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反派魔尊 作者:幕琅 文案: 谢非言穿书了,穿进了一本跌宕起伏狗血与热血并重的修真男主文里。 但他既不是主角,也不是BOSS,而是BOSS手下的第N号小弟的第N号小弟。踢寡妇门,挖绝户坟,什么缺德事都干过。 而更悲惨的是,他穿越到的时间点,正是这位第N号小弟把少年主角一脚踹翻,不怕死地准备强纳主角姐姐为妾,为自己三章后的死亡埋下伏笔的时机。 谢非言:“请问现在洗白还来得及吗?” 谢非言:“好吧大概来不及了,那就这样吧。” 于是正经的谢非言按照自己的缺德人设,摸了把少年主角的脸蛋,并热情洋溢地邀请他成为自己的第十八房小妾。 众人:目瞪口呆.jpg 多年后,当二人名头响彻修真界,路人纷纷用敬仰的语气提及仙尊与魔尊时,他们往往会说到这最初的一幕,并为此潸然泪下:啊,这是多么美好的神仙爱情啊 魔尊谢非言:??? #全修真界都磕了我跟仙尊的CP# #你们这群感动怪怎么什么都能感动?!# 【正经版文案】 佛说,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然而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够渡过这茫茫苦海? 谢非言不愿自渡,也不求渡人,只想以怒火点燃己身,痛快活过这一生! 如果这世上注定好人不会有好报,那就让恶人终有恶报! 若世上没有报应,那么就让他来化作那个报应吧! 为此,他化作人心最狂妄的恶念与报应,活得肆意张狂,从道途无望的纨绔子弟,走到人人闻之色变的魔尊。 他既是为了一饭之恩跨越万里之地,为其报仇雪恨的狂侠;也是为了一己之恨不惜摧山倒海,令人百年基业毁于一旦的恶鬼。 世人憎他、畏他、羡他、敬他,但却有一个人,自始至终都想要来渡他。 人生苦海,唯爱可渡人。 小狼狗 X 老流氓 年下,主受,1V1 排雷: 1、受是个疯批。 2、攻半人半神第一美人,受英俊潇洒男女通吃。 3、不是正经的文,作者随便写,大家随便看,拒绝人参公鸡与写作指导。 4、日六,中午十二点与下午六点更新。 内容标签: 强强 系统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非言,沈辞镜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魔尊真的很正经 立意:拂尽尘埃,始见初心 第1章 穿书&美人 谢非言穿越了。 在他穿越之前,他正坐在火锅前一边涮羊肉,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自己发小声泪俱下地质问为何这个世界舔狗舔到最后却没有应有尽有。 谢非言在一旁听着,面目抽搐,心里长吁短叹,还是二人间多年的发小情谊才让他撑着没有说出“人家郎才郎貌哪里轮得到你这妖怪来反对”、“人家又不是骨头,不爱给你舔又怎么了”等诛心之言。 而且在嘴上,谢非言还得昧着良心安慰他:“没关系,那小子看不上你,是他眼瞎。” 发小擤了把鼻涕,声音振聋发聩:“他那么好看,哪里眼瞎了!我不许你这么说他!” 谢非言:“……” 行叭。 舔狗不得house。 谢非言垂眉敛目,怀着高僧般视红颜为枯骨的慈悲,专心涮羊肉喝啤酒。 啤酒喝多了,当然就要上厕所。 他起身向洗手间走去,而就是这一进一出的时间,外头的世界就换了个模样。 谢非言懵了:只听说过车祸穿越雷劈穿越植物人穿越的……咋的,现在穿越司业务这么广了,上个厕所都要给人穿越的吗?? …… 谢非言穿越了,这是非常不幸的。 但他有原主的记忆,不幸中的万幸。 原主也叫谢非言,出身于沧浪大陆十八线小城的十八线小修真家族谢家,是谢家家主的老来子,也是唯一的儿子。他的上头有十八个姐姐,大多都嫁到附近城池的修真家族为人长媳,裙带关系网深不可测,所以这家伙平日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仗着自己土皇帝的地位,无法无天,踢寡妇门,挖绝户坟,什么缺德事都干过。 而更有意思的是,这些缺德事的背后都少不了一个人的影子——东方高我。 谢非言:高我?你怎么不直接叫“搞我”?这TM什么狗屁不通的辣鸡名字,姓名生成器起的吧? 不,等等,这可能还正是姓名生成器起的,因为这不就是《倾天台》里那十八线反派的名字吗?? 《倾天台》,是2023年最火热的修真小说。这本小说里不但紧跟时代,囊括了当下的各种潮流热点,同时也含有各种怀旧因素,让各位埋首工作台的秃头前浪们看后,纷纷热泪盈眶,感动地将“爷青回”打在了公屏上。 而其中最受大家欢迎、在角色星耀榜上居高不下的,就是《倾天台》的男主,沈辞镜,一位人设是高冷寡言、能动手就不BB的实干派。 虽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位热血与狠辣并存的新时代男主,在读者们口中的江湖诨号就变成了甜甜小可爱。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位新时代男主沈辞镜,有个宿命的老对头,魔尊楚风歌。而在沈辞镜波澜壮阔的人生中,第一次跟楚风歌这个名字搭上边的时刻,是楚风歌下线的下线,第N号小弟东方高我的第N号小弟谢非言,一脚踹开沈家大门的时候。 这一天,嚣张跋扈的谢非言一脚踹倒了疾病缠身的沈辞镜,调戏了沈辞镜的姐姐沈姝,而后大笑扬长而去,放言要沈辞镜将沈姝送上谢家给他当第十八房小妾,否则就要让沈家绝后。 也就是当天夜里,沈辞镜与其姐沈姝密谋,沈辞镜男扮女装,代替姐姐进了谢家,而沈姝则扮作沈辞镜的模样,在城外等候。 第二天一早,谢家仆人就惊恐地发现了被吊死在横梁之上的谢非言,而至于沈辞镜与沈姝,却早已扬长而去,正式开启了自己通往长生的通天大道,以及跟反派BOSS楚风歌互相为敌又惺惺相惜的一生。 某些读者表示:男主地位低微时也能这般有勇有谋、杀伐果决,妙啊,妙啊! 某些小众读者表示:仙尊和魔尊!妙啊,妙啊! …… 明白自己穿书的这一刻,谢非言终于懵了:我穿书了?不是穿越?是穿书?? 但凭什么别人穿书时是主角莲里莲气的小师弟,要不是威震一方的反派BOSS,再不济还能是反派BOSS的心腹小弟,为什么到了他头上就是反派第N号小弟的第N号小弟? 如果不是出场早,再加上被男主搞了个“代姐出嫁”“谋杀亲夫”的骚操作,这一本大长文看下来,谁还记得这男主角还曾经有过这么一号敌人?? 就连谢非言自己都不太记得这个跟自己同名的反派了。 但没关系,现在他想起来了。 谢非言穿越的方式不太好,是从厕所穿的,虽然换了壳子,但现在他还是有点儿想洗手。 谢非言穿越的时机也不太好,这时他正一脚踹倒了一个少年,脚还放在人家胸口上,给人家本来就有些破的青衣添了老大一个脚印,也不知道回头男主这衣服还洗不洗了。 嗐,想这些干啥,反正又不是他洗。 谢非言垂眼瞧了自己脚下的少年一眼,哟,还挺俊。 身后,谢非言的狗腿子们正在对男主发出无名炮灰的嘲笑,其中不乏“敬酒不吃吃罚酒”“能看上你姐姐是你沈家的福气”“你这个病秧子,难道还以为能跟谢家大少做对”等炮灰名台词,令谢非言叹为观止。 这等炮灰台词全都能说个遍,不愧是炮灰的炮灰啊! 谢非言侧头看了眼男主角的姐姐沈姝,芙蓉如面柳如眉,红红的眼中含着泪,这番泪珠将落未落的模样,果然美得惊心动魄。 然后他又回头打量男主角。 Emmmmm…… 谢非言心中对原主的审美生出了疑惑:为什么原主会看上沈姝?明明沈辞镜这小孩更好看啊! 虽然沈辞镜是男人,但他真的好看啊! 好看就行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曾经如高僧般视红颜为枯骨的谢非言,在男主角的颜值面前瞬间破功。 他一把拽起这个病秧子,摸了把美人脸,轻佻地挑起他的下巴,深情款款:“小美人,你可是我的第十八位初恋,难道你就真的不愿意来当我的第十八房小妾吗?” 晴天一个霹雳,在场众人登时花容失色。 男主角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黑,愤怒地瞪视谢非言。 尚且年轻的他,远不能与《倾天台》后期那个深沉老辣的仙尊相比。 如果说后期的仙尊是高岭之花,那么现在的他最多是只炸毛的小狮子。 可可爱爱,连咬人时都奶声奶气的。 虽然当晚就被男主角吊死的炮灰没资格说这种话。 ……对哦,今晚他就要被这小奶狮给吊死了。 啧。 ……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反正都要死,那不如死个够本。 谢非言恶向胆边生,按着这位男主角的头就亲了上去。 晴天第二个霹雳,在场众人摇摇欲坠。 沈姝眼含热泪,发出了弟弟被糟蹋了的悲泣:“登徒子!快放开我弟弟!!” 谢非言一亲便离,唇齿相触只有短短瞬间。 但一种像是清冽又像是甜蜜的滋味,却在唇间萦绕,久久不散。 他微微笑着,向目瞪口呆至今未回神的男主角说道:“今晚来找我。” “谢家大门,会一直为你敞开。” · 谢非言领着一帮狗腿子,挥一挥衣袖,就回了谢家,遣散自己房间附近的仆人,安心等死。 穿书这种事,哪怕到了现在,谢非言也一点实感都没有。 他琢磨着,或许自己走完剧情死后了账就能成功穿回去? 那这事儿可简单了,反正原主剧情就到今晚,等到第二天一早,剧情彻底过完,从此以后《倾天台》就再没他这个炮灰的事儿了。 今天一过,他就能搭上穿越快班车回家,临走前还顺手吃了美人男主角的豆腐。 妙啊,妙啊! 谢非言摸了摸唇角,想到白天的那个吻,心里美滋滋的。 谢非言等啊等。 从天黑等到天明,等到他黑眼圈都出来了,而那个该按照剧情上门吊死他的杀神却还没来。 当第二天早上的太阳升起,照在他这个本该便当的炮灰身上后,懵逼的谢非言终于反应过来,慌忙派人去找沈家的两位美人。 半刻钟后,花容失色的狗腿子们冲了进来。 “不好了,不好了老大!” 狗腿子们哽咽着,为自家老大夭折的第十八朵初恋之花潸然泪下。 “老大,你看中的美人连夜跑路了!” 第2章 感不感动? 男主角跑了。 他立的必死flag倒了。 ——这不科学! 只听过倒flag要领便当的,没听过倒flag要吐便当的啊。 谢非言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 难道……是因为他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吗? 可是他明明调戏了美人,也放话要娶人家当小妾啊! 这么搞的其他炮灰明明都成功领了便当,凭什么男主角要对他区别对待?? ——这不公平!! 谢非言摸了摸自己的小心肝,感到自己特别委屈。 而就在谢非言委屈得不行的时候,系统上线了。 …… 系统是没啥来头也没啥新意的炮灰逆袭系统,旨在放过男主放过自己,用崭新的面貌和激昂的心态来面对自己全新的生活! 谢非言才懒得听这蠢系统叨叨,毕竟喊口号这事儿谁更在行还不一定呢。 他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知道我是穿越的吗?” 炮灰系统:“啊?” “你知道我穿越前是干啥的吗?” “啊??” “你知道怎么回去吗?” “啊???” “啥都不知道你想指导我个啥?” “……” 系统自闭了。 · 该来的人没来,该走的人没走。 难道说,他就要在这个没有抽水马桶的年代一直过下去了吗? 世人都说神仙好,那是因为世人没有火锅炸鸡方便面,电影肥宅快乐水。有过了现代的快落生活,谁想要在这个落后的年代打生打死瞎混混啊? 谢非言摸了摸自己的小心肝,感到更委屈了。 他长吁短叹,每天早晨都会在固定的时间点坐在屋顶,一边看汤圆一样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吭哧吭哧滚出来,一边怀念自己一去不复返的现代生活。 三天后,谢家老爷子把他叫到了主屋,威严的面容用力挤出慈祥,和蔼和亲道:“小非呀,最近过得怎么样啊?” 谢非言倒也不怕老爷子这张凶恶的脸,答道:“还行。” 老爷子的脸皱了起来:“那……小非你觉得后院里的美人儿怎么样?” 谢非言一愣,想到自己至今未曾谋面的十七房小妾,有些犹豫:“还……还行?” 老爷子神色凝重起来,越发小心翼翼:“那……小非你觉得我给你再找一房小妾怎么样?” 谢非言又愣了。 原主的小妾他不好处置,毕竟那是原主的老婆又不是他老婆。 但要再新纳小妾,却更不行了! 他谢非言可是要回家的男人,这个时候娶了小妾,那这小妾是算他的,还是算原主的? 哪有占了人家的身体还给人家带绿帽子的事儿? 不行不行。 谢非言十动然拒:“不用了不用了,我没兴趣。” 老爷子懵了。 直到谢非言离开主屋走出老远,谢老爷子才终于反应过来,泪水潸然而下。 “长大了,小非终于长大了,找到真爱了。” “可那真爱怎么就是男人呢?” 而且是对小非不假辞色、甚至跑路明志的男人。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爱上一个不回家的男人,小非他的命真苦啊! 呜呜呜。 嘤嘤嘤嘤嘤。 …… 当天下午,原主的狐朋狗友期期艾艾找上门来,探头探脑地问谢非言要不要出门喝花酒。 谢非言看了下天色,没错啊,太阳当空照。 谁家大白天的喝花酒啊?这个点哪怕干点羞羞的事也不好意思的吧?还是说古代人都这么豪放吗? 狐朋狗友看谢非言犹豫脸色,只以为谢非言为爱坚贞的心受到了往日欢乐时光的触动,再想到谢老爷子的吩咐,狐朋狗友不由得大喜过望:“喝不了花酒,那喝酒也行啊!咱这天乙城新开个酒楼,还没等我们谢大少检查过呢,不如走一个?” 谢非言登时来了兴趣:喝酒?古代修士们喝的酒会是什么样的?? 想到这个,谢非言爽快应下:成!喝酒!走起! …… 狐朋狗友名为宋嵘,因排行老四,大家都叫他宋小四。 宋小四其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因生在富贵窝里,上头有精明大哥扛起家业,下有天才弟弟踏上道途,怎么着看都没他事,于是终日不知上进,跟原主这样的家伙厮混在一起。虽然平日里不及原主缺德瞎胡闹,但也是个标准的纨绔子弟,人厌狗嫌。 今日,宋小四受了谢老爷子所托,来让谢非言走出情伤。 宋小四本觉得谢老爷子是过虑了,毕竟就谢非言那胡闹模样,哪里像是会相思的人?而且还是为了个男人? 这怎么可能?! 但二人上了酒楼后,菜还没上,就见谢非言豪迈拍开三坛烈酒,咕咚灌下。 宋小四目瞪口呆,花容失色。 这,这,难道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借酒浇愁吗? 万万没想到,历经花丛的谢大少,竟然也有遇见真爱的一天?!!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谢小一这小子,平生情窦初开,就爱上了一个不回家的男人……你好惨啊!! 宋小四热泪盈眶,潸然泪下。 自己灌自己酒的谢非言咂嘴:嗐,这啥酒?醋吧?! …… 谢非言与宋嵘交杯换盏。 酒过三巡,二人头脑正热,就听酒楼下头闹哄起来。 二人都是好事的家伙,闻声便探头向下望去。而恰好,下头的人也抬头向上看来,见到谢非言后,虎面一黑,脚下石板刚一绽裂,人就已经飞到二楼,一把提起了谢非言。 原主谢非言这纨绔哥儿生得也是一副风流倜傥的好皮相,身形瘦高,不胡闹的时候很有一派萧疏轩举的模样。不少小妾也正是被这皮相糊弄了,才稀里糊涂地进了谢家门。 但这样的谢非言,在这虎面汉子的手下,却衬得跟小鸡崽一样,竟被这汉子单手就拎了起来。 谢非言目瞪口呆,还没回神,就见面前这虎面汉子冷笑一声,咬牙切齿:“谢大少?好一个谢大少!我莫老六不过出门三月,你竟就勾了我老婆进门做小妾?莫不是你真以为你谢大少可在天乙城内一手遮天?!!” 这番话信息量过大,但对原主来说实属正常操作,因此楼下没一人敢吭声。 谢非言则听得晕乎乎的,万没想到原主那十七房小妾里还有人|妻——这原主可真是荤素不忌啊! 重口,重口! 眼见莫老六捏着沙包大的拳头就要来揍他,谢非言连忙道:“你这是作甚?你喜欢你老婆,我也喜欢你老婆,我们难道不是一边的吗?!” 晴天一个霹雳,酒楼众人目瞪口呆。 宋小四万万没想到,谢非言竟还能说出这般骚话。 这是真不怕死呢,还是当真在找死呢? 到了这会儿,宋小四开始感到后悔:早知道谢小一这小子这么遭人恨,他就不该甩了护卫,只余他们二人来喝酒啊! 宋小四想要上前劝架,毕竟总不能让谢小一这小子在他面前被人打死。 可他又要怎么劝说一个家中没有草原的男人? 宋小四急得团团转,反倒是谢小一不慌不忙,道:“我问你莫老六,你可喜欢你老婆?” 莫老六眉毛倒竖:“屁话!我不喜欢何必来找你?!” 谢非言振振有词:“既然你喜欢你老婆,怎么能以繁文缛节拘束她,不让她喜欢她喜欢的人?!” 哈? 莫老六目瞪口呆。 谢非言:“我喜欢你老婆,所以我让她跟她喜欢的人在一起了,而你喜欢你老婆,却只希望将她永远捆在你的身边。莫老六,你怎能这样对一位美丽的女子?难道你以为这样的囚禁也算得上爱吗?!莫老六,你的爱,实在是太自私、太狭隘了!!我看不上你!呸!!” 此言一出,便如平地惊雷。 众人雷了个外焦里黑,头晕目眩,几乎要一头栽倒在地。 …… 自闭了三天的炮灰系统翻了翻突然多出的技能列表,犹豫开口。 “宿主获得主动技能‘降智光环’……” 它琢磨了一下。 “恭喜?” 第3章 狗言狗语 谢非言凭一己骚话把众人忽悠瘸了,后便趁大家没回神,拽着宋小四溜了。 万没想到出门一趟喝个酒都能喝出这般事端,二人神色恹恹,各回各家。 谢非言在自己屋里琢磨了一会儿,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了。 现在顶着这个缺德鬼的身体的,是他——一个弱小可怜又无辜的现代好青年,连吃一份涮羊肉都要念一遍往生经的慈悲带师。如果他再不改变自己的形象,那么以后的他就只能中午出门了,毕竟早晚会有报应的。 可是要怎么改变形象呢? 谢非言想了想,觉得还是只能先从原主的小妾入手。 他命人搜空原主的私房,备下万金,作为这些跟过原主一场的女子的遣散费和安置费,但他没有想到,肯拿钱走人的只有十人。另外七人一听谢非言要让她们离开谢家,顿时哭哭啼啼地冲了过来,娇声软语地哀求。 而等到她们终于哭完了,谢非言也听明白了:她们是不会走的,因为她们就是馋原主的身子! 看来,想要将剩下的七房小妾遣散,就只能各自攻破了。 谢非言摩拳擦掌。 隔了一天,谢非言叫人将这些馋原主身子的小妾们召来了。 最先到的小妾一号,一身花枝招展,进门就向谢非言抛了个媚眼,含情脉脉。 “听闻少爷召见,奴特意换了身最好的衣裳,您看奴美吗?”小妾一号凹了个造型。 谢非言打量一眼,赞叹道:“这套衣裳果然不凡,将你衬得好看了一些。” 小妾一号抿嘴,笑容才刚露出半分,就听谢非言又道:“只可惜衣裳却被你衬得难看许多。” 小妾一号:“……” 小妾一号懵逼着被狗逼谢非言送走了。 之后又过了一会儿,小妾二号和三号也到了。 她们是一块儿到的,相互拽着对方,进门就哭哭啼啼让谢非言评理。 一说到评理那谢非言可就不困了。他精神一振,说:“你们吵起来了?有什么不高兴的说出来让我高兴一下!” 小妾二号一懵,回神后说话还有些磕巴:“少……少爷,这贱蹄子将奴的金羽霓裳毁了!那衣裳价值千金,是少爷您当年送给奴的,也是奴最喜欢的一件衣裳呀!” 说着,小妾二号哭了起来,泪如滚珠,眼角微红,我见犹怜。 谢非言闻言也缓和了神色,心疼道:“莫哭了,一件衣裳而已,你若真心喜爱,那就再买一件!” “真的吗?!”小妾二号破涕为笑。 谢非言也笑道:“当然!看在我们夫妻一场,我资助你十两银子,绝不收你利息!” 小妾二号懵了。 谢非言又转向小妾三号:“你又为何生气?” 小妾三号委屈道:“姐姐她只说我毁了她衣裳,却不说她毁了奴家的谱子。奴家见少爷最近日渐消瘦,便想要逗少爷开心,写了一个曲儿正待弹给少爷听,却不想姐姐妒忌成性,直接毁了奴家的谱子!” 谢非言叹道,转向小妾二号:“看,这便是你的错了。既然她称你为姐姐,你让她一让又有何妨?” “可是她毁了奴的金羽霓裳呀!”小妾二号叫屈。 谢非言不赞同道:“你不过是失去了价值千金的衣裳,她却失去了逗我开心的机会啊!” 小妾二号哇一声哭了。 小妾三号刚要露出笑颜,谢非言又道:“既然你会谱曲,那就给我谱三首曲子吧。我的要求是这样的:这三首曲子里,一首要让人听完后喜极而泣的同时还能让人感到苍凉的悲痛,一首要让人心驰神往如同看到了五彩斑斓的黑,最后一首则要听起来很噪杂热闹但细细思考又安静凄凉的。” 小妾三号懵了。 “去吧,我给你十天的时间,做不好曲就不用来了。” 小妾三号哇一声也哭了。 …… 在连续KO七位小妾后,炮灰系统又翻起了技能列表。 它犹豫开口。 “宿主获得技能‘甲方重击’和‘狗言狗语’……” 它战术后仰。 “恭喜?” · 如是这般,数天后,七位美人再度齐聚一堂,凄凄惨惨地自请离去了。 谢非言早有准备,命人拿出备好的银子,将这几位美人好生请走。 美人们神色哀怨地离开了,出门前,她们看向谢非言,叹道:“少爷,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叫您少爷了。您这段时间的变化,我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既然您做下了这样的决定,我们依了您也就是了,只盼……只盼以后,您能多多保重自己,若能如愿以偿,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不能……” 美人一号嘤咛一声,掩面而去。 谢非言有些懵了。 而后美人二号也来了。 “少爷,我没见过那人,自然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好,才能令少爷您如此……我知道这些天这些话少爷您都不是出自真心,而只是想要赶我们走罢了……少爷,我们心里永远都有您,您若何时不喜欢那人了,便来找奴,奴永远等着您!” 美人二号嘤咛一声,掩面而去。 谢非言头开始疼了。 眼见美人三号嘤咛一声,就要来他面前cue流程,他赶紧打断,道:“你们都在说什么有的没的?!我怎么都没听懂?!!” 剩下的美人们含泪看他,狐疑道:“少爷,都这个时候了您还想要瞒着我们?外头都传遍了,少爷您对那沈辞镜一见钟情,想要娶人过门,但对方嫌弃我们姐妹,丢下您跑了,所以您才想要赶我们走,为那沈辞镜守身如玉,好待人回心转意吗?!” 谢非言:“……” 哦豁。 …… 时隔数天,谢非言又一次出门了。 自觉送走了报应的他,已经不再害怕在早晚这个时间点了出门,于是他嚣张地叫上了宋小四,决定在天乙城内某知名女公关会所中开一个倾天台限定版主题趴体狂欢晚会。 顺便澄清一下自己浪子回头、为爱守身、痴心苦恋的名声。 然而事与愿违。 他与美女小姐姐交杯换盏,是借酒浇愁愁更愁。 他与美女小姐姐相谈甚欢,是狠心用热闹掩饰孤单。 他要是为一首曲儿一掷千金,那是被好曲打动了痛苦的心。 他的一颦一笑,全在掩饰愁思;他的放浪癫狂,都是为爱痴狂。 感动吗? 就问你感不感动! 谢非言觉得自己一点都不敢动。 谢非言觉得这样不行。 他一个十八线小反派,何德何能竟与男主角传起了绯闻? 这岂非越级碰瓷?! 于是他苦口婆心,向大家澄清。 但众人并不相信,并推出CP粉粉头宋小四跟他当面battle。 宋小四问道:“你当真不喜欢那沈辞镜吗?” 谢非言道:“虽然喜欢,但我不是那种喜欢。” “不是哪种喜欢,不是那种想亲他的喜欢吗?” “不是!” “但你已经亲了。” 谢非言目瞪口呆。 第一回 合,宋小四胜! 第二回 合开始。 谢非言磕巴了一下,反驳道,“但我做的这些都是有原因的!我虽然亲了他,但我从没想过要让他当小妾!” 宋小四深沉一叹:“我们都知道,你其实心里是想要迎他正式过门的,只不过谢家从未出过男妻,你才只想要人家当妾。谁想最后……苦啊,谢小一,你好苦啊!我懂,我都懂!” 宋小四闷了一口酒,潸然泪下,酒入愁肠愁更愁。 谢非言震惊了:你们知道了?这你们都知道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谢非言矢口否认:“胡说八道,没这回事!” 宋小四说:“若没这回事,你为何要亲他?!” 是被美色所惑。 谢非言答不上来。 宋小四咄咄逼人:“若你不喜欢他,为何在人家逃走后没有把他抓回来?” 是因为主角光环。 谢非言难以反驳。 “若你不喜欢他,为何要为了他遣散妾室?” 是因为害怕会有报应。 谢非言无法回答。 宋小四提高了音量,声音振聋发聩:“那就在设想最后一个问题吧——难道说,你就从没在心里想象过跟那美人颠鸾倒凤、共赴巫山吗?!” 谢非言一呆,然后顺着宋小四的话,想了想主角那张带着病气的美人脸,再想了想对方裹在青衣里的身形线条。 谢非言:“……” 谢非言倒了杯酒,一口灌下,眼含热泪,在心中沉痛忏悔: 我馋主角身子,我下贱! 第4章 谁是爸爸 谢非言喜欢沈辞镜。 但谢非言觉得这样的心情很正常:好歹他也是《倾天台》盟主之一,他怎么会不喜欢他支持的作品的男主角呢? 他连男主角他爹都喜欢! 但直到亲眼见到沈辞镜、见到那张美人脸前,谢非言心里是一点邪念都没有动过的。 真的,谢非言可以对天发誓! 那时候的他,对沈辞镜这位男主角抱有的最多情绪,是如同对儿子一样的爱啊! 想想看—— 他,是倾天台的盟主之一;他,为了男主角的形象提供了不止一次的建议;他,对男主角一生的坎坷遭遇抱着毫不掩饰的心疼;他甚至还为男主角的成长豪掷千金! 这就是他,谢非言! 在倾天台这个作品的成长过程中,谢非言可以自豪地说,他用他的金钱深深参与其中,并为倾天台作者购置新房这件事添砖加瓦! 如果说倾天台的作者是沈辞镜的妈,那么四舍五入,他这耗费巨资的盟主难道不算是爸吗? 虽然养这个儿子的隔壁老王多了点,但他谢非言不在乎! 他是这个美人的正牌老爸啊! 他对这个美人抱着的,那是对待儿子一样慈爱的心啊! 然而在见到沈辞镜后,谢非言觉得,自己的慈父之心,脏了。 ……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男频流传着一股奇怪的风气,那就是男主角,不但要牛逼,还要懂得装逼,更重要的是,要有无人能及的皮相。 美。 天下第一美人的那种美。 连最美丽的女人看了都要自惭形秽的那种美。 但偏偏出了美之外,男主角还得是无性恋,对投怀送抱的男男女女全都拒绝,一心只有升级打怪和谢谢盟主爸爸。 谢非言时常在想一个问题,那就是像男主角这样被作者盖章的天下第一美人,去睡其它美人的时候,到底算是去睡人的,还是算被人睡的?? 谢非言怀疑了很久,但作者却好像从来不会想到这样的事,只一心一意去描写男主角是多么美,以及其他美女在看到男主角后有多么惭愧。 最扯的是,有些男人在见了男主角后,也会脸红! 谢非言觉得,不管男主角是不是直男,总之作者估计不太可能是直男。 可这样的念头,在脑子里转转就算,毕竟“天下第一美人”在小说里也就是六个字十七个按键的事,直到真正见到沈辞镜后,谢非言心中的草才生了出来。 这种程度的美人,根本就不是直男能够幻想出来的! 亏了他一直将这小镜子当儿子养,结果一见脸就破了自己的慈父之心。 看看,看看!多么险恶的作者啊,竟然设下这样的绯色圈套,让他谢非言打破了自己身为慈父的准则,对自己的儿子生出邪念?! 可恶!辣鸡作者!还他血汗钱!! 他再也不要当这个爹了!! 他谢非言就把话撂这儿了,以后,你就是他谢非言的丈母娘了! · 在狂欢趴体气氛最热闹的时候,谢非言自个儿踱步回了家。 哀悼自己逝去的慈父之心是一个方面,不太适应过于热闹的场合同样是一个方面。 用QQ空间的话来说就是,谢非言这个人骨子里是孤单的,越热闹越孤单。 而用网抑云村的话来说就是,寂寞是别人不想理你,孤独是你不想理别人,无聊是你在想着别人,空虚是没人在想着你。 可能还有些别的语录吧,但谢非言不太记得了。 总之,谢非言笑着笑着,突然觉得一切索然无味,丧失了兴趣与笑容。别人笑得越开心,他便觉得这一切越没有意思。 于是,他坦然挥手离开,也不管自己有没有打扰别人的兴致,掉头就踏上了回谢家的路。 这时,月上中天。 轻薄的雾如同纱衣,将天上明月的**半遮半掩,像是体态风流的美人。 谢非言抬头看了一眼,突然发觉,今天是满月。 满月。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谢非言连忙低头,闭上了眼,但一种古怪的恶心感依然涌上了心头。 他的手臂一阵冷一阵热,有时候像是失去了知觉,有时候又像是爬上了无数的蚂蚁。为了遏制这些蚂蚁爬便全身,他想要像以前那样掐开手臂上的旧疤,用血将这苦涩的感觉洗刷。 但他没有摸到手臂上坑坑洼洼的旧疤。 他猛地卷上袖子,看着自己光|裸的手臂。 直到这一刻,谢非言终于恍然——他真的穿越了。 再也回不去的那种穿越。 从此以后,他那位舔狗发小,就只能一个人孤独地舔下去了,连个可以吐槽的人都没有。 而他母亲的坟前,也再也没有人会去为她祭奠了。 谢非言的心情变得极坏。 他又一次甩开了自己的护卫们,独自在天乙城的大街小巷里乱窜,哪里偏僻走哪里,于是很快就闯进了死胡同里。 这胡同,幽深,寂寥;胡同里的宅院荒芜,冷寂。 透过虚掩破败的大门,院内杂草丛生,竟将天上象征团圆的满月都衬出了凄冷来。 谢非言正巧想要找个地方冷静冷静,见这地段足够荒凉,便抬手推门,踏过院内的杂草,撩起前袍,在枯败槐树下的石凳上坐下。 更深露重,院内有一种异样的冰冷气息弥散,一点点蚕食了他体内的温度,令他的眉上都结了一层冷霜。 谢非言的面色渐渐发青,身体逐渐冰冷刺痛,但这样的痛却抚慰了谢非言心中的躁郁。 身上越冷,他心里越暖,身上越痛,他心里也越平静。 于是,哪怕此时的谢非言已隐约预感,如果自己继续下去的话很可能会被彻底冻死在这里,却也不想去管。 ——或许,像是淤泥一样烂在此地也并无不可。 毕竟淤泥就该与淤泥作伴。 无论是哪个谢非言,都是这样腐烂的淤泥,那么像淤泥一样彻底腐烂在这里,又有什么不好? 想到这里,谢非言笑了起来。 “槐树啊槐树,如果我留在这里给你当花肥,来年你会再开花吗?” “或许我这无用之人唯一的用处,便是埋在此地,为你当做花肥吧?!” 谢非言自嘲说着。 当然也从未想过得到回答。 可在这荒芜之地,偏偏还真的有人回答了他。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株彻底枯败的树又怎么会因为一时的回暖而重抽枝桠?” 谢非言讶异回头,只见这破宅子的屋顶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一个青衣人。他身形瘦削,带着病态,时不时还咳嗽两声,容貌在月光的映照下丑陋至极,比僵尸还吓人,丑得人难以直视,但谢非言打量对方时,总觉得那双眼睛似曾相识,英气逼人,好看得挑不出错来,令整张脸似乎都不那么丑了。 谢非言看他一眼,道:“说得跟真的一样。我问你了吗?你是树吗?” 谢非言心情正坏,见对方撞上枪口,便用自己惯来的狗言狗语讥嘲对方。 那青衣人被这样呛声,眼中闪过羞恼,但还是强忍怒气,开口说道:“你这人,色迷心窍,不识好歹,心志软弱。只因为他人长得好看,便想要强娶他人,这便罢了,可待那人离开后,你竟要寻死觅活?这哪里是男儿所为!我出言救你,本是好心,你还嫌我多管闲事,难道你还真要为了不喜欢你的人死在这里才好?!只不过是喜欢的人不喜欢你罢了,这般小事,就能生出死志,也亏得你身为谢家子,否则像你这样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家伙,哪里能活到现在?!” 谢非言:“……” 谢非言懵了。 他甚至过了那么一会儿,才理清了这个青衣人的脑回路,听懂了他的话。 但谢非言宁可自己没听懂。 此时此刻,谢非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到底是谁造谣他对沈辞镜情根深种矢志不渝、为了对方遣散小妾只求对方回心转意的?! 是谁?! 是谁?!! 他保证只打你到三分之二死! 谢非言心中还恼怒着呢,那青衣人又开口,苦口婆心劝道:“情爱终非大道,你既然有天赋有资源,那便算是上天难得的眷顾,既然如此,为何不干脆顺应天道,踏上仙途?毕竟无论是谁都好,都不值得你这样践踏自己,唯有长生,才是一生所求!” 谢非言斜睨他一眼,虽然被满城谣言气到头晕,非常想要在这人面前澄清自己只是馋美人身子的事实,但在听到这番话与他价值观迥异的话时,还是不高兴了:“世人都说神仙好,可神仙除了长生外到底哪儿好?若神仙无情无爱,只求长生,那他与筑天的石头埋骨的黄土又有何区别?还不如干脆抹了脖子的好,免得白白浪费这做人的机会!” “再者说,什么是天道?什么是仙途?!如果顺应天道就不能得我所爱,那我就掀了这天道!如果踏上仙途就要与我所爱分别,那我就踏碎这仙途!” 谢非言这番话,掷地有声,哪怕此刻的他只是区区凡人,哪怕这样的话好像只是负气之言,但一股魔气却在他背后隐约翻涌,好似要化作惊人恶兽,将什么人一口吞下。 青衣人愕然,后退几步,不知道为什么显出些慌乱无措来,竟险些从屋顶上栽下去。 谢非言古怪看这人:“你做什么?你慌什么?你是不是脸红了?你脸红什么?” 第5章 小镜子 谢非言觉得这家伙可真是奇怪。 好好说着话呢,你脸红什么? 一副纯情毛头小子被人当面告白的样子,你看你那模样,怎么也得四十好几了,怎么还……咦? 谢非言突然想到什么,凝神细看。 而对面,青衣人正在炸毛:“你胡说!胡说八道!!” 青衣人那张脸分明还是又老又丑的样子,但因他慌张羞涩的举止,一种奇异的少年感和青涩感却生了出来,十分可口,令谢非言觉得那张丑脸好像都不是那么丑了。 谢非言暗暗揉了揉眼睛,心中越发狐疑。 “你这人,怎的这般眼熟?”谢非言说,“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青衣人心中咯噔一下,强忍无措,匆匆扔下一句“胡言乱语”,便掉头离开。 只是那背影,怎么看怎么像是落荒而逃。 谢非言叫都叫不住,最后只得喊道:“那好歹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啊?!” 青衣人理也不理,从屋檐上跳下,便消失在谢非言的视线中。 谢非言下意识起身,想要追上,然而他下肢早已经被游离在这院子里的异样寒气侵蚀,失去了大半控制,刚一从石凳上起身,便倒头栽倒在地。 谢非言痛哼一声,眉头紧皱,不满自己此刻的狼狈,试图用手臂撑起自己,但他手指乌青,手臂颤而无力,试了许多次都是劳而无功。谢非言心中又恼又烦,干脆躺在地上,只等这异样冷气消失后再起身。毕竟到了现在,作为穿书者的他,心里对这个院子的情况也多少有几分明白了,所以并不怕自己躺不到明天就咽气。 最多也就三分之一死,咽不了气的——谢非言很有把握。 不过让谢非言意外的是,他躺下没多久,那青衣人竟又去而复返,一言不发地拎起他丢上屋顶后,之后便又要转身离开。 谢非言鼓起最后一分劲力,一把抓住他的手,目光含着试探与审视,道:“你到底是何人,为什么老是要来管我?我是生是死,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青衣人拂开他的手,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 “以后……那些话不要再说了。”青衣人顿了顿,叹息一声,语重心长地告诫他,“至少绝不能让他人听见。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哪怕是你天乙城的谢家大少,也要小心祸从口出。” 这一刻,谢非言终于明白了什么。他向屋脊一靠,懒洋洋一笑:“哦?是吗?哪些话?” “你知道的。”青衣人声音里有些赧然,强做镇定。 谢非言感到更有意思了,调笑道:“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既然不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你——” 青衣人终于再度破功,回头瞪他,那气鼓鼓的样子,简直可爱,令谢非言暗中忍笑,感到自己的慈父之心又要回来了。 没错,眼前的这个青衣人,就是数天前离开天乙城的沈辞镜,而他去而复返的理由,便是谢非言脚下的这栋荒宅。 准确来说,是埋在这栋荒宅内的灵宝碎片。 这栋荒宅,最初是沈府,也就是许多年前的沈家旧宅。数年前,沈家也是与谢家齐名的修士家族,然而因为一些机缘巧合狗血误会江湖义气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沈家上下一夜尽亡,只剩下长女幼子。他们那时年龄尚小,唯一的忠仆还不通经营之道,再加上沈辞镜染上重疾,需要花费大量钱财治病,于是最后,为了躲避仇家也为了节省钱财,他们无奈搬出沈府,在天乙城内低调地活着。 十余年过去了,天乙城的人几乎都忘了曾经的沈家,但这栋死了无数人的宅院,却还是被人避之不及。 也正因为这样的避忌,没有人会发现,就这座死了沈家上下一百余人的宅院中,竟埋着一样骇人的灵宝碎片! 这灵宝碎片的前身,大有来头,虽然现在已经化作碎片,但依然带着惊人剑气,因此每到夜晚,埋着灵宝碎片的这座宅院一角,就会变得寒气刺骨。当初沈辞镜正是因为年幼顽皮,晚上偷偷溜到槐树上睡了一觉,这才令他原本康健的身体骤然坏了下去,哪怕日后踏上道途,余生也都带着好不了的咳疾。但与此同时,这灵宝碎片却也是开启沈辞镜登天途、毁天台的重要道具! 可以这样说,在倾天台的原著中,这灵宝与沈辞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直接贯穿了他的一生!所以原著里沈辞镜在离开天乙城时,他自然是要先挖出宅内的碎片,才能安心离开的。 不过,由于某人声势浩大的逼婚和不要脸的强吻,从没经历过这阵仗的沈辞镜又是生气又是慌张,完全没想起这碎片的事,独自跑了路,心里还愤愤不平地想着日后回来再“好好回报”谢非言。直到跑路的第三天,沈辞镜终于想起了这样重要物件,生出无尽懊悔,不得不半路回转,但谁知他改头换面一踏入天乙城内,就听到了某人“浪子回头痴心难改”的传闻,而当他将信将疑来到废弃的沈府后,便撞上了“求爱无望一心寻死”的谢非言。 那时候,沈辞镜的心里在想什么,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 谢非言在得知眼前青衣人的身份后,越看这小孩儿越觉得他可爱,越看越觉得自己的慈父之心逐渐膨胀。 但奈何狗是天性,改不了的,于是谢非言眼珠一转,便笑了起来,向这看似又老又丑,实则只有十六岁的漂亮小孩儿招手,神秘道:“你来,其实我发现了这座宅院的一个秘密!你既然救了我,那我这便拿这个秘密作为报答好了。” 沈辞镜一惊,以为这个宅院的秘密当真被谢非言发现了什么端倪,于是沉着脸来到谢非言的身旁,在对方挤眉弄眼的提示下,顺从地附耳过去。 “这个秘密就是——”谢非言闷笑一声,揪住了沈辞镜的衣领,恶劣地在他耳畔吹了口气,“我突然发觉我还挺喜欢你的。” 沈辞镜受到了巨大惊吓,像是兔子一样跳了起来,一蹦就退了老远,薄薄的晕红染上了耳根与脖颈。他气愤瞪他:“你!你怎么这样——这样——” 沈辞镜卡壳了,连骂人的话都想不出来。 ——真不愧是甜甜小可爱。 谢非言拍着腿,指着沈辞镜大笑出声。 在这世上,没有人比谢非言更了解沈辞镜: 明明这小孩读书太多,迂得像个老夫子,但又杀人如麻,万般善恶恩怨不入心中;明明他天生不通情爱,冷心冷肺,但为人处世却又比任何人都显得有人性。 至情却又无心,这人设,绝了。 这个人,绝了。 不愧是他斥巨资养出的儿子! 绝了,绝了! 谢非言一副笑到要滚下屋顶的样子,直笑得沈辞镜恼羞成怒。 “别笑了!”沈辞镜恼怒道,“我本好心救你,没想你性情这般顽劣不堪、无可救药、见异思迁、手段低劣——” 眼见沈辞镜还要长篇大论,谢非言咳笑一声:“你是在气我调戏你,还是在气我调戏不是你的人?” 沈辞镜一呆。 谢非言笑了起来:“小镜子,你真以为你这易容能瞒过我吗?” 沈辞镜又是一呆。 “我早就说了,我还挺喜欢你的。这样的话,我可只对你说过!”谢非言扬眉一笑,自有一股倜傥风流,狂傲不羁。 沈辞镜怔怔看他。 这时,天色最黑的时刻已过,地平线上浮出的微白的光,像是似融非融的雪,投入了谢非言的眼中。好像是冷的,又好是暖的。 沈辞镜哑然无言,片刻后,拂袖而去。 只不过这一回,他却是真的落荒而逃了。 带着无尽困惑和起伏难定的心绪。 可在他身后,谢非言这狗贼却完全没有调戏良家少男的自觉,还在不依不饶,戏谑喊道:“怎的?这就走了?真走了?!不留下来再跟我多说说话吗??小镜子?小镜子??刚刚不是数落我挺起劲的吗?怎的不说了?!” 沈辞镜闷头跑路,再不回头。 第6章 氪金系统 在异世界的第一个满月之夜,就这样过去了。 没有令人厌烦的血腥,没有挥之不去的记忆闪回,更没有梦靥一样的拍门声混乱声警笛声和救护车的声音…… 一切都非常平静,有趣,令人愉快。 谢非言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样的情绪了。 他望向了微白的地平线,这时,太阳正在升起。 · 回到谢家后,谢非言被谢老爷子提到祠堂,好一通说教,大意无非是他不该丢下护卫,自己到处乱窜。 谢老爷子年逾古稀,是谢家说一不二的当家人,他是原主谢非言的父亲,但看起来却像是原主的爷爷。这也算是件好事,否则在面对五十多岁的“谢非言的父亲”的时候,谢非言很难保证自己什么都不做。 所以面对谢老爷子的唠叨,谢非言耸肩,满不在乎说:“有什么关系?天乙城内有谁敢动谢家大少?!” 就连原主那些造孽的小老婆们,他也都将人统统遣散了,以后再有什么桃色消息,可找不上他来。 他还怕什么? “但万一呢?万一有那不长眼的要用石头来磕你这个玉石,你叫我怎么办?!”谢老爷子恨铁不成钢,道,“若你真有怀致那样的聪颖,或是修元那样的能力,你哪怕出门十天半个月,我也不会这般担心你!” 怀致是宋家老大的名字,也就是宋小四那位承家业的大哥,在商业上颇有头脑,跟谢非言勉强算同行;而至于修元,却是姜家的那个谁,据说前些年拜入了某个宗门的长老座下,是为那一脉的大师兄,很受敬重,在天乙城的十八线修士家族内,便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经常被长辈们拿出来念叨。 然而念叨又有什么用呢?在数百万字的《倾天台》原著中,这小子的名字压根没出现过,连个男配都混不上,当然也别想叫谢非言多看重他。 谢非言浑不在意地摆手,说:“老爷子你就是太紧张,这点眼见力我当然是有的。” 谢老爷子顿着拐杖,吹胡子瞪眼睛:“眼见力?我谢家的人要练什么眼见力?!你若多看两本心法,我就谢天谢地了!” 谢非言只是摇头。 谢老爷子说得轻巧,可真要做起来,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 谢非言早就翻过原主记忆了,知道原主是真的资质平平,除了投胎投得好,皮相长得好,其它半点优势也没得到。其他人穿书了,怎么也得拿到个可供翻身的底牌,再不济也能有一身好根骨,好让他们踏上道途,得到力量。 可谢非言穿成这个炮灰后,除了对《倾天台》这本书的记忆之外,家世是三流的,资质是普通的,心法是平平的,灵宝是没有的,奇遇更是与他毫无关系——否则怎么叫做炮灰呢? 所以谢非言现在很看得开:既来之,则安之,好好养老,莫要作妖。 等到他百年后一蹬腿,管他死后洪水滔天?! 谢老爷子当然也是明白自己家族心法平平无奇,自家儿子资质不入流的事实的。但就跟世上每一个幻想自己儿女能够上清华的家长一样,谢老爷子也总是抱着这样的幻想:我儿这样聪慧,只要努力用功的话,以后说不定是能够做仙君的吧?!试试呗,反正也不会少块肉! 谢非言:是啊,所以世上那么多资质出众的人为什么没能成为仙君呢?是因为不喜欢吗? 谢非言没忍心将这大实话说出口打击谢老爷子的积极性,随口敷衍两句后,便溜了。 出门后,炮灰系统在名为自闭的棺材里一个鲤鱼打挺,冒出头来,天真问道:“宿主,你想要踏上道途吗?” 谢非言随口敷衍:“我想登天台,但这不是没办法吗?” 当世修行心法众多,道也好魔也好佛也好鬼也好,众多道路,条条都能升仙。然而想要升仙,无论起点如何,最后一个步骤却必不可少,那就是登天台、塑仙身。只有登上天台,濯尽红尘后,才能脱离此界,飞升成仙。 所以这段对话,转换一下大概是这个意思: ——你想上幼儿园吗? ——不,我想上天和太阳肩并肩。 炮灰系统智力不太高,倒是没对谢非言的话吐槽,反而信以为真,道:“登天台?可以啊,我们系统有这个功能耶!” 谢非言:“???” · 谢非言在书房坐下,第一次检视这个天降的系统。 炮灰系统的功能面板,非常像是玩游戏,呼出的主面板则非常详细地写明了谢非言现在的状态: [姓名:谢非言] [年龄:26] [门派:无] [境界:未筑基] [肉身:□□凡胎] [灵根:火灵根·凡品] [资源:无] [声望:籍籍无名] [法宝:飞羽衣(黄阶九品)] [心法:无名刀法(黄阶五品)、无心决(黄阶一品·残破)、照阳经(黄阶九品)] 谢非言知道,在这个世界,心法也好法宝也好,全都有四阶九品,这“四阶”由高至低分为“天、地、玄、黄”,再低的就是不入流的凡阶,就像是他的灵根。而这四阶里,每一阶都有九品,一品最高,九品最下。 而谢家也不愧是十八线小城里的十八线修士家族,传承下来的心法和刀法,没有一个玄阶的,而稍微好一些的无心决,还是残破的。心法这种东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送给谢非言他都不敢练,也不知道谢家代代哪来这样的大无畏,鼓荡着一腔血气就上了。 槽完了谢家的心法,谢非言又看向了其它的页面。他翻了翻,发现这些页面有好几个部分,除了主页面的数据总览外,还有灵根详细,功法总览,装备详情,等等,甚至还有着“奇珍阁”这个东西。谢非言心道不妙,点进去一看,嗬,果然是氪金大|法! 只见这“奇珍阁”里,什么都有,功法也好,丹药也好,器具也好,甚至是谢非言现在急需的提升资质的洗髓丹也好,这里都不差,而且这还只是奇珍阁的一层! 谢非言想要进二层,看看二层到底有些什么,但是系统提示弹了出来。 [尊敬的玩家,您现在还没有进入二层的资格哦,请升级您的声望,么么哒!~] 这果然是从游戏系统里扒皮的吧?! 谢非言目光溜了一圈,在右下角看到了一栏数字,只不过这栏数字这时是零。 谢非言敲了敲系统:“要充值?怎么充?” 一说到这个,炮灰系统就振奋了起来。 “亲爱的宿主,我们系统的可使用货币为灵石呢!您可以选择用一万两黄金兑换一颗灵石,也可以选择用现世的灵石兑换我们系统的灵石货币。现在充值300灵石,还送首充大礼包哦~!” 妥了,骗氪游戏没错了。 一万两黄金是什么概念? 现在把整个谢家都抵押出去,都不值一万两黄金。 而这个修真界的灵石又是什么概念? 反正原主从小到大就没听过灵石这种东西,而穿书者谢非言倒是知道一些:在修士们的黑市里,一百颗灵石,就能买下一个低级修士的命。 现在这系统倒好,张嘴就是三百灵石,怎的,你家灵石是天上掉的还是水里长的?这么不值钱的?? 谢非言嗤笑一声:“既然连首充大礼包都有,那新人大礼包呢?我怎么没瞧见?” 谢非言语气不好,但骗氪系统却像是听到了玩家正在上涨的购买欲,屁颠屁颠:“有的有的,只是宿主您一直没有开启主界面,所以一直没收到呢!您可以打开储物栏看一看,现在您的新人礼包应该已经到了储物栏了!” 谢非言打开储物栏一看,咦,竟然还真有! 储物栏一共有十个格子,但只有存放新手大礼包的那个格子是亮的。 谢非言琢磨了一下,直接点开新手大礼包。 而新手大礼包也直接散发出一阵绚烂金光。 炮灰系统提高音量,狂喜乱舞:“恭喜宿主,您开出了天阶六级的心法《十方流火幻本》,刚好契合您的火灵根呀!您这是中大奖啦!高不高兴呀?!” 谢非言有些惊讶,因为这《十方流火幻本》,他还真有印象,正是魔尊楚风歌练的心法。 这心法很有来头,据说是从上界流传到人间的,威名赫赫,曾在人间掀起无数腥风血雨。后来,一个无名修士,也就是之后的魔尊楚风歌,不知道从哪儿得到了这心法,狠心修炼后,进度一日千里,不到百年时间就干翻了前任魔尊,成为了新一代御领魔道的大恶人,而这《十方流火幻本》的威名,也越发喧嚣尘上。 世人并不清楚《十方流火幻本》的详情,只是在心中钦羡魔尊通天彻地的威能,但作为穿书者的谢非言却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因为这心法的确是从上界流传下来的,只不过不是从人族修士,而是从妖族修士——鼎鼎大名的火麒麟一族流传出来的。 妖族与人族连生命形态都不一样,修炼方式自然也是大不相同,对火麒麟来说不值一提的损伤,很可能就会要了人类的命,而一些对火麒麟一族来说无伤大雅的小问题,更是会令修行这功法的人类前功尽弃。 简而言之,这《十方流火幻本》,对人类来说就是自虐功法,如果扛过去了,那就一夜功成,进度飞升,如果没扛过去,那就来生再见,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当年,楚风歌为了修炼这功法,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又有多少次险死还生,而最后当他终于登上魔尊之位、威名传遍世界,呼风唤雨时,大家只看到了他的威严,却不知道这份地位背后到底有多少苦痛。 《倾天台》曾描写过,当初还只是个筑基修士的楚风歌,为了修炼这个功法,直接泡在了火山熔岩中。熔岩一边融化着他的血肉骨骼,他一边用功法修复,而在这过程中,只要有一个细节跟不上、只要他因为痛苦停顿片刻,他就会彻底在熔岩中化作灰烬。 但最后,他成功了。 这个细节一出,就连谢非言都忍不住对这男人竖了个大拇指:厉害!铁血真汉子! 而现在,这功法落到了他的手里。难道说,现在的他,就要面临当初楚风歌面临的抉择,去做这个铁血真汉子吗?? 谢非言道:“你是不是傻?一个凡品火灵根,肖想什么天阶功法呢?怕不是功法还没成功运转,自己就被熔岩给烧化了吧?!”越是高级的功法,门槛也就越高。而像《十方流火幻本》这种本来就跟人类不是很兼容的功法,要求就更高了。 被谢非言这一顿喷,氪金系统却精神更振奋了:“宿主不要担心,您虽然现在是凡品火灵根,但不代表您永远都是呀!你可以看看我们的奇珍阁——一颗洗髓丹让您升级有望,两颗洗髓丹令您进度非凡,三颗洗髓丹送您一路长虹,四颗洗髓丹使您出类拔萃!从此以后,天阶火灵根不是梦,各大宗门抢着收您,高人大能哭着喊着求您拜入门下!现在,我们奇珍阁正在含泪大甩卖,各项商品统统9.9折,统统9.9折!洗髓丹不要999,只要99!九十九颗灵石,您就能买下洗髓丹!九十九颗灵石,您就能纵享丝滑的修炼人生!您还等什么呢?还不来氪一把?现在只要充值99灵石,您就能买下一颗洗髓丹,充值300灵石,更有赠送神秘的充值大礼包哦~” 谢非言呵了一声,直接点下静音。 辣鸡系统,图样图森破。 这种为了骗氪而在开局送SSR的手段,他谢非言可看多了。 当年痒痒鼠开局送了他一张SP两张SSR都没能动摇他这个无氪党的心,就你这一货不对板的自虐功法《十方流火幻本》还想刺激他氪金? 呵,不存在的! 谢非言挺胸抬头,感觉自己头上白嫖党的光环更明亮了。 第7章 茶里茶气 与骗氪系统进行过毫无意义的叨叨后,一夜未睡的谢非言很快感到了困意。 他熟练地从书房里拿起一本书,盖在自己脸上,眼一闭就倒头睡了过去。 而在梦中,在那个熟悉的梦境里,他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满月之夜。 那天晚上,昏黄的灯光下,年幼的他紧握着自己母亲满是鲜血和青紫的手,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牙关战栗,感到全身的血似乎都冷了下去。 门外,邻居们终于撞开了残破的门,然后,就是打破寂静深夜的刺耳的警笛声和救护车的声音。 好像有什么人来到他身边安慰着他什么,又好像有人在检查着躺在地上的母亲,好像还有什么人在他身边走来走去,对着这一切感慨万千。 “没想到小宁的命这么不好,明明都跟儿子从那个王八蛋手下逃出来了,结果……” “我早就说了,小宁光是逃跑有什么用?她带着一个这么小的儿子能跑去哪里?她就该报警!” “哟,说得好像小宁没报警一样。人报了警有用吗?” “有用没用,多打几遍嘛!就算是家务事,警察也该管管的嘛!” “好了你们别吵了!孩子还在这里呢!” 周围渐渐寂静下来,渐渐虚幻模糊,那些走来走去的人影,也渐渐融化在虚无中,消失不见。 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躺在地上的母亲突然睁开眼,握紧了年幼孩子的手,骨瘦嶙峋的手指像是要生生将他的手骨扼断。 “小斐……答应我……千万……不能成为你爸爸那样的人……” “千万不能……” “不能……” 谢非言身处梦境之中,如同旁观者那样,听着临终前让年幼的自己发誓一定要做一个好人的母亲断断续续的话语,望向了被如此惨烈的死亡所摄去魂魄而张口结舌的自己,面色平静无波,一如过去的无数年。 但在过去的那些年里,他平静的表面下是在心中翻滚呼啸的愤怒、内疚、憎恨与痛苦。在这样复杂纠缠的情绪里,他始终难以抬头直视自己母亲的面容,甚至难以开口为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自辩。可这一次——这么多年来,这一次,他终于开口,告诉了梦境的母亲第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抱歉,妈妈,我……我辜负了你的期盼……” “我没有成为你想要我成为的那种人……甚至变成了你最讨厌的人……可能血缘真的就是这么神奇的东西吧……” “我不是好人,我甚至——” 他顿了顿,停了下来,让这一片虚无再度回归死寂之中。 他垂下眼,依然不敢望向那张垂死的、伤痕累累的脸。他甚至再度闭口不言,难以倾诉。 可最后,在梦境淡去前,他突然说道: “如果……” “妈妈……” “如果我杀人了……你会原谅我吗?” ·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一会儿后,脚步声渐近。 “少爷,少爷……” 小小的气音靠近,嘴里轻轻说着。 “少爷你醒了吗?” 谢非言将盖在脸上的书拿了下来,虽然面色有些许疲惫,但目光清明,好像从未睡过。当他瞥来的目光从来人面上划过时,来人甚至生出被刀子割破脸一样的痛感。 小厮吓得一呆,可这样的感觉很快消失了。 只是眨眼间,面前的谢大少又变回了惯来的样子:风流、轻佻、不笑也笑,分明漫不经心得近乎怠慢,但就是有种难以言说的亲和力。 “小五,大清早的咋咋呼呼什么呢!” 谢大少这样说着,侧头看他,轻轻挑起的眉梢间自有一股倜傥风流,像是如玉公子,令男人都忍不住心生嫉妒。 不过小厮小五还小,还体会不到这样的羡慕嫉妒恨,被谢非言这样一问,便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笑道:“少爷,这不是您之前说谢三爷回来就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你吗,所以我……” 谢三爷? 谢非言本来还有些许困惑,但当他从记忆里搜出这么个人物后,他的神色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谢三爷回来了?”谢非言像是原主那样,第一时间追问起来,“他什么时候回的天乙城?现在在哪儿?” 小五伶俐回答起来:“听说谢三爷是昨晚连夜回的城,因天色太晚就在客栈住下,今天一早就来找少爷了,现在正跟老爷在正屋的堂里说话呢!” 谢非言看了看天色。 今早他回谢家的时候,大概是凌晨五点左右,现在估摸着八点出头——还真是一早就来找他了。 如果不是怕谢老爷子起疑,那家伙恐怕要连夜把他叫过去吧?! 谢非言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将手上的书一甩。 “成吧,既然人三叔诚心诚意地来找我这个小辈,我又怎么好意思不去见他?走吧。” “哎!” 谢非言这几天在谢家也不是白呆的,至少在不翻记忆的前提下也不会在这谢家走错路。 他脚下生风,很快就走到正屋台阶下,还没踏进门,就听到一个阴柔的声音对着谢老爷子隐晦地拍马屁,将谢老爷子逗得哈哈直笑。 谢非言身形微顿,抬眼一看,就见到堂中一个保养颇好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长眉舒展,笑容可掬地坐在谢老爷子之下。 “……大哥何必谦虚?侄儿他生得一副好面貌,又年轻有为,以后更是会成为谢家家主,这样的他,哪怕三弟我远在晋州城也有听过他的传闻!” “哈哈哈,哪里哪里,小非他这样顽劣,还有得学呢!” “大哥你也不要对小非他太苛刻了,小非他还是小孩子呢,稍稍顽皮一点也是情有可原,等到年纪大了,自然就能沉下心来。以小非的聪慧,他想要做什么做不好呢?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哈哈……咳咳咳,也不是这么好,你莫要再这样夸他了,叫他听到,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孩子就是要多夸奖才对,大哥你就是老是责骂他,才叫侄儿这样畏惧你。” “儿孙不骂不成器嘛!” “要我说,侄儿这样的,哪怕是皇家公主都配得上,您又何必这样为他的婚事操心?儿孙自有儿孙福,说不准日后侄儿还真给您带回一位公主呢!” “哈哈哈,哪里哪里,你太夸奖他了。” “三弟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哈哈哈哈……” 谢非言在台阶下听着,简直忍不住要笑出声。 这两人,还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应。 原主二十多快三十岁的男人了,性情却还是那般顽劣不堪。强掳小妾、调戏民女、好赌博、喜赖账,烂人必备的“黄赌毒”三样里他就沾了俩,整天都干着缺德事,说句纨绔子弟都算抬高他,只能配得上一句“烂人”。这样的男人,如果不是有着谢家的背景,早被人夜里一刀抹了脖子了,结果里头的人还一口一个“孩子”、“没长大”、“配公主都使得”,夸得那叫一个天上有地上无。 如果说谢老爷子是满眼对老来子的老父亲滤镜,那么这个谢三爷就纯粹是不安好心,一意捧杀了。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在原主谢非言这些混账举止的背后,起码有一半都是这满肚子坏水的老狗的怂恿。 更有意思的是,这老家伙,背后的人正是《倾天台》里第一个登场的反派小BOSS,东方高我。 ——一个十八线小城里的十八线修士家族的十八线旁支,怎么就搭上了正经宗门里出身的修士东方高我?这家伙走的什么路子? ——在搭上东方高我后,他又为什么还要对主家这样阿谀奉承?为什么一定要将谢非言踩进泥地?他到底抱着什么目的?! 谢非言笑意越深,感到这书世界可真有意思,一些没被作者写到的地方,却也会像真实世界那样发展下去。就像是这位谢三爷,今天的他,恐怕就是为了那个“浪子回头痴心满腔,为爱人垂泪守身”的传闻过来的吧? 而这一次,他又想怂恿“谢非言”做些什么呢? 本来谢非言还抱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念头,只想当一条咸鱼,可现在这谢三爷撞上门来要开支线剧情,他这位《倾天台》的忠实读者又哪里有放过的道理。 谢非言笑容越发可亲,一进屋就冲到谢三爷面前,惊喜地抓住谢三爷的手。 “三叔!没想到您这么早就来了,我还想着您身上的钱什么时候花完呢,看来您老最近开支挺大啊!” 谢三爷的笑僵在脸上:“侄儿……这是何意?” 谢非言诚恳道:“侄儿在关心三叔您的财务情况啊,上半年您还说最近手头紧,我从账房偷偷支取了钱还被老爷子打了……唉呀,三叔您脸色好难看啊,这是不是不能说?” 谢非言露出诧异和惊惶神色,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小心翼翼地看了主座上眉头渐皱的谢老爷子一眼,一身茶里茶气。 谢三爷勉强笑着,从怀里豪爽拿出一沓银票放在桌上,道:“哪有什么能说不能说的?三叔借了侄儿的钱,还叫侄儿为我受过,本来就是三叔不是,这不,三叔最近手头稍松就咬牙凑了钱来还你……大哥,你也莫要怪侄儿,侄儿虽然大手大脚,但心地还是好的。” 谢非言眉开眼笑,就像是没听到他那些暗示,一把将银票揽进怀里:“那当然,如果我谢非言心地都不好,那世上又有谁算得上好人?三叔既然来还钱了,那就说明最近真的手头松了,既然如此,那不如将以往那些年的借债都还了?倒不是侄儿要催三叔还债,而是三叔作为分家人,向主家的侄子借钱实在不像话,传出去对三叔的名誉有损啊!”谢非言莲里莲气。 谢三爷笑容僵硬:“其实——” 谢非言出言打断:“三叔,不是我说您,您也老大不小了,怎么总做出这么不着调的事呢?真叫侄儿为你操心!三叔你到现在都未婚配,恐怕也有这样的原因吧?也别说侄儿我管得太多,我是心中挂念着三叔才会这样啊!侄儿我没结婚,是因为侄儿我貌若潘安才比子建,连公主都配得上,未来的妻子自然要精挑细选,而三叔你……嗐!”谢非言恨铁不成钢。 谢三爷嘴角抽搐:“事实上我——” 谢非言:“这样吧,天乙城城西有个刘寡妇,虽然面貌朴拙,但心性精明,绝对能够管住三叔的钱袋子,如果三叔有意,不如我为三叔牵线搭桥。您看意下如何?虽然她不一定能看上您,但您老单身也不是个事儿啊!”谢非言满面真挚。 谢三爷:“……” 谢三爷额上青筋直跳,强忍着才没有破口大骂。 淦! 就你有嘴会叭叭! 还貌若潘安才比子建?还配公主?你自己看看你小子是什么个鬼德行,你还—— 欸等等?好像是自己说的配得上公主?? 淦! 别人一句客套话你还当真了?满口狗言狗语,你还真以为你配得上公主啊?! 你连钥匙都不配! 呸! 第8章 捉拿要犯 谢非言知道自己狗吗? 他知道。 谢非言知道面前的谢三爷想打他吗? 他知道。 但他就喜欢别人怒火中烧想要干掉他却又不得不跟他强装笑颜的样子。 怼过这不怀好意的老狗后,收了一沓银票的谢非言这才在谢三爷对面坐下,转到正事上,笑眯眯说道:“三叔,不知道您今日所来何事啊?” 谢三爷肉疼地看了一眼谢非言怀中的银票后,这才强笑道:“三叔此次过来,一是为了还清过往债务,好莫叫侄儿误会了三叔;二是听闻侄儿最近不太开心,连门都少出了,这才想要邀侄儿去晋州城散心。其实说到后者,三叔我也有私心在里头。三叔虽然平日里无甚大事,但却杂务缠身,对你弟弟文哥自然也疏于管教,最近,我听说文哥似乎常常与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我劝也劝了骂也骂了,却全然无用,文哥他大了,心中的主意也大了,便是不肯听我这父亲的话了,不过文哥平日里对好侄儿你颇为推崇,想来是肯听你的话的。所以三叔便想,如果侄儿愿意去晋州城一趟,与文哥好好说道说道,三叔自然是对侄儿你感激不尽。” 谢非言惊讶看了这谢三一眼:这老狗,一边表达自己对主家侄儿的关切,一边隐晦地拍主家马屁,表达分家对主家的推崇。 倒也能屈能伸,是个人物了。 如果不是谢非言翻过原主的记忆,确定原主的一堆缺德事大多是这老狗怂恿的,他还真要以为这谢三是个关心侄儿的好叔叔、爱护儿子的老父亲了。 谢非言微微垂眼,端起茶杯,手上用茶盖轻轻撇去茶中浮沫,心中却琢磨着谢三爷将他拉去晋州城的目的,同时也思考起了晋州城在《倾天台》中的戏份。 但无果。 晋州城听起来大气,但却是个属于凡人的城池,连天乙城这个沧浪大陆的十八线修士城市都比不上,所以就算它真的出现过,也应该在很前期了,那么谢非言对它没印象也是理所当然。 可既然谢三连儿子都搬出来,想要勾谢非言去晋州城,那这城里当然是有点什么在等着他的。 ——要不要去呢? 谢非言心念电转,茶盖一放就想应下。 但在他开口前,上座已经沉吟许久的谢老爷子却为他拒绝了。 “这就不必了。”谢老爷子沉声道,“小非最近闭门不出,是因为开始上进、研究心法的缘故,如今正是紧要关头,出不得门。如果老三你当真想要断了文哥与那些人的来往,倒不如干脆将他送来天乙城小住。天乙城虽比不得那些大成,却时常也有修士往来,如果他当真能在天乙城修身养性,说不得还能有番造化。” 谢非言看向谢老爷子,神色有些讶异。 但谢老爷子却没看他。 谢三笑容微僵,道:“若大哥愿意如此,三弟自然愿意,只不过文哥实在是个不成器的,性情顽劣,难当大任。若是在晋州城内还好,哪怕文哥闯了祸,这祸事也不大,可如果文哥在天乙城内闯了祸,为谢家带来祸事,那三弟我于心何安?!” “三弟说得是,文哥的确顽劣不堪、难当大任。”谢老爷子淡淡说,“既然如此,这件事就作罢……三弟不是说此次来天乙城还有要事在身吗?既然如此,大哥也就不留你了。” 谢老爷子端茶送客。 谢三虽然神色微僵,但还是勉强笑着,恭敬告退。 谢三走后,厅堂里回归无声,气氛冷凝得稍稍有些可怕。 但谢非言却浑然不惧,笑嘻嘻道:“老爷子,你这么拒了三叔,怕是吓着他了。” 谢老爷子瞪了谢非言一眼,恨铁不成钢:“我就知道往你身上贴上来的都不是些好东西!这谢三,心思诡谲,肚子里还不知道想着些什么呢!以后小非你离他远点!” 谢老爷子倒是没怀疑是谢非言故意揭露挤兑对方。毕竟在这位老父亲心里,自己儿子那就是朵大大的白莲花,纯洁无辜极了。那些挤兑谢三的话,不叫挤兑,而叫天真烂漫、心直口快;那些对长辈的冒犯挖苦自然也不叫挖苦,而是真心待人、苦口佛心。 总之自己儿子就是朵白莲花,谁来说都没用。 而这样的白莲花谢非言,又怎么能够看透那些不怀好意的人的恶心心思呢?必然是不可能的。 但谢老爷子也不愿将话说得太直白,以免那些污糟的事污染了谢非言白莲花般的心,于是他随便摆摆手,就将谢非言赶去书房了。 “你啊,好好用功才是正理。”谢老爷子苦口婆心,“这世上,唯有修仙才是正理。” “如果那一天,能够得见我儿登天台,塑仙身,那我便是死,也无憾了。” 这一刻,谢非言脸上漫不经心的笑意稍缓。 他没忍心告诉这个老爷子,从许多年前起,这方世界中就再无人能够登上天台了。 …… 虽然谢老爷子终于对谢三这家伙生出警惕来,知道这老贼对自己儿子怕是不怀好意,但谢非言却对谢三安排的后续很感兴趣。 或者说,他对东方高我和这起波云诡谲的事件内幕很感兴趣。 于是谢非言先回书房又睡了一觉,醒来后叫来小厮小五,给了他串银钱和台本,让他安排两人去谢三住的客栈演出相声,好好提点了谢三一番。 而谢三这善于钻营的小人果然也不负谢非言厚望,没两天便又来到了谢家,舌灿莲花,还真把生出戒心的谢老爷子说得动摇两分,再加上还有谢非言在背后敲边鼓,于是在谢三来到天乙城的五天后,还真把谢非言带去了晋州城。 临行前,谢老爷子那是一百个不放心,险些要拉住谢非言不让走了。 但谢非言多机灵一个人,三言两语便叫谢老爷子安了心,而后既没要银子,也没要要随行小厮,打着磨练自己的名头,跟在谢三的商队里,打马便溜溜达达地走了。 谢老爷子凝望着谢非言潇洒不羁的背影,就像是看着脱线的风筝,眼见对方越飘越远,谢老爷子终于忍不住,提声喊道:“小非!” 谢非言勒马,回头看他。 那谢老爷子不知为何,欲言又止,遥望着谢非言的目光十分复杂,如同隔着远山与迷雾。 谢老爷子沉默片刻,说:“保重。” 谢非言皱了皱眉,有些奇怪,但并未挂念此事,随意含笑挥手,便策马离去。 谢老爷子看着这脱线风筝在飘向天际的途中渐渐蜕去僵化的外壳,化做飞鸟,展露傲人风姿,心中情绪复杂难安,最后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 “小非啊……” “今后的你……也要一直这样聪颖才好……” · 天乙城与晋州城的距离不远,一天的路程便到了。 谢非言与商队来到晋州城后,没有在人群中飙高速的意思,主动将马绳交给商队的人看顾,自个儿则老实走在晋州城这挤挤攘攘的街道上,时不时还一脸新鲜地摘下串古代的糖葫芦,然后撂话让小贩去晋州城的谢府结账。 谢非言身后的商队看得那叫一个目瞪口呆,可算明白了这小祖宗之所以不带银钱就是为了蹭吃蹭喝的真意,不敢叫小贩真去谢府结账,只得将小贩拦下,主动掏钱。 之后,没等商队的主事来得及凑到他面前献媚,谢非言便主动搭话,道:“那主事,晋州城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 主事一脸愁苦,结结巴巴:“谢大少爷,您,您已劳累一天,这会儿不先回谢府歇息吗?” 谢非言大手一挥:“无妨,休息只是小事,还是玩乐比较重要。” 主事:“……” 谢非言:“这样吧,不如你将银钱给我,我自个儿去找乐子,倒也不用耽搁你们交接的事宜。” 主事还能怎么说,不只得从了他。 主事一边心头滴血,一边掏了钱交给这位主家的少爷,任由他去找乐子了,自己则在原地思考谢三爷把这位谢大少拉来晋州城,到底是为了让谢大少劝文少爷迷途知返,还是让谢大少带文少爷泥足深陷。 这两人若真凑一块儿,那不是烂得惺惺相惜吗?? 主事叹了口气,自去忙了。 谢非言却将这些银票叠了叠了,塞进了炮灰系统自带的那个储物格子里。 而至于储物格最初的那本《十方流火幻本》? 早扔了。 …… 这回,谢非言来到晋州城,虽然是自投罗网,但却没有坐以待毙的意思。 他趁着天色将暗,将晋州城内各种三教九流的地方逛了一遍,倒还真发现几个有意思的地方。 谢非言不动声色,暗自记下,眼看天色已近凌晨,再溜达就过于显眼了,于是他随意找了间古代女公关会所,看了场古色古香的演出,喝了杯醉意微醺的小酒,便丢下锭银子,向这女公关会所的妈妈要了间高床软枕的好屋子,就准备好好睡一觉,好应付明日谢府的恶战。 妈妈虽然心里嘀咕还真有人来青楼纯喝酒睡觉的,但银子多了又不咬人,便眉开眼笑地应下了。 谢非言被这妈妈引到三楼,推开最好的那间客房的门,熄了灯,倒头就睡。 但他才眯了一小会儿,神智在半梦半醒间游离时,就听到楼下的莺声燕语变成了噪杂的噪音,时不时夹杂着一声惊叫。 谢非言立即清醒了过来,在黑暗中睁开眼。 而几乎也在这一刻,一个带着血气的黑影落在了他的床上,冰冷的刀锋贴在了他的脖子上。 “不许动!不准叫!” 谢非言神色一冷。 下一刻,混乱的脚步声在门外走廊响起,每扇门前都停了人,重重的拍门声此起彼伏。 “朝廷办事,捉拿要犯!” 有人大声呵斥,中气十足。 “都给我开门!!” 第9章 傻狍子 陌生的气息袭来。 在理智反应过来前,一种私人空间被侵犯的厌恶感就已经涌上心头,让谢非言难以忍受,下意识踢出一脚,把这黑影踹下了床。 噗通! 重物落下床的声音,完美融入了震天响的拍门声。 这黑影万没想到自己这就被踢了下床,但他也是反应极快,几乎在落地的瞬间就以手按地,一跃而起,试图再次制住谢非言。 ——但他却再次迎来当胸一脚,甚至像是青蛙一样直接被踩在了地上,莫名的力量流遍全身经脉,令他动弹不得。 刺客心中惊疑不定:这是何门何派的招式?!为什么他只是被踩住就动弹不得? 谢非言吐了浊气:“你们这些做刺客的,就这么喜欢半夜爬上别人的床吗?”谢非言话语依然轻佻得就像是说笑,但他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笑意和耐心,“我这个人啊,臭毛病多得很,最大的毛病就是不喜欢有人跟我贴太近。结果你倒好,爬上我的床还用刀来威胁我,怎么?就你会用刀吗?!” 谢非言把玩着从刺客手上抢过来的短刀,蓦然甩手,短刀就咄地钉在刺客耳畔,锋利的刀刃映出了刺客紧缩的瞳孔,一缕鲜血与遮面的黑布一同从刺客的脸上滑落。 深夜的月光从窗棂漏下,冷冷摔落在这刺客的脸上。 谢非言低头审视刺客的这张脸,只见对方虽然还是少年,但青涩的面容已经初现未来的俊朗模样。他眉毛浓密,斜飞入鬓,像是生而叛逆;双目有神,湛然生辉,但却桀骜难驯;而最引人注目的,则是他深邃忧郁、带着显著异乡色彩的面容。 ——没想到区区一个刺客,竟有这样姿色! 真是让人,让人…… 谢颜狗沉吟片刻:“行吧我原谅你了。” 刺客:“……” ??? 外头,这间大型古代女公关会所的老板终于赶了上楼,强颜欢笑,向这些官兵大爷们软声劝说,毕竟这一层楼上的都是贵客,指不定还在床上坐着俯卧撑仰卧起坐等夜间运动,如果真让这些官兵闯进了门,那这会所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但官兵奉旨前来,哪能不搜?于是外头就这样拉扯起来。 谢非言收回脚,披衣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已凉了,又冷又涩。谢非言只喝了一口就放回桌上,望向了那刺客:“行了,你已经能动了,那就起来把事情说清楚吧。不过你只有五句话的时间,如果五句话内你没办法打动我,我就把你丢给那些官兵。” 刺客这才发现自己果然能动了。 他翻身坐起,第一句话就是:“你这是使的何门何派的功夫?!” 谢非言动作一顿:什么门派不门派的,小朋友,这叫修真! 虽然他连筑基都没有,充其量只能算是修真练习生,但就算是练习生,也跟你们这些武侠频道的播音主持有壁,懂吗?! 谢非言把玩着茶盏:“还有四句话。” 刺客紧张起来,年轻青涩的脸上除了强装的镇定外,还有掩饰不住的不解和委屈:“你刚刚不是说原谅我了吗?” “‘原谅’的意思,是我可以不追究你半夜爬上我的床的这件事,但不代表我会主动帮助你瞒天过海。”谢非言嗤笑一声,“还有三句话。” 刺客眼珠转动,急速思考。 也就是在这一刻,他突然发现了谢非言话语中的漏洞:五句话后无法打动对方的话就要被丢出门,但如果他不再继续说话呢?! 只要他说话不满五句话,是不是就不会被交出去了?! 砰砰砰—— 门外,官兵甩开了老鸨,又开始拍门了。 刺客恶狠狠地瞪着门,目光像是刀子一样,恨不得直接穿透门扇、杀了这群朝廷走狗! 谢非言凉凉说道:“还有两句话。” 刺客一惊,望向谢非言,看到对方平静冷淡的表情,心知对方已经看破了自己的侥幸。 他不敢讨价还价,焦急思考起来,额上飞快渗出了冷汗。 他张了张嘴,艰难说道:“我……是……我是……前朝皇子……胥元霁……” 谢非言动作一顿,终于露出惊讶神色,再度仔细打量着这张脸。 在这偌大的世界里,是由修士的力量占据主导的。当修士的脚步已经上穷碧落下及黄泉,就差没有跟阎王爷合影留念喊茄子时,普通人却还只能蜗居在小小的一角,日复一日地耕作,勉力维持生机,甚至连科举取士都没人提出来的——大概是有这个脑瓜子想出“科举制度”的人都改行修仙去了吧。毕竟入朝捧着皇上看皇上浪,哪有自己上天入地翻山倒海来得爽呢? 也正是因为人才大量涌入修士这个行业,修真界人才辈出、势力膨胀极快:随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修真门派,就能轻易控制人间的一至三城,圈地为王;一些稍有名气的宗门,势力就已绵延数万里,辖下数十城,俨然是教国一体;而一些名门圣地、魔道巨擘,比如说魔尊楚风歌,其势力已经不是“数十城”“数百城”就能形容的了——沧浪大陆对岸的那块面积不相上下、名为“静海幽地”的大陆,全都属于魔尊楚风歌! 可以想象,如果位面之子沈辞镜并不是出生在沧浪大陆,而是出生在静海幽地这样的地方,指不定哪天他看到魔尊出行的场面,就要指着魔尊说一句“大丈夫生当如是”或者“仕宦当作执金吾”之类,毕竟大家都是同行嘛! 修士的势力急剧膨胀,直接导致了凡人势力的急剧缩小。沧浪大陆上,只要是有点名气的城市城池,都跟修士势力沾点边。但是,这片地界上的前朝——已经彻底烟消云散的齐国,却是完全由凡人势力构建的国度。而齐国国君的姓氏,正是“胥”! 在谢非言这个阴谋论的家伙看来,齐国覆灭的根本原因,很难说是因为楚国势力雄厚,这才势如破竹地吞并了齐国,还是因为有修士看不惯齐国皇室对修士的排斥,在背地里对齐国使绊子。 总之,这刺客怎么看都是个大|麻烦。如果他的话是假的还好,但如果他的话是真的——看看这家伙明明身为前朝皇子最后却沦落到亲身上阵当刺客的境地,看看前朝那些死的不明不白疑似有修士插手的皇室,看看楚国贴满全境的通缉令……这样身世麻烦,处境凄惨,为人蠢笨的家伙,他为什么要救下?嫌自己日子过得太平静了吗? 谢非言垂眼,一磕茶盖,就准备将他交出去了。 清脆的瓷器碰撞声,落在刺客耳朵里就像是死神按着铃说“下一个过来登记”的声音。 这一刻,刺客前所未有地敏锐聪明起来,膝行到谢非言面前,伸手想要抓住谢非言的衣角,却又被谢非言打开手。 他紧张道:“等等!等等!只要你救我一次,我就答应你一个条件!什么条件都可以!!” 这时,不仅是这栋楼被官兵团团围住,就连整个晋州城都已经戒严,轻易不能出入。除了向面前这个来历不明手段未知的男人求助,刺客无人可求。 拍门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刺客额上冒汗,眼眶因为急切紧张而开始发红:“求求你,我还不能死……我还有大仇未报,我还有仇人未杀,我还没有救出我的母亲——求你!求你帮我一次!” 谢非言动作突然一顿,抬眼看他,神色莫名。 刺客像是看到了希望,急急说道:“请相信我!无论是什么条件,我都会为你尽力做到!只要我能救出我的母亲,那么事后哪怕你要将我交给楚国领赏我也毫无怨言!” 谢非言笑了一声,看刺客的目光就像是看一只傻狍子。 先救了你,事后再交出你,岂不是等于变相供出自己? 这傻狍子,连求人都不会,这股子天真劲,看来的确是前朝皇子没错了。 “行了,去床上躺着,别出声。”谢非言淡淡说。 刺客愣了愣:去床上躺着?藏在床上?!这种拙劣手段真的能够逃过官兵搜捕吗?! 但门外官兵拍门声越来越急,像是要准备撞门了,刺客别无他法,也只能听从谢非言的话,爬上床躺着。 “把头发散开,衣服脱了。”谢非言说。 “啊?!” “快点!” “……哦。” 刺客委委屈屈地散开头发,脱了衣服。 黑色的夜行衣一落地,谢非言就将它抢来,撕成细碎的布条,一些被他抛上幔帐,一些被他捆在床柱。只是三两下的功夫,谢非言就把这张床穿装饰得花里胡哨、奇奇怪怪的。 刺客茫然看着这一幕,一脸傻狍子式呆滞。 谢非言压根不用问,就知道这家伙肯定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最后,当这一切都布置好了,夜行衣也被毁尸灭迹变成了各种“道具”,谢非言随手摘下外衣,披在身无寸缕的刺客身上。 “缩起头,装哭。” “啊???” “快点!” “哦……” 刺客委委屈屈开始憋眼泪,憋不出,转而开始揉眼睛。 这一刻,房间里稍稍安静了下来,甚至连拍门声都暂时消失不见了。 但谢非言知道,这一切,只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谢非言将自己的中衣轻轻拉开,斜倚在床柱旁,胸膛半露,好像真的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样子。 他摩挲了一下自己被刺客碰过的脖子,感到一阵细细的幻痒爬上来,不由得眉头紧皱,厌烦地擦了擦。 下一刻,砰一声巨响,房门轰然大开! 凶神恶煞的官兵与慌张赔笑的老鸨随着夜风挤入,迅速占领了房间。 谢非言将中衣拢了拢,眉梢微挑,似笑非笑。 “怎么?这位妈妈,你楼里晚上还有官兵陪玩服务吗?” 第10章 不正经 “怎么?这位妈妈,你楼里晚上还有官兵陪玩服务吗?” 夜晚的冷风从大开的房门涌入,吹散了室内的余温。 老鸨赔笑着,声音支支吾吾。 倒是房门外有一个声音冷冷传来,将这房间内的温度变得更冷了。 “官府办事,缉拿要犯,怎容你肆意调笑轻慢。” 挤在门口的官兵,在这一刻竟随着来人的声音自发分开,让出一条道路,恭敬地低下了头。 “燕指挥使!” 来人两步走过长廊,踏入房内。 谢非言定睛一看,只见这人身着蟒袍,腰系玉带,身姿挺拔,面如冠玉。他的神色冰冷如高山之雪,就连巡视众人的目光,也似是来自非人。 谢非言轻慢一笑,说:“燕指挥使,是吧?你只道我调笑轻慢,却不知你们半夜搅人好事有多么叫人扫兴——敢问燕指挥使,你可知道这是何地?!” 燕指挥使冷酷的目光落在了谢非言身上:“我知道这是何地,这是楚国境内,是楚王治下之地。这里的每一砖每一瓦,每一株花草树木,都为国君所有,当国君命我等搜查全境捉拿要犯时,莫说你还在床上,哪怕钉进了棺材里,也得开棺搜查!” 他的面色是冷的,声音也是冷的,让人忍不住怀疑他的血是不是也是冷的。 谢非言最厌烦这样的家伙,而如果他想,他也大可摆出自己天乙城谢家的身份,喝退这些属于凡人的暴力机构。 但谢家并未欠他什么,他也不愿欠谢家什么。更何况以他自身的能力,不至于解决不了这点小事,于是谢非言对自己身份绝口不提,只是向这盛气凌人的燕指挥使露出轻佻笑意,让开了道路:“既然燕指挥使都这样说了,那我便入乡随俗吧……要搜人是吗?请便,不过你们搜查归搜查,莫要往床边去,毕竟我带来的小家伙,可受不了你们这样的惊吓。” 谢非言说到这里,众人才终于注意到床上还缩蜷着一个人。 那人披散着头发,只盖着一件外衣,半遮半掩,只露出半边肩膀,闻声向众人望来时,还露出了他微红的眼眶。 房间里还有另一人这样的事,官兵们本该第一时间注意到的,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谢非言气场太过强大,当谢非言站在他们面前时,他们竟看不到第二个人,更别说是瑟瑟发抖缩在床上的那个男人了。 ……等等?男人?! 这客人怎么回事?跑到青楼来玩男人? 难道这样会比较有兴致一些吗?? 众人面色各异,老鸨更是直接拉长了脸。 燕指挥使也看了过去,不过不像众人那样把注意力在“男人”上,而是直接看到了床上的那些黑色布条。 “这是什么?”燕指挥使神色越发冷了,指着床柱上绑着的黑色布条发问。 谢非言微微一笑:“一些个人的兴趣爱好,如果燕指挥使有兴趣,可以向这位妈妈咨询一下具体的使用用途。” 燕指挥使望向了老鸨,老鸨的脸色顿时变得分外尴尬。 “这个……那个……”老鸨支支吾吾。 燕指挥使眉头微皱,第一次露出了些许人的气息:“说!” 老鸨尴尬笑着,用帕子掩唇:“这是……是用在床上的……有些客人会……比较喜欢粗暴一点……不过我们楼里是没这些东西的,这些都是这位客人自带的!” 燕指挥使又指向了挂在床幔上的布条:“那这些呢?” 老鸨更尴尬了:“一样的,一样的,都是一样的!” 在场的官兵们有些露出了了然神色,一副同道中人的表情,但更多的却是茫然。 燕指挥使哪种都不是,他挥手令下属搜查房间,自己则站在床前,细细打量这些布条,神色冷淡,哪怕站在这样的风月场所之中,也没有什么暧昧颜色能够染上他的面庞。 他看着这些布条,突然说道:“这些都是从一件衣服上撕下来的。” 谢非言不疾不徐:“燕指挥使好眼力。” 燕指挥使:“这些布条都是黑色的。” 谢非言毫不紧张:“没错。” 燕指挥使目光如电:“我们在捉拿要犯,你的床上就有一个男人,床边则是撕碎的夜行衣,对这件事,你作何解释?!” 谢非言笑道:“黑色的衣服就是夜行衣吗?燕指挥使,我倒是当真好奇了,你到了这般年纪,开过荤吗?!见过风月场所的人都是怎么玩的吗?” 燕指挥使蹙眉,神色更冷了,对下属们各异的目光视而不见:“莫要顾左右而言他,我问你,为何官兵搜查,你却迟迟不开门?!” 谢非言从容不迫,轻佻道:“自然是因为在办事。” 燕指挥使冷笑一声,蓦然指向床边一侧:“那这刀痕又是怎么来的?!” 谢非言一瞥,发现那正是他甩刀割破刺客面巾时留下的孔洞。 这时,短刀已经被刺客收好了,这时应该就在他怀中,但在地上留下的孔洞却难以轻易消除。 不过谢非言也不急,微微一笑,道:“燕指挥使,看来你对我的怀疑之心,是怎么都难以消除的了。疑人偷斧的故事我们也都明白……这样吧,燕指挥使,你让他们都出去,我亲自为你演示一遍当时的情景,可好?” “指挥使!万万不可!”这是,这群像是锯嘴葫芦的官兵终于开口,激烈反对。 而更有些直接向着谢非言大声斥责的。 “好大的胆子,你怎敢这样对燕指挥使说话?!你将燕指挥使当作何人?!!” “你可知道燕指挥使是什么身份?!指挥使身份贵重,怎可目睹尔等污糟之事?!” 房间内闹成了一团,但燕指挥使只是一摆手,他们便立即安静下来。 燕指挥使冷冷看着谢非言,说:“你想要在我面前‘演示’一遍?!” 谢非言微笑道:“是啊。怎么?难道说燕指挥使怕了?!” 燕指挥使冷笑:“你们都出去。” “指挥使大人!” “指挥使大人!不可!” “指挥使大人!万一此人是——” “我说,出去!”燕指挥使声音冰冷。 空气再度沉寂,就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声音蓦然掐断。 官兵们面面相觑,稍稍停顿,最后低头,如流水般从房间里退出了,顺便把老鸨也拽出了房门。 谢非言:“关门,谢谢。” 官兵愤愤瞪他。 燕指挥使目光没有从谢非言面上移开,冷道:“关门。” 门口守着的官兵这才关上了门。 此刻,室内只剩下谢非言、床上的刺客,以及站在窗边的燕指挥使三人。 燕指挥使冷眼看着谢非言,神色冷淡,高高在上,像是在看谢非言能在他面前玩出什么花样来。 谢非言笑着走来,漫不经心地突破了社交的距离范围,欺身上前,一手将燕指挥使拔刀的手又按了回去,一手放在了燕指挥使的胸口上。 感受到手掌下紧绷的胸膛,谢非言轻笑道:“燕指挥使,不要这样紧张,你不是想知道我刚刚到底做了什么吗?我现在,正在为你……演示。” 燕指挥使万万没想到这个“演示”竟会是这种“演示”。 他眉头紧皱,刚想抽身后退,但谢非言却骤然发力,将他按在墙上。 凉风从胸口透入,燕指挥使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腰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谢非言的手上。 “你!放肆!!” 燕指挥使胸膛起伏,如玉的面上染上了微红,也不知道是气是羞。 他劈手想要抢过腰带,但谢非言轻轻闪身,指尖一钩,那燕指挥使的蟒袍不知怎的便也落了下来,露出了里头系得一丝不苟的中衣——就像是燕指挥使这个人一样,板正无趣。 谢非言摇头叹气:“燕指挥使,我都说了这是演示,你明明也答应过的,这时为何这般反应?莫不是……害羞?!” “胡言乱语!” 燕指挥使愤怒呵斥,想要拔刀应敌,但谢非言迅速用玉带缠住了他的手,然后在燕指挥使大怒挣扎时将玉带的另一端缠上了他的另一只手。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似乎也就是两三下的功夫,谢非言就已经利落褪去这位燕指挥使的外衣,将他的双手紧缚,戏弄得对方内衫凌乱,长发散落。 当谢非言将这位燕指挥使再度按在墙上时,这位惨遭戏弄的燕指挥使早已玉面染红,神态羞恼交织,胸膛剧烈欺负,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祗终于滚落红尘,沾染了风月。 床上的刺客这会儿都看呆了,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这间房的主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这手段,未免也太……太……太不正经了吧?! 刺客缩了缩头。 害怕,不敢说话。 谢非言看着这样的燕指挥使,觉得对方总算顺眼了几分,忍不住调笑道:“燕指挥使,我本见你冷面冷语,便以为你的血和心也都是冷的,却没想到……”谢非言将手掌放在对方的心上,感受到手掌下如擂鼓般的跳动,奇道,“却没想到,你竟然也是有温度的。” 燕指挥使浑身一震,令人难耐燥热的血液在此刻奔涌过了四肢百骸。 他蓦然鼓劲,内力迸涌,挣开了谢非言,震断了玉带,抢过蟒袍,裹在身上。 此刻,他的神态更冷了,比初见时有过之而不及,连眉上似是都要凝霜。 但他的脸是红的,血是热的。 “不知羞耻!” 丢下这句话,燕指挥使掉头离开,但走出两步,发现衣服没有腰带实在不行,但他的玉带却早已被他自己崩成碎片——想到这里,燕指挥使越发恼怒,瞥见床边搭着一条暗色金纹的腰带,便恶向胆边生,直接抢过这条腰带系上,摔门离去。 “燕指挥使,您没事吧?” “燕指挥使,里面……” “燕指挥使,您的头发……您的腰带……” “闭嘴!” 脚步声与人声迅速远去。 刺客耳朵动了动,直到听到这群人彻底远去后,这才终于松了口气,翻身坐起。 他转头,刚想对谢非言表示感激,就见刚刚还一副风月老手的谢非言这时不住地倒茶洗手擦脖子,满脸的不耐烦不高兴。 刺客好像有点明白了什么。 他举着身上的外衣,试探道:“你的衣服?” 谢非言看也不看:“扔了吧。” 刺客:“你的床……” 谢非言:“你睡吧。” 刺客:“……” 你嫌弃的表情还能更明显一点吗? 刺客忍气吞声:“那位燕指挥使,名为燕折雪,是楚王的子侄,深受宠爱,十七岁时就已经成为了正三品指挥使,到现在已近十年。他性情冷酷,城府很深,你现在虽然用这种手段把他糊弄了过去,但他应该很快就会醒悟过来,找你麻烦。” 谢非言嗤笑:“找麻烦的前提,是得找到人才行。” “什么意思?” 谢非言细致地擦手,漫不经心道:“收拾收拾自己,我们一会儿就走。从今天起,你对外身份就是我的小厮兼男宠,名字,就叫小一吧。” 第11章 偷听 第二天,在天色刚蒙蒙亮的时候,谢非言叫人随便拿来了两套衣服,给胥元霁套上就走。 但风尘之地又哪来什么正经衣裳,于是二人刚踏出门,谢非言便拉着胥元霁右拐进了成衣店,当场又换了一套:谢非言是少爷,穿着主子的衣服,胥元霁是小厮,穿着下人的衣服。 少爷和小厮,大街上随处可见的组合。直到这时,他们才总算有了点正经模样。 胥元霁扯了扯身上的小厮服,脸上有些不自在。 谢非言看了他了一眼,当即就明白这位前朝皇子虽然落魄到自己上阵当刺客的地步,但平时应该也是被人伺候的,看来前朝的力量还未被楚国完全剿灭,只是出了某些意外,才叫胥元霁来到了这里。 谢非言知道这位年少的前朝皇子心里别扭,但他又不在乎,于是他只当没看到,一巴掌拍在这前朝皇子的背上。 “别老挺着背,弯腰,低头,谦卑一点!” 胥元霁这位前朝皇子,模样引人瞩目,身材更是如此,蜂腰猿背,肩宽腿长,明明是一身小厮的衣服,偏偏让他穿出了时尚大片的感觉,而那张时常挂着苦大仇深兼傻狍子的表情,更是天生的时尚圈高级脸。 如果这会儿不是谢非言穿书捡到了这傻狍子,而是他穿到现代被谢非言捡到的话,那谢非言可一定是要把这小子签到自己公司的。 没别的,光是出卖色相,都够谢非言回本了。 胥元霁忍气吞声,像谢非言说的那样,将自己过分惹眼的气场收敛起来,低头哈腰,变得更像是小厮一些。 但他心里还是有些担忧,弱弱说道:“我不卖身的……” 谢非言回神,轻飘飘一瞥,呵了一声:“卖身?你倒是想得美。” 胥元霁这才松了口气。 胥元霁觉得,这位夜宿青楼的谢公子,虽然为人和手段都不怎么正经,但好像的确是个好人的样子……嗯?等等?好像有哪儿不对?! 傻狍子开始挠头。 …… 晋州城不大,谢非言领着胥元霁,没走几条街,便转到了谢府门前。 这时,谢府上下一片紧张。 昨夜,除了个别人之外,上至主子下到仆人,全是彻夜未眠。 说到这晋州城谢府,旁人都知道,它是天乙城谢家的旁支,与代代都是修士的谢家沾亲带故,很不好惹。但旁人不知道的是,直到五十年前,晋州城谢府还落魄无比,所谓的“谢府”最初也只是个茅草屋搭成的小院子,直到谢三爷出生长大、去了趟天乙城谢家后,晋州城的谢府,这才慢慢起来了。 天乙城谢家与晋州城谢府,这两家虽都姓谢,也确实沾亲带故,但这亲却沾得太故,辈分远到翻族谱才知道是怎么个说法,所以在谢三爷之前,晋州城数辈谢家的先祖,都没好意思腆着脸去与天乙城的谢家拉关系。 但谢三爷这人却很有能耐,天生脸皮厚、脑子灵、口才好,自他得知了天乙城谢家这门“亲戚”后,他便有了自个儿的主意,偷偷凑了钱,去天乙城谢家卖乖、诉苦、拉关系,最后还真叫他办成了事,使得主家的谢老爷子对他另眼相看,拉拔了他一把,这才有了晋州城谢府今天土皇帝般的地位。 谢府上下也是很有眼色,知道他们主子的好日子全靠谢家,对谢非言那是万万不敢怠慢,何况天乙城谢大少爷的名头和他刺头儿的作风,本就叫人对他心怀畏惧,更别说谢非言还是由谢府主子谢三爷亲自去天乙城请来的,名头那叫一个响亮,说是请回来教导和约束文少爷今后不会走上歧途,按的是“半师”的身份! ——这身份这地位,放在谢府的下人们眼里,哪怕不立个长生牌,也得按三餐磕头吧? 他们连最美的彩虹屁和最谦卑的跪姿都准备好了,可这位菩萨怎么就不进谢府的大门呢?! 如果说下人们对这件事,还只是心中担忧,而某些知道内情的主子,却称得上是心惊肉跳了: 为什么谢大少避府不入?难不成这位谢大少身上出了什么别的岔子?难不成这谢大少对谢府有什么意见?难不成这位谢大少其实早已趁夜离开晋州城了?! 因谢三爷还要在天乙城处理事务,没跟着商队一块儿回晋州城,所以昨天那一夜里,没了主心骨的主子们一夜未睡,心里七上八下,像是等待走水一样等待谢非言。 而最后,当谢非言终于来到谢府,拍开谢府大门时,谢府从主子到下人,都狠狠松了口气,几乎要喜极而泣。 胥元霁:没想到这位谢少爷这么受欢迎的?难道说楚国现在都喜欢这种类型的男人? 谢非言向这些围上来的老老少少们一笑,只当不知道她们心里头都嘀咕着什么。 他向最前头的老妇人道:“老太君,好久不见,身体可好?我这回走得急,没来得及带上给您的礼物,回头我就遣人送来。”其实他就压根没想送。 “好好好,你来了就好,什么礼不礼的,咱们不兴那些!” “小三婶,许久未见,您越发端庄美丽了,侄儿真羡慕三叔能有您这样的贤内助。”虽然这位“三婶”只是个妾室,而他来这儿前还想给那油腻中年配个寡妇正室,但这不是好话不要钱嘛! “侄儿这嘴今日是抹了蜜了?小三婶都被你夸得不好意思了。” “四婶……” “二妹妹三妹妹……” “……” 谢非言平日里虽老是狗言狗语,但他对美人却向来怜惜,所以当他这一圈甜言蜜语问候下来,谢府里的主子们全都被他逗得眉开眼笑,就连那几位借住谢家、本想要攀上谢家文少爷这高枝的小表妹们,都忍不住向谢非言投来含情脉脉的眼波。 胥元霁目瞪口呆,甚至都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最后,当胥元霁看到谢非言被一群莺莺燕燕围绕在中心软声关切,而平时备受关注的他却被直接挤出圈外时,他也只能在心中感慨:呵,女人。 这头,谢非言问候过一圈,便明知故问道:“老太君,小三婶,四婶,还有几位妹妹,你们怎的这般早就围在这儿?”不等众人回答,他顿了顿,恍然大悟道,“可是文哥他又犯错了?!文哥他也太不懂事了,明明有着老太君这样好的祖母和小三婶这样好的母亲,却行事荒唐,连三叔这样好的人都对他感到了失望……太不懂事了!他现在在何处?我这便好好教教他为人子的本分!” 文哥的全名为谢承文,是晋州城谢府的独子。与原主谢非言差不多,他们二人背景相似、成长环境相似,所以最后倒出的成品也十分相似,都是人憎狗厌的纨绔。 而唯一不同的是,谢承文身边不像原主谢非言那样,有谢三爷这种笑面藏奸的家伙撮窜,再加上他年纪不算大,也就十五岁出头,所以平日里闹腾也有限,干不出原主那种强娶人/妻、连纳十七房小妾的荒唐事来。 于是,这回,当谢非言对着谢承文阴阳怪气暗自内涵时,谢承文的母亲,也就是谢三唯一的妾室,那位“小三婶”,便忍不住站出来想要为自己的儿子辩解一二。 可她方一动就被谢老太君拉住了。 谢老太君笑得脸越发皱了,乐呵呵向谢非言说道:“好,好,好,小斐有这个心便好!既然小斐你对文哥这般关怀、知晓督促他上进,那我也就能放心将文哥交给你了!” 这一刻,谢非言脸上的表情突然有瞬间的空白。 他的喉结滚了滚,用了极大的自制力才没叫自己露出异样来,轻声道:“老太君刚刚……叫我什么?” 谢老太君微愣,而后恍然笑道:“是了,是了,我都忘了,非言长大了,不喜欢有人叫你的小名!行了,我以后不提就是了!” 谢老太君笑呵呵的脸,让谢非言一时间接不上话来。 他的情绪陷入了一个空白的断层,在这断层之外是什么,他不想知道。 对面,谢老太君完全没有察觉到谢非言这片刻间的异样,转眼开始催促:“说到文哥他啊,昨夜又不知在捣鼓什么,今天这时候了还没醒,非言若是有心,便帮帮你三叔,好好管教一下这小子吧!” 谢非言沉默瞬间,而后向谢老太君露出一个惯来的轻佻笑意。 “定不辜负老太君所托!” 目送谢非言向谢承文的院子去了,这群谢府的内眷们便都散了,各回各屋。 但谢承文的母亲,这位小三婶却没回自己的院子,而是跟着谢老太君来到她的院子。 二人进了内堂,遣散下仆,把门一关,紧接着,这因与谢老太君有亲便以妾室身份稳坐谢三女主人位置的女人,就迫不及待道:“姨母,您怎么能真的叫大少爷去管教文哥?大少爷他虽然是主家的少爷,可他却,他却……这样的他,我怎么能放心将文哥交给他呢?!” 谢老太君板着脸道:“慌什么?!他来我们谢家,不过就数天,最多一月的工夫,这么点儿时间,哪里就带得坏文哥?与其慌张文哥会被这小子带坏,不如想想你平日里是怎么对文哥予取予求的!慈母多败儿,文哥现在的性子,全是你惯出来的!” 小三婶有片刻尴尬,还有些不服,但到底爱子之心占了上风,于是她追问道:“姨母这话怎说?难道是姨母知道了什么?!谢大少爷他乃是天乙城谢家的独子,不但是高高在上的修士,今后更是要继承谢家的,这样的他想在我们谢府待多久,哪里是我们说了算的?!三爷他只知道对谢大少爷捧着惯着,如果大少爷他真的要在我们谢府待上一年半载,他只会说好,我们又哪里拒绝得了?!” 谢老太君冷笑一声,道:“你也莫要将谢非言这小子抬得太高、看得太重。他虽然是主家的少爷,但他资质驽钝,与我们文哥完全不能比!如今他都二十六岁了,背后有着谢家的鼎力支持,但直到现在,他还是区区炼气,恐怕他今生筑基无望,日后也是早死的份。可我们文哥却不同!我们文哥天生聪颖,经史子集一点就通,想来在修炼一事上也是如此!如果文哥有主家的支持的话,那么他一定能够早早筑基、踏入道途,说不准还会被大宗门的长老执事发掘,收入门下,成为那一脉的大师兄,光宗耀祖,指日可待……只可恨谢家那老贼,怎么都不肯松口,说什么谢家秘籍不可外传,呵,什么不可外传?!难道我们家老三就不是——” 谢老太君声音一顿,而后冷哼一声,继续说道:“如今我们晋州谢家,也有了贵人相助,只要此次老三一行能够顺利,那么我们文哥不但能成为高贵的修士老爷,我们晋州谢家更是能够将主家取而代之!从此以后,还有谁敢说我们晋州谢家是抱了主家大腿才立足于此的?!哼!到了那时,这方圆百里,所有人都得向我们低头,再没有人敢提起天乙城谢家,甚至是这个得叫你哄着捧着的谢非言,也得反过来奉承你才行,就这样,你还怕什么?!” 小三婶目瞪口呆,心脏狂跳,又是惊惶又是兴奋:“姨母……姨母此话……何意?!难道说三爷他……姨母,我们谢家到底遇上了哪位贵人?三爷他为何要去天乙城将谢大少爷请来?为什么这一回三爷他独自留在天乙城迟迟未归?我们文哥最后到底会拜入何人门下?姨母,您便与我说说罢,也算是安了我的心,可好?!” 谢老太君志得意满,笑了一声,道:“我哪里能叫你这个嘴上没把门的知晓什么内情?你只需要知道,再等数天、最多一月之后,你就再也不必害怕天乙城的谢家,也不必害怕那谢非言了!” 窗外,一个倒悬在屋檐下的黑影,轻灵跳上屋顶,悄然而去。 第12章 天纵奇才 谢府唯一的小少爷谢承文的住处,名为风月轩。 这名字一听就知道不是正经人的住处,毕竟在古往今来的文学作品中,带月的人或地儿一般没啥好事:比如说某位豢养水魔兽意图统治世界,结果大业未成就被另一位水陆两栖女主角封印的某教主;比如说某位冷酷无情唯一爱上的男人却跟自己侍女私奔,于是自己孤寡后恨不得全世界都跟她一样孤寡的某大宫主;比如说……鉴于这世界本就是《倾天台》的书世界,所以谢非言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这住在风月轩的谢承文,估计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大概,就跟那住在怡红院的贾宝玉一样吧。 自诩正经人的谢非言,对着这风月轩评头论足了一番,这才踏进了院子里。 这时,谢非言独身一人,原本跟在他身旁的小厮“小一”不知道哪儿去了。其他人未曾注意过这个老是低着头的小厮,而谢非言似乎也忘了他的存在。 谢非言走进院内,风月轩的下人们早已听到风声,恭恭敬敬地在谢非言面前立成一排,恭迎领导视察,可谢非言左右看了一圈,却没见谁长得像是这院子的主人。 谢非言随手抖开公子哥装逼标配的折扇,大早上的站在冷风中扇扇子,漫不经心问道:“文哥呢?还没起吗?” 下人们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回答。 本是随口一问的谢非言感到了微妙。 “怎么?我说的话已经不管用了?”谢非言面上含笑,声音微冷,“我说,文哥人呢?!” 一些不能进屋奉茶伺候的二等、三等的下仆已经开始面露恐慌。他们茫然困惑地向某个方向望去,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这院子里最说得上话的那几人迟迟不开口。 而被这些下仆目光聚焦的那几人,面上微汗,底下小动作不断,你推我我推你,两三下后很快推出了一个像是主子身边的贴身小厮一样的人物。 “大少爷莫恼,文少爷他昨夜稍感风寒,今天才迟迟未起,非是有意怠慢,大少爷恕罪,恕罪!”这小厮赔笑,面上机灵外露,眼珠活泛。 谢非言一看就知道这小子没说实话,向院子上的石凳一坐,含笑道:“风寒?风寒可不是小事,多少人就是因染了风寒重病而亡?!文哥他昨夜感了风寒,本就是你们这些伺候的不够上心,这会儿文哥都已经卧床不起了,你们却因为害怕受罚,便藏着掖着、哄骗着文哥叫他不要告诉小三婶和老太君,更不要请大夫……你们难道不知道风寒严重了是会要人命的吗?还是你们本就是想要谋害文哥?!是了,一定如此,否则你们怎敢对文哥的病情隐瞒不报?我现在就去向小三婶禀明情况,让她这就去报官,领你们去见官,好好说道说道你们的祸心!” 谢非言话语轻描淡写,却句句都是诛心之言。 院子里的下人们一听便统统变了脸色,跪下连连磕头:“不敢,不敢,小的一片忠心,怎敢谋害文少爷?!” 那几位话事权最高的小厮嬷嬷,更是面如土色,抖若筛糠,连连哀告。 谢非言懒得听这些没营养的话,折扇一合,敲了敲石桌:“行了,到这时候了还不说实话吗?还是一定要我去禀告了小三婶和老太君才好?!” 这些贴身小厮和嬷嬷们这才无法,在谢非言的连连威逼下,磕磕绊绊地说了实话。 原来这谢承文,从去岁开始就跟一群不三不四的家伙们混在了一起。最初还好,他们只是外出吃吃喝喝,虽然花费挺大,但谢承文的小金库还能撑住,然而从最近两月开始,谢承文不知怎的染上了赌瘾,短短两月的时间就将自己这么多年攒下的小金库统统花完了,这些天更是夜夜宿在外头,彻夜不归。 这些贴身的小厮和嬷嬷,都是谢承文身边伺候的人,本来就有劝导谢承文的职责。虽然谢承文从一个敏而好学的好学生成了如今的烂赌鬼,最大的问题在于毫无自制力的谢承文和他不怀好意的狐朋狗友,但这些只顾着奉承主子、对谢承文百依百顺的下人也并非毫无过错。甚至他们很清楚,在这件事上,无论他们怎样花言巧语,只要他们向谢小夫人和老太君禀明情况,那么他们最后的结果绝不是得到奖赏,而是被迁怒、全家都被赶出谢府。 这样一来,他们又怎么敢告诉夫人和老太君真相? 于是,他们只能一边费尽心力苦劝谢承文,一边竭尽所能帮他掩饰,昨天听说谢非言要来,还特意劝说谢承文在家留了一整天。 可结果是,谢非言压根没来谢府,而等得不耐烦的谢承文当晚便偷溜出门,又是一夜不归。 谢非言听着,不自觉又摇起了扇子,最后摇着摇着,笑出声来。 这谢承文,还真不愧是谢家人,跟原主谢非言还真是一脉相承:一个勾|引人|妻、强娶小妾;一个年少滥赌、荒废学业。 黄赌毒三种烂人里,这谢家主家和分家就占了俩。难道谢家其实是什么垃圾场吗?不然怎么会尽出这种货色?! 谢非言低声笑着,直把下人们笑得心惊胆战、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主家来的大少爷是发了什么疯。 而就在这时,一片死寂的院子内突然响起动静,原来是有人在外头拍门,一边拍门一边还小声喊着什么。 “引泉?观澜?听风?快!快给我开开门!” 谢非言目光一扫,嗤笑一声:“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开门?!” 几位小厮一抖,这才战战兢兢地开门去了。 院门一开,谢非言定睛一看,便见到门外等着的少年十五岁左右,生得高挑,容貌俊秀,顾盼神飞,唇边时常含笑,虽然给人以毛头小子的跳脱感,但却并不叫人反感,反而让人觉得可爱。 直到这时,谢非言心中终于生出了诧异来,没想到自己心中的烂赌鬼竟然有这样一副好相貌。 ——这谢承文,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再讨喜不过的晚辈,乖巧可爱,笑的时候脸颊还有一个小酒窝,十分可爱。 不说那些本就喜欢这种可爱乖巧型晚辈的长辈们,就连原本心有成见的谢非言,也被这小子的一个照面给糊弄得心生好感,觉得这年轻人实在可爱……难道这就是人不可貌相?! 还是说他已经颜控晚期无可救药了?!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谢非言总觉得这小子的脸像是在哪里见过,给他一种微妙的即视感……是在哪儿见过呢?! 谢非言心情古怪,又摇起了扇子。 门外,谢承文携着清晨的冷风冲进了院子,带着些许彻夜未眠的困意和不正常的亢奋。他走了几步,本想要直奔床铺,好好睡一觉,但却在看到院子里跪得整整齐齐的下人后骤然清醒,目光转了一圈,落在谢非言的身上。 两人大小瞪小眼,然后谢非言便清楚看到,一个人的情绪是如何从“震惊”到“心虚”到“后怕”再到“讨饶”的转变。 这小子,表情还挺丰富?! 谢非言又笑了。 很快,两人来到屋内,遣散下仆,关上门窗。 谢非言在堂内坐下,率先开口:“说吧,怎么回事?” 谢承文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鬼头,在这样吊诡沉默的氛围下不由得坐立不安。他硬着头皮抗了一会儿后,很快便屈服了,没敢耍什么花招,老老实实道:“我昨晚……去了赌坊……” “哦。”谢非言声音不冷不热。 谢承文却听得心惊肉跳。 明明这位族兄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既没有逼问也没有嘲讽,但他偏偏就是下意识感到畏惧,就好像坐在他面前的不是以荒唐著称的谢大少爷,而是一只阴晴不定的凶兽,指不定什么地方没说对,就会被对方一口吞吃入腹。 谢承文被自己的想象吓到了,越发心惊胆战,带着点委屈的声音为自己虚弱辩解起来:“我……我前两月……想要出门为祖母买一份贺寿的礼物,但半路为奸人所骗,钱财都耗费在了赌坊……我实在不甘心,便想要将钱赢回来,谁知……” 谢非言无言以对,除了“蠢”这一字外实在不知道该评价什么。 谢承文像是看出了谢非言的未尽之意,辩解的声音急了,说:“我也并非是那毫无见识的人,自然知道赌之一字危害甚远,知晓克制自己的道理。可我总不能就这样吃了这个亏、向那奸人和赌坊认了输吧?!所以这些天,我都会去赌坊旁观,学习赌术,我相信,只要我努力,最多半年,我就能学好赌术,将我输出去的银子统统拿回来!” 谢非言:“……” 谢非言简直要被这小子逗乐了。 “我本以为你是蠢,没想到你竟是傻。”谢非言笑了一声,“你要去与赌坊的人比拼赌术,就好像赌坊的人来跟你比拼诗书一样,不过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你若真的聪明,就该在一开始便对夫人和老太君和盘托出,借谢家的势好好惩治那些胆敢哄骗到你头上的人和赌坊,可你偏偏用了最蠢笨的法子,还自认是尊严和骨气,你这不是傻是什么?!” 谢承文抿紧了唇,很不服气。 谢非言又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可以独当一面了,而这种在外头吃了亏、回头向家中长辈告状的行径,实在幼稚,并且会显得自己软弱无能,好像脱离了谢府自己就一无是处一样。所以,你一定要单打独斗,一定要靠着自己的力量扳回这一局,如此,才能证明你的能耐。” 这样的行为,说白了就是叛逆期——心高气傲的年轻人,一定要彻底甩开家族的助力,完完全全靠自己的力量赢一次,才能扬眉吐气。 谢非言对此不予置评,反正小鬼都有叛逆期,他又不是这小鬼真的老师,何必苦劝、白费口舌? 所以谢非言只道:“我既不准备跟你说什么大道理,也不准备对你这样的想法发表什么意见,我只想告诉你,想要靠你自己赢得赌坊,是万万不可能的,除非你是万里挑一的奇才,能够只靠天赋便赢得他人十年如一日的吃饭手艺……你觉得你是吗?” 谢非言看着谢承文。 谢承文看着谢非言。 二人沉默片刻,谢非言忍不住又笑了:“你还真觉得你是?” 谢承文闷头不说话,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谢非言倒了杯茶,不巧,又是凉的,于是他抿了一口又放下了,说:“如此,那便试试吧。” 谢承文愣了愣,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谢非言淡淡道:“你既然认为自己万里挑一、天纵奇才,那便使出你的手段让我瞧瞧罢。然后,我们比上一场。赢了,我帮你瞒下此事,无论你做什么,我一概不理,还会主动帮你遮掩。但若输了……” “输了又如何?”谢承文急急追问。 谢非言眉梢轻挑,恶劣一笑,道:“输了,你便唯我马首是瞻,我叫你往东,你不得往西,我问你什么,你便答我什么……你敢吗?!” 谢承文轻易中计,怒视谢非言。 “有什么不敢的?!”谢承文涨红了脸,“比就比!我可从没听说过族兄在赌术上有何建树,等到你真输了之后,可莫要反悔才是!” 谢非言漫不经心地笑着:“那便一言为定。” 第13章 十赌九骗 两人在堂内摆开场子,开始比试。 赌博,又称博戏,是一种历史源远流长的游戏,凡是以游戏胜负来决定财物归属的,都叫做赌博。 自古以来,赌博的形式多种多样,禁赌的法令也层出不穷。但在这个书世界里,因为人仙共存的特殊情况,朝廷顾不上民间赌博这样的事,几乎从未下达法令勒令约束过,于是使得一些“游戏”分外猖狂,赌博的方式也多种多样,《倾天台》的原文中就曾写过一段赌坊相关的情节,令读者大开眼界。 然而这些只会喊“666”的读者不会知道的是,这段关于赌坊的情节,并非是《倾天台》作者原创,而是由谢非言提供的素材——不仅如此,甚至在这篇文章后续的诸多情节走向、与主角相关的诸多人设,都有谢非言的身影和建议,所以说谢非言自称是沈辞镜那位小朋友的“爸爸”也是没错的。 因为他真的是“爸爸”,之一。 闲话不提。 由于《倾天台》这本小说的赌坊相关情节,都是由谢非言提供的素材,所以谢非言若说自己对这个书世界里的“赌术”了解排第二,那么恐怕就没人能排第一——一座赌坊内,会摆出些什么游戏、藏着什么玄机、会用什么手段诓骗赌客,谢非言心里清清楚楚,谢承文在他面前提所谓的“赌术”,无疑是班门弄斧。 但谢非言也很是理直气壮,一点没有欺负小朋友的自觉,目光一扫,便开口问道:“骰子、骨牌、叶子戏、掩钱……你想要跟我比哪项?” 谢承文一愣,还没比呢,心就先虚了。 他神色有些讪讪,说:“最近只练习了骰子。” 说着,谢承文拿出了一个骰盅,放在桌上。 谢非言拿过骰盅一摇,听了听声,便又摇头放回桌上。 谢承文皱眉,说:“族兄这是何意,难道怀疑我在骰盅上动了手脚吗?” 谢非言说:“不,正是因为你没有在骰盅上动手脚,我才觉得没意思。” 少年呆了,愣愣的,一脸傻乎乎的样子。 谢非言微微倾身,笑道:“你该不会以为,赌坊跟你玩的都是这种普通的骰子吧?” “……难道不是吗?” 谢非言笑着抖开扇子,曼声道:“赌坊的骰子,都是动了手脚的骰子。或许是在骰子里放置铁屑,桌下放置磁铁操控点数;或是在骰子内灌入铅砂水银等重物,影响点数的大小……这些都是常见的招数。你用这种正常的骰子练习,哪怕最后练出花儿来,在赌坊的人面前还不是十赌九输!” 谢承文被这样的人间险恶惊呆了:“怎……怎会如此?!”他想着想着,脸色变了又变,“怪不得,怪不得那次我丢骰子,十场九输……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太过分了!他们怎么能这么做?!这哪里是赌?这根本就是骗!这样行径,哪里是君子所为!!” 少年气呼呼地站了起来,没经过社会毒打的脸上满满都是正义的光。 谢非言喷笑一声,“十赌九骗,你在期待着什么?难不成还以为能成为大江南北独一无二的赌王吗?!”他随手拿过骰盅,继续说道,“而且你也莫要太高看你自己。就算赌坊真的看在谢家的面子上,只用正常的骰子跟你比试,你想要赢过对方也是很难。” 谢承文不服气了,说:“如果只是赌而不用骗术、堂堂正正地跟我比一次,我怎么会输?!” 谢非言摇头:看吧,自持天才的小鬼都是这样的,高傲自信,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这种骄傲的小孔雀其实没什么不好,昂首挺胸的模样还挺可爱的。 而他曾经其实也是这样的。骄傲自信,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谢非言没讨厌过这样的自己,当然也不会讨厌过这样的谢承文,所以也没觉得这样的人有哪里不好——是的,除了某一天会从最高处狠狠跌下,痛得锥心刺骨之外,这样的人其实没什么不好的。 谢非言漫不经心地摇起了骰盅,说:“那好啊,我们就比一比吧。” 他随手将骰盅摇了两下,放在桌上。 “猜。”谢非言言简意赅,“大还是小。” 谢承文虽然嘴上叨叨着,但当谢非言拿起骰盅后,他还是听得很仔细的。 听声辨数,这是赌术的基本功之一,谢承文自认自己还是学得很好的。 因此谢非言话一落音,谢承文便自信道:“三三六,大!” 谢非言一笑,揭了骰盅。 一四二,小! 谢承文腾地站起来,瞪着骰子,失声道:“这不可能!” 是啊,这怎么可能呢? 这是他的骰盅,是他的骰子,是他每天苦练从不离手的赌具! 他怎么会听错自己骰盅里的骰子的声音呢?! 谢非言微微笑着,将骰盅盖上,手一推,那骰盅就滑到了谢承文面前。 “轮到你了。”谢非言说。 少年咬着牙,瞪着面前的骰盅。 他神色愤愤,其中还带着困惑不解,像是不明白自己苦练的赌术怎么就突然失灵了。 但……可能是“听”这一项上还是没练好吧。 少年安慰自己。 如果是摇点数的话,就绝对没问题了。 谢承文这样想着,身上的气焰却已经跌到八分。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骰盅,谨慎地摇了起来,最后当他将骰盅放下时,谢非言神态十分平静,他的脸上却已经冒出微汗。 谢非言看也不看,屈指在桌面轻叩,像是思考。 连叩三下后,谢非言说:“三三六,大。” 谢承文脸上顿显喜色:“猜错了!是一四二,小!” 他带着胜利的喜悦揭开骰盅,然而盅内的骰子赫然显示的是—— 三三六,大! 谢承文瞪圆了眼睛,震声道:“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谢非言摇着扇子,笑着看他:“三局两胜,你输了。” 这少年眼睛都红了,瞪着桌上的骰盅,简直要开始怀疑人生。 好一会儿后,他咬牙,话语从牙缝中挤了出来:“还有最后一局!” 他不信他三局三输! 谢非言不以为意,随手拿起骰盅。 “你想要几点?”谢非言说。 少年又是一惊。 “六六六?”少年试探着说。 谢非言漫不经心地摇着骰盅,一会儿后,他将骰盅一放。 谢承文揭开一瞧,赫然是六六六! “怎么会这样?!”少年大叫,不可置信。 他并非没有见过能将骰子摇出指定点数的人,但他却从没见过像谢非言这样举重若轻的人! 谢非言再度拿过骰盅,盖上,在桌上用力一顿,而后揭开。 谢承文定睛一看,就这一盖一掀的功夫,盅里的骰子齐齐翻了个面,变成了三个一。 接着,谢非言第三次盖上骰盅,稍稍摇了一会儿,轻轻放下。 谢承文颤抖着手揭开,发现这回盅里的骰子三个碎了两个,最后一个却完好无损,露出一个一。 这是最小的点数。 再不会有点数比一点更小了。 谢承文面如死灰,瘫坐在椅子上。 谢非言道:“现在你明白了吗?赌坊的那些人,浸淫此道数十年,为了赢过你们这些赌客挖空心思,无论是骗术也好赌术也好,都胜你百倍。你在“赌”这一道上半路出家,练习不过区区数月,就想要后来居上、上门砸别人的场子……你凭什么?你有什么天赋?还是你懂什么内情?不,你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是仗着年少无知,白日做梦罢了。” 谢非言声音冷淡,但话语着实难听。 少年咬紧牙关,憋得眼睛越发红了,几乎让人以为他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但谢非言依然不停,说:“你有自信,这是好事,你想要证明自己的能耐,这也是好事。然而再好的事,只要有一个恶的诱因,便能令事情向恶的方向倾倒下去,难以挽回。我之前说过的话你可能未放在心上,如今我便再同你说一遍:一个人,若仅凭自己的天赋,是难以胜过他人十年如一日的吃饭的手艺的。因为对你来说,只是一时兴趣,对他们来说,却是赖以谋生的手段!” “这便算是我教你的第一件事。” 堂内沉默许久。 终于,少年开口,声音微哑:“那我……那我为祖母和娘亲准备的购置寿礼的钱财,就只能这样对他们拱手相让吗?!” 谢非言万万没想到这少年的第一句话竟会是这样。 他低垂着眼,摇扇子的动作也停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动了起来。 “吃一堑长一智,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谢非言说着,有些心不在焉。 少年没有注意,低落说道:“可我不想叫娘亲和祖母对我失望……以前祖母和娘亲的寿辰时,我都会亲自选好礼物,送给她们,可我这回……” 把自己所有小金库都输光了的谢承文脸色难堪,面皮涨红,红红的眼睛隐约能看到泪光。 谢非言终于看向他,审视片刻,突然开口问道:“你输了多少?” 谢承文一呆:“什么?”他很快回过神来,紧张道,“八百两!” 八百两,对普通人来说,当然是一个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但对谢承文这样的大少爷来说,却只是这些年从手里漏下的私房钱罢了。 原主谢非言作为谢家的少主,攒下的私房当然只会更多。不过,原主的私房钱,谢非言早已经作为遣散十七房小妾的和平分手费而搜空了,就不提了。而至于他自己这些天攒下的银子,比如说从谢三那儿茶言茶语搜刮出来的“债款”? 呵,不可能的! 谢非言生平做过许多乱七八糟的事,但这些事里,绝不包括给人送钱! 连氪金系统都没法从谢非言手上抠出钱,这素昧平生的小子想让他出钱? 绝不可能! 谢非言道:“那赌坊在何处,你还记得吗?” 谢承文隐有预感,眼睛也亮了起来,连连点头:“记得,记得,当然记得!” “那便带路吧!”谢非言暗地里叹了口气,声音却越发傲慢起来,“晋州城谢府,好歹也跟我谢家挂边,我倒想要看看是谁这样不长眼,竟敢骗到我谢家头上!” 第14章 千金掷帽 谢非言与谢承文在下仆们各异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谢家。 而直到他们出门好一会儿后,一个小厮才匆匆来到谢承文的风月轩,闷头就要往里闯。 “欸欸欸?!哪儿来的小子,怎的低头到处乱窜?!”风月轩的看门下仆手一架,就将这人拦下,上下打量这人,越看越觉得眼生,“你是哪个院子的?!以前怎的从未见过你?!” 胥元霁恍然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走神的时候露了形迹,被一个不通武艺的普通人发现了。 这实在是天大的失误,若是被他师父瞧见了,定会好好揍他一顿。 可胥元霁此刻心乱如麻,实在考虑不了这么多了。 他闷声回道:“我是谢大少爷身边伺候的下人,刚刚肚子疼,独自去了茅房,这才回来。” 一听到“谢大少爷”这四个字,风月轩下仆们的脸顿时就变了,堆满了谄媚:“原来是您啊!瞧我这眼神,您这样的人物,当然是谢大少爷身边的人啊!我这眼神不好,脑袋也不好,您千万别跟我这傻子计较,我啊……” 胥元霁打断了看门仆人喋喋不休的奉承,目光在空荡荡的院内一扫,直言问道:“谢大少爷在哪儿?!” 下仆们脸色微变,面面相觑,露出为难神色。 · 谢非言随着谢承文一路走到了城西。 这里是晋州城中光与暗的交汇之地,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谢非言一路走来,神色越来越惊奇玩味,而当谢承文停在“快意堂”门前时,谢非言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这可真是有意思了。 谢非言暗想。 晋州城是凡人的城池,所以它并不像天乙城那样,修士满地跑,随便碰个瓷指不定都能遇上哪个大门派的高徒。在晋州城内,整座城里头哪怕连炼气期都算上,拢共也只有区区十多为修士而已,而偏偏眼前这快意堂,就占了四位。 这是谢非言昨夜打探出来的,万没想到在今日用上了。 谢非言不动声色,环视四周,发现有快意堂外有几人身着平民服饰,但形迹可疑,目光游移不定。而当谢非言再定睛一瞧,看清这几人的脸后,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几人,不就是今早才跟那燕指挥使搜了青楼的官兵吗?! 有意思,这可真是有意思。 谢非言抖开折扇,没理会身旁少年投来的疑惑目光,将布帘一撩,抬脚走进快意堂。 如今正是一天清晨,赌坊快意堂内人迹寥寥,大部分人都收了工,缩在一角打瞌睡,数张赌桌上,只有三张赌桌坐了庄,分别是骨牌、骰子和单双。一夜未睡早晨也不肯走的红眼睛赌徒便围着这三张桌,胡子拉碴,面色惨白,伸出的手瘦骨嶙峋,呼喊时额上青筋贲露,谢非言目光一扫,觉得这不像是赌坊,像是丧尸片场。 但这样的情景,对谢非言来说,却再熟悉不过了。 谢非言摇着扇子,第一次想到了现代的自己。 ——如今他已经穿书,顶替了这同名炮灰的身份,那么现代的自己的身体,又是怎样呢?是变成了植物人,还是被这位同名炮灰的灵魂住下了? 如果是前者,那倒还好,反正他了无牵挂,从祖父那里继承来的谢氏集团他也不爱管,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随那群同姓的亲戚互相扯皮;但如果是后者,那么这嚣张跋扈的无脑小炮灰恐怕惨了,非得被那群名为亲戚实为豺狼虎豹的家伙们扒下一层皮不可。 而一旦想到了自己,谢非言的记忆就像是开闸的洪水,汹涌地卷了出来。 谢非言真正的名字,其实并不是“非言”,而是“斐”,文采斐然的“斐”。他一生经历堪称离奇,虽成年后改名谢非言、继承了祖父的谢氏集团,成为了谢氏的当家人,可在最初时,他却只是出生于普通之家。 那时候,他的父亲是普通工人,母亲是小学教师,年幼时过了两年自己都不记得的平静日子,像是世上的绝大部分孩子那样成长。但随着工厂倒闭,父亲下岗,全家的收入便只有谢母的那些工资了。谢母是个吃苦耐劳的女人,虽然知道自己的工资养不起一家三口,但见谢父一蹶不振,便咬牙担起养家的重担,见缝插针地打工、家教、为学生补课,每日早晨五点出门,一直忙到夜里十一点回家。 她的全副身心都用来维持一家三口的生计了,为了吃饱穿暖拼上了全部的努力,因此管不了年幼的谢斐,更管不了谢父。她只以为自己的努力总有一天会被看到,谢父也总有一天能够振作起来,像她一样为了家人努力,为了年幼的孩子拼出一个前程……但她不知道的是,并不是所有披着人皮的都是人。 所以,在谢斐三岁那年,他看到了自己那位颓废在家的父亲一蹶不振的父亲,第一次笑得开怀,向家里迎来了几个油腻又奇形怪状的男人,摆开场子,噼里啪啦地玩起了麻将。其中一个没坐上桌的男人则百无聊赖,随手塞给年幼的谢斐一副牌,一个骰盅。 这两样东西,就是谢非言年幼时全部的玩具,也是他十六岁以前赖以谋生的手段。 “哟,谢少爷,您怎的又回来了?可是忘了什么东西?!” 一个人迎上来笑着,打断了谢非言越飘越远的思绪。 谢非言侧头一看,见到了一张做小伏低的脸,然而谢非言很清楚,这张人前向你赔笑的脸,人后就会轻蔑呸人一身脏污。 谢非言不等谢承文回答,率先开口,道:“莫要多言,将你们管事的请出来,我有话要问他!” 谢承文是快意堂的老熟人了,但谢非言却是实打实的生面孔。 这人不由得露出犹疑神色,望向谢承文。 谢非言冷眼一扫,说:“看什么?!还不快去?!!” 谢非言架势摆得大,连谢承文都在他身后唯唯诺诺。这人见了,不敢擅自揣测谢非言的身份,当即赔笑着去叫管事了。 谢承文是个小孩子,虽然心里恶了这赌坊,但面上却不好给人难看,见了眼前这一幕后,又是快意又是忐忑,侧头低问:“族兄,我们这样真的没事吗?” “会有什么事?!” 谢非言随意说着,就像是在自己家一样,信手将空置赌桌上盖着的布一扯,好整以暇地坐在庄家位置。 “你如今是来赢钱的,还想要输家给你笑脸、跟你哥俩好?”谢非言说,“分明你也是不成器的纨绔子弟,怎的还会有这般天真想法?!” 小少年涨红了脸,愤怒反驳:“我才不是什么纨绔子弟!我只是喜好跟旁人不同,哪里就是纨绔子弟了?!” “嘘!人来了!”谢非言摆手,“别说了。” 谢承文一惊,又有点儿慌:“我……一会儿我要做什么?!” “没你事,一边去。” 说话间,一个面容圆胖、和蔼和亲的中年男人走来了。 他向二人一拱手,自称姓郑,是快意堂的小管事,问谢非言为何而来。 郑管事和气生财,好声好气,谢非言却漫不经心,说:“我是这小子的族兄,听闻他在你这儿输了八百两,是这样吗?” 郑管事看了谢承文一眼,后者面皮薄,只被瞧了一眼就火辣辣的,但他低了头不说话,郑管事便收了目光,笑道:“正是如此。不过我快意堂内银子来去全凭本事,而非坑蒙拐骗,这样的事,哪怕告到官府,我们也是有理的。” 谢非言道:“我知道。赌坊内,是输是赢,全凭本事。所以我今日前来,也不是砸你场子、逼你们赌坊交出银子。也莫要小觑了我,区区八百两而已,我犯不着为了这点银子把脸皮丢在地上踩。” 郑管事道:“那少爷您——” 谢非言:“你不是说了吗?” 谢非言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看也不看,砸在桌上,旁人粗粗一数,这一沓银票怕不是有数千两之多! 赌坊众人皆被这一沓银票晃得头晕眼花,呼吸急促,就连见多识广的郑管事,心脏都往喉咙口窜了窜。 “少爷您,您这是……” “赌坊内,是输是赢,各凭本事!”谢非言淡淡说,“我正是来称量你们快意堂的本事的。” · 这一天,当早晨的朝阳升上天空,将热度洒遍人间时,一道流言风一样地传遍了晋州城城西这块鱼龙混杂之地。 “听说了吗?有人来快意堂砸场子了!” “说是要称量快意堂开赌坊的本事,嚯,好大的口气!” “那人莫不是老寿星吃□□,自找死路!快意堂何等背景,他怎的找麻烦找到了快意堂头上?!” “听说是来给谢少爷出气的。” “谢少爷?谢家那位少爷?就是前些天被——” “嘘!” “嗐,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设了个套坑了那小少爷一把嘛!以前他们又不是没做过,还怕我们说了?!走走走,我们去瞧瞧热闹!” 四周,穿着便衣的官兵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 …… 于是,当胥元霁来到快意堂前,看到的就是这人头攒动的这一幕。 只见原本冷清下来的快意堂前,再一次围满了人,乌泱泱一片,围得水泄不通,连快意堂的门都快挤掉了。 胥元霁看得一呆,没想到竟有这般阵仗,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进去才好。 他站在外围,手足无措,最后还是一咬牙,硬着头皮挤了进去。 一路上,无数杂乱的话也挤进了他的耳朵里。 “你知道那砸场子的是何人吗?” “不知道啊,只听说姓谢。” “……” “快意堂可是晋州最大的赌坊,坐镇赌坊的更是何老头!欸!你们说何老头他什么时候上场?!” “何老头?就是年轻时赌斗连赢三百场、最后险些被恼羞成怒的对手剁下手掌的何老头?!原来快意堂竟是他在坐镇?难怪难怪……” “何老头?这不能够吧?来砸场子的不是个年轻人吗?何老头现在也有一把年纪了,赌术哪里是常人能及?一个无名无姓地小年轻就想要逼出何老头?怎怎么可能?!” “……” “赢了!赢了!叶子戏赢了,骨牌也赢了!” “接下来是什么?!” “单双!” “……” “哇!!赢了!赢了!!单双也赢了!!” “怎么这么快?!” “单双能有多慢啊?!” “还有吗?!” “还有一场!” “比什么?!” “骰子!” “……” “嘶——” “怎么了怎么了?!” “他来了,他真的来了!” “谁?!” “何老头!” …… 当胥元霁好不容易挤出人群,挤进快意堂,站在二楼向堂中望去时,他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乌泱泱的人群将一张赌桌团团围住,屏住呼吸,脸上的神色与其说是兴奋,不如说是狂热。而在被众人围住的赌桌上,只面对坐了两人,一人是留着短须、眼神阴冷很有故事的老者,想来就是这些人说的“何老头”;另一人则是个年轻人,坐姿散漫,手持折扇,面貌俊美近邪,眉目微垂,偶尔抬眼看人时会露出黑色的瞳仁,黑黝黝冷沉沉,莫名可怕——正是谢非言! 胥元霁被这样的谢非言晃了晃神,从未开窍的他突然就领会了什么叫做冷酷的魅力。 原来当真有这样一种人,连无情时的冷酷都这样惹人心动。 胥元霁张了张嘴,有片刻说不出话来。 而这时,堂内,何老头与谢非言已经过了相互放狠话的阶段,正式开始了赌斗。 骰子,是众多赌戏中最简单、最麻烦、最无趣、最具有观赏性的赌具。 何老头与谢非言在骰子上赌斗,三局两胜,各自压上自己手中的一切。 赢家通吃,败者食尘。 第一回 合,他们赌的是大小,谁摇出的点数最多,谁就赢了。 二人摇过骰盅,放在桌上,对视一眼,同时揭开。 谢非言手中的骰盅里五个骰子全是六点。 对面何老头的五个骰子点数却是五六六六六。 何老头看着自己的点数,脸色大变,不可置信地看向谢非言。 谢非言却神色平淡,盖上了骰盅。 第一回 合,谢非言胜! 第二回 合,二人需要摇出对方指定的点数。 何老头指定的点数是一二三四五,谢非言随口说了个一三四四六。 谢非言依然神色冷淡,坐在热火朝天的赌坊内连一滴汗都没流,何老头的神色却开始变得郑重起来。 当二人开始摇起骰盅时,楼上便有人小声道:“他们都这样厉害了,摇出想要的点数应该不难吧?他们怎么会想到比这一项?” 胥元霁听着,也感到了奇怪。 下一刻,便听有人冷笑一声:“你知道什么?你以为他们二人这是在比赌术吗?蠢!他们是在比骗术!” 骗术?! 胥元霁愕然。 楼下,二人又一次同时放下骰盅。 谢非言再一次干脆地揭开骰盅,里头的骰子点数,竟是一三四四六! 何老头先是一喜,但又一惊,猛地揭开自己的骰盅,定睛一看,赫然是一二三四五! 楼上一片哗然,万万没想到两人都摇出了对方的点数,激烈地讨论起来。 谢非言对这样的声音置若罔闻,何老头却像是明白了什么,眼珠乱转,额上已经开始冒汗。 郑管事看了看谢非言,又看了看何老头,也像是明白了什么,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 第二回 合,平局。 第三回 合,比的是猜数。 谁要是猜中了对方摇出的点数,那谁便是赢家,而如果双方都猜中了,那就继续猜下去,直到分出胜负为止。 这一次,二人依然是同时摇着骰盅,一边摇一边听对方骰盅里的动静, 然而何老头已经面色涨红,心神大乱,虽然努力收敛思绪,但从他背上渐渐漫开的汗渍,却告诉了众人他此刻心中承受的压力!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神色各异的赌徒们交换着目光,一切尽在不言中。 何老头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却感到脑袋里越来越糊涂,声音也越来越远。 最后,当二人同时放下骰盅时,何老头数次张口,都没能发出声音,还是谢非言打破寂静,说:“一三四四六,开吧。” 何老头面色惨白,汗如雨下,颤抖着揭开骰盅。 众人定睛一看,盅里的骰子,赫然是一三四四六! 此刻,不必再看谢非言的骰盅了。 哪怕是胥元霁都知道,在赌术上,谢非言胜过何老头何止一星半点?! 第一回 合,二人比大小,相互动了对方的点数。但最后,谢非言的点数没变,何老头的点数却变了,这是何老头输了。 第二回 合,二人比摇点,再一次动了对方的骰子。但最后,谢非言技高一筹,让二人的点数调换,虽然是平局,却狠狠打了何老头的脸。 而后是第三回 合。第三回合开始前,谢非言便已经击溃了何老头的信心,让何老头心神大乱,接着,他又让何老头摇出了他在第二回合指定的点数,无情地嘲笑了快意堂上下。 就像谢非言一开始说的那样,他是来称量快意堂上下的能耐的。 但结果却是没人经得起他的称量! 谢非言他不但能控制自己摇出的点数,还能控制对方的点数,这样的敌人,何老头又怎么胜得过?! 想到这里,何老头也像郑管事那样,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 第三回 合,谢非言胜! 此刻,一场声势浩大的赌斗终于结束。 谁都没想到,这次赌局最后的胜者,竟会是这看起来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谢非言起身,给了个眼神,身旁看得心惊胆战的谢承文终于松了口气,顾不得自己汗湿的衣背,颠颠上去打扫战场,将赌桌上惹人眼红的银票统统塞进怀里。 谢非言目光在赌坊扫视一圈,笑了一声。 “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们平日里开赌坊便好好开就是了,怎想到去设套骗人?行事这般猖狂,难不成是以为世间没有报应。” “瞧,我不就是你们的报应吗?!” 他冷笑一声,扭头离开,一路畅通无阻。再如何拥挤的人群,也会摄于气势,在他面前自发分开一条道路。 身后,何老头跳了起来,颤声问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谢斐”二字在口中打了个转,最终被谢非言咽下。他头也不回,答道:“谢非言。” 何老头急急道:“阁下有这样的赌术,为何从前从未听过阁下大名?!” 谢非言这时已走到快意堂门口。 他用折扇撩起布帘,侧头看何老头,脸上似笑非笑。 “如今你听过了。” 谢非言扬长而去。 第15章 不祥预兆 谢非言一路疾行,很快就离开了晋州城城西这块地。 在他身后,谢承文跟得有些气喘,不解问道:“言哥,你怎么走这么急?” 彻底被谢非言折服了的谢承文,此刻口上的称呼也从疏远的“族兄”变成了亲密的“言哥”。别说两人之前曾经打赌要输的人当小弟,哪怕他们二人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约定,在谢承文目睹谢非言横扫快意堂后,心服口服的谢承文也绝对是非常乐意来当谢非言小弟的。 谢非言回头遥遥看了眼城西,回想那些藏在快意堂深处的修士,以及无声包围快意堂的楚国官兵,不由得嘲讽一笑,就像是看到了藏在城西深处的无形漩涡正将一切无声卷入。 “以后,没事别往这边来了。”谢非言说。 谢承文没明白谢非言话语中的真意,只以为这位族兄是在劝告他莫要继续来赌,便重重点头,愤愤道:“没想到快意堂这赌坊招牌虽响,内里却处心积虑地哄骗客人钱财。十赌九骗,果然如此!以后,他们便是求着我来,我也绝不会来了!”说着,小少年摸了摸怀里的银票,又高兴起来,“言哥,这些银票——” “嘘!”谢非言摇头,“先回去再说。” 二人快速离开了城西。 而在他们走后没多久,一个人影也快速从城西闪了出来,站在二人曾经站过的位置。 “走了?”胥元霁皱眉,有些抱怨,“怎么跑这么快?!” 当时谢非言离开的时候,胥元霁与他人一般,被震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而等到他神游的意识终于回笼后,他就再次陷入了人民的汪洋大海之中,路上历经重重艰险,好不容易才把自己从人民的大海中捞出来,半路还险些没把鞋给蹭掉了。 而就是这样一耽搁,他又一次没有跟上谢非言的脚步。 ——这是否是在预示着什么?! 胥元霁神色迟疑起来。 细细算来,他与谢非言错失已经两次了。一次尚且能说是巧合,那连续两次呢?这是否是上天也在告诫他,不要牵扯进修士的争斗中? 毕竟他齐国皇室,胥氏一族上下数百人,不正是死在当年的那些修士手中吗?! 胥元霁想到自己在谢府听到的谢老太君与谢三夫人的对话,又想到多年来师父给他灌输的对楚国对修士的仇恨,站在原地,沉默片刻。 然后,他再一次追向了谢非言的身后。 · 谢非言回到谢府风月轩后,毫不客气地从这一沓金票中抽出八百两拍给谢承文,剩下的他全揣自己怀里了。 他没数这些金票银票共有多少,但随便想想也知道,一整个赌坊的钱财,总不会少到哪里去吧? 谢非言一时兴起,向氪金系统问道:“我现在能兑换一颗洗髓丹了吗?” 氪金系统:“不行呢亲亲,您的钱不够呢,建议您加大充值力度哦!” 谢非言:“……” 呵,系统。 谢非言喝了口茶,琢磨了一下,便开口向谢承文旁敲侧击起来,想要知道这小子对他老爹的行动知道多少。 而谢承文这小子正陷于对大哥地无限崇拜中,有问必答,于是谢非言很快得知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那就是谢三爷是个不着家的男人。他明面上背靠天乙城谢家,实际上为东方高我打工,黑白通吃,家大业大,似乎什么产业都有涉足,每天不是在这个城里处理事务,就是去那个城里检阅货物,总之忙得脚不沾地,一年能在家三个月就算是喜大普奔。所以谢承文与谢三虽为父子,但实际上并不熟悉。 第二件事,就是晋州城谢家底蕴其实并不深厚。明明谢三爷都已经这样忙了,产业遍布大江南北,一副沧浪大陆沈万三的派头,但偏偏谢府的公中银子并没有多到哪里去,也就普普通通地称霸晋州城罢了。谢府女眷并没有人上手过商铺,所以没察觉异常,但谢非言一眼就看出这银子的流水肯定不正常,有些银子完全是凭空消失了!既然如此,那么这些消失的银子,最后到底是到哪儿去了呢? 难道是——东方高我? 谢非言若有所思:连挣银子这样要紧事,都会全权交给谢三,看来东方高我这个小BOSS还是很倚重信任谢三的嘛! 可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渊源,又达成了什么协议,有着什么目的?! 谢非言暗自思考。 就在这个当口,胥元霁来了。 他飞快进了风月轩,来到谢非言身旁,在谢非言耳畔迅速说了自己听到的关于谢老太君和谢三夫人的对话。 于是肉眼可见的,谢非言变了脸色。 哐当! 谢非言将茶杯丢在了桌上,溅起了满桌茶水。 谢承文吓了一跳,但谢非言看也不看,低声与身旁的人说了句“走”,便领着胥元霁迅速离去。 “言……言哥?言哥?!” 谢非言与胥元霁二人走得飞快,眨眼间就要踏出风月轩。 一路上,风月轩的下人们摄于谢非言黑沉沉的脸色,无人敢拦下他们,唯有吓了一跳的谢承文连蹦带跳地奔出,呼喊连连:“言哥?言哥你这是去哪儿?!言哥?!!” 前方,谢非言脚步一顿,轻轻回头看他,神色虽一如往常,但那黑黝黝的眼睛却像是一块冷冷的冰,带着彻骨的冷意,瞬间凝固了谢承文心中雀跃的火焰。 “……言哥?” 谢承文茫然无措,有下意识的畏惧害怕,也有一腔真情被拂开的委屈不解。 “你……怎么了?” 他期盼地看着谢非言,像是等待对方的解释和安慰。 但最后,谢非言收回目光,什么都没有说,重重推门离开。 · 谢非言抢了两匹马,带着胥元霁一路纵马,离开了晋州城。 在冲出晋州城城门的时候,谢非言隐约有听到城西惊惶的呼喊声、房屋倾塌的轰鸣声,甚至大地阴影抖动的震颤声,但他没有回头看。 胥元霁倒是看了,但当他目光触及在城西上方萦绕的巨大烟尘,听到骤然于城中炸响的惊雷后,某些不太好的回忆却翻涌上来,让他反胃,于是他很快就脸色难看地移开了视线。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记忆,策马紧跟谢非言身后,问道:“怎么了?你怎么这般着急?难道她们说的这些话有哪里不对吗?” 胥元霁将谢家女眷的对话回想了一遍,只能隐约看出这晋州城谢府对谢非言这位“主家来的少爷”面上恭敬,心中不服,甚至在心里琢磨着让谢承文拜入某个“贵人”门下,成为修士,好彻底将天乙城谢家踩在脚下的事。 这些暗地里别苗头的小心思,在分家和主家之间实在再正常不过了,但为什么谢非言却一听就变了脸色?! 谢非言沉声道:“晋州城谢府的当家人,是谢三。前几天,他去谢家邀我来晋州城,那时我只以为他想对我动手,于是欣然赴约,想要看他玩什么花招。” 胥元霁:“?”不是,你明知道对方心里有鬼想要搞你,你还特意送上门跟他打擂台?你们修士作风都这么狂放的吗? 谢非言继续道:“可在我来晋州城后,他却反而留在天乙城内未归。我原本以为他是真的有事务要处理,又或者干脆贪生怕死,不敢与我正面为敌,只想在背后指挥他人来袭击我……但我没想到他的目标,原来竟不是我,而是谢家!” 这层窗户纸被点破,胥元霁终于恍然:“所以谢家的那两个女人才说,再过数天、最多一个月后,他晋州城谢家就在不用害怕你天乙城谢家了?” “没错!” 想要让“谢非言”此人再没有嚣张的本钱,想要让晋州城谢家迅速翻身、踩在天乙城谢家头上,还有什么是比击溃天乙城谢家更快的方式呢? 如果是普通人,当然不可能击溃一个修士家族,更不可能胜过筑基中期的谢老爷子! 但偏偏谢三是东方高我的钱袋子与得力干将!这样的人如果一心想要扳倒十八线的修士家族谢家,又怎么会做不到? 之前谢非言从没想过这件事会发生,一是并未太将谢家放在心上,二是《倾天台》的原剧情从未提及,三是想不到谢三对谢家出手的理由。 可如今…… 谢非言想到面慈心苦的谢三,想到自己在谢家时谢老爷子无微不至的爱护,想到谢老爷子对自己毫无条件的支持,想到自己离开时谢老爷子复杂怅然的目光…… 是否在他离开的时候,谢老爷子就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但谢老爷子为什么……为什么…… 谢非言的心绪逐渐纷乱起来。 他在狂烈呼啸的风中深深吸了口气,抬头望向前方晦暗的天空。 在前方、他的目光尽头,无边乌云像是倒挂天幕的冰棱,沉沉垂下,远远瞧着就感到了无边的冷意。 一如他现在的心情。 “只是一天而已……”他只不过离开了天乙城一天而已。“希望还来得及。” 谢非言喃喃自语,话语散落风中。 第16章 此仇必报 乌云压城,沉郁的天色如同深海之下的冷冰。 火光冲天,呼啸的火焰像是要将大地与天空一同点燃! ——当谢非言紧赶慢赶,终于在傍晚时分来到天乙城外时,他远远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这一刻,谢非言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什么,也不愿去探究这空白情绪之下的断层。 他面上的神色依然平静,心情平稳,但唯有谢非言自己明白,一直悬挂在他心中的重石,于这一刻彻底落下,无声沉入荒芜深渊。 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谢非言想:不过是“失去”而已,不过是“重蹈覆辙”而已,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东西都已经离他而去,如今的他只不过是失去了一样并不重要的、甚至本就不属于他的东西……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是的,这没什么大不了,这不值一提。 与此同时,在谢非言的身旁,一直紧跟着的胥元霁正侧过头,小心打量着他的脸色。 胥元霁发现,在看到天乙城上方的火焰后,原本心急如焚的谢非言反而冷静了下来,背脊挺得更直了,神色也变得更为从容不迫。 这或许是一件好事,毕竟胥元霁的师父一直教导他,只有心怀仇恨的怒火、同时又不被仇恨冲昏头脑的人,才能成就大业,得偿所愿。胥元霁一直是这样想的,也一直以这样的标准来要求自己。这么多年来,他为此吃了无数的苦头,流了无数的血,甚至以自己的性命来点燃名为复仇的火焰,但他也从不认为这是苦。 可这一刻,当胥元霁瞧见谢非言那双黑黝黝的眼睛,于无意中拨开黑色的迷雾,望到内里被烈火焚烧过后的余烬后,他却突然从心口漫出了一丝苦意。 ——你在想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胥元霁张了张嘴,想要问点什么,又想要说点什么来安慰谢非言或是打破这样的沉寂。但最后他又觉得,在这样的时刻,哪怕他发出任何一点儿的声音,都是对这件事的火上浇油。 他选择了沉默。 于是,在这样的沉默中,谢非言与胥元霁二人终于来到了天乙城下。 这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那点燃了黑空的熊熊火焰,也已经黯淡冰冷。 二人策马奔入城内,无人前来阻拦,更无人前来围观。 他们驱马的声音掠过死寂的城池,在无人点灯的城池上方空洞回响,接着又阵阵散去,凄冷荒凉得可怕。 从表面上来看,这座城内似乎他们二个活人,但偏偏胥元霁又能敏锐感到,无数双眼睛正在黑暗中凝视他们,像是潜伏的狼群,只要他们稍稍显出畏缩惧怕的神色,就会一拥而上,将他们彻底撕碎。 胥元霁一阵阵地毛骨悚然,像是被天敌盯上的猎物。 但偏偏前方的谢非言恍若无觉,飞快来到了一座被烧得只剩余烬的宅邸面前,勒马停步。 谢非言跳下马,甩了缰绳,目光环视四周,最后落在被烧了大半的黑金牌匾上。 胥元霁也望了过去,只见昏暗夜色中,斜倚在废墟中的黑金牌匾上,赫然写着“谢府”二字。 胥元霁的心骤然提起,有些慌张地看向谢非言,但后者不喜不怒,目光只在牌匾上扫过一眼,便信步踏入这座被烧毁倾倒的宅邸。 …… 谢非言走进了这座不够熟悉、也不够陌生的宅邸内,心中涌动的情绪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见到美人迟暮英雄白头的惆怅。 “世人皆苦。” 谢非言看到原本的雕梁画栋,都化作了黑灰,那些前两天还会与他鲜活打着招呼的人,变成地上的人形黑灰。 触目所及,除了血,便是灰。 “众生皆苦。” 谢非言走向谢家主屋方向,这座原本气势恢宏的房屋,已彻底倾踏,而当谢非言刨开废墟,走向主座的位置时,他看到一具焦黑的人形坐在主座,姿态坦然,哪怕胸口心脏处钉着致命的一柄长剑,却也显从容不迫。 “人无法救人,唯有自渡而已。” 但就算是自渡,这偌大的人间,又有几人能够渡过这漫漫苦海? 谢非言拔下长剑,那坐在主座上的焦黑人形瞬间化作灰烬。 谢非言向这灰烬垂头示敬,而后收拾情绪,举起手中长剑,冷冷审视着它。 在这场连修士都能烧成灰烬的大火中,这柄唯一完好无损的长剑,无疑是有问题的。 第一个问题就是:它为什么会被留在这里?是谁将它留下的? 这柄长剑是修士的武器,十分珍贵,哪怕它仅仅只是黄阶九级,也没人会将它轻易抛弃。可如今,偏偏有人这把武器留在了这里,为什么? 第二个问题:这柄被留下来的长剑,其线索指向的究竟是真凶,还是被陷害的替死鬼? 凶器被留下的可能性有很多。既可能是被迫留下来的,也可能是刻意留下来的,甚至可能是被别有用心的第三方势力留下来的。而这三种情况,会分别指向三种截然不同的追索方向。 然后是第三个问题—— 谢非言目光一凛,落在剑柄处的篆文上。 那是一个字:沈。 沈家的沈。 沈辞镜的沈。 谢非言眉头紧皱,感到事情不知不觉中变得麻烦起来。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这件事必然不会是沈辞镜所为。 他的这位男主角,虽然不是急公好义之人,但也绝非见死不救、落井下石之辈,更何况沈辞镜根本没有加害谢家的动机。 与此同时,谢非言也想不通凶手为何要将栽赃对象选为沈辞镜: 如果凶手真的像谢非言最初推断的那样,是谢三以及谢三背后的东方高我,那么他们选择栽赃沈辞镜的动机是什么? 而如果凶手其实另有其人,那么他是在什么情况和动机下留下这指向沈辞镜的长剑?! 难道只是想要让他为此去向沈辞镜“复仇”吗? 可这样的事又有何意义?! 谢非言感到事情在这一刻变得分外复杂麻烦起来。 沈辞镜……沈辞镜?为何是沈辞镜?! 谢非言审视这柄长剑,苦苦思索,而就在此刻,一声年轻的悸哭在宅邸前响起。谢非言转身回头,只见远处倾倒的宅邸门前,一个灰头土脸不知从哪片泥地中滚出来的年轻小厮,正对着谢府的废墟嚎啕大哭。 谢非言凝神细瞧,很快就从熟悉的轮廓看出了这小厮的身份。 “小五?”谢非言心情复杂,“你……没事?” 原来这人,赫然就是原身身边的狗腿子之一,小厮小五。 小五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是谢家的家生子,一家兄弟老小都为谢家服务,按理来说是绝对值得相信的人,不然也不会被安排为原主身边的贴身小厮。然而此时,天乙城谢家从上到下都死了干净,偏偏唯有小五一人生还,这样的蹊跷,让谢非言如何不怀疑他? 谢非言的怀疑藏得极深,小五自然看不出来。他只是循声抬头,看到了黑暗废墟中晃动的人影,随后从谢非言的声线听出了他的身份。 “少爷?!少爷你回来了?!!”小五又惊又喜,连滚带爬地来到谢非言面前,抱着谢非言的大腿嚎啕大哭,“少爷,少爷啊!谢家……呜呜呜……谢家没了!” 谢非言提着剑,垂下眼看他,轻声问道:“你去哪儿了?” 小五抹着泪,哽咽说:“少爷你走后第二天,老爷就说让我带着刀去晋州城找你,没想到我半路就被人打晕了,丢在城外的破庙,直到天黑了才醒……后来,后来我看到天乙城大火,有人说谢家被烧了,所以我就着急赶回来了……呜呜呜……少爷,还好你没事,还好你没事!” 谢非言这才注意到小五背上背着一件黑布包裹着的东西。 他拿过这件长条状物件,扯开黑布,发现内里果然如小五所说是一柄刀,而且还是谢家的祖传长刀,斩火刀! 哪怕是原主,平日里也只在开祠堂时见过它。 而如今,如今…… 谢非言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堵塞窒息,那些被他强行忽略强行遗忘的情绪,再一次涌了上来,随着血液穿过他的四肢百骸,像是要将他撕裂才肯罢休。 他有些发怔地将手上的剑丢下,而后一手捧着刀鞘,一手握住刀柄,缓缓拉出刀身。 黑暗中,这把长刀刀身通红,无光自明,像是藏着无尽愤怒之火,它照亮了谢非言的脸,也似乎照亮了他的心。 他握着刀,就像是握着超越人间的非凡之力,甚至他感到自己好像只要轻轻挥下这把长刀,无边烈焰就会从刀身席卷而出,焚尽人间! 谢非言声音微哑:“老爷子让你带着这把刀,去晋州城找我?” 小五抹泪,呜咽道:“是的……从少爷您去晋州城后,老爷就变得很不对劲,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天都没出门。后来,第二天一早,老爷就偷偷把我叫来,让我把这把刀带去晋州城给您,不要让他人发现……只是小人太没用了,竟然半路就被……还好少爷您回来了,还好少爷您没事!” 谢非言沉默片刻,说:“老爷子还有交待过什么话吗?” 小五想了想,迟疑说:“老爷子说……谢家无论变成什么样,都是理所当然,但谢家重宝却不能有失……” 谢家重宝吗? 谢非言看向手上的斩火刀。此刻,哪怕他不开氪金系统的扫描,也知道这样的一把刀的品阶不会超过玄阶。 这样的刀,在人间或许称得上是神器,但在修士之中,的确只是普通。它的价值,不但比不上那些大宗门里备受宠爱的弟子们的武器,就连埋在沈宅下的那块碎片都比不上。 但这样的一件武器,却是谢家最重要的东西。 而谢老爷子,便是将这样的重宝托付给了他。 “还有呢?”谢非言问。 小五眼泪又涌了出来。“老爷说……少爷你要离开天乙城,好好活着……”他顿了顿,颤声道,“不要报仇。” 这一刻,滚落深渊的重石终于落地,在心中发出了令人颤栗的回响。 那些被他习惯性忽视的情绪,终于彻底撕碎了太平的表象,血淋淋呈现在他面前,恨不得将他也撕成碎片。 谢非言神色平静,面上却无声落下一行泪来:不为其它,只为了这份拳拳的爱子之心。 ——无论真实与虚假,无论过去与未来,似乎唯有父母对孩子的这份真心爱意,从未变过。 也唯有这样的一份真心,才能点燃那沉寂于他心底的愤怒之火。 谢非言将刀锵然归鞘,背上刀,在主屋面前跪下,向那化作焦炭的人形磕了三个头。 “老爷子,这把刀,我接下了。” 哪怕他并非原主,但他承了这份爱子之情。 “这个仇,我也接下了。” 而他既然承情,也必然承仇! “以我谢斐之名发誓——此仇必报!” 第17章 峰回路转 要查明谢家灭门的真相,就必然要查明谢家这两天发生了什么。 而想要知道这一点,普通人是无法提供帮助的,只有一些盘踞在天乙城、势力根深蒂固的地头蛇,才能给出答案。 那么这样的地头蛇,是谁?! 谢非言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第二天,谢非言在客栈将自己好好收拾了一下,便带着“小一”与小五两个小厮,风度翩翩地拜访天乙城的几大家族。 天乙城内排得上号的家族,原本有五个,分别为沈、宋、谢、姜、何。 十多年前,沈家上下一夜尽亡,随后销声匿迹,只剩沈姝沈辞镜姐弟二人;十多年后的现在,谢家上下也是一夜尽亡,只剩谢非言一人。如今,天乙城内只剩下宋、姜、何三家分庭抗礼,如果天乙城内有什么人会了解其中内情,那么除了这三家外不作他想。 谢非言选择第一个拜访的,就是宋姜何三家中的宋家。 宋家与谢家渊源颇深,数代之前是姻亲关系。到了这一代,虽然两家的亲缘关系已经淡了,但两家一直有意识地维持交好,宋家的宋小四与谢非言关系也称得上亲近,所以谢非言的第一选择自然是宋家,就连小厮小五都对这一次拜访抱着极大期待。 但事实上,谢非言敲开宋家大门后,足足在宋家等了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后,才有下人从内堂走出,皮笑肉不笑道:“劳谢少爷久等了,我们大少爷要管理族内要务,诸事缠身,实在是见不了客,谢少爷请回吧。” 扮成小厮小一的胥元霁,对此早有预料,听到这里只是暗自叹气,并未开口,但他身旁的小五却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 “我家少爷在这里足足等了三个时辰,都没说你们一句不好,而你们宋大少将客人撂在厅内这么久,最后却给一句不见?!”小五眼睛都红了,“什么要务缠身诸事繁忙,宋大少爷难道连见我家少爷一面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吗?!” 那下仆被这样直直冲了一句,面色顿时有些不好看了。他生硬道:“大少爷有没有时间,是大少爷说了算的,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哪里能够妄自揣测?” “你——” 小五气急,但却被谢非言拉住了。 “宋大少爷乃是宋家下一任家主,整个宋家的事务都担在他的肩上,没时间见我我也能理解。”谢非言心平气和,声音不疾不徐,“那么我求见宋老爷也是一样,烦请为我通报一声吧。” 那下仆眉头一皱,说:“大少爷没时间,老爷更没时间了。” 谢非言反问:“你可是宋老爷?” 下仆一噎:“自然不是。” “那我要求见宋老爷,与你何干?”谢非言微微笑着,眼中氤氲的黑气却叫下仆背后隐隐发寒,“我说要求见宋老爷,你自去通报就是,宋老爷见不见我,是宋老爷的事,宋老爷忙不忙,自当由他来决定,哪里容得下你这恶仆飞扬跋扈、越俎代庖?还是说你觉得你能将宋老爷取而代之,来当我的长辈了?!” 下仆听到最后一句,吓得脸色数变,连说不敢。之后,这下仆见谢非言不肯对这件事轻易揭过,无论如何都要他给出一个答案,不由得踌躇片刻。 “小人并非是要对谢少爷无礼,也并非刻意阻拦谢少爷,只不过我们家老爷和少爷……我自去通报就是,不过还请谢少爷您看在小人也不容易的份上,切莫再说这样的话了。”下仆到底服了软,掀了帘子,进里头通报去了。 谢非言垂下眼,把玩着手里的折扇,没有说话。 胥元霁在一旁看着谢非言,恍惚间就像是看到了当年自己那位求告无门的太子哥哥。 当年的太子哥哥,是不是也是这样一家家一户户去拜访那些家族、低头恳求那些家族对胥氏一族施以援手的? 胥元霁感到心中越发酸软,低声说:“你已经一日滴水未进了,先喝点水吧。” 胥元霁与小五还好,在找到落脚的客栈后,好歹吃了点东西,也勉强睡了一下。但谢非言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在灯下枯坐一夜,胥元霁睡前他是什么模样,胥元霁睡醒后他还是什么模样。 ——哪怕是修士,也不是铁打的吧? 可偏偏小厮小五年纪还小,粗心大意得很,这时满心满眼都是复仇,再看不到其它,所以这会儿,竟只有胥元霁这个假冒的小厮来关心谢非言。 谢非言有些诧异地看他一眼,摇头不语。 胥元霁还想说点什么,一旁的小五却自顾自望着下仆离去的方向,开心道:“少爷,这次一定没问题的!宋老爷与我们老爷交情深厚,才不像宋大少爷那样冷酷无情……只要他知道你来拜见,他一定会来见你的!到时候,我们就能知道昨天到底发生什么了!” 小五神色振奋。 但谢非言并不这样想,甚至是一旁一直被谢非言吐槽为傻狍子的胥元霁,也觉得小五实在太过乐观。 ——一个家族里的老仆,往往是最能够代表主子态度的人。 谢非言在宋家坐了三个时辰,这件事难道就只有宋大少爷宋怀致一人知道吗? 当然不可能! 可偏偏这三个时辰里,没有一个宋家人出来见他。 这一件事代表着什么,其实已经非常清楚了。只不过年幼的小五看不清,而能唯一看清的谢非言又不能轻易放弃罢了。 此刻,谢非言之所以厚着脸皮赖着不走,其实只是在赌,赌宋家会不会看在过往那微薄的情谊上,出来提示他一言半辞。因为如果连与谢家情谊最为深厚的宋家都不肯说,那么另外的姜、何两个家族,就更难以撬开嘴了。 谢非言心中忧虑,细细摩挲着手中的折扇,在越来越长的等待中,已经开始思考起了下一步。 果不出所料,盏茶工夫后,那下仆面色为难地走了出来,婉转地告诉谢非言,这时候不但宋大少爷没有时间,宋老爷也没有时间,宋家上下的主子,全都没有时间。 “欺人太甚!”小五的眼睛又红了。 他几乎要跳了起来。 “谢家与宋家两家多年情谊,如今我们谢老爷尸骨未寒,你们宋家就是这样对待我们谢少爷的吗?!”小五看起来简直像是要冲上去与那下仆拼命,“我不相信宋老爷会这样!让开!我要去见宋老爷!” “唉呀你就别为难我了,我们老爷他真的没时间!” “我不相信!让开!我要去见宋老爷!” “这怎么行?你们就回去吧!” “让开!!” 二人拉扯起来。 谢非言闭了闭眼,厉声呵斥:“小五!” 二人俱是一震。 小五回头,近乎称得上年幼的面容上布满泪痕。 “少爷……”小五哽咽。 谢非言瞬间的心软和怅然。 谢非言心知,在这一次谢家灭门的事件中,真正最为伤心的人,恐怕是家人俱亡的小五,而不是表面上作为谢家遗孤的他。但伤心并不是强迫他人帮助自己的理由,更何况人情冷暖,本是如此。 于是谢非言冷着脸,说:“你这像什么样子?回来!” “可是少爷——” “回来!” 小五咬牙,提着袖子擦了把脸,到底是退下了。 谢非言站起来,神色平静地向那下仆颌首:“既然宋老爷和宋大少爷都这样忙,那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谢非言领着两个小厮,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只是几个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了下仆的视线尽头。 下仆犹豫片刻,进了里头回话。 来到书房门前,宋老爷与宋大少爷宋怀致正讨论着家族产业,于是下仆便在书房外无声等候。 片刻后,二人谈话告一段落,歇了口气。宋怀致见到门口的下仆,登时想起还有谢家和谢非言这么回事,于是便开口问道:“谢家的那人走了?他没闹吧?” 下仆回道:“谢少爷听说老爷不肯见他,便转身走了。”顿了顿,下仆又说,“谢少爷看起来与往日大不相同,似是沉稳了许多,让人刮目相看。” 事实上,在这之前,这下仆怎么都不会想到素有恶名的谢家大少,竟然能在厅内一坐就是三个时辰,被搪塞冷待也没有大吵大闹,甚至说话也有理有据、进退有度,完全不像传闻中的那个恶少。 这何止是“沉稳许多”? 简直就像是变了个人。 宋怀致笑了一声,不以为意:“沉稳?他自然是要沉稳。没了谢家这座靠山,他哪里敢不沉稳?!这些年来,他将天乙城闹得天翻地覆,不过是仗着谢家的势罢了,如今谢家倒了,他可不就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如此看来,他倒是还有自知之明!” 下仆欲言又止,心里却并不这样想。 说句不恰当的话——如果易地而处,被灭门被搪塞被冷待的是他们宋家这位被人交口称赞的宋大少爷,他都绝不可能会有这位谢大少爷这般冷静。 所以光是冲着这一点,下仆都隐约觉得,宋家或许不该就这样将那位谢少爷拒之门外。 但他只是下人,做不了这个主,更不该开这个口,于是他只是沉默。 倒是宋老爷看了宋怀致一眼,摇摇头:“你啊,还是太年轻了。” 宋怀致诧异:“父亲为何这样说?” 宋老爷屏退下仆,关上门窗,而后回身问道:“怀致,你以为我为何不见谢家那小子?” 宋怀致说:“难道不是因为谢家倒了,那小子又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性子吗?” 宋老爷摇头叹息:“怀致,你觉得为父我如今不去见那谢家小子,是因为帮助他没有回报吗?非也,谢家惹上的大/麻烦,绝不是我们宋家能够兜下的,为父不去见谢家小子,只是畏惧那凶手的势力、惧怕我们宋家步上谢家的后尘罢了。然而我们宋家与谢家多年情谊,若当真对谢家遗孤袖手旁观、彻底撇清干系,便是彻头彻尾的小人行径!” “那——” “怀致,你要牢记: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有情义在胸,所以我们宋家人可以为了性命谋求自保,但绝不可为了性命无情无义!” 宋怀致皱眉,感到这番话可真是自相矛盾:这世上,哪里有兼顾自己性命与心中情义的办法?大难临头之际,哪怕是夫妻也要各自纷飞,更何况是对一个被灭门的世交之子? “父亲的意思是?”宋怀致问道。 “你看着便是。”宋老爷露出老狐狸般的神色,意味深长地摸了摸胡子。 …… 谢非言一行人清晨出发去宋家,等了三个时辰才离开,因此当他们回到客栈时,已经是正午了。 他们浑身疲惫,饿得前胸贴后背,点了数道菜让小二一会儿送上来,自己则先进了房想要休憩片刻。 但他们才进门没多久,细细的敲击声就响了起来。 笃笃笃—— 这声音却不是从门外传来的,而是从窗外传来的。 屋内三人面面相觑。 因没察觉到窗外有威胁气息,于是谢非言想了想,便示意小五去开窗。 小五来到窗前,小心翼翼地推窗。 这窗户刚推开一道缝,外头的人便等不及地掀开,滑鱼般溜进房里,还未站定便低声喊道:“谢小一,你怎的还待在这天乙城?你不是去了晋州城了吗?算了,不提这个——你赶紧走!快些走!再迟便来不及了!” 小五定睛一看来人的脸,顿时露出愕然神色。 “宋四少爷?怎的是你?!” 谢非言也有瞬间惊讶,但他很快明白了什么。 “小五,先让开吧,堵在窗户那儿哪里像话?”谢非言说着,伸手一引,“宋小四,你此次前来,想必有话要对我说吧?坐,我洗耳恭听。” 第18章 击掌为誓 宋嵘便进了屋来,在桌旁坐下。 他似是走了极远的路,一坐下便吨吨吨喝了一壶茶,之后一抹嘴,叽里呱啦地交代了自己的行踪。 原来这两天,宋小四被宋老爷子找了个由头,关在房内,并喝令他近些天都不可出门。他自感冤枉,又不敢反抗宋老爷子,于是百无聊赖之下便在宋府四处晃荡。今天早上,他憋得狠了,便偷偷溜进老爷子和大哥的书房内,想要吓他们一跳,最好能讨得他们的嫌,将他赶出府外荒唐。 谁想就是这么一躲,竟让他听到了一个天大的消息! 原来,这两天宋老爷子之所以拘着宋四不叫他出门,是因为天乙城内来了一个大人物,广陵王陆铎,人称陆铎公。 陆铎公,乃是水神神祇之名。然而这位广陵王陆铎,却并非真的广陵王,也不是真的水神陆铎公,甚至他也并不姓陆,更不叫铎! 他原名姓甚名谁早已被人遗忘,但因修习过一本天阶功法《水神秘要》、有着水上龙王一样呼风唤雨的能力,这才被人敬称为陆铎公,且又因他长年居于广陵,在广陵圈地为王,于是又被称为广陵王。 天乙城居于内陆,广陵临着江海,二者距离何止万里。但偏偏前几日,广陵王陆铎公屈尊来到天乙城内,被城主迎为座上宾,在城主府内暂住,宋老爷子正是怕宋四不知死活,冲撞了广陵王的下属,甚至冲撞了广陵王,这才拘着他。广陵王一日不走,宋四就一日出不了府! 谢非言倒是听过广陵王陆铎公的名头, 如果要将这世上龙蛇混杂的势力和能人进行划分,那大概会粗略划做这样几个分类:第一阶段,自然是初出茅庐的籍籍无名之辈;第二阶段,便是崭露头角的后起之秀;第三阶段,个人实力的初步积累已经完成,成为了实力雄厚的中流砥柱;而到了第四阶段,当你披荆斩棘,拥有翻云覆雨之能后,便可雄踞一方,被追随者冠以上古神灵或大能之名,成为一代枭雄! 而广陵王陆铎公,正是这样的枭雄。 对于修士来说,广陵王像是仙人一样,高不可攀,而对于凡人来说,陆铎公更是与陆地神仙没什么两样。这样的人突然来到了天乙城,也难怪宋老爷子如临大敌,将宋四拘在宋府不肯让他出门了。 谢非言并不怕这位水上龙王,陆地神仙,但谢非言却不可能不在意这位陆铎公的身份。 “原来是陆铎公吗?”谢非言轻声说,“那么他是否带着他的义子来了?” 这位陆铎公第一出名的,是他水上龙王之名,其次,便是他的义子义女了。 陆铎公被称为水上龙王,其性也像龙一样喜好渔色,光是有名份的侍妾就已近百人,至于未有名分的露水情缘,恐怕一千之数都打不住。但偏偏陆铎公都这般广撒网了,能结果子的却一个没有,于是无奈之下,陆铎公便收养了三男一女,以义父义子女相称。 这三名义子,分别为黑面神呼延极,小龙王陆乘舟,无极剑侠东方高我;而那一名义女卢涵雁,则未听闻有修习功法,只有美名甚嚣尘上,被称作广陵第一美人。 其他人暂且不提,但既然陆铎公这位与东方高我有着义亲关系的人出现了,那么是否也代表着东方高我也来了?! 宋四一拍大腿:“你怎么知道?!就是这样!” 原来,这陆铎公并非是独自前来,而是带着一队手下以及自己的义子东方高我,从广陵一路北上,不知怀着什么目的与秘密,也不知其终点将落在何方。 而至于天乙城,只不过是陆铎公与东方高我途中小憩的一站罢了。 谢非言捏着茶盏的手渐渐紧了:“那这与我谢家又有什么关系?” 宋四长吁短叹:“本是无关的……本该无关的。”他说着,看着谢非言,欲言又止,“但那东方高我……到了天乙城后,先是要找沈家……听闻他与沈家有故交,可后来却听到了谢小一你对沈辞镜那小子求而不得,最后将人逼出天乙城的传闻……” 说到这里,宋四越发吞吞吐吐起来。 谢非言这时却笑了起来:“所以他便找上谢家大门,让老爷子把我交出来。可一来,我并不在谢家;二来,老爷子他绝不可能做出卖子求荣的事来。于是最后,那东方高我大怒,口称要为沈家报仇,便拿了沈家的剑,灭了我谢家的门,是吗?” 宋四神色为难,说不出话来。 谢非言摔了茶盏,终于大笑出声,笑声肆意张狂,满满的乖张暴戾。 宋四被吓住了,连连安抚,道:“小一,谢小一,你别吓我!这,这……唉呀,你也莫要太过自责,这又绝非是你的错处……” “这当然不是我的错处!”谢非言笑声蓦然一敛,冷冷道,“这当然不是我的错处,也当然不是谢家的错处,甚至不是沈家的错处,而是那狗屁无极剑侠东方高我的错处,是那劳什子水上龙王陆铎公的错处!” 宋四的心都快要被谢非言吓得从喉咙口里跳出来。 “噤声!噤声!赶快住嘴!”宋四脸都白了,连连摆手,甚至想要上来捂谢非言的嘴,“你这小子,怎么什么都敢往外说?!那位老神仙的事,也是我们能说的吗?!” 谢非言冷笑道:“他都做得,我还说不得吗?!那东方高我,上数八辈祖宗都跟沈家打不着一杆去,当年沈家被人灭门,他不知在哪儿,这会儿却腆着脸说自己是沈家故交,借着沈辞镜一事,借题发挥,以子虚乌有之名灭我谢家,还要留下一把剑来警告我、恶心我,这会儿我却连说都说不得他了?” “而那所谓的陆地神仙陆铎公,更是狗屁不通!他恃强凌弱、横行霸道,多年来就如那恶狗一般,不但毁了无数女子清白,就连那些义子也被他养做恶犬,养得他们性情乖戾,见人便咬,顺他者昌逆他者亡!这般的货色,这种披着人皮的畜生,竟也敢自称陆地神仙?!如果这样的货色都能被叫做陆地神仙,那么那些活在静海幽地的魔道恶徒又叫?天兵天将吗?!” “别说了!唉呀,谢小一,你别说了!”宋四急得顿脚,额上背上冷汗直冒。 宋四曾听说,有些大能身具玄妙神通,哪怕是万里之外的人念了他的名字,他也有所感应,神念瞬息万里来到那人面前。 而在宋小四看来,陆铎公这样的老神仙,正是这种身负玄妙神通的大能之一,更何况他与谢非言也并非相距万里,而是同在天乙城内!如今谢小一近乎是指着陆铎公的鼻子骂人禽兽,那这老神仙又会作何反应?! 宋小四只是想想,就忍不住汗流如注。 但楼下闹市却蓦然传来一声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 这样的笑声像是惊雷在屋内众人耳畔响起,差点没将宋小四吓得一头栽倒。 宋小四哆嗦着推窗向下望去,只见挤挤攘攘的闹市人群中,有个气质出尘的邋遢道士提着酒葫芦,指着谢非言的方向笑得直拍大腿,一边拍一边大声叫好。 但偏偏这样狂笑不羁的人物,人来人往的闹市中竟无一人向他看过去,就好像这老道士全然不存在于众人眼中。 “说得好!小子,说得好!”老道士旁若无人,站在街上抚掌大笑,“像陆铎公,呸,像老泥鳅这般的畜生,如果也能称得上陆地神仙,那静海幽地的那群狂徒便是天兵天将了,哈哈哈!好好好,妙妙妙,我老道士可是许多年没听过这般有意思的话了!” 宋小四看着老道士,背后冷汗重重,感到事情变得越来越难以控制起来:明明他只是来警告谢小一,让谢小一趁着东方高我还未注意到他时赶紧离开天乙城的,明明他心中只打算说出真相就离去的……但偏偏最后却叫他听到了这么多狂妄的话,见到了这样奇怪的人。 明明身在闹市、站在千百人面前,却无人能瞧见他听见他,这是什么样的神通? 明明知晓陆铎公的威能,却还敢叫陆铎公老神仙为老泥鳅的,会是什么样的人? 宋小四甚至不敢细想。 他不过是一个纨绔子弟,虽然义气上头时,他可以顶着陆铎公的威势和宋老爷子的威严做出通风报信之事,但归根结底,他依然只是个立不起来的公子哥罢了。 宋小四面色发白,嘴唇颤抖,一副快要厥过去的没用样子。 谢非言也不为难他,将他推开,便自个站在窗前,打量楼下那老道士。 只见这老道士咋一看去,只给人两个印象,一是穷,二是邋遢。他穿着一双露脚趾的草鞋,提着一根能当扫帚用的拂尘,身上的道袍补丁摞补丁,头发乱糟糟得像鸡窝。与其说他是老道士,倒不如说他是看起来像道士的老乞丐! 这样的人,如果放在平日,谢非言宋小四这样的纨绔哪怕是路过都不会多看一眼,但偏偏在当下,在这个特殊的时候特殊的场景中,这老道士以这样神秘莫测的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于是他的身份也就被无限拔高了 谢非言看着他,一时间并未猜出这老道士的身份。 但这无关紧要,因为他胸中点燃的暴戾乖张,让他再不关心这样的事。 谢非言似笑非笑,道:“听起来老道长似是也很看不惯那所谓的陆铎公?” 谢非言扬声说着,声音清朗,身姿挺拔。但偏偏楼下众人除了老道士外,无人听见他,无人看见他。就像是有个看不到的屏障,将老道士与谢非言所在的房间笼罩在内。 老道士嘿嘿一笑,道:“没错,我的确讨厌那老泥鳅,但小子你也莫要指望我能去对付那老东西!陆铎那老家伙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巧了不是,道长我也不是什么好人!”这老道士捻着胡子,竟还颇有点得意洋洋的意思,“你小子若想要以此激我去对付那老泥鳅,道行还浅了点!” 谢非言笑了一声,话题一转:“既然如此,小子就多嘴问一句,却不知老道长是修的长生,还是修的快活?” 老道士摇头晃脑:“当然是修的快活!所谓的长生,不过是活成个乌龟老王八而已,有什么意思?” “既然如此,那老道长觉得万万人的敬仰可足够快活?” 老道士眼珠一转:“还行。” “老道长觉得众人拜服、视你为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这可快活?” 老道士眉头挑了起来:“尚可。” “那老道长觉得,将万万人从你讨厌的老东西手中解救出来,看他们拜服在你脚下,对你感激涕零,一边赞叹你的伟力,一边痛斥你讨厌的人……这可足够快活?” 老道士终于哈哈大笑:“我只以为你小子怨恨那老泥鳅纵狗伤人,想要害那老泥鳅的性命,却没想你心中竟打着将那老泥鳅势力连根拔起的念头?小子,你可知道广陵王陆铎公为何被称为水上龙王,陆地神仙?他的广陵城,治下数万里,有万万人仰仗他而活;他经营数百年,不但将他的广陵城打造成铁桶一般,更是培养起符甲兵无数!他在江上建起行宫,他在海中号令水兽,他在陆地兴起甲兵,就连天上,他也不是没有办法!这样的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一个修士,而是一个符号,一个庞大势力的象征!你以为单凭你我二人,就可撼动这一切吗?哪怕我依你所言,这就去杀了陆铎那老匹夫,但他的广陵城不会塌,他的行宫不会倒,他的符甲兵不会散,他水上龙王之名,也将一直流传下去,直到出现新的继任者!你小子竟以为你可凭借匹夫之勇,就能改天换地,令他人数百年的努力都付诸东流吗?!” 谢非言一笑,漆黑的瞳仁中有着狠毒的光:“有何不可?!” 老道士摇头哂笑:“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有何不可?你竟说‘有何不可’?” 老道士拍了拍自己的酒葫芦,眼珠一转,拍掌笑了起来:“既然如此,那我便这样与你说罢:若你能杀了那东方高我,我便去杀了陆铎那老匹夫,如何?!” 谢非言眼中异光更甚:“老道长说的可是真的?” 老道士嘿嘿一笑,说:“那东方高我,虽自称无极剑侠,但‘侠’这一字他是远远称不上的,唯有一手快剑,尚可入眼。他资质出众,三岁不到就被陆铎老泥鳅养在膝下,悉心教导,从衣食住行到功法法器,所用的一切无不是上上之选,因此这东方高我才能在区区三十四岁之时,就在修行之路上登堂入室,孕出半颗金丹,离金丹真人只有一步之遥!” “而你——资质低劣,年纪太大,手上无功法,也无丹药,更无法器,一看便知道途无望!这样的你,竟还想要杀东方高我?” 老道士脸上不屑神色毫不掩饰。 谢非言脸上却绽出骇人神光:“这样的我,为何杀不了东方高我?!” 老道士摇头,想要呵斥这小子,让他一个筑基都达不到的小垃圾好好脚踏实地,口出狂言之前先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然而在他呵斥前,他突然神念一动,心有有感,看向谢非言的目光微变,带上了几分惊奇和探究。 老道士微微沉吟起来。 谢非言继续道:“老道长若不信,便与我打个赌吧!” 老道士态度稍稍谨慎:“什么赌?” 谢非言朗声道:“若我三年内当真杀得了东方高我,那老道长听闻东方高我的死讯后,就要去杀了陆铎那老匹夫,可好?” 老道士眉头一皱。“你在说真的?”老道士缓缓审视谢非言,道,“你不过一介炼气修士,资质下等,心法不值一提,听闻你家族也倒了,想来手上也没什么底牌。你一无所有,却还想与我打这个赌?!你可知道,若你输了,便是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谢非言笑道:“老道长果然目光如炬。然而老道长有句话说错了。我并非一无所有,我还有一腔血气之勇!人生在世,什么都可以失去,唯一腔勇气不可失。若我今日在次止步,被东方高我的金丹期吓破了胆,如丧家之犬般夹着尾巴跑了,那我谢非言今后的人生,也绝非‘人生’,而不过是路边的一条狗,水沟里的一团污泥罢了!与其让我谢非言之名落入泥潭,与野狗为伍,还不如赌上我这一身,披荆斩棘,搏出一个未来!” 老道士暴喝一声:“好!” 老道士大笑起来,连道了三个好字。 他似是也被激出了万丈豪情,负手道:“连你这样的小子,都有这般勇气和决心,那我若不应,岂不是被你比了下去?谢非言,好,好一个谢非言!既然如此,我们便立下三年之约,只要你谢非言能在三年内杀了东方高我,老道我师易海,无论如何,都会为你杀了陆铎这老匹夫!” 谢非言也大笑起来:“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二人击掌为誓。 老道士大笑,扬长而去。 谢非言则转身,目光在宋嵘、小厮小五,以及胥元霁身上扫过。 他没有理会他们的面色苍白、神思恍惚,缓缓说道:“你们也听到了,我身负血仇,日后道路想来与你们相左。”与陆铎公为敌,就像是与阎王爷为敌,谢非言从未想过要将这些人拉下水,“既然我们非同路人,那就在此别过吧!” “山高水远,日后有缘再见!” 不等众人反应,谢非言推窗跳下,跃入人群,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那样,眨眼就消失不见。 第19章 持强逞凶 三年后,广陵城外,无数的船正泊在海上,等待开港靠岸。 在广陵城港口外等待着的这些船只中,既有独桨独帆的小舟,也有远道而来的漕运船,更有巨大得如同海上巨兽的广陵宝船。平日里,这些船只就像是人一样,阶级分明,位于阶级顶层的,横冲直撞,位于阶级底层的,谦卑让道。然而此刻,无论是顶层的广陵宝船,还是底层的独木小舟,统统只能等在广陵海港的外头,在逐渐升高的烈日下苦苦熬着,久久未见有前进的迹象。 那些躲在大船内、有着高船软枕和甜茶果脯的贵人们还好,但像一些不拘小节的、坐在无遮挡的小舟内就来了广陵的江湖豪客们,却在这样的烈日下生出了不满。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抱怨了起来,“听闻广陵城乃是仙家之地,繁荣昌盛,人人安居乐业,更是有许多人曾在此地寻访到了仙缘,我这才特意前来拜见的,谁想这会儿连门都进不去?!这是为何?我来之前可没听过还有这档子事!” “这你都不知道?” 这江湖豪客的话未落音,不远处一艘装饰雅致的小舸上,一个被数名侍婢环绕的青衣公子便开口了,轻蔑笑道:“今日可是广陵城城主陆铎公老神仙之女,广陵第一美人卢小姐回家探亲的日子!老神仙疼爱自己的女儿,怕有不长眼的家伙冲撞了大小姐,便提前一天便清了海港,让旁人在外等待,直到接到卢小姐回城主府后,才会允人入城。连这一点你都不知道,你来广陵寻访的是哪门子的仙缘?!” 江湖豪客望了过去,只见说话的是一位青衣公子。他眼底青黑,看起来酒色过度;身上衣料昂贵,侍婢无数,乘坐的舟舸看起来很是不凡,对广陵城的消息也说得头头是道,一副颇有来头的样子。但江湖豪客见了他,却是一愣,一点都不为对方的高姿态而动容,反而脸上露出古怪神情,对着青衣公子看了又看。 青衣公子被这人目光看得奇怪,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他身旁的侍婢则瞬间心领神会,扭头呵斥这江湖汉子:“兀那贼人,你那双贼眼对着我家公子看什么?再胡乱打量,小心我们挖了你的眼睛!” 江湖豪客脸色一沉,心中暗怒,但畏惧这青衣公子摆出的架势和派头,害怕真的惹上什么硬点子,便只能强忍不发,扭开了头。 但这江湖豪客闭了嘴,有些人却偏要开口。 只见稍远的地方,一艘只能容下一人的寒酸小木舟上,一个腰间佩刀的黑衣男人原本正悠然自得地躺在船上,双手枕在脑后,脸上盖着斗笠,像是睡死了过去,存在感近乎于无。然而在这侍婢口出狂言的此刻,这黑衣男人却稍稍掀起了自己破旧的斗笠,嗤笑道:“瞧你说的,好似你家那位是小姐而非公子一样,看一眼就要挖了人的眼睛?怎的,一个大男人还怕人看吗?还是说你知晓你家公子此刻东施效颦的姿态实在难看,怕有人揭了你家公子伤疤,伤了你家公子的小心肝?!” 侍婢瞬息变了脸色:“狂徒!竟敢对我家公子口出恶言?找死!” 这侍婢说得狠,出手更狠。只见她话音未落,便拔下簪子向黑衣男人一掷,这簪子迎风而散,瞬息就化作无数毫光,细细密密地向黑衣男人扎去,若真叫这些毫光落了实处,不说这黑衣男人,恐怕这百米之内的数艘船舸,都要被这毫光扎成筛子! 那江湖豪客何时见过这种神仙般的景况,一时间竟失了神,傻了眼,呆立舟上,动也不动。 倒是那黑衣男人冷笑一声,骤然抽刀。 只听锵然一声震响,一道绚烂的红自海面升起,就像是夕阳下的最后那一抹红霞,炽烈又轻渺,刚一出现,便又消逝了。 江湖豪客终于回神,背后刚升起冷汗,便发现那骇人的牛毛毫光竟已消失不见,只有一只扭曲的金钗骤然出现,周身环绕着炽烈火焰,无力垂落海中,发出闷响与浓烟。 在蒸腾的浓烈水雾中,江湖豪客向后望去,只见原本躺着的黑衣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虽然斗笠还盖在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叫人只能看清他的下巴和似笑非笑的唇角,他身上的衣袍也极为普通,随处可见,远不及那位青衣公子的昂贵和精致,但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却给人以强烈而奇特的魅力,无论是谁见了他——甚至未曾正面见过他,都会笃信他定然是一位绝代风流人物。 然而就是面对这样的黑衣男人,那侍婢却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怪物,花容失色,连连后退,最后跌坐在甲板上,动弹不得。 而一旁那位一直端着架子的青衣公子,这时也忍不住站了起来,愕然说道:“您……您可是镇海卫宁指挥使,宁斐?!” 镇海卫?!宁指挥使?! 江湖豪客悚然一惊。想到了这宁指挥使的传闻。 镇海卫,乃是广陵城陆老神仙的三支私兵之一。 只要是对广陵城陆铎公有所了解的,都知道陆老神仙手上握着三支赫赫有名的卫队:一是人少且精、人人都能上天入海的红衣卫;一是陆地称雄,一身符甲坚不可摧的符甲兵;一是纵横江海,能平江海的镇海卫。 从含金量上,镇海卫远比不上藏龙卧虎、神出鬼没的红衣卫,从整体实力上,它也不及名声赫赫的符甲兵,所以一直以来,镇海卫都在广陵城存在感极低,只有海兽入侵时才能见到几面。然而,自从两年前这位还只是普通镇海卫一员的宁斐,于阵前砍下临阵脱逃的上一任指挥使的脑袋,并设计坑杀数万海兽,使得整座广陵城都浸泡在腥臭血海中整整三月后,这位镇海卫宁斐的大名与狠毒便喧嚣尘上。 也正是因为这一战,陆铎公的义子之一黑面神呼延极,对宁斐表现得极为赏识,向陆铎公进言,破格将仅有筑基期的宁斐提拔为镇海卫的指挥使,统领整个镇海卫,负责对抗海上来袭的一切海兽与敌人! 在这之后,这位宁指挥使的大名也在一次次的惊人战绩中,变得越发沉重狠毒起来。 他绝不是广陵城中修为最高的,但他绝对是最心狠手辣的;他或许也不是广陵城中最受看重偏爱的,但却绝对是最重要而无法替代的。 而这——这样心狠手辣能治小儿夜啼的宁指挥使,竟有这般风流姿态?竟就穿着这样普通的衣服,藏身于他们之中? 江湖豪客顿时后怕起来,哪怕他刚刚才被这位宁指挥使救下一命,却也在对方的赫赫凶名下退缩,用敬畏的目光看着这黑衣男人。 而对面那位青衣公子,这时只会比江湖豪客更怕。 因为江湖豪客只是凡人世界的武夫,只知宁斐不好惹,却不知宁斐到底如何不好惹。 可他,留仙门门主之子,季仙踪,一个仰仗广陵城鼻息而活的宗门之子,却对宁斐凶名来历的各种细节再清楚不过了。 在季仙踪出宗门前,他的父亲,也就是留仙门门主对他耳提面命,反复强调了几位一定不能惹的人物,并一再告诉他,这一次去广陵城拜见陆老神仙一定要低调、要能忍、要安安分分,干脆把自己当一只鹌鹑就好。 可季仙踪万万没想到,自己都这样低调了,竟然还能遇到比他更低调更凶恶的家伙——宁斐。 这算什么? 流年不利吗?! 季仙踪欲哭无泪。 而这时,远处,身着锦袍、披着黑色斗篷的镇海卫也赶来了。 他们被这边的动静惊动,纷纷过来查看,脸上带着不耐和冷厉,然而这些表情在看到独舟上的黑衣男人后,却纷纷化作统一的惊惧。 这群镇海卫不敢多想,在黑衣男人面前齐齐跪下,沉声道:“拜见宁指挥使!” “起来。”黑衣男人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镇海卫立即起身,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半点不敢怠慢,由此可见这位宁指挥使的积威。 季仙踪心中越发感到不妙,赔笑着就想要表明身份,替自己的侍婢求情。 可没等他开口,黑衣男人便指向了船上的侍婢,轻描淡写的声音甚至还带着笑。 “无视我广陵城纪法,在大小姐归宁的日子持强逞凶,抓了。” 彻骨寒意涌上心头。季仙踪一个激灵,几乎忍不住要在烈日下发起抖来。 而那头,镇海卫齐齐应声,冲上了船,在那侍婢惊慌失措的惊叫声和哭求声中,毫不留情地将侍婢抓起来,一路拖下了船。 “不!不要!不要!我不是有意的!宁大人,我不是有意冒犯您的!” “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公子!公子救我!公子!!” 季仙踪在一旁看得满头冷汗,眼珠乱转,嘴唇张张合合,欲言又止,脸上既是焦急又是畏惧。 对于季仙踪来说,他当然是想要救下自己的侍婢的,奈何宁指挥使积威太重,在明了宁斐的身份后,他甚至都不敢向宁指挥使多看一眼,更别说开口求情了。 他心中焦虑难捺,脸色变了又变。 而就在侍婢即将被镇海卫拖走、不知道受到什么惩戒和处罚时,季仙踪终于鼓起勇气。 “宁……” “久闻宁指挥使大名,却没想闻名不如见面,宁指挥使的酷烈作风,竟是远甚传闻。” 突然的,一个斯文有礼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季仙踪的勇气,同时也令镇海卫的行动一顿。 他们向远处望去,却见一艘快船破浪而来,其上站着数名白衣锦袍的男子。而其中最惹人瞩目的,则是船首那位身姿挺拔,面庞俊美的男人。 只见他身姿挺拔,腰间佩剑,神色温和有礼,微微笑着的脸上有着令人安心的善解人意,正是无数少女梦中郎君的模样。 然而对于镇海卫来说,这位男子虽然出类拔萃,但他身上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那白衣上的鲜艳锦文。 因为这锦文,赫然是白玉京的标志!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在广袤的沧浪大陆中,隐藏着无数的修士与宗门。其中若论门派,排名第一的自然是被称为天下第一宗的归元宗。 然而归元宗虽然顶着天下第一宗的名头,多年下来却已式微。如今那位被正道修士拥簇的首领青霄仙尊,也并非出自天下第一宗的归元宗,而是出自白玉京! ——正道魁首,青霄仙尊,白玉京! 这三重威慑重重压下,哪怕是镇海卫也在此刻色变,手上的动作也不由得缓了下来。 但宁指挥使却浑然不惧,侧头看了来人一眼后,缓缓揭开自己的斗笠。 这一刻,除了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侍婢外,无论是对面快船上的白玉京弟子,又或者是留仙门季仙踪与其婢女们,甚至于一旁的江湖豪客,都忍不住向他望来,又惧怕又好奇地打量起他来。 第20章 言辞交锋 宁指挥使一掀了自己斗笠,周围的人们便感到眼前一亮。 但这样的亮,却并非是惊艳,而是一种见过浓墨重彩的美丽后骤然又见它淡去的空白与遗憾。 如果说这位宁指挥使在盖着斗笠时,是个令人觉得风姿卓绝、使人心生向往的风流人物,那么在他拿开斗笠后,他那张过于寡淡的眉眼,便是这一切空白和遗憾的根源。 真正的美人,既有那种浓墨重彩至极、我花开后百花杀的盛气凌人型美人,也有那种多一分则太浓少一分则太淡的恰到好处型美人……难道说,从今天开始,世上又要增添一种可靠气质取胜的美人了吗? 但这脸也太寡淡了吧?这样的人,也能被叫做“美人”吗? 可明明这宁指挥使,单从身影气质来看,分明是个大美人,怎的眉眼偏偏这般无趣呢? 众人心中纷纷升起了说不出的失望,紧接着又摄于宁指挥使的凶名,低下了头。 但同样低下头的季仙踪却怎么琢磨怎么觉得不对:这不应该啊!这气质这身段这脸型,明明应该是个美人才对啊! 怎么就……怎么就是这么张脸呢?! 宁指挥使并没有注意这些满腹小心思的人。他盯着船首那白衣公子,虽然寡淡的脸微微笑着,声音却不冷不热:“白玉京的徐首席,也想要插手我广陵城的内务吗?还是你起了怜香惜玉之心,见到美人哭求就想要救下?那徐首席可要保重自己才是,毕竟这天下的美人这么多,你若一直这样救下去,却不知道你有几条性命可让你这样耗费?” 镇海卫这时不由得一惊。 万万没想到,白玉京的人不入世则以,一开山门就是首席这样的人物! 传说中,白玉京的每一代首席,都是白玉京内最有前途的弟子。他们的修为或许不是最高的,但他们的进度绝对是最快的,被门派寄予的期盼绝对是最深的。说句不恰当的话,只要每一代的首席能够在门派内部的压力与外部的觊觎中下活下来,保住自己的地位和性命,那么他就是铁板钉钉的下一任门主,甚至是下一任仙尊也说不定! 所以,这位徐首席,就是入世修行的下一任白玉京门主了?! 想到这里,镇海卫们纷纷侧头,偷眼打量那位白衣公子,看他究竟是有什么三头六臂竟能坐住白玉京首席之位,同时也为自己未来年老时的吹牛打屁增添几分谈资。 而这白玉京的徐首席,全名为徐观己,乃是白玉京的某位长老在十多年前突然带回白玉京的。没人知道徐观己是不是真的叫徐观己,也没人知道他的过往,大家只知道,他入道后不过十余年的现在,其修为就已到了金丹后期,离破丹成婴只有一步之遥! 他的修行速度无可挑剔,待人接物更是令人如沐春风,在白玉京内有着极高的声望。 因此,当徐观己被宁指挥使这样一顿指桑骂槐和冷嘲热讽后,他自己还未开口辩解,他身后的白玉京弟子们就已经眉头倒竖,出言呵斥。 “大胆狂徒!你不过是广陵城一条区区走狗,竟敢这般跟我们首席说话?!” “我们代表来拜见陆铎公,代表的是白玉京,哪怕是陆铎公见了我们,都要对我们以礼相待!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对我们首席这样不敬?!” “真是好大的胆子!不过是堪堪步入筑基期的走狗,竟敢向我们白玉京的弟子狂吠?你可知我们此刻哪怕将你斩于剑下,陆铎公都不会跟我们多说什么?!” 镇海卫们的面色变了又变,心中恼怒于白玉京的喝骂,但却又无可奈何,毕竟对方说的并没有错。如果他们真的被白玉京的人杀了,陆铎公虽然恼怒,但也绝不会为了他们而跟白玉京翻脸。 他们忍气吞声,脸色难看,作为陆铎公的狗承受了他人对狗的喝骂。 但这群走狗中最大的那条狗,却偏偏见不得这些人嚣张。 宁指挥使蓦然大笑一声,道:“说得好!为什么不说得更大声一些,好叫天下人得知,这就是你们白玉京的作风?!” “不分青红皂白,肆意插手他人城中内务,被阻止后不但以势压人、喝骂道门同盟的部下,还要说上一句‘我便是杀了你这条狗你主人也不敢向我叫嚣’?!好,好,好!不愧是道门正统白玉京!不愧是天下道门的典范,说得真是太好了!” 徐观己面色微变,没想到只是两句话的功夫,这宁指挥使竟就这样颠倒黑白,扯上大旗,将白玉京架了起来。 看来这宁斐能以区区筑基之身,统领广陵城镇海卫,本事果然非同一般,不可小觑,光是这张嘴皮子就够人受了。 徐观己深知身后这些被气得七窍生烟的师弟师妹们心性单纯,说话不过脑子,绝不会是宁斐这老狐狸的对手,于是他伸手按下他们,准备开口挽回同门的失言。 但没等他开口,一个平静冷淡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白玉京虽然势大,但要说道门正统,却还是只有归元宗能当得此名。” 众人闻声望了过去,却见不远处有一青衣人踩着一艘小舟缓缓驶来。 世间的一切似乎都在这一刻被简化到了极致。 分明眼前这一幕里只有一人,一舟,一剑,一酒葫芦而已,但偏偏在这样简单的一幕下,却再也容不下其它任何人的颜色。 这一刻,一旁诺诺不敢言的季仙踪,在看到来人的这一身青衣后,突然就明白了之前江湖豪客看他的怪异目光,也明白了宁指挥使之前讥讽的那句“东施效颦”。 因为他现在也恨不得将自己这一身青衣扒下来,并发誓从此以后再不穿青色的衣服。 季仙踪越发深地低下了头,只希望将自己的脸埋进甲板里,再不要见人的好。 而另一边,徐观己则看着这踏舟而来的青衣人,脸上的微笑却稍稍淡了一些。 “原来是归元宗洗剑峰宫长老的弟子沈辞镜。不知阁下出言,有何指教?!” 归元宗?天下第一宗的归元宗? 洗剑峰宫长老?天下第一剑的那位宫长老? 宫长老什么时候收徒了?收的还是这个看起来尚未及冠的年轻人? 不同于小有名声的徐观己,这位天下第一剑的弟子沈辞镜,就像是突然冒出来的人物,之前从未有人听闻其名。 于是这时,在沈辞镜被徐观己道破身份后,众人不由得纷纷看向这位宫长老的弟子,想要看出他身上有什么出众的地方,才能够令闭关数百年的天下第一剑收他为徒。 但……其它暂且不说,这位沈公子的脸倒是真的好看,正是那种我花开后百花杀的浓墨重彩,其气势之盛,甚至令人不敢逼视。 也不知沈辞镜是做了什么,那自行驶来的小舟,临到众人近前后又自行停下了。他在舟上稳稳站着,说:“指教不敢当,只不过总得叫众人知道,真正的道统之首,远不会做出看谁哭得可怜就去怜悯谁的事而已。” 沈辞镜的声音平直,面上并没有更多的情绪起伏,但配合着他的话,就是有种莫名的嘲讽感。 徐观己淡淡道:“我道门中人,虽求长生,但也应时时自审,以济世救人、匡扶天下为己任,不可对不平之事坐视不理。这位宁指挥使,行事作风酷烈无情,光天白日下便要强拘了他人,我等正道弟子看不下去,想要插手,又有何不对?” 到了这时,无论是镇海卫也好还是留仙门季仙踪也好,都知道这场镇海卫拘人的小事,在白玉京和归元宗的接连插手下,已经逐渐升级为两派弟子的道统之争。 分明镇海卫与留仙门的侍婢才是这场事件的主角,但偏偏他们全都从事件中隐去了。 众人尴尬不已,在这场交锋中颇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感觉。 但这些人中却还有一人没有隐去。 正是这位宁指挥使! 只听宁指挥使一笑,道:“只因我作风酷烈,而那侍婢模样柔弱,所以这件事便一定是我的错了——徐首席的意思可是如此?” 徐观己眉头一皱,刚要开口辩驳,一旁的沈辞镜就说道: “看徐首席的模样,大概正是如此。不过徐首席,有句话我一定要劝你:怜香惜玉虽是君子所为,但比起这个来,君子更重要的是明辨是非的能力。如果你闭耳塞听,只顾一味以救助他人来标榜正道,那你充其量也不过是感动了自己、入了邪道罢了。世间正理,除了扶弱,还有斩恶。若你扶了弱又扶了恶,那你不如什么都别做的好!” 众人万没想到,这沈公子长得好看,说起话来却十分辛辣。 更何况他说话时表情分外耿直,就像是一切话语皆是发自真心而非恶意嘲讽,真叫人觉得见了鬼了。 徐观己的脸色终于难看起来:“沈道友是指责我入了邪道?!” 沈辞镜眉头一皱:“我何时这样说了?” “难道方才的话不是沈道友说的吗?君子要明辨是非而非闭耳塞听,若是不懂得这个道理只为了标榜自我而扶助恶人,那是入了邪道——这难道不是沈道友指责我的话吗?!”徐观己冷声质问。 “我只说君子应当如何不当如何,为何你偏要说我这是在指责你不够君子?”沈辞镜眉头一皱,“算了,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就当是我说错了好了。” 徐观己心口气一堵。 这会儿不单众人觉得见了鬼了,就连徐观己也觉得自己真是见了鬼了: 这沈辞镜,怎么说起话来就这么讨人厌呢? 第21章 错在何处 徐观己被沈辞镜给气笑了。 他温和的笑容一敛,气势摄人,沉声道:“既然沈道友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那么沈道友究竟是什么意思?!” 沈辞镜:“只不过是想要跟你讲道理的意思。” 这话就更气人了。 徐观己眉头一皱,便要开口。 但沈辞镜已经先一步移开目光,指着留仙门那至今不敢抬头的侍婢道:“为何你不问问这位姑娘为何会被镇海卫拘下?” 话题从道统之争再一次回到了事件本身。 众人目光再度在留仙门众人身上聚焦。 在这样的视线下,季仙踪倍感压力,头皮发麻,两股战战,脸上勉强挤出了讨好的笑来。 但众人目光却很快越过了他,落在趴伏在地的侍婢身上。 徐观己声音温和,说道:“姑娘你莫怕,若有什么冤屈,在我们面前,不妨直说。” 那侍婢抖了抖,依然不敢抬头,落在白玉京众人眼中,便是摄于镇海卫之威,连为自己出言辩驳都不敢。 白玉京的弟子们一时间心中更为怜惜,义愤填膺,目光像是刀子一样刺向了宁斐。 “在威风凛凛的宁指挥使面前,又有谁敢为自己辩驳?当然只能认下才是,否则回头受了宁指挥使更严重的报复,那岂不是叫屈无门?!” 有人阴阳怪气。 “沈道友莫不是早就想到了这一点,这才想要借这件事来编排我们徐师兄吧?!” “若是如此,那沈道友果真讲道理得很,我们都万万不及的!” 沈辞镜奇怪看他们一眼:“你们难道是这位姑娘,否则怎么会知道她叫屈无门?” “这还用想吗?!”白玉京的弟子呛声道,“这艘船上是留仙门的标志,而留仙门是依附于广陵城的仙宗!广陵城势大,镇海卫更是凶恶,这位姑娘乃是留仙门的侍婢,她又如何能反抗广陵城的镇海卫?!” 沈辞镜更为奇怪,说道:“照你这样说来,留仙门是倚靠着广陵城庇护的仙宗,这位姑娘又是留仙门的弟子,所以由镇海卫来管这位姑娘,正是情理之中、分内之事,既然如此,人家广陵城的人自己处理自己的内部事务,你又为何这般气愤?” 白玉京的弟子再一次噎住了,卡了一会儿才愤愤道:“你这人,怎的这般死板?!道理再大,难道还能大过人情吗?!” 沈辞镜简直困惑了:“法理之外,自然也当容情。但容情之前,你们又何时讲过道理了?我现在难道不正是在试图同你们讲道理吗?” 白玉京弟子众:“……” 哦,你倒是怎么说都有理了? 这沈辞镜,怎么就这么讨人厌呢?真是白瞎了这张好脸! 说不过沈辞镜的白玉京弟子众越发愤愤不平,目光像是刀子一样戳向了沈辞镜。 沈辞镜理直气壮,对所有注视自己的目光都不痛不痒,浑然不觉。 所以他自然也没有发现,在这些或畏惧或气愤的目光中,独有一人的目光带着淡淡的笑与温度。 徐观己对人的视线与情绪格外敏锐,瞬间望了过去,当即便对上了一双分外好看的眼睛。 那双眼睛当真好看极了,明明幽深晦涩,偏又覆着淡淡的笑意,就像是落下点点星火的深渊,只要风来,就会瞬间绽放出绚烂的烟火。 徐观己恍惚了一下,下意识想要探究。 然而在对上徐观己目光后,那双眼睛的笑意却瞬间散去了,深渊再度冰封,森冷幽邪的黑雾再度漫了出来——别说什么温柔什么星火,光是瞧着就不像好人! 徐观己有片刻愕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这双好看的眼睛竟属于那位长相寡淡的宁指挥使。 他沉思片刻,目光淡淡扫过沈辞镜,再看向船上的侍婢时,眼中第一次带出了一些审视。 “这位姑娘,敢问你为何被镇海卫拘下?”徐观己对一旁的眉眼官司视若不见,一心一意地向侍婢问道,“请你抬起头来看我,请你说一说,你觉得镇海卫拘你,是应当还是不应当?” 徐观己的声音极具说服力,侍婢的肩膀颤了颤,终于极缓慢地抬起头来,看向了徐观己。 这位白玉京的徐首席实在生得极好,风姿俊雅,气度翩翩,同时他又平易近人,温文有礼,以致于无论是谁都很难对他生出恶感来。 于是,在徐观己的注视下,这侍婢像是汲取了足够的力量,眼中含泪,颤声道:“奴……奴没有错……哪怕是有错,也罪不至此啊……” 徐观己温和道:“姑娘你犯了什么错?” 侍婢脸上滑下泪来,委屈哽咽道:“奴不过是为了维护公子的名誉,一时冒犯了宁大人而已,就为了这样,这宁大人便要将奴拘下……奴……奴心中不服……” 季仙踪露出尴尬笑容,一副不知道自己是该说点什么还是最好别说点什么的模样。 徐观己看向了宁斐。 宁指挥使冷冷一笑,道:“到了这时,你还是这番言论,看来你这是死不悔改了。”他伸手一指,将一旁一直隐身到现在的江湖豪客点了出来,“既然你不认,那不如让燕大侠来说说好了。” 那江湖豪客一惊,道:“宁指挥使……竟然也认识燕某吗?!” 宁指挥使道:“燕忘归燕大侠虽然未入仙途,但在江湖却也是鼎鼎有名的人物。当年你为了替一名孤女伸张正义、强杀南城太守一事,至今仍在流传,我宁斐虽在广陵城,却也未离了江湖,如何能不认识燕大侠?” “当不得宁指挥使一声大侠之名!”这燕忘归被宁斐这样一说,顿时心中激动,热血澎湃,再想到之前自己对宁斐的避忌,不由得老脸一红,“早在宁指挥使被几位仙长误会之时,燕某就该站出来为宁指挥使澄清了,只不过摄于几位仙长的姿仪,燕某这才抱着明哲保身的念头……说到底这还是燕某的过错。” 说着,燕忘归也涌起了一腔血气,不顾侍婢的瞪视,将方才的情景和缘由和盘托出。 最后,燕忘归叹道:“说到底,燕某也不过是多看了这位公子几眼罢了,结果这仙子气势汹汹就威胁说要挖燕某的眼睛。燕某不过一介凡人,如何惹得起仙长,便也只能退避,不过宁指挥使面冷心热,看不过眼,便说了仙子两句,但这位仙子却听不得这话,当即动了手,这才惹来镇海卫……诸位仙长在上,我燕某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但说话向来对得起天地良心,这件事中,或许有我燕某的过错,或许有这位仙子的过错,但却万没有宁指挥使的过错,请诸位仙长明鉴!” 那侍婢不甘,向燕忘归怒目而视:“你不过一介凡人,胆敢用目光冒犯我家公子,我说你两句还使不得了?!”说着,侍婢又转向徐观己,哀哀哭泣,“请徐道长明鉴,奴不过是护主心切罢了,哪怕是有错,也错在不该在广陵城动手而已,这样的罪过,又哪里值得被压入镇海卫大牢?求徐道长救救奴!求徐道长救救奴啊!” 徐观己这才明了事件经过,不由得感到一阵尴尬和头大。 原本,他被名声所蒙蔽,见一方是宁斐这样的人物而另一方是这可怜侍婢,便先入为主地以为这是前者在仗势欺人。 结果现在真相大白,这还真的是广陵城在处理内务,而他们白玉京一行外来的修士,不明前因后果就鲁莽插手此事,实在不妥。 不过事已至此,没有退缩的道理,更何况侍婢说得也没错,只是在广陵城外动手这件小事,远不值得为此压入大牢。 徐观己道:“宁指挥使可否高抬贵手?这位姑娘既然已经知错,那么给她一个改过的机会又有何妨?” 宁斐冷冷一笑:“她知错了?我怎的不知道她知错了?” 徐观己此刻已经对宁斐改观,哪怕被这般挤兑也不生气,叹道:“宁指挥使,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位姑娘不过是触犯了一道小小法条罢了,若是为此便将她压入镇海卫的牢中,岂非太过无情?” 宁斐惊奇地看了他一眼,道:“你道我是为何拘她?” 徐观己回道:“难道不是因为这姑娘不顾禁令,在广陵城动手吗?” 宁斐大笑起来。 徐观己面上浮出困惑。 一旁的沈辞镜却听得更是奇怪:“徐道友为何会这样想?宁指挥使一定要拘下这位姑娘,分明因为这位姑娘一言不合便要杀人啊!难道说只因宁指挥使拦下了这位姑娘,不叫她成功逞凶,她的行为就不曾存在过吗?还是徐道友认为普通人便不是人了?” 徐观己呼吸一滞,面色微白,如遭雷亟。 其余的白玉京弟子也终于从侍婢的哭诉中醒悟,发现这件事最大的问题所在:这名侍婢,真正的凶恶之处,自然不在她维护其主的忠心,也不在于她明知故犯、违背了广陵城不许出手的条例,而在于她视普通人的性命如草芥的态度,更在于她一言不合就要杀害凡人的恃强凌弱! ——难道凡人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吗?难道只因为这侍婢对凡人行凶时被人拦下,她便是无罪的了吗?! 沈辞镜的这句话,犹如利剑,劈开了徐观己自认已经修炼圆润的道心。 直到这一刻,徐观己终于发现,他竟已不知不觉中不再将自己与凡人视作同族,而他对这些凡人的态度,看似有礼,实则带着施舍的居高临下。 明明……明明他最厌恶的就是这样的仙人……明明当年的他就是—— 但如今,他却也变成了这幅模样吗?! 徐观己表情空白,心神大乱。 宁斐深深看了沈辞镜一眼,而后望向同样面色难看的白玉京和留仙门众人,讥诮道:“如今我可以拘走她了?” 无人敢应。 因为哪怕是白玉京的弟子,在天道之下都不可否认自己的同族,不敢明目张胆地说“凡人的性命于修士而言就是不值一提”。 宁斐哼笑一声。 “拿下!” 镇海卫们精神一振,扬眉吐气,手上毫不留情,将那花容惨淡的侍婢重新捉住。 “带走!” 宁斐目光在白玉京众人面上一扫,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第22章 血债血偿 当谢非言处理完事务、从镇海卫的地牢中离开时,天边高悬的烈日已经被幽幽的月影所取代。 谢非言抬头看着月色,叹了口气:一天的时间,竟就这样不知不觉中过去了。 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转身准备回自己的住处,而下一秒,一个露出谄笑的人影就从角落的阴影跳了出来,凑到了面前来。 “大人!宁大人!劳累一天辛苦了,今晚小的做东,咱们上揽海阁喝几杯如何?” 谢非言不必抬头都知道说话的是何人。 “放肆!”谢非言不轻不重地呵斥着,“你小子这是皮痒了?还是上次的鞭子没打痛?镇海卫非休沐时间不得饮酒,你又忘了?!” 凑上来献媚的人名为崔清河,任镇海卫佥事一职,也就是谢非言的助手。别看崔清河这厮的名字听起来格外清正廉洁,实际上他滑溜得像是泥鳅,而且为人好酒、好色、好打听,不知道有多少次因此误事。如果不是因为崔清河实在能力过人,在处理公务上很有一手,能够为谢非言分担工作、给他空出个人时间去捣鼓别的事,谢非言早就把这烦人家伙踢出自己的视线了。 谢非言嘴上呵斥,脚下也没停,拐进大牢旁的僻静小巷,抄小道走向了自己在广陵城的府邸。 但崔清河胆儿也肥,在面对“宁斐”这凶名在外的顶头上司的拒绝时,依然嬉皮笑脸,而且还不肯被轻易打发走。“大人,宁大人,哪怕不喝酒,咱们去吃几个菜也好啊?!”他死皮赖脸地跟在谢非言肩后一步的位置,亦步亦趋,口中振振有词,“大家伙都快一个月没见着您了,如今您可算是回来了,大家这不就想要跟您好好联系联系感情嘛!” 谢非言哼笑道:“滚蛋。什么联络感情,你怕不是想听八卦!我明了告诉你,我这次告假可不是冲着江湖的八卦去的,想要从我这儿听到些什么?没有!” “哪儿能啊!在宁大人眼里,我就是这么个人吗?”崔清河急了,快走两步,接着一顿,压低声音,鬼祟道,“大人您真没见着什么事?” 谢非言呵了一声:“没有!” 崔清河追问:“听说晋州城发生了大事,宁大人您真不知道?” 谢非言面色不变:“我是去老家祭拜的,那地方穷乡僻壤,能知道晋州城什么事?怎么?莫不是又有江湖人士在晋州城闹事,挡了东方少爷的财路,还是楚国又要调整对晋州城的征税,惹得东方少爷再度震怒?哼,无论是不是,东方少爷的事,咱们最好少打听,少知道,懂吗?” 崔清河明白谢非言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 广陵城中人人皆知,镇海卫这个势力,是由陆铎公交给黑面神呼延极的,而“宁斐”又是呼延极钦点的指挥使,所以“宁斐”是铁板钉钉的呼延派系的核心人物之一,对东方派系的事没兴趣非常正常,毕竟这也不是皇子夺嫡,这几位养子能不能活过陆铎公都是个问题,大家各自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成了。 然而这几位也不是真的兄弟,又没什么友爱心思,所以大家平日里都自觉保持安全距离,维系着面上情谊,对彼此派系的事都抱着“哦,知道了,下一个”的态度,以免对方觉得自己对他们有什么诡秘心思。 但这次的事还真不同! “宁大人您这可冤枉我了!属下这回可真不是刻意打听的,而是晋州城当真出了大事了!”崔清河叫了声屈,而后神秘兮兮地凑了上来,道,“大人,晋州城的谢家,您还记得吗?就是年年给东方少爷送钱的那个凡人、东方少爷的钱袋子啊!记得吗?!” 乌云不知道何时飘了过来,掩住了月色,也掩住了谢非言的脸色。 谢非言推开了这家伙的脑袋,声音依然不冷不热:“嗯。” 崔清河不以为意,继续热情地八卦:“大人您回了乡,不知道这件事——就半个月前,那晋州城谢家,竟被一把大火烧了干净,不但谢家家主被一刀砍掉了脑袋,就连他送给东方少爷的年礼也被洗劫一空!这事传到东方少爷耳朵里的时候,东方少爷那个气啊,直接把他的行宫砸了大半,到现在都没修好呢!” 自三年前晋州城谢家在广陵城过了明路后,修士中谁人不知道晋州城谢家是东方高我少爷罩着的? 但偏偏就是有那穷凶极恶的狂徒,向晋州城谢家下了手! “听说那把火啊,烧得可真是大,整个谢家从上到下,全都烧了个干净,只有谢家家主唯一的儿子谢承文还活着……啧啧啧,那可怜小家伙啊,听说被东方少爷的人接走的时候,哭得都快昏过去了还抱着他爹的尸体死不撒手!要我说,那行凶者也是个傻的,杀了别人全家独留一个算什么?那谢家的小子一看就是一定是要复仇的,偏那杀人者不杀他,宁大人您说,他这不是在自断后路吗?要我说,既然要动手,那就杀得干净点,斩草除根不好吗?宁大人你说对吧?!” “这样吗……” 谢非言前进的速度未变,走入了更黑的地方,瘦削的身影像是要消融在这片黑暗之中。 后方的崔清河却八卦得兴起,脚步放缓,不知不觉中便与谢非言拉开了距离。可他浑然未觉,依然滔滔不绝地说着:“而且宁大人,更有意思的事你知道吗?听闻那动手杀了谢家上下的人,跟谢家跟东方少爷很有渊源,正是当年被东方少爷灭门的天乙城谢家的漏网之鱼谢非言!” “当年啊,晋州城谢家还只是天乙城谢家的分支,它的家主谢三,虽然对外说是天乙城谢家的远方亲戚,实际上却就是天乙城谢老爷子的私生子!他们分明为父子,却要装模作样地以兄弟相称,你说可笑不可笑?更可笑的是,那谢三腆着脸跟天乙城谢老演了数十年的‘兄弟情深’,以为这老爷子终究会将天乙城谢家交到他的手上,让他一跃成为人上人,可谁想突然有一天,这谢老从外头抱来一个婴孩,说是他的孩子,取名谢非言,悉心抚育,一副要将谢家交给他样子,可这又怎么可能?那谢老都那把年纪了,修的无心决出了名的伤身,哪里生得出孩子?谁知道这谢非言到底哪儿冒出来的?哈!谋划数十年的鸭子突然从锅里跳了出去,跳的还不是自家人碗里,这可不就叫谢三炸了锅?” “后来,这谢三也不知怎的跟东方少爷搭上了线,成了东方少爷的钱袋子,巧舌如簧,让东方少爷对他日渐倚重,而待到时机成熟之际,他便跟东方少爷进了谗言,说了天乙城谢家千百句不好的话,哄得东方少爷亲自出手,将天乙城谢家上下一口气杀了干净,唯有一个谢非言被谢三早早赶到晋州城,逃过一劫。” “可你以为这谢三是安了什么好心吗?那也不是。这谢三深恨谢家小子来路不明,还抢了他的囊中之物,所以他将谢家小子早早赶到晋州城,不是要这小子逃过一劫,而是为了亲自折磨他,甚至为此向东方少爷要来了一件法器!但谁能料到,这小子跑得快极了,只在晋州城露了一面便消失不见了,压根没叫谢三找见人,后来连天乙城谢家上下死尽了,也不见这小子出来为谁收尸。” “这谢三只以为这小子被吓破了胆,夹着尾巴逃远了,便也不再将他放在心上,谁想到三年后,这小子竟然回头找上了谢家,不但袭杀了东方少爷的侍卫,更是将这晋州城谢家上下血洗一遍,独留谢承文一人!” “据说这谢非言来到晋州城时,就有人见过他,说他身高九尺,面貌狰狞,行走时像是来自深渊恶鬼,身上有着硝火熔岩的气息!当他来到谢家门前时,他幽幽看了一会儿,护卫便开口问他何人,他冷笑一声,说‘我便是来向谢三要债的人’!护卫当即色变,就要动手,没想他动作更快,悍然出手,一刀劈下,江海尽开!最后,当他血洗谢家,提刀来到谢三面前、面对谢三的骇然惊问时,他大笑道,‘你竟已不认识我了?那你便记好了,杀人者谢非言!’,之后,他将谢三头颅砍下,烧了干净,狂笑而去。” “他烧了谢家也就罢了,但他也不知哪来的消息,将东方少爷的产业也一路烧了干净,每烧完一家,就要在墙上写下血字‘杀人者谢非言’,而烧掉最后一家时,他的留字骤然一改,写下‘东方高我,血债血偿’!喝,好小子,竟还当真是冲着东方少爷来的!” “得知这个消息后,东方少爷大发雷霆,砸了半座行宫!东方少爷认为,一定是广陵城出了内奸,这才叫那谢非言找得这般精准,将他的所有产业一锅端了,如今,东方少爷在广陵城闹得天翻地覆的,要不是大小姐回来了,他怕是不会这样轻易罢手!不过,大小姐归宁时日也只有短短三天,三天后,东方少爷必会将此事重启,再度彻查……宁大人,你说我们镇海卫可怎样才好?” 谢非言在阴影中站定,回头看崔清河,幽幽的眼瞳泛着幽幽的光。 “镇海卫该如何应对……你认为呢?” 崔清河莫名感到一阵冷意爬上心扉。他停了脚步,咽了咽口水,心跳速度莫名加剧,感到自己就像是被什么恶兽盯上了。 他干笑一声,道:“这,这……属下不过区区佥事,哪有什么眼光和远见?只不过属下认为啊,咱们镇海卫跟东方少爷的符甲兵,虽说一直尿不到一壶,但到底都是广陵城的人,东方少爷说要查,咱们也万没有拒绝的道理,可如果真的放开让他们查,呼延少爷肯定也得不高兴……这其中的细节和把握,属下是自认拿捏不好的,这才想要向宁大人您求个意见,毕竟在咱们镇海卫里啊,您就是定海神针,您说该怎么样做,那肯定这样做就没错了!” 黑暗中,谢非言轻笑了一声。 “既然是三日后的事,那就三日后再说吧。” 不知不觉中,天上的乌云远去了,那被黑暗中的恶兽盯上的错觉也逐渐隐去。 皎洁的明月再度将月光撒向人间。 但当那明亮月光落在宁指挥使的眼中时,崔清河却隐约感到这水一样的月光流出了火一样的灼痕。 “可……可是三日后……三日后……”崔清河结巴了一下,有片刻忘却了自己想要说的话。 他茫然用目光追逐着谢非言,但谢非言已早早转过身,再度走入了黑暗中。 “是的,三日后。” 从黑暗中飘来的声音幽寂而漠然。 “三日后,他恐怕就不会再想要查什么‘内奸’的事了。” 第23章 杀人计划 夜深了。 万籁俱寂,星与月都隐没在重重的黑暗之中。 正是黎明前刻。 谢非言回到自己的住所后,点上灯,从腰间抽出刀来,细细擦拭。 他的刀,名为盘炎刀,是两年前他砍下临阵逃脱的前任指挥使的脑袋后,从陆铎公的宝库中得到的奖励。盘炎刀的品阶并不高,除了契合火系功法之外,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但他依然非常爱惜——至少表现得非常爱惜。 三年前,谢非言与老道士师易海约定,只要他谢非言能在三年内杀了东方高我,那么那老道士听到这个消息后,便要如约来到广陵城,杀了陆铎公! 于是为了这个目的,从天乙城离开后谢非言便立即来到广陵城。他用了三个月时间来观察这座城以及城里的人们,牢记城内纵横交错的势力,以及各势力的头目,并以此定下计划。之后,他就从氪金系统内的另一个交易系统——比“奇珍阁”要低一个档次的“坊市”内,为自己购置了易颜丹,伪造了一个“宁斐”的身份,并足足花费了半年时间来让自己这个身份变得更为真实。而当一年一度的海兽来袭的前夕,摇身变作“宁斐”的谢非言,便顺理成章地被镇海卫招募,成为了镇海卫的一员。 镇海卫的前任指挥使,虽在名头上是陆铎公长子呼延极的手下,但却屡次扫了呼延极的面子,怠慢呼延极的命令,是个自视甚高、倚老卖老之辈。 呼延极心中对这老货早有不耐,暗生杀心,谢非言便是看准了这一点,在海兽来袭的前一刻骤然出手,陷害前任指挥使逃脱,后又在对方百口莫辩之际砍下他的脑袋,作为对呼延极的投名状,于是,之后——从镇海卫的一员到镇海卫指挥使,这一切就变得简单了起来。 而如今,三年之期已到。 哪怕他用自己镇海卫指挥使的身份,给自己谋来了许多灵丹妙药以填充干涸的经脉,但他的修为比起三年前来说,也只不过是从炼气晋为筑基期罢了,比起金丹期的东方高我来说远不够看。 虽说杀人这件事,不一定要比对方修为更高才能做到,但是…… 谢非言擦拭盘炎刀的动作不停,心中却念道“开启功能面板”。 [姓名:谢非言(宁斐)] [年龄:29] [门派/势力:广陵城·镇海卫] [境界:筑基期] [肉身:淬骨] [灵根:火灵根·凡品] [资源:无] [声望:广陵城(亲密)、广陵城·镇海卫(敬重)、广陵城·红衣卫(中立)、广陵城·符甲兵(冷淡)] [法宝:斩火刀(黄阶三品)、盘炎刀(黄阶一品)] [心法:无名刀法(黄阶五品)、无心决(黄阶一品·残破)、照阳经(黄阶九品)] 比起三年前来说,谢非言如今的修为也好、心法也好,似乎都没什么长进,无论怎么看,都完全看不到击杀东方高我的希望。 为此,连骗氪系统都替他着急,日日催他氪金买丹药,甚至还忍痛将奇珍阁从9.9折打到了9.8折。 然而谢非言巍然不动:这促销力度还想催人氪金?先鲨一个策划祭天他还可以考虑一下! 骗氪系统苦口婆心:“亲亲,为什么你一直都不氪金呢?如果不氪金,亲亲你要怎么改变人生?如果不氪金,亲亲你要怎么修炼?如果不氪金,亲亲你又要怎么报仇呢?!” “好好说话!” “哦。那你为什么不氪金呀?”骗氪系统说着,用自己高级AI为谢非言规划起了美好未来,“宿主你看,现在离你与师易海的约定只剩下最后的一个月,如果宿主你想要逆风翻盘的话,就只能抓紧时间,氪金购入洗髓丹、高阶心法和高阶装备来武装自己。由于宿主你现在是镇海卫指挥使,可以出入广陵城的外层宝库,而我们奇珍阁又提供物品/货币兑换服务,所以如果以清空广陵城外层宝库为初次的充值目标的话,初步估计宿主你一共可兑换出灵石5W左右,以及一个首冲大礼包。首冲大礼包有极高的概率开出匹配自身灵根的武器,其次是匹配灵根的心法,最次是增加修为的万灵丹。以宿主的运气来看,首冲大礼包极可能出武器,那么暂时将购置武器的费用划掉后,5W左右的灵石不但可以供宿主你将自己的灵根洗到地阶左右,还能购入一本不错的前期速成的心法……虽然这功法可能有些后遗症,但宿主你不是赶时间嘛!” “只要宿主你有了这样的基本盘,那么你虽然只剩下一个月时间,但只要努力一把,宿主你还是很有希望冲上金丹的啊!宿主,你千万不要放弃啊!要勇敢面对生活、面对困难,面对人生!加油!!”骗氪系统声音慷慨激昂,最后一句话几乎都快破了音。 谢非言笑了一声:“蠢货。广陵城的外层宝库,虽然带上‘外层’二字,但它的位置可一点都不‘外层’,守备更是严密。哪怕是我,没有得到陆铎公的允许,也绝不会被允许出入宝库。所以它虽然是个宝藏,但是想要将它一口吞下,却是绝不可能的,至少在陆铎公死之前是绝不可能的。” 骗氪系统痛心疾首:“富贵险中求啊!你难道就不能潜入宝库,扫空宝藏后逃跑吗?你看有我这么一个随时能够充值的系统挂在你身上,你难道害怕搬不空宝库吗?!” 谢非言:“……” 这骗氪系统是真的有上进心,看起来是真的很想要发展业务了。 骗氪系统又道:“更何况,现在都三年过去了,你才是筑基期,如果你再不买洗髓丹和功法修炼,你是想要在这里磨蹭个几十年直到老死吗?!” 谢非言凝望着桌上的刀,说道:“谁说我没有功法?” “……欸?” “我抽出的东西,你自己都忘了吗?” 骗氪系统恍然醒悟,这才想到了三年前谢非言开启新手大礼包时,抽到的那套《十方流火幻本》。 “可是宿主你不是把那本功法丢了吗……” 骗氪系统还记得,这狂傲又抠门的宿主,因为不满十方流火幻是本自虐功法而且门槛还特别高,便任性地将这本功法丢了,空出这唯一的储物格来装银票和金票。之后,当他要化名为宁斐进入镇海卫后,他便干脆将金票和银票也取了出来,只将谢家的斩火刀放进去,一放就是两年半。 骗氪系统记得非常清楚,当年,谢非言拿到十方流火幻本后,只取出来粗粗翻了一遍,发出一声不屑嗤笑后,就随手撕了,塞进系统回收站,一键清空,销毁得非常彻底,绝不可能找回。 可这会儿他为什么又说……他有功法? 谢非言并没有解释,神色平淡地收刀归鞘。 “不要着急……很快,你就能开张了。” 他吹了灯,躺在了床上,阖眼入睡。 梦中,他再一次来到了满月之夜,然而这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却不再是对他垂死嘱托的母亲,而是熊熊燃烧的谢府,晋州城谢府。 谢府中的仆役已被驱散,偌大的谢府,除了地上护卫的尸首,便只有被大火包围的谢三、谢成伟和谢非言三人。 谢非言望了过去,看到自己站在大火之中,腰间的斩火刀已经锵然出鞘,搭在谢三的脖子上,脚下则是对他苦苦哀求的谢承文。 三年过去了,谢三变更老了一些,面上原本的刻薄也被时间慢慢拂平,让他显得就像是一位和善的富家老爷,而不是一个曾经向主家狠狠捅过一刀的背叛者。 而一旁,谢承文也长大了。他的身量更高了,面庞也褪去了青涩,意气风发,像是个真正的大人了,而谢非言还知道,从今年开始,谢承文就会去往广陵城投奔东方高我,接触属于修士的一切,而依靠他父亲的身份,他会直接从符甲兵的中层开始,一步步走向权力的巅峰。 这就是蒸蒸日上的晋州城谢府,这就是踩着天乙城谢家的脖子,登上高位的晋州城谢府! 这一刻,谢非言心中没有震怒,没有狂喜,更没有报复的快意。他只是向谢三笑道:“瞧,你的报应来了。” 谢三咬牙,眼中喷火,额上青筋贲露:“报应?狗屁的报应!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报应!如果世上真有报应,你这父母不祥的野种,如何能够忝居高位,以谢家大少的身份一活多年?!如果世上真的有报应,为何我的生母念着那老畜生的名字死了,他却还活着?!呸!好人不长命,恶人遗千年,我如今死了,既是我技不如人,小看了你,也是我不及你恶,不及你狠!” “你不知道?对不对?你谢非言,压根就不是谢家的种!你无父无母,无名无姓,不过是二十多年前那个老畜生不知从哪儿抱来的野种而已!而我,我!我才是谢家真正的继承人!我才是那个老畜生的亲生儿子!但他宁可认下你,也不愿承认我,宁可将谢家交给你这样的垃圾,也不肯多看我一眼?凭什么?!甚至我的母亲病死前想要见他一面,他都不肯?!凭什么?!!这样的他,这样的你们,却都还好好活着?!凭什么?!!!我不服!我不服!!!” 谢三声嘶力竭,那激烈汹涌的情绪,几乎化作火焰将他自身点燃。 一旁的谢承文看呆了眼,但谢非言却不为所动。 无论是听到“谢非言”的身世之时,还是听到谢老爷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他的决心都不会为此动摇。 他的面容坚硬冷酷,杀意如亘古不化的冰川,挥刀就要砍下。 但一旁的谢承文终于反应过来,扑上来抱住他的手,哀求道:“不要!言哥!求你了,不要杀我爹!!” “不要求他!”可偏偏此刻,面色紫红的谢三却喝止了谢承文,“承文,不要求他!我从没做错任何事,你若求他,你就不再是我的儿子!” 谢承文的表情空白,动作一滞。 于是下一刻,谢三的头颅就滚到了他脚下。 谢承文的泪水夺眶而出,抱着谢三的尸首,哭得声嘶力竭。 谢非言转身就走,而在他身后,谢承文悲痛欲绝,嘶声喊叫着:“谢非言!我一定会杀了你的,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谢非言侧头,知道自己该杀了这个小家伙才对,毕竟斩草不除根这样的事,万不是惜命的人该做的事。 可他又何时惜命过? 谢非言大笑了起来:“那便来找我罢!我等着你!” …… 天亮了。 当清晨的第一缕光照在广陵城时,急促的脚步走到了挂着“宁府”牌匾的宅邸前,抬手就要拍门。 但门却先手一步打开了。 “什么事,这么急?” 浅眠的谢非言远远便听到了自己的助手崔清河的脚步声,于是确认了易颜丹的药效未过后,披着一件外衣便来开了门。 谢非言看了看天色:“现在还不到点卯的时辰吧?” 崔清河神态有些慌张,压低了声音道:“宁大人,的确是急事,天大的急事!” “是吗?”谢非言依然镇定,拢了拢衣裳,“不着急,好好说,说明白。” 崔清河面色发苦,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谢非言,这才说道:“大人,东方少爷他……昨天夜里被歹人袭击了。” 谢非言的动作顿住了。 第24章 真假遇刺 清晨,当天边红彤彤的朝阳从海平面跃出时,在广陵城城主府大殿中等待已久的三位指挥使——红衣卫指挥使司空满、符甲兵指挥使杜同光,以及镇海卫指挥使宁斐,终于等到了陆铎公的接见。 陆铎公是一位分神期的修士。他童颜鹤发,面白须长,穿着一身压着燕羽灰法纹的白色法衣,一眼望去,颇有仙风道骨之意。 但此刻他的神脸色很不好看。这可能是因为他被这件突发事件搅了兴致,不得不从某些人肚皮上爬起来的不快,也可能是因为竟有人敢在他的地盘上动他的儿子的恼怒。所以他在殿内上座方一坐下,便沉声喝问:“昨夜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我广陵城的三少爷竟会在广陵城内遇刺?!难道说我广陵城这么多的兵士,都是白养的吗?!” “陆公容秉!” 第一个开口的是符甲兵指挥使杜同光。 符甲兵是负责广陵城陆地上安全的兵士,更是直属东方高我,如今东方高我遇刺,符甲兵指挥使杜同光首当其冲。 他紧张自辩道:“三少昨夜遇刺,实在是我等失职,然而在三少遇刺后,属下已第一时间排查出了刺客,现在正全城搜捕中,还请陆公息怒,给我等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杜同光实在聪明。 在陆铎公这样的盛怒时刻,他半点没提昨日大小姐卢涵雁归宁、归元宗白玉京弟子入城、城内人员混杂难以管理的事,而是直接承认了错误,并点出自己已经查明刺客身份、请求将功补过的事,态度十分端正。这样一来,哪怕是看在东方高我的面子上,陆铎公也不会在自己三儿子刚遇刺的时候处置了他的下属。 陆铎公的怒气果然歇了几分。 他长长吐息,冷静了几分,沉声问道:“刺客何人?” 陆铎公这样说着,目光却望向了自己最为信任的红衣卫指挥使司空满。 司空满感到这道如实质的目光后,并不敢抬头,嘶哑的声音在殿内低低响起:“据杜指挥使指认,昨夜袭击三少爷的,应当是归元宗宫长老的弟子,沈辞镜。” 陆铎公眉头一皱:“什么叫‘应当是’?” “这,这……”杜指挥使额上有些冷汗,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该不该开口。 谢非言便是在此刻出声的。 “听杜指挥使信誓旦旦,好似下一刻就会将刺客捉住一样……却原来杜指挥使根本就不确定刺客究竟是何人吗?”谢非言冷嘲热讽,与杜同光针锋相对。 镇海卫与符甲兵不和早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陆铎公对此并不放在心上。 更何况,谢非言的话也正是他的想法:刺客的身份,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做“应当是”?! 难道说这过去了大半个晚上,连刺客是什么身份都没查清吗?!! 这可是广陵城!殿下跪着的,可是符甲兵的指挥使杜同光! 如果他连这点小事都查不到,那他有何脸面当符甲兵的指挥使?! 殿下,半跪着的杜同光汗如雨下,连忙说道:“陆公息怒,非是属下不够尽心,而是昨夜三少爷遇刺的时候,我等只在外戒备,并未见过刺客真容,只有在听到三少爷呼唤护卫后,才得以见到刺客剑光。由于刺客使的招式为归元宗剑法,再加上自三少爷遇刺后,沈辞镜也从其落脚的客栈消失了,所以属下合理猜测,袭击三少的人,正是归元宗沈辞镜!” 陆铎公身处上位多年,老谋深算,目光如炬,一听就知道杜同光隐瞒颇多。 而在这些隐瞒的事件中,最严重的一条就是——为什么直到东方高我呼唤护卫的时候,这群护卫才发现刺客的存在? 东方高我是广陵城三少爷,身边护卫成群,个个都是精锐,而他自身也不是什么庸手,动起手来动静非同小可。 但昨天夜里陆铎公非但没有感到什么异动,甚至这群护卫和守卫,也都是在东方高我叫人了,他们才如梦初醒……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导致这样的事?! “你来说。” 陆铎公看向了自己最为信任的司空满。 红衣卫指挥使司空满肃声应下。 然而在他提到正事之前,司空满却说到了另一件事:在这位东方高我少爷遇刺的半天前,也就是昨日的下午,东方高我所处的水上行宫还曾发生过另一件事,那就是归元宗沈辞镜上门质问东方高我关于三年前天乙城谢家的灭门一案。 突然听闻这样一件事,殿内众人面色各异。 殿下,谢非言目光微垂,杜同光神色闪烁。 殿上,陆铎公眉头紧皱,满头雾水。 天乙城谢家?灭门案?这又是那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乱七八糟的事? 司空满继续说了下去。 原来,三年前,在陆铎公与东方高我一行人途径天乙城时,东方高我曾经灭杀谢家上下一百余口,并在谢家家主的尸体上留下一柄剑柄上刻有“沈”字的剑。对于这件事,东方高自始至终都未曾遮掩,甚至他灭谢家满门的理由,都传得天乙城几大家族人尽皆知: 东方高我与沈家乃是旧相识,此次来到天乙城本是准备拜访沈家,谁知却听闻沈家最后的两位遗孤因为谢家谢非言的缘故不得不连夜逃离天乙城的消息。于是东方高我作为无极剑侠,自然是要为沈家伸张正义。而这谢家上下死去的一百余口人,便是这场“正义”的结果! 陆铎公明白了什么,道:“继续。” 三年后,拜师归元宗的沈辞镜学成下山,路经天乙城,听闻了这个消息,并亲自来到了谢家的废墟查看,果然在废墟中找到了那柄三年都没人敢动的“沈家的剑”。他心中生怒,不满东方高我拿沈家作筏子行灭门之事,便来到广陵城,找东方高我讨要一个说法,但最后,二人不欢而散。 而也正是在这一天的夜晚,东方高我遣退左右,在他的水上行宫独自入眠,不许护卫靠近。直到下半夜,东方高我突然大喊起来,在行宫内悍然出手,几乎砸了半座行宫,护卫们才匆匆赶来,找到了刺客在行宫内留下的归元宗剑法的痕迹,而与此同时,沈辞镜落脚的客栈中也不见沈辞镜的身影。 听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陆铎公面沉如水。 此时此刻,他心里在想什么,殿内的三名指挥使都有所猜测。 片刻沉寂后,陆铎公再度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你们三少爷人呢?” 杜同光有些磕巴:“三……三少爷他……他在……” 司空满沉声回道:“三少爷称病在床,请了全城的医师来为他看病。” “好!好!好!” 陆铎公勃然色变,一拍椅子站了起来。而就在他站起来的瞬间,他身下那张精致华美的城主椅,就这样无声无息化作了碎末。 “好得很!!” 暴怒的声音震得整座大殿都如同孤舟般摇晃起来。 殿内众人噤若寒蝉,纷纷垂下头,不敢吭声。 “他这般闹事,是以为全天下就只有他一个聪明人吗?!!” 陆铎公怒声呵斥。 “还是他以为,凭借这样的造势,他就能将那位天下第一剑的弟子玩弄于鼓掌了吗?!!他以为什么叫做天下第一剑?他以为什么叫做归元宗?!” “蠢货!蠢货!!我一生英明,怎么会养了这么一个蠢货?!!” 陆铎公怒气磅礴,分神期大能外放的气势,震得殿下众人动弹不得。 符甲兵指挥使杜同光心慌气短,额上冷汗更急了,几乎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死在这里。 他偷眼看了看自己的两位同事,却发现不但司空满此刻一脸淡然,就连他向来看不上的宁斐也是镇定非常。 为何? 难道说他们二人没有看出其中蹊跷、不知道这件事的深浅吗? 难道他们不知道三少爷这番行事的冒犯与僭越,不知道陆铎公发怒的理由吗?! 杜同光不信。 如今这起事件的来龙去脉,在众位老狐狸的眼中已经非常清楚了:所谓的“遇袭”,正是东方高我在与沈辞镜起了冲突后,心中不满,刻意制造出自己被刺的假象来陷害沈辞镜的事件。 而至于陆铎公的怒气,其实有两个点。 一来,陆铎公实在是气东方高我的无能。三年前,东方高我只以为谢家和沈家都是软柿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于是他仗势欺人,光明正大地用一个家族的名头灭了另一个家族,还留下一柄剑来恶心众人,从没想过以后会如何。三年后,沈家后人学有所成,找上门来,讨要说法。如果说这里还能说“人算不如天算”,那么之后东方高我的应对,就是蠢笨如猪了,因为他竟与对方翻脸了! 之后,东方高我见沈辞镜不卖他面子、不肯乖乖吃下这个亏,心中便大感不悦,自导自演了“刺杀”事件。甚至为了坐实这件事,这位三少爷还在没有跟陆铎公有过半点通气的前提下,自作主张地将事件张扬了出去,令“归元宗沈辞镜夜刺广陵城无极剑侠,令其伤重卧床”在全城传得沸沸扬扬。这样一来,哪怕陆铎公看穿了东方高我这些卑劣的小心思,不愿得罪归元宗,但在全城的注视下,他也必然要搜出沈辞镜,威逼沈辞镜向东方高我低头,才能挽回广陵城的颜面。 总而言之,这就是一个修二代到处拆墙,不小心踢到铁板后不想着收拾道歉,反而设了个局,胁迫陆铎公捉住沈辞镜给他出气的恶心事。 而如今,陆铎公就是气这厮蠢笨、气他狂妄、气他胆大包天! 东方高我深知沈辞镜此刻独身在外,虽有归元宗作为靠山,但后者到底鞭长莫及,所以只要沈辞镜在广陵城吃了亏、被陆铎公按头坐实了他刺杀东方高我的这件事,那他就是吃了哑巴亏,哪怕之后归元宗想要为他讨回公道,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因为难堵天下悠悠众口! 毕竟归元宗到底是名门正派,是曾经的正道魁首,如今更是谋划着从白玉京手中重夺正道魁首之位,那么归元宗就必然要注意外界对自己宗门的风评,也就不会为了门中弟子一件小小冤屈而跟他们广陵城掰扯不清。 毕竟世上道理向来如此,好名利者,终将被名利所缚。 ——东方高我也好陆铎公也好,都是这样想的。 但这不妨碍陆铎公依然觉得东方高我蠢笨、狂妄、胆大包天! ——处理不好沈辞镜的怒气。 蠢笨! ——为了让沈辞镜低头,不惜设计他老子给他出头。 狂妄!胆大包天! 陆铎公越想越气,简直恨不得一掌拍死这小子算了! 而殿内的三个人都是能当上指挥使的老狐狸,如何不知道陆铎公此时所思所想所怒? 但另两人还好,这场由东方高我主演的闹剧,与他们二人到底不相干,大可置身事外。 可杜同光就不同了——他是这场闹剧中的最大帮凶! 杜同光感受着陆铎公身上越发令人胆寒的怒火,忍不住苦脸缩头,越发觉得自己的顶头上司三少爷给他出了个天大的难题。 然而他又能如何呢?他不过是广陵城的一条狗,在三少爷的命令下,他难道还有得选吗?而在陆铎公的怒气下,他难道还能为自己辩驳吗? 三少爷也好陆铎公也好,他惹得起哪个? 还不是只能捡沈辞镜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软柿子捏一捏? 是的,到了现在,杜同光只觉得自己命苦,却一点也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在他看来,他这完全是在替三少爷顶罪而已,是在代三少爷承受陆铎公的怒火而已。 而至于沈辞镜是否冤枉、归元宗是否震怒、最后这一切的利益纠葛将会走向何方……搞笑,这种事与他这条狗有什么相干? 杜同光只盼,在这之后,三少爷能记得他的好,对他赋予更多信任和倚重,给他更多好处和资源,让他修为更进一步,而如果之后他能…… “陆公息怒。” 突然的,在这片怒涛般的磅礴怒气中,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了。 杜同光诧异看去,却发现身旁那个奸猾如鬼的宁斐竟然在此刻开口了。 “陆公息怒,依属下所见,无论三少爷如何,此次事件却还应早早解决为好。” 谢非言的声音高低错落,张弛有度,有着一种引人入胜的魅力。 陆铎公怒气暂歇,仔细听了下去。 谢非言说道:“如今,在广陵城内的,除了白玉京的众弟子外,还有护送大小姐归宁的浪阳城中人,而在这些护送的人之中,有一位浪阳城少主心腹,名为殳止泽。他年纪虽然老迈,耳目却聪敏非常,如果让他知晓此事内情,恐怕于我们广陵城不利。我们广陵城虽与浪阳城联姻,但到底曾多年为敌,不可不防,如今属下恳请陆公早做决断,将此事消弭于无形,以免迟则生变。” 陆铎公有些惊诧:“殳止泽?这老儿也来了?” 司空满也是有些诧异地看了谢非言一眼,而后垂首回道:“回陆公,正是如此。昨日,殳止泽混入大小姐的随行队伍中,来到了广陵城,因他并未主动表明身份,属下也是今日早上才知道了这件事,暂未来得及向陆公禀报,请陆公恕罪。” ——连红衣卫都不知道的事,这宁斐怎么会知道? 陆铎公看谢非言的目光顿时微变。 谢非言不慌不忙,道:“属下也是机缘巧合,意外得知了殳止泽的身份,这才提前结束休假回到广陵城,只不过到达城中时的路上出了点小状况,稍稍耽搁了一天。” 谢非言口中的“小状况”指的是什么,陆铎公心知肚明,不就是白玉京和归元宗在港口的那点子道统之争吗? 他顺着谢非言一路的行踪,细细思考了一遍。 从表面上来看,这位宁指挥使的确是告假一月又突然提前了几天回到广陵城,并且他的老家,的确是浪阳城飞舟经过的地方,所以这位向来聪明的宁指挥使会发觉不对,提前回到广陵城,是十分合情合理的。 而后,在宁斐回到广陵城的当天,他不但遇上了留仙门闹事的侍婢,还被卷入白玉京和归元宗两派道统之争,最后还要回到镇海卫处理这段时间的公务直到凌晨,回府后也不过歇了一个时辰左右又被拽起来处理这次袭击事件……所以说宁斐一时间忙昏了头忘了向他禀告,也同样是合情合理的。 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一切都能够自圆其说。 但陆铎公生性多疑,并未轻易放下。他沉吟片刻后,开口问道:“那你认为此事应当如何?” 谢非言垂头,恭敬道:“一切全凭陆公决断,镇海卫绝无二话。” 一旁的杜同光听了,心中暗恨:这家伙,就会嘴上说好话! 搜查全城这样的事,怎么想都知道最后肯定得由他们符甲兵来干,毕竟镇海卫是管海上的事的,而他们符甲兵才是陆地上数一数二的兵士! 所以这会儿,杜同光闭着眼睛都能猜出来,最后陆铎公肯定是在赞赏了这宁小儿的忠义后,再把苦活累活交给他们符甲兵。 呵,办事的是他们符甲兵,这家伙却一句轻飘飘的好话就想要提前领这个功、在陆公面前卖乖露脸? 竖子!其心可诛! 杜同光心中愤愤不平。 所以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殿上的陆铎公在沉吟片刻后,突然开口,问道:“如果我将这件事交给你来做,你当如何?” ——这句话的意思是?! 杜同光和司空满都止不住心中愕然,抬头望向陆铎公,满脸的震惊与不解。 而大殿之下,谢非言同样于这一刻抬头看向陆铎公,寡淡的面容上,浮出的只有阴冷与狠毒。 谢非言寒声道:“无论三少爷之前是否真的遇袭,但若让我来做这件事,它就定然得是真的!” 第25章 只欠东风 谢非言离开主殿后,一直在殿外候着的崔清河立即迎了上来。 “如何?”崔清河急急问着,神色间忧心忡忡,只不过碍于殿内的陆铎公,他也不好说出接下来的话,只挤眉弄眼地暗示着谢非言。 谢非言看也不看他,大步离开。 “一切顺利。” “……啊?!” 崔清河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了。”冷不丁的,谢非言停下脚步,看向了他,“接下来,镇海卫的日常事务就交给你了。” “……大人?!” 崔清河越发困惑,心中隐隐发慌。 但前头的谢非言却没有再解释的意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身后,另两位指挥使杜同光与司空满二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出了大殿。 不过同于低调离开的司空满,杜同光在望见前方镇海卫二人时当即站定了,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来。 这一刻,杜同光心中嫉恨恶念几乎要按捺不住。但同样碍于陆铎公,杜同光不敢将心中杀意表露分毫,甚至不敢叫住领命而去的谢非言,只敢将炮火对准崔清河,阴阳怪气道:“得了,崔佥事,你也别叫了。这位宁指挥使大人,接下来要干的可是件大事,哪里还有功夫管什么镇海卫?你千万不要不知好歹,追上去耽搁了宁指挥使的时间,否则他的差事若出了差错,你一个小小的镇海卫佥事可担待不起!” 崔清河哑口无言。 这话听起来,好像是自家老大抢了杜指挥使的活干,挣来了一个在陆铎公面前露脸的机会,这才叫这位杜指挥心有愤懑,连他这么一个小小的镇海卫佥事都要出言挤兑……且不提这位指挥使大人出言挤兑他一个佥事这事,到底算杜指挥使太过要脸还是太过不要脸,光是宁大人能从杜指挥使手上抢来符甲兵的活,就已经叫崔清河分外惊讶了。 可在惊讶之余,崔清河还感到了一种隐隐的不安? ——到底哪里不对? 回想谢非言离去的背影,崔清河头皮隐隐发麻。 · 谢非言离开城主府后,很快就转入了广陵城的大道。 这时,天光大亮,广陵城的主大道上人声鼎沸,既有沿街叫卖的贩夫走卒,也有游览观光的江湖豪客与各路修士,人员混杂不堪。 谢非言便是在这时走入了主城区。 他的修为本就低微,身上的存在感更是在他的刻意压制下几近于无,但他没有试图兜圈子,跟没有试图将自己身后的尾巴甩开。 没错,谢非言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后,定然是有“尾巴”的存在的。而这样的尾巴,就是陆铎公的心腹,令万里海域都闻风丧胆的红衣卫! 不同于呼延极手下的镇海卫,也不同于东方高我手下的符甲兵,红衣卫与镇海卫符甲兵虽并称广陵城三大杀神,但它的顶头上司只有一个,那就是陆铎公。 除了陆铎公,他们不需要向任何人负责,也不会担负除了陆铎公给予的任何罪名,所以哪怕是陆铎公的三位养子,在遇到红衣卫时,都会暗生忌惮。 而此刻,这样的红衣卫就缀在了他的身后,牢牢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对于这样的结果,谢非言并不感到诧异,因为这本就是“必然的结果”。 谢非言知道,早在他提及殳止泽的那一瞬间,陆铎公定然就对他起了怀疑。因为三年前才从“乡下”来到广陵城的宁斐,是很难认识活跃于十余年前浪阳城战场上的殳止泽的。 如果陆铎公肯向宁斐垂询他认识殳止泽的缘由,那么还能说陆铎公爱才,想要给宁斐一个机会,可事实上,陆铎公什么都没有问。 ——这便代表着陆铎公起了杀心! 在这之后,无论宁斐来历是否真的清白,无论宁斐与浪阳城是否真的有关,无论宁斐与殳止泽有没有暗中勾连……陆铎公都已经下定决心,要杀了宁斐! 而他会将东方高我这件事交给宁斐处理,并不是他对宁斐有多看重,而是想要看看宁斐这人还能不能废物利用、能不能钓出浪阳城的人或阴谋罢了。 所以,当谢非言发现自己身后跟上了红衣卫时,他半点都没感到意外。 然而陆铎公或许自诩精明,可他绝不会想到,谢非言早算准了他的傲慢自负,算准了他的冷酷无情,算准了他定然不会顾惜养子呼延极的脸面、将其手下的第一人当作废子掷出,甚至没考虑过这位曾为广陵城贡献颇多的指挥使万一当真清白要如何,更从没想过为广陵城鞠躬尽瘁的镇海卫会不会齿冷、平白折损一员大将的养子会不会怨他。 是的,这位傲慢的陆铎公绝不会思考这样的事。 所以他傲慢地将杀死东方高我的机会,亲自递到了谢非言的手上。 …… 谢非言很快便来到东方高我的行宫前,向司阍的人表明身份,说自己是奉陆铎公之命,来行宫彻查昨夜三少爷受袭一事。 这座水上行宫的司阍万没想到来查案的人不是杜指挥使,而是死对头宁指挥使,于是脸色大变,支支吾吾地说要向回禀了三少爷才行。 谢非言没有为难一个看门人的意思,随意挥了挥手,于是这司阍便如蒙大赦,关了门便噔噔噔跑进了主殿,将消息层层传入内殿之中。 在谢非言的身后,红衣卫离行宫远远的便停下了,没有跟近,毕竟修为低微的宁指挥使“发现不了的跟踪”,“卧病在床”的东方高我不一定发现不了。 红衣卫虽然不怕东方高我的喝问,但一来他们不应暴露自身,二来没必要非得跟这位三少爷撕破脸,于是他们在殿外停下后,甚至没有放出神识,只用耳朵细细聆听行宫内的动静。 而行宫里头,那位东方高我或许是被他老子这一手不按常理的出牌方式打心虚了,不知道陆铎公派宁斐来究竟是什么意思,于是第一次的,他没给谢非言下马威,很快就传令让谢非言进了行宫内殿。 谢非言大摇大摆,长驱直入,进了内殿后看也不看床上病得很用力的东方高我,三言两语就说清了陆铎公的命令与交待,然后提出要去检查“刺客的战斗痕迹”的事。 东方高我尚不及四十岁,在金丹修士之中,他简直年轻得不像话,说句毛头小子都不为过。但事实上,这位广陵城的三少爷唇上留着两撇老气横秋的小胡子,一身的傲慢自负、目中无人,没有半点“年轻人”的蓬勃朝气,令人难以生出好感来。 过往的三年里,东方高我对着谢非言时,向来像是对待一条狗般,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甚至就连面对他名义上的兄弟呼延极和陆乘舟二人时,他也从没给过什么好脸色,喜怒不定,说骂就骂。 但此时此刻,在听得谢非言的话后,这位傲慢金贵的三少爷第一次慌了神,色厉内荏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你竟敢怀疑我?!” 谢非言恭敬道:“自是不敢,但刺客涉及归元宗,我们广陵城不可等闲视之,更何况被怀疑的人不是他人,而是天下第一剑的弟子。这位天下第一剑向来护短,如果我们广陵城拿不出可靠的证据就给他的弟子定罪,只怕他事后不忿,找上我们广陵城,到时候,我们广陵城就算有理也说不清了。” 东方高我冷笑一声,不以为意,只当谢非言这番话是眼界狭隘、庸人自扰。 毕竟在他看来,“天下第一剑”宫无一又如何?还不只是归元宗的一位区区长老罢了! 宫无一他接受了归元宗的供奉,就定然要与归元宗捆绑,被归元宗的利益所绊,既然如此,他东方高我作为广陵城的三少爷,此刻便是一定要按头让沈辞镜向他低头认错又怎样?宫无一他难道还能煽动归元宗和广陵城翻脸开战吗?还是为了小辈的意气之争,不惜跟归元宗翻脸也要来广陵城杀了他?! ——怎么可能?! 东方高我心中冷笑连连,自认自己看透了人心,吃定了这沈辞镜。 而他面前,谢非言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继续说了下去。 “宫长老虽被称为天下第一剑,但却并非靠剑术取胜,而是靠其一往无前的剑意所向披靡。他一生从无败绩,无论对何等强敌,剑招都从未使到第三式,所以很少有人知道,这位宫长老虽出身归元宗,修习的却并非归元宗的‘归一剑’‘无意剑’‘定神剑’这三大剑诀中的任一,而是修习着来自于同悲岛的偏门剑诀‘万悲剑诀’。” 同悲岛是一座只有剑碑的无人岛。无人岛上没有主人,也没有阻拦,只要能够到达同悲岛,那剑碑就大可看得。只要看过的人没疯,那么他们多多少少都会从这剑碑上悟出些什么。 古往今来,无数修习剑诀的修士都以同悲岛为圣地,前赴后继地来到同悲岛,只求一观剑碑。许多修士死在了去同悲岛的路上,许多修士死在了参悟剑碑的道上,也有许多的修士从剑碑上悟出了自己的道,成为了一方大能。 但唯有宫无一一人,真正习得了剑碑上的大半剑诀。 这份剑诀,即为“万悲剑诀”。 “沈辞镜既为宫长老弟子,那么他自然也修习了宫长老的‘万悲剑诀’。万悲剑诀来自同悲岛,剑意与常人大不相同,所以只要三少爷允许属下去往三少爷受袭的地方截留下这道剑意,作为铁证,那么日后宫长老哪怕当真打上门来,我们也能叫他们再说不出狡辩的话来。” 东方高我听后,原本不屑的神色渐渐变了,若有所思。 而就连行宫外窃听的红衣卫们,也是暗自点头。 东方高我有着与陆铎公如出一辙的傲慢自负,所以在他们的行宫之中,或许有陷阱,也有对敌的法阵,但隐蔽谈话的隔音法阵却少之又少,因此当谢非言走入行宫后,二人的一切动静都听在了红衣卫耳中。 红衣卫们都十分清楚,这正是宁指挥使在提醒这位三少爷有关沈辞镜剑意的独特性,并催促他赶快伪造剑意或是直接摧毁“战斗痕迹”,以免日后说起沈辞镜用什么剑诀刺杀他时说露了馅,叫听者笑掉大牙。 想到这里,红衣卫几乎有些可惜起这位宁指挥使来了,毕竟世上聪明的人多,聪明又知进退的人却少,聪明知进退还能为广陵城所用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奈何陆铎公对这位聪明人实在放心不下,命他们监视、并在恰当的时机了解这位宁指挥使的性命…… 可惜,可惜,如此的一位聪明人,竟活不了几天了。 殿内。 东方高我虽因谢非言的话骤然察觉到了自己设计中的种种不妥之处,但他却并没有意识到这其实是来自谢非言的引导,反而脑瓜一转,想到了另一个自认绝妙的主意来。 他心中迫不及待,想要去实验一下自己的心中所想,于是他不耐挥手,道:“你且等着,剑意我会给你的,只不过我受伤太重,得好好养几天才能动身,这几天你若无事,就先将那沈辞镜捉住再说!” 东方高我的话语满是敷衍,漏洞百出,若他面前站的是他人,恐怕得呸他一脸。 行宫外的红衣卫们听得眉头紧皱,连连摇头,开始忧虑起了日后天下第一剑打上门来时的情景。 而殿内,被东方高我敷衍了一脸的谢非言却并未露出恼色,反而微微一笑,恭敬领命。 “是,属下这就去搜捕那沈辞镜。”他顿了顿,“不过属下虽然能等,但陆公却催得实在着急,只望三少爷给属下一个确切时间,好叫属下回去向陆公复命。” 东方高我本来懒得理会谢非言,但奈何谢非言扯上了陆铎公的名头,叫东方高我听着就忍不住心头发虚。他顿了顿,眉头紧皱,刚要开口拖个十天半月,便听到这位烦人的宁指挥使又开口了。 谢非言:“事实上,在三少爷遇袭后,陆公震怒,当即便封了城,好叫那刺客插翅难飞,想来沈辞镜此刻也定然还在城中。然而两天之后,却是大小姐回浪阳城的日子,到时候城门不得不开,城内外人员出入、一片混杂,属下只怕……” 东方高我终于听出了谢非言的言外之意,不甘不愿地说道:“……两天后,你再来就是。” “是。如此,属下便先退下了。” 谢非言的声音四平八稳,垂手退出内殿,而后大步离开行宫。 在他身后,东方高我皱眉看他,过了好一会儿后,突然发现,这位宁斐宁指挥使,在成为镇海卫指挥使的这两年来,好像从未抬头看过他,以致于到了现在,东方高我虽然一眼就能认出对方的背影,但却对宁斐的模样十分模糊。 这是不是……有哪里奇怪? 但这样的念头,也只是在东方高我脑海中一闪便消失了。 · 离开东方高我的行宫后,谢非言径直回了镇海卫。 他将所有空闲的总兵全都召到了镇海卫的指挥所,令稍稍有点儿全力的人都集聚一堂后,便开始了他的演说。 当谢非言刚将昨夜发生的“三少爷遇刺,袭击者疑似归元宗天下第一剑的弟子”一说后,众人的脸色就开始变来变去,而等到谢非言提出要大家齐心协力、共同将沈辞镜捉拿时,众人的脸便都定在了苦瓜色上。 “宁大人,这……这实非我等不愿,而是实在做不到啊!”众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修为已到达金丹后期的总兵更是直言叫起了屈,“宁大人,那可是天下第一剑的弟子啊!我们哪里有这个实力捉得了天下第一剑的弟子?” 这总兵别看长得牛高马大的,说起话来却十分内涵。 谢非言只当自己没听懂,道:“这是陆公吩咐下来的事,也是三少爷明确的要求。那沈辞镜能与三少爷打个平手,修为应当也是金丹期左右,如今他被困在广陵城内,只要稍稍露出马脚,就会有四面八方的兵士包围他,所以你们大可放心。这会儿要说到怕,定然是他更怕些。” 有人听出了言外之意,心脏噗通直跳,大喜过望:“宁大人的意思是……现在整个广陵城都在协助我们追捕那位天下第一剑的弟子吗?” 谢非言矜持颌首。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也纷纷露出喜色:这不就是他们镇海卫负责抢功,其它的兵士负责卖命的意思吗? 只要他们镇海卫发现了沈辞镜的所在,大喊一声,把别人叫过来捉人,就算是完成了任务,而至于之后的后遗症——比如说交手过程中会不会出现伤亡,比如说会不会被对方记恨,比如说会不会被天下第一剑事后清算,比如说会不会被陆铎公丢出去顶罪等……反正又不是他们镇海卫动的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宁大人果然是宁大人,这么一件只抢功不负责的事都能从陆铎公手中忽悠过来……狐狸果然还是老的骚啊! 镇海卫众人纷纷拜服,领了自己负责的搜查区域后,便兴高采烈地上街搜人去了。 谢非言看着他们离去,确认这些家伙明白了“出工不出力,划水我第一”的十字方针后,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如今,东方高我想来正在亲手布置他自己的死亡陷阱,只待他应邀前去,将陷阱彻底引爆;至于陆铎公的耳目红衣卫,则因为亲耳听到了他与东方高我的“商议”,所以接下来的几天,东方高我就算不露面他们也不会生出怀疑;而与此同时,明面上的镇海卫正在全城严查、搜捕沈辞镜,但其实他们出工不出力,只是一群搅浑水的存在…… 如此一来,万事俱备。 谢非言静静站在窗边,心中默默开始了天黑的倒计时。 如今,离天黑还有五个时辰,离东方高我预计的死亡时刻,则不到十个时辰。 是的,他绝不会像自己跟崔清河说的那样,要等上三天才动手、白白给他人反应和应对的时间—— 东方高我必须死,就在今晚! “不过在这之前……” 谢非言看了一眼桌上的广陵城地图,用指尖圈出了几个位置,若有所思。 ——不过,在他动手干掉东方高我之前,得先把沈辞镜这小子丢出广陵城才行。 这小子,别的不提,倒霉是真的倒霉,可能上辈子真的是由擦碗巾转世的,这才会被天外黑锅格外青睐,屡扣不爽。 还好这次有他圆场,否则按这小子的性格,恐怕真打算以金丹的修为打穿这个分神期的副本了。 想到自己的这位男主角,谢非言脸上不自觉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那么,看起来,猜谜游戏这边算是开始了。 在今天天黑之前,他一定得将沈辞镜找出来并踹出广陵城才是,以免这小子碍手碍脚,坏了他的好事。 “所以……你究竟藏在哪儿呢?” 第26章 强行高冷 谢非言很快圈定了沈辞镜可能会出现的地方,而后避开了红衣卫的视线,做出在镇海卫中闭门不出的假象后,就从镇海卫指挥所里的密道溜了出去。 原本的镇海卫指挥所,自然是没有密道的,但谢非言早就料到了有这一天,因此早就秘密挖出了密道来以备不时之需,这次用上了,也只能说“果然如此”。 不过,说到密道,这样一个直接造在镇海卫指挥所下方的违章建筑,当然不是谢非言一人就能搞定的,但同时,这件事也绝无法假手他人,所以,事实上,这条密道真正的建造者,是系统。 当初,谢非言在决定要造密道后,苦于无人可用,但很快的,在氪金系统过于敬业、持续不断地劝氪下,他猛地想到氪金系统这一利器,打开系统面板,翻到了他曾经看到过的“建筑”页面,点开后发现在这一页面中,整座广陵城都以三维模型的模样呈现在他面前,而他可操作的地方,则是直属镇海卫的小块金色区域,以及小片呈现为友善状态的绿色的城区。 而在这金色和绿色两色的城区中,谢非言都可以解锁不同的建筑,然后直接砸钱读条,让系统凭空建造相应建筑。 ——原来这就是声望系统的作用! 原本他还想着,这系统既然不卖声望装备,那捣鼓出一个声望系统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结果这竟然是用来搞基建的吗?! 谢非言非常惊奇,尝试着用他这几年当宁指挥使收到的工钱和孝敬开始氪金。 对,这就是真·氪金。 接着,三天后,随着近千两黄金的消失,密道很快就在陆铎公眼皮子底下悄然建成,并且保证除了谢非言这位雇主外绝不会有第二人知道这条违章密道的事。 ——果然是个讲究系统。 谢非言点着自己小金库里没剩多少的金票,感慨想着:虽然这骗氪系统收费是贵了,但它做工好速度隐秘性高啊! 什么叫做完美乙方?这就是完美乙方啊! 之后,感到了氪金系统的魅力,谢非言兴起,又翻了翻这氪金系统的种种功能,发现自己只要不去想那令人头疼的吞金巨兽“奇珍阁”,那这骗氪系统就非常好用的,因为这系统功能齐备,储备万全,只要有心,闲着没事甚至还能伪装一波“宫斗系统”、“肝露谷物语系统”“好感度系统”“想不想修真系统”等等等等。 后来,当控制面板拖到底后,谢非言看到了这狗系统里一个名为“合作栏目”的选项,好奇点开后发现这里头竟然还有各种造价离谱、一看就是没想过给人用只是摆出来蹭人气的物品,比如说“任意门(一次性物品,不可返程)”“龙珠(号码随机,无法召唤神龙)”“神奇的海螺(冷却时间三月,不保证回答问题)”等等,让谢非言怀疑这系统莫不是来搞笑的,以及……这狗系统到底是什么鬼来历?! 谢非言:“你有没有觉得你的画风跟这个世界不太一样?” 永不下线的骗氪系统回复十分迅速:“亲亲,我们这是正统的修真辅助系统呢,绝对不存在什么画风问题的!” 谢非言眉头一皱,感到事情并不简单:“可你最开始的自我介绍不是炮灰逆袭系统吗?” 骗氪系统:“亲亲,这就是.xls和.xlsx的区别呢!” 谢非言:“是文件格式不一样的意思?” 骗氪系统:“不,亲亲,我的意思是,大家用起来一样就可以了呢。” 彳亍口巴。 谢非言欣然接受了这个解释,然后用自己剩下的小金库兑出了一大堆易颜丹。 易颜丹是没在《倾天台》里出现过的丹药,也不知道系统是从哪儿弄来的。不过它的功能倒是非常简单,就是服下丹药后的三分钟里可以任意改造自己的容貌与体型,三分钟后不管捏完没有,人物会强制定型,之后药效将持续三个月,无法提前解除,但可以通过重复服用易颜丹来强行覆盖新的容貌与外型。 而且更让谢非言惊奇的是,这丹药功能强劲,别说是男变女,哪怕是人变猩猩都没问题,只要体型相差不大,捏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都行! 不过谢非言倒对自己的外型没什么过分的恶趣味,在囤了易颜丹后,只抱着有备无患的心态,捏了五个不同的模板数据存在系统里备用。在这些数据中,除了“宁斐”这个“广陵城特攻人物”之外,还有一个面色青白命不久矣的“炮灰贵公子”、一个容貌大众过目即忘的“路人甲”、一个眉头倒竖满面胡茬凶神恶煞的“拦路马匪”,最后,谢非言甚至还捏了一个貌美的大小姐式人物,以备不时之需。 骗氪系统:你捏这干啥?这能备什么不时之需?? 而这时,为了避开红衣卫的视线与搜查,谢非言进了密道便换了一套衣裳和外型,待到他走出密道、从偏僻的小巷中离开时,他就成了“从北方来到广陵城瞻仰真正仙家风采的低级修士陆仁贾”。 姓名、籍贯、职业都有了,化名为陆仁贾的谢非言拍了拍自己衣裳,大摇大摆走上街头。 关于沈辞镜的去向,谢非言圈定了最有可能的几处地方,准备在有限的时间里将这几个地方都搜查一遍,同时在心中打起腹稿,思考着一会儿如果自己找到了人,该怎么劝说这小子先行离开广陵城。 而如果找不到的话……啧,最好还是找到。 作为某种程度上的完美主义者,谢非言实在不喜欢自己谋划已久的计划出现什么意料之外的变化。 …… 沈辞镜年轻时性格直来直往,心中藏不住话,很有点暴烈如火的感觉,一张嘴就容易得罪人。他的第一位师父、如今的天下第一剑宫无一,为此操碎了心,唯恐这小子因为过于嘴欠而半道被人套麻袋打死,于是便叫沈辞镜多看少说,甚至用咒缚强行约束他在元婴期之前每天只许说二十句话,说完就要变哑巴。 而日后,沈辞镜之所以会成为高冷寡言的玉清仙尊,倒不是因为他真的天性话少,而是他在成长过程中终于沉痛发现,自己一生中大半的腥风血雨竟都是因为自己的这张嘴,于是最后,他痛定思痛,委屈决定以闭嘴来谋求世界和平——仔细想想,这种傻乎乎的直男的反差萌,或许也是他被称作甜甜小可爱的原因之一吧。 值得一提的是,这位甜甜小可爱的灵根并不是火、金、石这类一听就很直男的属性,而是水灵根。之后,更是由于沈家旧宅那件灵宝碎片的剑意侵蚀的缘故,他的水灵根直接变异成了少见的冰灵根,并且从此以后再无法修习冰系以外的术法和剑诀。而他此刻修习的心法《卷雪断灵抄》和剑法《掩月锁霜剑诀》,则是宫无一翻出了自己压箱底的好东西跟老友换来的地阶一品功法,是实打实的好东西,修行之后直接令沈辞镜的高冷气质雪上加霜。只要沈辞镜不开尊口,从路过幽幽走过,那么任谁都会觉得这一定是位酷男。 所以,在谢非言想来,像沈辞镜这样气质在高冷这一块拿捏得死死的“酷哥”,只要曾被人撞见过,就绝对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那么谢非言只要抓住这个特征,在广陵城近水的这一边问问有没有类似气质的人路过就行了。 但谢非言想得停好,事情进展却不是非常顺利。 当谢非言找到广陵城地下消息最灵通的蛇头,问他们这几天有没有见过“腰间佩剑,虽然挂着酒葫芦,但气质却非常冰冷的青衣男人”时,蛇头掂着谢非言给的金票,回答的确见过,但当谢非言问蛇头知不知道这人现在在哪儿的时候,蛇头却笑了起来,用他嘶哑的声音说道:“这位公子,我们这便开门见山地说了罢,你要找的那人,在广陵城可不是什么友好的人物,如今的那位——”蛇头指了指天,“那位可正在找他呢,我们不知道他的线索,更不敢知道。” 谢非言这才犯了难。 谢非言来这里,是因为他知道这蛇头虽是普通人,但却并不简单,相当于广陵城暗面的代表人物。如果说陆铎公是广陵城光明正大的神,那么这蛇头就相当于黑暗中的国君,甚至在普通人眼中,这位蛇头的震慑力比陆铎公更甚,毕竟县官不如现管。 所以,在沈辞镜被广陵城通缉的此刻,若说还有谁会顶着风头派人去找沈辞镜、将沈辞镜的消息卖给其他人,那么肯定就是这位蛇头了。 只可惜这蛇头在刚刚的回答里说他不敢知道…… 如果蛇头只回答他不知道,那么其实代表着这件事还有得谈,因为他现在不知道,不代表他以后不知道。只要谢非言钱给的多,这个“以后”可以迅速到来;然而当蛇头说他不敢知道的时候,就代表这件事是真的没得谈了。 谢非言暗自叹气:看来这蛇头心底对陆铎公的不甘,还是太过微弱了,不足以支撑他在陆铎公的眼皮子底下玩出什么花样来。 也对,毕竟只是普通人罢了。 普通人,往往都是惜命的。 谢非言也没有勉强这蛇头冒着风险替他查人,道了声谢便走了。 他一边走,一边在心中暗自计算着天黑的时间,琢磨着一会儿该去哪里找人。但与此同时,谢非言也做好了实在找不到人的准备——反正这小子的退路,他早早准备好了。今日早晨,谢非言以言语引诱东方高我去“袭击现场”伪造万悲剑诀的剑意,用来作为沈辞镜的栽赃手段,但事实上,只要东方高我真的这样做了,他就定然会成为最大的笑话! 这样一来,就算谢非言干掉了东方高我,日后这口锅也扣不到沈辞镜头上。 至此,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谢非言想着想着,长长叹气。 “只可惜……” 骗氪系统见左右无人,也没个来接哽的,于是自觉地上了,好奇道:“只可惜什么?” 谢非言说:“只可惜那张好看的脸,以后怕是见不到了。” 是啊,多可惜啊。 人海茫茫,陆地广阔。 他们如今能够相遇,而是因为东方高我这蠢货“牵线搭桥”,但今日之后,东方高我一死,他们之间最后这一点微弱的联系也要消失了,从此以后,他们二人怕是再没有相见机会了。 “真可惜啊……”谢非言轻声叹气,说不上是遗憾还是惋惜,“其实我还挺喜欢他的。”他满腔诚恳,真心实意,“你不觉得他长得真的特别好看吗?” 骗氪系统:“……” 啊这。 宿主你的颜狗属性原来这么严重的吗?? 骗氪系统迟疑了一下:“那个……我不知道他好不好看,我只觉得宿主你应该还能再抢救一下……” …… 随着谢非言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蛇头沉默片刻,而后抽了口水烟,低低笑了两声。 “竟然能够找到我这里,看来也是个消息灵通的人物,只不过不知以前为何从未见过他……小镜啊,那是你的朋友吗?” 屏风后,一个音质有冰一般感觉的声音响起,道:“我也不认识他。” 蛇头非常敏锐:“那你见过吗?” 屏风后的声音微微沉默,而后带着些许困惑:“我应该是没见过才对……” 蛇头接着问道:“‘应该’?难道说,你觉得他像你曾见过的某个人吗?” 屏风后的人想了想,没有回答,片刻后,他从屏风后转了出来,直接走向谢非言离去的方向。 蛇头一惊,低声呵斥:“你不要命了?!如今是什么时候,你怎敢上街乱跑?!” 沈辞镜本想开口说话,但一张嘴就发现自己又说不出话了,于是他只能无奈指了指自己易容过的脸,再指了指身上能够暂时遮掩气息的法器,向蛇头摆手示意自己很快回来后,便打定主意跟了上去。 蛇头目瞪口呆,回神后吧嗒抽着水烟,越想越是郁闷。 沈家的这小娃儿,哪哪儿都好,长得好,前途好,人也礼貌,想来沈家的老家伙们泉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的……但他最大的缺点就是特别不爱说话!特别! 为什么? 明明这孩子的爹娘都不是这个性子啊?! 第27章 神级嘲讽 谢非言离开这段街道后,很快发觉自己被跟踪了。 这里头固然因为谢非言有着非常丰富的反跟踪经验,但更多的,却是因为对方的跟踪技术过于拙劣。 谢非言能够清楚地感到,身后跟着他的那人修为应该挺高,因为他在气息上完全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只不过那人的眼神太过直接,盯着他的目光如芒在背,瞧个没完没了,几乎瞬间就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于是谢非言借着买小玩意儿的时机,侧身似是不经意地向跟踪者的方向瞥了一眼,但对方将他自己的身影藏在阴影之处,只露出一截样式寻常的衣裳的一角。 谢非言:既然在这种细节上都这样注意,那你怎么不记得把眼神也收收? 谢非言颇为无语。 不过既然对方表现得这样笨拙,那么想来这人平时应当没怎么做过跟踪的事,也就是说不会是红衣卫的人。而同理,这家伙虽然是从蛇头地盘里走出来的,但也肯定不是那蛇头的人——谢非言非常相信红衣卫们以及蛇头的职业素养。 既然如此,这家伙到底是谁呢? 谢非言暗暗想了想,不明白这样的家伙为什么会突然盯上了自己。但如今,一来,他反正也找不到沈辞镜,不惧人跟着,二来,这也远没到天黑时候,他本就无所事事,所以谢非言半点儿都不着急,全当身后那人不存在,甩着袖子便悠悠然逛起了街。 他转了好几个街区、数个店铺,难得有闲情逸致地体验了一回异世界5A级景区的风土人情和特色土产,力求演绎出一位“绝不空手而归的游客”的感觉。 而身后那人虽然跟踪技术差劲,但跟踪的职业精神倒是不错,竟非常敬业地跟了下来,坚持不懈地缀在他身后,无论谢非言换了几个店铺,都绝不肯将目光移开。 这一刻,谢非言几乎以为身后的人是自己的暗恋者了——否则那人怎么会对他的一举一动这样感兴趣? 就连他停在糖画的摊子面前,那人都要盯着他手上的糖画仔细看过一遍,似是在揣摩他的喜好以此推测他的来历……等等? 那家伙未免看得太认真了吧? 难不成不是在猜想他的来历,而是真的喜欢这种小孩儿玩意? 谢非言接过摊主递给自己的燕子糖画,陷入了微妙沉默。 但很快,前方一阵混乱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这样的氛围。 这一刻,街道上的人流骤然变得复杂起来,人头攒动,有人在向前挤,有人在向后退,就像是井然有序的溪流突然被无形的手搅动起来。 谢非言感到身后大力传来,也不知是被哪个粗心家伙撞了一下,手中刚做好的糖画没能拿住,落在地上便摔坏了。 他瞥了一眼那摔坏的糖画,微微蹙眉,而后干脆退到一旁,侧耳细听,准备稍稍打探敌情。 以谢非言筑基期修士的五感,他自然轻易听到了前方闹剧现场的声音。然而——那些傲慢呵斥的、愤怒辩驳的、谄媚讨饶的以及旁观叫好的声音,却都在这时混杂一片,比一百只鸭子还要烦人,于是谢非言很快放弃了偷听的想法,只在一旁等待,准备这件事结束后再去前方稍稍打听。 但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熟悉衣裳的人蹲在了糖画摊前,目光直直盯着糖画。 谢非言:“……” 这位兄弟,你能稍稍敬业一点吗? 要跟踪就好好跟踪,不要半路跑出来磕小零食!告诉你,你这样以后是很难升职的!! 像是感受到了谢非言的奇特目光,那人抬头望了谢非言一眼,虽然面容平庸,但目光黑白分明至极,与其说是像婴儿般无暇而纯粹,不如说像镜子一样,清晰地倒映出了这个世界,直白得可怕。 谢非言的心突然颤了颤,喉头一哽,几乎忍不住要后退。 电光石火间,他突然明白了这人的身份。 也正是在这一刻,谢非言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为何沈辞镜在与东方高我发生冲突的当晚突然消失不见。 是啊,为什么他竟没想到呢? 谁能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提前察觉危险,为沈辞镜通风报信?谁能瞒天过海,在陆铎公眼皮子底下藏起另一个人? 除了广陵城的那位蛇头,还有谁能做到?! 这样的事,谢非言本该早有预料,但只因原著里从没写沈辞镜曾来过广陵城,也从未写过这蛇头,所以他也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个人主动庇佑沈辞镜……这样的事,或许就叫做灯下黑吧! 糖画摊前,那摊主原本正抻着脖子看热闹呢,这会儿见来了生意,便立即回了神,摆着笑脸问沈辞镜想要点什么。 沈辞镜也没什么讲究,直接从糖画摊子上捉出了一个与谢非言之前相似的燕子糖画,丢下几个铜板后,便转头看向谢非言。 谢非言:“……” 沈辞镜:“……” 沈辞镜看了看谢非言脚下摔碎的糖画,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糖燕子,露出惋惜神色。 而就在谢非言狐疑着以为这小子下一刻莫不是要把这糖画递给自己的时候,这位男主角却当着谢非言的面,嘎嘣一口咬掉了糖燕子的脑袋。 谢非言:“……” 沈辞镜:咔嚓咔嚓。 谢非言:“…………” 沈辞镜:嘎吱嘎吱。 谢非言:“………………” 这神级的嘲讽力。 绝了。 · 前方的混乱很快结束了。 谢非言随手拉住一个路过的兵士,偷偷塞了他一张金票,笑着问他前方发生了什么。 那兵士掂了掂手里的金票,也露出了笑脸来,跟着谢非言偷偷转进小巷里,说了方才的事。 原来,前头也并未发生什么稀奇事,而是有人看到了悬赏的告示后,偷偷举报自己所在客栈里有可疑的人出没,于是镇海卫便叫了不甘不愿的符甲兵过来捉人。 可万没想到的是,那被人举报的“可疑人”没什么修为,好抓得很,可这样的举动却引来了另一方人的求情,而这一方人,正是昨天才来到广陵城的白玉京弟子众! 谢非言听到这里,神色微妙了一下:这白玉京的人……怎么又是白玉京的人? “后来呢?”谢非言追问。 “后来啊,后来便闹起来了呗!” 这次虽然是镇海卫负责搜人,但却是符甲兵负责捉人,于是这客栈门一开,戏台子一搭,几拨人马就撞了正着,开始唱起了大戏。 一方不得不抓,一方一定要保,还有一方煽风点火,于是便有了谢非言听到的那几百只鸭子的声音。 谢非言琢磨了一下,感到不太对。 因为徐观己此人,谢非言其实是知道的。 在《倾天台》这本小说里,男主角的人生既然要波澜壮阔跌宕起伏,那就少不了困难与挫折,也少不了反派,比如说本该被沈辞镜一剑杀了的东方高我,比如说最后与沈辞镜大决战的魔尊楚风歌,甚至是被沈辞镜的嘴遁过的青霄仙尊,都是沈辞镜人生众多磨难的一种。 而至于徐观己,这人在原著里也是出现过的,但他既非正派也非反派,而是一个亦正亦邪的角色。 他身上有一个最大的污点,那就是“叛门弑师”,而且在沈辞镜的升级路上,这人不知道给沈辞镜留下过多少坑,简直可恨! 可与此同时,他也是最支持沈辞镜最后推倒登天台、令世上再无仙人的决定的人。当青霄仙尊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如果不是徐观己替沈辞镜挡了一击,恐怕沈辞镜早就出师未捷身先死了,根本就等不到用嘴遁打败青霄仙尊的那个时候。所以在这一点上,他又是一个正面人物。 谢非言对徐观己很有些印象,知道一个能当上白玉京首席、最后叛门弑师还能全身而退的人,必然不会是什么简单人物。 那么这样的人,会在被宁指挥使打过脸还不到一天的现在,就再次重蹈覆辙、插手广陵城的事务吗? 谢非言稍稍思考,就发现了什么。 他笑着,状似不经意问道:“那白玉京的人可真是烦人,听说他们昨天才拦过镇海卫,要为留仙门的一个侍婢出头,没想到今天又在多事……呵!他们也不看看这是哪儿,他们白玉京哪怕再了不得,这里也是广陵城,万万轮不到他们白玉京来插手,是吧?!” “这可不是吗!”这兵士简直就像是遇到了知音,一拍大腿就骂骂咧咧地抱怨了起来。 谢非言耐心听了一段,而后在对方喘口气的空歇里,像是不经意地问道:“对了,昨天那白玉京是想要为留仙门的一位女婢出头,这次白玉京又是想要护佑谁?” 兵士摆着手,随意道:“那就只是个普通人而已。有人举报他鬼鬼祟祟,所以我们本来也只是准备过来随便审审,谁知道白玉京的人一定要跳出来保他,那我们当然就一定得抓了,否则的话,岂不是显得我们怕了那白玉京的人?!” “原来如此!”谢非言做恍然大悟状,“那么那人的名字来历问出来了没?” “哪有那么快!”兵士再度摆手,“不过名字倒是知道,口音奇怪得很,一听就不是我们这边的名!” “是吗?他叫什么?” “好像是叫许愿鸡什么的。” 谢非言一顿:“胥元霁?” 兵士一拍大腿:“唉!对!就是这个音!” 第28章 无地自容 胥元霁。 谢非言万万没想到,他竟会在三年后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为什么胥元霁会出现在广陵城?为什么他会跟白玉京扯上关系? 不……或许,胥元霁并不是与白玉京有关系,而只是与白玉京之中的某个人有关系? 那么这样的关系……会是什么呢? …… 送走了这兵士后,谢非言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再抬头时却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 “你——”谢非言咽下了后半句话,皮笑肉不笑道,“这位公子,你一直盯着我瞧,可是有话对我说?” 对面,那双过分好看也过分冷彻的眼睛眨了眨,点头。 谢非言:哟?你还敢点头? 谢非言微笑:“在下洗耳恭听。” 沈辞镜:“……”糟了!说不出来!! 谢非言心中暗笑,暗道自己果然没猜错,但在面上,他只故作不知,疑惑道:“怎么了?这位公子为何不说话?” 沈辞镜:“……” 沈辞镜有些为难地皱眉。 一般来说,进行到了这个阶段,沈辞镜只能先行离开,哪怕是跟人吵架吵到一半,也只能等明天再继续。 但这回不同。 这一次,出现在沈辞镜面前的这个人,明明十分陌生,但总给沈辞镜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好像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那双带笑的眼睛,总给他一种隐隐的亲近感。 但偏偏沈辞镜又隐约察觉到面前这个人或许会是个非常不稳定的因素。 对面的这人,虽然有着人类的外皮,但却像是一团正在内部剧烈演化的火炎,只要稍稍给予助力,他就能迅速炸开,用他心中那骇人的火焰烧遍整个广陵城,甚至烧遍整个世界! 这个人——陌生又熟悉,亲近又危险。 这样矛盾的情绪,从沈辞镜心中涌出,交织难辨,让他茫然无措。 明明这一刻沈辞镜连自己在想什么、或是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但他却下意识感到,自己或许不该放这人轻易离开。 他应当留下面前这个危险的人。 因为他不能让这团危险的火焰在这里爆炸,不能让广陵城的这些普通人都卷入这场焚身之火。 也因为他不能…… 不能让这个人也毁于这样的火。 抱着这样的念头,沈辞镜皱眉,勉为其难抛下自己的君子风度,准备跟面前这人比划两下,看能不能试着沟通。 然而他一举手,却只是把手上的糖燕子递到了对方面前。 糟了!忘了! 沈辞镜赶紧收手,想要找个地方把这糖燕子收起来,然而这时,对面那人却十分自觉地将糖燕子接了过去。 “原来公子是想要将这个送我吗?”谢非言微微笑着,顺手捞走了糖燕子,“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沈辞镜:“……” 沈辞镜一脸茫然,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谢非言忍笑,咬掉了糖燕子另半边脑袋,在沈辞镜面前咔嚓咔嚓地啃了起来,就像这混蛋小子曾经对他开的嘲讽那样。 沈辞镜:“……” 谢非言:“咔嚓咔嚓。” 沈辞镜:“…………” 谢非言:“嘎吱嘎吱。” 沈辞镜:“………………” 谢非言心中暗自高兴:呵呵,竟敢对我开嘲讽?看到没,这就叫反弹!这就叫现世报! 对面,沈辞镜终于从谢非言这骚操作里回神,愕然看着了看糖燕子,又看了看谢非言唇边的糖屑,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但他很快发觉不对,只退后一步便就强撑着站定在原地,瞪视着谢非言,满眼谴责。 谢非言一头雾水:这瞪他做什么? 哦,难道说你也发觉了你刚刚那样子很找茬? 那你还好意思瞪?! 明明是你先开的嘲讽!! 谢非言觉得这小子理不直气还壮的模样简直可耻,于是便更理直气壮地回瞪了过去,躲也不躲地直视沈辞镜的双眼。 沈辞镜自然也不肯闪躲,强撑着瞪他,像是张牙舞爪的小狮子,但他那脸却慢慢红了。 谢非言几乎看傻了眼:怎、怎么突然就脸红了? 发生了什么? 明明沈辞镜为了掩饰身份,已经将自己的肤色染黑,模样也变成了分外不起眼的样子,但这一刻,他面上的红却顽强地挣脱了肤色,让红着脸还愤怒瞪着谢非言的他看起来格外好看,格外好欺负,也格外……可口。 谢非言:“……” 谢非言想了想着小子原来的脸,感到自己的颜狗之心几乎要支撑不住了。 ——这是做什么啊?! 为什么要脸红?! 为什么要搞得他这像是在调戏良家妇男一样?! 他明明很正经啊!他有做什么吗? 没有吧!! 正经如他明明什么都没有……等会儿? 谢非言垂眼,目光落在自己手上啃了一半的糖燕子上。 不,准确来说,是被沈辞镜咬掉了脑袋,又被他啃了剩下大半的糖燕子。 谢非言:“……” 所以他刚刚是…… 谢非言沉默片刻,而后恶向胆边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三两口就啃掉了整只糖燕子。 沈辞镜:! 谢非言啃完糖燕子后,干脆地一甩手,指尖灵力蹿出,将那细细的木棍在半空就烧成灰烬。 ——毁尸灭迹,搞定! 谢非言摸了摸自己的“正经”人设,很好,很稳,一点都没崩。 他终于放下心来,趁沈辞镜还没回过神来,扭头就跑向了小巷深处。 谢非言相信,在沈辞镜说不出话来又不好动手的这一刻,沈辞镜这小子肯定没有拦住自己的办法! 嘿,占了便宜就跑,真刺激! 谢非言溜得飞快。 身后,沈辞镜果然像谢非言想的那样,发不出声来又不好动用灵力,一时似乎真的只能坐视谢非言脚底抹油。 然而,谢非言忘了一点:他自己虽然不是什么正经人,但沈辞镜也不见得是什么正经人。 于是沈辞镜灵机一动,当机立断地从腰间扯下酒葫芦,砸向谢非言的后背。 谢非言听到身后恶风响起,暗道不妙,赶紧低头向前一扑,在地上打了个滚后又跳起来继续跑。 然而这时,那酒葫芦已后发先至,掠过谢非言的头顶,酒塞弹出,当头浇下! 谢非言于这时蓦然想起这葫芦酒的来历,心中暗道不妙,想要躲开,但却躲闪不及,被这酒浇了满头满脸。 这一刻,浓郁热烈的酒香逸出,瞬间淹没了大半座广陵城。 无数好酒之人在这时忍不住推窗,环首四顾,想要找到这酒香的源头、知晓这酒的来历,但在这样犹如实质的酒气中,他们很快便变得醺醺然,像是真正醉酒了那样,摇摇晃晃了起来。 连只是远远嗅到酒香的人,都忍不住有些醉了,更别说被浇了满头满脸的谢非言。 小巷中,谢非言满面愕然,清明的脑袋瞬间糊涂了。 他踉跄了一下,感到那热烈的酒气无时无刻都在从他的鼻腔、他的嘴唇,甚至是他接触到酒液的每一处地方涌入他的血管,不容拒绝地点燃了他的血液,挤开了他的理智。 谢非言下意识有些发慌,用力摇头,想要甩开这霸道的酒香,抢救一下自己的理智,然而他用力抹了一把脸后,不但没有擦掉自己脑中的昏沉和糊涂,反而像是擦掉了脸上一层蒙蒙的细尘,又像是将自己面上的皮肉骨骼细细调整了一遍。 恍惚中,谢非言好像听到了骗氪系统震惊的声音,好像在嚷嚷着“易容”“覆盖”“失效”什么的。 但谢非言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恍惚着站在原地,黑色的长发被酒液打湿,垂落下来,贴在面颊,将他的面容半遮半掩。 他下意识伸手,遮住自己的面容和眼睛,就好像他下意识知道,在这样浓郁热烈、香气浓郁到反常的酒液中,他会暴露出什么不该暴露的东西。 但对面那人浑然无觉,踩着轻快的脚步走近了他,抓住了他的手,像是抓住了自己的猎物。 “抓到你了。” 这位年轻的猎人可能是想要这样说。 “我赢了!” 年轻的猎人可能是想要这样说的,但他无法开口,无法说话。 于是他只能好奇地拉下谢非言的手臂,拂开谢非言面上那被酒液打湿的黑发。 这一刻,那在灵酒霸道作用下失去效力的易颜丹,无法再保护谢非言的真容,令他的面貌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了沈辞镜的眼中。 不同于谢非言易容时的平庸模样,真正的他,轮廓深邃,眉飞入鬓,有着一张肆意飞扬锋芒毕露的脸。他就在这儿,根本不需要多做什么,只消他长眉一展,唇角微挑,便能有种睥睨众生的傲慢生出,居高临下地沉沉压来。 然而,这样的人,这样的脸,却在这一刻被酒液消融了棱角,染上了笑意与醉意,以致于他投来的漫不经心的目光,都如同雾里看花,似近似远,似是亲昵似是冷酷,令人怦然心动。 这是美丽,也是性感,更是直面刀锋的危险与绚烂。 沈辞镜几乎有瞬间忘记了呼吸,可他很快回过神来,面露愕然之色,嘴唇张合,虽然没有声音发出,但看那唇形,分明是认出了谢非言真正的身份! 谢非言倚在墙上,侧头看他,懒懒笑着,理智在脑中化作了一片轻云,时而看得见,时而摸不着。 “小家伙,我都已经放过你了,怎的又送上门来?” 谢非言笑着,突然反客为主,反手抓住了沈辞镜的手,另一只手上却不知怎的提上了滚落在地的酒葫芦。 沈辞镜皱眉,神色正直,还想要分辨个对错。 但谢非言却懒得听,按住他的肩膀,转身将他推在墙上,神色狡黠恶劣,举手间就将酒葫芦里剩下的酒液浇了他满头。 哗啦! 浓郁的酒液打湿了沈辞镜的长发,融化了他的易容,也融化了他的理智。 他的眼神开始茫然,变得呆呆的,直直的,就像是一只见到狼都不知道逃跑的傻兔子。 这傻兔子看了看谢非言手上的酒葫芦,又看了看谢非言,像神灵一样高不可攀的面容上,是像神灵一样的正直。 “这酒……不是这样用的……” 沈辞镜说话了,声音浸了酒,令听的人瞬间就有些醉了。 谢非言晕乎乎的,只能单线程工作的脑袋一时没想明白这小家伙怎么突然能说话了。 但这时,沈辞镜已经抢过了酒葫芦,欺身向前,仗着自己金丹期的修为,上前两步,将谢非言强硬地按在了对面的墙上。 狭小僻静的小巷深处,两个身高相仿的男人靠得极近,就像是交颈鸳鸯一样,然而只有谢非言才知道,这个看起来像是神灵一样正直完美,又像是傻兔子一样又笨又呆的家伙,正在说什么鬼话。 “这酒,名为无相酒,取的是佛家‘明心见性,无色无相’之意……但其实,它还有个诨名,叫‘见性酒’,而且最开始的时候,它也不是用来消除易容的……” 沈辞镜说着,向谢非言微微一笑,而后仰头灌了自己一口酒。 这一刻,分明已经倒尽了的酒葫芦,竟然又生出酒液来。 沈辞镜喉结微动,含了一口酒,而后一手按着谢非言的后脑勺,不容拒绝地低头将口中的酒液渡了过去。 唇齿交缠。 二人的身体一冷一热,分明谢非言才是修习火系心法的那个,但偏偏他却感到自己在这一刻像是被沈辞镜烫伤了一样,忍不住有些慌张,想要向后躲闪。 但沈辞镜并非真的神灵,更不是真的傻子,又怎么会放过谢非言? 于是他将谢非言拉了回来,亲得更深了。 湿润的酒液从二人的唇角和面颊滑落,滚入了二人的衣襟,沾湿了他们的衣袍。 谢非言呜咽着,被亲得迷迷糊糊。他心中好像曾经响过警铃,令谢非言下意识想要将面前这胆敢过来亲他的人踹开,就像他曾经无数次做的那样。 但当他睁开眼,将那张过于完美过于好看的脸收入眼底后,他……他就踹不下去了。 真好看……这个小子,怎么就见鬼地这么好看?!! 谢非言胸膛沉寂已久的心脏不知道什么时候狂烈地跳动了起来,或许是在他醉倒的时候,或许是在沈辞镜向他靠近的时候。 他的心在向他倾诉着什么,热烈而真挚,像是曾经的无数次梦境中那样。但谢非言什么都听不到,只是遵循了自己的天性,靠向了沈辞镜。 他靠近了他,同时也将这个人拉近自己,用力拉近,恨不得与这个人融为一体。 这是他一直想要做这件事,是他从一开始就想要做的事,那就是用这个人身上的光来烧尽自己的污秽,用这个人的信念砸碎自己的污浊。 他想要与这一团炽烈灿烂的光融为一体,以对方的心跳取代自己的心脏,以对方的目光取代自己的血肉,直到他终于化作一团灿烂的灰烬,融入这样的光中。 因为这个人……是…… 是他最—— “你喜欢我。”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长长的吻结束了。 已经彻底醉了的沈辞镜,轻轻捧着谢非言的脸,又一次笑了起来,依然像是一只傻乎乎的兔子。 但他却肯定地宣告着,那双像是明镜一样的眼睛,清清楚楚地倒映出了他眼中的世界,以及被谢非言深深埋藏的心思。 “我果然没想错,你喜欢我……从你三年前那一次我就知道……你喜欢我……” “不……不只是喜欢……是爱。” “是的……我明白了……” “你爱我。” 冷风吹过。 这一刻,谢非言一个激灵,心与身体一同冷了下来。 他看着沈辞镜的眼睛,看着那双眼睛里的自己,就像是看着阳光下的一团令人难以容忍的污秽。 他的酒醒了。 彻底地清醒了。 然后他…… 无地自容。 第29章 许下愿望 谢非言胸中沸腾的血冷了。 那剧烈跳动的心脏也蓦然凝滞,坠入深渊。 ——他做了什么? 谢非言呆呆看着沈辞镜的眼睛,看着那双眼中倒映出的自己,顿时一种发自心底深处的自我厌弃涌出,让他无地自容,狼狈不堪。 他竟然……竟然引诱了这样的一个人? 他竟然做了这样的事?! 羞愧、动摇、向往、渴望、自我质疑、自我厌恶……这样复杂的一切情绪,在最后化作了愤怒的火,烧尽了灵酒带来的醉意,却也几乎要将他自己也燃烧殆尽。 这一刻,谢非言再没有颜面面对这眼前的一切,用力推开沈辞镜后,踉跄着想要离开。 沈辞镜察觉到了面前人这一瞬间的微妙变化,有些心慌,下意识想要拉住这个人,但谢非言用力甩开他的手,厉声呵斥:“停下!” 沈辞镜怔住了。 谢非言没有回头,背影僵直,声音干涩:“不要过来……” “可是你——”沈辞镜茫然着向前两步。 “你没听到吗?我叫你不要过来!” 谢非言严厉呵斥,声音冷酷,不容置疑。 “滚吧!滚出广陵城。既然这并非你该待的地方,你便再不要来了!” 身后的人沉默了。 谢非言不敢回头去看那人,不敢回头看那双眼睛,更不敢看那双眼睛中的自己。 他强撑着自己还有些余醉的身体快步离开,但就在他即将走出小巷时,身后,那位年轻的神灵向他发问: “你在害怕什么?” 谢非言脚步有瞬间的凝滞。 但他很快遮掩了过去,没有回答。 他走入阴影,头也不回地融入黑暗,与罪同行。 · 镇海卫的地牢,很深,很冷。 它建在地下数十米的深度,石砖深深嵌入泥土之中,砖块与砖块的缝隙里,似乎能嗅到海的腥味,好像下一刻大海就会冲破这一层薄薄的泥土与砖石,汹涌而入、将这座地牢的人淹没,又好像下一刻这座防备薄弱的地牢就会被牢中的犯人们打破,让其重返自由! 是的,几乎每一个心思活络的犯人,都曾有过越狱的想法,但最后他们总会失败,并且得到更重的惩罚。 镇海卫的宁指挥使称这座地牢是在钓鱼执法,并且在有空闲的时候,他还会时不时来地牢转一转,成为这“钓鱼人”中的一员。 就像是现在。 …… 正午,炽烈的太阳当空,将广陵城的青石砖晒得发烫,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 而就是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天气里,在镇海卫指挥所窝了一个上午的宁指挥使,大步走入了镇海卫的地牢。 “……听说今日上午又押了一个人回来?这可是真的?” “……宁大人果然明察秋毫!什么事都逃不过您老法眼。” “哼!别打马虎眼!这人犯了何事?为何要抓入我们镇海卫的牢中?” “大人您有所不知,为了抓住这人,那群穿着铁甲的家伙可是跟白玉京的人拉扯了好一阵子呢!” “这跟符甲兵有什么关系?还有白玉京?怎么又扯上他们了?” “大人容我细细道来……” 轻浅的话语声从入口处渐渐飘入地牢深处犯人们的耳中。 当听到那位宁指挥使的声音越来越近后,这些在宁斐手上吃过亏的犯人们无不色变,连滚带爬地将自己藏进牢房一角,小心翼翼地缩成一团,唯恐招了这位宁指挥使的眼。 而在这片惶惶不安的气氛中,那位宁指挥使越走越近,后又越走越远,在狱卒的领路下向着牢房最深处的地方走去了。 才来地牢第一天的留仙门侍婢看得奇怪,不屑瞥过这群犯人:“哼!竟怕成这幅模样,真是一群软蛋!” 其它犯人碍于其留仙门的身份,敢怒不敢言,唯有一个头发蓬乱的老贼不怕她,斜着眼珠子看她,不屑挥手:“虾仁猪心,类不懂啦!” 侍婢:“?” …… 谢非言来到了地牢深处,站在了胥元霁的牢房之外。 时隔三年,这个面容带着异域风情的亡国皇子终于长大了。然而不同于三年前那个意气飞扬、无知无惧的少年郎,这时的胥元霁,面色麻木,形容枯槁,目光空空的,轻轻的,似是心如死灰,已经彻底失去了希望。 谢非言下意识皱眉,说:“这就是那位徐首席一定要保下的人?” 狱卒道:“大人,正是他!” 谢非言想了想,道:“你先下去吧。” 以往谢非言审讯犯人时,也有叫狱卒退避的时候,于是这会儿,狱卒也没起疑,一低头便退下了。 这里,是镇海卫地牢的第三层,一个距离地面极远的地方。一般来说,镇海卫关押的犯人,最多关到第二层也就够了,因为威胁性稍大一些的也轮不到镇海卫来关押,因此这地牢的第三层,还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关了人。 谢非言打开地牢中的隔音结界,转身在牢房门外的太师椅坐下,整个人都融入了阴影之中。 “胥元霁,是吗?” 在作为宁斐时,谢非言从身高体型再到声线都有所改变,因此他说话不紧不慢,完全不怕被胥元霁认出自己的身份来。 “胥元霁,齐国皇子……虽齐国已经没了,但你到底也算是皇室血脉,跟修士向来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今怎会大驾光临,来到我广陵城?” 齐国,一个在十多年前被楚国取而代之的人类国度。 齐国的溃败,不像一般的亡国之君那样是因为行事昏聩而被他国从根基之处推倒的,而是因为齐国皇室大量暴毙,不得不亡的。 在作为宁斐的这三年中,谢非言也渐渐了解到了一些秘闻,比如说齐国皇室之死,比如说白玉京内的党派之争。 而当胥元霁突然出现在广陵城内,并被白玉京徐观己反常地百般维护后,这一个个凌乱的线索便逐渐串联起来,在谢非言脑中展开了清晰脉络。 谢非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过来的——可能是因为他想要看一种可能,也可能是因为他想要知道一般人在面临选择时到底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总之,他来到了这里,为眼前的这位迷途羔羊指点迷津。 他会在这人心中播下种子,而至于这样的种子最后会长成什么样的树木……他不知道,但他拭目以待。 眼前,胥元霁在听到“齐国”后,麻木的目光微动,但他很快又垂下,像是对这一切都漠不关心。 而谢非言也不在意,继续道:“当年,齐国皇室众人,一朝暴毙,几乎被闯入的刺客一网打尽。然而,当时的齐国太子胥光霖十分机敏,几乎在刺客闯入的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不对,在护卫的保护下,带着他的幼弟八皇子胥元霁逃离皇城。” “一把大火烧尽了齐国皇宫,原本偏居一隅的楚国入主中原,理所当然地取代了齐国。” “万民臣服,所有的人似乎都在一夜之间将齐国和齐国皇室给忘记了。” “然而齐国太子不甘如此,不相信齐国竟在一夕之间便大势已去,于是,他一边保护着他的幼弟,一边一家家一户户地去拜访那些名门望族,想要求得他们的支持。他去恳求那些原本应当跪拜在他脚下的家族,请求他们对胥氏一族施以援手,至少帮助他们救出被囚于宫中的母后。但那些清高自许的士族,却再没有他们曾经的清高与骨气,不但对自己曾经的主人摇头拒绝,甚至转手就将他们的行踪卖给了自己的新主。” “齐国太子无望之下,饮剑自尽,而这一幕,恰好落在他的幼弟眼中。” “于是从那以后,这位八皇子发誓复仇。而就是这样恰到好处,他遇到了他的师父,于是在他的师父的教导下,他的一生都为了复仇和救出自己的母亲而活。” “我说的对吗?八皇子?” “……不要说了,”细细的声音响起,像是接不上气来,“闭嘴……闭嘴!” 谢非言神色平静,继续说了下去:“但事实上,在这件事之外还有另外的一些事,你或许想要知道。” “十三年前,白玉京的长老风平林再一次突破分神失败后,便转而入世,想要以红尘洗练己心,而他来到人间的第一站,就是齐国都城。他站在齐国的都城之中,一眼就望见了站在城楼上的一位修炼奇才,也就是当时的齐国太子,胥光霖。他见猎心喜,想要将胥光霖带走,收为弟子,期盼他能够成为下一任的白玉京门主,甚至是下一任仙尊。” “然而齐国皇室向来厌恶修士,自诩天命所归,哪里肯将自己的太子交给一位无名无姓的邋遢老道士?于是齐国国君对老道士不屑一顾,将其严厉斥走。老道士叹息离去,三月后,他在楚国都城收下关门弟子,也就是楚国皇室之一的燕折枝后,回到了白玉京。又三个月后,一群无名修士闯入了齐国皇宫,杀尽齐国皇室,却独独为齐国太子胥光霖留下一条生路,也为被齐国太子带走的八皇子留下了一条生路。” “后来,齐国太子得知了某个重要的消息,知晓他无论如何挣扎,也绝不可能成功复国,而就是这么巧合的是,当时白玉京的另一位长老邬慎思恰好来到了齐国,见到了这位太子,并提出收他为徒,齐国太子思考了一夜,终于决心抛弃齐国皇室的荣光与规训,拜入仙门。但他不能叫任何人知道他是齐国太子,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痛恨修士并且毁于修士之手的齐国皇室的太子,竟然选择了踏上仙途,于是他做出决定——要让胥光霖这个身份彻底消失。” “闭嘴!闭嘴!!”蓦然间,地牢里的人咆哮起来,如同枯木的眼中被痛苦和狂怒点亮,用近乎憎恨的目光看着谢非言,“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非言不为所动,平淡的声音不疾不徐:“胥光霖做出了决定,他要让‘齐国太子’彻底死在人前,让‘齐国太子’彻底消失!但是,要让谁来见证这一幕呢?” “——胥元霁,他选择了你。” “他制造出了齐国太子已死的假象,从这混乱的局面中轻易脱身,改名换姓,拜入仙门,扶摇直上,名利尽收。” “而你——胥元霁,多可悲的你啊。” “你本该葬身于齐国皇宫的那一场大火,但却因为胥光霖的一念之仁而苟延残喘,延续性命;你也本可隐姓埋名,平平静静地做个富贵闲人,度过余生,但你却因你兄长饮剑自尽的那一幕而大受刺激,发誓为其复仇;你甚至还可以收拢齐国残兵,以齐国太子的身份养精蓄锐,举兵反抗,但却在你尊敬的师父的恶意引诱下,以身为兵,从执棋人成为了跳入棋盘的棋子,以堂堂一国皇子的身份,成为了刀尖舔血、见不得光的刺客……” “如果能够一无所知地死去,那该多好啊……胥元霁,你是这样想的吧?” “但你偏偏见到了那个人——曾经的齐国太子胥光霖,如今的白玉京首席徐观己。” “然后你终于发现,你的一生,不过是笑话而已。” 胥元霖死死地拽着那紧锁着他的铁链,眼珠赤红,手臂上青筋迸露。 “你到底想做什么?!”胥元霖从喉间挤出的声音像是野兽的嘶吼。 这个男人的眼中并没有泪。 因为痛到极致恨到极致的人,是不会有眼泪这种东西的。 谢非言站了起来,缓步上前。 阴影在他身后,如影随形。 “我并没有打算做什么。”谢非言轻声道,“我只是想要看看……你会做什么。” 这一瞬间,束缚着胥元霁的锁链蓦然崩裂,软软垂下。 胥元霁倒了下来,枯瘦的身体趴在湿烂的稻草上,自下而上地望着谢非言的脸。 但他所能见到的,只有浓重的阴影。 “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 谢非言轻声说着,近乎诱哄。 “如果你能让我满意……那么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胥元霁的眼珠被愤怒和仇恨的火烧得透亮,在黑暗中如同一只恶鬼:“什么愿望都可以?” “是的,什么愿望都可以。”谢非言淡淡说着,“哪怕是杀尽楚国之人,哪怕是烧平白玉京……只要你让我满意,我就会让你如愿以偿。” 胥元霁:“你要我做什么?” 谢非言:“这是你要思考的事。” · 阳光下,谢非言凝望着从小巷中一瘸一拐地离开的胥元霁,目光平静,气息平和。 但这样的谢非言,却让骗氪系统几乎都有些怕了。 骗氪系统犹豫道:“宿主,你这是想做什么?难道……是想要看别人黑化吗?” 骗氪系统将刚刚的画面回放了一下,怎么看怎么觉得谢非言像是传说中那种会诱人堕落地狱的魔鬼。 所以说……这位宿主的喜好……莫非就是看人黑化?? 骗氪系统感到自己有些麻了。 谢非言笑了一声:“黑化有什么好看的?” 骗氪系统还真的思考了一下:“因为时髦?” 谢非言发出了一声近乎嘲笑的声音。 “所谓的黑化,不过是堕落的过程而已。” “向上走是很难的,每一步都难如登天,但换做堕落的话,是多么简单容易啊。” 长长的街道上,有花瓣被风中送来,落在了谢非言的肩上。他随手摘下花瓣揉碎,看着那红色的汁液在他指间流淌,就像是看着从他手上流淌下来的血。 他笑了一声,张开手,任那花瓣的残骸摔落在地,融入淤泥。 “看,这就是堕落。” “被风摧折,被雨打落……这就是人生。” “人生向来如此,只要不再抱有向上的心,狠心闭眼停在原地,甚至不需要他跳下,他就会被滚滚洪流推入深渊,与淤泥融为一体,再也爬不起来……这就是堕落,这就是所谓的黑化。” “而像这么简单、这么不值一提、这么理所当然得在世上每一个角落都曾发生过的事,有什么值得被我期待吗?” 骗氪系统有些糊涂了:“那你到底是想要做什么?你在期待什么?” 谢非言脸上的笑淡去了。 他垂下眼,收敛了所有的表情。 “我在期待一个永远不会改变的人。” 他的声音轻不可闻。 骗氪系统越发糊涂了:“什么意思?” 但这时,谢非言却没有再回答,而是抬起头来,再一次露出了他标志性的轻佻笑意。 他漫不经心地向前走去,属于镇海卫指挥使的红披风在他身后鼓荡起来,在空中划过凌厉的弧度。 “走吧。” 谢非言说。 “天快黑了。” 那个苦心筹谋三年的约定,也终将在今夜完成。 第30章 不过如此 与此同时, 在蛇头刘老头的地盘上,沈辞镜带着满身的酒气,失魂落魄地回来了。 刘老头见了这样的沈辞镜, 脸色一变, 不明白一会儿前还好好的沈辞镜, 怎的突然就成了这样。 明明只不过是跟上一个不明身份的人出门转了一圈而已,怎的摆出了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甚至还去借酒浇愁?! 这么大的酒气,这小孩儿是喝了多少酒、受到了多大的打击啊?! 刘老头心中不忍,问道:“小镜, 你还好吧?!” 沈辞镜止住了脚步, 望向刘老头的神色带着茫然与困惑。 “刘爷爷……爱……到底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才会让那人望向他的目光带着那样的复杂和渴望? 如果他渴望他, 为什么要推开他? 如果他憎恨他, 为什么会向往他? “爱……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沈辞镜想不明白。 但在这一瞬间, 刘老头的表情却凝固了。 他倒抽一口凉气, 手上的水烟啪嗒掉在了地上,强撑平静的面容下满是震惊。 谁?! 谁干的?! 是谁哄骗了这傻孩子, 让他对其情根深种?! 刘老头掐指一算,发觉沈辞镜这才出门不到两个时辰。而就在这短短的两个时辰里,这一心向道的小孩儿竟然就向他问出了“爱”这样的问题……这是动了凡心了啊! 刘老头闭着眼睛想都能知道,肯定是有人对这傻小子见色起意, 以退为进, 诱惑这傻孩子上了心…… 所以是谁?! 到底是谁干的?!! · 夜色渐深。 水上行宫深处, 库房之中,东方高我花费了一整天的时间, 终于从库房的破旧一角将他要找的东西翻了出来—— 一份来自同悲岛的剑拓! 同悲岛, 是所有剑修都为之向往的圣地, 而同悲岛上的剑碑,更是剑修们心中的圣物。只要是学剑的修士,无不想要去同悲岛上看看那座岛上的剑碑,细细体会那剑碑之上的剑意。 然而,同悲岛上的剑意实在太过霸道,哪怕是分神期以上的剑修,也很难在同悲剑碑的剑意面前保持清醒,因此,有人便想了这样一个好办法:将那剑碑上的剑诀用凡人的手段拓下来,然后往剑拓中藏入一丝剑意,带出同悲岛后循序渐进地参悟。 这无疑是个刁钻的捷径之法,令老派的剑修十分震怒,也叫年轻的剑修们有志一同地唾弃。 然而这一切都是表面功夫,背地里这些伟岸君子到底是什么面目,只看黑市里一份同悲岛剑拓叫价到1000灵石一份还有价无市就可见一斑。 这样的一份剑拓,无疑是非常珍贵的,所以在去年东方高我的生辰宴上,当东方高我收到这样一份礼物后,他喜出望外,向自己的几位养兄弟好好炫耀了一番,而后闭关数天,以为自己也能够像那些大能或天才一样,从这一份剑拓上参悟出什么。 但事实上,东方高我修习的《融水剑诀》走的是五行变化的路子,旨在以剑意引动五行灵力,与至情至性至悲至痛的同悲剑诀压根不是一条道上的,所以这份剑拓哪怕再如何珍贵,对他的修行也是没有半点助益,于是东方高我在明白这点后,大失所望,随手将这剑拓丢进了库房。 按理来说,这样的一份剑拓将会就这样永远埋在库房底部,再没有得见天日的机会,然而今早,那可恨的宁斐却向他说了难得有用的话:沈辞镜作为天下第一剑的徒弟,修行的自然是宫无一的不传秘诀,万悲剑诀!而万悲剑诀出自同悲岛,其剑意自然与同悲剑诀有相似之处。 偏偏就是这样巧,他正好有一份来自同悲岛的剑拓,有一份同悲剑诀的剑意,换而言之,只要他抽出剑拓中的剑意,稍作加工,留在“袭击现场”,那这份剑意岂不就能成为沈辞镜袭击了他的铁证?! “哈!天助我也!” 东方高我从库房深处找出了这份剑拓,而后志得意满地离开库房。 但东方高我越向前走,脚步便越是迟疑。 最后,他在库房门前站定,神色惊疑不定:太巧了,太巧了! 这一切,实在是太巧了,简直就像是老天都在帮助他! 可世上真的会有这样顺利的事吗?! 东方高我细细思考,而后不由得从怀中拿出了一样法器,细细摩挲,眉头紧皱。 这被他拿在手上的法器,十分小巧,是巴掌大的小塔模样,四角俱全,玲珑精致,名为拢香宝塔,虽为法器,但除了漂亮之外并没什么用处。 这样的法器,他不知有过多少,到手后就放在库房中积灰,如今怎么却突然想到将它与同悲岛的剑拓一同带出来? ……是了,是了,是为了将它送给养姐卢涵雁,作为她远嫁他乡的饯别之礼。 也就是说,哪怕不是为了拿这份同悲岛的剑拓,在卢涵雁离开广陵城前的这几日里,东方高我也定是要来库房一趟的。 但—— 为什么是他亲自来拿? 他为什么要送卢涵雁这样一件东西? 分明他与这位养姐并不亲密,是谁让他想到他要为她送上这样一份饯别之礼? 这一刻,无数小意讨好的笑与无数暗含引诱的话语,从他脑海一一闪过,化作层层叠叠的网,将他紧紧捆缚。 东方高我脸色骤变。 “不好!” 他终于明白过来。 “这是个圈套!” ——这是个将他独自困在库房之中的圈套! 要离开这里! 东方高我瞬间冲到库房门前,拔剑斩下,然而随着锵然一声震响,库房的门纹丝不动。 东方高我瞪着面前的库房大门,面色难看至极。 这座水上行宫的库房,埋在行宫的正下方,其本体并非普通石木,而是他从陆铎公处哀求得来的一样法器,三宝如意塔。 三宝如意塔虽然只有玄阶一品,但却是难得的好东西,可大可小,水火不侵,于是陆铎公当年得到这宝塔后,东方高我一眼就相中了这宝贝,对陆铎公百般哀求,终于陆铎公处讨来了这样法器。只可惜法器虽好,想要将其成功炼化却千难万难。东方高我的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见这宝塔迟迟不肯为他所用,便心中生恶,将好好一样玄阶一品的法器埋入水下,只当库房来用,可谓是暴殄天物! 如今,这宝塔被贼人利用,背叛了他这位主人,不但对他的命令置之不理,更是将他死死关在塔内……以他如今金丹期的修为,想要突破塔内的防御,恐怕不是一时片刻能够做到的。 如何是好?! 东方高我面含怒气,骤然转身,目光凌厉。 “是谁?!”东方高我神色震怒,“藏头露尾的小人,给我出来!” 库房中一片黑沉,除了东方高我的声音层层回荡之外,再无其它声响。 东方高我冷笑:“你将我引到库房来,不就是想要暗算于我吗?无论你是何人,会对我动手的理由,无非是出于名利或是出于恩怨,可看你行事手段,所求必不会是名利——你是来寻仇的!” 东方高我傲慢自负,冷酷无情,但却不是草包,因此短短片刻,他便肯定地得出答案:“你是来寻仇的!” 说着,他冷笑一声:“既是寻仇,自然应当出面与我分辩个是非黑白,好叫你出一口恶气,也叫我痛悔当初才对!可为何如今的我就在这里,你反而不敢露面了?!” 像是被他的话语所激,黑暗中,一缕火一样的颜色蓦然闪动,而后,一个身形清癯的人自黑暗中走出。 “没想到广陵城三少爷竟并非表现出来的那样草包,这倒真的叫我有些意外了。” 陌生的脸,熟悉的声音。 东方高我定睛一看,虽然脑子里从没记过对方的面容,但这一刻,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人的身份。 “宁斐?!”东方高我再一次变了脸色,“竟然是你?!” “没错,正是我。”谢非言低低笑着,并没有表露身份的意思。 而东方高我也并不在意这个向他寻仇的人的真正身份。 他神色惊疑不定:“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库房虽然被叫做库房,但到底是个法器,虽然如今失控将他这个主人关在塔内,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出入的。 ——让一件法器失灵,和让一件法器失去它的基本能力,这完全是两个概念的事! 三宝如意塔分明没有易主,宁斐也根本没得到他这个法宝主人的允许,既是如此,这人到底是如何进来的?! 谢非言笑着,从怀中拿出了一样小巧玲珑的宝塔,那宝塔,竟与东方高我手上的拢香宝塔一模一样! “竟是双生法器?!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东方高我脑中闪过过去的种种,神色震怒,“好,好!好一个宁斐!你竟然连我身边的人都收买了!” 东方高我终于确定,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面前这个人的阴谋! 这可恨的贼人,收买了他身边的人,向他进谗言,诱导他踏入三宝如意塔,翻找出库房的拢香宝塔。而就在他拿到拢香宝塔的那一刻,库房外,手持拢香宝塔双生法器的宁斐,也会被三宝如意塔误认为是他,从而对这贼人大开方便之门! 其后,这宁斐顺利进了库房,只消再对三宝如意塔稍稍做点手脚,就能将宝塔成功封死,将他们二人困在这塔内,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可你区区一介无能的筑基修士,是何等胆大狂妄,竟然光明正大地站在我的面前?!”东方高我面色狠戾,“既然你要来送死,那我就将你的性命收下了!” 东方高我骤然挥剑,一出手便全力以赴,誓要将这贼人斩于剑下! 长长的剑气卷起了能够融金焚水的烈焰,向谢非言呼啸而去。 作为历经千难万苦才终于修炼到筑基期的修士,谢非言在金丹期修士的全力一剑下,没有半点反抗之力,哪怕是动用了全部灵力来保护自己,但去也被烧去了大半皮肉,就连五脏六腑都融为烂水,颓然倒下,几乎瞬间就化作了一滩烂泥。 不过如此! 东方高我冷酷一笑,刚要开口讥讽这滩烂泥的愚蠢和不自量力,但下一刻,他面色骤变,竟下意识后退一步,失声道:“这是什么?!” 第31章 焚身之火 只见在东方高我的面前, 那已被他火焰融化得像是烂泥一样的人形,竟动了起来! 他的内脏开始蠕动,肉芽长出, 溃烂的皮肉脱落。 那些明明被东方高我烧毁的皮肉, 在他眼皮子底下疯狂生长修复, 只是眨眼间,这一淌烂泥竟再度站了起来,皮肤隐隐发红,像是皮下流淌着的并非血液而是火焰, 而他的眼珠, 也像是烧着火焰的厉鬼, 在黑暗中狂烈地烧着, 触目惊心! “这是什么?!这怎么可能?!” 东方高我失声, 不敢相信这样诡谲而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竟会在他面前上演! 哪怕是修士, 也绝不可能有这样强悍的再生能力, 因为修士直到元婴期前,都只不过是一个懂得驱使能量、令五行之力为自己所用的普通人而已, 归根到底也还是凡人罢了。 可面前的这个人——他的一切,又哪里像是人类了?! 这一刻,被披着人皮的异形所注视的感觉令东方高我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一种恶心欲吐的微妙与诡异令他忍不住想要逃跑。 但下一刻, 面前那非人非怪的异形大笑着, 从黑暗中大步走出。 幽幽的库房灯光下,那人身上被炙烤的衣物一点点化作黑灰, 从他发红的皮肤上滚落, 露出他劲瘦有力的胸膛, 还有他青筋贲露的手臂,以及他不知何时提着的火红的刀。 而他那双如皮肤一样诡异发红的眼珠,正幽幽盯着东方高我,而后露出了恶鬼一样的残酷笑意。 “东方高我……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东方高我不可置信地看着谢非言手中的刀,脱口而出:“谢家老儿斩火刀?!” 他目光上移,死死地盯着谢非言那张脸。 此刻,谢非言服下的易颜丹的效用,早就在方才的死而复生、身体重组中消失了,所以东方高我一眼就看到了他的真容,认出了他的身份! “谢非言?!你是谢非言?!”东方高我的声音近乎惊骇,“你竟然还活着?!!” 东方高我这话说得古怪。 谢非言眉头一皱,万没想到这个目下无尘的广陵城三少爷,竟一眼认出了他的身份、叫出了他的名字! 在这一瞬间,谢非言突然感到,三年前谢家灭门一事的真相,或许不仅是表面上的谢三的挑拨、东方高我的傲慢,就好像东方高我对沈辞镜的气怒,或许也不仅仅是被扫了面子的恼羞成怒。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无论是谢非言也好东方高我也好,都没有辩论的心思。 面前,东方高我在看清谢非言的面容、认出他的身份后,脸色沉得可怕,目光闪烁之中除了杀意之外,还带着莫名的畏惧。 “没想到你竟还活着,甚至还改名换姓,潜伏在广陵城内!呵,好一个谢非言!是我小看你了!”东方高我面上杀意升腾,几欲化作实质,“既然你来了,就别想走了!把命留在这里吧!!” “放马过来吧!” 谢非言大笑,握紧手上的斩火刀,悍然迎上。 · 夜,灯火连天。 广陵城的城主府内,突然忙碌了起来。厨房中,人声鼎沸,原本已经准备休息的大厨们全都被叫了起来,纷纷准备起了自己的拿手好菜,忙成一团,脚跟打后勺,而那些被娇养在内殿的歌姬舞女们,也像流水般走向殿前,紧接着编钟一敲,渺渺仙乐响起,如云似雾,将整个广陵城都衬得如同一座人间仙境一般。 这样的动静,自然也惊动了住在分殿里的卢涵雁。 卢涵雁从浅眠中醒来,在意识到耳畔的乐音之前,便先听到了殿旁侍婢们的低语声。 “青玉姑娘,大小姐还没醒来吗?” “小姐昨夜又是一夜未睡,白天又强撑着不肯合眼,直到刚刚才睡下了……” “唉呀,这可如何是好?!” “绿竹姑娘,到底发生什么了?怎的这般着急?” “青玉姑娘,你是不知道,前殿方才来了一位了不得的贵客!陆公原本要将所有的少爷都叫到前殿,想要叫他们在贵客面前露露脸,但东方少爷不知去了哪儿,竟迟迟未到,于是陆公便想着……” “便想着大小姐精通歌舞琴艺,还是广陵城第一美人,不如趁这时机向这位贵客献舞献艺。这样一来,大小姐既为东方少爷拖延了时间,又能令贵客心中愉悦,而如果贵客能够看上大小姐,与她春风一度,为广陵城留下好处,那就再妙不过了,是这样吗?!”青玉冷笑一声,声音含怒,“陆公真是打得好算盘!可他是否还记得,如今的大小姐可不仅仅是广陵城的大小姐了,更是浪阳城的少夫人!如今浪阳城的随行护卫还在此,他怎敢再像之前那样使唤大小姐?他就不怕浪阳城与广陵城翻脸吗?!” “嘘!嘘!青玉姑娘,你不要命了?!小点声小点声!!” 窗外的声音却越来越高了。 “小点声?你怕死,我却是不怕的!死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要让我看着陆公这般作践小姐!世人只道小姐她命好,明明身为一介孤女,却成了陆公的宝贝养女,千娇万宠地长大,不但成了广陵第一美人,更是嫁得了个好夫君,成了浪阳城少城主的夫人,之后更是要成为浪阳城的女主人!可他们又怎么知道,小姐这些年到底过得是什么日子?!小姐她——” “青玉。” 卢涵雁轻轻唤了一声。 窗外的声音戛然而止,而后很快的,玉珠串成的门帘打起,一个动作干练眼眶微红的少女走了进来,向卢涵雁福身,端起小桌上一直温着的茶,温柔递到她身前。 卢涵雁就着青玉的手喝了口茶,润了润唇,然后,她望着窗外,道:“我刚刚好像听到了声音,是绿竹姑娘来了吗?” 青玉眼眶又有些红了,声音发涩:“是。” 卢涵雁扶着青玉的手,起了身。 “是父亲大人唤我了吗?” 青玉的手微微颤抖:“……是。” 卢涵雁若有若无地轻叹一声,声音温柔,却又像是飘落的雪,跌落的花。 “如此,那便走吧。” 卢涵雁换了一身衣服,令青玉抱着琴,来到了前殿。 一曲过后,她款款起身,向殿上的人拜下。 而待到陆铎公含着骄傲和卖弄介绍着她这位“广陵第一美人”时,她便乖巧地转向了那位“贵客”。 “这位是楚大人,涵雁,还不快快见过楚大人!” 卢涵雁再度拜下。 片刻沉默后,殿上那位楚姓的贵客说道:“抬起头来。” 贵客的声音像是被火烧灼过一样,有着古怪的嘶哑低沉。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声音并不难听,也不显得可怕,反而带着一种悲天悯人般的温柔,几乎瞬间就令心怀忐忑的听者安下心来,下意识信服于他。 他不像是陆铎公以往的那些“贵客”,而像是一位高僧、一位仙人。 卢涵雁一颤,下意识抬起头来,如同幼鹿的眸子泛着水光,望向了那位“贵客”。她看到了覆在贵客面上的黑铁面具,也看到了面具之下那双像是恶鬼一样通红的眼瞳。 他像是火焰,像是恶鬼,像是世间一切罪恶与黑暗的化身。 但他并不可怕。 一点都不。 卢涵雁呼吸一滞,几乎下意识想要唤出一个名字,但她很快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于是她便又低下头来。 贵客笑了笑,嘶哑的声音响起:“是我吓到你了吗?” 陆铎公一急:“涵雁!” “陆公。”贵客制止了陆铎公,“莫要吓到了这位夫人。” 贵客说话时声音缓慢而古怪,咬着字句,好像是不习惯说话,又好像是来自极远的异邦。 他也不知是何来历,身份似乎高得可怕。在他面前,哪怕是面对白玉京首席都不吝于甩脸色的陆铎公,也只剩下了点头的份。 “楚大人说得是,是我心急了。”陆铎公腆着脸奉承。 殿下的卢涵雁听得心中一哂,倒是第一次知道这位高高在上的陆铎公还有这般谄媚的一面。 贵客又道:“如今天色也已经晚了,这位夫人体虚气弱,不如早早回去歇下吧。若夫人累倒了,浪阳城的少城主还不知要怎样心疼。” 陆铎公的面色微微僵硬,脸上火辣辣的。 明明对方什么都没说,他却有一种自己被对方目光洞穿的狼狈感,好像自己所有的肮脏心思都暴露在阳光下,污秽不堪,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感到惭愧。 陆铎公心中隐隐生出怒气来,颇有种恼羞成怒的感觉,但他却不敢对面前这位楚大人发火,也不敢在楚大人面前对卢涵雁发火,于是他只能僵笑着,连连应是:“楚大人说的是,果然还是楚大人目光如炬,体贴入微,倒是让我这个做父亲的感到惭愧了……涵雁,你先下去吧,夜深了,你身体太弱,回屋的时候多加一件衣服,莫要病了。” 殿下的卢涵雁有些发怔,但她很快回神,应声拜下:“多谢楚大人体贴。” 这一次,她的感谢真心实意。 她从殿内退出,站定。 而后没多久,青玉也抱着琴跟上了。 青玉松了口气,如蒙大赦,小声催促着卢涵雁:“小姐,我们赶紧走吧。” 卢涵雁点了点头,又向殿内看了一眼,回想着那位楚大人的目光,终于忍不住问道:“青玉,你可知……宁指挥使他……” 青玉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卢涵雁说的是谁。 “宁指挥使?他怎么了?”青玉说。 卢涵雁垂下眼,如同蝶翼的眼睫在她面上投下忧郁的阴影。 “不,没什么……我们走吧,青玉。” 卢涵雁领着青玉,无声地走过灯火通明的长廊。 远处,飘飘渺渺如同仙乐的乐音再一次响了起来,像是裹着三千繁华,万丈红尘,但卢涵雁走在这条亮如白昼的华美的长廊中,却只感到了冷。 她垂着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但很快的,青玉的惊叫打破了这片冷寂。 “小姐!那——那是什么?!!” 卢涵雁抬头,循着青玉的目光望去。 远处,熊熊的火焰点亮了长夜。 第32章 杀人者,谢非言 水上行宫中, 纷乱的脚步声持续了许久。 “东方少爷呢?” “三少爷到底去了哪儿了?!” “三少爷……” “贵客……” “陆公……” 他们冲入了行宫,焦急地寻找着东方高我的行踪,但直到东边的火焰点燃海岸, 点亮长夜, 他们也没有找到东方高我的踪迹。 “算了, 救火要紧。” “那边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赶紧去吧……” 他们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 没有人知道,就在这座行宫下方不足十米的地方, 在那座被充作库房的三宝如意塔内, 他们苦苦寻找的东方高我就在其中, 气喘吁吁, 灵力过度使用的汗液与惊惧交加的冷汗混杂一块儿, 身上半边冷半边热。 “不……不可能……”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怪物……怪物!” “你这个怪物!!” 东方高我声嘶力竭, 惊惧欲绝。 而在他的视线尽头, 那个分明被他的剑气拦胸斩断、后又被火焰烧成焦炭的谢非言,竟再一次站了起来, 再一次恢复了他的人形,并且修为也从一开始的筑基期疯狂上涨,从筑基一层,跳到筑基五层, 再是筑基九层, 筑基圆满, 最后竟毫无障碍地越过了绝大多数修士终其一生都无法迈过的门槛——金丹期! 只是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这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竟就到达了金丹期! 他一次一次地复生, 一次一次地站起来。 他的目光像是恶鬼, 皮肤下滚动的也并非血液,而是来自地狱的火! 此时此刻,东方高我终于害怕了。 他并非是惧怕谢非言此刻金丹期的修为,也不是惧怕谢非言无论如何都无法被杀死的特性,而是惧怕他一次又一次站起来的疯狂! 疯子……疯子! 这是什么样的疯子?!! 难道他被烧成灰烬的时候,就没有感受到痛苦吗?! 难道他被剑气斩成两段、肠穿肚烂的时候就没有感受到恐惧吗?! 难道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化作烂泥,五脏六腑都与污血融为一体的时候,就没有感受到疯狂吗?! 为什么要这么坚持? 为什么要这样一次次地在他面前站起来?! 为什么在旁观者都为之恐惧颤栗的时候,他却还能笑出来?! 疯子,疯子! 这个男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不但东方高我是这样想的,就连骗氪系统也是心惊胆战。 它万万没有想到,谢非言的计划竟然是这样的! 片刻前,就在东方高我从库房中拿起拢香宝塔的那一刻,手持拢香宝塔双生法器的谢非言,就混入了库房之中。 他一路走一路搜刮,将东方高我的宝库中的所有,统统买给了骗氪系统,同时也疯狂地从骗氪系统的“奇珍阁”内兑出洗髓丹,也不数到底几颗,一股脑咽下了肚。 骗氪系统眼睁睁看着谢非言的灵根从一开始的凡品一路飙升,迈过了地阶的门槛,到达了天阶,一边高兴自己三年来第一次开了张,但也看得心惊肉跳,忐忑难安。 “可以了吧?宿主,我们不如撤退吧?” 骗氪系统惶惶不安。 “宿主啊你可千万悠着点,你扫荡得这么过火,万一被宝库主人发现可怎么办?你现在空有灵根没有修为,对上东方高我那就是死路一条……我们干脆还是快逃吧!” 骗氪系统向来觉得自己是个激进的统,但在谢非言面前,它又觉得自己苟得不像话。 可这……可这全都是宿主的错啊! 这宿主明明看起来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发疯了呢?? 谢非言笑了一声:“不够……这还不够……” 骗氪系统感到自己如果有头的话,肯定已经头痛得快要撞墙了:“哪里还有什么地方不够……” “什么地方都不够!”谢非言沉沉笑了起来,那被他深深掩埋多年的疯狂,终于初露端倪,“我谢非言绝不是半途而废的人。我既说了要让东方高我今日死,就必不会拖到明日!” “可你能做什么?”骗氪系统劝道,“别看你现在嗑/药磕到了天阶灵根,可你的修为还只是筑基期而已,哪里打得过东方高我?他只要一招下来,你就得被他烧成灰了!” “你错了。”谢非言说,“只是一击的话,是杀不了我的。” 骗氪系统:“是啊,你还有最后一口气,可以跳起来用这口气喷死东方高我呢!” “蠢!”谢非言嗤笑一声,“只要他无法一口气杀死我,那他所做的一切,都只会成为我的助力!” “什……”骗氪系统有些错乱了,“为什么?怎么会?凭什么?” “凭《十方流火幻本》!”谢非言一锤定音,胸中的疯狂与野心在这一刻表露无疑,“我要他亲手助我,登入金丹!” …… 东方高我的冷汗簌簌而下。 他感到越来越冷了。 东方高我的《融水剑诀》,虽然带着一个水字,但却是实打实的五行搬运之法,而他如今正是修炼到以剑御火的阶段,所以他的每一剑,都带着浓郁的火焰。 对面的谢非言,虽然不知道修炼的什么法诀,但也能看出定然是火属性的,因为他的每一次反击,也带着浓重的火焰。 火焰对火焰,按理来说,这库房内应该在火焰的包裹下热得不像话才对,但偏偏这库房是冷的。 冷到了极点,好像这里的每一分每一毫热度,都顺着地上的火焰流入了谢非言的身体,甚至于连东方高我自身的火焰和温度,都被这个披着人皮的怪物吞噬殆尽! 东方高我身上的温度一点点流逝,伤口越来越多,护身法器越来越少。 可面前的怪物修为却越来越高,自我修复的速度越来越快,就连那流淌在皮肤下的红也越来越炽烈,好像随时都会化作岩浆,冲破那一层薄薄的人皮,将这一切都融化成灰! 终于,当东方高我最后一件护身法宝也在谢非言的攻击下碎裂,而承受了法宝最后一击的谢非言却再一次死而复生、站在他面前时,东方高我终于崩溃了。 “疯子!你这个疯子!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东方高我声嘶力竭,“你是想要杀了我,是想要报仇吗?!你想要为谢家报仇对不对?!可是谢家跟你又有什么关系?!那个谢老儿根本就不是你的父亲,为什么你要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他对你什么恩情都没有!他不是你的生父,甚至也不算是你的养父!你以为他纵容你当了二十多年的草包是因为你们父子情深吗?!蠢货,蠢货!那是因为谢老儿从一开始接到的命令就是杀了你啊!!” 东方高我彻彻底底地崩溃了。 他的心防在谢非言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的时候、在他自己一次又一次地伤在谢非言手上的时候、在他听到死亡的脚步声一步一步逼近的时候就崩溃了。 他状若癫狂,疯狂地说道:“你以为你姓谢吗?你以为你是谢家人吗?你以为你是‘谢非言’吗?!不,不对,不对!二十多年前,是我将你递到谢老儿的手上,是我令他将你从‘谢斐’改名为‘谢非言’,是我向他传达了主人要将你养成草包、让你惊惧而亡的命令!你能过上那二十多年的好日子,能与谢老儿父子情深,那是因为我!是我给了你这一切的好日子!你要感谢的人是我!不是谢老儿,是我!你要铭记恩情的人,也不是那谢老儿,是我!!” “是我!!” 东方高我说着,突然清醒了两分。他连滚带爬地来到谢非言的面前,按住了他的肩膀,带着期盼和癫狂,哀求道:“放过我吧……求你,放过我吧!” “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的生父生母是谁吗?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操纵了你一生的命运吗?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让你成为了‘谢非言’,决定了你的出生又决定了你的死吗?!你难道不想知道这一切背后的真相吗?!” “放过我吧……求求你,放过我吧!” “只要放过我,我保证我会将这一切都告诉你!” “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全都告诉你,只要你放过我……” “求你……求求你……” 东方高我涕泪横流,曾经的傲慢和自负都在谢非言的反复逼迫下化作粉碎。 谢非言看着他,露出奇异的微笑。 然后他一字一顿,说出了一个名字。 “楚风歌。” 东方高我的癫狂和哀求统统僵在了脸上。 谢非言唇角拉大,眼中的恶念越发疯狂。 “你背后的主子,名为楚风歌,是当代魔尊,静海幽地的主人。而也是他,让你操纵了‘谢非言’的一生……对不对?” 东方高我几乎跳了起来。 他用力推开谢非言,踉跄后退,在自己绊倒了自己后,还忍不住心中惊惧,手脚并用地向后爬。 “不可能……不可能……” “你怎么会……这不可能……难道……” “对,是了,你不是谢非言——你绝对不是谢非言!” “谢非言怎么会懂得死而复生?谢非言怎么会知道静海幽地?谢非言怎么会知道魔尊大人……你不是谢非言!” “你到底是谁?” 听到这句话,谢非言大笑起来。 而随着他的笑,他身上气势越发恐怖,身上的火焰越发张狂。 “我是谁?!” “去地狱问阎王去吧!” 谢非言扬手,斩火刀脱手而出,穿过东方高我的胸膛,将他死死钉在了墙上。 东方高我不可置信地看着穿胸而过的斩火刀,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一生竟然终结在这一把刀上。 “我……不甘心……” 东方高我面目扭曲,不甘地向谢非言伸出手,似是要抓住这个疯子、这只披着人皮的怪物,又像是想要挽回自己本该繁华灿烂的人生。 但最后,他什么都无法抓住,什么都无法留住。 他的身体越来越冷,气息越来越低。 “大人他……不会放过你的……” “你会……像我一样……” “我……在地狱……等你……” 东方高我带着古怪的笑死去了。 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遗言,却没有在谢非言心中留下半点痕迹。 谢非言将手按在胸口,感受到胸膛中心脏强有力的跳动,感受着自己金丹期的修为,突然狂笑起来。 “谢斐,谢非言……谢非言,谢斐……” “楚风歌……” “有意思,有意思!” 他大笑着,声音在这库房内层层叠叠,远远近近,似是要与这逐渐崩毁的三宝如意塔融为一体。 只见三宝如意塔内,随着其主人的死去,它也逐渐腐朽崩塌。 巨石落下,海水从外界逐渐涌入,库房内水位飞速上涨。 当水位涨到谢非言腰间时,他终于动手,拔下斩火刀,割下东方高我的头,而后提头踹开库房大门,堂而皇之地来到水上行宫,众目睽睽之下将东方高我死不瞑目的头颅钉在殿前。 “东方高我已死!” 这一刻,众人望着这颗头颅,惊骇色变,几欲跌倒。 谢非言狂笑,一声厉喝石破天惊! “东方高我已死!” “杀人者——谢非言!” 第33章 人心难测 杀人者, 谢非言! 杀人者,谢非言! 肆意张狂的大笑在云层翻涌,如同雷声滚滚而来。 水上行宫的众人惊骇欲绝, 肝胆俱裂, 完全不敢想象陆铎公知道了这件事后会是怎样的结果。 陆铎公虽有三子一女, 但他最爱的儿子,毫无疑问是三少爷东方高我! 如今,这不知从哪儿来的贼人在广陵城内杀了三少爷,还明目张胆地将三少爷的头颅挂在水上行宫之内! 若是陆铎公知晓此事, 他将会是怎样震怒?! 众人头皮发麻, 不敢多想, 更不敢有半点耽搁, 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逃出了这座水上行宫。 逃! 逃离这里! 震怒的陆铎公, 马上就要来了! 连这些普通人都知道的事, 谢非言自然也是心中明白。 然而他之所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这里, 而非第一时间逃离广陵城,既是因为他天性狂妄, 也是为了与陆铎公说一句诛心之言—— 以水神之名行畜生之事、妄称自己为水上龙王的陆铎公啊,你掩饰多年保护多年的亲生儿子,今日死于我手,你如何做想? 只要想到这时陆铎公会有的表情、想到这老畜生心中将生出的震怒痛苦和不可置信, 谢非言就忍不住心中痛快、放声大笑。 为此, 哪怕谢非言要付出九死一生的代价继续留在这里, 直面分神期的陆铎公,他也感到值得! 谢非言笑着, 期待着, 心怀恶意地等待着陆铎公的到来。 然而下一刻, 天边滚出了火云,将漆黑的夜映做了惶惶不安的红。 风鼓荡起来,像是冷又像是热的硫磺气息裹挟着细碎的灰烬,似慢实快地飘了过来,瞬间充斥了人们的肺腑,令他们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石子在肺部跳动,刺痛难耐。 还未来得及逃离的行宫仆婢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面色青紫痛苦,趴在地上嗬嗬喘气。 但他们并没能挣扎多久,最多就三个眨眼的功夫,他们便立即气息消散,再没了动静。 谢非言神色一凛。 只不过是远远逸出的气息,就可令凡人大片大片地死去。 这是何等恐怖的修为?是何等霸道的功法?! 这样的人,绝非呼风唤雨、啸海平浪的陆铎公可比! 但,如果他不是陆铎公,他又是谁?! 就在谢非言脑中念头闪动间,天边的火云便滚滚而来,瞬息而至。 紧接着,一个人影在他面前显形。 · 半个时辰前。 当滚滚的火点亮了东海岸的夜空时,第一个看到的人,并非他人,而是一直坐在屋顶上思考人生的沈辞镜。 到了这会儿,离白日里的那场冲突已经过去了不短的时间,但沈辞镜的酒却迟迟未醒。 关于这一点,倒不是因为沈辞镜的酒量太差,而是因为直到片刻前,他才从刘老头絮絮叨叨的盘问中脱身,而微醺的状态有助于沈辞镜的思考,于是沈辞镜便任由自己沈浸在这飘飘然的状态中。 刘老头问他:“小镜,你方才是去见了何人?” 沈辞镜道:“我去见了一个喜欢我的人。” 刘老头倍感诧异,苦口婆心地劝道:“你年轻尚轻,又长年苦修,与人打交道的时候少之又少,又哪里知道他人是否是真心喜欢你?” 沈辞镜摇头:“唯独这一点,我明白。” 为何明白? 为何唯独这一点,你明白? 刘老头不知道沈辞镜这样的笃信从何而来,只当这是少年人的倔强与轻狂,知晓自己劝不动,便叹息着转开了话题:“那你们又去做了何事?为何满身酒气地回来?” 沈辞镜皱着眉,摩挲着自己腰间的酒葫芦,有些赧然:“我不小心做了些冲动的事。” 刘老头心中一颤:“什……什么冲动的事?” 沈辞镜吭哧了一会儿,没说什么,但他脸颊微红,眼睛亮晶晶的,好一会儿,他说:“我知道是我莽撞了。” 是的,仗着酒意,仗着对方喜欢自己,便强吻了别人。 这样的事怎么想都不算君子所为。 “但我不后悔!” 沈辞镜不后悔。 因为这是完全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实在是太喜欢那人看向他的眼神了,太喜欢那人对他的喜欢了。 这样的喜欢,就像是混沌无觉的世界中的第一缕火焰,几乎是在它出现得瞬间,就引走了沈辞镜所有的注意力。于是他难以控制自己的喜悦,也难以控制自己回应这样份喜欢的心情,忍不住亲了那人……仅此而已。 而直到沈辞镜亲上谢非言的那一刻,他恍然醒悟,这样的火焰之所以分外绚烂璀璨,是因为它并非是“喜欢”,而是“爱”。 这个桀骜不驯又肆意飞扬的男人,是爱着他的。 这一刻,沈辞镜的心剧烈跳动了起来。 他感到自己被这样的爱意引诱了。 于是他决定回应这份爱意,决定喜欢这个人。 “不过他好像不是很高兴……” 不过在沈辞镜决定回应这份爱意后,这个男人的表现却与沈辞镜所认知的一切截然不同,因为他并不为此喜悦,而是充满了悲伤、惭愧和愤怒。 “还说让我滚。” 那其实并非是谢非言的真意,沈辞镜明白的。 但问题是,到底什么才是谢非言的真意? 到底什么才是爱? 沈辞镜感到自己触及到了知识的盲区,忍不住有些丧气了。 爱情,太难了。 他又是困惑又是不解,问道:“刘爷爷,你说,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随着沈辞镜的话,刘老头的表情变来变去。 最后,当沈辞镜提出疑问的时候,他长长叹气,吸了口水烟。 “对修士来说,小镜你还是太小了,但在凡人中,小镜你也的确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了……我也能够理解。” 沈辞镜:? 刘老头神色沧桑:“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提亲?” 沈辞镜:?? 沈辞镜觉得,爱这门功课,果然很难。 他翻上屋顶,决定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审视自己白天的行动,复盘分析,看能不能分析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而就是在这一刻,他看到了广陵城东海岸冲天的火焰,听到了那自风中传来的悲号。 沈辞镜一怔,心中一跳,突然想到了谢非言。 他下意识生出了些惊慌,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东海岸。 当沈辞镜到达东海岸时,被称为小龙王的陆铎公二子陆乘舟也已经到了。 只见陆乘舟面对这滔天烈焰,浑然不惧,掐动术法引来海浪,将此地火焰悍然熄灭,接着他面带薄怒,留下人手帮助收整东海岸的尸体与难民后,便一甩手,气冲冲地去找罪魁祸首算账去了。 沈辞镜紧跟其上,因为他也奇怪,到底是谁会引发这样的大火,造成这样的灾难——难道这个修士不知道,他周围的全都凡人吗?难道他不知道自己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吗? 还是说,有什么别的理由? 前方,陆乘舟气势汹汹地来到了火焰的中心,一眼就看到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一身白衣如雪长发如墨的徐观己。 他怀中抱着一具焦尸,神态奇特,似哭似笑,似悲似喜。 这一刻,他从高高在上的神坛跌落。他不再是受人敬仰的白玉京的徐首席,不再是那个长袖善舞、从容不迫的预备门主,他只是一个最普通兄长,一个失去了自己最后至亲的可怜人。 陆乘舟气势汹汹的表情僵在了脸上,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当他看着徐观己抱着的那具焦尸,心中也能猜出两分。 陆乘舟有些明白,知晓东海岸的这场大火应当就是这位徐首席心绪过度起伏下,失控引发的意外,这并非徐首席所愿,也不是广陵城承受不了的损失,于是他开始犹豫,不知道自己要不要继续向这个可怜人发怒。 而就在这时,沈辞镜来到了这里。 “发生了什么?”沈辞镜奇怪地看着徐观己,奇怪发问,“徐道友,你为何要抱着那具尸体?” 陆乘舟不认识沈辞镜。但这一刻,他用新奇而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沈辞镜,就像是看着一个以前从未见过的新生物: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抱着这具尸体?这位道友,你是真的看不出来吗?你脑袋里装的是豆腐吗? 徐观己木然的神色动了动,目光缓缓聚焦,惨然一笑:“他……是我最后的血脉至亲……” “我为了不拖累他,在他年幼的时候不得不将他抛下……而如今,如今……”徐观己的声音低沉,眼眶中没有泪,声音却几乎哽咽,“如今他找到了我……他说他恨我,永远不会原谅我……他用他的死来报复我……” 徐观己低低笑着,却是神态凄然,眼中是心如死灰的麻木,令观者无不动容,心中恻然。 陆乘舟几乎难以相信面前这个人就是白日那位徐观己徐首席,难以相信这样的一位神仙公子竟会有这般的过去。 他几乎忍不住要开口安慰徐观己,但在他开口前,一旁的沈辞镜道:“原来如此,那你又为何要烧毁这东海岸?你可知因你这一行为,令多少凡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陆乘舟都快忍不住想要敲开这位道友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究竟是不是豆腐了。 “这位道友,你怎能这样对人求全责备?”陆乘舟连连摇头,“徐首席痛失至亲,才会在一时失控之下做出此事。徐道友绝非刻意,如今也正是难过之时,你又何必对人如此苛刻?” 沈辞镜再度困惑皱眉:“可是,那唯一的至亲,对徐道友来说并不重要吧,哪里会让徐道友的情绪失控至此?” 陆乘舟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而那一边,徐观己的神态也蓦然变得凶狠起来,含着无尽怒气,如同择人而噬的野兽:“你说什么?!” 在这样骇人的目光下,沈辞镜没有动摇,没有惧怕,也没有得意,没有快意。 他就像是叙说太阳东升西落、叙说海水潮起潮落般,平静又肯定地说道:“这具尸体的主人对你并不重要,徐道友。” “你并非是为了你兄弟的死而失控的,因为他对你并不重要。你只是突然发现了他对你并不重要、发现哪怕他死在你面前你也无动于衷这样的事……你难以面对这样的你,难以面对自己的真实,所以你失控了,仅此而已。” “而我要问的正是这一点,徐道友。” “人人都会有难以面对自己的时刻,但并非人人都会因此造成他人的灾难、令他人家破人亡。诚实地面对自己有何不可?为什么要做出这样过激的事来?” 这样的话,令一旁的陆乘舟连连色变,再度望向徐观己时,忍不住换了个神态。 而在陆乘舟的视线尽头,徐观己如遭雷亟。 他张开了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伸出了手,却不知道该留下什么。 最终,他起身,先是大笑,后又大哭。 “是啊,是啊,我就是这样的人,为什么我不敢面对自己?” “我以为我只是抛下了我的身份,我以为总有一天我能重拾一切、挽回一切,却没想我早已经将我自己都丢弃了。” “我好恨,我好恨啊!” “父皇,母后!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世上有万万人,为何偏偏会是我害死了你们?” “为什么我都这样努力了还是无法挽回这一切?!” “如果我什么都做不到,那我做的这一切又算什么?!” “这样的我又算什么?” “我是谁?” “谁是我?” 他大哭大笑,又哭又笑,抱着那具焦尸,就像抱着再也回不去的镜中泡影,疯疯癫癫地离开了。 一旁,陆乘舟看着面前的一切,目瞪口呆。 他的面色变了又变,再望向沈辞镜时,目光中几乎生出敬畏来。 陆乘舟:“敢问阁下大名?” 沈辞镜困惑万分,不明白事情为何突然急转直下,以致于被问起姓名时也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在下沈辞镜。” 陆乘舟在这一刻,其实并没想到这就是跟他三弟发生冲突的那位“天下第一剑的弟子”。 他只是默默咀嚼着这个名字,默默在心中做下一个决定: 以后听到这个名字,他就绕上八百里路走! 第34章 值不值得 广陵城东海岸笼罩在一种古怪的氛围中。 沈辞镜隐约差距到此刻有什么地方变得不对, 比如说面前这位“小龙王”陆乘舟就突然对他就生出了一种如避瘟神一样的情绪。 可他偏偏不知道这一切从何而来。 沈辞镜不明白太多的事了。 他不明白陆乘舟为何突然微妙地开始讨厌他,就好像他不明白为什么徐观己突然崩溃,因为在他看来, 这一切明明都是理所当然的——人都会有难以面对自己的时刻, 理所当然,但逃避无法解决问题, 人必须迎难而上,要么重拾初心,要么面对接受全新的自己。 遇到困难,解决困难就是了。 为何偏偏徐观己会露出那样难过的神色? 沈辞镜不明白。 他有太多的事不明白。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脑海被无数个“为什么”所充斥。 直到下一刻, 一声呵斥将他惊醒。 “谁?!谁在那儿?!” 沈辞镜蓦然抬头,环视四周,周围空无一人。 他的视线在陆乘舟身上定格, 陆乘舟眉头紧皱, 神色微沉。 “有人在看着我们。” “有吗?”沈辞镜反问, 他什么都没感觉到。 陆乘舟肯定说:“有!” 因为修习着水系功法的陆乘舟可以清楚感到, 东海岸环绕的水汽稍稍出现了偏移。 ——有人从这里取走了一样东西! …… 城主府内, 当熊熊大火于东海岸燃起的那一刻,陆铎公就开始坐立不安了。 他想要去看是谁这样胆大包天敢在广陵城内放肆, 想要知道迟迟不来的东方高我究竟发生了何事, 想要知道心中突然生出的忐忑和不安到底从何而来……但他不敢动,甚至不敢不笑。 直到后殿的陆乘舟离开,一会儿, 东海岸的大火也随之熄灭后, 陆铎公终于松了口气, 稍稍安定下来。 而就在这时, 他看到贵客身边有浓郁的阴影如泥浆涌来,塑出人形,而后,那人跪在贵客面前,头低低的,声音也低低的。 “大人,他死了。” 这一刻,这个男人明明就在陆铎公的视线之中,但陆铎公却讶然发现自己的神识中完全捕捉不到这个人的存在,不但他嗅不到这人的半点气息,就连光都无法在这人身下投下阴影。 这人分明就在陆铎公眼前,却又像是全然不存在的虚影! 陆铎公若有所悟:听闻魔尊身旁有位来无影去无踪的近卫名为天南星……想来就是此人了? 楚风歌面前,天南星回禀了这句话后,便双手奉上一样东西,像是魂魄,又好像是一滩血、一团火焰。 楚风歌看了一眼。“以恶报恶吗?”他伸手一招,那团污血和火焰就被他拢入袖中。 陆铎公不敢打探,甚至不敢多看,将头低低垂下,只当自己耳聋眼瞎。 而后,楚风歌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可查明始作俑者了?” 天南星道:“是。他会选择在这时**而亡,是因为他人怂恿。” 楚风歌:“谁?” 天南星像是有细微的停顿:“谢非言。” “哦?他还活着?为何?”楚风歌道,“是谁负责的这件事?” 天南星沉声道:“东方高我。” 听到自己儿子的名字,陆铎公骤然抬头。 然而带着黑铁面具的魔尊看也不看他,嘶哑的声音依然不紧不慢,带着奇特的韵律:“他如今何在?” 天南星道:“与谢非言一同被困于三宝如意塔内。” “为何如此?” “谢非言设计将他诱入塔中,后又截断出路,意图将其诱杀塔内。” “什么?!”陆铎公神色大变,终于明白心中的忐忑难安从何而起。 他纵身一跃,便要离开。 但楚风歌只是随意掷出手中酒杯,那柔软的金杯就在陆铎公骇然之色中击中他的气海,后又将他击出坐席,重重砸在宫殿一侧坚实的墙面上。 剧烈的痛苦在这一刻传遍全身。 分明陆铎公已成为分神期的大能多年,是这一带了不得的水上龙王,哪怕归元宗白玉京都要看他两分薄面,说不出的意气风发、豪情万丈……但这一刻,他却像是再度回到了他的凡人之时。 痛苦、软弱、无力。 “魔……魔尊大人……楚大人……”陆铎公嗬嗬喘着气,从墙上滑下,艰难挣扎,“若犬子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请大人高抬贵手……留他一命……我保证……保证今后他定然不再懈怠……对大人您的命令……全力以赴……我保证……” “求大人……高抬贵手,饶他一命……” 楚风歌侧头看他,神态近乎悲悯,但在陆铎公充满希望的目光中,他却依然摇头。 “生死有命,陆公何苦这样执着?”楚风歌平静劝说,“若贵公子命不该绝,那么哪怕陆公不插手,他也会逢凶化吉,渡过难关;而若贵公子命中注定该有此劫,那么哪怕陆公你再如何强求也挽回不了。既然如此,陆公何不坐在此地,等待结果呢?” 陆铎公瞠目欲裂:“可他是我的儿子!”他嘶叫着,“他是我这么多年来苦求到的唯一的儿子!我唯一的亲生儿子啊!!我如何能够不强求?” 楚风歌依然摇头:“凡人生命短暂,这才注重血缘;修士与天同寿,应当更关注道途与天命才是。陆公,你着相了。” 陆铎公才不管什么着相不着相,他只想要摆脱这见鬼的魔尊,去救回他唯一的儿子。 然而方才楚风歌的那一击看似平平无奇,却封住了他周身灵力,让他动弹不得。 于是他只能转而求这该死的楚风歌。 “求你……” 他只能哀求这个造成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求大人……高抬贵手……” 陆铎公老泪纵横,像是这一瞬间便老了。 然而面对陆铎公这泣血般地哀求,面前这有着得道高僧般慈悲的楚风歌,却没有再将他的悲悯目光投向这位可怜可悲的父亲。 他只是轻轻站起,带着一身的云淡风轻,离席而去。 “走吧。” 楚风歌说着。 “带我去瞧瞧他这些年都躲在什么地方吧。” …… 镇海卫指挥所内,灯火通明。 楚风歌负手而立,遥遥望着这黑匾石狮子拱卫的门户,道:“就是这里吗?” 天南星的声音从阴影传来:“是的,大人。” 楚风歌抬脚向这门户走来,在他的道路前方,一扇扇大门无风自动,轰然敞开,如同迎接它们真正的主人,而楚风歌也就此长驱直入,走过一重又一重的门,来到了那位宁指挥使在指挥所的日常起居之处。 然后,楚风歌的脚步停下了。 因为他面前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广陵城第一美人,卢涵雁。 她站在他的道路前方,穿着细薄的轻纱,伸出她孱弱柔美的手臂拦下了他。 “楚大人,”这位第一美人垂着眼,长长的眼睫如脆弱的蝶翼颤抖,“您是来找我的吗?” 卢涵雁的声音很美,像是拂过青草和树木的江风;而她的面容也很美,就像是天边皎皎的明月,皑皑的白雪。 没有男人能够拒绝这样的美人,没有人能够拒绝她的哀求,所以哪怕她无法修行,她也一直都是陆铎公手上最锋利的刀。 而也正是如此,当这样的美人第一次显露她的风情、去刻意引诱一个人的时候,她就越发美得惊心动魄,令人心动神摇,恨不得将世上的一切都捧到她的面前。 但楚风歌偏偏不为所动。 他的目光没有下滑哪怕半分,注视着卢涵雁的目光带着一如既往的悲悯。 “你在掩饰什么?”楚风歌问。 卢涵雁的手臂微颤,壮着胆子抬头直视楚风歌的眼睛:“我不明白大人在说什么。” 楚风歌摇头:“你可知,你想保护的那个人或许根本不是你所看的模样?你为了他甘愿以色事人,却不知他根本没有告诉过你他真正的姓名,这样的他,也值得你这般做吗?” 卢涵雁面色苍白,心脏砰砰直跳。 她还想要掩饰,还想要辩解,但就在这一刻,广陵城的东南方,也就是东方高我的水上行宫的方向,一声大笑蓦然响彻夜空。 “东方高我已死!” “杀人者,谢非言!” 熟悉的声音在整座广陵城的上方回响。 卢涵雁听出了这声音的主人,面色当即惨败下来。 楚风歌循声望向了那处,若有所思,转身要走,但卢涵雁却在这一刻扑上前来,抓住了楚风歌的手,泣声道:“大人,我不知道您从何而来,也不知道您有何等的来历和威能,但我能看出大人您是一位好人……所以我求您,大人,我求您,放过他吧。只要您放过他,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无论您想要我为您做什么,我都会去做的,求您,求求您,放过他吧……” 莫大的恐惧中,卢涵雁泣不成声。 楚风歌低头看她,轻声叹息:“值得吗?” “值得,值得!”卢涵雁连声哀求,“大人,我这一生,不过是笼中的鸟儿,供大人物在掌中亵玩的玩意儿罢了,奴这一命又何足惜?可宁大人却是能救万万人的好人啊!” “好人吗……” “是的,是的,楚大人,您或许听过宁大人的名声,或许与旁人一样认为宁大人凶神恶煞,不是好人,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之所以会如此,只不过是太想要令这世上能有恶报罢了。”卢涵雁声音凄然,眼眶通红,“您这样的大人物高坐云端,偶尔望向人间时,也只看到万丈红尘,繁华如歌,所以您不知道,我们这样的小人物一生中会遇到多少不平之事——那些杀人灭族奸/淫掳掠的恶棍,被尊做神灵,受人敬仰;而那些接济穷苦代代行善的好人,却被弃尸荒野,子嗣为奴为娼。人人都说这世上善恶终有报,但又有多少人能够等到那份果报?若那果报迟迟不来,它又怎么称得上是报应?!” 楚风歌道:“是他这般与你说的吗?” “不……宁大人什么都不会说的,因为他是个真正的好人……可我有眼睛,我看得到……”卢涵雁凄声道。 “宁大人是个好人……只有他从不试图靠近我,因为只有他将我看作一个人,而非一个玩物……所以,所以……” 所以她想要用性命来回报这样的一份尊重。 这样的一份感动,甚至不是爱慕,而是挣扎在黑暗中的人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眷恋。 因为只有在这位宁大人的注视下,她才能感到她是一个人,而非是一只鸟雀,一个死物。 这一刻,卢涵雁拜伏在地,泣不成声。 “所以大人,求您不要杀他!宁大人他……他或许行事偏激,或许凶名在外,或许手上沾满血腥,但他是个好人啊,楚大人,他真的是个好人,您万万不要怪他,也不要杀他……他做下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太想要这世间能有报应了……” 他太想要这世间能有报应了。 但世界辜负了他,所以他才不得不化作了报应,不得不沾满了血腥,不得不成为了那万恶之恶。 而这——这又怎么能算是他的错呢? 这又怎么能叫人苛责于他呢?! 卢涵雁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所以她才这样迫切地想要救下那人,哪怕为此万劫不复,也绝不惜身。 楚风歌有些发怔,神色微缓,温柔看她,而后脱下了自己的外衣,披在她的身上,为她遮去了夜间的冷风。 卢涵雁抓着犹有温度的外衣,含泪抬头,却只能见到一片离去的衣角。 “这位夫人,夜深了,回去吧。” “他不值得你如此。” 楚风歌轻轻一推,卢涵雁便从这指挥所蓦然消失,出现在了她自己的房间内。 下一刻,楚风歌便纵身化作火云,携着万钧之势,涌向了水上行宫。 在他去往水上行宫的这一路上,如同火山灰一样的碎末从火云路过的天空洋洋洒下,轻轻沾在了路人们的身上。 对于这样的灰烬,有些人只是打了个喷嚏,随手就将这样的灰烬从身上拍下了,而有些人却当即哀嚎惨叫,在地上滚着滚着就化作了血水。 无尽的恐慌蔓延开来。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人知道这些人为何突然身死。 而就在这样诡谲的气氛之中,那火云瞬息而至,来到了水上行宫,降落在了谢非言面前,现出人形。 楚风歌望向谢非言,目光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慈悲。 “你活得太久了,谢非言。” 楚风歌声音不疾不徐。 “我来收回你的性命。” 第35章 万载不灭 在看到楚风歌的第一眼, 谢非言就知道,自己讨厌他。 他讨厌这双居高临下的慈悲的目光,讨厌这置身事外的平静的表情, 讨厌这个人举手投足时从每一个细小动作中透漏出的无为和无谓。 这个人,就像是天上的云, 让任何人都难以接近, 又像是地上的泥,任人践踏也无动于衷。 而这样的人——恰恰是谢非言最反感最厌恶的人! 如果说谢非言快意恩仇, 爱与恨都像是火一样汹涌暴烈, 那么这个人就是燃烧后的余烬和死灰,烧完了名为希望的光后, 跌落深渊, 与淤泥融为一体, 甚至再没有挣扎的意图。 谢非言最讨厌这样的人。 谢非言最惧怕自己变成这样的人。 “你是何人?!” 谢非言喝问。 此刻, 谢非言赤/裸着上身,像是黑又像是红的长发散落在肩上,眉眼凌厉如刀,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团火焰。 而对面, 楚风歌身着暗色华服, 长发束起,衣冠楚楚, 虽然黑铁面具之下的红色眼睛如同恶鬼, 但那一身淡泊平静的气质却又叫他像是云雾一样不可捉摸。 他们面对而立,一左一右, 分明截然不同, 却又有着微妙的相似感。 谢非言被这样的相似感堵得胸口不上不下, 一种混合着焦虑、烦躁还有莫名其妙的愤怒的心情涌上, 让他越发暴躁起来。 “好一个大言不惭的狂徒!什么叫做‘收回’我的性命?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谢非言冷笑连连,恨不得撕下这人身上虚伪的淡泊平静,扬尽这团死灰。 然而对面的楚风歌无动于衷。 “你不必知道这些。”楚风歌淡淡说,“我只是很好奇,为何你突然偏离了你的命运?” “什么狗屁命运!”谢非言讨厌命运,讨厌这种虚无缥缈神神叨叨的东西,冷笑一声,道,“你又知道我是什么命运了?!” 出乎意料的,楚风歌肯定道:“我知道,因为你是阿修罗。” “……什么?” “你是阿修罗,而他是地狱。”楚风歌说着,从袖中拿出了一团像是污血又像是火焰一样的东西。 谢非言目光一凝,呼吸有瞬间凝滞。 因为他认出了这是什么——这是灵魂,胥元霁的灵魂。 楚风歌平静道:“你是阿修罗,享一生富贵荣华,却因心受红尘所污,易怒好斗,造种种恶业,于是死于恶报。” 这一刻,谢非言喉咙开始干涩。 他再次感受到了那团将心脏都要烧尽的愤怒的火焰,目光也开始变得恐怖起来。 “那他呢?” 谢非言指向了楚风歌手上的灵魂。 楚风歌淡淡看了一眼,而后将这灵魂再度收入袖中。 “地狱,即唯苦无乐而已。” 风止音停。 瞬息的死寂过后,谢非言骤然大笑起来:“好,好,好!” 他连道三声好字,长发无风自动,狂乱地飞舞起来。 而一种极压抑极炽烈极愤怒的气息,也从他身上扩散开去。 “我道你是谁,却原来是《万载不灭真诀》的修行者。为了长生,为了修炼这样的法诀,你不惜毁去他人的人生、操控他人的命运——你这样,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楚风歌的声音第一次有了波澜,有些诧异:“你如何会知道万载不灭真诀?” 万载不灭真诀,是一部前所未有的奇功,哪怕是放在这充满了奇怪的法典和真诀的修真/世界之中,也称得上是独一无二! 它是一种人为地模拟六道轮回的功法,能够让修行此功法的人在短短一生的时间里轮回六次,从而达到跳出六道轮回、超脱天地与生死的境地! 从这样的概述来看,它似乎是一部难得的奇功,但事实上,“令人在一生的时间内轮回六次”这句话,本就是自相矛盾的,因为只要参与一次轮回,就自然就不再算是“一生”了。 既然如此,修行此功法的人到底要如何做,才能达成“一生之内轮回六次”的目的? ——自然只有让人代替他去轮回。 六道共分为三善道与三恶道。三善道即为天人道、人道、阿修罗道;三恶道即为饿鬼道、畜生道、地狱道。 修行万载不灭真诀的人,只要选中六个人,安排他们渡过六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天人道者,一生安乐,善始善终;人道者,一生忙碌,子孙绕膝;阿修罗道者,生于富贵,死于恶报;饿鬼道者,乐少苦多,寿长劫远;畜生道者,愚痴贪欲,朝生暮死;地狱道者,万苦之苦,唯苦无乐。 只要这六人走过他们被安排好的一生,再将这六人死后的灵魂收回,与自身融为一体,那么配合万载不灭真诀后,自然就能够达成“一生之内轮回六次”的目的。最后,只消修炼功法的人再往六道处走上一回,勾去生死簿上的名字,他就算是修炼成功了! 自此之后,他便跳出轮回外,不在五行中,做到了真正的寿与天齐! 这样的功法,是真正的万载不灭! 这样的功法,是真正的震世奇功! 但是,那被选中的人又何其无辜?! 凭什么他们就要如同提线木偶,生时的坎坷苦乐受控人手,活得像个笑话,死后还要以魂飞魄散来成就他人的不灭奇功?! 人生本已如此苦难,活着本已如此艰难,为什么还要向他人的生命倾倒这么多的坎坷与苦痛?! ——难道就因他们孱弱无力,能力弱小,就活该像是案板的鱼肉般任人宰割吗?! 谢非言不服。 ——难道就因为修士能够翻云覆雨,踏海平江,就能在做尽恶事后还被尊做神灵,端坐云上,与天同寿? 谢非言不服。 他永远不服! 哪怕他骨肉俱烂,灵魂成灰,也绝不认同! 谢非言心中沉寂许久的火焰再一次燃烧了起来。 这一刻,那被他深深掩埋的记忆再一次翻涌出来,那些他从来都难以回顾的画面和话语再一次在他耳畔响起,令他痛苦令他狂怒。 而那充满暴怒憎恨以及不甘不忿的火焰,也在这时从他的心脏中随着血液流淌出来。 ——为什么这世上,好人总是没有好报? ——为什么这世上的恶人总是能够一次又一次的端坐云端,傲慢地注视人间,操控他人的命运?! “我不服……” 他不服! “我不服!” 他永远都不服! 火焰熊熊燃起,以他的血肉为燃料,将他的人与心一同点燃,像是要将他的敌人他眼前的世界,与他自己一块儿烧成灰烬。 这是以信念点燃的火焰。 也是以性命点燃的火焰。 楚风歌再次露出了诧异神色:“十分流火幻本?为何你……” 在那炽烈的火焰烧遍整座水上行宫的那一刻,谢非言露出了恐怖的笑意。 “不管你是谁——” “我一定要,杀了你!” · 当那带着无尽愤怒与不甘的火焰在水上行宫烧起来的这一刻,一股强烈的情绪犹如狂风,瞬间席卷了整座广陵城。 沈辞镜心脏狂跳,骤然明白了什么,转身便向着那水上行宫奔去。 陆乘舟也看出了那大火烧起的地方,心下一惊,同样紧跟其上。 然而二人都没走出多远,就统统被人拦下了。 “止步。” 出现在二人面前的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个会动的泥塑,一道怪异的影子。 陆乘舟和沈辞镜定睛一看,不由得都是一惊,因为在他们的修行过程中从未见过这等古怪的东西,甚至他们怀疑在整个沧浪大陆中,恐怕都没几人见过这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 它分明与人极度相似,但却又与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的差距,给人一种微妙的异类感。 这样的感觉,直令二人一阵毛骨悚然,头皮发麻。 ——它是人是鬼,是妖是魔? 就在二人惊疑不定之时,这影子再度开口说话了。 它向二人身后一指,声音低低的,闷闷的:“前方禁地,不可通行,请离开。” 这影子的话语还算礼貌,但他话中的内容却叫陆乘舟勃然大怒。 陆乘舟喝道:“这是广陵城,前方的水上行宫乃是我广陵城三少爷东方高我之地,哪里轮得到你这么个东西唧唧歪——嘶!” 黑色的刀锋骤然从影子指尖跃出,紧紧贴在陆乘舟脖颈的皮肉上。只要这黑色刀锋再向前半寸,陆乘舟这数十年的修为和努力就要毁于今朝! 陆乘舟额上滑下了冷汗,喉结滚动。 这一刻,他完全没有看清这黑影的动作,甚至没有看出这黑影的修为。 他只知道这黑影修为很高,非常高,高到这座广陵城的主人陆铎公也与它在伯仲之间。 那么问题来了:能够驱使这样的影子当做守卫的,其主人又是何等威能?! 到底是谁来到了广陵城?! 那水上行宫中又究竟发生了何事?! 陆乘舟被震在原地,不敢再有动作。 但一旁,沈辞镜却无声向前,腰间长剑无声出鞘。 “抱歉,我知晓你受命于人,职责所在,不得不拦。”沈辞镜的声音依然平静,甚至面上没有半点怒容。 但他的话语却不容置疑:“然而我也有必须要做的事,必须要去见的人——请让开吧。” 这一瞬间,气温骤降! 一股与他平静面容截然不同的森寒气息蔓延开去,而后,一道锋锐无匹的剑意冲天而起,令地面凝霜!此刻,不但远处裹挟着热浪水汽扑来的海风在此刻挂上了冰凌,就连被蒙蒙火云烧灼的天空,也被这道剑意撕裂了一道口子,压下沉沉乌云,落下簌簌薄雪! ——只不过是剑意而已,竟能引动天象?! 陆乘舟有瞬间骇然,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扭头瞪着沈辞镜,低喝道:“你不要命了?!” 区区一介金丹,竟敢向分神期甚至是分神期之上的大能拔剑,这不是不要命了又是什么?! 沈辞镜并未看他,甚至并未回答。 他的声音与面容是同等的平静,无悲无喜,但又绝不动摇。 “请让开吧。” 第36章 万死不辞 沈辞镜的心法, 名为卷雪断灵抄;他的剑诀,名为掩月锁霜剑诀;而他的剑,则名为漱雪剑。 沈辞镜一身的功法也好法宝也好, 都是地阶一品,对于无门无派的散修们来说, 这固然厉害,是他们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但对于天下第一宗天下第一剑的唯一一位弟子来说, 却又太过寒酸。 甚至连广陵城的养子陆乘舟看了,都下意识对他有所怠慢。 在陆乘舟看来, 沈辞镜的心法平平, 剑诀平平, 就连剑修最重要的剑, 亦是平平,一眼看来,实在很难让人想到他会有什么了不得的来头或来历, 所以陆乘舟与沈辞镜一路疾行而来,也从没想过身边这人会是天下第一剑的弟子,从没想过他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然而就在沈辞镜拔剑的这一刻,陆乘舟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这名为沈辞镜的修士, 之所以不用好剑, 是因为他不需要好剑;而他之所以没有修习什么惊世骇俗的功法, 是因为他根本不需要太过华美的装饰来点缀他的道途! 沈辞镜是剑修, 最纯粹的剑修。 而他自身的存在,就是最锋锐无匹的利剑。他的意念, 即为剑意;他的目光, 即为刀锋! 唯有如此——唯有这样纯粹、澄明、一往无前的剑意, 才能在区区金丹就引动天象,降下骤雪! 这样的人,这样的剑意,哪怕他现在只是区区金丹,但总有一天,他会站在那最高的地方,无人能及,无可匹敌! 那黑影自然也是知晓这样剑意的厉害,当即丢下陆乘舟,将目光与刀锋一同转向了沈辞镜。 影子的声音依然低平,但已生出了警惕。 “离开。”他沉沉说道,“否则,死!” “死?” 沈辞镜洒然一笑,竟毫不在意对面的敌人,从腰间取下酒葫芦,仰头灌下一口酒。 火辣辣的酒液入喉,让他有些咳嗽了起来,并且越来越重。沈辞镜知道这是自己一天之内喝了太多酒的缘故,但他却浑不在意,喝完最后一口酒液后,随手将酒葫芦掷下。 这一刻,他被酒气熏染的面颊越发红了,眼睛也越发亮了。 “想要我的命?” 他咳嗽着,擦去了唇边的酒液,面上第一次露出了狂徒般不羁的笑意,大笑起来。 “那便来试试吧。” 随着这声大笑,如万古玄冰般的森寒剑意冲天而起。 黑暗海面瞬间凝冰! · 海风在火与冰的碰撞中翻滚着,激涌着,轨迹越发诡谲难测。 细碎又坚硬的浮冰慢慢包围了这座水上行宫。 当海风卷着炽烈的热浪离开水上行宫,后又携着冰凌凌的湿冷气息席卷而来时,楚风歌裸/露在衣裳外的手指蓦然瑟缩了一下,就像是被滚油烫到了一样。 而也正是在这一刻,谢非言动手了。 谢非言知道,自己万万不是这人的对手,因为他们二人在修为上的差距犹如云泥之别! 但这又如何呢? 有一种事,一定要做,哪怕是蚍蜉撼树,也绝不能退! 有一种人,一定要杀,哪怕是骨肉成灰,也绝不惜身! 而这——杀了面前这个人,杀了万载不灭真诀的修行者,为那所有因这份“不世奇功”而惨死的人们化身恶报——这就是谢非言想要做的事! 为此,万死不辞! 杀吧!杀尽这世间所有的狂念与恶意! 烧吧!烧尽这人间一切的痛苦和不平! 这一刻,谢非言身上的心法狂暴地运行起来,点燃了他的心火,点燃了他的命火。 他将自己曾经受过的所有的愤怒苦痛,还有他的性命灵魂,都孤注一掷地揉入这一击中,像是一道转瞬即逝的流星,划破天际,轰轰烈烈地点燃行宫,袭向面前这人。 然而,他烧尽了一切所换来的这一击,却被对方以一只手便停下了。 这一刹那,时间的长度似乎也被谢非言的火焰和愤怒扭曲了,唯有面前的楚风歌依然衣冠楚楚、云淡风轻。 ——楚风歌竟然只是轻轻一指,便定住了谢非言的身形,凝固了他的火焰。 “你的愤怒,从何而来?” 在扭曲的时间中,楚风歌以指尖抵着谢非言的眉心,平静问道。 谢非言笑意扭曲,不顾身上沉沉压下的万钧重量,艰难抬起手,在一片骨骼扭曲粉碎的碦咔声中抓住了楚风歌的手腕。 “我的愤怒,你难道不知道吗?!” 楚风歌任由他抓住自己,说:“我自然不知。” “那我就来告诉你!”谢非言竟在这一刻于层层重压下缓缓站了起来。 他的肌肉与皮肤崩裂,涌出血水,他的骨骼发出刺响,逐渐扭曲。 但他的眼睛是亮的,血是滚烫的。 “我恨这世间一切的不公!我恨这个好人惨死,恶人逍遥的世道!” “我恨这世间所有不该有不应有的苦难!我恨它们湮灭了人性和良知,让人变得不再是人,而是鬼和畜生!” “我恨这世间一切的阴谋诡计!我恨这世间的所有丑恶不平!我恨这世间所有的居高临下!我恨所有让人变得不再是人的一切!” 楚风歌淡淡看他。“但你不是已经抛弃了人性,化身为你所恨的恶鬼了吗?”他说,“而你杀东方高我所用的,所用的不也正是你所恨的阴谋诡计吗?” 谢非言咧嘴一笑:“所以我也恨我自己。” 楚风歌骤然一震。 这一霎那,他走神了。 但他不应该走神的。 因为下一刻,谢非言便悍然出手,将那一柄被海风浪潮卷来、后又被他藏于血肉中的尖利冰刺狠狠刺入了楚风歌的眼眶! ——谢非言所等的,所为的,全部都只在于这一击而已! “你怕水,对吗?” 谢非言咧嘴一笑,染血的面容如同恶鬼。 “被你看不起的蝼蚁看破弱点,甚至为其所伤的感觉如何?!” 楚风歌心神大震,蓦然拂袖挥开了谢非言,而后急急将手伸向坚冰,在那坚冰融化他的躯体前将坚冰拂开。 而他的这一动作,自然也带下了他的黑铁面具,露出了他的脸。 此刻,楚风歌被坚冰刺穿的眼部及周围,像是遇到滚油的初雪一般,急剧融化,然而在坚冰离开后,这恐怖的空洞又急剧愈合。当他的面容恢复如初后,他露出了一张熟悉得像是世上的任何一个人,仔细一瞧却又不像是任何一个人的奇特面容。 谢非言不过金丹期,被楚风歌不再收手的一拂后,就此跌落,重重砸穿行宫,滑行到极远的海崖之上。 然而谢非言的大笑声,却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也能叫楚风歌清晰听见。 “这世上,终会有报应的!” 他的声音里有血,有恨,还有决不屈服的狠。 “今日是我,明日便是他人。一人死后,还有万人!万人之后,还有万万人!” 谢非言的声音如雷声滚滚。 楚风歌怔立原地,像是想到了极遥远极模糊的记忆。 ——万人死后,还有万万人! 还有万万人吗…… 这一刻,楚风歌感到面颊又冷又热,茫然伸手一摸后,只触到一片湿痕。 ——这是海风留下的水渍,还是从他眼中无知无觉时滚落的泪? 他不知道,也没有探究的必要。 楚风歌瞬息来到谢非言的面前,站在海崖之上,掐住了他的脖子。 然而本该扭断谢非言脖子的他,这一刻却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问道:“你怕死吗?” 点燃自己一切的谢非言,如今正逐渐化作余烬。哪怕没有楚风歌动手,以他此刻的状态,他也必然活不了多久了。 于是,在听到楚风歌的话后,谢非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道:“死?我怎会怕死?我只怕我活着却如死了一样——就像是你一样!” “是吗……” “要杀便杀,别磨磨蹭蹭唧唧歪歪,如果你今日不杀了我,那总有一日,我会来杀了你!” 谢非言说得斩钉截铁,杀气四溢。 但面对这样的挑衅,楚风歌却不知为何,第一次露出了浅浅微笑。 “若你真能做到,也未尝不可。” 这一瞬间,谢非言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他霎时变了脸色,心有所感,电光石火间,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 “你到底是——” 然而就在他抓住这抹灵光前,一道森寒剑意从天而降。 浓郁的冰寒和水汽涌来,楚风歌迟疑瞬间,到底松开了掐住谢非言脖颈的手。 “走!” 那突然出现的人一把抓起谢非言,头也不回地跳下高崖,瞬间消失在了海面。 黑暗中,一切都沉寂下来,唯余海浪声阵阵。 沉沉的坚冰逐渐融化,回荡的海风再度裹挟了炽烈的气息。 楚风歌有些发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而后伸手一招,远处落下的黑铁面具就在度回到他的手中。 “天南星。” “在。” 黑暗中,一团淤泥塑成人形,跪在楚风歌面前。 楚风歌道:“为何放了那人过来?” 瞬间的沉寂过后。 天南星泥塑的身躯骤然变化,左手化作刀刃,就向自己面门当头劈下。 他的这一击毫不留情,毫不留手,不像是对待自己,而像是面对最憎恶的敌人。 但楚风歌只不过屈指一弹,天南星这毫不留手的一击便就此偏移了。 嗡! 刀锋重重没入一旁的土地,令这座水上行宫猛地一颤,发出古怪震响,几近崩溃。 一击未得手后,天南星没再继续寻死。 他的头沉沉低了下来,道:“一切都是属下的错,属下罪该万死。” 楚风歌看了他一眼,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动作慢吞吞将黑铁面具戴回了自己面上。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天南星。”楚风歌说着,再度恢复了最初那衣冠楚楚的贵公子的模样。 “但你要记住,牢牢记住,这是我的决定。我不会更改,也不会容许任何人打扰。你只有这一次机会,明白吗?” 天南星张了张嘴,木讷的脸上有痛苦闪过。 他声音沉而哑:“但是大人,您这样下去——” 楚风歌没再听了。 他随意将袖中胥元霁的灵魂抛给了天南星,自己则来到高高的海崖边上,轻轻坐下。当他低头望向黑暗的海面时,唇边有像是叹息又像是怅然的笑意。 “万人死后,还有万万人。” “但这世上,还能有几个万万人呢……” 片刻沉默后,楚风歌唤道:“天南星。” “在!”天南星沉声应道。 楚风歌背对着他,平静说:“去吧,把它和谢非言都带回我的身边。” “谢非言已活不了多久了,你找到他,将带回来就是。” “这一次,希望你不要再辜负我对你的期盼。” 话音一落,楚风歌的身躯便灰暗下去,萎顿在地,化作一捧泥土,散落大海。 ——原来,有着这样恐怖威能的,竟只不过是楚风歌的区区一道神念化身! 天南星怔怔抬头,看着那捧泥土消失的方向,眼中有瞬间泪光闪过。 最后,他下定决心,向那灰泥消失的方向重重磕了个头,纵身跃入海中,向谢非言沈辞镜二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第37章 我即恶报 在被海水淹没的那一瞬间, 谢非言感到了冷。 彻骨的冷。 但这样的冷,也只是一瞬间就消散了。 谢非言感到耳边有远远近近的嗡鸣声,原本身体因骨骼扭曲肌肉撕裂的痛苦也已经彻底麻木。这一刻, 他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感受不到,就像是一蓬余烬, 洋洋洒洒地落入了海中,融于虚无。 他恍恍惚惚睁开眼,目光穿过激荡的黑暗海水, 望见了天上无边乌云散去, 唯有一轮冷冷的圆月, 于这长夜中高悬。 又是满月啊…… 谢非言恍恍惚惚地想着, 慢慢闭上了眼。 · 谢非言做了一个梦。 一个好像很短又好像很长的梦。 在梦中,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渡过了他二十六年的一生。 幼年, 在走路都摇摇晃晃的时候, 他已经学会了玩牌的各种规则, 知道了一张小小的赌桌上有多少眉眼官司,多少暗涌和陷阱。那时候,他的父亲并没怎么关注他这个牙都没长齐的小鬼, 只顾着自己呼朋唤友地赌, 大把大把地输,后又腆着脸大把大把地借钱。直到六岁时, 他看到自己的父亲像是狗一样跪在一个黄毛面前, 带着惶恐和谄媚哀求对方再宽限两天的时候,他心中涌出了怒气, 一头撞开了那个黄毛。 “这么简单的东西, 我也会!”年幼的他大声喊着, “爸爸输掉的钱,我帮他赢回来就好了!” 从那一天以后,年幼的谢斐就成了他父亲手里的摇钱树。 但这样的事到底还是被谢母发现了,因为小学老师将电话打到了谢母的手机上,告诉了她谢斐已经旷课许久的事实。 谢母勃然大怒。 这个像是老黄牛一样任劳任怨的女人第一次大发雷霆,指责谢父带坏了一个机敏聪慧、本该前途无量的好孩子。 他们大吵了一架,声音从薄薄的门扇后传出,令客厅的谢斐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最后,谢母的失望和口不择言激怒了自卑自傲的谢父,于是这一天,谢父第一次动手打了谢母。 也正是在这一天,年幼谢斐记忆中的父慈子孝、一家和睦的幻影,彻底摔成粉碎。 七岁那年,谢母带着谢斐逃跑了。 路上,谢母一遍遍告诉他,在这个年代,只有读书才是正理,只有脚踏实地才能无愧于心,只有做一个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良心的人,才能被称为“人”。人与野兽的区别,不仅仅只在于人会使用工具,而在于人心中有“情”,在于人会保护同类、扶助弱小,也正是因为如此,人类才能发展出“文化”,成为万物之灵。 而谢母,正是想要谢斐成为这样的一人,一个顶天立地、无愧于心的好人,一个真正的万物之灵。 然而说了这番话的谢母,在短短三天后就被谢父找到了。 两人再度大吵一架,谢父狂怒之下失手打死了谢母。谢父慌乱之下推门逃逸,而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谢母,则预感到了自己唯一儿子今后的坎坷人生。 一个人的一生中,有那么多需要母亲的场合,但她都无法参与;一个人的一生中,有那么多需要母亲支持的时刻,但她都无法支持。 世上最远的距离是阴阳,从此以后,这个年幼的孩子就要一个人活下去了。他可能会愤世嫉俗,可能会走上歧路,也可能会因为目睹了这一切而一蹶不振……但她毫无办法。 她只能用尽最后一口气,抓住她年幼儿子的手,告诉他:好好活下去,成为一个好人。 这是一个母亲最朴素的愿望。 十二岁那年,被关进监狱的谢父被放出来了。 他找到了福利院中的谢斐,仗着他父亲的身份,撒泼打滚地将谢斐从福利院里要了出来,之后,他立即带着谢斐人间蒸发,混迹各个赌博合法的国度里,光明正大地将谢斐当成了摇钱树,过着他纸醉金迷的生活。 十四岁。 越发狂妄的谢父惹上了不得了的人物。那些人给了他两个选择,一个是留下一条手臂,一个是将谢斐交给他们。谢父惶惶不安地考虑了两日,终于选择了后者。而也正是在他做下决定的这一天,少年谢斐为谢父端来了一碗有着安眠药的汤,然后用一条绳子勒死了他。 少年谢斐冷静地杀了自己的生父,冷静地准备逃跑,然而国外人生地不熟的他,很快就被地头蛇抓住了。 那地头蛇打量了谢斐一眼,笑了起来:“不错,够狠,你大概天生就是吃我们这碗饭的。” “从今天起,你就跟我混吧。” 十七岁,地头蛇和另一个帮派在火并中全面溃败,丢下地盘跑了。 谢斐得到消息时,已经撤退不及,当即被警方抓住。送进牢里一查后,警方发现他还是个偷渡的,于是他又被遣送回国。 然而,就在谢斐踏上熟悉国度的第一天,一个年迈的大人物找到了他,上下打量着他。 “谢斐?哼,一个下九流。如果不是我谢志行只有你这一个孙子……算了。” “你这个身份,污点太多,不配进我谢家的门,你自己想想,你的新身份要叫什么名字吧。” 十九岁,摇身一变成为谢氏集团唯一继承人的谢非言,终于获得了谢志行的信任,得知了当年的一切真相。 原来谢志行少年风流,播下的种子数不胜数,谢父也只不过是谢志行露水情缘的一个意外的结果而已。所以当谢父的母亲抱着年幼的谢父找到谢志行,想要母凭子贵时,他看也不看地打发了。 “什么猫猫狗狗,也敢说是我谢志行的儿子?!” 谢志行轻蔑地打发了这个女人,于是这个女人便转手将谢父丢给了一对无子的夫妻。 如果仅仅如此,这件事或许会就这样湮没在时间中,然而十多年前,也就是谢非言三岁的那年,谢志行向自己承认的十多个儿子说,要在他们之中选择一个谢氏的继承人,并且毫不在意地告诉他们,如果他们都没用,那么他谢志行不介意去接回自己流落在外的儿子,反正他别的没有,就是儿子够多。 于是在谢志行毫不掩饰的养蛊的态度下,谢家乱了起来。这群有权有势的“儿子们”有志一同地敲定了第一个行动方案,那就是让谢志行其他的“儿子们”永远不会有被承认的一天。 也正是在这一年,谢父被引上了赌博的道路,为这个本该平静的普通小家庭埋下祸根。 那么谢志行知道这一切吗? 他知道。他全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但他毫不在乎。 用谢志行的话来说就是,如果连这点小小的挫折磨难、这点小小的诱惑都无法抵抗,那么这样的“儿子”毁了也就毁了。 这位自出生时就是天之骄子的人物是如此傲慢,目下无尘。无论是听到他儿子的死讯,还是得知他孙子流落异国受制于人的消息,他都无动于衷。他也本该这样傲慢一辈子,但他不知道的是,再多的子孙也经不起他这样的消耗,于是临到老了,他不得不捡回了他最后的一个、也是最不上看的一个孙子,谢斐,谢非言。 而他更不会知道的是,他最后会死在这个孙子的手里,甚至他的尸体也没有住进他耗费心力为自己打造好的墓穴中,而是被他听话的乖孙烧成了灰,转手倒进了下水道。 …… 谢非言的心中有一把火。 一把燃烧了数十年的火。 这样的火,名为愤怒。 谢非言不明白,为什么这世上好人从来都没有好报。 他不明白为什么好人化作了灰,死得悄无声息,而那些害了他们的恶人,却自在逍遥,哪怕被那含冤带屈的灰烬落了满身,也能随手这些灰拂去,继续他们的锦绣人生。 谢非言想了很久,最后他终于明白,世上是没有报应的。 所谓的“老天有眼”“恶有恶报”什么的,只不过是好人的自我安慰。 而他不是好人,也永远成不了好人,所以他不会相信这种话。 他要自己为自己讨回公道。 他要成为恶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 哗啦! 黑暗中,水声响起,而后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谢非言恍惚着,似梦似醒。 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像是被撕成了两半,一半飘飘荡荡地飞向天际,一半沉沉落下,腐烂在残躯淤泥中。 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似乎随时都会消散,而就在这时,他感到自己的牙关被撬开,而后一口滚烫的血气被推入口中,烫得他的喉咙隐隐作痛,却又冷彻心扉,叫他一个激灵后,竟清醒了几分。 谢非言骤然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海岸上,而沈辞镜的脸离他极近,正期待地看他,唇边还有隐约的血渍。 谢非言心念一动,低头看了眼沈辞镜的手。在对方的手腕处,一道带血的剑痕清晰可见。 他终于知道沈辞镜喂了他什么。 沈辞镜与普通人不同。他年幼时因机缘巧合被灵宝碎片的剑意侵蚀,之后便随着年龄的逐渐增长而与那灵宝逐渐同化,而他的血肉骨骼中,自然也蕴含着灵宝的那一缕气息。其这种复杂的缘由暂且按下不提,简而言之,现在的沈辞镜就像是唐僧,他的血肉对修士来说都是大补之物,所以他的师父宫无一在得知这件事后当即严令他藏好此事,不可叫任何人知道。 可如今,为了救他,沈辞镜却喂了他一口血。 难道他不知道,这世上只有死人才能藏得住秘密吗?! 谢非言喉头哽了哽,几乎想要跳起来痛骂他的愚蠢。但最后,他只是垂下眼,避开了沈辞镜的目光。 “不要多管闲事。”谢非言气若游丝,“要逃你自己逃,别带上我。” 谢非言只当自己不明白沈辞镜唇边的血迹从何而来,不明白他出现在这里的理由,不明白他看向自己的期待。 沈辞镜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话?” 他像是有些生气了。 谢非言露出无所谓的表情,道:“不然你想要听什么?” 沈辞镜沉默片刻,不再试图跟他搭话,背起谢非言就走。 谢非言一惊,挣扎起来:“放我下来!” 他竭力挣扎,但他的反抗在此刻是如此无力,甚至连跳下沈辞镜的背的力气都没有。于是最后,他恼怒道:“蠢货!敌人马上就追过来了,你为什么一定要带着我跑?!你就这么想死吗?!” 背着他的人根本不理会他。这一刻,除了耳畔的风外,竟只有偶尔低低的咳嗽声响起。 谢非言听到这样的咳嗽声,感到自己那颗被愤怒之火烧得麻木无知觉的心,像是被用力拧了一下。他又痛又气,口不择言道:“放我下来!你沈辞镜就一定要这样高风亮节吗?!还是说你见到什么野猫野狗都要带回家救治吗?你既对我说只有长生才是你一生所求,平日里也绝非是为了见义勇为搭上性命的人,如今你这又来我面前充什么好人?” 沈辞镜不高兴反驳:“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见义勇为?!” 谢非言气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抬杠!” 沈辞镜更不高兴了:“不是抬杠,是讲道理。你怎么能这么不讲道理?” 谢非言简直想要锤死这个烦人精:“对,我就是不讲道理,所以你干脆把我放下,自己逃命去就好,做什么硬要来管我的事?!我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沈辞镜理所当然道,“你喜欢我,而我也已经决定喜欢你了。” 谢非言的呼吸几乎都要在这一刻停滞,脑中一片空白。 他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样的时刻听到这样的话。 他近乎茫然地望着前方。 此时,沈辞镜已经背着谢非言来到了大陆中部,离开了四季如春的广陵地区,闯入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中。 黑色的长夜,高悬的冷月,白色的冰原。 以及,背负着他的人身上微凉微暖的温度。 谢非言觉得,他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刻和这一幕。 如果……他还有一辈子的话。 谢非言缓缓回神。他感到心中那难以宣泄、永不熄灭的愤怒,在这一刻似乎都融化在了雪中,取而代之的,是从胸中涌出的喜悦。但这样的喜悦还未来得及被他感知,就已经被更深的自我厌弃淹没。 他慢慢垂下了头,露出像是哭一样的笑,将额头抵在沈辞镜的肩上,叹息一声。 “傻子。”他低声说着,声音干涩微哑,“你只是没见过其他喜欢你的人而已。” 谢非言没有为自己辩驳,因为他知道,在沈辞镜面前,掩饰情绪是最没有用的事。 所以他平铺直叙,实话实说。 “你对别人的情绪感受得太清楚了,沈辞镜,这是你的优势,也是你的劣势。你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总有一天,你会在这上头吃亏的……就像是现在……”他声音低沉,近乎温柔,气息微弱,近乎苦涩,“你说你决定喜欢我,只不过是因为受到我情绪的影响,这又不是你的情绪,为什么入戏这样深呢?” 他的心情又酸又涩,胸口像是堵了一团絮,每一次呼吸都割得喉咙生疼。 “你以后,总会遇上其它喜欢你的人的……到时候你就会知道,这样的情绪对你而言……不值一提……你总会明白的,所以不要被这种毫无价值的东西影响……你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所以你应该更理智一些,不要老是被你一时的情绪影响,明白吗?” 沈辞镜沉默片刻。 而后,沈辞镜闷闷的声音响起:“我不喜欢你这么跟我说话。像我姐,啰嗦得很,我不喜欢听。” 谢非言:“……” 这混小子,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谢非言几乎要被气笑了。 他冷哼一声,道:“你也莫要得意、以为我有多喜欢你,我只是喜欢某种人,而你又恰好是这种人罢了,所以我才会将这些情谊放在了你身上。但你要说我多喜欢你?哼,别笑掉别人的大牙了!” 沈辞镜声音平静:“那也很好。我从前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所以你也可以放心喜欢我。如果我们在一起,我既不会担心你变心,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变心,我们这也算是天生一对。” 谢非言又气又恼,头痛欲裂,揪着这混小子的头发,几乎要为这油盐不进的小混蛋崩溃了:“你以为我们在相亲吗?!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自来熟?我们根本就没什么关系,明白吗?!!你理智一点好不好?!” 沈辞镜叹了口气,像是忍让着谢非言的无理取闹:“好了,怎么样都可以,全都算是你对行不行?不要这么啰嗦了,我们这是在逃命呢。” 谢非言:“……” 谢非言想打爆这小混蛋的脑壳。 他整个人都气清醒了,心里琢磨着要怎么喷回去。 这时,沈辞镜又叹了口气,说道:“而且,你也不要老是这么讨厌你自己,见到有人喜欢你就忍不住要生气。你明明很好,我就是很喜欢你啊。” 谢非言僵住了。 他慢慢咬紧牙关,眼眶开始发热。 ——你明明很好。 不,他一点都不好。 ——我就是很喜欢你。 不,他一点都不值得喜欢。 他是恶人,是受人厌憎的恶鬼,是坠入深渊的淤泥。 为什么不能放任他和他的心情一同腐烂在黑暗的淤泥之中? 为什么要这样理所当然地靠近他、给他希望、将他带到天光之下,告诉他其实他也很好? 恶鬼就该腐烂在淤泥之中,就像太阳会理所当然地高悬于天上。 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为什么一定要有交集? 为什么能这样平静地说着他决定喜欢他这样的事? 谢非言几乎想要拉住沈辞镜的衣领,问他是不是脑袋摔坏了,这才会说出这么傻的话,做出这么傻的决定。但最后,他只是捏紧了拳头,用力敲在沈辞镜的背上。 “你这个混蛋,就不能不这么烦人吗?!” 自觉自己通情达理的沈辞镜很是委屈。 但他记住了教训,没有回嘴,闷闷说:“哦。” “我可没让你来救我,若你死了,我可是要嘲笑你的。” 沈辞镜忍了忍,还是没回嘴:“哦。” “我也是随随便便对你有点喜欢而已,你也不用觉得太过意不去,这跟你没关系,如果以后我——” 沈辞镜终于没忍住,叹了口气:“我觉得我们应该还是有救的,能不要在这时说遗言吗?不太吉利。” 谢非言又锤了他一拳:“不要抬杠!” 沈辞镜:“……”忍了。 最后,谢非言叹了口气,趴伏下来。 他像是全身的劲力都随着心中愤怒一同被融化了,伏在沈辞镜的背上时竟显得很乖。 接着,他将一张符纸塞进了沈辞镜的手中,气息越发低了。 “他要来了。” 谢非言低低说着,声音在风中微不可闻。 沈辞镜一凛,来不及看手中的东西,回头望去。 只见他视线的尽头,唯有白与黑的雪原上,一道不自然的影子正顺着风雪,汹涌而来。 这时,谢非言已经抬不起头了。 过重的伤势带走了他的生机,让他的瞳孔都开始涣散,但他的声音却依然带着笑意,以及说不出的傲慢轻狂。 “小镜子,杀了他。” 第38章 剑开阴阳 黑天白雪。 辽阔的荒原上, 风穿过一片又一片的冷杉林,带来了簌簌细雪,阵阵冷香, 却也带来了一位未知的敌人。 风越来越大了。 沈辞镜将谢非言放在雪地上,而后向回走了两步,持剑站在他的身前。 而在沈辞镜的对面,那随风而来的黑影如同散落天际的鸦群,漫卷而来, 落地后寸寸塑出人形,层层褪去泥色。 ——这敌人,着实不像人类。 沈辞镜心中实在奇怪对方的来历,但大敌当前, 万不是闲话的时候,于是沈辞镜只在敌方显露身形的时候, 抽空看了一眼谢非言塞给他的符纸。 这符纸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黄纸是崭新的,字迹是陈旧的, 当沈辞镜定睛一看,发现这黄纸上只龙飞凤舞地写了五个字—— 一剑开阴阳! 这是什么? 不待沈辞镜多想, 对面, 天南星已经显出了人形, 右手一探,一振刃身狭窄、像是刀又像是剑的武器便破开他的皮肤, 从他掌心涌出。 天南星声音沉沉:“让开, 我可饶你一命。” 沈辞镜叹了口气:“明知我不会让开, 何苦还要啰嗦?” 天南星也不动怒, 道:“不过是惜才罢了。你天生剑体, 未来前途无量,何苦要为他人丧命此地?” 沈辞镜摇头道:“这世上从没有何苦不何苦,也没有值得不值得,只有想不想做,愿不愿做。而我既然已经决定要这样做,于是我便这样做了,仅此而已。” 天南星道:“哪怕是付出性命?” 沈辞镜坦然道:“真正可怕的,是分明活在世上,却如死了一般,既没有想做的事,也没有想保护的人。所以付出性命其实并不可怕,不值得用‘哪怕’来形容它。” 天南星沉默了片刻,也不知道是被沈辞镜的决心打动了,还是被他说一句回十句的杠精精神打动了。 在沈辞镜身后,谢非言不知道什么时候笑了起来。 他微微抬头,望向天南星,气若游丝。“不要抬杠。”他虽是抱怨着,却带着笑意,“杀了他就是了。” 谢非言与天南星视线交锋,这一瞬间,似是有泠泠冷光闪过。 沈辞镜微微垂眼,暗自叹气。 作为天下第一剑的弟子,一个被天下第一剑提着剑鞘揍了足足三年才得到出山门资格的沈辞镜,他会不知道“大敌当前,能打别唠”的道理吗? 他自然是知道的。 但不唠还能怎样?打吗? 可敌人修为深不可测,高出他好几个境界,他哪里打得过对方? 若是没有谢非言在此,他沈辞镜疯一把也就疯一把了,是生是死都无所谓,图个痛快也就够了。 但偏偏此刻还有个谢非言。 ——若他死了,谢非言怎么办? 若他死在了这里,重伤至此的谢非言要怎么走出这雪原,怎么活下去?! 沈辞镜心中怀着从未向谢非言说出口的忧虑,所以现在的他虽然表面上是在与敌人探讨人生哲理,但其实却是在拖延时间。 为何要拖延时间? 原来,早在广陵城时,沈辞镜便察觉到敌人的强大,借着摔下酒葫芦的动作,悄悄将传讯发了出去。只要那人收到传讯、闻讯而来,那么眼前的敌人无论是什么境界,都不在话下……可问题是那人不是没来吗! 想到这里,沈辞镜暗暗叫苦:师父啊师父,你到底溜去哪儿玩了?若还是不来,你就再见不到你的好徒儿了! 谢非言自然不知沈辞镜所想,也不知道他们如今除了与敌人硬拼之外,还有第二个选择,那就是拖延时间,直到等来一位前所未有的强大外援——被称为天下第一剑的宫无一。 谢非言从未想过这件事,因为于谢非言而言,他的一生从未得到过帮助,也从未渴求过帮助,所以他也从来不对他人的援手抱有过期待,也从未依靠过他人。 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要赌上性命,他所走的每一步路,都必须向前! 沉默是死,后退是死,犹豫是死,放弃是死——唯有向前,唯有一往无前,才能在这满是荆棘与坎坷的人生中开出一条生路! ——无所顾忌,一往无前! 谢非言呼吸急促起来,血液中流动的愤怒再一次化作了火焰。 他低低喝道:“剑符……开!” 霎那间,白夜如昼,一道极清极冷的剑意破开云霄,光耀九州! 沈辞镜只感到掌心一烫,而后在他愕然目光中,那被他攥住的符纸便就此融化在了他的手中,化作一阴一阳两道灵蛇,钻入他的身体,瞬息没入他的识海。 而也正是在这一刻,他突然悟了一道剑招。 ——一剑开阴阳! 漫漫白夜之下。 狂风卷挟着暴雪。 当那锋锐至极冰冷至极的剑意破开天际的瞬间,天南星便感到对面的沈辞镜身上气势节节攀升,如同暴雨之夜的海面,倏尔卷起了狂涛怒浪! 分明眼前的沈辞镜还是那个沈辞镜,分明眼前的金丹修士还是那个金丹修士,但天南星却能感到,这一刻的沈辞镜与上一刻的沈辞镜已截然不同! 如果说上一刻的沈辞镜,还不过是他随手都能捏死的蝼蚁,那么这一刻的沈辞镜就已经是让天南星不得不郑重对待的存在。 为何? 发生了什么?! 天南星不知道,也不敢再等待敌人继续变化下去。 他不再犹豫,骤然出手,那似剑似刀的武器无声消融在了白夜白雪之中,而待到它再出现时,便是在沈辞镜的身前! 黑色的刀锋悄无声息地抹过了沈辞镜的脖颈。 这一切进行得是如此顺利,顺利到令天南星都忍不住惊疑不定起来。 而下一刻,天南星就骇然发现,那被他割裂的,并非是人的脖颈,而是一道虚影,一个镜像。 天南星心脏狂跳,蓦然转身。 在他身后,沈辞镜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不知何时弃了手上的漱雪剑,不知何时隔着灰与白的雪,用流动着黑与白的光的眼看他。 “原来如此。” 沈辞镜微微笑了起来。 “这便是……剑开阴阳。” 他说着,捉住了一片雪花,随意看了一眼,轻轻一甩。 嗡! 这一片松软脆弱的细雪,在这一刻竟响起了铁器的声音。 天南星瞳孔骤然一缩,目光紧跟着这道雪花,眼睁睁看着它在自己面前越来越近,越来越重。 一片,两片,千万片。 捉摸不定的风暴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方向,从沈辞镜的手指开始,追逐着那一片细雪,汇聚成冰,呼啸成海,汹涌而又温柔地洞穿了天南星的眼眶。 ——这是雪,也是剑! 漫天雪花轰然化作漫天剑气,将这一片窄窄的天地化作绝地,也将天南星悍然绞成血沫! 此剑一出,有死无生,阴阳两隔。 因此,其剑招名为——开阴阳! 天南星像风一样的来,又像雪一样地消失了。 天地重归寂静。 沈辞镜怔立片刻,骤然咳嗽起来。 他的咳嗽声越来越重,越来越痛。而他那因强行使用剑符剑意的躯体,也在此刻几近崩溃。 然而沈辞镜并未在意,稍稍缓过气后,便踉跄向前,从厚厚的雪层下将谢非言挖了出来。 从沈辞镜领悟一剑开阴阳,再到天南星被绞成血沫,一切都不过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然而就是这短短的刹那,这片雪原上的雪便厚重了近一倍,倒叫谢非言被深埋其下。 沈辞镜咳嗽着,扫开谢非言身上的雪,将他扶了起来:“没事吧?” 谢非言笑了一声:“没死。” “这剑符你哪儿来的?”沈辞镜疑惑问道,“之前你怎的不用?” 如果在水上行宫时,谢非言就用了这剑符,那谢非言也不至于惨到如今的状况。 谢非言抬眼瞥他:“为何不用?你瞧我像是会用剑的人?”谋划三年才拿到的首冲大礼包,难道他不想开个能用的好东西?可是这剑符厉害是厉害,偏他不会用剑,全是白搭。 沈辞镜听了,张了张嘴,弱弱发言:“可这剑……不是拿起来就能用了么?” 谢非言:“……” 谢非言吐了口气。 很好,他又一次被气清醒了。 “走吧。” 谢非言说着,踉跄起身,想要向前。 但还未等他站稳,他便身形一晃,又要跌下。 沈辞镜连忙扶住他,咬开手腕上的剑痕,不顾谢非言的恼怒拒绝,又给他喂了口血,而后再一次背起了他,像是拄拐杖一样拄着漱雪剑向前走。 谢非言这会儿已经感到自己越发冷了,连视界都已经变得朦朦胧胧,模模糊糊。 可这一刻的他却忍不住笑,好像他并非正在走向死亡,而是走向圆/满的终结。 “你可是……剑修啊……”谢非言忍不住笑,也忍不住想要说话,“你怎么这样用你的剑?” 沈辞镜这时虽然也是凄凄惨惨的模样,但他这具被剑意侵蚀多年的身体,倒是比他外表看起来结实多了,只一小会就已经恢复了许多,说话的声音也是中气十足:“这世上那来那么多繁文缛节,不就是一把剑而已,怎么方便怎么用就是了。”顿了顿,他小小声,“而且这剑又不怎么样……师父他嫌我费剑,不肯给好剑给我。” 谢非言再次忍不住笑了起来。 少年心性,便过如此。 这样跳脱,这样纯净,这样可爱。 谢非言还想要再说些什么,但下一刻,他再一次嗅到了风中不同寻常的气息。 “小心!” 倏尔,黑鸦再起。 那被漫天剑意绞成粉末的天南星,竟再一次在二人面前显形。 “倒是我小看你们了。” 这一次,天南星如同泥塑的身体上终于出现了难以弥合的裂痕,就像是烧坏的陶人。 但他依然能够说话,能够走动,带着一种来自于异类的恐惧,降临于二人面前。 “这一次,我必不会再留手!” 沈辞镜万没想到天南星竟还没有死! 他心中暗藏焦虑,道:“为什么你要这么执着?明明你心中也不想杀我们的不是吗?!” 但天南星没再回答了。 天南星的身形骤然坍塌,抛弃人形,化作淤泥,后又倏尔暴涨,变作浪涛,向两人卷来。 来自异类的攻击,唯有以异类的形态显现,才是最厉害的! 天南星这时显然是动了真格! 这一刻,看到这熟悉的一幕,谢非言瞬间明白了天南星的真身——来自静海幽地的影魔! 但这样的消息,却对谢非言沈辞镜二人毫无帮助。 ——能够救命的剑符只有一张,如今已经用掉了。 ——敌人是高出他们好几个境界的修士,而且其真身还是分外难以斩杀的影魔! 死局? 死局! 如何破? 破不了! 但即便是必死的局面,即便是十死无生,谢非言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谢非言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用力推开沈辞镜,斩火刀再度出鞘,带着一往无前百死不悔的悍然与暴怒,迎向了天南星。 嗡—— 缭绕在耳畔的细细耳鸣声越来越大,化作洪钟大吕,震得他的身体与骨骼一同颤抖起来。 那些原本被轻雪融化的愤怒,也再度汇聚成河,点燃了最后的火焰。 “谢非言!!” 一旁好像有人在叫他,又好像没有。 前方好像有敌人迎来,又好像没有。 这一刻,谢非言已然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但他的刀依然坚定,狂傲,绝不动摇! 因为他的愤怒让他永远都不会屈服。 也因为他绝不会看着另一人在他之前死去。 时间在这一刻像是失去了意义。 世上的一切都在谢非言的感知中扭曲了。 谢非言感到自己正化作燃料,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这火焰之中。 然而就在他彻底化作灰烬的前一刻,一道剑意从天而降,将这一切定格。 谢非言神思骤然一清,目光重新凝聚,在这一刻看清了来人。 ——这是一个鬓角发白、落拓不羁的男人。 他有着少年人的锐气,中年人的成熟,老年人的宽容。这样复杂又似乎矛盾的气质,集于他一身,令人辨不清他的年龄,甚至让他的容貌都因此模糊了起来,然而当他转向沈辞镜,开口唤他时,他的身份却呼之欲出。 “乖徒儿,刚刚这雪原上是何人在使剑?快,快,快些告诉我,我这便同他比剑去!” 这人像孩童般雀跃的话跳动在这凄冷的雪原上,令这越来越冷的雪原逐渐回温,也令这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溃散。 而这——这就是天下第一剑,宫无一! 谢非言笑了一声,心中强撑的一口气终于彻底松了下来。 他倒头栽下,倒在雪地之中,甚至不必去看天南星的下场。 这时,沈辞镜也终于赶到了他身前,神色慌乱地扶起他。 “谢非言,谢非言……” “醒醒,不要睡,醒醒!!” 谢非言再也撑不起力气回复这个小混蛋了。 他缓缓闭上眼,放任自己沉入了黑暗。 不必可惜,不必感慨,不必挽留。 就这样…… 任他消逝吧。 第39章 流言猛于虎 黑暗的世界中, 无光,无声,温暖,舒适。 他在这个世界里沉沉入睡, 像是要一直睡到时间的尽头。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的世界里出现了一团颜色奇怪的火焰, 像是血污,又像是灰烬。 那火焰在他的世界中如心脏一般跳动, 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沉沉的闷响,每一次跳动都会有凌乱的画面碎片散落。 他好奇上前,拾起碎片, 茫茫然中看完了一个亡国皇子可悲可叹的一生, 但就在他以为这就是所有的时候,他拾到了最后一块碎片, 同时也是这团火焰掉落的第一块碎片。 空茫茫的雾中, 有对话声响起。 “地狱道, 乃万苦之苦……你不后悔吗?” “呵,众生皆苦,哪来的什么万苦之苦。” “……” “你是真的被那老和尚教傻了, 还是这就是功法带来的后果?真不知你哪来这样多乱七八糟的慈悲?若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去世间看看凡人们的苦乐,好坚定你的决心。” “……” “记住了,既然做下了决定,那么无论日后如何, 不要回头, 不要后悔, 不要动摇!” “……” “切记切记, 向前走,莫要回头!” · 黑暗的世界逐渐蒙上轻纱,漫出白雾。 当这样的雾越来越浓,越来越重时,谢非言就像是从海面下骤然浮出,耳畔那一直徘徊的模模糊糊似是而非的声音,突然就清晰了起来。 “风师姐,这人怎的还不醒来?他……他还能醒来吗?” “嘘!小师妹,你可莫要说傻话,洗剑峰的那位师弟可是天天来探望他的,叫他听到你这样的话……噫!” “怎的?沈师兄还能打我不成?” “快别说了,我宁可跟他打一架,都不想听他开口说话。还好宫长老英明神武,命沈师弟平日里不准随便说话,不然我可真是……嗐,我这暴脾气!” 谢非言恍恍惚惚,理智还未回笼,就先忍不住笑意了。 是啊,是啊,这就是气死人的沈辞镜,一个天赋全点在了嘲讽上的杠精,全靠闭嘴才赢得一代男神称号的沈辞镜。 但也是最真挚、最纯粹、最可爱的人。 “咦?师姐师姐,你看,刚刚这人的手指是不是动了?” “想什么呢,他全身的骨头差不多都被扭断了,手骨碎得最厉害,还是大师兄昨夜连夜赶回来帮他接好的,如今才不过两个时辰罢了,哪里这么快就能动了?” “是吗……唉呀,风师姐,你说这人好不好看?沈师兄对这位公子这样上心,那他会不会也跟沈师兄一样好看?” “可别了,你沈师兄就那张脸拿得出手,若再有人同他一样好看,他就再没有优点可言了。” “……那个……风师姐?” “什么?” “沈师兄他……难道沈师兄有得罪过你吗?还是……对了,听说沈师兄的剑叫漱雪剑,风师姐你的剑叫流云剑?” “呵!” 声音渐渐远去了。 疲惫再度席卷而来。 在谢非言再一次沉入黑暗前,他突然有些怅然若失。 漱雪剑,流云剑…… 漱雪流云……本就是一对啊…… …… 当谢非言再次醒来时,四下无人,黑漆漆的,也不知是多少天后的深夜。 他躺在硌得发慌的木板床上,感到散架一样的疼,就像是全身骨头皮肉都被拆了一遍后重装,偏偏里头的经脉只装了一半,每当他动一下,便扭得生疼。 谢非言躺了好一会儿,思绪逐渐回笼。 他沉默许久,无声叹息。 没想到……还能有再睁开眼的时候。 有那么一瞬间,谢非言竟有些许的遗憾,但他很快振作,开始思考。 从他昏迷前见到的人,以及他昏昏沉沉时听到的只言片语中可以猜出,如今的他应当是身在归元宗,安全上是没什么问题了,但是健康上估计有很大问题。 经过广陵城水上行宫的那一战后,谢非言经脉受损,身体潜力消耗过度,就连灵魂都陷入了虚弱,进入了濒死的状态。 这是灵力使用过度的结果,也是修习十方流火心诀所不可避免的后果。修习十方流火心诀,就像是与死神共舞,会在什么时候被死神叫去小黑屋,就看修习这功法的人的运气和死神当时的心情,而就算是成功修习了功法,后续的天材地宝也要跟上,用来补齐修习心法时所造成的亏空,否则后继无力。 简而言之,这就是燃烧潜力和未来以求速成的法子。 想要在这样的功法下好好活着,只能求两件事:一,运气好;二,有钱。 谢非言在杀了东方高我后,本打算骂一回陆铎公就跑,韬光养晦,好好养一养再出来浪,而至于广陵城后续的事,交给跟他有三年之约的老道士师易海就好。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没等来陆铎公,却等来了万载不灭真诀的修行者,同那人打了一架,经脉俱碎。又后来,他与沈辞镜逃跑路上被影魔追上,他强行动用灵力,再次战斗,于是这回,他伤得更重了,重到他都在怀疑归元宗是怎么把他救回来的。 归元宗,是天下第一宗,战斗力和威望自然是实打实的,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归元宗的人虽然擅长打架,可在救人上就……总之就是很一般。 而谢非言对自己的伤势情况是很有自知之明的,知道他是内外伤兼具。外伤包括且不限于全身大量骨骼扭曲粉碎,脱臼震荡,肌肉严重扭伤、挫伤,等;内伤则包括气血耗空、五脏空烧、经脉俱碎,等等。 以归元宗这十八线赤脚医生的医疗水平,能将他全身碎掉的骨头重拼起来、撕裂的肌肉重新连好,恐怕就是充分沾了这修真/世界的光了,而若要归元宗再进一步治好他的内伤,让他全身被烧断的经脉重连,气血重聚等等,那简直是强人所难,哪怕是谢非言这样的厚脸皮都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所以,他这算是提前退休了? 谢非言非常乐观地想着。 不过话说回来,归元宗都这么节俭的吗?大晚上的一个点灯的都没有? 谢非言缓缓撑起了自己的身体,全身阵阵抽痛,头也越发晕眩了起来。 而就在这时,谢非言听到急促的脚步声靠近,在床边坐下,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没事吧?” 谢非言一怔,心中微沉,声音也带出了些许不自然:“沈辞镜?” “为什么要连名带姓的叫?太生疏了,不好。”某个家伙理直气壮地说着,“你叫我辞镜,我叫你非言,这样就很好。” 谢非言哪怕心中已经生出了某些不妙预感,这会儿却还是被这小家伙逗笑了。 “没大没小,你这小家伙,叫我一声哥哥我还要考虑应不应。”谢非言轻哼一声,挑衅道。 沈辞镜闷了一会儿,声音有点气鼓鼓的:“那你打算叫我叫什么?” 谢非言揶揄道:“小镜子?” 沈辞镜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起身走远了。 谢非言脸上笑容不变,心下却有些忐忑,而直到那熟悉的气息再度靠近,他才慢慢放下心来。 “先喝药,”沈辞镜道,“小心烫。” 谢非言微微垂下眼,循着那药味传来的方向伸出手,稳稳接过药碗,凑到唇边。 然而谢非言意志虽然顽强,身体上的损伤却是实打实的,非是意志能够更改,于是那药碗在谢非言唇边只倾斜了两分,他的手臂就无力垂下,而那药碗也滚落床榻,打湿了床褥。 谢非言表情微僵,说了句抱歉就要循声去捉那滚落的药碗,但这一刻,沈辞镜却蓦然用力捉住了他的手。 沈辞镜的手掌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因持剑而满是老茧的掌心用力地掐住了他的手腕,简直就像是要将他的手生生捏碎。 但还未等痛感传到谢非言的脑中,沈辞镜又迅速松开,收回了手,就像是被烫伤一样。 他沉默一息,而后重新握住谢非言的手,将谢非言的手塞进被子里。 “你伤没好,我来。” 沈辞镜利落地收拾了沾满药液的床褥和床榻,而后又重新端来了一碗药。 “你手没好,我来。” 谢非言哪里肯叫这小鬼头给自己喂药,伸手就要拒绝,然而沈辞镜却将谢非言伸来的手握住,执拗地将药碗送到了谢非言唇边。 谢非言沉默片刻,无声叹息,伸出另一只手扶着药碗,将这苦药一饮而尽。 而后,在沈辞镜收拾屋子的时候,谢非言道:“你不要再向药里偷偷加血了,你以为你是什么天材地宝吗?归元宗治不好的病,哪里是你偷偷加点血就能治好的?莫要犯傻了。” 片刻的沉默后,小朋友闷闷不乐的声音响起:“哦。” 这样的反应实在可怜可爱,谢非言神色不由得柔和了两分,说:“我知晓你是好意,但哪有像你这样浪费自己灵血的道理?你本就体弱惧寒……” “没有体弱!”小朋友不高兴地反驳,“我身体很好,一点都没问题!” 说着说着他就咳嗽了两声,给自己身体很好这件事进行了强有力的佐证。 谢非言:“……” 谢非言又叹了口气:“总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以后不要将这般重要的东西浪费在我身上了。” “不是浪费,帮自己喜欢的人,怎么能叫浪费?” 沈辞镜说这句话时,并没有什么郑重的语气,而是十分平静,像是叙说什么世人皆知的至理那样,平静得甚至有些漫不经心。 但这过分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话语,却叫谢非言无数劝说的话语堵在了喉间,就连脸都慢慢红了。 “你……”谢非言张口结舌。 向来巧舌如簧狗言狗语的他,这会儿竟说不出话来。 他脸色微红,恼羞成怒:“你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沈辞镜有片刻沉默。 而后这小子风一样卷到了谢非言床边,抓住谢非言的手,认真道:“你要始乱终弃吗?!” 谢非言震惊了。 始乱终弃? 等等他是耳鸣了吗——始乱终弃?!! “你说要跟我成亲的,如今不作数了吗?!”沈辞镜十分认真,“你散尽通房,等我三年不就是为了跟我在一起吗?现在我已决定要跟你成亲了,但你却要变心了吗?!” 谢非言:“……” 谢非言想到三年前在天乙城漫天飞的“谢家大少浪子回头、苦心痴等一个不回家的男人”的流言,就不由得感到头晕眼花,两眼发黑。 您还记得这事儿啊??? “是、吗?!”谢非言暗暗磨牙,咬牙哼笑,“既然如此,那你叫声夫君来听听?” 在谢非言想来,这位男主角向来心高气傲,鲜有低头时候,要让他以男子之身叫人夫君更是—— “夫君。” 沈辞镜毫不扭捏,叫得十分干脆。 谢非言的呼吸有瞬间停滞。 这一刻,他心脏骤然狂跳,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麻从沈辞镜握住的手流遍全身,让他几乎忍不住颤抖起来,但与此同时,另一种细细绵绵的痒也从心底升起,令他坐立难安,面色烧红。 沈辞镜想了想,勉为其难道:“如果你喜欢的话,叫你哥哥也可以……不过只能说给你一个人听!” 谢非言脸更红了。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但那混合着胆怯的喜悦却堵在了胸膛,让他说不出话来。 他恼羞成怒,想要做点什么,但又怕自己把握不好尺度,不小心伤了眼前这人的心。 他思来想去,最后泄气般地缩回了被子里,将褥子拉过头顶。 “我要睡觉了。”他闷闷的声音在被子底下响起,“你走!” 第40章 在不在乎 对于重伤的人来说, 不怕他睡得久,只怕他醒不来。 只要能够醒来第一次,那么自然也能够醒来第二次。 于是, 昏迷了将近半个月的谢非言, 在他第一次苏醒的三天后, 便又醒来了一次。 这一次, 谢非言睁开眼后, 眼前依然黑暗, 但他却已不再惊讶,而是侧耳细细聆听, 直到确定四周的确没有人的气息与声音后,这才支撑着自己缓缓坐起, 用手一寸寸确认自己如今的情况。 他的手臂, 包了厚厚的一层绷带,摸起来时会有痛感, 不过这样的痛并不是皮肉被割伤后的刺痛,而是带着点发粘的感觉,应该是烧伤。 不过好消息是, 手臂大小与平日无异,没有肿胀,行动无碍, 皮肉的痛感也并不强烈,看来手臂的伤口应该很快就会好。 ——感谢修/□□! 接下来, 是腿部。 腿部除了骨折之外没受什么大伤,好得最快, 骨头都接好了, 连绷带都拆了。 于是谢非言将手按向自己的胸口与背部。 这两处地方, 谢非言记得,在他受了面具人一击后,被动砸塌了半座水上行宫以及滑行了很远的距离,所以应该有着大量擦伤挫伤淤伤,内脏也伤得不轻,以归元宗的医疗水平,恐怕不太能搞定。 而果然像谢非言想的这样,他的胸口与背部是被绷带包得最厚的地方。当他躺着时还没什么感觉,但在他坐起来后,他就感到一阵心虚气短,呼吸急促。谢非言在胸口用力按了按,感到一阵钝痛,应该是内脏没怎么好的缘故。 谢非言暗自叹气:不愧是赤脚大夫归元宗。 也行吧,反正他一个没付医药费的人没有发言权。 谢非言最后将手伸向了自己的头。 也不知道是不是谢非言的错觉,从他醒来后,他就觉得自己脑袋沉得慌,简直像是顶了一座乐山大佛。而再一摸,得了,怪不得觉得沉,原来他脑袋上缠了近乎数十层绷带,简直比胸口的绷带还要裹得厚,就连脸上也包得严严实实。 谢非言刚一上手,就忍不住叹气了,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现在的样子:也不知道他方才的心虚气短到底是因为伤重而是因为绷带厚。 还好上次小镜子来的时候他没顶着这个可笑的绷带脑袋,否则他简直无地自容。 要知道,强是一版本的事,帅可是一辈子的事! 他谢非言帅了一辈子,绝不能在异世界翻车! 一边在心里嘀嘀咕咕着,谢非言一边上手拆绷带,然而他刚拆了两圈,一个轻灵的脚步声踩着小碎步靠近,而后便是一个小姑娘大惊小怪的声音。 “等等等等!别拆呀别拆呀!” 这小姑娘的声音听起来最多不过十岁,而且还有些耳熟,似乎就是在谢非言昏迷时照顾他的几人之一。 她的声音娇声娇气的,带着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天真,直接扑到了谢非言的身上,按住谢非言的手:“别拆呀!我包了好久呢!” 谢非言冷不丁被这小姑娘扑了个正着,身形微僵,不露痕迹地捉住这小姑娘的手,将她从身上放下,好声好气道:“原来这几日是道友你为我诊治操劳吗?劳道友费神,是我的不是,只不过如今我也不是想要浪费道友的好意,而是我方才起来后就呼吸感到不太畅快,这才想要拆开脸上的绷带松快一下。” 这小姑娘年纪小,向来都在药室中为师兄师姐们打下手,被呼来唤去,一直被当作不懂事的小孩子,哪里像现在这样被郑重其事地当作大人一样地对待过? 因此,谢非言这边话音刚落,小姑娘脸上就腾起烧红,风风火火的性子也变得扭捏了起来,手指勾在身后扭啊扭的,细声细气道:“是……是我学艺不精,才叫公子,咳,这才叫这位道友感到了不舒服……不过道友,虽然这绷带是包得厚了点,不舒服了点……可真的不能拆的!” “为何?”谢非言依然好声好气。 小姑娘叹了口气,小大人般说道:“你全身都有严重的烧伤,面上自然也不可避免……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日后脸上恐怕会……”她欲言又止。 谢非言怔了怔,沉默片刻。 “那我现在的模样……很可怕吗?”谢非言说。 小姑娘像是吓了一跳,急急说道:“没有的没有的,公子你这般风度,怎么能说是可怕呢?你可比那些虽然有一张脸但却腹内空空的师兄们要厉害多啦!” 谢非言一叹:“所以,的确还是有些吓人吧?” 那么……那个时候,沈辞镜在已经知晓他气血耗空、面部烧伤后,又看出他目盲时,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说要跟他在一起? 同情吗? 谢非言沉默了片刻,而后掀开了身上的被子,站起身来。 “等等!等等!公子,公子,你的伤还没好呢!得卧床静养才行!”小姑娘大惊小怪地扑上来,想要将谢非言按回去,却又怕扯到他的伤口,很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 谢非言这时已经将脸上的绷带拆了七七八八,只余薄薄的一层。这时听到小姑娘的声音后,谢非言很想要向她笑一笑安抚一下,但他很快想起自己现在的模样,于是他侧开了头,轻声道:“抱歉,劳道友这段时间费心了。大家萍水相逢,你们却照顾了我这么长一段时间……这样的情谊,我铭记于心,日后定会报答,如今便先离开了。” “离开?欸?离开?!”小姑娘声音更惊惶了,“你这样的伤势,还想去哪儿呀?!你根本连床都不该下!” 谢非言笑着,声音平静却坚持:“这伤看起来厉害,但我功法特殊,有办法叫它好起来的,道友不必挂念,我自然不会拿我的性命开玩笑。” “可是,可是……” 最后,小姑娘拗不过固执的谢非言,一跺脚一甩手,风一样跑出了房间。 “师姐!风师姐!”小姑娘大喊着,“那个好看的公子说要走了!” “走?谁说要走?!” 小姑娘刚跑出房门,下一刻,就有人带着风卷进了房间内。 然而来的人却并非是小姑娘口中的风师姐,而是一个谢非言再熟悉不过的人。 “你要走?现在?” 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满腔的困惑不解,还有隐隐的失落伤心。 “为什么?你明明伤还没好,为什么一定要走?难道……你真的变心了吗?你宁可不治伤也要摆脱我吗?!”沈辞镜委屈的声音含着气愤和指责,像是在面对一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谢非言再一次感到脸颊发烫:“你!还有小孩子在这里,你都胡说些什么?!” 沈辞镜理所当然:“那小师妹,你先出去一下。” 小师妹:“……” 小师妹目瞪口呆,然后被姗姗来迟的风师姐提起,带出房间。 远远的,小师妹结结巴巴的声音顺着风传来。 “刚……刚刚……刚刚沈师兄他……他……他说……” 风师姐:“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 “可是那位公子看起来又好看又可怜,我们怎么能把他跟沈师兄放在一起呢?” “你才同那人说了几句话,就知道人可怜了?再说了,你沈师兄不好看吗?” “可沈师兄又不是公子!他是棒槌!” “……万一别人就喜欢棒槌呢?” “???” 谢非言听着听着,脸上不由得又烧红了起来。 沈辞镜哼了一声,愤愤不平地把门关上了,把那些“关于男人与棒槌的不等式”的辩论关在门外,而后来到了谢非言面前。 “为什么要走?!”安静的室内,沈辞镜的声音格外清晰,甚至于他话语中的每一分微妙的情绪变化,都准确地被谢非言所捕捉,“是因为……我吗?” 谢非言心中有些发涩,微微一叹,道:“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不想再这样耽搁下去了。” “我不懂。”沈辞镜说。 谢非言垂下眼,沉默片刻,平静说:“小镜子,我不能一直这样半残下去,我要快点好起来才行,但归元宗是没办法做到的。归元宗是天下第一宗,但却并不擅长治伤,所以我只能找一个能治伤的地方,好好养病了。” 沈辞镜沉默片刻:“你说谎。” 谢非言呼吸一滞,露出苦笑,再一次感到沈辞镜天赋的棘手之处。他思考了一会儿,斟酌言语,尽量贴合实际,不叫沈辞镜察觉到异样来:“我有一门功法,它可以治好我。”谢非言言简意赅,只求蒙混过关。 但沈辞镜依然不懈追问:“我不信,火系功法从来没有治疗的能力!” 谢非言含糊其辞:“这功法虽不能治疗,但却可以助我重塑肉/身。而既然肉/身都已重塑,这些伤势自然也不在话下。” “那这功法可有什么其它弊端?还是说……等等?你说……重塑?!”沈辞镜实在敏锐过分,很快便察觉到了关键。 谢非言见自己实在瞒不过去,心中暗自叹气,面上却是轻描淡写:“不错,只要肉/身重塑,那么哪怕是这些看起来可怕的伤势,也能瞬间痊愈,倒是再好不过的功法。” “我不准!” 不待谢非言话音落下,沈辞镜近乎暴怒的声音响起。 他第一次在谢非言面前表露出这样强烈的情绪波动,第一次表露出这样强烈的愤怒……与伤心。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为什么你总是这样毫不顾惜你的性命你的身体?在广陵城的时候是这样,在雪原的时候也是这样……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那一天你险些就死了?!” 谢非言垂下了眼,默不作声。 沈辞镜像是一只困兽一样,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呼吸与他的脚步声一样沉重,带着近乎凶暴的气息。 但当他转向谢非言后,他却下意识地收了那一身吓人气息,声音也软了下来,近乎恳求:“不要这样,好不好?不要这样对你自己……”他声音委屈,低落地说着,“明明……明明还有更好的办法的……” 在这之前,谢非言本以为自己看不到沈辞镜的神情、看不到那张容易让他丢掉底线的脸,就可以坚守立场,对沈辞镜严词拒绝。 然而这一刻,当沈辞镜用委屈的声音恳求他好好对待他自己的时候,谢非言终于发现,这世上真的有这么一个小混蛋可以可爱到这样的地步、打动他到这样的地步。 谢非言心脏骤然刺痛,连呼吸都变得苦涩了起来。 “但……我……” 谢非言沉默了许久,再度开口时,他声音发涩。 “但我……不能……以这种废人的模样站在你的身边……” 谢非言苦涩道:“我必须好起来,我必须要尽快好起来……小镜子……站在你身边的人……不能是一个毁容的、一无是处的废人……” 沈辞镜反驳:“你不是什么废人!你会好起来的!虽然可能会很慢,但你会好起来的!” “问题就在于太慢了。”谢非言平静道,“我不能一直以这样的面目出现在你身边。” “我不在乎!” “但我在乎!”谢非言严厉回答。 这一瞬间,室内陷入了沉寂。 沈辞镜像是被谢非言的严厉震住了,迟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谢非言稍稍放缓了语调:“我们之间的事……总会有结果的,小镜子……但不是现在这个时候,也不是现在的我。” “……” “让我走吧。” 谢非言等了片刻,没有等到回答。 他叹了口气,便要离开。 然而就在他与沈辞镜擦肩而过的这一瞬间,沈辞镜蓦然伸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 沈辞镜的手掌紧绷到了极点,那只年轻而充满力量的手像是要将他捉住的猎物生生攥碎,但当他触到谢非言满是绷带的手臂时,却又迅速强迫自己松手,一路滑下,攥住谢非言的手腕,再不肯放。 这一瞬间,谢非言忍不住有些发怔。 ——第二次了。 这样细腻细小几乎会被人下意识忽略的变化……是第二次了。 如果不是谢非言目盲,对身体上的触觉灵敏到了可怕的地步,恐怕他也不会第一时间发现这样细微的变化,而这样的变化……却恰恰是这个年轻人最柔软体贴的心思。 就像那一日发现他目盲后,这个年轻人依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给予了他最大的尊重与尊严。 如此可爱。 如此可怜。 谢非言心中酸涩更甚。 他低低叹道:“放手吧。”他顿了顿,“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回来的。” 谢非言等了片刻,还是没有等到回答,于是他再度迈步,想要离开。 可沈辞镜依然执拗地不肯放手。 更奇怪的是,这一刻的沈辞镜竟也没有说话。 谢非言沉默了一瞬,而后,他明白了什么,叹笑起来。 “看啊,小镜子,你已经说不出话了,对吗……” “……” “你说,这算不算是天意?” “……” “连老天都在告诉你,有些事该放则放,当断则断,所以小镜子,你不如就干脆——” 谢非言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下一刻,一个温热的气息便覆了上来。 以吻封缄。 第41章 舍不舍得 这是一个极笨拙的吻。 与其说它是吻, 不如说是这张嘴的主人想要用它来堵住另一张嘴,好不叫那令他失落难过的话继续响起罢了。所以一个吻笨拙极了,毫无技巧, 简直就像是小孩子凑上来傻乎乎地一啃。 然而那一股似曾相识的清冽, 与一种近乎幻觉的甜蜜, 却再一次萦绕在谢非言鼻尖。 谢非言惊呆了。 这一刻,一股细细绵绵的痒意再度从他指尖漫开,飞速盘踞在他心间, 令他的心脏砰砰狂跳起来, 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不过还好, 这个吻飞快地结束了。 于是谢非言迅速回神,勉强压下自己面上的烧红, 恼羞成怒:“你到底在做什——” 这一次, 谢非言的话语依然没能说完。 因为这个吻的主人竟一鼓作气,再一次亲了上来。 而这一次,或许是因为一个意外, 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他不小心轻咬了一下谢非言的下唇,而后, 在谢非言吃痛退缩时, 他像是一只心怀歉意的小兽那样,轻轻舔了舔自己刚刚咬出的细细齿痕。 “唔!” 这一下的意味, 已经超出了之前所有的总和。 如果三年前的第一次亲吻,是带着调笑的戏弄, 而在广陵城的那次亲吻, 是酒意上头的冲动, 那么这一回……这一回, 就太超过了。 谢非言一惊,全身都腾地烧红起来,伸手想要去推沈辞镜。 然而他过分强烈的反应,却像是为对方指明了什么方向。沈辞镜只犹豫了瞬间,便立即在谢非言挣脱的前一刻按住他,将二人的距离拉得更近,而后再一次轻轻舔过那道齿痕。 “你……唔……” 年轻人一点就通,聪明得过分。他吞下了谢非言恼羞成怒的话语,食髓知味,向着更深的地方探去。 于是,谢非言再一次嗅到了那甜蜜的幻香。 谢非言的身体是热的,心却是冷的。他的心中总是充满了怒火,这样的火烧干了他的血,也烧干了他的心。所以当那火焰熊熊燃起时,谢非言感到过痛,感到过怒,感到过不甘……还有冷。 那是挥之不去的冷,是再如何点燃自己也无法挥去的冷。 但这一刻,他感到了热。 沈辞镜的身体是冷的,微凉;沈辞镜的血是热的,微暖;但沈辞镜的心却是滚烫的,一腔真挚,毫不保留,全心全意。 谢非言是这样喜欢他的真挚与坚定,却又是那样害怕他那颗过分滚烫的心。谢非言害怕自己不值得这样的好,害怕自己终有一天会令这样的心意冷下去,害怕终有一天这颗心的主人提起他时,会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是他啊,曾经认识”便再无下文。 所以当谢非言得知自己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他虽然心中苦涩难过,但其实也隐隐松了口气,认为或许是老天都在让他们冷静一下,不要这样轻易决定一段关系的开始。 可是当对方的气息靠得这么近,当这个小混蛋用这样年轻气盛的热情来宣告他的主权时,谢非言恍惚明白他其实还少怕了一样东西。 他还应当害怕自己已经逐渐化作余烬的心,也会因这样的赤忱和热情重新回暖;害怕自己会动摇心中的愤怒和决心,重新从一只天不怕地不怕的恶鬼化作会哭会笑的人。 “够了……够了!” 谢非言感到了害怕。 他挣脱了沈辞镜的禁锢,踉跄后退。 他不敢再想更多,不敢再靠近那个会令他的心脏逐渐回温的人,勉力压下自己脑中的一片混乱,说:“等一下,我刚刚想过了,我们果然还是——啊!” 谢非言心慌意乱地后退,没有注意到他已经退到了床榻附近,因此他一个踩空,身形一晃就向后倒去。 沈辞镜捉住了谢非言的手,却没打算捉住他的人,反而是顺势将谢非言压在床上,禁锢在一个更狭小暧昧的空间内,然后在谢非言的拒绝出口前,再一次亲了上来。 沈辞镜深深地亲吻这个口是心非的人。他细细地吻他,将谢非言那明明是在渴盼他靠近却又偏偏要冷漠拒绝的话堵住,也将对方所有藏在拒绝之下的喜欢贪婪吞下。 ——眼前的这个人,是这样喜欢他。 当沈辞镜向谢非言靠得越近,他就越发感到谢非言竟是这样地喜欢他。 谢非言对他的每一个表情都是笑着的,哪怕是拒绝和发怒,也带着隐隐的歉意与失落,好像冷酷的话出口时就已经自己生起了自己的气来。 谢非言对他的每一个举动都是带着宽容与温柔的,哪怕他屡次惹谢非言生气、哪怕他如同现在这样得寸进尺逼得对方只能后退,谢非言也只有慌张,而从没真正恼过他。 谢非言喜欢他,非常喜欢他,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喜欢他。 这样的爱意,令天生就像明镜般能映出他人心底情绪的沈辞镜,忍不住为之怦然心动,忍不住为此生出困惑,忍不住去追逐这样的情绪,也忍不住去靠近这个人。 而他越是靠近,就越是喜欢,越是喜欢,就越想靠近。 最后,当沈辞镜终于来到了谢非言的身边时,他几乎要醉在这个人的爱意中,几乎要被这样的可爱而彻底打倒。 谢非言的口是心非,可爱;谢非言的傲慢张狂,可爱;谢非言的狗言狗语,可爱;谢非言的故作轻慢,可爱;谢非言只对他的宽容隐忍,可爱;谢非言看向他的温柔笑意,可爱;谢非言一边骂他一边暗自气恼自己的心情,可爱…… 还有这一刻谢非言被他逼得方寸大乱,慌张后退的样子,可爱。 可爱,可爱,可爱。 可爱到他忍不住想要将对方吞吃入腹,可爱到他甚至没有半点挣扎的想法,便就这样沉醉下去。 世上再没有比谢非言更可爱的人。 沈辞镜确信。 世上再没有比谢非言更爱他的人。 沈辞镜确信。 所以当这样沉默温柔、带着宽容和笑意的心情,逐渐走向绝望、逐渐想要退缩时,沈辞镜几乎难以忍耐。 但他偏偏说不出话来。 但他偏偏喜欢的正是一个如蚌壳一样将内心紧闭的人。 所以沈辞镜只能莽撞地亲了上去,选择堵住这张嘴。 而出乎沈辞镜意料的是,这个举动,效果绝佳。 这个带着一身风流、只说了三两句就叫小师妹毫无原则倒向了他的家伙,这个在迷惑人心这件事上轻车熟路得让沈辞镜有些牙痒痒的人,竟被这一个亲吻吓得慌张极了,一再退缩。 谢非言的唇在他的亲吻中颤抖,他的身体在他的触碰下升温。 这一刻,沈辞镜竟忍不住生出了好奇来:这个人的反应……为什么会是这样?难道他是第一次被人这样亲吻吗? 于是,好奇心旺盛的年轻人,带着强烈的实践学习和共同进步、精益求精的精神,再次亲了上去。 他亲得更深了,于是对方也变得更为慌张,挣脱他后不断向后退着。 当沈辞镜看到谢非言脚后的床榻时,他有瞬间犹豫是做个君子还是做个小人,但谢非言的迅速跌倒,让他决定遵从自己的心意。 他滚上了床单,将对方禁锢在自己的手臂之中,扣紧怀中猎物的手指,捉住猎物的腰,然后——他第三次亲了上去。 这一回,他亲得更深更凶,于是他怀中的猎物身体的温度变得更高,也发出了更软弱甜蜜的声音。 沈辞镜感到怀中的人心中的忧虑如冰雪融化,而那些令他也忍不住难过的苦涩绝望也被恍惚和害羞取代。 于是这一刻,沈辞镜再一次确定了两件事: ——这个人,真的特别特别喜欢他。 ——这个人,真的特别特别可爱。 沈辞镜心中雀跃极了,忍住了再亲一次、让对方发出点更好听的声音的冲动,再度变回了君子。 他将头贴在谢非言的胸口,听着那慌张而急促的跳动声,确定这个人暂时被他哄好了后,便捉住对方的手,在他掌心轻轻写字。 “等我。” 被他捉住的手颤了颤,手指蜷缩了一下后,又很快展开,好像只是感到了痒。 但沈辞镜却感到了从谢非言心中传来的无措和害羞。 ——可爱! 沈辞镜喜滋滋地想着,继续写字。 “不要对你自己这么狠,不要伤害你自己,我会很难过。” 似乎是因为写字而非说话的缘故,一些沈辞镜本来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这会儿却都理直气壮地写在了谢非言的手中。 “我喜欢你,我舍不得。” 谢非言的手颤了颤,想要缩回去,但沈辞镜固执地将他的手捉住,又写了一遍。 “我喜欢你,我舍不得。” 谢非言没有说话。 于是沈辞镜打算写第三遍。 不过沈辞镜才写到第二个字,谢非言就撑不住了:“好了,我知道了。” 谢非言故作镇定,故作冷淡,想要从沈辞镜手中将自己的手抢回来,就连声音都是一本正经:“我知道了,行了,不要胡闹!” 沈辞镜轻哼了一声,恶向胆边生,在谢非言抽回手前低头在他手指上轻咬了一口。 不过沈辞镜刚咬下去就舍不得了,于是他赶紧又舔了舔。 谢非言:“……” 在白色绷带的映衬下,谢非言烧红的脖颈分外惹眼。 谢非言又是气恼又是害羞,向床的内侧一滚,把自己的手和脸都埋在了被褥里,不给某个小混蛋可趁之机。 “我要睡觉了。”谢非言声音闷闷的,“你走!” 沈辞镜侧头看他的背影。 ——可爱! 沈辞镜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轻轻侧躺在谢非言的身边,在他紧绷的后背轻轻写字。 “我喜欢你,我舍不得你。” 谢非言把脑袋埋在被子里,不说话。 沈辞镜继续写。 “所以我会找到办法的,信我。” 片刻的沉默后,沈辞镜以为自己不会等到这个害羞的人的回答了,于是体贴地起身离开。 然而就在他拉开门的瞬间,他听到了谢非言隐含温柔的声音——那是只对他一个人温柔的声音。 “我信你。” 沈辞镜的面容被瞬间点亮。 他忍住再回头去亲亲那人的冲动,将门轻柔阖上,示意小师妹不要去打扰后,就风风火火地冲向了洗剑峰。 此时,沈辞镜有两件事要去求他那位特别坑弟子的好师父,宫无一。 第一件事,当然是问问有哪个宗门擅长疗伤,然后赶紧将谢非言送去。 第二件事—— 这个每天只能说二十句话的咒,赶紧解掉!! 第42章 以心燃火 沈辞镜风一样地离开了药室, 带上自己从山下买的油纸包后,便匆匆回到了洗剑峰。 在回洗剑峰的这一路上,人烟寂寥。不说下仆杂役, 仙草灵石, 就连供人行走的道路,都只是意思意思的几块青石板——若是让他人见了,定然不会想到就是大名鼎鼎的洗剑峰! 沈辞镜目不斜视, 脚下生风, 几步就登上了洗剑峰, 敲开了他那位好师父,天下第一剑宫无一的静室大门。 这时,宫无一正在静室中静坐冥想,四周空荡荡的, 唯有宫无一坐着的一个蒲团,以及他面前的一副龙飞凤舞的“剑”字。 在听到沈辞镜进门的声音后,宫无一头也不回, 在抬起眼皮前呵斥就出了口:“毛毛躁躁,像什么样子?!”话未落音, 宫无一突然嗅到了某种味道。 嗅嗅, 嗅嗅。 沈辞镜默默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 恭敬递上。 宫无一当即转过头来, 盯着油纸包的两眼放光, 但面上却还一本正经:“又是烧鸡?呵,孽徒,为师早就告诉过你, 耽于口腹之欲是难以在剑道上走到极致的, 你却偏偏还带了这烧鸡上山……等等, 这是哪家的烧鸡?火烧记?火烧记有什么好的,怎么不买……咳!为师对你千叮咛万嘱咐,一心一意引导你走向大道,结果你还是去买了烧鸡,怎的,你这是不把为师放在眼里了吗?!你这个小子,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咦?这味道?火烧记的大厨换人了?不错不错……咳咳,总之,为师对你抱有殷切期待,毕竟你天生剑体,生来就是该学剑的,在这世间,唯有你一人有希望达到为师的高度,就连掌门在听闻你身旁无可用之剑后,都二话不说将宝阁中的漱雪剑赠与你,你仔细想想,这是对你的多大期盼啊!嗝!” 一段话说完了,一只烧鸡也吃完了。 宫无一将鸡骨头往油纸包里一扔,心满意足:“好了,说吧,你今天不去陪着那姓谢的小子反而来找为师,是不是有事相求?” 沈辞镜盯着宫无一,指了指自己的嘴。 宫无一懒懒抬起一只眼斜睨他:“别想了,说了要让你禁言到元婴,就要让你闭嘴到元婴。为师这可是为了你好,免得你那张臭嘴给你招来祸事,莫要不识好歹!更何况,为师也不是那般不通情理的人,能够暂时解咒的无相酒也给了你,结果你出门一趟便喝完了一年的量,这难不成还是为师的错?!” 沈辞镜摇头,而后坚持指了指自己的嘴。 “行吧,就让我来听听你小子还有什么话要说。”看在烧鸡的份上,宫无一嘟哝了两句,随意挥手,暂时为沈辞镜解了咒。 沈辞镜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发觉自己又能说话了,便迫不及待开口,道:“师父,你找到非言他失明的原因了吗?” 宫无一面色一僵。 ——就知道让这小子开口没好话! 这傻小子也不动动脑想一想,他宫无一是天下第一剑,又不是天下第一医,哪里会知道这么些疑难杂症?更何况,如果他当真知道谢非言为什么失明的话,会拖到今天都没给个答案吗? “还在想,还在想。” 宫无一含糊其辞,挥手又要禁言。 “等等!”沈辞镜连忙说,“师父,非言他实在伤重,我们归元宗怕是治不好,师父你知道哪里可以治好他吗?” 宫无一面上浮出了片刻犹豫。他暗自叹了口气,淡淡道:“你这小家伙,不通医理,不像是会说出这番话的人……是那人终于醒了吗?他说他要离开归元宗,寻求其它的治疗之法?” 沈辞镜点头。 宫无一微微摇头:“他倒是乖觉,至少比你这小子要懂得人情世故多了。事实上,归元宗也不是真的治不好他……等会儿,你别急,先听为师说完。归元宗乃是天下第一宗,虽然在医术上无甚过人之处,但是修补一人气血亏空的天材地宝还是能够拿得出来的。不过,这样的天材地宝,放在哪个门派都是宝贝,是只有核心弟子才用得上的东西,为师问你,归元宗凭什么要去救谢非言这一介无门无派的散修?” 宫无一这话说得有些奇怪,毕竟他乃是天下第一剑,是归元宗的长老,更是归元宗的招牌!如果他当真想要救谢非言,归元宗又怎么会不将天材地宝双手奉上? 但事实上,这其中还真有点问题。 而这,还要从宫无一与归元宗的关系说起。 沈辞镜的师父宫无一,虽然出自归元宗,如今也的确挂靠在归元宗门下,是众人皆知的归元宗长老,但其实宫无一与归元宗二者之间关系颇为暧昧。 与其说宫无一与归元宗是有着可共同进退的香火情,不如说他们是表面上不好撕掳干净的暂时合作的盟友:宫无一负责在归元宗挂牌,如果归元宗遇到硬点子了,他就要出手给归元宗挣点牌面,而作为交易,归元宗要负责提供宫无一这一峰的修行资源,为他挡去一些乱七八糟的拜见。 除此之外,宫无一不会干涉归元宗的内务,不会索取自己份额之外的东西,而归元宗也绝不过问宫无一的事,一年不会拜托宫无一出手第二次。 他们谨守那条微妙的线,绝不越雷池一步,而就连宫无一当年收徒,也不是沈辞镜拜入归元宗,然后被掌门分到洗剑峰的结果,而是宫无一路遇沈辞镜,见猎心喜,将沈辞镜提到归元宗往掌门面前一放的这么个流程。 “喏,这小子,我徒弟。” “明白了。” 便是如此。 所以,宫无一这番话的意思便是,谢非言如果想要得到归元宗进一步的治疗,那么只靠宫无一的面子是没用的,还得卖出宫无一的人情才行。 而天下第一剑的人情——这是多么有份量的一样东西?! 沈辞镜听后,慢慢皱了眉:“他竟伤得这般重吗?” 宫无一哂笑一声:“傻小子,人家护你的那一招,可是拼了命的!” 沈辞镜想到谢非言拔刀迎向天南星的那一幕,神色慢慢柔和了起来:“我知道。”他一顿,“所以我才越发不能任他这般伤重!” 宫无一微微叹气:“你倒是与他情谊深重……不过小子,为师提前告诫你,虽然我们洗剑峰不玩无情道那一套,但想要飞升之人,无不是舍常人不能舍之情,忍常人不能忍之苦。你与那谢非言虽是兄弟情深,但他与你相差太大,迟早有一天会先你而去……还望你早早做好准备,莫到时候再哭天抹泪,一蹶不振。若真有这一天,到时候可别说你是我宫无一的徒弟!” 沈辞镜低头想想,觉得这番话好像有哪里不对,而其中最大的不对,就是那句“兄弟情深”。 沈辞镜有点想要解释,但他又知道自己这位师父当了太久的空巢老人、恁的话多,说一句能唠上十句,所以他最后只是选择乖巧点头,然后直奔目的:“所以除了归元宗,还有什么地方能救他?” 宫无一沉默片刻,道:“唯有圣火宫。” “圣火宫?”沈辞镜一呆,恍然点头,“就是姐姐她的师门?我只知晓圣火宫是难得的女子门派,却没想她们还在医术上也有这般造诣?!” 宫无一摇头:“你错了,圣火宫在医术上与归元宗相差无几,只能说不惹人笑话罢了。” “那……” “小子,我问你,你可知道你那谢家兄弟到底为何而伤?” “难道不是战斗所伤吗?” “是,但却不仅于此。如果说你那位谢家兄弟的外伤,是因为与人争斗所致,那么他的内伤以及他耗空的气血,则全是因为他自己的缘故了。他修习的是火系功法,虽不知详细,但却霸道至极。无论是在他战斗的时候,还是在他的行走坐卧,都无时无刻不在燃烧着他的寿命和前途。换句话也就是说,他将自己长长久久的未来,换来了眼前一时的璀璨。这样的流光,固然震撼人心,可若不好好控制好好约束,那么不消十年,那谢家小子就会像是烧尽的木头一样,只余余烬……” “什么?!怎会如此?!”沈辞镜大急。 宫无一道:“所以我才说,如今能够救他的只有圣火宫。你那谢家兄弟,顾头不顾腚,只图一时痛快,不考虑日后如何,放任那火焰在经脉中游走,不加以约束,这才伤重到这样的地步。如果他不学会如何约束他的力量、约束他心中的火,那么他哪怕这会儿治好了自己,最多三年,他又得倒下一次。所以,与其叫他去其他地方求医,治治他面上的伤,还不如叫他去圣火宫求学,治治他心里的火。” 沈辞镜目瞪口呆。 “去……去圣火宫……求学?”沈辞镜第一次有些结巴了,“师父……你的意思是……让非言他……拜入圣火宫吗?” 宫无一点头:“这世上能够驾驭火焰的宗门,入眼的不过三者。凤凰崖走的是以意驭火的路子,天天玄玄叨叨,不可;点星氏则聚族而居,长居海外,过分排外,亦是不可。所以算来算去,也就只有圣火宫了——以心燃火,以情驭火,你那谢家兄弟,倒是天生跟圣火宫一个路数的。” 沈辞镜并未注意到宫无一对谢非言的八字点评。 因为这会儿的他满脑袋想的都是圣火宫。 “可是,可是师父——”沈辞镜几乎要窒息了,“圣火宫……她们不是只收女子吗?!” 宫无一呵了一声:不然你以为为师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人送去圣火宫? 宫无一理直气壮:“既然你要办法,而我也已经给了你办法,所以接下来如何,就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事了。” 就这? 就这?! 沈辞镜与宫无一大眼瞪小眼,一个比一个理直气壮。 第43章 好哥哥 与此同时。 千里之外的广陵城内, 满城缟素,哀乐连续响了多日都没有停下。 ——这是广陵城三少爷东方高我持续了近一个月的停棺哀悼,也是他堪比人间帝王的死后哀荣。 无论是广陵城内的平民也好, 广陵城内的各大管事各位指挥使也好, 又或者是陆铎公最后的一位养子陆乘舟也好,心里都对这件事很不耐烦,天天盼着东方高我赶紧下葬, 莫要耽搁他们寻欢作乐。 但偏偏陆铎公悲痛欲绝, 甚至带了些谁提及东方高我的死就要杀谁的疯魔, 于是摄于其淫威,在广陵城内说得上话的人纷纷闭嘴,一个比一个安静,一个比一个乖巧。 这一天, 又是东方高我死后的普普通通的一天。 陆乘舟在灵前为东方高我烧纸,一边烧一边心里小声嘀咕。 “明明是修士,却搞这么个面上光的东西, 真不知道大家这些年都在修什么玩意儿……” “烧烧烧,天天都在烧, 难不成东方这小子还真能在阴间收到钱?反正我是不信的, 这小子最后的归宿肯定是十八层地狱。别说收到钱了, 他能不受到火就阿弥陀佛了。” “说来也是奇怪, 呼延极那家伙到底怎么惹着陆公了?竟然连夜逃跑……陆公竟还派出红衣卫去追杀他, 倒是动了真格了……” “这些无聊的恩怨,明明与我无关,最后架在火上烤的却是我……呵, 说什么小龙王, 小陆公, 吹得天花乱坠,好似陆公一走这广陵城就归了我,你们倒是说明白,我一个金丹期和陆公一个分神期到底谁先走?!” “还有涵雁,她分明是浪阳城的少夫人,怎么却一直留在了广陵城?难道浪阳城的人都不催她吗?要不找个时间去瞧瞧?算了算了,我算是怕了这些身娇体弱的小姑娘了。” “还有陆公,他真的这么悲痛吗?不就是死了个养子,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事儿吧?不过话说回来,平日里他好像的确更偏爱东方那小子……” “奇怪,奇怪……” 陆乘舟一边心里嘀咕着广陵城内的种种,一边精准把握着混合了三分缅怀三分哀痛三分不舍和一分惶恐的高难度表情,默默烧纸。 在他的前方,陆铎公声情并茂,老泪纵横地向大家怀念东方高我平日多么多么好。而堂下,广陵城有头有脸的众人,此刻却都像是梨园的戏子一般,听着陆铎公这老面将军的号令。陆铎公掩面痛哭,大家便也纷纷痛哭流涕,陆铎公动情怀念,大家便也纷纷深情附和。 陆乘舟竭力控制不往那边去瞧,免得自己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而就在这样一个充满了诡怪离奇、荒诞不羁的时刻,骤然,清脆的铃声响起。 陆乘舟一愣,尚在心中奇怪这是哪儿来的声音,但堂上的陆铎公却是神色骤变,身形一闪,就站在了广陵城的城墙之上,遥遥望向了铃声响起的地方。 那是广陵城的北城门处。 一条长长的细石官道的尽头,一个老道士侧骑小毛驴,哼着糊里糊涂的歌,缓缓而来。 他一手提着“天命难测”的布幡,一手拿着铃杵,每当小毛驴走过一段路,他便会将手上的铃杵轻轻一摇—— 叮! 这便是广陵城内众人听到的声音由来了。 陆乘舟这时也赶到了北城墙上,站在陆铎公身后一步的位置,一眼就看到了这古怪的老道士。他脑袋里有些糊涂,总感觉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这般做派的人,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可身旁的陆铎公却不糊涂,一眼就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陆铎公老脸一拉:“师易海,你竟有这般闲情逸致,来我广陵城?不过你想来,还要看我想不想接待!”陆铎公连连冷笑,不客气极了,“如今我广陵城事忙,没工夫理会你,滚吧!” 陆铎公挥手就要赶人。 而一旁,陆乘舟也却是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自己那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 传闻,上一代的白玉京首席,名为师易海,是一位风姿卓绝、天赋绝佳,但却好打不平、性烈如火,生平最喜管人闲事的道人。他自知自己的性子当不了门主,便让贤给了现任白玉京的门主“灵风道人”,自己则成了挂名的长老听海道长,之后便仗着自己修为高深,一天天在沧浪大陆上闲逛,路见不平就要去踩一脚。而偏偏他生得好看,气质高华,又有白玉京做靠山,所以一直以来无往而不利,无论想要踩下哪个不平的坎儿,都能用武力说服还没有后患,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内,人间立起了无数听海道长的长生牌位。 然而近百年前,他不知为何,蓦然与白玉京反目,叛门而出,从此之后,他便从那个令无数人折腰的仙风道骨的听海道长,变成了一个邋里邋遢疯疯癫癫的老道士。平日里,这老道士会在腰间挂上一个酒葫芦,喜笑怒骂,随心而动,做过好事也做过恶事更做过糊涂事;而当他有了明确目标,欲要杀人时,他便会换上一身新衣,拿上他的两件本命法器,一柄写着“天命难测”的镇恶幡,以及一个没人知道其功用的铃杵。 ——是的,就是如今陆乘舟看到的模样! 陆乘舟心中一惊。 这就是师易海? 这就是师易海! 他来杀人? 自然如此。 那么……杀谁?! 陆乘舟背后发寒,望向了这凶名在外的老道士,而后循着老道士的目光,望向了他身前的那人—— 陆铎公! 而陆乘舟都能猜出来的事,陆铎公又怎会不知? 可他不得不知,不得不装聋作哑。因为他已经老了,他所有的锐气都随着自己唯一儿子的死去而消磨了。如今的他,只不过是一个想要苟活在这人间享受荣华富贵、绵延自身血脉的古板老人而已,这样的他,又怎么能够从师易海这疯疯癫癫的老贼手上保得性命? 但陆铎公想要逃,还要看师易海同不同意。 师易海骑在他的小毛驴上,远远便瞧见了陆铎公,大笑了起来。 “老泥鳅啊老泥鳅,如今你竟也怕死了起来……果然这时间便是这样奇妙的东西,无论是人性也好胆气也好,都会随之消逝。这便是天命难测啊,呜呼哀哉,呜呼哀哉!”他一边说着呜呼哀哉,一边却拍腿大笑,讥嘲之色溢于言表。 陆铎公被师易海笑得面色一阵青一阵红,咬牙喝道:“你这牛鼻子老道,不好好算你的天命,却来我广陵城大放厥词?!你莫要以为我当真怕了你!” 师易海一摇铃杵,摇头笑着:“怕不怕,嘴上说有何用?” 陆铎公心中一个咯噔,声色俱厉:“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师易海扬声大笑,声音响彻广陵城。 “陆铎公,你窃取神灵之名,忝居高位,自称水上龙王,但却为祸一方,欺男霸女,令广陵一片怨声载道。然,天意从来高难问,是是非非向来掰扯不清,而我师易海自问也不是什么好人,没资格对你评判什么,所以往日里也从未对你出手……” “那你所来为何?!!” “不过是完成一个小友的约定罢了。” “什么?” 师易海骤然摇铃,天空登时一黑,乌云聚拢,狂风大作,无数幻音层层叠叠,似哭似笑,似悲似泣。 陆铎公脸色大变,万万没想到师易海这老贼竟冷不丁就动了手。 陆铎公又惊又怒,忍不住向师易海怒目而视。 而师易海这时却只是漫不经心一笑。 “我师易海,应约前来,取你性命。” · “……所以,这就是宫前辈的建议?” “……” “拜入圣火宫,小镜子,你认真的吗?” “……” 第二天,药室里发生了这样一段对话。 沈辞镜面对谢非言的追问,头越来越低,连目光都开始闪烁起来。 最后,随着谢非言的一声无奈叹气,沈辞镜终于抬头,小声道:“我知道让非言你拜入圣火宫门下定会感到很不自在,但师父说过,你这般气血耗空,绝非偶然,如果不对自身的火加以控制,那么最多三年,你又要再被耗空一次……”他与谢非言面对而坐,说到这里,握住了谢非言的手,“我愿意为你寻遍天下异宝,弥补你体内的亏空,可就算这样,你又能撑多久呢?我不想一次次听到你病危的消息,也不想道途还未走到尽头便要看着你离我而去……” 沈辞镜的声音失落极了,带着点儿委屈,在谢非言身畔响起时简直像是在撒娇。 谢非言万没想到这位男主角竟然还有这样黏人撒娇的一面,一边感到惊愕,一边又被萌字砸了满脸,险些心都要化了。 作为当事人,谢非言自是知道自己亏空得厉害,也知道十方流火心诀过于霸道,而这门原本属于火麒麟的功法,迟早有一天会令身为人类的他引火**。 可曾经的谢非言从不想以后,从不想未来。 他只着眼当下,只看这片刻的快意恩仇,自己将自己困在了这方寸之地。 但如今,随着沈辞镜这个小混蛋理直气壮地挤进他的心间,拖住他的脚步,谢非言开始不得不思考起了以后,不得不思考起了未来。 ——他真的要令这个人为他走遍天涯海角,寻遍天下异宝吗?他真的可以只顾自己的一时痛快,而将这个人的真心关切弃之一旁吗? 谢非言微微沉默,轻叹一声,在感受到了“情”的动人后,终于也感受到了“情”的重量。 他退了一步,道:“你如今来说服我又有何用?难道我随你去了圣火宫,圣火宫就会收下我吗?圣火宫虽不是归元宗这样名声赫赫的‘天下第一宗’,但也绝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小门派,她们既放言过不收男弟子的话,就必不会食言。” 沈辞镜眼睛亮了起来,握紧了谢非言的手。 “只要你愿意随我去圣火宫,那么我们总会想到克服困难的法子。”沈辞镜道,“我只怕你不想去、不愿去……非言,我们作为修士,只要一路向前,那么生命也会一路延续,难有尽头。在没有认识你之前,我独自走下去也没有关系,但是现在,我已经有些害怕了……我害怕长生的路上没有你,我害怕你会将自己的性命弃之不顾,我害怕突然有一天你会消失不见、去一个我永远都到不了的地方……” 谢非言心中一震,没想到这个还未及冠的年轻人竟然想过这么多。 他顿时感到心里满满涨涨的,有些酸楚,也有些甜蜜。 沈辞镜继续说道:“非言,人力有时尽,我们身为修士,却也不是什么地方都能去的……所以我想请求你,好好陪在我身边,好好保护你自己、爱护你自己,就像……就像你喜欢我那样喜欢你自己,可以吗?”沈辞镜的声音低了下来,像是脆弱的呜咽,“可以吗……非言哥?” 在这一刻,沈辞镜换了个称呼。 或许是因为谢非言曾经的调戏给了他误解,令这个机灵过份的小混蛋以为这是什么能够讨好谢非言的称呼,于是这会儿,为了加强自己的说服力,他便直接用上了。 然而他自是唤得正直又心机,谢非言却直听得脸上发烧,前头那番长篇大论带来的酸涩和感动,也统统被这一刻的羞恼烧了精光! ——明明是很普通的一声哥,怎么会有这种效果? 到底哪里不对?!! 谢非言几乎想要堵住这小混蛋的嘴。 但小混蛋侧头想了想后,像是怕这个称呼的威力不够一样,又一次换了个称呼。 “可以吗?答应我好吗?好哥哥?” 这一次,谢非言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谢非言头顶几乎快冒烟了:这个混小子……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叫哥就叫哥,叫什么好哥哥?! 谢非言虎着脸,近乎气急败坏,伸手掐住了这个向他不住撒娇的小混球的脸蛋。 “你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两天看什么书了?!” “没有啊。”小混球委委屈屈,“明明最开始也是非言你让我叫你哥哥的。” 谢非言脸色发烧:“那你叫什么‘好哥哥’?!” 小混蛋很是困惑:“有区别吗?” 谢非言:“……” 这一声纯洁的反问,让谢非言一僵,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 这……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X者见X吗? 是他错了,他不该口花花祸害男主角纯洁的心灵……什么好哥哥之类的,以后统统都不准叫了! 谢非言艰难道:“这些……都忘了吧。以后,你唤我阿斐就好。”说完,谢非言立即转移话题,身体力行地保护起了他家小镜子纯洁无暇的心灵,力求能将这位男主角的脑袋一键刷新,忘掉那些奇奇怪怪的称呼,“走吧,既然要去圣火宫,那么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吧!” 谢非言的话题转移得风风火火,背影也像是落荒而逃。 在他身后,沈辞镜眨眨眼,若有所思。 第44章 讲不讲理 数日后, 一个临近沙漠的边陲小镇中唯一的一座茶馆内,随着醒木一拍,轻沙扬起, 说书先生便开始了他滔滔不绝的演绎。 而他口中所说的故事,正是数天前在广陵城外发生的师易海与陆铎公的惊天一战! “……当时是, 乌云滚滚, 雷声漫天,万般异象, 齐齐显现。只听老道人大喝一声‘陆铎公, 快快过来受死!’, 之后便听那位水上龙王‘哎呀’一声,倒头从城墙栽下……” 在说书先生声情并茂的声音中, 茶馆门口, 有两个风尘仆仆的旅人走了进来。 他们低低压着头上的斗笠, 裹着遮蔽风沙的黑色披风,看不清面容也看不清来历,但他们一人手执长杖,似是目盲,一人偶尔低咳,似是病弱, 都不像是什么有威胁的人,因此,那些本因他们的突然闯入而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很快又移开了。 说书先生:“要说这位大名鼎鼎的水上龙王陆铎公, 万不该这样轻易便着了老道士的道儿, 但其实这老道来历并不简单, 甚至在座的各位看官们说不定还曾供奉过他的长生牌位——没错, 他正是赫赫有名的听海道人,是百年前曾强势出面、令各国止戈停战,也是剿灭过大小魔头、活人无数的老神仙!而这样的一位老道长、老神仙,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的一位无名老道士,又是为什么来到广陵城、与广陵王陆铎公大战一场?这其中的种种缘由,且听我细细道来……” 手执长杖的旅人稍稍驻足听了一会儿,很快转移了注意力,来到柜台前,低声问道:“楼上还有座吗?” 这位客人的声音很有魅力,裹在披风里的身姿挺拔如松,旁人只消望上一眼,就令人下意识露出赞叹神色,觉得这定然是位气度非凡的翩翩佳公子。然而,若有人继续凝视他、细细打量他,从斗笠的阴影中窥视他的面容时,却能立即发现这人的眼上系着白布,分明是看不见了,而他面上的一侧更是有着大片大片烧伤的红痕——一位有着这样容姿气度的佳公子,却偏偏目盲还毁容,这就像是美玉有瑕,着实叫人扼腕。 茶馆掌柜听了声,终于将眼珠子从密密麻麻的账目里取了回来,目光一转,笑面相迎:“有,有,当然有!小余,磨蹭什么呢?还不赶紧迎两位客人上楼?!” 靠在说书先生台下听得如痴如醉的店伙计一个激灵,连忙从故事中蹦跶起来。 “哎!好嘞!”他笑嘻嘻来到二人面前,伸手一引,“两位客人,这边请!” 他将这两位在“老弱病残”四字中就占了“病”和“残”俩字的客人迎上了楼,一边走一边偷眼打量这奇怪的两位客人。 这两位客人啊,那是真的奇怪。 前头那位目盲的公子倒还好,除了斗笠下的烧伤有点儿吓人之外,其他一切都表现得十分正常,甚至还有点儿像是邻居家的大哥,隐约叫人觉得有点儿亲近,于是便下意识放下了些防备,也下意识转开了些注意力。 但他身旁的那位病公子,就在这样的情形下变得格外惹眼了起来。 年轻的店伙计注意到,这位偶尔会低声咳嗽的病公子,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过话。在踏入茶馆再到上楼的这短短一段路程里,他一直闭口不言,除了偶尔会拽拽那位目盲公子的袖子、为他指明方向外,这病公子一直沉默着,冷不丁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晦暗的影子,只要向后一退,就会消融在黑暗之中。 但事实上,这位病公子的存在感强烈得过分,像是阳光下耀眼的雪原,令人见过后便再难以看见其它。 年轻的店伙计,最初还不明白这是为何,可当这两位公子终于落座,而那位病公子也终于取下他的斗笠后,店伙计倒吸一口冷气,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位病公子的脸,终于明白什么叫做蓬荜生辉、流光溢彩! 这一刻,他甚至忍不住开始怀疑起来——世上真的会有长着这般容貌、有着这般气度的人吗? 还是说这个人只是他脑中的一个幻影?亦或是从山上下来的迷惑人心的精怪?! 楼下,说书先生激情澎湃的声音仍在继续。 “两百多年前,在师易海师道长初出茅庐之时,就看不惯陆铎公将那些好人家的女子都收做侍婢的做法,晋入元婴后便数次谋划,想要出手杀陆铎公,为民除害,然而他的师门白玉京却将他次次拦下。后来,在师道长叛门而出后,他便再不以‘听海道人’自居,也再没找过陆铎公的麻烦了……听到这里,各位看官或许要以为,这位老神仙是没了白玉京作为靠山后,便再不敢去找陆铎公的麻烦了,但是事实上,这其中的种种缘由,比大家想的更为复杂……” 二楼,那目盲的公子分明看不到年轻伙计的惊愕面容,但却像是习惯了众人对病公子的惊艳一样,带着些许笑意和与有荣焉的自豪,屈指敲了敲桌面,唤回了店伙计的神智。 “伙计,两壶茶,冷一壶热一壶。”说完,目盲公子向那病公子一伸手。 病公子立即低头,掏出了一大堆碎银子。他刚要放在桌上,一旁目盲的公子就已经准确地取出几个铜板递给店伙计,同时反手将病公子的那堆碎银子全塞了回去。 目盲公子向店伙计颌首:“去吧。” 店伙计呆呆回神,这才发现自己方才与一位冤大头失之交臂。 这……这……嗐!这位公子,你就不能盲得更彻底一些吗?! 店伙计暗自扼腕,收好铜板,依依不舍地下了楼。 而随着他的离开,安静的楼上,说书人的声音变得更清晰了起来。 “……当时,年轻气盛的师道长,只不过是白玉京首席,首席之名,听起来固然了得,但在他的上头,还有白玉京长老,白玉京门主,甚至是——那一位大人!”说书先生指了指天。这一刻,他虽未明说,但听者都知道他说的正是白玉京的招牌和门面,青霄仙尊! 说书先生摇头晃脑:“师道长他啊,还是太年轻了,他还有那么的路要走,而那陆铎公,却已经在广陵盘踞多年,势力纵横交错,根深蒂固。最重要的是,陆铎公还是道盟的一员,而道盟,大家都知道,那是由‘那一位大人’牵头,组建起来的一个正道众人守望相助的组织。那一位大人出自白玉京,更是白玉京的招牌,而陆铎公既是道盟中的一员,白玉京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师道长杀了陆铎公,下了那一位大人的面子?所以啊,于情于理,白玉京都得制止师道长。” 说到这儿,说书先生歇了口气,于是下一刻,便听台下有人一笑。 “听你这样一说,这白玉京表面上光鲜亮丽,内里却也如其它地方一样,满是龌龊故事。那陆铎公欺男霸女,横行霸道,却安安稳稳地当了这么多年的水上龙王!而白玉京明知广陵百姓在此人手下受苦受难,却还是任由陆铎公好好活着,甚至任由陆铎公加入道盟,摇身一变,成为青霄仙尊挂靠下的人物,就连自己门下的弟子想要为民伸张正义,他们也要将其按下,最后甚至逼走了这样的一位老神仙——而这样的一个地方,这样一个只讲究利益和脸面的藏污纳垢之地,又怎么好意思称自己是正道魁首?还不如早早退位让贤吧!” 说话的这人是个年少气盛的锦衣公子,他那张俊俏的小脸看起来最多也就十四岁。但他年纪虽小,话语却毒辣得很,这一番辛辣点评,说得在场的好些人都直接变了脸色。 而其中的某些人更是直接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 “口出狂言的小子,有本事你就再说一遍?!” 一楼的角落里,一个年轻人拍案而起,摘了斗笠掀了披风,露出了其下的白衣锦袍和锦袍上的鲜艳锦文——赫然是白玉京的标识! 这白玉京的弟子冷笑连连,扬声呵斥道:“我们白玉京乃道门之首,门主与诸位长老向来登高望远,其所思所想怎么是你们这些区区凡人能够擅自揣度的?!你们平日里编排些我们白玉京门内的故事也就罢了,我们大人大量,不会跟你们一般见识,但你们若要蹬鼻子上脸,喝骂起了我们白玉京,还得看我手上的剑答不答应!” 白玉京的弟子说着,手上的长剑便锵然出鞘,一股森然冷气瞬间席卷了整座茶馆。 这一瞬间,茶馆一片死寂,茶馆大堂内的众人,竟都被震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他们……他们竟就是白玉京?! 这些出自白玉京的仙人们,竟然就坐在他们身旁,听他们说完了这个与白玉京息息相关的故事?! 这一刻,堂内的各个看客,皆是面色大变,额上渗出了细细冷汗。 然而白玉京虽然了得,却也不是人人都怕的! 只听年少的锦衣公子冷笑一声,唰地展开手中折扇,态度嚣张至极,直看得白玉京弟子双眼发红,恨不得提剑就斩! 但就在这一刻,一只手伸出,轻轻按住了这弟子。 “师弟,莫要冲动。”这人的声音温和有礼,看似低调,但他手腕上露出的那截袖袍上的金纹,却明明白白昭示着他白玉京当代首席的身份,“你也说过,这些不过是凡人罢了,既然如此,又何必与他们置气、大动干戈?传出去后,反倒显得我们白玉京的弟子自降身份了。” 年少的锦衣公子看着这截袖子,目光一凝,眉头一皱,不知为何竟露出了疑惑神色,但接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很快恍然。 而后,下一刻,白玉京弟子不服气的声音便再度响起。 “若不计较,难道就任由这些凡人肆意编排我们白玉京吗?!” “自然不是。” 话语间,这位白玉京首席也摘下了斗笠,露出了一张如冰雪恶兽一样天生便带着冷酷狠戾的面容。 这样的一张脸,虽然好看,但过分冷厉,就叫人一看就下意识觉得不好亲近。但偏偏这张冷酷面容的主人主动柔和了眉眼,将自己的唇边染上了亲和笑意——虽有些不伦不类,但也的确令这冷酷眉眼变得如沐春风了起来。 他说:“我们白玉京虽然不与凡人一般计较,但也不能任由凡人诋毁,倘若这位姑娘向我们白玉京道歉,承认方才的话语都是你的恶意揣度,与我们白玉京并无切实关系,那么我们自然也不会过分追究你的过错……这位姑娘,你觉得呢?” 锦衣公子脸色瞬间涨红,气急败坏:“你叫谁姑娘?!” 白玉京首席微微摇头,有些不耐烦了:“姑娘,我们白玉京弟子事忙,实在没工夫与你在小事上纠缠不清。倘若你真要纠缠这个称呼,那不如直接在众人面前脱下衣服,自证身份。” 这一刻,锦衣公子气得几乎快跳了起来,连眼眶都有些红了:“你,你,你这,你这个——”这小公子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喝骂了。 白玉京的首席一笑:“既然姑娘对这件事没有异议,那么我们便回到正题好了。”这位首席的声音是温柔的,但他的语气却带着上位者的不容违逆的强势,“你若在众人面前向白玉京道歉,那么这件事便过去了,大家皆大欢喜。而你若不道歉,那我们白玉京便也只能用自己的手段来追讨这个公道了!” 锦衣的小公子的锐气屡次被挫,气得眼睛里都转起了水光。 但小公子依然倔强:“我既没有说错,为何要与你们道歉?!你若要说我错了,那便回答我一个问题好了!” “哦?” “你既为首席,那么一些白玉京的内情自然应该知晓,所以这时,你不如就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罢——当年的听海道长,到底为何与白玉京决裂,为何叛门而出?!” 小公子问得气势汹汹。 白玉京首席答得轻描淡写:“这是我们白玉京门内事务,没有必要同你们这些外人解释。” 小公子冷笑一声:“好啊,那你便回答我这一个问题好了——一月前,白玉京上一位首席徐观己,在白玉京弟子面前留下一句‘天道不公,苍天负我’,便扔下白玉京的衣服,弃门而去,你倒是说说,这其中内情为何?!” 白玉京首席面色微冷:“徐师弟所思所想,我们白玉京又怎么知道?他一时糊涂,我们又怎能代他向你们解释?” 小公子冷笑连连:“哦?那这事儿可真是巧极了!你们白玉京好像天生就克你们的首席——上一代首席听海道长,与你们白玉京公然决裂,弃白玉京而去,这一代的首席,更是说出了‘天道不公,苍天负我’这样的话来。若你们白玉京当真一点问题都没有,难不成是这些从众多弟子中脱颖而出的首席们一个个都糊里糊涂、人蠢眼瞎,放着白玉京这样的靠山不要,定要去当那无门无派的散修才甘愿吗?!” 白玉京首席平平道:“人人想法皆是不同,说不定他们正是如此做想呢?” 小公子没想到这位新首席如此无耻,竟就这样承认了下来,登时气得直跳:“你——你胡说八道!!” “明明方才的猜测出自姑娘口中,怎的又变成我胡说八道了?”白玉京首席声音冷淡,“也休要这般纠缠不清了。小姑娘,我们白玉京弟子的时间,不是浪费在这样的事上的。我听姑娘你对我们修士的事如数家珍、了如指掌,想来也是与我们修士有些渊源的,既然如此,我们白玉京哪怕是收拾了你,也不算是欺压凡人,所以我这是最后问你——你是道歉还是不道歉?” 小公子面色有些发白,目光不住向门外瞧去,但迟迟没见到自己想要见到的身影。 眼见这位新首席气势越发迫人,似是下一刻就要动手拔剑,小公子心一横,梗着脖子就要否认。 但这时,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断了这场剑拔弩张。 “你既要人道歉,想来是要跟人讲道理的。但人家要跟你讲道理时,你又满口搪塞,最后绕了个圈子后,还嫌人家不够讲道理——你这不就是仗着自己修为高,去欺负一个小姑娘吗?真是人老不知羞。” 众人愕然,纷纷抬头望向了二楼。 而在二楼,一位面上带着些许病气,气质如冰雪清冽,面容如神人耀眼的公子,正端坐二楼,垂眼向下望来。 ——只这一眼,便叫众人觉得满室生辉。 白玉京的新首席看到了神仙公子,脸色一冷,原本悠然拿在手上的茶盏哐当一声放在了桌上。 而白玉京的新首席看到了神仙公子,神仙公子自然也看到了他。于是,楼上那位神仙公子“哦”了一声。 “我倒是谁这么不要脸,原来是你啊。”沈辞镜说着,神色平静,带着说不出的理直气壮,“方才见到你时就觉得不对,差点叫我以为是见到了徐道友……你也真是奇怪,现在你才是首席,怎的还在学徐道友的那番做派?” 空气骤然沉寂。 这一瞬间,这位白玉京新首席的面色变得极为可怖。 第45章 发挥特长 沈辞镜的这番话, 可谓是杀人诛心。 这句话,就像是个导火/索,将过去十多年的风言风语在燕听霜心中瞬间引爆! ——他, 燕听霜,天之骄子, 楚国皇室内举足轻重的人物,白玉京这一代的大师兄,令无数弟子崇拜和艳羡的人, 如今竟然被评价为“学着徐观己的做派”?! 凭什么? 难道说就只有徐观己才能被称为如玉公子, 难道说就只有徐观己一人才能风度翩翩,难道说这所有代表着正面的东西都属于徐观己, 而他人的一举一动都只是对徐观己的拙劣模仿?! 凭什么?! 这一刻, 四周的目光如芒在背,好像所有的人都在这时望向了他,好像所有人都在他背后对着他指指点点, 好像所有人都在这一刻自下而上,用暧昧轻蔑的目光打量他……就像是白玉京那些分明处处比不上他, 却也能用不屑语调谈论着他的人: “哦,燕听霜啊,就是风长老在齐国收徒时被拒绝后退而求其次的那个人?就是他?” “……” 有那么一瞬间,燕听霜简直恨不得当场拔剑, 就地了结这该死的沈辞镜! ——什么天下第一剑的弟子,什么归元宗和白玉京的关系, 他统统都抛开了再不理会,只待出了这一口恶气就好! 但最后, 燕听霜忍了下来, 抬眼看向二楼的沈辞镜, 目光冷得像是刀子,面上却还露出大度的笑来:“原来是沈道友。多年不见,你还是这样喜欢胡说八道。不过沈道友你可要小心些了,我们白玉京的弟子自是名门大派出身,哪怕你胡言乱语也大度不与你计较,但若你对着他人也如这般,那怕是要被打的。” 沈辞镜看他,眉头一皱,懊恼叹气:“没意思,比徐道友更没意思。我明明早就知道你们白玉京的人都是这般没意思的家伙,方才却还是忍不住同你们说了话……真是我的错,平白浪费口舌。” 撂下这一句话,沈辞镜当真就这样转开了头,收回了目光。 燕听霜终于忍不住心态爆炸:这是什么意思? 这沈辞镜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比徐道友更没意思”? 为什么他就这样直接转开了头? 他看不起他?他凭什么看不起他?!! 燕听霜面色发黑,遮沙的黑色披风滑落,露出了他代表着白玉京首席的锦绣华服!他的长发无风自动,失去了温和笑意的面容露出了其酷烈本性,如同择人而噬的恶兽,骇人至极! 这一刻,别说本就被白玉京名头吓住的茶馆中的普通人,哪怕是方才嘴硬死撑的小公子都被吓得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燕听霜的手按在了剑上,心中杀意激涌。但在他拔剑之前,他的拥趸便先冲了出来,向楼上的沈辞镜喝骂起来:“沈辞镜,不要以为你是天下第一剑的弟子你就可以对我们的燕首席大放厥词!燕首席乃是我们白玉京风长老座下唯一的弟子,更是我们这一辈受到众弟子尊敬爱戴大师兄,论起身份来,燕首席绝不会输给你这个所谓的‘天下第一剑的关门弟子’,你凭什么以这般口吻对我们燕首席说话?!” 沈辞镜听着便不服气了:他方才怎么个口吻了?他哪里说错了吗? 这燕听霜,分明性情酷烈,心里明明恨不得将他杀之而后快,面上却还假惺惺地对他笑,将徐观己那做派学了满身,不伦不类,画虎类犬,这难道不是“没意思”吗?而无论是徐观己还是燕听霜,他们分明想得太多,说得太少,分明是修仙,但却难以面对“真我”,这难道不是“没意思”吗? 他有哪里说错了吗? 沈辞镜少年心性,自认自己是个非常理智非常讲道理的人,若有人说他“不讲道理”,那他是定要辩论一二的。 于是这会儿,他立时忘了自己一天只能说二十句话的咒缚,张嘴就要同这弟子辩论一二。 眼看这小孩就要同往日一样,跟人吵架吵了一半便不得不甩脸走人、留下心高气的恶名时,谢非言心下好笑,一把拉住了他。 “你的话,留着跟我说就好了,何必同外人浪费口舌?”谢非言按住沈辞镜的手,安抚了他。 谢非言这番话既是大实话,也是煽风点火。 白玉京弟子恼怒呵斥:“你又是何人?!” 谢非言一笑:“无名之辈罢了。” 他微微侧头,毫不在意地在众人面前露出他面上的烧伤,惹来楼下的几声小小惊呼。 直到这时,楼下众人这才注意到谢非言的存在。 说来也是奇怪。如今二楼,沈辞镜与谢非言二人分明面对而坐,然而在方才沈辞镜与燕听霜的冲突里,谢非言却像是隐形了似的,明明身处众人视线之中,甚至还有着那样可怕的烧伤,但众人视线扫来扫去,竟没有任何一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仿佛他只是一个黯淡的影子。 而直到谢非言主动开口,主动走入众人的视线,开口说话,将众人的视线点亮,大家才愕然发现,原来这位神仙公子的对面,竟还坐了另一人! 这样的古怪人物,让燕听霜心中微沉,目光稍稍凝重,上下打量了谢非言两眼。然而,当他定睛细看时,发现谢非言虽为金丹,但气息虚浮,想来身体破败、修为掺水得厉害,便又就放下了心来。 ——果然是无名小辈,不值一提。 于是燕听霜收回目光,冷着脸,任由着自己身旁的拥趸为他冲锋陷阵。 白玉京弟子冷笑道:“既是无名小辈,怎敢在这时插嘴?我们白玉京和归元宗的事,哪里轮得到你来多嘴多舌?!” 谢非言一笑,慢吞吞说道:“非也。这位白玉京的无名小辈,这件事归根到底,难道不是你们白玉京到底要不要跟这位小公子讲道理的问题吗?沈道友不过是路经此地,仗义执言,讲究的只是一个‘理’字罢了,一般人听了,哪里会想到什么白玉京什么归元宗?而这位无名小辈你却这样熟练,直接将矛头对准沈道友和归元宗,意图挑起正道两大宗门的矛盾,难不成是早有预谋,心怀不轨?啧,真是其心可诛啊!燕首席,你不如这便打道回府,好好查查这位无名弟子的来头,怎样?” 白玉京弟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嘴唇颤抖:“你,你,你——血口喷人!!” 这弟子被谢非言扣下的帽子砸了半死,恨不得这就拔剑跟谢非言拼命。 谢非言眉头一皱,面露忧色:“怎么?你这是被我说中心思,想要杀人灭口吗?” “你!!” “师弟,退下。” 燕听霜终于察觉到面前的这个病秧子是个硬点子,当即出声喝退了身旁的弟子。 “在下燕听霜,敢问道友高姓大名?”燕听霜起身拱手,既有几分修士的清傲,又有几分江湖中人的豪迈。 谢非言微微一笑:“不敢当,在下谢非言,不过是一无名之辈罢了。” 燕听霜眉头一皱,总觉得这个名字似是在哪里听过,然而迄今为止,谢非言的名头不过只在广陵地区流传罢了,最大的战绩也只是杀了东方高我这一个刚刚晋入金丹没多久的小修士,算不得什么大场面,所以燕听霜想了想,没想到答案,便也就作罢。 “好,那么谢道友既然要同我说理,那我们便说理就是。”燕听霜神色冷酷,声音如冰似铁,“谢道友,那你来说,若你为白玉京弟子,听到有人诋毁白玉京时,你当如何?” 谢非言笑道:“燕首席,你说是要讲理,可你从第一句话开始就不讲理了。燕首席,你只说旁人诋毁师门该如何,但是——敢问燕首席,什么叫‘诋毁’?实事求是,实话实说,也叫诋毁吗?” 燕听霜冷酷道:“无中生有,恶意揣度,口无遮拦,便是诋毁。” 谢非言摇头:“既然燕首席认为这位小公子说得不对,是在诋毁白玉京,那为何不用事实反驳他?” 这位扮作锦衣小公子的小姑娘,这时身份早已被几位修士拆穿了,然而在这时,谢非言仍然尊重她的劳动成果,愿意叫她小公子,这便叫这小姑娘无限偏向了谢非言,出声应和:“没错!你既然说我是诋毁,那你倒是用事实来说服我呀!你只留一句‘门内事务,不足为外人道’,就想堵住天下悠悠众口?莫不是要笑掉别人的大牙!” 燕听霜冷道:“我们白玉京门内事务,本就是我们白玉京内关起门处理的私事,既然是私事,哪里有拿到外头到处给人宣扬的道理?你这小小女子,用你的污糟心思,妄自揣度他人门内私事,逞一时口舌之快,犯下口业,本就是你的过错!我们白玉京堂堂名门正派,不与你计较是大度,与你计较也是理所当然,哪里有为了你的一时揣度,而急急向外人澄清,将门内私事摊开在外人面前任人评判的道理?!” 燕听霜的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倒是争取来了大半看客的赞同,原因无他,全是因为“门内私事”这四个字。 在这沧浪大陆,每一个门派,就像是一个复杂化的家族、一个简单化的国家。而门派的宗主,就是这个家族、这个国家里话语权最高的人。 当国君觉得自己的臣民有了问题时,他可以下令彻查,臣民必须得配合,哪怕被折腾得妻离子散,当最后被国君赦免时,他还要山呼万岁,赞叹国君的英明;而与之相反的是,如果臣民对国君的某个行为有了意见、生了质疑,愤而甩手离开,那么不但这个国家的上上下下都要唾弃他,就连外人听了,也要骂他狼心狗肺,以怨报德。 然而,若要说臣民到底对国君的哪一处行为有了意见、哪一个命令生了质疑? 那就抱歉了,不足为外人道。 如今,白玉京就是国君,燕听霜就是维护国君的忠臣,叛门而去的师易海徐观己就是那乱臣贼子。所以燕听霜维护白玉京的名誉,在不揭露真相的前提下喝骂帮师易海徐观己说话的锦衣小公子,并且拒绝说出真相,那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毕竟——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门内私事,岂容他人多嘴多舌? 小公子自然也是知道这一点的,但她却不服。因为像她这样年少的人总是一腔热血,满腹正义地认为这世上绝没有什么能大得过一个“理”字! 国君如何?门主如何?门内私事又如何? 当年内情,白玉京不占理就是不占理,哪怕说破了天,那也是不占理! 既然不占理,她为何骂不得? 甚至她还知道,只要这白玉京的人肯将当年内情说出,那么天下人都会站在她这边,都会说她骂得好——但偏偏,这个燕听霜口风紧得很,无论如何都不肯透漏半分,甚至反口一咬,将小公子陷入不义之地。 小公子心里这时已经有些急了:你东扯西拉的做什么?你有本事倒是将当年的事说出来啊! 小公子的困境,谢非言自然也是知道。 谢非言其实并不知道师易海那位老道士当年到底遭遇了什么,心里其实也并不很关心这两方最后到底谁打赢了这场嘴仗。 说到底,这两方就像是书生造反,嘴上喊得震天响,谁都说得头头是道,但其实他们的意见也好能力也好,对大局都没什么影响。所以谢非言几乎是抱着看小孩子过家家的心态看他们的。 然而,当沈辞镜发言后,这一切的意义就对谢非言而言变得不一样了——你们互喷可以,但骂小镜子不可以。 你们要是仗着小镜子不能说话就胡说八道的话,那他谢非言可要发挥一下自己的特长,好好跟你们讲讲道理了。 于是,谢非言也不在意燕听霜这片刻的形势逆转,随意一笑,收起了他那漫不经心的语调,话语中开始带上了气死人的戏谑与调笑:“燕首席说得有理,但世间的理,却并不只有这一处‘理’。” “燕首席,我曾听闻一个关于白玉京、关于前任首席徐观己的生平的故事。这个故事,我本不想拿出来跟大家献丑,但没想燕首席你也在这里……既然世事这般巧合,倒是老天也叫我将这个故事说出来与大家听听,那燕首席你也不妨暂时落座,听我说说这个故事,评判一下真假。” “在场各位,你们或许都听过白玉京首席徐观己的名字,都知道这是一位温文尔雅、长袖善舞的翩翩公子。当年,他以弱冠之龄拜入白玉京,错过了踏上道途的最佳年龄,所以众人都以为他的前途,也不过如此了。但叫大家没想到的是,这位如玉公子徐观己,在拜入白玉京后不过十余年,就从众弟子众脱颖而出,在道途上登堂入室,跨过了炼气、筑基两大阶段,踏入了金丹后期,与元婴真人只有一步之遥!这样的进度,可谓是骇人听闻,这样的天资,可谓是百年难遇!无论是白玉京门内也好,亦或是其它宗门也好,无不为这位如玉公子的修为与风度折服。无数眼高于顶的天之骄子,将其引为知己,无数聪颖貌美的女修,将其视为梦中郎君……不过,这些事大家都已经知道了。而我要说的这件事,大家或许从未听闻,那就是关于如玉公子在成为‘徐观己’之前的故事,关于名门正派与两国兴亡的故事,关于一位未来的人间帝王,是如何在一代宗师的‘爱才之心’下一步步——” “够了!” 骤然,燕听霜暴怒起来,那张本就冷厉的面容上刮起了酷烈的风暴。 “闭嘴!闭嘴!!谢非言——你究竟是何人?!” 谢非言乖巧闭了嘴,但他面上的笑,却从容得可恨。 “我说过了。”谢非言再度变回了最初那慢吞吞的模样,“在下,无名之辈罢了。” 燕听霜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杀意如刀,看起来像是恨不得当场就取了谢非言的项上人头! 但最后,他再一次压下了自己胸中的暴怒,再一次回复了冷静。 “你应当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冷声甩下这一句后,燕听霜便领着白玉京的众人大步离开。 “等等。”谢非言唤住了他,“燕首席,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你难道不该为你的话语道歉吗?” 燕听霜脚步一顿,面上杀意更甚。 但他只要一想到谢非言那没说出口的“故事”,他便只能按捺下来,冷冷扫了小公子一眼,硬邦邦地摔下一句“对不起”便拂袖而去。 而直到这一行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漫天黄沙中,茶馆这才哗然躁动起来,不敢相信堂堂白玉京的仙人,一代首席,未来的白玉京门主,竟然在这一处小小的茶馆内折戟沉沙,被人挤兑得说不出话来。 这一刻,他们向楼上扫过的目光都是充满了敬畏。 一楼大堂内,小公子叉腰,笑得志得意满:虽然没能从这家伙口中逼出当年师易海叛门的真相,但这也算是阶段性胜利了! 小公子是开心了,但楼上的谢非言却忍不住缓缓打出一个问号:这位燕首席什么毛病? 谁管他跟小姑娘吵翻天?他明明是叫他跟小镜子道歉啊! 小镜子又没错,你们凭什么骂他! 谢非言心里还有点不高兴,觉得自己方才那段话简直是白说了,但沈辞镜却跟楼下的小公子同步了心情,感到自己这是大胜一场,开心地捉住了谢非言的手。 “阿斐,你真厉害!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沈辞镜长了张猫系的高冷面容,内里却是个黏人的犬派性格,捉起谢非言的手就蹭到了他身边,“下次说给我听吧,我喜欢听你说话!” “……下次说给你听就是了,先坐好。” 谢非言稍稍有些脸红,被楼下扫来扫去的视线看得浑身都不自在了起来,虎着脸把这小家伙按回对面的座位上。 而就在楼上二人说着散发着恋爱的酸臭味的悄悄话时。 楼下,小公子骤然看到了什么,本想要上楼去找谢非言的脚步一顿,面色一变,心惊胆战地追出了茶馆,急急追着一道黑影跑出了这小镇。 “等等!等等!小巧儿你看到了?唉呀,我又不是故意要跟人吵架的,你别告诉娘亲啊!喂,喂,别跑啊小巧儿!!” 这黑影才不理会小公子,煽动翅膀,在天空留下一道长痕后,迅速掠过小镇,飞过沙漠,一头扎进绿洲的湖水,穿过层层水幕,来到了水下的华美宫殿。 巨大恢弘的宫殿群内,无数春花秋月各有所长的美人儿见了黑影,无不笑着出声跟它打招呼。 “小巧儿,你回来了?” “小巧儿,今日又在外头见着了什么好玩的事啊?” “小巧儿,你不是跟着少宫主出门的吗?怎的甩下她自己回来了?小心宫主罚你!” 黑影没有回答,迅速掠过宫殿与人群,最后在最高那处宫殿的主殿落下,飞入如雾轻纱,落在轻纱后的人的肩头,声音细细地说着什么。 “……是吗,澜儿去听书时,竟遇到了白玉京的人,还同他们吵了起来吗?呵,小小年纪和猴儿似的,就该叫人治治她……那么最后那些白玉京的人你收拾了没有?” “……哦?被另一行外来的人喝退了?” “……原来如此,我早就知道这白玉京乃是藏污纳垢之地,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倒是越演越烈了。然,能知道这般秘辛,他们的来历想来也不简单。” “……沈辞镜?姝儿的弟弟吗,倒是个可爱的小家伙,可惜不是女孩子,否则我定是要收入门下的,宫老头来了也不管用。” “……等等?你说另一人是谁?!” 蓦然,轻纱扬起。 一只仿佛凝聚了天地精华的手从纱后探出,轻轻一招,于是后殿书桌上一封信件便就此飞出,滑入她的掌中。 “谢非言。” 她展开信件,轻轻念着信上的名字,似笑非笑。 “谢非言呀……” “有趣,这孩子来我圣火宫……所为何事?” 第46章 掌握主动 骂跑了白玉京的人后, 谢非言和沈辞镜二人并没有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毕竟大家到底是正道人士,无论有什么矛盾和龌龊,面上总是要过得去的。若白玉京真的因为这小小口角就恨不得挖坑打埋伏、趁着夜色偷溜过来杀人灭口, 那么这白玉京也走不到如今的地位。 更何况,谢非言早已看明白了这位白玉京的新首席:城府太深,思虑太重, 本性酷烈,却又瞻前顾后, 一句“大局为重”, 就能压下所有。 这样的人, 守成有余, 开拓不足,拿得起,放不下,当得臣子, 当不了帝王。只要白玉京的招牌还捆在他的脖子上,这燕听霜就不足为虑。 所以, 当二人在茶馆中稍稍歇脚后, 他们很快将这件事丢下, 又开始了他们的旅途。 事实上, 这一天已经是他们从归元宗出发的半个月后了。 早在六天前,二人就已经到达了圣火宫附近, 只要再花费半个时辰赶路,就能正式进入这个全女子的门派。然而,就在沈辞镜要领着谢非言拜访圣火宫宫主、向这位颇负盛名的宫主坦白二人目前的困境并请求其帮助时, 谢非言却拉住了他, 然后绕着圣火宫转起了圈来。 他们在圣火宫附近的小镇一个个查看, 一次次驻足。分明圣火宫就在二人不远处沙漠的绿洲湖下,但偏偏谢非言领着沈辞镜绕着沙漠转了足足六天。 沈辞镜对此颇为困惑,曾经好奇问起了谢非言的意图,但谢非言却微微笑着,故作神秘。 “小镜子,我们这一次去圣火宫,不仅仅是求医,更是请求圣火宫宫主的帮助、请求她将门派秘要传授给我。对于我们来说,我们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但是对于她来说,她凭什么用这样重要的东西来帮助我呢?” 沈辞镜眨眨眼:“对于外人来说,当然很难,但如果恳求宫主宽限阿斐你拜入门下,你不就能学了吗?” 谢非言说:“是啊,但她凭什么要为了我打破门规、开这个先例呢?” 沈辞镜道:“每个人都有不想做却不得不做的事,但每个人也有想做却无法做的事。圣火宫宫主既是久负盛名的修士大能,但她也是人,也有想做却不方便去做的事、想要却不方便去要的东西。我可以帮她去做这些事,去要这些东西。无论如何,总会有办法的。” “是的,这的确是个办法。毕竟人性如此,一个人不可能永远没有依靠和使用他人力量的时候。”谢非言点头肯定了这个已经足够聪明但还不够老练的年轻人,“但是小镜子,有一个问题是很关键的,无论是在现在还是在未来,都要记住这一点。” “什么?” “不要轻易将主动权让渡给他人。” 沈辞镜困惑道:“我不明白。” 谢非言微微一笑,道:“你很快就会明白。” 第七天。 谢非言与沈辞镜二人终于踏入了圣火宫。 他们来到了绿洲,向绿洲里一只不起眼的灰鸽子递上了拜贴,而后由灰鸽子领路,穿过层层水幕与结界,走进了如云叠雾的宫殿群,最后来到了这宫殿群的主殿等候。 没多久,一位穿着奔放大胆、像是扯下一件轻云披在身上的云中仙子向二人袅袅而来。 “二位道友,请进。”这位云中仙子抿嘴轻笑,“我们宫主已经等候多时了。” 二人入了前殿,一进门就见到一位冷美人端坐殿上。她长发如瀑,红衣如霞,头戴金饰,额贴花钿,分明模样柔媚如同少女,但一身行头一丝不苟,目光建议冷酷,似乎绝不会被外物所动,垂眼扫来时只有深重威严。 ——是个一看就让人觉得不可轻视、不好打交道的人。 经过两方初次会面的寒暄和介绍后,这位宫主开门见山道:“不知二位来我圣火宫所为何事?” 沈辞镜刚要开口,谢非言便向前一步,笑道:“自然是为宫主排忧解难而来。” 沈辞镜一懵,头上缓缓浮出一个问号。 圣火宫宫主唇角有着笑意,像是嘲讽又像只是普通的微笑:“是吗?” “自然如此。”谢非言泰然自若,笑道,“纵观沧浪大陆各宗各派,多是为了各自宗门牟利而汲汲营营之人……而在这些人中,唯有宫主您仁义之至,不但不与凡人争利,反而主动出手,帮助他们,扶持他们站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 世人都说神仙好,但修士到神仙的距离,比凡人到修士的距离要大得多,所以修士自然也少不了五谷杂粮、衣食住行、财侣法地。这些东西,样样都要钱,但钱从哪里来?自然是从外门弟子的供奉而来。凡是叫的上名头的宗门势力,大多都设有一个“外门”机构,而什么叫做“外门”?汲汲营营,庸庸碌碌,事务缠身,在对修士的艳羡可恶和对自己天赋的愤怒中渡过一生的,就是外门。 他们终日为了内门修士的喜好与需求奔波忙碌,挤破了头想要展现自己的能力,渴望被内门的大人物看重,从而将他们的儿孙选入内门,完成从凡人到修士的过度,领着他们一族的鸡犬升天,因此,他们往往会凶残而贪婪地从凡人手中汲取钱财,甚至不择手段地获取资源。 哪怕是天下第一宗归元宗,又或是如今的道门魁首白玉京,都不能昧着良心说自己宗门下的“外门”中没有那么几件龌龊事。 但唯有圣火宫没有这样做。 她们不但没有将依附她们的凡人派出去与他人争利,反而收留妇幼,设下粥棚,建起茶馆,前脚辛苦赚来钱财,后脚就将它们散尽,用来帮助那些老弱之人,甚至是沙漠上弱小的游牧部族。 她们竭力维护这片沙漠的生机,将这里打造成了一方净土。 “但是宫主,在下虽然赞叹您的气量与胸怀,感慨您的仁义和慈爱,但请恕在下无法赞同您的行为。”谢非言话锋一转。 “哦?你在质疑我?”只是一个照面,短短几句话,这位冷艳、坚毅,似乎不为任何人任何事所动的圣火宫宫主,就向谢非言投来了专注的目光。 她微微倾身看他,那引而不发的压迫感,足以令任何人感到紧张。 但谢非言依然神色坦然,笑意自若:“非是质疑,而是认为宫主您本可以有更好的做法。” “是吗?”圣火宫宫主不置可否。 谢非言道:“宫主,在下一路行来,虽然只见到圣火宫设下的茶馆十余栋,糕点铺数间,成衣铺三四间,酒楼两座,但管中亦可窥豹,在下粗略看过这些店铺的客流量,计算了一下店铺的收入与支出,发现这些店铺虽然表面上光鲜亮丽,但其实大多店铺都难以为继、持续亏损,它们之所以能够维系下来,持续运转,想来是宫主您从其它的地方调来的钱财。” 这些店铺的,大多是挂名在圣火宫下,而后被圣火宫分给一些无家可归无依无靠的老弱妇孺作为依靠的,而更少的一部分勉强赚钱的铺子,则是由圣火宫内的弟子操持。这些人,大多对收入支出和店铺运转等方面一窍不通,都是硬着头皮上的,非常努力的情况下才勉强能达到收支平衡。想来如果不是因为这里地处偏僻,以这些外行人的水平,不是被同行吞掉,就是把整座圣火宫都给亏空了。 “但是宫主,恕我直言,您这样的补贴又能持续多久?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若是您只将她们长长久久地护在您的羽翼之下,那么您所能保护的人,也就仅限于这片沙漠之地了。然而您甘心吗?世人总是苛责女性,薄待老人,忽略孩童,您分明看到了她们,却保护不了她们,您真的甘心如此吗?” 这一刻,圣火宫宫主终于笑了起来,如春风化雪,万物复苏。 “你在向我自荐。”圣火宫宫主瞬间明白了谢非言这番长篇大论的真意,笃定说着,“你想要成为我圣火宫势力扩张的刀。” 宫主一顿,质疑道:“但我凭什么相信你?我怎么知道你的能力如何?” 谢非言微微一笑:“方圆五十里内,圣火宫名下的店铺,其大致的客流量、收入与支出、盈利与亏空,宫主大可考考我。” 圣火宫宫主凝望着谢非言,数秒后,她唤道:“巧儿!” 殿外,细小的响动纠缠了一小会儿,而后,一个身量不高,约莫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捧着厚厚账本蹦跶进了殿内。在奔向圣火宫宫主的路上,她抽空看了谢非言一眼,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惊奇。 这样的表情引来了沈辞镜的注视。他忍不住也看了她一眼,心下总觉得似曾相识。 殿上,圣火宫宫主接过账本后,并未翻开,而是说道:“过去百余年内,想要在我圣火宫人面前表现的人,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但你可知这些大放厥词的家伙后果如何?” 谢非言道:“被您打断双腿,丢出大漠。” “既然你知道,还敢要我来考你吗?” 修士被打断双腿,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伤。但是众目睽睽之下被丢出大漠,那简直是社会性死亡。 圣火宫宫主的恶名,也大多由此而来:不过就是年轻人来你面前夸个海口吹个牛,何苦这般严厉呢? 但圣火宫宫主向来对这样的话嗤之以鼻。她认为,人无信而不立,擅自夸下海口的人,理所应当就要受到惩罚。这与严厉无关,与公平有关。 然而,这一次,向来不讲情面的圣火宫宫主却主动开口,给了谢非言一个机会,道:“若你就此转身离开,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听过。” 谢非言一笑,拱手道:“在下献丑了,还请宫主出题。” 第47章 公平交易 沈辞镜终于明白了谢非言这些天来在圣火宫附近城镇徘徊的目的。 这一刻, 虽然圣火宫宫主的考核还没开始,但沈辞镜已经明白了谢非言口中“掌握主动”的意思,也笃定了谢非言最后的胜利! 而唯一让沈辞镜想不通的只有一点, 那就是谢非言是如何做到的? 明明这些天他与谢非言去了一样的地方,明明这些天他看到的是与谢非言一样的事务……不,碍于视力问题, 可能他看到的要比谢非言还要多,可为什么谢非言却能分析出这么多问题, 说得这样头头是道, 甚至这样自信地让圣火宫宫主提问, 而他却什么都没看出来? 沈辞镜摸了摸自己的小心肝, 心中既为谢非言感到骄傲自豪,但又隐隐有些失落沮丧。 殿上,圣火宫宫主终于翻开了账目。 她将圣火宫的账簿从头翻到尾,一一考了过去, 问题既有普通寻常的,也有刁钻古怪的。 宫主本以为, 在这样的考核下, 哪怕谢非言的确有几分才能, 但也应当或多或少有答不上来的地方。 可是事实上, 她考得越刁钻,心下就越是诧异。 在这数本账簿中, 除了谢非言没见过的铺面之外,凡是谢非言叫的上名字的店铺,他竟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将这店铺的种种情况分析得鞭辟入里, 甚至是一些圣火宫宫主之前从未注意过的问题, 他也能将其一言指出,辛辣分析,并给出数条听起来十分有可行性的计划。 什么借贷平衡,什么资产与负债,什么产品成本核算,什么交易性金融资产的核算,什么销售理念与销售模式,什么消费人群与购买力……这样一通头头是道自成体系的话语说了下来,把自认精明、精通俗务的圣火宫宫主说得一愣一愣,心中又是惊奇,又是满意。 圣火宫宫主心中深知,这些店铺的情况,不可能是那些弟子通风报信告诉谢非言的,更何况谢非言这些自成体系的词语和自圆其说的逻辑,也不是她手下那些糊里糊涂的弟子能弄明白的。 而与此同时,已经收集到了谢非言沈辞镜二人近况的圣火宫宫主,也清楚知道谢非言在圣火宫附近转悠的时间不过只有短短数天而已。 ——但就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谢非言却能发现这么多细节,指出这么多问题,提出这么多建议。这样的才能,几乎称得上是举世罕见! 若是其它宗门的宗主长老,或许不会这样的能力,毕竟在翻山倒海的力量面前,这点观察的心思和计算的能力似乎不值一提,可是圣火宫宫主却是从微末之身走来的。她非常明白有着这样能力的人能够在人间掀起多大的风浪,为圣火宫做出多大的贡献,赚来多么重要的钱财,救助多少的人。 因此,圣火宫宫主只是抽查了数个问题后,便爽快合上账簿,面露赞许笑意。 “你倒是难得的有能之人!很好,既然你一心投靠,那么从此以后,你就是我圣火宫的外门长老,执掌我圣火宫外门的一应要务……” 圣火宫宫主话没能说完。 因为她很快看到了谢非言面上的难色。 “哦?外门长老的职务你也不满意吗?”圣火宫宫主疑惑问道,“那你所求为何?” 谢非言道:“在下此次前来圣火宫,不为名不为利,只求宫主能传授我《神火补天秘要》。” 圣火宫宫主慢慢皱起了眉头:“你可知这《神火补天秘要》,乃是我圣火宫内核心法诀之一,是宫内重要的弟子在经历层层考核后才能学习的心诀?” 谢非言道:“在下明白。” “那你可知道我圣火宫自建立以来,只招收女弟子,并且明确规定,不可将男弟子收入门下?” “在下明白。” 圣火宫宫主蓦然起身,面如冷霜,肃声冷喝:“既然明白,那你还敢这般大胆,向我讨要《神火补天秘要》?!” 这一刻,圣火宫宫主的威势化作实质,如同风暴压下。 沈辞镜与捧着账本的小姑娘在一旁看着,虽然心中明知圣火宫宫主绝不会动手,却也忍不住为谢非言感到心惊肉跳。 但谢非言神态却自始至终都这样平静坦然,从容不迫。 “非是讨要,而是交易。”他说着,“在下身受重伤,时日无多,唯有圣火宫的《神火补天秘要》可以救回性命,所以在下愿意为宫主效劳十年,倾尽毕生所学,向圣火宫的弟子传授管理俗务的一切要素,以此换来学习《神火补天秘要》的机会。” 圣火宫宫主冷声道:“《神火补天秘要》乃是我圣火宫不传之秘,又怎是你为我圣火宫效力十年就能学到的东西?你以为你那一生所学,就值得我圣火宫的《神火补天秘要》吗?!” 谢非言狡猾避开了这句喝问的尖锐锋芒,道:“值不值得,要看交易的人如何做想。若是交易的人认为值得,那么哪怕是砂砾换金石,那也是值得。” 圣火宫宫主:“那你认为我会认为值得吗?” 谢非言道:“自然值得。” “为何?” “因为宫主您心中有大仁义,大慈悲。”谢非言说,“对于大多修士而言,哪怕他们嘴上说着要匡扶正义、保护凡人,但他们心中却往往将自己与凡人划做了两种人,只将凡人视作自己的财产与牛羊而已;而您,您从不标榜正义,甚至恶名在外,但唯有您真正地看到了‘人’,看到了他们的苦难和他们的存在,甚至也愿意为此付出行动。在下的所学所知,能够为您解决燃眉之急,所以在下脑中的这些东西,自然也值得一个活命的机会、一个学习《神火补天秘要》的机会。” 最后,谢非言为这场话语一语定音。 “所以,我们是各取所需。公平交易,自然值得。” 空气在这一刻陷入死寂。 圣火宫宫主定定看他,倏尔一笑。 “很好,公平交易。”她坐了回去,声音也和缓下来,“公平,我喜欢这个词。” 四周的气氛似乎也随着圣火宫宫主的话语回温而稍稍缓和了下来。 但冷不丁的,她话锋一转:“但是谢非言,若你做不到呢?若是你学了我圣火宫的《神火补天秘要》,却无法改变我圣火宫弟子的处境、无法挽回我圣火宫的账目呢?到时候你该学的也学了,我就算杀了你,也无法补偿我为你破例、违背门规的损失。这时,你又当如何?” 谢非言依然没有回答这颇为棘手的问题。 他微微一笑,再度狡猾避开了:“那么宫主不妨为我设下三个月的试用期。” “试用期?” “没错。在这三个月内,宫主可以将几个铺面交给我操持,若我能将这些铺子的盈利翻个番,那么宫主或许就能考虑将《神火补天秘要》的第一层传授给我。而我若能在一年之内将圣火宫周围的城镇势力重新洗牌,那么宫主或许就可以将《神火补天秘要》的前三层传授给我,以此类推。当宫主什么时候彻底信任了我的能力,那么再什么时候将《神火补天秘要》的全篇传授给我也不迟。” 圣火宫宫主质疑:“你当真能做到?谢非言,你应当知道我不会允许我门下弟子做仗势欺人之事。” “我自然不会这样做。” “那你的信心从何而来?” “从在下的毕生所学而来。” 圣火宫宫主用极具压迫感的审视着他,片刻后,她淡淡地哼了一声。 “既然你有这样的信心,我给你一个机会也无妨。” 这一刻,一直暗自紧绷的谢非言终于松了口气,露出真心的笑来,长揖道:“多谢宫主仁善。” 圣火宫宫主平淡道:“非是仁善,而是公平交易。” “那我们这便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与圣火宫宫主谈话结束后,沈辞镜与谢非言退出了前殿。 前殿内的另一人,那个面善的小姑娘带着掩不住的好奇,就要上来搭话,但殿上的宫主只是沉声一唤,就将这个似乎有些跳脱过分的小姑娘支走了:“澜儿,去将你云羽姐姐唤来,让她安排两位客人住下,还有你的姝姐姐,告诉她,她的弟弟来了,让她过来见见吧。” 被唤作澜儿的小姑娘鼓了鼓脸,怏怏不乐地走了。 沈辞镜和谢非言则来到了殿外,在这没有外人打扰的短短片刻内不自觉地靠在了一起,而后不自觉地将头凑在一块儿,说起了悄悄话。 “阿斐,我是不是很没用?”这时,沈辞镜的声音有些失落,也有些沮丧,“明明是我劝你来圣火宫的,也是我决定要为你向宫主求情、请求学习《神火补天秘要》的,但最后却是由你说服了宫主,让她给了你这个机会,而我连想要帮你都不知道该如何帮,我真是没用……” 谢非言宽慰道:“怎么会呢?小镜子你这般聪明,所欠缺的也不过是时间沉淀的老练罢了。我长你十岁,这才有了更多的思路,若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所会的必然比我更多。” 谢非言是真心这样想的。 在谢非言看来,他本来就比沈辞镜大了十岁,经历又比这个年轻人复杂得多,所以一时间考虑比他周全,实在是理所当然的事,并不值得惊讶,更不至于以此否定沈辞镜的能力。 更何况,沈辞镜愿意为了他而向圣火宫效力,想要保护他的心,就已经足够令他感动了,如果要让这小孩再为他做更多,他却是舍不得的。 ——他才是年长的那个人,应该由他来保护小镜子才对啊! 沈辞镜定定看他,原本像是冰雪一样清冽的眉眼慢慢柔和下来,无声一笑, “阿斐,你真好。”沈辞镜轻声说着。这一刻,他并不为自己的此时的无能为力而愤怒,也没有被谢非言无声的保护之心而感到自尊受挫。“我现在的确还有很多不足,有很多不懂的事、做不到的事……但我不会一直这样的。” 他坦然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也坦然地接受了谢非言的好意。 然后,为这样的温柔爱护倾心回报。 “我会很快长大的,阿斐,到时候,就由我来保护你了!” 沈辞镜握紧了谢非言的手。 他这样说着,也是这样坚信的。 谢非言自然是相信沈辞镜的一言九鼎,也相信这个承诺的郑重。 但这样的话,到底还是可爱居多。 于是谢非言笑了起来,再一次被这个还带着少年气的男主角可爱到了。 “好啊。”谢非言笑着应下,“我等你长大。” 第48章 十年之后 十年后。 漫漫黄沙之上, 驼铃的声音响起,自远及近。 在沙漠中蹑步前行的小动物们,远远便听到了这样的铃声, 也听到了藏在铃声之下的细细的欢声笑语,于是它们很快躲藏起来,伏在沙柳之中,警惕地向铃声响起的地方望去。 而在它们的视线尽头, 一条长长的商队,正蜿蜒前行。 滚烫的风自天边而来,拂过高高低低的胡杨与沙柳,涌入了商队中那巨大华丽马车的幔帐中,将幔帐的声音也吹向了更远的地方。 “……不行不行,澜儿赖皮!我才没有输,我要重玩一次!” “愿赌服输,云羽姐姐,你就乖乖去晒太阳去吧!” “才没有啦!飞羽,你来说, 刚刚澜儿是不是耍赖了?” “……惊羽, 你说。” “……啊。” “好哇!你们一个个的……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都在配合澜儿陷害我!你们这些狡猾的家伙, 看招!!” 欢声笑语中,一群国色天香媚眼如丝的美人笑嘻嘻地打闹了起来。 眼看她们越闹越过分,都开始不怀好意地扒起了对方的衣服时,幔帐外,有人叹了口气, 敲了敲窗。 “各位美女姐姐美女妹妹们, 我还在这儿呢, 你们能不能收敛一点?” 只见说话的这人身着一身黑衣,腰间挎刀,面容俊秀,身形修长,右手的袖子懒散撩上去了一半,露出了半个臂膀,意外结实有力,一看便知晓是个刀客。 此时,他正懒怠地抱着手,斜倚在幔帐外,凌厉不羁的眉眼被困意沾染,头也随着马车的前进一点一点的,意外有些可爱。 不过,当他被里头姑娘们撕衣服的声音闹醒后,他蓦然睁开眼,雾蒙蒙的,像是看得见,又像是看不见。 “莫要扒衣服了,好姐姐好妹妹们,”他连连告饶,“对你们的衣服好一点儿吧,那造价贵得小人心疼得紧呢!” 幔帐内的美人们顿时笑成了一团。 “就你贫嘴!我们谢长老每年手上流过的钱财岂止万万之数?这点儿小钱哪里就值得你心疼了?!” 笑闹中,一只金杯被美人从幔帐内丢出,砸向他的脑袋。 他躲也不躲,反手捞住杯子,搂进怀里擦了擦,叹了口气:“金杯啊金杯,我本来以为将你从且兰国带回来,是给你与美人相处的好时机,是你天大的造化,谁知最后你竟被美人亲手丢出……可怜可怜,若金杯你也有灵,恐怕这会儿早已泣不成声了吧!” “真是贫嘴得厉害!好长老,你有这功夫埋汰我们姐们,不如想想到了广陵城后你要如何吧!” 谢非言擦杯子的动作一顿,心中还有些莫名:“广陵城?广陵城怎么了?” 幔帐内的美人们不怀好意,嘻嘻笑着:“好长老,你和你家那位相好如今怎样了?” 谢非言动作一顿,回话的语气漫不经心,很是镇定:“小人卖身给圣火宫十年,整整十年都没出大漠,哪有时间去找什么相好。” 美人们笑道:“长老也莫要哄我们,如今大家都知道了,那个年年月月都会来找你的孩子、模样俊得连我们都要嫉妒的人,正是长老你的相好呢!我们姐妹原就纳罕呢,咱们圣火宫内美人明明数不胜数,春花秋月,各有所长,怎么偏就长老目不斜视,视我们姐妹如无物?却原来长老早就有了更好看的美人在侧,难怪瞧不上我们姐妹呢!” 谢非言面上微红,心下有些赧然。 十年前,谢非言为了给他自己肆无忌惮空耗气血的举动买单,不得不在沈辞镜可怜巴巴的歪缠下来到圣火宫,看看有没有能学到圣火宫不传之秘——《神火补天秘要》的机会。 由于原著《倾天台》中并没有怎么提到圣火宫,因此来这片大漠之前,谢非言其实做了两手准备。第一手准备,当然是调查圣火宫的行事作风,发现她们的需求,或者创造她们的需求,看能不能捣鼓出一个公平交易的机会;而如果第一个办法行不通,那么谢非言还有第二手准备,那就是隐姓埋名,男扮女装,用易颜丹直接混进圣火宫。 事实上,如果不是沈辞镜与他随行,那么谢非言说不准就不会花时间去做这第一手准备,而是直接男扮女装,混迹其中了。但沈辞镜一直跟在他身侧,谢非言便觉得自己作为年长的那人,应当以身作则才对,万不能带坏了好孩子,于是便用了点迂回手段,花了几天时间来调查这圣火宫,并打好腹稿,做了一个“圣火宫收支情况表”和“圣火宫十年计划”。 还好这位圣火宫宫主虽然凶名在外,但却是个识货的人,也是非常讲究道理也非常讲究公平的人,所以谢非言成功免去了给好孩子打开新世界大门的尴尬,在经过三个月的试用期后被圣火宫宫主录用,摇身一变成为圣火宫的一位临时的外门长老,负责扩张圣火宫名下的各个产业。 圣火宫名下的产业很多,但懂行的少,赚钱的更少,偏偏圣火宫救助的人很多,天天都在入不敷出。谢非言原本只是借助系统的监控,粗略算出了圣火宫名下店铺的大致亏损,而等到他真正拿到账本后,他才知道圣火宫亏得多厉害! 这么多年的名门大派、给总部一建就是一个宫殿群的大手笔,到了如今却是两件衣服穿一年的辛酸。 也亏得修真之人难沾尘埃,一些小法咒也可以辅助清洁,平日里不出门不争斗就不会有什么抛费,否则谢非言简直要怀疑这些爱美的小姑娘得哭晕在圣火宫里……等等,这是不是就是原著里圣火宫一直非常低调的缘故? 因为穷,所以连出门旅游玩耍都要尽量避免。 太现实了,太现实了。 默默为这些姑娘们擦了把辛酸泪后,谢非言就开始了自己的圣火宫十年计划。 他用雷霆手段,将圣火宫名下入不敷出的店铺大刀阔斧地整改。从记账的方式到售卖的货物,从店铺的类型到招待的方式,再到管理店铺的人员,只要是妨碍赚钱的、没有什么前景的店铺,谢非言便将其统统舍弃;只要是脑瓜太笨的、跟不上培训的,谢非言就将这些人全都调走。 ——扩张,培训,开源,创业。 而与此同时,谢非言也知道,基本盘太低的地方是挣不了大钱的,所以在维护大漠的重要地貌不变、和圣火宫地面法阵稳定的前提下,谢非言还在全能小助手系统的帮助下,开始了对大漠的改造。 ——造林,引水,治沙,修路。 十年后的现在,谢非言凭一己之力,将这荒芜大漠变成了繁荣的商业圈,无论是凡人的商队也好还是名门正派的外门弟子也好,只要是有野心想挣大钱的,无不是备好行囊,往这大漠走上一圈,一掷千金,为圣火宫的GDP做出卓越贡献。 而能够在十年内得到如此收获,谢非言平日里当然也是忙得很。 除了必要的员工培训、商业扩张、账目审核之外,谢非言还要过问大漠的风沙治理、道路维护、生态平衡,而在这些都做完了之后,他还要修行《神火补天秘要》,拔除体内隐患,少有空闲时候。 但令谢非言不解的是,明明在天阶功法十方流火心诀上都无往而不胜的他,偏偏卡在了地阶功法《神火补天秘要》上——明明法诀全都看得懂,但偏偏就是难以做到。 如今,《神火补天秘要》与《十方流火心诀》在他体内各自占据半壁江山,后者负责拆房子,前者负责修房子,分工明确,各不干涉,谁都不理会谁,实在叫谢非言头疼万分。 于是,为了更好地利用这两个功法,为了不让自己一直处于“房子塌了”“房子好了”“房子它又塌了”“房子又被修好了”的困扰中,谢非言一顿操作猛如虎,给自己挣了个大功,并借机向圣火宫宫主交流功法,想知道自己对这功法的理解到底哪里出了错,才会让他把《神火补天秘要》修炼成这样一个鬼样子。 圣火宫宫主也很给力,只研究了两天就给给了答案。 “唉……” 想到那个答案,谢非言忍不住叹了口气,有些怅然,但也有些意料之中的冷静。 而从那之后,谢非言就放任自己体内的心诀胡作非为了。 ——反正一个拆一个补,就当是维持生态平衡好了。 谢非言很是乐观,便又激情投入到了自己的工作中。 谢非言是个在事业上很讲究也很认真的人,一旦投入就是全心全意,所以这十年来,他一直没工夫跑出大漠去找沈辞镜。 如果是他人,可能会对此心有抱怨,但是沈辞镜也是个乐观的人: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呗! 于是这个满腔热情的年轻人便主动跑来圣火宫找谢非言。平日里,沈辞镜每月都会寄来一封信,风雨无阻,绝不缺席;而每当他闭关出来后又或是被师父扔下山历练的时候,他也会绕个大圈子,来到圣火宫探望谢非言,每年至少两次。 见这小孩跑得那么勤,谢非言心中虽然高兴熨贴,但其实也有些担忧,想着若叫圣火宫的人看出了他们二人的关系会不会不太好。于是他便琢磨着要不要跟小镜子让他少来几趟,至少每月一封信改成每两月一封信也行。 可在他说出口后,年轻人便立即发动了装可怜**。 “可是我很担心阿斐。”沈辞镜失落又委屈,“阿斐一直跟这么多美人在一起,我怕阿斐总有一天会忘了我。” 谢非言一惊,连忙哄道:“怎么会呢?小镜子这么可爱,我忘了谁都不会忘了你啊!” “但阿斐最开始就是因为见我好看才喜欢我的吧!”沈辞镜理直气壮,“所以若不常常告诉阿斐我有多好看,你就该去看别人了吧!” 谢非言:“……” 误会! 误会啊!! 他虽然喜欢美人,但真的不是这种人啊! 沈辞镜委委屈屈,继续控诉:“而且阿斐你以前有那么多通房,都是美人,但我却只有你……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想要多看看你而已,但就算是这样,你还是要准备把我赶走吗?” 谢非言哑口无言。 “不是的……没有……” “什么?” “没有别人。”谢非言赧然叹息,“只有你。” 为了安抚这颗赤忱的心,谢非言虽然心中很不好意思,但也不得不告诉了他实话:“我其实……从没碰过别人。人心难测,再美好的皮相之下,也难保不会有一个肮脏的心,所以我只是喜欢看美人,却不喜欢接触他人。”他讨厌别人触碰他,也讨厌去触碰别人,“只除了你。” 只除了这个像是太阳一样耀眼、热情、洁白的人。 沈辞镜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真的?” 谢非言不好意思地点头。 沈辞镜当即便热情地冲上来,热情地给了他一个亲亲。 然后…… 然后就被人看见了。 虽然那个弟子吓了一跳,很快就跑掉了,但从此以后,“某位知名不具的谢非言谢长老有个大美人相好且性别为男”的消息,就成为了圣火宫口口相传的秘密。 谢非言无言以对,无颜以对。 但面对着沈辞镜的那张脸,他又生不起气来,所以他也只能叹息一声,当作不知道这件事,并且在人前坚决否认,并且让沈辞镜也不准承认,一定要咬死是封建主义兄弟情。 沈辞镜对此有些失落:“为什么要否认?” “……总之不行!” “那什么时候可以呢?” “……总有一天。” 所以,这会儿,面对幔帐内美人们的打趣,谢非言咬死不认。 圣火宫的美人们听了,顿时轻哼一声:“谢长老果真嘴硬。我们只盼谢长老到了广陵城后,也要这么嘴硬才好呢!” 谢非言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所以广陵城到底怎么了? 谢非言百思不得其解。 这一回,谢非言是与一群圣火宫弟子一块儿,陪同圣火宫少宫主梦观澜前往中原广陵城,去恭贺小龙王陆乘舟继任广陵城城主之喜的。 而这样的事,能跟他谢非言能扯上什么关系? 如果是因为十年前的那一句“杀人者,谢非言”而找他麻烦的话——一来,他的身份没有暴露,毕竟世上的“谢非言”何其多,谁会将十年前的东方高我之死联想到“圣火宫外门长老”的身上?二来,哪怕他被坐实了杀害东方高我这件事,但十年过去了,不说东方高我,就连曾经的水上龙王陆铎公都死透了,谁还会顶着圣火宫的压力替东方高我出头? 所以谢非言思来想去,怎么也想不明白幔帐内美人的戏谑调笑。 似乎感受到了谢非言此刻的茫然,幔帐内很快便探出一个脑袋,笑眯眯地侧头看他——正是圣火宫宫主唯一的女儿,如今的圣火宫少宫主,梦观澜。 谢非言并没有认出这个曾经在茶馆有过一面之缘“小公子”,所以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以来这位少宫主都对他好感颇高,但这位少宫主的善意的确是实打实的。 这不,这会儿,这位少宫主又一次为他主动排难解惑:“谢长老,你难道忘了如今的广陵城内还有哪位圣火宫的弟子在吗?” “……谁在?”谢非言有些迟疑。 梦观澜抿嘴一笑,神色狡黠:“是姝儿姐姐——姓沈名姝的那位姝儿姐姐哦!” 谢非言:“……” “而且陆乘舟此次不但要继承广陵城城主之位,更是要继承陆铎公在道盟的位置,所以此次盛典,各门各派都会派人前来,天下第一宗的归元宗自然也不例外。那么作为天下第一剑的弟子,姝儿姐姐的那位弟弟,也是一定要来的呢!” 谢非言:“……” 梦观澜捂住自己幸灾乐祸看好戏的笑:“所以谢长老,你想好接下来到广陵城后要如何了吗?” 谢非言:“……” 草! 第49章 总有刁民想害朕 最近数日, 被称作人间龙宫的广陵城,迎来了近十年来最多的人流,和最大的盛典。 若是有不知情的凡人路过此地,恐怕他们很快就会为这座城池的繁荣盛况以及天上高来高去的仙人而震惊, 那么到了这时, 便会有热心的路人为他解答:这是因为广陵城在经过十年群龙无首的状态后, 终于要迎来它的新主人了! 十年前, 陆铎公与一位无名老道人的一战,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 之后,陆铎公不敌战死,广陵城陷入了一片混乱, 然而,广陵城本就是陆地上的人抵御海兽的第一战线,而陆铎公也是道盟内的一员, 于情于理道道盟中人都不可以对广陵城之乱坐视不理,也绝不能趁人之危, 将其吞并——至少表面上不可以这样。 于是, 十年后的今天,在经历了无数门派的推拒、扯皮、谋算、敷衍和漠不关心后, 广陵城的新主人终于在这暗流汹涌的局势中定了下来。 那便是由陆铎公生前硕果仅存的一个养子陆乘舟, 继承所有。 这个天降的欧皇大礼包,当即就砸晕了陆乘舟。 他万万不会想到, 自己十年前的随口嘀咕,竟然就这样成了真! 十年前,陆乘舟心中还对自己的小龙王之名和众人的马屁嗤之以鼻, 想:自己区区一个金丹, 如何跟一个分神期的大能比命长?他既什么也不想管, 也什么都管不了,所以还不是得过且过,混完这一辈子就算完了呗! 嗐,结果你猜怎么着,竟然还真的是他这个金丹期的比分神期的命长! 陆乘舟回想起当年师易海过来锤陆铎公时手上的那“天命难测”的布幡,便不由得感慨连连。 什么叫天命难测? 这不就是天命难测吗?! 而既然担下了这个担子,陆乘舟便难得生出了几分雄心,想要大展身手,好好作为,将广陵城从上到下好好整改一番:那些他看不过眼的愚蠢章程,统统砍掉;那些他认为尸位素餐的混球,统统滚蛋;还有那些早该修理的城墙与设备,那些被盘剥到了极点的劳役与渔民……他统统都要改掉! 然而,他所有的雄心壮志,都被道盟派来“帮助他镇压心思浮动的宵小之辈”的“助手”打了回去。 “城主大人,您的计划还是思虑不周,太过劳民伤财了,还请回去继续想一想吧。” 陆乘舟当场就悟了:哦!原来你们道盟扯皮了十年都只是在选傀儡啊!还真以为你们这么好心关注凡人的民生问题呢。 若是如此,为何不早说?作为陆铎公的养子,他可太懂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了,何苦不跟他直说,反而画个大饼骗他?结果害得他这样自作多情,为了写这份计划书连资料书简都翻了百余斤。 陆乘舟笑了一声,自嘲道了声“真是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了”,便回城主的书房内瘫着了。 没多久,负责收拾房间的丫鬟进来了。她见书桌上那么厚的一个册子,以前也从未见过,便小声问道:“敢问陆公,这一卷应当放在书房何处?” 这位新上任的啥用没有的陆公,听后眼都不抬,道:“放书房内作甚?扔了吧。” 小丫鬟一懵:“……扔了?” 陆乘舟随手一指:“对,外头那河,瞧见没?给我扔那儿去。” 小丫鬟抱着这厚厚的册子,又懵又呆地走了。 陆乘舟找了个本书,盖在脸上想要睡下,但他扭来扭去怎么想心里都不得劲,最后,他将脸上的书一掀,后悔了:那一叠厚厚的册子,好歹是他辛苦半年才熬出来的心血,哪怕以后都用不上了,也犯不着直接扔了啊! 留着压箱底也好啊! 陆乘舟这样想着,就想要去截住那小丫鬟,把自己的劳动成果抢救回来。 结果他才刚刚跳起来,外头又有人进来了。 “陆公!”这回来的是个小厮,脸上表情十万火急,“陆公!李先生说,圣火宫的少宫主马上就要到了,让您收拾一下,与他一块儿去往前殿相迎。” 李先生并不是教书先生,也不是什么账房管事,而是由道盟派来协理广陵城一应事务的一位修士,当然也就是直接将陆乘舟计划打回的那人。他全名为李枕,元婴期,是目前广陵城的最高战力,然而这位在人间算得上一位半仙的元婴真人,却不喜欢别人叫他道友,也不喜欢别人叫他仙长,就爱听别人叫他先生,于是如今,广陵城上下都一致称呼他为“李先生”。 陆乘舟惊愕道:“圣火宫?少宫主?她们怎么来了?” 虽然广陵城城主之位和道盟盟友位置的交接,是一件大事,但他陆乘舟不过是个金丹修士,对仙门的人来说不值一提,所以他扳着手指算算,估摸着会来这里捧场的门派,也就是以白玉京为首的道盟的成员,以及一直想要跟白玉京一争高下的归元宗了。除此之外,其它的仙门随便派个长老来都是给了他天大的脸,让“少宫主”这样位置的人过来捧场那是想都不要想。 所以他这是在做梦还是听错了? 小厮焦急跺脚:“这个小人怎么知道?快点儿吧陆公,再拖下去李先生就要生气了!” 陆乘舟也不为小厮的语气生气,毕竟谁是龙谁是虫大家心里有数,于是他也不耽搁,就这样站了起来。 “那行吧,我们走。” 这些天,来广陵城恭贺的门派和修士数不胜数,但至今还没有一个如圣火宫少宫主这样有分量的人物。圣火宫自创立以来就备受瞩目,因为它虽不是沧浪大陆第一个和最后一个全女子的宗门,却屹立最久、作风最强硬的一个。这么多年来,她们一直盘踞大漠,深居简出,看似没存在感、很好欺负,但事实上,她们每一代的宫主都很不好惹,修为高深,凶名在外,严厉苛刻,不近人情,说打断人两条腿就不会打断一条腿,因此在外人看来,圣火宫盘踞的那个大漠,简直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但最近十年,这圣火宫不知哪儿开了窍,开始进行了势力扩张,直接一口吞下了大漠周边的所有城镇,建起了一个不得了的“财神圈”!凡是挂名在圣火宫名下的铺面,无不是日进斗金,看得外人眼热心也热,恨不得立即搭上这条线,共同富贵。 虽然最后,这些人往往都会被各种稀奇古怪的“合作标准”难倒,悻悻而回。但就算如此,那些稀奇古怪、引领潮流的商品,也让各势力从没放弃过合作的念头。 无论是被道盟派来“协理事务”的李先生也好,还是之前热情写着“广陵城整改、扩张计划书”的陆乘舟也好,他们都考虑过怎么让自己这边的人更贴近圣火宫的“合作标准”。 而如今,圣火宫的大人物竟主动送上了门,那他们还考虑什么? 舔!用力舔!不舔出一个合作伙伴的位置,他们当场认圣火宫的人当妈! 于是李先生火急火燎地揪出了咸鱼陆乘舟,两人往城主府殿前一站,翘首以盼圣火宫人的到来。 圣火宫的人非常守信,说是“很快”来了,当真就是“很快”来了。 只见李先生和陆乘舟不过在城主府前站了不到半柱香时间,二人便听到一声悠扬的驼铃声响起,紧接着,天空一黑,像是太阳骤然失去了颜色。 众人一惊,抬头一看,只见巨大的云舟突然出现,遮天蔽日,灰色的飞鸟化作天桥,而后有一行披着云霞面若月辉的仙女,踏着这天桥,袅袅而来。 这云舟,这天桥,这纱衣,这,这,这都是钱啊! 殿前,识货的李先生和陆乘舟,这一刻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陆乘舟一时没管理好自己的嘴,由衷感慨道:“厉害!牛逼!” “城主,慎言!”李先生瞪了他一眼,推着他迎了上去。 他们走向了这群仙子,向着那位被拥簇在众人之中、最年轻也最美貌的仙子拱手行礼,一番寒暄。 而就在这些虚伪的成年人相互扯皮的时间里,这一行仙子的身后,云舟的尾部,一个黑衣刀客偷偷溜了下来——正是将人送到广陵城后准备连夜跑路的谢非言。 为什么要连夜跑路? 那还用想吗?当然是为了避开某人啊! 事实上,过去的十年里,谢非言跟沈姝虽然同在圣火宫内,但却保持了基本的默契,纷纷避着对方走,基本没怎么打过照面。 而之后,当圣火宫传起了“谢长老那位知名不具的大美人情人”时,沈姝也早就因为圣火宫业务的扩张而驻守外地,鲜有回宫的时候,所以沈姝也不知道她可爱的弟弟早就被多年前那个当着她的面强吻她弟弟的“登徒子”给叼走了。 如今,在谢非言猝不及防之下,他这个“登徒子”和“良家妇男”小镜子,以及良家妇男的姐姐,就要在广陵城来个三人同台,谢非言心里一个咯噔,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妙,这才下定决心,连夜跑路。 是的,逃避可耻! 但有用啊! 这种类似见家长的怎么想怎么别扭的事,还是能拖多久拖多久吧。 拜拜拜拜! 于是,谢非言把这群大小美人送到广陵城后,甚至连面都没露,扭头就跑了。 但在跑出城主府后,路过河边时,谢非言却“咦”了一声,从河里捞出了一本不知从哪儿飘来的小册子。 “这是什么?” 他好奇地翻动了起来。 十年后的现在,谢非言的视力依然没有好全,但也不至于是个瞎子,只能说是高度近视和轻微的色觉异常,十米之外人畜不分的那种。因此,捞起这本小册子后,谢非言要将册子贴得很近才能看清上头细细密密的小字。 也正是因为如此,被这小册子拦掉了大部分视线的谢非言,没能及时看到身侧路过的某人,所以刚看了几行小字的谢非言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自己捡到的是什么,就听到一侧有熟悉而惊喜的声音响起。 “阿斐?你也来了广陵城?!怎的之前没有告诉我?” 谢非言一僵,将册子从脸上移开,愕然扭头。 只见在他身侧不远的地方,他家那位一身白衣的小可爱正惊喜甩下同伴,开心向着谢非言迎来。 而被沈辞镜甩下的那位同伴……抱歉,如果颜色没错的话,那应该是圣火宫的衣服吧? 所以现在站在沈辞镜身边的、穿着圣火宫衣服的人……是,是谁来着? 谢非言捏紧了手里的小册子,倒吸一口凉气,被这坎坷曲折的偶遇惊得目瞪口呆。 ——总有刁民想害朕! ——说!到底是谁有这般深沉的心机,竟在他撤退的路上丢下这个小册子,绊住他的脚步? ——是谁?!有本事给他站出来!! 第50章 热火朝天 数分钟后, 酒楼内,谢非言与沈家姐弟俩在二楼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 这会儿,既不是午饭的时间也不是晚饭的时间,而酒楼内也没有说书或歌舞戏曲活动, 因此三人坐下后好一会儿, 小二才恍然从楼下的热闹里拔出眼珠子, 反应过来, 跑来献殷勤。 “几位客人,你们要来点儿什么?” 沈辞镜心里开心,脸上也挂着笑意,将那张本就像神仙公子的脸衬得更为耀眼, 直将小二晃得晕晕乎乎。 “阿斐,你饿了吗?”沈辞镜先问了坐在左侧的谢非言。 谢非言埋头小册子里,听着沈辞镜的话心不在焉:“嗯。” 沈辞镜眉头微皱, 有些担忧,随口向小二要了几碟点心后, 便倒了杯茶放在谢非言手边。 谢非言非常自然地接过来喝下, 像是做了无数次那样。 沈姝:“……” 沈姝:?? 沈辞镜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好姐姐越来越古怪诡异的脸色,还在非常热情地关心着谢非言。 “阿斐, 你在看什么?” 谢非言翻了一页, 依然心不在焉:“一本……计划书……” 如果说最开始,谢非言是因为在沈姝面前感到尴尬, 于是干脆翻开了手里的册子逃避对视的话,那么现在,谢非言已经完全沉浸在这个小册子里了。 谢非言完全没想到, 在这样一个落后的世界里, 他竟然还能看到一份这么详尽、这么有可行性的关于广陵城接下来五年整改的计划书。虽然这计划书还有些地方思虑不周, 一些地方的考虑又稍显幼稚,甚至很多地方的整改计划没有规避广陵城内的各个利益集团,容易造成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后果。但在谢非言看来,这种事在这种落后的时代反而变得很好处理:武力镇压,不服滚蛋! 就广陵城这大猫小猫两三只、连唯一的元婴期都是道盟派来的样子,那些小心思的家伙还敢暗地里圈地为王,跟修士battle?呵,搞笑。 而至于那些来广陵城浑水摸鱼的其它仙门的外门弟子?那就更好处理了,直接让广陵城的城主跑道盟老大面前,散着头发往地上一滚,拍大腿一嚎,谢非言就不信那个要脸的青霄仙尊会不管这事儿。 总之,广陵城内,弊端很多,但整改不难;计划书的可行性很好,前景不错。所以,在翻阅这本计划书的过程中,谢非言也就对这个小册子的主人越发感兴趣了起来:这样的东西,到底是谁写的?为什么会被人丢弃而后被他从河里捞上? 谢非言飞速翻阅着这本计划书,对这个阔别十年的城池的变化逐渐了然于胸。 只不过谢非言看得痴迷,沈辞镜却看得心疼。 “阿斐,你也不要看太久了。你眼睛本就不好,何必这样争分夺秒地操劳?”沈辞镜自然地伸手,拉过了谢非言的手腕,稍稍一探后,说,“阿斐,你的灵力为何还是这样乱?如果你不好好将这些紊乱的灵力成功梳理,那么在进入元婴期后,这些灵力可能会使得你经脉伤得更重……你想要接下来要如何了吗?” 谢非言头也不抬,一心两用:“我的眼睛应该还是灵力的问题影响的,不必担心。至于元婴期,我现在还没准备进入元婴期,先松快几年也无妨。”他翻了一页,随口道,“比起我来,你才应当更注意一些。你入道十三年便晋入元婴,速度着实过分快了,有时候,稍稍放缓脚步、稳固一下当前的境界,也是有好处的……还有,你师父说的去同悲岛的事,莫要理会他,你才元婴期,哪里就去得了同悲岛了?!那小老头,就是被青霄仙尊的徒弟刺激坏了,忍不住想要攀比,你莫要理会他。” 沈辞镜一边听一边点头,脸上忍不住笑。 笑着笑着,他好像终于想起了一旁的沈姝,扭头看她,而后笑脸一呆:“姐?你……”是不高兴还是不舒服? 沈辞镜想了想,为沈姝倒了杯茶:“姐,喝水。”不管是不高兴还是不舒服,多喝水总是没错的。 沈姝不知道这小子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看着面前的茶,心里消了几分气。 感情你还记得你有个姐姐啊! 沈姝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平复了一下心情,再度抬头看面前两人时,依然怎么看怎么奇怪,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但要说哪里不对劲……好像又说不太上来。 沈姝对谢非言的感官是非常复杂的。 毕竟,十三年前,正是因为这个登徒子的逼迫,她与弟弟沈辞镜才不得不离开天乙城,踏上了看似光明实则坎坷危险的修士之路。 所以在最初的那三年里,夜深人静之时,沈姝忍不住抛下自己的闺秀气度,在心里暗自咒骂可恨的谢非言,甚至还在心里暗自琢磨过要不要在修炼有成后回到天乙城,干掉这个胆敢觊觎她弟弟的登徒子,就当是为民除害了! 结果,三年后,她那位最开始还对谢非言避之不及的好弟弟,就换了副面孔拽着谢非言来到了圣火宫,恳求圣火宫宫主为其续命……虽然这小子最后并没有派上什么用场,但这样极端的立场转换就已经够沈姝迷惑的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两个,难道不是仇人吗? 她才不过三年没出门,怎么世界就变了? ——还是说,这就是传说中的男人之间的友谊?? 沈姝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于是,之后,当沈姝知道这个纨绔子弟谢非言竟真的得到宫主青眼,领了一个外门长老的位置后,她就越发别扭了起来,没多久就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圣火宫,长年驻守在外地,避开了所有与谢非言打照面的机会。虽然在这十年中,圣火宫的一切日新月异,无论是圣火宫的姐妹也好还是外头操持店铺的各个主事也好,全都众口一词地夸赞谢非言,但沈姝依然没有去见谢非言的打算。 ——但结果,这会儿他们还是撞上了。 而且还是她弟弟主动带着她撞上去的! 一想到这里,沈姝就忍不住抬头看向了沈辞镜,而后又顺着沈辞镜带笑的目光望向了对面沉迷小册子的谢非言。 这一刻,明明沈姝还什么都没弄明白,但就已经先对沈辞镜生出了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你这傻子,就不能争点气吗?! 那人看都没看你,你盯着别人傻笑什么?! 生气! 沈姝心中愤愤不平,把手上的茶一口闷了。 沈辞镜侧眼一看,心下越发茫然,但手上已经乖巧地又给沈姝倒了一杯茶。 “姐,多喝热水。” 沈姝:“……”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沈姝又喝了口水,但抬眼后就见到自家的傻弟弟又把眼珠子黏别人身上了,于是她想了想,决定将心里古怪的感觉暂时放在一边,先帮这小子把眼珠子捞回来再说。 她清了清嗓子,开始找话题:“小镜,听说你还没去见广陵城的新城主是吗?” “嗯。” “为何?话说回来,你怎的一个人来到了广陵城?难道说……你其实是提前到了,现在正在广陵城等待你的师兄师弟们吗?” “是。” 沈姝觉得有些微妙了。她随意瞥了一眼有些混乱的楼下,又找了个新话题:“那……小镜,你看,楼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是的。” “好像是两方人吵起来了。” “嗯。” “我瞧着他们似乎都不是普通人,只怕一会儿打起来,伤了凡人。” “不会。” “为何不会?还是说小镜你是准备在他们打起来的时候出手管一管吗?” “没有。” 沈姝:“……” 沈姝终于按捺不住心中怒气,当机立断,掐住沈辞镜的耳朵就是一扭。 “你姐姐多说两句话会死吗?!!” 跟对面那不理会你的人,你倒是嘘寒问暖,罗里吧嗦,对着你亲姐姐,你却爱答不理?! 臭小子皮痒了是吧?!! 沈姝被沈辞镜气得当场化作暴躁老姐,恨不得立即把这重啥轻啥的臭小子鲨了祭天。 而被揪住耳朵的沈辞镜则一脸茫然,还带着些委屈无辜,发出了完全不在状态的声音:“啊?” 沈姝:“……”更生气了!! 到了这时,沉迷小册子的谢非言终于被这动静惊动了,抬起头来,扫了两眼就对事态了然于胸。他暗自叹了口气,而后向沈姝露出极具安抚力的笑容,道:“沈道友,你这是误会小镜子了。他非是有意怠慢于你,而是他之前曾被他的师父天下第一剑约束过,每天不可说话超过二十句,于是十年下来,他早已习惯了少言少语,所以才会说出方才那些像是敷衍的话来,但其实他很是在意于你,否则又怎么会时时关心你杯中的茶是多是少,是冷是热?” 沈姝一愣,这才想起还有咒缚这么回事。 然后她也想起了她已经被这小子灌了两壶茶的事实。 沈姝:“……” 谢非言又温言道:“如今楼下的闹剧,乃是一些依附广陵城的小门小派闹出来的。他们虽口上叫得凶,但却必不敢在广陵城迎接新主的时候大打出手,所以小镜子才说不必理会他们。” 沈姝有些讪讪地松了手:“是,是这样啊……” 谢非言继续道:“但这也是因为小镜子之前曾经见过了他们、知晓他们的底细的缘故。沈道友你近日才来到广陵城,对这里人生地不熟,见到修士争吵起来,会担忧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你并非是为自身担忧,而是为凡人担忧,足以见沈道友的温柔怜悯之心。对于这样的沈道友,对于方才的这些事,小镜子本该主动你介绍这里的情况,宽慰于你才对,但他却没有发觉你心中的忐忑与忧虑,也没有体会到你心中对凡人对弱者的爱护与宽和,这实在是他的不是,只不过他也绝非故意,还望道友你不要往心里去。” “也,也没什么。”沈姝被彩虹屁捧得晕晕乎乎,见谢非言脸上露出忧虑和歉意的神色,连忙还主动出言宽慰道,“其实也不全是小镜的错,我也有错。我作为姐姐,竟然都忘了小镜这些年来受到的咒缚的影响,觉得他反应冷淡、怠慢了我……但其实这不是他怠慢了我,而是我怠慢了他。唉,作为姐姐,我实在不好。”她说着,叹了口气,神色黯淡。 谢非言摇头道:“还请沈道友万万不要自责。你与小镜子虽为姐弟,但也独立的两人,这十多年来又聚少离多,会有些许疏忽也在所难免。但只要沈道友你心里还挂念着小镜子,你自然就是小镜子最好的姐姐,这是谁都没有办法否认的……还是说当小镜子有难的时候,你不会为了他挺身而出,倾力相助吗?” 沈姝:“当然不会!” 谢非言:“这就是了,所以请沈道友千万不要自责,否则小镜子于心何安?” 沈姝感动地吸了吸鼻子,用素白的手绢擦了擦微红的眼眶:“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多谢谢道友,不,多谢谢长老开解,方才是我想岔了……谢长老,你真是个好人!” “过奖,沈道友同样如此。” “不知谢长老有什么喜欢吃的?我与谢长老一见如故,实在想要为谢长老做点什么,不如一会儿就让我来结账吧!” “哪里值得如此。沈道友这些年来一直为圣火宫奔波,劳苦功高,如果当真要做点什么,也应该是我为沈道友做点什么。” “谢长老是看不起我吗?” “怎会如此?” “那就让我来结账!” “……既然如此,那便却之不恭了。” 沈姝粲然一笑:“小二,上菜!今天我要与谢长老不醉不归!” 沈辞镜看着说得热火朝天相见恨晚恨不得下一刻就出门摆场子拜兄弟的二人,忍不住目瞪口呆,茫然无措。 ——你们……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为什么你们两人明明每个人好像都在提他,但却没一个人看他? 他真的还坐在这里的吧? 第51章 猫科动物 在一场宾主尽欢除了沈辞镜的晚饭后, 几人便就此分开了。 沈姝作为圣火宫近日调来广陵城监管俗务的弟子,平日里也是很忙,因此早早巡逻去了, 不过沈辞镜倒是被她丢下, 说是让沈辞镜好好照顾谢非言。 在这件事上, 沈姝还是十分眼尖的——别看沈辞镜长了一张美人脸, 时不时还会咳嗽, 但这其实是外虚内实,无论怎么算, 都要比谢非言这个外实内虚的家伙要好得多。 而这样的安排也正中沈辞镜下怀。 掐指一算, 这一回他与谢非言也快有半年没见过了。虽然他们平时都靠着灵兽月月通信,每一次寄出的信件都快要有一指厚, 但对于热恋期的人来说, 只是信件交流是难以满足思念之情的, 所以最多半年,沈辞镜就会绕到圣火宫,在某些知名不具的圣火宫弟子的揶揄视线中, 敲开谢非言的门。 但令人生气的是,因为某位坑弟子的师父、以及坑弟子的咒缚的缘故, 他就算去圣火宫见了谢非言, 一天下来也说不了几句话,于是, 眼见十年之约将近,谢非言也即将离开圣火宫与他长相厮守了,作为半个哑巴的沈辞镜便感到了巨大的危机感, 发愤图强, 早早晋了元婴。 虽然某个老不修这些年来一直揪着他的耳朵试图给他洗脑, 说想要维持正常的人际交往的秘诀就是闭嘴少说话,但他沈辞镜是绝不会相信的! ——会蹦出这样的“秘诀”,肯定是这个老不修平日里唠叨招人烦的缘故! 而他一点都不烦人,怎么会招人烦?!阿斐可喜欢听他说话了! 师父他就是嫉妒! 自信满满的年轻人把师父的叮嘱抛之脑后,一晋级就想溜下山去找到自己心中的那个小可爱,一诉多年来的思念之苦。 结果那为老不尊的天下第一剑眼疾手快,一伸手就将他提溜了回来,反手塞他一个任务。 “你师弟师妹们昨日出发去了广陵城,恭贺新城主继任之喜,你既然无事,就去给他们撑撑场子。对了,如果此次一行有见到青霄那老儿的徒弟,给我好好看看那家伙,回来说给我听——我倒想知道,那个被吹上天的‘云霄公子’到底是怎么个回事!” “哦,还有,如果真的见到了人,就找个机会打一架试试水。赢了就给我踩着这小子的脸,恶狠狠告诉他你乃是天下第一剑宫无一唯一的弟子,天下第一剑宫无一,就是比青霄强,教出来的徒弟也更强!输了的话……输了就赶紧跑,别提我。” 沈辞镜:“……”师父您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于是沈辞镜这便来到了广陵城。 由于沈辞镜与归元宗的那些师兄弟师姐妹的出发时间错开了,沈辞镜便就没有一路找人找过来,而是直接先一步到达广陵城,来个守株待兔。 可谁想到,最后他待到的,却是另一只“兔”。 沈辞镜瞧着谢非言,心花怒放,只觉得自己喜欢的人怎么看怎么可爱。 “阿斐,我们走吧。”见沈姝已经先一步离开了,沈辞镜便也准备将谢非言给拐回家,“听说你今天才来到广陵城,可有了住处?若是没有,不如住我那儿吧。” 谢非言这会儿已经喝了许多酒。但他向来酒量好,酒越喝眼睛便越亮,甚至连眼中一直灰蒙蒙的雾气都似乎在此刻散开了。 于是,这会儿,当谢非言用他那亮晶晶的眼睛含笑望向沈辞镜时,那飞扬的神采几乎立时就将沈辞镜迷倒,让沈辞镜心痒难耐,想要捧着谢非言的脸,好好亲亲那双漂亮的眼睛。 “好啊,我们走吧。”谢非言也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一口应下。 二人就此同行离开。 下楼时,原本在楼下闹腾的几个小门派也已经揠旗息鼓了,正逐渐散场。当谢非言沈辞镜二人与对方撞上时,二人都没认出对方,但对方却看着沈辞镜,忍不住呆了呆。 曾经风流倜傥的青衣公子,留仙门的少门主季仙踪,在十年前因装逼成性和纵奴行凶而被某位宁指挥使怼过,接着又遭到了沈辞镜那张美人脸的降维打击,于是自此之后,季仙踪便发誓再不穿青衣。 撞衫不可怕,谁丑谁尴尬。 季仙踪看着自己与沈辞镜身上相似的青衣,那可真是太尴尬了。 但帅是一辈子的修行,于是季仙踪在门派内折腾了许久,最终决定以后就穿白衣了! ——结果十年后又在广陵城跟沈辞镜撞了衫。 几乎就在看到沈辞镜那熟悉的美人脸的一瞬间,季仙踪就忍不住捂住了嘴,吞下了自己口中的悲泣:为什么!为什么?! 好好儿的,你就不能老老实实走你那一身青衣俊逸如仙的路子吗? 为什么要跟他们这样平凡的人间美男子抢路线?!为什么?!! 季仙踪深受打击,扭头就跑了路,只在空中留下了一串“平凡的人间美男子”的热泪。 但结果谢非言也好沈辞镜也好,谁都没有注意到他,溜溜达达就离开了。 他们二人走过了这热闹繁华的人间盛景,来到了另一灯火低垂的静谧城区。谢非言记得,这里是广陵城内修士聚集的地方。 十年前,广陵城还没有这样的地方,但十年后,经过道盟来来回回去的“帮助”和“扯皮”,广陵城后来不得不空出了一片相对安静的区域,作为给修士们休憩的地方,而被划给归元宗使用暂居的地方,应该就在…… 谢非言抬头,试图用他那十米之外人畜不分的视力找到归元宗所在的地方。 但他很快感到自己的袖子被轻轻扯了扯。 “阿斐。” 就像是一片羽毛从心间轻拂。 谢非言还未出声便忍不住露出了笑。 “怎么……了……” 话未说完,沈辞镜就将他拉进了一侧昏暗的小巷。 谢非言微惊,眼前的微光便暗去了,他抬头,看到了沈辞镜的脸——像神灵一样完美,但却不像神灵那样毫无温度。 是的,沈辞镜是有温度的。哪怕他是变异冰灵根,修行的是冷得吓人的心诀和剑法,但当谢非言靠在小巷的墙面,背后贴着冰冷的石砖时,他可以清晰感到身前贴近的那具身体上微冷又微暖的温度。 温柔,温暖,安全。 而当沈辞镜将头靠在谢非言脸侧,轻轻蹭蹭的时候,谢非言就越发觉得这是一只主动收起了爪牙的大型猫科动物了。 毛茸茸的,可爱极了。 “阿斐。” 这一刻,沈辞镜与他贴得极近。这是比朋友更靠近,但却又谨守着最后一点距离……也就两层衣服的距离吧。 “我想亲亲你,可以吗?”这只大型猫科动物小声说着,明明是询问,声音却带着说不出的理直气壮,就好像心里知道这就是走个过程,反正眼前的人是绝不会拒绝他的。 谢非言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以后……不用问可不可以。”谢非言借着微醺的酒意,抱住了沈辞镜的腰。 他感到自己手掌下的腰结实有力,每一寸肌肉都藏满了力量,跟这个病美人外型的猫科动物真是一点都不搭。谢非言有些迷糊地摸了两下,但没等他摸明白到底有多不搭,他就听到一声轻笑。 “阿斐真可爱。” 大猫凑了上来,轻轻咬住了他的唇,然后细细地舔。 清冽的甜蜜幻香再一次俘获了他的心,温柔的痒与麻在唇上轻轻漫开,他忍不住热情地回应这只大猫,喉咙里含糊不清地咕哝着。 “……什么?” “……别太大声了。” 大猫又笑了起来,将他的声音吞下。 “……好,我会帮你控制一下的。” · 回到客房后,谢非言顶着大猫委屈的视线,把大猫从房间里赶走了。 谢非言这样做,倒是不怕这大美人对他做点什么——这位病美人年幼就上了山,下山的时间屈指可数,大部分时间还是跟在他身边的,某些事可谓是一窍不通,至今也就只懂得亲亲,而且这件事也是他教的,所以当沈辞镜提出想要跟他一块儿睡的时候,就真的只是盖一床被子,纯睡觉。 谢非言其实主要是怕自己酒意上头,忍不住对这位大美人做点什么。 想想看,一位这样如冰雪一样不染尘埃、又像是云一样纯白无暇的大美人,如果真的在他一时酒意上头的情况下,被他引诱着做了点不可描述的事,第二□□/衫不整地从他床上起来,那……那这…… 那这听起来是多么刺激啊! 但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 谢非言关了门后,灌了自己两壶冷茶,强迫自己清醒一点。 见证了谢非言十年来曲折的心路历程的系统,这时便忍不住吐槽了:“真不知道你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这位男主角现在都快三十了吧?你还怕带坏了他??” 系统说别的就算了,但要说起小镜子,那谢非言是绝不会保持沉默的。 “你懂什么?”谢非言反唇相讥,“对于动辄数百年上千年寿命的修士来说,几十岁那就是个小孩子!” 对于动不动就闭关的修士来说,他们的人生经历是相对空白的。而在山上埋头苦修的沈辞镜更是如此。 与沈辞镜亲吻,就是谢非言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事了,而再进一步……谢非言实在过不了自己引诱小朋友搞/黄色的这一心理障碍。 系统简直要为这位宿主绝倒:“我佛了,你这是亲妈眼还是亲爹眼?你这边当他是小孩子,他可不一定当自己是小孩子!” 俗话说旁观者清。系统冷眼看了这么多年,能够清楚看到沈辞镜眼中越发炽烈和热切的情绪,绝不是小孩子能够拥有的。如果这两人真有一天滚到床上,还指不定是谁想引诱谁做点事呢。 但偏偏这边这个死脑筋一直在纠结自己“引诱小朋友”……这算什么?妈妈粉吗?? 系统几乎忍不住五体投地。 谢非言呵了一声,有点恼羞成怒:“闭麦吧你,说到底这也跟你没关系吧?!再叨叨我就继续屏蔽你了!” 系统乖巧闭嘴。 谢非言舒了口气,推开窗,吹了会儿风。而等到那微醺的醉意离去后,他也没了睡意。 既然一时半会儿睡不了,那就在睡前做会儿正事吧。 谢非言坐回了桌边,徒手热了桌上的冷茶。 “我让你做的事做好了吗?”谢非言倒出一杯茶,问着系统。 系统答道:“搞定!” 谢非言翻开了被自己带回来的小册子,顺手从储物格里摸出了金边眼镜架在鼻梁上。 “展开吧。” 谢非言语气闲适,一派衣冠禽兽的精英做派。 “刚好也让我看看,十年后的广陵城,到底是不是这计划书说的这样。” 第52章 大风将起 随着谢非言话音落下, 在他的视界中,一个三维立体的城市模型在他面前展开。 ——正是广陵城! 当谢非言拿到手上的这本“计划书”的时候,他就生出了兴趣, 花了一笔钱让系统扫描了一下整座广陵城的模型图, 而如今, 正是验收成果的时候。 只见此刻, 谢非言眼中的这个城市模型精致得过分, 除了道路建筑中没有人之外,其它的地方都与现实一模一样, 甚至绝大部分没有布下法阵的地方都能等比例放大!换句话也就是说, 此刻,绝不会有人比谢非言更了解广陵城的地形! 而且更厉害的是, 只要谢非言能够在当地获得足够高的声望, 他甚至还能凭借系统氪金造物! 比如说十年前, 镇海卫指挥所地下的那条地道,正是谢非言氪金氪出来的! 想到那条密道,谢非言随手将眼前的模型转了个圈, 拨到镇海卫指挥所处,切换了透视模式, 想要看看这密道被人发现没有。 但就像谢非言想的那样, 经过了十年的动荡和混乱,广陵城的镇海卫指挥使来来去去, 变动频繁,并没有什么人有机会发现指挥使房间里的密道。 不过除此之外,现实也并不是一切都在谢非言的掌控之中, 比如说谢非言就发现, 自己氪金的那条密道进水了。 ——进水。 对于伫立在海边的城市来说, 这似乎是很寻常的事,可谢非言琢磨了一些,却从中察觉出了一些微妙之处。 要知道,广陵城其实有很多建立在地下的建筑。 像是镇海卫的地牢,城主府内的密牢,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违章密室,全都与地下有关,而这些违章建筑的深度与广度,也比镇海卫指挥使房间内的密道要厉害更多,所以,地下建筑这么多,为何偏偏是这个位置敏感的密道进了水? 到了这时,谢非言已经无心再思考计划书的事了。 他皱眉想了想,道:“打开声望图。” 下一刻,谢非言视界中的建筑模型便染上了色彩。 如今的谢非言,已经不再是宁斐,更不再是镇海卫指挥使,所以原本处于他绝对控制下的镇海卫指挥所,这时从金色变成了代表中立的黄色,而且与此同时,以前一些对谢非言开放的绿色区域,也变成了中立的黄色。 “果然如此。” 谢非言叹了口气。 虽然早就知道人走茶凉这个道理,但谢非言却没想到竟会凉到这个地步。 原本他还琢磨着,能不能使用宁斐对镇海卫指挥所的绝对控权查看一下这密道的具体情况,可现在看来……也只能趁着夜色密探镇海卫指挥所了。 系统迷惑了:“为什么?就进个水而已,干嘛非要去看?” 谢非言勾勒了一下镇海卫指挥所内的密道走向:“当初造密道的时候,你怎么选择往靠海的地方折了一下?” 系统:“土石密度小,好挖坑呗!” 虽然是拿钱办事,但系统也是有自己的小算盘的。 谢非言摇头:“那这条密道离海最近的地方有多近?” 系统毫不犹豫:“118.73m。” 谢非言用手指在城市模型图上比了比。 “一百米,太近了。”近到在城市模型图上还没有竖起来的手指那么宽,谢非言越想眉头皱得越深,“一定要去看一下。” 想到就做。 谢非言没有惊动隔壁的沈辞镜,收敛了气息,从正门低调离开,准备去密道那边看两眼就回来。 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片城区,走过大半个广陵城,转入了一条僻静的小巷中,来到一处荒废院落中的枯井前——正是指挥所地下密道的出口处! 这座荒废院落,看似无主,但其实早在系统开始建密道时,这院落就已经被谢非言以另一个身份买下,签了三十年的契,就怕半路出岔子。之后,当谢非言离开广陵城后,也没有转让给他人,所以十年过去了,这里依然没人搬进来。 除了建筑更破旧、灰尘更厚了以外,这里咋看起来竟跟十年前没什么差别。 谢非言细心惯了,来了这院子后也没有立即显现身形,而是站在阴影中对着这枯井细细打量了一遍。直到他确认这里近期的确没有人类的痕迹后,这才终于靠近了枯井,无声翻入井底,收起了鼻梁上脆弱的眼镜,在黑暗中前行。 这十年来,因为眼睛不好使的缘故,谢非言便用另一种方式认知了这个世界,主动将自己的听觉、嗅觉、味觉与触觉都进行了深入的锻炼与开发,并获得了长足进步。因此,这会儿,在这个黑暗的井底,谢非言反倒比常人适应得更好一些。 谢非言脚步很快,没一会儿就走到了底。 然而谢非言越走越感到脚底泥泞,而当谢非言走到密道出口前时,他几乎是在趟着水前进。 “这进水也太严重了吧?”谢非言向系统说,“这么近了,还没查出问题?” 系统:“亲亲,您的权限不够,请提高地区声望后再查询哦么么哒!” 谢非言:“说人话!” “就是声望不足啊哥,我们干系统也要讲究基本法的,哪里能对这个世界了解得事无巨细啊!” 谢非言啧了一声:“反正除了催人花钱你就没用了。” “冤——” “静音。” 干脆利落地关掉系统的叫冤声,谢非言趟着水来到了密道出口的门前。 他轻轻探手,准备推门,但就在他即将搭上密道大门的前一刻,谢非言停下了。 “海的气味,还有风?” 一般来说,密道这样的地方进水肯定进的是地下水。然而当谢非言得知密道与大海的距离只有数百米时,他就猜想过密道里进的水,是不是海水。 而事实果然如此,从密道门后传来的气息,的确属于海水。 但风…… 满是水的密道里,怎么会有风? ——除非这风不是从密道处传来的! 谢非言心念电转,骤然侧身,于是那柔柔的风从他身后飘过,轻轻擦过了他的肩,撞上了密道的门。 轰! 骤然间,密道大门破碎坍塌,巨量的海水从门后汹涌而出,灌满了这枯井,而后从狭小的井口喷涌而出。 而当这些在井底汹涌席卷、化作杀机的海水温柔绞上谢非言的脚踝时,谢非言蓦然出手,抓住了这几乎融于海水的无形武器——一道布满尖锐棱刺的鞭子! 几乎就在这一瞬间,谢非言的手掌就被这恐怖的鞭子绞入血肉,露出手上的森森白骨,但谢非言只是冷笑一声,像是全然感觉不到痛一般,将这鞭子向自己用力拽了过来。 随着这一下,那藏匿在水中的“东西”猝不及防,终于显露出了形迹! 只见它全身漆黑,咋看之下与一只普通的章鱼并无区别,但若仔细打量就会发现,它的触手并非是肉质吸盘,而是黑色骨头组成的一条条布满尖锐棱刺的鞭子! 而这,就是广陵城镇海卫年年都需要驱逐的东西,也就是当年谢非言以宁斐之名踩着它上位的东西——海兽! ——这条密道里,怎么会有海兽出现? 这是巧合?还是预谋?! ——刚刚从他身后袭击他的人是谁?那人如今身在何处?! 谢非言没再想更多,毫不避忌那鞭子一样的触手,在海兽剧烈的挣扎下生生将这海兽撕成两半,之后便果断浮出睡眠,离开枯井,跳上屋顶,脱离了海水的范围。 这个举动,既是因为谢非言不知道密道里还会有多少海兽、需要避开海兽的主场,也是因为谢非言想要找出方才从他身后袭击他的人。 然而随着海水从枯井喷涌而出,这荒废院落内所有能够被追踪的痕迹线索都被冲走了,一点儿不剩。而与此同时,主城区的灯也纷纷点亮,化作繁星,那些混乱的脚步声与天上的破空声也响了起来,越来越近。 是镇海卫与一些好管闲事的修士来了。 谢非言皱眉,有些不甘心地扫了一眼院子。 但现在实在不是追查的时候,而他的身份也不方便暴露,于是谢非言迅速做下决定,撕下衣裳的一角,将手上伤口三两下缠好后,又粗粗擦干视线中的血迹。直到一眼扫过院子再看不到自己留下的痕迹后,谢非言这才翻身离开院落,隐入黑暗。 他匆匆离开,但并未走远,而是换了衣服与面容后,重新混迹看热闹的人群里,又一次慢慢靠近了院子。 这时,已经是谢非言手撕海兽的小半时辰后了。 此刻的院落外,有很多看热闹的修士,所以谢非言的到来也不算惹眼。他扭头打量了一圈,发现来这儿的人大多都有修为在身,各门各派都有,而能站上院墙上看热闹、对着院子里检查现场的镇海卫指指点点的,都是修为比较高的人,比如说金丹期什么的。 于是谢非言看别人都这么不见外了,便也跳上院墙,还仗着自己金丹期的修为把别人给挤了下去,自个儿老神在在地坐着,身临八卦的第一线,可谓是轻伤不下火线。 而当谢非言定睛一瞧后——嘿!巧了不是,带队来这小院子里检查的,正是谢非言的老熟人,他曾经的助手,镇海卫佥事崔清河。 谢非言记得崔清河,也多多少少了解了一些对方这十年来的经历。 这崔清河啊,说来也实在是运道不好。这十年里,明明镇海卫指挥使来来回回换了十多人,但就没一个是姓崔名清河的。甚至在种种暗涌的局势下,这小子还越干越回去了,从镇海卫佥事一路下滑,最后跌底,成了个普普通通的镇海卫队长,每天的死工资还丢进了酒馆,天天不求上进,也是难得很。 不过崔清河的能力还是值得信赖的,这不,谢非言仔细一听,就听到了他头头是道的分析。 “这具海兽尸体,被一口气撕成了两半……你别看这件事简单,但其实海兽的皮是非常坚韧的,骨头也是,所以想要做到这一点的话,除了要有一定的修为之外,还要了解海兽的身体构造……” “可是队长,这海兽的皮也没那么坚韧吧?如果是出窍期分神期之类的大能来了,哪怕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能一撕两半吧?” “呵,所以今天天上怎么没有流星恰好划过、恰好给你小子的脑袋照照亮呢?” “……” “别废话!总之,这只海兽的尸体是从枯井里涌出来的,而井底有密道,也有海水,所以我们可以进行这样一个初步的推断。” “什么推断?” “有人心怀叵测,在这样僻静的地方挖通了一条通向海底的密道,试图行禁忌之事——豢养海兽!但海兽之所以禁止豢养驭使,正是因为海兽的凶暴与它的不可控性,于是这一天,当他来到密道例行炼化海兽时,海兽骤然暴起行凶,甚至击破了密道大门,引发了巨大动静。而这个人,则不得不杀了自己豢养的海兽后匆匆逃离。这就是为什么枯井之下竟会有通向海底的密道、为什么密道中会有海兽生活的痕迹,以及为什么这只海兽会死得这样干净利落的原因!” “可是队长……” “怎么?” “我刚刚听说,这密道的出口,除了海底,还有一个地方,那就是我们镇海卫指挥所里,供指挥使休息的房间内。” “……啥?!!” “所以如果真的是有人为了豢养海兽而挖的地道的话……还要开一个岔路口开在我们镇海卫指挥所?” 崔清河瞠目结舌,被这消息惊呆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而谢非言则扫了两眼,见镇海卫再没找到新发现后,便跳下院墙,无声离开。 “密道果然被打开了第三个出口,那便是通向大海……” “密道里有海兽生活的痕迹……但为什么海兽会老老实实生活在狭小的密道里?” 谢非言一边走,一边垂目思考。 “海兽是纯粹的野兽,性情暴虐凶残,没有基本思考能力。如果它们真的是不小心挖出了密道的第三条路,不小心进入了密道不懂得离开,它们也一定会闹腾出极大的动静……可它们偏偏‘住’了下来,还这样安静……” “难道说……” 难道说,真的像崔清河猜的那样,有人在暗中豢养海兽这样危险的东西?! 是因为有人在指挥和约束着海兽,所以它们才一直安静到了现在? 但不对……不对,应该不仅如此……只是豢养海兽的话,是不必非得在密道这种地方养的。 除非,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 比如说,这个密道地理位置的特殊性——这是唯一一条将大海与镇海卫指挥所直接连通的密道。 而镇海卫指挥所……就在主城区内,在城主府的一侧! 谢非言脚步一顿。 也正是在这一刻,一个带笑的声音在谢非言身后响起。 “宁指挥使,十年未见,别来无恙?” 谢非言的脸色瞬间冷了下去。 第53章 英雄之名 在广陵城内, 有这样一个人。 他声名赫赫,曾率领镇海卫屡创功绩,就连横行一时的东方高我, 也只能在人前低下头颅, 叫他一声大哥;他修为深厚,曾被认为是最有希望成为陆铎公继任者的人, 但他却在十年前的广陵城之变中突然逃离, 销声匿迹, 再没有了踪影。 他像是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 明明是那般厉害的人物,但入了这江湖却像是泥牛入海, 消失得悄无声息——但是这样的一件事,本就是不正常的。 一个够强也够狠的人, 无论放在哪里,都一定会掀起巨大的风浪。 如若这世上一直一直都没有他的消息, 那么这只能说明两件事: 他死了。 又或是他正准备掀起更大的、更猛烈的风暴! 所以这一刻, 当听到身后那极具特色、如同用骨节撞击出来的声音的这一刻, 谢非言终于明白了一切。 他转过身来,神色冰冷地看着身后的人,冷淡道:“是啊,十年不见。”谢非言一顿,叫出了那个名字,“——呼延极。” 只见谢非言目光尽头, 随着一声笑响起,一个古铜肤色的扎髯大汉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这大汉足有两米高, 面貌丑陋, 但却颇具气势, 不怒自威, 一双铜铃大的眼睛扫过来时,里头闪烁着骇然神光,叫所有对上他视线的人都不由得先胆寒了两分。 而这,也正是呼延极“黑面神”外号的由来! 只听呼延极朗声一笑,道:“宁指挥使,见了旧主,你竟也不拜吗?我可记得十年前的你对我可是极尽拍马奉承之事,没想转眼十年过去了,你却也能在我这被你害苦了的旧主面前摆出一副凛然神态,你说这事儿好笑不好笑?!” 十年前,随着东方高我的死,以及宁斐身份的揭破,陆铎公震怒非常,不但恨极了对东方高我痛下杀手的谢非言,更是恨上了当年将宁斐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也就是宁斐旧主、镇海卫原本的主人,呼延极。 当年,陆铎公收养了三名义子,即呼延极、陆乘舟、东方高我三人。然而事实上,呼延极与陆乘舟二人虽与陆铎公有义父义子之名,实际的身份却不过是陆铎公培养的打手,以及东方高我的挡箭牌,所以陆铎公对这二人心中自无什么深厚情谊。 因此,当宁斐身份暴露,东方高我惨死后,陆铎公心中又气又痛,当即唤来呼延极,就要对其痛下杀手。 可呼延极能从人群中脱颖而出成为陆铎公的义子,后又从义子之中脱颖而出成为镇海卫的主人,当然不会是什么善茬,所以在东方高我死后,他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果断抛下了自己多年来经营的一切,连夜逃亡! 这样果决的举动,果然叫他避开了直面陆铎公杀意的局面,也让他逃过了其后红衣卫的追杀。 但他其实本可不用面对这一切,抛下这一切。 他之所以沦落到这样的结局,都不过是因为他提拔了一个不该提拔的人,一只噬主的恶犬——宁斐! 而谢非言作为噬主的恶犬,要说他对呼延极有什么歉意? 不,并没有。 甚至与其相反的,在面对旧主的指责和嘲讽时,谢非言竟还冷笑一声,反唇相讥:“我本以为你已经在陆老儿的追杀中死无葬身之地了,却没想到你竟然还活着,果然是乌龟老王八,也是够能活够能逃的!” 面对这毫不留情的叱骂,呼延极脸色一黑,抛下了伪装的豪迈与爽朗,冷笑道:“宁斐,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当年我对你也算是仁至义尽,甚至还有提拔之恩,结果你却杀了东方高我,害我十年逃亡!如今再见,你竟对我没有半分愧疚之心?” 谢非言讥诮道:“仁至义尽?提拔之恩?难道不是互相利用、狼狈为奸?当年的我是因什么被你看中的,你莫不是忘了吧?” 十二年前,还是镇海卫普通一员的谢非言,看出了呼延极想要将当时的镇海卫指挥使杀之而后快的心思,于是他在呼延极之前动了手,陷害当时的镇海卫指挥使临阵逃脱,而后不给对方辩解机会,骤然暴起,一刀枭首,并以此为投名状,敲开了呼延极这一方势力的大门。 “能够杀旧主一次的人,自然能够杀第二次!你自负于你的驯养技术,傲慢豢养恶犬,最后被恶犬反咬一口,难道不是理所当然?!”谢非言冷酷一笑。 呼延极咬牙,恨声道:“很好,很好!宁斐,你果然是条养不熟的狗!” 谢非言冷冷一瞥:“若说我是会反噬其主的恶犬,那你这与海兽狼狈为奸、背叛了人身的恶鬼,便是畜生不如!” 呼延极冷嗤一声,刚要反驳,却突然心跳一滞,突然感到了些许不对。 “等等,你……你知道?!”呼延极神色惊疑不定,“你从何时知道的?!” 方才,在那小院的枯井下出手袭击谢非言的,正是呼延极!这件事,是二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所以当听到谢非言这话语的第一时间,呼延极本以为是谢非言看穿了他的身份与计划,这才出言讥嘲喝骂于他。 然而呼延极转念一想,又从谢非言的神态中察出些许端倪,发觉事情并非这样简单。 “你——你竟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 呼延极难以置信,在这一刻于脑海中浮出了无数的念头:宁斐竟知道了他的身份?宁斐如何得知?宁斐如何做想?宁斐是否在暗地里谋划什么阴谋?宁斐为什么没有向道盟告发?宁斐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呼延极脑中一片混乱。 而在他的面前,谢非言拢着袖子,淡淡道:“十二年前发生过什么事,想来呼延少爷还记得吧?” 十二年前,宁斐将前任镇海卫指挥使一刀枭首,而后将其取而代之。 但是——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发生了。 “海兽袭城。”谢非言平淡说着,“数不尽的海兽,从海中涌出,向广陵城发动了悍不畏死的袭击……这样的事,几乎每十余年就会发生一次,所以那一次,并没有任何人为此感到惊讶。陆铎公没有,镇海卫指挥使没有,我也没有。” “时势造英雄。想要更快地成为英雄,要么抓准时机,要么创造时机,而恰好,这海兽袭城正是一个绝佳的时机!” 于是,谢非言毫不留情地坑杀了前任镇海卫指挥使,将这老儿的脑袋作为自己的晋身之资。 “我用上一任指挥使的脑袋赢得了你的信任,因为你呼延极当时陷入的困境,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当年,陆铎公将镇海卫交给了呼延极,但却又并不真正放心他,于是将自己心腹放在镇海卫指挥使的位置挟制他,处处给他使绊子。只要稍稍懂得动脑子的人,都知道呼延极心中有多么痛恨前任指挥使。 “而果然,看到前任指挥使的脑袋后,你大喜过望,力排众议,让我成为了镇海卫新的指挥使。但我作为一个面生的新人,如何能叫那些心思叵测的老东西心服口服?所以我决定,为自己博取更大的功劳。” 谢非言深知,机不可失。 他与师易海的约定,只有三年,而当时已经过去了一年,他需要在剩下的两年内走到东方高我的身边,谋划出一个能亲手杀死东方高我的机会! 时间紧迫,他要在更短的时间内走到更高的地方,而海兽袭城这样绝好的晋身之机,十余年才会有一次——所以谢非言干脆放开了手,干了件大事。 “我命人赶了两天两夜的时间,造出无数水/雷,投于海中,而后在海兽最多的时候引爆……最后,我胜了。” 从系统手上换来的水/雷图纸,又经过灵力的改良后,终于演变成了谢非言手中对抗海兽的一大杀器! 当数量恐怖的水/雷一朝引爆后,数万海兽死于顷刻之间,剧烈的爆炸引发海啸,腥臭的血水数月不散,苟活的海兽落荒而逃——一场本该持续数月的人类与海兽的对抗,在短短几天内就结束了。 仅此一战,过去不显山不露水的宁斐,便名正言顺地坐稳了镇海卫指挥使的位置! 而与此同时,宁斐的凶名也随着数月不散的血水喧嚣尘上。 然而这又如何? 英雄正是如此——自古至今,英雄之名向来踩着尸山血海,累累白骨。 对于海兽来说,宁斐自然是最凶恶的狂徒,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人。 但对于无数家人丧生海兽之口的凡人来说,宁斐就是他们最大的英雄。 “一战成名后,广陵城对我大开方便之门,哪怕是陆铎公也对我另眼相看,认为那时候的我虽不过区区炼气,但心智与手段已经足够胜任镇海卫指挥使之位……那本应是我最风光的时刻,但在这样的时候,我却感到了一个人对我的深重杀机。呼延公子,你猜那是何人?” 呼延极缓缓长出一口气。 “原来如此。”呼延极缓缓道,“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你就已经怀疑起了我的身份。” 在无数对宁斐的推崇、尊敬、敬畏、惧怕的目光中,唯有呼延极一人竟对宁斐生出了杀意! 虽然呼延极很快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在这之后露出半点异色,但那一瞬间的杀意,却足以令当时的谢非言生出警惕。 谢非言道:“那时候的我还没有怀疑你的身份,而只是怀疑你的目的。” 谢非言最初只以为自己功高盖主,惹来了呼延极的忌惮。 “但呼延少爷,你实在太不谨慎了。你让分海兽杀的人,太多了。” 在察觉到呼延极突如其来的杀意后,谢非言就对这个人生出了警惕之心,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而随着这样的观察,谢非言也逐渐发现,近年来,海兽袭击人类的事屡屡发生,比过去的频率高了许多。 那些丧生海兽之口的人的身份,千奇百怪,似乎毫无关联,所以从未有人对此怀疑过。然而,在谢非言对此留心、以“呼延极”的身份为线索将其串联后,很快就发现,绝大部分死于海兽之口的人,都直接或间接地以他们自身的死亡,为呼延极开启了方便之门。 所以这些海兽这些死亡背后的真相,已经呼之欲出。 “大概是你走得太顺利了吧,呼延少爷,道途也好权势也好,你几乎都是顺风顺水,所以你才不会知道,对于小人物来说,观察和动脑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 或许是用修为代替了脑袋思考的缘故,这些修士大多都不够谨慎。 所以在谢非言的无声观察下,呼延极很快就暴露了自己可以指挥海兽的事实,也暴露了他才是当年海兽袭城的幕后主使的真相! “不过让我奇怪的是,你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十年前的谢非言,以为呼延极是一个意外获得海兽这把利刃、而后与虎谋皮的野心家,所以谢非言十年前毫不客气地坑了他一把,并且从未生出愧疚之心。 但十年后的现在,当谢非言发现地下密道的岔口,发现那些被呼延极豢养的海兽后,他终于生出了另一个疑惑:这呼延极,剑指广陵城城主府,到底想要做什么? 十二年前,呼延极指挥海兽袭城。 十二年后,呼延极又占据了这条唯一一个连通了大海与主城区的密道,绕开了广陵城外抵御海兽的结界,剑指广陵城的主城区。 难道,他是想要指示海兽通过密道,袭击城区,袭击陆乘舟,推翻新城主,最后再以救世主的身份登场,成为真正的广陵城城主的目的? 可他难道不知道,这陆乘舟也只不过是道盟的傀儡吗? 就算他真的成功通过密道,将海兽放入主城区,杀了陆乘舟,成为了广陵城新城主,又能如何?也不过是取代陆乘舟,成为道盟手上的另一个傀儡罢了! 除非他能用海兽杀了所有的道盟中人,甚至是杀了道盟的主人青霄仙尊——但这可能吗? 对面,呼延极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一笑。 “我的目的?” 呼延极咧嘴笑着,神态古怪。 “与其问我的目的,我倒是更好奇你是怎样想的,宁指挥使大人。” “令海兽闻风丧胆的宁指挥使大人啊,你既为人类的英雄,为什么却在明知我身份有异的情况下,还对此不发一言?” “大英雄宁斐,”呼延极讥嘲着,“你的心里,又在想什么?!” 这一刻,谢非言缓缓皱起了眉头,陷入沉默。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呼延极恍然,嗤嗤冷笑,退入了阴影之中。 “宁斐啊宁斐,我还真道你是什么正义凛然的英雄之辈,却原来也不过是沽名钓誉之徒、一个被时势推到英雄之位的幸运儿而已……既然你这么多年都保持了沉默,那么你切记切记——继续沉默下去吧!” 呼延极大笑一声,消失不见。 唯独留下谢非言独自立于无人的僻静小巷之内,低垂下眼,凝望着地上流淌的黑暗阴影,沉默不语。 …… 与此同时。 城主府前,一个将身形藏在披风之下、将面容隐在兜帽之中的人大步走出,靠近了戒备森严的城主府。 “站住!” 城主府的守卫喝住了这人。 “来者何人?!” 来人扯下了兜帽,露出了一张令城主府的守卫们有些陌生但又好像在哪儿见过的脸。 “吾乃宁斐,十年前的镇海卫指挥使,宁斐。” 这个人,容貌寡淡,平平无奇——正是十年前凶名赫赫的镇海卫统领,宁指挥使,宁斐!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还敢回来? 他……到底想做什么?! 城主府前的众人骇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摇曳的火光中,宁斐那张寡淡的面容在阴影中化作诡谲不定的恶兽。 他无视了众人的惊疑不定,沉声说道:“请为我通报。” “我有重要的消息,一定要亲口告诉陆公!” 第54章 图穷匕见 宁斐, 十二年因以一人之力坑杀数万海兽而坐稳镇海卫指挥使一职,铁血无情,凶名赫赫, 令人闻风丧胆! 然而两年后, 广陵城三少爷东方高我惨死,其后宁指挥使同时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风言风语席卷全城。有的说宁指挥使正是当年杀害东方少爷的真凶谢非言,有的说是谢非言杀害东方少爷的时候顺手也将宁指挥使杀了, 还有的说是宁指挥使勾结了外人、给了外人杀害东方少爷的可乘之机, 于是在东方少爷死后他便也与外人一块儿逃走了…… 无数千奇百怪的猜测齐齐出现, 而唯一不变的是:宁斐宁指挥使,若死了还好,但若活着, 必然是个叛离了广陵城的叛徒。 那么如今,既然他还活着,那么当然就是叛徒——而一个叛徒, 凭什么能够这样明目张胆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理所当然地要求面见广陵城的新城主陆乘舟陆公?! 城主府前陷入了沉寂。 众人面面相觑, 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宁斐见无人回答, 那双凌厉的眼睛一扫,冷声厉喝:“还不进去通报?!” “啊?是!” 这一瞬间, 所有人都被宁斐气势所摄, 急急跑向了城主府内。 片刻后,那进去通报的人竟还真的带出了新任城主的命令:带宁斐去城主府的书房一见。 宁斐看也不看众人,甩手进了城主府, 一路无人敢拦。 而他也不必有人带路, 很快就来到了书房, 推门而入。 房间内,陆乘舟正坐在书桌后,托着下巴好奇看他。 “宁斐?”陆乘舟念着这个名字,心情微妙,“你说你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诉我?” “是。”宁斐垂着眼,面上是严肃与恭敬,“我有话对陆公说,还请陆公屏退左右。” 陆乘舟看了看左右:这不是没人吗! 难道这人以为他身边会有暗卫? 也对,陆铎公还在时,身旁是有红衣卫守卫的,讲究的就是一个排场。只不过到了他……算了,不想了,总之,不能在外人面前落了面子! 陆乘舟装模作样地挥手,做出屏退左右的样子,只不过因为业务不熟练的缘故,差点就把书桌上的书给打落了。 他吓了一跳,连忙在对方发现前把书扶了起来,心中暗自庆幸面前这人只是筑基,发现不了他的小动作,否则他可真是丢脸丢到南天门去了。 “行了,说吧。” “是。”宁斐低声应着,向他走来。 陆乘舟小心将书扶好,一边踩住无声飘落的废纸踢到角落,一边好奇用眼神打量眼前这人。 十多年前,陆乘舟作为游离在权力边缘位置的陆铎公义子之一,自然是与投靠了呼延极的实权人物宁斐没什么交集的。 那时候,宁斐作为镇海卫指挥使,可谓是一口唾沫一个钉,头上除了陆铎公和呼延极外,哪怕是东方高我也只能骂他而指挥不动他——跟小透明的陆乘舟地位可谓是天差地别。 后来,东方高我死了,宁斐不见了,呼延极跑了,陆铎公死了……最后,当小透明陆乘舟一跃成为下任城主备选时,他一脸懵逼地将卢涵雁回浪阳城前,卢涵雁倒是曾对陆乘舟说过一些话,也隐约提及过宁斐此人,似乎在暗示他什么。 只不过卢涵雁话语含糊,陆乘舟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当然,陆乘舟也不在意。 他向来得过且过惯了。 十年后的现在,二人地位骤然转换,陆乘舟也再一次见到了这人。 陆乘舟本以为自己会对这位曾经的宁指挥使大人非常陌生,但出乎意料的是,随着宁斐的走近,他竟觉得这人给他的感觉熟悉了起来。 就好像他们其实是老熟人了,对方的一举一动都透着说不出的熟悉,好像对方一抬手他就知道这人想做什么。 ——奇怪,奇怪。 明明他与宁斐不熟,为何他觉得这人并不陌生? 陆乘舟眉头微皱,感到了些不对,也感到了些不妙。 眼见宁斐已经走到近前,陆乘舟终于忍不住心慌,在椅子上不安地动了起来,道:“等会儿,宁斐,你就站在——” 就在此刻,面前不过筑基期的宁斐修为暴涨,欺身上前,携着风雷之势,将藏在衣袍下的匕首骤然刺入陆乘舟的心口! ——图穷匕见! 陆乘舟满脸愕然,瘫坐在椅子上,右手紧紧捂住胸口的匕首,像是想要以此挽回自己那随血液流出的生命。 “你……你……是你……” 陆乘舟面前,宁斐的面容如水一样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有着古铜肤色的扎髯大汉。 赫然是呼延极! 此刻,呼延极微笑着,后退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坐在座椅上的陆乘舟,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成果,又像是在嘲弄陆乘舟的命运:“二弟啊二弟,十年不见,你还是如此无能无用……像你这样的废物,何德何能,竟敢忝居广陵王之位?” 陆乘舟胸口刺痛,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凌迟。 他颤抖着想要起身,又或是直接逃跑,但大量血液的流逝让他的力气也在飞速消退。 “你……你没死……为什么……要这么做?!”陆乘舟咬牙,愤怒瞪视着呼延极,“如果……如果你想要广陵城城主之位……只要你出现就好了……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过去那么多年的兄弟之情,竟这样薄弱,让呼延极恨不得杀他而后快吗?! 呼延极冷冷一笑,道:“陆乘舟,我最看不起你的就是这一点——得过且过,随波逐流,毫无主见,连一条狗都比你有血性!” 陆乘舟艰难喘息,已经开始感到了头晕眼花。 也不知道呼延极用来杀他的匕首上涂了什么,只是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陆乘舟就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重,越来越冷。 呼延极自然也知道如今的陆乘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漫不经心地后退了两步,没叫地上漫开的血迹污了他的鞋,缓步走到了窗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座城池。 广陵城最初是广陵镇,一个不起眼的小镇,直到陆铎公来到了这里。 他堆起了山丘,引来了河流,最后绕着山丘建了一座巨大的城,布下了笼罩整座山城的巨大结界。而这座城,就是广陵城,而广陵城的城主府,就在这座山最高的地方。 这山丘虽不高,但视线极佳,因此,当呼延极站在城主府时,他一眼就将整个山城都收入眼底,也一眼就看到了远方的海。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黑沉沉的眼倒映着黑暗的海面与广陵城的灯火。 “陆乘舟,你知道吗,从最开始认识你的时候,我就讨厌着你。” “你从来都不懂,这个世界是容不下得过且过的人的。”呼延极漠然说着,“只有一直向前走的人,才能活下去,也只有拼尽全力将命运抓在手中的人,才能成为最后的胜者……无论是陆铎公也好,我也好,甚至是东方高我那个蠢货也好,都在拼尽全力,想要将命运抓在手中,而你——偏偏只有你,得过且过,随波逐流。” “这是一个肮脏的地方,这里的所有人都有自己的欲/望和目的,所有的人都有自己难以回首的过去,但你,你什么都没有。” “然而这一切这并不是因为你没有欲/望,也不是因为你足够正直,而只是因为你足够无知——你什么都不知道!陆乘舟,广陵城也好世界也好,你的目光从来没有看到了这些。你的眼里,只有你那小小的一方天地,所以你轻易就能得到满足,甚至不惜为了保持这样的无知而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了他人操控,然后再告诉你自己‘反正我什么都没有付出过,所以我什么都没有失去过’。” “愚蠢,愚不可及!” “令人作呕。” “你从来没有试图主动去做一件事,从来都是由命运由局势推动你向前。你活着,却像是死了,好像谁都能来你头上踩一脚——所以最后,你也注定会被践踏入泥中。” “不要怨我,陆乘舟。毕竟随波逐流的你早已经放弃了你的命运和人生,而我——我只不过是那个踩下第一脚的人而已。” 陆乘舟的神智越发模糊了。 他的眼神逐渐涣散,几乎要就这样融化在这个只有一人声音的书房内。 但下一刻,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将陆乘舟骤然惊醒,回了些神。 窗户边,火光冲天。 混乱的脚步与混乱的声音齐响,好像有人在叫着海啸,又好像有人在叫着走水。 这一刻,比痛更尖锐的东西唤回了陆乘舟的神智,他努力抬头看向呼延极,嗬嗬喘气。 “你……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呼延极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推窗跳下。 “再见了,二弟。” “既然你活着毫无目的,那就顺应我给你安排的结局,无知地去死吧。” 呼延极消失了,像是融化在了黑暗中。 陆乘舟艰难地将自己支撑起来,想要走到窗边看这座广陵城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或是打开门叫人来救自己。 但最后,他只是翻倒在地上,倒在自己的血泊之中,发不出半点声音。 ——刚才……刚才呼延极……到底做了什么……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能这样下去…… 不能这样下去…… 陆乘舟的视线飘飘荡荡,看到了书桌角落的废纸,刚好在他的手边。 而此刻,这张废纸已经变得湿润发黑。 陆乘舟一怔,用尽全力将这团废纸攥在掌心。 下一刻,书房外持续响起的混乱终于蔓延到了这里。 小厮慌慌张张地跑到了书房门前,用力拍着门。 “陆公,陆公不好了,海兽……海兽袭城了!还有……还有海啸,还有爆炸,还有走水……” 小厮的声音颠三倒四。 “陆公,李先生让你尽快去前殿主持大局!陆公!陆公你在吗陆公?!” 陆乘舟意识越发涣散起来。 ——这小子,也实在是太不机灵了。这样重的血腥味,他都没闻到吗? 或许是书房内的沉默太长太长,小厮慌张极了,道了声罪,用力撞开了门,而后一眼就看到了血泊中的陆乘舟。 “陆公?!!陆公!!!陆公你怎么了?!!!” 小厮慌张大叫起来,引来了府兵。 府兵一片哗然。有人当即转身,去前殿通报李先生去了。 陆乘舟见到了人,终于松了口气,彻底沉入了黑暗。 ——你们……快点注意到啊。 ——那个藏在暗处的……真正敌人…… 几乎就在陆乘舟昏死后的短短十个呼吸时间内,李先生带着夜风,闯入了书房。 他沉着脸为陆乘舟做了初步的治疗后,回首问府兵这个书房内到底发生了何事。 书房内众人面面相觑。 最后,府兵中有人弱弱道:“方才……方才,宁指挥,不,宁斐来了。” 宁斐,十年前围杀数万海兽的镇海卫指挥使,对于这个人,李先生作为目前有实无名的副城主,当然是知道的。 “那么宁斐何在?”李先生皱眉问道。 场中无人回答。 李先生面色一冷。 至此,一切已经一目了然。 李先生强忍震怒,拂袖喝道:“来人!宁斐袭击城主,其恶不赦,立即派人封闭全城,广发通缉令——给我搜!” “我倒想看看,那宁斐到底长了几个胆子,竟敢在我道盟眼皮子底下杀害我道盟成员!” 李先生震怒的声音滚滚如雷,将城区一侧的修士纷纷惊动,来到近前,或惊奇或愕然地看着这混乱的一幕。 而下一刻,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声音响起。 “在下不才,虽惯来有着狂恶凶名,却也并非三头六臂,也没有多长几个胆子。” “所以袭击城主这件事,自然也不是我做的。” 众人一惊,蓦然转头,望向声源处。 无数视线凝聚。 第55章 保护者 这一刻, 无数人视线的尽头,谢非言肩披着海风与星光,大步而来。 披风烈烈, 摇动的火光下, 谢非言的面容显得格外迷人又格外轻狂,正是那种会令姑娘尖叫的迷人,也是那种会令无数男人嫉恨的轻狂。 李先生看着谢非言,眉头一皱:“你是何人?” 谢非言坦然一笑:“在下宁斐,不过我更希望大家叫我谢非言。” 随着谢非言这声话语的落下, 城主府的一些府兵与下仆顿时惊叫了起来。 “谢非言?宁斐?” “果然是他!宁斐真的就是谢非言!真的是他!” “他竟真的承认了?” “那今晚这……” 纷叠的议论声响起。 李先生皱眉一扫, 这些乱糟糟的议论声顿时又平了下去。 李先生肃然道:“宁斐也好, 谢非言也好,你当年杀害了东方高我,如今又想要杀害新任城主, 难道你是欺我道盟无人吗?!” 谢非言垂下眼,掩去心里的不耐,道:“十年前我与东方高我的恩怨, 已在十年前彻底了结, 如果有什么人想要为了东方高我出头, 大可来找我。然而我如今要分辨的事,与十年前的恩怨无关, 与东方高我无关, 与道盟同样无关,李先生大可不必纠缠不清。” 谢非言话不好听,但在众门派弟子的注视下, 李先生自认道盟脸面, 自然只能强忍怒气。 “你是想说, 如今这件事不是你做的?”李先生冷笑一声,“你怎么证明这件事与你无关?你怎么能证明你就是宁斐?!” 李先生扬声道:“一盏茶的功夫前,众目睽睽之下,有府兵见到宁斐自府外而来,口中称有重要的事向城主禀告。城主念宁斐好歹为广陵城效力一场,便好心好意将他迎入书房,没想最后却被他暴起刺伤!然而如今,你却突然出现,称那人不是真的宁斐,而刺伤城主的也是冒牌货……宁斐,不,谢非言,你到底有何证据?!” 谢非言无视了李先生的咄咄逼人,坦然走近:“我没有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但李先生,你难道就有证据证明那人就是真正的宁斐吗?” “狡辩!” “非是狡辩,而是与你讲道理罢了。李先生,既然我们互不信任,为何不进书房看看有什么凶手的线索呢?如今广陵城外有海兽袭城,内有无数不明原因的爆/炸与走水,正是内外交困之际。若是能直接从书房找到凶手的线索,或许能直接揪出幕后真凶,省下许多功夫。” 李先生冷冷一笑:“你说的好听,我又如何信你?我又如何知道这是不是你想要逃脱责难的手段?” 谢非言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刚要说点什么。 下一刻,有人款步从火光走出。 “就凭他是我圣火宫的外门长老,谢非言。” 无数视线骤然转开,落在出现的圣火宫少宫主梦观澜身上。 若说广陵城的这些府兵们,还只以为“圣火宫外门长老”的重点是在“圣火宫”身上,以为这位曾经的镇海卫指挥使是又找到了一大靠山,那么另一些懂得这“圣火宫外门长老”意味着什么的人,却无不在这一刻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因为这么多年来,圣火宫只有一位外门长老,就是那位神秘的、从未在人前露面但却凭一己之力将圣火宫的“财神”之名从大漠传到中原的人。 而那人——那位圣火宫的“财神”,竟就是他么?! 梦观澜毫不在意这些目光,朗声道:“若李先生怀疑他的身份与目的,那么我圣火宫可为他做担保,如此,可足够了?” 谢非言看向了她,叹息一声:“少宫主何苦如此?” 谢非言一开始不提自己圣火宫外门长老的事,就是为了让这件事与圣火宫撇清干系。刺杀道盟成员、广陵城城主的事,本就因为掺杂着数个谜团与种种缘由,而被搅成一团浑水、混乱不堪,就连谢非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最后能不能洗脱罪名。 然而,如今大局将乱,若广陵城一直向错误的方向使力,很可能放走真正的敌人,所以谢非言才站出来,将这一切快刀斩乱麻,试图令这起突发事件迅速回到正轨,而至于他自己……如果实在说不清楚,大不了先跑路,回头再找场子就是。谢非言倒不是很在意自己的名誉如何。 但如今梦观澜的站出,虽然为他手上增添的筹码,减少了麻烦……却也让他心情沉重,不知该如何回报这份信任之情。 梦观澜向谢非言微微一笑:“谢长老说笑了,哪有什么‘何苦’不‘何苦’?”她的话语中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天真、真挚、理直气壮,与坚定无回,“我只不过是在说真话罢了。” 只要是正确的事,就要做;只要是有理的话,就要说。 没有虚与委蛇,也没有利益衡量。 这是年轻人最干净纯粹又动人的心思。 谢非言有些许动容,有那么一瞬间忍不住去回想《倾天台》里是否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忍不住去搜寻这样的人最后是怎样的结局,但他什么都没有找到。 与圣火宫有关的一切,都像是埋在冰山之下,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就在谢非言走神的这一瞬间,梦观澜已经来到了两人面前。 她看了谢非言一眼,小声道:“长老,你……”她琢磨了一下用词,委婉道,“你夫人呢?” 谢非言:“……” 如果不是不合时宜,谢非言简直想要看看这小姑娘的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谢非言道:“应该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按理来说,在这个所有修士都围到城主府的时刻,沈辞镜至少应该过来露一次面,但谢非言却自始至终没有看到他的出现。 “不用担心他,这广陵城如今虽乱,但能伤到他的人怕是不多。”谢非言说。 梦观澜暗自摇头:“谢长老,我不是担心他,我是担心你呀!他怎么没陪在你身边给你撑腰?” 谢非言听着这小姑娘理直气壮的话,心下赧然,叹笑道:“这样的小事,哪里就用得着他来撑腰了?” 梦观澜道:“可是,长老你身体不好,万一有那傻子一定要同你打架该怎么办?” 谢非言一笑,也不生气,毕竟跟这样真心实意关心自己的小孩子总是很难生起气来的。 “少宫主,有些事并不一定非要通过暴力才能解决。”谢非言难得温和了些语调,道,“更何况若真的要打,我也不惧任何人,也不必任何人来保护我。” 他从来都是保护者,也从未将自己视作被保护的那一方。 闲话到此为止。 谢非言道:“既然少宫主也来了,那不如一同进来瞧瞧吧。”说着,谢非言转向了台阶上的李先生,道,“李先生不介意吧?” 李先生深深看了谢非言一眼,沉吟片刻,让开了路。 “既然是圣火宫少宫主做担保……那么,进来吧。” 在众人的目光下,谢非言坦然走入了这个可能会助他洗脱罪名也可能会将他彻底定罪的书房。 他的心中并未紧张或沉重,他甚至还有闲暇去思考另一件事: 如今的沈辞镜,到底在哪儿? · 一个时辰前。 几乎就在谢非言决定去探探密道、消失在归元宗驻地的下一刻,沈辞镜也从自己的房间内走了出来。 他是避着谢非言走的,因为他要去一个地方,找一个人——风月斋,风月先生。 风月斋,这地方一听不是个正经地儿,而风月先生这名号,听起来也不像是个正经人。如果不是小师妹的强烈推荐,沈辞镜根本就不会想到要进这种地方。但因为小师妹说这会有一样东西为他“排忧解难”,所以他才抱着疑惑的心态来了——当然,偷偷来,避开他家阿斐,以保持自己在心上人心目中的美好形象。 而这件事,还要从归元宗那位小师妹说起。 沈辞镜此次下山,是遵从了师命,来为师兄弟撑场子的,但是下山前他却偶遇了小师妹,也就是十年前谢非言重伤目盲时负责照顾谢非言的那个小女娃。 十年前的那个小姑娘,到了十年后已经是大姑娘了,也正好春心萌动的时刻。 自认有家室的沈辞镜,向来是避着这些小姑娘走的,特别是在他注意到小师妹对他时常表露不同寻常的热切神态后,就越发注意自己与小师妹的距离了。 但有心算无心,沈辞镜下山时,还是被这位小师妹堵了个正着。 “沈师兄,听说你要下山?”小师妹扭扭捏捏。 沈辞镜暗道不妙,以为这小师妹是来跟她表白的,赶紧说道:“我不喜欢你。” 小师妹懵了三秒,古怪皱眉:“沈师兄,你觉得我会喜欢上棒槌吗?” 沈辞镜:“……” 你很好的。 沈辞镜扭脸就下山了,心里奇怪多于生气:如果小师妹不喜欢他,那为什么天天用那么热切的眼神看他?心情还那么迫切,一副百爪挠心的感觉? 后头,小师妹见沈辞镜走了,连忙追上。 “沈师兄!沈师兄别走呀沈师兄,我还没说完呢!” 沈辞镜停步看她。 小师妹扭着手,不好意思道:“那个……那位……那位谢公子,就是十年前的那位公子,现在如何了?” 沈辞镜:“……” 沈辞镜是听过这位小师妹的“理论”的:不通人情的是棒槌,普普通通的是道友,风姿迷人的是公子。 而这小师妹,叫他心上人“谢公子”! ——原来小师妹不是喜欢他,而是喜欢他喜欢的人! 更生气了! 沈辞镜这回连身子都转了过来。 他看着小师妹,认真道:“小师妹,你不要想了,他有喜欢的人了!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绝不会错的。” 这一刻,沈辞镜其实是想要光明正大地宣布那个又好看又聪慧的人是属于他的、想要给他盖上章或者让他给自己盖上章,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与缘分。 但谢非言说不行,没到时候。 沈辞镜不懂为什么“没到时候”,但他愿意听谢非言的。 所以他忍住了向情敌炫耀的本能。 然而出乎沈辞镜预料的是,小师妹听到谢非言有了心上人后,不但没有失落,反而心情更热切了。 “那……那谢公子喜欢的人是谁?!” 沈辞镜:“不能说。” 小师妹眼珠一转,换了个问法:“那么沈师兄你每年去大漠看的那人,是不是谢公子?” 这个倒是能说。 于是沈辞镜坦然点头:“是。” “是谢公子主动告诉你他有喜欢的人?” 沈辞镜想了想,点头:“是。” 小师妹兴奋握拳,险些蹦跶起来:“我就知道!!” 沈辞镜:? 小师妹看到沈辞镜面上茫然无辜的表情,一想,便觉得棒槌果然放哪里都是棒槌。 她叹息摇头,道:“沈师兄,你这样不行的,人若是太笨太直就容易忽略对方话语之下的真意的……不过这也的确不能怪沈师兄,毕竟师兄长年在山上,鲜有接触到这些的时候……这样吧,师兄,你下山后就去风月斋,说想要风月先生的最新作,然后好好参详一下。只有这样,你才会明白一些重要的人到底在对你说什么啊!” 沈辞镜觉得这不太靠谱。 所以来到广陵城后,他花了一段时间做心理建设,结果没去成,因为撞上了姐姐沈姝,又遇见了心上人谢非言。 直到沈辞镜将谢非言送回客房后,准备休息前,他才突然想到了小师妹那饱含深意的表情,想到了这听起来就很不正经的风月斋与风月先生。 于是他疑惑坐起,偷偷溜出门,找到了风月斋——一个光明正大的书铺。 风月先生自然不在书斋,但他的最新作《如梦令》——一本图文并茂的小说,却在书斋售卖。 沈辞镜将小说翻开后,粗粗翻阅了一番,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然后他明白了两件事: 原来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事,竟然是这样做的。 原来在小师妹心里,他不但是个说话不好听的棒槌,还是个连别人喜欢自己都不知道的傻子。 · 沈辞镜当着书斋老板的面,神态坦然地翻完了小黄书,并且揣上好几本“风月先生力作”的小本子后,理直气壮地结账走人,与常人遮遮掩掩紧张羞涩的神情全然不同。 书斋老板看了他两眼,忍不住叫住了他:“唉,那小子!” 沈辞镜转头看他。 书斋老板顿了顿,好像是想问点什么,但最后又没问。 “想不想要《如梦令》珍藏版?”一副文弱书生模样的书斋老板摇着扇子,“要知道,一般人我可不卖他!” 沈辞镜想了想《如梦令》这个故事梗概,觉得这本叙说两个原本相爱的人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不能在一起的故事,实在过分凄婉,直让他这个散发着酸臭味的恋爱狗看得直打瞌睡,但不得不说,这本书另外的某些部分还是写得很好的。 于是沈辞镜欣然点头:“好。” 回程路上,沈辞镜用袖中乾坤揣着一堆小黄书,手上还拿着《如梦令》的典藏版,一边走一边用学术的目光对比典藏版和普通般的区别。 但就在沈辞镜走入主城区这一刻,黑暗中,骤然有锋锐剑气亮起,无声而来。 沈辞镜心中一凛,迅速后退,但却还是被这凌厉剑气撕裂了书籍,在手背留下了细细血痕。 片刻前还精致完好的书籍,这一刻便化作了纷纷扬扬的碎片落下。 沈辞镜看着这些碎片,眉头缓缓皱了起来。 第56章 万里凝冰 沈辞镜缓缓皱眉。 而下一刻, 黑暗中就传来了一人的爽朗笑声。 “沈道友果然修为深厚,连这样偷袭的一剑都能躲开,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剑的弟子!” 从黑暗中走出的那人, 话语快言快语,语气爽朗, 但容貌却偏向于清俊秀气, 一眼看去就叫人心生好感,哪怕举止偶有唐突,也能让人生不起气来。特别是他这会儿也身穿与沈辞镜一般无二的白衣,所以当两人站在一块儿时,晃眼看去就像是兄弟似的。 但沈辞镜却对这“兄弟”并无什么好感。 “原来是云霄公子。”沈辞镜垂着眼,看着地上惨死的珍藏版书籍的尸体,语气平平淡淡, “青霄仙尊平日里教你的,是这样暗剑伤人吗?” 云霄公子的笑脸垮了一下, 但很快他又努力露出笑来,道:“我只是想试试天下第一剑的弟子的能力而已, 若有冒犯,在下在这里向道友赔罪了。”他看了一眼地上散落的碎片,“还是在下方才损坏了道友的心爱之物?不若这样吧,我出钱再帮道友买一件吧。” 沈辞镜终于抬眼看他:“不必。” 云霄公子笑道:“道友何必客气, 这本就是——” “我嫌脏。” 云霄公子的笑脸凝固在了面上。 沈辞镜转身要走。 云霄公子连忙回神,再度拦在了沈辞镜前方。 “等等, 等等道友,我也是好意啊!方才的那番冒犯, 我也已经道歉了, 你为何还要生气?我听闻我们二人的师父以前曾是同道, 是不打不相识的好友,我便也以为我们二人也能仿照前辈那样……道友,沈哥,是我错了,你莫要生我的气,可好?或者你说我要如何做才能叫你解气?”他讨好地说着,亲和力极高的笑颜让人几乎不忍心责怪。 沈辞镜站定,黑黝黝的眼睛再度落在他身上,定定看了他一眼。 沈辞镜是一个很好看的人。男也好女也好,在云霄公子的这些年里,就没见过有比沈辞镜更好看的人,也没见过更好看的眼睛。 沈辞镜的眼睛,黑滟滟的,像是黑色的宝石,能将原本平平淡淡的光折射出绚烂的色彩,令人目眩神秘。 所以在云霞公子第一次看到这个人、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就在心中生出异感,涌出复杂情绪——但这一刻,当这双眼睛真正落在他身上的这一刻,他却忍不住有瞬间背脊发寒。 因为在这一瞬间,他感到这双看着他的并不是人类的眼睛,也不是可供人在掌中玩乐的宝石,而是澄澈明镜得能映出人心底最深处的污秽的镜子。 清晰得令人厌憎、令人恐惧。 “云霄公子,这世上最没意思的,就是你明明心底厌憎着一个人、恨不得将那人食肉寝皮,却还要露出笑脸,与那人称兄道弟。”沈辞镜轻描淡写地将他拂开,“就像是你,无趣透顶。” 无趣透顶。 这一刻,云霄公子的面容蓦然涨红。无边际的愤怒涌出,甚至压倒了被人一眼看穿的恐惧。 他转身向着沈辞镜的背影喝道:“站住!” 沈辞镜懒得理他,头也不回。 云霄公子双眼通红,心中愤怒与理智共存。他眼中冷光一闪,骤然拔剑袭向沈辞镜身后,一出手便尽显杀机,嘴上却只是笑道:“道友莫走,让我来讨教讨教道友的剑术罢!” 对于这一剑,云霄公子心中很是自得,因他十余年的苦修,尽数凝于这一剑上。 自十余年前云霄公子被青霄仙尊一眼看中、收入门下时,所有人都在告诉他他是一个天才。白玉京那些师兄弟们苦练数年才能入门的剑术,他只要看上一眼,拿上剑就能有模有样;而与此同时,他的资质也难能可贵,是少见的变异雷灵根,那些困扰师兄弟的境界问题,对他是完全不存在的。 他是万中无一的那个人,是数百年才能出一位的旷世奇才,是注定要接过青霄仙尊的担子、成为下一代仙尊的人! 所有人都这样对他说。 只除了青霄仙尊。 因为在青霄仙尊的口中,被夸赞的从来只有一人——那便是被天下第一剑宫无一收入门下的唯一的弟子,沈辞镜。 云霄公子想不明白:明明他与沈辞镜是同样的变异灵根,明明他与沈辞镜同是入门十余年,明明他与沈辞镜是同样的境界,甚至他比沈辞镜还要小上十岁,前途不可限量,但为什么师尊从未夸奖过他,反而对沈辞镜赞不绝口?! ——难道是因为那张貌若好女的脸吗?! 他带着扭曲的恶意想着,但面上却只做良善,甚至下山时还附和着青霄仙尊要跟沈辞镜成为好友的话,说自己一定会尽力争取沈辞镜的好感,延续上一辈遗憾断去的缘分。 假话。 他只想杀了沈辞镜。 ——就像是现在这样! 若说之前偷袭的那一剑,还能说是泄愤和暗恨,那么这一剑就是明晃晃的杀意了。 这一刻,乌云压城! 在云霄公子的雷霆剑意下,天空迅速凝聚了层层雨云,而云霄公子的剑上也闪烁着大雨将至时的惊人雷光! 这一剑,像是能够翻云覆雨、摧山倒海! 沈辞镜骤然回身,长剑递出的瞬间,漆黑的眼瞳里便盛满森然剑意与寒气,如同冰洁。 然而不同于云霄公子能够牵引天象的雷霆剑意,沈辞镜的剑冷而无声,像是冬至时悄然而至的寒风,不知什么时候就来到了人的近前,悄然拂过了人们的面颊,拂过脖颈。 只是雷霆一闪,二人就交换了位置。 沈辞镜神色冷淡,归剑入鞘,手背上被割开的伤口再次流出了血。 然而在他身后,云霄公子却半跪下来,面色惨白,手掌用力按住了自己的脖子,但鲜红的血依然像是喷泉般涌出,瞬间就染红了他的白衣,也染红了他脚下的土地。 “你……你竟然……”云霄公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分明气管完好,却有些喘不上气来,“你的剑……怎么可能……” “我的剑并无什么出奇的。”沈辞镜平静道,“反倒是你的剑——就只有这种程度吗?” 云霄公子一阵头晕目眩,气得肩膀都在颤抖。 但他却又明白,能够轻易割开他喉咙的人,也能够轻易砍下他的脑袋。虽然元婴修士只要魂魄还在,那么哪怕是弃了这具皮囊,也能重塑身躯,但他却不愿叫师尊发现他竟败在了沈辞镜手里,还败得这样狼狈,这样凄惨。 云霄公子咬牙忍下,只想事后再寻机会报复。 但下一刻,却听沈辞镜轻描淡写一笑,道:“果然无趣。” 云霄公子:“……” 云霄公子的眼睛又一次红了。 他心中翻涌着惊人的怒意与杀意,回首便想要不管不顾杀了这可恨的家伙再说其它。 但就在他回头的这一刻,沈辞镜也回头了。 “云霄公子,你知道你为何输给我吗?” “……” 沈辞镜淡淡一笑:“因为你不喜欢的东西,也是不会喜欢你的。” 云霄公子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这一刻,他突然想起了十多年前的事。 那一天,是他拜入门下没多久的时候。他听说他的师父青霄仙尊是如今御领仙门的人,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但青霄仙尊却有一个遗憾,那就是他虽爱剑却没有剑术上的天赋。 于是,后来,当青霄仙尊问及他想要学什么的时候,向来习惯了讨好他人的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就说出了那个能够讨好青霄仙尊的答案。 “我想学剑!” “你喜欢剑?” “是!” 从此以后,他就拿起了剑。 但其实这是假话,他一点都不喜欢剑。他喜欢的,只是师尊对他的赞许,和他以剑术凌驾众人之上时他人对他投来的艳羡憧憬的目光。 这样的目光会让他忘记最初的自己,最初的那个在山神庙里几乎快要被冻死的乞儿。 他涩声道:“像你这样一开始就站在高处的人,怎么会懂我?”他声音有些发颤,“有些东西……不是你喜不喜欢就能够决定的……你甚至不能决定你该不该喜欢……” 沈辞镜平静看他:“所以既无拒绝的勇气又没有坚持的勇气的你,输给我不也正是理所应当吗?” 云霄公子感到堵在喉咙里的那团絮终于化作了沉甸甸的石头。 沈辞镜转身就走。 云霄公子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沈辞镜,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 沈辞镜头也不回:“没有。” 因为没必要,因为没兴趣。 身后,那云霄公子低下了头,眨了眨眼,一滴分不清是水珠还是汗珠的东西滴落在了鲜血中。 · 沈辞镜离开后没多久,巨大的爆/炸声就在广陵城各处响了起来,而后海啸阵阵,沈辞镜站在大地上,竟有种地动山摇的感觉。 他眉头立即皱了起来,飞速回到了归元宗驻地的客房,推门一看,客房中空无一人,甚至连床上的被子都没动过,一看就知道人已经走了很久。 阿斐走了?他去了哪儿?他本就身体不好,现在又是如何?会不会被困在什么地方?或是跟人打了起来? 沈辞镜心中焦急,想要拉个人问问,然而四周的人却似乎在这一刻都不见了,只有城主府那边火光大盛,人头攒动,像是有什么事发生了。 沈辞镜遥遥看了两眼,若有所思,下意识想要往那边走,但很快,随着一声又一声的爆/炸,远处惊恐纷乱的声音终于靠近了,传到了沈辞镜耳中。 “是海兽!海兽来了!!” “救命!镇海卫呢?镇海卫呢?!海兽来了!!” 沈辞镜侧头,看向了海面。 在他眼中,于黑暗中翻滚的海浪终于退下了一些,而随着海浪的退去,一些模样奇形怪状的海兽爬上了广陵城。 沈辞镜沉吟一瞬,最后看了一眼城主府后,转身向着海边掠去,拔剑斩下。 这一刻,那森寒剑气化作冰凝的云彩向大海飘去,似慢实快,瞬间掠过半个广陵城,所经之路无不凝上厚厚冰霜! 方才因云霄公子的剑意而凝聚的雨云,也因这雪色云彩瞬息破开,露出天空的皎皎明月。 而在这月下,沈辞镜翩然而至,森寒剑气无声没入怒涛。 这一瞬间,雪色的光取代黑暗。 怒涛骤停,海面万里凝冰! 第57章 天道为证 城主府内, 书房中,经过李先生紧急救治的陆乘舟被人放在了榻上。 虽然此刻陆乘舟胸口染上了恐怖血痕,气息奄奄, 但一时间应当是没有性命之忧了。 谢非言并没有上前、做出令人精神紧绷的举动,而只是隔着一段距离观察了一下陆乘舟。 谢非言的眼睛不太好, 人前又不愿戴上眼镜, 于是这会儿他也看不清什么,只能模糊看到榻上有一团十分凄惨的血色,而后他循着书房内微妙游移的灵力寻找,很快找到了被扔在一旁的匕首。 “这便是行凶者使用的武器?”谢非言问。 “正是。” 谢非言靠近了匕首,感觉自己隐约嗅到了点什么——像是血腥味,又像是海腥味。 他在书房内转了一圈,发现书桌后的血迹最多, 书籍散落了一地,看起来像是第一现场。于是蹲下/身, 伸手在血渍上探了探,想要尝试感受凶手残留的灵力反应, 但他的目光却很快沾血的书籍吸引过去,落在了那并不陌生的笔迹上。 ——就在一个时辰前,他还在研究这个笔迹主人的计划书。 谢非言回头看了榻上的那团血色,若有所思。 他轻轻拾起书籍, 想要看得更仔细一些,然而就在此刻, 他发现这本被血迹浸湿的书籍边缘稍稍有些焦黑。 焦黑?为什么? 谢非言稍稍一怔,又拾起散落的另一本书, 仔细观察。 没错, 这本书籍的书页边缘也有焦黑。 他一路看了过去, 发现散落的书籍不少书页都要轻微焦黑的痕迹。最后,他来到了陆乘舟最初倒下的地方,看着地面的血渍模样,在脑中模拟出了陆乘舟倒下的样子,紧接着,他的目光落在了书桌的角落——在这里,有一团细细的血色擦痕。 谢非言沉声道:“李先生,敢问陆城主手上可有什么东西?” 李先生其实在进入书房的第一时间就看到了陆乘舟手中紧攥的黑色纸团,但他并未放在心上,如今听到谢非言的问话,也只是如实回答:“一团有些焦黑的纸。” “纸上有写什么吗?” “并无。” “是否纸张还有些湿润?” 李先生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谢非言叹了口气,指向书桌,道:“李先生,你可以过来看看。当陆城主被刺倒地时,他曾经做了一个动作。” 李先生面色沉凝,很快来到谢非言身边,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很快察觉到了端倪:“陆城主曾将手放在书桌下……不过应该只是中毒后的症状。”李先生道,“在袭击陆城主的匕首上,涂了一种海兽的毒,这种毒会令人四肢麻痹,有时候也会出现控制不住手脚的情况。” 谢非言先是点头,再是摇头:“李先生,你仔细看地上的血渍与擦痕,你看陆城主倒地后可有抽搐的情况?” 李先生顿了顿:“并无。” 谢非言道:“他倒地的位置,离书桌角落分明还有不远的距离,但他中毒后四肢无力,却依然努力向书桌角落伸出手,为何?” 李先生并非蠢人,很快明白过来,皱眉道:“你是想说陆城主手中的纸团就是留给我们的讯息?可那上面分明什么字都没有。” 谢非言道:“并非只有字才能给人讯息,李先生,你难道忘了吗?在什么情况下纸张会变得湿润焦黑?” 不等回答,谢非言迅速接上:“凶手能够近距离一招制服金丹期的城主,定然不会是寻常武夫,所以在匕首刺出的那一刻,匕首上定然会携带凶手的灵力。这样的灵力,散去得非常迅速,所以现在的我们已然什么都察觉不到了。但是,在凶手动手的当时,离城主最近的纸张却记录下了凶手的灵力特性——湿润,焦黑,这是水雷混合属性的灵力。” 李先生眉头微皱。 谢非言道:“若是李先生不信,可以翻看散落在地上的书籍,此刻书籍的书页边缘,正有少许的焦黑,只不过是因为沾染了血渍的缘故,看不出水属性罢了。” 李先生扫了书籍一眼,道:“既然如此,你又——” 李先生突然卡住了。 原本,李先生是想要问谢非言,既然散落在血泊中的书籍只能看出雷属性的灵力,为何他不认为凶手是单纯的雷灵根,反而凭陆乘舟手中的纸团,认为凶手是有着水雷属性的混合灵根? 但下一刻,李先生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他想到了此刻城中唯一一个单纯的雷灵根的人:云霄公子,云不缺。 这一瞬间,李先生冷汗连连,骤然明白凶手真正的意图。 原来,凶手并不是想要将刺杀广陵城城主一事扣在无关紧要的宁斐头上,而是要扣在云霄公子、扣在道盟头上!凶手之所以没有一招刺死陆乘舟,并不是因为他没有这个手段,也不是因为他没有这个狠辣,而是因为他要拖住陆乘舟的性命,逼迫道盟向外人求助,为陆乘舟延请名医。 随着人一多,陆乘舟遇刺的书房势必会再度被人翻查,书房内焦黑的书页势必会被人发现,而到了那时候,书籍上的水渍早已被血渍取代、干涸,徒留书籍边缘的焦黑,所以最后,大家依照这样的线索,只会推断出是某个雷灵根的凶手,在冒名顶替了火灵根的宁斐后趁机向陆乘舟行凶,想要达成某个卑劣目的,只不过恰逢海兽袭城,周围的修士都来到了城主府,他为了不暴露身份,不得不狼狈逃离,这才叫陆乘舟留下一命。 那么问题来了,当今世上,有哪个雷灵根的修士有这般机会这般手段这般理由来刺杀陆乘舟? ——自然只有奉师命来到广陵城的云霄公子云不缺! 李先生头皮发麻,不敢想象这一张小小的纸页中竟然藏着这么多弯弯绕绕,也不敢想象若谢非言没有出现,而他在将陆乘舟没有性命之忧后便自顾自转头去应付海兽袭城后的后果。 这一刻,李先生的语气缓和了几分,道:“原来如此,谢道友果然是心细如发,令人叹服。”他顿了顿,说,“既然行凶者是水雷灵根的人,那么谢道友心中可有人选?” 谢非言道:“我猜过一个人,但我不敢肯定,因为在陆城主遇刺的时候,那人正与我对峙……然而水雷灵根的人实在太过稀少,我想不出还有第二个人做下这件事的理由。” 李先生道:“哦?谢道友心中的人是谁?” “陆铎公的养子,十年前与陆铎公反目成仇,被红衣卫追杀后销声匿迹的人——呼延极!” · 陆乘舟陷入了长长的梦境。 就像是传说中人临死前会回顾一生那样,他坐在梦境的特等席上,看着自己无趣的一生。 呼延极对他说的话,陆乘舟记得很清楚:这是个人吃人的世界,如果随波逐流、毫无目的的话,终究会被人践踏入泥,他呼延极也只不过是踩下了第一脚而已。 陆乘舟并不赞同,因为踩下第一脚的人不是呼延极,而是陆铎公。 这世上,谁不是从意气风发雄心勃勃、认为自己可以征服世界的轻狂少年走来的呢?但这样的雄心壮志总是很容易被磨平的,特别是当你并不出众的时候。 当年,在陆乘舟被陆铎公选中,成为他的第二个义子的时候,他也曾欣喜若狂,也曾壮志凌云,也曾想要奋发图强、一展抱负,为广陵城的百姓谋福。 但打击接踵而至。 他是单一灵根,水灵根,但他在修习心法上的天赋,甚至比不上水雷灵根的大哥呼延极,在修行上毫无出众之处;他最初的身份是乞儿,因此养出了一身拘谨胆怯,哪怕是讨好的话也说不顺溜,所以在宠爱上也比不上三弟东方高我。 后来,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想,若是修行不成,讨义父的欢心也不成,那么他或许可以为苦难的广陵城子民谋求福利、让广陵城变得更好? 然而他第一天呵斥了强抢民女的广陵城实权人物,当天下午就被陆铎公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巴掌扇到在地。 “愚不可及!”陆铎公冷酷呵斥他,“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还想要为那些凡人出头?殊不知在你成为我陆铎公的儿子的时候,你就已经站在了他们的对面!你这么多年来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从那些凡人手上抢来的,还是你以为他们是甘心供奉给你的吗?若你要为他们出头,那你就先给我自废修为,滚出我的广陵城!” 陆乘舟的心在这一刻沉了下去。 因为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他其实跟那些强抢民女的人没有本质区别:那些人抢夺的是凡人的皮囊,而他抢夺的是凡人的骨髓。 他没有立场管,没有资格管。他不能管,也管不了。 他……无地自容。 陆乘舟一生的锐气,都在这一天消磨殆尽。 所以从此以后,他闭目掩耳,随波逐流,得过且过。哪怕最后被呼延极踩入泥中,他也没什么想要挣扎的心情。 ——或许就这样死亡也是一件好事? 陆乘舟近乎漠然地思考着。 所以,当梦世界走到尽头,黑暗逐渐降临时,他毫不可惜,毫不挣扎,就要顺着这黑暗,沉入地狱。 但在梦世界与地狱的间隙,他回光返照的片刻,他听到了外界模糊的话语。 “……如今海兽袭城,城中还有不明爆炸……李先生准备如何应对……” “……海兽袭城一事,我已派遣了镇海卫,城中的爆炸,我也已经叫符甲兵去调查了……” “……镇海卫虽然都是修士,但绝大部分是炼气期,就连筑基期的修士都不多……” “……无妨,镇海卫既然一直是广陵城对抗海兽的利器,自然有对付海兽的方法,更何况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做这些事了,谢道友不必担心……” 陆乘舟:??? 就这?就这? 海兽袭城,平民怎么安排?布防怎么安排?武器怎么安排?谁来负责统领?谁来决定攻防? 如今镇海卫连个正经的指挥使都没有,你一句“我已经让镇海卫上了”就算完了? 就这?你还能更外行一点吗?!! 陆乘舟垂死病中惊坐起,竭力睁开了眼睛。 他努力使着眼色,想要说点什么,但海兽的毒素在他全身流转,他除了转动眼珠子之外,竟做不了任何事,而这时,床榻前的二人也恰好都背对着他,没人注意到他的眼神。 陆乘舟急得快要吐血了。 你们倒是看看我啊! 前方,那两人的声音还在继续,比梦中的声音更清晰真切了。 “李先生,恕我直言,广陵城与海兽的争斗,就如同一场战争。镇海卫虽是老兵,但兵不可无将,将不可无帅,如今镇海卫既无将也无帅,正是一团混乱之际,若李先生什么都不管,只放手让镇海卫去守城,我怕镇海卫最后守不住这广陵城。” “谢道友多虑了。海兽再如何凶猛,又哪里比得上修士?如今我们广陵城这么多修士在场,哪怕镇海卫守不住这广陵城,我们难道还怕了那海兽不成?” “我们修士自然不用惧怕海兽,但凡人却是怕的。若镇海卫守不住广陵城,凡人必然死伤惨重,到时候广陵城又该如何?” “谢道友,你便是太过妇人之仁了。我们修士抵御海兽,本就是在帮凡人的忙,哪里用的着这样上赶着?若凡人在这海兽袭击中死了,那便是天命如此,罪魁祸首是那万恶的海兽,而若凡人侥幸活命,支撑到了我们修士出手,那便同样是天命如此,是我们对凡人有恩情。更何况,广陵城能够发展至此,是因为广陵城主的悉心经营和我们道盟的鼎力支持,跟凡人又有什么关系了?自古至今便是如此,是我们修士对凡人有恩,是我们修士帮助凡人获得了如今的生活,而不是我们修士对凡人有责任。谢道友,你切莫要本末倒置、因果不分。” “呵,是吗。” 那“谢公子”的一声低笑,不知道是不屑讥嘲,还是像陆乘舟这么多年来叹过无数次的自嘲无奈。 但这一刻,随波逐流了一生的陆乘舟,终于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于心中涌出了无边怒火。 ——为什么这些修士总是能够这样狂妄自大? ——为什么他们有了非凡的力量之后从不肯低头怜悯那些在地上匍匐的凡人? ——为什么他们能够这样理所当然地忘却自己最初的时候也只不过是在泥土中挣扎的凡人之一?! 就连陆铎公那样的畜生都对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冷酷告诉他广陵城的繁华和修士的高贵,统统是建立在对凡人的敲骨吸髓之上,而这道盟中眼高于顶的修士却为何能够自认对凡人有着天大恩情? 你们对凡人究竟有何恩情? 是将他们当作牛羊役使的恩情?还是在危险来临之际让他们自救的恩情? 是让他们不得不卖儿鬻女供奉你修行的恩情?还是在关键时刻将他们当作弃子的恩情? 如此可恨。 如此可恨! 如此可恨!! 陆乘舟挣扎了起来,那在心间翻涌的怒气和不甘,让他不管不顾,撕扯着自己的灵力在周身流转,一点一滴化解着这海兽之毒。 床榻前。 争执还在继续,话语也越来越深入。 谢非言心中对李先生的话语不屑一顾,甚至屡次忍不住想要问他“你傻逼否”,但为了大局,他强忍不爽,想要说服这个对战争一窍不通的外行人。 但李先生一把年纪,没有老人的豁达通透,到有老人的固执己见,不管谢非言怎么有理有据地劝说,他都不屑一顾。 这时,因为谢非言已经洗刷了自身嫌疑的缘故,周围各门派的修士们也不再避嫌,好奇地聚在了这书房,将书房围住,显得书房正中争辩的李先生和谢非言二人就像是辩论大赛的正方反方一样。 只不过作为反方,谢非言已经越说越烦躁,特别是当他耳边听着外头的爆炸与呼救,眼前却是一群修士事不关己的目光,他便忍不住于心中滋生出阴暗怒气来。 ——这是来自世界的隔阂?还是来自阶级的隔阂? 谢非言说不清楚。 终于,李先生被谢非言纠缠得心烦意乱,不高兴道:“谢道友,虽然你帮了我道盟的忙,但也不代表你可以插手我道盟之事!你如今劝说我去海边御领镇海卫——你又是以何立场以何身份来劝我?!” 谢非言没有回答。 这并不是他已经黔驴技穷,而是谢非言已经明白,这样关于修士与凡人的话题、认知和矛盾,如同天堑般横亘在他与众人之间,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劝说成功的。 而如今时间紧迫,没有功夫在这里跟人饶舌——他若想要做点什么非常之事,就必然要采取一些非常手段。 谢非言微微垂眼,目光渐冷。 然而就在这一刻,细微的响动突然从众人身后传来。 “他是什么立场……什么身份?呵……既然大家都在这里,那就为我做个见证吧……” 众人一惊,目光望向了床榻。 在那里,胸口开了个血洞的陆乘舟面白如纸,艰难坐起。 “如今……我……已命不久矣……”陆乘舟喘了口气,闭了闭眼,复杂地看了谢非言一眼,“而既然……谢道友曾以宁斐之名……为我广陵城效力……为我广陵城驱逐海兽数十万……那么必然是可信之人……” 陆乘舟终于记起了卢涵雁当年那句散落风中的话,也终于明白了她的悲哀。 ——这世上……想做好人的人,必然要先做了那恶人…… ——但世上又有几人能够理解这份恶呢…… ——哥哥……我没怪过你,也没怪过任何人……但如果可能,我还是希望你能让这样的人不必成为恶人…… 陆乘舟深吸一口气,稳住了音调。 “我可以死……但广陵城不可倒……不可乱……” “所以大家如今……就为我做个见证好了……” 李先生察觉到了什么,脸色骤变:“陆城主!你莫要太过忧虑,你的伤势万不至于提到死之一字!想想你这么多年的辛苦,想想你这么多年的煎熬!陆城主,你甘愿就这样半途而废吗?!” 李先生想要阻止陆乘舟,然而在众门派弟子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却只能以这样的方式隐晦提醒陆乘舟。 但陆乘舟没有理他。 陆乘舟第一次漠视了这位来自道盟的李先生的话,第一次没有在这位“副城主”面前退让。 他稳下了语调,沉声道:“以我第二任广陵城城主陆乘舟之名,我在此心甘情愿将城主之位交给谢非言谢道友。” “从这一刻起,谢非言谢道友便是广陵城名正言顺的主人。所有与广陵城有关的事宜,都可由谢道友做主、发号施令,广陵城麾下任何人都不可违逆。” “此言,天道为证!” 雷声骤响,像是回应陆乘舟的誓言。 那雪亮的雷光,照出了李先生青黑交加的脸,也照出了谢非言惊愕的神色。 谢非言忍不住想到了陆乘舟手中紧攥的纸团,想到了十年前陆乘舟的随波逐流默然无言;他想到了道盟在广陵城上的拉锯战,想到了那份被弃之河中的计划书…… 他深深看了陆乘舟一眼,微微拱手: “必不负陆城主所托。” 第58章 接手广陵 那万里凝冰的怒涛, 终于在层层叠叠的海浪下破碎了,沉入黑暗海底。 沈辞镜并未补上一剑,因为他知晓这件事治标不治本。 如今最叫他奇怪的是, 这些海兽,到底为什么一定要来广陵城? 只见在沈辞镜的注视下,更多的海兽从黑暗的海底涌出。它们长着各种稀奇古怪超乎常人想象的模样, 近乎着魔地向着广陵城的方向奔去, 一路上其实也并未主动攻击人类——它们只是在攻击挡在它们面前的一切。 如果是船只巨石, 那就统统砸碎;如果是灯塔城墙, 那就全部推倒……而如果是带有生命的东西,比如说阻拦它的凡人, 那就全部吃掉。 它们像是中了咒,又像是着了魔, 为了一个人类无法知道也无法理解的理由, 狂热向着广陵城最高的地方涌去。 如果人类想要逃命, 其实非常简单,只要抛弃家园, 抛弃家中的老弱,避开它们的脚步, 然后离开这片海域, 那么自然能够保得性命。但人们却不可能放任这些海兽闯入自己的家园。 于是他们拿起手边最像武器的东西, 或许是木棍或许是斧头,而后在镇海卫的组织下,凭着一腔血气之勇拦住这些海兽,但这些……这一切毫无组织性的微弱反抗, 到底是一盘散沙。 这是一场人类与异类的战争。 但人类却率先失去了自己的将与帅。 沈辞镜并未被这样血肉纷飞的惨烈所震慑, 但同样也没有急着出手去救这些人类。 他的面容是冷的, 他的心也是冷的。他用这样冰雪一样冷酷的目光,将这战场搜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他视线定格在远方的黑暗海面,确定了那一缕如坠深渊的黑暗怨恨的由来——一个漆黑的海底漩涡。 而这里,则很有可能是这些海兽出现的源头。 沈辞镜毫不犹豫,在月下纵身飞向海面,踏浪而行,而后无声没入这黑色的漩涡之中。 而在沈辞镜消失没多久后,很快,又一道身影从月下飘然而来。他凝视这漩涡数秒,很快下了决心,跟着沈辞镜跳下。 · 城主府内,随着谢非言接任了这城主之位,陆乘舟松了口气,再度倒了下去。 谢非言在陆乘舟的脉搏上搭了搭,发现这人虽然伤重得只剩一口气了,但这口气应该还能吊许久,便将他先放在了一边。 现在最重要的,是抵御海兽,平复动乱。 此刻,系统界面中,那个一直显示为“不可操作”的广陵城模型,终于成为了彻底的金色。所有的建筑图纸、建筑区域,统统解锁,就连敌我位置、数量,都清清楚楚地显示在了地图上,还可以随时放大缩小,甚至是投影,与身临其境也没差别了。 时间紧迫,谢非言来不及惊讶这骗氪系统的强大功能,迅速查看了地图的敌我位置与对抗情况后,就开始下令。 “红衣卫。” “……在。” 这么多人的注视下,红衣卫的指挥使司空满不可能当谢非言不存在。更何况谢非言的目光已经看了过来,那是比十年前的“宁斐”更深重的威严。时移世易,二人如今的地位早已不可同日而语,无论司空满心中如何做想,此刻的他也只能听命于谢非言。 司空满低下了头,心情复杂。 谢非言道:“传令下去,由崔清河暂任镇海卫指挥使,负责组织对抗海兽,务必要在海岸线上建起一条能够阻挡海兽脚步的防线。”崔清河这个曾经的镇海卫佥事,虽然不是谢非言心中合格的统帅人选,但也算是矮个子里拔高个,勉强能用。 司空满应声:“是。” “杜同光。” “……在。” 这是比司空满更不甘愿的声音。 如果说司空满只是对二人身份地位的掉转感到不自在的话,那么符甲兵的指挥使杜同光心中的情绪,就近乎是恼羞成怒了:曾经针锋相对的同事,干掉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最后还机缘巧合下成为了他效力的主君! 若杜同光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他最初就不会为了富贵而投靠东方高我了。 但杜同光同样无可奈何,只能垂下头,掩去自己面上的不甘不忿。 谢非言看着地图上在中立黄色与敌对红色间闪烁不停的杜同光,眉头微皱,临时给他换了个任务:“你负责巡视城内,务必要在一个时辰之内将所有闯入城内的海兽剿灭干净。” “等等!这怎么可能?!”杜同光骤然抬头,怀疑是这个老对头故意给他使绊子,“广陵城这样大,闯入城中的海兽这么多,我们符甲兵甚至无法在一个时辰内找出所有的海兽,又怎么可能在一个时辰内就剿灭它们!” 谢非言拂袖,一道劲气击中书房隔间的门帘,于是挽起的珠串垂落,碰撞声响起,而后,一副由深深浅浅的玉石珠串组成的广陵城平面图,竟就这样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其它的修士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精巧的心思、奢靡的设计,忍不住好奇看个没完,而早已经习惯了的广陵城众人则只是将目光落向了平面图。 谢非言走到平面图前,在两个城区处画了个圈。 “先去这里,剿灭海兽。完成后,我会叫红衣卫传令给你后续地点。” 杜同光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个操作:这家伙怎么就知道哪里有海兽?他闭着眼睛画了两个圈就算? 但作为谢非言作为现任城主,都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他也没有办法再说其它,于是他只得闷声领命,心中满是憋屈:“是。” 杜同光很快离开了,于是谢非言继续向摇身变为传令兵的红衣卫下令。 疏散人群,组织避难,召集工匠,修筑城墙,派发图纸,赶制武器……流水一样的命令与任务被有条不紊地派下,只是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内,如同一团乱麻的广陵城就被强行梳理通顺,全力运转起来。 一边旁观的修士看得不明觉厉,啧啧称奇,虽然他们自己从未上手管理过这样一座城市,但只要一想到方才那一系列眼花缭乱的命令,他们也能大致猜出这件事有多么麻烦,而这里头的水有多深多混。 而另一头,原本打算看笑话的李先生,这会儿已经是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李先生是道盟派来“协理”广陵城事务的人。他在人才辈出的道盟中修为平平,背景平平,但最后却被选中了这么个人间肥差,其中理由,不为别的,只因他在凡人时曾担任过一城的佥事一职,入道后也曾任执事长老之位,将各项俗务管理得井井有条。正因如此,当道盟选中“协理广陵城事务”的人时,他才得以幸运中标,来到此地。 到达广陵城后,李先生被这城内耽搁了十年的各项事务扰得头疼万分,深知这广陵城的水深且混,不但许多资料图纸是十年前的旧物,就连那些纠结缠绕的势力也已经膨胀到了极点! 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个混乱的城池绝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上手管理起来的。所以当陆乘舟向谢非言让渡城主之位成为既定事实后,李先生也憋了口气,准备看谢非言的笑话,等待这人最后不得不掉头向他求助。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谢非言竟还真的说管起来就管了起来。 ——难道十年前的镇海卫指挥使,不但要懂得管理镇海卫,还要懂得管理一座城市?! 一个区区镇海卫统领,有这么高的素质要求的? 李先生陷入了困惑。 而他绝不会知道的是,这世界上还有一种作弊器,名为系统,名为模型图,名为实景图,名为小地图。 在这一个“统”和这么多“图”的帮助下,如果谢非言还不能对城中的一切了如指掌,那谢非言才真的是可以抹脖子死了算了。 随着书房内的谢非言逐渐进入忘我状态,下达的命令越来越多越来越庞杂,一旁不闻窗外事的修士们已经听得有些晕了。 他们怀着不明觉厉的心情退出了书房,或是三五成团窃窃私语,或是心血来潮去帮助镇海卫。白玉京的弟子是前者,圣火宫的弟子则是后者。 由于如今的城主是圣火宫曾经的外门长老的缘故,圣火宫内的各弟子对谢非言都很是信服,早早讨了个任务,分成两拨人马,一半去剿灭海兽,一半去查探城中爆炸的源头。 而一些并不很关心这些“小乱子”的修士,则散的散,观望的观望。 至于白玉京的弟子们,他们二者都不是,因为如今他们陷入了一个很麻烦的境地:他们的燕首席,以及青霄仙尊的弟子云霄公子,这两位重要人物,竟都在这敏感关头一声不吭地消失了! 白玉京的弟子心下忐忑,却不敢表露,一边派几位弟子暗地里寻找这两位大爷的踪迹,一边面上假笑、为这两位大爷的失踪打圆场。 而第一个有了下落的,是云霄公子。 去白玉京驻地转了一圈的弟子,很快发现了云霄公子客房中的一枚玉简,这玉简中只有云霄公子的一句留言,说是他有重要的事要连夜赶回门派,于是没有打扰大家独自离开了,在此向大家致歉。 看这留言,云霄公子似乎离开已有一段时间了,于是白玉京众人松了口气:走了没关系,人没事就好,下落明确就好。 方才,谢非言对袭击陆城主的刺客的推论出来后,李先生猜出了凶手的意图,他们也不蠢,同样猜了出来。所以这会儿,白玉京的弟子们是真的怕这位小公子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做了不该做的事,惹上麻烦、被人扣了锅,坏了道盟的名声,惹了青霄仙尊发怒。 如今他们知晓云霄公子早早离开后,觉得云霄公子不来趟这浑水这也是好事,反正云霄公子作为青霄仙尊唯一的弟子,也不是非得来恭贺广陵城的新城主继位——区区一个广陵城而已,没这么重要。 所以白玉京的弟子们很快将这件事放下了。 而后,他们只剩下了最后一个烦恼:他们白玉京首席燕听霜,如今究竟身在何处?! 第59章 六道轮回 黑暗的海底漩涡内, 别有洞天。 当沈辞镜跃入这漩涡时,他以灵力护体,抗过了那像是刀子一样的海水后, 很快被漩涡卷入了另一方天地。 这里,是海底的某个洞穴内。它长长的隧道蜿蜒曲折,前端灌满海水, 一片漆黑, 直到中段才开始突然向上。当沈辞镜感到前方出现了细微亮光后, 他便也来到了这海水的尽头。 他无声浮出水面时, 抬头打量,只见四周洞穴壁上长满了从未见过的藓类, 上头还有些许磷光闪烁,令这海底洞穴不至于漆黑一片。 这海底的洞穴内, 微光, 无声。 沈辞镜仔细观察了一番后, 便循着自己感受到的那缕怨恨无声向前,而随着他的前行, 死寂的洞穴内也开始出现了人声。 “……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你杀了那个家伙又能有什么好处?!”这是一个音质十分奇特的声音,竟像是骨头摩擦碰撞那样, 令人过耳难忘。 但更令人惊讶的是, 他这质问的话音一落, 另一个与他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也响了起来,不过语调却阴阳怪气的:“呵,好处?杀了他就是最大的好处,还是说你舍不得你的好弟弟?” 走到岔道口前的沈辞镜有片刻怔愣:这是两人?还是一人? 他们的声音, 怎么会相似到这种程度, 就好像是在自问自答一样? 沈辞镜心里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第一个暴躁的声音便再度响起。 “蠢货!蠢货!你就只能想到这些吗?!你那时不过只有我一半的修为,如何敢闯入城主府,行刺新城主?你若死了那就死了,但我却会因你修为大跌!若我们什么时候没关系了,我必然不会拦你去死!” “这是我的错吗?这难道不是因为你一意孤行,一定要去那个该死的宁斐?!怎么,他的血就这样让你兴奋吗?污秽的血脉果然是污秽的,不过是区区人血,竟也能让你——” “够了!我不想再跟你争这些!我警告你,不要随便破坏我的计划!如今广陵城内混乱不堪,正是我们将人类赶出广陵城的大好时机,如果你胡作非为破坏了我的计划,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呵呵,你能如何对我不客气?你别忘了,我不就是——” “谁?!” 洞穴的前端,海水的声音骤然响起,像是有什么人从那里进来了。 这样的声音十分微弱,但在这寂静的洞穴内却不容忽视,瞬间就被洞穴深处的人发现了。 沈辞镜眉头一皱,瞬间退入岔道口的阴影之中。 而下一刻,一道狂风便从山洞深处掠出,带着一路刺目的雷光,冲向洞穴入口,蓦然出拳。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该报上名来的人是你才对!” 轰! 山洞内骤然有惊雷炸响,而后剑光与雷光同现,将这黑暗洞穴照得一片雪亮! 这一刻,无论是山洞内层层回荡的巨响,还是这些骤然卷开的狂风,都震得人头晕目眩。 洞穴内有碎石簌簌落下,打斗的声音接连不断。 沈辞镜侧头看了两眼,愕然发现此刻在洞穴入口处打起来的,一个是有着古铜色皮肤铜铃一样凶恶眼睛的大块头,一个却是身穿白衣面目冷酷的老熟人,燕听霜。 ——白玉京的首席,燕听霜?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沈辞镜很快恍然:难不成这燕听霜,是跟着他来的?否则这一切怎么会这般巧合? 而既然对方是跟着他来的,那么这人是什么时候跟上的?又跟了多久?! 沈辞镜回想之前的路程,发现自己这一路上不但没感受到燕听霜的存在,甚至没感受到燕听霜的情绪。想来若不是因为对方出水的动静没能收住,恐怕这燕听霜还真的能不动声色地跟到最后! 沈辞镜摇了摇头,觉得这燕听霜也是很聪明,在他这里吃瘪过几回后,很快察觉到不对,想了这么个法子来对付他,而且还是真的有效可行的法子。 实在聪明。 但是——既有这个聪明尽头,怎的就不多多修炼? 若是将这劲头放在修炼上,恐怕燕听霜早就元婴期了吧?这也不至于被这洞穴的主人缠住啊! 沈辞镜再度摇头,丢下缠斗的二人独自去探寻山洞深处。 这山洞不深,沈辞镜脚程也快,于是十个呼吸后,随着洞穴前方骤然一个急转,沈辞镜眼前豁然开朗,而后,一副他从未想象过的异景出现在眼前,令沈辞镜呼吸都几乎在此刻停滞。 这一刻,这一瞬间,沈辞镜终于明白了那些仿佛源源不断的海兽的由来。 沈辞镜的闯入,就像是惊动了什么东西一样。 原本在洞穴入口处跟燕听霜缠斗的呼延极骤然掠了进来,瞪视着沈辞镜的目光几乎可怖。 “你看到了?”呼延极黑得可怕的眼珠在沈辞镜身上一转,咧嘴一笑,“你明白了?” 此刻,呼延极的形态十分可怕。他的一半身体是正常的人类模样,另一半身体却像是一种奇怪的海兽、一滩长出了触手的淤泥,直令看到的人毛骨悚然。 沈辞镜定定看他,没有回答,只有那双如同明镜一样的眼瞳清晰倒映出了呼延极心底极致的怨恨与疯狂。 沈辞镜非常明白,眼前的这个人,已近乎于鬼了。 很快,燕听霜也赶了过来,而在他骤然转入此处、看到这洞穴深处奇景的这一瞬间,他甚至顾不得一旁的沈辞镜,直接变了脸色,骇然道:“这……这是……这是……” 只见此时此刻,在众人面前出现的,是一个巨大的圆柱状的空间,是一个不属于这世界的异空间碎片。 它上下贯通,向上似乎直达天庭,向下似乎直通地狱,而在这圆柱体中,一块闪烁着异光的残缺转轮,正漂浮在这上下贯通的圆柱体中。 这转轮已碎得看不清最初的模样了。 此刻的它,只有最外围的一小块是勉强完整的,其它部分要么缺失、要么化作大大小小的碎片,散落虚空。 若是有人注视这块仅存的转轮碎片,则可以看出这碎片最内侧的是一副危襟端坐的罗刹将军图,向下则有地狱受刑图、饿鬼食人图,最外侧的则是禽头畜尾图、鱼头人尾图与人头畜尾……它缓慢而艰难地转动着,分明只有小小残缺的一块,却从未停下,反而勤勤恳恳地转动。而随着它的转动,无数代表着灵魂的细微灵光被它引来,投入转轮,其中既有代表着善人的金光,也有代表着恶人的凶光,还有代表着无功无过的白光,甚至还有代表着修士的朦胧彩光。 但除了牲畜的灵魂太轻,直接落入转轮下的深渊之外,其它的人类的灵魂——无论他们生前是何等身份,无论他们做了何等的事,最后,他们统统都会被转轮吸入,后又统统被转轮吐出,扭曲着化作了奇形怪状的海兽,被投入大海。 ——这样的一幕代表着什么,闯入的二人几乎一眼就明白了。 所以燕听霜心中才越发震怒。 这一刻,他骤然转头,怒视呼延极,厉声呵斥:“所以这就是海兽的真相?这就是你与海兽袭击广陵城的真相?!但为何你什么都不说?!”他的心中充满了愤怒,甚至手指都在颤抖,“既然你早已知道了这一切,为什么不说?广陵城也好,道盟也好——为什么你不向我们禀告?!” 呼延极嗬嗬笑着,眼中异光大盛。 “你就真以为他们对这一切全然不知吗?广陵城也好,道盟也好,青霄仙尊也好……你以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吗?!!” 几乎是看到它的第一眼,这些本就代表着天道一员的修士们就明白了这个转轮的真名,明白了这个破碎的异空间的真相——这个转轮,名为六道轮,是负责将生者的灵魂按生前的善恶投入六道轮回的六道轮,而这个贯彻天地的空间,自然就是六道轮回之处。 然而此刻,原本应该独立于世界之外的六道轮回,竟不知在何时坍塌了,从一个巨大的异世界变作了依附于人间的一道小小光柱,在这小小角落里苟延残喘、艰难运转,而六道轮回中最为重要的六道轮,都已变得破碎不堪。 但更叫人毛骨悚然的是,如今的六道轮竟缺失了其中四道,仅剩畜生道和地狱道两道,换而言之就是,在这附近死去的一切生者,无论生前是善也好是恶也好,是人也好是畜生也好,死后都将被投入地狱道或是畜生道。 而这片大海——这片广袤海域中的一切海兽,都是这附近地区里生前为人、死后却被无辜投入畜生道的灵魂。 这样的一幕,几乎颠覆了燕听霜与沈辞镜的认知。 但更令燕听霜惊骇欲绝的,却是呼延极的话! ——呼延极竟然说,道盟对这一切都已心知肚明?甚至是白玉京?甚至是青霄仙尊? 这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燕听霜不可置信看他,面色骤然苍白。 他捏紧了剑柄,声音从牙缝中挤出:“你——胡说!” 燕听霜必须要这样说,因他若不这样说这样想,那么他过去坚守的一切,又与笑话何异? 但呼延极只是露出恶意笑容:“是不是胡说,为何你不去问问那位好仙尊?!或者你也可以问问他——这样的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而造成的?!你要问他吗?你敢问他吗?” 燕听霜的手越发抖了起来。 呼延极仰天大笑,声音如恶鬼,如夜枭。 “看啊,看啊!这就是我们所在的世界!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相。” “这个丑陋的世界,这个野蛮的世界,这个虚假的、蛮横的、已经走到尽头的世界,就是我们活着的地方!什么正义,什么善恶,什么报应,什么轮回,统统都是狗屁!” “而我们——”呼延极笑声骤停,指着自己身上的淤泥,冷酷道,“而我们这样轮回过却又没有失去记忆,一生行善最后却落得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的‘东西’,就是狗屁中的狗屁!” “没有人会看到我们,没有人会重视我们,如果我们想要什么,只能去厮杀,去抢夺——但这是我们的错吗?!” “不,不是!” “这一切都是这个走到尽头的世界的错,是这个令人作呕的世界的错!” 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咆哮着越来越大,额上的青筋贲露,像是要以愤怒将这片海都烧做灰烬。 “所以我们——将会夺回我们应有的一切!” 这一刻,沈辞镜感到了不对。他神色一凛,骤然出剑刺向呼延极的眉心。 然而呼延极的身体却于此刻骤然撕裂,化作了二个人,一个跳进了六道轮下的深渊,消失不见,一个则退后一步,直接融化在了阴影。 “你们等着吧!” “我们会夺回我们的一切!” “我们会夺回我们的所有!!” 那声音响起,在洞穴中徘徊不绝。 沈辞镜垂眼看了这“两个”呼延极消失的方向,收剑归鞘,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而燕听霜则怔愣了好一会儿,才下意识跟上,神色恍惚,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 很快,二人出了海底漩涡,来到了广陵城前。 这时,广陵城已经组织起了有效的防线抵御海兽,但偶尔还是有个体格外强大的海兽突破防线,冲入人群,肆意杀戮。 见到这一幕,沈辞镜毫不犹豫地拔剑。 可就在沈辞镜动手的前一刻,燕听霜却骤然伸手按住了他。 “我们怎能对他们动手?”燕听霜的脸依然是白的,就连他按住沈辞镜的手也是颤抖的,“他们……他们也曾经是人啊!他们甚至……甚至还有着人的记忆,我们作为修士怎么能……怎么能……” 燕听霜对上了沈辞镜过分冷静的眼睛,一时间有些说不下去了。 “燕首席,莫要忘了——无论六道轮如何,这世上的一切生灵都曾经成为过人,或者将要成为人。你吃下的那些禽畜,上辈子或许就是人;你杀死的那些恶鬼,生前也是人;你斩杀的那些妖物,修炼到最后同样也可以变为人。”沈辞镜拂开了燕听霜的手,神态冷静得可怕,“所以你如今又在顾虑什么呢?” “但这不一样!”燕听霜低喝,“禽畜或许曾为人,但它们因作恶而被投入畜生道,命中注定应有这一劫,但这些……他们都是无辜的人,甚至是十世善人,甚至是修士!他们本该有更好的一生,最后却无辜沦落至此……他们,他们不该有此一劫!” 这一刻,燕听霜甚至有些惶恐。 他几乎不敢想象,若这些化作海兽的“人”也像呼延极那样有着前世的记忆,那么他们此刻的心情该如何?想法该如何? 而他,燕听霜,若是在这里死了……结果又会如何。 曾经的燕听霜,是不怕死的,但这一刻,他却突然怕了起来。 他害怕自己死后也会被六道轮抓住,而后化作这样的怪物,保留了自己生前的神智,被心中的愤怒与对生者的憎恨所支配,一次又一次地从海中爬上岸,想要从生者手中夺回自己生前的“家园”。 他害怕自己会变成这样可怜的兽。 所以他怜悯那些已沦落为此的“人”。 但沈辞镜的心中并无怜悯。 “燕首席,事已至此,我们也只管得了活人,管不了死人。若你怜悯死人,那这些活人又有何人来怜悯?” 这一刻,沈辞镜平静的声音里,是清醒到极点的冷酷。 “还是说,燕首席你要待到这些活人也化作死人后,再怜悯他们的悲凉吗?” “燕首席,你也好我也好,哪怕是青霄仙尊也好,总有自己无能为力的事。但至少此刻,在你力所能及的地方,请你尽力而为。” 第60章 勾搭成奸 爆炸声越来越少了, 而海岸边镇海卫与海兽的对抗也进入了一个僵持期。 谢非言坐镇城主府内,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接受大量的讯息,同时也在发布更多的命令。最后, 当红衣卫的指挥使司空满都被他派出传令后,谢非言不得不停了下来,稍稍喘了口气。 他按了按有些发痛的眉心,脑中的思考依然一刻未停。 而就在这时, 去探寻爆炸源头的圣火宫弟子回来了。 “谢长老, 我们去爆炸点看过了,没有发现什么异状。”这圣火宫弟子神色凝重又疑惑,“这些爆炸的地方,都在隐蔽角落,我们问过周围的宅子里的人, 他们都说那地方偏僻, 一般都注意不到。” 谢非言眉头微皱:“每个爆炸点都是这样吗?” 圣火宫的弟子迟疑点头:“是的,不过……” “不过什么?” “有一些凡人主动告诉了我们一些事, 但我们不知道可不可信。” 谢非言有些诧异:“什么事?说来听听。” 圣火宫弟子道:“这些人自称是刘老的手下, 他们主动告诉我们,这些地方非常偏僻,如果有人经过的话会非常显眼, 所以他们确定这段时间绝对没有人来过这里,但人不能过来,不代表海兽不能过来。” “……什么?” “那刘老的手下说,近几年里,小规模袭击广陵城的海兽里, 出现了一种新的海兽。它们在不动作的时候, 从外型上看就像是海中的淤泥, 然而若是有人从它们身边经过的话,它们就会暴起伤人。” “……他的意思是,这些爆/炸物可能是这种海兽布下的?”谢非言简直难以相信,“海兽竟能做到这样的事?” 这样的消息对谢非言来说,就像是路边的无名流浪狗突然被魂穿,自造了TNT,还避开人的视线埋在了数个偏僻地方,等到关键时刻再齐齐引爆,好给人制造混乱——简直是搞笑! 因为这怎么可能?! 面对谢非言的目光,圣火宫弟子只是摇头,满脸困惑不解:“我们也不太清楚,不过他们的确是这样说的。啊,还有一件事!” “什么?” “那个叫刘老的人,还让我们带一句话给你,说是近些年的海兽已经越来越聪明了,让谢长老你千万不要大意。” 谢非言垂眼沉思。 圣火宫弟子口中的“刘老”是谁,谢非言很清楚,那就是广陵城的地下君王,他十年前曾经见过的那位刘姓的蛇头。谢非言翻过资料,知道这位刘蛇头近年已经垂垂老矣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离世。但就算这样,在广陵城混乱的这十年里,多亏了他庇护凡人,才没叫广陵城的基盘彻底垮了下去。 后来,李先生来了,并对着广陵城内一团乱麻的关系头痛不已,数次想要拉拢广陵城内的“家族”和“实权人物”,但都无功而返。而这位李先生不知道的是,这里面起码有一小半的问题都是刘老卯着劲跟他捣乱。 如今谢非言临时接任城主之位,这个消息也就限于广陵城城主手下的三支卫兵知道,但现在才过了一个时辰还不到,刘老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这样的实力,实在非常厉害。所以刘老让圣火宫弟子带的这番话,在谢非言看来既是帮助,也是警告。 ——但这警告又跟他谢非言有什么关系? 他又没准备真的接手广陵城这个摊子。 如今的他,只不过是临危受命,将广陵城的这一盘散沙强行捏合起来,好渡过此次难关罢了,等到事件结束,他大概率也会离开。所以谢非言压根不理会刘蛇头的炫耀与警告,也半点不生气,直接丢开这件事,开始思考起了这个消息中蕴含的内在讯息。 最开始,谢非言以为广陵城的事件,是非常简单的夺权事件:被陆铎公追杀、驱出广陵城十年的呼延极,在经过多年谋划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合作人,与那人里应外合,一个负责建筑拆迁,给城内捣乱,一个负责海兽袭击,在城外捣乱。他们将混乱持续延续下去,让道盟的这位李先生焦头烂额,心烦意乱,没工夫思考更多复杂的事。于是,最后,当道盟请来的医生“发现”行刺新城主的竟然就是来自道盟的云霄公子后,呼延极就能在这片震惊与哗然中以正义的面容出现,斥退道盟,在天下大义的支持下名正言顺地将广陵城抢回来。而道盟哪怕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后续都不会再派人来广陵城了。 这是谢非言想出的能够自圆其说的事件脉络。 然而当呼延极的“合作人”变成了海兽之后,这件事就越发向着古怪的方向滑落了。 ——海兽?合作?? 这件事怎么听起来就这么奇怪呢? 谢非言再次捏了捏眉心。 “我让你们检查的地方也检查过了吗?有找到疑似爆/炸物的东西吗?”谢非言问到了第二件事。 “是的长老,我们找到了这个。” 圣火宫弟子从袖子里抖出了一堆黑色铁块,然后拾起一样黑色的铁球状的东西递给了谢非言。 谢非言接过一看,一眼就认出这正是他十二年前在上一次海兽袭城的事件中命工匠制造的“水/雷”。 这水/雷的制造图纸,是谢非言从系统里换出来的,在击退海兽后,他想着这东西反正也只能在水里爆炸,于是也就没收回,而是直接放在了工匠所,用作对抗海兽的利器。 可没多久,工匠所发生了一场大火,不但值守的工匠损伤数十,就连许多重要的图纸都被烧毁,而其中就包括这水/雷的图纸。 如今,谢非言再度看到了这水/雷,但这一次,这颗被圣火宫弟子拆下来的“水/雷”,却是被再度改造过的、能够在陆地上使用的爆/炸物。 谢非言捏着着“水/雷”,眉头紧皱。 那呼延极,还有那海兽……真的有这般厉害吗?他们连改造这种东西都能上手? 谢非言越想越觉得事有古怪,忍不住在脑中搜寻原著中对这一切的描述。 但结果是没有。 原著的视线焦点一直聚焦在沈辞镜一人身上,而沈辞镜原著里根本就没来过广陵城,所以对于广陵城的一切,都是在原著的大后期一笔带过的。在倾天台的原著中,很多很多年后,大地上的天灾**变得越来越多,而沧浪大陆南边海岸的大片陆地,更是被海兽盘踞——原本繁华的城市坍塌,人们死的死逃的逃,海边一片荒凉,沦为了海兽的乐园。 仅此而已。 想到这里,谢非言若有所思:难道说,这呼延极,就是这场“天灾**”的开端吗? 那么,如果他在这时就将呼延极杀了,算是“改变历史”吗? 谢非言轻笑一声,稍稍把玩了一下这颗“水/雷”后便放下了。 他看着地图上闪烁的各色光点,道:“接下来,你们要去做另一件事。” “是!” · 在谢非言一个接一个的命令下,不但符甲兵都被统统派了出去,就连贵为指挥使的杜同光,都不得不带着自己的亲信上战场,疲于奔命,在偌大的广陵城内团团转,不是在剿杀海兽就是在剿杀海兽的路上。 杜同光甚至不知道谢非言哪来这样准确又迅速的消息,轻易扑中这些散落在广陵城内的海兽,将他调向一个又一个地方,直叫他跑得晕头转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去了几个地方,杀了几只海兽。 最后,当杜同光领着自己的亲信剿灭了一只藏在镇海卫指挥所附近的海兽后,他终于得到片刻歇息时刻。于是这一刻,他的手下直接就地躺下,恨不得就这样直接睡过去算了! 杜同光自然也恨不得就地睡过去,但他却要保持自己的老大形象,于是他用脚踹着这群小崽子,呵斥道:“躺什么躺?都给我起来!现在广陵城的动乱还没有结束,一会儿说不准还要继续杀海兽!现在你松懈下来,一会儿还拿得起刀吗?!” 有人讨好着告饶,道:“老大,咱们这也不是故意的,实在累了,就歇息一下吧!” “是啊是啊,老大你听城里这动静,已经是小了很多了,想来很快就会结束,所以我们也跑不了几回了——就休息一下吧!” “老大,咱们真没松懈。” “真的就太累了。” 或许真的是太累了,又或许看出了杜同光肚子里对新城主的不服气,这些人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抱怨了起来。 “新城主大人也实在太狠心了,直接将我们当作牛马使唤,也不考虑考虑我们干不干得过来。” “是啊,咱们过去一年里动的手都没今天这一晚上多!” “海兽海兽,既然是海兽,当然就该叫镇海卫来杀,跟我们符甲兵有什么关系?那镇海卫没守住防线,放进了海兽,结果却叫我们来给他们擦屁股,果然我们就是后娘养的,没人疼哩!” “不过老大,你说这新城主是不是针对你?听说他就是十年前的那个宁斐……老大,你当年是不是得罪他了,不然我们怎么这么惨?” “对对,这一定是针对!这绝对是针对!!” “老大,你说这新城主会不会撤了你的职?” 杜同光面色骤然难看起来。 他刚想呵斥,下一刻便有人听不下去了,发出了反对的声音。 “可是镇海卫也没闲着吧?你们瞧那镇海卫,就这么一小会儿就抬下了这么多人,比起他们来,我们也只是累罢了。” “是啊,如今大敌当前,我们都是为了广陵城,哪里分什么他们我们?” 可这样的反对声音很快被压下。 “蠢货,怎么可能不分?还是说你平日里领了他们的薪?” “他们的功劳跟咱们无关,怎么,如今遇难了就跟我们有关了?” “他们本就负责对抗海兽,这是他们的分内之事!” “海兽袭城,他们就该在前线!而他们死伤惨重,难道不是因为他们自己疏于修炼的问题吗?他们太弱还怪得了咱们?!” 两方人吵吵闹闹,将这一方小小天地充满了嘈杂声音。 杜同光听的心烦意乱。虽然大部分时间里,他是赞同自己被新城主针对了的这个观点的,但偶尔,他心里也会想,在如今广陵城大难之际时他还这样斤斤计较是不是太过心胸狭隘。 但是,但是……但是他就是不甘心啊! 唯有这个指挥使的职位,他绝不能失去! 杜同光心中烦躁极了,也不说自己支持谁否认谁,只是避开了这些噪杂声音,躲进了黑暗的阴影,皱眉思考自己接下来的路。 然而,就在这一刻,黑暗中的轻响骤然传来,在杜同光的耳畔回荡。 “那宁斐可真是讨人厌啊,真想杀了他。” 这样的声音,与其说是来自外界,不如说是来自杜同光心底的阴暗回响,于是这一刻,他竟怔在了原地,而不是立即呼叫外头的亲信。 杜同光这样的反应,叫那阴暗回响越发意味深长起来。 “看来我们的观点是一致的……” “既然如此,我们不如一起把他干掉吧,怎样?” “干掉他,让这个可恨的城主彻底消失,然后你杜同光,就是用永远的杜指挥使了!” 第61章 最后之战 夜色越来越深了。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白玉京的弟子们竟没有继续等待下去,而是纷纷离开城主府,去往了广陵城的前线, 自发地抵御起了这些海兽。 谢非言不知道他们是出于什么理由动手的,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出于何人号召,但至少随着这道门魁首白玉京的动作,其它原本做壁上观的修士, 也陆续加入了。至此, 海岸线上的防线却彻底稳固了下来。 谢非言松了口气,转头便开始筹谋起了武器的事。 对付海兽的武器或是图纸之类,广陵城本是有很多的,但奈何多年前的那场大火太“巧”,烧掉的大半都是对付海兽的武器图纸, 于是这会儿谢非言还得继续从系统里兑换图纸。 如今谢非言掌控着整个广陵城, 自然也掌控着广陵城的宝库,只要他想, 他甚至能够抽空广陵城的钱库, 兑换出超时空武器深水炸弹,给这些海兽来个地图式清空。 只不过,谢非言还是要为广陵城的钱和自己的安全考虑一下的。 ——如果清空了广陵城的钱库兑出了深水炸弹, 那么消灭海兽后,广陵城后续的修建如何进行?而他又该如何向众人解释这炸弹的来历? 更何况,深水炸弹这样的东西,能够解一时之危,却不能持续使用, 毕竟他也不可能每次遇上海兽都来广陵城当一回这临时城主。 俗话说的好,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于是在经过深思熟虑后,谢非言兑出了鱼叉枪以及弩炮的图纸。 这两张图纸的武器,不像之前的改造水/雷那样离不了修士,但同时又是威力较大的水中武器,就连普通人都能使用。更重要的是,这样的武器并不过分精妙难懂,所以哪怕再发生图纸烧毁的“意外”,但只要武器的成品没有毁完,工匠们就随时能够将图纸逆推出来。 这样的武器,才是真正适合凡人的武器。 凡人,修士。 修士,凡人。 谢非言凝视这两张图纸许久,端凝的面容看不出任何表情。最后,他转手将图纸递给了一旁的红衣卫,道:“召集工匠,赶制武器。越快越好,越多越好,但要注意精度,不可敷衍了事。” “是。” 红衣卫们在这短短一个时辰内,便对谢非言的统筹能力生出高山仰止般的敬意,因此,这会儿哪怕书房内已经没了外人,却也没有半点怠慢,双手接过图纸后消失了。 谢非言低头继续看系统里弹出的各项统计消息,思考接下来要安排的事。 但突然的,谢非言从中发现了什么,无声抬头,目光放远,穿过重重的城主府,像是看到了极远的地方。 而后,他笑了一声,再度低下头。 片刻后,书房外有人来报,说是符甲兵指挥使杜同光求见。 谢非言头也不抬:“让他进来。” 很快的,杜同光一路走过城主府,低头进了书房,半跪在谢非言身前。 谢非言笑道:“杜大人,若我未记错,一盏茶的功夫前,你还在镇海卫指挥使剿杀海兽吧?为何突然回来,可是有要事禀告?” 杜同光低下的面容有些抽搐,他缓慢道:“在下求见……是想要向大人请教一个问题。” “哦?说吧。” “敢问大人,您为何要回来?为何要在此刻接任广陵城城主之位?” 谢非言动作一顿,察觉出了些许异样,抬眼看他。 在谢非言模糊的视界中,他隐约看到了杜同光身上升腾的黑气。这样的黑气十分古怪,让谢非言难得上心,于是他趁着杜同光没有抬头的时机,戴上眼镜再度看他。 但奇怪的是,戴上眼镜后,杜同光身上翻涌的黑气反而不见了。 谢非言仔细打量了杜同光两眼,缓缓道:“为何这样问?” 杜同光说:“大人,您难道不是看不起我们吗?” “哦?” “从您十二年前成为镇海卫指挥使时,我就知道,您对您身边的人,是瞧不起的。您既瞧不起凡人的庸庸碌碌,也瞧不起卫兵的蝇营狗苟,您瞧不起那些家族的横行霸道,也瞧不起都尉们的和光同尘。甚至是陆铎公的义子们,甚至是陆铎公——您统统都瞧不起。您的眼里,是看不到我们的存在的,既然如此,您又何必回来,何必接任广陵城城主之位,又何必救这座城的人们于危难之中?” 谢非言一笑,慢条斯理地收起了眼镜。 “你错了,杜指挥使。”谢非言懒声道,“我并非是一开始就瞧不起众人的。你也如此,杜指挥使,我也并非一开始就瞧不起你的……杜大人啊杜大人,你可还记得你的幼妹吗?” 杜同光霍然抬头,双目的位置似是有凶光大盛。 但谢非言却毫不留情,字字句句,如同利刃。 “十三年前,大概就是我入广陵城没多久的时候吧,我听闻有一位‘大族’的少爷看上了一位姑娘,想要将其聘做妾室。那时候我想,这件事不可能成的,毕竟被那少爷看中的姑娘,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罢了,更何况她的兄长还是杜同光,是大名鼎鼎的符甲兵指挥使的副手,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将自己这样年幼的妹妹聘给这人当妾?” “……闭嘴!”杜同光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近乎野兽的嘶吼。 可谢非言半点不停。 “而事实证明,倒是我小瞧杜大人你了。当时的我只道一个人作为一位兄长,是不可能将自己的幼妹送入虎口的,但我却忘了,人有时候并不是人,仅仅只是披着人皮的禽兽而已,所以,大概就在我成为镇海卫没多久的时候吧,我便听闻了杜大人您欣喜地将自己幼妹送上一顶小轿、送入那少爷府中的事,而后没多久,你便去掉了副指挥使的那个副字,成为了真正的指挥使大人,至于你的那位幼妹,却在入府后没多久便去了……如何?杜大人?卖亲求荣得来的位置,坐的可舒服吗?” “闭嘴!闭嘴!” 杜同光像是被戳中痛处,勃然大怒,抽刀就要砍向谢非言。 然而杜同光的动作快,谢非言动作更快! 只见谢非言骤然起身,一脚将面前厚重的桌子踹向杜同光。 当杜同光不得不挥刀砍断这桌面时,谢非言的刀也来到了他的面前! 轰然巨响中,尘埃四起。 谢非言手持普普通通的斩火刀,但当它架在杜同光的脖子上时,却有着无法被忽视的危险气息。 像是岩浆一样炽烈,像是怒火一样灼热。 “杜大人,你可还记得你的那位幼妹吗?她还那么小,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她甚至连什么是夫君都不懂,你就已经将她送给了他人当妾……杜大人啊杜大人,我真想要挖开你的心,看看你的心你的血到底是红的还是黑的。” “闭嘴……” “你还记得她上轿子的那一天吗?那天她害怕地抓住你的手,问你她要去别人家中住几天、什么时候才能回家,问你是不是她去别人家中住几天后,家里就可以富裕起来了……” “闭嘴!我叫你闭嘴!!” 杜同光蓦然暴起,连脖子上的刀都不顾了,面目狰狞地向谢非言扑来。 但下一刻,谢非言就一脚将他踹开,手中的斩火刀从他胸口心脏贯穿,死死地将他钉在了地上。 他们虽同为金丹期,但修为却天差地别,以致于杜同光甚至连谢非言的三招都抗不下来。 杜同光仰躺在地上,双目涣散。 而也不知道是不是方才的劲气震伤肺腑的缘故,他大口大口地吐着血,只是两个呼吸间,大量的血就涌了出来,将书房瞬间染红。 谢非言看着这红中又透着古怪黑气的血液,皱眉后退,没叫这血沾上自己。 这一刻,杜同光像是终于从那暴怒和怨恨中清醒了。 他直勾勾地看着屋顶,哑声道:“玲珑她……是个好孩子……她真的是个好孩子……” 谢非言看着他,像是透过他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孩子。那个孩子那样小,那样可爱,但却就已经走到了尽头。 “我将她带大……像是养女儿一样……但像我这种刀口舔血的人,说不定哪天就突然死了……是没办法一直照顾她的……” [哥哥很担心我……我不能让他一直这么担心我……] “而他跟我说……他真心喜欢玲珑……愿意一直养着玲珑,等到她长大……” [哥哥他是个好人……他只是……不知道这个人这么坏……] “那时候我想……这大概就是我能给她找到的最好的郎君了……” [哥哥是个好人……] “但是……” [你也是好人……不要怪他……] 谢非言听了这个孩子的话,并没有去责怪杜同光。 但他心中某种日积月累的情绪,却越积越深,难以纾解。 面前,杜同光的血涌得越来越快了。 他低低笑了两声,道:“当年那个人……就是你杀的吧……” 谢非言没有回答。 “没想到连给她报仇这件事……都是你这个外人做的……我啊……呵呵呵……” 他咳嗽起来,越来越重,后又越来越轻。 “我还是很讨厌你……宁斐……” “但看在是你杀了那个畜生的份上……就让我告诉你最后一件事吧……” “东北……最高的那个海崖下……马上……马上就会有……” 谢非言一凛:“有什么?!” 倏尔,地动山摇! 谢非言没有听到回答。 杜同光睁着眼死去了,面上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像是看到了极遥远的人和事。 谢非言冲出书房,跃上屋顶,向东北方望去。 在那里,冲天的怨气升腾,化作风暴,似人非人的哭叫顺着海风,飘向广陵城。那惊人的恐怖与压力,哪怕隔着这样遥远的距离,都叫谢非言一阵毛骨悚然! ——那是什么? 谢非言心中一个咯噔,下意识感到不妙。 但感到不妙的不仅谢非言一人。 于是很快的,各个修士化作各色流光,掠向怨气源头。而最前方的那道流光,骤然闪出剑光,随即那剑光便化作暴雪与寒冰,将那怨气层层封住! 但,事情远没有结束! 仅仅是三个呼吸的时间,那怨气便挣脱了寒冰,再度咆哮起来。 看到这一幕,谢非言的心沉了下来。 因为能这样轻易挣脱沈辞镜的剑气的敌人,只代表着一件事:那就是它有着高出沈辞镜一个境界的修为! 但沈辞镜如今已是元婴期了,这城中修为最高的,除了沈辞镜便是李先生。而在杀敌这件事上,李先生远远比不上沈辞镜。 所以,连沈辞镜都不敌的敌人代表着什么? 谢非言思考了数秒,而后唤来红衣卫,冷静下令。 “带走陆城主,召集众人,放弃广陵城,离开这里,重新找一个新的地方。” “记住,保护好陆城主,从今以后,他就是你们的新城主了。” 谢非言交待好了这一切,而后在红衣卫们愕然的目光中,坦然向着那怨气源头的方向而去。 有红衣卫忍不住上前两步,向谢非言喊道:“城主,您……不随我们一块儿走吗?” 谢非言头也不回,道:“不必。” “我还有我该做的事。” 第62章 无名之辈 在红衣卫们或复杂或愕然的目光中, 谢非言离开了城主府,向着那怨气的源头而去,神态平静而坦然,就好像他如今只是去赴约, 而非去赴死。 偶尔, 会有年轻气盛的红衣卫在得到消息后赶到谢非言的身旁, 带着满满的义气, 决然表示要与他同去——送死也好帮助也好,他们红衣卫既作为城主身边的最后一道防线, 总不该让他这位广陵城城主独自去面对敌人! 但最后,这些年轻人都被谢非言统统赶走。 “我有我要做的事,你也有你要做的事!”谢非言平静拒绝, “不要忘了,建成广陵城的,不是广陵城城主,而是广陵城的人们。” 谢非言离开了广陵城。 他一路上什么都没想, 什么都没说, 一路向前,毫不停留。 然而,当他到达广陵城的北城门处时, 他却再一次被人拦住了。 “谢城主, 请留步。” 拦住谢非言的人, 并非红衣卫,也不是谢非言曾见过的任何一人。 这人是中年模样, 面容清俊中带着愁苦, 身形瘦削、弱不禁风, 腰间挂着的折扇扇柄上写着风月二字, 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的模样。 然而真正的穷书生,又怎么能够这样准确地堵住谢非言? 谢非言看了他一眼,道:“阁下说错了,在下并非城主。” 那书生噙着愁苦的面容露出一个笑,好声好气道:“既然谢城主这样说了,那便不是吧。”他一顿,叹了口气,这才继续说道,“谢城主,在下此次冒昧打扰,是想要问你一件事。” 谢非言懒得纠正这个称呼,眉头轻佻:“哦?何事?” “谢城主,我想问你——此去为何?” 这是个奇怪的书生。 谢非言不知他的来历,不知他的目的,只知道他修为高深,如今又堵住他的前路,恐怕不是能够轻易相与的人。而如今,这书生既然一定要问个明白,那谢非言便也就答了。 谢非言道:“自是抵御海兽。” “谢城主可知,这在这广陵城外出现的海兽,其成型不合常理,其形态不合常理,其存在亦不合常理。或许它的修为只是元婴后期罢了,但它的能力却是你难以想象的。如今的你们大多不过是金丹期而已,最高也不过元婴,所以你们此次一去……大概是有去无回。” 谢非言平静道:“有去无回又如何?这世上总有自己该做的事与不该做的事。对于该做的事,死也不过是殉道而已,不足为惜。” 十年前,谢非言是抱着这样的念头对上那面具人的。 那时候他的心中充满了难以平息的怒火,憎恨厌恶取代了他的血液,在他周身流转,每转过一圈,就会令他越发憎恨,越发愤怒。 而如今,谢非言依然怀着相似的念头,但那彷佛永不平息的怒火与厌憎却已经无声冷却了下来,只余一种坦然和平静。 书生道:“而这也正是我所想不明白的。” 谢非言道:“什么?” “谢城主,若我没有看错,你其实对人族并无怜悯之心才是。”书生道,“你厌恶人族,厌恶广陵城,甚至厌恶这个世界。既然如此,你又为何会为了替这座城市的这些人们赢取片刻生机而坦然赴死?” 谢非言有稍许沉默,心中其实并不意外这书生的目光如炬。 片刻前,杜同光在城主府中质问他看不起广陵城中众人时,谢非言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而此刻,这无名的书生却一口说中了谢非言的心思:谢非言过往在人前表现出的一切,并非是因为他目无下尘、瞧不起这世上的一切。他其实只是厌恶这一切的人和事罢了。 谢非言厌恶这些人和事,厌恶这个有情皆孽,无人不冤的世界。所以,当谢非言看到广陵城的一切人与事后,那些早已在他心中日积月累的情绪,那些对人与世界的厌恶,就越发难以纾解。 谢非言清楚地知道,自己并非圣人,甚至并非好人,他的一切所作所为,从来不是出于正义或善良,而是因自己的心绪心事被触动,所以才遵从自己的心意,暴起杀人。 他是恶报,而非正义。 他终将亡于这焚心之火,永无安宁。 ——直到十年前,他一直是这样想的。 谢非言垂下眼,道:“我的确讨厌这些……人也好事也好,世界也好,都让我厌恶。” “但是?” “但是有人让我明白,我不必一直去看那些恶。” “……” “这世上,或许有许许多多让人难以忍受的恶,但同时也会有许许多多的善。我曾经讨厌广陵城,因为这里的人们心中充斥的恶与恨,足以将这座城焚烧殆尽,而后来,当我了解这些恶与恨之下的苦与痛时,我越发难以明白他们活着的理由与目的……有情皆孽,无人不冤,既然如此,为何不纵身跃入死亡,消弭于永恒之中?” “……” “然而,十年后,当我再度回到这里时,我却有些明白了。你看啊——那些被人唾骂的奸恶之辈,在这样的时刻也会拼命保护自己的亲人,那些被人瞧不起的懦弱之人,也会在这时鼓足勇气向着海兽举起武器,甚至在我离开广陵城的这段路上,还有那些原本看不惯我的红衣卫来跟我说‘城主,我愿与你同去’。” “……” “原来这世上还有一种事,与善恶无关。虽然现在的我还不明白这是什么,但我愿意去保护这样的东西——尽我所能。” 那书生深深看了他一眼。 “哪怕为之付出性命?” 谢非言平静道:“是。” “哪怕付出一切也于事无补、无法挽回?” “是否于事无补、无法挽回,要付出过才知道。若因惧怕失败而不去做,那么这件事还未开始,你就已经败了。” “但若你真的会败呢?” “败又如何?至少我已倾尽所有,我问心无愧。” 书生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原本就显得愁苦的嘴角越发愁苦了。 远处,那怨气弥散得越发快了。 谢非言见他再没有要阻拦的意思,便直接绕开了他,继续向着怨气的方向而去。 而在谢非言身后,那书生转过身来,看着谢非言的背影,长长叹息。 …… 谢非言向怨气源头飞掠。 当他走过了大半路程时,他的面前有人迎面而来——正是圣火宫的少宫主,梦观澜! 梦观澜看着独自一人的谢非言,有惊又怒,道:“谢长老,你为何独自来了?”她上前抓住谢非言的手,急急道,“我听说你将弟子都派走去找什么……算了!不说这个,谢长老,我们赶紧离开这里!那东西古怪得很,不可力敌,只能带着大家走了!” 梦观澜说着,就要抓着谢非言的手离开。 但谢非言却没动。 “少宫主,你们也说了,这样的敌人不可力敌,而若无人断后,你们带着那些凡人又能走多远呢?” 梦观澜急得几乎要跺脚:“谢长老,话是这样说,可你如今不过金丹,身体又弱,不宜动手,你去了又能如何?” 谢非言摇头叹笑:“少宫主,如今那怨气的源头,还有几人?” 梦观澜迟疑片刻。 谢非言道:“恐怕不足五人了吧。” 梦观澜咬唇,面容上生出羞愧:“我……是我不该……” 谢非言温和道:“少宫主不必自责,我并非是在责备你。你如今不过刚刚摸到金丹的门槛,留在那怪物身边也于事无补,反而阻拦了他人,所以在这样的时刻,你去帮助那些凡人离开广陵城才是最好最理智的决定。你长大了,你做得很好。” 梦观澜像是听出了什么,眼中泛出了泪来,手抓得越发紧了。 “既然如此,谢长老便跟我一块儿走吧!”她哽咽道,“你去了不也是于事无补吗?” 谢非言笑道:“我早就告诉你了,莫要小瞧了我。” 他周身灵力流转,轻轻一震,便将梦观澜的手挣开了。 “圣火宫的弟子,被我派入密道之中寻找制敌之法。”早在谢非言于小地图上看到呼延极再度出现在镇海卫指挥所时,就已经生出了怀疑,所以派了圣火宫弟子潜入密道,看能不能找到什么重要的东西,“只不过如今看来是来不及了……”然而他还未找到那线索,敌人就已经来了,“少宫主,既然如此,你便将她们领出来,一块儿离开广陵城吧。” “不要!”梦观澜再次抓住谢非言的衣角,赌气道,“既然你要去,那我也要去!我本来……我本来就不该离开的!”她说着,眼中又泛出了泪来。 谢非言无奈摇头:“少宫主,不要这样孩子气。你去了那海兽之处,除了成全你的一腔少年意气之外,于事实又有何助益?与之相反的,你若回到广陵,才能做真正有用的事。”谢非言一顿,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真正值得尊敬的,有时候并非是那些名震天下的大人物,而是那些埋头苦干的无声的人,是那些组成了‘人’这一部分的所有的无名之人……英雄之名,是踩着尸山血海得来的。但这并不是说那些没有赫赫之名的人,就不是英雄,少宫主,你能明白这句话吗?” 梦观澜怔怔看他,抓住他衣角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 谢非言拍了拍她的头:“去吧,去做这样的英雄吧。” 你照亮的那些人,也终将照亮这个世界。 第63章 一意孤行 谢非言终于赶到了那海崖。 这时, 呈现在谢非言面前的,是一个可怖的景色: 黑压压的乌云,将天与地压得极近,狂风卷挟着怨气, 驱散了日月。而在这样的风与云中, 一只仿佛擎着天的海兽, 发出了含糊的像是人的哭嚎又像是兽的嘶叫。 谢非言心中骇然, 仔细打量,只见这海兽模样奇特古怪, 从未见过。它有着章鱼的触须,海蟹的甲壳,妖魔的复眼, 恶鬼的怨恨。与其说这是海兽,又或是妖魔,不如说它是被强行捏合的……怪物。 怪物,是的, 怪物——只有“怪物”, 才能形容这个怨气的源头。 此刻,这巨大怪物身旁,有四道流光围绕, 其中修为最高的, 赫然是沈辞镜与李先生, 其后则是燕听霜,以及一个叫不上姓名的布衣和尚。 谢非言并不为李先生和燕听霜的出现而意外, 毕竟道盟虽然在处理修士与凡人的手段上备受诟病, 但降妖除魔——这却是他们绝不可退的底线。 至于那布衣和尚, 谢非言之前倒是从未见过, 也不知道是哪个禅院来的。 半空中,几乎在谢非言出现在近前的第一时间,沈辞镜就瞧见了他。 沈辞镜心中一惊,险些被这怪物打落,最后,还是谢非言拔刀砍断了那淤泥般的触手,将他拉了回来。 “走什么神?!” “你怎么来了?!” 二人的声音同时响起,而后又无奈叹息。 “算了,多加小心。” 他们松开了手,再度迎上了这怪物。 如今,面对这怪物的修士,共有五人。从表面上来看,冰灵根的沈辞镜似乎对怪物的杀伤最大,每次斩下都会令怪物的表面大量冰封,而再斩下第二剑时,这些被冰冻的部分就会化作冰屑,纷纷落下。 然而谢非言在一旁稍作观察后,却很快发现这些被化作冰屑的部分在寒冰消融后,竟像是有意识一样再度融入了怪物体内! 谢非言心中微沉,抬头仰望这怪物,发现他们对于这怪物的一切攻击,仿佛都是不痛不痒。 但是,一定会有办法的! 没有什么东西是无懈可击的! 谢非言沉下心来,越发仔细地观察,终于发现这怪物在行动时似乎会刻意保护一个疑似胸口的地方。 谢非言大声喝道:“攻击它的胸口!那里很可能是弱点!” “试过了!没用!”燕听霜回答,“甲壳太厚了!” “是谁试的?”谢非言追问。 “我。”沈辞镜说。 谢非言向一旁的和尚一指:“让他去试!” 布衣和尚突然被点名,一愣:“小僧?” “快点!” 燕听霜还在怀疑,一旁的沈辞镜却一把拽过了一旁的布衣和尚,手上一使劲便将他甩向怪物的胸口。 “哇啊!” 和尚在空中翻着跟头,呜哇大叫,好不容易稳下来了,下一秒却又看到那怪物暴怒的触手向他抽来。 吾命休矣! 和尚吓了一跳。 可下一刻,冰寒的剑气却后发先至,将这触手瞬间冰封,而后悍然斩下。 “快去!”沈辞镜喝道。 布衣和尚一惊,咬牙挥舞着手上的禅杖,卷起阵阵梵音与金光,砸向了这怪物的厚壳。 而出乎意料的,连沈辞镜都无法斩破的重壳,竟随着这小和尚的一砸龟裂开来! 这一刻,怪物发出了恐怖的嘶叫声,那如同被强行捏合在一起的躯体爬过一道道巨大裂隙,无尽的怨气冲天而起,一边粉碎,一边聚合。 众人皆是一惊,没想到这怪物竟还有变化,便想要再补上一刀。 然而那从怪物体内狂涌而出的怨气近乎实质,将众人推得步步后退,竟快要退到广陵城前。 小和尚见势不妙,将禅杖往地上一顿,盘膝一坐,口中喃喃念起了妙法莲华经。 随着佛音响彻海岸,这怨气竟然真的肉眼可见地淡了下去。 “为什么……”谢非言喃喃说着,“竟然有效到这种地步?” 元婴期的剑修都破不开的甲壳,小和尚一击就破开了,元婴期都站不住的恶风,小和尚的佛音就净化了……虽然谢非言早就观察出小和尚的攻击是对这怪物最有效的,但他也没想到竟能有效到这种程度……为什么? 一旁,燕听霜握紧了手中的剑,脸色难看极了。 沈辞镜看了谢非言一眼,无声靠近,握了握他的手。 “不必想这样多。”沈辞镜道,“打倒它就是了。” 谢非言吐了口气,果真没有细想:“也是,对于敌人,只要打倒就够了。” 怨气的变化并没有持续太久。 几乎就在众修士站定没多久后,那铺天盖地的怨气便骤然收敛,倏尔凝出一身高百丈的黑色巨人。 黑色巨人的面目模糊在黑色的怨气中,看不清楚,然而他刚一成型,便哈哈大笑,声音在这海岸隆隆作响,引得大地震颤,海水狂啸。 “我回来了!” “我陆铎终于回来了!!” 众人瞬间失色,万没想到十年前死去的陆铎公,竟以此等面目重现于世! ——如今的他是什么? 是在人间徘徊不去的冤魂? 还是从地狱逃出的恶鬼? ——他出现的目的是什么? 是将他生前死后名都长长久久地留在这片海岸? 还是想要将这城市与这人们统统拉下地狱与他作伴?! 众人不知他的目的,不知他为何会在此刻以此等方式出现在人前,同样也不敢揣度这生前就是极恶之辈的老鬼。 眼见他迈步就要向广陵城走来,众人连忙迎上前,阻拦了他的脚步。 “站住!” 第一个出声的,乃是道盟李先生。 对李先生来说,只要眼前这恶鬼是有神智的、能沟通的,那么他就不会惧怕。 “陆铎公,如今离你死时已有十年,现在广陵城早已由我道盟接手!”李先生声色俱厉,凛然喝斥,“广陵城是生者的世界,你既然已死,那就快快离去,念在往日情分上,我可以不主动上报你的踪迹,但倘若你还要继续前进,修要怪我立即禀告道盟,请来仙尊,叫你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不得超生?不得超生?!!”黑色巨人哈哈大笑起来,“看来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敢领了命,来我广陵城当这个城主?” “就让我来告诉你吧——入我广陵,即是永不超生!” 黑色巨人骤然动手,那看似笨拙的躯体竟有着难以想象的敏捷,手掌瞬息而至,一掌就将李先生拍成肉沫! 多得可怕的血液狂暴涌出,瞬间将周围的四人溅了满头满脸。 李先生的魂魄离体,骇然逃窜,然而那黑色巨人似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刻,身上上的怨气化作丝缕蹿出,飞速卷上了这脆弱魂魄,将它生拉硬拽地带回,送到自己嘴边,就要一口吞下。 可就在这一瞬间,沈辞镜眼疾手快,并指一指,一道森然剑气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划过这黑色巨人的手腕,将黑色巨人的手掌凝固了瞬间。 李先生的魂魄乘机挣脱黑色巨人的禁锢,飞向天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广陵。 半空中,黑色巨人的目光终于看向了沈辞镜。 他盯着沈辞镜,冷笑一声:“好啊,好啊,天下第一剑的弟子,沈辞镜。你当我真的怕了你、怕了宫无一那老儿吗?!” 沈辞镜右手持剑,没有回答这暴怒的黑色巨人,只是缓步迎向前。 “走吧,接下来的事,已经跟你们无关了。” “可是你又如何敌得过他?!”燕听霜涩声说着。 沈辞镜没有回答,没有回头。 谢非言看了燕听霜与布衣和尚一眼,叹笑道:“走吧,你们能做到这样的地步,已经足够了。” 说着,谢非言跟上了沈辞镜,与他一同迎向了那黑色巨人。 “那你们呢?!” 小和尚失声道。 谢非言摇头,没有回答,亦没有回头。 身侧,沈辞镜看了谢非言一眼,眨了眨眼,露出浅浅笑意,是一如既往的毛茸茸的可爱。 是只有谢非言见过的可爱。 谢非言心念一动,突然叹了口气。 “抱歉啊,小镜子,原谅我吧。” 沈辞镜一怔,脸色一变,口中话语还未吐出,就见谢非言突然扬声向陆铎公喝问:“老鬼,死后见过你那个鬼儿子吗?他可有告诉你是谁杀的他?!” “别!阿斐!” 下一刻,前方的黑色巨人骤然将目光转向谢非言,那恐怖的压力如排山倒海一般。 “是你?!” 黑色巨人咬牙切齿,声音终于化作惊雷,引来雨云。 “你就是——谢非言?!!” 谢非言大笑起来。 “没错,没错!我就是谢非言!” 这一刻,谢非言体内灵力逆转,主动打破了体内两种僵持不下的火焰,将这火统统化作焚天之火。 “十方流火……老鬼,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十方流火吧!” 他弃了刀,也弃了身旁那人,化作了巨大的流星与陨石。 无尽的火焰从他身上流泻而下,呼啸成海,瞬息化作了人间炼狱! 那火焰流经之处,沙石化作岩浆,海水步步后退,而当谢非言直接撞向黑色巨人怀中时,竟连那黑色巨人都不由得惨叫一声,胸口瞬间被融开一个巨大空洞! 虽然很快的,这空洞就被无尽的怨气填满,但这一瞬间的失利,依然令黑色巨人发出了愤怒狂吼。 “谢非言,谢非言!”他狂吼着,“我一定要杀了你,以报我儿惨死之仇!” 谢非言大笑喝斥:“那就来吧!就让我看看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 远处,沈辞镜心中大急,万万没想到谢非言竟就这样转头丢下了他,主动将黑色巨人的杀意揽了过去。 他又气又痛,却来不及想更多,就要赶上前去为谢非言助力,然而在这一刻,就在他刚向前踏出的这一瞬间,他不但没有迎向前,反而飞速后退,一眨眼就退到了广陵城中,退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书斋内,而他面前的,是一个似曾相识的书生。 他文质彬彬,面容虽然笑着,却像是含着愁苦,虽身穿书生的衣服,挂着书生的折扇,但他却怎么看都不像凡人。 沈辞镜定睛一看,发现这人赫然是数个时辰前才卖过沈辞镜《如梦令》典藏版的书斋老板! 沈辞镜心急如焚,厉声道:“你将我带回来作甚?!” 书斋老板也不生气,道:“那恶鬼不是你能力敌之人。我与你师父有旧,自然看不得你去送死。” “非是送死,而是死不可退!”沈辞镜声音越发严厉,“如今我既是广陵城修为最高之人,那么我就不可在这样的时候离开,不可在这样的时候退下!” “哪怕枉死此地?” “只要有一人因我而活,那就不是枉死!” 书斋老板摇头叹息:“你还是太过年轻,才会说这样天真的话。” 沈辞镜不悦拂开书斋老板的手:“如今事态紧急,没工夫跟你饶舌!你既不愿动手,也莫要要拦我就是!” 沈辞镜掉头就走。 但书斋老板只是一声叹息,就将他的身形定在了原地。 “你如此怒形于色,到底是为了那个恶鬼,还是为了那个人?” 沈辞镜挣脱不得,心中越发恼怒。 “与你何干?!” 书斋老板叹道:“我只是想问你,他既已决定抛下了你,你又何必这样上赶着?” “胡说八道!” “我是不是胡说,你不是早已心知肚明了吗?”书斋老板摸着自己的扇子,将它寸寸展开。只见这扇子扇柄上刻着风月二字,外表平平无奇,内里的一根根扇骨却全都是由灰白的骨头组成的,这骨头不知是何来历,但人一眼望去时,竟能从这骨头上瞧见隐隐剑光! 书斋老板爱惜地轻抚扇面,惆怅叹道:“沈辞镜,你本是……”他一顿,改了口,“沈辞镜,你本就天生知晓人心人意,那人抱的什么心思,你知,我知,又何苦这般自欺欺人?他抛下了你,便是抛下了你,无论你如何否认,他的确是这样做了。” 沈辞镜稍稍沉默,而后道:“他只是太爱重我了,舍不得见我去死,所以才做了这样的事。我不怪他。” 书斋老板面容越发显得愁苦哀伤。 “沈辞镜,你要知道,人最不该有的,便是这一意孤行的‘我为你好’的心思。它伤人至深,还叫你恨无可恨。如今,他既会因舍不得你而抛下你一次,日后,他就能因‘为了你好’而抛下你第二次。若他一意离你而去、一意孤身赴死,到时候你又要如何?” “不会的!”沈辞镜固执道,“他不会这样的。” “若他真的做了呢?” “那我就追上去,将他带回来。” “但如果……你带不回呢?” 第64章 无边风月 ——若你带不回呢?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却饱含了数层复杂的涵义,复杂的情绪。 这一刻,沈辞镜虽无法感受到那书生的心思, 但他突然下意识觉得, 书生的这一句话或许并非是向他发问的, 而是那书生在问他自己: 若有一个人, 无论如何都带不回来了呢? 到时候, 又该如何? 那书生不知道答案。 沈辞镜也不知道。 沉默在这书斋内蔓延。 像是过了许久许久, 又好像只有一瞬间。 而后, 书生长身而起,笑叹一声。 “果然人老了,就有这许许多多的啰嗦问题, 叫你听烦了吧?也罢,既然你有这般心思,有这样的坚持,我也不好先做了这恶人……不过,你呀,还是太像你师父了,当年你师父做过的傻事, 我只盼你莫要再做一回了。” 那书生说着, 在沈辞镜背后一推,于是一眨眼后,僵立原地的沈辞镜便瞬间来到了广陵城的最高处, 城主府。 这时,城主府内的人已经撤了干净, 偌大的府邸内空荡荡的, 静得可怕, 而他与书生二人,便站在了这城主府的上头,面向北方。这里的视野太好了,无论是远处那像是擎起了天的巨人,还是广陵城外那陆续撤离的人流,沈辞镜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一刻,他像是悬于高空的神灵,注视着这场天灾**,注视着那些自亘古以来就在地上挣扎求生的人们。 生与死,血与火。 永远无情而无法预测的灾难,以及命如浮萍却又向死而生的生命。 …… 恍惚中,沈辞镜飘得更高了。 他隐约感到,自己或许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但他的心却一如第一次看到时那样,冷静得近乎冷酷。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心中并无悲哀怜悯,也不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什么不对。但是,就在这样似梦非梦的熟悉迷离中,他突然听到有个声音哀哀叹息。 “你还是不懂……” 谁在说话? “为何我总是教不会你何为人性?” 沈辞镜恍惚了一下,稍稍回神一想,就觉得这人是在胡说八道:人性之类的东西,他明明很明白啊! “有时候我想,若你能成为有喜怒哀乐的人就好了,但有时候我又想,你现在这样其实也很好,否则当你懂得了陪伴的温暖后,又要如何熬过这千千万万年的孤寂?” 沈辞镜并不认同这人的话,想要反驳,却又嫌弃话太多,于是他思考了一下,保持了沉默。 “不过……你……真的会寂寞吗?” 会?不会?谁知道呢。 反正现在没有,毕竟您话也挺多的。 沈辞镜想了想,觉得这话有点伤人,于是继续沉默了下去。 没有得到沈辞镜的回答,那声音便沉默了下去。 许久,那声音开始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 什么?那人在说什么? 沈辞镜恍惚中飘得更高了,想要听清那人的声音。 “……缘……” 什么缘? 缘什么? 沈辞镜的魂魄飘飘荡荡,似乎就要离开身体,直入九霄,去往那天外天,境外境。 然而就在他即将离体而去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火。 那片在黑色巨人脚下熊熊燃烧的恶火。 以及那个在黑暗中化身恶火的人。 …… 沈辞镜突然清醒了过来。 这一刻,他遗忘了方才于须臾中感受到的冥冥天命,遗忘了那九霄之上的天外天与境外境,遗忘了书生那句像是自嘲又像是预言的质问,甚至遗忘了身边的书生,只下意识拔剑,投掷向视线尽头的那黑色巨人。 只见这三尺青锋清如水,亮如冰,横跨千里,瞬息而至,将黑色巨人的手定在地上,刚好为谢非言解了燃眉之急。 可下一刻,那黑色巨人狞笑着拔出手掌上的剑,骤然捏碎,而后蓦然一掌拍在大地,于是大地震动,海浪滔天! 沈辞镜心中越发急了,就要上前,但书生再次按住了他。 “你也太心急了。” 书生轻叹一声,手中折扇的扇面骤然漫出水一样的波光,而后那扇骨也亮了起来。 一道,两道,三道。 一共十二根扇骨,如今亮起了三道。 但这一刻,原本在海岸边配合着镇海卫、保护撤退的广陵城众人且战且退的修士,突然头皮发麻,感到一种凛然危机在城中突然蔓延开来,如芒在背,令人汗毛直竖。 书生笑了笑:“许久没动过手了,我都快忘了要如何杀人了。” 他屈指敲了敲扇子,于是扇骨再度亮起。 第四道,第五道,第六道! 十二根扇骨,即是十二根剑骨! 它们有一半之数依然黯淡无光,另一半却冲天而起,在城主府的上空发出了如金铁敲击如玉石碰撞的声音。 这就像是一个开端,像是两军开战时的第一声击鼓,于是,随着这重鼓敲响,广陵城内外,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其剑同时脱手冲天,倒悬于天幕! 数不清的剑化作了看不清的云,沉沉压下,瑰丽雄壮,令人仿若置身梦中。 而后,这书生向着海岸一指,于是这森寒幽冷的剑云便轻轻漾开,化作满城风月,如春风般向海兽温柔拂去。海岸边,被这无边风月拂过的海兽,就像是被人轻轻从画布上擦去的画影,无声消失——一点点、一寸寸,没有挣扎,没有血迹,没有嘶叫。 遍布了整个海岸的数十万海兽,在这血色风月的吹拂下为之一空,片刻前还与众人死战的敌人,一眨眼后就如泡影消失不见。 空荡荡的海岸,唯有海浪声阵阵。 众人目瞪口呆,僵立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后,这温柔的风月继续向前,向着远处的黑色巨人涌去,层层叠叠。 在这样的风月中,那黑色巨人怒吼起来,但却也无法阻拦这风月的脚步,只是数个呼吸的时间,就在这风月中消弭于无形。 结束了? 这个像是神灵赐予人类的黑色灾难,就这样……消失了? 众人茫然无措,心中的成就感与狂喜还未生出,下一刻,那黑色巨人消失的方向,竟爆发出了一股更强烈恐怖的怨气! “我不甘心!” 那嘶吼声越来越疯狂,越来越高昂,越来越像野兽的咆哮。 “我不甘心——” 无数埋藏在这大海之下的灵魂,无数被投入畜生道的无辜者的怨念,在这一刻回应了陆铎公的执念与咆哮。 “我不甘心!!” 天色越来越黑了,无星,无月,无光。 书生第一次皱起了眉头。 他抖开折扇,点亮了剩下的六根剑骨。 于是,那海风怒涛也被强硬地卷入了这场血色风月,化作了无边无际的剑光,一次又一次地将这怨气的源头剿灭。 然而这怨气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复生! 这像是一个永无尽头的拉锯战,作为旁观者,众人似乎只能等待书生力竭,或是怨气彻底消弭,除此之外,他们似乎什么都帮不上忙,也怎么都插不进手来。 他们无能为力,无计可施。 ——可谢非言绝非是坐以待毙的人! 当这怨气源头第三次重生时,谢非言就已经明白这件事怕是不能这样轻易终结。 他沉吟片刻,突然想到什么,骤然回头赶向了广陵城。 半路上,他迎面撞上匆匆而来的梦观澜。 见到谢非言后,梦观澜大喜,急急道:“谢长老,你说的密道里的东西,我们找到了!”她说着,手中的东西向谢非言递来,“我想着或许对长老你有用所以赶快送来了……现在还能用吗?!” 第65章 以恶报恶 谢非言定睛一看, 只见梦观澜递来的是一块玉简。 这块玉简似乎才被人从海泥中□□,其上不但有未拭净的水,甚至还有斑斑点点的泥土。 然而, 直到谢非言接过这玉简后他才发现, 这玉简上的斑点并非泥土,而是一个个凝固的灵力涡旋。 所谓的灵力涡旋, 即是未填满灵力的灵力节点, 一般出现在法阵构成图上, 换而言之也就是,这根玉简其实并非普通玉简, 而是某个未知法阵构成的一部分! 谢非言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 口中急急问道:“可还有发现别的东西?” 梦观澜道:“飞羽姐姐说,这个是在密道的深处发现的, 那里有一个简陋的法阵将这玉简的气息遮蔽了, 还是我们其中的第一个弟子眼尖, 瞧见了它,才让飞羽姐姐成功将它拿了出来。” 谢非言心中生异:“拿这玉简的时候,可有遇上什么别的东西?” 梦观澜摇头。 谢非言闻言,心中有些举棋不定, 面上却只笑道:“很有用,你先去吧。” 梦观澜面上露出高兴神色, 果然没有怀疑,转身离开了。 谢非言转身面对那怨气源头, 手执玉简,心中犹豫。 这件事其实并不寻常, 处处透着矛盾。谢非言想要暂时理清自己的思绪, 将这件事头从到尾地想一遍。 然而此刻, 在谢非言的感知中,远方的怨气越发浓郁,虽然嘶叫声越来越微弱,但聚集的速度却是越来越快了。眼见这不知源头的怨气源源不断,很快就要顶着这狠辣剑光再度复生,谢非言终于不再犹豫。 “也罢,就让我来看看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吧!” 谢非言激活了这灵力涡旋,下一刻,他就从大地上消失,被这玉简带往了一切事件的核心位置——一座大阵的深处。 当谢非言于这大阵深处睁开眼时,他发觉四周一片灰蒙蒙的怨气凝做实质,伸手不见五指,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气味。 唯有无尽的灵力如同河流,向着这大阵的某一处汇聚。 谢非言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就算他试探着打开系统的地图,地图上也是一片黯淡黑灰,所以他默默辨认了一下这灵力河流后,便顺着这河流向最后的终点走去。 这个地方,除了灵力的流动之外,没有任何的参照物,于是时间似乎也在这一刻模糊了概念。 谢非言感到自己似乎只是走了一小会儿,又感到自己似乎走了一个时辰,也不知他到底走了多久,突然的,死寂的黑暗中传来了水滴的声音。 嘀嗒。 嘀嗒。 这声音细细的,小小的,几乎难以被人捕捉。 但谢非言听觉非同寻常,远远地便将这声音收入耳中。于是他精神一震,加快了脚步,迅速向那水滴声发出的地方走去。 很快的,谢非言来到了那水滴响起的地方。 这时,只见五彩的微弱灵光从这水滴声的尽头漾出,化作梦幻一样的波光,在谢非言模糊的视界里摇动。 分明谢非言的视力因体内灵力紊乱的缘故被压制到了极点,但这一刻,谢非言竟能够清清楚楚地看明白这五彩灵光的真相——一个已接满半个玉杯的灵液! 所谓的灵液,就是液化的灵力。 而这一小杯灵液,则是聚拢了方源数百里的灵力,并利用法阵将其强行压缩为了液体的成果! 这样的东西,可谓是一滴万金!无论将它放在什么地方,都有绝佳妙处——炼器也好,炼丹也好,哪怕直接将这灵液喝下也好,都能达到极佳效果。 反正比系统的洗髓丹好用多了! 然而不知为何,这样当之无愧的天材地宝,谢非言在看到的第一眼时却生出了莫名的悲伤。 这一刻,谢非言就感到自己身处的世界并非是死物,而是亘古沉默的巨人。这些流动的无形的灵力,是巨人的血液,而人类,则是寄生巨人身上的微小生物。人类依托于这巨人的生命而生,依靠这巨人的血而超脱,最后,人类觉得这依然不够,又抽出了这巨人的血,一口饮尽,想要靠它获得更多。 而对于这一切,这个无声的巨人,却始终不发一言。 谢非言站在原地,神思有些恍惚,心脏蓦然悸动,在这五彩灵光的围绕下,眼前突然闪过一些奇怪的记忆和画面。 对于这些记忆和画面,他能够清晰辨认出它们绝不属于“谢非言”……可他却难以确认这记忆与画面是否不属于“自己”。 ——我是谁? 谢非言。 ——还有呢? 谢斐。 ——还有呢? 还有吗? ——快想起来吧。 …… 谢非言头痛欲裂。 他看到“自己”出生于污秽的角落,是最底层妓子的孩子,不到十岁就因失去母亲的庇护而被赶出了青楼的破屋子,流浪人间。后来,没多久,他在破庙中被一个老和尚捡到了。那老和尚看着他,慈悲道:“小施主,你天生慧眼,身具灵根,然一生坎坷,难得善终……也罢,这些你也不一定听得懂……小施主,你可要与我回圣云禅院?” 但很快的,他又看到“自己”出生在贫苦之家,父母天天唉声叹气,吃食也日渐稀少。终于,有一天,一个穿金戴银的婆子来了这破屋,抱起了“自己”,对父母说道:“那么这孩子我就抱走了,从此以后他就不是你们家的人了……记住了,你们的儿子饿死了,尸体也早早埋了,对任何人都要这样说,切莫走漏了风声,明白吗?” 然后是生于卑贱中的渔民,然后是亡国破家的皇子,然后是…… 一个又一个,一人又一人。 他像是经历了无数次轮回,无数次分别与背叛,无数次心如刀绞和痴怨癫狂。 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记忆污染了他的灵力,也污染了他的神智,拉扯着他向无尽的黑暗深渊坠落。 然而在他即将触底的那一刻,他看到了一轮明晃晃的满月,还有满月下那张熟悉的沾血的脸。 “小斐……”她抓紧了他的手,含泪的眼里像是期盼,像是不舍,“好好活下去……做一个好人……” ——做一个“人”,一个保护同类、扶助弱小,哪怕是临死时也可以坦然说“我的一生问心无愧”的好人。 他虽已辜负了母亲的期盼,成不了她想要他成为的好人,但他一直记得自己是谁。 他是谢斐,也是谢非言。 除此之外,不是任何人。 这一刻,谢非言终于醒了过来。 …… 谢非言清醒了过来。 他回过了神,也理清了自己的神智。 他猜测,方才他看到的那些记忆,应该就是弥散在四处的怨气原主人的记忆。虽然不知道这些记忆为什么会散落此处,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会突然涌入他的脑中、被他所捕捉,但现在却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谢非言大步向前,站在这灵液的一旁,手执玉简,仰头望向上方,想要找到破阵之法:如果他没想错的话,广陵城外那一次又一次复生的怨气聚集体,其源头应该就是这座法阵了。 所以按理来说,只要他将这法阵破开,那么就能顺利终结这次事件了。 但是,事情真的有这么简单吗? 这个法阵的主人,又现在在什么地方? 几乎就在谢非言升起这个念头的瞬间,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没想到最后来到这里的人竟然是你……宁斐。” 谢非言转身。 在他视线尽头,那令人过耳难忘的、仿佛是骨头摩擦碰撞的声音响起:“我真是好奇啊,宁斐……你的前世,是什么样的?” 那人缓缓走出,一半人形,一半却像是融化的淤泥——赫然是呼延极! 这时,呼延极并没有看谢非言,而是越过他,望向了他身后的那一小杯灵液。 呼延极缓缓道:“你应该也看到了吧?你的前世。” 谢非言无声皱眉:前世? 呼延极道:“当年,我正是误入了这个地方,才从懵懂混沌的野兽,成为了一个……不,半个人。”他自嘲一笑,“但有时候我却想,我宁可从没有来过这里。” 谢非言并不知道呼延极在说什么。 现在的呼延极,在谢非言眼中比较像是一个走火入魔后将自己练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的蠢货。 谢非言不动声色,道:“误闯?这里的主人难道不是你吗?” 呼延极咧嘴一笑,带着难以言喻的恶意与痛快:“是我——但却是从十年前开始的。” “十年前?” 说到这个标志性的时间点,谢非言恍然大悟,“难道说,这个法阵的前主人,是陆铎公?”他心念电转,道,“你在他死后,不但将这法阵据为己有,并且用怨气污染了这座法阵,将它作为你操控海兽的手段?” 呼延极大笑起来:“没错,没错!宁斐,你果然是个聪明人!不过有一点你却说错了——我并不是在那老贼死后才动手的!早在三十年前,我就在潜移默化地转变这个法阵,而那老贼,他太过自负了,竟从未想过有人能够找到这里,也从未想过有人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动了手脚、改了他的法阵,所以他也从未想过,高高在上的他,死后竟会被我这样不起眼的小人物抓住他的魂魄,炼化他的魂体,成为被我驭使的怪物!一次次生,一次次死,永生不死,永死不生!” “如何?如何?!” “宁斐,你觉得这样的报应如何?!!” 谢非言神态坦然,赞同点头。 “以恶报恶,这很好。” 呼延极越发愉悦了起来。 “宁斐,你果然很合我的胃口!”呼延极开怀道,“既然如此,你可有想过要加入我?只要你再度发誓效忠于我,过去你做的那些事,我既往不咎,而且那一杯灵液,也可以当作你的奖赏!” “如何?!” 谢非言稍稍侧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一小杯灵液。 他冷不丁开口:“呼延极,我想要问你一个问题。” 第66章 好与恶 谢非言道:“这个法阵, 可是陆铎公为了抽取灵力为己所用而设下的?” 呼延极道:“正是。” “所以陆铎公每一年都会来到这里,喝下这杯灵液?” “不错。” “那么在你夺取了这法阵后,你也年年如此?” 呼延极迟疑片刻, 而后道:“正是如此。” “那么——”谢非言抚掌一笑, “陆铎公盘剥整个广陵地区的凡人与灵力,供自己一人逍遥超脱。而你呼延极, 同样是盘剥整个广陵地区的凡人与灵力, 供自己一人逍遥超脱, 这样的人,同陆铎公又有什么区别?” 呼延极脸色瞬间变了。 他面容黑沉沉的, 道:“宁斐, 你这是在指责我吗?” 谢非言笑道:“你觉得这是指责吗?难道我不是只是说出了事实而已?” 呼延极面容冷酷,道:“海兽之事, 另有内情, 你若投向了我, 我自然可以向你解释,而至于这灵液,我用了又有何不可?!”他扬声喝道,“吾等修士, 为求超脱,本就是截取天数、逆天而行, 既然如此,我们夺天之力为己所用, 又有何不可?!” 谢非言叹了口气:“是啊,所谓的修士, 本就是夺天之力。甚至于人族, 甚至于这世上千千万万的生灵, 都是在与天争命。” 呼延极面露赞赏之色:“不错!生命正是一个逆流而上的过程,只有去争去抢、去将自己想要的东西握在手中化作筹码,才能在天之降将倾的时刻保全己身,全身而退。我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与天争命、都是正当合理的,与猎鹿的狮子并无不同,自然无可指责!” 谢非言微微一笑:“是吗?” 呼延极眉头微皱。 于是下一刻,呼延极便听到谢非言笑道:“若你真的觉得你自己的所作所为无可指责,那又为何要在那条密道之中留下这个?” 谢非言摊开手,掌心正是圣火宫弟子在密道中找到的玉简! 谢非言凝视着呼延极,虽然他视线中一片模糊,但他却像是看到了呼延极面上可怖的表情,也看到了呼延极矛盾的内心。 他说道:“这个东西,是这座法阵最大的破绽与弱点所在。只要有了它,谁都可以出入法政,而你,却将这样重要的东西丢在了广陵城中的密道,只留下一个遮蔽气息的法阵便放手不管,再不做任何防守与攻击……为何?”谢非言一顿,道,“可要说是你将它遗忘了,似乎也并非如此。毕竟,光是在这一天内,你出入密道的次数就不下四次。你刺伤了陆乘舟,蛊惑了杜同光,在密道中来去数次,但你却没有哪一次记得将它带走……呼延极,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呼延极冷冷道:“我在等一个志同道合的人,一个志同道合的聪明的人,只不过没想到那人会是你罢了。” “是吗?”谢非言说,“可为什么我却觉得你只是在等一个可以阻止你的人?” 呼延极暴喝:“胡言乱语!” 谢非言道:“是否胡言乱语,你自己心中明白。呼延极,你将自己比作猎鹿的狮子,可是你很明白,你猎的并不是鹿,而是人。你心中有怨,所以你驭使海兽,伤害凡人,毫不客气地享用这攫取天地之力的灵液,不择手段地报复你所能报复的一切;但与此同时,你心中有善,所以你将海兽与这玉简留在密道,盼望有人能够发现这一切,能够制止你。” 呼延极开始暴躁起来:“胡说!这只不过是你毫无根据的胡乱猜测!” 谢非言毫不理会,继续说了下去:“你有怨也有善,有爱也有恨,所以你无法决定自己的行为,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无法决定自己真正想要的未来,于是——你将这一切留在了密道中,交给了天意。” “胡说八道!”呼延极音调上扬,厉声呵斥,“闭嘴!” 谢非言的声音越发急促,咄咄逼人:“呼延极,你向来信奉力量,向来力争上游,向来习惯与天争命,无论如何都想要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但如今,你却将你最重要的那部分命运交给了天意。” “闭嘴!我叫你闭嘴!” “你性格强硬,一生强势,最后却注定败在此地,你可知为何?因为你无法贯彻你的善也无法贯彻你的恶,你当不了好人同样也当不了恶人,你只能一边告诉自己你憎恨人间、与人为恶,一边却又处处留手、瞻前顾后,最后,你甚至不惜将最后的命运交给天命来决定?可笑,可笑!这样的你,到底有什么资格说你是逆天而行?你又有什么脸面说你正在与天争命?!” 这一刻,呼延极终于按捺不住,暴喝一声,捏着拳头扑来,卷起风雷之声,击向谢非言的面门。 谢非言冷笑一声,将手中玉简将呼延极抛去。 呼延极动作一顿,似乎有瞬间犹豫自己是要将这玉简彻底粉碎,还是将它保下。 于是谢非言觑见机会,蓦然拔刀,砍下了呼延极的手,而后又身形一折,砍下了呼延极的脑袋! 当呼延极的头落在地上时,一切都结束了。 如此曲折。 却又如此简单。 谢非言非常明白,在这一刻真正击败呼延极的,其实并不是他,而是呼延极自己——是呼延极自己对他自己产生了怀疑,是呼延极自己动摇了他自己的道路,所以在最后的那一刀,本可以挡下甚至可以躲开的呼延极产生了一瞬间的犹豫,这才最终败在谢非言之手。 仅此而已。 谢非言站在呼延极的脑袋面前,沉默注视了他几秒。 此刻,这个在广陵城掀起惊涛骇浪的男人尸首分离,双目圆睁,似是死不瞑目。 但数秒后,在呼延极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他像是终于回神,惨笑一声。 “你说的没错……我当不了好人,又当不了恶人。” “我果然……不过是个废物而已。” 他闭上了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再没留下任何话。 谢非言看着呼延极,恍惚了好一会儿,这才长长叹气。 随着呼延极的死去,这座大阵失去了主持的人,顿时遭到了怨气的巨大反噬,瞬间便地动山摇,头顶落石纷纷。 谢非言再次打开系统地图,直到这时,他才知道他如今并不在别的地方,而正是身处广陵城海岸边地下数百米的巨大密室之中! 如今,怨气消散,阵法毁去,密室坍塌,一切都在此结束。 于是谢非言转过身,走向了密室出口。 在经过那杯灵液时,谢非言脚步一顿,而后取下了玉杯。 一直不敢吭声怕打扰了谢非言打架的系统,这时候激动了起来:“亲亲!亲亲将它卖给我吧!我们高价收购哦!!” 谢非言一笑,手腕一番,便将玉杯倒置一空。 在系统心痛的尖叫中,泛着五彩灵光的灵液从大地中来,回大地中去。 谢非言再度叹气,遣尽了心中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悲哀怅然后,拄着刀,走出了坍塌的密室,爬上了无人的海岸。 这时,随着密室法阵的破去,陆铎公的魂魄失去了源源不绝的怨气的支持,在书生的剑下终于彻底溃散了。 这次,是魂飞魄散,烟消云灭! 谢非言笑了一声,躺倒在了海岸边上,看着天上的圆月。 他松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于是他终于感到了体内无处不在的抽痛。 这一刻,谢非言不由得皱起了眉,想到了被他主动驱散的神火补天秘要的灵力,也想到了当年圣火宫宫主对他说的话,而后如往常那样叹息一声。 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叹息还未消散,便感到眼前一花,身前便多了一个人——赫然是谢非言在城门时见过的书生! 谢非言眨了眨眼,向他坦然笑道:“我这会儿实在起不来身,让前辈见笑了。” 书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倒没想到能从你口中听到一句‘前辈’。” 谢非言道:“您愿意在广陵城危难之际挺身而出,那自然当得起这一声前辈。” 书生道:“你知道是我?” 谢非言沉默一瞬,道:“我认出了您的剑。” “哦?” “在众多修士中,天下第一自然是青霄仙尊,天下第一剑则是宫无一,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位天下第二……那就是当年青霄仙尊的师弟、天下第一剑最重要的友人,也就是您,风近月。您已经消失了数百年的时间了,没想到如今我竟有这等运气,能够在今日目睹您的成名剑术无尽风月。” 书生叹了口气:“我只道世人都记得那天下第一,没想到这么多年后还有人记得我这个天下第二。” 这话实在不好接,也正是谢非言最初那片刻沉默的由来,于是谢非言也只能再次保持沉默。 还好书生也只是随口一叹,没准备要谢非言回答,所以他很快主动转移了话题,问道:“有一件事我很好奇,刚刚在那密室中,为何你将灵液倒了?你可知那灵液乃是修士们万金难买、一滴难求的宝物?” 谢非言并不奇怪这位书生能知道这件事。 毕竟之前,密室在怨气和法阵的笼罩下,尚能避开书生的神识,可随着法阵的告破,地下密室的一切对这位天下第二来说都像是在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别说是他倒了一杯灵液,就算是他吸了几口气,这书生都是一清二楚。 谢非言道:“我知道灵液珍贵。” “但是?” “但是对我无用,所以便倒了。”谢非言痛快道。 书生看了他一眼,再次摇头。 “是对你无用,还是你不肯用?”书生说,“也罢,我也不是那种非要追根问底的人,既然你这样说,那就是这样吧。” 说着,书生屈指一弹,而后一块玉简便轻飘飘落在了谢非言胸口上。 谢非言一愣,将玉简拿起一瞧:“这是?” 书生道:“一本刀谱罢了。” 谢非言眉头一皱:“这……无功不受禄,我怎么好——” “不要就扔了吧。” 书生压根没听完谢非言的话,转身便飘然而去。 谢非言目瞪口呆,觉得这书生真是哪哪儿都奇怪。 “等等!”他撑着身体,就要去追上书生。 然而等谢非言好不容易坐起来后,却有一道风卷到了他面前,用力抱紧了他。 谢非言一愣,神色柔和下来,犹豫着伸出手,轻轻抱住这人,拍了拍他的背。 “对不起。”谢非言软声道,“是我错了,别生我的气。” 抱着他的那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最后,沈辞镜闷闷的声音响起:“不要再丢下我了。” 谢非言心软得一塌糊涂。 这一刻,他感到自己果然是对的:这世上,绝没有比小镜子更可爱的人了。 他轻笑一声,拍了拍这个毛茸茸的背。 “小镜子,松手。” “不!”毛茸茸拒绝得干脆。 虽然被毛茸茸拒绝了,但谢非言却越发觉得这毛茸茸可爱了。 他笑了起来,轻声道:“小镜子,我又没有告诉过你……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 沈辞镜愣了愣,松开手,茫然看他,像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谢非言向他微微一笑,将他拉近,在月色下轻轻吻上他的唇。 “我的意思是……” “我爱你。” 只有这句话,绝无半分虚假。 第67章 可爱超标 在与沈辞镜回程的路上, 谢非言受不了沈辞镜那像是被抛弃的狗狗一样的谴责眼神,不得不趴在他的背上,任由他背了回去。 不过这样的举动还是令谢非言很不自在, 于是他便开始说起了其它的事来转移注意力。 谢非言说起了十多年前自己第一次来到广陵城的事, 说起了当年的所见所闻,说起了陆铎公与呼延极,也说起了陆乘舟与杜同光。他用他惯来的狗言狗语,将那些年在广陵城中受过的苦与累、异视与排挤说得轻描淡写,妙趣横生。 但沈辞镜听了后却并没有笑, 而是说道:“这样啊,阿斐果然很厉害啊。” 谢非言一愣, 感到自己好像被这毛茸茸给安慰了。 他看着沈辞镜, 心痒难耐, 忍不住把这个大可爱的脸揽过来又亲了一口。 沈辞镜侧头亲了一口后, 便拍了拍他,示意他安分一点:“别乱动。”他理所当然地说着, “你身体不好,回去再亲。” 谢非言:“……” 谢非言啼笑皆非,开始怀念起了当年被他调戏一把就会脸红的小孩。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这小孩当年听了他一番疑似告白的话都会脸红跑走, 谁想仅仅三年后,就连强吻这件事都干得出来……这小孩去山上学习的那几年到底都学了些什么? 谢非言想着, 便也也下意识问了出来。 沈辞镜一僵,声音有点小委屈:“明明那一次是你把我灌醉了。” 谢非言调侃道:“哦?喝醉了就会强吻别人吗?那你亲过几个人?” 沈辞镜急急辩解:“只有你一个!” “可是你不是都喝醉了吗?怎么知道自己有没有亲别人?” “我知道。”沈辞镜理所当然道,“我就算喝醉了也是向来懒得理会别人, 只是因为阿斐是最喜欢我的那人, 所以我才忍不住亲你的。” 谢非言:“……” 谢非言把自己闹了个大红脸。 谢非言琢磨着沈辞镜的话, 越想越觉得他刚刚的那句话的意思是说,如果不是因为他在路上遇到了一个躺在他脚边碰瓷的猫、还缠着他喵喵个没完,他才不会随便带猫回家——都是因为这只猫太喜欢他了,碰瓷太厉害了,他才忍不住顺手把猫捞回去的。 当然,捞回家后就是他的了,亲亲摸摸抱抱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完全没有害羞的必要。 谢非言想着想着就有点来气,忍不住掐住这小子的脸。 “你可真是胆子肥了啊!” 沈辞镜茫然懵逼,不知道谢非言心里千回百转些什么念头,怎么突然又有点儿生气了。 他想了想,觉得生气的阿斐还是得哄一哄的,于是他决定装可爱。 “疼。” 谢非言:“……不准撒娇!” 谢非言话是这样说,可他还是松了手,在沈辞镜面上轻轻揉了揉。 当谢非言侧头看着这张漂亮脸上一小块泛红的地方时,他忍不住有些心疼,暗自懊恼,心想自己怎么能对这么好看的毛茸茸下手。 这么漂亮的脸蛋,得多狠的心才能下手啊!下次绝对不掐了! 不,不,不对……这小子嘴巴可恨得紧,下次肯定还有不好听的话…… 那,那下次掐轻点吧…… 谢非言的情绪变来变去,最后定格在小小的心疼和心虚上。 沈辞镜越发没声儿了。 ——看吧,所以说你刚刚生气动手何苦来哉?心疼的还不是你自己。 再说了,最喜欢他的人明明就是你啊,他哪里说错了? 沈辞镜学乖了,知晓恼羞成怒的厉害,于是闷头走路,没再吭声。 但心虚的谢非言下意识又找了个话题。 “说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多了,我总感觉,这件事应该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沈辞镜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谢非言那海底的六道轮,该不该告诉谢非言那些海兽的真相。 虽然沈辞镜知道,哪怕阿斐在得知了真相后也绝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甚至再给他一次决定的机会,他还是会做出剿灭海兽的决定……但这不代表他不会难过。 阿斐他是一个好人,他只是擅长以恶来行善而已。 所以,哪怕他日后会将这件事告诉阿斐,但至少在这段时间内,要先掩饰过去才行。 沈辞镜沉默着,无声将六道轮的事隐瞒了下来。 而又因沈辞镜惯来是沉默,所以被沈辞镜背着的谢非言也没有察觉到他此刻的反常。 谢非言继续说着那呼延极,想着密室中的那个场景与那个人。 “说到呼延极,那时,我虽然叱责他当不了好人也当不了恶人,但……”谢非言一顿,轻叹一声,“但人性本就如此,根本无法以纯粹的善恶甄别。他之所以中了我的攻心之计,不是因为他太过不堪,反而正是因为他对他自己要求太严苛,才被我利用。”谢非言笑了一声,有些自嘲,“其实我还挺卑鄙的,对吧。” 沈辞镜平静道:“兵者,诡道也。” 谢非言一噎。 沈辞镜道:“为了取胜,大部分的手段都是被允许的,攻心之计也是如此。” “但……” “阿斐很好。” 谢非言彻底卡壳了,面露苦恼,面颊发烧。 谢非言一生都很少受到他人这样直白诚挚的夸赞,他听得最多的,是敌人的指责与叱骂,败者的愤恨与仇视。他太过擅长与人为敌了,所以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夸赞与肯定。 但偏偏……偏偏沈辞镜他,向来擅长夸赞和肯定他。 这实在让人很没辙。 谢非言苦恼地将脸埋在沈辞镜的背上,闷闷道:“你少说两句吧……” “明明是阿斐太容易害羞了。” “嗯?” “……我不说了。”委委屈屈。 谢非言被这小子逗笑了,带着些劝导的意味,道:“都告诉过你多少次了,有些话不要说尽,你却老是听过就忘。” 沈辞镜道:“我只是觉得有些话该说就要说。” “你又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 “我喜欢说什么就说什么。”顿了顿,沈辞镜小声道,“如果阿斐不准我说,那我就不说。” 谢非言觉得这毛茸茸真是过分可爱了。 他笑着,将头轻靠在他肩上,微垂着眼,说:“不过……小镜子,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什么?” “我只道很多很多的事。一些我本不该知道的事,很多都是关于你的事,你不是早就发现了吗?”谢非言道,“我知道你的咳疾从何而来,我也知道你天生就能感知他人的情绪,我甚至知道你最初本该叫做沈静水,取的是‘静水深流’之意,但是在你出生后的第一年,一位圣云禅院的大师来到了你家,说你深具慧眼,心如明镜,一生太过聪明,若是活在俗世受到红尘沾染便太过可惜了,于是提出想要渡你去圣云禅院的提议。但你母亲听后舍不得,便说,人活在世上,本就不该太过聪明清醒,与其因此而活得坎坷艰难,不如干脆不要开那慧眼,辞了那明镜的好。说完,她当场将你的名字定为沈辞镜。那圣云禅院的大师听了这名字,也明了了你母亲的拒绝,只得离去。而也正是从这一天开始,你才正式名为沈辞镜。” 沈辞镜微愣:“阿斐竟然还知道这个?” “我知道的还有更多。” “是吗?” “是啊,我还知道,你小时候顽皮得很,因听下仆说宅中院子里的槐树晚上有时候会闹鬼,便一个人爬上去睡了一晚,想要见见那鬼的模样,却没想到那槐树下的不是恶鬼,而是法器,于是你被那法器侵蚀了筋骨和灵根,从此缠绵病榻多年,直到十六岁时才勉强好转起来,但从此也落下了咳疾。” “……” “还有你十六岁离开天乙城后的那段路,明明才刚刚入道不久,只学了几招三脚猫的功夫,却偏偏胆大包天得很,路见不平就要踩,也不管会不会硌到脚。后来有一天,你终于碰到了硬茬,被人打得头破血流,还咬牙不肯认输,要不是后来宫长老遇见了你把你捡到洗剑峰,你那小身板怕不是要被人揍得去了半条命。” “……” “之后,到了归元宗后,那归元宗的宗主觉得你前途不可限量,便在你师父为你寻找佩剑时主动送了你一柄漱雪剑,后又将与漱雪剑成套的流云剑赐给了他最看重的大弟子风唱柳,对你们二人颇有撮合之意。” “……风师姐?还有这么回事?” “是啊,所以她在你初入归元宗的那几年,常来与你说话,便是想要与你培养感情,便于日后结为道侣。可谁想你这傻子觉得人家话多碍事,一句‘师姐这般话多,可是平日里没有可说话的人’,就将人气得其后的三年里都没跟你说过一句话。” “阿斐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谢非言笑叹着,絮絮叨叨,将他这些年来种种本不该叫人知道的傻事糗事都说了个遍,直说得沈辞镜耳根发红,不敢抬头。 最后,谢非言道:“你看,我都知道你的这么多事,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沈辞镜脸红,很不好意思,小声道:“是我太笨了,竟不知道阿斐一直这么关心我……我以后一定多多关心阿斐。” 谢非言一怔,心中的愁绪都散去了几分。 “我哪里是说这个。”谢非言有些啼笑皆非。他叹了口气,道,“小镜子,看啊,你的这些事,你分明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甚至是你的姐姐……但我却知道得一清二楚,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沈辞镜道:“阿斐很关心我,我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还是开心的。” 这回连谢非言都忍不住脸红了。 他掐住这小子的脸,努力将话题拉回正题:“我的意思是,这些事我本来不该知道,但我却全都知道,你为何从不问我从哪里得知的?” 沈辞镜轻轻扭开脸,挣开了谢非言的手,侧头在他手指上轻轻一咬,而后又在谢非言受惊收手时轻舔一口。 谢非言红脸:“你——!” 沈辞镜笑道:“我很高兴阿斐这样喜欢我……这就足够了,其它的不重要。” 谢非言一怔,心中酸痒麻涨,五味俱全。 谢非言咬了咬牙,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叹:“你这个傻子……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不会。”沈辞镜道,“因为我也最喜欢阿斐,这也已经足够了。” 谢非言沉默了。 他将脸再度埋在沈辞镜肩上,轻轻哼了一声,似是表示不屑。 但却再没有出言反驳。 第68章 回响之心 谢非言在密室中并不是呆了片刻, 而是足足十天。 而外界,十天前。 几乎就在书生出现在城主府屋顶上的瞬间,广陵城外那些挤在平原上的密密麻麻的人影, 也不由得抬头望向了远方那巨大得可怕的黑色巨人。 在众人眼中, 那黑色的巨人仿佛顶天立地,哪怕他们间隔着这样遥远的距离,也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那黑色巨人是如何凶恶狂妄、气焰滔天! 在无声而惶恐的人群中,有天真而悲观的孩子的声音响起:“爹,那就是神赐给我们的灾难吗?” “嘘!别胡说!” 这样细小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了人流中, 但那悲观的情绪却沉甸甸地沉在众人心间。 是啊,这样多灾多难的广陵城, 是否就是神灵赐予这片土地的他们的灾难? 这时, 平原的旷野上, 数量巨大的人们化作数道人流, 远离了地动山摇建筑崩毁的广陵城,也远离了那个如同神灾的黑色巨人。他们惶惶不安, 哪怕有无数熟悉的符甲兵沿路组织护送,可这些人也无法给他们更多的安全感。 ——他们要去哪儿?他们的前路何在?他们日后该如何活下去? 他们……真的还能活下去吗? 悲观的情绪是能够传染的。 在广陵城符甲兵的指挥下,人们虽然还在有序撤离广陵城,但气氛却越来越凝重压抑, 如鲠在喉。或许是极压抑的刺激下必有极激烈的反弹,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 在这条撤向广陵城西南部丛林的路线上,众人行走方向的前端,一阵激烈冲突冷不丁爆发。 “凭什么我们要和这些人一块儿走?!” 前方华丽的马车边上, 随着一声娇叱, 一个穿着狼狈的乞儿被马鞭抽得滚到在地, 紧接着,一个一身水绿裙裳的少女跳下马车,向着一旁护卫的家仆喝骂:“你们是怎么回事?平日里的威风都哪儿去了?我们刘家如今要与这些平民同行也就罢了,为何大小姐的车架旁还会有这种臭要饭的?你们的眼睛呢?是长在脚底板上了吗?!” 高大壮硕的家仆们在这少女面前唯唯诺诺,任由其喝骂,不敢吭声。 而那小乞儿也是机灵,见自己无意中竟招来这等祸事,想也不想,顺着马鞭就势在地上滚了一圈,也不管背后的皮开肉绽,手脚并用,爬起来就跑。 “站住!谁准你跑了?!” 那绿裳少女瞥见此幕,顿时大怒,不依不饶地将手中马鞭又一次抽向乞儿。 眼见那二指粗的马鞭就要落在乞儿背上,令其伤势雪上加霜,一旁突然传来一声冷叱:“够了,到此为止!” 一只纤细素白的手接住了这鞭子,甚至反手一拽,将那绿裳少女拽了个跟头,摔了个马趴。 “在这般时刻还这样咄咄逼人,是嫌自己命长吗?” 却见这时出现的,是一位穿着火红衣裳,披着轻纱的女子。她肤色白皙,容貌秀美,分明身形纤纤如柳、仿佛风吹就倒,却偏偏脾气火爆,柳眉一竖便开口呵斥道:“你可是忘了如今的你们正在逃命?你可是忘了那样的天灾就在你目所能及的地方?你可是忘了那么多的修士都在为了你们的性命抵御海兽,甚至就连我们圣火宫的谢长老都不惜舍了性命,去为你们抵御灾难,而你们——你,就是这么回报他的吗?!” 这位圣火宫的弟子,看起来最为柔媚性格却最为火爆的云羽姑娘,说着说着便忍不住怒从中来,一把抢过鞭子,唰唰两鞭子就将这绿裳少女抽得尖叫连连。 绿裳侍婢怒极攻心,向着旁边看呆了的家仆们呵斥道:“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帮我抓住这个贼人!” 在距离大漠十分遥远的广陵城内,这些以家族为单位的修士们虽有听过圣火宫的名头,但对她们到底为何能有这么响亮的名头却并无切身体会,因此,当听到这红裳女子自称圣火宫弟子后,这绿裳侍婢没有半分惧怕,反而斥责着家仆,喝令他们赶紧捉住这个女人。 这些虎背熊腰的家仆们面面相觑,无奈摇头,只得向云羽围来。 在绿裳侍婢看来,圣火宫的弟子又如何?圣火宫的长老又如何?难道就因为这些人救了广陵城的众人,顺手给刘家众人包括她在内稍稍开了方便之门,她就一定要咽下这口气吗?! 不可能! 而在家仆看来,虽然圣火宫弟子帮助了他们,可刘家才是管他们饭管他们钱的人,所以虽然可能对不住云羽,但他们该动手还是得动手。 云羽姑娘看出了这些人的想法,心中对他们的冷漠和理所当又气又恨,竟忍不住生出了些杀意来。 而就在这时,那被云羽姑娘救了一命的小乞儿,竟在这时拦在了云羽姑娘面前,向那绿裳侍婢颤声道:“这位姐姐,是我不好,是我糊涂了才靠近了你家小姐的座驾,你若有什么不高兴的,打也好骂也好,冲我来就是了,千万不要为难这位仙女姐姐。这些圣火宫的仙女姐姐今天一晚都在为我们奔波忙碌,也是她们屡次救了我们大家的性命,这位姐姐,我们广陵城的人万万不可以恩将仇报啊!” 绿衣侍婢恼羞成怒,呵斥道:“你算是什么东西?竟也敢教训我?!” 乞儿本就是讨生活的人,面对这样身份的侍婢早已吓得两股战战,但他哪怕哭丧着脸,也坚持道:“我……我自然算不上什么东西,也绝没有呵斥姐姐你的意思,只是……只是这位仙女姐姐,她真的是好人啊!她不但救了我的命,同样也救了姐姐你的命不是吗?” “你!”绿衣侍婢脸上火辣辣的,又气又恨。 她还想要开口喝骂,可一旁,原本就有些看不过去的众人,终于在这一刻冲破了心中对刘家的恐惧,对这些向来高一人等的“人上人”发泄出了心中的不满。 “是啊,你们刘家也未免太过欺人太甚。这小乞儿去了你们小姐的座驾,你看不惯赶走就是了,何必打人呢?” “人家圣火宫的弟子出手制止你,也是出于好心,是你错在前,你又何必这样大的怨气?” “这位仙子打你的时候你知晓了痛,你打人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人乞儿也会痛?” “圣火宫对我们大家都有活命的大恩德,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和仙女,你怎么能够这样冒犯仙子?!” “做人哪怕不知晓感恩报恩,也切不可忘恩负义!你这小姑娘,年纪轻轻,心肠竟就这样坏了。” “还有你们这些人,当了刘家的家仆就卖掉了自己的良心吗?你们还算得上人吗?!” “岳家小四,老身是看着你长大的,当年你快要饿死的时候也是老身喂了你一口饭将你救活。你常说要报答老身这个恩德,老身以前只说不用,但现在就当是老身求你,放手吧,莫要做这种丧良心的事!” “……” 在这些七嘴八舌的维护声中,那些原本围过来想要动手的家仆们面面相觑,脸色羞红,惭愧地低下头来,又悄悄散开了。 而云羽姑娘,她作为圣火宫这一辈的大师姐,其修为分明是将在场所有人掀翻都不必喘上第二口气,但这一刻,当她被这些力量不足她万一的孱弱凡人们围在中间保护起来时,她却忍不住眼眶微红,漂亮的眼眸泛出了细细的水光。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所有的辛苦,都有价值,所有的善意,都有回报。 对面,那绿裳侍婢气红了眼,简直想要将眼前这些指指点点的手统统砍下来,但当身旁的家仆们都纷纷垂下头、一副士气低落的样子,她也忍不住生出了些惴惴不安。 她强自撑着底气,还要再虚张声势,但下一刻,马车的帘子被轻轻掀开,一直端坐在车架中的刘家大小姐终于在这时出面了。 “实在是抱歉了,大家。”这位刘家大小姐模样柔美,声音也柔柔的,弱弱的,“绿意她本是好心,只是做法稍稍粗暴了一些,才会造成如今的误会。不过,冤家宜解不宜结,既然是误会,只要说开了就好,太过计较反而不美,你说是吧,这位仙长?” 云羽姑娘冷笑一声:“是啊,你家女婢盛气凌人地打人的时候,你没想到这是误会;她喝令你家的家仆过来打我的时候,你没想到这是误会;现在她犯了众怒,被大家指责的时候,你倒是想明白这是误会了?!” 那刘家大小姐垂下眼,哀哀叹气,道:“事已至此,我虽想要向仙长辩解,但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只会显得我们刘家骄横跋扈,不识大体……只不过仙长,你误会我们刘家并无关系,但我们众人如今正在逃难,正是应当齐心协力之时,所以若有什么不满,我们日后再说,如何?到时候,我们刘家一定给仙长一个满意的交待。” 这位刘家大小姐说话间处处叫云羽姑娘感到不顺心,但偏偏人家说的也有道理,现在的确不是耽误时间报私仇的时候,于是云羽姑娘冷冷瞥了她一眼,留下一句“那你就好好向前走,莫要耽误大家的时间”,便转身离开了此地。 之后,随着风近月的出手,那如同神灾一样的黑色巨人终于在剑光的剿灭下消失了,然而在众修士的感知中,远处的危机感不减反增,就像是在酝酿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这广陵城,到底哪儿来这么多的怨气? 众人不知缘由,只能茫茫然在圣火宫弟子的带领下远远离开广陵,后来的几天里,空出手的镇海卫与更多的修士也赶了过来,加入了保护和遣散广陵城居民的行动中。 这场对峙一共持续了十天。 广陵城内,地动山摇,经过数百年才建起的建筑与繁华毁于一旦。 大地崩裂,难以想象的巨大伤痕在它身上蔓延开来。 如果此刻从天空上向下望的话,可以发现无数裂痕以黑色巨人的所在为核心,向四周蜿蜒伸展,逐渐向下凹陷,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地狱之花。谁都不知道这朵花绽开后会出现什么,谁都不知道到时候会有什么结果。 那书生见到这样的状况,面色沉凝,脑中早已经抹去了用剑光强行剿灭怨气的念头,这会儿也只是用无数剑光凝出一柄模样古拙的巨剑,将其钉死在原地,但却无法阻挡大地的崩裂,和那越来越危险的气息。 眼见那怨气的源头就有什么要破茧而出,可就在这重要的一瞬间,一切却又这样烟消云散。 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没人知道这一切背后的真正的英雄是谁——是的,这一切本该如此。 可书生知道了。 然后沈辞镜也知道了。 接着是那些修士们知道了。 最后,那些跋涉数天离开了广陵,之后又跋涉数天重回家园的广陵城的人们也知道了。 于是,数天后,当谢非言终于养好了伤,走出城主府时,也不知有谁大喊了一声“谢城主来了”,而后四周那些原本热火朝天地修复家园的人们便纷纷看了过来。 谢非言心中原还有些奇怪,不知道这古怪的视线是怎么回事,可下一刻,这些人便纷纷向他跪下,如同膜拜神灵。 整座城池的人,都在这一刻向他跪下,无声而虔诚。 谢非言震在了原地。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也不知是从什么人开始,那原本细小的声音逐渐汇聚,化作洪流。 “多谢城主救命之恩。” “多谢城主救命之恩。” “多谢城主……” 这样的声音层层回响,传到了极遥远的地方,激起了阵阵海浪。 这一刻,明媚的日光下,广阔的天地间,谢非言将手轻放在胸口,感受到了那如同擂鼓的心跳声,也感受到了他心中除了怒火之外的第二种火焰。 那种火焰,名为善。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第69章 重建广陵 在谢非言勉强可以行动后, 他的事就变得越来越多了起来。 广陵城的重建,是个巨大的问题,无数事务和无数人们的吃喝拉撒睡全都系于谢非言一人之身, 直叫他忙得焦头烂额,头晕脑胀。 其实这些事按理来说本不该他来管, 毕竟他已经不是广陵城的城主了。虽然他的确曾当过几个时辰的广陵城城主,并且在如今广陵城众人的心中也一直都是城主, 但其实谢非言心中还有犹豫, 并决定要将自己绑死在广陵城上。 因为他还想要看看这个更大的、更广阔的世界。 这个书世界的设定, 是十分广阔的。在这里, 共有三界,即天、地、人三界。以凡人和修士存在的这个人界为中心, 向上的九霄天外还有一界名为天界, 是仙人与神灵居住的地方,向下过了无尽深渊后则是地界,是幽冥之地、居住着无数恶鬼的地方,也是六道轮回之地。 然而,在这样的基础设定之外, 这个属于凡人与修士的人界, 也同样是广阔得不像话的。人界中最初共有六块大陆, 其中除了早已化作冰海的沉没之地和被荒漠席卷再无生机的无尽沙海之外,其它的四块大陆中,分别是以妖族为主的是无色/界、梦界,和以人族为主的沧浪大陆、静海幽地。 而从这些设定上就能够看出, 如今谢非言在这世界上走过的、见过的, 不过只是冰山一角罢了。还有更多更多的人与更多更多的事等待他去遇见, 因此谢非言虽然感动于这些人们对他怀有的虔诚与感激, 但却并不愿意就此留在这里……可没办法,谁叫陆乘舟这家伙迟迟不醒呢? 也不知道呼延极当初袭击陆乘舟的武器上淬的毒到底是什么海兽的毒素,竟叫陆乘舟一直沉睡不醒。除了被刺的当天他勉强醒来了一次之外,之后的陆乘舟就一直睡了下去,当他的男版睡美人,怎么都醒不过来。 谢非言无可奈何,也只能硬着头皮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暂时接过城主的这个担子,走马上任,一边兢兢业业地指挥广陵城众人重建城市,一边向道盟报告了这件事,让道盟赶紧派专业的医生过来——再不济也发点钱过来接济一下广陵城,顺便提高一下堂堂广陵城城主的医疗条件! 道盟恐怕也就这件事上有点用了。很快,在云霄公子的护送下,道盟的钱和人都被送来了。 作为青霄仙尊的爱徒,云霄公子云不缺自然是个十分出众的人物。他模样清俊、笑容亲和,就像是邻居家那个跟你一块儿长大的那种狐朋狗友,带着说不出的熟悉感和亲近感,令人下意识就放下了戒备,偏偏他还非常擅于顺着杆子向上爬,所以几乎就在云不缺带领道盟众人在书房等待谢非言从挖土现场赶回来的这一小段时间里,他就已经跟城主府里的众人打成一片,笑得开心而惬意,俨然成了团宠式人物。 在看到谢非言来了之后,这云不缺从椅子上蹦跶起来,笑容甜甜地向谢非言介绍了自己和身旁的一行人,而后对着谢非言着重吹捧,一副谢非言迷弟的模样,听得城主府的众人对这位云公子的好感度又蹭蹭上窜了一大截。 谢非言对此啼笑皆非。 他很清楚,云不缺这样的举动,严格来说就是邀买人心。 云不缺作为青霄仙尊唯一的弟子,其性格外热内冷,自视甚高,心里其实并不怎么看得上他这一个小小的代理城主。而云不缺之所以嘴上对他吹捧得厉害,只不过是因为这时的大厅内众人都对一力挽救了广陵城后的谢非言很有好感,于是云不缺也就顺着大家的心意吹捧一下他,充其量就是将这件事当作了刷众人好感的跳板而已。 若是其他人,或许会疑惑云不缺这不分敌我一定要刷人好感度的行为,也对云不缺这种踩着人向上的举动很是反感,但谢非言却知道这只是云不缺的本能而已,是这小孩永远无法抹除的幼年的印记,更何况这小孩最后的下场也惨得很,所以谢非言也就懒得跟这个口蜜腹剑的小孩计较,随口寒暄过后,就将道盟派来救治陆乘舟的人带到了床前。 从道盟来的老者,人称徐真人,很有两把刷子,只在床前瞥了陆乘舟一眼,就看出陆乘舟中了什么毒、吃过什么丹药,接下来要做点什么才能救命。他满口专业名词,语速还极快,直把谢非言听得头昏脑胀。而他带来的道童则在一旁记录,写字的速度竟跟上了他说话的速度,刷刷几笔就写下了一长串龙飞凤舞的文字,也不知道是药材还是丹药还是别的什么。 谢非言瞥了一眼,忍不住后退两步,心中唯一的感想就是:古今中外干医生这一行的人的字迹,果真是一脉相承。 见徐真人这样有条理地安排了下去,谢非言也终于放下心来,可以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广陵城的重建一事中了。 广陵城的重建,说简单也简单,说不简单也不简单。 之所以说简单,是因为广陵城虽然塌了,但宝库里的钱还在,所以谢非言只要把钱挖出来交给系统,那么最多五天,他就能得到一个崭新的、设备齐全的广陵城,甚至得到一个赛博朋克版广陵城都没问题。 但是太过依赖系统,却与谢非言最初的目的相悖。 谢非言一直觉得,这世上的凡人实在太过依赖修士了。凡人寻求修士的庇护,然后将自己当作了修士圈养的牛马,越活越是低微。他们的科技也好文化也好武器也好,这么多年来竟一直停留不前,所有的“改良”相关都是为了修士服务的,于是这就使得强的越强,弱的越弱,凡人越发依赖修士,修士越发奴役凡人,造成了一种极恶劣的恶循环。 如果此刻谢非言利用系统,给这些凡人来个广陵城的一秒重建,固然能够收获极高的声望,也可以解决他目前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扰人的公务,可是这对凡人又有何益处? 这只不过是再一次告诉他们:你们付出再多的努力、用再多努力得来的成果,都不过修士随手一挥的事而已。 这不好。 不积跬步,无以成千里。既然谢非言想要埋下变革的种子,当然要帮助他们一步步走过来。 于是这段时间,谢非言站在了广陵城重建的第一战线上,拿着他规划的图纸,指导这些凡人怎样重建家园。 首先,重建广陵城之前的最重要的一点,是清理废墟,掩埋尸体。 谢非言将广陵城的劳动力分作了两部分人,一小部分人负责从废墟中清理出尸体,而后带出城市,在谢非言圈定的公墓里掩埋,动作务必要快,避免瘟疫的发生,另外的一大部分劳动力则负责修建。 掩埋尸体没什么好说的,只要动作快、注意卫生和安全就基本不会有问题了,而修建广陵城的这一部分就非常复杂了。 原本的广陵城是用石头搭建的。陆铎公令这些凡人花了数代的时间,挖来了无数的巨石打磨好,一块块垒上去,终于建成了这座巨大而恢弘的广陵城。如今,这些城墙也好建筑也好,大多都碎成数块,于是谢非言立即就发现这些石头的断面呈灰色白,磨碎后就可以当石灰石来使用。 而石灰石代表着什么? ——水泥! 有了水泥还怕建不好城?! 谢非言心中大喜,当即就往系统内丢了几毛钱,把它当度娘用,而后很快就搜到了水泥的配比。在得到这个配比的第一时间,谢非言就想要将这配比发放下去,烧制熟料,配制出大量水泥,把这些建筑与路面统统换掉。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这个异世界里,连飞天遁地人体发电的修士都有了,那谁又知道上个世界的水泥配方在这个世界里和出来后,出现得究竟是水泥还是什么别的妖魔鬼怪? 谢非言抱着实事求是的精神,自己先上手试了试,准备见势不妙就把这玩意儿当炸/药用。 不过结果喜人,水泥还是水泥,他一次就成功了! 得到这个结果后,谢非言就行动了起来,将碎石最多的原城墙处圈做了工地区,招募了大量干力气活的杂工、分辨矿石的石匠、盖屋子的泥瓦匠,负责众人食物的渔民,等等,给这些原本茫然无措的人们塞了一堆的事,力求他们没工夫为了家园的毁坏而悲春伤秋更没工夫跟他人打架找茬。 人多力量大,第一批宿舍楼建得飞快,虽然里头的房间十分简陋,但总比幕天席地要好,所以在谢非言随手把这水泥房烘干后,就让这些工匠与杂工就近住了进去。 但很快,新的问题层出不穷。 他们吃什么? 天天吃鱼可供不了每天的高强度劳动,所以向外采购食物势在必行。 下一个问题,他们穿什么? 在高强度的劳动下,衣物消耗很是个问题,再加上广陵城很快要入冬了,没有衣物御寒是绝对不行的,所以采购衣物也是很有必要的。 第三个问题,药物怎么办? 人吃五谷杂粮,就难免会得病。广陵城中原本的那些药材店,都因为广陵城的坍塌而损失了七七八八,只能勉强进行一些基础治疗,稍稍复杂一点的病症都会陷入无药可用的境地,于是采购药物也非常有必要。 衣食住行,柴米油盐,药物工具,样样物资都必不可少。 不过还好,广陵城宝库里的宝物多,谢非言土豪惯了,直接放开了手氪金,令商船去周围的城池里转了一圈,一口气购买了大量的食物、衣物、以及各种建城必备工具。 但光出不进也不是办法,广陵城的宝库再多也经不起谢非言这种图土豪式氪金,所以谢非言很快又想出了一条生财之道:武器贩子。 在广陵城毁去的前一个时辰里,谢非言才从系统中兑换出了弩炮和鱼叉枪,咬牙准备跟海兽们打持久战。但后来,计划赶不上变化,因为那位天下第二的书生的意外插手,这两样东西是用不上了,于是在广陵城重建的这段时间里,它们就便被谢非言暂时搁置,只派了不到五名工匠随便制作了一些武器,预防用途大过实际用途。 不过,在谢非言发现自己氪金太凶了之后,这两样东西又被谢非言翻了出来,当作回笼资金的利器,于是,谢非言招募了更多工匠,赶制了一堆弩炮和鱼叉枪的降级版,扔进商船,去各个沿海城市售卖。 规划、建设、制造、资金。 城市的建设和无数人的衣食住行都压在了谢非言肩头,他的脑袋里装了无数的事务与规划,这让他前脚才见了道盟众人,后脚就将他们转头忘了。 所以谢非言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些道盟的人来到广陵城的第三天,那位笑容亲切得像是一只小奶狗的云霄公子,就带着刘家的大小姐来到谢非言面前要求他主持公道了。 第70章 丧心病狂 当忙到脚打后脑勺的谢非言, 强制按捺着不耐,从义正词严的云霄公子口中得知了他想要伸张正义的事后,谢非言看着神态柔美、嘤嘤啜泣的刘家大小姐, 头上不由得缓缓打出一个问号:这些都是什么和什么?这云霄公子是嫌他还不够忙是吗?怎么小女孩的扯头花都要他来管? 谢非言实在很想请这位云霄公子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但想想道盟的人和钱, 他忍了。 “所以刘姑娘想要如何?”谢非言耐心问着。 这位刘大小姐柔声说道:“小女子也并非无理之人,只不过我家的婢仆若有什么不对, 自然有我来管教, 万万轮不到外人越俎代庖、代为教训的, 更何况是下这样重的手。不过小女子也并不是不识大体之人, 知晓那位仙长只是对我们有所误会罢了,所以小女子只想要那位仙长的一个道歉就够了。” 这话说的深明大义, 但谢非言听着眉头却皱了起来。 还没等他开口, 刘家小姐又继续说道:“还有就是,小女子也知晓如今的广陵城正是艰难之际,所以为表我刘家鼎力支持谢城主的决心,我们愿奉上黄金万两,灵石灵药数千, 以作为我们刘家对谢城主的答谢, 还请城主不要嫌弃。” 直到这时, 谢非言这才明白这刘大小姐来,伸张正义是假,试探他这个代理城主是真。 只要谢非言在这里接了他们刘家的好处,处置了刘家的敌人, 就代表他谢非言愿意延承广陵城的旧俗, 对刘家这些家族大开方便之门, 直到将他们捧上广陵城新豪族的位置, 令他们成为广陵城新的食物链顶层;而如果谢非言不愿意,甚至勃然大怒,那么在道盟的保驾护航之下,他谢非言还能翻出什么风浪? 谢非言简直要气笑了:这些家族才回到广陵城几天,怎么就找上了这位云霄公子?动作这么快的吗? 说到这些修士家族,谢非言其实也不是对他们的动向毫无了解。 当初,广陵城坍塌之际,这些家族与那些凡人一块儿逃难,离开了广陵城。当灾难结束后,凡人因舍不得自己的家园、更因他们去无可去,于是又原路返回,可愿意回到这片废墟的修士与豪族,却是少之又少。 想来也是,只要有钱有资源,哪里不可东山再起?为何一定要在这片广陵城的废墟里死磕?平白拉低了他们的清高格调。 而对谢非言来说,豪族跑路他是绝对乐见其成的。因为在重建广陵城的路上,他只需要踏实肯干的劳动力就足够了,完全不需要那些摆架子的大爷们的“资助”——那些豪门大族能出几个钱?是有广陵城有钱还是比道盟有钱? 再者说,如果谢非言不是忌惮道盟的存在的话,打土豪分田地这件事他也不是干不出来。 所以,豪族跑的好,跑得妙,最好统统滚出他的“广陵城建设Oline”。 但奈何,食物链顶端的豪族看不上落魄的广陵城,走了,食物链底层的家族混不下去了,走了,而一些食物链中层的家族却秉着“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心态,溜达着回到了广陵城——这刘家,正是回城的一员。 这段时间,因谢非言实在忙碌,所以也就暂时顾不上这些乱七八糟的家族和事,但他没想到的是,他没去找这些家族的麻烦,这些家族反而找上了他。 谢非言笑了一声,也不揭穿这正气凌然下的肮脏与龌龊,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对方是谁?你只道她欺负你们刘家,但那人又是如何欺负你们刘家的?” 刘家大小姐细声细气,东扯西拉避重就轻地说了好一会儿,才叫谢非言头疼地将她的话语理清。 谢非言这会儿才知道跟刘家起了龌龊的是圣火宫的弟子云羽姑娘。他眉头微挑,道:“所以你的意思是,那位圣火宫的弟子不该在你们无事生非、无故伤害他人和耽误他人逃难的时候拦住你们,而是应该双手奉上鞭子任你们打死那个乞儿,才算是尊重你们刘家,对吗?” 谢非言的话语辛辣至极,刘家大小姐是万万不敢接下这句责难的。 她低声轻啜,道:“我家婢子不过是护主心切罢了,与那乞儿也有误会,这才动了手,那位仙长若是认为我家婢子不对,好好说就是了,何必动手毁了我家婢子的脸呢?姑娘家的容貌有多么重要大家都是知晓,同为女子,她怎么能如此狠心?” 谢非言觉得这番话简直槽点太多,从头到尾都在避重就轻,让他甚至都懒得开口驳斥。 不过对于这段话语出现的深层缘由,谢非言却是一清二楚。 这些人上人,从来没把那些流民与乞儿当做人看。在他们看来,他们的人不过是抽了路边的野狗一鞭子罢了,最多也就赔点钱,但要是因此打了他们的人那就是对方的不对了:打狗和打人,那是能够相提并论的事吗?! 所以这会儿,他们是不可能觉得自己做错了的,也不会觉得自己的要求过分离谱,甚至他们可能还会觉得只要求圣火宫道歉的自己非常深明大义呢! 谢非言向后一倒,靠在椅背上,向云霄公子云不缺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道:“那么云公子又如何看待这件事?” 云不缺笑眯眯道:“其实我更好奇谢城主如何处理这件事。” 谢非言转向刘大小姐,道:“你那位婢子可带来了?” 刘大小姐道:“正在殿外。” 谢非言将那婢子传了进来,打量了她两眼,道:“打伤那乞儿的人就是你吗?” 名为绿意的婢女跪在殿下,神态可怜地啜泣着:“正是婢子,但这都是误会!当时那乞儿离我家小姐的车驾那样近,我怕他对我家小姐不利,这才出手伤他。婢子只是因为护主心切而已,并非刻意为恶,还请谢城主明察。” 谢非言笑了一声,道:“并非刻意?但是我怎么听说那乞儿只是一个毫无灵力的孩童?一个孩童要如何突破你们刘家的重重家仆,伤害到你们家的小姐?” “这是因为……” “也罢,不必狡辩。既然你如此看不起那些人,那你这就先去当一个月你眼中的那些人下人,去城墙那里的工地干活一月后再来与我分说吧!” 耍嘴皮子不如劳动改造,正好他缺人干活,这就给他搅水泥搭房子去吧! 那婢子与刘大小姐都在这一刻失声喊了起来:“怎会如此?!” 绿意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刘大小姐。 刘大小姐急急道:“我家婢子不过是一个柔弱的姑娘家,怎么可以与那些肮脏的男人混在一起?” “你家婢女打人的时候可没见她哪里柔弱。更何况,在工地上干活也不是只有男人,而至于肮脏——你觉得我如何?”谢非言扯了扯自己犹自沾着泥灰的衣裳,堵住了刘大小姐的嘴。 但不甘心的刘大小姐很快又想到了新的话:“我家婢子是受害人,如今伤势未愈,怎可做这样的重活?” “受害者?对了,说到这件事,为什么刘姑娘你不问问云公子的意见呢?”谢非言将目光投向了云不缺,笑道,“或许云公子会有什么更好的意见?” 这一刻,刘大小姐也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他。 云不缺依然在笑着,甚至脸颊边还有一个小酒窝,看起来又甜又可爱,但从他口中吐出的话语,对刘大小姐来说却如同晴天霹雳。 “原本我还在想,像这样会给主家惹祸事的奴婢,还是干脆打死算了,却没想到谢城主这样宅心仁厚,竟给出了这样的处理办法……看在谢城主的面子上,那就饶过这婢女一命吧。” “什……什么?” 刘大小姐万万没想到,原本被她视做护身符的人,竟会说出这样绝情冷酷的话来。 她震惊失色道:“绿意只是驱赶了一个乞儿而已,如何能算是惹上祸事?” 云不缺奇怪地看她一眼:“那圣火宫的弟子也只不过是鞭打了一个修为低微的人而已,而且还是一个可以买卖的下人,怎么就需要向你道歉了?” 刘大小姐终于明白了云不缺的逻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俗话说,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 对那婢女来说,乞儿的性命自然不值一提。可她没想明白的是,对于修士来说,婢女的性命同样不值一提。 以势压人者,若没有被人以权势压迫的觉悟,那么还是一开始就不要淌这趟浑水的好。 谢非言笑了一声,道:“那么如此,刘姑娘可还有什么其他的意见?” 刘大小姐神态楚楚,可怜道:“若,若是谢城主执意如此,那我们刘家的供奉……” “不稀罕。”谢非言挥手,“可还有话说,若是没有,那就走吧,我还有事要忙,就不送你了。” 刘大小姐如今还能怎么说?还不是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她与她的婢女执手相看泪眼,不得不依依惜别,含恨而去。 谢非言看这婢女有微末修为,比一般的劳动力顶用多了,便飞速给绿意安排了一大堆的体力活,然后叫来红衣卫,令他们监督绿意好好工作、切不能偷懒后,就将哭丧着脸的绿意打发了下去。 最后谢非言转向云霄公子这个看似伸张正义,实则到处拱火的家伙,道:“云公子,看到您这样无所事事,在下着实心中不安,不过我广陵城正是百废待兴之际,实在是没有可招待云公子的地方……这样吧,我手上刚好有一些有趣的事还未处理,不知道云公子有没有时间和兴趣上手试试?也当是打发时间吧。” 云不缺万万没想到谢非言竟然这样丧心病狂,三句话离不开拉人干活,顿时连笑脸都有些僵了。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说道:“谢城主,其实我也并非全然无事可做——有一个问题我就一直很想要问问你。” 谢非言:“问完之后就没事干了吗?”问完之后就可以给他干活了吗? 云不缺:“……” 云不缺咬牙:“是的。”他一顿,补充道,“但我觉得在重建广陵城这件事上,我应该是没有什么可以帮助谢城主的。” 谢非言道:“云公子何必这样妄自菲薄?您修为这样高深,想来附近的矿场正需要您这样的人才!” 云不缺:“……” 绝了,这男人。 让青霄仙尊的弟子给你挖矿,也亏你想得出来! 云不缺艰难道:“我觉得我可以助谢城主您镇守海岸。海兽潮虽已退去,但小部分海兽依然在持续骚扰海岸渔民——在这件事上,我觉得或许可以为谢城主出一份力。” 谢非言这回是真的有些惊讶了:这人是宁可卖身也要问他一个问题? 谢非言心中也有些好奇,道:“不知云公子想要问我什么?” 云不缺再一次笑了起来,靠近了他的脸,声音莫测:“敢问谢城主与沈师兄……是何关系?” 第71章 晦涩关系 “你和沈师兄……是什么关系?” 云不缺的话中, 声音微妙,带着常人难以辨别的细微情绪。 谢非言动作一顿,仔仔细细地打量面前这个人的脸。 就像是知道谢非言的视力障碍一样, 这时,对于谢非言的打量,云不缺不但没有避开, 反而主动凑上了自己的脸, 让他的面容完完全全地出现在谢非言的视线中, 像是挑衅, 又像是玩笑。 “怎么了?谢城主,为什么不回答我呢?”云不缺微笑,“还是说这是不能告诉别人的秘密吗?” 谢非言道:“不, 我只是在思考一个问题。” “哦?”云不缺笑道,“什么问题?” 谢非言道:“若我没有记错,云公子你的师兄中, 似乎没有什么人姓沈吧?” 云不缺的笑脸有片刻僵硬。 谢非言笑了起来:“还是说,我错过了什么事吗?” 云不缺愤愤看他, 终于保持不住自己的镇定神色。 “谢城主何必装傻充愣?!”云不缺喝道,“不就是你在知道了我的到来后, 刻意把沈师兄从广陵城支开的吗?!” 谢非言啼笑皆非, 刚想解释,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你……喜欢他?” 云不缺道:“自然。” 谢非言感到有些诧异,又仔细想想,好像又有些理所当然。 毕竟小镜子那么可爱, 大家都喜欢是正常的……当然前提是他少开口说话。 谢非言道:“云公子误会了, 沈公子的这番行动, 不过都是因为同门情谊与师命罢了。前段时间, 他的师兄弟来了广陵城,见我广陵城正处于危难之际,于是慨然出手相助,沈公子见了后,不忍他们过分劳累,便也与他们一块儿行动……” 云不缺道:“谢城主何必骗我?沈师兄前些时候的确是与归元宗的弟子们一块儿行动的,但是两天前他不是正回来了一趟吗?为何短短片刻后他又离开了广陵城?!” 谢非言摇头叹道:“我正要解释。两天前,沈公子收到师命,便急急去往了广陵城北方的某处地方,查看某个封印是否牢固。这番行动,全然是出于宫真人的意愿,与我并无关系。” 云不缺狐疑道:“真的不是你?” 谢非言微微一笑:“云公子这话说得奇怪——我有什么理由要将满腔热枕的沈公子从广陵城支开?沈公子乃是我广陵城的一大助力,其人更是品行高洁、前途无量,若他肯留在广陵,实在是对我对广陵城都有诸多助益,我又何必将他刻意支开?” 谢非言这话很是隐晦,而他也相信云不缺听得懂:你云不缺算什么东西,也值得我紧张过度,刻意将沈辞镜从广陵城支开? 但云不缺偏偏像是没听懂一样,理所当然道:“因为我喜欢沈师兄,而你也喜欢他!你要将他支开,因为你害怕他与我相处久了就会喜欢上我!” 谢非言:“……” 谢非言头痛地揉了揉眉心,既是因为这宫心计一样的剧情,也是因为这小子的口无遮拦。 “云公子,请慎言。”谢非言冷声道,“若是云公子没有别的事,还请就此回转吧,我理解云公子年少慕艾的心情,但我作为广陵城的代理城主,着实事务缠身,真的没有更多的工夫与你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缠不清。” 云不缺狐疑道:“真不是你?” 谢非言懒得开口,直接对着门外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云不缺眼珠一转,嘟哝道:“好吧,就算是我冤枉你了,但你喜欢沈师兄这件事却做不得假,所以我们自然是敌人的身份,我对你摆脸色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谢非言叹道:“云公子,你如今不过十九岁,我不与你多做计较,但祸从口出这句话,想来云公子是明白的。这样的话本不该我来告诫,但云公子,你实在不该这般口无遮拦,肆意任性……这样的话,日后不要再说了。” 云不缺惊奇看他,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倏尔又将脸凑到谢非言面前,道:“为什么你不生气?” 谢非言道:“我不与小孩子生气。” 云不缺歪头托脸,那模样竟然还有些可爱。“谢城主,你真奇怪。”云不缺道,“这么多人里,最该生我气的人,除了那刚刚跑出门外的刘小姐外,就应当是你了……为什么偏偏只有你不生我的气?” 谢非言低头处理公务,头也不抬:“日行一善。” “日行一善吗……”云不缺喃喃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 但很快,他回过神来,从怀里拿出了一只小小的油纸包,放在谢非言桌上,声音轻快:“那好吧,这个就当作是我对谢城主日行一善的谢礼好了。” 谢非言看了一眼,从那油纸包的模样就认出了这是平江城特产枫叶糖。 “我不吃糖。”谢非言道。 云不缺声音轻快:“反正我谢礼也已经送到了,你喜欢便吃了不喜欢便丢了吧!” 他头也不回,笑眯眯地跑掉了,就像是个真正的孩子一样。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谢非言才抬眼望向他离去的方向,无奈叹息。 “还真的是个小孩子。” 不过被这小孩的一顿胡搅蛮缠,倒真的叫谢非言开始思念起了他家的小镜子。 其实谢非言对云不缺的话中,除了撇清了他与沈辞镜的关系之外,其它并无作假。 在谢非言主持广陵城重建的事宜的这段时间里,沈辞镜的确是与归元宗弟子一块儿留在了广陵城中出力,对他帮助颇多,只不过谢非言偷偷调换了主次关系——并不是因为归元宗弟子要留下,沈辞镜才顺便留下,而是因为沈辞镜不肯走,归元宗弟子才抹不开面子独自离开。 后来,这些修士都被谢非言拉去干了些炸山平海开河之类的事,数天后,除了某些炸上了瘾的危险份子外,其它修清静无为之道的修士都受不了这响个没完的轰鸣声,溜了。 不过沈辞镜自然是赖着不走的人员之一。 之后,又过了几天,也就是两天前,沈辞镜回了广陵城一趟,而后很快又走了,因为他来广陵城只是顺便,他真正要做的事是给某个封印续费:片刻前,那位天下第一剑飞书告诉沈辞镜,说他十年前随手下的封印快到期了,让沈辞镜没事过去续一续,如果有本事的话搞个新的封印更好。 沈辞镜对封印并无研究,所以当然只能去续个费,不过去之前绕路来找谢非言腻歪一会儿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那时候,当谢非言听到这个消息时,他还有些茫然:“宫长老他……在这边留下过封印吗?” “也是,当时阿斐没瞧见。”沈辞镜说,“阿斐,你可还记得,十年前的冰原上,有个怪人追着我们不肯放,杀不掉也打不过?后来,还是师父及时来了,才救下了我们。不过师父也试过了,那怪人当真是杀不死的,于是只能将他封印起来。” 十年前的那个雪夜,和那个背着他的人,是谢非言无论如何都不会忘的事。 而对于那个追杀他们的影魔,谢非言自然也不会忘。 谢非言道:“就连宫长老都无法杀了他吗?” 影魔是静海幽地的特产,其特性就是难以斩杀,但是连天下第一剑都难以杀死的影魔……是何身份? 谢非言感到心中有些微的不安。 他不是很放得下心,便想要与沈辞镜同去,但一来他事务繁多,难以脱身,二来沈辞镜也宽慰他,说封印其实还有一年时间,不会出问题的,自己一定会快去快回,这才让谢非言安心留在了广陵城。 但如今云不缺这小子这么一提,谢非言再一次想到那身份不明的影魔,想到至今未归的沈辞镜,就再也坐不住了。 ——果然还是应该去看看! 谢非言终于下定决心,起身飞速写好近几天需要完成的计划和事务,而后唤出司空满,将自己的日程安排表交给了他。 谢非言道:“我要外出一趟,数天后回,短则两日,长则五日。这些天里,你先按照这个日程行动,如果突发意外,可自行酌情处理,实在无法处理的就等我回来。” 司空满盯着手上写得密密麻麻的日程安排,沉默片刻,艰难道:“定不负城主所托。” 谢非言惯来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他将重要的事务交接清楚后,很快离开了广陵城,消失不见。 司空满搬了一张小桌来,放在城主书桌的一旁,认命坐下,将谢非言桌上各种紧急的文件搬到自己桌上处理。 但搬动过程中,司空满很快注意到了书桌上的一个小油纸包。 他奇怪拿起这油纸包,很快认出了这是平江城特产枫叶糖,不由得心中犹豫,不知道是该当没看到好,还是将这画风格格不入的枫叶糖换个地方收起来好。 如今天气正热,还潮湿,如果将枫叶糖就这样放书桌上,恐怕第二天就得坏了,而且融化的糖液还会污染文件,但如果说换个地方把这糖收起来……这能收哪儿? 就在司空满犹豫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年轻人笑嘻嘻的声音:“啊,对了对,谢城主,我刚刚忘了,还有一件事——” 年轻人探头进来,看到司空满后,一怔,而当目光落在司空满手上的油纸包上时,更是脸色一沉。 可他很快又笑了起来,轻快道:“谢城主呢?” 司空满对这变脸绝活有些发毛,但还是恭敬回答道:“城主刚刚有事外出。” 云不缺眉头一皱:“他什么时候回来?” 司空满道:“长则五日,短则二日。” 云不缺又拉下了脸来。 司空满低了头,不敢看这位变脸大师。 而云不缺停顿片刻后,道:“我知道了,那我就先拿回我的糖好了。” 司空满恍然大悟,明白了这画风格格不入的枫叶糖的由来,二话不说将手中的油纸包递给了云不缺。 云不缺笑眯眯接过,也没多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他离开了城主府,走过了热火朝天的工地。 当云不缺站在四下无人的废墟中时,他终于打开油纸包,捻起一块枫叶糖放入口中。 苦的。 他想要的,他得到的,总是苦的,从未变过。 云不缺随手将这跑了许久才辛苦买回的枫叶糖撒入废墟,冷着脸,头也不回地离开。 第72章 难以招架 谢非言一路向北走, 很快就来到了曾经有过生死一战的冰原。 这时,正是秋风飘零的季节,荒原上野草疯长, 四下了无人烟,一片冷冷凄凄。 谢非言才进入这荒原没多久,就远远望见了沈辞镜的身影。 这时, 沈辞镜正盘膝坐在大一片阴影前, 不只在做些什么。隔着这样远的距离, 谢非言看不清那阴影的模样, 只能猜测或许是巨石巨木之类,但沈辞镜的那一袭白衣,却无论在何处都醒目至极。 谢非言明白, 沈辞镜其实是没有穿白衣的习惯的,他从一开始偏好的就是青衣。但青衣太淡,在谢非言的视线中显露不出来, 不好叫谢非言在重重人群中一眼将他认出来,于是沈辞镜才悄然换上了白衣。 这是这个人从没有说出口的甜蜜体贴心思。 所以只是瞧见这背影, 谢非言就忍不住心跳加快,心中生出甜蜜来。 几乎就在谢非言瞧见沈辞镜的时候, 沈辞镜就也感到了谢非言的到来。 他转过头来, 惊讶道:“阿斐,你怎么来了?”很快他又想到了什么,声音变得忧心忡忡,“我不是让你不要来吗?你伤势未愈, 强撑着去打理广陵城就已经十分勉强了, 怎的如今又跑了这样远的路来?” 谢非言笑道:“哪里就有这么金贵了, 这才多远, 难道还能累着我?” 沈辞镜沉默片刻,知道自己是说服不了这个家伙的。 在沈辞镜看来,谢非言千好万好,就是太习惯勉强和忽略自己了,总是不把自己的安全和伤势当一回事,十年前在冰原上的时候是这样,十年后在面对陆铎公的魂魄时也是这样。 最后,好不容易一切尘埃落定,他那破得像是筛子一样的身体刚有好转,就在出门的第一天就将广陵城的重建一手接过,直到今日……如果不是知道阿斐他肯定会不高兴,沈辞镜真恨不得打晕这傻子,把他关起养伤,直到养好后才放出门的好。 不过还好,广陵城的重建已经步入正轨,耽误不了多久了。 而他们的时间还有很长,以后再多小心一些、多多保护阿斐一些,也是来得及的。 沈辞镜长长叹了口气,不跟谢非言分辨这事,道:“既然阿斐来了,那就来这里坐吧。”他拍了拍自己身旁的荒草地,“今天天气很好,很高兴阿斐来陪我渡过这一天。” 沈辞镜的声音总是平静的,像是进入成熟期的河流,安静、沉稳,带着无形的力量;他的声音同时也是暖的,无论再普通再冷寂的景色,在经过他的描述后,都会染上阳光的暖意。 谢非言依言来到沈辞镜身旁坐下,像沈辞镜那样抬头望天:这时,秋风簌簌,日头西斜,辽阔而无人迹的荒原上,分明片刻前还一片萧瑟,如同日暮西山的老人,但片刻后却又摇身一变,叫大地上的每一株秋草都带上了太阳懒洋洋的暖意。 就像沈辞镜说的那样,今天天气很好。 谢非言感到自己的心也变得暖了起来,而后端坐的身形一斜,像这些懒洋洋的秋草一样,懒洋洋地靠在了沈辞镜的身上。但很快的,他的身形越滑越低,头从沈辞镜的肩上滑至膝头,而后,他的眼皮也开始打起架来,昏昏欲睡。 沈辞镜身形依然挺拔,盘膝端坐,不动不摇。 但他看了谢非言一眼后,将手盖在了谢非言眼上,温度依然微冷又微暖。 “睡吧。”他说。 于是谢非言睡了过去。 谢非言睡了很久,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已是月明星稀,夜风微凉,唯有一旁的沈辞镜依然像他睡前那样端坐。 沈辞镜低头看他,微微一笑。 分明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什么都已经说尽。 这一刻,谢非言心脏狂跳,突然面上就有些发红。 他赶紧翻身坐起来,揉了揉脸,掩饰了自己心中小小的紧张。 “我睡了多久?”谢非言问。 沈辞镜道:“五个时辰。” 谢非言愕然,没想到自己竟睡了这么久。 沈辞镜看穿了他的想法,道:“阿斐本就该多睡一会儿的,这段时间你都累瘦了。” 谢非言十分感动,但还是决定打消沈辞镜这与“你妈觉得你冷”同处一脉的念头:“修士除非特意改变,否则形态会一直保持不变,更不会因为劳累变化。”他摆事实讲道理,“小镜子,你莫要担心太过了。” 沈辞镜眉头一皱:“我没看错。” 他说着,竟直接站起来,抱着谢非言掂了掂,再放下。 “瘦了。”他肯定说。 谢非言:“……” 谢非言懵了。 还,还有这个操作? 谢非言终于明白,在“讲道理”这件事上,他是真的比不过沈辞镜。 他好气又好笑,头疼捂脸,遮住了他有些发烧的脸颊,无奈道:“下次别这样了……”不等沈辞镜回答,他又叹了一声,“唉,算了,我知道,讲道理,讲道理……” 不给这傻小子更多发挥机会,谢非言转移话题,道:“你说的那个封印,到底是什么封印?” 沈辞镜这边也坐下,指着面前的一大片阴影,道:“就是这个。” 谢非言凑上前一看,发现沈辞镜面前的是一个凝聚成半人高的巨石模样的阴影。 这样的说法十分奇怪,因为阴影是平面的,而石头却是立体的,一团淤泥尚可捏成石头的样子,但阴影如何被收拢成团? 但事实的确如此。 谢非言看着这东西,道:“这就是那个敌人?” 沈辞镜点头,而后指着这团阴影的某处,道:“十年前,师父以一道剑意将他钉在这里,封印了它的神智与感知。不过师父怕自己的剑意对这荒原的影响太大,全力出手后恐在人间造出另一个同悲岛来,便多多留手。如今,我已经成功拔除了师父的剑意,以我的剑意代之,过程十分顺利。如果今晚也能顺利渡过,那么这封印便可再持续十年。” 谢非言一怔,眉头皱了起来:“但若不顺利呢?” 沈辞镜好像撇了撇嘴:“那就只能用师父寄来的剑符了。” 他摊开手,手上一张剑符,正面是一个龙飞凤舞的“剑”字,背面写着一句话“这点小事都搞不定,滚回来闭关”! 谢非言:“……” 这位天下第一剑,可真是有意思。 谢非言嘴角轻轻扬了起来,对这个至今还未怎么谋面交谈过的老人生出了几分好感来。但他很快又想到了这个老人的结局。 在沈辞镜原本的一生中,他拜过不止一位师父,入过不止一个宗门。 原著中,倾天台真正的大主线,是从沈辞镜拜入宫无一门下一百年后卡在元婴后期迟迟难以突破,于是被天下第一剑遣下山历练而开始的。在历练途中,沈辞镜遇到了诸多的人与事,包括且不限于宗门毁于一夕间、师父拜一个死一个、被诬陷被背叛。最后,伴随着一个个坎坷和一个个打脸,沈辞镜终于在入道四百年后修得大圆满,并于飞升的当日放弃了塑仙身的机会,反而是彻底摧毁了这登天台,将人界归还给了人而作为终结。 现在,只不过是沈辞镜入道的第十三年,一切的一切都还没开始,所以谢非言也很少去思考那么多年以后的事,但是现在,当那些人与事近在眼前时,谢非言却忍不住开始去想、去问。 谢非言道:“那位宫长老,十年前救了我一命,我至今还未正式去拜谢过,倒是十分失礼。” 沈辞镜道:“无妨,我谢过了。” 谢非言道:“但我没有。” “师父不会介意的,其实他不喜欢见生人,你特意去感谢他可能他反倒觉得你多事。”沈辞镜快言快语,“更何况我们二人哪分你我。我谢了就是你谢了。” 谢非言:“……” 谢非言觉得这小子实在让他有些招架不来,总是冷不丁就说出一些过分体贴或过分令人脸红的话来。 谢非言苦恼叹气,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道:“那你觉得,宫长老他平日里可有什么不对吗?” 沈辞镜奇怪反问:“什么不对?” 谢非言苦笑:这个问题问得好,但关键就是,他也不知道什么不对。 在原著中,宫长老是一百多年后与归元宗一块儿消亡的。原著中的解释是,因归元宗出了内鬼,引来了梦界的妖魔,造成了归元宗的覆灭,而宫无一作为天下第一剑以及归元宗的长老,自是死战不退。然而,这位天下第一剑暗伤未愈,身体有恙,本就不宜动手,于是这样硬撑着战到最后,自然是落了个油尽灯枯、力竭而亡的结局。 然而那暗伤到底是什么时候的暗伤?是从何而来的暗伤? 原著里没说,他不知道。 而面前的沈辞镜,似乎也不知道。 谢非言思考了一下,问出了第二个问题:“那么当年那位为我治伤的季道友呢?听闻当年的他本是在山下历练,后来还是听说了有我这样一个伤者后,才日夜兼程赶回归元宗,为我接上了骨。只可惜后来他很快又下了山,倒叫我十年来都没来得及同他道一声谢。” 沈辞镜道:“季师兄素来慈悲体贴,不会怪你的,你不必放在心上,而且我也已经代你道过谢了。” 谢非言喃喃道:“素来慈悲体贴吗……” 但素来慈悲体贴的人,怎么会引来梦界的妖魔,屠戮自己的宗门,最后甚至还想要屠尽天下修士呢? 可这些,也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无论是归元宗的覆灭,宫无一的死亡,还是魔尊楚风歌的出现,屡次飞升失败的青霄仙尊,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现在想这些也是无用。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非言总感到在这个时间点上,似乎还发生过一件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 谢非言目光放远,脑袋放空,有一会儿没一会儿地想着,不紧张,也不放松。 很快的,天亮了。 当白与黑交替的那一瞬间,沈辞镜长长松了口气,声音轻松了下来:“成功了。” 谢非言微笑起来,刚想要夸夸这个小可爱,但突然的,谢非言感到自己的腿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像是傻兔子之类的。 他低头一看,却什么都没发现。 谢非言困惑皱眉:刚刚是什么东西? 前方,沈辞镜站在那“巨石”前,上下打量这团沉寂的阴影,十分满意,还带着点儿邀功的心情说道:“师父告诉我,若我能代替他成功封印,那就代表着我在掩月锁霜剑诀上已登峰造极,接下来,我很快就可以学习新的剑诀了……” 在沈辞镜带着点儿孩子气的洋洋得意中,他背后的谢非言终于看到了刚刚撞上自己的东西——一团小小的阴影。 与那被封印的影魔如出一辙的阴影。 第73章 处心积虑 谢非言盯着这古怪的“阴影”, 心中一动。 这一刻,谢非言明知自己应当第一时间将这件事告诉沈辞镜,让他检查一下是否是封印出了问题, 或是干脆直接动手将这可能会造成二人危险的“阴影”摧毁都可以——但最后,谢非言什么都没说,反而着魔般地将这团小小的阴影拾了起来。 就在谢非言拾起“阴影”的这一瞬间,黑色的阴影如水般从这团东西上流泻而下, 须臾间消失不见, 而后,它终于露出了自己真正的模样——一枚只有手掌大小的月金轮! 月金轮? 谢非言心脏骤然一紧。 在这个属于修士的世界里, 刀与剑才是主流,月轮刀无疑是奇门武器中的奇门武器, 用的人少之又少。 但是……但是他好像对这样的武器有些印象。 他感到, 自己似乎在某个很重要的地方见过这样一件武器, 而这件武器也似乎关系到某件很重要的事。 但他想不起起来。 谢非言心中生出莫名的激动与难耐,与真相只隔着薄薄一层纱的感觉让他坐立不安。他反复打量这枚小小的月金轮, 将它翻来覆去地看,最后, 他发现月金轮内侧被人刻下这样一行字: 看试手,补天裂。 或许是谢非言沉默得太久,或许是他反复跌宕的心情让沈辞镜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好一会儿后,谢非言突然发觉四周的声音竟不知道什么时候沉寂了下来。 他恍惚抬头,对上了沈辞镜的担忧目光。 沈辞镜道:“阿斐,你还好吗?” 谢非言竟花了些时间才分辨出沈辞镜这一句话短短的话中的意思。他收拢了些心神, 勉强笑道:“没事, 别担心, 我只是,只是……”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回了手中的月金轮上。 谢非言这不同寻常的表现让沈辞镜分外忧心。 就在谢非言沉默的这小小一段时间里,沈辞镜蓦然觉得谢非言竟好像离他十分遥远——分明以前的时候,哪怕他们分隔两地,沈辞镜也觉得谢非言的心是与他在一块儿的。那温柔而沉默的注视,宽容而喜悦的心情,总是会令他格外雀跃,每一天都在期待第二天的到来,期待“永远”的涵义。 可这一刻,分明谢非言近在眼前,沈辞镜却觉得谢非言的心已经离开了他,去往了不知何处的遥远彼岸。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这样?! 沈辞镜有些紧张地打量了谢非言手中的东西,但他不认识这件小小武器,也没有发觉它有什么危险性。 但眼见谢非言又要开始发呆,沈辞镜便忍不住有些急了。他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于是干脆心一横,也不管孟浪不孟浪了,直接将谢非言拉进怀中,捧着他的脸便亲了下去。 沈辞镜的这个办法果然有效。 方才还神思恍惚仿佛魂游天外的谢非言,在这猝不及防的一吻下终于回神,漂亮的红色染上了他冷白的皮肤。 谢非言慌张想要挣脱,目光不住往沈辞镜身后的那团阴影飘去,生出一种在人前亲密的羞耻感。 “你,你怎么——唔——” 分明谢非言十分清楚,如今的这影魔早被封印了五感,绝不会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谢非言还是脸烧得厉害,不住后退,想要挣脱。 谢非言步步后退,沈辞镜却是步步紧逼。 他的亲吻越来越放肆,越来越深入,像是要将他的阿斐整个人都吞下肚,令两人合为一体,再不分开,这样的吻,带着与他性情截然不同的强势与侵略性,像是每一根手指都散发着支配欲与征服欲,让谢非言整个人都快烧了起来。 “等……等等……” 谢非言身体紧绷,感到沈辞镜的每一寸气息都在肆意撩拨他的感官,唤醒他的欲/望。 沈辞镜是个过分聪明的学生,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他对谢非言的了解,比谢非言对自己的了解更清楚、更深入。他非常快速地就知道自己要如何做才能更快速地取悦他,撩拨他,勾/引他,也知道他的每个感官每个细小的反应都代表着什么涵义。 清晨的风带着微微的凉意。 但谢非言却感到自己流了许多汗,像是发着烧,身上热得厉害。也不知什么时候,谢非言被推倒在了草地上。分明这一刻覆在他身上那人的体温微凉,但他的体内却涌出越来越多的难耐燥热,叫嚣着向下汇聚,蠢蠢欲动。 直到沈辞镜一吻暂歇,露出他身后明晃晃的太阳时,谢非言才终于从那恍惚与渴望中清醒,手上发力,一把将这小混球掀翻。 “你到底在干什么?!”谢非言脸红得滴血,半点都不敢往沈辞镜身后的阴影处看去,几乎都有些恼羞成怒了。 但沈辞镜却松了口气,上再度将这个人和这颗心都揽进怀里。 “不要不理我,阿斐。”沈辞镜用力抱紧了他,恍惚感到好像自己只要稍一松手,这人就会远远离开,再不回头,“不要这样……阿斐,我害怕。” 他害怕这个像风一样来到他生命的人,会像风一样离开。 谢非言几乎都要被这傻小子的反应给弄糊涂了。 但他的心也软得一塌糊涂。 ——这个人,怎么就能够这么可爱呢? “没事,别怕,我不会走的。” 谢非言不由得微笑起来。这一刻,他瞬间就忘掉了这毛茸茸方才超凶的那面,抱着这毛茸茸就像是抱着可怜的小猫咪一样,被萌得快要冒出粉红泡泡了。 他又亲又哄,好一会儿后,这才艰难把这黏人的毛茸茸从身上撕下来。 “好了,”谢非言道,“既然封印结束了,那我们就回去吧。” 谢非言心中依然十分在意这月金轮的来历。但他知道自己的表现已经让小镜子很不安了,所以他准备暂时按一下自己的求知欲,等到回头再细想。 沈辞镜果然也十分赞同谢非言这个决定,拉着他头也不回地跑了,好像只要离开这里,谢非言就不会陷入那令他惶惶不安的状态中。 他们二人脚程很快,没一会儿就回到了广陵城中。 到了城主府,谢非言跟司空满交接过后,很快继续处理起了自己的公务,而一旁,司空满在走之前,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向谢非言汇报一下。 “回禀城主,你桌上的那包糖,已经被云道长带走了。” 姓云的?糖? 沈辞镜耳朵偷偷竖了起来。 谢非言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怎么回事:“云公子后来又来了?” 司空满点头。 “无妨,那糖本就是他的,带走就带走吧。”谢非言说着,又在司空满转身离开时唤住了他,“对了,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云道长现在正在海岸边参与巡视,镇守海岸线。” 谢非言满意点头。 很好,答应别人的事不用催,会主动去做。 这小孩还是很上道的。 “没事了,退下吧。”谢非言说。 司空满退下了,谢非言于是继续低头处理事务,唯独留下沈辞镜坐在司空满原来的位置,托着下巴,侧头看着谢非言的面容,眨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当晚,在谢非言准备挑灯夜战的时候,沈辞镜好说歹说将这工作狂哄去睡觉了,只不过在谢非言关门前,他硬是挤进了谢非言的房间,挤上了谢非言的床。 “阿斐过来睡。”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眼睛亮晶晶的,十分可爱。 谢非言一怔,但也没放在心上,就准备脱了外衣上床。但这一刻,原本上了床的沈辞镜不知怎么的又下来了,抓住了谢非言准备脱衣服的手。 “阿斐。”他撒娇般地说着,“我帮你脱。” 谢非言感到越发奇怪了,总觉得这小混蛋揣着一肚子的鬼点子。 但看在这张漂亮脸蛋的份上,谢非言也就随他去了。 “行。” 沈辞镜满意一笑,但在他解开谢非言的腰带前,他又想到了什么,弹指在门上丢了一张符,集隔音和防打扰于一身。 迎着谢非言的古怪目光,沈辞镜理直气壮:“晚上就是睡觉的时间,有什么事明天统一处理!” 谢非言好笑道:“元婴期就不用睡了。” 沈辞镜道:“陪你睡。” 谢非言:“……” 行吧。 谢非言微微垂下眼,看着这双从来只是拿剑的手拉住他的衣带,轻轻解开,而后脱下他的外衣,搭在衣架。他的神态好奇,动作认真,像在研究什么绝世难题,但谢非言却骤然明白了什么,面上发烫,在沈辞镜解下他的中衣前抓住了他的手。 “行了。”谢非言声音微哑,“我没有裸/睡的习惯……就这样吧。” 谢非言撇开眼,不去看沈辞镜,率先躺在床上,而后沈辞镜也挤了过来,非常自然地将谢非言搂在怀中,蹭了蹭,谢非言犹豫一下,没有拒绝,于是沈辞镜便再一次亲下。 沈辞镜捧着他的脸,再一次亲吻着他,就如同白日那样,但或许是因为黑夜的遮掩与这间名为卧房的密闭房间的特殊性,谢非言身上的温度上升得更快了。 当这一吻结束后,房间内除了灼/热的呼吸声再无其他,而沈辞镜原本与谢非言相扣的手也不知什么时候滑入了他的衣裳内。 “阿斐。” 沈辞镜长长的睫毛轻颤着,长发垂落,面色微红,神态平静,带着天真的欲/望,漂亮极了,也诱人极了。 “我想要你。”这个如同仙人一样的人,说出了仙人绝不会说的话。 但当谢非言盯着这张脸时,却感到自己像是神话故事中诱惑仙人犯戒的妖精。 可是——明明处心积虑的是这个小混球! 谢非言面上烧红,一咬牙,干脆翻身坐在了沈辞镜身上,令两人换了个姿势。 沈辞镜迷惑看他,似乎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 谢非言脸越发红了:“我明天还有事。”他干巴巴地解释,声音越来越低,“你别胡来……我自己来。” 沈辞镜眼一弯,笑了起来。 “好啊……”他话语缱绻,像是天真又像是勾/引,“好哥哥,教我吧。” 第74章 不可靠近 谢非言感到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疲惫过, 也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 在那令人安心的气息的包围下,谢非言在时隔无数年后,终于再次重回了属于黑暗梦乡的甜蜜与放松。 他放任自己向着无尽的梦中坠落,远离了人世的疲惫与烦扰, 什么都不去思考, 什么都不去烦忧, 只是飘荡在黑暗与甜蜜中, 放任自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谢非言突然清醒了几分,感到自己的意识突破了某种屏障, 而在那屏障后等待着他的, 是一个他绝没有想到的人。 · 第二天一早, 在第一缕日光轻轻撩动他的额发时,谢非言睁开了眼。 他视线慢慢定格在面前与他靠得极近的脸上, 理智还未回笼, 面上就已经先露出了笑来。 “早上好。”谢非言轻声说着,“能在醒来后第一个看到你, 我很高兴。” 谢非言隐约感到自己昨晚好像梦见了什么, 但他想不起来,也不在意, 只定定看着面前的人, 神色温柔而平静。 面前,沈辞镜睡得可比他沉多了, 那坦然又毫无防备的模样, 可爱得令谢非言心痒。 他停顿片刻, 没有打扰沈辞镜的美梦, 轻手轻脚地爬起床, 但他只是稍稍一动,就感到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像被拆了一遍一样,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向他大声抗议他的使用过度。 这一刻,谢非言动作一顿,记忆回笼。当他想到昨晚某个小混蛋的得寸进尺,还有那一声声让他羞耻感爆棚的“好哥哥”,时,便脸色爆红,忍不住想要找条地缝钻下去,好狠狠抱怨一番这个突然就开窍了的撒娇精。但最后,他只能垂下眼,忽视身上的抗议,动作如常地给自己换了衣服,准时踏出房门。 他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但在他走后,当房内属于他的气息逐渐散去时,沈辞镜便睁开了眼,醒了过来。 沈辞镜抬手摸了摸枕边微凉的温度,又看了看窗外刚出现没多久的日光。 他沉思一会儿,勾了勾手,某本小黄书就从他的外衣飞出,落在他的手上。他细细研读,不住露出恍然神色,连连点头,最后得出结论:果然是他还不够努力,不然阿斐今天怎么还能爬起来去工作? 沈辞镜本就抱着让谢非言好好放一天假休息的一下念头,才挤上了某人的床,而至于和谐的手段什么——那只不过是让阿斐好好休息的手段而已,才没有什么私心! 但沈辞镜没想到,某人还真是雷打不动的工作狂,昨天都做到那种程度了,竟然还……一定是他第一次没经验、太过生疏,所以表现不好的缘故。 以后一定要要再接再厉! 于是,在某本万恶小黄书的误人子弟下,沈辞镜思考回路成功跑偏,一路歪了下去。 既然床上没了他想陪的人,沈辞镜也没再磨蹭下去了,穿上衣服便出了门。今天,他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给谢非言准备礼物。 最近其实并没有什么年节,也不是谁人的生辰,但沈辞镜一直记得自己跟谢非言说过的“以后一定会多多关心阿斐”的话,于是这段时间,沈辞镜终于确定好了自己的行动方针,准备付诸行动了。 ——就从每天送一个礼物开始吧! 礼物最重要的是心意,但怎么做才能表现心意呢? 沈辞镜准备去偷溜附近的城池,找人取取经。 · 谢非言操劳了一晚,不宜久坐,所以书房暂时就不去了。但与此同时,他心中的羞耻感还未平复,也不太想见人,于是他就独自去了海岸线巡视一圈,准备看看如今还在海岸边徘徊的海兽规模如何。 随着呼延极的死去,失去了头领的海兽们,其进攻也不再像是以往那样,如潮水一波接一波,而是像真正的野兽那样,零散而毫无组织性,所以每段海岸只要派遣一小段镇海卫就足够抵御了。 不过个体之勇无论在哪个族群都会出现,所以偶尔还是会冒出个别极难缠的家伙的,于是这时候,就是修士上场的时候了。 在广陵城重建的最初那段时间,负责在海岸巡逻的,是圣火宫弟子。但是圣火宫弟子总不可能一直留在广陵城义务帮忙,所以谢非言很快换掉了镇海卫的武器,令镇海卫变得更有攻击性,接着又将原本当着都尉和队长的修为高的修士调出来,单独组了个巡逻队伍,令城内城外的局面都在谢非言的掌控之中。 但这两天却不一样了,这些城内城外两边跑的巡逻队终于空出了时间休息了。因为某个撞上来把自己卖了的家伙,如今正坐在某个海崖下的巨石上,以他元婴期的修为坐镇整条海岸线。 谢非言远远看了巨石上那个白衣少年一眼,没有搭话的准备,转身离开,但那人却侧过头来,道:“我为谢城主这般尽心尽力,但谢城主却连客套话都不想对我说了么?” 谢非言:“……” 这不是你自己作为交换条件提出的吗?怎么一副他骗财骗色后始乱终弃的口吻? 谢非言没法子,只得走到近前。 “云公子想听我说什么客套话?”谢非言说。 云不缺这会儿却没说话,目光在谢非言衣下隐约的红痕上凝住。 他神色微变,某种极复杂的情绪从他面上闪过,最后,他皱眉开口,语气难辨:“沈师兄回来了?” 谢非言平静点头。 云不缺莫名气闷,出言试探:“听说谢城主与沈师兄昨晚是一块儿睡的?” 谢非言奇怪看他一眼,没想到这家伙的消息这般灵通。不过他也不惧,泰然自若道:“沈公子昨夜与我彻夜长谈,于是最后干脆留在我的房中睡了。” 云不缺心中的念头成了真,顿时越发气闷,皮笑肉不笑道:“我可没听说元婴期的修士还有需要睡觉的。” 谢非言道:“应当是沈公子的个人爱好吧,不足为奇。” 谢非言说得越是滴水不漏,云不缺就越感到心中气苦,眼中见到的那块红痕就变得越发刺眼起来。 他生气扭开头,不再开口,于是感到莫名的谢非言也只得摇头,转身离开。 但谢非言没走多远,某个小孩的声音再次传来。 “……你就这么走了?”云不缺闷闷开口。 谢非言无奈停步:“云公子,你有话直说就是,若没有话说,我还有事忙。” 云不缺道:“我无聊,你陪我说说话吧。” “我还有事要……” “一刻钟就好,如果你不同我说话,我就去找沈师兄了,沈师兄同我说话也是一样。” 谢非言:“……” 沈辞镜不会说话,只会气人。 如果这俩小孩真凑一块“说话”,指不定两句不到就要掐架。广陵城百废待兴,可挡不住这两个拆迁大队! 谢非言叹了口气,看着这小孩的脸蛋,决定给这小美人一点宽容:“你说的,一刻钟。” 云不缺瞬间露出笑脸,在自己身边的位置拍了拍,开心道:“来来,谢城主,坐这里,这里风景好。” 谢非言跳上巨石,依言在这里坐下。他放眼望去,只见阳光下,碧海蓝天,细浪卷起白沙,如果不去思考这海浪下的层层杀机,那么这的确是非常美丽的一幕。 他放松了一些,抬头仰望天空,但却只能看到太阳的一角。 “风景好的地方这样多,为何偏要坐在海崖下?”谢非言随口道,“今天天气很好,若错过这样美的太阳,岂不可惜?” 云不缺笑道:“不行的,人是不可以太靠近太阳的,会被烧伤。”他一顿,道,“但也不可以太沉湎黑暗的保护……这样的位置,刚好。” 谢非言眉头皱了起来。然而交浅言深乃是大忌,于是他只当自己没听懂,转移了话题,道:“云公子乃是青霄仙尊的高徒,如今又这般年轻,正是在山上清修的时机,怎么会就这样下山,为道盟的区区小事东奔西走?” 广陵城遭到重挫,取代陆铎公加入道盟的新城主陆乘舟性命垂危。这样的事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反正在谢非言看来,是远不至于让云不缺出马的。 云不缺笑眯眯道:“当然是为了沈师兄来的啊!我早就听说沈师兄人中龙凤,剑术高深,于是想要与沈师兄讨教一番,后来与沈师兄路上偶遇,虽惜败他手,却也与他惺惺相惜,只缺一个交谈交心的机会,所以这一次,我一听说他在这里就急急跟过来了……谢城主怎的突然问这个问题,可是嫌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你与沈师兄?” 谢非言随手一巴掌拍在这茶言茶语的小孩肩头:“若你再胡言乱语,这一刻钟的时间也没了。” 云不缺气闷。 他盘坐在巨石上,托着脸,不高兴地扭开头,但心中又知道谢非言巴不得他闭嘴,于是他运了运气,又转回了头,拉着谢非言说话。 云不缺话语中打着机锋,藏着陷阱,无时无刻都想要试探谢非言的想法、捉住谢非言的马脚。然而在精明上,云不缺又怎么比得过谢非言,于是只见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四两拨千斤,轻描淡写地就将云不缺的小心思给一一挡了回去,最后,当一刻钟的时间结束后,云不缺自己都给说糊涂了,却也没能撬开谢非言的嘴,探听到什么。 云不缺越发气闷,扭开头去,觉得今天的自己又是白给,只不过在谢非言拍拍衣服迤迤然离开时,他突然想到什么,道:“对了,谢城主,我明天就要走了。” 谢非言讶然:“你这就准备逃跑了?” 云不缺生气瞪他一眼:“在谢城主心中,我就是这样的人吗?是我师父唤我回去。” 谢非言遗憾道:“这样啊,那好吧,我知道了,我今天下午就会安排人来顶替你。” 说完,眼见谢非言又要离开,云不缺不甘道:“谢城主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也没什么想要问我的吗……你甚至都不问我师父为何会突然唤我回去吗?” 谢非言:“……” 这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或许是谢非言的表情太过明显,云不缺气得跳了起来。 “我走了!”云不缺气鼓鼓道,“不等下午,更不等明天,我现在就走!” 谢非言:“哦。” 云不缺道:“我要拉着沈师兄一块儿走,反正这件事沈师兄也得去,那就与我同去好了。” 谢非言眉头皱了皱:“这跟他有何关系?” 云不缺:“……” 好啊,他走的时候你问都不问,他说要带沈辞镜走的时候你就有话说了……气死! 云不缺这回是真的生气了,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地消失了。 而当天晚上,当沈辞镜找到谢非言,歉意向他告别时,谢非言终于知道到底有什么事发生了: 三天前,青霄仙尊突破人间关窍,触摸到了修士与仙人的界限。于是,青霄仙尊准备举办仙宴,于白玉京内宴请各派,交流修习心得,而后在众人的注视下登天台、塑仙身,飞升天界! 而青霄仙尊准备飞升的时间,就在五天后! 听到这个消息后,谢非言惊愕极了,心脏狂跳,一种说不出的预感在心头徘徊,但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沈辞镜离开。 直到晚上,谢非言再次拿出了自己从影魔那里得到的月金轮在掌中细细摩挲时,他盯着月金轮内侧的“看试手,补天裂”六个小字,突然呼吸一滞,明白了心中的不安从何而来,也明白了十年前的火海中,那个带着黑铁面具的人的真正身份。 那是以一人之力御领一整个静海幽地的无上魔尊,楚风歌。 而那影魔,则是楚风歌最得用的下属天南星,也是在这一年悍然出手袭击青霄仙尊,将青霄仙尊生生从飞升天路上拽落的罪魁祸首! 是的,是的,就是这样。 谢非言终于想起那被他遗忘的重要的事,想起原书中写下的这件武器、这行字,以及这一年发生的令整个人间界都为之震动的大事! 但是,如果那人正是楚风歌,如果被封印的影魔正是天南星,那么他之前对那人的猜测就是全然错误的,因为楚风歌是绝不可能修行万载不灭真诀的人! 所以……那人做的那一切,到底是出于什么缘由? 而他谢非言——到底是谁?! 谢非言悚然一惊,背后生出密密麻麻的寒意,一颗心无限下坠。 第75章 世界将倾 这一天晚上, 谢非言做了一个梦。 当熟悉的下坠感和穿界感袭来时,他再度回复了几分神智,然后想到了自己昨天看到的东西。 ——那是一个熟悉的人,一段似曾相识的对话。 “地狱道, 乃万苦之苦……你不后悔吗?” “呵, 众生皆苦, 哪来的什么万苦之苦。” 分明是两个人的对话, 但却又像是一个人。 “……” “你是真的被那老和尚教傻了,还是这就是功法带来的后果?真不知你哪来这样多乱七八糟的慈悲?若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去世间看看凡人们的苦乐, 好坚定你的决心。” 模糊的人影立在视线的尽头。 谢非言走近了些, 于是世界骤然清晰起来, 令人震撼的一幕毫无遮掩地展露在了他面前! ——这世上,可有人见过世界崩溃的样子? 无尽的黑色的大地上, 红色的花海、红色的血与红色的火不知从何而来, 汇聚成了一片红色的洪流,涛涛而来, 滚滚不尽。 在这样惊人的洪流中, 万鬼齐哭,无数生灵想要逃出这红色的神灾, 但却又被洪流拖着, 卷入大地之下的无尽虚空。 而在天上,那个本该有日或月的地方, 只悬浮着一个巨大的转轮, 无论的碎片——世界的碎片也好, 自身的碎片也好, 都在随着它的转动而溃散湮灭。 这转轮里里外外共有四层与六部分, 每一层每个部分都有无数玄妙的图案与格子:贪,嗔,痴,此乃三毒,是恶业的根本,三不善根;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此乃三善与三恶;无明、行、识、名色、六入、触、受、爱、取、有、生、老死,这是十二因缘…… 君看轮外恒沙佛,尽是轮中旧日人。 只是一眼,谢非言就认出它的真相:六道轮。 这就是六道轮! 那么这里……会是什么地方? 地界,幽冥界,六道轮回之地。 谢非言这一刻感到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挤入了他的胸膛,挤压着他的心脏与神智,撕扯着他的魂魄,一种似乎属于他又似乎不属于他的情绪翻滚着,让他忍不住想要大哭又忍不住大笑。 他将视线从那一寸寸崩毁溃散的六道轮转开,跌跌撞撞向前走去,而在他的道路尽头,并没有两个人,只有一个人,与一道影子。 那唯一的一人,正是谢非言有过一面之缘的楚风歌。 而那道影子——那是即将转世成为胥元霁的魂魄。 是有着与楚风歌一样面容的魂魄……不,应该说,他就是楚风歌的魂魄! 那魂魄立在原地,仰望天空的六道轮,道:“三善三恶,如今的你还剩下最后一善一恶……快点动手罢!还是说你怕了?” 楚风歌背对着谢非言,看不清面容,也看不清神态。 那魂魄又笑了起来:“算了,你啊,如今也差不多只是空壳而已了……也罢,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为难你也没意思……记住了,既然做下了决定,那么无论日后如何,不要回头,不要后悔,不要动摇!” 那将会转生为胥元霁的魂魄飘飘荡荡地向着六道轮而去:“切记切记,向前走,莫要回头!” 楚风歌喃喃自语:“莫要回头吗……” 视线中的的一切开始模糊,谢非言隐约看到楚风歌抬头望向了那六道轮。 “我会记得,莫要回头。” 楚风歌抬起手来,向自己的天灵盖重重拍下。 紧接着,一金一黑两道光从他头上飞出,追上了胥元霁,投向六道轮。 而几乎就在这三道光投入六道轮的下一刻,这六道轮就再也支撑不住,轰然溃散,化作四个部分散落。 其中的两个部分飞得太快,眨眼就消失不见,看不清去向,而另两个部分中—— 饿鬼道坠入脚下的大地,将这黑色的大地砸得震动起来,逐渐倾斜,与一大块黑色的大地滚落虚空,不知去向; 地狱道与畜生道则歪歪扭扭地砸开了世界的屏障,落入人间,滚落大海,激起惊涛骇浪,淹没了海边渔村!渔村中的人们险死还生,惊疑不定地看着这骤然而起的天灾,然而路过的修士却看到从渔村中飘飘荡荡向着深海而去的的魂魄,露出狂喜神色。 …… 地界塌陷,六道轮已碎,世界将倾。 而天上的仙人们,却对这一切浑然不知,恐怕只有到人界都随之毁去后,他们才会恍然惊觉。 那么,作为即将随地界一同倾塌的人界中的一员,他当如何做才好? 唯有尽力而为,以身补天而已。 · 第二天,谢非言醒了过来。 这一次,他没有再像前一天晚上那样遗忘了这个梦境,而是清清楚楚地将它铭刻在记忆中。他久久沉默,给司空满留下了一道口信就离开了广陵城。 谢非言先是来到了他与呼延极最后一战的那个密室外,看着这坍塌的密室入口,恍惚难言。好一会儿后,他终于勉强收拢了心神,开始顺着密室外残留的法阵遗址,寻找这阵法的源头。 在与呼延极交战的那天,谢非言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这个法阵,是汲取灵力、令充沛的灵力强行化作灵液以供自己使用的法阵。那么这法阵汲取的灵力又是从何而来的? 曾经的谢非言理所当然地认为这被汲取的灵力是散布在广陵城周边方圆数百里内的灵力,而广陵城的灵力之所以一直被这样抽取都没露出异状,只不过是虹吸效应而已,但是直到看到昨晚的梦境、看到那畜生道与地狱道坠落的那片大海后,他却有了别的想法。 谢非言调动了自己所有的感官与灵视,顺着脚下废弃的法阵脉络,一路找了下去,潜入了深海,来到了一处海底漩涡之前。 到了这里,那法阵隐隐的脉络就失去了踪迹,可谢非言却毫不犹豫地跳入了漩涡之内。 经过了海底漩涡和长长的山洞通道后,谢非言终于看到了山洞深处的那块六道轮碎片,看到了海兽与这个世界的真相。 也看到了一个延续了数百年的补□□动,因他的穿越而不得不中止的真相。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这一切的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谢非言靠在山洞壁上,滑落在地,疲惫地闭上眼,脸色苍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勉力回神,强迫自己站起身来,踉跄离去。 他走出深海,海边独自站了一会儿,直到那海风变得越来越冷时,他终于走向广陵城,在徐真人收拾包袱去参加青霄仙尊的仙宴时拦住了对方。 “徐真人,打扰你了,我想要问一下,陆城主何时醒来?” “哦,你来得正好。”徐真人头也不回地指挥自己的道童收拾东西,“那位陆城主的毒已经拔除了大半,刚刚醒来了,接下来只要按时服药就没问题。” 谢非言笑着道谢,转身进了陆乘舟的房间。 这时,房间内,好不容易醒来的陆乘舟正在小厮的服侍下愁眉苦脸地喝药,一边喝一边抱怨徐真人这种不肯把苦药汁炼成丹药就是喜欢看人愁眉苦脸的恶趣味。 看到进门的谢非言后,陆乘舟一怔,还没来得及生出别扭、好奇、不好意思、惭愧等乱七八糟的心情,就听到谢非言说道:“既然陆城主醒来了,那便再好不过了。我有急事在身,这便要走了。” 陆乘舟一惊,有些急了:“怎么这么着急就走了?这城主之位你——” “陆城主才是广陵城的城主,我只不过是在陆城主未醒来的这段时间里代为管理罢了。” “可是——” “广陵城的后续重建计划,我已经写好了大概,放在书桌上,是基于陆城主原本对广陵城的改造计划改动的,若陆城主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 陆乘舟越来越懵了:“那个册子,难道你——” 谢非言道:“其它的一应杂务,司空满都知道如何处理。司空满虽然有自己的心思,但也不失为一个可用之人,在这百废待兴之际,只要陆城主肯做实事、同时搬出自己的身份压制好他,那么他也堪为一位合用的助手。” “……” “如此,在下便告辞了。” 眼见谢非言转身就要离去,陆乘舟连忙大声喊道:“等等!谢道友,你要去哪儿?” 谢非言:“去我应去之地。” “那你要去做什么?” “做我应做之事。” 陆乘舟结巴了一下:“那你,你还会回来吗?” 谢非言沉默片刻:“陆城主……从此以后,若有人问起广陵城与谢非言的关系,你一定要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 “切记,切记。” 谢非言大步离开,将陆乘舟的呼喊与挽留抛之身后,再不回头。 …… 天很快黑了。 当月上中天之时,谢非言再一次站在了那荒原中,站在那一团如同巨石般的阴影前。 他凝视这阴影顶上的雪色剑意,伸出手,握住了它。 这锋锐无匹又冰寒刺骨的剑意,在他手中却乖顺而温柔,微凉却又微暖,如同那人触碰他的手。 谢非言扯了扯嘴角,却露不出笑来,于是也干脆不再去想这些,伸手将它拔出一截。 巨石般的阴影逐渐凝出淤泥般的实体,缓慢流动起来。 谢非言注视这淤泥一眼,自嘲一笑:“原来那呼延极是……呵,也对,也对……我早该想到的。” 他早该想到的,关于这所有的一切。 但他太过沉迷于那个温暖的太阳,太过沉迷于那样的光,以致于他再也看不到其它。 ……可这一切都结束了。 来自黑暗的人,终究要回到黑暗中去。 ——如果他一开始就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了。 谢非言不再多想,手上用力,将那剑意彻底拔出。 下一刻,那阴影化作的淤泥便剧烈变化起来,倏尔合拢,凝做人形。 影魔那熟悉的脸上是熟悉的杀意,十年的时间、十年的封印,似乎全都没有在这影魔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而就在这影魔散发着迫人气势,举剑要来杀谢非言时,谢非言笑了一声。 “天南星。” 森冷的刀锋停在了谢非言的脖颈上,对面的影魔瞪大了眼,表情空白。 谢非言道:“你知道怎么联络他吧。” 天南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带我去见他。” 天南星手中古怪的剑颤抖着化作阴影,收拢在他体内。 他嘴唇也随之颤抖着,但又很快紧闭,而后,他在谢非言面前缓缓跪下,低下了头。 “是,谨遵大人之意。” 第76章 以身补天 这世界的一切真相, 这关于“魔尊楚风歌”的一切真相,似乎都埋藏在深海之下,但作为来自异世界的谢非言,他本该早就推测出这一切的真相的, 但他却…… 是的, 在原著《倾天台》中, 真正的大事件和主线故事, 是从沈辞镜入道一百年后才开始的,但其它的一切,却都已经早有端倪。 这个世界, 分为天、地、人三界, 但事实上, 这样庞大的设定,在原著中却只作为背景板存在。无论是地界也好, 天界也好, 沈辞镜都从未去过——作为一个以开地图为主的升级流小说,这显然是不正常的。 然而在那个时候, 谢非言只以为这是主线故事性质的特殊性所决定的。 在众多的升级流故事中, 那些不同的男主角们所追求的信念看似五花八门,但其实最终目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成为人上人——资本也好, 力量也好,阶层也好, 什么都好, 把世上最重要的那样东西掌控在手中, 然后成为唯一的人上人, 令整个世界都成为自己的陪衬。 这就是升级流的男主角。 然而在《倾天台》这个故事中, 男主角沈辞镜却做出了一个升级流男主角绝不会做出的选择,那就是推倒登天台,令世上再没有“人上人”。 所谓的登天台,其内里其实有一个十分残酷的真相,那就是“举一界之力,助一人登仙”。灵力是一个世界的血液,所以这世上诞生的每一个修士,其实都是在窃取人界的血液。然而成就一个修士,与成就一个仙人的意义是截然不同的:如果说前者对血液的窃取只是如同蚊蚁一般不痛不痒的话,那么后者就是直接抽空了人界的大半鲜血,用以织就自己的华美仙袍! 所以,在倾天台的男主角沈辞镜经历过重重困难、种种坎坷,最后得知了这样的秘辛后,他终于做下决定——倾天台,让这个苟延残喘的人界得以延续。 哪怕从此以后这世上再没有修士,哪怕从此以后他将举世皆敌! 这就是真正的沈辞镜,这就是真正的《倾天台》。 在这样一个充满了飞扬的少年意气、充满了令人动容的大慈悲与大毅力的故事中,读者们读下来只会感到情绪激昂,为了主角与主角身边的人动容落泪。 那么在这样的时候,另一些失败者的真相与他长达数百年的坚持和痛苦,也就此被掩埋在重重的时间长河中。 ——就像是魔尊楚风歌。 魔尊,楚风歌。 楚风歌。 · 谢非言与天南星一路向东,来到了海岸边。 到了海边,天南星向谢非言讨回了月金轮,投入大海,于是片刻后,一道骇人的力量跨海而来,在谢非言眼睁睁的注视下捏泥塑人,注入神念。片刻后,那泥人就显露了容貌,染上了色彩,睁开了眼。 “天南星,何事报我?” 天南星单膝跪地,想要回答。 但谢非言却上前一步,道:“找你的并非是天南星,而是我。” 那泥人终于将目光转向了谢非言。 他看着谢非言,沉默片刻:“原来是你。”他一顿,叹道,“竟然是你。” “不错。” “你来找我,不怕死吗?” “我不怕死,但却怕死得不明不白,毫无意义。”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你的意义,准备赴死吗?” “不。”谢非言闭了闭眼,“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的。” “哦?何事?” 谢非言这次沉默得更久了。 但最后,他开口向楚风歌说道:“你的办法……你以身补六道的办法……是行不通的。” · 楚风歌是什么人? 对于原著倾天台的读者来说,楚风歌只是一个阶段性BOSS;对于倾天台这个故事的男主角沈辞镜来说,魔尊楚风歌只是举世皆敌的他的众多敌人之一。 读者也好,沈辞镜也好,他们都不需要了解楚风歌的行动理由,不需要了解楚风歌的过去,不需要了解楚风歌内心的变化——因为只要是修士,都是沈辞镜的敌人,只要沈辞镜打倒了敌人,读者就爱看。 更何况在沈辞镜成长的路上,楚风歌的手下平日里犯下各种恶行时总会与沈辞镜撞上,并且这些喽罗所需的资源与法器也都跟沈辞镜存在直接的竞争关系,于是沈辞镜便毫不犹豫,出手将敌人统统斩杀。 沈辞镜一路杀了上去,最后杀到楚风歌面前,与楚风歌在一场大战后,将其艰难杀死。 然而对于这一场大战,魔尊楚风歌却表现失常,让很多人猜测到底是魔尊楚风歌放了水,还是作者强行降智。 其中理由很简单——作为魔尊,楚风歌多年来盘踞静海幽地,与仙尊分庭抗礼,而沈辞镜却一口气杀了魔尊楚风歌,这合理吗? 合理。 但杀了魔尊的沈辞镜却不是仙尊的对手。当时,面对青霄仙尊的雷霆一击,沈辞镜还是靠徐观己的那舍身一拦,才能够成功发动嘴炮打败青霄仙尊,这合理吗? 这就不合理了。 魔尊与仙尊,差距怎么可能这么大? 面对这个争议,有人说,这是因为沈辞镜刚刚与楚风歌一番大战,已经力竭的缘故;也有人说,青霄仙尊四百多年前就能飞升,只是因为楚风歌的阻挠才留在了人间,所以从战斗力来说,肯定还是青霄仙尊更强;还有人说,青霄仙尊这个猥琐发育的老阴B为了这一击指不定准备了多久,男主这是以无备对万全,打不过也是正常的…… 但还有一部分人提出了这样一个猜测:楚风歌与沈辞镜打出这样的结果,是不是跟楚风歌与沈辞镜之前的一番对话有关? 在决战前,楚风歌和沈辞镜两个隐瞒身份的人,曾意外在某个酒摊上偶遇,而后搭上了话。 当时,那酒摊有一书生提出了这样的问题:“若有一恶人,劫持了你重要的亲人。你若杀了那恶人,就必将伤到你的亲人,而若你不杀那恶人,他就会利用你的亲人去迫害其它的无辜者,那么这时候你要如何做?” 楚风歌选择的是以身代之。他的理由是,他的能力更强,如果与恶人发生了冲突,活下来的机会更大,也更不会轻易被逼迫去伤害无辜者。 沈辞镜选择的是杀。他的理由是,哪怕在杀死恶人的过程中会不小心伤害到自己的亲人,但两权相害取其轻,只要亲人还活着就会恢复、就能挽回,但如果放纵恶人的话,却会造成再无法挽回的后果。 楚风歌问他:“若被你伤害的亲人一生都会恨你,你也要这样做?” 沈辞镜道:“这世上唯有恶不可放纵。” 于是,后来,当二人身份揭晓,正面为敌时,楚风歌又问了他一个问题:“你当真要倾天台,当这人界之敌?” 沈辞镜道:“是。” 楚风歌露出复杂笑意,道:“那就让我来称量一下你的能力吧!” 这就是关于沈辞镜与楚风歌交手的始末。 当时,对于这样的议论和争议,作者没有做出任何回复,哪怕是谢非言这个盟主去敲这个宅男让他给个提示,他也只说这是另一个故事,不适合写在倾天台里。 直到在许多年许多年后的现在,谢非言终于可以肯定一点:在楚风歌与沈辞镜的一战中,楚风歌的确放水了。 因为楚风歌要做的事,本就与沈辞镜殊途同归。 而楚风歌的故事,也的确很长很长。 · 很少有人知道的是,以一人之力统御整个静海幽地、呼风唤雨的楚风歌,乃是妓女之子。 十岁之前,楚风歌在妓院渡过,每天所能活动的地方,只有一方窄小的天地;十岁后,他母亲身死,无人庇护的他心知自己是个拖累,留在这里对己对人都有害无益,于是他便孤身逃离妓院,流浪人间。 后来,没多久,他在破庙中被一个老和尚捡到了。那老和尚看着他,慈悲道:“小施主,你天生慧眼,身具灵根,然一生坎坷,难得善终……也罢,这些你也不一定听得懂……小施主,你可要与我回圣云禅院?” 楚风歌不知道什么叫圣云禅院,但为了一口饭吃,他跟着老和尚走了。老和尚说他慧极必伤,要先入世才能出世,于是带着他走遍大江南北,看遍人间百态。十六岁,就在老和尚准备将他带回圣云禅院时,老和尚遭到了一个魔修的暗算,死了,而他则意外被那魔修看中这身根骨与皮囊,掳掠至静海幽地,令他修炼炉鼎的功法。 然而楚风歌资质虽好,但无论修行任何功法都进展奇慢,因此那魔修很快将他抛在了脑后。 后来有一天,楚风歌有了奇遇,得到《十分流火幻本》。这十方流火法诀诡怪得很,只要肯吃苦,只要肯舍命,那就有机会成功,于是楚风歌舍了自己的命,吃了无数的苦头,终于神功大成,将魔修斩杀,但他却不知道回沧浪大陆的路,也没有回去的理由,于是便在静海幽地住下。 这是楚风歌的前半生。 到了后半生,成为魔尊后也无欲无求的楚风歌,突然有一天心有所感,去往地界,而后亲眼目睹了地界与六道轮的溃散。他深知地界的崩溃事关重大,与人界存亡息息相关,于是他的第一反应,便是以身补天。 但是,要如何做? 楚风歌想到了一本法诀,那法诀名为《万载不灭真诀》,是为求一人超脱而害无数人性命的功法,所以楚风歌当年杀了这本功法的最后传人后,就将这本功法毁去了。 但这一刻,在天之将倾时,他却在危急关头想起了这样一本功法,然后他果断将这本功法在体内运行,而后逆转,是为《逆·万载不灭真诀》。 如果说《万载不灭真诀》,是操纵他人命运、谋害他人性命,最后收割他人灵魂为己身所用、达到超脱三界外的目的的话,那么《逆·万载不灭真诀》就是以自身为炉鼎,以灵魂为燃料,达到超脱他人的目的。 修行《逆·万载不灭真诀》的人,会将自己的灵魂分割,按照三善三恶的对应投入六道轮中。当这六道分魂都经历过六道轮回后,修习者再将自己的分魂收归己身,融为一体,最后,在大成之时,修行者便会回归地界,舍弃自我,去博取那只有万一的化身为新六道轮的机会。 就像是酒摊书生的那个问题:若有一恶人,劫持了你重要的亲人。你若杀了那恶人,就必将伤到你的亲人,而若你不杀那恶人,他就会利用你的亲人去迫害其它的无辜者,那么这时候你要如何做? 楚风歌的选择是以身代之。 以身代之,这向来是楚风歌的选择。 但……这个慈悲的选择,却不一定代表是正确的选择,也不代表这个选择能成功走到最后。 因为他的恶魂之一,地狱道的胥元霁,已在机缘巧合下消融在了谢非言的灵魂之中。 而谢非言……也不是楚风歌的善魂之一,不是那个被投入阿修罗道的谢非言。 他是谢斐。 ——来自异世界的灵魂,谢斐。 · 谢非言垂着眼,道:“我很抱歉……无论最初还是最后,这都不是为我的本意。”无论是穿越成为谢非言也好,还是与楚风歌的分魂融合也好,都不是他的意愿,“但事实已成定局——” “楚风歌,你以身补六道轮的路……失败了。” 第77章 举世皆敌 “重塑六道轮的机会本就渺茫, 而你的行动也已经早早失败。既然如此,何不早些改换了方法,免得耽搁时间, 耽误了自己又耽误了这人间?” 楚风歌道:“为何失败?” 谢非言道:“因你地狱道的分魂如今已被我所消融。你修六道以补六道, 但如今你已失了一道, 接下来那逆万载真诀你还要如何修下去?” “无妨。”楚风歌道:“只要杀了你就能将你与他一同取回。” 谢非言摇头:“但这不够, 远远不够。” “为何?” “因为我不是阿修罗。”谢非言坦然道, “我乃是来自异世界的魂魄,而非是你的分魂。” 楚风歌皱眉:“为何你会这样想?你分明就是我。” 谢非言无奈道:“我知道这件事匪夷所思, 但我没有说谎。” 楚风歌道:“我知你没有说谎,你只是被你自己所骗。你就是我, 我就是你, 没有他人。” 谢非言叹道:“我真不是。” “你是。”楚风歌固执。 谢非言顿了顿, 叹息一声, 不再在这件事上纠缠,而是换了个说法。 “楚风歌,你可有想过哪怕你重塑六道轮、重塑六道轮回,最终也是无用?”谢非言沉声道,“六道轮与地界的崩溃, 归根结底是因为人界的崩溃,是因为人界的灵力被一位又一位成就仙位的仙人抽取, 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于是抽走了地界的灵力以供己身。也就是说今后只要还有人继续登仙, 那么总有一天, 你这新的六道轮也会步入你上一代的后尘, 到了那时, 你又期待何人来补天?” 楚风歌道:“那你想如何做?” 谢非言道:“守不如攻。与其坐以待毙, 不如先下手为强!既然登仙绝非幸事,反而会祸害天下苍生,那么何不将这件事广而告之,令今后想要登仙的人都会成为天下公敌?只要如此,日后还有何人敢登天台?” 楚风歌淡淡道:“天下公敌又如何?就像那青霄,他如今正要登仙,哪怕你将登仙的真相广而告之,令他成为天下公敌,但这天下能奈何他的又有几人?不过是徒增那些人的忧虑罢了。” 谢非言自然也知道真相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用的,只不过他的理由与楚风歌不同。 谢非言深知,如今青霄仙尊是白玉京的顶梁柱与定海神针,是道盟无数门派的精神领袖,地位崇高无二。哪怕谢非言将事实摆在道盟面前,他们也不会相信——并不是道盟的人不够聪明,而是他们不能相信。 因为他们若相信了谢非言,那就代表着他们必须要将青霄仙尊视为敌人与残害天下的妖魔,否则他们如何对得起自己的道心? 可若他们将青霄仙尊视作了敌人,就不得不退出道盟,与青霄仙尊对立,然而先不论退出道盟这件事会对他们的门派造成多大的伤害,光是与青霄仙尊对立这件事,就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因为青霄仙尊,可是当世修为最高的修士,谁能敌得过他?谁想要与他为敌?! 所以他们不会相信,不能相信,不敢相信。 就像是原著中将事实摆在道盟面前,最后却遭到了道盟一致呵斥的沈辞镜一样。 当时,沈辞镜没想到整个道盟竟然连一个站出来反对青霄仙尊的都没有,怒而呵斥道:“你们这般蒙蔽双眼,得过且过,就不怕终有一天这些恶业反噬,在人间降下滔天大祸?!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们当真以为你们是修士,就能逃过此劫?!” 当时的沈辞镜没有得到回答,但是事后却有人告诉了他这些道盟的人在想什么:哪怕登仙这件事会给人间带来滔天大祸,也是许久许久以后的事了,到时候,别说他们自己,就算是他们的后代、他们的门派,都已经彻底消失了,那时候的世界如何,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毕竟修士的死亡往往代表着潜力耗尽、油尽灯枯,是没有来世可言的,既然如此,何必管那么久以后的事?好好过完今生就够了。 所以谢非言不会将希望寄托在这些道盟中人身上。 但天下并非只有一个道盟。 谢非言道:“广而告之,不过是为了将这个真相告诉所有的人,让他们知道登仙乃是成就个人而与世为敌之事罢了,是潜移默化,是为了长远计。而如果着眼于近前,想要阻止青霄仙尊登仙,那么现阶段靠这些人是万万不成的,唯有借力打力。” 楚风歌道:“你想如何?” 谢非言道:“青霄仙尊作为白玉京的顶梁柱,支撑着白玉京成为了道门领袖,那么另一个想要重新夺回自己道门之首位置的门派,自然看不得他们猖狂。如果他们在得知登天台的真相后,又怎么会容许青霄仙尊这般为祸人间?!” 在原著中,归元宗与天下第一剑宫无一是因为内鬼而早早退场了的,但所有倾天台的读者们都相信,如果归元宗的众人还在的话,沈辞镜那“天下公敌”的路绝不会走得这样艰难。 所以,在阻止青霄仙尊登仙的这件事上,谢非言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归元宗与天下第一剑——如果他们得知了登天台的真相,青霄仙尊还能一路蹦跶到那么多年后吗? 然而,面对信心满满的谢非言,楚风歌却是沉默片刻,轻轻一叹:“你难道就从没想过一个问题吗?” 谢非言眉头微蹙,心中已经生出些不妙:“什么问题?” 楚风歌平静看他,目光无喜无悲,既没有过希望,也没有过失望,只是单纯地称述事实:“你真的以为,那些宗门大派和那些修为精深的修士,对登天台的真相浑然不知吗?” 谢非言心脏骤然紧缩,在这一刻忘记了呼吸。 · 归元宗,洗剑峰上,天下第一剑宫无一,正在他的静室内静静看着身前的一柄断剑。 这柄断剑,残破不堪,似是历经风霜,到了现在只余一截剑柄与半截剑身,早已看不出它的原貌了。但宫无一还是会时不时拿出来将它看一看,想一想那多年前的人,还有那件自始至终都无法明白的事。 突然的,有一个熟悉的气息靠近,宫无一不等对方敲门,头也不抬道:“进来。” 于是门外的人便理直气壮地推门进来了。 “师父。”沈辞镜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季师兄已经在催了。” 宫无一头也不抬:“是你出发。季小子催你走,你就走吧。” 沈辞镜讶异道:“师父你不与我们一道去吗?” 宫无一断然拒绝:“不去。” 沈辞镜困惑点头,然后看到了宫无一面前的剑。 “师父,你老是将这断剑拿出来,也不修也不养,很快它就要朽的。你到底算是怀念它还是恨它?” 宫无一终于抬眼瞪这多嘴多舌的小子:“还管到你师父头上了?滚滚滚!” 沈辞镜无奈摇头:“果然人越老越固执,好话坏话全都听不进。” 自认自己年轻有为的宫无一气得眼皮直跳,脱下鞋就去砸这逆徒:“臭小子,你滚不滚?再不滚就别怪我抽你了!” 沈辞镜侧身躲过这鞋,随口问道:“师父啊,既然那青霄仙尊都要登仙了,你什么时候飞升?我今天才听说弟子也要送师父登仙之礼的,那师父你何时登仙?告诉我一个确切时间,我这做弟子的也好早作准备。” 宫无一指挥着沈辞镜把他飞过去的鞋子丢回来,一边穿鞋一边喝骂道:“登登登,登什么登,你当那仙是谁都能登的?” “为何不可?”沈辞镜疑惑道,“青霄仙尊是天下第一,师父你不也是天下第一剑吗?” 宫无一哼笑一声:“别说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一剑了,就连那天下第一与天下第二,都不一定能走一道上。” 沈辞镜终于发觉了什么:“师父,从我回来后你就好奇怪……难道是因为我在广陵城遇见的那位风——” “别废话!”不等沈辞镜说完,宫无一打断了他的话,不耐道,“总之你小子一辈子都等不到你师父我登仙的时候了,死了这条心吧,想登自己登,腿长自己走!做徒弟的,还指挥起师父干活来了?!美得你!” 沈辞镜哑口无言,连连摇头。 “那师父,我这便走了。” “赶紧滚!” 沈辞镜出了这静室大门,还没走两步,身后宫无一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如果……” “什么?”沈辞镜回头。 静室内,宫无一正将断剑收往盒子里,低着头看不清面色。 “如果你去看那青霄老儿登仙的时候,见到一个叫楚风歌的人……”宫无一淡淡道,“那么无论他想要做什么,无论将会发生什么……你都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好。” 宫无一挥手关上静室的门。 “不要听,不要问,不要想,不要做。” “去吧。” 沈辞镜茫然怔立片刻,困惑摇头下山了。 在下山去白玉京的路上,是由归元宗的几位长老带领一众归元宗弟子去的。一路上,弟子们叽叽喳喳的,显得十分热闹兴奋,时不时还有人偷偷向沈辞镜望来,然后发出嘻嘻的笑声,虽没人上前来同沈辞镜搭话,但气氛一片轻松愉快。 沈辞镜身前走着的,是归元宗的大师兄季于渊与大师姐风唱柳。因谢非言说过归元宗曾有过让风师姐与他结为道侣的念头,于是回来后便一直注意跟这位大师姐保持距离。 恰好,这位大师姐也是这么想的,于是这会儿,这大师姐与大师兄正在前头说话,沈辞镜便缀在后头,漫不经心。 但前方的对话很快引起了沈辞镜的注意。 “……既然青霄仙尊都要飞升了,那么没了青霄仙尊后,日后肯定就是我们归元宗大展手脚的时刻了吧?!” “……这也不一定。听闻那白玉京除了天下第一的青霄仙尊之外,还出过一位天下第二。待到青霄仙尊飞升后,白玉京定是会将那位真人请回来的。” “天下第二?我怎的从未听过?”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风师妹不知道也是常理,不过话说回来,那为天下第二倒是与师妹一样姓‘风’呢。” “原来还有这么回事?风真人吗?我好像从未听过这样一个人物……” “大概是那位真人只让他人称他为‘月真人’罢。话说回来,这位月真人当年与我们宫长老的交情可是好的不得了,甚至叫人不知道这月真人到底是白玉京的还是我们归元宗的人,只可惜……” “只可惜?” “只可惜宫长老与月真人最终分道扬镳,断剑绝义,自此以后不相往来。后来,宫长老就很少下山了,而那位月真人也从此消失、不知去向……如今青霄仙尊飞升在即,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回白玉京” “原来竟还有此事?实在令人好奇,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呢?” “不太清楚,只听说有魔门作祟,具体如何却是不知……” 这一刻,沈辞镜想到宫无一静室里的那柄断剑,还有临行前那番语焉不详的话,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 海岸边,压抑的沉默笼罩在这片海滩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非言终于发出了一声自嘲般的笑。 “既然如此……那便只有最后一条路可走了。” 楚风歌有些惊讶,似乎没想到谢非言竟还能想出办法来:“你想做什么?” 谢非言道:“倾天台,令这世上再无仙人。” 倾天台,与世为敌。 举世皆敌。 第78章 重蹈覆辙 倾天台。 这件事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个最坏的结果。 谢非言本想要用更和缓、更能够保全自身的手段来处理, 但有些事,果然是不得不做。 楚风歌再度沉默了。片刻后,他道:“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谢非言:“我知道, 与世为敌。” 举世皆敌。 楚风歌:“那你可知这与世为敌的‘敌’字, 还包括了那个孩子?” 谢非言张了张嘴, 有些讶异, 又有些好笑, 还有些酸楚。他哑声道:“你怎么会知道他?” 楚风歌道:“我说了,你就是我, 我就是你。” 谢非言并不相信,只当楚风歌有什么特殊的功法。他摇头叹笑, 道:“其实小镜子是个好孩子。” 楚风歌垂下了眼, 不说话。 “他这个人啊, 说话太直, 脑袋太笨,遇到事从来不知道给人给己多留几分余地,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跟人讲道理。而被他认定了的道理,他就无论如何都不会改, 哪怕撞得头破血留,也一定要坚持到底……但是这样的人才是最可爱的, 不是吗?” 谢非言絮絮叨叨地说着, 像是在跟楚风歌说话, 又像是在告诉自己。 “很多人年少的时候都曾讨厌过某一种人, 想过自己长大后一定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 但时间实在是个可怕的东西, 它将人们心中的信念消磨, 让他们庸庸碌碌,让他们麻木不堪,最后变成了他们最讨厌的模样。”他顿了顿,“但是有一种人是不会变的。他不会被时间打倒,不会被平凡磨灭,不会被黑暗污染,历经重重磨难,始终不改初心……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样的一句话说来简单,真正能做到的人,万万年来又有几人?” 楚风歌道:“你认为他会支持你。” “是的,当然。”谢非言低声道,“他当然会支持我。”哪怕最开始沈辞镜不了解也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一定要走到这个地步,但只要谢非言解释,这个可爱的人就会相信他、支持他,哪怕是众叛亲离,走上千夫所指的道路,哪怕是被一次次打落云端也绝不会动摇,就像他原定的命运那样。 楚风歌:“但你不会告诉他。” 谢非言沉默许久。 “是。”他哑声道,“但我不会告诉他。” 谢非言是这样明白这个人的可爱,谢非言是这样明白只要他向那人伸出手,他就一定能带走他。从此以后,生也好死也好,荣耀也好误解也好,他都不再独自一人,每次在他疲惫的时候,都会有一个人扶住他,心甘情愿来与他分担。 是的,那个人一定会这样做的。 因为那个人就是这样好,这样可爱。 所以他又怎么舍得将这样的人拖入泥潭? 他怎么舍得这样的人众叛亲离、千夫所指,与世为敌? “美丽不该落入淤泥,阳光也不应染上尘埃。” 他知道,这世上的好人总是没有好报的,但唯独这个人,他想要他平安喜乐,再无遗憾。 “有些事,我一个人做就足够了。” 他想要保护他,保护他所在的这个世界。 他谢非言不是楚风歌,没有那么高尚的舍己为人的精神,没办法主动为了虚无缥缈的“人间”和“苍生”做什么……他只是想要成为一个人的善报,仅此而已。 所以这样坎坷泥泞的路,他一人走过就够了。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楚风歌道:“但你若什么都不说,那么他也将是你的敌人……你已经做好与他为敌的准备了吗?” 这一次,谢非言沉默得更久了。 最后,他喟然一笑:“没关系的,不过是重新回到原地罢了。” 不过是背道而驰罢了,不过是失去一切罢了。 他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结局,也早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楚风歌道:“既然你已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你可有想好了接下来要如何做?” 谢非言将自己所有的情绪掩埋封存,道:“我知道,阻止青霄仙尊飞升。” “青霄仙尊的修为乃是大乘期,与你的修为乃是天差地别,你可有想好如何应对?” “天南星的实力莫非不足以应对?” 楚风歌坦然道:“天南星不过合/体期的修为,若是天时地利人和,或许可以一招偷袭成功,但若仅仅只有这一招成功,是绝无法打断青霄仙尊的飞升路的。” 谢非言也不知当年的天南星是如何做到的,眉头微蹙:“为何你不亲自来沧浪大陆?” 如果楚风歌来了沧浪大陆,哪里纠结如何打断青霄仙尊的登仙路?找他打一架不就成了。 楚风歌道:“我非是不来,而是不能来。” “为何?” “我如今无法离开静海幽地。” “那……” “不过你说的也对。”楚风歌若有所思,“有些事,的确是自己动手会比较方便。” 说着,楚风歌这泥塑的身身躯就化作灰烬,而后那道神念倏尔飞向谢非言,没入他的神识。 “不要阻挡。”楚风歌这样告诫。 谢非言体内突然蹿升出了无尽的苦痛与炽热,像是被囫囵丢进了岩浆中,这毫无防备的剧痛令他险些惨叫出声。 “你!你什么毛病?!”谢非言猜出了楚风歌的想法,恼怒道,“我都说了我不是你,你就不能给我点时间让我想个更好的办法上吗?!” “别老说这样的傻话。”楚风歌道,“去海底火山,我为你重塑身躯。” 谢非言无可奈何,只能一边咒骂着这顽固不通的楚风歌,一边冲入了大海。 天明了又暗,暗了又明。 整整三天后,谢非言终于从海底走出。 他赤身裸/体,冷白的皮肤下微微发红,像是有岩浆滚动,每一寸皮肤每一寸肌肉,都透着难以言喻的力量感和危险感。 此刻,纠缠谢非言许久的身体问题,已经再无法蹦跶了,就连他的眼睛也已经重复清晰。 但这样的代价却是他全身上下的皮肉骨骼都被换了不止一遍。 或许“自己”这个词对楚风歌而言就代表着“可以下死手,反正死不死都是赚”,于是这人当真毫不留情,令谢非言在海底火山的内部一遍遍运行十分流火法诀,直到那样的恐怖都无法融化谢非言的皮肉后,才终于将他放了出来。 这时,谢非言的修为已经在这短短的几天内来了个恐怖的数连跳,从金丹后期直接跳过了元婴、出窍、分神三个大境界,来到了合/体期。换而言之也就是,十年前还能追杀得他与沈辞镜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天南星,十年后的现在也只堪堪与他打个平手。 这是好事,是常人绝对难以想象的奇遇。 但谢非言的神色疲惫极了,精神几乎达到了临界点。如果不是谢非言知道以这个傻子的能力最后绝对干不好倾天台的事,他简直想要甩手不干了。 上岸后,谢非言接过天南星准备好的黑袍后披在身上,道:“我去了几天?” 天南星沉声道:“三天。” 谢非言动作一顿,看着海边的红霞:“只剩一天了吗……” 他将衣带慢慢系上,黝黑的眼瞳倒映着翻滚的红。 · 这天晚上,沈辞镜在白玉京山城下的客栈前遇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阿斐?你怎么来了?”沈辞镜惊喜向前,但走了两步后却又迟疑停下,觉得面前的人好像有哪里不对了。 不,不是“好像”,是真的有很多地方都不对了。 而最为醒目的变化,就是那一直萦绕在谢非言身上的爱意,已无法再被沈辞镜感知了,就像是被封闭在密不透光的罐子里,又像是隔着重重远山。 沈辞镜几乎有些慌张地上去抓住了他,心脏紧张跳动。 “阿斐,阿斐你怎么了?是发生了什么吗?”他捧着谢非言的脸,紧张问着。 但谢非言笑着,眼中的爱意与纵容一如往昔:“没什么事,只是新得到了一个玩具,所以我有了点想法。” 沈辞镜困惑看他。 谢非言拉着他,退入一个无人的房间,随手将符贴在了门上,拒绝了他人的窥视与打扰,然后用布帛遮住了沈辞镜的眼睛,在他耳畔轻声道:“小镜子,你的眼睛太作弊了,这一回可不准睁开。” “阿斐,你……你这是……” 沈辞镜愕然,隐隐猜到了谢非言想要做什么,却又不敢相信还有这等好事。 谢非言笑着,扯乱了沈辞镜的衣服,又找了绳子将沈辞镜的手捆上,将他推倒在床上。 “等,等等!”沈辞镜脸上发烫,反倒被这样过分主动热情的谢非言逗得害羞了起来,“阿斐,你怎么突然就……” “一点都不突然,你上一次作弊了,我不服气。” 谢非言解下自己的衣服,随手丢在一旁,然后将沈辞镜按在床上,坐了下去。 沈辞镜抽了口气,声音瞬间哑了。他喘了口气,隐忍道:“阿斐,你别乱来……会伤到你自己的。” “不会的。”谢非言捧着他的脸,细细打量这张面容,蓦然落下泪来,声音却还是带着笑,道:“小镜子,我……”他一顿,咽下了那声哽咽,“阿镜……我真的,好喜欢你。” 沈辞镜呼吸一重,捆在手上的绳索骤然崩裂,而后他将谢非言压在身下,吻了上去。 · 月上中天。 胡闹了半个晚上的沈辞镜在谢非言哄劝下睡了,而谢非言则无声起身,穿上了衣服,坐在床边借着月光凝视着他。 片刻后,谢非言终于转身离去,但这一瞬间,沈辞镜却抓住了他的手。 “别走。” 谢非言心脏紧缩,骤然回头,几乎以为沈辞镜已经看穿了这一切。 但床上,沈辞镜却并未睁开眼,只是眉头紧皱,像是陷入了什么噩梦,喃喃道:“不要再丢下我了。” 这或许是源自沈辞镜的神性对他的提示,让他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对谢非言做出了挽留。 谢非言一震,心头漫出的苦涩几乎难以遏制。 但最后,谢非言只是拉开他的手,在他掌心留下一个浅淡的吻。 “对不起。” 对不起,只能以伤害你的方式来保护你。 “小镜子,原谅我吧。” 所以,请最后一次以所爱之人的身份原谅他吧。 因为从此以后,他们就是敌人。 只能是敌人。 第79章 山雨欲来 第二天, 沈辞镜是被楼上震耳欲聋的拍门声惊醒的。 “小师妹,快起来快起来,别睡了!” “刘师弟, 醒了没?我们该走了!” “大师兄, 白玉京的宴席何时开始?我们最迟可以何时到?六师弟他叫不醒呀!” “……” 楼上混乱的声响几乎瞬间就将沈辞镜惊醒。 他睁开眼,下意识往身边一摸, 空的。 沈辞镜拉下了眼上的布帛, 环视一圈,发现屋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如果不是手上这条残留着体温的布帛,和床上凌乱的痕迹提醒着他的真实, 他几乎要以为昨晚的放浪形骸只不过是自己的一个梦。 ——每一次醒来,自己都是被留下的人。 沈辞镜心中莫名有些不安和失落,但他来不及细想,因为楼上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多, 甚至开始提到沈辞镜了。 “沈师兄呢?他在何处?” “我好像听说他要去山城买点什么, 可能要晚点回来。” “可这都第二天了啊!” 沈辞镜不敢再耽搁, 迅速起身穿好了衣服,将客房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痕迹统统毁尸灭迹后, 再在客房桌上留下一锭银子, 便匆匆离开。 他向怀里一探,摸到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木偶。 这是他亲手所刻的木偶,刻的人正是谢非言。 两天前, 当沈辞镜随着师门一行人在这座山城落脚后,他听闻当地山城有一绝正是木雕, 于是生出兴趣, 慕名前去。最初, 沈辞镜本想要买下一件木雕作为给谢非言的礼物,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买来的东西哪有亲手做的更有诚意,于是耗费重金,向这匠人低头请教,去看去学,花费了一天时间才刻出了这个略有些粗糙的木偶。 这木偶是以谢非言为模样刻的,但所刻的却不是谢非言平日里惯来的轻慢高傲或是冷肃酷厉,而是寥寥几次对他开心大笑的样子。沈辞镜觉得,这时的谢非言,在发光。 当时,那为期一天的木匠师父瞧了一眼,赞叹道:“小娃果然就是聪明些,虽然把个俊娃娃刻成这样子,但却已经有神了哩!”木匠师父一顿,道,“这一定是你重要的人吧,友人?兄弟?” 沈辞镜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隐秘的开心甜蜜。 “是我重要的人,但不是友人,也不是兄弟。” 而是比友人或兄弟更为重要、更为亲密、更密不可分的人。 沈辞镜喜滋滋地把自己的第一个作品收藏了起来。 不过他并没打算将这个新手的练手之作送给谢非言当礼物,因为这样显得他一点都不诚心。 他只是忍不住想要将这样开心的人珍藏起来而已。 可是昨晚……等等,昨晚阿斐不会看到了吧? 应该没有吧? 他还想给他一个惊喜呢! 抱着这样乱七八糟的念头,沈辞镜面无异色地回了楼上,若无其事混入季师兄那鸡妈妈带的一群小鸡中,一路上山。 沿途,归元宗遇上了无数前去白玉京的门派,在经历了无数或热情或虚情假意的寒暄后,一众门派弟子们终于来到了白玉京前。 白玉京是一个家大业大的门派,否则也不至于抢了归元宗的地位,成为了道门魁首! 但在近千年前,白玉京还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门派。这小小门派,从没有过像归元宗那样的仙人师祖,也没有过同悲岛那样的传奇故事——但它却出了一位伯乐“纵云真人”,选中了一匹千里马“青霄道人”。 于是数百年后,青霄道人摇身一变成为青霄仙尊,白玉京也就像是鸡犬飞升里的“鸡犬”那样,在青霄仙尊的扶持下一路扶摇直上,终于在距今三四百年左右的时间时,化作了伫立在北雪海内的庞然大物,甚至将归元宗都踩在了脚下。 是的,白玉京没有过传奇故事,没有过传奇师祖。 但它的传奇故事正在进行,它就是传奇的本身! 这一会儿,白玉京山门前,无数训练有素的弟子正垂目等待。他们年轻尚轻,唇红齿白,站在缭绕的山雾中时,就如同神话故事中那些引人上九霄的仙童般,只一个照面就镇住了一些小门小派。 之后,见到众门派的人后,这些仙童也不怯场,有条不紊地将众门派引入门中,沿途还自豪地介绍门内的各个风景与建筑。 “我们白玉京坐落在连天山脉之上,共建有五城十二楼,每一楼在建时都选择了山峰峰顶,并且每一楼有栈道相连,这是为那些没有修为的弟子提供的方便,好让所有弟子都能迅速通行无碍……” “被这些楼围在中间的最高那处,名为观天台,是众弟子听道、修行、做日课的地方……” “在连天山脉的西北处有一座镜湖,十分美丽,但那湖是云霄公子练剑的地方,多年来留下无数剑气,若是不足金丹期的弟子切记莫要靠近,以免伤了自己……” “连天山脉的东边,也就是问天楼那座山峰下,是无尽的迟行海,那海风吹到山上时已是非常凌冽了,若是没有筑基期的修为,哪怕是靠近那海风都会被其所伤……” “……” 在这些仙童们的介绍中,其它门派的人艳羡地看着这一切。虽然此刻大家都知道,这其实就是白玉京展露实力、炫耀势力的一种手段而已,但当这所有修士梦想中的仙门展露眼前时,众人也不由得沉醉其中,哪怕偶尔有些门派的长老没端住身份,忍不住说了些酸话,可在白玉京这劈头盖脸的“老子就是第一仙门”的气势下,他们说着说着便自己悻悻住嘴了。 众人随着这些道童们逐渐深入,对白玉京的了解也就越深。 但很快的,有人提出了疑问。 “那一座楼是什么地方?”有人指向了最北边的那座高楼,“白玉京每一座楼都有栈道,为何那座楼没有?” “那座楼啊——” “那座楼最初叫摘星楼,后来我师父住了进去,它便被叫做问仙楼,现在啊,大概会改名叫登仙楼吧!” 众人愕然转头,这才发现云霄公子云不缺不知什么时候混了进来,一张讨喜的笑脸甜甜地向众人打着招呼,一个不落,全都问候了一遍,最后,他看向沈辞镜,开心笑道:“沈师兄好啊,广陵城一别,至今已许久不见,我甚是想念呢,师兄可有想我?!” 直到这一刻,众人对沈辞镜的暗中打量才终于摆到明处。 “沈?姓沈?难道他就是天下第一剑的那位弟子?” “嘶!早就听说天下第一剑收下的弟子有天人之姿,宛如神仙公子时,我还不信,刚刚瞧见这人时心里还在想,若那天下第一剑的弟子能有这人的十之一二或许也能当得上这样的吹捧……没想到他竟就是那个人!” “天人之姿,神仙公子,名不虚传啊!” 无数声音窃窃响起,虽压低到了极限,但对于元婴期的沈辞镜来说却不难捕捉。 不过这样的反应着实寻常,沈辞镜直接忽略了他们,顺便也忽略了云不缺。 季于渊知晓自己这位师弟不通人情世故,在归元宗门内更有“棒槌”的别称,于是赶紧在事态恶化前上前打圆场。 “云道友,还记得上次与云道友相见还是三年前,没想到一别三年后,云道友就已是元婴期了。这般的修行速度,实在是让人惭愧……不过话说回来,原来云道友竟与沈师弟相识吗?倒是没听云道友提过此事。” 云不缺甜甜笑着摆手:“我也是近日才识得沈师兄,只不过我对沈师兄一见如故,这才忍不住想要前来打招呼……我没打扰到你们吧?” 众人连说没有,表示欢迎,还有一些小门派已经忍不住开始吹捧起来了。 但沈辞镜却向着云不缺打量两眼,道:“你这人真奇怪。” 归元宗众人倒抽一口冷气。 沈辞镜:“你不是——” 沈辞镜话未说完,进入了一级戒备的风唱柳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沈辞镜身旁,端庄大气的微笑下是从牙缝里挤出的三个细细的字:“你……闭……嘴……” 沈辞镜:“……” 行叭。 把沈辞镜这个说话没把门的家伙给按头后,归元宗众人带着大气又不失亲民、热情又不失礼貌的大门派的风度送走了云不缺。 之后,这些人回头揪住沈辞镜,道:“沈师兄/沈师弟,你怎么认识那云不缺?何时认识的?没有胡说什么话吧?” 沈辞镜脑袋里打出了一篇对云不缺人物性格分析的万字小作文,但最后,他看着这群看似关心实则八卦的众人,又反手将这篇小论文一键删除。 “不熟。”沈辞镜说。 而另一头,云不缺回到自己的师兄弟之间后,也被众人围了起来,纷纷议论。 “云师弟,你认识那位沈辞镜?” “早就听说沈道友生得……唉,只恨没能早日认识他,与他推心置腹,彻夜长谈……” “收着点收着点,不要把好色这件事说得这么清新脱俗,而且沈道友可是个男人,男人再好看又有什么用?还得实力强大才行。” “沈道友实力还不够强吗?入道十三年,如今已是元婴修士,若是去了那红尘中,谁不称他一声真人?!” “云师弟实力更强!别忘了,云师弟也是元婴修士,而且还未及冠呢!” 纷乱的议论声中,一个与云不缺更熟悉一些的道童挤了进来,向云不缺招了招手,于是云不缺就将耳朵靠了过去。 道童小小声问他:“云师兄,你刚刚去找那位沈道长是做什么了?” 云不缺眨了眨眼,也学着道童这样,跟他咬着耳朵,小小声道:“我去晒太阳。” 道童懵了。 “啊算了。”道童挠挠头,丢下了这件事,“青霄仙尊传话,让云师兄你现在去问仙楼一趟。” 云不缺眉头微蹙,但又很快舒展开来,向这些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师兄们笑眯眯道别后,也不管别人听没听到,便又笑眯眯地向问仙楼而去了。 这传话的道童看着云不缺离开之后,也没管这些吵吵闹闹的傻师兄们,脚下生风,飞速跑去了执法堂,推开大门。 “邬长老有令!” 堂内的执法弟子愕然抬头看去。 ——邬长老?这位长老有什么事,竟找到了他们执法堂来? 道童说:“邬长老说,有弟子偶然在山下发现了叛徒徐观己的踪迹,于是命你们速速纠集执法弟子,将那叛徒捉回门中,接受处置。切记,动作要快,此叛徒狡猾至极,万不可大意放走此人,但也绝不可在此刻惊扰仙宴与门内众派。” 这一刻,就连原本淡然喝茶的执法长老都露出惊讶神色。 徐观己此人,别说是白玉京,哪怕是消息稍稍灵通点的门派,都知道他的身份、知道这位被寄予厚望的白玉京首席是如何弃白玉京而去的。 所以在好不容易发现徐观己的踪迹后,门内长老要下令捉人也是寻常。 但唯一不寻常的是——下严令要捉徐观己回门派处置的,不是别人,竟是徐观己的师父,当年对其关怀备至的邬慎思邬长老! 这算怎么回事? 爱之深责之切? 门内,众人面面相觑。 门外,燕听霜冷着脸,悄然离去。 第80章 风满楼 燕听霜沉着脸往回走, 很快就走过大半宗门领地,进入了白玉京为自家宗门弟子的亲友准备的客房院落中。 这样的院落,虽明面上说是白玉京弟子的亲友都住得, 但实则专为白玉京内身份贵重的弟子的亲友服务, 而至于其他人——自然只能老老实实住在脚下的山城。 这会儿,这个数进的大宅院中也只不过寥寥几位客人, 燕听霜避开了人, 无声无息来到某处客房前,推门而入。 这时,这客房内正有一男子坐在窗边看书。只见这男子面容与燕听霜有几分相似,却又很难让人联系起来, 因为比起不怒自威、带着难以驯服的凶悍之气的燕听霜而言,这位神色冰冷如高山之雪的客人又更多了几分仙气与傲气,倒是更像凡人想象中的仙人模样。 燕听霜心事重重,一进门便开门见山地问道:“小雪, 是不是你告的密?” 门内之人, 也就是燕听霜的胞弟燕折雪, 听了这质问后,头也不抬, 道:“兄长, 我倒是糊涂了,我能告什么密?什么事值得我告密?” 燕听霜反手掩门,低声呵斥:“别给我装傻!我今天早上才与你说我在山下见到了徐观己的踪迹, 怎的转头邬长老就知道了这件事?!这会儿他已下令捉人,想来不久徐观己就会被押回白玉京——见到这结果, 你可满意了?!” 燕折雪终于放下手上的书, 冷冷看他:“兄长, 你太令我失望了。我本还对你抱有期望,以为你是因为别的事才来找我,却没想到你竟真的是因为徐观己来质问我?你以什么身份来质问我?!” 燕听霜神色难看极了:“别东扯西拉!”他低声喝道,“到底是不是你?!” 燕折雪神色冷漠:“是我又如何?”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是你吧,兄长。”燕折雪目光冷厉如刀,沉声冷斥,“兄长,徐观己回来了,你以为他是为何而来?如今他已知道了当年的真相,也有了颠覆我整个楚国的力量,你以为他不会回来找我们燕家、找我们楚国、找白玉京报仇吗?!如今他是白玉京的叛徒,正是你可以名正言顺地置他于死地的时候,但你不但没有对他出手,反而突然变得这般心慈手软,为何?难道说你是在忏悔什么?还是你以为你在这里高抬贵手放他一马就能叫他感念我楚国灭他齐国的恩情?又或者是说在白玉京的这些年早已磨灭了你的血性、忘了你的出身?!燕听霜,你到底还记不记得你是楚国燕氏?!” 燕折雪的咄咄逼人,令进门时还怒气冲冲的燕听霜瞬间惨白了脸色。 “我记得……”燕听霜艰难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燕折雪深吸一口气,平复了面色,重新拿起了书桌上的书,道:“无论你是哪个意思,兄长,你都不要忘了,我们楚国燕氏与齐国胥氏,乃是隔着灭国之恨、丧族之痛的深仇大恨,到了这个地步,他徐观己不死,死的就是我楚国是我燕氏!我知你当久了神仙,自持光明磊落,看不上我们凡人的手段,但你莫要忘记,如今不是徐观己死,就是我们燕氏一族死!孰轻孰重,兄长还请自行思量。” “……” “这件事我不会告诉父亲与母亲的,但还请兄长日后在行事时,多想想为你担忧谋划、愁白了头的父母。” “……” “别忘了,当年是兄长你恳求父母,让他们助你拜入风长老的门下;也是兄长你心中郁郁难平,不甘风长老处处赞叹那齐国太子,父母才会向邬长老进言求他出手对付齐国皇室……虽然最后我们安排的人出了点岔子,不但没能杀了那胥光霖,反倒叫他得了势,以徐观己之名拜入邬长老门下,但我们与他的深仇大恨,绝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更是绝无可能和解的。” “……” “兄长,三思,慎行,当断则断。一切,大局为重。” “……” 燕听霜失魂落魄地走了。 在他身后的客房内,燕折雪神色冷若冰霜,带着仙气的面容上是比他兄长更为坚定酷烈的决心。 而在更远的一间客房内,一个面容清俊中带着愁苦,身形瘦弱得仿佛风吹就倒的书生笑了起来,向他对面那脸色沉冷的蓝衣书生道:“瞧,他们正准备下山捉你了,你觉得如何?” 原来对面那蓝衣书生,赫然是易容过后的徐观己!只见徐观己此刻全身灵力被封,与凡人无二,毫无反抗之力,哪怕随便来一个筑基期的修士都能轻易将这位曾经的白玉京首席打倒。 在听了对面书生的话后,徐观己神色冷漠,道:“前辈何苦拿我取笑试探?这段时间以来,我难道不是一直与前辈在一块儿吗?既然如此,我又如何得知他们看到的那‘徐观己’是何人?” 书生笑道:“当真不是你?你当真不知?” 徐观己冷道:“前辈,你以为你手上的这些图都是何人所画?这么多图,我哪来的时间去门下山城?” 徐观己的话语中带着怨气,书生却只当做没听到,看着手上一叠叠的春宫图,装模作样地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是刻意画得这样潦草差劲,好空出时间去琢磨自己的小心思,却原来你的真实水平,当真就是这样差劲。” 徐观己皮笑肉不笑:“在下从前对秘戏图毫无研究,画工差劲,真是叫前辈失望了。” 书生轻描淡写:“无妨,多练练就好了,我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 徐观己:“……” 徐观己深吸一口气,好歹没叫自己被这人气死。他再次低下头,又开始苦大仇深地练习起了画技,只不过瞧他那模样,倒不像是在画春宫图,而像是在做九章算术。 书生斜睨着他,有些忍俊不禁,但很快,他摸了摸自己腰间的扇子,笑容又慢慢淡了下来。 突然的,徐观己道:“为何前辈不将我交给白玉京?” 书生:“哦?” “前辈就是月真人吧——青霄仙尊的师弟,当年风头无二,甚至比青霄仙尊更有希望登仙的月真人。” “你倒是聪明。” “不过是取巧罢了,毕竟要当首席,总是要比他人知道得更多一些的。”徐观己自嘲一笑,“不过我倒是奇怪,前辈既然抓住了我,如今又知晓我与白玉京有血海深仇,为何不干脆将我交给白玉京,反而要以这样的方式庇护于我?还是月真人以为,可以感化于我,叫我放下这国仇家恨,和那万万人的性命吗?” 书生摸着腰间的扇子,淡淡道:“你错了,我没准备叫你改变什么。国仇家恨也好,人间大义也好,羽化登仙也好,长生不死也好,无论是什么,于我而言,都是毫无意义的。” “那月真人你?” 书生露出一点儿苦恼神色:“只不过是有个麻烦人物,叫我照看你百年罢了。” · 燕听霜出了这宅院,恍恍惚惚地向前走,一路上,他想到了很多很多的事,很多很多的自己—— 年少轻狂的自己,向往仙人的自己,终于拜入仙人门下的自己,嫉恨被师尊青眼有加的齐国太子的自己,第一次见到徐观己的自己,不满处处强于自己的徐观己的自己,一边嫉妒徐观己一边忍不住去模仿徐观己的自己,突然成为首席的自己,还有终于得知这一切的真相的自己…… 这所有名为燕听霜的自己,都在这一刻化作了碎片,散落一地,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从这些碎片中拼出真正的自己。 ——他这些年来……到底都在做些什么啊?! 燕听霜浑浑噩噩地走着,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的,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将他从那深思恍惚的状态中拉回神来。 “……女娃,你刚刚……你是哪个门派的?叫什么名字?使的什么剑诀?从哪儿学来的?” “这……您是?” “你叫我风长老就好。” “风长老?可是风平林风长老?久闻风长老之名,没想到如今——” “呿呿呿!别说这客套话,老道我不爱听,平时你怎么说的现在就怎么说。” “……” “行了,小女娃年纪轻轻别学那些没用的东西。直说就好,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这剑诀哪儿学来的?” “……在下乃是归元宗风唱柳。剑诀是宫长老所授,至于名字,我也是不知。” “你姓风?你竟然姓风?对了,对了,你的长相也……女娃,你是何来历?你父母何人?” “这个……在下也不知。” “不知?” “在下乃是归元宗收养的孤女,还不记事时就被父母弃于归元宗山门前,只余一个写着名字的金锁在身。若非宫长老偶然遇过,将我抱回了归元宗,恐怕我早已在山风中冻死了。” “原来如此……那你就是宫前辈的徒弟了?” “没有没有……宫长老的弟子并非是我,只是看着当年的那份情谊偶尔会来指点我些剑术罢了,可惜我天赋平平,多年下来能够习得的也就十之一二而已。” “这话我可不爱听,你这年纪你这剑法,可比得上当年我族叔的程度了。” “……什么?” “哈!你这女娃娃就不知道了吧——你可知你使得这剑诀叫什么名字?” “……宫长老说这剑诀没名。” “呿,他连剑诀都记得,还说什么没名?不过是不想说名罢了。我告诉你这个女娃娃,你这剑诀,名为‘相思剑诀’,而你刚刚使的那一招,名为听风伴月,是剑诀的第十八招,而剑诀的最后一招也是最精妙的一招,则名为无尽风月!别听这剑诀剑招的名字这般不正经,但它当年可是——咦?听霜?你这是怎么了?” 燕听霜恍惚抬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走到了自己做日课的地方,而这平日里供他练剑的地方,正站着他的师尊风平林风长老,以及一个不是很熟悉的女弟子,归元宗风唱柳。 见到燕听霜来了,风唱柳看了一眼,自觉道了声罪、先离开了。 待到她离开后,风长老关心地看着自己这位关门弟子,道:“听霜,为何你这般神思不属?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燕听霜看着这位悉心教导自己二十余年、如师如父的人,蓦然红了眼眶,哑声道:“师父……我……我若做错了事……该如何是好?” 风长老蹙眉:“发生了何事?” 燕听霜哽咽一声,想要将那一切向这位老人和盘托出,可他思来想去,却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他该如何告诉这位老人?他要如何向这位被自己视作父亲的人袒露自己的阴暗卑劣,袒露那些人间纠缠的国仇家恨、血雨腥风?他要如何告诉这位老人,那个被老人视作可敬师兄的邬慎思邬长老,竟是当年齐国皇室灭族的真凶? 错了,错了,这一切都错了。 从一开始就错了。 从他嫉恨被师尊夸赞的齐国太子,并寄信向家中抱怨齐国抱怨胥光霖的存在时就错了! 齐国国破,关系的是数万条人命,万万条人命!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竟不过是一个愚蠢无知的少儿的抱怨…… 为何如此? 怎会如此?! 燕听霜难以启齿。 他无颜以对。 风长老看着他,眉头紧蹙,心下感到不妙。 风长老深知,自己的这位弟子虽然面目凶恶,性情别扭,但心思纯善,是个将大局与他人感受放在自己之前的人。这么多年来,无论受到怎样的苦与累,这孩子都没有跟他提过半句抱怨,叫过半声苦,实在招人心疼。 而如今,这孩子却露出这种脆弱模样,这让风平林又怎么能够放心? 于是风平林连连追问,最终,燕听霜到底还是哭着将这一切与风平林说了出来。 风平林听后,眼前一黑,面色难看至极,几乎气了个仰倒。他心中怒气翻涌难耐,然而当他对上燕听霜的忐忑懊悔的目光后,他又勉力平息了怒气。 “莫怕,听霜,你不必太过自责,这不是你的错。”风平林道。 这样关系到国家存亡的风声鹤唳与血雨腥风,跟一个孩子的无知抱怨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是有人心生歹意,借题发挥,犯下这般令人发指的恶行后再无耻地往一个小小孩童身上一推罢了。 如此可恨! 如此可耻! 燕听霜:“可是我——” 风平林冷声打断:“听着,听霜,自省是你的优点,但太过自省、将所有的责难都归于己身,却是你的缺点了……罢了,这件事容后再说,你先下去吧,为师要将这件事细细想一想。” “可是师父,我——” “听话,下去吧。” 燕听霜无奈,只得擦了泪,退下了。 而待到燕听霜离开后,风平林终于按捺不住胸口的恶气,气冲冲地向邬慎思的方向而去。 ——屠尽齐国皇室,挑拨两国大战,扶持一国战争,最后将那齐国太子哄骗而来,叫那孩子认贼作父,当了他十多年的好徒弟,如今事情败露后,还要对其痛下杀手?! 好,好,好一个清清白白的邬慎思! 如今就让他风平林看看这人的心肝到底是黑是白! · 风平林暴怒着向邬慎思所在的览天楼而去了。 然而此刻,邬慎思却已经早早离开了览天楼,穿过凛冽的夜风,进了执法堂。 “听说大家已经抓到了我那逆徒?”邬慎思叹了一声,满脸悲悸和被背叛辜负的苦痛,几乎要落下泪来,悲声道,“还请执法长老带我去见见着逆徒吧……师徒一场,在门主处置这逆徒之前,我还有最后两句话要与他说。” 第81章 大局为重 随着铁链的锒铛落下, 执法堂下地牢的法阵被开启了一角,而后大门开阖,接着脚步声响起。 哒, 哒,哒。 这脚步声不疾不徐, 一步一步似乎扣在人的心间, 一种危险感与压迫感逐渐逼近。 这是一种操控人心的手段, 但这一类的手段,谢非言上一个世界就玩烂了,所以他压根没有理会这人。 他只是自顾自戳着系统,跟系统讨价还价。 “你这系统这么这样死脑筋?我分明是用徐观己身份进来的, 如今谁不认为我是徐观己?既然如此, 你给我看看徐观己的地图有什么关系?别这么不懂变通啊!” 系统简直被谢非言骚扰得头疼:“亲亲,我们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开出一个地图的游戏系统, 请你正视一下我们的功能——我只是个交易系统, 地图只是交易系统的附带功能而已。” 谢非言敏锐道:“可是你最初不是自称炮灰系统接着又自称修真辅助系统吗?怎么现在又变成交易系统了?” 系统理直气壮:“这些系统的本质不就是交易系统吗?就像是你电脑所有程序的本质都是0和1,所以我也只不过是换了个说法而已,哪里有错!” 谢非言:“……”真是奇了怪了, 这系统怎么就在给自己套马甲这件事上这么有天赋?明明不过是个傻狍子而已。 “总之,你那扫描系统挺好用的,你开个价吧, 怎么才能让我用。我也不用你做别的, 扫一下这个白玉京就行了。” “亲亲,我们交易系统也是有规章制度的, 休想用糖衣炮弹将我打倒!你想要开地图只有两种手段, 一是自己跑一边, 一是刷声望, 想要我一个正规系统跟你同流合污,不可能!!”系统几乎喊破了音。 谢非言:“一条灵石矿脉。” “啥……啥啥啥啥?”系统结巴了。 在谢非言与系统脑内扯皮的时间里,邬慎思终于来到了谢非言所在的牢房门前。 邬慎思一路走来,穿过深深的长阶,来到地牢深处的某处牢房前。而在这里,邬慎思一眼就看到唯一的光源从天窗一角跌落,而他的好徒弟徐观己则沐在这如水的月光下,盘膝而坐,背脊挺直,虽面上已经没了如沐春风的笑意,但那一身白衣却依然如同初见之时。 这是邬慎思最欣赏也最痛恨的姿态——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人上人的模样。 然而徐观己的姿态越高,邬慎思就越想要将他从云端打落。 邬慎思暗自咬了咬牙,冷笑一声,上前两步,假惺惺道:“好徒儿,时隔十年,我们终于再度相见了。” “徐观己”闭眼背对着邬慎思,不动不摇,就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全然将邬慎思当作一个死人。 系统:“你可别骗我,你哪来的一条灵石矿脉?” 对寻常修士来说,灵石的难得的宝物,否则当初谢非言也不会卡死在九十九灵石一颗的洗髓丹上。 但对某些大宗门来说,灵石这东西却是唾手可得,因为他们手上有灵石矿脉,还不止一条! 比如说白玉京所占据的这连天山脉下,就埋了不止一条灵石矿脉,而更多的灵石矿脉的位置,就在青霄仙尊的脑袋里。只要他想,他甚至可以将整个人间的灵石矿脉统统开采出来! 谢非言用极具诱惑力的声音跟系统说道:“在广陵城时,你就看过广陵城的宝库有多么豪阔了……但是你觉得区区一城城主的宝库,与白玉京这样大宗门的宝库比起来又怎么样?” 系统倒吸一口凉气:“你,你要去洗劫白玉京宝库?!” “白玉京宝库不至于,但洗劫空一条灵石矿脉还是没问题的……那么,干不干?” “我,这,你,那个……”系统陷入了无尽犹豫中。 谢非言耐心等待,便没工夫理会邬慎思。 而落在邬慎思的眼中,自然是“徐观己”姿态高傲,哪怕落入地牢这样的地方,还一派目无下尘、自命清高的模样。 邬慎思心中有气,嘴上也越发阴阳怪气:“万万没想到,我邬慎思英明一世,最后竟养出了这样一个忘恩负义之徒,不但背叛了有着师恩与救命之恩的为师我,更是背叛了培养你整整十年的白玉京!” 谢非言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觉得这人逼逼叨叨实在烦人。 但与此同时,他心中还有一些微妙情绪——来自融入他记忆的胥元霁的微妙情绪。 是对这人竟然如此诋毁他敬重的兄长的愤怒,是对这人如此痛骂他憎恨的兄长的快意,甚至是痛苦,讥诮,不甘…… 谢非言叹了口气,有些头疼地将这些复杂情绪压下,同时心中也隐约升出一个问题:分明胥元霁乃是楚风歌的分魂,为何竟就这样融入了他的魂魄之中? 就……没有什么排异反应之类的吗? 甚至他拜托风近月照看徐观己的念头,真的是他以为的“不想要徐观己突然冒出来打扰自己”,而不是他放心不下这位“爱护过自己、救过自己、教导过自己,也辜负过自己、漠视过自己的兄长”吗? 谢非言难以继续想下去,不敢继续想下去。 他太阳穴血管一突一突地跳着,渐渐地有些耳鸣。 但牢房外,那阴阳怪气的声音依然在继续:“我的好徒弟啊,你分明曾为白玉京首席,分明曾受万众敬仰,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大好前途,但最后,你却自甘下贱,沦落至此……放在之前,又有谁能想到如玉公子徐观己竟会有这样的下场?瞧瞧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还是当年的那个光风霁月的齐国太子吗?” 谢非言越发心烦意乱。 邬慎思道:“呜呼哀哉!或许,沦为下贱,这就是胥氏一族的命定结局吧!” 这一刻,那沐浴在月光之下的徐观己骤然睁眼望来,目光凌厉可怕至极,叫邬慎思竟在这一刻生出了一箭穿心的刺痛感。 “师父?师恩?救命之恩?”只是一瞬间,“徐观己”便侧身,将他面庞埋在浓重的阴影之下,不疾不徐的声音里尽是森然冷意,“恩?你这般人面兽心薄情寡义的畜生,也配谈恩?” 邬慎思有一瞬间忘了呼吸,几乎颤栗起来。 但他很快回神,勃然大怒:“你就是这样与你的师父说话的?这就是你胥氏一族的教养?!” 谢非言冷笑一声:“教养乃是对人才用得上的东西,对畜生哪里用得着?” “你——” “老贼,我且问你,如今一切真相我都已经明了,无论是当年你对胥氏一族的追杀,还是你暗中扶持楚国灭我齐国,又或者是你刻意误导我叫我将你视作恩人,甚至你对……胥元霁的刻意引导,令他一介皇室沦为刺客一流,这所有的一切我都已知道了,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脸面在我面前以恩人以师尊自居?这样毫无面皮恬不知耻的你,说你是畜生又有何错?!还是说你认为你自己畜生不如?” 邬慎思万万没想到这位向来自持身份从不对人恶言相向的齐国太子,竟然有一天也能吐出这样辛辣难听的讥讽和叱骂! 虽然能有这样的表现,或许正说明了他已成功将这齐国太子的傲慢清高扒下,将这人从云端狠狠踩落在了泥底,是他的胜利所在,他应该高兴才对……但这小贼真的是骂得太难听了。 太难听了! 邬慎思气得几乎一个仰倒,额上青筋直跳,眼前都几乎有些发黑:“你,你这无耻之徒,枉你曾为一国太子,竟然口吐如此粗鄙之言!”邬慎思深吸一口气,转念又是冷笑一声,“但你也莫要高兴的太早!逞一时口舌之利又有何用?待你被压至门主面前,当着白玉京上下的面被处置、身败名裂之时,我看你还能不能这样嚣张!” 邬慎思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身后,“徐观己”的声音淡淡传来:“你就不怕我当着众人的面,揭穿你邬慎思的真面目吗?” 邬慎思得意的声音远远传来。 “你大可试试!” 谢非言一笑,闭上了眼,掩去了眼中讥诮。 而在外头,离开了执法堂地牢的邬慎思,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痛快,面上的表情越来越张狂,越来越肆意。 胥老狗啊胥老狗,你可有想过他邬慎思竟能有今天?你可又有想过你胥氏一族竟也有今天?! 三百多年了,他邬慎思终于能够一雪前耻!当年你胥老狗对他邬慎思的傲慢与无视,他定要你齐国胥氏以一国来报! 邬慎思无声大笑,走向了自己的览天楼,然而走到一半,他的笑就僵在了面上。 因为他看到自己灯火通明的览天楼内,突然多出了几道人影! 邬慎思想到自己楼内的东西,心中生出慌张来,连忙来到览天楼前,推门而入。 而就在他推门的一瞬间,一道血浪飙出,溅在他的面上,而后一道带着金石刀锋气息的灵力化刀,自上而下地斩下,在邬慎思身前三寸前的地方擦过,堪堪将一道魂魄击碎! 邬慎思脑中一片空白,半晌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还活着,背后终于落下冷汗。 他嘴唇颤抖着,看向身前,看到了仰面倒地的风平林眉心血洞,也看到了他最后一缕魂魄随着方才那一击散去的模样。 邬慎思背后冷汗落得更快了。 “抱……抱歉……实在抱歉,我没想到——”邬慎思结巴着解释。 但这番话却被室内端坐的那人打断:“邬长老,我早已同你说过,此地此事至关重要,万不可被人发现,所以你的任务就是镇守此地,无令不可轻离……但你做了什么?邬长老?你方才去了何处?” 邬慎思背后冷汗沾湿了衣裳。 “实在抱歉,仙尊大人,我只是听说了我那逆徒的消息,然后——” “罢了,不必解释,我对你那些小心思没有兴趣。” 端坐的那人放下了茶盏。只见此人穿着白玉京一派的标志性白衣,一身的仙风道骨,那冷淡的眉眼虽与俊美无缘,但却有着力量与权势堆积而成的致命魅力。 这人,正是当今世上修为最高的青霄仙尊! 而在青霄仙尊一旁,还有立着他的唯一徒儿,云霄公子云不缺,而更后面一些站着的,才是白玉京如今的门主,殊元道人。 青霄仙尊懒得理会这些小事,只随意说了句“没有下次”,便化作虚影,消失在了座位上。 青霄仙尊一走,云不缺也面无表情地离开了,看也没看地上的风平林和满身冷汗的邬慎思一眼。 而直到这师徒都离开后,殊元道人才走到邬慎思面前,满脸的恨铁不成钢。 “你,唉,你糊涂啊!区区一个徐观己,值当什么?竟叫你在这样重要关头离开览天楼?!早知如此,当初这个任务就不该交给你!”殊元道人又是气恼又是失望,“记住了,没有下次!还好风平林闯入的时候恰有仙尊在此地坐镇,及时杀了他,堵上了他的嘴,否则叫他去外头一嚷嚷,别说你我,哪怕是白玉京,都有灭顶之灾!” 但这般无缘无故失了一位分神期的长老,还是叫这位白玉京门主颇为肉痛。于是殊元道人恨恨一甩袖子,就要离开,但邬慎思一个激灵,连忙扯住了他的袖子。 “等等,等等!门主,这……这风长老……该如何?” 殊元道人不耐道:“风长老走火入魔,身死道消。你将他尸身搬去他的密室稍作伪装就可。” 殊元道人说完要走,邬慎思又拉住了他。 “那,那他的弟子……”邬慎思声音细了下来,“他的弟子……可能知道了我的事……风平林今天过来可能就是找我讨个说法,但如今……如今……我们这么说,那燕听霜真的会相信吗?” 殊元道人斜睨邬慎思一眼,越发瞧不上这家伙了:无勇无谋,除了一点天赋和满腔恶毒之外,没有半点出彩之处,与风平林是天差地别。 只奈何风平林太过有原则了,不好控制,而这家伙是用完折断也不可惜的刀,这才…… 殊元道人收了念头,道:“那燕听霜再好解决不过,你只要伪造风平林的字迹给他留下一句话,他就知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并且日后也绝无二心,能够毫无顾忌地被我们所用。” 邬慎思大喜:“什么话?” 殊元道人扯出了自己的袖子,转身离去。 “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 只这四字,就能捆死一个人的一生。 第82章 毁灭与重塑 当天夜里, 谢非言从半推半就欲拒还迎的系统那里要到了扫描整个白玉京的权限。 虽然这样的权限仅限于建筑的扫描,对于一些细节处及有阵法遮蔽的地方无法显示完全,更无法操纵整体建筑的拆建等, 没办法给这白玉京上演一个拆迁队大暴走的情节,但对于谢非言来说, 这个扫描权限却已经足够给他节省下大把探路的时间了。 ——仙宴将持续三天, 三天后, 青霄仙尊就将在众人面前直上九霄,登天台,塑仙身,叩开天门, 羽化登仙。 而他要做的, 就是在这三天的时间内,想出一个周密的办法, 打断青霄仙尊的登天路。 虽然在这之前, 谢非言还得去灵石矿脉一趟,兑现自己对系统“扫空矿脉”的承诺。 谢非言在地牢内像楚风歌那样,泥塑了一个分/身, 留下一道神念进行一些基本操作和对话后,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摇大摆地从执法堂走了出去,而这一路上, 所有人都对他视而不见。 此时, 谢非言的修为是合/体期,除了青霄仙尊能够绝对压制他之外, 其它人物中只有寥寥几人能够跟他打个平手, 所以偌大的白玉京内, 除了某些阵法保护的绝密之地, 他谢非言都能来去自如,毫无阻碍。 系统在谢非言视界中展开了整个白玉京的地图,兴致勃勃:“白玉京家大业大,光是灵石矿脉就埋了五条,五条啊!当初他们师祖选址选得也太好了吧?!” 谢非言道:“说什么傻话,这五条矿脉里,除了一条是风近月埋下的之外,其它四条可全都是青霄埋下的灵矿。当年白玉京小门小派,哪来的眼光和胆子敢在灵矿上建派?也不怕被有心人将家门掀得底朝天!” “啊?”系统一懵。 谢非言道:“当年,风近月到了合/体期后,这白玉京内的资源就再供不上他了,而他念着白玉京这师门,于是干脆用法术将北雪海内唯一的一条灵矿引到了连天山脉之下,自此白玉京开始崛起。后来风近月跑了,青霄仙尊独占一脉,但又觉得要提携一下师门,所以又干脆埋下了另四条灵矿脉,养了数百年后,才终于叫白玉京成了眼前的这般洞天福地。” 系统咂舌:“原来是这么回事……欸?你怎么知道的?” 谢非言一笑:怎么知道的?还不是那灵魂融合后得来的记忆。 胥元霁的灵魂融合,就像是开启了什么奇特的开关,从那之后,不但属于胥元霁的记忆融入了他的记忆中,就连那些属于楚风歌的记忆都有一搭没一搭地跳到谢非言的脑袋里,就好像它们本就存在,只是他一直都没有想起来…… 这微妙的感觉令谢非言有些隐约的抗拒和惧怕,但不可否认的是,有时候它又的确很好用。这么多年来楚风歌积累下的见识、得知的秘闻、在修行路上高屋建瓴的观念,都不是常人能及的,对谢非言这样来自异世界又没有师父领路的野路子而言,的确有莫大助益。 而在系统看来,这当然就奇怪了起来:大家都是野路子,拼什么你这个野路子就突然抖起来了? 系统是助手,但也只是助手而已,对灵魂上的变化并不知晓。 而谢非言也不想跟任何人说,于是转开了话题:“白玉京的这五条矿脉,共有三条是专供青霄使用的,另外两条则严格被白玉京把守,供门主、长老和高级弟子使用。” “我知道,我们要避开留有青霄仙尊神念的三条矿脉,然后在白玉京剩下的那两条矿脉中每条刮走矿脉深处的二分之一,这样就能延缓被人发现的时间!”系统噼里啪啦地打着小算盘,对自己的提议得意极了。 谢非言摇头:“避开青霄的神念是真的,但不必掩饰行踪,相反的,我们要将白玉京灵石矿脉被盗这件事闹大,闹得越大越好。” “啊?”系统又糊涂了,这世上怎会有主动按响警铃的贼? 谢非言轻笑一声,没有解释,而是再次转开了话题:“我充值一整条灵石矿脉,你提成多少?” 系统再次震惊:“什么?什么充值?难道不是用一整条灵石矿开启扫描权限吗?!” 谢非言:“你可真是胃口大,一整条灵石矿才开一个白玉京的扫描权限?你怎么不去抢?” 系统委屈:“这不是你说的吗!” 谢非言道:“别装傻,我哪一次扫空别人宝库的时候不是通过充值的方式?还是你觉得我人傻钱多速来?” 系统嘤嘤啜泣:“你这个狠心的男人,收买我的时候叫人家小甜甜,提上裤子就说是公平交易!” 谢非言不敢置信:“……你哪学来的骚话大全?给我卸了!”他一顿,叹了口气,“算了,分你两成。” “可是——” “再多没有。” “……哦。” “不过你要再给我点亮一个权限。” “什么权限?” “小地图的敌我显示权限。” “……我总感觉你在套路我。” “行了,就这样。” 谢非言越过连天山脉,从山脉西南的山脚下进入,穿过重重阵法,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来到了矿脉的最深处。 “准备好了吗?” 谢非言说着,屈指一弹,一缕细细的火焰落在了矿洞壁上。 只见在这一缕细细的火焰下,那原本需要筑基期的弟子全力一镐才能敲下的坚硬石壁,竟如同春风化雪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了下去。 系统激动得简直想要给谢非言配个震天响的BGM:“准备好了,准备好了!” “那就开始了。” 倏尔,火焰自下而上,疯狂地烧了起来。 狂暴的火焰瞬间蹿出矿洞,点燃天空,将黑夜染成绯色,将仙境化作炼狱! 在这样不同寻常的颜色和温度下,驻守矿脉的白玉京弟子瞬间惊醒,变了脸色,冲到矿洞前想要进入矿洞查看,但又被那狂暴恐怖的火焰逼退。 他嘴唇颤抖着叫来身旁的一个弟子,声音发抖地命令他去将这件事汇报给长老决断。 然而此刻,白玉京的各个长老要么是要为了操持仙宴的事,不在楼内,要么是闭关不见人,于是最后,这弟子也只找来了两个人——一个是为了师父的态度忧虑得睡不着的燕听霜,一个是半夜不睡瞎溜达的云不缺。 当这两人提着这弟子下了山,好不容易绕到矿洞前时,这矿洞内的火焰早已烧尽,原本蜿蜒崎岖的矿洞,化作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燕听霜感到有些不对,但在得知并没有人员伤亡后也松了口气,以为这不过是个意外而已,但云不缺却将手放在了焦黑的洞壁上,冷不丁道:“大事呀,燕师兄……这个问题可不得了呢。” “怎么了?” 云不缺转头看他,总是带着笑的面上此时只有两颗眼珠黑黝黝的,透心凉:“燕师兄,这条矿脉空了。” “……什么?”燕听霜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云不缺耐心重复道:“这条矿脉,已经被烧空了,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这一瞬间,燕听霜与那驻守灵矿的弟子皆是脸色大变。 而下一刻,更震撼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众人头上的山洞顶部,骤然动摇起来,无数巨石纷纷落下,发出沉闷的声音,砸落在空荡荡的山腹内。 众人不知发生了何时,警戒撤退,想要待到山腹的动静停下后再深入查看,但没想在一阵短短的地动山摇后,这条矿脉骤然塌下,随着隆隆巨响,那高高的山峰也化作一地碎石! 但这竟远远不是结束! 连天山脉是一条巨大的山脉,有无数座山峰相连,内里本是实的。但随着白玉京的人埋下一条又一条矿脉、进行一次又一次开采,整座山脉底部早已千疮百孔,只待最后一根稻草压下,就会彻底坍塌。 而这—— 这就是最后一根稻草! 于是,在白玉京弟子不可置信的目光下,在所有参加仙宴的众门派瞠目结舌的注视下,连天山脉一点点沉入大地,激荡起漫天尘雾,化作风暴,遮天蔽日;而连天山脉上的白玉京,也逐渐歪斜,那用铁锁连接十二楼的栈道根根崩断,高楼倾斜,高台崩塌,碎石满地,惊叫声不绝于耳。 众人哪里见过这样大场面的拆迁、哪里见过这样仙境崩溃的盛况,因此一时间,这些修为高深的修士们竟是目瞪口呆,反应不及。 这些修士反应不不过,有人却不得不反应过来。 于是下一刻,一道比山海更为浩瀚磅礴的神念冲天而起,庞大得叫人难以置信的灵力狂涌,纵横数万里!而后,无形的大手压下,将这坍塌的连天山脉重新捏成,稳稳按在大地上,那动摇倾倒的高楼,也被这手轰然扶正,甚至那崩断的铁链栈道,都被这灵力牵引,各归各位,最后,这灵力化作狂风,将天空的尘雾一扫而空! ——短短片刻,一切恢复如初,宛如时间倒流。 山脉崩溃,仙境坍塌,这是多么恐怖又多么令人心神激荡的场景啊! 然而将这崩毁的一切重塑的力量,却又比毁灭的力量更为恐怖! 而这,就是道门第一人,青霄仙尊! 在这样的力量下,众人心悦诚服。而那些原本生出了些诡秘心思的人,也将肚子里的念头暂时按下。 很快的,白玉京的弟子们接到了命令,过来与这些参加仙宴的门派一一致歉,表示刚刚的一切只是意外,绝不会再发生,并将他们劝回客房,告诉他们明天的仙宴将如期举行。 但在白玉京的深处,议事堂内,面色难看的众门主与众长老齐聚一堂。 首座上,青霄仙尊的神念只留下了一个字便消失不见。 “查。” 直到青霄仙尊消失后,殊元道人才深吸一口气,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差点就在众门派前丢尽脸面的殊元道人,这会儿强自压下心中的羞耻、羞愧和后怕。他咬牙切齿,对造成这一切的人恨得挠心挠肺,声音狠辣:“给我查!” “我倒想看看,是哪只老鼠敢在这样的关头来我白玉京放肆!” 白玉京的山外,凌冽的海风与阴影下,一道带着轻蔑气音的笑声在风中散去。 第83章 陈年旧事 连天山脉最东的一侧, 靠海的峭壁之下,谢非言坐在峭壁下的陡崖上,静静地等待仙宴的开始, 等待着自己下一次登场的时间。 然而,在天亮之前, 一位不速之客却来到他的所在。 谢非言心有所感, 侧头去看:“你竟也来了?” 黎明前刻, 暗影重重的云雾中,一道身影随着那云雾而来。 他在谢非言远处站定,笑道:“我本是白玉京的弟子,更是他的师弟, 如今他要登仙, 我来瞧瞧不正是理所当然之事?” 谢非言道没有说话,心里头却疑惑这月真人到底有着什么能力、什么法宝。 按理来说, 这风近月是剑修, 在剑术上造诣高很是正常,但为什么他在隐匿一事上也这么厉害? 按照常理来说,修为越高的人越难以相容, 往往相隔数千里就能察觉到对方的存在,更别说在青霄仙尊的眼皮子底下隐匿行踪。谢非言一来是合/体期的修为,与青霄仙尊的大乘期差了两个大境界, 二来还有月金轮的辅助, 这才能在白玉京内瞒天过海……可这风近月靠的又是什么法术法宝? 谢非言没问,只道:“那月真人如今来找我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是想要劝我收手?” 风近月一笑, 道:“我既未在你动手前阻止你, 自然也不会在你动手后再来劝你。” “那你?” “我只是想问, 你打算如何处理我那小师侄的事?” 谢非言张嘴, 刚想要问风近月“哪个小师侄”,但他很快想到了某个人,声音消失在了喉间。 他沉默下来。 风近月道:“我那小师侄,对你情根深种,而你如今要做的事,我虽不知详细,却也知晓你怕是终究要与正道众人为敌……既然如此,你想要如何处理我那小师侄的事?” 谢非言沉默得更久了。 风近月也不催,只静静等待。 终于,当黑夜散尽,一轮红日从海平线下一跃而出时,谢非言坐在那光照不到的黑暗之处,收回了凝望的目光。 “我会与他划清界限,叫他死心。”谢非言说,“自此之后,我与他桥归桥,路归路……归于陌路。” 风近月蹙眉道:“为何?你明知只要你不去做那伤天害理之事,哪怕你入了魔道他都不会离开你,为何你却要主动斩断二人的联系?” 谢非言缓缓道:“我要做的事……历经坎坷,九死一生……”还要与天下为敌,与亲友反目,与众人成仇,“我向来孤身独行,不惧这些,但他年纪尚轻,不值得在一切还未开始时就为我放弃所有。” 谢非言不怕这些,因为他一直在失去,他已再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可沈辞镜不同。沈辞镜什么都有,家人,友人,师尊,同门,情谊,尊敬,地位,荣誉……他什么都有,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人而放弃所有?这不应该,不理智,不必要。 风近月眉头皱得越深,旋即松开,轻叹一声:“你果真是这样想的。” 谢非言侧头看他。 风近月道:“你可知人最不该有的便是你这一意孤行的‘为你好’的心思?你可知被这样的心思伤了的人,是再不会回头的?” 谢非言沉默不语。 风近月再叹一声,在谢非言近前坐下:“我同你讲一个故事吧。” “许多许多年前,有一对剑术出众的年轻人。他们年纪轻轻就已经闯出了自己的名气,收获了无数拥趸,然而他们出身不同门派,又常常被人相互比较,于是某一天他们遇上后,便决定要一决高低,分出谁才是那个剑术最出众的人。” “他们战了数天数夜,最后同时力竭,不得不在荒野上躺了一天来恢复力气。而就在这一天里,没法动手的他们只能动嘴,相互挖苦嘲笑对方的惨状,但这一天过后,恢复了力气重新站起来的他们,却奇妙地成了好友。” “他们开始频繁寄信,频繁往来,频繁相约下山,或许是练剑,或许是除魔卫道,或许只是去人群中看看热闹,看那万丈红尘的模样。他们以为他们这样的友谊可以持续到永远,以为他们可以永远这样相处下去……但是他们二人中却有一人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那人爱上了自己的友人。大逆不道,悖逆常伦。” “他不敢将自己的心思宣之于口,不敢告诉另一人他的友人其实怀着一种友人绝不会有的心思……他只能越发刻苦地练剑,历练,然后将自己得到的最好那些送给友人。” “友人是个正人君子。他没办法接受这样贵重的东西,然而在那人的一再坚持之下,友人看着他满身的伤,只能收下,但转头又送了那人相差无几的回礼。” “友人的宗门,底蕴深厚,友人作为最有前途的弟子,自然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人看到了这样的回礼,突然意识到自己竭尽全力能送他的,只不过是他唾手可得的东西。于是便越发痛苦,行事也越发放纵偏激,在无数生死危机之中游走,累下无数伤势。” “友人不知缘由,只劝他说不该如此轻视自己的性命,也不该这样耗费自己的天赋。友人还说,若自己需要什么,自己会寻来,不需要他这样。” “那人无计可施,无话可说,无法可想。他只能说,我只是为了你好,明明你比我更有天赋,明明你想要成为天下第一剑,我只不过是作为有人支持你的愿望而已,这难道有错吗?” “友人无话可说,只能沉默接受。” “至此之后,那人终于知道该如何对付这位过于正直的友人了。他将自己的所有私心,都用这样的话语包装,送到自己的友人面前,哪怕友人屡次告诉他,不用这样为了他好,那人也置若罔闻,拒不接受。” “终于有一天,那人听到了友人宗门要为他选道侣的消息,于是那人便彻底发了狂。那人想,我都没得到的东西,为何要落于他人之手?他还想,友人宗门之所以想要为友人选道侣,无非是看在友人剑术天赋高超的份上,想要再得一个剑术高超的孩子罢了,既然如此,为何要选道侣?直接让友人有一个孩子不就够了?” “于是那人精挑细选,在凡间买下了一位美貌的女子,后又将友人哄骗了出来,迷惑了友人的心智,将他与那女子关在一块儿。三天后,友人终于恢复了神智,衣衫不整地冲到那人面前质问他。但那人只说,你宗门不过是想要一个孩子罢了,我此举是免除你在道途中被道侣牵绊的脚步,我是为你好。” “友人终于再也忍不下去,道,我早同你说过,我要什么我自己知道,不必你来为我好。你为我好的时候,可有哪一次问过我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那人无言以对。” “于是,友人抽/出了那人送的佩剑,当着那人的面,将剑折断,丢在那人面前,道,我们之间,如同此剑。” “友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那人心痛如绞。” “我真的错了吗?那人想,我还有没有挽回的机会?毕竟友人那么好,他是正人君子,他是这样看重二人的情谊,他是那么嘴硬心软的人……所以,只要我去道歉,去求得他的原谅,那么一切都能够挽回的,对吗?” “但那人没有来得及去道歉。” “因为就在那人回到宗门的第二天,他就收到了友人的四根剑骨。那剑骨是由那人的师兄转交的,血淋淋的,像是刚从身上拔下来的。师兄告诉那人,友人留了话,说,这些年你送他的东西,他塑成了剑骨,如今将这剑骨□□还你,就再也不欠你了。” “对剑修来说,剑骨何等重要,凡是想要登天台的剑修,无不是先修成一身剑骨才行。而如今,那友人却宁可拔下四根剑骨,也要与他义绝……那人终于明白,友人是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谢非言目光落在风近月腰间的折扇上,道:“这便是那四根剑骨吗?” 风近月不奇怪谢非言的聪颖,也没有掩饰那故事主人的身份的意思,淡淡道:“不,这是我的剑骨。” “……”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忍不住去思考那些年的事,而每当我后悔得再难以忍耐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拔下一根剑骨……但这其实没什么用,该痛的地方还是会痛的,所以我拔下十二根剑骨后,就再没做过这样的无用之事了。” 谢非言垂目不语。 风近月又道:“我并非多管闲事之人,只是不忍有人再走上我当年的路而已。有些时候,你自认为为对方好的事,往往只会伤了那人的心,将对方越推越远,最终难以挽回。缘分和情谊这件事,很多时候牢不可破,连生死都无法分隔,但很多时候,它们又脆弱至极,只要一份不恰当的心思和一个不恰当的做法,就能将其撕成碎片。” 再次沉默后,谢非言说:“我知道。” 谢非言说道:“月真人说的这些,我全都知道。”无论是这些情谊也好,还是那伤人至深令人痛恨欲绝的“为你好”也好,他全都知道。 风近月:“那你?” 谢非言平淡道:“月真人,你会感到痛苦和后悔,是因为你还想要挽回、难以放下。” “那你放下了吗?” 谢非言停顿片刻,道:“我与他的情况,与前辈不同。我与他相识,不过短短十余年,相处十年,而后聚少离多,真正在一起的时日恐怕连一年都不到。他喜欢我,只是因为他还没见过他人,但只要我离开,那么随着时间流逝,总有一天他会知道,那十年时间对他而言不过弹指间罢了……而这份情谊,其实也没他想象的那样重要。所以他会放下的,人也好事也好情也好,他总会放下的。” 风近月并不为这长篇大论所动,道:“那你放下了吗?” 谢非言垂眼,道:“他放下就够了。” 风近月不肯罢休,执着问道:“那你放下了吗?” 谢非言终于笑叹一声,回道:“我放弃了。” 第84章 当面对峙 天亮了。 随着白玉京高台上第一声仙乐被敲响, 这场令众人翘首以盼的仙宴终于开始了。 各门派入场,依次落座,而后无数精美的菜肴小食便就这样流水般地呈上。 这一次仙宴, 共持续三天两夜。这三天里,每天上午, 白玉京门主都会在宴席处招待众人,每天下午,青霄仙尊便会在观天台上讲道,待到第三天夜里, 青霄仙尊讲完最后一场后,便会羽化登仙, 成就人间一段完美的传奇故事。 而对众门派的弟子长老们来说, 他们对白日的宴席并无兴趣, 只是冲着这三场讲道来的——来自即将羽化登仙的道门第一人的讲道,谁不想来听听呢?指不定下一个登仙的就是自己呢?! 这世上, 何人不想登仙? 这才是众门派都派出了最有前途的弟子来到白玉京捧场的真实目的。 因此,第一日上午,宴席才一开始, 众人便蠢蠢欲动, 心思早早飞到了下午青霄仙尊的讲道上:这第一天讲道,青霄仙尊会讲什么呢?是这通天大道的总纲?还是入道的细则?又或是由众人提问、再由他来解惑? 众人心痒难耐,于宴席中细声议论了起来。除了各门派的门面——那些带领弟子前来的门派长老之类, 还坐在原处耐心听白玉京门主的吹嘘之外,其他年轻人甚至已经坐不住, 有些想要离席了。 然而, 就在白玉京门主谈兴正高、吹嘘着白玉京的家大业大与人才辈出时, 这场不温不火的宴会骤然被一声来报推到了最高处。 “报!门, 门主大人,不好了!” 一个白玉京弟子连滚带爬地出现在了宴会上。 宴会众人闲适的细语戛然而止,各异的目光投向这弟子。 然而这弟子慌慌张张,甚至连殊元道人骤然沉下的脸和一旁白玉京高级弟子频频使来的眼色都看不到,惊惧交加,不待殊元道人出言阻拦,便将事一口气倒出:“不好了门主,有人打上门来,说是要控告邬长老二十多年前为一己私利,暗中派人屠尽一国皇室,操纵引导两国战争,造成万万人死伤的事!” 此言一出,便如石破天惊! 这一刻,宴会上众人皆是变了脸色。 修士作为超脱人间之人,自是不沾尘埃,一身仙气的。虽然他们各自的门派都曾在人间做出过圈地为王、自成一国之事,但这却都是“外门弟子必要的发展”,而至于那些以氏族皇室为主、凡人王朝的兴衰更迭,“不帮助不为难不插手”则早已成了修士们之间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然而如今他们听到了什么? 二十多年前齐国灭国一事,竟是由邬长老主导的? 那因战争而死的万万人的恶业,竟都是邬长老一手造成的吗?! 谁也没料到那万万人的性命竟不是偶然,而是恶意的推波助澜,目光一时间在宴席上搜寻起了邬长老的身影。 然而更叫人惊讶的是,这邬长老竟不在宴上。 于是众人便又纷纷看向了殊元道人。 殊元道人面色难看,心里将这蠢货活剐了的心都有了。然事已至此,无脑驳斥只会失了大派风度,于是殊元道人勉强笑道:“此事只怕有什么误会。俗话说来者是客,冤家宜解不宜结,听霜,你这便去请那位客人来宴上一坐,有什么误会,我们宴后慢慢细谈。” “不必了!” 殊元道人话未落音,一个清朗年轻的声音响起,而后便见宴会尽头黑影一闪,一个穿着黑色劲装身形清瘦的面具人竟就这样大喇喇提着邬长老走了进来,将手上鼻青脸肿的人往地上一掷。 “也不用等到什么宴后细谈,既然如今大家都在这里,不如我们当着大家的面,一样一样说个明白!” 邬慎思头晕眼花,神色骇然,不知自己怎的就着了道,不知自己怎的就被人捉住了,也不知自己怎的就被提出了楼,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丢在地上,数百年的脸面一朝散尽! 他心中气急,肝胆俱裂,跳起来就想要对这小子破口大骂,但殊元道人喝住了他,免得叫这家伙丢了他自己的脸还不够,把白玉京的脸面也给丢尽了。 “邬长老,退下。”殊元道人喝了一声后,向来人沉下脸,颇具威严,“这位小友,不管你与我白玉京有什么误会,但像你这样不加求证便擅闯我白玉京、伤害我白玉京的长老,最后又在众人面前污蔑我白玉京长老的品行,是不是有些过分了?”他换了口气,沉声道,“你要知道,我白玉京的长老,不是什么人听到一些捕风捉影之事都能来信口污蔑的。如今正值青霄仙尊飞升之际,你若现在离去,那么我可以念在你年纪尚轻不懂事,乃是少年意气的份上不与你计较,但你若坚持不走,偏又手上又没有证据、只空口白牙污蔑我白玉京长老,那么我作为白玉京门主,便要与你好好算一算这笔账了!” 殊元道人这番话说得进退有度,头头是道,恩威并施。对旁观的门派众人来说,殊元道人的话暗示了对方捕风捉影、年轻气盛不懂事才受了人挑拨来找麻烦,于是心中惊疑消散了几分;而对于对面那人来说,殊元道人这话却是□□裸的威胁。 ——如今在青霄仙尊的眼皮子底下,你说话且掂量两分。若不怕死,你大可继续说下去! 众人纷纷看向对面那人,而那人朗笑一声,道:“门主这样信誓旦旦,莫不是笃定了我拿不出证据?还是笃定了胥氏末裔徐观己被你们关在地牢内,说不了话,而其它的死人也没办法跳起来反驳你?!” 白玉京曾经的首席徐观己,竟是胥氏末裔?! 甚至如今的他已被白玉京捉回,正关在白玉京的地牢内! 这两个消息再度在众人之中炸开。再联系到十年前徐观己分明为白玉京首席,但却弃白玉京而去的事,众人顿时信了几分,宴会上一片哗然! 殊元道人沉下脸来:“你究竟是何人?既这般控诉我白玉京邬长老,为何又藏头露尾,不敢露脸?!” 那年轻人笑了一声,摘下黑铁面具丢在地上,露出一张高鼻深目、桀骜不驯,带着显著的异域特色的面容。 “我是何人?”年轻人扬声道,“我乃胥氏末裔,胥元霁!我敢对天道发誓,我胥元霁的身份和我接下来所说的一切绝无半分虚假,若有违背,当即魂飞魄散,身死道消,永世不可超生——而这位邬长老,他敢如同我这般发誓吗?!” 这一刻,燕氏兄弟和宴会末席的蓝衣公子瞬间投来了目光。其中燕氏兄弟还好,虽神色有异,却还能稳下心神,但那蓝衣公子却忍不住站起,表情惊愕,近乎失态,但又被身旁眼疾手快的书生按下。 与此同时,端坐于宴会上席的沈辞镜,也忍不住凝望着这胥元霁,缓缓皱起了眉。只不过他的理由,与另几人截然不同。 邬长老在此刻亦是愕然失色,失声道:“这不可能!胥元霁明明已经死了,而且他身无半点灵根,怎么可能入道还有这般修——” 在殊元道人的瞪视下,邬长老收了声。 但对面的年轻人却笑了起来:“邬长老真是记忆过人,连我这样一个小人物也记得这样清楚,倒是不枉你这般苦心孤诣,算计我齐国胥氏了。” 眼看殊元道人还要开口为那邬长老打圆场,年轻人当即抬手止住,道:“其它的话也不必多说,我胥元霁在此发誓,我接下来的话若有半句虚假攀扯,便遭天道所弃!”他一顿,轻蔑一笑,“就是不知在众人面前,邬长老和门主你敢不敢让我说下去了。” 邬慎思面色涨红,心中发颤,背脊发寒,跳起来就要喝骂这年轻人,最好骂得他再也不敢开口才好。 但殊元道人只是冷冷看了邬慎思一眼,一股莫大的威势便压在邬慎思肩头,叫他说不出话来。 殊元道人淡淡道:“有何不敢?我白玉京行事自有风骨,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小友若自觉自己身有冤屈,不如就当着大家的面分辩个明白。孰是孰非,孰对孰错,我白玉京定然追查到底!” 这一刻,邬慎思面色惨白,冷汗涔涔,湿透衣裳。 第85章 一鼓作气 殊元道人此话一处, 无论是邬慎思也好谢非言也好,都知晓大局已定。 因为这白玉京门主,已赫然做出了弃车保帅之事! 此刻, 邬慎思面色惨白,心中转过无数念头, 无数不甘,甚至数次想要暴起、在这可恨可耻的白玉京弃自己而去之前先将这白玉京的脸面扒个干净! 但最后,邬慎思只能看着面前这自称胥元霁的年轻人,心怀侥幸:万一呢?万一这年轻人只不过是在诈他、万一这人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或者知道的只有区区一小部分呢? 这样一来, 即便他邬慎思再做不了白玉京的邬长老,但至少能保下一命, 得到东山再起的机会也说不定?! 邬慎思心怀绝望侥幸, 死死盯着谢非言。 但谢非言却叫他失望了。 只见谢非言唇角一翘, 似讥似嘲,将这些年埋藏在阴影之下的点点滴滴尽数掀开。 最初的最初, 是数百年前只不过是凡人的邬慎思与胥氏一族某人的口角而已。而数百年后,邬慎思摇身一变,成了白玉京的邬长老, 胥氏一族也成为了齐国皇室, 接着,二十三年前,从风平林长老突破分神期失败、下山游历红尘开始, 一切拉开序幕。 一桩桩,一件件, 谢非言说得清清楚楚, 有条有理。 他从二十三年前, 风平林长老化作无名道人, 入红尘游历,见到齐国太子胥光霖后想要收其为徒开始说起,说到风长老三月后在楚国都城收下了他的关门弟子燕听霜后回山。 他从燕听霜回山后得知了风长老真正想要收的弟子,于是向家中寄信抱怨开始,说到信频繁件往来结束后邬慎思长老的下山。 他从邬慎思下山一月后,一群无名修士闯入齐国,屠尽齐国皇室、独留下齐国太子一人开始说起,说到心怀仇恨但复国无望、屡屡碰壁的齐国太子遇到邬慎思。 他从齐国太子假死后化名徐观己拜邬慎思为师开始,说到邬慎思发现胥氏一族还有最后一人未死尽,便派了一人指引年幼的胥元霁脱离其兄长为他安排的道路,从一位皇子沦为一介刺客结束。 这些旁人从未听闻从不知晓的秘闻,从谢非言口中说出却是极尽煽动性,极尽说服力。几乎就在谢非言说到一半的时候,旁边的宴席上就有那生性秉直的人听不下去了,向邬慎思破口大骂起来。 ——一个人是何等狭隘的心思,才会为了数百年前的一场口角,在数百年后灭人一族? ——一个人是何等狠毒的心肠,才会为了一己私怨,挑动两国战争,坑害数万万人的性命?! ——这样的人,如何能够忝居高位,成为一派长老,受万人尊敬仰慕?! 邬慎思万没想到谢非言知晓得这样详尽,无论是数百年前他与胥氏一族的矛盾也好,还是数百年后他在带走徐观己后对胥元霁暗中动的手脚也好,这人竟全都知道! 然而邬慎思不甘就此认命,垂死挣扎,一张青青紫紫的面上神态尽是狂乱:“你胡说,你胡说!你没有半点证据,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你空口白牙的污蔑而已!” 一旁有人看不下去,喝道:“邬慎思,莫要再做这可耻之态了!这位道友再如何没有证据,也是对着天道发了毒誓的,你若觉得他胡说,便也向天道发誓、同他对峙如何?” 如何? 不如何! 他邬慎思怎么敢发誓?! 邬慎思发狂地指着谢非言,恨道:“你说我与胥氏有仇,这才灭了胥氏一族,暗中挑起齐楚两国之战,那你倒是说说我为何独独留下齐国太子?!我若与胥氏有仇,杀尽胥氏不就够了,为何偏要收齐国太子为徒,引他入道、引他踏上登天路?!” 谢非言斜睨他一眼,本想要开口,指出他想要敌人之子认自己为师为父、以此达到□□敌人的阴暗心思,但突然,他眉头一动,神色微变,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像是对什么地方生出疑惑来。 一直注视着谢非言面容的殊元道人心中咯噔一下,当即呵斥:“够了!邬长老!如今这小友已说到这个地步了,你还在狡辩些什么?!且保留最后两分颜面吧!” 邬慎思不甘心。他不甘心就此认命,不甘心就此跌落云端、数百年苦修付诸流水。他认为,只要这个问题对方回答不上,那么他就还有救,那么这一整套“复仇”的逻辑就是对不上的、是无论何人都不能以此向他发难的! 但邬慎思万万没想到,向他砸下最后一块石头的不是别人,竟是他这么多年来为之效力、出生入死的白玉京门主! 难道殊元道人不知道,他这句话一出来,他邬慎思便是再无翻身之地了吗?! 邬慎思不甘。 他面目狰狞,暴起想要反抗。 但殊元道人却早有预料,伸手一指,灵力便化作捆索,封住了邬慎思的手脚和嘴巴。 “执法长老。” “在。” “邬长老无才无德,愧为白玉京长老,从此刻起,夺其长老之位,封住灵力,压入地牢,等待三天后,废去修为,逐出白玉京!自此之后,邬慎思与我白玉京再无干系!” “是。” 邬慎思满腔郁愤不甘,却又毫无办法,只能呜呜哀嚎着被执法长老压入地牢。 殊元道人这才看向谢非言,勉强挤出笑意:“这位小友,你觉得这样的处置满意吗?” 这样的处置,别说是谢非言了,哪怕是旁观之人都不甚满意:这邬慎思,害死了万万人的性命后,只是废去修为逐出白玉京就够了? 虽然对邬慎思而言,这样的结局几乎就预告了他日后会有怎样的凄惨命运,但对于旁观的正义者来说,这样的奸贼就是该杀之而后快! 不过仔细想想,大家却又似乎能够理解,毕竟这三天乃是青霄仙尊的大日子,无论是谁、无论是何事,都越不过青霄仙尊去,所以白玉京门主这样的做法,也算是很有诚意了。 丢掉一个邬慎思后,再度回到道德制高点上的殊元道人笑着看谢非言,心中准备了无数劝阻的话。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个表现得咄咄逼人的年轻人却目光一闪,轻笑一声:“白玉京门主既然有了这样的诚意,那我就等待三天后白玉京的处置好了,只希望白玉京不要出尔反尔,暗渡陈仓才好。” 殊元道人大度笑着,摇头:“小友对我白玉京的误解果然太深了,我白玉京家大业大,偶尔出一二败类,也是人心难测,在所难免。若小友要以此一竿打翻我白玉京所有人的话,却是小友你青年气盛、目光狭隘了。” 谢非言也不去与这人争辩,冷笑一声,道:“既然如此,那就将徐观己交出来吧!你们抓他无非是因他叛门而去,但如今真相大白,他与邬慎思有着血海深仇,若当真留下才是背叛了他的出身他的国家,既然他留下才是有罪,那么他离去正是无罪!既然无罪,你们白玉京自然没有关押他的道理!” 殊元道人眉头一皱,感到有些棘手,毕竟无论邬慎思如何,徐观己对白玉京的背叛总是存在的,更何况这徐观己还是白玉京这一代的首席!如果此人不不严加处置,他白玉京岂不是要沦为笑柄? 然而如今谢非言的话也没错,徐观己本是邬慎思哄骗而来的,与邬慎思有些血海深仇,而邬慎思又是白玉京的人,换而言之徐观己与白玉京也是有仇的。这样的人,会走是理所当然的事,若殊元道人真要强行留人,按照处置叛徒的方法处置徐观己,那么不说这些旁观的门派长老们心中会对白玉京生出看法,就连白玉京的弟子恐怕都心有异议。 这些念头在殊元道人心中只转过一遍,便很快放下。他露出惭愧神色,道:“是我白玉京管教无方,出了邬慎思这样的弟子,才会有齐国胥氏之祸。此事本是我白玉京的错,既然如此,我白玉京便不再追究徐观己入我白玉京学成一身修为后又离去的罪过了。”这话说得内涵,但殊元道人没有给众人深思的机会,又道,“只不过,徐观己是在我白玉京学成的一身本事,所以我白玉京虽可放徐观己离开,但他的一身修为却要废去,小友,你可有异议?” 谢非言唇角一翘,目光扫视在座众人,最后在末席的某位蓝衣公子身上一掠便走。 “并无。” 殊元道人眉头微蹙,下意识便感到谢非言行为不符其表现出的性格,极有可能心中有鬼,暗怀鬼胎! 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足为惧:事到如今,这胥氏末裔要讨的公道也给了,只要三天一过,等这些门派的人都走了,这胥氏末裔还能闹出什么麻烦来?! 这样想着,殊元道人便又放下心来。 他命人从牢中提出废去修为的徐观己,带到殿前,口中还虚情假意地挽留了几句。 但谢非言看也不看他,与“徐观己”一块儿转身离开。 在他们走后,殊元道人向身旁的人使了个眼色,命人跟上去看看,与此同时,殊元道人若无其事地与宴上众人推杯换盏,将气氛再度拉了起来,然而一种异样的情绪依然在宴会众人眼中流动: 昨天夜里山塌了,虽青霄仙尊威能如海,悍然出手重塑连天山脉,但今天上午白玉京却又在众人面前折损一位长老……这,是不是预示着什么?! 殊元道人面上越笑越僵,直到上午的宴席结束,他入了密室后,这才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恨。 “查!给我去查!” 殊元道人唤出了密楼的弟子,心中恨极。 “先是灵石矿被盗空、山脉坍塌,接着是邬长老……这般接二连三地针对我白玉京,其行动定是有迹可循!给我去查!查访也好观星也好占卜也好,给我把那人揪出来!” “是!” 密楼弟子离开后,殊元道人勉力平息心中怒气,再度变回了那个仙风道骨、宽容大度的白玉京门主。 他暗暗等待着密楼弟子的答案,同时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心思,向宴会上调来了更多弟子,严防死守,面对可能到来的狂风骤雨。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暴雨并非是从身前来的,而是从身后来的。 第二天,宴席再度开始了。 然而这宴席开场没多久,一位低级弟子竟就这样闯过了层层守卫,闯入宴会——如同第一天一样。 “报!门主大人,不好了!”这弟子大声嚷嚷着,浑浑噩噩的眼珠里映不出殊元道人的震怒,“邬长老,不,邬慎思说,他有一份极为重要的消息,一定要呈到众人面前,叫大家分辨。” 邬慎思……邬慎思此獠,竟反水了?! 这一刻,殊元道人想到这人见过的人、参与过的事、以及他肚子里那些关于白玉京的绝不可向外人吐露的秘密,顿时眼前一黑。 原来昨日那恶贼之所以轻易退去,竟是在这里等着吗?! 第86章 正与魔 殊元道人难得在心中生出惶惶不安来。 此时此刻, 殊元道人在各门派长老弟子们面前虽依然端坐、面色如常,好像不为这弟子的话语所动,但他的身上却是一阵冷一阵热,连袖中的手也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这邬慎思突然反水?难道他不知道如果他闭口不言他还有一条活路, 但若开了这个口, 那么无论是谁都不会放过他吗?! 怎么会? 昨天晚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叫邬慎思这贪生怕死之徒突然要在人前将白玉京辉煌面皮下的真相扒出?这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怎么办? 如今的白玉京已被架上烈火, 现在他到底是要将邬慎思拉到众人面前辩个分明, 还是将这件事圆过去?若是后者,他该怎样圆?若是前者,邬慎思若当真开口, 又要如何?! 杂乱的念头在殊元道人脑中争先恐后地冒出, 无数的情绪在他心中翻搅。 但这样庞大纷乱的思绪只在殊元道人脑中闪过一瞬,一瞬间后, 殊元道人镇定下来,眼中狠色一闪: 事已至此,已再没有完美的办法可解, 如今唯一的办法便是弃车保帅,只不过要做的比昨天更彻底、更狠辣! 哪怕会给在座各门各派留下“白玉京果然有什么不能见人的秘密”也在所不惜! 殊元道人道:“既然邬慎思如此说了,那就将他带来吧,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话想说。”说着,殊元道人便向一旁的密楼弟子使了个眼色,令他一会儿在邬慎思身上动点手脚, 好叫邬慎思在众人面前说不了几句话就得暴毙。 但一个冷硬的声音响起, 道:“不必了。我路上见他走得慢, 便顺手将他带来了。” 阴影中,有人形突然显现。而后,一个身形高大面容冷硬的男人提着邬慎思走了出来,竟与昨日胥元霁提着邬慎思走进来的模样微妙重合了起来。 殊元道人眼角抽了抽,狠狠瞪了执法长老一眼,但执法长老也只能苦笑,毕竟,谁能想到竟有人可以在白玉京的法阵内来去自如? 如今时间特殊,众门派齐聚,白玉京内的法阵关了大半,正是鱼龙混杂之际,给心怀不轨的家伙提供了绝好的机会,所以他一执法长老又能如何? 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殊元道人又转而看向了邬慎思,而这时,邬慎思面色颓败,一派失魂落魄的模样,哪怕到了近前再度被人掷于地上,却也不再像昨日那样愤而跳起,而是就这样萎顿了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 殊元道人眉头一皱,越发感到不妙,但面上依然强做镇定之色,笑道:“不知这位道友如何称呼?” 那面容冷硬的男人沉声道:“天南星。” 天南星是影魔,并无固定形态,也没有固定面貌,因此这会儿,他又换了一张面容,所以在座诸人没有一个能够认出他来。 可是,面貌不代表什么,但天南星这个名字,对一些人来说却是如雷贯耳! 这一刻,殊元道人与一些德高望重的门派长老们齐齐变了脸色,几乎要就此跳起来。 “是你?!天南星,原来是你?竟然是你?!!”他们面色大变,近乎失态。 天南星连眼都未抬,手中阴影凝聚,突然多出了一柄像是刀又像是剑的武器,指着邬慎思的眉心,道:“如今这人已来了,还想要对在座诸位说点什么,大家难道不想听下去吗?” 有那沉不住气的人跳了起来,喝道:“听什么听?在我们道盟众人面前,哪里容得下你一个静海幽地来的妖魔在此放肆?!对于你这等妖魔,我们正道众人人人得而诛之,而这邬慎思也是心性狠毒狭隘之辈,你也好他也好,你们谁的话我们都不想听!!” 静海幽地?妖魔?! 在座的各位修士一片哗然,万没想到眼前的这人竟是静海幽地的妖魔!毕竟谁能想到呢?有生之年里,他们竟会有亲眼见到静海幽地的妖魔堂而皇之登上白玉京的这一刻! 然而在众人或惊骇或警戒的注视下,天南星冷硬的表情没有半点波动:“静海幽地又如何?妖魔又如何?”天南星神态如石头一样冷硬,但吐出的话语却毒辣至极,“难道妖魔就只会做恶事?难道正道就只会做好事?但昨日承认自己坑杀万万数凡人性命的,不正是正道魁首白玉京中大名鼎鼎的邬慎思邬长老吗?” 天南星目光直勾勾地凝视着邬慎思,幽冷,湿凉,叫邬慎思忍不住抖了起来,也将白玉京再度架在了火上。 但那人却怒气冲冲,道:“休要在众人面前卖弄口舌、蛊惑他人!这邬慎思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你呢?你乃是静海幽地魔尊座下的第一人,你来到这里逼迫邬慎思此獠说的话,难道会有什么好话吗?难道会有什么好意吗?真叫人笑掉大牙!” 这人话说得冲动,但却为殊元道人解了围,也叫宴会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此时,在座诸人都是面色大变,不住地打量天南星,想要从天南星上看出魔修或是妖魔的特征,又或者是看出这位“魔尊座下第一人”到底有着怎样的神通威能! 然而静海幽地的妖魔特征,并不是流于表面的,更不是这些连最多只有元婴期或出窍期修为的人能够看出来的。 只见天南星微微摇头,像是失望,又像是早有预料,道:“所以,只要我还是妖魔,那么无论我说什么都是不可相信的吗?” “正是!” “哪怕这人向天道发誓他所说的绝无虚假,你们也不会相信?” “谁知道你们魔道有什么鬼蜮伎俩能骗过天道?”有人冷笑连连,毫不客气地呵斥,“像你们这样的妖魔,无论如何警惕都不为过,若想要我相信你们?绝无可能!” 天南星冷酷的目光望了过去。 那人瑟缩了一下,但却浑然不惧,瞪了回来。 当今世上,能够胜过天南星的人不少,但这些人却绝不出现在宴会座上的这些人里。哪怕是白玉京门主殊元道人,与天南星的胜负也只不过在五五之间罢了,况且这还要加上主场优势和白玉京众人的协力才行。 天南星如今是合体期,本体又是难以斩杀的影魔,其威胁性前所未有,按理来说应该备受在座忌惮才是,但偏偏,青霄仙尊就在白玉京内,就在观天台上,与宴会场不过区区数里的距离罢了,哪怕这妖魔暴起杀人,青霄仙尊也能察觉异样,瞬击而至,阻止此獠! 因此,这会儿,面对天南星,哪怕是随便一个筑基修士,都敢对其大声呼喝。 “没错,你一介妖魔的话,有什么好听的?!” “你以为我们会相信你、相信邬慎思这小人的话吗?!” “早就听说过静海幽地的妖魔们手段低劣,如今这邬长老恐怕也是着了你的道,这才不得不成为你的武器,拖白玉京下水吧?实在可悲可叹,虽说这是恶有恶报,但落于你这等妖魔之手,也算是百年苦修一朝丧!” “……” 在这纷乱的议论声中,天南星神色有细微的怅然,像是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事。想起了那件众门派高层心照不宣的事被揭穿的那一天。 数百年过去了,人心依然如此,人性依然如此。 所以主上啊,为何你要为这些人做到这种地步? 天南星想不通。 而他也觉得自己或许永远不会有想通的那一天。 然而就在此刻,一个格格不入的声音响起,平静冷漠,如同隔着山海。 “若是真的,为何不可信?” 这一刻,无数的目光向发声的人聚焦,原本喧闹沸腾的宴上竟有瞬间陷入了沉寂。 而面对众人各异的目光,沈辞镜不卑不亢,不疾不徐,道:“天道岂是那么好骗的?既然此人说邬慎思接下来的话至关重要,并且全部真实,那么听一听又有何妨?是真是假,要待到听过之后才能分辨,若大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因各自立场便妄下决断,那么何不干脆弃了自己的名字?” ——反正你也不会独立行走独立思考,那还要独立的名字做什么?多此一举。 沈辞镜这话虽未说尽,但话语说得可一点儿都不委婉,当下就得罪了一大批人,哪怕他长着一张神仙公子的脸也不顶用了。 “你这话好生没道理,别以为你是天下第一剑的弟子就可以大放厥词!” “你怎能为妖魔说话?你还是不是正道之人?!” “你可是归元宗的弟子,天下第一宗的弟子,就是这样的人吗?!” “你为何……” “你怎么……” “你竟然……” 宴上此刻再度掀起一片哗然,众人对着沈辞镜指指点点起来。 而他身旁,季于渊也不住向众人致歉。 “抱歉,沈师弟年纪尚轻,不通人情,冒犯大家了,在下向诸位赔礼了。” “实在抱歉,沈师弟第一次正式下山,言语中多有冒犯,还请大家见谅。” “对不住,对不住……” 季于渊四下赔礼。 而归元宗的长老也发话了:“沈辞镜,你方才说的是什么话?还不快向大家赔罪?你年纪尚轻,还不知晓魔修手段的厉害。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还是不要在开口的好!” 沈辞镜眉头一皱:“我的确对魔修并无了解,但我只知道,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一件事的对与错,与揭穿这件事的人的身份又有什么关系?” “你又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归元宗长老不悦道。 沈辞镜半点不惧,反驳了回去:“若你们听都不听,甚至都不给邬慎思开口的机会,那么又如何才能分辨这一切的对错?!” 天南星看了沈辞镜一眼,而后望向某个方向,叹了口气。 这一刻,他明白了什么,于是收回了手,那刀剑也消失在了掌中。 “既然你们心中成见这样深,那么接下来无论我说什么怕都是无用。” 天南星道。 “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们明天再见分晓吧。”天南星后退一步,在殊元道人的呵斥声中化作阴影,融于黑暗。 “明天,我会再来的。” 这一刻,殊元道人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几乎厥倒过去:明天? 还有明天? 明天还来?!! 殊元道人再也不顾上邬慎思了,随意挥手让人将他压下,命人将他带到暗处就了解了他后,便强笑着退席,第一次放任了宴上的事态与议论。 他进了密室,将自己关在密室中,反复踱步,反复思考这三天来的种种事件,牙关紧咬,冷汗如注。 他已没有办法了。 ——第一天,是白玉京崩。 ——第二天,是邬长老折了。 ——第三天,是天南星的出现。 那么第四天会有什么?会出现什么? 到时候,他还能招架得住吗?! 若还有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呢?! 不行,这一切,必须结束! 明天,必须将这一切结束,哪怕因此被青霄仙尊责难、怀疑他作为白玉京门主的能力,甚至是夺去他白玉京门主的位置,他也不得不这样做! 殊元道人终于停步,打开密室大门,唤来一位弟子,声音发涩道:“去……去请青霄仙尊。” “什么?!”这弟子大惊。 这三天,乃是青霄仙尊准备登仙的最后三天,所以青霄仙尊会一直留在观天台上的法阵中,静心感悟,准备登仙,轻易不会离开观天台,而殊元道人也吩咐过众弟子绝不可打扰青霄仙尊、绝不可干扰他的登仙路……可如今,门主又在说什么? 殊元道人面色铁青,道:“没听到吗?还不去请?不,算了,你别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我亲自去请仙尊。” …… 于是,第三天的宴上,所有人齐聚一堂。 无论是各门派的弟子,还是白玉京闭关的长老,甚至是青霄仙尊,都在宴上端坐,等待着某个人的到来。 燕听霜张望了一眼,没有见到自己的师父风平林。他心下不安,想,哪怕是闭关,这会儿也该同大家一样出来了……为何师父迟迟没有现身? 但燕听霜已经来不及思考更多了。 因为下一刻,阴影再度浮出人形。 第87章 一击脱逃 在众人眼睁睁的注视下, 天南星再次现身了。 不像他第一次出现得那样突然仓促,而像是刻意要令众人看清他的模样与他异类的身份一样,他先是从阴影中浮出痕迹,而后化作黑色流动的液体, 又像是淤泥, 而后从中塑出人形, 勾出容貌。 他一点都不像是人。哪怕他的外型与人类如何相似,但其实也只不过是加深了人们心中深植的对异类的恐惧而已, 让任何看到这一幕的都不由得感到人头皮发麻, 毛骨悚然。 ——而只是这一手,就叫昨日还敢向他责骂的人清醒过来,掂量了一下二人的身份与修为后, 缩起了头。 凝出身形后, 天南星当即看向了宴上众人,而如今坐在主座上的, 正是青霄仙尊。 青霄仙尊是个任谁见了都会第一时间想到仙人的人。他虽没有惹人注目的俊美容貌,也没有咄咄逼人的凌厉气质,更没有令人如沐春风或是八面玲珑的个人特质, 但他只需要坐在那里,就能将一处普通的人间映照成仙人之地。 就像是天生的仙人。 于是,如今,在看到天南星如约现身后,这位仙人便放下了手中茶盏,带着仙人的气度与风姿,道:“不知魔尊的人来我白玉京有何事?”他话语不疾不徐, 不带半点人间烟火, 但他人间第一人的修为却叫他的一举一动都带着天然的压迫感, “我记得曾与魔尊约法三章,其中就包括不可相互侵扰这一条。你既为魔尊座下,为何明知故犯?” 修士们的修为,分为三个大阶段,九个大境界。其中,炼气、筑基、金丹,是一个大阶段,终究是凡人之躯,会受到凡人的种种限制;而进入了第二个大阶段后,即元婴、出窍、分神时,就已经开始一步步褪去人的特性,逐渐向着天人靠拢了;直到进入最后一个阶段,也就是合/体、洞虚、大乘这三个阶段时,修士就会彻底从□□凡胎中脱离,全身都是由天地灵气凝聚而成,除非半路陨落,否则活个千年万年也是十分轻易的事。 然而这最后一个阶段的最后三个境界,每个境界都如同隔着天堑。 如今,天南星不过是合/体期,而青霄仙尊却已经达到了大乘后期,离仙人只有一步之遥,因此这青霄仙尊只不过是望来一眼,竟就让天南星感到了实质性的压力。 但天南星不但不退,反而步步向前,道:“为何明知故犯?这样的话,我也正想要问一问青霄仙尊——分明数百年前,是你与魔尊相约留在人间,说好谁都不可登上那天台,但如今我却听说青霄仙尊你要登仙?青霄仙尊,敢问你为何明知故犯?!” 竟然还有这么回事? 所有人不由得都顺着天南星的目光看向青霄仙尊,心中却是疑窦丛生:为何仙尊要与魔尊相约不去登仙? 而面对众人的迷惑,青霄仙尊眉都未抬,声音清冷无波:“荒谬。我与魔尊的约法三章,其一,为不可主动侵扰;其二,为不可主动为敌;其三,为不可在人间交手。此三者,众人皆知,你说的约定,又是从何而来?” 青霄仙尊这般一说,众人顿时恍然:没错,仙尊与魔尊的约法三章,分明从未提过登仙的事,平日里也从没有见面的机会,哪来的“相约留在人间”?想来是对方信口污蔑吧! 众人顿时心中愤慨,对静海幽地的魔修们的不齿再上一层楼。 天南星对着这些目光,冷硬的面上平静无波,道:“青霄仙尊的意思,是不认这个约定了?” “从未有过,何来认下。”青霄仙尊轻描淡写。 天南星道:“你既为仙尊,难道不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吗?难道你从未替人间从未替凡人们考虑过吗?” 青霄仙尊道:“这正是我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荒谬。如今的人间已成这幅模样,哪里还能供你登仙?” “若我不登仙,又有何人来救这个人间?” “你明知我们魔尊在做什么。” “他不会成功的。我从未听闻他的路有人成功过。” “所以你就可以在此刻登仙,不管这天下苍生了吗?!” “你又怎知我的登仙不是破局之法?” “我只知你的登仙会令人间雪上加霜。” 二人你来我往,一个咄咄逼人,言辞如刀,一个平静冷淡,不软不硬。 他们的话中似是藏了无数玄机。有人听着听着垂下了眼,不去看他们,有些人听着听着露出了困惑,十分不解。 ——这二人所说的话,所争执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众人只隐约听出人间似是有什么危机亟待解决,但具体是怎么回事,却又毫无头绪。 只听二人话语一句接一句,言辞越发锋锐,字字句句都似是带着刀锋。最后,青霄仙尊终于露出不耐神色,道:“天南星,我是给魔尊脸面才会与你谈论这样多,但这不代表你有资格逼问于我。我青霄要做什么事,轮不到你一个静海幽地的魔修来置喙!” 宴上的空气陷入了危险的凝滞。 而后天南星打破了它,冷声道:“也就是说仙尊一意孤行,定要去登仙了?” 青霄仙尊没再说话,连回答也不屑。 天南星冷笑一声:“好。” 只这一字,天南星蓦然暴起,现出原型,掀起狂暴的杀气,扑向青霄仙尊。 合/体期修士的全力一击何其恐怖! 只见飓风以天南星所经之路为中心,向四处翻滚开去,将座上的各门各派全都掀飞,甚至于连这座宴会场都轰然坍塌,灰尘漫天! 大地震动起来,似是又要坍塌,天空的云彩扭曲,似是要凝聚雨云! 然而这一切还未开始,就被青霄仙尊的一声冷喝止住了。 “雕虫小技!” 青霄仙尊冷嗤一声,衣袍翻飞,无数无形气劲从他的袖袍中涌出,固定了脚下的大地,扫空了尘雾与雨云,就连坍塌的宴会场、被掀飞的各个修士,都被一一移去远处!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法术法宝也已然脱手,带着万丈金光,向天南星当头砸下! 青霄仙尊深知,天南星乃是影魔,刀剑的锋锐是无用的,灵力的侵蚀勉强可用,但最有用的,还是光与钝器。 而恰好,作为魔尊的老对头,青霄仙尊怎能没有对付影魔的法宝?! 于是这法宝只一祭出,就将天南星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青霄仙尊看着被无数金光困住后还不住翻涌挣扎的影魔,轻笑一声:“天南星,虽你是魔尊座下得用的第一人,但你也不过是区区合/体期罢了,怎会有胆子独自来到我白玉京,阻我飞升路?难不成你以为你是影魔,我就拿你没有办法了?” 此刻,庞然气劲笼罩在这一场所内,如渊如海,隔绝了所有的声音与神识的窥探,于是青霄仙尊那滴水不漏的话语,也终于流露些许锋芒。 天南星的声音闷极了,像是从深海传来:“你早知我们魔尊离不开静海幽地?!” 青霄仙尊轻蔑一笑:“若非如此,我怎会登仙?”他负手而立,缓缓踱步,“我命白玉京大宴三天,为的就是等你们静海幽地的魔修上钩,而你们果然来了。但可惜,我的种种布置全然作废,因我没想到来人只有你一个,呵,果然楚风歌手里已经没有拿得出手的人了吗?” 影魔大怒,挣扎得更厉害了,但青霄仙尊却连一个多余的眼风都未给他。 “楚风歌此人,不通俗务,不理人情,本是天生的和尚,结果却去了静海幽地,成了魔尊,可谓作茧自缚。对内,他只以武力统摄下属,不去收拢人心,不去将那些魔修收为己用,反而处处制约责难,使得手下们怨声载道,对其面不服心也不服,愚蠢;对外,他不修口碑,任由宵小冒领其名兴风作浪,惹来众人敌视戒备,令自己的信誉跌落低谷,愚蠢。如此,对内对外,楚风歌万事不管,放任自己陷入绝境,这般不知向上求全的随波逐流之辈,他若不败,谁能成功?!” 金光中,影魔的挣扎突然停了。 “你说得对。”这影魔竟然同意了青霄仙尊的话,“有些事,的确要主动才能求得破局之法。但青霄,你太年轻了。”影魔的声音森然,“你从未见过主上真正的样子。” 什么? 青霄仙尊一惊,下一刻,他脸色一白,身形一晃,如同遭到痛击,就连那用来困住影魔的万丈金光都晃动起来,露出间隙,被影魔抓住机会,乘乱逃脱。 “观天台,你竟然——”青霄仙尊不敢置信,看向了观天台,而在那里,如血一般的火焰涌出,先是一缕,瞬息万丈! 天南星任务已经完成,一击即走,不做任何停留。 而青霄仙尊也已经顾不得他了,瞬间赶到登天台,想要查探自己分/身的情况。 到了大乘期后,修士就可以塑就身外化身了,而青霄仙尊走的便是一气化三清的路子,代表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所以青霄仙尊在知晓静海幽地的魔修会上门时,就将自己的两具分/身派了出来,除本体在真的闭关静修之外,另两具分/身一个在观天台上,一个则来为白玉京门主分忧。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坐在仙宴上这个防备最少的分/身,只遭到了迷惑性的袭击,而观天台上那个坐在重重法阵保护中的分/身却遭了殃! 为什么?怎么会? 谁做的?!! 青霄仙尊心中怒气澎湃,直入阵中,一眼就见到他的另一具分/身气息奄奄,与他的联系只差最后一分便要彻底断绝! ——而这也正符合了他之前感受到的痛苦! 青霄仙尊如今正要登仙,如若受此重创,失了一具分/身,哪里还能登仙? 因此他心中焦急不已,想要救回这分/身。 但,就在青霄仙尊走近的那一瞬间,他骤然醒悟:不,不对! 这是陷阱! 青霄仙尊心中一沉,但却未退,反而悍然出手,想要将这一切斩碎。 但这——这才是真正的陷阱! 若青霄仙尊在此刻退了,敌人怕还真不能拿他如何,偏偏青霄仙尊自负不退,这才正中敌人下怀! 只见地上原本奄奄一息的“分/身”在这一刻骤然抬手,一道月影划过流光,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击中青霄仙尊,在他肩上留下无法愈合的刻骨痕迹! 青霄仙尊勃然大怒,想要动手杀敌,但令他不可置信的是,他的一身灵力竟统统顺着肩上的伤口泄出,他只不过是停留了不到一息,他的境界就隐隐有跌落之感! “这……这是?!” 在青霄仙尊惊疑不定的注视中,只见火焰深处,那属于敌人的重重黑影被火焰烧尽,而后又从火焰中重塑。 接着,黑影缓步走出,伸手一探,于是随着一声清冽的嗡鸣,那月影重回他手中。 谢非言轻笑一声,眉眼冷厉,咄咄逼人。而当他指尖拂过月金轮,他带着讥嘲的笑意轻轻念出了那刻在月金轮内侧的那句诗: “看试手,补天裂。” 青霄仙尊面色一变——为何他感受不到敌人的气息?为何这一招他竟躲不开?为何这一招竟伤他这样深? 此刻,他已全然明白了。 青霄仙尊面沉如水,再不逗留,身形化光,消失不见,想来是回了本体稳固境界了。 而谢非言也明白,当青霄仙尊摆脱了月金轮的伤害,稳定了伤势后,怕就是要卷土重来、来找他算账了! 想到这里,谢非言也不再逗留,化作流光掠向白玉京东面的迟行海,准备直接东渡,去往静海幽地,寻求楚风歌的庇护。 然而世上万事绝非能够事事如意。 谢非言算得了人心人性,独独算不了那一份爱。 因此,当谢非言穿过重重山风与海风,从连天山脉跃下、去与天南星约定好的地点会和时,他远远便看到了对峙的两人、看到了从未想过的一幕。 一人,面目冷酷,绝非人类。 一人,天人之姿,神仙公子。 正是天南星与沈辞镜! 当谢非言来时,这对峙的二人一块儿望向了他。 但谢非言却是脑中一片空白,脚下似是生了根,再难以挪步。 ——他在这里? ——他为何在这里?! 然而此刻时间紧迫,绝不是发呆的时候。 于是谢非言袖子下的手用力握拳,掐了把手心,强行唤回了自己的神智。 “天南星。” 缭绕的海雾中,谢非言声音冰冷无情。 “你去将船划来。” “我和这位沈公子,还有些话要说。” 而这,将会是他们之间最后的一段话。 第88章 只是敌人 片刻前, 就在天南星与青霄仙尊悍然动手之时,沈辞镜终于想起了天南星的身份,赫然是十年前将他与谢非言逼到绝境的那个古怪男人! 但,为什么? 明明那人已被他封印在了广陵城北部荒原, 为什么最后却解开了封印, 出现在了这里? 为什么他没有感到封印被人触动? 还有前日出现的那个自称“胥元霁”的人, 还有更早之前谢非言那奇怪的反应,还有那个突然出现在谢非言手中的月金轮……还有……还有最近所有令他不安的一切…… 为何? 这一刻, 沈辞镜分明还什么都不明白, 但却又像是已经明白了什么,一颗心沉沉落了下去,寒意逐渐爬上背脊。 然而沈辞镜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 是个绝不肯认命的人, 更是非要受了疼才懂得止步的人,于是当飓风扬起, 将众人吹散的时候,沈辞镜执意追向了会场。 “沈师弟!” “沈师弟!你在干什么?快回来!” 沈辞镜没有理会归元宗长老与大师兄大师姐的呼喊,冲到了会场, 而后又在观天台大火烧起的那一刻,第一时间发现了逃脱的天南星。他不顾天南星的危险,在众人的惊呼中悍然折身追上,甚至连那几乎要将□□撕碎的凌冽海风都不理会,只直直追赶着天南星的身影,从连天山脉的东侧一跃而下。 “沈师弟!” “危险!别去!!” 沈辞镜没有停步,没有回头, 因他知道这样的时机转瞬即逝, 若他停下片刻, 就永远都追不上了。 而果然,当沈辞镜狼狈追着天南星的背影来到海边时,他当真见到了他想的那个人——谢非言。 然而这一刻,当沈辞镜凝望着谢非言时,那令沈辞镜恐惧的熟悉的陌生感再度袭来: 他面前的这人,空洞洞的,没有情,没有爱,也没有笑。 那令他沉醉令他痴迷心动的爱意,已经统统消失不见了。 ——面前的人,真的是他要找的人吗? 这个人,真的是他认识的、所爱的那个人吗? 细细密密的恐惧袭上心头,化作疼痛的丝絮,堵住胸口。沈辞镜陷入了沉默,发不出声音。 但对面的谢非言只是平静看他,声音冷冷的,道:“沈公子来找我何时?若有事,便长话短说,若无事,那就请回吧,看在往日的情份上,我可以不杀你。” 如此冷酷无情的话,终于斩断了沈辞镜心中的最后一分侥幸,令他的心沉沉落入冰海。 沈辞镜看着面前这个如同虚无的人,有片刻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因为他太聪明了,聪明到谢非言不必开口拒绝他,他就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拒绝。 但他又太执着了,执着到必须要撞得头破血流,心脏化作碎片才肯停下。 沈辞镜笑了一声,低低道:“往日的情分?我们往日……是什么情分?” 谢非言道:“也没什么,不过是与你玩了一场游戏罢了。如今天亮了,你的梦也该醒了。” 游戏?梦? 沈辞镜心脏骤然钝痛,“你的意思是……往日的你……往日的那些……都只是在骗我吗?”沈辞镜声音发哑。 沈辞镜期盼地看着谢非言,期望他能够否定,哪怕是有一丝迟疑或不忍也好。 但谢非言回答得毫不迟疑:“没错。” 沈辞镜闭了闭眼,口中漫出了血腥味。 那是一腔真挚的情意被毫不留情地踏碎的气息。 “我不信!”沈辞镜再度睁开眼,用力咬牙,不顾谢非言周身的拒绝和冷冽,走向了他,“我不信!你分明是爱我的,这样的爱,怎会是假的?这样情,怎会是游戏?!” 谢非言道:“所以你要自欺欺人?” “不是自欺欺人!”沈辞镜执着地走到谢非言近前,捉住谢非言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阿斐,你爱我,这是我看到的,是我感受到的,这怎么会有错?这如何会有假?”沈辞镜眼眶发红,“阿斐,你是爱我的,我知道,必定是如此。” “阿斐,你说你知道我为何名为‘辞镜’,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年,那圣云禅院的和尚要来渡我,一是因我身具慧根,二是因我与红尘无缘。他说,我因看得太清楚,才越发难以动情,唯有遇到一个爱我逾性命的人,我才会懂得什么是情。但这世人,谁不更爱自己呢?谁会以这样的痴狂来爱我?” “是你啊,阿斐,是你爱我,是你教会我什么是爱,而这样的爱,又怎会是假的呢?” 他声音哽咽,哀求着。 “不要否定我,不要拒绝我。阿斐……不要这样对我……” 谢非言微微垂下眼,沉默不语。 在往常时候,这代表着一种默许的姿态。温柔而纵容,就好像他可以对他做任何事。 这是最令沈辞镜心动的神态,因这是他所爱之人对他最纵容的爱意,也因此,沈辞镜一直相信,哪怕有朝一日他终要溺死在这样的宽容中,他也绝不会后悔。 但此刻,面前这人的沉默却是空洞冰冷的泥塑,仿佛面前的人只有空壳,而其灵魂早已弃他而去,化作渺渺的虚无。 沈辞镜心痛如绞,将面前的人的手握得越发紧了。 但他越用力,就越感到了自己的无力。 是的,他其实已经预感到了,他已抓不住面前的人了。 但他不甘心。 不甘心! 无论如何都不甘心! 这是他第一次想要的人,是他唯一想要的人,为何他独独抓不住他?!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模糊了起来,沈辞镜感到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那汹涌和痛和汹涌的不甘化作巨槌,一下下敲打在他的耳膜上,令他头痛欲裂。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谢非言抬眼看他,神态平静得可怕。 “沈公子,我原本不想叫你得知真相,也不想对你这样残忍,但为何你一定要追过来呢?”谢非言叹了口气,却没有半点情绪,唯有平常,“你说我爱你,我问你——我爱你吗?” 沈辞镜坚持:“你爱我!” 谢非言放在了沈辞镜胸膛的手缓缓按下,声音越发轻了:“你真的这样确信吗?” 沈辞镜半点也不躲闪:“我确信。” “真的吗?”再度发问。 “我信!”再次确信。 谢非言摇头,又是一叹,像是感慨年轻人的天真,而下一刻,他再不留情,手指便穿过了沈辞镜的胸膛,捏碎了他的心脏。 “真可惜,你信错了。” 这一刻,鲜血从沈辞镜胸口涌出,瞬间染红了他的白衣。 他茫茫然看着谢非言,胸口空荡荡的,却竟感不到痛。 沈辞镜眼前发黑,踉跄两步,半跪在地上,但他的目光却执拗极了,一瞬不瞬地盯着谢非言的面容,不肯移开。 谢非言淡淡道:“我早已说过了,沈辞镜,你太年轻了,也太相信自己的天赋了。你对他人的情绪感受得太清楚了,这是你的优势,却也是你的劣势,因为只要旁人知道这一点后,以此为饵,就能轻易捉住你,欺骗你,伤害你——就像是我。” 谢非言负手而立,垂目看他,幽幽的眼瞳如同深渊:“如今,你还觉得我是爱你的吗?” “……” “你觉得,我是爱你的吗?” 沈辞镜说不出话来,眼中那明亮耀眼的光逐渐黯淡了。 谢非言顿了顿,第三次问他:“我爱你吗?” 沈辞镜有些恍惚,有些懵懂,像是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一样,只是由下至上地凝望着他,眼中那明亮的光,终于化作了飘摇的火。 “你……不爱我?”他迟钝说着。 谢非言道:“是。” “你……一直都在骗我?”他的声音越发轻了。 谢非言依然毫不迟疑:“是。” 片刻的沉寂后,沈辞镜低笑一声,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那被粉碎的心的碎片,混着鲜血,从他口中咳出。 谢非言拢在袖中的手抖了起来,那被他深深藏入心海的情绪叫嚣起来,几乎要冲破他的防备,指责他,喝骂他,然后去拥抱面前的人。 但不行。 这不行。 既然做下了这样的决定,既然走到了这样的地步,那就万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于是,谢非言握紧了手中的月金轮,喝令自己转身离去,走向天南星划来的海船。 晨光下,海风中,天南星立于海船上,遥遥看他,面上看不出表情。 谢非言迎上前去,但突然,身后有轻渺声音响起,如同梦呓。 “你说你骗我……那为何……” “为何不肯再继续骗我了……” 谢非言脚步一顿,眼眶一红,那耗费心力建起的重重心防,几乎要在这一刻被这一句话击成粉碎。 但只是瞬间,他重新抬步,咬牙离去,没有回头。 “不要害怕……哪怕是痛,也不要怕。”他喃喃着,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沈辞镜,“因为痛过这一次后,就不会再痛了。” 因为总有一天,你我终会成为敌人,那么现在越痛,日后就越是平静。 漫漫人生路上,你的生命才刚刚开始,还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事等待你去遇见,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事等待你去发现……所以终有一天,当你提起这些人这些事的时候,你可以平静地一语带过,而你也终会发现,你曾经以为刻骨铭心的爱情,对于漫长的人生来说,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坎罢了。 是的,都会过去的,终有一天。 海船扬帆时,谢非言终于忍不住回头,看向了海滩上的那人。 他倒在海滩上,鲜血染红了白沙。他分明身躯濒死,灵魂却迟迟不肯离去,像是赌着气,又像是绝望地等待什么。 天南星道:“大人,还有最后一点时间,您要去看他吗?” 去看他? 谢非言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几乎难以拒绝这个诱惑。 但谢非言握紧了拳头,强迫自己不再向回走半步,害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后就会再没办法离开。 “走吧。”谢非言道,“快一点。”开弓没有回头箭。 天南星迟疑一下,到底还是将一样东西交给了谢非言。 “这是属下方才在路上捡到的。” 谢非言接过,发现这竟是一个木头刻成的雕像,而那所刻的人,正是开心笑着的他。 谢非言认得它,这是沈辞镜本想要送他却又没来得及送出的礼物。 那一晚他其实已经看到了,但他只能装作没有看到,可却没想到,兜兜转转,它还是到了他手里。 谢非言接过木像,指腹摩挲着这木像,凝望着它,有些出神,思绪飘飘荡荡,那些含着混乱、苦痛、狂乱的情绪,竟在这木像面前逐渐平静了下来。 这一刻,谢非言突然就明白了。 他明白了自己这些年来的彷徨与顾虑,明白了自己的害怕与渴望。 谢非言曾经是害怕的。哪怕直到片刻前,他其实都是害怕的。 他害怕自己不值得这样好的人,害怕自己伤害对方,害怕这个人再提起他时,会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是他啊,曾经认识”便再无下文。 而这样的害怕,其实是源于渴望。因为谢非言爱沈辞镜,并想要获得对方的回应,所以他便患得患失,彷徨无措,害怕被人知晓,害怕被人夺走。 但如今,他已不再害怕了。 所以他开始由衷希望,当有一天那人提起他的时候,会无爱无恨,如同寻常。 “走吧。” 谢非言本想要将这木像捏碎、撒入大海,一如他毫不留情地碾碎自己的心。 然而他试了数次,手却都抖得厉害,于是最后,他只能将这木像收入怀中,带走了自己唯一的过去。 扬帆,起航。 被灵力驱动的海船如同离弦之箭,飞速向着海的对岸驶去。 谢非言按了按自己胸口的木像,没有回头。 ——从此以后,只是敌人。 第89章 去往静海 谢非言坐在船头, 冷冽的海风呼啸而来,如同冰冷的海风暴,将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再度吹得乱糟糟的。 谢非言强令自己不再去想那些人与事, 走入了船舱内, 向天南星问道:“我们要多久才能到静海幽地?” 这艘海船的速度很快, 是天南星早早就准备好的东西, 就像月金轮一样。 从一开始, 天南星就是为了阻止青霄仙尊登仙而来。而原著中,谢非言虽不知天南星是如何做到的,但天南星的确成功了, 拖住了青霄仙尊的脚步数百年。如今,他亦成功了, 不但毁了青霄仙尊的一个分/身, 更是用月金轮在他身上留下旧伤——此伤口,可在日后大做文章。 不过目前最要紧的,还是从青霄仙尊的追捕中逃脱。 这海船速度虽快,但沧浪大陆与静海幽地的距离太远了, 而缓过气来的青霄仙尊的速度也绝对快到离谱, 所以他们要赶快回到楚风歌的势力范围内,越快越好。 天南星回道:“一天一夜。” 谢非言有些讶然:“竟这样快吗?”谢非言虽然知道这海船快, 但却没想到这样快。 他凝神看了一眼, 只见船舱中, 一个小小的法阵发着盈盈的光, 其上有一颗上品灵石,其中剔透的颜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 谢非言眉头微皱:“一颗灵石可以撑多久?” “一个时辰。” 这样万金难求的上品灵石, 竟然只能用一个时辰? 谢非言眉头皱得更紧了:“你有多少灵石?” “两颗。” 谢非言:“……” 迎着谢非言难以言喻的目光, 天南星言简意赅地解释:“待到出了迟行海、真正进入外海后, 就不必用灵石了。” 谢非言很是茫然,但也没再多问,静静等待。 两个时辰很快过去了,谢非言一直用月金轮遮掩着二人的气息,拖延时间,终于成功出了迟行海。 当最后一颗灵石也化作粉碎后,谢非言突然听到了一个奇异的声音——像是鲸,却又比鲸的声音更浑厚,更悠长。 谢非言诧异望去,只见远方海面突然涌起波涛,一道白影宛如海下利箭瞬息而至,当它探出海面时,谢非言定睛一看,顿时愕然:原来,这竟是一头白色的蛟龙! 只见这白色蛟龙全身上下都漂亮极了,每一寸都像是用冰雪雕琢出来的那样,分明还未褪尽蛇的模样,但却半点没有蛇的阴冷可怕,反而像是海兔,有种不常见的灿烂可爱之感。 天南星一看这小蛟龙,顿时皱眉:“怎么是你?金羽衣呢?” “他,他……”小蛟龙有些结巴,偷偷看了一眼谢非言后,猛地一摔尾巴,溅起漫天水花,恼羞成怒道,“别管那么多了,反正是我来了!牵引绳呢?给我!” 天南星眉头紧皱,不是很相信这小蛟龙的速度,但事已至此,多磨蹭片刻就会多片刻的风险,于是天南星不再多说,将船头甲板上五条铅色长索抛给小蛟龙。 只见这小蛟龙看着小,但当那五条有谢非言腰身粗的长索抛向它后,它却将其轻松咬住,在水中灵巧一扭,便将这绳索缠在了身上。 “走了。” 小蛟龙轻快地叫了一声,冲入海中,拉着这条海船便开始向前,而直到此刻,谢非言才终于明白什么叫做乘风破浪。 原本在用灵石供这海船行动时,谢非言就觉得海船已足够快了,却没想这小蛟龙拉起船来竟然更快,若非谢非言此刻早已不是肉/体凡胎,谢非言只怕自己这脸早就得吹歪了。 不过在这样的情况下,速度越快便越是安全,于是谢非言缓和了两分神态,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天南星了解起了静海幽地的状况起来。 随着天南星的回答,谢非言感到自己脑中蒙尘的那部分记忆也在被逐一唤醒,然而谢非言又偏偏清楚地知道这“被唤醒”的记忆绝非是自己的。 他越发恍惚了。 之后,时间飞速流逝。 当太阳落下,黑夜取代白昼后,谢非言开始感到了冷。 这样的冷,并不是因为外界的气候变化,而是一种玄妙的感觉,就好像谢非言在日落的那一瞬间骤然穿过了某个无形屏障,离开人间,驶向无尽黑夜。 一旁的天南星开口道:“快到了。” 谢非言打开了系统的小地图,只见小地图上的他们,正行驶在辽阔无际的大海上,那代表着沧浪大陆的那块颜色,被远远抛在了身后,而他们身前的迷雾也正在逐渐消散。 谢非言问系统:“你知道还有多久到静海幽地吗?” 系统有些茫然。最近频频被屏蔽的它不知道宿主怎么突然又要去静海幽地了,但它还是秉承着良好的服务态度,道:“不知道哦亲亲,我也没——” “静音。” 关掉并无卵用的系统后,谢非言闭上眼,开始感受这片风,这片海。 而慢慢的,他好像真的看到了什么—— 大海的尽头,洁白的云雾下,是安居乐业的人们。然而突然有一天,天空被撕开巨大裂隙,而后一块漆黑的大地从天而降,落在大陆的正中。巨大的冲击力扩散开去,无数凡人瞬间身死,唯有那些有大能坐镇的城池,才能得以幸免。天灾过后,顽强不屈的人族重建家园,修养生息,准备恢复曾经的日子,然而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块大地上的人越来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生命”,影魔。 谢非言恍然,“望”向了那摔落在大陆中间的黑色土地,看到了流淌在黑色土地上的业火,以及悬挂在天空最高处的歪斜碎片。 无数灵魂,被这块碎片吸入,而后吐出,落入黑色大地,化作淤泥阴影模样。 ——影魔,非生非死,无生无死,活在人间的恶鬼。 原来如此。 谢非言睁开眼,无声叹气。 原来静海幽地在数百年前时,还不叫静海幽地,原来这块大陆最开始也如沧浪大陆那样,是一个有凡人有修士有生命的地方。然而随着六道轮崩毁,一块流淌着业火的幽冥大地与一块六道轮碎片破界而出,落入此处,从此之后,此地无生无死,时间仿佛在此地永恒凝固。 但,也有另一些另辟蹊跷的办法,可以逃脱死后成为影魔的宿命。 谢非言目光落在了前方的小蛟龙身上,露出细细的笑来。 果然,无论是在何处,人们总是有自己的生存之法的。 …… 随着与静海幽地的距离越近,时间与风也似乎越来越慢了。 而就在谢非言脑中的紧绷神经逐渐放松、远方黑色大地遥遥在望时,一声暴喝骤然响起,在阴沉的天空翻出了滚滚雷声: “贼子哪里逃!” “今日我青霄定要取你性命!” 第90章 魔尊谢斐 随着这声暴喝, 刹那间,风云色变,海水翻腾, 竟如同天地即将倒转! 谢非言万没想到临门一脚还能出这样变故。 这青霄仙尊, 虽然看起来仙风道骨, 但骨子里果然是个绝不吃亏的人。如今, 谢非言灭杀他一个分/身、截断了他的登仙路, 若是真与这人对上,想也知道他绝不会轻易放过谢非言! 谢非言脸色一沉,无声将月金轮握在手中, 准备拖延时间,等待楚风歌的到来, 毕竟楚风歌如今难以离开静海幽地, 修的也不是青霄仙尊那一气化三清的路子,并没有备用的分/身。当楚风歌看到这方异象发现不对时,从他开始塑就能用的分/身开始直到他赶到现场,这其中恐怕会有一小段时间。 而这段时间, 就是需要他谢非言来挣命的时间——这一刻, 谢非言的确是这样想的。 然而,他的念头刚在心中转了一圈, 另一个声音就渺渺传来:“青霄仙尊何必这般动怒?毕竟要说到生气, 怎么也应当是我先生气才是。” 声刚至, 人便到。 只见沉黯的天色染上了一分浓烈火色, 倏尔化作漫天火云,浓郁张扬, 而后一人的身形浮现, 身着华服, 肤色冷白,虽身形瘦削,但当他沉黯无光的眼瞳扫来时,却给人以沉沉压力与恐怖,如同凝视深渊。 谢非言感到自己的掌中一空,摊手一看,原本被他握紧的月金轮竟已不见了,他一呆,仰头看了天上的黑影一眼,骤然明白了什么,一口气斩断了海船上的铁索,而后推了一把天南星。 “走!” 天南星与小蛟龙反应很快,几乎瞬间便向着静海幽地飞射而去。 谢非言同样没有留在海船上,紧跟其后。 见到这一幕,青霄仙尊面色一冷,就要出手拦下,但对面的楚风歌屈指一弹,一道月影便迎风而长,袭向青霄仙尊。青霄仙尊无奈,只能收手,全力防备这道月影。 “何必这样着急?”楚风歌平静说着,黑铁面具压在他的面上,那纹刻的繁复法阵隔绝了他人的窥视,“青霄仙尊,比起与那些孩子的恩怨,你难道不准备同我解释些什么吗?”楚风歌手指微抬,被染成火狱的天空下,那道旋转嗡鸣的月影便倏尔停在半空,露出了其锋刃上的月色流光,以及内侧的那一行字: 看试手,补天裂。 青霄仙尊凝望着这一行字,面色数变,最后,他冷笑一声,道:“魔尊果然好心机,好手段!谁能想到,自己多年前的随口一句话,竟也会被有心人捉成言灵,附于武器之上?哼,魔尊果然老谋深算,这件事便算是我认栽了,但你也休要得意,你以为这样的东西能击伤我几次?!” 楚风歌轻叹一声:“虽然早知你已偏移了性情,但我却没想到你竟已到了这个地步。” 这月金轮内侧的那一行字,并非是无意义的,而是多年前青霄仙尊还不是仙尊时,在目睹地界崩毁的面貌后所发下的宏愿:地界不全,永不成仙! 当时,楚风歌也在那一处,心有所感,便从这宏愿中截下一缕愿力,封入法器。 多年后,当楚风歌得知青霄仙尊在筹备登仙之事时,才终于明白自己当年的那个举动是为了什么,于是,他便让天南星带着这封存了一缕愿力的月金轮去往沧浪大陆,本意其实是想要唤起青霄仙尊的初心,或是震慑于他,叫他知难而退。 可没想到谢非言上手就是杀…… 楚风歌收回思绪,继续说道:“青霄仙尊,你分明知道地界已毁,人间无法再供出一位登仙之人了,可你偏偏一意孤行,定要去登天台,为何?我相信你当年的慈悲是真的,当年的宏愿也是真的,既然如此,如今的你,究竟在想什么?” 青霄仙尊冷道:“魔尊,你虽活得时日更久,却也莫要倚老卖老。如你这般思绪僵硬、得过且过之人,怎会明白我的想法?!” “你若不说,我自然不明白。” 青霄仙尊冷笑道:“那我也不妨告诉你,我要登仙,为的正是求那一线生机!” 楚风歌十分聪明,几乎瞬间就明白了青霄仙尊的想法。“你想要去仙界,甚至是去神界,寻求那些传说之人的帮助。”楚风歌忍不住摇头,“你对这一切实在太过乐观,也太过冒险了,你只道仙人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为何却不想这些凡人?当你登仙后,人界崩溃,哪怕你找到了仙人,能有能力救回人间的又有几人?而在你恳求他出手的这段时间里,又有多少无辜者会因此身死?” 青霄仙尊凛然道:“世事不可求全,既要做一件大事,就必然会有牺牲者。与其等待你那不知何时才能塑成的六道轮,不如就此让我登上仙界,去寻求那一线生机!我的登仙,非是出于私心,而是为了人间、为了大义,那些在此过程中死去的人,也绝非是毫无价值,而是死得其所!只要我登仙后能够救回人间,那么他们的每一寸骨骸,都是奠定这新人间的基石,他们失去的每一条性命,都将孕育出新的生命——这是成功必将有的牺牲,自古如此,向来如此!若这些因我登仙而死去的凡人也有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恐怕他们也只会以此自豪,而非怨怼!” 楚风歌闻言只是摇头:“你只道你若成功了将会如何,但你若没有成功呢?” “与天搏命,正是如此。随波逐流者,落入淤泥,被人践踏,唯有与天争命,去夺取那一线生机,才能扭转命运,得到自己想要的未来!楚风歌,你太老了,你已经没有了锐气,也没有了拼搏的斗志,你只想要求全,却不知这世上什么都有,唯独不可能有‘万全’!”青霄仙尊冷酷道。 楚风歌平静道:“我并非没有拼搏的斗志,而是我从不会将他人的性命作为筹码。你的拼搏,成功后博取来的是你的前程,以及拯救他人的可能;但你若失败,你依然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仙人,而代价全是人界的崩毁,万万生灵的性命。青霄仙尊,你当真觉得你的做法毫无问题,而你也毫无私心吗?” 青霄仙尊摇头:“看来我们果然是说不通的。成大事者,最忌瞻前顾后,只想到失败的人,是绝不可能走到最后的。” “或许吧,我只知道人间已经再经不起半点波折了。” “看来我们定要打一场了?” “哦?青霄仙尊,我实在很佩服你的勇气,没想到失了一具分/身的你,如今竟还想要向我动手。” “楚风歌,你也莫要虚张声势,如今我面前的你,又何尝不是具分/身?” 片刻沉默过后,二人不约而同地升入高空,悍然出手。 地面上,已经跑到静海幽地的谢非言与天南星小蛟龙几人,不由得抬头去望,却见二人已去了无尽遥远的地方,如同在九霄之外,令大地上的人们看不到半点影子,然而,当二人交手时,那凌厉的金石之色与浓郁的火云却各自占据了半个天空,翻翻滚滚。 分明那样的颜色只是如同云雾在空中聚散,但却带着浩浩汤汤的宏大之意,直叫万物俯首,万籁俱寂。 最后,三天后,天上浓墨重彩的颜色终于逐渐淡去了,而到达了楚风歌魔宫内的谢非言也终于等到了楚风歌。 “跟我来。”楚风歌声音有些疲惫,径直入了魔宫深处。 谢非言沉默片刻,跟了上去。 二人入了密道,走过长长隧道,一路向下。随着二人走得越深,四周的气温也就越发冰寒,直到他们来到地底深处的冰潭后,那惊人的冷意才骤然染上几分灼热。 谢非言眉头一皱,明白了什么,目光穿过森森冰层,像是看到了冰潭深处的那人。 “来吧。” 楚风歌说着,迈入了冰潭,向着冰潭底部而去,但这一次,谢非言却没有跟上。 楚风歌转身看他。 谢非言道:“我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成为你的分魂之一,与你合为一体的。” 楚风歌停顿片刻:“你放不下他。” “……” “那个人对你的意义,就如同徐观己对胥元霁的意义那样。你拒绝承认你就是我,是因为你害怕你变成‘楚风歌’后,他对你而言,就再不值一提。”就像对谢非言来说,徐观己再不值一提。 “……” “但你不是已经放弃了吗?为何心中还有这样的向往?” “……” 谢非言没有回答,也难以回答。 他转开了话题,道:“我可以为你效力,可以舍弃我的身份,只以‘楚风歌’出现,但我不会成为你,并且在除了最终的目的上,其它的事我也不一定会听你的。” 楚风歌摇头:“分魂迟迟不收回体内,会令本体实力大降,甚至灵力外溢,造成巨大的破坏。你眼前的这冰潭,本是忘川河的一段河水所化,落入静海幽地后,汇聚了整个静海幽地的阴气。然而我在此坐了三百年后,它就只一处寻常冰潭而已……此刻,我只差最后两魂,但这处冰潭只能封印最后三十年。若你迟迟不归,那么接下来的事怕是难以收场。” 一个在人间停留了数百年的大乘修士、一个离天门只有一步之遥的半仙,能力失控后会有多么可怕? 此事不言而喻。 谢非言的脸色难看极了,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楚风歌看了他一眼,轻轻将他牵入冰潭。 “来吧。” 这具分/身入了冰潭后没多久便消融了,而后,冰潭之下翻腾的热量似乎越发可怖了。 谢非言停顿了片刻,几乎想要转身离开,但当他感到冰潭之下逐渐失控的热量时,却又强迫自己顺着冰潭中的玉石台阶继续走了下去。 冰冷的潭水没过头顶,冷一阵热一阵。在这样古怪感觉的缭绕下,谢非言再一次想到了沈辞镜,那个会向他撒娇,会爱他,也会告诉他要爱自己的人。 “不要回头。”冰潭深处,有人叹息,“既已做出选择,那就走到最后。” 不要后悔,不要回头。 谢非言知道,所以他从没后悔,从没回头。 他只是……只是忍不住想起那个人而已。 那个好看得像是会发光的人。 谢非言继续走了下去,一路走到了冰潭底部,看到了那浑身□□,冷白的皮肤下却像是有熔岩翻涌的人。 他闭着双目,神态宁静,像是谢非言,像是胥元霁,像是世上的任何一个人,却又不是任何一人。 然后,他向谢非言伸出手。 “来吧。”他说。 谢非言像是着了魔,一步步向他走去。 但在最后一步时,他停下来了。 “我会忘了他吗?” “你会忘了痛苦。” “我不明白。” “没有未来的人,不会有爱,也不会有痛苦。你会为了所有的人而活,而后为了所有的人而死。” 谢非言沉默片刻。 “这并不是我想要的。”谢非言说,“我想要的,只有一个人,一件事而已。” 对面的人沉默了一会儿:“为何你这样爱他?” 谢非言反问道:“你就是我,你难道不明白吗?” 那人坦然道:“我不明白,我从未爱过任何人。” 谢非言质问道:“那你为何救人?” “因为他们想要活着,而我无所谓可活可不活,所以我决定将活下去的机会让给他们,仅此而已。” 谢非言明白了。 楚风歌心中怀着的非是小爱,而是大爱。这样的人,自然不明白痴迷于一人时的刻骨铭心、痛彻心扉。 谢非言负手而立,叹道:“我不想变成你这样。” “为何?” “因为你是余烬,你无欲无求,除了那个目标之外,你什么都不需要,也什么都不想要,你活着如同死了,但我——我还有**,还有不甘。” 到了这一刻,楚风歌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的眼漆黑如同深渊,幽深却又虚无,是什么都没有的黑暗。 楚风歌道:“你终究是不愿成为‘楚风歌’。” “是。” 楚风歌叹了一声:“但你会做我想做的事,对吗?” “是。” 楚风歌再次向他伸手:“那么,来吧。” “从此以后,没有楚风歌,只有谢斐。” …… 三天又三天,三月又三月。 静海幽地天空上的红云不断翻滚,那颜色越是浓烈,那气息就越是可怕。 无数的魔修与影魔都看到了天上那翻滚的森然红云,心下忐忑,惴惴不安,不由自主地来到了魔宫外的山下等待。 一日复一日,一月复一月。 山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忐忑仰望山顶魔宫的人也越来越多。 终于,一年后,魔宫大门轰然敞开,一人披着颜色浓郁的红衣,赤足走过冰冷的宫殿,站在那最高处,垂目看着众人。 他面容冷厉,眉飞入鬓,不笑时分明如高山之雪凛然不可侵,笑起来时却又带着入骨风流,几欲晃花人眼。 然而他周身浓重的威势,却叫任何一人都不敢抬头看他。 “自今日起,我就是静海幽地的主人。” 他大笑起来,声音传遍人间。 “从此以后,世上再没有楚风歌,而只有我——魔尊谢非言!” 片刻沉寂后,静海幽地的魔修们齐齐俯首,声音在空中回荡: “见过魔尊大人。” “魔尊大人千秋万代,万世不朽!” 第91章 重见天日 接手魔尊的位置后, 谢非言以魔尊身份发下去的第一个命令,就是重建魔宫。 楚风歌在静海幽地当了许多年魔尊,但他却不是第一任魔尊, 而他住的这魔宫也不是他要求建的——他只是在把上一任魔尊锤死后, 随手接手了这座魔宫而已。 这魔宫满地的珍宝也好, 奢靡又阴气森森的建筑风格也好, 选址也好, 统统跟楚风歌没有关系,哪怕后来天南星对魔宫进行了数次翻修、精修、重修,楚风歌对这魔宫的意见也一直都是“好的, 随便,都可以”。 实在是个过分佛系的甲方。 而谢非言跟楚风歌又有不同。 谢非言住得下破烂的茅草屋, 也住得了奢靡的宫殿, 听起来似乎是个不在乎外物很好养活的家伙,但事实上,这一切只是因为谢非言把自己当作客居的人、礼貌地不对主家的条件发表意见而已。 而如果是属于他的地方,那谢非言就有一套非常高的标准了。 抽水马桶, 智能浴缸, 赛博朋克,这些是没戏了, 但建筑风格一定要统一。所以, 首先, 这半边金碧辉煌半边闹鬼的风格就得拆了重装。 古风勉强过关, 但极简风最好;宫殿完全不用,换成别墅就好;山不要太高太陡, 把崖下填成斜坡。 说到斜坡, 就想到装饰性植物, 而说到植物…… 谢非言观察了一下,发现魔宫所在的这千荡山上,从凡人的角度来说是个易守难攻、兵家必争之地,但对于满天飞的修士来说,这里唯一的意义只剩下风景秀丽了——但可惜的是,数百年前,在黑暗笼罩了整个静海幽地后,这个大陆就没什么称得上是“秀丽”的风景了。 找遍整个大陆,就没什么装饰性植物。 所以,在谢非言顶着魔宫众仆的哭诉,坚持把魔宫拆了,建成新时代别墅区,还是极简性冷淡风的别墅区后,他在周围转了几圈,很快给自己找到了新的事做:搞基建。 谢非言其实不是一个热爱种田的男人。他本性颓懒,融合了楚风歌的灵魂后,还带出了两分“爱咋咋”的佛系。 但这静海幽地,却实在让他难以忍受。 静海幽地或许曾经是个美丽的地方,然而到了现在,谢非言能看到的只有满地淤泥,无尽黑天,万物衰颓,瘴气遍布。当谢非言站在千荡山顶端向下望去时,他竟感到自己跟童话故事中被魔龙掳掠到沼泽深处的公主共情了:这是什么鬼地方?我光辉灿烂的未来呢?? 得改,必须得改! 一想到基建,谢非言就想到了基建利器系统,于是他终于大发慈悲,把某个屏蔽了一年的家伙放了出来。 “……149,150,151,嘻嘻,发财了发财了,152,153……哇啊,怎怎怎么了?你叫我?” 谢非言:“……对,干活了。” 谢非言没理会某个财迷,直接唤出了地图。 出乎谢非言意料的是,这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并非是千荡山的地图,也不是某个小地区的地图,甚至不是静海幽地的地图,而是整个人间界的地图。 在这地图上,无尽的大海之上,有三块大陆格外显眼,自东到西依次是荒芜的无尽沙海、属于凡人和正道修士的沧浪大陆、以及属于影魔和魔修的静海幽地。除此之外,地图的最北方还有一块用虚像勾勒出的灰色大陆,那是无数年前就已化作冰海的沉没之地;而在静海幽地的西南,大海中的一角,则有一团虚蒙蒙的雾气,那是那些真正的妖族聚族而居的地方,无色/界与梦界。 谢非言心情有些复杂,没想到自己继承的“遗产”还包括了声望与地图。 但谢非言没有想太久,很快,他的目光就在小地图上标着“无色/界”与“梦界”的雾气上凝固,皱起了眉头:“等等,这个地方,不是大陆吧?” 无论是那一世的经验都好,谢非言从没见过陆地会以雾一样的形态标示出来。 系统观察了一下,肯定道:“是的,那不是大陆,是小世界入口的标志。到了这个范围后,上天可以去梦界,入海可以去无色/界,如果既不上天也不入海,就在人间打转咯。” 谢非言愕然:“但这两处地方不应该是大陆吗?”谢非言一直记得,无色/界与梦界就是陆地,原著中甚至还发生主角遭到暗算,醒来后虽被妖族公主所救但也被妖族公主捆了拜堂的故事。 为什么陆地突然就变成小世界了? 系统:“我咋知道,我看图说话。” 谢非言:“……” 谢非言觉得系统这AI真是屁用没有,还不如直接给他发一个不会磕牙的助手小精灵好。 之后,谢非言没再纠结这两个“小世界”的事,伸手将地图上的静海幽地放大,定位到了千荡山的所在。 千荡山在静海幽地的中西部,十分接近中部那块从地界摔出的陆地碎片。 那地界碎片自跌入静海幽地的中心位置后,便一直燃烧着永不熄灭的业火,游荡着数不尽的阴魂,于是数百年后的现在,那里已经是出了名的鬼域,又被称作酆都。酆都是生灵不可居住的地方,偏偏千荡山则是离酆都最近的生灵之地,建着魔宫,住着静海幽地的主人,因此一些好事之人也在暗地里叫这座魔宫的主人为酆都大帝。 但,别听酆都大帝这名头好听,好像住在这魔宫的人就真的是地界那位掌管轮回的酆都大帝似的,实际上,千荡山实在是个对生灵百害而无一利的地方,而其首当其冲的一点就是阴气太重。 ——阴气重的地方,又怎么活得了阳间的东西? 千荡山这惨淡的景色就是证据。 所以谢非言如果想要搞基建、想要令千荡山甚至是这块大陆都达到勉强能够入眼的程度,那么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封印酆都的阴气。 谢非言是个野路子修士,从没学过封印的法子,而楚风歌的记忆力也没有进行过这样大范围、针对性的封印,于是这时候,就轮到系统这万能小助手上场了。 “系统,出来,你生意来了。” “什么什么?哪里哪里?” “看到那酆都没有。” “嘶!你,你要发死人财?!我跟你说哦,我们系统是正规的交易系统,是不会轻易交易灵魂这种东西的!我们有非常严密的监管系统,还有——” “你是不是想说我要跟你交易得加钱?呵,美得你。都叨叨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是在问你有没有办法封印酆都的阴气!” 系统失望地“哦”了一声,然后打起了精神,噼里啪啦打起了小算盘。 “想要封印酆都,首先需要操作权限,有个人声望要求……你声望达标了?你整个静海幽地的声望都达标了??真可怕,你那一年都做什么去了……好吧,找到了,封印酆都阴气一共有三个方案,但都非常麻烦,关键步骤需要你亲手操作。如果你是想要酆都人间蒸发的话倒可以全权委托我们处理哦,一炮下去,安全无忧,保证不会有辐射也不会有污染!” 谢非言觉得这发言简直有毒:你们当系统的也信奉“真理在大炮的射程之内”吗? 他没理会系统,直接道:“我看看方案。” 系统贴心地将三个封印方案化作三个投标合同,一字摆开。 谢非言将这三个方案翻了翻,发现每个方案给出的价格都是天文数字,令谢非言越看越是懊悔——当初洗劫白玉京的时候怎么就只洗劫了一条灵石矿呢?! 手中拮据的谢非言重重合上另外两个豪华方案书,拿下了最便宜的那个,磨了好一会儿牙后,心痛道:“行了,就这个。” 哗啦啦的金钱落地声响起,谢非言一夜回到十年前,兜里只剩几毛钱。 系统欢快的声音响起:“感谢惠顾!宿主你的‘酆都阴气封印计划’正在进行,整个计划共计建设十八层复合封印法阵,九十九层小型封印法阵。封印法阵建成时间共三年,请宿主在三年后到达酆都的中心进行最后一层封印。” 谢非言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开始琢磨着进账这个问题了。 时间飞速流逝。 三年后,谢非言终于在系统的催促下到达酆都,按照系统的提示完成了酆都的最后一层封印。 当封印完全建成的那一刻,谢非言看到静海幽地的天空为之一清。那数百年来都未散去的乌云无声消失了,一直弥散在空气中的黑雾也逐渐淡去,当第一缕阳光灿烂地从空中倾泄而下时,谢非言恍惚听到了脚下这片土地的欢呼雀跃,还有那些垂死挣扎的生灵的茫然无措。 “这是什么?” “好刺眼,好热……但也好漂亮啊……” “你们见过吗?” 空气中,有细细的声音响起,有生灵这样发问。 “不知道,从没有见过……” “它是什么?” ——它是什么? 谢非言仰头,凝视着那粲然金光,无声微笑。 那是太阳。 是光。 是生命与未来。 第92章 重回沧浪 随着酆都被封印, 在静海幽地死亡的人,将不会再被强行投入饿鬼道,成为影魔了。 但封印酆都, 只是基建前的准备, 而待到封印完成后, 才是轰轰烈烈的基建的开端。 而基建的第一步就是:种树。 谢非言从系统里换了种子,将曾经的魔宫仆人,现在的豪华别墅区的住户叫了出来,每人塞一把种子,让他们顺着千荡山的斜坡,将这些树种按照严格标准栽下,相互间的距离不能太密,不能太远,栽下的树种不能太深, 不能太浅,照看时浇下的水不能太多,不能太少——最好每人带个小本子, 记录下每天的施水量和成长情况。 系统瞧着, 忍不住吐槽:“你这到底是让他们种树还是种花?” 谢非言非常正经:“观赏性树木和观赏性花卉有区别吗?再说这可是我家的门面, 不好看那能行吗?!” “那你这得种到何年何月?”系统不以为然, “这些影魔本来就不适合种地,以前应该也从没种过树,你强行发配人家去种树, 这不是强魔所难嘛!你这还不如找个木系的修士给你专门照看小花园呢。” 谢非言:“……” 谢非言脑袋上亮起了小灯泡。 系统这被谢非言嫌弃极了的碎嘴小财迷,终于在绑定的多年后提出了一个可行性高的建议。 而这个建议, 更是打开了谢非言新世界的大门! 以前的谢非言总想着把现代工业搬到这个世界来, 想着让那些凡人脱离了修士的力量后还能继续生活。但仔细想想, 修士不就是这个世界的特色之一吗?何必一定要将凡人与修士分那么清楚呢? ——明明大家可以一块儿来做光荣的劳动人民啊! 看吧,修士基本是五个派系,金,木,水,火,土。其中土系的修士适合翻地,木系种植,水系万金油,火系和金系直接丢去搞工业建设。 完美啊! 修士是高级工,负责开拓与速成;凡人是低级工,负责日常维护和巩固。 精通某个项目的修士,或精通某个项目的凡人,就是特级技师。 完美啊! 谢非言被自己聪明到了,竟忍不住跳起来走了两圈,以发泄被自己聪明到的激动心情。 但他很快面临了另一个问题:他这个魔尊,既没钱,也没人。 这件事还要从楚风歌说起。 楚风歌作为一代魔尊,虽然名义上是静海幽地的主人,统御静海幽地的万万魔修,然而他之于魔修,就像是青霄仙尊之于白玉京外的道盟成员一样,虽威望高,但却没有实际指挥他人的能力。 楚风歌当了无数年魔尊,按理来说应该有着非常雄厚的势力和非常稳固的大底盘、一呼百应、从者如云! 但事实上,楚风歌除了一个从上代魔尊手上继承的魔宫勉强能够撑门面外,手下竟只有不到二十,其中一大半还是魔仆,直叫谢非言叹为观止,大开眼界。 此刻,谢非言手上共有十八个劳动力,其中十二人是被楚风歌救下后自愿成为魔宫仆人的影魔,六人是修士。这六个修士中,有两人是谢非言在成为魔尊前就见过的,即合/体期影魔天南星,分神期小蛟龙白清川;而另外四人,则是在成为魔尊之后才来拜见他的,即分神期金鹏金羽衣,出窍期影魔沙棘,出窍期人族修士周文乐,以及元婴期人族修士周秉德。 两个影魔,两个妖族,两个人类,也算是非常平均了。 但对于谢非言的大计来说,平均没用,得人多才行。 这么大一片土地,全部利用起来得投入多少人力啊!十八人?少,太少了! 可是,人从哪儿来呢? ——收编周围的魔修吗? 静海幽地的魔修不像沧浪大陆的正道宗门那样,还分个什么二宗四派十二门,听起来就人多的不得了的样子。在这里,魔修不管多高的修为,凡是在静海幽地定居的,都是在地上山上钻个窟窿,丢进大猫小猫两三只的,寒碜得跟楚风歌不相上下,哪怕是收编了一两个也派不上用场,得像拔萝卜一样把这些坑全都挖出来才行。既然都是拔萝卜,那他何必死磕这些桀骜不驯的魔修? ——那么,收编静海幽地中徘徊的影魔如何? 这或许是个好办法,毕竟影魔的特性非常厉害,不怕累不怕死,除了光之外什么都不怕,就连日光——只要不长时间持续暴露在日光下,影魔其实也不会有事的。但问题就在于影魔是人间的恶鬼,是移动的阴气聚集体。如果是普通的凡人,与影魔一个屋檐下同住一夜后也得生病,而让影魔去照料那些脆弱的种子植株,那大概只能跟种子展开“你看我今天能不能死”的拉锯战了。 谢非言越想越是苦恼,思考了两天也没找到万全之法。 结果,在第三天,谢非言听到了两位人族修士来拜访的消息。 谢非言若有所思,挥袖开门:“进来吧。” 进门的这两位人族修士,正是许多年前楚风歌去沧浪大陆时随手救人后提回来的一对兄弟,名为周文乐与周秉德,这些年来也算得上楚风歌的半个智囊,对楚风歌的情况十分清楚,所以在谢非言上位后他们也没有扭捏,干脆地认了他为主人,事事以他为先。 但古代人和现代人的思维方式总是有差异的,哪怕这两位修士自认臣子,然而有些事也是不能苟同君主的——比如说谢非言别墅区的“家徒四壁风”。 两位修士想破头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位君主会喜欢这种看起来就穷得令人落泪的风格,难道说一贫如洗的家,就真的能够使人的心灵得到升华吗? 兄弟俩住了三天,感悟君主的深意。 三天后,他们背着包袱搬到山脚,开始敲敲打打造房子了。 而恰好,他们造房子的几天刚好是谢非言在千荡山的山脚转悠、琢磨着种地建城搞基建的事的时候,所以他们十分清楚谢非言的目标,也很清楚谢非言的苦恼。 这会儿,当周文乐周秉德这两兄弟来到谢非言“家徒四壁的魔宫”后,他们开门见山道:“主上可是为了开拓荒地、种植务农的人手而烦恼?” 谢非言点头。 ——何止是种地务农?他简直恨不得一步登天,造出一座现代化城市!可以连网线玩电脑点外卖的那种。 周文乐微微一笑,道:“主上可还记得,在沧浪大陆上,有无数的人正以主上您的名义行恶?既然他们这样想要成为主上您的手下,您不如干脆就将他们带来静海幽地,实现他们的愿望,叫他们安心为您效力、践行他们的忠心?” 谢非言眼睛一亮,看周文乐的目光顿时露出欣赏来:没想到你这浓眉大眼的家伙竟然也这么懂?不错不错,很有前途! 见到谢非言点头赞赏,周秉德也不甘示弱,道:“主上,这些以您的名义行走的人,终究有限,想要开拓静海幽地这些无人之地,还需要更多的凡人才是——主上可知晓凡人王朝里那些被流放的犯人?他们被王朝的国君发配远方,喝令终其一生都不可回乡。既然他们已经无处可去,想来也不介意来我们静海幽地。” “正是如此。”周文乐接道,“新旧王朝更迭时,往往是被流放之人最多的时候。”那些忠于旧皇室的、不服新皇室的,大批大批的人,就这样被流放边疆,“听闻静海幽地的楚国最近又吞并了新国,想来这一次被流放的人定不会不少。”所以能够从沧浪大陆上带走的人,也绝不会少。 楚国,吞并,流放…… 谢非言不知想到什么,恍惚了一下。 他缓缓点头,心里已经有了成算。 “既然如此,这次沧浪大陆之行势在必行——周文乐周秉德,你们可愿与我同去?” 二人大喜:“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谢非言颌首,在心中计划好了接下来的旅途。 到了沧浪大陆后,他们将兵分两路。 一路人负责去沧浪大陆上打假、薅假货的羊毛,然后用这些羊毛去订购可以远航的大船,订购各种工具,订购种子。 而另一路人则负责与楚国国君交涉,带走他们近些年流放的犯人,而其中……或许会有齐国的人。 总之,此次一行,会有非常多非常多的事,并且人多了之后,后续的麻烦事也绝不会少,所以人手应当带足。 想到这里,谢非言目光一飘,又点了个人头:“小川,怎么在外探头探脑?你若想去,带你同行就是了。” 白色小蛟龙的化形,是个十六七岁出头的少年模样。他头发是雪白的,长长的眼睫也像是沉沉压下的雪,好看极了。每当他在角落对着谢非言探头探脑的时候,都像是一只猫猫祟祟的大猫,让谢非言总是感到手痒,有点想抱过来摸摸头毛。只是有点点想。 “真的可以吗?!”小蛟龙大喜,从门外蹦跶了进来,非常自然地往谢非言脚边一坐,金灿灿的眼睛眨巴着看他,“我真的可以跟主人一块儿去吗?” “都说了,不准主人,要叫大人。”谢非言对着这小孩的脸,看着他那姿势,再听着耳边的那一声“主人”,就忍不住一阵阵心虚,总感觉自己像是在玩什么奇怪的play。 谢非言随手将这小子提起来站好,道:“你若想去,带你去就是了,只不过你要吃下易颜丹,改换你的外型。” 小蛟龙虽然不知道什么是易颜丹,但听说自己可以去沧浪大陆就已经开心得不行,想也不想地一口答应下来。 于是,最后,谢非言带上自己仅有的六个手下,坐上了海船,向着沧浪大陆而去。 第93章 再见故人 回到沧浪大陆后, 谢非言的第一站是沧浪大陆东海岸中部的一座城市,长乐城。 在谢非言兼职广陵城城主的时候,他曾经派人与长乐城城主打过交道, 对此人唯一的印象就是人傻钱多速来:此人有着一颗野心勃勃的心, 但却没有相应的实力, 每天都在无能狂怒和揭棺而起的状态中徘徊,是个非常好的肥羊,哪怕有人从他手里收购违禁品和危险品,他那脑瓜也不会想到什么东西。 所以谢非言到了长乐城后,就打算将元婴期的周秉德留在这里,由他来定制和监造舰船,同时订购大批量的工具、种子等事宜。 至于剩下的人,则兵分三路。 精通人情世故的周文乐,负责带着两个小妖一路北上, 去与楚国国君沟通,将那些被判流放的犯人买回来。这一路上,他们也不必走太快, 沿途看看人间的风景也无妨, 算是奉旨摸鱼了。 而天南星和沙棘这两个影魔, 则专门负责打假和薅假货的羊毛, 务必要像秋风扫落叶那样无情。 至于他自己……当领导的,摸个鱼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如果当领导还要事必躬亲、亲力亲为,那还要下属做什么? 于是, 谢非言挨个交待好众人此次行动的要领,接着又冷酷无情地将满地打滚想要跟他一块儿行动的小蛟龙白清川按下后, 一挥手, 潇洒离开。 …… 谢非言的第一站, 是天乙城,也是他来到这个书世界的第一站。 当他站在天乙城的街道上,四下环顾的时候,他看着周遭熟悉又陌生的建筑,恍惚了一下,如同隔世。 十七年……已经十七年了啊。 对修士来说,十六年弹指即逝,但对于凡人来说,人生又有几个十七年呢? 那街道上的小馄饨摊子,已经做大,招牌亮晃晃的;那隔壁店中,曾经被戏称为豆腐西施的姑娘,已经嫁为人妇;那曾经宾客满楼的酒楼,该做了当铺,日进斗金;而那曾经年少轻狂的友人,也步入了中年危机,坐在酒楼的窗户旁,腆着肚子长吁短叹…… 最后一个为何这样具体? 那当然是因为谢非言看到了熟悉的人。 ——宋嵘,宋小四。 宋小四是当年谢非言的狐朋狗友之一,也是谢家出事后唯一一个肯对谢非言直言相告的人。 说到谢家的事,其实也是楚风歌留下的那堆烂摊子之一。当年,楚风歌的分魂转世后,天南星很快依照楚风歌的指示,找到了阿修罗,恰逢有东方高我这不怀好意的家伙蹦跶得高,于是楚风歌便秉着废物利用的心态,将阿修罗交给了东方高我,命他为这一分魂安排人生,还说如果他能做得好就将他收做手下。 东方高我自是大喜过望,万没想到自己碰瓷一场竟还能碰出一个天大的机遇来,于是对这件事十分上心。他本想要将这一分魂带到广陵城内,安排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但又忌惮呼延极的老谋深算,便转手将这一婴孩交给了天乙城谢家,命谢家家主将这孩子养废。之后,只要时机一到,他就会来取走这孩子的性命。 谢家家主听从了东方高我的命令,对外称其为谢家大少,对内予取予求,却唯独没教过他做人的道理。然而,人心到底是肉长的,待到阿修罗当真死期将至时,谢家家主又不忍心见他去死了。于是,在谢三勾搭上东方高我,对着谢家各种针对的时候,谢家家主便抱着最后一分侥幸,将其送出天乙城,避开了东方高我。 后来,东方高我来到天乙城后,本想要取谢非言性命,顺便敲打一下天乙城谢家,但万没想到,他不但没找到谢非言,反而遭到了谢家家主的劝阻,于是他勃然大怒,摧毁了谢家,后又遣人去晋州城搜人。 只可惜谢非言反应太快,察觉了不对,当即返回天乙城,与他派去晋州城的人错过了,后来,谢非言又在宋小四的提醒下明白过来敌人的身份,立即离开了天乙城,于是再度从敌人的搜查中脱逃。 到了今日,无论是嚣张的东方高我也好,还是曾经的水上龙王陆铎公也好,都已身死道消,再无人提及。 反而是他这不起眼的“纨绔子弟”,却摇身一变成为新的魔尊。 或许,这就是机缘巧合、世事弄人吧。 谢非言看了二楼的宋小四一眼,抬脚上了楼。 这会儿,曾经毛躁跳脱的宋小四,已经变成了宋四爷,不但身材开始发福走样,就连头上也隐隐有秃顶痕迹。 谢非言心中为曾经的美少年唏嘘了一下,在宋四的对面坐下。 这会儿,宋四正不知想着什么,满脸的心神不宁、焦躁不定。当他余光瞥见有人在他这一桌坐下后,便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别跟爷攀关系,现在不是时候!墨书?你怎么回事?不是叫你好好看着别叫人靠过来吗?你怎么——你,你?” 宋四呵斥的话卡在了喉咙里,盯着谢非言的两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会儿,他终于发现了有哪里不对。他环顾四周,发现酒楼里明明一切如常,就连墨书也站在他的身畔候命,但偏偏人来人往,就是没一个人注意到他与谢非言。 谢非言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见,宋小四。” 他随手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冷的。 宋四下意识说着:“哎,别,我这茶都是冷的,你惯来不喝冷茶……”但下一刻,他就看到谢非言手中冷茶沸腾起来,飘出袅袅轻雾。 得嘞,您厉害。 宋四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盯着容颜不变的谢非言,扭了扭屁股,心里头对这位阔别十七年的故人感到些许不自在,但又感到些许好奇。 “谢……谢非言,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宋四到底还是个莽撞的家伙,这么多年来习性不改,明知谢非言已今非昔比,却也没太过惧怕,像是还在十七年前那样,对着谢非言打量发问。 而这样的宋四也叫谢非言高兴了一些,愿意多说些话,揶揄道:“我这些年去了哪儿,你这个宋家少爷不知道吗?” 宋四嘶了一声,鬼鬼祟祟地靠过头来:“难道说……那杀了东方高我的人,真的是你?” 十多年前,东方高我于广陵城骤然身死,而后一声大喝响遍全城——东方高我已死,杀人者谢非言! 当这件事传到天乙城这个十八线小城市时,已经是数天后了,但却依然引起了天乙城的大地震。 谁都没想到,当年那个纨绔子弟,竟然真的活了下来,也真的给谢家报了仇。 但更多的人坚信,这一切只是巧合,只是另一个名为谢非言的人做下的事。因为他们若不这样坚信的话,当年站错队伍、对谢家和谢非言不闻不问的痛悔,就能叫他们想要一巴掌扇死自己。 谢非言对宋四神秘一笑:“不止,还有更多。” 宋四更兴奋了:“还有什么?!” 谢非言勾起了宋四全心的好奇,但却又话锋一转,道:“不急,不如说说你吧。” “我?” “没错。宋小四,我方才从楼下经过时,就看到了你一脸愁容,怎的,是遇到什么难事了?不如说来听听?” 说到这儿,宋四就唉声叹气了起来:“还不是我那儿子!” 谢非言手抖了一下,毫无心理预备地就从子辈升级为了父辈。 他默默低头喝茶。 对面,宋四恨铁不成钢,道:“那小子,也不知是学的谁,倔得很,不管怎么劝都咬死自己要修仙,而且还一定要拜入最好的宗门!你说说这小子,他不就是好高骛远吗!想那天下第一宗,弟子如云,有资质出类拔萃的,有家世万中无一的,而他,他有什么?人天下第一宗凭什么收下他?他难道就不能像他老爹我这样,老老实实当一个富家老爷吗?有我宋家在,未来岂能少得了他的吃穿?既然如此,他又何必那样辛苦,去拿自己的性命博那万一?!” 天下第一宗啊…… 谢非言心中微动。 “不必忧心,毕竟儿孙自有儿孙福——”谢非言一顿,越发觉得自己这话不忍直视,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你既管不了,何不放手叫他们去闯荡?对了,你儿子几岁了?” 宋四愁眉苦脸:“三岁。” 谢非言:“……” 成,当他没说。 一个三岁的孩子懂个啥?朝令夕改的,说不准两月后就忘了这会是,就这还值得你这样愁眉苦脸? 也是他犯傻,陪你这个不着调的在这儿唠嗑。 谢非言摇头,放下茶盏,接着放下一块玉简、一块玉玦。 “这个,拿回去给你大哥,算是当年的谢礼。”谢非言将玉简推给了宋四,然后他指着玉玦,道,“而这个,这算是我补给你家小子的礼物。” “啥?什么谢礼?”宋四一脸不解,即便他已年过而立,也只是从糊涂少爷变成了糊涂老爷。 “将它带给你大哥,他自然明白。” 谢非言微微一笑,摆手。 “那么就此别过了,宋小四。” 日后,怕是不会再相见了。 谢非言起身,消失在了宋四面前。 待到谢非言消失后,四周的声音才如浪潮涌入宋四耳中。 宋四揉了揉眼睛,茫然呆立,怀疑自己恐怕是做了个梦,直到被一旁的小厮推了好几下,才反应过来,将桌上的玉简和玉玦塞入怀中,转身就走。 “快,快!”宋四说着,“快跟我回去见大爷!” 宋四一路小跑出了酒楼,上了轿子,晃到了宋家府邸。 回府后,他片刻不停,就这样冲入了宋怀致的书房。 经过十七年的洗练,宋怀致已经从宋家大少成为了宋家家主,为人也越发沉稳老辣起来。这会儿,宋怀致看着自家小弟这十余年不改的莽撞模样,下意识皱起了眉,开口想要呵斥,但宋四飞快抢白,令他的表情迅速化作愕然。 “大哥!大哥你猜我方才遇见谁了?!”宋四将怀里的东西掏出来,兴奋地放在宋怀致桌上,“是谢小一!谢小一他回来了!” 宋怀致第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那“谢小一”是何人,而当他终于明白后,他脸色变了又变:“你是说……谢……谢非……言?!”他的声音古怪地停顿了好几次。 但宋四浑然不觉,开心点头:“是啊!就是那谢小一!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当年的样子,看来当真是得了奇遇了……对了,他回来后跟我说,这玉简是给我们宋家的谢礼,玉玦则是补给我家小安的礼物,还说大哥你看到就知道这是什么了——所以这是什么啊大哥?” 宋怀致看着桌上的玉简和玉玦,心情复杂极了。 当年的事,宋小四是全然被蒙在鼓里,哪怕是偷溜出府去为谢非言报信,也是在宋老爷的暗中指引下,自己却是不明白的。 那时,他作为继承人在一旁冷眼旁观,只觉得宋老爷多此一举、妇人之仁,觉得宋老爷既想要顾全家族的利益又想要顾全故人的情谊,实在是太过天真,甚至心里还暗自警惕会不会因此惹来麻烦。 可他没有想到,麻烦没等到,却等到谢非言杀了东方高我的消息,等到谢非言当了广陵城城主的消息,还等到广陵城流传的关于“谢城主”的传说……这是宋怀致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事。 当年,失势的谢非言与宋家,犹如云泥之别。 而现在,宋家与谢非言,亦是云泥之别。 甚至不仅如此,宋怀致还听到了一个更隐秘、更离奇的消息——听说三年前,新任魔尊现世,昭告人间,而那新魔尊的名字,正是名为谢非言! 谢非言? 谢非言!竟又是谢非言?! 会是他吗?这可能吗?! 宋怀致拿着玉简的手有些发抖,而当他用神识扫过这玉简里的内容后,更是脸色顿变,猛地站了起来,脸色涨红,一种混合着兴奋与惊惧的表情同时浮现在面上,令宋四看得一阵茫然。 “大哥,这到底是什么?!” “嘘!” 宋怀致几乎是跳着离开座位将门窗紧锁的。 他捏着玉简,在书房来回踱步,最后,他又颤抖着拿起了玉玦,用神识一探,而后便彻底呆住了,唯有手抖得越发厉害。 宋四看得害怕,几乎以为自家大哥害了羊癫疯。 他小心推了几下,准备见势不妙就出门叫人:“大哥?大哥你怎么了?” 宋怀致蓦然回神,用难以言喻地目光看了宋四一眼,喃喃自语:“或许,这就是傻人有傻福吧……” “啊?” 宋怀致将玉简收了起来,问道:“谢……他来过天乙城的事,还有别人知道吗?” 宋四摇头。 宋怀致松了口气:“既然如此,你就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绝不能说出去!否则就会为我们宋家惹来滔天大祸,明白吗?” 宋四一惊,愕然:“这么严重?” 宋怀致板起脸,呵斥:“就是这样严重,明白了吗?!” 宋四赶紧点头。 “最后……这个……”宋怀致叹了一声,有些不舍地看了玉玦一眼,忍痛将玉玦交给了宋四,“这既然是他给执安的礼物,那你就好好交到执安手上,命他好好珍惜,切不可离身。” “哦,明白了,平安符!”宋四懂了。 宋怀致复杂看他一眼:你懂个屁! 宋怀致轻叹一声:“七年后,就送执安去那宗派吧。执安不是说想要去天下第一宗吗?十岁时便送他去归元宗参试吧。” “可执安不是资质不够吗?” “现在的确是不够,但七年后却不一定了。” “啊?” 唏嘘地送走了宋四这个傻弟弟后,宋怀致站在书房的窗前,摸了摸怀中的玉简,面上激动神色未褪,思绪飘远。 “父亲……” 您真的是看对人了。 他们宋家,怕真的要就此乘风而起了。 第94章 再回广陵 离开天乙城后, 谢非言向着第二个目的地进发,那便是广陵城,只不过中途他若有所感, 稍稍偏移了方向, 去了晋州城一趟。 十多年前, 晋州城的谢三因心怀愤懑,向天乙城谢家暗中下手,为天乙城谢家的灾难贡献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于是谢非言反手便给谢三也来了一下,让他体会一下当时谢老爷子的心情。 谢非言此举并非出于正义,而是出于恶报,因此当谢三唯一的儿子谢承文发誓,说他一定会报复回来时,谢非言想想, 行,这挺公平的。 所以故地重游时,谢非言便想要看看谢承文的报复准备得怎么样了。 他在晋州城转了一圈, 发现十多年过去了, 晋州城谢家已经搬回了他们的祖屋——一个伫立在河畔、破旧衰败的草屋。 谢非言看了一眼, 发现无论是曾经的谢老太君还是她的侄女小三太太, 都已经与普通的民妇无异,白日里会麻木地对着太阳缝缝补补,赚取家用, 晚上则抓紧时间,抱着一盆衣物在井边浆洗。 这里并没有谢承文的踪迹, 于是谢非言打听了一圈, 这才发现谢承文已经离开晋州城十余年了。几乎就在谢三死后没多久, 谢承文就收拾了包袱离开晋州城,或许是去闯荡去了,一去十余年,从未回家,只有每年准时寄回的银子昭示着他的存在。然而,从三年前开始,却连这点银子都没有了。 街坊都说,这谢承文怕是已经死在外头了。 谢非言心中微动,用自己蹩脚的占术算了算,发现着谢承文果然已经生机断绝,不再是活人了。 他稍稍唏嘘了一下,便丢在脑后,转身离开,再不去想。 晋州城的小插曲过后,谢非言很快来到了广陵城。 四年前,这座繁华的城市毁于陆铎公牌拆迁队,化作了一地废墟。谢非言临危受命,当过一段时间的城主,掏出了自己上一世的所学所思,再加以系统牌度娘的辅助,辛辛苦苦地将这废墟一点点重建。 在谢非言原本的计划中,广陵城的基础盘可以在一年内建成,这时候广陵城可以顺利安置所有的住民了,而如果还想进一步发展,去拓展居民圈、商业圈、工业圈之类的地方,则需要更多的时间与规划。但总而言之,在陆乘舟这个很有想法的城主的率领下,广陵城一切欣欣向荣,人们万众一心,未来可期。 所以来到广陵城时,谢非言是准备来看城市大建设的。 但结果,他看到的却是一团的烂摊子—— 被毁坏后还未来得及重建的楼房,坑坑洼洼的水泥路面,萧瑟凄凉的街道,还有灰蒙蒙的人群。 谢非言眉头紧蹙,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的景色。 他拦下一个行人,打听了几句,这才得知在他离开沧浪大陆后为了融合楚风歌的能力而沉寂的那一年里,这广陵城还真是发生了许多许多的事,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广陵城那些修士家族的暴/动。 当初,广陵城被毁时,原本顶层的修士家族毫不犹豫地弃广陵城而去,再没有回来,之后留下的便是一些想要当鸡头的中层家族。 这些以家族为单位的修士各怀鬼胎。当他们见到广陵城在谢非言和陆乘舟的管理下一点点恢复生机时,心思便活泛起来,觉得这正是夺权的大好时机,觉得我上我也行,于是便出手暗算,想要把陆乘舟拉下马来。 然而这样想的不止一人,更不止一个家族,因此在某一人出手后,所有广陵城的家族都被瞬间卷入风暴,自此引发了一场广陵城的修士混战。 这场混战远算不上惊天地泣鬼神,但却对广陵城的经济与民生造成了二次重击,使得谢非言好不容易拉起来的建设条一落千丈,也使得好不容易恢复了的陆乘舟又一次受到重伤。俗话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陆乘舟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小金丹,哪里叫得动道盟那帮大佬,于是他一躺就是三年,至今再起不能。 而至于那些家族的修士们,当他们看到广陵城在众人的混战下再度化作废墟后,顿觉糟糕,觉得这广陵城怕是真的没了重建的希望了,于是拍拍屁股走了干净。 后来,就连符甲兵与镇海卫都散了七七八八,只剩下陆乘舟坚守城主的位置,拖着时醒时睡的病躯管理到今日。 ——而这,也是广陵城发展缓慢的最重要的理由。 谢非言眉头紧皱,几乎不忍目睹:陆乘舟这倒霉孩子,怕不是命犯太岁吧?! 谢非言便问身旁这位大爷:“既然这广陵城已经成了这样了,你们又为何不走?” 这满身尘土面容衰老的大爷叹了口气:“老儿我生于此长于此,除了广陵城,我还能去哪儿呢?老了,老了,那些年轻人想要走,便走罢,老儿我却是走不动了!” 谢非言微微摇头。 然而很快,他听到这大爷又说道:“更何况,这是谢城主好不容易救下的城啊,若我们也走了,还有谁记得他呢?” 这一刻,谢非言不由得停步。 他微微侧头,凝视着这张满是风霜的面容。 片刻后,他冷不丁问道:“那如果广陵城也走了,你们愿意同广陵城一块儿走吗?” 大爷:“……啊?” · 谢非言辨识了一下方向,走进了城主府。 这城主府,虽说名字叫做城主府,但其实就是在市政大厅的二楼搭了个狗窝而已。 陆乘舟在三年前伤于修士之手,缠绵病榻至今。但或许是病着病着就病习惯了,他后来也没多当回事,干脆在市政大厅地二楼住下,把无数文件都搬到了自己狗窝,醒了就批,睡了就放着。 红衣卫的首领司空满偶尔也会过来帮忙批一下,但他终究没有处理这类公务的才能,所以也只能敲敲边鼓,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广陵城巡视,维持基本的秩序。 不过叫谢非言惊奇的是,原本陆乘舟身边服侍的小厮换了,换了个姑娘,还是谢非言曾经见过的姑娘——那个曾在三年前广陵城的逃亡路上无事生非,最后被谢非言发配去工地搬砖的姑娘,刘大小姐的丫头,绿意。 谢非言看了两眼,发现这姑娘虽然满肚子小心思,但至少在伺候昏迷的陆乘舟的时候还是尽心尽力的,于是便没理会她,待到她离开这狗窝后,便信步走入,在陆乘舟床边站定,上下一瞧,就知道这倒霉孩子伤哪儿了。 ——还是这倒霉孩子修为太低的锅。 若陆乘舟有元婴的修为,或是城中有哪怕任何一个元婴期修士,也不至于让这倒霉孩子在床上一躺三年。 谢非言心中有了主意,随手弹出一道气劲,唤醒了这家伙。 曾经滞涩停留在陆乘舟经脉中久久不散的灵力团,在这道强力的气劲下溃不成军,颓然散去。 这效果立竿见影,陆乘舟当即睁开眼,眼睛半睁半眯地就看到了床边地谢非言。 “啊?是你啊?”陆乘舟恍恍惚惚地揉眼,“你昨天不是才来骂过我吗,别骂了别骂了,孩子都傻了。” 谢非言:“……” 怎么以前就没发现这小子也有说骚话的潜质呢? 谢非言道:“坐好。” “别吧,让我躺一会儿。”陆乘舟咕咕哝哝,讨价还价,“我可是病人啊,一身的病痛,医师也说了,没治好的办法,只能多躺躺……等等?不对,现实里我要多躺躺,但这不是梦吗?!对,对,呼吸畅通,四肢有力,这就是梦啊!!我的确要起来多走走。” 谢非言啼笑皆非:“行了,醒醒吧,做什么梦呢。” 陆乘舟懵了好一会儿,震惊跳了起来:“这不是梦?!” “不是。” “你回来了?!” “算不上。” 陆乘舟深深呼吸,最后苦笑跌坐床榻,道:“抱歉啊,我真是没用,到底还是没能管好这广陵城。” 谢非言道:“非战之罪也。” 陆乘舟叹道:“你也不必安慰我。既然做了这城主,自然要有镇得住旁人的修为。我只不过是区区金丹,却坐拥一城,难免会惹得有心人眼红。也还好广陵城没建起来,否则动手的恐怕就不止是那几人了……多灾多难,多灾多难啊!” 谢非言道:“这样看来,你的确混不太好。” 陆乘舟苦笑:“何止是不太好?我感觉我实在不该当这个广陵城城主,若我不是城主,恐怕大家还能过得更好一些。” “你想多了。”谢非言淡淡道,“若你不是城主,我如今回来后看到的,恐怕就只是废墟了。” “如今这样,与废墟又有何异?” “有。”谢非言道,“有人,还有人心。只要有这两样,你就可以将广陵城重建第二次、第三次。” 陆乘舟脸上露出犹豫:“但我只不过是金丹期,就算建成了广陵,我也护不住它。” 谢非言似笑非笑:“所以我这次来,正是给你一个机会。” 陆乘舟一愣,心跳开始加速:“什……什么机会?” 谢非言揶揄道:“一个抱上魔尊大腿的机会。” 片刻后,敲定了某个疯狂计划的陆乘舟揉着自己发烫的脑袋,心中又是兴奋又是忐忑:“这……这真的能做到吗?”陆乘舟说,“我的确听说过魔尊有搬山倒海之能,其威能赫赫,远超常人想象,但就算这样……这个计划也太……太……”陆乘舟停了一下,不知道该说“疯狂”还是该说“不可思议”。 “况且,魔尊真的肯屈尊纡贵,为了我们区区广陵城而耗费这样的心力吗?”陆乘舟十分担忧。 谢非言斜睨他一眼,笑道:“你是什么时候中招昏迷的?” 陆乘舟说了个日子。 谢非言掐指一算:得了,果然是这样。他当年成为魔尊后向人间修士宣告他的出现时,这小子就已经中招躺倒了。 难怪这家伙提都没提他成为魔尊这回事,感情他压根就不知道。 谢非言恶趣味地一笑,决定给这家伙一个延迟惊喜,道:“这件事就不用你来操心了,你只要收拢广陵城的人们就行了。” “我知道。那些愿走的,就与我们一块儿走,那些想要去投奔自己子女的,便给他们一笔安置费,送他们离开。” “不错。”谢非言比较满意这样的处置,“既然敲定好了日子,你就赶紧行动吧。” “那你?” “我还要去圣火宫一趟。” 留下这句话后,谢非言便洒脱离去,不留半分痕迹。 陆乘舟呆呆看着谢非言消失的地方,觉得这位道友可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竟连魔尊都请得动,也不知在他昏睡的这些年,这谢道友都做什么去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位魔尊好相处吗?虽然谢道友的提议应当都是信得过的,但静海幽地到底谁也没去过,所以陆乘舟一想到这事,就忍不住心生忐忑:那魔尊,可是传说中三头六臂的模样?!那静海幽地,是不是真的满地吃人魔修和恶鬼? 陆乘舟在自己房间里打着转儿,口中念念有词,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 绿意被这样的声音吸引了过来,推门就见到难得健康的陆乘舟,脸上顿时露出惊喜神色:“城主?!城主您大好了?这可真是不得了,得赶紧告诉大家才是!” 说着,绿意就要离开,但她转念一想,又觉不对:等会儿,城主是怎么好的?不是说唯有元婴期及以上的修士为老爷疏通经脉,他才能醒吗? 陆乘舟笑着将这小丫鬟招呼了过来,道:“对,是得赶紧告诉大家,让大家一块儿过来商量才是。谢道友方才来过来,跟我提了个计划,我也已经同意了,接下来的事,还需要大家的齐心协力。” 绿意呆了,有些结巴:“城,城主?您是不是做梦了?谢,谢,谢……他怎么会来这儿?” 陆乘舟不以为意,笑道:“我本来也以为我是做梦,可你看,我这会儿能蹦能跳,如果是做梦,哪里会连病都大好了?” 绿意:“……所以,他真的来了?” “当然!” “……” “欸?!绿意?绿意?!绿意你怎么晕过去了??” 第95章 因果定数 圣火宫, 是谢非言最后一个想要去的地方。 当年,圣火宫宫主给了他机会,让他证明自己, 并如约将圣火宫的镇派心法传授给了他——这样的事, 哪怕换了任何一个稍稍顽固一些的门派宗主来都是做不到的。 但圣火宫宫主做到了。 后来, 谢非言在《神火补天秘要》上迟迟没有进展,于是向圣火宫宫主求助,最后也是这位宫主告诉了他其中缘由。 想到当年的事,谢非言伸手,掌心蹿出了一缕飘摇的火。 这一缕火焰,不像十方流火心诀孕出的火焰那样凶恶、狂暴,反而带着水一样的特性,温柔而包容,而它在风中的每一次飘摇, 都如同人心脏的跃动。 这就是神火补天秘要孕育出的火。 当年,这两种火焰在他体内二分天下,陷入了持久的拉锯战。后来, 为了对抗陆铎公的魂魄, 谢非言主动熄灭了神火, 也以为自己再难以孕育出这样的火焰了, 却没想到与楚风歌融合的几年后,它再一次出现了。 这代表着什么? 谢非言不愿细想。 他只想要过来了结一段因果、斩断沧浪大陆上与“谢非言”的所有联系罢了。 ——但谢非言没想到的是,他竟来迟了。 …… 随着谢非言越靠近大漠, 他就越发感到不对。 曾经大漠附近随处可见的圣火宫的标识,已消失不见;曾经是圣火宫赚钱的中坚力量的各个店铺, 也被新的铺面取而代之;而更叫人难以置信的是, 曾经深藏绿洲底部的那座宏伟宫殿已经彻底坍塌, 而那些笑靥如花的美人们也化作了累累白骨。 为什么? 他不过离开了沧浪大□□年而已,而圣火宫却是已伫立在这大漠中数百年! 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叫这样的一个宗门消失得悄无声息?! 谢非言沉下心,在四处打听了几日,终于从各个修士、江湖人士以及凡人的各种说辞中拼出了部分真相。 原来,就在谢非言成为魔尊的一年后,也就是两年前,圣火宫的地盘上突然迎来了一群奇怪的异域人,她们自称神女教。这些神女教的人是从极西之地而来的,她们的目的,则是与圣火宫交流教义。 “为何说“交流教义”?圣火宫,难道还有什么‘教’不成?” “正是如此。” 原来,这圣火宫本就是从神女教传至大漠的分支,历经数百年后才慢慢不与神女教联络,改名为圣火宫,但从本质上来说,圣火宫依然算是神女教的一种分支,就像是大乘佛教与小乘佛教的区别一样。 而圣火宫这与中原各门派大不相同的行事作风和收徒方式,也是由此而来。 但就像大乘佛教与小乘佛教相互看不上一样,甚至“小乘佛教”这个词本就是大乘佛教对其的贬称,所以神女教与圣火宫在历经数代演变后,也相互看不上,更是再没有联络过。可就在两年前,神女教内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变化,突然开始向外界派出大量弟子、传播教义,甚至神女教的圣女更是率领了一众教众来到大漠的圣火宫,说是要与其交流教义,实际上则是抱着将圣火宫收回神女教的念头。 这一场教义的交流持续了数天,然而在某一天时,圣火宫所在的绿洲突然发生了剧烈震动,像是突遭地震,又像是有人在地底大打出手。 但这样的震动只不过持续了短短片刻,很快便归于沉寂。 从此以后,圣火宫便无声消失了,而那一群神女教的弟子,也再未见她们出来过。 而失去了圣火宫这个靠山后,大漠周围的圣火宫的产业,自然也随之分崩离析,被有心人吞吃入腹,唯有寥寥几个圣火宫的幸存者一路向南,离开大漠,消失在了中原的方向。 谢非言生性多疑,对这样的真相一听便觉察出异样来: 这外界的人,如何确定圣火宫是真的倒了,还是闭宫隔世?绿洲之下基本的法阵还在维持,隔绝着外人的窥探,也就是谢非言修为高绝,这才能窥见绿洲下的真相,但这些外人又如何得知? 再者说,哪怕他们真的知道圣火宫倒了,但他用十年时间打造出的圣火宫产业何其庞大,又怎么会在短短两年里彻底易主,消失不见? 最后一点,圣火宫这些年来已经逐步向外扩张,为了保证产业正常运转,圣火宫向外界派遣出了许多弟子,哪怕圣火宫真的突然遭难,外界的圣火宫弟子怎么也会同时消失不见? 历数下来,此事定然还有内情,其中必有阴谋! 谢非言按捺下心中的躁动,沉下心感应圣火宫幸存者离去的方向。 还好两年的时间并不久远,很快,谢非言就算出,这些弟子虽人数不多,但却并未散落天涯,而是抱团去往了同一个方向。 而那个方向是——归元宗。 · 谢非言从没想过自己竟这么快就回到了这个有沈辞镜的地方。 在静海幽地的这些年来,谢非言一直避免让自己主动想到沈辞镜。这并非是因为他后悔与沈辞镜分开,后悔自己的决定与所作所为,而是他害怕自己每多想那人一分,对那人的喜欢与思念就会多增加一分。 思念,这个词对谢非言来说太沉重了。它浓墨重彩,它激烈喧嚣,它还会令人的心不再为自己跳动。 而这一切,对谢非言荒芜的心而言,实在太过沉重了,所以他总是避免去想那人,避免去见那人,只待这一切尘埃落定后,他将这所有的心情与秘密带入地底,从此烟消云灭,再无人间的喜忧与烦扰。 谢非言本是这样打算的。 但如今,他却不得不来到这里。 归元宗。 宗门外的山城中,夜深,万籁俱寂。 出于对洗剑峰上那一位天下第一剑的忌惮,谢非言将自己的气息压抑到极致,与路边的草木无异,这才乘着夜色走进了山城。 他并未直接闯入归元宗,因为他知晓,圣火宫的弟子哪怕是来投奔归元宗、寻求归元宗的帮助和庇护,却也不会在归元宗宗门内一住多年、过份地寄人篱下。因此,在这样的情况下,将住所选择在归元宗势力范围内的山城,无疑是个不错的选择。 于是,谢非言找到了圣火宫弟子大致的位置后,他循着微弱的神火气息,一路来到了圣火宫弟子所在的清雅的小院内。 在这里,谢非言感应到了几个熟悉的姑娘的气息:云羽、飞羽、惊羽,这是曾经的圣火宫宫主最为倚重的几位弟子。 除此以外,谢非言还感应到了另外几人的气息,其中就包括沈辞镜的姐姐,沈姝,以及圣火宫的少宫主,梦观澜。 梦观澜这个孩子,算是谢非言看着长大的,更何况在如今的情况下,她可能是最清楚内情的人,于是谢非言第一个便找了她说话。 但谢非言并未惊动这孩子,也并未孟浪得夜闯女孩子的闺房,只是站在院外,飞出神识入梦。 凡人的梦境,都是混乱而天马行空的,充满着光怪陆离的想象。 但修士的梦都有迹可循,要么是过往的记忆,要么昭示着未来的命运,有着浓郁的预言意义。而若是有意控制的话,甚至根本就不会做梦。 而今日,梦观澜就没有做梦。 她的意识蜷缩在自己的梦境中,用漆黑的屋子将自己牢牢锁住,不给任何人窥探的机会。而这也代表着现实的她心理状态很差,抗拒着所有人的靠近和了解。 谢非言尝试着去敲门,也尝试着说一些安慰与引导的话,但这都毫无用处,房间内的意识掩耳不听、充耳不闻。 谢非言沉默片刻,脑中闪过曾经在圣火宫的那些片段与记忆,想起了这个小姑娘曾经是如何对着圣火宫众人撒娇卖萌的。 ——对梦观澜来说,圣火宫的毁灭,圣火宫宫主的死,还有这两年不得不寻求归元宗的庇护,代表着什么? 她此刻最想要的是什么? 谢非言不知寻常女孩子是如何想的,他没有可参照的人。 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自然而然道:“你想要复仇吗?” 这一刻,紧锁的门敞开了一条缝隙。 谢非言稍稍推门,发现门内正是梦观澜住在圣火宫的房间模样,而缩蜷在床上的她,只有五岁的模样,满脸泪痕。 这孩子见到谢非言推门,跳下了床,远远看他:“你会帮我报仇吗?” “我会。” 她向前走了两步,变作了十三四岁的模样:“真的吗?” 谢非言道:“是的。” 梦观澜终于从房间中走了出来。待到她站在谢非言面前时,她已是长大后的模样了,眉目间一扫年幼的畏怯与任性,变得像是刀锋般坚硬锐利。 她道:“你会教我如何报仇吗?” 谢非言看着梦观澜,心念突然一动,被冥冥之中的命运所牵引,明白了这些年的因缘所在。 他微微笑了起来,摸了摸这孩子的头。 “如果你不想自己动手,我会帮你复仇;如果你想自己来,我就会教你如何去做。” “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因为无论是你的母亲也好父亲也好,都对我有恩。” “……你知道……他?” “是的。” 直到方才,谢非言才骤然明白过来。 ——听海,观澜。 这本就是一对关系密切的词,所以梦观澜父亲的名字,其实也早已藏于其中,只不过所有人都没有往那个方面去想罢了,包括谢非言。 如今再想,当初谢非言第一次见到梦观澜时,她正在茶楼中与白玉京辩驳,而她急切想要挽回的那人的声誉,正是听海道人,师易海。 而师易海,则是当年与一无所有的谢非言立下赌约,为他除去陆铎公的人。 兜兜转转,原来一切因果缘分早有定数。 谢非言道:“当年,你的父亲助我良多。” 那个赌约,虽说是赌,但师易海从一开始就没有必须应下的理由。 可最后,师易海还是应下了,并如约除去陆铎公,这不是因为其它,正因为这人胸中终有一腔难凉热血。 而这是侠。 “你的母亲同样如此。” 十四年前,谢非言去圣火宫求医。那时候他身体破败,命如浮萍,手上没有半分筹码,所求的却是圣火宫秘传心法。虽然最后谢非言巧舌如簧,成功与圣火宫宫主立下赌约,并且圣火宫宫主也说这只是一场公平交易,但谢非言知道,圣火宫宫主并不一定非要与他交易。 只是因为她心中有大爱,这才给了他这个交易的机会。 而这是义。 “所以我定然会助你。” 所以,对于这样两人的孩子,无论是出于侠也好,还是出于义也好,谢非言都有必须帮助她的理由。 梦观澜定定看他,眨去了眼中的泪光,而后关上门,将那圣火宫的光与一切温暖锁在房间中。 世界重归黑暗,但她却已不再惧怕黑暗。她像是一下子便长大了,变得沉稳,成熟,而唯一不变的,是她自年少时就绝不动摇的是非观与绝不后退的信念。 她干脆跪下,叩首,道: “请师父教我。” 第96章 情不知所起 梦观澜最终决定抛下圣火宫少宫主的身份, 独自跟谢非言离开。 当谢非言问起原因时,她笑了笑,道:“既然连圣火宫都没了, 又何必耽误大家?我知道的, 大家更喜欢平静的生活,只不过圣火宫的仇不可不报,这才一直为我奔波忙碌……但我与她们不同。” 因她从不甘于沉寂,从不屈于人下,胸中的热血与不甘从未平息。 而这样的她也比那些弟子更狠得下心。 梦观澜伸手, 掌中只有一缕飘摇的神火, 如同谢非言那样。 她最后再看了这神火一眼,挥手熄灭:“仇恨并非好事,我知道。所以这一切,我一人背负就够了。” 谢非言点头, 明白了她的决心:“那就去吧, 去同她们好好道别吧。” “三日后, 我会再来接你。” · 谢非言给了梦观澜三天的时间, 也是给了自己三天时间。 他隐去了身形,等待在归元宗的山门外, 犹豫了两天,到了第三天傍晚,他终于分出一道神念,附在一只飞鸟身上,随着一个归元宗弟子上了山。 对于归元宗山门内的各个布置,谢非言早已烂熟于胸, 因此操纵飞鸟进了归元宗后, 他并未迷失, 而是拍着翅膀便去了洗剑峰。 洗剑峰是个十分寒酸的山头,一点都看不出天下第一剑的派头,从上到下只有两人罢了,就连收拾杂务的仆役都没有。 但这却是那人生活了十余年的地方。 谢非言飞飞停停,看着这座天然而野蛮生长的山,就像是看到那个蛮不讲理地在他心中圈地为王的人。 但是——就像云不缺曾说过的那样,人是不可以太过靠近太阳的,会被灼伤。 而对于谢非言来说,这样的句式又要稍稍改动一下,因为他不害怕自己被灼伤,他只害怕自己污染了那样美丽的光。 谢非言操纵着这只飞鸟,慢吞吞地飞上了山。 他立在枝头,观望了一会儿,并未感到宫无一的气息,于是他胆子大了几分,直接飞入了山顶的草庐,围着草庐转了一圈,很找到了沈辞镜的房间——无他,小鲜肉和老年人的房间实在太好辨认了。 谢非言停在窗边,用脑袋将这破烂的窗户顶开,而后将身子也挤了进去,成功跳进了沈辞镜的房内。 这是谢非言第一次来到沈辞镜的房间,但他瞧了一圈,对这房间内的一切竟并不陌生。 那挂在墙面上的剑,名为漱雪剑,是沈辞镜曾经的佩剑,与流云剑乃是双生剑器。但自从被谢非言点破归元宗那关于“漱雪流云”的心思后,沈辞镜就并未再用了,而是将它好好收了起来。 沈辞镜爱他,也爱剑。所以他不会因为谢非言和归元宗那点微妙的心思,便迁怒于自己的佩剑,冲冠一怒为蓝颜,要将其折断以明志。 他不会这样做,因为是个好人,向来如此。 而那摆在桌上的酒葫芦,名为八灵壶,说是有八种妙用,内里更是有一方不小的天地,足以装上半城的酒。而当年,也正是因为他们二人“喝酒误事”,在无相酒的推波助澜下,真正结下一番孽缘。 无相酒,取的是佛家‘明心见性,无色无相’之意,所以又名为见性酒。在这样的酒下,所有由外力构筑的伪装,都将被洗刷干净,坦诚待人,无论是易容也好,还是咒缚也好,甚至是满口的谎言也好,都将被这酒压制下去,也算是当年宫无一给年轻的沈辞镜临时开麦的机会。 但最后,这一葫芦酒都在广陵城的那一天被他倒光了,后来也没能补充,这酒葫芦便也一直放到了今日。 谢非言目光继续移动。 此刻,放在桌上的,是一本看到一半的剑诀。 剑诀不像心法那样,为了保密起见,通常会以玉简来承载。剑诀或刀诀这样的东西,有时候会给人隔行如隔山的感觉,甚至天赋稍稍差一点的人,都无法理解,哪怕将剑诀死记硬背,最后用出的威力也是天差地别。 所以在这世上,很多人都会将剑诀当作传家宝那样代代相传,小心翼翼,唯恐自己曲解了剑诀主人的原意。 但沈辞镜天生剑体,聪慧过人,对剑诀的理解向来有独到之处,因此他得了剑诀后,并未将其捧到天上去,反而像是书桌上任何一本普通的书那样,正常翻阅,时不时还提笔写下几句批语。 “这剑招深奥,看不懂。” “学完后再翻回来,才发现这一招是故作高深。开篇劝退,这剑诀主人也是古怪之人。” …… “这一招真真奇怪,学的时候差点没把腰扭着了,师父说这是我功力太低的缘故,我不信。” “果然我是对的,这一招分明有更好的用法,师父果然是故意看我笑话的。” …… “听说这剑诀要配合心诀用才能达到冰封万里的境地,但我讨厌太冷的东西,这样刚好,我只需要学这剑诀的剑意就够了。” …… “这剑诀,越学越冷,实在叫人烦躁。我问师父有没有缓和的办法,师父反而说我一个冰灵根竟然还讨厌冰系的灵力,实在奇哉怪哉。我觉得师父才奇怪,谁说冰灵根的人就得喜欢冰?谁爱喜欢谁喜欢,反正我不喜欢。” …… “这本剑诀终于学完了,可惜许久都没练到融会贯通的地步。师父说,这是因为这剑诀的剑意常人难以领悟,我觉得也是,这么冻人的剑意,一般人的确很难坚持。有人说,这掩月锁霜剑诀是取自寒月下第一缕飞霜的冰寒飞雪之意境,我觉得他胡说八道,这剑意分明只有杀意而已。” …… 沈辞镜这小子,可谓是直男泥石流,风雅粉碎机。 分明他有着神仙公子的仪容,如同端坐云端,偏偏所思所想务实得可怕,耿直得可爱。 谢非言一边看一边笑,将桌上的剑诀翻了一遍,后又意犹未尽,化作人形,将他书桌上其它的书也翻了翻。 沈辞镜的书桌上书很少,除了剑诀,就是心法感悟,符法抄本,占术秘要,等等,谢非言粗粗扫过,连一个疑似话本子的东西都没看到过,可谓是正经人的表率了。 而在这些书籍中,关于占卜之类的书籍,很少有翻动的痕迹,可见沈辞镜是个对天命星数并无兴趣的人,除此之外,翻动得最多的竟然是符法抄本。 谢非言想了想,觉得这大概是宫无一那咒缚的锅。 在到达元婴期之前,小镜子想要解开宫无一咒缚的心情,当真是非常强烈的,就连那些年寄给他的信件,也带着苦大仇深和委屈的意味。 谢非言唇边的笑意不自觉加深,伸手取下了一本看起来最破旧、翻动痕迹最多的抄本,想要看看这小孩在这抄本上又写了什么有趣的批注。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并非抄本。 “……我在广陵城见到了一个火一样的人。他好暖和,我喜欢他。” 谢非言的笑意僵在面上。 他有些慌乱,想要将这个抄本合上,放回原处,但他的手却不由得又翻了一页。 “我总是在疑惑爱是什么,我难以理解人为什么会为了另一个人如痴如狂。我曾经听过一句戏曲中的唱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人们都说这就是爱,但世上真的有这样的爱吗?我难以相信。” “人的心情,于我而言就如同书页一样,浮于表面,随意翻阅。我看到许多口中说着生死相随的爱侣各怀心思;也看到很多他人眼中的恩爱夫妻貌合神离。我虽难以理解人性,但我大致知晓了人心,所以我就越发怀疑爱的存在。” “所以我也越发奇怪,为什么有人会这样爱我。” “他究竟爱我什么?” “我想不明白,但我很高兴。” “为什么我会高兴?” “我不明白。” …… “……他喜欢我,我不明白,但我很高兴,所以我决定喜欢他,就像他喜欢我那样。” “……他很可爱,哪里都好,就是不爱惜自己。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如果我能有他那样的好口才就好了。” “……我喜欢他看我的眼神,暖暖的,像是会发光。” “……他真的很好,很招人喜欢,大家都喜欢他。我觉得应该让他知道这件事才好,免得他总是对自己不好。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这样说他都不相信,会拿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反驳我……果然还是我口才不好的缘故,但这个该怎样学习?” “……他送了我礼物,一副只是随手买下随手送我的样子,但他却会偷偷观察我的表情,心情还有些紧张忐忑,真可爱。明明他送我什么我都喜欢,为什么那么紧张?不过这一点也很可爱,我就不告诉他了。” “……他真的很暖和,我真的很喜欢他。还好他也喜欢我,真好。” “……姐姐以前曾对我说,人失去一样东西,就必然会得到另一样东西作为补偿,我觉得他大概就是老天看我过得太惨,对我的补偿吧。” “……我年轻的时候总觉得问道长生才算是上进,他也总是拿这点笑话我。我其实是不服气的,毕竟若不是问道长生的话,岂不是会如凡人那样飞快老去?而我与他,仅仅百年的相伴又怎么足够?不过这一点我没同他说,他太容易害羞了,给他留几分面子吧。” “……” 谢非言再也翻不下去了。 他感到自己手中的抄本重逾千斤,一团冰冷的丝絮堵在了他的胸口,让他呼吸开始发疼。 他的手有些颤抖,恰好这时窗外传来了人声,于是谢非言便将抄本放了回去,再度化作飞鸟,从窗户飞了出去,飞向了山下。 路途中,他看到了沈辞镜。对方如同大病一场,面色苍白,身上的气息也更冷了,好似眉间都凝着霜。 谢非言不敢细看,不敢多看,直接掠向了山下,离开了归元宗。 而山上,沈辞镜似有所感,伫立片刻。 在他身旁,小道童好奇看他,道:“沈师兄,你在看什么?” 沈辞镜长长的眼睫低垂,摇头:“无事。” 他带着小道童一路上山,让他在草庐前升起大火,自己则去了书房,将那一大堆书都搬了出来,放在了火堆边上。 小道童有些吃惊:“这……这些书,全都要烧吗?” 沈辞镜目光落在这堆书外不小心掉落的某个抄本上,那抄本在冷冽的夜风中迅速翻页,停留在了最后一页。 “……我曾经以为我明白了什么是爱,也以为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 “……但后来我才知道,我其实从未得到,也从没有明白过。” 沈辞镜收回目光。 “对,烧了。” “全部。” 第97章 赚钱大法 离开归元宗后, 谢非言伫立片刻,收拾好心绪,回到山城带走了梦观澜。 这时, 天已经黑了, 山城的众人再度沉眠,而梦观澜则留下一封书信后,站在山城前等待谢非言的到来。 谢非言最后一次问她:“你真的要这样做吗?若你跟我走了,便再无后悔余地了。” 梦观澜道:“我从不后悔。” 于是,谢非言便带上了梦观澜, 一路向东, 回到了一行人最初登岸的地方,也就是长乐城。 这时,长乐城内,周秉德已定好了大批工具, 大量种子, 以及大量生活必需品, 正堆在海岸边的某个库房内, 而他自己,则拿着谢非言之前留给他的设计图, 监督和指导长乐城的工匠改造船只。 谢非言瞧了一眼,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这位雄心勃勃的下属其实这会儿不用定制船只也可以,只要将人与物品送到广陵城就够了。 但谢非言转念一想,又觉得没这个必要,毕竟放手让手下展露才能、给手下表现机会才是领导该做的事,手下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想要表现表现, 做领导的何苦给人泼冷水呢? 所以谢非言就将梦观澜交给了周秉德, 让周秉德指挥这小姑娘增加点工作经验, 为日后去静海幽地的就职打打基础,而他自己,则重回广陵,为后续的计划一边踩点,一边敲系统学习。 “我上次看的那个法阵,调出来再让我看看。” 在系统里,贵的是实物,价轻的是知识。这有些不可思议,不过电子书的确应该比实体书便宜,于是谢非言便又心安理得,前些时候随手捏了两个钻石丢进系统,买下了一本《高等法阵释难》,时不时翻出来看看,学习学习。 其他人,是“人生有涯而知无涯”,谢非言是“人生无涯而知亦无涯”……就有点头疼。 系统这头刚调出《高等法阵释难》的置换篇章,那头就秉持着自己推销员的职业精神,向谢非言开始竭力推销:“亲亲!看书多麻烦呀,不如来看看我们一手包办的法阵组合吧!无论你想要布置什么法阵,我们都能为您轻松达成,一键构筑,为您省去了大量材料费与人工费,绝对是您忠实的助手,良好的生活伴侣哦!” 谢非言呵呵一笑:“对,省去了大量的材料费与人工费,但收取了超大量的系统中介费对吧?” “这个,系统的收费,怎么能说是中介费呢……” “行了,也别说了。我倒是想照顾你生意,但你瞧瞧,我身上哪里还有半点钱了?之前为了换那块玉玦,我连那些从魔宫上抠下来宝石都给了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系统抱怨:“那些宝石只不过是人间随处可见的凡品而已,就跟你捏的钻石一样,但你换的玉玦可是高级货啊!” “那玉玦是用深海核心的海玉制成,凡人常年佩戴不但可以清心明目、强身健体,甚至还能一定程度上地改善资质!这样的好东西你只不过使用凡品的宝石就换走了——你知不知道你的买价是我给你打的粉碎性骨折价?!”系统痛心疾首,“而且你的没钱,也只是暂时没钱,你这都大乘期了,随便去找条灵石矿脉又不难。”说着说着,系统的声音又变作蛊惑,“更何况,你不在静海幽地时就看中了好几条矿脉吗?那么多灵石矿你也用不完,扫空一条充值也好呀!亲亲,充值吧,有充值大礼包赠送哦~” 谢非言听了,只是摇头:“静海幽地的那些矿脉还有用处。” 在系统筹备封印酆都的那三年里,谢非言也不是揣着手干等的。 他没有被系统的小地图所限,而是亲自走过静海幽地的每一寸土地,将每一处地形都牢记脑中,将每一处矿脉都亲自标记,而这些标记的矿脉中,就包括了三条未发掘的灵石矿脉。 在被阴气污染的静海幽地中,灵石是一种十分稀少而珍贵的资源,灵石矿脉更是如此。所以当谢非言发现这三条矿脉后,他就开始为这三条矿脉精心谋划,计划书都写废了好几个,这才琢磨出了这三条灵石矿脉的最佳用途。这样的灵石矿脉,他又怎么会卖给系统?他像是会干这种杀鸡取卵的蠢事的人?! 系统也不气馁,怂恿道:“静海幽地的灵石矿脉不成,那沧浪大陆或者无尽沙海的灵石矿脉也行啊!只要有钱,你还管这钱是从哪儿来的?” 谢非言:那这可真得管。 沧浪大陆资源丰富,又不像静海幽地那样受到过酆都的污染,因此矿脉多多,叫的上名号的门派几乎都有那么几条灵石矿脉。但谢非言跟人无冤无仇,怎会去干这入室抢劫的活? 不过—— “无尽沙海那边还有灵石矿?”谢非言有些难以相信,“那里连人都没有,怎么会有灵石矿?” 人间界有六块大陆,人族两个,妖族两个,废弃两个。而废弃的那两个,一个就是许多年前突然沉没、被冰川覆盖的无名之地,一个则是寸草不生的荒漠,无尽沙海。 ——既然都说是“寸草不生”,那又哪里来的灵石矿? 系统忍不住喷道:“你修仙修傻了吧?寸草不生跟灵石矿有什么关系?地貌是地壳运动和气候的结果,矿脉是地质作用和流体搬运的产物,沙漠里有矿藏,那不是很正常的事吗?!那些人不懂你也不懂?好意思说自己是穿越的吗?!” 谢非言:“……” 时隔多年,没想到还能听到这么科学严谨的地理分析。 谢非言揉了揉眉心:“那行,我回头找时间看看。” “挣钱的事,还有‘回头再看’这个说法吗?!”系统急了,恨不得变出身形来使劲儿晃谢非言,“你现在可是一穷二白的无产阶级打工人,不抓紧时间为自己干活还摸什么鱼呢?你还有没有上进心了?你的狼性呢?你的企业文化呢?!” 谢非言:“……最后一遍,把你系统里的骚话大全给我卸了。” 不过系统说的也有道理。这会儿,谢非言正是一穷二白的时候,而且还在准备白手起家,既然如此,有了可利用的资源,当然还是收归自己所用比较好。只不过隔着一个大陆,谢非言也没法用搬山之法将这些矿藏搬出、埋入静海幽地,所以丢给系统,让系统转换成日后可使用的资源,或许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好像的确没什么法阵上的天赋。 想到这里,谢非言若无其事地中断了对《高等法阵释难》置换篇的学习,转身向无尽沙海而去。 数月后,谢非言揣着再度丰盈起来的腰包,无视了系统“摩多摩多”的呼喊,安静地回到广陵城,布下置换法阵,接着又悄然回到长乐城。 这时候,众人齐聚长乐。 负责打架和薅羊毛的天南星与沙棘,带回了一大笔钱财资源,以及一大群“想要投奔魔尊的忠实下属”;负责与楚国国君沟通的周文乐与两个快乐的小妖怪,则押送来了一大批被判流放的犯人;而原本在长乐城督造的周秉德与梦观澜,也已经出色完成了任务,大船已泊在港口,随时可以出发。 谢非言眼中带笑,满意地看着这一切,就像是看到自己再度崛起的谢氏集团。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主上,还有几个小问题。”周文乐恭声道,“从楚国带来的犯人太多了,如果只有这一条船,怕是要走好几个来回才能将所有人带走。” 沧浪大陆与静海幽地的距离十分遥远,谢非言一行人来的时候快,是因为有白清川和金羽衣拉船,而船上众人都是修士,不惧风浪。但若是换成凡人,则绝不能这样快的。 所以一船没法拉走所有人的意思是,这趟本该一次完成路程,可能会变成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一旁,周秉德懊恼道:“是属下的错,是属下预估了错误的人数,只定下了一条船就作罢……不过主上,现在新船已经在开始建造了,想来运送这些凡人去静海幽地的事,不会拖延太久。” 谢非言道:“无妨。这些凡人中,体力强健的,便上船与我们先走,而那些身体孱弱的,便先送去广陵城。之后的事,我自有主张。” 第98章 新的开始 周秉德和周文乐兄弟俩显然不明白谢非言想要做什么:本就是来沧浪大陆找劳动力去静海幽地打工的, 怎么这会儿又要送去广陵城? 但既然领导都发话了,他们做下属的自然只有遵从的道理。 于是,很快的, 周文乐便与那押送犯人来长乐城的楚国官员沟通, 让他们清点犯人,将这些人再送去最近的广陵城。 若是旁人,对于这么多流放犯人临时改目的地的事儿怕是拿不定主意的,定要寄信去问楚国国君才行,但这位官员却好似很有来头, 也很有魄力, 听了周文乐的要求后眼皮都不抬一下,直接代替楚王应下了。 周文乐也乐得省去这道麻烦,与这官员最后嘱咐几句,便让他走了, 自己则去向谢非言回禀。 而恰好, 谢非言刚好走向了这个方向, 于是周文乐上前向谢非言行礼后, 便随着谢非言一路前行,与这官员擦身而过。 谢非言并没有认识这官员的意向, 周文乐更不是不会向一位堂堂魔尊大人介绍一个小小的楚国官员,于是最后,只有那官员愕然看着离去的谢非言,心脏从狂跳陷入死寂。 一旁有人上前,小声问道:“燕指挥使,既然要转道去广陵, 那我们何时出发?” 燕折雪喉结动了动, 声音有些发涩:“今天就走。” 他转身离去, 摸了摸怀中的暗色金纹腰带,最后却还是没舍得扔下。 曾有一人恶意地戏弄过他,调笑过他,对他说“没想到,你竟然也是有温度的”。从那一天以后,他就再也忘不了他。虽然他连那人的名字也不知道,更不知从何找起,只能留下那人当年的一条腰带聊作慰藉,但却没想到,多年后意外再见时,二人身份已是云泥之别。 燕折雪有些不甘,向身旁的下属问道:“你们可知周仙长身旁的那人是谁?” “不知道,只听周仙长叫那位仙人主上,想来是个了不得的神仙人物吧!” 下属说得艳羡又寻常,燕折雪却只听得口中发涩。 ——这便是,云泥之别。 燕折雪心中明知不该,但仍旧再一次漫出了不甘:为何当年风长老收下的弟子,是兄长而不是他? 明明他比兄长更有天赋,也懂得取舍,更不会像燕听霜那样患得患失,为了那可笑的理由与徐观己攀比,最后自己将自己逼进绝路。 是的,没错,若当年被风长老选中的人是他,他绝对会一往无前,无论如何都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但为何……为何偏偏没有选中他?! 为何?! 燕折雪心中压着沉甸甸的石头,面上却没露出半点异样,押送着这些犯人又转道去往了广陵城。 而远在白玉京的“兄长”,也就是白玉京的首席燕听霜,这会儿也正被白玉京门主殊元道人召到殿前。 “燕听霜,你可知此次召你前来,所为何事?” 燕听霜垂下头,心跳加快,心中生出不祥预感,口中只道:“弟子不知。” 殿上,殊元道人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弹指,将一封书信飞到燕听霜面前。 “你瞧瞧吧,这是你师父留给你的东西。” 燕听霜心头巨震,瞪着面前的信件,竟迟迟不敢打开。 四年前,燕听霜将当年齐国与楚国的争执,以及徐观己的身份都向自己的师父风长老合盘托出。那时候,风长老说是要想一想,却没想到一闭关就是四年。 如今,当年的事早已被揭穿,就连邬慎思都已经被逐出白玉京、销声匿迹,但风平林却迟迟没有出关。于是燕听霜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终于向殊元道人汇报,请求殊元道人查看一下风长老的状态。 但燕听霜没想到,自己等来的竟然是一封书信。 这代表着什么?! 燕听霜的手有些发抖。 他颤抖着拿起信件,拆开信一目十行地看了,眼中便不知不觉滚出了泪来。 殊元道人冷眼看他,见这人的确没有生疑,这才放下心来,走下来拍拍他的肩,道:“你也不必太过伤心,风长老虽走火入魔,意外逝世,但他对你的一番拳拳之心,却是令人动容……如今,他虽已逝,但你却永远是他的徒弟,是白玉京的弟子,只盼你千万不要辜负了他的意愿才好。” 殊元道人目光落在这封信的最后一行字上—— 大局为重。 他满意颌首,走回殿上:“风长老已逝,他的尸骸我也已经为他收检,但你切不可就此一蹶不振,明白吗?” 燕听霜闭上眼,哽咽道:“是。” “很好,接下来,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交给你去做。”殊元道人一顿,“镇守览天楼。” 览天楼,那不是邬长老曾经坐镇的那一楼吗? 燕听霜茫茫然抬眼,对上了殊元道人有些骇人的神色。 殊元道人一字一顿道:“此事,事关重大,切不可外传,也绝不可被人发现!” “记住,燕听霜,一切——大局为重。” · 又是一月后,两艘一大一小的海船乘风破浪,回到了幽寂的静海幽地。 此时,经过数月的自我调整,静海幽地已不再像曾经那样森冷幽暗、一看就是个阴间地方了。这会儿,静海幽地虽没鸟语花香、树木葱郁的美景,但天空的太阳却格外暖和,与有些阴冷的静海幽地中和出了一个十分适宜人类居住的温度。 谢非言拿出了早已经画好的千荡山开发建设图,交给周文乐周秉德两兄弟,让他们一人督促那些“投靠魔尊的忠实手下”快点捏泥巴造房子,给这些凡人造出居住的地方;一人则负责给这些犯人们洗脑,加以管束和制约,毕竟这些犯人大多是因为政治斗争而被流放的,普遍是剥削阶级,是曾经人上人,但如今,不管是大官还是士族,皇室还是平民,大家全都是统一的无产阶级劳动者,都要为了共创美好未来、共建完美的静海幽地而奋斗。 甚至谢非言连标语都想好了: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周秉德:“……” 周秉德抱着一大堆谢非言塞给他的资料,一脸懵逼地走了。哪怕经过了谢非言在船上那一月持之以恒的洗脑,周秉德的想法依然有些跟不上:这些犯人,本是应该劳役一生,客死他乡的结局。他们将这些犯人带来静海幽地,虽是需要他们的劳力,但却也保证了他们衣食无忧,算得上是一件天大的善事了,而魔尊这会儿是要做什么?让这些人衣食无忧还不够,还想要得到人心? 凡人的人心能做什么?建国吗? 不,等等,让那些大官和士族去搬砖真的能得到人心吗?? 周秉德茫然地走了。 谢非言接着又道:“天南星,沙棘,你们两个去帮文乐。那些胆敢打着我名头犯事的人,都是满肚子鬼主意的家伙,我怕他一人镇不住;小川,羽衣,你们去照看一下那些凡人,注意一下他们的身体情况,若有人生病了,你们就及时为他们救治。” 天南星与沙棘点头,很快向周文乐的方向追去了。 白清楚和金羽衣两个妖族也连连点头,一脸信服,但他们却很快提出了问题:“但是,大人,人类怎么样才算生病?” 谢非言:“……” 谢非言只知道这两个小妖是很小的时候就被楚风歌提来静海幽地养着的,久离人群,缺乏常识……但他没想到这两小家伙竟这样缺乏常识。 “算了,你们先在这等会儿,很快就会有人来教你们。” “咦?” 谢非言来到了千荡山山脚的不远处,也就是谢非言本想要栽两排树的斜坡下。 而在谢非言画好的《千荡山开发建设图》里,这里空出了很大一片位置,就连给那些凡人居住的宿舍区,和给那些便宜手下住的劳动改造区,都跟这儿有着不小的距离,所以拿到建设图时,周文乐周秉德两兄弟便问谢非言这里是做什么的。 现在——就是答案揭晓的那一刻! 谢非言站在这块空地的中心,身上灵力迸涌,霎那间火光冲天。 远处的凡人震骇望来,只远远瞧见他长发飞扬,如同火神临世,煌煌不可直视,身上光芒数不尽的火云从他周身漫开,乳燕投林般没入他脚下,紧接着耀眼的法阵被层层点亮,凶厉的火焰遮蔽日月,风云色变,整个人间似乎都在这一刻化作火狱! 系统:“能量输入40%,50%……100%,置换法阵开始运行,为了法阵主人的安全期间,请宿主上升到高空200米处。” 谢非言脚下用力,在地面崩裂的瞬间便已升至空中,化作熊熊的光与热,也化作的人间的第二个太阳! “置换法阵开始运行,倒计时10,9,8……3,2,1。” 这一瞬间,光华万丈,火焰凭空暴涨,温度节节升高,热浪蒸腾,空气开始扭曲起来,紧接着,一道如海市蜃楼般的虚影浮现,从影影绰绰再到犹如实质。最后,火焰倏尔散去,如同来时那样突兀,而那片原本空无一物的空地,则被一座巨大的城池废墟取而代之,无数人们正站在这城市之中,仰望着天上的第二轮太阳。 这一切的一切,只不过发生在短短几个呼吸间。 却又偏偏如同神迹一般! 谢非言收了那骇人的灵力与高温,从天空缓缓落下。 而后,也不知从谁开始,有人噗通跪下,紧接着,其他人也接二连三跪下,一种近乎狂热的憧憬与崇敬弥散。 “拜见仙人!” “拜见仙长!” “仙长法力无边,与天同寿!” …… 在这样如山呼海涌的声音中,谢非言无奈摇头,迎上了城中等待良久的陆乘舟与梦观澜。 谢非言道:“这段时间还好吧?” 陆乘舟脸上兴奋未褪,满眼写着“这招好帅,我也想学”,但对谢非言的问题,还是飞速回答:“大致都安置好了,没什么其它的事,就是有个楚国官兵在送这些人来广陵城的时候不小心被海兽袭击,死在了广陵城的海岸。我听说那好像是一个很重要的指挥使,所以这群人在广陵城外磨蹭了好久才肯回楚国……我怀疑是他们内部问题想要找我背锅……算了,这不重要,一切都好。” 陆乘舟对此很乐观:大家一拍两散,咱都不在你沧浪大陆混了,你爱咋咋吧,哪怕嫁祸也懒得管你们,反正差距太大,你们到底也只有无能狂怒而已。 连陆乘舟都不放在心上,谢非言自然也不觉得这个问题有多么重要,于是又转向了梦观澜。 “这段时间的学习成果怎么样?”谢非言问道。 这时,一别数月,梦观澜已经脱下了圣火宫的纱衣,收起了明艳的妆容与首饰,转而换上了便于行动的劲装。在听到谢非言的问题后,梦观澜露出自豪笑意,道:“没问题!都学完了!” 梦观澜晃了晃手上的书,赫然是谢非言从系统那儿换出来的一套《数学分析习题课讲义》,一套《管理学》与一套《金融学》。 陆乘舟一看这几套书就头晕,偷偷后退两步。 师徒俩没注意这个小动作,继续说着。 “不过有个问题,师父,我不明白学这个有什么意义。”梦观澜皱起眉,“它们对我的复仇有用吗?” “它们对你的复仇无用,但却对你的人生有用。我既然作了你的师父,那么就不仅限于教你复仇,因为复仇只是你人生中需要克服的难题之一,而并非全部。”谢非言道。 “那……那我会在什么地方用上它们?”梦观澜困惑发问。 谢非言看向了广陵城,又望向了这片静海幽地。 他微微笑了起来:“很快就会用上。” 第99章 风言风语 百年后。 静海幽地, 靠海的树林里,一道小巧的黑影立于枝头,乌溜溜的眼珠警惕地看着海面。 但突然间, 它听到了呼唤自己的声音。 “巧儿,巧儿?你去哪儿了?” “该回来了!” 枝头上的黑影转动着乌溜溜的眼珠, 最后再瞪海面一眼后,这只嫩黄色的虎皮鹦鹉终于展翅,飞速掠向了声源处——那是距离海岸非常遥远的地方,千荡山城的核心, 千荡山。 它离开枝头, 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靠近千荡山。 它掠过热火朝天的新工地, 朝下看了一眼,看到了各种砖石、水泥与钢筋。一些人正拿着规划图,向其他人解释着什么;一些人在搬运砖石搅拌水泥, 开始打地基;一些人则苦哈哈地蹲在地上检查着建筑工地需要的一切阵图, 时不时怒吼一声“别催,都跟你说合格证没下来, 这阵开不了”……听说这里将会是一座新城。 它掠过大片大片的肥沃田野, 随意扫了扫这些耕作的人们后,便看向了田野远处的工厂区。那里, 平平无奇的厂房内藏着无数的钢铁怪兽,时不时升起浓烟, 时不时响起钢铁的敲打声,而待到这一批货物完成,它们就会被人装上货轮, 运送到千荡山城……听说山城内研发出了新式灵力驱动车, 而其配套的悬浮列轨将在试用无误后铺到工厂区来。 它掠过空荡荡的“劳动改造区”, 对这空无一人的宿舍区并无半点诧异,毕竟这里的家伙们最低的都被宣判了三百多年的有期徒刑,每天早上他们都会被拉去翻地、降雨、挖矿、培植,等,只有表现好的才能减刑并获得成为山城正式住民的机会,而现在,这些人最出息的也只减刑到两百年,还有一百年的熬头呢! 它掠过大片大片的森林,掠过护林小屋,掠过山脉与矿洞,最终冲入了高楼林立的千荡山城,飞上了千荡山上最空的别墅区,用鸟喙和爪子将拉窗拨开一道缝,扭着尾巴挤进了这个虽然被称为“极简风”但大家都习惯叫这“家徒四壁风”的房间内,落在伏案疾书的女子肩头。 “巧儿,你可算是回来了。” 梦观澜头也不抬,抽空摸摸这小家伙的脑袋就算完事。 “你先等等,写完这最后一部分我们就出发。” 巧儿将头贴在梦观澜的脸上,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她写的东西瞧。 原本巧儿以为梦观澜写的是她师父布置给她的作业,比如说一些管理上的题目,或者是对新城的城市规划之类。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会儿梦观澜写的压根不是那些正经东西。 “……此乃天定因缘,又或是命中情孽?为何竟有人能让他心动如此,心痛如此?” “……若上天再给他一个机会,他或许依然不肯对那人吐露真情,但至少,他可以与那人更好地告别。” “……庭树不知人去尽,秋春还放旧时华。多情唯有池中鲤,犹为离人护落花。” 虎皮鹦鹉倒吸一口凉气,下巴都快掉了,从梦观澜的肩上蹦下,蹦到了一旁的书架上,努力装作自己从没见过这等东西。 但很快的,窗户又一次被敲响。 笃笃笃—— 梦观澜随手一挥,那窗户便敞开了,而后一只纸鹤飞入,落在梦观澜书桌上。梦观澜随意将其拆开,一个紧张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梦语先生,您的稿子真不能再拖了!您这一本《匪石记》写了都快五年了,最终话再不出,读者们就该冲来打死我了!您行行好,看我这么多年来对您从没怠慢,就救我一命吧!呜呜呜……人家风月先生的书都出了三本了您这一本都没写完,您就不能稍稍再努力一点吗?我们读者的意愿不重要,我们的钱也不重要吗?我们想要给您送钱啊梦语先生!” 梦观澜一边头也不抬地写着结语,一边嘟哝:“我真的很努力了……我也不是不想写,而是真的很忙啊……” 她飞快写下最后一笔,饱含灵力的呼吸轻轻一吹,这墨迹便瞬间干透,紧接着梦观澜动作迅速地开始封装,准备将这最后一份稿子寄给这纸鹤的主人。 而纸鹤中,声音还在继续:“啊,对了,梦语先生,最近那一位又有了一些新动静,不知道能不能成为您的素材——听说那位真人的宗门,最近在为他挑选道侣。” 梦观澜的动作一顿,惊愕抬头。 “这消息,可在正道数百宗门内掀起了好大一场风波,毕竟那位真人可谓是最年轻、最有前途的修士,又生得那般神仙公子模样,别说是那些仙子们动了心,纷纷争取在那真人面前露脸,恐怕不少的男子都动了心罢!” 梦观澜面色数变,口中喃喃自语:“道侣?选道侣?可是……怎么会……” 她目光落回自己的稿子,稿子上,两个主角的名字赫然在目: 谢匪 沈石。 匪石记,记的是匪与石,以及那一段湮没在时间里的缘分。 没有人知道,有着赫赫凶名的魔尊谢非言,曾经有过一个隐秘的爱人。 也没有人知道,冷漠寡言如高山之雪的玉清真人。曾在一个人面前不吝笑容。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淹没在时间与记忆中,他人已经遗忘,而当事人绝口不提,于是最后,竟只有她这个不甘心的旁观者提笔写下当年的事……但这一切,终究要过去了吗?! 这会儿,梦观澜再顾不上手里的稿子,随手一扔,稿子还未落在书桌上,人就已经不见了。 一旁,书架上的虎皮鹦鹉终于松了口气,也不敢看桌上的稿子,拍着翅膀飞走了,力图营造一种“我没来,我没看,我啥都不知道”的氛围。 千荡山城,市政大厅内,谢非言斜倚在五楼书房的窗前,监督二楼的陆乘舟苦哈哈地批文件,自己则慢条斯理地翻着《高等法阵释难》。 岁月静好,世界和平,哪怕是远处隆隆作响的工地开工的声音,以及二楼陆乘舟“我说了!这个不合格!”“这个也不行!”“动动脑子吧求你们了!”的崩溃发言,也无法打扰谢非言的好心情。 但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人影毛毛躁躁地闯入。 谢非言眼皮都不抬一下,平静道:“都告诉过你多少遍了,做事不可这样焦躁。无论是如何紧急的情况,都要冷静审度,耐心观察……” 眼看谢非言的发言开始向着男妈妈进发,梦观澜果断打断。 “师父!玉清真人要选道侣了,你知道吗?” 谢非言动作停住了。 而与此同时。 与静海幽地有着万万里之遥的地方,被誉为天下第一宗的归元宗内,一个身着朴素道袍的秀丽女子飞速掠上了洗剑峰。 只见这女子年轻貌美,虽只身穿朴素道袍,却也不掩其清丽。这会儿,她面上满是焦急,飞奔上了洗剑峰。到了山腰时,她目光扫过草庐,直冲了进去:“小安?小安你师父呢?他在山上吗?” 草庐内一阵兵荒马乱,一个年轻男子好悬在这女子推门前将衣服拉上了。 “小师叔,你别这么毛躁好不好?怎么说我都是个男人,你门也不敲就——” “想什么呢,你师父那等姿色我都没看上,更别说你了!” “什……” “别废话了,小安,你师父到底在不在山上?” “这个时间,师父他应该在后山……” “行,你继续睡,我走了。” “……” 丢下这位工具人后,曾经的归元宗小师妹,现在的琼意道人,转身直奔后山。 数百年后,洗剑峰依然没什么太大变化,还是那副野蛮生长的模样,草木密集,人迹稀少。 然而,当琼意再度向前一段路程后,她的面前豁然开朗,露出一块齐整剑坪,而剑坪正中坐着的,正是玉清道人,沈辞镜。 此刻,正值黄昏。 暮色笼罩天地,将万物都渡上一层柔光。 可这样的柔光却无法缓和玉清道人面上半点寒霜。 只见坐在剑坪正中的玉清道人宛如冰雪雕铸,隽朗都丽,清华绝俗,每一处容貌每一处细节都如同得天造化,既像是冰雪一样无情,又像是神灵一样完美。 他一身青衣,却难掩疏离,满身暮光,却唯有冰寒。 当他感受到琼意的到来,如鸦羽般的眼睫轻抬,用那双剔透不似活人的眼瞳凝望着琼意时,哪怕是这位早已看惯了这美貌的小师妹,都不由得为这样的姿容而屏息沉迷。 但她很快回神,急急道:“师兄,你要选道侣了?” 沈辞镜眉头微蹙。 琼意追问道:“这样重要的事,我怎么之前从没听你说过?” 沈辞镜皱眉更深。 琼意不知想到了些什么,面上又是懊恼不甘,又是咬牙切齿:“明明师兄你跟……唉,算了!不说这个!!”她用力跺脚,“但是师兄,哪怕你真的要选道侣,风师姐难道不好吗?好歹你与她的剑是一对,这也算是一种天定缘分,就连掌门都很看好你们,可为何你偏要越了风师姐,委托掌门,让掌门为你挑选道侣?所谓的道侣,难道不该是你最亲近的人吗,让掌门为你选道侣又算是什么?” 琼意越说越懊恼,在剑坪上走来走去。 “这会儿整个正道宗门都震动了,恐怕等不了多久就会有数不清的女修来到宗门,想要向师兄你自荐枕……呸呸,是想要自荐,到时候免不得又会起一场风波,这成何体统?!”琼意道,“师兄,这大大不妥啊!” 琼意的声音又急又快,带着丰富的情绪。 然而沈辞镜却只是看着,不发一言。 直到琼意久久等不到回应,恼怒地向沈辞镜嚷嚷着“师兄你倒是说句话啊”的时候,这位如同冰雕玉砌般不近人情的仙人,这才开口,道: “我拜托掌门为我挑选道侣?”沈辞镜声音平静冷淡,如同置身事外,“这事我怎的不知?” “……啊?” 第100章 往事如风 待到送走满头雾水的小师妹后, 沈辞镜看到剑坪外有人探头探脑。 “要来便来,要走便走。”沈辞镜一见便是皱眉,轻斥出声, “这是什么模样?成何体统!” “……” “过来,我检查一下你这些天修炼得如何了。” “……是, 师父。” 剑坪外的宋执安耷拉着一张脸,恹恹地来了。他站上了剑坪,抽出剑,而就在剑出鞘的那一瞬间, 他神色骤然一冷, 仿佛染上了与沈辞镜面上一样的冰霜之色, 而后,气机涌动,一道无形剑意临前, 直刺面门! 宋执安看起来虽是个少年模样, 但修行时间却已不短,修为更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 年纪轻轻就已登堂入室, 臻至元婴。而在剑术上,他也并未落下, 趋于大成,与无形剑意对决之时剑招灵动, 翰逸神飞,一派闲雅潇洒之态。 然而这样的他,依然轻易在沈辞镜手中败北, 十招不过, 便被沈辞镜的剑意划破衣角, 逼至剑坪之外。 “果然还是师父厉害。”宋执安狂拍马屁,“师父这样从修为到仪态都这样完美的神仙人物,一定会有诸多仙子为了成为您的道侣而争破头哩!” 沈辞镜理也不理,只道:“你的剑术许久未曾精进了,怕是已来到瓶颈。” 宋执安嬉皮笑脸:“是啊是啊,师祖说我耍剑光顾着好看了,可是师父你想呀,这剑耍得若是不好看,岂不是白费了徒儿下的这百年苦工?” 学剑也好修行也好,世间的任何一件事都好,想要达到出类拔萃、力压众人的这一步,都是极难的。 宋执安能在区区百年内就达到这样的地步,自然是下了极大的苦工,所以想要给自己找点乐子也无可厚非。 然而同样的,能在短短百年内就从元婴晋至合/体期的沈辞镜,更是称得上恐怖了。 修行者有三大阶段,九大境界。每一次进阶都是千难万难。 宋执安是年轻一辈的领头人物,但他从金丹升至元婴时,可费了不小的功夫,然而他却听说过自己这位师父的壮举:十天筑基,三年金丹,十年元婴,百年合/体。 ——这是人吗? 其实果然还是像民间传说的那样,是仙人转世,神灵下凡吧?! 宋执安每次看到自己这位师父,都忍不住这样想。 而更让他有些酸溜溜的是,自己这位师父修行速度不似常人就算了,就连脸都比他好看! 虽然他们二者的好看不是同一个类型,比如说师父是神仙公子那样完美而不近人情的好看,美则美矣,却不像尘世中人,难免失了温度,而至于他,同门评价他是“虽带着几分天生痞气,但目光湛然若神,意气飞扬”,是人间难得一见的人物。但就算如此,当他站在师父身边时,也还是有被比下去的感觉。 倒是那位时常来找师父的那位云不缺公子,虽然面貌只能说清秀可爱,不过其姿态威仪却叫人过目难忘,哪怕与师父同处一室,也不会黯然失色。 “只可惜云前辈是个男人……”想着想着,宋执安就不由得说出了口,“如果云前辈是女子的话,恐怕比任何人都适合成为师父的道侣吧!” 沈辞镜阖眼,面色无波,但下一刻,一道剑气却倏尔扫过宋执安的头顶,险些没将这小子变成秃头。 宋执安:! 沈辞镜淡淡开口:“既然在山上的修行已再难有寸进,那就准备准备下山历练吧,也免得你思虑太重,杂念太多。” 宋执安:“……” 连骂人想太多都能说得这么清新脱俗,果然是神仙! 宋执安讪笑着,不敢再多话,护着自己的秀发退下了,然而在这样的动作间,一个小册子却从他袖中滑落,掉在地面,封面赫然写着《匪石记》三个大字,正是宋执安上山时被琼意小师叔随手塞的不知名本子。 宋执安还未翻看过,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既然是小师叔塞的本子,那想来不是什么正经东西,于是他唬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捞。 但比他动作更快的是沈辞镜。 也不知沈辞镜掐了个什么法诀,一道劲风刮过,地上的小册子倏尔飞起,轻飘飘擦过宋执安的指尖,落在沈辞镜手中。 沈辞镜粗略翻了翻,倏尔一笑,竟如风拂玉树,新月清晕,叫宋执安都看得呆了呆。 但当沈辞镜话一出口,宋执安的冷汗就下来了。 “你平日里就在看这些书?” 宋执安:“……” 宋执安痛心疾首:“师父!我冤枉!是我上山的时候小——” “不必多说。”沈辞镜收了笑,冷冰冰道,“也不必等明天了,今日便下山去罢。” 宋执安呜咽起来:“师父,这天都这样晚了,我东西也没收……” “天黑之后,我不想再看到你。否则你就留在剑坪闭关百年。” 宋执安看着天边最后一丝晚霞,倒吸一口凉气。 “我这就走!” 宋执安连山腰草庐里的行李都来不及收拾,火烧屁股般的下了山,就怕迟上一步就会被师父压在剑坪,闭关百年。 百年啊!哪怕是修士,又有几个百年? 走,赶紧走,马不停蹄地走! 宋执安飞速消失了。 沈辞镜这才重新将目光落在这本《匪石记》上,重新翻开了它。 这本《匪石记》,不同于寻常的一男主一女主的设置,而是写了两位男主角,以及他们相互纠缠的人生,还有那一段充满了爱与遗憾的悱恻故事。 这两位男主角,一个名为谢匪,而其人也当真是一个带着匪气又带着侠气的人物。他生性不羁,轻蔑人间,但又嫉恶如仇,心怀大义。这样的人物,活成了人世间最豪情又最洒脱的模样,受到无数人的钦羡,但没人知道的是,他独独对于某个人拿不起也放不下。 另一个男主角,名为沈石。沈石虽年少遇难,但因天赋出众,而被大宗派收入门下,而后在短短十年内就晋入元婴,一举成名,美名远播。但这样的他,有着神仙公子的模样,也有着神灵一样的无情无性,但唯独在某一人面前,他不吝笑容,满腔真挚。 他们少年相识,青年相知,虽各自踏上道途,但却又在兜兜转转的缘分下再度重逢,共同渡过难关。 他们经历了种种事件,渡过了重重危机,终于在第八回 袒露心迹,接着又在第九回进入了短暂的反目。虽然这本书漏下了最后一回合没有收录,但按照时人热爱花好月圆的性格,这个故事的最后大概也是重归于好、皆大欢喜吧。 ——重归于好,皆大欢喜。 脑中闪过这个词后,沈辞镜看着这书页中的一段,不由得有些痴了。 “……谢匪知道自己总是要离开的,不是今日,就是明日。而若他走了,那人又该如何呢?他会有多么心痛?” “……或许这便是命运的弄人之处,总叫相爱的两人不能相守。” “……既然结果注定要分离,那为何又要开始?” 沈辞镜轻轻抬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处,在这里,卧着一道骇人的伤疤,像是永远都无法愈合。 “……谢匪爱他,重逾性命,毋庸置疑。” ——他爱我,比爱他自己更甚,毋庸置疑。所以我会爱他,连同他爱我的那一份一起回报他。 这一刻,沈辞镜心脏处突然漏了风,冷冷的,空空的。 像是多年前那人怜悯告诉他梦该醒了的那一瞬间。 他没有再看下去了。 毕竟梦醒了,游戏也已经结束了。 哪怕他曾经那样自以为是地说出过那样可笑的话,这时也已经全都湮没在了时间中。 沈辞镜唇角翘了翘,像是自嘲,又像是嘲笑这写书的人,而后他指尖灵力迸涌,将这本书绞成粉末,任其散落风中。 这一刻,沈辞镜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们口口声声的道侣,转身下了山,来到后山山脚处的密室冰潭前,在冰潭一旁的玉台上坐下。 洗剑峰的人都知道,这一处密室是沈辞镜平日里修行的地方。但无论是宫无一也好,宋执安也好,无事都不会来打扰他,毕竟这里的冰寒气息除了沈辞镜以外没人能够忍受。 所以只有在这里,沈辞镜才会放任自己做一些不想被任何人知道的事。 他从怀中一探,拿出了一块红木,一柄刻刀,开始慢慢雕琢起来。他的心很细,他的手也很巧,因此没一会儿,他就刻出了一只展翅的飞鹰,活灵活现。 沈辞镜细细打量,觉得这木鹰虽然纤毫毕现,但徒有其表,未具其神,于是随手塞到玉台下,又拿出第二块红木开始雕刻,接着又是第三块,第四块。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沈辞镜开始走神,于是他手中红木中浮现出的模样,也开始悄然变化,从飞鹰变作了一个人的模样——分明意气飞扬,却又温柔纵容。 这人有着一张天生风流公子的面容,潇洒不羁,风姿隽爽。他剑眉入鬓,英气勃发,有着世上最明亮的眼睛,和最坚定不移的信念。他时时刻刻都点燃着狂暴火焰,以心燃火,以身祭火,不是烧毁了自己,就是烧毁了他人。 但这样的人,也会露出从不在人前显露的温柔神色。那人分明巧舌如簧,肆意玩弄人心,但在他面前时却连一句重话都不肯说,唯恐某字某句伤了他的心;那人分明风流不羁,能够轻易讨得任何人欢心,但面对他时却又笨拙小心,就连触碰他的手都那样小心翼翼。 沈辞镜目光在手中的木像上逐渐凝固,面色却越发冷了。 是的,这样的人,每一处都表现成喜欢他的模样,所以他也一直认为这个人是爱着他的。 因为,若这样都不算是爱,那么世上还有什么是爱? 所以这就是爱。 所以世上再没有比这人更爱他的人,而他也将会比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爱他。 所以这会是一个完美的故事,一个圆满的结局。 ——沈辞镜本来是这样坚信的。 但他现在……却已经再无法相信任何爱了。 沈辞镜随手将手中的木像丢入冰潭,如鸦羽般的眼睫缓缓合上,闭目修行。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辞镜听到了宫无一的传唤。 “出来吧。”宫无一的声音像是平静又像是叹息,“如今事务杂乱,你不方便继续待在归元宗。” “去无色/界走一趟吧。” 第101章 有何不同 当沈辞镜离开密室, 来到洗剑峰峰顶的洗剑台时,已是第二日傍晚了。 这时,暮光在云层翻涌, 黯淡昏黄,但当它们散落在洗剑台上的师徒二人面上时,却只映出了剑芒的冷色。 宫无一端坐洗剑台上,背对着沈辞镜, 道:“今日起, 你就下山, 去往无色/界拜访东海龙王,向他取回我当年放在他那里的一样东西。” 沈辞镜道:“是。” 沈辞镜知道,宫无一会在这样的时间点上将他支出归元宗, 不外乎是琼意口中的“道侣”的事。沈辞镜从未想过要找道侣, 所以外界沸沸扬扬的“玉清道人正在寻找道侣”的事, 想也知道是归元宗的掌门放出去的。 而如今,宫无一将他支出归元宗,无疑就是对这件事的表态。 沈辞镜将这一切看得分明,但他不发一言,就如同真正的寒冰那样,沉默不语。 这样的沈辞镜,比当年那个总是叨叨着让宫无一生气的话的他要识趣可爱多了, 但宫无一心中却充满了不忍。 他沉默片刻,终于叹了口气, 转身看他:“百年过去了, 你可还在对当年的那件事耿耿于怀?” 沈辞镜沉默, 并未回答。 于是宫无一再度叹息。 一百年前, 在白玉京的仙宴中, 沈辞镜被人发现倒在白玉京山外的海滩上重伤垂死。他的灵魂迟迟不肯离开身躯,不肯放弃这心脏俱碎的残躯,苦苦等待着什么,于是归元宗的人无法,只能拜托白玉京救治,直到沈辞镜有所好转后,这才带回归元宗将养。 而从这以后,沈辞镜就像是着了魔一样,一刻不停地修炼。 原本他三年成丹,十年成婴的速度就已经足以叫人感到恐怖了,可没想到百年后,他竟然一鼓作气,跨过了十之**的修士都无法跨越的门槛,来到了合/体期! 当修士到达这一阶段后,就是真正的脱离凡俗了,只要没有外力的影响,他们就将与天同寿! 因此,当归元宗短短百年时间就出了一个与天同寿的修士时,整个道门都为之震动,而玉清真人的名头越发响亮起来,蜂拥涌向归元宗为沈辞镜举办的大典,之后又受到沈辞镜的美貌所蛊惑,使得“玉清真人沈辞镜”这个名字真正地传播开去,也令沈辞镜脱离了弟子之辈,开始与那些长老宗主之辈同坐一堂。 但对于这样的一切,宫无一却一直怀着一种忧虑,因为他知道,这孩子心里有一个一百年都跨不过去的槛、一道一百年都无法愈合的疤。 宫无一缓和了语调,道:“我知道被挚友背叛的感觉如何,我也知道你心里定然很不好受,但你的人生还很长,不值得为了他人而惩罚自己。” 沈辞镜依然沉默,什么都不肯说。 这样的态度,令宫无一越发忧虑了。 宫无一沉吟片刻,觉得自己既然作为这小子的师父,那么自然有开导他的义务,于是他缓缓开口,第一次说起了一件他从未对人提过的事。 “你或许曾听说过……我曾经,也有一位挚友。而我与他之间,也曾像你与他那样亲密无间。” 沈辞镜第一次抬头看这位师父,打量了一下对方唏嘘又正直的脸色,觉得这位师父可能不明白这样的“亲密无间”是什么意思,于是重新低头,什么都没说。 宫无一继续道:“我与他在一次切磋中不打不相识,结为挚友,心心相印,如同一人。而那时候,我是归元宗最受重视的弟子,他虽也是他宗门最受重视的弟子,但他的宗门在那时却与归元宗相去甚远。因为这个理由,他在我面前总有种患得患失之感,自卑于自己的身份,也不愿叫任何人觉得他不配与我为友,于是便发了狠地去寻那天材地宝法器剑器送与我,像是想要证明他的实力……” 沈辞镜缓缓皱眉,察觉到了微妙。 宫无一:“我心中不忍,劝他不要如此,但他一意坚持,我又不知该怎样排解他的自卑感,于是只能放任了他的作为、只能在收到礼物后以同样贵重的礼物回报他,但他却好像更失望了。后来,我的剑法到了瓶颈,我师父认为我应当入世后再出世,以成全我的剑术,但这样的说法传到了当时的掌门耳中,却成了我要挑选道侣,于是便也没有过问我的意见,广邀同道,为我择妻,一如今天的你这样。” “我那时年轻气盛,看不惯那掌门的做法,直接去同掌门闹了一场,负气下山,遇到了他。我以为他是来安慰于支持我的,毕竟他可是我的挚友啊,但却没想到人心难测,他为了破坏那本就莫须有的道侣大典、为了终有一天能够追赶上我,竟直接迷惑于我,令我与一女子渡过三日**,错过了道侣之典。”宫无一长长叹气,“看啊,人心本就如此叵测,曾经再美好的情谊,也会因嫉妒、自卑、不甘等恶念,坠入魔道。” 沈辞镜眉头皱得更深了,但他抬头看了一眼,却又不知是否是自己会错了意。 沈辞镜道:“后来呢?” 宫无一自嘲道:“后来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一地鸡毛罢了。或许是因为跟我撕破了脸,他便再不遮掩他的恶念,飞书给我,叫我将当年收下的礼物尽数还给他。我实在气过了头,万没想到曾经的挚友竟会有如此面目,于是愤怒之下拔下四根剑骨还给了他,结果一年后,他竟将他出生没多久的女儿放在山门,说是那剑骨的‘谢礼’。我虽看不惯那人,但婴儿总是无辜的,我总不能看着她死在山风中,于是只能抱入宗门,叫掌门收下。” 宫无一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揉了揉眉心,颇为头疼的样子。 沈辞镜不解道:“为何如此?这是何意?” 宫无一叹道:“我又怎么知道他是如何想的?他那人,多思多疑,城府太深,谁都难以摸透他的心思。我原本只道他虽心思诡谲,手段狠辣,但却性情真挚,嫉恶如仇,也是一种堂皇正道,是可以深交的友人,但事实上,有些人从一开始就不该与他们打交道,更遑论深交。” 沈辞镜沉默下来,不知该说什么。 宫无一总结道:“我那友人如此,想来你那友人同样如此。当年我就看不惯他城府太深,怕你们二人重蹈覆辙,但我见他好歹肯为你舍身,便认为或许会有意外,就放任了你们相交……而如今看来,这些性情相似的人,果然做法也往往相似,所以我若一开始约束你,不叫你们二人深交,或许就不会有此恶果。”他叹了口气,有些疲惫,“这是为师的错,是我想得太少,没有当好这个师父。” 沈辞镜摇头,道:“师父不必自责,我与他之间,与师父的事并不相同。” 宫无一道:“有何不同?” “不同在于……我爱他。”沈辞镜声音有些发涩,“是想要与他共度一生的那种爱。” 之后,沈辞镜便走了,消失在了洗剑台。 洗剑台上,宫无一沉默良久,反复思考沈辞镜的话,到底还是没想通,皱眉自语:“这不都是挚友吗?有何不同?” …… 沈辞镜出了洗剑台,向着宗门外而去。 路上,他遇见了风师姐风唱柳。 不,或许这也不算是遇见,而是风唱柳特意在这里堵住了他。 “沈师弟,听说你要挑选道侣?”风唱柳开门见山地问着。 沈辞镜便也直白回答:“并无此事。” 风唱柳垂下眼,神色难测,最后,她长长叹了口气,像是放下了什么,拿出流云剑,递向他。 沈辞镜皱眉看着递到面前的剑,并未接过。 风唱柳道:“我早已注意到了,师弟似乎从很久以前就不再用漱雪剑了,既然如此,我也不必留着这流云剑,不如就送给师弟,由师弟交给你的心仪之人吧。” 风唱柳的话虽不直白,却也不委婉,当即就叫沈辞镜听得呆了呆。 而风唱柳也并未等沈辞镜反应过来,随手将流云剑抛向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辞镜捉着流云剑,怔怔望着风唱柳的背影。 这一刻,他第一次这样认真一位女子,然后,他突然发觉这位师姐似乎有些像一个人。 沈辞镜忍不住出声叫住她:“风师姐!” 风唱柳故作潇洒的身影一僵。 沈辞镜道:“你真的姓风吗?” 风唱柳面色数变,深吸一口气,捏紧了拳头,再度生起锤死这个棒槌的念头。 ——对于一个刚刚向你告白过的师姐,你想说的话就只有这?!就这?! 风唱柳头也不回,没好气道:“我不过一介孤女,又如何知道自己俗家姓氏究竟是什么?” “那你的名字从何而来?” 风唱柳道:“是我的金锁上刻了字。” 沈辞镜道:“可否借我一观。” 风唱柳终于转身,瞪着沈辞镜,万没想到这棒槌竟会提出这个要求。 姑娘的随身之物,是你说想看就能看的?! 你真的不是来找打的吗?! 但面对沈辞镜的这张脸,风唱柳却怎么都说不出拒绝的话。她咬着牙,拳头捏紧松开好几次,终于丧气,取下了脖上的链子,将小巧的金锁从衣襟内拉出,递给沈辞镜。 “可小心着些!”风唱柳叮嘱。 沈辞镜接过这金锁,立即看到了写着“风唱柳”这三个字的那一面。以他的修为,他瞬间便得知了这三个字并非是由刻刀所刻,而是由剑意写下。 而这剑意的主人,正是他曾见过的那位“风月先生”! 所以如今,宫无一的故事沈辞镜已全都对上了。 当年宫无一的挚友,正是曾经的天下第二,白玉京风近月,而宫无一口中的“挚友的女儿”,则是这位“孤女”风唱柳。 可是…… 沈辞镜抬头盯着风唱柳,沉声道:“风师姐,有没有人说过你像一个人?” 风唱柳困惑皱眉:“谁?” ——天下第一剑,宫无一。 第102章 花好月圆 千荡山的别墅区内, 谢非言躺在少有被使用的床上,将手枕在脑后,盯着天花板, 怔怔发呆。 这已是谢非言听到沈辞镜要选道侣的第二天了,但出乎意料的是,谢非言心中并无什么实感,所以也没有什么悲伤或怅然, 甚至没有他以为的欣慰。 他只是觉得有些荒谬, 第一个生出的念头便是——这怎么可能? 沈辞镜怎么会有道侣?沈辞镜又怎么可能用这样的方式来挑选道侣? 这就像是皇帝在过年时被多嘴多舌的亲戚指指点点后自暴自弃拜托对方保媒拉纤一样, 不但荒谬得可笑,毫无逻辑,过分离谱, 更是常人想都不会想到的一幕。 因为——那可是沈辞镜啊! 谢非言想了一个晚上, 怎么想怎么觉得这其中有问题, 于是就开始不由自主地为沈辞镜感到担忧。 事到如今,原著剧情早已面目全非,那些原文的事件也如同脱缰野马,一去不回头。而其中变化最大的一点就是沈辞镜的修为。 在原文中,这会儿的沈辞镜只是区区元婴期,虽在小一辈里算是领军人物、前途无量,但也只是“前途”无量罢了, 至于最后到底能走多远,还要再看。 但如今, 沈辞镜已是合/体期的真人, 其修为本就是举世难逢敌手的程度, 更何况还是精于战斗的剑修, 其地位与原著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归元宗掌门为了拉拢他而迫不及待想要为他寻找道侣,或许也是能够理解…… 不过沈辞镜绝不会接受的。 绝对不会。 因为沈辞镜,因为他—— 谢非言在床上翻来覆去,心中思绪如沸水翻腾,烧灼着他每一寸皮肤。 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一份笃定从何而来,就像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份忐忑和焦虑从何而来一样。他在床上考虑了一夜,脑袋里一片乱麻,最终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于是爬起床来准备去做点正事。 而谢非言决定做的第一件正事,就是检查自己好徒儿的作业。 他走下楼,向客厅里的魔仆道:“把观澜叫来吧,我看看她作业做得怎么样了。” 魔仆愣了愣,小心翼翼看谢非言:“主上,少主她……” “她怎么了?” “她昨日已经启程去沧浪大陆了,而且是您说让她去历练的。”魔仆担忧之色溢于言表,就像是谢非言已经开始老年痴呆了一样。 谢非言揉了揉眉心,勉强从自己混乱的思绪中扒出了这件事的记忆。 没错,好像的确是这样的。 在听到沈辞镜要选道侣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开口,让梦观澜去沧浪大陆入世历练,好像只要这样他就能找到去沧浪大陆的借口。 但他最后没有跟去,甚至因为脑袋里过于杂乱的思绪而转眼忘了这件事,也难怪魔仆的表情这么奇怪…… 谢非言叹了口气,在客厅坐了一会儿。 他终于发觉,自己对“沈辞镜的道侣”这件事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冷静。 虽然他心中并无悲伤,也无欣慰,甚至笃定了沈辞镜不会接受更不会有道侣,但只要想到这样的事正在世上的某个角落准备发生,只要想到有无数人得知了这个消息并开始觊觎沈辞镜身边的位置,甚至觊觎那个人,他就—— 谢非言手上的茶盏蓦然粉碎,那茶水还未落在衣襟上,就被谢非言的灵力烧成了蒸腾雾气。 魔仆吓了一跳,连忙摆上一整套茶器,保证够谢非言捏的。 谢非言看着桌上的一套茶具,又叹了口气。 “我出门一段时间。” 谢非言起身化作流光,离开千荡山,掠过千荡山城,在海边落下。 他负手而立,久久凝视着这片海域,想要像以往那样以此平复自己的心绪。但事实上,他心乱如麻,那有关沈辞镜的消息,就像是骤然丢入镜湖的石子,轻易打破了他勉力伪造出的假象,令他深埋心底的思念汹涌而出,再难以压抑。 喜爱他,想念他,想要见他。 谢非言曾相信时间能够淡忘一切,但他与沈辞镜的分别,竟如同昨日,历历在目,而那份热切和爱意,也毫不褪色,历久弥新。 理智与爱意的拉锯,如同焚心之火,永世难消。 谢非言再难以在静海幽地待下去了,但他也绝不愿去往沧浪大陆,打破那人的平静生活,于是最后,谢非言做出了一个决定—— 去往梦界。 梦界是妖族的聚集之地,需要横渡大海后,在某个特殊的地方一路向上,闯过九霄,这才能到达破界之地,进入这个光怪陆离的、介于梦境与现实的小世界。 这里似梦非梦,似真非真,所以进入梦界修士的修为,也时灵时不灵,很是危险。即便是如谢非言这样与仙人只有一步之遥的大乘修士,也极容易阴沟翻船,一个不小心就会受到灵魂上的重创。因此,在明白这个小世界的特殊性后,谢非言就再没生出过去梦界一探究竟的念头。 如今,谢非言之所以想到这个地方,是因为梦界算是一个短暂的囚笼。在进入梦界后,唯有走到梦界的终点才能脱离此界,所以在这样的心烦意乱时刻,谢非言感到唯有将自己关入梦界,才能令自己冷静下来。 既做了决定,谢非言便不再迟疑,安排好接下来数年的工作后,便去往了梦界。 梦界与无色/界二界都是妖族的聚集之地,它们的入口在同一处海域,只不过梦界要直上九霄,无色/界是直入深海。 在到达梦界的入口前,谢非言恰好有看到有一道影子直入深海,消失不见了,应当是去了无色/界,但他并未在意,直上云霄,毫不犹豫地闯入了梦界。 梦界的妖,是无形的,甚至很难说它们是不是生命。 它们就像是散落在云雾中的一个个思念核心,其懵懂而纯净的灵体,在梦界这个特殊的地方碰撞出了一个又一个梦境。 而谢非言,则在踏入梦界的第一时间,就被引入了这样瑰丽而不可思议的梦境中。 …… “沈姝!你可不要不识好歹,我们大少能看上你们沈家人,是你们沈家的福气!你这样推三拒四,是看不起我们谢大少吗?!” “没错没错,沈辞镜你别以为自己还是当年的沈家人!竟还敢对我们谢大少撂脸子?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这个病秧子,难不成还想跟谢大少做对吗?!” “……” 纷纷乱乱的声音响起,谢非言缓缓回神,看到了被自己踩在脚下的少年主角。 他面色涨红,愤怒的表情奶凶奶凶的,衬着那张脸,好看极了。 谢非言恍惚了一下,呼吸停滞。 ——这一切的事,这一切的人,如同昨日重现。 原来……他闯入的,竟是他自己的梦境吗? 这一刻,谢非言笑了起来,一种莫名的情绪涌动,叫他的眼眶竟有些发热。 他深深地凝视着这个少年,然后就像他曾经做过的那样,一把拽起这个小美人,挑起他的下巴,含笑道:“小美人,你可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难道你就真的不愿意成为我的人吗?” 小美人一愣,瞪他:“胡说!明明你都有十七房小妾了,说喜欢我也不过是在骗我罢了!” 谢非言愣了愣,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小美人竟会说这样的话。按理来说,这时候的沈辞镜对他毫无好感,根本不该关心他那十七房小妾的事才对,但谢非言转念就明白了。 这是梦界,而这里是他的梦境。 所以在他的梦境中,他会心想事成。 所以所有的一切都会完美无缺。 所以他所深爱的人必然也深爱着爱他,没有反目,没有决裂,没有离别。 一切都是最完美的样子。 所以,沈辞镜会爱他。 至少在这个梦里,他会一直爱他。 谢非言胆子大了起来,笑嘻嘻地凑上去,将这小美人抱住,在他肩头撒娇地蹭了蹭,小小声道:“我只是觉得她们好看就带她们回家而已,又没对她们做什么……我喜欢的人只有你啊!我真的好喜欢你啊,小镜子……如果你跟我回家,我就将她们全都送走,好不好?只有你一个,只跟你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好不好?” 小美人气势汹汹地将谢非言从自己身上撕下来,抓着他的衣襟,瞪视着他的眼眶有些发红,看起来像是要打他,但又舍不得下手。 “你说你喜欢我?”小美人质问。 谢非言道:“是啊。” “你说你会永远跟我在一起?!”小美人再次质问。 谢非言道:“会的。” “那好,”小美人简单粗暴,“跟我成亲,我就信你。” 谢非言卡壳了:“……欸?” 小美人冷冷一笑:“怎的?不敢了?!” 谢非言讷讷道:“也……也不是,只是这就成亲……会不会快了点……” 谢非言觉得自己真是太大胆奔放了,竟然做这样的梦,竟然梦到小镜子跟自己打了个照面就要拉他去成亲。 这个梦实在自恋过头,谢非言甚至感到自己脸上开始发热了。 小美人冷道:“你这样满口甜言蜜语,行事浪荡不羁,叫我如何信你?除非你跟我成亲,我就再不怀疑!” 谢非言脸上越来越烫,可能是害羞,也可能是羞愧。 但眼看小美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谢非言赶紧安抚:“成亲,成亲,一定成亲!” “就今天!”小美人凶他。 “啊?” “你有意见?!”小美人脸色又不好看了。 谢非言赶紧哄美人:“没意见,没意见,小镜子想要什么时候成亲都行!” “那就现在!” “?!” 梦境迅速转场。 还没等谢非言明白过来,两人就已经换上了喜服,站在了喜堂。 堂上,是一脸感动的谢老爷子,堂下,是一脸懵逼的众人,包括谢非言。 “一拜天地!” 谢非言稀里糊涂地同身旁那人拜了下去。 “二拜高堂!” 谢非言与身旁的人拜了喜极而泣的谢老爷子。 “夫妻对拜!” 谢非言转过身,直到这时才看到对面那人的模样。 他穿着之前从未穿过的红衣,容光之盛,堪比耀阳。 谢非言怔怔看他,脑中分明一片空白,心中却蓦然一酸,眼眶一热,竟就这样落下泪来。 而谢非言的对面,那个看起来明明不过十六岁的少年,却已经有了成年的风姿气度。 他微微一笑,如春风化雪,花凝晓露。 他们本该隔着层层远山,重重迷雾,但他却拂尽黑暗,向他走来,将缘分的一端系于他手。 小美人轻扯彩球绸带,那双漂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道:“拜。” 谢非言便这样鬼使神差地拜了下去。 …… 一切完美无缺。 一切尽善尽美。 一切……从未发生。 这是个梦。 谢非言如此明白。 而梦终究会醒。 谢非言从未忘记。 但至少,在现在,让他沉浸于这一刻的放肆。 第103章 难舍难分 拜过堂后, 就是洞房。 在被哄闹着送入洞房后,谢非言糊涂的脑袋骤然清醒了几分。 他下意识感到这个梦在这里打住就足够了,毕竟他的羞耻心不足以支撑他完成整个成亲的“流程”。 然而当那个年轻的美人反手将门关上,将门外的一切声音与颜色都抹去, 唯有他的容光笼罩着这一方小天地时, 谢非言却感到自己的腿像是被定在原地, 脑袋里也乱成了一团浆糊。 那个年轻人向他步步逼近, 每走一步就会长大一些,而待到他走到谢非言面前时,他便是成年后的模样。 高大, 俊美。 仙人之姿, 举世无双。 他外表冷如冰霜,待人不假辞色, 但却怀着一片赤子之心, 心中的原则从不因任何事任何人而屈服。 他是最纯粹的人类, 是最无暇的神灵, 是谢非言见过的最纯净的光。 但这样好的人、这样叫他放在心中珍惜的人,却是红了眼眶,质问他道:“为什么要骗我?” 谢非言恍惚了一下。 这一刻,谢非言分明还在新房,但他面前的沈辞镜却似乎变成了那个在白玉京山下被他伤透心的人。 “为什么要丢下我?” 那人步步迫近。 “为什么不爱我?” 那人声声质问。 “为什么……就连骗我都不能骗到最后?” 那人眼眶通红, 盯着他的模样像是凶恶的兽,但当那人的手落在他的面上时, 却依然克制温柔。 “你明知道的……你明知道只要你骗我, 我就会信你……那为什么不肯再继续骗我?” 那人的吻落在了他的唇上, 温柔厮磨。 “再骗骗我吧……再说爱我吧, 阿斐。” 谢非言心脏处空荡荡的地方, 终于在一百年后感到了延迟的疼痛。 是痛得恨不得将心都挖出来给对方看的痛。 分明是他亲手打破那人对他的信任、粉碎那人对他的眷恋,也是他亲口将他们二人之间的感情从根本上否定,好让那人从此以后再也不会相信他,再也不会爱他,也不会为他注定的死亡而动容……这一切的一切,分明是他自己做下的事,可这时,谢非言依然感到了痛。 人心正是如此,人性正是如此。哪怕走在自己认为正确的路上,做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但在夜深人静之时,在允许自己放肆的梦境里,却依然会为此痛彻心扉,肝肠寸断。 这一刻,谢非言突然庆幸眼前的人不是真的,庆幸这样的痛并没有当真降临在那人的身上。 因为谢非言总是舍不得那人痛的。 因为那是他最喜欢,最珍惜,最想要保护的一颗心。 谢非言喃喃轻语:“对不起。”他凝望着这张阔别百年的面容,心中的渴望与思念再不用压抑,“对不起,小镜子,我只是希望你过得好……希望你过得比我好……我爱你,我爱你啊,唯有这件事我从未骗你。” “你骗我!你明明一直都在骗我!”那人发狠地在他唇上咬了一口,但待到真的渗出血后,他却又松了口,眸光复杂地看着那细细的血色,像是怨恨,又像是不舍,“你总是在骗我,你从未答应过我任何事,你也从未爱过我……” “不是的。”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如果不爱我,为什么要来招惹我……” “不是的。” “如果是我不够好,你告诉我,我可以改,我可以变成更好的人,我可以变成你更喜欢的人——但你为什么要走?”那人捉住谢非言的手,放在自己衣裳内,紧贴在他胸口的伤疤上。 那样的温度与伤疤,烫伤了谢非言的手,也烫伤了他的心。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小镜子,你很好,你是最好的人,你什么都不用改!”谢非言心痛如绞,终于忍不住哽咽,“对不起,小镜子,阿镜,对不起,是我不好,你可以生我的气,但是不要气你自己,不要怀疑你自己……是我错了,是我不该用那样的方式离开你,我只是……我只是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谢非言是一个处理任何事都游刃有余的人,除了沈辞镜。 他想要靠近他,又害怕会令他厌恶;他想要触摸他,又害怕烫伤他。 谢非言从不是一个顾虑良多、瞻前顾后的人,除了沈辞镜。 他想要爱他,又害怕无法爱他;他想要他的爱,却又害怕无法回报他;他想要与他长相厮守,却又害怕终会分离。 当年,圣火宫宫主告诉他,他在《神火补天秘要》上的修习之所以迟迟难有进展,是因为他心中的爱太少了。 以心燃火,以情驭火。 圣火宫的火焰,是为情火。 然而谢非言的心中一片荒芜,那熊熊燃烧永不熄灭的,是恶报与怒火。这样的火可以烧尽人间的恶业,可以化作永不熄灭的业火,但却无法妥善地去爱一个人,而终有一天,这永不熄灭的愤怒业火将会烧尽他心中的爱意,再烧伤那个爱他的人。 所以,当谢非言发现自己的情火永远无法压倒怒火时,谢非言就在准备着与沈辞镜分别。 他想了无数种说辞,想了无数个说法,但当最后的分别猝不及防到来时,他却下意识地用了一种最狠又最不可能挽回的方法处理了这件事,既断绝了沈辞镜的念头,也断绝了自己的念头。 决绝是谢非言的习惯。他总是习惯这样冷酷地对待自己,习惯让自己再没有退路,习惯让自己感受痛苦——因为这些痛苦是让他活到今日的良药。 所以,当他再一次习惯地伤害自己之后,谢非言便一直回避这件事,一直拒绝去思考这件事的后果。他知道伤口总会愈合,知道时间能抚平痛苦,知道一切都会过去,只要不要去看不去想,这一切就会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中。 然而当时光倒流,当他真真切切地看到那血淋淋的伤口、触摸这道触目惊心的伤疤时,他却又恍然惊觉,发现他在伤害自己的时候,也以同样的方式伤害了沈辞镜。 谢非言在这一瞬间骤然惊悟—— 他都做了什么?! 直到此刻,谢非言终于明白自己心中这些年的忐忑和辗转从何而来,也终于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那若隐若现的焚心之火终于化作实质。他再也无法忍受,手下用力,扯开了沈辞镜的衣裳,看到了对方胸膛上那丑陋的疤痕。 那是谢非言曾经用手穿过他的胸膛,捏碎他的心脏留下的伤疤。 谢非言怔怔看着这伤疤,而后抬眼去看沈辞镜。 这个梦中人向他笑着,却道:“你要再试一次吗?”梦中人按住谢非言的手,按在那道疤上,“你要再一次捏碎我的心吗?” 谢非言在这一刻失去了语言。 他眼眶发红,骤然俯身亲吻这道伤疤。 “对不起。” 滚烫的吻落在这丑陋的疤上,一种像是痒又像是麻的感觉传遍全身。 梦中人的身体骤然绷紧,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但这一次,谢非言却主动极了,将梦中人拉到床边,推倒在床上。 “你——” 梦中人想要起身,谢非言却按住了他,扯开了他的衣裳,凝视着他白璧微瑕的胸膛,再一次亲了下去。 这一次落在那疤上的,除了滚烫的吻,还有滚烫的泪。 “对不起。” 梦中人身体越发紧绷,有些发怔,身体分明冰冷,但那道被亲吻的伤疤却开始发烫,那被滚烫的泪珠划过的皮肤,温度节节攀升,几乎要将他的心也一同烫伤。 梦中人手上发力,拉着谢非言滚到床榻内侧,用自己的气息将谢非言笼罩身下。 “你爱我?” “我爱你。” 梦中人自嘲一笑:“……你骗我。” 谢非言捉住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心上,轻声道:“没有骗你。”他说,“你挖开看看吧,唯有这件事,从没骗你。” 梦中人的手指有些发颤,骤然用力扯开了谢非言的红衣,将手按在他的胸口,好像下一刻就会穿过谢非言的胸膛,捏碎谢非言的心脏——一如谢非言对他做过的那样。 但他难以下手。 他舍不得。 梦中人用力闭了闭眼。 “我恨你。” “我知道。” “……我爱你。” “……对不起。” 梦中人轻笑一声,意味不明。 他低头亲吻谢非言的唇,报复性地咬开谢非言唇上的伤口,将那血腥的气息卷入二人的口中,让那苦涩的甜蜜纠缠,难舍难分。 谢非言热情地回应他,用力抱紧了他,在这个梦中肆无忌惮地将这个梦中人拉近自己,填充自己心中永远都在渴望的荒芜和空洞。 “我爱你,阿镜,我爱你。”谢非言一遍遍说着,“我最爱的人就是你,只有你,从来都是你。” 谢非言努力抚平面前这个人的痛苦和伤疤,哪怕这只不过是他的梦中人罢了。 但谢非言也舍不得他痛。 也不知道是从谁先开始,这一场带着憎恨、痛苦和报复的亲吻开始变味,而两人的红衣也被撕开,丢下床榻。 房间内开始升温。 谢非言面前的这人,分明只是梦中人罢了,但他的情绪是如此浓烈,痛苦也是如此真切,让谢非言感同身受,心痛如绞。所以当那如同惩戒的亲吻落下时,谢非言几乎连气都要喘不过来,却依然努力回应,抱紧了这个人,一遍遍安抚对方痛楚的心。 “别怕,阿镜,不要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会爱你,一直爱你……所以不要害怕……不要痛……” “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 不知过了多久后,谢非言终于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 而在他身旁,那微凉又微暖的气息包围着他。 “阿斐……如果你要骗我,就继续骗我吧。” 梦中人紧紧抱着他,像是要将他揉入骨血,不分彼此、不再分离。 “一直骗我,永远骗我……永远不要离开我……” 第104章 通灵宝镜 懵懂的迷思如雾散去。 当情丝愈重, 情意愈浓时,沈辞镜突然就醒了。 他睁开眼,飘飘荡荡的一缕魂魄重归体内,目光也由迷惘逐渐恢复清明。然而随着记忆恢复得越多, 他的眉头却皱得越深, 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堪回顾的东西。 “如何?” 此刻, 沈辞镜正坐在深海龙宫中, 面前是持续了数百年都未散的仙宴,这宴上座无虚席,他沈辞镜也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至于出言向沈辞镜发问的, 则是宴会首座上坐着的龙宫主人,东海龙王。 东海龙王乃是真正的龙王, 是统御无色/界海域的水域之主, 与凡间曾自号龙王的陆铎公不可同日而语。他容貌怪异, 虽有人形, 却并无人面,像是某些志怪故事中连化形都做不好的小妖,然而事实上,妖族会遵照人族模样化形不过是人族的想象罢了。对于妖族,特别是对于骄傲的龙族而言, 他们虽会为了方便而变化成人族形态,但却绝不可能遵从人族审美, 完全化作人族模样。 在变化为人形的同时保留自己族群的特征, 才是这些妖族惯来的做法。 因此, 当沈辞镜看到席上面容怪异的东海龙王后, 他没有半点异样, 直言问道:“这是何物?” 被沈辞镜目光所注视的,是一面残破的镜子。这面镜子模样古拙,除了镜面完好外,其它的框架都被磨损得看不出原貌了,自然也叫在座各人看不出这镜子的跟脚与来头。 然而这东海龙王却不知怎的,似乎琢磨出了镜子的妙用,如获至宝,拿到众人面前显摆,而沈辞镜,也正是被其显摆的对象之一。 方才,沈辞镜正是拿起这镜子照了照自己,这才魂游天外,做了一个荒唐梦。 东海龙王抚须笑着,不答反问:“玉清真人可有猜出什么?” 合/体期的沈辞镜,已当得起任何人的一声“真人”,哪怕贵如东海龙王,也不会轻易怠慢。 沈辞镜沉默片刻,不愿将那荒唐梦透漏一分半点,便道:“不知。” 东海龙王大笑起来:“看来真人当真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这才不肯露半点口风。既然如此,我便直说了罢。这镜子,乃是一件难得的法器,并非是为了打打杀杀,反而有通灵窥梦预示之能。常人被这镜子照了,可见到红粉骷髅,大厦将倾;而修士见了,则会获得一些意外收获,或许看到自己的心魔,或许是他人的梦,又或许是未来的提示——谁说得准呢?总之,这是一件极有意思的小玩意儿,我就暂时叫它通灵镜了,真人以为如何?” 如何? 沈辞镜觉得不如何。 若这镜子当真能见到他的心魔、当真能够窥探他的梦境,难道这镜子是在告诉他,他心底其实还在期盼那人回心转意,期盼那人其实爱他至深,期盼那人会像初见时那样对他予取予求? 而这——这竟是他的心魔吗? 若真是如此,他那过去一百年日以继夜的苦修又有何意义? 还是说他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向那人证明他错过了一个不该错过的人吗? 这叫人情何以堪?! 沈辞镜垂下眼,冷淡道:“这镜子来历不明,作用不明,龙王竟也将其放在身旁,倒是胸怀广阔,意念坚定。” 东海龙王也不恼,反而越发笃定沈辞镜是看到了什么不好诉之于口的东西,这才在这里无能狂怒,于是拍腿大笑了起来。 “真人啊真人,我倒是越发好奇你瞧见什么了……这样吧,既然真人说这镜子来历不明,功用不明,我便将这镜子送与真人你了,只盼真人能够好好利用,莫叫我失望!” 沈辞镜眉头轻皱,想到了梦中种种。 这是他这一百年来唯一的一个梦,也是最荒唐的一个梦。 但说到底,梦只不过是梦罢了,又能如何好好利用?是再拜一次堂,还是再一次狠狠折腾那人,叫他软声求饶? ——荒唐! 沈辞镜不欲接话,道:“龙王,此次我来龙宫,不过是为了替我师父拿回他的灵机,龙王若是无事,不如就叫人将那灵机取出交予我,好让我早些回去同师父交差。” 东海龙王笑道:“你可知你师父要你取回的‘灵机’为何?” 沈辞镜道:“不知。” 东海龙王摇头笑道:“我便知晓真人不知。也好,既然真人不喜欢这宴,那便先去偏殿暂歇,灵机的事,不急。”说着,龙王拍了拍手,唤来了妖仆,“送这位真人去歇息一下,对了,拿上那面镜子。” 就这样,沈辞镜被这位奇奇怪怪的东海龙王送进了偏殿,路上还遇到了含羞带怯的龙族公主。那龙族公主是全然的人族模样,一张芙蓉面如花似雾,其心思昭昭,叫人一眼就能看穿。 沈辞镜目不斜视,眉头紧皱,就像是没见到这位公主一样,跟着妖仆走进偏殿,毫不留情地将门合上。 龙族公主满脸愕然。 这位小公主万没有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放下龙族的矜持,化作人类的模样来勾/引这美人,好盼着能与这美人春风一度甚至喜结良缘,结果这美人直接给了她一个闭门羹! 小公主气得直跺脚,恶从胆边生,将偏殿外装饰的珊瑚树全薅薅完了,这才提着裙子,转身离开。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这样毫无情趣、辜负美人的男人,注定独身——去跟你的剑过一辈子吧!”小公主气哼哼走了。 偏殿内,沈辞镜眉毛都没有抬一下,只坐在桌旁,凝视着桌面上的古镜。 这镜子,虽说是龙王硬塞给他的,但沈辞镜心知自己若真要拒绝,也并非拒绝不了。 所以,自己到底是如何做想? 他到底想要什么?! ——我爱你,唯有这件事我从未骗你。 这样的梦代表什么? 沈辞镜不愿去想。 ——对不起,是我不该用那样的方式离开你,我只是……我只是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这样的话代表什么? 沈辞镜不愿明白。 ——我最爱的人就是你,只有你,从来都是你……如果是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这样的心情代表什么? 沈辞镜不愿承认。 他闭上眼,久久沉默,如冰川如寒山,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要就此断绝人的情丝,化作冰石,从此以后再无爱憎情仇。 但最后,他还是睁开了眼,缓缓拿起了这面镜子,对准自己,映照出自己的面容。 熟悉的抽离感再度袭来。 沈辞镜放任这镜子抽走了他的一缕魂魄,飘飘荡荡,直升九霄。 第105章 冰山一角 一缕清魂入九霄。 在经历了那轻悠悠的飘荡后, 沈辞镜的魂魄终于落入实处。 但当他睁开眼后,沈辞镜却发现自己此刻竟是一只幼猫模样,而他面前的也并非他心心念念想要要见到的人, 反倒是一个挂着鼻涕的邋遢男童, 正蹑手蹑脚不怀好意地向他靠近。 沈辞镜心中愕然, 万没想到那古镜这样坑, 不但没让他见到自己相见的人, 反而叫他陷入这样的窘境。他心中来气, 扭头想要离开此处再寻离开梦界的办法, 但他既高估了幼猫的力气,也高估了自己的适应力,才不过支着爪子走了两步, 便噗通摔倒,刚好滚到那男童面前, 对上了男童那纯净至极又残忍至极的眼睛。 “嘿嘿……” 男童嘿嘿一笑,好奇地捏着幼猫的一只爪子, 死死拽着不肯放手。 七八岁的男童本就是人憎狗厌的年纪,下手更是个没轻没重。沈辞镜瞧着小鬼的脸,心中生出不妙与不耐来, 知晓接下来等着自己的恐怕没什么好事,便用力想要挣脱, 同时寻找自己的灵力, 看能否有帮助之法。 然而这梦古怪得很,他此刻身上半点灵力也无, 全然被困在了这个梦境之中, 像是一只真正的幼猫那样孱弱无力, 不但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这幼猫身上的每一处痛楚, 就连这那男童迫近时的不怀好意也越发清晰刺骨。 沈辞镜终于觉得,自己这会儿是鬼迷了心窍。 就像他曾经与龙王说的那样,这镜子来历不明,很有古怪,贸然使用怕是讨不了好——他分明知道这一切,分明清楚这镜子绝不可轻信,但最后他还是主动去照了镜子,致使自己沦落到这样境地。 这不是鬼迷心窍又是什么?! 沈辞镜心中暗暗叹息。 而他面前,男童对幼猫越发感到有趣起来,手上用力,便将整只猫提了起来,好奇地甩了甩。 蜗居在幼猫身体中的沈辞镜,清楚听到幼猫体内骨骼错位的声音。 “虎子,这猫活的死的?怎么不叫啊?” 男童跟小巷外的同伴打招呼,甩着手上的猫。 “你瞧,都不叫呢。” 小巷外的另一男童笑道:“别是只傻猫吧?你丢地上看看它跑不跑?” 男童觉得很有道理,甩手就将幼猫向墙面砸去。 但男童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幼猫脱手的瞬间,它竟勾住了他的袖子,骤然窜至他的面门,细幼却以足够叫人疼痛的爪子毫不留情地在他眼睛上抓了一把。 “哇啊啊啊——” 男童捂眼惨叫起来,两手胡乱扑腾,将来不及闪躲的幼猫用力打落在地。 “虎子!虎子!”男童尖叫了起来,“抓住这死猫,我要杀了它!我要把它丢给大黄吃了!!” 小巷外的男童这才觉察出不妙来,慌慌张张跑进小巷,将幼猫围堵在中间,想要去捉这猫。 然而也不知怎的,这猫分明邋遢孱弱,一只前爪也已经脱臼,软软耷拉在身前,但那幽幽的黑瞳却像是冰又像是刀,冷冷的,刺得人皮肤都发疼,好像他们面前的并非是可随手捏死的幼猫,而是困于浅滩的恶龙。 这些孩子们唬了一跳,一个个想要去抓,却又谁都不敢伸手。 那瞎了眼的男童大声叫喊起来:“猫呢?猫呢?!你们怎么不抓猫了?!” 男童挥着手,大声呵斥,于是这些孩子们相互瞧了几眼,到底还是伸手去捉猫了。 咻—— 咻—— 倏尔,破空声响起,几粒石子从一旁飞来,准确击中了这些伸出的手,惹得这群孩子纷纷痛呼。接着,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形走近,抬起略显疲惫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瞧了一圈。 “欺负猫算什么本事?行了,散了吧。” 说话的这人生就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容,容姿寡淡,身形瘦削,叫人过目即忘,偏偏那双眼睛幽深极了,当它注视旁人时,往往会叫人生出如临深渊的危险感来,似是一个不注意就会被这毒蛇般的人一口吞下。 这样的人的威慑力,可比幼猫大多了。 一群小鬼终于怕了,推搡着那瞎眼男童,头也不回地跑了。 屈居在幼猫体内的沈辞镜被留在小巷内,独自面对这人,神态冷静,目光中既有警惕,也有疑惑。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陌生人总给他一种分外熟悉的感觉。 ——分明是从没见过的面容,分明是从未见过的人,分明是从未听过的声音,哪怕沈辞镜搜空自己的记忆,也找不出这一号人,但那双幽冷又疲惫的眼睛,却叫他心生怅然。 “来吧,小家伙。”这旅人轻笑一声,向沈辞镜伸出手,“我帮你把骨头接回去,否则你接下来的猫生可就惨咯!” 这旅人的话语含笑,带着习惯性的轻佻,既轻浮,又听着气人。 沈辞镜越发感到熟悉了,身体竟在脑袋反应过来之前走向了对方。 “哦?还真来了?”这旅人露出惊讶神色,而后笑容更深,“可真是傻猫,怎的别人叫你一声你便来了?难怪你会被那几个小鬼抓住……可记着了,人类都是大坏蛋,以后可要避着点。” 沈辞镜默不作声,心中吐槽:你还真以为谁都能叫得动他?如果不是看在你—— “咪!” 猫爪上的剧痛猝不及防。 这旅人趁着镜猫走神的瞬间,给他接回了骨头。 “真乖。”这人连声音都是疲惫的,像是走了极远的路,过了极多的桥,耗费了极多的心力。但他落在沈辞镜身上的手,却暖和得很,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行了,这就好了。像你这样的小猫咪,还是赶紧找个小姑娘撒撒娇,求收留吧,可莫要像我一样满世界流浪。” 沈辞镜听着,不知怎的,心中竟生出了些委屈来,不高兴地用肉垫拍了这人一爪子。 这人低低笑着,也不嫌弃幼猫身上的脏污,抱起他就是一亲。 熟悉的气息靠近,沈辞镜僵住了。 而那人的亲吻便落在了他的头上。 “行了,走吧小猫,莫要再被人抓住了。” 这人挥挥手,就要离开。 但沈辞镜却是急了,两三下窜上这人的衣裳,死死勾住他的衣襟不肯松爪。 “谢斐?是不是你?!你是不是谢斐?!” 沈辞镜一张嘴,那一连串气势迫人的逼问顿时变成了娇声娇气的咪呜声。 于是这人果然没感受到沈辞镜的霸气,反倒被突袭的小猫咪萌了一脸。他伸手托住小镜猫,好奇地用指尖怼了怼猫头。 “你竟然不怕我?”他奇道,“你是胆子大还是真的傻?” 沈辞镜气急:“你才傻!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就是谢斐,是不是?!” 一连串的咪呜咪呜再度出口,这人笑容更深。 “行吧,相逢也是有缘。难得遇到一个不怕我的小家伙,就给你这小家伙蹭顿饭再去帮你找个主人吧!” 这人声音轻快起来,疲惫也消退了几分,提着小镜猫往自己衣领里一塞,走出小巷。 沈辞镜猝不及防就与这人进行了极近的接触,那熟悉的气息在猫咪灵敏的嗅觉中越发清晰,越发浓郁,也越发叫他怀念贪恋。这一刻,他不由得僵住了,一种像是别扭又像是害羞的情绪涌动,让他体温逐渐升高。 这人动作一顿,惊奇地戳了戳自己衣领里的小猫,不顾小猫咪呜咪呜的反对,将手指搭在它的肚子上感受了一会儿:“奇怪,猫也会发烧吗?” 沈辞镜:“……” 这人嘀咕:“好像越来越烫了?” “咪!” 沈辞镜愤愤给了他一爪子,将他的手推开。 走开!还在生你气呢,不准占便宜! · 旅人的很快来到了客栈前,抬头看了看这华美的酒楼。 诱人的饭菜香气从酒楼内传出,惹得旅人和猫咪的肚子都开始咕咕叫。 旅人好笑地拍了拍猫咪,并没有进酒楼,而是先在全身搜了一遍,但最后却只拿出了几个铜板。 “穷啊,穷。”旅人有些好笑地说着,“看来只能先顾着我自己咯!” 旅人话是这样说着,但却用这几个铜板买了一盆温水,将小镜猫洗了一遍,然后又向街坊买了一碗饭,甚至死皮赖脸地讨了一条鱼搁在饭上,然后顶着街坊的指桑骂槐,嬉皮笑脸地将这鱼与饭一分为二,一份给了小镜猫,一份留给自己。 “吃吧。”旅人摸着洗干净的幼猫,对那毛茸茸的手感十分满意。 沈辞镜定定看了他一眼,没有推辞,就这样吃起了猫生中的第一顿饭来。 这米十分劣质,说不清是米更多还是糠更多,再混合着鱼肉,滋味十分古怪。 然而沈辞镜面前这人却吃得坦然,笑得洒脱,哪怕此刻的他与乞儿和猫同坐,满身风尘,一脸疲惫,却也不显半点窘迫。 这是沈辞镜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谢非言。 这时的谢非言,没有那张老天赠与他的浪荡风流的俊俏面容,没有了他与生俱来的华贵身份,没有了他力挫强敌时的豪勇决绝,也没有面对沈辞镜时的沉默温柔……这时的他是浪子。 身无分文,随遇而安,不拘小节,四海为家。 他既会为了一只命如浮萍的幼猫而出手,也会笑着收下街坊的指桑骂槐。他曾经端坐云端,不惧荣光加冕,如今也从容趟过污泥,不惧尘埃满身。 沈辞镜在这时的谢非言身上,看到了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独感。 谢非言就好像是来自世界尽头和时间尽头的旅人,当他从容从此世路过后,就会从容离去,消失在无法触及的远方,所以对于自己路经的一切悲欢离合,他都冷眼旁观,无喜无悲,无忧无惧。 这是谢非言从未在沈辞镜面前表现过的一面,也是令沈辞镜忍不住有些惶然的一面。 ——这一切的一切,是曾经发生过的吗?还是只是那坑人的古镜带来的又一场梦境? 如果是梦,他为什么会梦到这样的谢非言?他分明从未见过这样的谢非言,为何会梦见这样的谢非言? 如果这一切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真切存在过的,而他则在古镜的帮助下入了当年某个人的梦,见到了当年的谢非言……那谢非言又为何会变成这样? 没错,沈辞镜虽不知如今到底算是入梦还是通灵又或是别的什么,但面前的人定然就是谢非言! 谢非言有许多许多的秘密、有很多不肯诉之于他人的叛逆想法,沈辞镜向来知道,但从前的他从不介意,只要谢非言留在他的身边就足够,无论对方有多少秘密多少想法都无妨。 谢非言愿意说,他就听,若谢非言不肯说,他就当作不知道。 可这一刻,当见到这个从未见过的谢非言后,沈辞镜突然发现,他其实不该过分信任谢非言的。 因为他还不够了解谢非言。 ——他看到的所有一切,都是谢非言想让他看到的,但那些被谢非言藏起来的东西,又有多深多重? 谢非言的孤独和疏离从何而来?谢非言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心中怀抱着怎样的信念、正在准备与什么样的人战斗? 沈辞镜对此一无所知。 沈辞镜曾以为,对于谢非言只要付诸信任就够了,因为总有一天对方会告诉他的。但事实告诉他,不够,远远不够。 这个狡猾的骗子不应该得到这样的信任,这个狠心的负心者不应该有这样从容的选择。这人不是缓慢盛开的花,不是被握紧就会流逝的沙,而是从天涯而来去往海角的随心之风,从不为任何人停留。 所以,他若想要抓住这个浪子,留下这阵风,他就必须要主动去了解对方,必须要费尽心思将这个狡猾狐狸深埋在黑暗中的心挖出来、抢过来,然后令这人满心满眼只有他,令他再也离不开他。 是的,他应该这样做的。 他早就应该这样做了。 但从现在开始做也并不晚。 因为他已经开始触到了冰山一角。 第106章 一人一猫 天色很快便暗了。 谢非言窝在破庙中, 点燃了一堆火,飘摇的火光将他的眸色照得明明灭灭,他有些出神,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沈辞镜仔细地观察这人, 却不想他此刻的幼猫身体实在体弱, 又恰逢洗了澡没多久, 于是夜风一吹, 他便喷嚏不断。 谢非言被这细小的喷嚏声吸引了视线, 有些讶异也有些好笑, 扯下披风卷成猫窝,将幼猫放了进去。 “看来,得快些给你找个冤大头了。”这家伙轻佻的说话方式还是那般气人, “你这样的小东西,还是得找个好人家好好养大才好, 不过你也切记不可像你的同类那样,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恃宠而骄, 明白吗?”这人嘴里说着不着调的话,一边说还一边伸出手来戳了沈辞镜的脑袋几下,“要知道, 人可是会更喜欢会撒娇的猫儿。” 呵,瞧瞧这家伙说的都是什么话! 什么叫仗着姿色恃宠而骄?有你这样跟你男人说话的吗?给你个机会再说一遍! 小猫咪轻哼一声, 用爪子将谢非言的指头拨开, 张嘴就要咪咪咪,但没想开口就又是一个喷嚏。 “真冷着了?”谢非言眉头微蹙, 将猫咪连同整个猫窝都抱了过来, 向怀里搂了搂, “早知就不为你洗澡了, 但可你是小猫咪啊,不够干净可爱的话怎么能勾引小姑娘来当冤大头呢?我也是为你好。” 这还没完没了了。 沈辞镜用爪子按住这张满是骚话的嘴,但这人反而一笑,微微侧脸,蹭了蹭他的肉垫。 那因风霜而稍显粗粝的面颊轻轻蹭过了幼猫的肉垫,滚烫,酥麻。 沈辞镜像是被烫到一样,收回爪子,既因这人的亲近而心花怒放,又恼恨这人对猫都比对他温柔。 猫有这么可爱吗? 还能比他更可爱吗?! 他可是被誉为道门第一美人的神仙公子,只消一个目光就能令无数人倾倒的玉清真人!无数人慕名而来就为了远远见他一面,而这样的他曾经将自己送上了门都遭到对方拒绝——凭什么?! 他难道还没有猫可爱吗?! 沈辞镜心中恼恨,恶向胆边生,勾着这人的衣袍一扑,将这人踩倒在地上后,恨恨踩了踩这人的胸口。 ——你这人,莫非心是石头做的吗? 为何竟忍心摔碎他的一腔真情? 为何对猫都比对人温柔?! 谢非言自是不知这猫咪心中所想。他顺从地依着小猫咪的力道躺下,看它在自己胸口踩来踩去,面露迟疑之色:“这是……踩奶?这么喜欢我?” 沈辞镜:“……” 沈辞镜炸毛了。 胡说八道! 不知羞耻! 什么……什么叫踩奶?他,他沈辞镜怎么可能做这种事?!而且说的你一个大男人好像有奶一样! 完全想岔了的沈辞镜羞怒攻心,炸成了一团毛球。 谢非言看着这毛茸茸,实在忍不住心中喜爱,将他捞起来塞进自己衣裳里头,贴着胸口那片微烫的皮肤放好,笑声在胸膛内轻震。“好了小猫,该睡了。”他随手将卷起的披风抖开,盖在二人身上,就这样在火堆旁歇下,“咱们有事明天再说可好?乖。” 谢非言的那一声“乖”带着轻微困意,绕在唇齿间,勾出缱绻,也勾得沈辞镜心脏狂跳,齿间发痒。他下意识咬了咬身前的这块皮肤,又用猫咪带着倒刺的舌头舔了舔,心中一些狂妄荒唐的念头再也打不住了。 这人一声轻笑,温热掌心覆上,将幼猫全身都烘得暖洋洋的。 火光温暖,气氛温馨。 但直到睡前,这猫咪心中转过的那些念头,却再不足为外人道。 · 第二天,谢非言早早起了。 这时,天光微亮,破庙中的乞儿们还未醒,四下一片宁静,唯有逐渐熄灭的火堆时不时发出一声细响。 谢非言揣着猫,出了庙,来到河边洗了把脸。 哗啦啦的水声惊动了蜗居在幼猫体内的沈辞镜。他隔着衣裳,迷迷糊糊听到水声之外还有细碎的说话声,于是他心中骤生警惕,拱出了衣裳,勾着谢非言的衣襟跳上他的头,侧耳细听。 谢非言对着猫咪倒是好脾气得很,任由沈辞镜在他头顶蹦跶,只自顾自掬水洗脸。 而沈辞镜则在这样细细的流水声中逐渐听清了随风而来的那些话语。 “……你们听说了没,就在我们不远处的那座城,天乙城里,有一家子的神仙老爷都死了!” “……既然是神仙老爷,怎么会死?” “……谁知道呢,听说就是前些天晚上,突然的烧了场大火,把那一家子都烧死了!” “……神仙还会被烧死?” “……嗐,那肯定也是神仙的火烧的!你可别不信,那一家神仙老爷就姓谢,你要是打发你儿子去城里瞧瞧,保证能见到城南那烧毁的谢家……啧啧,惨啊,听说一家上下全都烧死了,没一人活下来哩!” 天乙城,谢家。 遥远的记忆开始复苏,沈辞镜慢慢想到了什么。 原来,竟是这个时间点吗? 沈辞镜不由得低头去看谢非言,然而河面映出的那张脸,容色寡淡,波澜不惊,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但谢非言真的什么都没听到吗?! 沈辞镜感到这样的谢非言实在熟悉,熟悉得叫他感到陌生。 在沈辞镜的记忆中,谢非言最初不过是个纨绔子弟罢了。 或许谢非言本性纯善,纨绔只是他的一个表象而已,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谢非言的前半生里,他一直过着波澜不惊的富家子弟的生活,其人生阅历甚至比不上年幼便遭逢破家之难的沈辞镜。 然而如今,谢非言骤逢大难,刚从高高在上的富家子弟沦为流浪者,与乞儿同住,但他不但对此适应良好,甚至可以如此冷静地旁听他人随意讨论谢家的破家之祸。 为何? 沈辞镜仔细地观察过了谢非言的神态,发现谢非言面上当真毫无半点异样,就连呼吸也平稳有力,没有露出半点破绽! 分明此刻的谢非言身前没有任何人的存在,可他依然伪装得天/衣无缝,仿佛心冷如铁石。 这一刻,沈辞镜再度生出迷惘来,甚至忍不住开始怀疑这个梦境:一个人,真的可以在短短数天之内就有这样巨大的变化吗? 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他错过的事? 沈辞镜没来得及想更多。 很快,谢非言洗完脸,起身向附近的小镇走去,与河边洗衣民妇的碎言分别,渐行渐远。 进了小镇后,谢非言连早饭都来不及解决,便先在镇上转了一圈,选中了好几家爱猫之人,就想着将脑袋上的这个拖油瓶甩掉,但沈辞镜又不是真的猫,哪里能叫谢非言甩掉,于是二人在经历了“拜拜”“是你?”“拜拜”“又是你?”“我真的要走了”“怎么还是你”这样的捉迷藏后,谢非言终于无可奈何,将这猫咪揣怀里,便去吃早午饭了。 “你这小家伙啊,真不知道是猫是狗,怎么这样黏人?”谢非言戳戳沈辞镜的毛脑袋,道,“说到底我也陪不了你多久,何苦这样跟着我?既然要走,早些走不好吗?” 沈辞镜在心里呵了一声,理直气壮地坐在谢非言肩上,毛茸茸的尾巴在谢非言背上一甩一甩,猫咪骄傲:想甩开我?没门! “不过,你这小家伙倒有些像我认识的一个人。”谢非言用指尖勾了勾猫爪,被嫌弃地一爪拍开后忍不住低笑出声,“他也像你一样,年纪小小就凶得很,真是可爱得紧……” 沈辞镜:“……”谁?!那家伙是谁?! 好哇,你这个负心人,竟还当着他的面夸别人?!! 沈辞镜开始磨牙。 谢非言道:“早知他跑了后还会来找我,我就该再找机会亲他一下。”他啧了一声,道,“我可真是太馋他身子了,可惜他还是个孩子,我可不敢对他做什么。” 沈辞镜又惊又怒,忍不住开始磨爪子了。 “也不知他跟他姐姐现在到了何处,是否安全。不过青山遮不住,想来他很快就能拜入归元宗了吧。” 沈辞镜:“……” 沈辞镜又开始晃起了尾巴。 就知道你馋我身子。 呵,好色之徒! 一人一猫的组合走过街道,引来无数大小姑娘的注目。 也不知道从谁人开始,有人开始走上来,借着与谢非言攀谈的机会看猫,但奇怪的是,这样的事到了后来都会变成姑娘们借着看猫的机会来跟谢非言攀谈。 这些姑娘们看似在看猫,实则在看谢非言。哪怕这会儿的谢非言面容寡淡,过眼即忘,但只要同谢非言说过话,这些姑娘们都会不由自主地靠向谢非言,粉面含羞,凝望着谢非言的眼睛像是藏着星星。而最后,哪怕她们被谢非言一一婉拒,但在离去的时刻她们也没有半点怨憎,反而依依不舍,如同与情郎分别,甚至还有些大胆的姑娘直接将自己的玉佩荷包塞给谢非言,生怕谢非言拒绝,塞完就逃。 沈辞镜在一旁瞧了全程,心里一边酸得冒泡,一边有着十二分的不解:分明世人都好美色,而如今的谢非言只不过有一张寡淡面容罢了,为何他偏偏这样讨女人欢心,甚至使得对方被拒绝后还对他依依不舍、恋恋不忘? ——就连他沈辞镜都没有这个待遇! 抱着这样的困惑,一人一猫用了姑娘们支援的碎银铜板吃了饭,而后上了山。 谢非言环视一周,找到了最大的那颗树后,便翻身坐上,手指轻动,不紧不慢地将自己收到各色荷包系在枝头,风一吹,便晃出五颜六色的波浪来。 沈辞镜跳上枝头,困惑看着谢非言的动作,不明白这样的举动意义何在。 谢非言瞧了他一眼,噗嗤笑了。 “一只猫儿怎么还有这么复杂的表情?”他笑着,再度对猫猫上下其手,摸了一遍后,道,“怎么?好奇我在做什么?” 沈辞镜想要点头,但忍住了,没有露馅—— 他只是一只天真的猫猫而已,他什么都不懂。 谢非言笑道:“这些荷包都是女孩子的可爱心意,我虽用不上,但也不可践踏,所以就干脆替她们祈求一段好姻缘罢。”他指了指树上轻轻晃动的荷包,道,“瞧,很可爱,不是吗?” 沈辞镜怔怔瞧着,突然明白了那些姑娘喜欢谢非言的理由。 他再度跳上谢非言的肩头,侧头舔了舔谢非言的唇角,在谢非言惊讶目光中轻轻咪了一声。 “不对,她们只不过是普通人罢了。” 沈辞镜在心中说道。 “真正可爱的人,是你啊。” 第107章 天下父母心 因着沈辞镜这个拖油瓶的监督下, 如浪子一般居无定所的谢非言不得不在镇上多停留了几日。 于是在这几天,沈辞镜再次见识了一个人到底能多讨人喜欢,以及一个人到底能多不讨人喜欢。 谢非言的那张嘴, 真可谓是见人说人话, 见鬼说鬼话。他可以同任何人打成一片, 上至高官,下至乞儿, 只要他想,没有他攻克不下来的人;但与此同时, 他也可以轻易踩中他人的痛点,无论是再好脾气的人还是将自己隐藏得再深的人, 他都能用寥寥几句撩拨出他人怒气,令人恨极。他会精准地把握人际交往的那条线, 将每个人能够靠近的距离精准划分,即亲近,又疏远。无论再怎样喜欢他的人, 对他的印象也是空落落的, 而若要叫人说出他的特征, 更是毫无头绪。 像是存在, 又像是不存在。 这样的谢非言充满了神秘的谜团, 让沈辞镜忍不住为之沉迷, 为之好奇, 为之困惑—— 一个经历简单无波无澜的纨绔子弟, 为何会有这样多变的一面? 谢非言他到底是何人?! 在这样的困惑中, 沈辞镜越发仔细地观察起了谢非言, 而落在外人眼中, 就是这只小猫咪爱极了谢非言, 对谢非言寸步不离,恨不得永远赖在谢非言的身上。 有些在这几天同谢非言混熟了的人,会忍不住打趣这只同谢非言一点都不搭的漂亮猫儿,还会在毛茸茸的诱惑下上前逗猫,但最后这些人都被凶巴巴的爪子一一拍了回去。 “噫!宁兄,你这猫儿可真凶啊!” “猫儿可爱就够了,被抓几下也无妨。” “宁兄可被抓过?” “自然。” 于是二人便大笑起来,只叫沈辞镜听得暗自磨牙。 ——真是胡说八道!他什么时候抓过你了? 屈居在猫儿体内的沈辞镜自知自己抓谁都没抓过谢非言,但这负心人一点都没察觉到他对他的珍重,亲也亲了抱也抱了,最后还反口污蔑他对他一视同仁。 真是胡说! 你这人,怎的这样铁石心肠?! 沈辞镜越想越是气恼,啊呜一口咬在谢非言的脖颈上,细细的小牙在谢非言的那一小块皮肤上磨来磨去,半天没咬下去,倒叫谢非言痒得发笑。 “怎么又生气了?小家伙脾气还挺大。” 谢非言将小镜猫从脖子上提下来塞进怀里。 “嘘,别闹,今天我们去李大娘家蹭饭。” 谢非言如今的状况如今的模样,自然不能称自己为谢家人或谢非言,所以在外行走时,他就称自己为宁一。 实在是个很没水平的名字。 后来,到了这坐落在河畔的三水镇后,谢非言揣猫溜达的过程中遇上了一位在桥上摔倒的大娘,篮里的瓜果蔬菜全都滚落了,自己也爬不起来了,于是谢非言随手收拾了瓜果,又把大娘送回了家。 那大娘觉得谢非言实在是个好小伙,热情留谢非言吃了饭——虽然最后是谢非言自己动手劈了柴挑了水做了饭,但也的确算得上留了顿饭。 后来,谢非言发现大娘在桥上的那一跤摔得有点重,所以当他在被沈氏拖油瓶绊住脚的同时,他也会每天去大娘那儿照看一下,随手帮行动不便的大娘劈个柴挑个水什么的。那大娘对谢非言十二分感激和欢迎,好感节节攀升,才不过几天功夫就从“小伙”升级到了“小宁”,简直恨不得给他拉纤保媒,让这样的好小伙也能有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 沈辞镜又酸得在心里冒泡了:修士寒暑不侵,哪里需要什么知冷知热的人?而且这事我也会! 在谢非言脱了上衣给大娘劈柴的时候,大娘坐在一旁,向谢非言絮絮叨叨地嘱咐,沈辞镜则蹲在桌上,一边在心里发酸一边竖着耳朵听。 “……现在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了,虽白日温度高,但夜深后会变得湿凉,小宁你要记得多加衣裳,莫要贪凉。” 沈辞镜心中记着小笔记:要加衣。 “……像你这样的小伙,本就气火旺,等入了秋后更是容易上火,所以平日里要多喝点莲子粥。不过我也知晓你们这样的大小伙总是不爱喝粥,所以平日里多喝点凉茶也是一样。” 沈辞镜心中记着小笔记:多喝凉茶。 咦?等等?这怎么又要保暖又要降火的? 沈辞镜忍不住挠头,发出猫猫困惑。 而谢非言则随口应声,拿劳动力混了口饭后,便揣着猫出了门。 沈辞镜从谢非言衣襟探出猫头来,毛茸茸的脑袋随着谢非言前进的脚步一晃一晃,心里还在琢磨着李大娘方才的叮嘱,可不知怎的,谢非言前进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沈辞镜疑惑抬头,发现谢非言正站在某个岔路口前,侧头向小巷深处望去,而在谢非言的目光尽头,是个坐在门前台阶上的大娘,头发凌乱,面上也有些疯疯癫癫的。 沈辞镜听李大娘说过,这小巷子里住了一个半疯的婆子,姓宁,听说早年的她也有一段美满人生,嫁给了一位教书先生,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然而世事弄人,她夫家命短早死,留下她与儿子相依为命。而待到她好不容易将儿子拉扯长大后,她的儿子又被某个路过的江湖门派当作劳役拉走了,一去不回,也不知是生是死。从此之后,这大娘便疯了,每日都守在门前痴痴等着她儿子回来,这一等就是十年。 谢非言在原地瞧了一会儿,神色发怔,不知在想什么。 而这时,巷子里的疯大娘刚好瞧了过来,在看到谢非言的那一刻便失态站起,浑浊的眼睛里滚出泪来。 “小斐?是你回来了吗,小斐?!” 谢非言一震,身体紧绷,叫藏在他衣襟下的沈辞镜可以清晰感到他胸膛内骤然加速的心跳。 谢非言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不由自主地在那疯大娘面前停下。 疯大娘泣不成声,枯槁的手一寸寸摸过谢非言的面颊,浑浊的眼睛像是疯的又像是醒的。 “好,好,好,我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一边笑一边哭,最后将谢非言拉进了杂草丛生的屋子里,将谢非言按在桌前,自己则佝偻着身子,去够灶上的冷锅。 “来吧,来吧,我儿,快吃吧。”疯大娘盛出了一碗说不上是米是糠的饭来,放在了谢非言的面前,慈爱看他,“小斐啊,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怎么都不回来看看娘?阿娘知道,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总是喜欢在外面闯荡,想要挣出钱和名头来,但阿娘只求你平平安安,常回来看看阿娘。” “你平日里,也莫要太勉强自己。阿娘知道你性格要强,喜欢争强好胜,但有些事你可避就避,阿娘想要小斐你做个好人,但也想要你保重自己啊!” “这些年来,阿娘一直没陪在你身边,也不知你这些年如何过的。冷也好热也好,困难也好挫折也好,阿娘竟然全都不知道……小斐,日后莫要这样了,阿娘好担心你啊。” “……” 在疯大娘的絮絮叨叨中,谢非言沉默看着面前的这碗饭,沉默地将它吃了下去。 最后,他放下碗,向疯大娘问道:“你有什么愿望吗?” 那疯大娘呆呆看他,缓缓回神,慈爱笑道:“阿娘只想要小斐你平平安安,在阿娘能看到的地方,好好活着。” 谢非言垂下眼。 片刻后,他应道:“好。” “我帮你带他回来。” 第108章 少年侠气 谢非言出了这院子后, 便不顾沈辞镜的反对,将他拜托给了李大娘照料,自己则出了院子, 径直离开。 李大娘心中担忧, 问他去哪儿, 他也不说,只道自己很快回来。 而沈辞镜心中又急又气, 挣扎着想要跟上,但一只幼猫如何挣得开一个成年人, 更何况谢非言离去得决绝果断,再不回头。 沈辞镜看着这一意孤行的背影, 心中有些凉了。 分明沈辞镜也明白,自己此刻不过只是一只猫而已, 而且还是个需要悉心照料的拖油瓶、只会拖后腿的存在,但他依然忍不住想到当初谢非言离开的背影,忍不住感到一阵难以遏制的颓丧和绝望凉意。 每一次都是这样, 一次又一次全都是这样—……难道是这通灵宝镜在告诉他, 他与这个人注定有缘无份, 告诉他一切不要强求吗?! ——他不信! 世上哪有这般招惹了他人一腔真情后, 还能抽身离去全身而退的好事? 哪怕有缘无分又如何? 他偏要强求! 沈辞镜心中骤然生出怒气来, 那一直飘飘渺渺难以被捕捉的灵力终于涌出, 推动他脱离了幼猫的身体, 化作无形之风, 一路跟了上去。 谢非言实在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物。 在离开了李大娘的院子后, 他出了镇, 打听到了那帮派的名字和方向后, 便一个唿哨唤来骏马, 翻身而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三水镇。 他一路前行,像是感不到疲惫一样,日夜兼程,横跨万里,马都换了数匹,这才在数天后的下午来到了刀马镇。 刀马镇是楚国与魏国的交界处,民风剽悍,街上人人佩刀,身材高大,一言不合,便拉开架势,要一决高下。 对于此情此景,人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甚至还有人击筑而歌,为胜者叫好。 沈辞镜一路跟在谢非言身后,看着他进了这满是风沙的小镇,坐在了唯一的酒楼中,目光幽亮。 谢非言叫来了小二,丢下了不知哪儿顺来的几粒碎银,短短打探几句,得知这正是当年绑走宁大娘儿子的江湖帮派七星门的驻地后,便开始打探十年前被七星门绑来的人下场如何。 那小二摆手:“这位爷,你可别问了,那七星门啊——”小二不再说话,只是摇头,讳莫如深,“而且这位爷,您想,十年未归又音讯全无的人,下场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 是啊,被凶恶的江湖门派绑走,一去十年,音讯全无,这其中代表的意义,无论是宁大娘也好,街坊也好,或是谢非言也好,又有谁会不知呢? 但谢非言还是来了。 这时,酒楼外那击筑人口中正在唱着《六州歌头》。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 “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谢非言仰头喝了最后一口酒,扬长而去。 他来到七星门驻地,折断那旌旌猎旗,劈开门上铁环,一脚踹开那扇威严赫赫的黑门! 随着一声轰然巨响,铁门砸穿影壁,落入院中,碎石飞溅,地动山摇。有人骇然奔出,向谢非言结巴着喝道:“大胆贼人!你可知这里是七星门的地盘,怎敢如此放肆?!有胆便报上名来!” 谢非言扬声大笑:“我自是无名无姓,不足挂齿,但我如今却是为了一人而来,要取你们七星门门主项上人头!” “放肆!” 一声暴喝响起,而后一个几乎有二人高的壮汉提刀排众而出,正是七星门门主! 那门主怒不可遏,喝骂一句后,提刀就向谢非言砍下。 在这牛高马大的门主面前,谢非言孱弱得好似孩童,但他却毫不畏惧,悍然拔刀,正面迎上,竟硬碰硬地击退了这门主! 一刀过后,七星门门主噔噔后退,面色惊疑不定,万没想到力能扛鼎的自己竟会被这瘦弱的小子击退。他面上终于带上了些许凝重之色,沉声问道:“阁下究竟是何人?为何来我七星门闹事?” 谢非言拂刀一笑:“我也说了,我这人姓名不足挂齿,只是不知门主可还记得,十年前你曾路经三水镇,带走了一个名为宁斐的年轻人。” 这门主皱眉,不以为意:“十年前的事,哪里还记得?” 谢非言低笑道:“是啊,你这样的人物自是不会记得的。你不会记得你曾经断送过一个年轻人的性命,也不会记得你曾夺走了一个母亲的全部希望,你只知晓弱肉强食,胜者通吃!”他一顿,骤然大笑出声,“那么如今就让我来告诉你,我才是那个强者!我才是那个胜者!” 七星门门主并非庸才,已明白了谢非言的意思。他脸色骤沉,喝道:“狂妄之徒,莫要以为你能接下我的一刀就如何了得!你刀法生疏,步法混乱,手上无茧,想来多年养尊处优,只不过空有一身蛮力罢了!这样的你,竟也想要凭一腔义气,一人挑下我们整个七星门?简直痴心妄想,可笑至极!” “那就来试试好了!” 于是七星门倾巢而出,蜂拥而上。 而谢非言也浑然不惧,提刀迎上。 但就像七星门门主之前评价的那样,谢非言在刀术上多有生疏,像是只见他人舞过而自己从未上手一样,挥动间频频出错,给了围攻者可乘之机,令自己频频见红,也叫旁观的沈辞镜心急如焚,全凭他炼气修士的身份才撑到现在。 然而叫人心惊的是,谢非言在刀术上的进步快得可怕,那火红色的斩火刀挥动起来,彷佛带着焚天怒火,短短片刻便从左支右绌到游刃有余。再加上他悍然不退的血气之勇,竟是叫对手越战越怕,且战且走。 也不知是从谁开始,有人丢下了刀剑,有人仓惶而逃,围攻谢非言的人开始逐渐变少。 七星门门主惊怒大喝,又是怒斥又是利诱,想要整合这个摇摇欲坠的门派。然而,在谢非言那火一样的刀光下,围攻的人还是在一点点变少。 又片刻后,当进步神速的谢非言用刀砍下了第一个的脑袋后,血液飞溅开来,将本就满身伤口的他全身染红,如同浴血修罗,带着所向披靡的骇然血气,于是这些乌合之众终于惶然大叫,一哄而散,徒留寥寥几人。 而就在这几人中,也有人痛哭流涕地丢下刀剑,向谢非言祈求活命机会。 ——当整个七星门倾巢而出时,也没能叫谢非言命丧刀下,而如今的他们又能拿谢非言如何? 七星门门主终于明白大势已去,手中的刀刚慢上片刻,就被谢非言割下脑袋,徒留无首身躯轰然倒下。 谢非言提着七星门门主的首级,满身浴血,大笑而去。 而在这刀马镇唯一的酒楼外,那击筑人的《六州歌头》方唱到第三回 。 “似黄梁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 “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 “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谢非言如同不知疲倦,洗了满身血腥,用石灰布帛裹了人头,策马而回。 而就在谢非言回到三水镇的当夜,疯大娘看着这七星门门主的人头,终于从十年的疯疯癫癫中清醒过来,大哭一场,之后油尽灯枯,含笑而终。 数天后,谢非言吞下一粒丹药,很快又变化为了另一人的模样,而后一手操办了宁大娘的丧事,以七星门门主的人头为祭,让这位宁大娘风光下葬。当有人见他眼生,问及他的姓名时,他绝口不提谢非言,也不提及自己的化名宁一,只是以宁大娘的儿子宁斐之名现世。 后来,时过境迁。 数月后,当谢非言以归乡的宁斐之名与众人打好了关系,并将那幼猫养大后,他再一次将猫交给了李大娘,独身离去。 “孩子,你又要走了?”唯一知晓些内情的李大娘不由得担忧道,“你这一次又要去何处?” 谢非言答道:“广陵城。” 李大娘道:“不能不去吗?” “不能不去。” 李大娘叹了口气,道:“如此,你便将这猫带上吧,也算是个陪伴。” 谢非言摇头道:“我要做的事,刀口舔血,有性命之危,哪里能带上它?” “它就像是人一样有灵性,还这般喜欢你,难道你就忍心这么抛下它吗?” 谢非言叹道:“正是因为它喜欢我,我才不得不丢下它,这样一来,万一我日后功败垂成,命丧他乡,它也不至于伤心。而我若是将它带走,常伴身边,情谊日渐深厚,那么待它看到我身死之时,又该有多么难过?” 李大娘含泪道:“你这孩子,怎么就知晓你会死?你若带上它,以它的聪明说不定还能帮上你,而你这样生生抛弃它,难道就会让它好过吗?” 谢非言看了猫一眼,垂眼敛去面上的柔和,转身离去。 “无妨,我自是不要紧的,而它,想来也是无妨……因为痛过这一次后,就不会再痛了。” “生离总是好过死别。” 谢非言渐行渐远,身形消失在了暮光的尽头,消融在了黑暗之中。 一如那天消失在白玉京下浩瀚大海、茫茫雾气之中的背影。 · 一缕轻魄下九霄。 下坠感结束后,沈辞镜感到了自己的身体。 他醒了。 第109章 为何而爱 沈辞镜醒了。 但他却又仿佛身处梦中。 他的脑袋昏昏沉沉, 身体忽轻忽重,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化作令人颤栗的酥麻痒意流遍全身,令他坐立难安。 ——是他想的那样吗? 沈辞镜忍不住在这一刻站起身来, 在这偏殿中反复踱步。 “生离总好过死别……” “因为痛过这一次后,就不会再痛了……” 沈辞镜对这句话并不陌生。 因为在过去的那一百年里, 每当他日夜难寐、无法安寝的时候,他总是会想到那一天的那个背影, 还有那句意味不明的话。 “不要害怕……哪怕是痛, 也不要怕。因为痛过这一次后, 就不会再痛了。” 一百年前,当沈辞镜有那么多不懂的事的时候, 他难以明白这段话的意思。 一百年后,沈辞镜已经明白了那么多的人情与人心, 他却依然读不懂谢非言。 直到今天。 所以——是他想的那样吗?! 沈辞镜看着桌上倒置的镜子, 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次进入那个梦境,见到那个让他难以忘怀又恨入骨髓的人。 但他数次拿起, 又数次放下。 他不断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切不可冲动行事, 也绝不可自作多情, 更不能被那可耻的期盼所误导,对一个不该抱有期冀的人怀有早该泯灭的心情。 可一个细细的声音在他脑中一次次徘徊,令他每次强行将那期冀掐灭后,又再度生出酸楚希望。 ——如果,这一切真的是他想的那样呢? 如果那个人当真是爱他的,只是如同对待那只猫儿一样对待他, 只是害怕他伤心才会离开他……如果真的是这样呢? “那人撒谎成性, 你怎能这样为他开脱?” “但他若真的爱我呢?” “你那一腔真情被践踏过一次还不够, 一定要送给人践踏第二次才肯甘心吗?” “但他若真的爱我呢?” “他拒绝的话那样清晰明白,你一定要做那毫无廉耻死缠烂打之事吗?” “但他若真的爱我呢?” “这世上哪有离了另一人就活不了的?事到如今,无论曾经如何,无论他是怎么想的,既然他已经那样拒绝过你了,为何你还不肯放手?你这般自甘下贱,要做到什么地步才够?!” “但他若真的爱我呢?” …… 沈辞镜的脑中乱成了一团,数个念头在脑袋里争先恐后地冒出,试图压倒对方。 最后,那些杂乱无章的念头一个个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句微弱却坚持的话。 ——但他若真的爱我呢? 若他爱我如同我爱他一样,若他心有苦衷难以言明,若他伤我如此只是为了我好……我又该如何? 这一刻,那位无名的书斋先生的话,再一次在他耳畔回响: 沈辞镜,你要知道,人最不该有的,便是这一意孤行的‘我为你好’的心思。它伤人至深,还叫你恨无可恨。如今,他既会因舍不得你而抛下你一次,日后,他就能因‘为了你好’而抛下你第二次。若他一意离你而去、一意孤身赴死,到时候你又要如何? 他要如何? 他恨他。恨那人一意孤行、伤他至深,恨那人自作主张、一次次将他甩下头也不回! 但他能如何? 他爱他。爱那人的神秘与复杂,爱那人的孤寂沉默也爱他的豪勇狂妄,哪怕那人踏碎了他的心,他也难以控制自己不去爱他。 所以他该如何? 沈辞镜定定坐在原处,澄明剔透的眼中涌出了属于人类的复杂和苦涩。 他沉默片刻,再一次拿起了古镜。 · 当沈辞镜第一次看向古镜时,他有自己的身体,能够掌控局面的主权。 当他第二次看向古镜时,他被困于猫咪的体内,诸事不便,哪怕偶尔能冲破幼猫身体的束缚,但却也难以显现人前。 而当他第三次看向古镜时,他则干脆连幼猫的身体都没了,只化作了一缕幽魂,在广陵城内飘荡。 是的,广陵城,面前出现在沈辞镜眼中的这座城,毫无疑问就是广陵城,而且应当是陆铎公还活着时的广陵城。 一百多年前,在陆铎公死后,广陵城便一点点衰败了下去,甚至数次毁灭重建,后来,随着一阵冲天的火云,那整座广陵城都从大地上消失不见,彻底淹没在了时间中,成了沧浪大陆人们口中“传说的仙城”。 那时候,当沈辞镜听到“火云将广陵城带走了”的传闻后,也曾有过某些猜想,但他不敢肯定,也不愿多想,因他不愿叫自己记忆中那个模糊矛盾的身形越发混沌。 可现在…… 沈辞镜随着风,飘荡着前进,寻找着谢非言的踪迹。 沈辞镜知道,现在的谢非言,化名宁斐,潜入了镇海卫,之后,他更是会在海兽袭城中大放异彩,将原镇海卫的指挥使取而代之,成为那个有着赫赫凶名的宁指挥使;沈辞镜还知道,在谢家大祸后的第三年,也就是宁斐扬名的第二年,谢非言将单枪匹马杀入东方高我的水上行宫,以一己之力诛杀东方高我,在那座水上行宫的正殿里挂上东方高我的项上人头! 如此凶狠,如此狡诈。 如此傲慢,如此轻狂! 沈辞镜一直知晓谢非言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但在他面前时,谢非言除了最后的那一刻之外,一直是温柔而宽容的,如同被驯服的忠诚的狐狸,温暖可靠。然而当沈辞镜踩着谢非言的步伐一路走来后,他才发现这样的人绝不可能是狐狸,因狐狸绝不会有他的胆魄与刻毒;而这样的人也不可能是毒蛇,因为毒蛇绝不会有他的义气与胆魄;甚至也不是雄鹰、不是蛟龙,不是任何人或任何动物。 ——他只是谢斐,谢非言。 独一无二的谢非言。 而这样的谢非言,却爱着他? 为什么? 沈辞镜曾经从不思考这样的问题,但在历经分别后,他却开始患得患失。随着他对谢非言了解越深,他就越忍不住对他的喜爱,也越忍不住心中的疑惑忐忑: “他为何会爱我?为何独独对我青眼有加?” “他……还会继续爱我吗?” …… 这一天,正是满月。 沈辞镜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便不觉想到了谢非言。 在那聚少离多又甜蜜得像是梦一样的十年中,沈辞镜最喜欢的便是满月的时候。因为他若在满月的夜晚来到谢非言身边,那么向来表现得有些害羞的谢非言就会变得分外热情,抱着他不肯撒手。而若是再幸运一些,沈辞镜甚至能够看到他撒娇的样子。 非常可爱。 是时隔百年后依然能叫沈辞镜为之怦然心动的可爱。 所以后来,沈辞镜都会尽量在满月的时候来到谢非言的身旁,与他同榻相拥,抵足而眠。 之后,在成为猫咪的那几个月里,沈辞镜也曾冒出过这样不够君子的念头,想要看看这一天独自一人的谢非言是不是也这样可爱。 但谢非言却狡猾得很,每到这一天都会离开三水镇,消失不见,直到两天后才会疲惫归来。 而如今,又是满月时分。 这时的谢非言,又会身在何处? 沈辞镜飘飘荡荡,先是去了城主府,后又去了镇海卫指挥所,甚至他还去了谢非言在镇海卫指挥所一侧购置的房屋,却全都没找到那狡猾的人。 难道,这一天的他也像是在三水镇一样,离开了广陵城吗? 沈辞镜满心困惑,来到了城主府的书房顶端,登高而望,细心观察着所有谢非言可能会去的地方。 最后,沈辞镜终于在海岸的高崖下见到了熟悉的衣角。 ——一定是他! 沈辞镜下意识生出欢喜来,心念一动,便来到这海崖的阴影下,向谢非言飘去。 然而就在他出现的这一瞬间,浓郁血气扑面而来。 沈辞镜心中咯噔一下,凝神细看,这才发现谢非言独自坐在黑暗中,与月色仅有一步之遥。对方神态平静,双目疲惫微阖,似乎只是小憩片刻,但偏偏面如金纸,气息奄奄。 沈辞镜心脏狂跳,忍不住又靠近了几步,直到视线越发清晰,这才发现地上有一柄沾血的匕首扔在一旁,而谢非言的双手手臂上,则有着纵横交错的刀痕! 触目惊心的血液汩汩从伤口流出,在地面汇聚,叫人胆战心惊,难以相信一个人体内竟然能够流出这样多的血来,而沈辞镜嗅到的浓郁血气,也正是由此而来! 这一刻,沈辞镜震在原地,几乎停止了思考。 他呆呆看着谢非言,突然想到了他当年离开天乙城后,发现自己没有将灵宝碎片带走,不得不返程回家的时刻。 那一天,同样也是满月。 谢非言不知怎的进了沈家旧宅,坐在槐树下,神态平静地任由灵宝的寒气蚕食自己,放任自己一步步走向死亡。 ——若他没有恰好在那一天回去,恰好打断了他,是否这世上就再也没有谢非言这个人了? 沈辞镜不敢想,不忍想。 他来到谢非言面前,伸出手,颤抖地拂过这人疲惫的面容,拂过那双眼睛。 他突然明白了谢非言原来真的是爱他的。 也明白了谢非言为何爱他。 因为他是他的药。 谢非言不爱人,只爱他。 谢非言为他留在人间。 第110章 君子之器 离开了那梦境, 魂魄重归体内后,沈辞镜再也按捺不住,离开偏殿, 想要向东海龙王告辞,去寻那个狡猾可恨又可怜可爱的傻子。 在路过那来历不明的古镜时, 沈辞镜脚步一顿,到底还是用袖里乾坤的法术将它收了起来。 他匆匆与东海龙王告辞, 不顾东海龙王的挽留, 匆匆离开了这海底龙宫, 离开妖族聚集的无色/界,回到人间。 这些年来, 沈辞镜一直都知道谢非言就在大海的另一边,以魔尊之身坐镇静海幽地, 只不过他从未深想, 也从未试着去找对方,甚至拒绝去听所有有关静海幽地的事, 只自顾自埋头苦修。 曾经的沈辞镜以为这是正确的决定,现在的他却忍不住心中的焦虑与懊恼:当年的他怎么就没有多注意一下谢非言的去向?当年在师父和掌门谈论静海幽地的时候他怎么就没有多听一会儿?这会儿在这偌大的静海幽地中, 他要如何去寻谢非言?! 正道与魔门向来是死对头, 他若贸然闯入静海幽地,定会如同沸油泼水般,一发不可收拾,遭到所有魔修的围攻。 他对那些魔修半点兴趣也无,不想浪费分毫时间在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身上。他如今唯一的想法就是要找到谢非言,在一个只有他与谢非言二人的地方, 问清当年的所有, 看看这个可恨的狡猾鬼在离开他的这些年里到底过得怎么样。 ——但他要从何找起?! 沈辞镜难掩焦虑。 而更令其雪上加霜的是, 他才思考了没一会儿,就感到腰间玉佩开始发烫。 这是沈辞镜留给他那不成器的徒儿的传讯玉佩。 沈辞镜捉起玉佩,输入灵力,于是一声惶然惨叫响起:“师父救命!!!” 沈辞镜:“……” 沈辞镜刚犹豫一下,于是第二道传讯便就紧随其后。 “十万火急!师父!你再不来就见不到你的好徒儿了!!” 沈辞镜眉头深皱,忍耐叹气。 他最后再看了一眼那静海幽地后,终于化作流光,向沧浪大陆而去。 · 与此同时,梦界中,谢非言在结束了第一个梦境后,就再难以面对那个梦中的人。 他无言以对,无颜以对。 谢非言仓惶避开了那些渺渺的光,强迫自己不去思考这件事,强迫自己走向梦界深处,不再回头,也不再停留。 后来,也不知走了多久,谢非言听到梦界深处竟有人声响起。 他大感诧异。 梦界中的梦妖,只有模糊的自我意识,也能进行粗略的交流,但它们却没有完备的发声器官,所以当然就不会发出说话的声音。 可谢非言此刻却听到了人声——为何? 这梦界所处的位置,并非是常人能够误入的地方,而对修士来说,梦界虽然资源丰富,但太过危险,收获与付出不成正比,因此来的人也少之又少。 可为何方才前方却有人声响起,而且好像不止是一人两人的声音?! 谢非言实在很难想象竟还会有一群人结伴来到梦界。 他顿时心生疑窦,不动声色地开始向那发声处靠近。 但谢非言万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去,竟叫他撞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 有道是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无色/界与人间的时间也大致如此。 在沈辞镜从进入无色/界后,虽他自感自己不过是在龙宫内小憩了一会儿罢了,却没想出来后,人间已过了一年。 这一年中,对沈辞镜的弟子宋执安而言,那可谓是跌宕起伏,波澜壮阔。 前半段时还好,他下了山,见识了无数人间的风情异景,也结交了无数同辈,且因师父和师祖的缘故,受到众人的客气相待,再加上他自身实力与皮囊都相当不错,因此这样的客气又很快化作追捧,叫他很是飘飘然了一阵。 但很快他便受到了打击——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毛头小子,竟然轻易打败了他! 分明二人年龄相近,修为相近,甚至一水一火的属性也是互相克制,没有强弱之别,但偏偏那人就是毫不费力地击败了他! 宋执安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输给那人时对方嗤笑说的话: “你手里拿的东西,当真能杀人吗?莫不是什么玩意儿吧!” 那时宋执安不可置信地跌坐在地上,听到这话后又急又羞又怒,斥道:“剑乃君子之器,而非杀人之器,我败给你是我剑术不精,但你怎可用能否杀人来衡量他人的剑术?!” “蠢货。”那人冰冷呵斥,“剑也好刀也好,归根结底都不过是杀人的东西,是凶器。而那些所谓的百兵之首、君子之器,不过是后人的牵强附会罢了。你分明手持凶器,却连杀人都做不到,还以‘君子之剑’来自称、洗白自己不敢夺人性命的懦弱,真可谓是愚蠢至极!” 宋执安气得几乎要跳起来:“谁说剑器就一定要杀人才行?难道不以伤人为目的的剑术就这样不值一提?!” 为何人一定要以伤害他人为目的才能挥剑? 为何人就不能是为了保护自己,甚至只是因为喜欢剑而挥剑?! 宋执安有着十二分的不服气,认为对方性情偏激,戾气太重。 而那人自然也是难以认同宋执安,觉得宋执安优柔寡断,天真愚蠢。 二人话不投机,一拍两散。 而至此之后,宋执安便像是霉运附身了一样,接连遇到倒霉事件,最后就连身上的钱财也被人骗了,差点没同那些乞儿们一块儿睡大街。 在如此凄凄惨惨的境地下,宋执安既不愿求助师门,也不愿向自己近来交的好友暴露自己的凄凉,于是便只能用黑灰摸了脸,含泪卖艺,一边哭一边游历。 后来,宋执安好不容易找到了骗了他的偷儿,怒而抓人,这才知道是有人给了这偷儿钱财,刻意来骗取他的钱财的。宋执安有惊又怒,顺着偷儿交代的线索一路追下,最后才发现害他不得不含泪卖艺的竟然就是那个胜了他的恶棍! ——没错,害他堂堂一介修士最后只能去卖艺的人,不是恶棍又是什么?! 那人也痛快承认了自己的恶行,并对宋执安含泪卖艺这件事大肆嘲笑,于是二人一言不合,再度大打出手。 宋执安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提着剑契而不舍地追了下去,一定要打败对方才行。 在这样的高压下,宋执安还当真胜了那么几次,可他却食髓知味,心态慢慢从“我一定要打败这个混蛋”变成了“我进步超快,我一定要说服他继续跟我切磋”。 那人烦不胜烦,数次对宋执安冒出了杀气来,但最后又不知为何忍了下去,只将宋执安甩开就算。 但宋执安既有在山上一练剑便是一百年的毅力,又怎会被这区区手段甩开? 于是他一路追上,与这人一路纠缠了下去,历经了数次事件和乌龙,这才逐渐得知这人原来并非男儿身,也得知了她的名字中有一字名为“澜”。虽至今仍不知她的真名,但至少知晓了这人数次对他冒杀气又数次按下的真正原因。 那时候,这个一口咬死让宋执安唤她澜兄的人是这样告诉他的:“你身上有我师父的东西,想来是我师父的故人之后。”她皱着眉,很不高兴地说着,“若非如此,你这般烦人的家伙,我早就一剑杀了!” 宋执安皱眉道:“怎么老是这样打打杀杀?就不能大家一块儿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解决问题吗?” 她呵了一声,懒得理他。 宋执安倒不觉被冷落,摸遍全身,道:“你说的你师父的东西是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她眉头深皱,简直受不了这个傻子:“你身上不过就两样东西,除了剑还能是什么?” 宋执安一怔:“你怎么知道我身上只有两样东西?” “你前些天落水。” 她没再继续说下去了,但宋执安已经开始脸上发烧。 宋执安忙不迭换了话题,道:“原来这竟是你师父的东西?” 他说着,从脖颈间拉出了一枚冰蓝色的玉玦。这玉玦极为美丽,但光芒内敛,咋看之下毫不起眼。宋执安日久天长地佩戴着,一戴就是百年,以致于这玉玦已经如他的左右手一样,自然得几乎像是不存在一样,叫宋执安很多时候都差点儿忘了它的存在。 “我听我父亲说,这是他的旧友送我的出生贺礼,叫我日夜佩戴,不可离身。后来我拜师归元宗后,师父也告诉我这是深海海玉,品质极为难得,而且玉中还有一道能够保命的禁制,便也叫我不可离身……没想到,这竟是你师父送我的……” 宋执安想着想着便痴了,定定看着对面的“澜兄”,心潮涌动,几乎要沉醉在这奇妙的缘分中。 但对方却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警告他道:“既然你知晓了,那便承我此情,日后莫要纠缠于我了,我们二人便就此分别罢。” 宋执安有些受伤:“你就这样想要摆脱我吗?” 那人冷静而冷漠,道:“我与你并非同道中人,早晚会有一别。既然如此,现在分别于日后分别有何不同?” 宋执安道:“自然不同!就像人有生老病死,但也没见人生了就死!既然老与病这过程是存在的,那么自有其存在的意义。哪怕我们日后注定终有一别,但早别与晚别,自然是有区别的!” 那人一怔:“没想到你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宋执安不好意思道:“其实还是我师父说的。” 那人终于问道:“你师父是何人?” 宋执安眼神闪躲,下意识不想告诉对方真相——无他,他师父太受欢迎了。 宋执安早就知道自己师父是道门一枝花的事实,但他却不想看到这位“澜兄”也如同那些女修一样,对他师父万分追捧。可他到底没说过谎,支吾了一下,还是老实回答:“是玉清真人。” 那人沉默片刻:“原来如此。” 留下这句话,她转身离去。 宋执安不明所以,心下焦虑:“你……你怎么就走了?” 那人道:“我本就身负要事,自然没时间同你在路边唠嗑。” 宋执安对“澜兄”没有被他师父美貌所蛊惑这件事感到心花怒放。 “那……那我可以跟着你吗?”宋执安期期艾艾。 那人道:“我要去西域杀人,你也要跟吗?” 宋执安怔道:“西域?” “没错,西域神女教。”梦观澜冷酷道,“我为杀人而来,你若要去,就要杀人,否则就会被人杀——你还敢跟吗?” 宋执安呆住了。 梦观澜没再等他,向着自己的目的地而去,半点也不停留,半点也不回头。 宋执安眼睁睁看着那身形渐行渐远,终于,他咬牙跟上。 梦观澜看他:“你不是说剑乃君子之器吗?怎的敢跟我去杀人?” 宋执安摇头道:“我不是去杀人的。” “那你就——” 宋执安第一次打断了她,道:“剑乃君子之器,我是为了保护他人而学剑的。这一点我从未忘记。” “所以我不是为了杀人而去西域的,我是为了保护你而去的。” 第111章 如人饮水 于是, 就在宋执安下山的第一年,他便横跨中原,随着一个连真实姓名都不知道的女子, 来到了西域。 中原是繁华之地。那里人杰地灵,土地肥沃, 孕育出了一个又一个惊采绝艳的人物,也发展出了一个个生机勃勃的国度与文化。 然而这西域风沙满天, 地广人稀, 因此二人一路走来, 宋执安只感到这西域处处凄凉,哪怕偶尔见到绿洲中冒出小小一国, 也只能堪堪称这一国为“风情”而已,而那聚族而居的部族, 更是令宋执安这个从繁华之地而来的人感到心酸。 “看来还是中原更适合人族。”宋执安见着这样的沙漠, 不由得喃喃自语,“若是有一天, 能带这些人去往中原就好了。” 梦观澜摇头道:“橘生于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你又怎么知道, 他们当真适合中原?故土难离, 只要还活得下去,谁会想要背井离乡?” 宋执安道:“话是如此,但也无法,毕竟沙漠的确不适合人族。” 梦观澜道:“但若这沙漠不再是沙漠呢?” 宋执安讶异:“你想要改换这片沙漠?改天换地之能,唯有大乘修士才能做到,你难道是想……” 梦观澜有些紧张, 以为自己的身份被识破了。 宋执安道:“你难道是想日后进阶大乘, 再用伟力令沙漠重返肥沃?” 梦观澜:“……” 她叹了口气, 觉得刚刚紧张的自己真是个傻子,都快有宋执安那么傻了。她道:“非也,大乘修士自可改天换地,但凡人之力亦可水滴石穿。你可知一百年前,中原以北的那片沙漠,其实曾经栽出绿树,令鲜花满地?” 那时候,一切欣欣向荣,美好的未来伸手可期,每个人的脸上的笑都是带着光的。他们改变了沙漠,同时也改变了自己的人生。他们不再为了衣食住行也烦恼,也不再为了空空的口袋而忧愁……那时候,一切都在向着美好的方向发展。 宋执安茫然片刻,迟疑道:“你是说,那片沙漠曾经不是沙漠?”宋执安努力理解梦观澜的意思,“我曾听说,耕种过度的土地会慢慢变作沙漠,你是想说那片沙漠也曾经是片肥沃土地吗?” 梦观澜沉默片刻,突然丧失了说话的兴致。她自嘲一笑,道:“算了。既然如今已再没人记得,再提起又有什么意思?” 她扬鞭,策马冲入大漠。 宋执安一惊,赶紧跟上,在她身后委屈喊道:“你生气了?你为何生气?我又说错什么了?” 风沙中,梦观澜头也不回,道:“你没说错什么。” “那你为何生气?难道是气我不记得吗?可一百年前我才刚出生,又哪里知道当年那片大漠究竟发生了什么?”宋执安想要去拉住梦观澜那匹马的缰绳,但却被梦观澜不客气地抽在手背上。 宋执安吃痛收手,越发委屈了:“你若不高兴没人记得,那就将那些事告诉我,叫我记下就好了,你既不高兴,又不肯说,我又哪里懂得你的心思?” 梦观澜气笑了:“你又何必来懂我的心思?我已说了你没有做错,为何还要这样纠缠不休?!” 宋执安没有放弃,执拗地拽住了梦观澜的马缰,让二人的马儿停在了一片绿洲之中。 这时,沙漠的风已渐歇了,毒辣的太阳也柔和了烈光。 在这样的光芒下,二人的马停在了绿洲前,惊起湖畔无数的小动物。但梦观澜没有理会,宋执安也没有理会。 宋执安道:“是,你的确说了我说没错什么,但这不代表我有说对什么!我想要说对的话,做对的事,可能我的确有很多不懂,也有很多不足的地方,还有很多让你看不惯的地方,但只要你说,我就会记下,只要你不喜欢的,我——” “你会改?”梦观澜挑眉。 宋执安吭哧了一会儿,小小声:“我要先听听再考虑改不改。” 梦观澜几乎要被这傻子逗笑了。 “傻子,你既喜欢我,怎的不唯我是从?”梦观澜嘲笑道。 宋执安大惊失色:“什么?我喜欢你?不不不不,澜兄,你莫要误会,我是拿你当最好的朋友和兄弟看待啊!!我对你绝对没有冒犯之意,绝对没有非分之想!真的!你信我!!” 梦观澜:“……” 梦观澜磨了磨牙,将缰绳一把抽回:“呵,朋友,行,朋友。”梦观澜嘲笑了某个傻子一声,道,“你既然把我当作朋友,还想要我将你当作朋友,那为何不唯我马首是瞻?还说要先听听再考虑?” 宋执安挠头:“因为我不但是你的朋友,我还是我自己啊。我辈修士,哪怕与另一人的情谊再如何深厚,也绝不可失了本心、失了自我。唯有如此,才能事事明晰,了然于胸,避免被他人的错误误导,也能在他人误入歧途之时及时将人带回。” “这也是玉清真人教你的?” “嘿嘿。”宋执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再次心机地跳过自己师父,道,“而且我想,若我当真为了讨好你便事事遵从你,事事听从你的吩咐,那你肯定也会很瞧不起我,更不会将我当作朋友了吧!” 这一刻,这个一直表现得性情古怪又阴晴不定的姑娘,侧头看他,终于露出了些许真心的笑来。 “你可真是个傻子。” “我不傻!就是……只是……”只是可能在你面前显得有些傻罢了。 在这之后,这位美丽傲慢又古怪狡猾的姑娘,终于开口向他说起了百年前的故事。 她说起了那片大漠绿洲下的女子们,和那些在沙漠中孱弱求生的人们,也说起了那十年如同昙花一现的繁荣绚丽,和那个一手铸就了大漠上那颗灿烂明珠的男人。 宋执安从未听过这些事,而梦观澜口中那以凡人之力就叫沙漠重返绿意的故事,更是如同神迹。 但他没有打断也没有质疑,只是将它们牢牢记下。 最后,宋执安问道:“那她们之后如何?” 梦观澜看向了大漠的尽头。 “这就要问她们了。” 二人走了数日,来到了大漠尽头的一处古城。 这座古城名为神女城。传闻,这片土地数千年时还只是一片黄沙而已,但某一天,神女从天而降,搬来绿洲,而后素手一挥,便令这黄沙之上平地起城。而这座城,就是神女城。 而这座城内最受尊崇的,就是神女教。 来到这神女城后,本就很少笑的梦观澜笑得更少了。她的行踪开始变得诡谲,每日早出晚归,有时候甚至彻夜不归。 宋执安很是担忧,终于在一天晚上堵住了梦观澜。 他担忧道:“你是不是独自去做什么危险事了?我打听过了,中原以北的那黄沙下,曾经的确有一个名为圣火宫的地方,但自从神女教去过后,圣火宫的弟子就与神女教的人一块儿消失了……你,你是圣火宫的弟子,对不对?你想要来找神女教探明消息?还是你觉得当年的事就是神女教做的,要来找她们复仇?” 梦观澜淡淡道:“怎样都好,这是我个人的恩怨,你在客栈等着就好。” 宋执安恼怒道:“什么叫做在客栈等着就好?我本就是为了保护你而来的,怎能叫你独自去冒险?!” 梦观澜摇头叹道:“说你是傻子还不信,你便是跟着我去了又能做什么?你是会打探消息,还是会杀人?你是会与人虚与委蛇,还是懂得如何对人严刑逼供?” 宋执安张口结舌。 梦观澜道:“你既什么都不懂,自然是在这儿等着就好。” 宋执安艰涩道:“我……我可以学……” 梦观澜再次摇头:“何必如此?你我本非同路人,只是机缘巧合才共同走过这一段路罢了,你有你的阳光道,我有我的独木桥,我们迟早要分道扬镳,你又何必放着你的大好前途不要,来与我这样的人同流合污,学习那刻毒之事?我这些天不带上你非是我瞧不起你,而是为了你好罢了,你何必这么大的反应?” 宋执安皱眉,觉得这话真是刺耳极了:“是不是同路人,哪里是一人说了就算?再者说,一件事有千万种取法,哪怕是探听消息,也不是只有你的法子才管用的,何必钻那牛角尖,说什么同流合污又说什么分道扬镳的话?你只消告诉我该做什么,我自己会判断如何做如何学,不需要你为我好!” 梦观澜愣了,第一次被这傻子堵得说不出话来。 这一刻,她终于发现了她师父在她身上留下的无形刻印,还有那个本该被她警惕,却又险些重蹈覆辙的陷阱。 她晃了晃神,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自己曾经写过的那些故事,还有故事里的那些“为了你好”的人。在这个故事里,这些人是以悲剧收场的。 而巧合的是,那位“畅销图作者”风月先生也写过同样的“为了你好”的人,而在他的故事里,那些人同样是以悲剧收场。 ——有些事,可能真的从一开始就不该由他人做主。 梦观澜抬眼看着面前的宋执安,慢慢露出一个极轻极浅的笑。 “你说得对,你也不是孩子了,不需要我来替你做这些判断。”梦观澜轻声说。 有些事,只有自己经历过,才能说是冷是暖、是苦是甜。 “所以……”她顿了顿,“傻子,来帮我吧,用你的方式来帮我。” 宋执安的面容被瞬间点亮,灿烂笑了起来。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第112章 重回初始 二人约定好后, 便立即行动起来。 而这时,宋执安才终于了解了关于神女教和圣火宫的内情。 原来,数百年前, 神女教与圣火宫本为一枝,后来圣火宫从神女教中迁徙到了中原附近,另起炉灶, 之后二者就再没往来过了。可一百年前,神女教突然来到圣火宫,说是要与圣火宫交流教义。当时的圣火宫宫主梦惊霞不便拒绝,便将对方留下,好生招待, 而圣火宫的众弟子也与神女教的众人相处和睦,一派和乐融融。 这场教义的交流本该持续一月。但就在这场教义交流的第十五天, 神女教与圣火宫发生了争执, 而她们争执的正是数百年前圣火宫创始人毅然与神女教斩断联系的那一点,即圣女究竟该不该保持圣洁。 圣女,指的是教中地位最崇高的人。在神女教中,“圣女”就是圣女,就是神女教的教主, 而在圣火宫里,“圣女”自然指的是圣火宫宫主。 神女教认为, 圣女侍奉的唯有神女一人而已, 除此之外, 无人有资格叫圣女侍奉, 所以圣女自然也不当打破自己的崇高性与圣洁性, 更不应当诞育子嗣, 以另一人的血脉污染圣女的圣洁。 圣火宫则认为, 能叫圣女侍奉的的确唯有神女一人而已,但除此之外,圣女也有与另一人结合和诞育子嗣的资格,因为与相爱的人在一起并非是“侍奉”对方,而与所爱之人诞育子嗣绝非是“玷污血脉”,而是延续神女的“大爱”。 两个同出一源的教派相持不下,谁都无法说服谁,而这场教义的交流,似乎也会无限持续下去。 “那……后来呢?” 宋执安知道,这件事里必然会有一个转折。 “后来——” 后来,在神女教来到圣火宫的第四十六天,无论是圣火宫也好还是神女教也好,都对这个话题感到了疲惫,然而为了心中的信念,她们又不得不辩。 但圣火宫中最小的那个孩子,却对这车轱辘的辩论生出了厌烦,在几个圣火宫宫主亲传弟子的保护下,悄悄溜出了圣火宫,逃开了这一天的“教义交流”。而万没想到的是,正是这次突发奇想的溜号,竟叫她们逃过一劫,保下一命。 ——谁都不知道那一天绿洲下的圣火宫发生了什么。 只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地动山摇后,圣火宫便毁了,而圣火宫中的人,无论是圣火宫也好,神女教也好,都无一幸免。 这样的变故叫圣火宫的幸存者们忍不住惊呆了。她们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忍不住冲回圣火宫的废墟,想要看看还有没有幸免于难之人。 但一些人却突然冒出头来,开始了对幸存者的追杀。 圣火宫仅剩的弟子们护着她们的少宫主且战且退,最后不得不寻求另一个宗派的帮助,在对方的庇护下苟且偷生,但就算如此,她们也不知道这些追杀她们的人从何而来,更不知道当年毁去圣火宫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宋执安听明白一些了。 他忧虑问道:“那你如今来神女教,可是怀疑她们便是圣火宫覆灭的罪魁祸首?可澜兄你冷静想想,若当真是神女教动的手,她们又怎会与圣火宫一同覆灭?” 梦观澜道:“没错,一般人正是如此想的,所以除了最开始的那几天外,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从没有怀疑过神女教——直到我知道了一百年前的神女教最开始并不准备去圣火宫。” “这是何意?” “神女教的核心依然是教派,既是教派,当然是要传教的,但最开始的她们并不准备去中原,更没想要去圣火宫,但因为她们内部数个派系倾轧争斗,这才不得不派出了一队人,由当时最有希望成为下一任教主的徊风率领,前往圣火宫,试图收回遗落在神女教外的圣火宫这一支。而正是因着这一点,才叫她们露出破绽!” 宋执安越发不解:“这不是正好说明神女教对圣火宫并无恶意吗?” 梦观澜看着宋执安,无奈叹气:“你呀,实在天真,竟然到了这个地步都没听出不对来?” “你也未免将我想得太傻!我知晓你想要说神女教内几位准教主备选斗,排除异己,大打出手,至于圣火宫也只不过是遭了徊风连累罢了。”宋执安有些羞恼,“我的意思是,神女教虽有恶意,但哪来这样的实力?徊风既然是准教主,实力自然不差,而当年的圣火宫宫主也绝非庸手,神女教内哪来的实力将这二者一网打尽?听你说,当年圣火宫的动静只有片刻,想来敌人的实力定然非同寻常!若神女教真的有在片刻之间就覆灭圣火宫和徊风的实力,又怎会蜗居此地数千年?” 梦观澜终于对这小子有点改观了:原以为他在地下室,没想到已经来到了第三层。 梦观澜道:“你说得很对,神女教只靠自己是做不到的——但若她们是与另一些人合作的呢?” “可那些人又是出于什么目的?神女教能用什么来打动这样实力的人。” “而这就是我们要探明的东西了。” 二人在通过气,统一了步调后,便开始分头调查。 随着他们调查的逐渐深入,他们当真揪到了一百年前的线索,抓住了一个神女教教主的亲信。 二人知晓此刻定然已经引起了神女教教主的注意,也知晓二人的时间定然不多了,便轮番上场,软硬兼施,终于从这亲信口中得出了更深的线索——一百多年前,曾有一位德高望重的仙长来到神女教,与神女教当时的教主交流数天,后来还对当时的准教主之一溯雪,也就是现任的神女教教主表达了善意。从这之后,溯雪的身边似乎就有了一支隐形的力量为她所用。 “你可知那仙长是谁?!”梦观澜急急追问。 亲信告饶道:“小人之听说那位道长姓邬,而且这还是另一位道长追到这里,二人大打出手时叫出的骂名。他们一人叫对方邬老贼,一人叫对方叛徒,还在大漠深处打过一场,至于其它的事,小人便真的不知道了!” 到了这时,事件越发清晰起来。 在宋执安看来,大漠本就易变,如今百年过去了,哪里还能寻出什么踪迹,再加上神女教教主亲信的失踪定然会叫这位教主心生警惕,若二人此刻再继续深入,无异于羊入虎口,于是便苦口婆心想要将梦观澜劝回,只待日后寻觅更好的时机。 可梦观澜认为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不趁着此刻乘热打铁,而是回头筹谋,只待到自己准备好再来,到了那时,对方何尝不也准备好了?因此她不顾劝阻,一意孤行,定要进沙漠深处寻找二人交手的痕迹,从而推断出那位“仙长”的身份。 宋执安拗不过她,只得跟着她深入大漠,最后也真的找到了一些奇特的气息,以及一个海市蜃楼般的虚影。 梦观澜一见这海市蜃楼便不由得白了脸,身形僵立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可谁知此刻,那神女教之人刚好追到此地,出手击伤了魂不附体的梦观澜。 宋执安见对方人多势众,只能一边向自己亲爱的师父求救,一边拉着梦观澜战略性撤退。 梦观澜受到这一击后,终于回神,但她不知想到了什么,整个人都灰败了下去,心如死灰,甚至还叫宋执安莫要多管闲事,就此将她丢下自己一人跑了就好。 宋执安简直要被这人气死,喝道:“当时要报仇的人是你,如今要放弃的人也是你,你就不能多坚持一下吗?!” 梦观澜自嘲道:“如今这般,哪里还有坚持的必要?” 宋执安怒极,道:“谁说没有坚持的必要?我就是要你活着,你便是想要死,也得问问我答不答应!” 梦观澜也生气了,道:“你我二人本就没什么关系,我是生是死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何必来管我的事?” 宋执安喝道:“谁说我们没有关系?!你喜欢我,我喜欢你,这就是关系!我若活着,便也要你活着,你若死了,我也不独活,这就是关系!” 梦观澜心头大震,眼眶一红,哽咽道:“你就这么喜欢我吗?” 宋执安道:“自然如此!我们说好了要当一辈子的好友,当然要当一辈子,少一天都不行!” 梦观澜:“……” 梦观澜气急攻心。 恰逢身后恶风传来,宋执安一个咯噔,心道不妙,但就在他想要以肉/身对抗这道攻击时,梦观澜却拽下了他脖子上的玉玦,扔向那恶风! 玉玦随之破碎,狂暴的火焰涌出,烧尽了敌人,也叫二人险险逃得一命。 “欸?原来这玉玦还能——” “跑!” 二人继续踏上了逃亡之路。 身后的追击者源源不绝,二人短短半天内数次险死还生,但无论梦观澜如何喝骂宋执安这傻子,他却都不肯将她丢下。 最后,在又一次被逼入绝境后,梦观澜拖着重伤之躯为宋执安挡下一击,甚至神魂都险些因此碎裂。 宋执安心中大悸,仿佛痛在己心,险些要落下泪来。 而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一道酷寒的剑意横跨万里,冰雪般的长剑瞬息而至,落在宋执安身前,将他面前的这片大漠与敌人尽数冰封! 紧接着,一道青衣人影从空中徐徐落下,踏在剑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眉目间仿佛凝着霜雪。 “何事扰我?” 宋执安都快哭了:“师父!你快救救她……” 这一刻,沈辞镜终于看到了梦观澜,也终于认出了她身侧的斩火刀。 沈辞镜骤然晃神,看着这万里雪原,和天空的苍白冷月,竟有瞬间失去了言语。 一切像是重回初始。 而那些事,原来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 第113章 有无意义 沈辞镜将这两个年轻人提到了归元宗。 当宋执安那傻小子在洗剑峰山外的药室忙前忙后时, 沈辞镜便坐在洗剑峰山上的草庐内,拿出尘封了百年的漱雪剑来。 在修行之路上,沈辞镜的进度太快了。常人十年才能走过的路, 他三天便及,而一些修士终其一生都迈不过去的门槛,他却轻易跨越。 他走得太快了, 可能是因为他太想要赶上某个人的步伐,所以这一路上,许多东西都在被他不断丢下——那八灵壶,沈辞镜只带过数月,待到里头的无相酒被意外倒空后, 他就再没动过这个酒葫芦了;剑盒中的漱雪剑,沈辞镜只佩了十余年, 当他明白“漱雪流云”的意思后, 他就将这剑束之高阁;曾经书桌上数不清的书籍,除了不可损毁的之外,他统统丢尽了火炉;甚至是曾经记下他心情的那本册子,都在沈辞镜自认与谢非言再无可能后,便付之一炬。 从这些事来看, 沈辞镜实在是个脚步很快,也放下得非常果决的人。 他对自己足够狠心, 哪怕有些不舍得的东西, 他在衡量得失后, 也能逼迫自己放下。 ——可唯独在对上某个人时, 他总是拿不起, 放不下, 舍不得, 捉不住。 他徘徊不定,患得患失,爱恨交织,情难自已,而这一切的一切,统统是那个狡猾而狂妄的恶人带给他的。 沈辞镜将手轻轻按在漱雪剑上,思绪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雪夜。 那一天,广陵城以北,在那个荒原的雪夜中和那个无名影魔的追杀下,他背着谢非言,在对方手下苦苦支撑,等待着他为老不尊的师父来救命。谁能想到短短百年后,他们二人的徒弟经也会有这一幕,这一天? 如今再想,这么多年来,那个恶人的嘴巴其实从来都没有老实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既没有给过他承诺,也总是在驱赶着他离开。 后来,这些驱赶的话语演变成行动,也是理所当然,因为这个傻子自始至终也只懂得一种爱人的方式,那就是放手让自己爱的人从身边离开,甚至是动手将人从自己身边驱赶开! 是的,是的,一直都是这样,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他早该知道的!那个傻子每一次遇到危险都只会让他逃,是因为怕他死。那个傻子不爱任何人,甚至连自己都不爱,但却爱着他。 如此可怜可恨,如此可悲可爱。 他从一开始就不该信了那家伙的鬼话,从一开始就不该放任那人的傻气! 沈辞镜越想越是气恼,一巴掌拍在桌上,将这张木桌拍得粉碎,甚至还有一丝气息泄出,将整座山都冰封起来。 洗剑峰顶洗剑台上,宫无一无言看着这大夏天却布满寒冰的洗剑峰,觉得是时候把这小子丢出洗剑峰了。 而在山下,正在顺着山道向上的宋执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寒冰一冲,险些没从山道滑下去。 “也不知道师父又发什么脾气……”宋执安咕咕哝哝,加快脚步,进了草庐。 这会儿,沈辞镜已经重新削了个木桌摆上粉饰太平,在听到宋执安的脚步声后眼也不抬,道:“你来做甚?” 宋执安不好意思道:“那个……师父,你这里有没有火灵根能用的药?” 宋执安是水灵根,沈辞镜是冰灵根,宫无一是金灵根,所以宋执安也只是例行来问问师父,师父没有就继续往山顶走去问师祖。 没想沈辞镜听了眉头也不皱一下,向屋内的某处一指:“自己找。” 宋执安从书架下拉出一个大箱子,打开一瞧,里头竟然全都是火灵根的灵药与资源,甚至连法器都有——就是从外表上看觉得年代久远了点,让人有些忍不住怀疑这些东西有没有过期。 宋执安看得一脸懵逼:“师父……你,你还会收藏这些东西?” 宋执安思来想去,觉得这个箱子存在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师父有收藏癖。 沈辞镜没打算理会这个蠢弟子,淡淡道:“把它们都拿走吧。”好腾出地来给他放新的。 “好嘞!谢师父!” 宋执安连师祖也不找了,欢天喜地便下山去了。 当晚,梦观澜便上山来感谢沈辞镜。 时隔百年,沈辞镜并没有认出这个曾经的圣火宫少宫主,只从梦观澜身边熟悉的斩火刀认出了她与谢非言的关系。 而与此同时,梦观澜也没有表明身份的意思,绝口不提当年的人与事,只同沈辞镜稍稍寒暄,留下一本秘籍便转身告辞。 沈辞镜皱眉唤住了她:“这是何物?” 梦观澜轻声回道:“这是从神女教得来的秘本。玉清真人救我一命,我身无长物,只能将这秘本当作回报。” 沈辞镜淡淡道:“不必如此,收回去吧。” 沈辞镜杀人从不怕被寻仇,救人自然也从不为感谢。更何况,与谢非言有关的人,哪怕对方不提,他也是会救的。 梦观澜只是摇头,突然转开话题,说起了另一件事:“玉清真人,你可知神女教共有四本不传之密?” “我知道。” 神女教与圣火宫同出一脉,圣火宫有的东西,神女教自然也有,就比如说那四本不传之秘——《神火补天秘要》、《锁心补灵秘法》、《梦龙渡业玄功》以及《点星引月**》。 而当年沈辞镜为了替谢非言向圣火宫求《神火补天秘要》,自然也对这些有所了解。 “是的,真人自然知道,不过真人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梦观澜说道,“这四本不传之秘,实则是同一本功法拆分为四个部分,若将它们合起来,便是《神女授天奇功》,乃是举世难寻的奇法妙诀,只可惜其中最重要的心法《梦龙渡业玄功》,在数千年前便已遗失了大半,因此传到如今,这几本功法的威力只是平平而已。” 沈辞镜有些惊诧。 如果梦观澜所说为实,那么这《神女授天奇功》恐怕真的来头不小,毕竟心法是修行路上最重要的东西,如果心法不好,那么哪怕修行者学了再好的剑诀,都无法使其发挥妙用!而圣火宫和神女教在心法遗失大半的前提下,竟还能传承至今,雄踞一方,可见这功法的全貌是当真了得! 不过沈辞镜也并未太往心里去,刚想要开口拒绝,就听到梦观澜继续说了下去。 “这基本功法虽然传到如今,只是平平,但其中的《神火补天秘要》与《锁心补灵秘法》却是相辅相成,共生不灭。只要修习《锁心补灵秘法》的人灵力不灭,那么《神火补天秘要》的人就不会死,他心中的神火也不会灭。” 沈辞镜沉默片刻,道:“你想说什么?” 梦观澜将桌上的《锁心补灵秘法》向前推了推:“真人或许不知,《神火补天秘要》中的神火,便是情火,唯有心中有情之人才能点燃。而有一个人,他心中的情火很少,但却从未熄灭过……抱歉,是我多话了。真人若是喜欢便收下,若是不喜欢便扔了吧。” 留下这句话后,梦观澜在叽叽喳喳的宋执安的搀扶下离开了洗剑峰。 而沈辞镜则凝视着这本秘籍,久久沉默。 第二天,沈辞镜的桌上已空无一物。 他下了洗剑峰,向还在药室里养伤的梦观澜道:“他现在何处?” · 梦界之中,谢非言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切,哪怕此刻的他刚巧撞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但他的心中却也无悲无喜。 或许是因为谢非言从不对人性报以希望,所以才从不对他人抱有失望吧。 只见此刻,出现在谢非言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类似矿洞的地方。无数普通人则在这矿洞内劳作,勤恳开采着脚下的灵石矿,而后在精巧机关傀儡的监督下,背着背篓将这些灵石倒入法阵,而后继续回去运输,待到法阵的灵石累积到一定程度后,机关傀儡就会走上来将灵石送走。 这一切的一切,咋看之下与外界仙门的矿石场并无不同,但是别忘了——这里是梦界。 梦界不仅是一个对修士十分危险的地方,更是一个依附在主世界外侧的小世界。若有人持续开采梦界的灵石矿并将其运入主世界,那么随着梦界灵力物质向主世界的不断倾倒,梦界便会越来越轻,越来越靠近主世界,直到与人间界合为一体。 而若梦界当真与人间合为一体,那么原本独立在外的无色/界,也极有可能因此而被卷入人间界,令人间的大海上中又多出一块大陆! ——大海上突然多出两块与沧浪大陆、静海幽地相差无几的大陆,会发生什么?! 海平面上升、海难海啸等,都是最基础的灾难,而若它们的落点不好,直接落在了沧浪大陆与静海幽地之上,又会引发何等灾难?! 谢非言简直难以想象。 到了现在,谢非言终于明白,为何数百年后的无色/界与梦界并非是小世界,而是人间界的一块大陆了。 但知晓真相的他心中,生出的唯有冰冷杀意。 他谢非言自然是知晓梦界与无色/界的合并不会对人间界造成毁灭影响的。 但那个开采灵石矿的人却绝不会知道未来。 那个幕后黑手所知道的,只有梦界和无色/界因灵石矿向主世界的倾倒而引发的一系列连锁反应,只会知道三界合并后人间界极有可能会迎来巨大动荡、生灵涂炭……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其心可诛! 这样损一界之利而肥一己的人,所能迎来的结果,唯有一死而已! 谢非言悄然上前,心中的杀意澎湃,几乎令整个梦界都为之颤栗。 前方,那机关傀儡机灵极了,竟瞬间发现了敌人的来袭。 它们想也不想,迅速向谢非言掷出法器。 谢非言冷笑一声,屈指弹出厉风,将这法器弹开,但他万没有想到,这看起来模样凶恶的法器,实则只是暗器罢了,受到轻轻一击便四散开来,落下无数颜色瑰丽的尘埃。 这尘埃也不知从何而来、是何用处,谢非言眉头一皱,第一时间退开,而这一退,便叫他眼前一花,似是再度陷入了梦境。 谢非言眉头深皱,对这黏黏糊糊、到处都是梦境的梦界开始感到不耐烦了,想要挣脱这梦境,去找那矿石场的罪魁祸首。 但谢非言万没想到,他才刚一转身,便再一次在这梦中见到了那魂牵梦萦之人。 那人一身青衣,负手而立,遥遥看他,目光像是霜雪一般清冷,又像是神灵一样慈悲,叫谢非言几乎看呆了去。 分明这百年来,谢非言已再没见过那人了,但他梦境里那人长大后的模样,却还是与他想象的人一模一样,让他忍不住为之神魂颠倒,情难自已。 这一刻,那人的眼中似是含情,像是晕开波光,好看得令谢非言再难转开视线,而后,谢非言听到那人轻声问他: “你的神火还在吗?” 这样的一句话,就如同对他心意的质疑。 谢非言心神巨震,心中明知与梦中人的互动没有任何意义,这一刻却还是忍不住轻声回道:“在的。” 那人向前一步,声音愈轻,像是诱哄:“那就给我瞧瞧吧。” 第114章 真真假假 谢非言心中生出些许难为情, 就像是要亲手将自己深埋的心意挖出来,主动递到对方手中。 这样的事,哪怕是在梦境中, 哪怕是对着那张脸,谢非言也感到难以做到。 他有些赧然,闷头转身就走。 于是那人的声音越发轻了:“你就一定要这样对我吗?” 谢非言心中一颤, 那块空落落的地方开始发疼,细密而绵长,让人喘不上气来。 他知道那是幻象。 那一定是幻象,因为那人绝不会出现在这里,绝不会这样心平气和地与他交流, 更不会知道神火的事。 那个幻象,只是他的愧疚、痛苦、留恋、难以割舍的那一部分凝聚的形态罢了。 那绝非是真的。 可他还是再次停下脚步, 再次转过身来。 在谢非言眼中, 对面那人此刻正微垂着眼,神态流露出一丝脆弱:“你爱我吗?” 谢非言深深看他,没有回答。 那人终于向他走近一步:“你的心里真的有过我吗?” 谢非言无法回答。 那人越走越近,声音像是哽咽:“你为何总是这样待我?为何竟忍心摔碎我的一腔真情?” 谢非言无法反驳。 那人终于来到谢非言面前,手按在了谢非言的胸膛, 按住那颗跳动的心,声音也终于流露出了恨意:“你这人的心, 莫非是石头做的吗?我真想挖开你的心, 看看那里头到底没有有我!” “那就看看吧。” 这一刻, 谢非言终于开口, 终于回答。 他将那人的手用力按在自己的胸膛, 声音中带着怅然和解脱, 道:“那就将我的心挖开看看吧。”好也让他看看那些纠缠着他的痛苦, 会不会因为心脏的离开而少上一些。 而这本来也是他欠他的。 谢非言时常在想,若人是无心的就好了。 无爱无恨,无痛无忧,既不会害怕任何人的伤害,也不会害怕伤害任何人。 所以也就不会这样痛,不会叫他这样辗转反侧,日夜难寐。 若他是无心的就好了。 谢非言按住那人的手,刺破自己的皮肉,刺穿自己的胸膛。 滚烫的血液从他的指尖迸涌而出,染红了他的手,也染红了他的眼。 谢非言恍若感不到痛,将那人的手向自己的胸膛内按得更深,将胸口的伤口挖得更大,就像是他说的那样,似乎是要生生将他自己的心给掏出来! 那人凝望着他的脸,倏尔温柔一笑。 “疼吗?” “一点也不。” 因为肉.体上的痛苦如何比得过日夜难宁的心? 倘若挖掉了心就能不再这样痛的话,又岂非是天大的好事? 谢非言甚至忍不住开始感谢这个幻象了。 然而就在谢非言即将挖出自己的心的前一刻,一个含怒的声音响起:“你在干什么?!” 这同样熟悉的声音叫谢非言感到了茫然。 他动作停了下来,茫茫然地身旁望去,只见此刻,他的身侧竟出现了第二个幻象,清高冷傲的面容这会儿染上勃然怒意,愤怒瞪视他的眼睛都似是有些发红:“谢非言,你到底在做什么?!” 第二个幻象向第一个幻象一指,声音带着怒意也带着委屈:“你竟然连是不是我都分不出来吗?” 谢非言震惊失语,久久难以回神。 而这时,那第一个幻象用力抓紧了谢非言的手,可怜道:“阿斐,我和他,谁是假的?” 谢非言张口结舌。 第二个幻象气得眼越发红了,怒视了第一个幻象一眼后,也转向了谢非言:“你看我跟他,谁是真的?” 谢非言说不出话来:你们……你们不都是假的吗? 为什么一个梦中会出现两个幻象?为什么这两个幻象还开始相互攻讦? 谢非言松开了幻象的手,在这诡异的修罗场内踉跄后退。 ——为什么他的面前竟会出现这样的幻象? 难道说…… 难道说他心中还妄想着那人依然是爱他的吗?难道说他还妄图要叫那人在这样的境地下还一如既往地怜惜着他吗? 他竟然……竟然…… 谢非言面上烧红,勉强从跌落谷底的心情里捡回几分理智,感到了巨大的惭愧和失落。 他无地自容,转身就走,想要脱离这个梦境,更想要离开这两个由妄念凝聚的幻象。 然而这一次,这个梦境却不再遵循他的意愿。 谢非言的速度很快,可那幻象的速度竟也不慢,很快就追上他,抓住他的手。 “不准跑!”那幻象的声音气急,“这次我绝不准你再跑!” 谢非言茫然回身,却见身后依然还是两个幻象,只不过一人远远站着,遥遥看他,如烟霞轻拢,如遥在云端,而抓住他的这人却是狼狈了一些,像是走了极远的路,又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眼眶微红,神态倔强,可怜可爱。 谢非言心中一痛,漂移不定的目光落在后者微红的眼上。 “为何……如此?” 谢非言抬手想要摸摸那双漂亮又可怜的眼睛,但在看到自己手上的血渍时却又瑟缩了一下。 那幻象抓过他的手,不由分说地贴在自己面上,看他的眼神含怒却也含情:“你怎么老是这样待你自己?!” 那幻象的语气凶巴巴的,很陌生。 但却可爱。 “你就不会多爱惜你自己一点吗?”那幻象凶他。明明是一张神仙公子般的面容,这时却像是生气的猫儿,想要挠他又怕他疼,“你就不能对你自己好一点吗?!难道……难道看你这样,我就不会心痛吗?” 谢非言难以面对这样的话语,难以面对这样的幻象。 他耻于自己的妄念,却又舍不得离开。他竟第一次主动向这妄念靠近了些,轻声道:“你还会为我心痛吗?” “当然会!” “但我明明那样对你……我对你一点都不好……”谢非言垂着眼,“我做错了事……我伤了你的心……我……”他微微哽咽,“我很抱歉……” “我知道。” “那让我还给你吧。”谢非言有些急切地捉住这幻象的手,将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心上,就像之前那样,“我把它还给你吧,好不好?” 那幻象闭了闭眼,像是强自按捺着什么,最后,他按在谢非言胸口的指尖微屈,用力撕开了谢非言的衣服。 “什……” 谢非言第一次感到了愕然,感到了事态正在向他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 他有些莫名心慌,想要后退,但那一刻,那幻象却骤然发力,把按在身下,而那微冷又微暖的手则按在了他心上。 谢非言心脏蓦然狂跳起来,像是过电般的酥麻痒意从那幻象的手传来。 谢非言有些困惑,还有些慌张,挣扎着想要离开,但那人却已经俯身,亲吻在他血淋淋的胸口。 “别!” 谢非言倒吸一口凉气,力气被瞬间抽空,心跳却快得像是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似的。 那幻象微微抬头看他,眉头微蹙,像是难过极了,问道:“疼吗?” 谢非言说不出话。 他不害怕痛苦,从来不怕,因为痛苦是缓解痛苦的良药,唯有身上的痛才能叫他心中的痛好过一些。 谢非言轻声呢喃:“不痛的。” “怎么可能不痛?” “因为……只有你难过了……我才会痛……” 那幻象瞪大眼,像是被他的甜言蜜语给惊住了,脸上都有些泛出了红,但眉心却舒展开去,被谢非言轻易安抚。注意到自己的变化,这幻象又是懊恼又是不甘:“你就只会说这些好听话来哄我了。” 谢非言贪恋地看着这个人,看着对方面上毫无阴霾的模样,就好像过去的那一百年的隔阂从未在这人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就好像对方从未被他摔碎满腔真情。 这是谢非言最喜欢的样子,也是谢非言想象中的沈辞镜应有的样子。 这个人的剑意分明比任何人都要冷,但这人的心却比任何人都要暖,就像是光一样,驱散他的黑暗,用温暖填满他的心。 这样的人,叫谢非言如何不爱他? 而这样的人……若真的在他身前,那该多好? 谢非言心跳越发快了,苦涩又微痛的依恋随着血液涌遍全身。 他有些发怔地看着这人,蓦然用力,令二人上下颠倒,而后认真用袖子一点点擦拭对方沾血的面容。 那幻象定定看他,染血的唇染上了艳丽之色:“你在干什么?” 谢非言有些晃神,低声回答:“血太脏了,帮你擦干净。” 那幻象闭了闭眼,再度叹息出声,“傻子……”他凝望他的目光温柔而怜惜,道,“我有那么好吗?” 谢非言怔了怔,恍惚了一瞬,一种似是而非的奇妙之感涌上心头。 他困惑打量身下的幻象,不明白这幻象为何会质疑这样的问题。 “你是最好的。”谢非言认真道,“世上再没有比你更好的人。” 那幻象道:“但我什么都没为你做过。” “你已经做过了。” “我做了何事?” “你救了我。” “何时?” “在你决定爱我的时候。” 沈辞镜深吸一口气,终于按捺不住,按住谢非言的后颈,用力亲吻上去。 太过真实的触感,让谢非言忍不住颤栗,太过贴近的气息,让谢非言难以呼吸。 他越发感到了困惑,越发感到了诧异。 他甚至忍不住侧头去看那立于远处的幻象,但远处的那幻象却不知何时消失了,唯有眼前的人越发真切。 为何? 发生了什么? 他忽略了什么? 谢非言方挣扎一下,沈辞镜便又将他拉得更近了。 沈辞镜深深地亲吻这个人,带着凶狠的怨气,也带着难言的怜惜。唇齿交缠间,谢非言的震惊茫然和惊惶失措几乎取悦了他。 “傻子。”分开的瞬间,沈辞镜的指腹擦过谢非言发红的唇,“你看我是谁?” 是谁? 这是……什么意思?! 谢非言难以相信,震惊失语,脑中一片空白。 第115章 过去未来 谢非言的脑中一团乱麻, 表情一片空白,不能想,也不敢想。 沈辞镜看着这人, 忍不住再次轻叹出声。 “傻子。” 他再度亲吻在他的唇角。 “这次不要打岔了。” 沈辞镜发力,于是二人再次换了位置,而后,沈辞镜俯身, 轻吻落在了谢非言的胸膛。 他的吻柔软而怜惜, 叫谢非言的背后一片酥麻, 心跳快如擂鼓。 谢非言小声抽气, 不愿被这难耐的麻痒俘获,下意识挣了一下, 但沈辞镜却更用力地抓紧了他, 在他的胸口轻吹了口气。 那清灵气息拂过胸膛, 叫谢非言全身一震, 头皮发麻, 酥麻痒意化作难言愉悦, 蔓延四肢百骸,而后, 被他深藏于心脏的明亮的神火, 竟就这样背叛了他的意志, 欢欣鼓舞地从他心脏处浮现,如同乳燕投林般飞向沈辞镜,再被沈辞镜一口吞下。 见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谢非言几乎要惊呆了。 他顾不得思考那神火为何会被这样引出, 蓦然坐起, 捧着沈辞镜的脸, 哄他张开嘴:“阿镜,阿镜你现在如何?那火可有伤到你?给我瞧瞧好不好?乖,张开嘴我瞧瞧。” 沈辞镜在谢非言指尖轻咬一口,眉眼含着孩子气的笑意,得意宣告:“你果然喜欢我。” 谢非言心急如焚,哪里顾得上这个。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谢非言越发紧张。虽神火并非恶火,而是情火,可火终究是火,是有着破坏力的,更何况还是他这一大乘期修士的情火。这样的火,叫旁人怎么受得住? 只要一想到那火会伤害到沈辞镜,谢非言就不由得心急如焚、 “阿镜,我们回头再说这事好不好?”他好声好气地哄着,“给我瞧瞧吧,那火可有伤到你?我来把它引出来好不好?” 沈辞镜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微动:“你想要如何引出来?” 谢非言指尖拂过沈辞镜的唇瓣,还没动作,就被沈辞镜轻咬一口,表示拒绝。 谢非言无可奈何,只好揽着沈辞镜的脖子,主动亲吻上去。他叩开对方的唇齿,向内深入,想要引出那缕神火。而最后,那缕神火当真被他引了出来,但随着神火回来的却还有更多的清灵气息。 这气息如同清泉,灌溉了他干枯的经脉,抚平了他燥热的灵力,甚至止住了他胸口的鲜血,愈合伤口。 这是什么? 感到自己体内躁动的灵力平复下来,同时另一种燥热升起,谢非言倒抽了口气。 怎么……怎么那么像是双修之法?! ——等等,这家伙到底做了什么?! 谢非言心中感到些不妙,想要抽身后退,但沈辞镜却强硬逼上前来,按住他的后颈。 “用心一点。” 沈辞镜再次吻了上去,将他再度按倒。 二人唇齿纠缠,难舍难分。 每一次吸气时,沈辞镜都会将那神火温柔诱出,吞入丹田,而每一次呼气时,那在他丹田内滚了一圈的神火就会壮大一些,落回谢非言胸口,落入丹田。 “唔……别,等……等等……” 这是绝佳的修行之法,是绝佳的治愈之法,但却也是几乎要摧垮谢非言理智的双修之法。 这一刻,神火也好灵力也好甚至于身体的每一寸都好,几乎都不再属于谢非言自己,而是被迫融化在了沈辞镜的气息中,被对方所支配,随着沈辞镜的每一次呼吸而颤栗不已。 只是一个亲吻,竟有着这样的威力。 而若是,若是…… 谢非言难得生出了几分胆怯来,惊惶推开沈辞镜,挣扎着爬起,想要就此逃离。 但沈辞镜只一只手就按住了他,将他拉了回来。 “好好修炼,不要分心。” 这个如同仙人般的人说着最正直的话,做着最叫人脸红心跳的事。 最后,在被这个有备而来的小混蛋用各种各样的办法好好欺负了一遍后,谢非言胸口的伤势是好了,体内无时无刻都在烧灼的业火也安静沉睡下去,还给了他一个难得的平静,但谢非言却再难以动弹,每一个手指都带着难言的酸软。 “你……你到底从哪里学来的这种不正经的功法!” 这一次,谢非言颜面尽失,眼睛红红的,怒视着这个小混蛋。 沈辞镜眉头一挑,非常好心地掩护了孝敬功法的梦观澜,只道:“这分明是正经功法,只是阿斐反应太大了。” “胡说八道!”谢非言才不相信。 沈辞镜眨眨眼,凑过去轻蹭谢非言的脸。 那熟悉的气息方一靠近,谢非言便倒抽口气,颤栗起来:“别过来!” 沈辞镜拉开距离,无辜道:“看,是阿斐反应太大了。” 谢非言恼羞成怒。 他气愤地用眼神吓唬了沈辞镜后,艰难支撑着爬起来,硬着头皮在沈辞镜炯炯目光下打理了自己的一身狼藉,脸色越来越红。 而就在谢非言被沈辞镜的目光看得坐立难安,几乎忍不住想要去揍这小混蛋的时候,小混蛋又凑上前来,递给他一套青衣。 “阿斐。”小混蛋熟练撒娇,“穿这个。” 谢非言再度用眼神将这小混蛋吓退,而后低头看着手中这套半新不旧的青衣。这青衣是干净的,被皂角洗过晾干,有着清新的气味,但谢非言依然能嗅到这衣服旧主的气息,甚至好像能摸到旧主残留的温度。 而这样的衣服……竟要他穿上?! 谢非言脸越发烧了起来。 “你——”谢非言咬牙切齿,“你哪里学来的?!” 谢非言恨不得揪出那个教坏沈辞镜的混蛋,直接拍死了账。 但沈辞镜看来的目光纯净极了:“学什么?” 谢非言脸上越发滚烫,不知道自己这是淫者见淫,还是这家伙装得太好。 谢非言思来想去,想要拒绝,又实在不忍心说出口,于是只好背过身,不好意思地换上这身衣物。 二人身高相近,身形相仿,这一身青衣穿在谢非言身上,竟再合身不过。 待到谢非言穿好衣服再转过来时,沈辞镜看着他,几乎有些痴了。 “阿斐。”沈辞镜真心说着,“你真好看。” 谢非言惯来穿的是黑衣。那黑衣庄重压抑,哪怕谢非言生就一张风流面容,从容气度,但在这黑衣的映衬下,却也只有一种不可直视的威严之感。 而待到谢非言换上青衣后,那俊俏的相貌与雍容闲雅的气度便终于显现出来,任谁见了都要说上一句好一个翩翩佳公子。 沈辞镜笑得好看,谢非言却不太敢看他,撇开眼,道:“你怎么还不穿上衣服。” 沈辞镜再次撒娇:“我想要阿斐帮我穿。” 谢非言磨牙:“你别太过分!” “阿斐,你脸红了。” “……穿就穿!” 谢非言咬牙走向沈辞镜,去拿沈辞镜摆在一侧的衣服,但他方侧头瞧那衣裳,就忍不住呆了呆。 因那摆在一旁的竟不是青衣,而是白衣。 谢非言眼眶发红,感到自己的心再度狂跳了起来,那声音响得谢非言几乎无地自容。 最初的时候,沈辞镜是一身青衣。那是沈辞镜最惯常穿的衣服,而若没有意外,他也将是一辈子的青衣的仙尊。 但后来,二人越走越近,因体贴谢非言的眼疾,也因想要成为谢非言第一眼就能看到的人,沈辞镜便换了一身白衣,一穿就是十年。 之后,在那场分别后,谢非言虽再未见过沈辞镜,但却也知晓沈辞镜换回了他的青衣,从此以后的百年时间,再没有人见过那位白衣仙人的模样。 ——直到今日。 为什么? 谢非言想不明白: 为什么在被他那样伤害过后,他还会回来? 为什么他还会有那样的勇气来爱他、相信他、怜惜他? 难道他就不怕这样的真情再度被他摔碎吗? 谢非言惯来习惯做伤害他人的事,为何这人竟还要再来?难道他就不怕痛吗? 这一刻,谢非言的指尖有些发颤,竟有些不敢去触碰那白衣,就像是不敢去触碰那颗滚烫赤忱的真心。最后,还是沈辞镜催促他一声,他才蓦然回过神来。 “阿斐,你怎么了?” “没什么。” 谢非言掩饰过去,拿起了那一身白衣,用笨拙但万分仔细的动作为沈辞镜换上了白衣。 而待到谢非言为沈辞镜系好腰带,整好衣襟后,沈辞镜便又成了那白衣仙人。 分明衣袂飘然,新月生晕,不似俗世之人,但微笑之时却又纯粹赤忱,染上红尘。 沈辞镜的目光从谢非言的指尖缓缓移到他的面上,微笑道:“阿斐,你看,我将过去与未来的我都交给你了……” 谢非言一震,抬眼看他。 沈辞镜这时正定定看他,目光清明,好似看到了谢非言的所有痛苦和不堪,也看到了他所有的光与焰。那一切的好与恶,他都看在眼中,放在心上,珍而重之,温柔相待。 分明沈辞镜才是二人中年纪更小的那人,但这一刻他却用无尽的勇气与包容,无声地原谅了谢非言的所有笨拙和伤害,对过去的痛苦绝口不提。 他将谢非言带给他的的痛苦与血剔尽,将谢非言的好珍藏心中。 然后,他捉住谢非言的手,贴在自己胸膛。 “我爱你,阿斐。” “你听,我的心里满满的全都是你。所以,请怜惜满心都是你的我吧。” “以后,无论何时,请像是珍重我那样珍重你自己……好吗?” 谢非言的手颤抖得厉害,在低头的瞬间,泪水无声落下。 此刻在他掌下跳动的心脏是如此有力,那温度几乎要烫伤他的手。 但谢非言却难以回答,难以承诺。 沈辞镜知道谢非言的习惯,熟悉他的回避姿态。曾经的他宽容着这样的回避,但如今他却步步紧逼,一定要将这狡猾之人的心抢过来,藏起来,再不还他。 这个傻子不珍惜自己的心,没关心,他珍惜。 沈辞镜下了决心,也决定了不要脸,抬手将谢非言的手按在自己的面颊,轻轻蹭了蹭,用对方最无法拒绝的姿态撒娇,可怜道:“好不好?” ——请让我来救你吧。 沈辞镜这样恳求他。 谢非言哽咽起来,哪怕竭力遏制,却仍有泪水不断从眼中滚落。 他用了最大的力气与勇气,终于握紧了沈辞镜的手,从他自己为自己画下的牢房中走出,去拥抱那个执意要来渡他的人。 “好。” 第116章 想要什么 之后, 又是一阵耳鬓厮磨。 谢非言在被沈辞镜这个格外黏人的大型毛茸茸蹭了好一会儿后,终于狠下心,把这个黏人精从自己身上撕下来。 “阿镜为何会来梦界?”谢非言关心问着, 话语间很不赞同,“梦界这样危险,阿镜为何要来?” 沈辞镜道:“阿斐不是也来了?” 谢非言强做镇定:“我来是有事……”话未说完,就在沈辞镜“编, 你继续编”的目光下闭了嘴。 沈辞镜拉过谢非言的手, 软声道:“不要骗我, 阿斐。” 大型毛茸茸的撒娇总是这样叫人难以抗拒, 更何况这样美貌至极又可爱至极的人是他心爱之人。 谢非言眉眼不由得柔和下来,心瞬间软了, 那些冠冕堂皇的谎言也再说不下去了。 沈辞镜便出言追问:“阿斐, 你到底为什么来梦界?” ——为什么来梦界? 谢非言面上发热, 理由实在说不出口。 若是放在以往, 这个善解人意的毛茸茸或许就要就此放过这个神态窘迫可怜的人了, 但这会儿, 沈辞镜已经打定主意,无论眼前的人怎样害羞和难为情, 也定要逼他直面内心才行。 沈辞镜在心中打过几遍腹稿, 准备了无数方案来撬开这狡猾家伙的嘴。 但事实上, 他只是坚持不懈地表达了自己想要知道的意愿,而后再稍稍露出可怜的神色,谢非言便一败涂地,举手投降。 “我……我只是……”谢非言红着脸, 吞吞.吐吐, “我只是听说……归元宗要为你选道侣了……”沈辞镜的眼睛越发亮了, 谢非言声音越低,不好意思地转开眼,“我怕我忍不住做点什么,就……就来梦界了……” 这样的话,千真万确。 这样的心意,如此迷人。 沈辞镜眼睛越来越亮,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了。 沈辞镜深知这个狡猾之人平时的模样,深知谢非言极精通语言的艺术,巧言令色,极擅长煽动和误导他人,而那些常人难以启齿的调戏的话,他也能面不改色地说出口。 可这样的谢非言,却只是一种外壳与武装罢了。藏在这一切之下的真正的那个人,温柔,笨拙,害羞,像是一触即逃的含羞草。那些简单的剖白心迹的话,对他而言再艰难不过,而那些分明应当感人肺腑的话语,他也说得磕磕绊绊,与他平日的表现截然不同。 这样的真心与反差,如此笨拙,如此可爱,叫沈辞镜忍不住心花怒放,整颗心都飘飘然了起来。 沈辞镜在心中暗下决心日后一定要多做些这样的事,一边忍不住将谢非言揽了过来,将这个可爱的人与心统统按在怀中,再不想还给他。 “没有选道侣这回事。”沈辞镜认真向谢非言解释,不给他半点误解机会,“我从没想过要找其他人,那不过是宗门自作主张罢了。待到我回去了就会叫他们停下,阿斐,我只想要你,只有你,除了你,谁都不行。” 谢非言垂着眼,抿嘴不肯说话,但淡淡的晕红爬上了他肤色冷白的面上与耳后,好看极了。 沈辞镜越看越开心,想要抱着这个大可爱好好亲亲,但他突然想到自己刚下的决心,在谢非言肩上蹭蹭:“阿斐也只喜欢我,对不对?” 谢非言声音若无其事,十分平静:“嗯。” 沈辞镜才不满足,又道:“那阿斐有多喜欢我?” 谢非言说不出话了。 沈辞镜继续蹭蹭,心里生着促狭念头,嘴上却是失落道:“阿斐连这也不肯说吗?” 谢非言面上烧红得厉害,心里却对这人实在没有办法,犹豫一下,道,“我……我很喜欢阿镜……最喜欢你……”他声音越发低了,磕磕绊绊地说着,“我只喜欢过一个人,就是你……我的心里只有你……每次你出现,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去看你……你高兴,我就高兴,你若难过,我也难过……我想要你永远开心,想保护你,想要让你不受到任何伤害,想——唔……” 沈辞镜心潮澎湃,再按捺不住,捧着这人的脸,用力亲吻上去。 沈辞镜万没有想到,在这场诱骗真心话的行动中,最先被撩拨得受不住的竟是他自己。但沈辞镜又觉得这是可以被谅解的,毕竟面前的这个人和被这人捧到他面前的真心,是如此可怜可爱。 ——这世上,怎么还会有这样傻的人?怎么还会有这样让人迷醉的真心? 而他有何其有幸,竟得到了这样的人与心? 沈辞镜气息发沉,落下的亲吻是那样有力,像是恨不得将面前的人都吞下去,霸道强势,带着十足的野性与侵略性。 但只是短短一瞬间,他便将这样的放纵与粗暴收敛起来,像是收敛了爪子的野兽,小心而珍惜地亲吻着面前的人,不忍心叫这人被自己的利爪抓伤分毫。他仔仔细细地吻过这人的薄唇,叩开这人的唇齿,诱他与他缠绵,一遍又一遍地吻他,细致,温柔,永无止境,带着满腔的爱意与怜惜,还有无尽的珍重和渴求。 沈辞镜这个亲吻,仅限于亲吻,动作温柔,发乎情止乎礼,有着十足的君子风度。 但谢非言却被这个吻亲得气喘吁吁,满身燥热,后背起了一层又一层薄汗,胸膛的一颗狂跳的心也带着难耐的躁动不安。 “别……” 谢非言虚弱抗议。 他一出声,沈辞镜便停了下来。 这时,若不看这人艳红的唇色,他还是很有君子风度的。而后,这位君子便继续秉持着他的君子风度,问道:“不能亲吗?” 谢非言:“……” 谢非言张口结舌,脸红得说不出话来。 但面前这个说不出是君子还是促狭的毛茸茸,却一定要得到他的回答,将他那张漂亮的脸凑近了些,持美行凶,可怜巴巴地问道:“不能亲吗?” 谢非言不敢看他,垂下的眼睫颤得厉害。 沈辞镜再一次问他:“不能亲吗?” 谢非言声音发哑:“……可以。” 于是沈辞镜满意一笑,再一次亲吻了上去。 这一个亲吻,越发细致,越发绵长,对谢非言而言,就像是最温柔的折磨,让他一颗心不上不下,胸腔内的情绪越发躁动不安,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烧尽。谢非言也曾试过反客为主,试着做点更激烈的事,但沈辞镜却君子得令人可恨,无论谢非言如何动作,他都无动于衷,只自顾自地亲着,慢吞吞的,不紧不慢的。 ——简直可恨。 当第二个吻结束后,谢非言面上红得厉害,青衣更是汗湿得不成样子。 沈辞镜看他,像是全然没察觉到他的异样似的,只怜惜地拂过他汗湿的面庞。 “阿斐。”沈辞镜用指腹摩挲着谢非言滚烫的面颊,轻声道,“你好烫。” 这样的话似有所指。 谢非言心火腾一下起来了,再不给这个促狭的小混蛋更多发挥机会,直接将这人按倒。 但在谢非言进一步动作前,沈辞镜按住了他。 “阿斐。”这小混蛋竟依然一派风度翩翩的模样,“你想要什么?” 谢非言不知道这小混蛋到底哪儿学来的招式。若是平时,他可能还会警惕两分,但这会儿谢非言早被这小混蛋撩得理智全无。 他揪住这个装模作样的小混蛋的衣领,眼尾发红,咬牙切齿道:“你说我想干什么?!” 小混蛋纯洁一笑:“阿斐不说,我如何知道?” 谢非言脱口而出:“我要你来口口!” 沈辞镜心跳愈快,知晓自己终于撬开了这个害羞家伙紧闭的心门缝隙,让他开始懂得如何向人吐露心声。 沈辞镜感到自己大获全胜,本打算适可而止,却没想接下来被撩拨过头的谢非言竟做出了越发火辣的发言与动作。 却见谢非言这会儿竟直接上口,在沈辞镜的喉结上一咬,而后迎着沈辞镜惊愕眼神,用发哑的声音在他耳畔说了什么。 沈辞镜神色一滞。 “别随便说这样的话,我会当真的。”沈辞镜呼吸开始不稳。 但迫不及待的谢非言已经开始上手:“你不试试怎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 这还能忍那就不是男人。 沈辞镜再不按捺。 · 于是,在经过好几轮胡闹后,对着沈辞镜大放厥词的谢非言这会儿已是自食恶果,气力全无,半晌回不过神来,像是理智与魂魄一同飘了出去,模样可怜极了。 沈辞镜看着这样的谢非言,难得感到了不好意思,为谢非言重新换了一遍衣服后,看着缓缓回神来的谢非言,小声道:“阿斐,你下次别这样了。”他说着,害羞垂眼,漂亮的脸上泛起红晕,长长的眼睫微颤,竟像是被他怎么样了的小媳妇一样。 ——这小混蛋,竟还敢恶人先告状?! 谢非言越发感到这小混蛋在这一百年里肯定干过一点都不正人君子的事,否则他怎么会在倒打一耙的事上这么熟练?! 谢非言心中恨恨,用眼神将这小混蛋吓退,闭目调息了片刻,将那些难安的情绪平复下来后,终于能够开口说起正事。 第117章 定情信物 “阿镜, 你一路走来,可有看到什么不对之处?”谢非言发问。 梦界并不平静,谢非言很难想象沈辞镜竟会无事来到梦界, 更难以想象沈辞镜竟然一来就找到了他。 沈辞镜挨挨蹭蹭地靠过来,心满意足地抱着谢非言,摇头道:“我心里只想着找到阿斐,所以一路过来什么都没看到。” 谢非言脸色稍红:“你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我找到了那位千荡山的陆城主, 然后从他口中得知了你的下落。” 谢非言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犹豫了一下, 还是问道:“那……你怎会突然想到来找我?”只要一提及这个问题, 就绕不开百年前的那场分别。谢非言不愿提及,却不得不提。“我本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再来见我了……” 沈辞镜见不得谢非言因此难过, 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我只是想明白了, 我知道阿斐只是太笨了, 所以那就没关系。”他握紧了谢非言的手, 郑重道, “于我而言, 没有什么事比阿斐你爱我这件事更重要。除此之外,都不重要。” 沈辞镜不惧痛苦, 不惧伤害。他只惧怕那样的真情真心离他而去。 见谢非言目光中还有犹豫, 似是依然在被那不必要的愧疚所侵扰, 沈辞镜便抛出一个惊人消息,若无其事地转移他的注意力:“更何况,我们二人都已经拜过堂了。既是夫妻,哪里有那么多对错之分?” 谢非言震惊失色, 方才的念头全都忘了, 脑中一片空白, 半晌才堪堪回神,结巴道:“拜……拜堂?” 谢非言刚想说“这怎么可能”,但他很快又想到了初来梦界时的那个梦境,神色顿时变得犹豫不定,胆战心惊。 沈辞镜一看这反应,便知晓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也知道那个梦中人的眼泪与歉疚全都是真的。他心中越发高兴,对这个傻子也越发怜惜,一边捉着谢非言的手仔细看着,准备把这人上上下下都好好瞧一遍,一边说道:“阿斐忘了吗?我们分明已经拜过堂,也入过洞房了。你跟我道歉了好多遍,也说了好多遍喜欢我的话,所以以后便不要再提那件事了。”沈辞镜说着,笑着亲了亲谢非言的脸,安抚道,“别难过,已经过去了。” 谢非言本该心疼于沈辞镜这样过分的宽容与豁达,但这会儿他脑袋里只有一句话徘徊不去——拜过堂,洞过房。 拜!过!堂! 洞!过!房! 这一刻,谢非言终于反应过来,忍不住吸一口凉气:“是……是你?!那……那竟然真的是你?!” 谢非言磕巴了一下,如遭雷亟,脸色烧红,万没想到自己春.梦里的男主角竟会就这样化作现实! ——那明明应该是梦啊! 为什么梦会变成真的? 特别是……特别是梦里的另一个男主角,为什么那也会是真的?! 谢非言想到那一晚的放浪形骸,想到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做过的那些事,顿时生出了巨大的羞耻感,整个人都烧了起来,欲哭无泪,恨不得干脆挖坑将自己埋了算了。 如果……如果知道那不是梦…… 不,如果他知道那梦里的人竟然是真的,他一定不会……不会…… 天呐!为什么这梦界的梦境竟然会这样?!这样重要的事,为什么从没有人告诉过他?! 这一刻,伫立在沈辞镜面前的人只剩一具镇静的空壳,其魂魄则是携着巨大的羞愧掩面而去。 沈辞镜忍笑,几乎想要再戳戳这人,看看还会冒出怎样委屈的泡泡。但沈辞镜知晓自己今天欺负谢非言已经欺负得够多了,更何况他想要让谢非言不再难过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于是他好心地将那些火上浇油的话咽下,换着法子安抚面前这人,故作失落道:“阿斐怎么这么难过?难道阿斐不想同我成亲吗?” 谢非言一惊,连忙回神:“没有这回事。”谢非言努力压下心中的羞耻感,艰难解释,“我只是……只是太高兴了……” 对,高兴得哭都哭不出来的那种。 沈辞镜看着面前分明羞愧欲死却还努力来安慰他的谢非言,面上虽绷住了表情,眼中却忍不住泛出柔软笑意。 那笑意,在沈辞镜漂亮的眼中闪烁出漂亮的碎光,让谢非言说着说着便忘却了话语,只呆呆看他,回不过神来。 这一刻,谢非言骤然明白,爱情原来真的是藏不住的。 哪怕闭上嘴,那爱意也会从眼中流出。 当那名为爱意的细碎光晕从沈辞镜眼中流出时,他总是荒芜空洞的心便被瞬间填满,既感到了满涨酸软的疼,也感到欢呼雀跃的爱。 此时此刻,谢非言是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人的身边,就是他的归处。 · 两个阔别百年又稀里糊涂拜了堂的夫夫,就这样时不时就晃神,黏糊在一块儿,你亲我一下,我亲你一下。 不过比起沈辞镜来说,谢非言熊熊燃烧的事业心让他好歹还能捡起些理智,一边在与沈辞镜卿卿我我的时候,一边也弄明白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沈辞镜身旁有来自东海龙王所赠的通灵宝镜,也正是这面宝镜,叫沈辞镜入了谢非言的梦,看到了谢非言的过去,明白了被谢非言深藏的心,于是这才追赶过来。 谢非言闻言分外惊诧,将那宝镜拿来一观,试图看出点什么。但出乎意料的是,哪怕是谢非言这样与仙人只有一步之遥的大乘修士,竟也半点看不出端倪来。 “看来……这真的是天外之物了……”谢非言喃喃说着。 所谓的“天外之物”,即是来自仙界的东西。毕竟这世上连谢非言都看不穿的东西,也只能是来自仙界了。 可这镜子到底来历不明,功效不明,谢非言实在放不下心,叮嘱沈辞镜日后切莫再用了。 沈辞镜将这件事搪塞了过去,扯开话题,谈及了谢非言自身。于是很快,沈辞镜也知道了,谢非言在第一个梦境后,就再未入梦。 ——既然谢非言只做了一个梦,那沈辞镜之后的两个梦又从何而来? 在第二个梦里,他究竟只是看到了谢非言的过去,还是参与了谢非言的过去? 沈辞镜没有细问,因谢非言很快谈及了接下来的事——那个驱策凡人在梦界挖掘灵石矿的无名势力! 沈辞镜眉头一皱,道:“何人竟会做这样的事?” 谢非言道:“有这样实力的人并不多。” 能够有实力在梦界设下据点、将那么多凡人送进梦界的人并不多,而能够造出那样多机关傀儡、并给傀儡们配备上相应法器的势力,更是寥寥无几。 二人对视一眼,知晓这件事幕后黑手的身份,已被缩小到极窄的范围。 “那最后抛出的粉末,应当是出自梦妖。”谢非言说道,“它能够引发极为真实的幻境与幻象,要万分小心才是。” 就连谢非言这样的大乘修士,依然不知不觉中了招、不是很分得清真实与虚假,由此可见这粉末的杀伤力是多么恐怖! “更何况梦界之中,距离很难定论。”明明谢非言只是后退一步,却像是退了十万八千里,眼中竟再没见到那矿场了。这样的结果,虽然肯定有矿场附近的法阵的功劳,但梦界的古怪规则却也功不可没,“所以阿镜,接下来的事你就——” “接下来的事,我们分头行动。”沈辞镜打断了谢非言的话,肯定道:“梦界中最可怕的是梦,也是自身的心魔,但是阿斐,你如今还有心魔吗?” 谢非言定定看他。 “而阿斐,你觉得我会有心魔吗?” 谢非言缓缓摇头。 这世上,无论谁会有心魔,那人都不可能是沈辞镜。因他天生慧眼,洞穿人心,清醒得可怕,绝不被任何幻象所惑。 沈辞镜笑着靠近,令二人的额头亲昵相抵:“所以不必担忧,阿斐。记住,只要你没事,我就没事。” 谢非言沉默片刻,用力握了握沈辞镜的手:“你没事,我就不会有事。” 二人交换了一个吻,也交换了传讯的玉佩。 在分头行动之前,沈辞镜像是想到了什么,从袖里乾坤拿出了一柄剑,交给谢非言。 谢非言看着递到他面前的剑,茫然不解。 “这是什么?” “流云剑。” 谢非言一惊,愕然看他。 沈辞镜微笑起来,柔声道:“阿斐,你其实一直想要这个吧?” 谢非言默了默,有些别扭:“我又不用剑。” 沈辞镜微微一笑,没有扯下这人害羞别扭的小面具,垂眼看着这流云剑,道:“漱雪流云,本是一对。最初宗主他有撮合我与风师姐的意思,便将漱雪流云分别交予我和风师姐。那时的我并未意识到这件事,用了便用了,但后来在知晓这件事后,我便将漱雪剑束之高阁,再不用它了。因为我心里只有你,我不想让任何人觉得,我会与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一人有更深切的关系。” 谢非言脸有些红了。 谢非言觉得这真是不公平。平日里,沈辞镜总说谢非言满口甜言蜜语,总说谢非言只会说好听的来哄他,但如今看来,分明是这小混蛋更胜一筹! 沈辞镜继续道:“后来,风师姐知晓了我拒绝的意思,便解了剑交给我,说这剑虽好,她却不是那个应该拥有的人,所以让我将这流云剑交给更合适的人,一个真正与漱雪剑相衬的人。”沈辞镜抬眼看他,道,“那就是你,阿斐。我只想将这剑交给你。” 谢非言心脏怦怦狂跳起来,面上赧然,道:“可我……不会用剑。” “你错了,阿斐。这件事中最重要的并非是如何用剑、用不用得好剑,而是拥有剑的那个人。”沈辞镜温柔道,“你不必用剑,更不必学剑,你只要拥有这柄剑,心中念着我,知晓我心中只有你——只要你知道这件事,这就足够了。” 这一刻,谢非言竟忍不住有些慌乱起来。 所以,这就是定情信物吗? 可他什么都没准备啊! 他是就这样接过流云剑吗?还是该先准备好了礼物再来与小镜子交换? 可是双生法器本就不多,有用的太少,能够叫的上名号的剑器更是少之又少。如今沈辞镜若要送他流云剑,那他又该还怎样的礼物才好?! 一心基建从不收集的谢非言有些慌了。 沈辞镜不给谢非言更多胡思乱想的时间,将流云剑交到了谢非言手中,握住谢非言的手,让他握紧了这柄剑。 “今后,我会重新用回漱雪剑。”沈辞镜在谢非言眉间温柔落下一吻,“所以阿斐,你会好好保管流云剑的,对不对?” 谢非言看着沈辞镜,骤然生出冲动,捧住沈辞镜的脸,吻上他的唇。吐息间,谢非言胸膛内情火再次跃动,而后在谢非言的驱使下,主动落入沈辞镜的口中,落入他的心脏,化作丝丝缕缕的细线,将沈辞镜的心脏温柔缠绕起来,随着沈辞镜心脏的跳动而跳动。 这是禁锢,也是保护,更是谢非言从未说出口的占有欲。 而与此同时,当那情火落入沈辞镜的心后,这情火之主的思念和爱意便再无法掩饰分毫,彻底袒露在沈辞镜的眼中。 这一吻结束后,谢非言没有多说什么,红着脸匆匆离去,背影如同落荒而逃。 只留下沈辞镜呆立原地,有些惊愕地摸了摸自己胸膛的意外收获,忍不住露出笑来。 “真可爱。” 第118章 大梦平生 与沈辞镜分别后, 谢非言一路向前,感到手上的流云剑有些发烫。 他摸着这柄剑, 犹自有些晃神,不敢相信这一切事竟走向了这样的方向。 虽然目前还有很多事亟待解决,而那关于登天台的事他也还没有向沈辞镜告知,但……但至少,他已经有了去正视这一切、去为自己寻求更好的未来的勇气。 ——他想要更好的未来,想要与那人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曾经的他难以相信长久,对一切都抱着悲观念头, 认为一切终将衰败,再深厚的情谊也注定会与时间流逝不见。 但现在,谢非言已不再惧怕“希望”也不再惧怕“长久”了。 沈辞镜让他开始希望长久。 “或许……真的能够做到吧……” 谢非言轻声自语。 或许,愿望终会实现。 或许,美梦也可成真。 · 谢非言在梦界疾行, 也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走了多久。 这里实在是个奇怪的地方, 四周一片空茫,到处都是灰的黑的白的雾,时不时会冒出一只梦妖或是一块不知何人的梦境碎片,更重要的是, 这里的参照物实在太少太少, 而与此同时, 梦界的特殊性也并不适合放出神识来查探, 所以这里极容易叫人迷失方向,也为谢非言的寻找增添了极大的麻烦。 而当谢非言在这茫茫的雾气中穿梭久了之后, 他甚至忍不住有些晕眩, 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看到的一切是不是梦境——而如果是梦, 那么他是从哪里开始做梦的?是从那个灵石矿场开始?还是从遇见沈辞镜的幻象开始?又或者这才是他的梦? 他见到的那些人,听到的那些话,接触过的那些事,到底是真是假?! 这样的念头从心间方一冒头,谢非言就不由得心中一凛,将这想法打散。 谢非言深知,在这虚虚实实的梦界中,这样的自我质疑最是不该,也最容易将人引入歧途。曾经的多少修士大能,都是因为难分虚实而在梦界这样的地方阴沟翻船,要么再无法离开,要么陷入疯魔。谢非言自然不可能放任自己胡思乱想,于是他摸了摸腰间的流云剑,想要以此提醒自己,提醒那个等待着他的人。 然而事情骤转。 就在谢非言指尖触上腰间流云剑的瞬间,这长剑便化作细沙,从他指尖流逝,摔落云间,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在谢非言的面前,那熟悉的青衣人再度出现,定定看他。 “你的神火还在吗?” 谢非言心神剧震。 这一切的一切——从对方的表情身姿,再到他的话语,都与谢非言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有一瞬间,谢非言几乎以为自己步入了一个永恒轮回的梦境,而当他走到圆.满的结局后,这个梦境便又会从头开始。 但谢非言很快反应过来,面色沉冷,手掌在腰侧虚虚一握,那化作细沙的流云剑便又重回他身旁。 谢非言曾有过无数可怕的妄想与心魔。曾经,这心魔是他母亲死在他面前的满月之夜,后来,这心魔是他捏碎了沈辞镜心脏的晨曦海畔。但现在,这一切都消失了。 它们再无法对他造成困扰,再无法绊住他的脚步。 谢非言看也不看着幻象,直直走过,甚至心中犹有余裕去思考这幻象和梦境出现的缘由。 梦界是个幻象和梦境频现的地方,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梦界与梦妖的特殊性。梦妖是一种类似灵魂又并非灵魂的东西,严格来说是智慧生命的思念飘荡到了梦界后汇聚而成的核心。 思念是记忆,也是执念,而当它落在梦界这个特殊地方后,则会显现具体的内容,化作一个个人生走马灯一样的梦境。谢非言一路走来,叫自己避开了无数梦境,但谢非言到底不是专精此道之人,难免被这梦界的气息勾动一丝半缕的神念,被这里的梦妖窥见了承载这缕神念中的记忆和执念。 于是,这些没有复杂神智的梦妖便下意识化作谢非言脑中印象最深刻的那人,说出谢非言心中最隐晦的不甘与妄念。 这就是谢非言尽量避免神识外放的理由。 也是面前这个幻象和问题的由来。 这是梦界最危险的东西,也是最不危险的东西。因为对于常人来说,只要守住本心,不听不看不信,那么在走到梦界尽头后,就会自然而然地离开梦界。 可真正毫不动摇的人,又有几人? “你就一定要这样对我吗?” 再一次的,那人这样说着。 谢非言微垂着眼,脚步不停,与他擦身而过。 但就在这一刻,那人竟出手抓住了他。 几乎就在这人出手的瞬间,谢非言就反应过来,侧身想要躲开,但叫谢非言惊讶的是,他一个大乘的修士,竟无法躲开一个幻象! ——怎会如此?! 这到底是幻象,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谢非言心中一凛,反手想要制住这幻象。 但就在谢非言反手抓住幻象的这一刻,周遭景色骤变! 夜间,宽阔的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敞亮的玻璃门后是热火朝天的晚餐时分;人行道上,路人摩肩接踵,无数手机族正低头看着手机,来去匆匆;笔直的公路上,车水马龙,数不尽的车辆在红绿灯的指挥下有序前进,交织出一片绚丽的流光。 谢非言怔怔看这一幕,抬头望向天空。这时,城市上空有着严重的光污染,星月被遮蔽,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银河更是从视界中消失不见,唯有日复一日的人造光亮起。这样的结果,虽然遭到了许多人的诟病和反对,但对于曾经的谢非言来说,却是难得的救赎。 谢非言有些恍惚。 多少年了? 他已经有多少年没见到这样的景色了? 他站在原地,仰头看着那光那色,看着这片给予过他无数不公不甘和愤怒的土地,几乎有一瞬间遗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何地何时。 但也只是一瞬间罢了。 “嘿!小灰!看啥呢?!” 谢非言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那唯有一人才叫过的名字,让他再次恍惚了一下。 他缓缓侧头,看着身旁那人。 那人分明已快三十了,却还是一张年轻的娃娃脸。娃娃脸也就算了,偏这人的打扮也心机得往校园男神的方向靠,一副死皮赖脸地装嫩的模样,不知被多少人误认为大学生,也不知道被谢非言槽过多少遍,但这人从来不改,一被说就会振振有词地反驳,说他心上人就喜欢年轻的,年轻的有机会! 但事实上,最后这小子的心上人找了个成熟风尽显的大叔,步入婚姻的坟墓,让他这舔狗一无所有,以致于他嚎啕大哭,拉着他在火锅店嚎了数天,最后,当二人第六天相约火锅店时,让谢非言在去过洗手间后成功穿书。 是的,这人就是谢非言的发小,同他一块儿在职工宿舍里出生,一块儿进福利院,陪伴了他整整十二年后,又在多年后再度重逢的发小和兄弟,夏侯琛。 值得一提的是,夏侯琛他不姓夏侯,他姓夏,名侯琛,本名夏晨,长大后为了赶时髦才改了个夏侯琛。 而这,也不过是这蠢小子做过的诸多蠢事之一罢了,就像是当年他发不出“斐”这音来,便一直叫谢非言“小灰”这样同等级的蠢事。 这么多年来,谢非言从没有想念过这蠢小子,但时隔多年,当谢非言重见到这人时,他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来。 谢非言有些怀念地看着夏侯琛,看着这对方身上熟悉的校园男神装嫩套装,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熟悉的西装套,心中感慨万千。 但在这幻象中,这蠢小子却一如既往地傻乎乎的,完全没看出谢非言此刻神态的不对劲,兴冲冲推着他的肩,道:“走走走,小灰,别磨蹭了,我们快迟到了!” 这会儿,看到故人后的谢非言有了几分好心情,明知面前的不过是幻象,但是捧场地搭话,道:“迟什么到?” 夏侯琛诧异看他:“你忘了?我们跟大梦平生约好今晚八点好虾客面基啊!这都过了七点半了!小灰,你可赶紧的!” 谢非言愣了愣,记忆翻涌起来。 大梦平生。 大梦平生。 是的,大梦平生,谢非言想起来了。 大梦平生,正是《倾天台》的作者。 当年,谢非言是《倾天台》的盟主,进了《倾天台》的vvip读者群,而至于夏侯琛,只是一个大腿挂件而已,中学老师的身份让这小子摸不出钱来砸盟主。 但世事就是这样奇妙,作为普通读者的夏侯琛,和作为盟主的谢非言,竟都跟这个作者意外聊得来,于是夏季的某一天,他们相约面基,准备线下来一场真人吹牛大赛。 面基这样的事,对于读者和作者来说,再普通不过,可谢非言记得很清楚,当年说好的面基最后并没成功,因为就在七点四十的时候,一场严重车祸意外发生,不但堵了半条街,更是让谢非言和夏侯琛成了这场车祸仅有的两个目击者。 后来,当二人从警局做完笔录出来后,已经是九点多了,这一次的面基自然不了了之,之后也再没有机会……而如今,竟就是那一天吗? 可为什么会是这一天? 谢非言抬手一看,发现自己手上的手表显示的时间已经到了七点四十五,距离那场应该有的车祸,已经过去了五分钟。 但一切如此平静。 没有任何意外,没有任何事故。 谢非言茫然了,顺着夏侯琛推搡的力道向前走,心中困惑不解。 ——这幻境,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前方等待他的大梦平生又是谁? 难道……难道这幻境,还能给他凭空捏出一个《倾天台》作者大梦平生吗? 第119章 蝴蝶效应 谢非言就这样被夏侯琛拽着一路向前, 走进了好虾客,坐进了包厢, 一边拿起平板点菜,一边在Q上给大梦平生发了包厢号。 几乎就在夏侯琛点好菜的下一刻,包厢外就传来了脚步声,然后一人推门而入,是个带着眼镜文质彬彬的男人。 “斐然?夏侯淳?”这个男人叫了二人的网名。 夏侯琛脸色一亮:“大梦平生?!” 两方线下面基,头两句话还有些尴尬,但夏侯琛是个自来熟, 后来又有酒水递上,于是在两杯酒下肚后,气氛顿时就热烈了起来。 无论古今中外,男人们聚在一块儿后会谈论的也就那么几个话题,女人、爱好、吹牛。于是夏侯琛和大梦平生这两个喝大了的人很快从天文地理吹到时事政治, 从小学的暗恋对象说到舔狗到底有没有house。 席间,谢非言一改平日里的健谈与圆滑, 只微笑着看着这一幕,脑中则转着复杂的念头。 他目光深深落在大梦平生的面上,像是将要这人看穿,但他最后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在现代时, 谢非言曾粗略接触过关于梦境的理论。一般的理论认为, 梦境是没有“陌生人”这个概念的, 因为梦中出现的每一个人, 都必然是梦境主人白天见过、给大脑留下了印象的人。就像是某个与自己擦肩而过的路人,虽然当时的自己并没有留意这个路人的面容, 但事实上大脑已经将这个人的特征记下, 于是到了睡梦中时, 大脑又会将这个人拉出来,按上奇奇怪怪的身份,活跃在自己的梦里。 之后,若自己再次遇到这个路人时,人就会感到十分惊讶,认为自己梦见过、或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而这,就是“既视感”的由来。 谢非言对这个理论深以为然,所以在大梦平生出现后,谢非言便仔细打量这个人的面容,一寸寸翻阅自己的记忆,想要知道这个人的面容究竟来自他的哪一处记忆。 但无果。 这个自称大梦平生的人,看起来文质彬彬,模样清秀,虽然算不上出挑,但也绝非泯然众人。然而谢非言翻遍了自己记忆,却也没有从记忆力的任何一角找到这张脸的线索,就好像他真的是第一次见到这人……但这可能吗? 这个依托他记忆而生成的梦境,真的捏造出了一个全然不存在他记忆中的人吗? 像是察觉到了谢非言的注视,大梦平生抬起头来,向谢非言一笑,脸上被酒醺得有些发红,像是有些醉了。 “斐然老弟好像一直在看我啊,怎么,是我脸上有什么?”说着,大梦平生摸了摸自己脸。 夏侯琛哈哈笑着揽过大梦平生的肩膀:“什么老弟啊,我跟你说,这家伙就是看起来年轻,其实都快三十了!绝对比你大!” 大梦平生也哈哈笑起来:“那可不一定,说不定在座的所有人岁数加起来都没我大。” “不错,不错,小老弟这个牛逼吹得好,来喝一杯!” “喝一杯。” 吨吨吨。 放了酒杯后,夏侯琛指着谢非言,跟大梦平生笑道:“我跟你说小老弟,这个人可是你的忠实粉丝,特别狂热的那种,他甚至还给你男主角写了不止十篇的人物分析你敢信?那稿子,摞起来都能去投稿了你敢信?!我好多次都想,如果他是女的,那按照他的狂热度,他肯定想跟你来一炮。” 谢非言:“……”这是真的喝多了开始说胡话了。 大梦平生笑着揽过夏侯琛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小老弟,你太狭隘了,按照这个架势,斐然老弟真正想要来一炮的明明是男主角啊!” “哈哈哈哈,妙啊妙啊……” 两个醉鬼哈哈大笑,把谢非言笑得有点儿恼羞成怒。 无他,谢非言他还真的跟男主角来了一炮,而且还不止一炮。 甚至他还——嗐,真是被弱智拉低了智商,他干嘛想这个?! 谢非言捏着酒杯,沉痛反思。 面前,两个醉鬼还在继续糗谢非言。 “小老弟我跟你说……”大梦平生打着酒嗝,说,“当初我写沈辞镜这个人的时候,我就问他,盟主老爷,你认为沈辞镜这个人物怎么样?你就不觉得他的性格有些单调吗?你看啊,这个主人公,他就没啥主流男主的萌点——杀伐果断吧,算,但不明显;慈悲为怀吧,有,但不多;精通人性吧,压根没有;无欲无求吧,也算不上。你说说,这么一个一点儿都不走极端、像人却又不完全像人的男主角,一个跟病娇、偏执、杀伐、冷酷、逗比、沙雕、情圣等萌属性半点儿不沾的男主角,是不是得改一下加个萌点比较好?他说,不用,人性太多就苦,神性太重则远,半人半神,这样的性格恰到好处,不用再改。然后我又问,但最近有个情节挺重要的,顺势把男主角写黑化怎么样?反正最近黑暗系男主角不是特受欢迎吗,还能蹭个热点。然后他回我,你要真这么写,我就只能给你砸个分手费了。我问,为啥?你猜他怎么说?” “我想想我想想,他应该是这样说的——”夏侯琛坐直了,脸色深沉,“我想要这样黑暗系的男主角,难道我不会去照镜子吗?” “哈哈哈!没错没错,他就是这么说的!” “这老弟,装得一手好逼啊!” “这小老弟,装逼带师啊!” “哈哈哈,为了装逼带师干杯!” “干!” 吨吨吨。 两个醉鬼谈得热火朝天。 谢非言却晃神得更厉害了。 ——这一刻,现实与虚幻交错。 这一幕这一景和这一场对话,如此真实,真实得合情合理,以致于每一句对话都与他曾经的记忆细节严丝合缝,毫无破绽。 有那么一瞬间,谢非言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这样的一场聚会,真的从没有发生过吗? 谢非言晃了晃头。 面前,两个吨吨吨了一会儿的酒鬼又谈了起来。 “夏侯老弟,你知道蝴蝶效应吗?” “知道,这年头,这词都说烂了。” “说是说烂了,但在我的这篇文里啊,谁是正派谁是反派,看的就是那个蝴蝶效应,看的就是谁先开口!每个人都可以是正派,每个人都可以是反派,你知道吗?” 这一刻,一直沉默旁听的谢非言心跳骤然一顿。 他抬头看着大梦平生,但对方却没有看他。 “每篇升级文里,最重要基本都是这么三个角色,男主角,正派大佬,反派大佬。但正派和反派,其实是可以相互转换的。很多你看到的东西,其实并不是它表面表现出的那样。” 夏侯琛这个醉鬼一脸茫然,两眼懵逼。 大梦平生继续大谈特谈:“比如说青霄仙尊,青霄仙尊你还记得吧?那个特装逼的家伙。他看起来是正道的扛把子,长了一副垫脚石的脸,但如果男主角跟他的冲突再提前几百年的话,那就不一定谁是谁的垫脚石了。” “你是说男主角实力不够,打不过青霄?” “也不是。老弟啊,你还记得我这篇文男主角第一次离宗的时候,原本是去干什么的吗?” “这个我知道,是去消灭作乱的妖魔精怪。” “那你知道这些精怪怎么来的吗?” “啊?” “梦界和无色/界,这两块大陆,砰,落在了人间。后续的一系列事件都因此而起,而所谓的正魔之分,还有数百年后的结果,就是从这里开始清晰划出了界限,这就是蝴蝶效应。正是因为有了这件事,一个强有力的人物才走进了男主的阵营,在最后帮了男主角一把,但如果没有这件事,你知道最后会怎么样吗?”大梦平生一拍桌子,“两个大佬,全都是反派!还会开仙界副本,那这就是地狱难度!” “啊?没懂。” “哈哈哈,不懂不要紧,就跟你说说蝴蝶效应这个事而已,说说‘如果’。如果,梦界和无色/界没有落在人间,没有当年的生灵涂炭,那么有些人永远都不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那么男主角要面对的就不止一个反派,也很难在特定时间完成目标,推倒天台。而如沈辞镜做不到,接下来粉墨登场的就会是仙界的人,原本推倒天台所用的百年起步的时间,就会变得千年起步。但人间还有千年吗?没有,所以男主角会失败,会不得不回到仙界之上的神境,不得不做出最后的选择——保下人间,还是保下他自己。” 谢非言面色骤变,死死盯着大梦平生。 “你是谁?!” 谢非言厉声呵斥。 “你到底知道什么?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谢非言伸手,捉不住对方;他呵斥,声音却传不到对方的耳中。 甚至这一刻的他们也没有看向谢非言,好像谢非言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 是梦?非梦? 是真?是幻? 大梦平生继续笑道:“而且啊,你不要觉得这个蝴蝶效应就够大了,我还可以将这个效应放在更前面的地方,比如说楚风歌。” “如果,楚风歌不再是楚风歌,或者说不仅仅是楚风歌,而那个正派与反派的决定将交到他的手上,由他来拍下那个正派和反派的按钮——” 这一刻,大梦平生一顿,而后转向了谢非言,含笑看他,一字一顿。 “——你觉得怎么样?” 第120章 梦龙渡业 这一刻, 四周所有的虚妄都在此静止、模糊、淡去。 这朦胧而虚假的世界,只剩下了谢非言与对面二人。 谢非言看着对方, 面沉如水,而对方则含笑,那张看似普通的面容里像是藏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有。 谢非言冷道:“你是谁?” “我谁都不是。” “你为何找我?” “魔尊难道不知?” 谢非言冷笑一声:“你是想要告诉我,如果我去找到了那将梦界灵石倾倒进主世界的人,阻止了他们,那么就会引发一系列的蝴蝶效应?”谢非言咄咄逼人, “你是想告诉我,如果梦界和无色/界不坠入人间,不造成生灵涂炭、人类命如草芥的后果,那么作为这一系列事件的元凶青霄,也不会以此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不会在最后关头痛改前非被沈辞镜说服,不会帮助沈辞镜推倒登天台, 并由此引发最终的结果——沈辞镜的死。你想要告诉我这件事,是吗?” 事实上,早在看到那灵石开采矿场的时候,谢非言就对这一切的幕后之人有所猜测。 就像谢非言对沈辞镜说的那样, 有实力在梦界设下据点、将如此多凡人送进梦界的人很少, 而能够造出那样多机关傀儡、并给傀儡们配备上相应法器的势力, 更是寥寥无几。这样的实力加上这样的势力, 幕后之人除了青霄,还能有谁? 而在得知了这个前提后, 这个来自“大梦平生”之口的警告就变得明了起来。 就像对方说的那样, 这世上所有的事都是有因有果、有迹可循的。青霄仙尊在《倾天台》这个故事中的出场, 自始至终都是正面人物,甚至最后还被沈辞镜的嘴遁给打败了。 但这实在有点扯,毕竟这《倾天台》又不是少年漫,青霄仙尊也是一个活了数百年的大人物,怎么会被区区几句嘴遁打败? 所以若将这件事按照现实的逻辑来思考,那么答案就只剩下一个:因为青霄仙尊本就想要被沈辞镜的嘴遁打败,所以他才败了。 他的败北,不是因为沈辞镜的嘴遁,而是因为另一个理由。 那么这个理由是什么? “大梦平生”给出的理由是:青霄仙尊心中有愧。 青霄仙尊本来是一个自高自傲、自视甚高的人。从他当年与天南星和楚风歌的对话就能看出来,他是一个非常相信自己能力的人。他相信自己有能力解决人间大祸,相信自己能够掌控全场,相信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可以解决。 因为这样的自信,他决意要登天台,决意成仙;也因为这样的自信,他毫不惭愧地在坐稳仙尊之位的同时从梦界向人界倾倒灵石。 他绝非善人,但或许也不能全然算是恶人。他只是太过自信与傲慢,太过相信自己的能力。 但最后,梦界与无色/界倾塌,落入人间,令人间陷入了数百年的动荡,原本清晰的人妖之别开始模糊,人类开始与妖魔共存,大地上妖魔肆虐,生灵涂炭,人族命如草芥,整体气运逐渐走向衰败。 而这——这一切,都是青霄自信的后果。 若是谢非言不阻止这件事,那么一切都将如《倾天台》写的那样,梦界与无色/界倾塌,人间虽动荡数百年,令各族元气大伤,但却也成功打击了青霄的自信傲慢,让青霄开始反省己身,打消了登天台的念头,并为沈辞镜赢得了最终的胜利之机。 而若谢非言阻止了这件事,那么谢非言虽暂时保住了眼前的安稳,但不知真相不受重击的青霄却只会越发狂妄,并将目光转移到谢非言身上,拼命扯后腿、竭力阻止谢非言推倒登天台的行动。以青霄之能,他若全力阻止,就连谢非言也会感到分外棘手,而若动静闹大了、被天门之后的仙人发现端倪,现身阻止,那么也就等于谢非言想要尽快保住人间、彻底杜绝后患的行动失败了。 这样看来,好像谢非言放手此事,任由青霄犯下大错、致使人间生灵涂炭,才是真正顾全大局之举! “但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谢非言冷笑一声,“你来历不明,目的不明,想要凭区区两句无法证实的猜测之言便阻止我吗?还是说你想要让我以为,我之所以会站在这里,是因为你的缘故?可笑!这样三言两语就想要我全盘接受,也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了!” “大梦平生”慢吞吞道:“你能站在这里,不可能是因我的缘故?” 谢非言冷笑一声,并不回答,轻蔑之情溢于言表。 “大梦平生”继续道:“你是不想回答,还是你自己都不敢想、不愿想?” 谢非言只冷冷看他,毫不动摇。 “大梦平生”笑了笑:“看来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了,只希望你能尽快想明白、坚持到底,毕竟有些事,是争分夺秒的。” 谢非言冷声道:“你若是想对我说的只有这些神神叨叨的蠢话,那就恕我不再奉陪!” “不急。”对方笑着,说道,“魔尊,我想请问,有着这样不可思议的经历的你,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他伸手一指,这白蒙蒙的雾中便出现了人间的景色,出现了大地上人族的演变,国家的兴亡,“你觉得这个世界是假的吗?你觉得这些人是假的吗?” 若是常人,可能会回答“假”,毕竟这里的一切分明被写入了小说中,被人以消遣的方式呈现在人前,若这还不是假,那什么是假? 但也可能会有一些人回答为“真”,毕竟无论它曾经以怎样的形式出现过,这里的人们的喜怒哀乐是真的,生死离别是真的,而他们的信念也是真的。若是否定了这一切,岂不也是否定了自己的这些年? 可谢非言的答案不同常人,他没有回答“真”或“假”。 他冷酷回道:“我不在乎。” 这一会儿,就连“大梦平生”都有些诧异,道:“是吗?为何?” 谢非言道:“只要我做着我想做的事、只要我待在我想在的人身边,那么这世界是真是假又有何妨?我所做的一切,从来不是为了旁人,而是为了我自己——只有我,从来都是我!” 自始至终,谢非言都是如此,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他在人间化身恶报,不是想要伸张正义,也不是想要渡何人过尘世这苦海,而是因为他被自己的过往和怒火所困,想要以怒火燃尽世间的不公! 这不是出于大义,而是出自私欲。 后来,他去推倒登天台,也不是出于想要拯救人间与苍生的圣人之心,而是因为他想要保护一个人,想要为那人承担下与世为敌的后果! 这不是出于大爱,而是出于小爱。 无论谢非言做了看起来如何崇高如何悲壮的事,他从不是为了旁人而牺牲,而只是为了自己付出努力! 这就是谢非言,而谢非言也向来知晓。 “大梦平生”有些讶异,眼中露出笑意:“既然如此,魔尊又何必来插手此事?魔尊想要的只是推倒登天台这个结果罢了,按照你的想法,将此事放任不管,由一时之损换万世之益,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你来历不明,身份未知,三言两语便想要打消我的念头,叫我相信你?绝不可能!” “大梦平生”笑道:“如此,那我就自我介绍一下吧。”他站了起来,摘下眼镜,那张看起来只是清秀的面庞,顿时带出了难以言喻的魅力,“我无名无姓,非人非妖。我说不上我是谁,但常人都称我为‘梦界’。数千年前,有个修行了特殊功法的人在梦界死去,她的神念散落在我的身上,她的记忆融入我的体内,于是我终于得到自我,化出人形,继承了她的姓名……所以,你也可以叫我梦天机。” 这一刻,哪怕是谢非言都忍不住悚然一惊。 ——这人在说什么? 他竟然说……他就是梦界?! 梦界? 一个小世界,竟生出了如此清晰的自我人格和自我意识,甚至还获得了他自己的身体?! 这可能吗?! 谢非言看着这人,心中惊疑不定。 而那自称梦天机的人也并不需要谢非言的回应,继续说了下去:“所谓的梦天机,就是梦入天机之意,所以在她死后,我得到了她的身份,也得到了她的功法《梦龙渡业玄功》。那时候的我,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晓命运的本身是有重量的,所以我心中毫不畏惧,去用这个功法和能力窥视这个世界的未来。后来,我的确成功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未来,但与此同时,我也被这个未来所缚——我无法再改变这个未来,我注定要因青霄而毁。” 谢非言听到这里,顿时冷笑一声:“荒谬!” 谢非言讨厌这种神神叨叨的事,也从不相信——如果他真的相信,他就不会毫不在意原书剧情,这样大刀阔斧地一通乱改,更不会连男主角都上了。 他把一个无CP点家热血向的男主角拉进了**频道,难道是因为他相信命运吗? 可笑! 梦天机无所谓地笑了笑,幽默道:“魔尊不相信很正常,隔行如隔山,就好像你曾经叫你的妾室为你谱一首五彩斑斓的黑一样。” 谢非言:“……” 紧张的气氛因这样的打趣稍稍松快一些。 梦天机继续说道:“我相信命运,也相信我无法改变命运,但魔尊,窥视命运的人,并不是最信任命运的人,而是最奸猾的人。所以后来,我想到了另一个办法——既然我自己无法改变命运,那就找那个能够改变命运的人来吧!” 谢非言心跳骤快,像是预感到了什么。 只听梦天机继续说道:“所以,《倾天台》这本书,就是我的成果。” “我进入了异世界一个普通人的梦境,通过梦境影响了他,让他写下了这个世界原本的未来,也就是《倾天台》。之后,我找到了你,让你看到了这本书,又将你带到了这个世界……虽然在穿越世界的过程中,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跟你过来了,但没关系,那不过是小玩意儿罢了,不必在意。”梦天机微微一笑,“所以,在方才的那些话中,我并没有骗你——魔尊,我就是大梦平生,大梦平生就是我。而你的到来和出现,也的确是因为我。” “我将这一切全都告知于你,你也应该知晓我所说的一切毫无虚假,对你并无隐瞒,所以,此刻,我将我的命运和这个世界未来的命运,正式交到你的手上。” 梦天机轻声道。 “是牺牲我与无色/界,损万人而益万万人?” “还是决意阻止这一切,踏上一条更为艰难坎坷的路,同时也令你与你爱的人身陷险地?” “魔尊,一切选择,全在你手。” 第121章 此言差矣 谢非言冷冷看他:“梦天机?你既自称梦天机, 那我就当你是梦天机罢。在你方才的那番长篇大论里,你说你费尽心思、谋划数年,就是为了拯救你自己的性命?” “没错。”梦天机回答。 谢非言冷笑一声:“我不信。” “哦?为何?”梦天机问。 谢非言道:“若想要我信你, 不如先回答我三个问题。” “请。” “第一个问题, 你不怕我对你心怀愤恨?” “为何?” “你将一个与这件事全无关系的无辜者, 也就是我,卷入其中, 令我离开了我的世界, 并且再无法回返。在做下了这样的事后, 为何你会笃定我不会恨你?甚至认为我在得知这些所谓的真相后还会出手救你?难道你就不怕我干脆就此放任了青霄?” 梦天机闻言,笑着摇头:“你不会恨我, 因为魔尊你分明也知晓,我并非是令你背井离乡, 而是助你回到归处。” 谢非言神色一冷:“此话何意?!” 梦天机无辜道:“我难道不是为魔尊找到心上人的事出了一份力吗?魔尊与仙尊能有这般结果, 我这媒人的帮助也是很重要的。所以魔尊哪里会恨我,应当谢我才是。” 谢非言定定看着眼前这人,梦天机不闪不避, 笑容自若。 谢非言不知道这人是否真的知道了些什么, 但既然这人不来触他霉头, 他也没必非要追根究底。 “也可。”谢非言意味不明, “我就当你是这个意思。” 谢非言继续说了下去:“而我的第二个问题是, 为何你要告诉我真相?你若什么都不说,我自然会按照原本的想法做下去, 阻止青霄, 并间接救下你的性命——前提是你真的如你所说, 是梦界化身。”谢非言一顿, “但你却阻拦了我, 告诉了我真相,还告诉我此行前路艰险,困难重重,为何?” 梦天机道:“扭转命运本就是一条万分艰难坎坷的道路,我虽然可以什么都不说,置身事外,但一来,这样的消极应对并非我的风格,二来,待到真相暴露,我怕是要被魔尊你秋后算账。”梦天机微微一笑,揶揄道,“毕竟我若对魔尊你心怀不轨,可不会有仙尊那样的待遇,不是吗?” 只这一句话,便叫如隔云端的梦天机下了神坛,成了一个有血有肉还会说黄色笑话的人。好像令二人的距离就此拉近了。 但谢非言并不搭理这一套,只冷眼一瞥,便叫梦天机讪讪收了笑。 梦天机:虽然早就知道有差别待遇,但这差别待遇也太明显了吧?上一世咱们还哥俩好你叫我作者太太我叫你盟主老爷呢! 谢非言道:“如此,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请。” 谢非言道:“第三个问题,为何你如此笃定得知了真相的我还会救你?” “为何不会?” “为何不会?难道你不知我谢非言何人?”谢非言冷声反问,“我之一生,从未做过成全旁人而牺牲自己之事,更不会做为了旁人而将他陷入险地的事。”这句话中的“旁人”与“他”并非一个意思,谢非言与梦天机都心知肚明,“所以我才想不明白,你为何有这般胆量,将这一切明明白白摊开在我面前,难道就不怕我顺水推舟,任由那青霄闹个天翻地覆?就像你说的那样,以区区数万人的死,换来青霄的幡然悔悟,换来人间的千秋万载,实则是个合算买卖,为何我放着这等好事不做,非得去自讨苦吃,甚至于冒着对抗仙人、将他也拖入险地的风险?!” 谢非言的诉求是推倒登天台,令世上再没有仙人。 但推倒登天台明显是不符合仙界需求的,相当于断绝仙界的新生代,所以谢非言必须在仙界的仙人们反应过来之前完成这件事。 如今谢非言既然已经知晓了梦界与无色/界倾塌的前因后果,那么他大可选择坐视梦界与无色/界落入人间,等待人间生灵涂炭、人族气运衰败后,再提着这件事杀上白玉京,捏着青霄的这份愧疚之心,逼迫青霄与他合作,一同推倒登天台!到了那时,这件事定然会变成简单模式,哪怕是闭着眼都能完成——以数万人的性命换得万万人的性命,以部分人族的牺牲换得整个人间的伟大延续,这样的买卖,难道不合算吗?! 梦天机又哪来的那份笃定与自信,认为谢非言定然会出手阻止? “所以,也许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让我不要插手梦界与无色/界的倾塌,让我知难而退?”谢非言质疑。 梦天机笑道:“魔尊,此言差矣。我的笃定,并非是我不知道你是何人,而正是因为我只道你的为人。真正不明白、不愿承认你自己的人,正是你啊!” 谢非言冷笑:“荒唐!” “那我们就此来谈一谈罢。”梦天机道,“敢问魔尊,你最初为何会做下推倒登天台的决定?” 谢非言道:“不过是为了一人而已。”不过是为了不叫那人担下与世为敌的恶果罢了。 但梦天机听后,却是笑着摇头:“非也。魔尊,这般自欺欺人的话,你为何这样深信不疑?你若只是因为不舍那位仙尊与世人为敌,那么只需要骗他就好了。以你之能,只要骗过他这一千年就好。千年后,待到人间彻底倾塌、无法挽回之时,你就能与他破界而去,再不必管这人间之事,可你并未这样做,为何?” “因我不能骗他。”谢非言道。 梦天机再次摇头,揶揄道:“魔尊骗他难道还少了?”不等谢非言反驳,梦天机继续道,“魔尊,你的确放不下那位仙尊,但你也同样放不下这人间,放不下这些人。你心中并非没有大爱,而是你不愿承认罢了。” “荒谬!”谢非言冷笑,“难道你一个外人,还会比我更清楚我自己的为人?!” 梦天机第三次摇头:“既然如此,那么魔尊,敢问你在第一次见到青霄向人间倾倒灵石时,为何想要阻止他?” 谢非言道:“我想做便做了,难道还得挑日子吗?!” 梦天机无奈一笑,道:“就当是如此吧。那么魔尊,在你听完我方才的话,得知未来之路的艰险后,你依然还想要继续阻止他吗?” 谢非言嗤笑道:“你这般长篇大论,不就是想要阻止我、想要我知难而退吗,既然如此,我就偏要做给你看!” 梦天机瞠目结舌,没想到谢非言在胡搅蛮缠上这么有一套,顿时被堵得叹息连连:“好吧,好吧,是我错了,我明知魔尊你不愿提及这件事还要刻意去提,如今被堵回来也是我自找的,我无话可说……但我只是想不通罢了。魔尊,为何你这样难以面对自己的另一面?为何你宁可承认自己的恶,也不肯承认自己的善?人心向善,又并非坏事,魔尊为何如此?” 常人只愿承认自己的善,难以面对自己的恶,这是人性中的趋利性,梦天机可以理解。但他怎么都无法理解谢非言——谢非言心中分明有大善,有大爱,有神性与无私性,但他宁可将之披上恶名,也绝不肯承认其中的善,为何? 梦天机心有困惑。 但谢非言并不准备回答。 他再不停留,长袖一震,气机外泄,毫不客气地将这幻境破开,径直离去。 在与梦天机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谢非言冷冷道:“我可以不追究你将我拉入局中的举动,但你日后若还要再说这样的蠢话,就休怪我无情了!” 谢非言扬长而去,似慢实快,只是几个眨眼间便消失在了梦天机的视线中。 梦天机凝望他的背影,悠悠一叹:“又哪里是我将你拉进来的呢?你分明身在局中啊!” “而至于我,我最多就是稍稍拖住你一下,给你拉了条红线罢了。” “这年头,媒人不好做啊。” 梦天机嘟哝着,转身消失在那茫茫雾中。 第122章 最后决定 从幻境离开后, 谢非言一路向前。 这一次,谢非言再发生过之前那百般寻觅都不见目的一幕了,几乎就在他离开幻境后的片刻, 他就再次听到了熟悉的矿场声, 甚至见到了熟悉的人——沈辞镜。 二人几乎是同时找到这儿的,并且这一次, 这个沈辞镜绝非幻象。 谢非言恍惚了一下,看到了对方面上的惊讶与笑意,于是在他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他便向那人露出了笑来。 ——不可以承认那样的善, 绝对不行。 在谢非言的心底,那微弱的声音逐渐消弭。 ——因为世事难两全。有些事, 只能选择其一。 细细的声音与那若有若无的叹息彻底消失后,谢非言便将这不重要的一切扫入角落,走向了沈辞镜。 他与沈辞镜汇合后, 犹豫了一会儿, 终于从头开始, 将人间与修士的关系,以及那个被预言的未来都告知了沈辞镜。 除了穿越, 和他与楚风歌的种种纠葛之外,谢非言对沈辞镜再无隐瞒,和盘托出。 沈辞镜听完后,呆了好一会儿, 之后,他才在谢非言忐忑的目光下摸了摸谢非言的脸, 无奈道:“日后可不能叫阿斐单独做这些决定了……” 沈辞镜早知道谢非言是个傻子, 但却没想到竟会傻到这种地步。可与此同时, 另一种奇妙的心情也不由得涌上心头,叫他既感到暖,也感到了醉,还感到了苦。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纯粹的心意,和这样纯粹的傻子? 为什么竟有人能够做到这种地步? 难道这傻子就不怕他永远都无法发现真相吗? 还是这人本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从一开始就想要撇下他独自赴死? 沈辞镜心中第一次感到了这样酸涩的苦痛,是与那天白玉京海岸边截然不同的苦。 但他此刻感受到的苦,并非是来自谢非言。因谢非言从不为此而苦。 这样的苦,是来自他,是来自沈辞镜——他在为谢非言而苦。 沈辞镜捧着这人的脸,靠了过去,额头轻抵,既想要骂他怎么可以做这样的傻事,但却又舍不得。 最后,他轻声说道:“别再这样了。” 沈辞镜不愿叫谢非言为他担心,并未在面上露出半点端倪。他用最轻柔的话,说下最郑重的承诺:“再不要生出这样傻的念头了……我叮嘱过你那么多此了,你总是不记得,那么我如今再告诉你——你若活着,我便陪你,你若死了,我就随你而去。” 谢非言神色一震,想要说什么。 沈辞镜便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将他的拒绝堵了回去:“只准说好。” 谢非言眼眶微红,按住了自己面颊上的手。 “好。”他温柔应下。 沈辞镜满意一笑,还想要再亲亲,但谢非言却按住他,神色有些闪躲和不自在:“那个……这种事……离开梦界再说……” 沈辞镜第一次亲亲遭拒,不由神色茫然,困惑看他:为什么?难道是害羞?可这里明明没人啊! 谢非言在这样的目光下,只能苦笑,说不出话:这里没人,是薛定谔的没人。事实上,有个家伙正目光炯炯地盯着呢。 比如说梦天机。 沈辞镜也并非蠢人,脑瓜一转,很快就明白了谢非言的顾虑。“阿斐是害怕被梦天机瞧见吗?”沈辞镜同他咬耳朵,“可他并非是人,而是世界的化身,又有什么没见过的,何必特意避忌?更何况,我们之前还在梦界做了——” 谢非言眼疾手快,捂住了沈辞镜的嘴,好险将对方的话堵住了。 “不准再说了!”谢非言面上发红,暗自磨牙,“日后这件事,永远不准再提!” 同一件事,由外人提及和由沈辞镜提及,对谢非言的杀伤力截然不同。 外人的调笑和指点,对谢非言而言就是个屁,谢非言多瞥对方一眼都算是输,但沈辞镜……沈辞镜他…… 唯有沈辞镜,不准说这件事!绝对不准!! 为了避免日后自己生出弑夫的念头,谢非言用眼神恐吓沈辞镜,令他将这件事永远烂在肚子里,永远永远不准再提。 沈辞镜被谢非言用目光威胁着,只能点头,可怜巴巴,像委屈的毛茸茸。 谢非言稍稍松了口气,迅速将这件事扫进垃圾桶,飞速转移话题:“那么如今,你准备如何做?” 谢非言指向了那矿场。 沈辞镜看了矿场一眼,又看向谢非言:“该如何做,便如何做。” 谢非言微叹:“但若真的从这里开始将命运大改,那么谁也不知道会有怎样的麻烦,而阿镜你……你也……” 谢非言欲言又止。 在方才的那番对峙中,谢非言虽然对梦天机屡屡质疑,但事实上他早已经相信了梦天机的话,相信这一切的真相,因梦天机所说的一切理由一切转变,全都合情合理,有迹可循。 而谢非言之所以还有顾虑,也正是因为梦天机提到的蝴蝶效应:如果谢非言与沈辞镜二人当真在这里阻止了青霄的傲慢自大,那么之后的青霄不会受到痛击,不会幡然悔悟,最后也不会被沈辞镜的嘴遁“打败”。 与之相反的,青霄会越发偏激,越发激进,与二人死磕,拼命扯二人的后腿,直到将事件拖入拉锯战,直到惊动仙界的仙人,直到沈辞镜不得不离开人间,进入仙界之上的神境做出最后的选择。 谢非言不知道沈辞镜究竟是神境中的哪一位,他不关心这件事。 他唯一担忧的、唯一不想看到的,是沈辞镜要在维护三界和沈辞镜他自己之间做选择。 这件事不行——绝对不行! 沈辞镜凝望谢非言的目光温柔含笑,轻抚过谢非言面颊的手也带着无尽宽慰。 “阿斐,你可知我最不想做的事是什么?” “……” “是成为你的绊脚石。” 谢非言目光一动,刚想要反驳,沈辞镜却坏心眼地捏住谢非言的薄唇,侧头在他惊愕微鼓的面颊上偷亲一口。 沈辞镜含笑道:“阿斐,我不想要你因为顾虑我而改变你的作风和目的……我想要成为支持你的人,而不是拖住你的人,我想要成为你的后盾,而非是你的弱点。” “所有你想做的事,都放心去做好了,我永远相信阿斐的判断,也永远都会支持阿斐的决定。” “不过我也明白阿斐的担忧,但我不觉得这是问题……阿斐,如果命运注定我会有一个敌人和一个同盟,那么我希望,站在我身边的人是你。我选择你,阿斐,我总是选择你。” 这一刻,谢非言豁然开朗。 没错,在原定的命运中,楚风歌是敌人,而青霄是隐藏的同盟。 而在这个崭新的命运里,沈辞镜也绝非独自一人,因他谢非言会是他永远的盟友。 还是说,他谢非言会比不上青霄那老贼吗?! 还是说,他谢非言要将同盟的位置让给青霄?! 不可能! 谢非言心中再无顾虑,面容被沈辞镜眼中的笑意点亮。 他握紧了沈辞镜的手。 “既然如此,那就开始吧!” · 览天楼,是白玉京十二楼中最冷清的一楼。 但这一处之所以冷清,不是因为上一任的守楼人是白玉京的耻辱邬慎思,也不是因为白玉京门主有意无意的驱赶,而是因为这一任的守楼人——那个白玉京历代最凶恶的首席,燕听霜。 百年前,在邬慎思身败名裂,被弃车保帅的白玉京门主驱逐出白玉京后,燕听霜就成为了览天楼的守楼人,也得知了览天楼的秘密,知晓这座楼内真正有的什么。 罪恶。 窃取梦界之宝的罪恶。 梦界与无色/界,是秘密,但却是公开的秘密。不知道的人不知道,知道的人却一清二楚。当年,燕听霜为了胜过徐观己,憋着一口气阅览过无数书籍,将那些典籍全都铭记于胸,于是他对梦界无色/界与人间界的关系也一清二楚,深知梦界灵石不断向主世界倾倒后会引发怎样的后果。 所以,就在燕听霜被门主殊元道人委以重任、得知览天楼的秘密的第一时间,他便震惊失语,第一次不顾身份之别,大声斥责殊元道人的狂妄与异想天开,甚至一度萌生了向外界告发此举的念头。 殊元道人向他耐心解释。 原来,白玉京的家大业大,正是靠这么多弟子、这么多法阵,还有源源不断的资源法器撑起来的,这是白玉京的门面,也是一个燃烧灵石的无底洞。五条灵石矿脉,看似很多,但其中的三条是专供青霄仙尊的,留给白玉京的只有两条而已。 若白玉京再不想办法捞点外快,白玉京还能撑得住这门脸吗?还有那脸与归元宗争锋吗?! 燕听霜辩驳道:“我们有了仙尊便已经是那天下第一宗,何必一定要跟归元宗争那虚名?再者说,若是两条灵石矿不够,那就请仙尊再施伟力,再搬来一条矿脉就好,何必去打梦界的主意?!若梦界当真因此而倾塌,我们白玉京岂非是人间的千古罪人?!” 殊元道人呵斥:“这是何等傻话?!天下第一宗,怎会只是个虚名吗?它是名,更是利!有了这个名头,玉清真人这样的天之骄子就不会拜入归元宗,而是会拜入我白玉京;有了这个名头,哪怕是那些眼高于顶的宗门宗主,对着我们白玉京的一个普通弟子都要客客气气;有了这个名头,那些我们白玉京曾经错过的资源法器秘籍机遇等,就不必我们争破头,而是主动送上门来,成为壮大我白玉京的力量!你以为‘天下第一’,就当真只是个虚名?!天真!可笑!” “但我辈修士,哪怕是做不到匡扶正义,又怎可做那为了一己之力而损万人之利的事?!”燕听霜竭力争辩,“宗主,您可知道梦界倾塌会有怎样的后果?您可知晓那些梦妖对凡人是怎样恐怖的妖魔?更何况随着梦界的倾塌,无色/界也很可能随之坍塌,到了那时,数不尽的妖魔蜂拥而出,占据人间,那可是比所谓的海兽和所谓的鬼魅更可怕的东西!若最后人间生灵涂炭,人族也受到重创,那我们……我们又该以何等面目去面对这些惨死的人们、面对白玉京的先辈们?!不,不行,我一定要将此事告知仙尊!” 见燕听霜怎么都不听劝,殊元道人有些不耐了:“莫要做这等杞人忧天之事!梦界乃是一方小世界,哪里是说塌就会塌的?更何况此事本就由仙尊默许,若当真出了事,仙尊也有能力将其挽救,你又何必想那么多?” “什么?仙尊他……” 燕听霜心中震动至极,脑中一片混乱。 殊元道人便是在此刻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道:“燕听霜,我知晓你心中有你的坚持,但你莫要忘了,无论如何你都是我们白玉京的弟子,更是逝去的风长老的弟子。哪怕到风长老的最后一刻,他都在担忧着你……你可还记得他对你叮嘱了些什么?” ——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这是燕听霜顾及了一辈子的东西,也是他的师尊风平林给他留下的最后四个字。 曾经的燕听霜并不觉得这个词有什么问题,甚至他正身体力行地实践这个词。为了大局,他在知晓了师易海叛离师门的理由后,依然坚定不移地在外人面前维护白玉京,不容任何人说白玉京一句冒犯之言;为了大局,他在明白徐观己的愤怒和绝望后,也依然没有向外人透漏只字片语,只将所有的责任推给了徐观己。 而如今……如今,他又要为了大局,为了维护白玉京的利益,坐视一方小世界的倾塌而不管不顾…… 大局?这就是大局吗? 燕听霜颓然闭上眼,面色肉眼可见地灰败了下去。 自此之后,整整百年,燕听霜再没有离开过览天楼。 他闭目修行,对那些从身边流过的灵石视若无睹,只坐在览天楼中,闭门谢客,驱赶所有登门拜访的人,将此处化作了白玉京内的孤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沉溺在修行之中,再未起身。 然而百年过去了,曾经的沈辞镜成了合/体期的玉清真人,风头一时无二,曾经的云霄公子也紧随其后,来到了分神期,只等最后的突破,而他——作为玉清真人和云霄公子的同辈,他却被这二人远远抛开,停留在了金丹,百年之中再无寸进。 他须发皆白,分明是金丹修士,却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 殊元道人曾草草劝他过几句,但见燕听霜不听,便也就作罢。 在殊元道人看来,燕听霜唯一的优点就是好糊弄。哪怕这人心里是不认同的,但也会去做,而且还会做好——而殊元道人需要的,也仅仅是这一点罢了。 到了最后,如果燕听霜当真没能想通,自己将自己逼死了,那殊元道人也最多就可惜一下这个好用的工具人罢了,但这没什么紧要,因为接下来他会很快再去找下一个绝不会背叛白玉京的工具人,心里并不会为燕听霜歉疚半分。 毕竟燕听霜一没有惊采绝艳的天赋,二没有出类拔萃的修为,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可惜的。 甚至殊元道人最近已经开始物色起了下一任览天楼守楼人,也想好了日后燕听霜死后尸骨的去处,甚至想好了当下一个守楼人看到览天楼的秘密时,他要以怎样的方式对其威逼利诱,让对方乖乖守楼……殊元道人想了很多很多,而他唯独没有想到的是白玉京的衰败。 殊元道人永远都不会想到,白玉京的衰败,正是从这一天开始、从他的手上开始。 ——轰! 当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时,殊元道人霎时间反应过来,面上浮出震怒。 “谁?!是谁胆敢在白玉京放肆?!”他厉声呵斥。 可殊元道人很快发现,那令整个白玉京都隐隐震动的爆炸,竟是从览天楼的方向响起的! 而那里……那一处…… 这一刻,殊元道人面上的震怒化作了惊怒。 “发生了什么?!!” 第123章 讨伐白玉京!(上) 在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声下, 白玉京内一片慌乱,但殊元道人却已经来不及出面主持大局。 此刻,青霄仙尊并未留在白玉京内, 白玉京内修为最高的唯有殊元道人一人而已, 偏偏爆炸的又是白玉京内最紧要之处览天楼!殊元道人心中火烧火燎,瞬间来到览天楼前, 定睛一看。 只见原本高耸入云的高楼被瞬间炸去大半,只留下最顶部被栈道铁索紧紧系着的那一小部分,以及残缺不平的地基。 四周,数不尽的碎石四散, 将白玉铺就的地面砸得坑坑洼洼,斜前方, 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掀飞的燕听霜奄奄一息,目光浑浊。 殊元道人紧张扑上前,抓起了燕听霜:“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燕听霜张嘴, 却只有夹杂着内脏碎片的血液涌出。 殊元道人向燕听霜体内拍了一道灵力, 原本只想要吊住燕听霜的一口气, 叫他说明前因后果,却没想到这道拍入的灵体只转了一圈, 就被燕听霜这资质修为都普普通通的弟子转化了大半,当灵力转过第二圈时,殊元道人的这道灵力已完全被燕听霜所用了,而燕听霜面上也肉眼可见地恢复了血色。 这是…… 殊元道人面色一动, 冥冥中似乎感到了些许天机与天意,但他来不及细想, 肃声急问:“燕听霜, 览天楼到底发生了何事?!” 燕听霜咳嗽道:“法阵……那个法阵……炸……炸了……” “这不可能!”殊元道人失声道。 览天楼的法阵很多, 但燕听霜口中的法阵却只会有一种,那便是人间界与梦界灵石矿场的连接点,也是白玉京这番窃□□动的核心! 这个法阵,乃是出自青霄仙尊之手,由青霄仙尊精雕细琢而成,带着无尽的伟力与玄奥,可以输送大量灵石,可以运送大量人力,更重要的是,它可以缩短梦界与人间界的时间差异。 梦界无色/界这两个小世界与人间界时间的差异,主要是来自修士穿界的过程。当修士从一界进入另一界时,混乱的空间与时间风暴,将会扰乱修士的时间感知。之所以会有修士生出他在小世界才待了一天,人间界就过了一年的感觉,是因为修士已经在穿界的过程中耗费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宇宙,时间,这是修士暂时无解的难题。 然而青霄仙尊却以他的玄妙之法,利用这个法阵将破界的时间缩短到了极致! 这样的一个法阵,所承载的自然是夺天之力!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玄奥之力! 所以,哪怕是白玉京的法阵统统废了,这法阵都不会废!更何况这样的法阵若是真的出了问题,自行爆炸,又怎会只会有这般动静? 除非,除非—— 有另一人在法阵的另一边恶意摧毁了矿石场!也摧毁了这个法阵! 这一刻,殊元道人面色骤变,当即甩开燕听霜,直奔楼顶! 在楼顶,有一个最重要的法宝,那便是支撑整个法阵、调配梦界与人间界时间流隙的法宝,紫金化玄鼎。 法阵没了,可以重塑,但这鼎却是白玉京镇派之宝,万不能有失! 可当殊元道人冲入那凌空的楼顶时,楼上空空如也。 殊元道人面色惨白。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法阵没有了,这一批的灵石也没有了,甚至那最为重要的紫金化玄鼎都悄然不见……到底发生了什么?! 究竟是谁从中作梗?! 殊元道人身形摇摇欲坠,那来自冥冥之中的天机与天意,叫他的心脏被危机感用力紧攥,心中惶惶,坐立难安。 而很快,殊元道人也明白了这样的惶然来自何方,因就在览天楼爆炸的第二天殊元道人就收到了归元宗出面集结正道数大宗门,浩浩荡荡前来白玉京讨个说法的消息。 讨什么说法? 自然是有关白玉京竟敢窃天之力,为了肥一己而不惜挖空一个小世界,甚至不惜将整个人间界都置于险境的罪恶之事! 这样的事,一经揭露,就在道门数门派中引发了轩然大.波! 谁都没想到,作为隐隐压下归元宗一头的白玉京、作为众人心中早已心照不宣的新天下第一宗,白玉京竟会做下这等丧心病狂之事,更没想到这样的事竟是由归元宗来揭露的! 但白玉京到底有着青霄仙尊,乃是道盟之首,麾下拥趸众多。所以此刻,众修士众门派虽然都被大义所缚,这一行为表示了严厉谴责,但在这之前他们也有另一问题—— 有何证据? 归元宗有备而来,很快拿出了一个法阵拓本,一块有着白玉京标识的机关傀儡碎片,以及白玉京的镇派之宝,紫金化玄鼎! 众门派精研法阵的长老们出来对着这法阵拓本一瞧,再往紫金化玄鼎上一看,虽未看懂这法阵具体的玄妙之处,但却也看出了这法阵与这宝鼎当真是配套使用的,并且运行成功后也的确是一个能成功勾连梦界与人间界的法阵! 至此,铁证如山! 白玉京大势已去! 听到这个消息后,殊元道人神色颓败,面如死灰,脑中一片空白,几乎难以运转。 可最叫他想不通的,还是那个有着白玉京标识的机关傀儡——他殊元道人怎会犯下这等错误,将有着白玉京标识的机关傀儡送去梦界?! 但现在,这个问题已不再重要。 目前最重要的,是如何带领白玉京渡过此等难关! 殊元道人站在白玉京最高的观天台上,目光扫视了整个白玉京一圈,心脏无限下沉,如同看到了白玉京衰败的未来。 但很快,他想到了什么,目光在燕听霜的方向逐渐凝固。 三天后,归元宗率领无数门派无数修士,浩浩荡荡地来到了白玉京。 归元宗宗主归虚道人这时被众人拥簇着进入白玉京内,就像是即将入主敌国都城的君主,意气风发,风头无二。 后方敛去气息的谢非言看着这一幕,眉头一皱,却并未多说,只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在众多修士之中,化作浪潮中的普通一滴,无声涌入了白玉京。 到了白玉京后,众人几乎第一时间就看到了白玉京广场上严阵以待的白玉京众弟子,以及站在最前方的白玉京门主,殊元道人。 此刻,殊元道人的面色还算镇静,但他身后那些曾经或矜贵高傲或眼高于顶的白玉京弟子,这会儿却都目光游移,像是紧张,又像是惶然,分明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似是一言不合就要拔剑相向,但这些弟子们之间的氛围却一落千丈,好像人人都已生出异心。 谢非言看着这样的白玉京,眉头一皱,仔细打量殊元道人,不知殊元道人此刻心中打着什么算盘。 在谢非言的心中,殊元道人实在是个老谋深算、深谙取舍之道的人,当初谢非言在仙宴上与这人短短几次交锋后,就已经心中明白,此獠绝不能够小觑,定要对他提起最高的警惕之心才可! 所以在谢非言的预想中,接下来的这场讨伐中,殊元道人最有可能做的事主要分为三步:一是在以归元宗为主的讨伐之人到来白玉京前,声泪俱下地在白玉京长老弟子们面前洗白自己,令白玉京同仇敌忾,上下一心;二是在众讨伐者到来后,与众人扯皮,死不承认,活用话术,能拖多久拖多久;最后,当讨伐白玉京的众人被这来回的扯皮闹得失去锐气,满脑袋官司后,殊元道人这才“后退一步”,像曾经的仙宴上那样,丢出一个棋子,弃车保帅——这样一来,白玉京的声誉虽然可能会一落千丈,许多心中正义的弟子可能会自请离开宗门,甚至对今后白玉京的弟子新招造成极大影响,但至少白玉京的核心实力已经成功保全。 接下来,只要殊元道人和青霄仙尊还在,白玉京就有再翻盘的机会! 而这,才符合谢非言心中对殊元道人的印象。 而谢非言此行,也正是为了阻止殊元道人绝地翻盘,为了辅助讨伐之人将白玉京一棍打死、再无翻身机会! 可谢非言万没有想到的是,此刻的白玉京竟已经化作了一盘散沙、一团乱麻,其颓然之势哪怕是外人都能看出,显然殊元道人在这短短三天里没有对白玉京做任何干涉,也没有在白玉京内为自己做任何辩解,就好像他已经认命,只垂首等待众人对他和对白玉京的任何宣判——这可能吗?! 归虚道人看着这一幕,并未多想,只心中大悦,就像是看到了白玉京的灰飞烟灭,看到了由他归元宗一枝独秀、称王称霸的未来。 但谢非言却远没有归虚道人的乐观,反而在这一刻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这老奸巨猾的殊元道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第124章 讨伐白玉京(中) 白玉铺就的广场上, 一群白玉京的弟子们拥簇在各长老身后,虚虚围在殊元道人身边,像是拱卫, 又像是离心。 而这头,数不清的修士蜂拥而至, 按照各个宗门的地位, 前后左右各自盘踞。虽这些人心中各有心思, 但从表面上看却是万众一心,声势浩大至极, 而最前方的归元宗宗主归虚道人,则是那当之无愧的领袖、众望所归之人! 归虚道人抚着自己的长须,看着对面如丧家之犬的白玉京与殊元道人, 心中舒畅至极,感到多年恶气一朝吐尽,甚至恨不得指着殊元道人此獠的脸长笑出声, 大喊一声“你殊元子也有今天”! 但表面上,归虚道人还是做足了功夫, 肃面寒声,道:“殊元子, 你当知晓,我道门众人不远千里来到白玉京, 就是为了向你们白玉京讨个说法!” “万万年前, 随着天地初开, 清浊初显, 世界就此划分为了天、地、人三大界, 以及神、梦、无色三小界。三大界与三小界的存在, 相互支撑, 相互平衡,互不可缺,共同塑就了我人族万万年绵延不败的气运!” “而如今,你白玉京却暗地里从梦界向人间倾倒灵石?你可知灵石乃是一方小世界的气运所在?你可知小世界的气运乃是有定数的?你窃夺梦界的气运,就是毁灭梦界,而梦界若毁了,我们人间界和我们人族又哪里逃得了?!大世界的气运与小世界的气运相互对抗,相互支撑,这才造就了平稳的六界,但若三界合一,令这样的平衡被打破,到时候,定是人妖共存,气运紊乱,在人间界内彼此争锋!此消彼长之下,无论最后胜者是谁,我们人族气运都定然会受到重创!你白玉京贪的那点子灵石,得到的是你白玉京的一时繁荣,毁掉的却是我们人间界和我们整个人族的未来!” “殊元子,你怎能这般鼠目寸光、贪图一时之利?你好糊涂啊!!” 在归虚道人的这番演说下,原本还心思各异的众人也不由得被调动了情绪,变得慷慨激昂起来。 他们忘却了自己的初心,忘却了彼此肚子里的小心思,全然接下了归虚道人递来的这件大仁大义的外衣,激愤披于己身,跟随在归虚道人身后,大义凛然地指责着犯下此等大罪的殊元道人与白玉京众,口中喝骂不已。 而他们的对面,那些曾经矜傲得可恨的白玉京众,此刻却只能面色惨败地接受这样的指责与喝骂,本就低迷的士气更是一落千丈,一些面皮薄的人甚至已经是两眼含泪,忍不住想要掩面而逃了。 只一个过招,对方就已经溃败。 眼看己方的胜利唾手可及,归虚道人一边得意抚须,一边又心中隐现不安。 殊元子此獠……当真就这样败了吗? 对面,白玉京众在正道众人的喝骂下越发不安,越发惭愧,围绕在他们周身的氛围越发低迷又越发紧张,似乎已经来到了一个微妙的临界点,只要最后一击就会彻底溃散! 但就在此刻,殊元道人长叹一声,引来了众人的注目。 “诸位还请听我一言。” 归虚道人越发感到了不妙,沉声呵斥:“你白玉京损人族之利而肥一己的事已铁证如山,你殊元子难道还有什么狡辩之言吗?!” 殊元道人没有理会归虚道人这急着给他扣帽子的行为,也不急着辩驳,只用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四周,声音沉痛悲悯:“窃夺梦界气运一事,的确是错了,但这些都是我殊元子一人所为,白玉京内,绝无第二人知晓!我殊元子在此向大家认错。我错了,我错得离谱,我大错特错!但——我会这样做,却并非是因为肥一己,也并非是为了白玉京,而是为了在场的各位同道,为了我们整个道门的未来!” “荒谬!可笑!”归虚道人喝道,“你说是你一人所为就是你一人所为吗?那样的法阵,以你殊元子一人之力如何建成?而你殊元子,一边想要一人揽下所有罪名,一边却又不甘认罪,还为了脱罪反手将这污水扣在在场各位同道身上?好,好一个殊元子!到了这般地步,你竟还想要两全其美?!难道是我们众人逼着你白玉京逼着你殊元子做下这等恶事的吗?!” 在归虚道人咄咄逼人的喝问下,殊元道人只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叹息摇头,而后从袖中拿出了一本账簿。 看到这本账册,如归虚道人这样与白玉京没什么交情的人还满头雾水,另一些与白玉京有来有往的人、以及一些心有成算的聪明人,则已经变了脸色。 “我知晓大家不会相信,那么我就将我白玉京近来的大笔支出念给大家听听罢。”殊元道人说着,“以下支出,为了避免给一些同道带来麻烦,我会在模糊关键信息后再告知大家。待到此事件了结,我会将这本账册交出,由归元宗宗主归虚道人,圣云禅院了悟禅师,以及青霄仙尊三位共同督查,以证实我殊元子此话绝无虚假。” 归虚道人越发感到不妙,想要出言打断,但殊元道人已经翻开了账册。 “年月略,13日,白玉京派弟子某某向某某派运送灵石六千二百,玉简三千,空白玉玦十件……” “25日,白玉京派弟子某某向某某剑派送去灵石三千,剑器两对……” “7日,白玉京派弟子某某向某某门送去灵石四千,灵药四百……” “十二日,白玉京派弟子某某向某某派送去灵石二千,法器六件……” “……” 桩桩件件,触目惊心,这累积而成的,是何等惊人的资源?! 对于这流水般念出来的东西,旁人哪怕只是听着,都不由得目瞪口呆,忍不住阵阵眼红心热,可见白玉京的家底是何等雄厚、势力是何等庞大! 这些所谓“赠礼”,若是放在平日,自然免不了收买之嫌,但在放在现在,却似乎有着不一样的涵义。 众门派喝骂白玉京的声音渐渐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如同蜂鸣的议论声、惊叹声和艳羡声。 归虚道人心感不妙,数次想要打断,但殊元道人全然不去理会,只自顾自念了下去。 最后,殊元道人将账册一合,轻轻抛至广场正中,一副大家可自行翻阅的自信模样,而他自己则负手而立,声音慨然:“我殊元子此番行动,是背着白玉京进行的,因这番行动是出于我的私心,出于我个人之义!” “如今天下道门,门派林立,看似百花齐放,实则已初显颓势——最上层的门派垄断了各个紧要资源,各项抛费如同流水,甚至有些大宗门的弟子去人间游乐结账时出手就是上品灵石!而与此相对的,最下层的门派没有法器,没有功法,也没有灵石,哪怕搜遍全派上下,也只能凑出寥寥几颗下品灵石罢了,这样的他们,要如何修炼?如何振兴门派?!” “若是各位道友留心过,应该能够发现,在道门发展的最初那些年,只要是肯用心勤恳经营、安心修炼的门派,都能逐渐壮大,最后在人间留下自己的名号与传说。然而到了最近的数百年,新门派越来越多,却又越来越少。数不尽的宗门出现了,最后却都无以为继,不得不依附最近的宗门,成为其拥趸,甚至是直接并入大宗门中,消失得悄无声息。” “诸位同道,难道你们觉得这是好事吗?” “你们难道从未有过捉襟见肘、连弟子都养不的的时刻吗?你们难道从未面对过心中理念遭到现实打击的时刻吗?你们难道从未有过无论如何挣扎都看不到尽头的窒息感吗?还是你们以为那些不得不并入大宗门的小门派只是因为毫无骨气、贪图富贵,心无信念吗?” “不,并非如此,这一切只不过是因为各大宗门早已经占据了人间绝大部分的灵脉与灵矿,令他人再没有崛起之机罢了!” “而我,我殊元子,便是那不甘心,无能力,却还不自量力地想要扶持道门与道盟的人。” “我殊元子错了,我不否认这一点,我大错特错,我罪无可恕!我为了扶持人间的道门各派,动了歪念,从青霄仙尊处求得法阵,又私下里动用了白玉京的镇派至宝,偷偷移来这些灵石,再补贴给各个宗门……我有错,我承认,当我殊元子无愧!我无愧于这人间,我无愧于这道门!” 这一刻,说到动情处,殊元道人潸然泪下。 而他身前身后,则都是一片哗然! 白玉京众人万没有想到,殊元道人竟是怀着这样的苦衷与大义! 对面的道门各派也没有想到殊元道人竟会给出这样令人动容的理由! 归虚道人有些心急了,万没有想到都到了这时,殊元道人此獠竟还能洗白自己,绝地翻盘。 他脑袋里一片糊涂,一时竟想不出应对之策。 而这时,人群中一个声音骤然响起:“你说是就是吗?大家都知道,你白玉京与归元宗为了‘天下第一宗’之名争执不休,谁知道这是你补贴各个门派的证据,还是你收买贿赂的证据?!你如何证明你的清白?!” 第125章 讨伐白玉京(下) 归虚道人目光一亮! 他向人群中一扫, 没有找到那个出声的小机灵鬼,但他却完全采纳了这个质疑的方向,向殊元道人喝问:“没错!你白玉京为了‘天下第一宗’的名头, 针对我们归元宗已久,而这些所谓的补贴, 何尝不是你收买贿赂各个宗门的证据?你要如何证明这些只是补贴而非贿赂?!” 收买贿赂, 这实在是一句阴毒之言, 是一盆臭到极点的脏水! 只要将这盆子脏水扣在了殊元道人身上,哪怕他初衷如何, 接下来又怎样巧舌如簧,都无法彻底洗清自己了。 这世上最难的事不是证明自己做过某件事,而是证明自己没做过某件事!所以如今的殊元道人, 要如何证明自己没有做过贿赂之事?又要如何证明这账册上的一切是贿赂还是补贴? ——你说是补贴就是补贴?! ——那我就要说这是贿赂,你待如何?! 归虚道人又安下心来,静待殊元道人接招。 可谢非言却依然并不乐观。 殊元道人为何要主动拿出这账册?若是说他狗急跳墙, 不得不用此法洗清自己,那也未免太傻了, 毕竟他不应当不知道,这一本账册非常容易被扣上贿赂之嫌! 可他依然这样做了, 为何?! 谢非言想不出这人的后手,但却也有自己的应对之法, 于是换了个地方和声音, 又嚷嚷起来:“殊元子!你若当真无愧于心, 就对着天道发誓!说你所做的一切, 都是为了道门而非白玉京, 说你绝无半点私心, 否则不但你殊元道人当即遭到天罚, 灰飞烟灭,就连你们白玉京也注定烟消云散,永世无人登仙!” 这话一出,不但白玉京众人瞬间色变,就连讨伐白玉京的道门众人也纷纷张望,想看是谁这样大的胆子,竟还牵扯上了青霄仙尊! 是,那人的嚷嚷的确没有正面提到青霄仙尊,但白玉京最近要登仙的是何人? 不就只有青霄仙尊吗! 若殊元道人当真发下这毒誓,而心中又生了分毫异心,那岂不就是相当于断了青霄仙尊的登天路?! 这誓言,毒,太毒了! 众人不由得四下张望,想要找到那说话的人,然而那人就像是融入大海的水滴,竟再寻觅不见。 众人纷纷议论了起来,而其中白玉京众的面色则最为愤慨! 此时,白玉京众已经全然相信了殊元道人的话,这得益于殊元道人经年累月的形象打造。 在白玉京众看来,他们的门主殊元道人,正是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虽然殊元道人的确在此次事件中犯下了滔天大错,然这一切却也是情有可原,其情可悯,而一些激进的弟子甚至认为,这也是另一种不为常人所容的大仁大义之举,更是自带一种与世为敌的悲壮慨然,令人动容! 而如今,归虚道人却将贿赂这脏水泼在殊元道人身上,甚至还叫殊元道人发下这等毒誓,这叫他们如何能忍?! 就这短短的一小会儿,白玉京众人的士气便已经开始回升,原本的一团散沙也因为外力而逐渐凝聚起来,同仇敌忾,与讨伐众人针锋相对,甚至已经有些人开始吵嚷了起来! 谢非言静静看着这一切,准备看殊元道人究竟准备如何收场。 可谢非言万没想到的是,殊元道人此刻竟是长叹一声,眼泛泪光,露出了慷慨就义般的神态! 只见殊元道人大袖一挥,大喝一声,止住了这嗡翁作响的议论与争执,而后伸手招出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面对众人的审视、揣度、猜测等各异的目光,殊元道人缓缓开口,道:“我殊元子,错便是错了,我既然承认,那便是认了,绝无二话,也绝无二心!我知晓如今无论我说什么大家都不会相信,那么就让我来以行动证明我殊元子的悔过之心吧!” “燕听霜!” “弟子在。” 直到这时,众人才发现这一位老者竟就是白玉京这一代的首席,燕听霜! 如今,白玉京新一辈的弟子们已经纷纷长成,迈过了金丹这个门槛,来到了元婴期,但曾经风头无二的白玉京首席燕听霜,却停留在了金丹,毫无寸进,甚至还成了眼前的这幅模样……这……这是为何?! 不但外人对此议论纷纷,就是白玉京的弟子们也万没有想到,百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首席,竟成了如今模样。不过,最叫他们疑惑的是,殊元道人为何要在这时将燕听霜叫出? 只见广场中,殊元道人将手按在燕听霜的肩上,看着众人,沉声道:“我,殊元子,犯下滔天大错,其罪难恕!然,这样的罪责,全是我一人之过,我愿辞去白玉京门主一位,以示我悔过之心!” “什么?!” “怎会如此?” “门主,三思啊!” “门主,切莫如此,你也是好心而已,虽做了错事,但也不是无法挽回,何苦做到这等地步?” 这是大惊失色的白玉京众。 但对外人而言,殊元道人的这番作态却更像是以退为进。 “殊元子当真不当这门主了?也对,如今的他哪里还有脸继续当这个门主?” “可他为何不发誓?是不想吗?” “为何不想?这其中是否真的另有内情?” “你们也少说两句吧,殊元道人怎么也是一位得道真人,哪里容得了你们这样说嘴?” “是啊,险些害得三界合一的得道真人!” 一片嘈杂议论声中,殊元道人再次清喝一声,止住了纷纷议论。 殊元道人看向燕听霜,道:“听霜,你乃是白玉京的新一代首席,我向来相信你的能力。虽然你可能一时被迷障所误,但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支撑白玉京的最重要的人!” 燕听霜此刻百感交集,嘴唇嗫嚅了一下,没能出声。 殊元道人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两下,扬声道:“如今,在众人面前,我殊元子即将卸下白玉京门主之位,然,白玉京不可无首,而我白玉京又向来有首席担任门主的传统……” 这一刻,所有人都忍不住睁大了眼,屏息等待。 殊元道人缓缓道:“所以在此,在所有同道面前,我将白玉京门主一位传予白玉京这一代的首席,燕听霜!从此以后,燕听霜就是我白玉京的门主,还请诸位同道为我作证!” 众人哄地一声炸开了。 谁都没想到,白玉京下一任的门主,竟是一个区区金丹!竟是这样一个看起来行将就木的老人! 外人没想到,归元宗没想到,谢非言没想到,就连白玉京弟子甚至是燕听霜自己都没想到! 燕听霜脑中一片混乱。 这一刻,那过去一百年都没有想通的问题,在他心中盘旋不去,终于忍不住冲出口,想要求得答案,但殊元道人只是用力拍了他三下,就将他推进白玉京弟子们之间。 噪杂纷乱的声音中,燕听霜只听到了殊元道人最后的两句话。 “你有坚持到最后的天赋,我相信你。” “以后白玉京就交给你了……记住,大局为重!” 燕听霜呼吸骤然沉重起来。 下一刻,殊元道人甩开白玉京众人,迎上前去,大笑一声:“我殊元道人一生,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白玉京,也是为了道门,为了世间的所有同道!而今,世人无人能够理解我,我也并不介怀,因为能够理解我的人本就少之又少!而诸位同道要我拿出证据,我的确拿不出来,而至于毒誓,我觉得也不至于此——我殊元子一人的过错,何至于牵扯到旁人?” 归虚道人黑着脸道:“你既如此,那——” 殊元道人挥袖打断:“所以我也只能做下这最后的一件事,证明我殊元子的清白,证明我殊元子的大义了!” 这一刻,谢非言心跳骤然一顿,脑中灵光一闪,明白了什么,当即想要伸手阻止,但在阻止前,他却又有片刻犹豫:这老奸巨猾的殊元道人,当真会选择这样的结局吗? 也就是这犹豫的短短一瞬,殊元道人悍然出手,一掌拍在了自己的印堂上,周身灵力狂涌,气势如海,霎那间便击破了他自己的识海与丹田,震碎了他的肺腑与魂魄! 当他口中鲜血狂涌,身形骤然萎顿下去时,众人一时竟都没反应过来,只呆呆看着这一幕,脑中一片空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殊元道人站在原地,怒视众人:“我,殊元子,无愧!” 发出了最后一声怒吼后,他仰天一倒,气绝身亡。 四周一片寂静,唯有一片纷乱愕然的心跳。 也不知是谁的一声“门主”唤回了众人神智,白玉京的弟子们这才恍然痛哭,含泪迎上前去,将殊元道人的尸体围了起来,对着广场对面的众人纷纷怒目而视。 “得到这样的结果,你们满意了?!” “我们门主,心怀慈悲,心有大义,一心一意想要扶助道门各派,令人间道门百花齐放,为此甚至不惜动了一界气运!难道我们门主就不知道自己所为是错吗?他知道,但他还是担下所有责难,只为了能叫你们过得更好,而你们——你们是如何回报他的?!” “门主他,便是太过慈悲,太过无私,才会落得这样下场。甚至到了最后,他都不愿发下毒誓牵连他人,宁可以死明志,到了现在,你们可还有脸将贿赂收买这样的污水泼到我们门主身上吗?!” “归虚真人,我称您一声真人,是因为您修为高深,是因为您德高望重。虽您与我们白玉京向来不对付,可我们心中也是尊敬着您的,但您现在都做了什么?!您竟将我们门主逼入死地?!归虚真人,你好狠的心,你如此作为,就不怕报应吗?!” “……” 广场的另一头,讨伐白玉京的众人一片愕然,在这愤慨激烈的指责声中茫然无措,至今都没想明白为什么自己众人明明是秉着大义而来的,结果却像是个反派。 为何如此?犯下大错的,分明是殊元道人啊! 归虚道人已经一个头两个大了。 而更要命的是,一些原本来讨伐白玉京的门派,竟也就此反水,不但开始了相互指责,甚至隐隐将矛头指向了归元宗和归虚道人,指责归虚道人为了排除异己不择手段。 归虚道人气得一个仰倒,揪着自己的胡子,口不择言:“都别说了,殊元子乃是合体期的修士,哪里那么容易死?待我先检查——” 白玉京弟子们情绪顿时更激动了,就连那些长老们也露出愤慨之色。 “检查?什么检查?归虚真人,你难道是说我们门主是在假死以逃脱责难吗?!” “归虚真人,你侮辱了我们白玉京还不够,一定要将我们门主的死后名也一同玷污了吗?!” “我们白玉京与你归元宗到底有何冤仇,你归虚真人竟做到这样的地步?” “你们若想要玷污我们门主的尸身,就从我们尸体上踏过罢!” “我们白玉京定要同你们拼个鱼死网破!” 一片哄闹声中,燕听霜终于忍无可忍,大喝一声:“够了!” 燕听霜修为平平,但却气势骇人,只这一声就将众人镇住了。 燕听霜环视四周,虽然脑中一片纷乱,再难以分清何为真何为假、何为对何为错,但那句“大局为重”却牢牢印刻在了他的脑中。 这一刻,燕听霜看向了周围的白玉京弟子,呵斥道:“你们口中都在说些什么胡话?!什么鱼死网破什么同归于尽?你们都在胡搅蛮缠些什么?殊元道人以性命维护的白玉京的声誉,就是被你们这样糟蹋的吗?!” 白玉京众一时语塞。 燕听霜便又转向了归虚道人:“真人,我现在已是白玉京门主,但您修为高深,我依然称您一声真人。真人您率领各门派来我白玉京,想要讨伐梦界之祸的罪魁祸首,您成功了;您想要主持大局匡扶正义,您做到了,而我们白玉京的殊元道人,也因为其罪难恕,已经以死明志……真人您想要的一切如今都已经得到,如今可还有其它要事?我白玉京近来还有白事,无心招待大家,若是大家无事,还请各位就此回转罢!” 燕听霜话语藏着硌人的软钉子,神色冷厉极了,分明一派垂垂老矣的模样,却又比任何人都要气势骇人! 白玉京的弟子们不自觉拥簇在他身边,齐齐向着道门众人怒目而视,就差没说“滚出白玉京”。 俗话说哀兵必胜。 在这样悲怒交加的目光下,道门众人无言以对,再不敢多说些什么,悻悻而去,满心恼火地背着这个莫名多出的反派身份,各回各家。 而作为这一切的发起者,讨伐了个寂寞的归虚道人更是气得头疼,大袖一挥,便直奔归元宗,轰然关上山门,闭门谢客。 归虚道人走得飞快,走得头也不回,所以他没有注意到,在回归元宗的路上,有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有跟上他。 第126章 抽丝剥茧 在归虚道人气愤离去时, 沈辞镜并未跟上,而是悄无声息地脱队了。 他敛去气息,化作大海中不起眼地水滴, 无声进入了白玉京山脚下山城的酒楼,直上三楼,进了雅间。 而这雅间内, 有一个人已等待良久。 二人相对而坐,谢非言随手拿起茶壶, 慢吞吞倒茶,目光凝望着壶嘴汩汩流出的清茶, 开门见山道:“此事必有蹊跷。” 以殊元道人之能, 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选择一死。 方才在白玉京内, 殊元道人的情况看似紧张,实则远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因殊元道人虽做了错事,但没有酿成真正的恶果,而人们又总是会对“知错能改”的位高权重之人报以宽容之心。 方才的那一切,与其说是殊元道人被道门众讨伐者逼入绝地, 不得不自戕以证清白的悲壮, 不如说殊元道人老奸巨猾,在奉献了一场精妙绝伦的表演后,便在保全洗白了白玉京的同时, 也将已化作一团散沙的白玉京真正拧成了一条绳。 而这一切, 都是因为殊元道人的那番诡辩, 和最后的悍然一死! 在道门众人看来, 一个与天同寿的合体期修士, 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为了不牵连他人和自己的宗门,毅然选择赴死,这是何等的震撼悲壮?! 而既其人已经身死道消,恶果也未曾酿成,其本心又是出自善意而非恶念,所以日后倘若再有人提及殊元道人时,又怎会以贬低的口吻?甚至可能还会有人叹一句“其人一心为公,奈何生不逢时,时人难以理解,终将其逼入绝境。此为英雄末路,可悲可叹”! 如此,一场本该烧尽白玉京的倾天之祸,最后却成就了殊元道人的美名,也成就了一个上下一心的白玉京! 这样的手段,不可谓不妙;这样的果决,不可谓不狠! 若殊元道人当真就此身死,谢非言还能赞他一声枭雄,赞他虽然满腹诡计,却对白玉京一腔无私,以一死来洗脱白玉京的罪名。 但殊元道人真的死了吗? 谢非言不信。 沈辞镜稍作沉吟,道:“殊元道人的反应十分奇怪,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切。” 谢非言唇角一翘:“是啊,就像是一场大戏。” “不,我说的是他面对燕听霜的时候。” “哦?怎么说?” 谢非言倒了两杯茶,一杯推给沈辞镜,一杯拿在手上把玩。 沈辞镜拿过面前的茶杯,令手中这杯滚烫热茶稍稍降温后,便同谢非言手中的茶交换。 “不喝冷茶是好事,但太烫的也莫要喝了。” 随口叮嘱一句后,沈辞镜道:“阿斐,你是否注意到,在带出燕听霜的时候,殊元道人曾在他肩上拍了三次?” 谢非言一愣,眉头微皱:“你的意思是……” 沈辞镜道:“第一次,殊元道人将燕听霜叫出后,他在燕听霜肩上拍了一下;第二次,殊元道人在宣布燕听霜成为新门主的时候,他在燕听霜肩上拍了两下;第三次,在将燕听霜推开时,殊元道人在燕听霜肩上拍了三下。” 一共三次,每次递增,共拍了六次。 谢非言心中咯噔一下,生出了微妙感觉,像是在什么地方听过类似的东西。但人的记忆并不是检索库,所以谢非言一时没有想起,便暂时记下此事。 他稍作沉吟,继续说道:“我去看过了殊元子。从尸体上来看,他的确是死了彻底,再不可能活过来了。” 在看到殊元道人气绝时,谢非言想过这人会不会是假死,为此,在道门众人悻悻而去后,谢非言悄然潜入白玉京的弟子们之中,细细检查了殊元道人的尸身,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面前的尸体,的确属于殊元道人,也的确死透了。 这并非是某种李代桃僵或假死之法,而是真真正正地死了。 “但我觉得事情并没这样简单。”谢非言道,“阿镜,你可听过偷天换日这类的功法?” 沈辞镜道:“你可是怀疑殊元道人试图夺舍燕听霜?” “夺舍并非是拍肩就能做到的事,也无法在一人身死后完成。我怀疑是殊元子在燕听霜身上种下了什么。”谢非言沉吟,“我听闻世上有一种功法,名为《偷天功》。修习这样功法的人,可以通过某种方式,在他人身上复生。” 沈辞镜沉吟片刻:“但这不是风月先生杜撰的吗?” 谢非言一愣:“什么?” 沈辞镜从袖子里摸出一本小册子,熟练地翻到某页,指给谢非言看。 谢非言:“……” 谢非言沉默了。 他沉默接过这本书,沉默地将它翻了一遍,最后沉默地将目光落在这小册子的著作人上: 风月先生。 好,好啊,好一个风月先生! 原来就是你这家伙带坏了他纯洁的男主角!! 他就说了,他家小镜子当年那么纯洁可爱的一个人,怎么百年没见就变成了这样,原来都是你家伙的“功劳”! 为什么修士的世界里还有卖小黄书的?? 而且看起来还是修士写的? 你们平时都不修炼的吗?! 天天写小黄书画小黄图的……你们这群修士怎么回事?! 谢非言心中翻江倒海。 对面,沈辞镜托腮,含笑看他:“阿斐不喜欢吗?” 这话听着寻常,却又好像意有所指。 谢非言面上发烫,暗暗磨牙,在心中痛骂了这教坏小孩子的风月先生一百遍后,移开目光,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偷天功》并非杜撰,而是确有其事。数百年前,有一密宗叛徒为求逃脱密宗追捕,弃释从道,隐姓埋名拜入一无名剑派门下,并糅合了佛道两派功法,自创出了《偷天功》。其后,他利用这功法,谋害了数人性命,换了数次身份,最后却不知怎的不小心栽在了两个初出茅庐的修士手上,这才将《偷天功》的事暴露了出来——而那二人,就是当年的青霄与风近月。他们二人,在捉住那密宗叛徒后,就直接杀了,于是后世便只有《偷天功》的传说流传下来,而这《偷天功》具体是什么样的情况,则无人能知。” “原来这功法竟不是杜撰吗?”沈辞镜有些讶异。 谢非言点头,道:“《偷天功》虽然知晓的人不多,且大多是以讹传讹,但这功法确实不是杜撰。” 沈辞镜若有所思。 “既然有了这般猜测,那不如干脆去找当年的人问一问?”沈辞镜道。 谢非言微微点头,又微微摇头:“青霄定不会回答,风近月倒是可以一试。但风近月长年驻守红尘,谁都不知道他身在何处。” 能闯出些名头的人,大多都有一手屏息敛气的好功夫,向人群中一闪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像风近月这种一失踪就是数百年的人,更是如此了。 当年,要不是谢非言刚好在山城撞上了风近月,也没办法拜托他照看徐观己。 这一次,谢非言在进酒楼前,也曾想要像之前那样,在山城附近转转,看能不能发现什么“惊喜”,但事实证明,被逮过一次的风近月更机灵了,因为这一回他压根就没来白玉京。 沈辞镜道:“如果是风近月的行踪,我可能有些线索。” “是吗?”谢非言有些惊讶,“什么线索?” 沈辞镜道:“三日后,酒泉长宁府,风月先生的新作《玉如意》将首次发售。按照惯例,每一次的新书售卖,他都会出现在现场,所以这一次想来应当也无例外。” 谢非言:“……” 谢非言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然后他缓缓反应过来。 他张口结舌,目光飘荡着游向了桌上的小黄书,定格在了“风月先生”这四个大字上,难以置信,无言以对。 你们这些当修士的……怎么就这么闲?! 第127章 偷天换日 酒泉, 长宁府,这是楚国地界里的一个繁华的城市。 虽然这里的种种景象全然比不上谢非言手下的千荡山城,但千荡山城怎么说也是修真.世界里的新兴城市, 其劳动人民之中不但有凡人更有修士,对封建社会的古代城镇可谓是降维打击,所以谢非言便也没有对长宁府的种种吹毛求疵。 而且除了各种落后产业之外, 长宁府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比如说某些只能由时间和人们沉淀下来的文化知识产物——小说。 在沈辞镜带着谢非言来到风月先生图书专供的风月斋时, 呈现在谢非言面前的景象,虽然远没有后世的名家签售会那样火爆, 但也相去不远。 只见在这小小的书坊中, 人流交织,无数人兴冲冲地冲进了风月斋, 取了几本小说后,又同书斋老板聊了好一会儿,这才兴冲冲离开,口中一边讨论着明天的新书,一边感叹风月先生的博学,称赞他越发细腻的笔触, 话语间神态平静, 做派坦荡,就好像他们不是第一时间买黄书的老色批,而是是求知若渴的莘莘学子, 他们手上拿的也不是什么不正经的小黄书小黄图, 而是正儿八经的科举文章。 谢非言看着这来来往往, 几乎都看呆了:这年头……你们这些老色批都这么光明正大的?? 这才过了一百年吧?怎么世道就变成这样了? 谢非言还记得, 一百年前, 世人对好男风者还处于一种掩耳盗铃的状态,即不提起就不存在,就算是修士之间,也没有与同性结为道侣的情况,也没有出现过男妻。 但现在…… 谢非言翻了翻这书坊里的小黄书。 ——没错啊,这些真的全都是男男小黄书,一本男女都没有。 就着这个问题,谢非言去问了书坊老板。书坊老板笑着答道:“这位公子,你说的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如今,风月先生的著作大受追捧,上至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三教九流,这楚国上下,国内国外,就没有几人没看过风月先生的著作。如今啊,好男风才是时兴的东西!” 谢非言沉默了,而后肃然起敬。 风月先生,一个凭一己之力改变了社会风气的男人! 恐怖如斯! 而既然众人都这样追捧了,那谢非言也忍不住翻了两本,看看这位曾经的天下第二的副业水平到底如何。 还真别说,文是好文,画是好画,情.欲交融,爱恨交织,还有你爱我我爱他他爱他的各种复杂纠葛,以及失忆、阴差阳错、强制爱、霸道修士爱上我之类的泼天狗血,其内容各种劲爆,想不红都难。 谢非言一边看一边咂舌,将这些年的书都粗略翻过一遍。而作为感谢这为老前辈当年赠的刀谱之恩,虽然没用上,以及支持这位老前辈的勇创副业,虽然这副业好像变成了主业,总之,谢非言把这位老前辈的书统统打包一遍,提去结账。 结账时,谢非言看到书坊对面也是一个书坊,也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于是多嘴问了一句对面是不是也在售卖风月先生的书。 书坊老板听了,嘴一撇:“那里啊,那里售卖的是梦语先生的《匪石记》。那梦语先生文倒是好,就是写得太慢了,一本《匪石记》竟写了五年,而且既没有大家喜闻乐见的情节,也没有大家喜欢的图,与风月先生可万不能比!” 谢非言好笑道:“但便是不能比,那边也是人山人海,可见那位先生受欢迎靠得是硬实力。” 书坊老板便急了:“哪里是什么硬实力?这位公子我跟你说,要不是梦语先生的《匪石记》刚好售卖到最后一话,那边决计不会这样多人!” 谢非言好奇了起来,偷偷溜哒去了隔壁,买了一本匪石记回来翻。 结果谢非言越翻越是震惊,越翻越难以置信,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青。 最后,他将书一合,冲到书坊老板面前,强忍怒气向他打听那位梦语先生的事,但这个书坊老板却是摇头,一问三不知。 听这书坊老板说,梦语先生比起风月先生来说,可神秘得多了,不但从未在人前出现过,甚至交稿都神神秘秘的,靠得是法术的传送。这五年来,别说外界的读者和书坊的老板了,听说就连负责联系梦语先生的人,都不知道梦语先生的身份位置具体情况! 谢非言听了,吸了口气,强行镇定下来,只暗暗磨牙,决意处理完手上的事后一定要揪出那个梦语先生叫他好看。 而很快的,发现谢非言偷溜的沈辞镜也跟着踏入了这间书坊,好奇看向谢非言手中的书:“阿斐,这是——” “不,没什么,一本杂书而已。”谢非言面色发红,神态却镇定得很,将书一放就推着沈辞镜出了门,一边拉着沈辞镜走,一边说着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废话。 沈辞镜看了那本《匪石记》一眼,又侧头看自己身畔的人,眼中慢慢染上笑意。 而当谢非言终于从天南彻到地北时,沈辞镜终于忍不住,侧身在他面颊上亲了一口。 “阿斐真可爱。” “……哼。” · 第二天很快到来了。 当谢非言和沈辞镜二目睹了古代版名家发售会,并见识了小黄书作者人生的最高境界后,二人在书坊后头的小巷蹲点,守株待兔,很快堵住了某个勇创副业的老前辈。 百年过去了,风近月依然是那副平静中带着愁苦的嘴角和模样,好似时间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在看到谢非言与沈辞镜同行时,风近月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目光在二人身上打量了一眼,第一句话就出乎了二人意料:“原来梦语先生给的结局,竟不是真的结局吗?” “什么?”沈辞镜一怔。 谢非言的心脏紧张一跳,一边暗恨这老不修怎么连自己对手的小说都在追,一边赶忙转移话题:“风前辈,此次不清而来,冒昧打扰,是为了一件事——不知前辈可还记得当年的《偷天功》?” 风近月摆手:“前辈当不上,道友也不必,如今各位还是如大家一样,叫我风月先生罢。”说着,风近月想了想,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随我来吧。” 风近月领着二人走过了大半个长宁府,进了一处雅致宅院,与二人在庭院花树下的石桌上相对而坐,这才执起茶壶,在缤纷的落英中一边泡茶,一边回答。 “《偷天功》,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一个还算有点天分的人,受不住密宗的可怕,逃离了密宗,拜入道门。可他的逃离并非是心怀善念,而是恶不过他人,因此进了道门后,他故态复萌,所有的小聪明都用在了为恶的事上,空耗时光,浪费一身天赋自创了一门鸡肋之法,那就是《偷天功》。他以此沾沾自喜,仗着《偷天功》不死之利,四处为恶,最后撞到我和师兄之手,破了他不死的记录……也算是生得无用,死得无趣吧。” 谢非言看着花树下风姿翩然的风近月,轻叹一声。 ——这装逼水准,这毒舌水准,很可以的。 这就所谓的大前辈吗? 谢非言追问道:“既然说是不死,为何又死了?而这功法又为何会是鸡肋?” 风近月道:“这功法唯一的用处,就是令修习之人在没有分神期时便能做到的分神期的事,即在还弱小的金丹乃至筑基期,便成功分出自己的一缕神魂,寄存他处,作为保命的底牌。而比起分神期的修士,这个功法又多了一个功用,那就是可以寄生在活人身上,并在本体死亡后自动苏醒,吸食活人的灵魂壮大己身,最终取回自己的记忆,并将宿主取而代之。这功法说是不死,其实也只是容易从追杀中逃脱保命罢了,但真正想要杀他的人,又怎会在意这一点小小困难?所以我才说这功法鸡肋,毫无用处。旁人若有自创这门功法的功夫,恐怕早就修到了分神期了。” 不,旁人有这功夫,也是修不到分神期的。 谢非言没搭理这装逼如风的话,淡淡道:“修行这功法的人是如何寄生的?当年那《偷天功》,真的已经毁了吗?” 风近月终于回神,眉头微蹙道:“你怀疑有人修习了《偷天功》?”他顿了顿,肯定道,“你怀疑殊元子修习了《偷天功》。” 谢非言并未遮掩,直言道:“如今已过了三天,想来风前辈你也应当听说过白玉京的事了……风前辈,敢问你如何看待殊元子此人?” 风近月微微沉默。 谢非言又道:“你觉得他是会自戕人前的人吗?!” 风近月自嘲一笑:“白玉京的人也好物也好,早在许多许多年前就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了,而我已经远离白玉京多年。哪怕是那位门主,我也不过见了几次而已。殊元子也好,自戕也好,我又知晓些什么?” “不,你知道。”谢非言道:“至少前辈你知道那绝不是一个会在人前自戕的人。” 风近月又没有说话了。 谢非言继续道:“我们怀疑殊元道人并没有死,而是如同当年《偷天功》的主人那样,将自己的神魂寄生在了他人身上,以待复活之机。” 殊元道人并没有在明面上留下自己的分魂。 这样的一件事,可以解释为殊元道人一心赴死,所以主动断绝了自己的后路,但也可以解释为殊元道人知道“殊元道人”这个身份已不能再用了,于是主动放弃。 然而,殊元道人做了这么多年的大人物,想要让他隐性埋姓,在无名之地从头开始,恐怕千难万难,所以《偷天功》和燕听霜就成了他的首选。 风近月缓缓道:“我知晓你的意思,但你不知道,《偷天功》这功法的名字虽狂妄,但效果平平,更是没有什么太好的隐蔽之力。以你之能,若燕听霜的神魂出了问题,你不可能看不出来。” 谢非言蹙眉。 事情像是在这一刻走入了死局。 明明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唯一的结果,但偏偏有一扇大门将人挡在门外,无法打开,无法破除。 在谢非言询问了风近月那关于“拍肩三次,拍肩六下”的事也无果后,二人不得不从风近月的宅子告辞离开。 而在谢非言和沈辞镜二人离开后,风近月沉默片刻,放下茶杯,身形骤然化作一缕清风,消失不见。 小巷中,谢非言与沈辞镜挨着走。 他们窃窃私语,讨论着方才从风月先生口中得到的消息。 谢非言在想不通的同时,还被另一种微妙的即视感所困扰。 而沈辞镜则是悄声对他说了一句话:“风月先生有句话说谎了。” “什么?” “他知道那六下拍肩的意思。” “那阿镜你刚刚怎么不……” “他不会说的。”沈辞镜摇头,“既然这件事已经露了形迹,那么总有知晓的人,他不愿说,我们找旁人就是了。” 谢非言苦恼道:“可我们能找谁?” “为何不问我呢?” 小巷中,一个面貌平平,原本正懒散坐在台阶上的青衣公子,竟在此时突然搭话,转头看向他们,微笑起来。 “白玉京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少。” 第128章 换日奇功 这一刻, 谢非言目光如电射,扫过青衣人,在看清对方的瞬间呆了呆,一种微妙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 早已准备好的诘问在喉间一堵, 竟没第一时间说出话来。 沈辞镜微微惊诧, 侧身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而后向青衣人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笑了起来,分明相貌平庸,却自有一股风流倜傥之意,仿佛在万丈红尘中打滚多年, 外头沾着缠人的胭脂与恼笑, 内里却清凌凌如明月清风。 有那么一瞬间,沈辞镜恍惚像是看到了谢非言的影子。 沈辞镜没来得及想更多, 面前,那青衣人爽快将自己面上的易容撕下,向沈辞镜笑道:“玉清真人贵人多忘事, 不过百年未见,便认不得我了么?” 沈辞镜定睛一看,面色讶然,因出现在他面前的人, 赫然是徐观己! 百年前, 徐观己一身白衣,光风霁月,待人处事进度有度, 令人如沐春风, 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句“好一个浊世佳公子”, 还被暗地里取了个“如玉公子”的别号。 百年后,徐观己既已不是曾经受人艳羡的白玉京首席,也不再是受人唾弃的白玉京叛徒,甚至于那一身叫人感到高不可攀的君子之风以及满脑袋的死硬固执都消失不见,只一个笑容就带出了人生与红尘。 沈辞镜说不上哪个更好,但眼前的这个徐观己显然更像是个人,而非是模子里套出来的“玉公子”。 “原来是徐道友。”沈辞镜有些惊讶,“百年前一别后,便再未听闻徐道友的事了,原来徐道友竟是隐居在此地?” “非是隐居,不过是凑巧罢了。这些年来,我试着用自己的手谋生,辗转了数个地方,最近是跟人来到这儿的。”说话间,徐观己好奇看了谢非言一眼,但见是个面生的人,便忽略了第一眼的微妙异样,将此时抛之脑后。 “原来如此。”沈辞镜微微点头,结束了这短暂的寒暄,直奔主题,“徐道友说白玉京的事你也知道,这可是真的?” 徐观己爽朗一笑,道:“自然如此,我怎么说也当了好些年的首席,沈兄若有什么疑问,大可来问我,我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辞镜听着,便感到了这位如玉公子的不怀好意——对白玉京不怀好意,以及一股子想要落井下石的幸灾乐祸。 沈辞镜虽明白二者的恩怨由来,这时却也忍不住有些啼笑皆非。 也不知近百年来这位徐道友都做什么去了,竟有这样大改变!以前的徐观己,哪怕是报仇,也是堂堂正正,直来直往,爱与恨都浓烈纯粹,却没想现在竟还会背地里冒坏水了…… 他打量了徐观己几眼,眼尖地看到对方衣角和指尖似乎沾了些颜料,顿时有些猜测:难道说,这些年这位徐道友竟是靠卖画为生? 不至于这样惨吧? 沈辞镜没有细想,便将殊元道人在白玉京广场的一番话语与应对说了一遍。 然而,还没等到沈辞镜提出殊元道人那六下拍肩的古怪,徐观己就变了面色,倏尔站起,失声道:“你说殊元子最后拍了燕听霜的肩,一共拍了三次,拍了六下,可是如此?!” 沈辞镜眼睛一亮:“徐道友知晓这是何意?” 徐观己面色阴晴不定,最后,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冷笑一声,稍稍整了面色,转身推开身后的屋宅大门:“随我来。” 于是一行三人便进了这屋宅。 这屋宅不大,不过是二进的院子罢了。 沈辞镜与谢非言进了院子,在主屋等待,徐观己则去了一侧的厢房,似乎是去拿什么东西,而在这间隙,沈辞镜终于开口向谢非言问道:“阿斐,你怎么了?好像见到徐道友后,你就变得有些奇怪。” 谢非言微微叹气,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了许久以前的事罢了。” 虽然胥元霁的记忆对谢非言来说,就像是看了场身临其境的电影,平时没事也不会想到电影中的人,但当真正再看到徐观己时,谢非言却还是有些心堵。 谢非言这话语焉不详,沈辞镜想了想,道:“难道是阿斐还记着他当初骂你的事?” 谢非言有些愣:“他骂我?何时?” 沈辞镜道:“就是在阿斐易容成宁斐,在广陵城的时候,徐道友不是曾经指责过你吗?”说到这里,沈辞镜摇摇头,“徐道友他那时候脑子不好,阿斐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谢非言不由得失笑:“怎会如此。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沈辞镜便有些急了:“也不是很多年前!就遇到徐道友的第二天,阿斐你就易容过来亲我了,我还记得!” 这就开始胡说八道了。 到底是谁亲谁你心里没数的吗? 谢非言无奈又好笑:“阿镜你到底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沈辞镜声音有些闷,“只是你说的好像我们已经很老了一样……” “不至于此……” 他握紧了谢非言的手,认真道:“我和阿斐的事,不是很多年前的事,是才刚刚开始事,并且以后还会有更长久的时日。”顿了顿,他声音有些委屈,“如果只是一百年,阿斐就感到很长了,那我们以后怎么办?你这样喜新厌旧,是准备好了要抛弃我了么?” 谢非言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这思维还能这样发散的? 谢非言本想要说沈辞镜这是想太多了,但他抬眼一见那张美人面,便瞬间投降,哪里想得起反驳,连声安慰这“小可怜”,并不知不觉间就同这位“小可怜”应下了无数要求。 最后,当谢非言看着面前美人转悲为喜的脸时,他心中冒出了十足的成就感,但也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茫然。 ——等等,这怎么那么像是传说中的套路? 但是…… 但是他家天真可爱纯洁无辜一心向道其它啥都不会的小可爱真的懂得套路这种东西吗? 还是他想太多了? 谢非言还在那琢磨,那一头,徐观己已经拿了个罐子来了。 这罐子也不知是被徐观己从哪儿挖出来的,窄小,破旧,泛着一股腥臭之气。然而除了破旧不堪的罐子本体,罐子外头贴的无数符纸倒是干净精致得很,一看就知道很贵。 谢非言对着这罐子瞧了两眼,就看出这罐子应当是封印某种东西的器具,而再看徐观己对符纸都比对罐子上心的样子,就知晓罐子里的东西应当是与徐观己有着什么深仇大恨,这才叫徐观己用这种破烂罐子来侮辱对方。 而能让徐观己做这种事的人…… 谢非言心中已有了猜测。 徐观己知道这罐子脏污,便没有拿到二人面前招嫌,只将它在屋子中央放下,后退几步。 “沈兄不是问那殊元子的那番作态何意?”徐观己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这样的事,有个人怕是比谁都要清楚。” 说着,徐观己向地面的陶罐弹出一道灵力。 那灵力绕着陶罐盘旋几圈,短短两个呼吸后,陶罐外壁贴着的那些微亮符纸便开始黯淡落下,一张张化作尘埃。 随着符纸落下得越多,这死寂的陶罐便也开始生出了动静。最开始是如同呼吸一样的风声响起,紧接着是沉闷的咳嗽声,而后这陶罐也像是活过来一般,随着咳嗽声艰难地翻转自己身体,最后,当最后一张符纸落下时,一道凶光骤然冲出陶罐,咆哮着袭向徐观己。 这凶光来势汹汹,看似要与徐观己同归于尽,但其实不过是虚晃一招罢了,还没等擦着徐观己的油皮,便突兀一折,扭身就想逃跑。 徐观己早就料到有此一招,眼疾手快,捉住这凶光便将他掷在地上符纸的灰烬中,将它牢牢困住。 “胥氏小儿!你不得好死!!”这凶光化作人形,在符纸的灰烬中仿佛受到极大的痛苦,不住哀嚎咒骂,“你叛门弑师,忘恩负义,心狠手毒,竟敢如此对我……胥氏小儿!你不得好死!” 谢非言定睛一看,这从符纸灰烬中显出的人形,果然是当年被逐出白玉京的邬慎思! 说到这邬慎思,这些年来也是凄惨。 当年,邬慎思在仙宴上被谢非言当着众人揭破面皮后,身败名裂,后又惨遭殊元道人放弃,被压入地牢,等待驱逐。后来,在经过种种波澜后,殊元道人对邬慎思终究起了杀心,面上对邬慎思只是废去修为,逐出白玉京就作罢,实则背后已找了人,准备取其性命。而邬慎思也是乖觉,知道殊元道人绝不会放过自己,离开白玉京后就一路奔逃。 但最后,无论殊元道人还是邬慎思都没想到的是,有个人竟抢在所有人之前动了手,率先了结了邬慎思的性命,甚至拘了他的魂,将他封印在一个破旧脏污的陶罐中,埋在粪坑旁,日日受人践踏,日日与腥臭为伴,永无宁日! 面对邬慎思指天画地的咒骂,百年前的那位如玉公子或许还会想要好好辨白一番,争论自己复仇行为的正当性与正义性,但如今这个能做出将人的魂魄埋在粪坑旁的徐观己,却已不会再理会这败犬之吠。 徐观己瞧也没瞧这人,只向沈辞镜笑道:“沈兄,当年你可有好奇过一件事?为何这贼人分明与胥氏有仇,却偏要收我为徒,引我入道?” 沈辞镜想到当年,邬慎思提出了这个问题,想要摆脱自身嫌疑,但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殊元道人果决放弃,封住口舌手脚,压了下去。 沈辞镜若有所悟:“难道说,这与殊元道人有关?” 徐观己微微一笑:“是,也不是。准确来说,这与邬慎思和殊元子修习的某种功法有关。” “哦?” “这功法是经高人之手改良过的,改后的功法从未真正显露人前,外人一概不知。但这门功法的前身,却曾经引起过一片腥风血雨,至今仍有关于这功法的传说,所以沈兄应当也有所听闻。” 沈辞镜心有所感:“这,难道是——” “没错,这功法的前身,正是《偷天功》,而现在,这被邬慎思与殊元道人修习的功法,则名为《换日奇功》!” 第129章 一生笑话 若说当年被青霄和风近月两师兄弟毁去的《偷天功》, 还只是一门对分神期以下的修士才有效的奇功,那么经某人之手改良后的《换日奇功》,则是一门前所未有的奇门妙法! 对于修士来说,修行越靠后, 越是需要拼天赋。天赋决定了一个修士的上限, 而努力只是关系到修士将这个上限填满的速度罢了。 没有相应的天赋, 再多的努力都不过是空耗。 就好像最初的谢非言一样。那时候。谢非言天赋平平, 肉.体凡胎,哪怕从系统手里抽到了《十方流火幻本》这样寻常人梦寐以求的功法,但却也迈不过修行的这个门槛,唯有在磕了无数洗髓丹后, 才终于有了一举斩杀东方高我的能力。 但洗髓丹的效果也是有极限的。 所以对于邬慎思和殊元道人这样的人来说, 他们的上限也是有极限的。 邬慎思在出窍期停留了无数年,眼看寿数将近, 却迟迟找不到突破之法,他如何不急? 而殊元道人虽停在了与天同寿的合/体期,再不用忧心寿命的问题, 但若能够继续向上攀爬,谁又会拒绝? 所以,这换日奇功的出现便满足了他们的需求。 “所谓的《换日奇功》,与《偷天功》的能力相仿, 都是能够寄生在他人身上, 借助他人的躯体重生。但不同于一般的借体重生和夺舍,通过《换日奇功》重生之人,不但能够完全取代身体的旧主, 甚至其身体旧主的天赋, 他们也可以完全接替。” 夺舍的功法, 只是寿命将尽的修士的苟延残喘罢了,是垂死之人的最后挣扎,往往过上百余年就会因为身体的不契合而过度损耗神魂,从而彻底灰飞烟灭。 偷天功也差不了多少,跟夺舍之法不过是在比试谁的心肠更黑罢了。 但换日奇功却不一样。 通过《换日奇功》重生的人,不会有任何后遗症,可以毫无顾忌地踏上道途。只要选好了一个天赋奇高的宿体,那么换日奇功的修习者就能通过这样的天赋走到更高的地方,甚至于登仙都不再是不可能的事! 这样的功法,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偷天换日! 而邬慎思当年留下徐观己的目的,也已经一目了然。 谢非言已经信了大半,毕竟他的猜测也是同样的方向。但他却还有最后一件事怎么都想不通:“我已看过燕听霜的神魂,他神魂之中并未有任何不妥之处,既然如此,这功法到底是将寄生的神魂藏在了何处?” 徐观己道:“丹田。” 丹田,这是一个修士体内最重要的地方,但也是他体内最危险的地方。 谢非言这才明白了这功法的奇险诡妙之处,也明白了为什么修行这功法的人不到最后一刻都不愿使用。因为这功法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要开始寄生,就会与宿体的修为融合,注定与宿体共存亡,再没有换人的可能。 用最大的风险,换来最大的利益。 至此,一切已经清晰明了,而有机会、有动机、有能力改出这本偷天换日的奇诡之法的人,也已经是呼之欲出! 谢非言神色微沉,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飞快离开这二进的宅院,回头去拍风近月的门。 然而门后迟迟无人应声,谢非言坦然道了一声“得罪了”,便推门而入,神识一扫。只见宅院内果然空无一人,甚至连院内桌上摆着的茶都是他们走时的模样! 沈辞镜和徐观己追上,看了一圈,眉头顿时皱起。 “风月先生分明听出了异样,却选择了回护殊元道人?”沈辞镜发出疑问。 徐观己却立即否定了:“风前辈不是这样的人。他并非不分是非之人,也对白玉京上下没什么感情,前几天道门讨伐白玉京的事,他其实早知道了,最后却不也是看都不去看?” “你错了,他对白玉京的确没什么感情,但对青霄却说不定了。”谢非言沉声道,“他此番定是去了白玉京,而他要回护的,也绝非是想要借助燕听霜之躯重生的殊元道人,而是想要回护改出了这门功法的青霄!” 而唯有令殊元道人彻底死了,才能掩埋这本《换日奇功》,才能将青霄仙尊当年偷偷留下《偷天功》的事彻底掩埋过去! “所以风前辈是想……”徐观己这时也不由得微微变了脸色。 他想杀了燕听霜! 风近月虽然不知道殊元道人藏在了燕听霜的何处,但只要杀了燕听霜,那么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谢非言和沈辞镜毫不犹豫地动身赶去了白玉京。 而徐观己却落后了一步。 徐观己对白玉京的情绪十分复杂,对燕听霜也同样如此。 到了现在,徐观己还没想好自己该不该去白玉京,去了白玉京又准备做什么。 ——是去救燕听霜吗? 他们二人的交情远没有到这等地步。 ——那么,是去帮助风前辈杀了燕听霜吗? 他们二人的交恶也远没有到这样地步。 徐观己才犹豫了一下,前头的两个人就已经不见了人影。 他眉头紧蹙,深深一叹,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 风近月的脚程很快,谢非言和沈辞镜却也不慢。 只不过他们之间到底有个时间差,所以当谢非言和沈辞镜赶到白玉京时,白玉京已经是一团混乱,那温柔缠绵如同风月一样的剑气,此刻却毫不留情地将白玉京的十二座高楼摧毁大半,甚至于白玉京的弟子们,也是伤势颇重,倒在远处,昏迷的昏迷,哀嚎的哀嚎。 而在这一切的中央,在这无情的剑气风暴的正中,燕听霜在面对风近月这样近乎不可抗力的天灾之时,竟表现出了难以想象的抗性,哪怕是伤痕累累,却也绝不言弃,叫风近月难得生出了一点儿爱才之心的犹豫,这才让他一直支撑到了谢非言和沈辞镜赶来。 看到这一幕,沈辞镜心中一凛,随着一声“剑下留人”,一道剑气倏尔飞出,纵横万里,其森冷剑意直接将入眼所及的一切尽数冰封,万里山脉,化作雪地! 风近月眉头一皱,稍稍调开些许剑意对抗这森寒之气,于是趁着此时,谢非言逼近前来,悍然挥刀,狂暴的火焰冲下,将风近月逼退,也将燕听霜从风近月的剑下抢出。 “你们来的倒是快。”风近月见了谢非言二人,微感诧异,没想到二人这么快就相通了,微微一叹,道,“你们何苦如此?我此番举动,也算是为你们扫平障碍,解决你们的敌人,既然如此,你们又何必一定要来?何必一定要拦?” 谢非言护在惊魂未定的燕听霜面前,沉声道:“风前辈,我是出于对你当年救下广陵城的敬意,才敬你一声前辈的,但这并不代表你可以这般将我糊弄过去。殊元道人犯下滔天大罪后向道门众人狡辩,假死以脱罪,后又暗中借燕听霜之躯复生,试图将其取而代之!堂堂白玉京的门主,却做出此等下作而丧心病狂之事,其前因后果重重细节,都要查个水落石出才行,切不可就此掩埋过去!你的这般做法,与其说是帮助我们,不如说你想要毁灭殊元道人的罪证,将某个人藏起来罢了!” 谢非言此次行动,与其说是想要保燕听霜、保护殊元道人,不如说是要保护青霄的罪证罢了! 但谢非言身后,燕听霜却听得呼吸凝滞:“什么?!你说什么?!”他声音干涩颤抖,“什么假死脱罪?什么借体重生?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你们到底是谁?!” 沈辞镜走上前来,将燕听霜扶开,免得金丹期的他一会儿被两个大乘修士的斗法波及,直接灰灰了。 而面前,风近月还是那愁苦面容,在听了谢非言的质疑后,深深一叹,道:“小友何必如此?得饶人处且饶人罢了,他虽有种种过错,但到底并未亲自做出恶行。” 风近月心里到底还是将青霄视作师兄的。 当年的他虽然会坐视谢非言毁去青霄的登天路,但那不过是因为天平的另一端押着的是人间界罢了。而如果将人间界换做他人,哪怕是换做殊元道人换做白玉京换做天下大义,风近月都会选择青霄。 谢非言对此不由得冷笑一声:“并未亲自作出恶行?!留下《偷天功》这般借体重生的恶法,并偷偷改良,甚至还传授他人——这样的行为,还不叫恶行吗?!” 谢非言的话语隐去了徐观己,所以风近月下意识以为是谢非言从他的反应猜出了青霄的作为。 风近月神态更为愁苦了,他叹道:“师兄他并非恶意,他只不过是好奇罢了。他向来如此,这么多年来一直沉迷各种功法,改过的也不止这一桩,算不得恶人。真正的恶人,是用了这法子的殊元子罢了。” 功法虽能改良,但一些关键的触发行为却是无法改动的,比如说拍肩这个行为。所以,当谢非言提及拍肩时,风近月就猜出了青霄当年背着他留下《偷天功》的行为,猜出了青霄对《偷天功》的改良,猜出了殊元道人修习功法后的借体重生,但也更猜出了此事暴露后的青霄将受到怎样的打击! 借体重生到底是夺舍之法,是触及到修士们切身利益的行为,更是直接关系到了修士们的安危!所以,此事若当真暴露人前,青霄哪怕贵为仙尊,哪怕是当之无愧的道门第一人,却也一定会受到众人的唾弃与抵触,甚至还有可能直接被道门打作一代魔头,受到万人讨伐! 所以风近月一定要毁灭这一切的证据,一定要令殊元道人彻底化作飞灰! 谢非言忍不住笑了:“若这算不上恶行,什么才叫恶行?从梦界向人间倾倒灵石、令人间陷入危难可算是恶行?想要登天台塑仙身、抽尽人间的灵力,令人界险些崩溃可算恶行?他的确没有犯下小罪小恶,因他犯下的都是大错大恶!” 风近月沉默许久:“但这……终究没有酿成真正的恶果不是吗?他有此心,但被阻止了。” “因为被阻止了,所以就不是恶了?风前辈,你就是这样想的吗?!” 风近月无奈一叹,道:“他到底是我师兄,他到底没有犯下真正的过错,我除了维护他,还能如何?!” 谢非言摇头,知晓这人是说不通了。 风近月道:“让开吧,小友,你想要保护他,又能保护多久?这宿体此刻不过是金丹,只要你一个疏忽我便能杀了他……与其防备至此,不过干脆就此揭过,如何?” 谢非言道:“你是一定要杀了他了?” 风近月道:“是。” “没有回转余地?” “没有。” 谢非言握紧了刀,与风近月遥遥对峙。 气氛一触即发,但就在这时,一个近乎疯狂的声音从燕听霜的体内冒出,喝骂道:“风近月,你这蠢货,愚不可及,竟为了维护他而不惜杀了我?什么没有恶行,什么沉迷修行?!你可知你维护的究竟是什么人?!你可知当年你与宫无一的决裂,正是他一手促成?!你可知若不是他,如今的天下第一就是你?!他分明是踩着你才走到如今地步的,而你却如此回护他?蠢货,蠢货,蠢货!!你风近月的一生,就是一个蠢货造就的笑话!!” 此话一出,便如石破天惊! 第130章 谁的委屈 这一刻, 在场众人皆是色变。 燕听霜瞬间就听出了那声音发自何人,面色难看地捂住自己的小腹,牙关紧咬,额上青筋贲露, 仿佛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但下一刻, 他便晕厥过去,取而代之的, 是从他体内浮出的虚影。 ——赫然是殊元道人! 此刻, 殊元道人为了能在风近月手下保命, 已是顾不得那么多了, 竹筒倒豆子般的将那些往事说了出来, 而至于日后会不会被青霄追责?日后的事留待日后,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想其它! 再者说,万一风近月因此与青霄生了龃龉, 大动干戈, 两败俱伤, 那岂非是给了他喘息之机?! 于是,在这样的心思下, 殊元道人竹筒倒豆子般将那尘封了数百年的往事说出, 令其清晰呈现于人前。 青霄仙尊,已作为道门第一人而闻名大陆数百年了, 然而近千年前,在他拜入当年还只是小门小派的白玉京时,他却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师兄”罢了, 那个真正前途无量、被白玉京寄予厚望的人, 是青霄的小师弟, 风近月。 那时候,风近月年纪尚轻,性格跳脱懒怠,在修炼上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就算这样,他还是在入门百余年后势如破竹地突破了金丹,晋入元婴,追赶上了日日苦修的青霄。 这是因为青霄的天资不够好吗? 不,能够在最后差一步便登天台塑仙身的人,怎么可能天资不好? 只不过是因为风近月的天资太好了,好到常人甚至不可望也不可及的地步!好到放眼当世竟只有天下第一宗之称的归元宗内,才能找出与风近月相并论的人! 而那人,就是宫无一。 世上的天才或许总是相互吸引的,只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外出,风近月与宫无一就成了莫逆之交。之后,在宫无一的激励下,风近月也渐渐开始上进,收起了他的懒怠之心,开始展露他举世罕见的天赋天资。而在这样的光彩之下,白玉京大师兄青霄顿时被衬得黯淡无关,甚至连白玉京这个宗门都不过是风近月的陪衬罢了。 当世人谈及白玉京的时候,他们都会说,那是风近月的宗门。而至于白玉京的其他人……除了风近月之外,白玉京难道还会有什么人吗?! 不但外人是这样想的,甚至于连白玉京内部都是这样想的,所以当时,白玉京的一切都围着风近月而转,所有的资源都是优先于风近月,只有风近月不要的东西,才会轮到他人。 这样的做法,在小宗派里比比皆是,毕竟资源只有那么多,谈公平未免不太实际,当然要先紧着优秀的来。 但青霄——那个曾经在白玉京内光芒万丈,后来却被风近月衬入泥土,连普通弟子的标准都拿不到的人,则开始对这一切心生怨怼。 “胡言乱语!”风近月声音颤抖,面色难看,“那只不过是当年白玉京无以为继时的短暂窘迫罢了,哪里是故意的?更何况我很快就去了秘境,带回了大量物资,师兄的那一份更是由我亲手留意、亲手送到他手上,何曾有克扣过!” 当年的人间界,还是一个有着无数秘境和洞天福地的人间。无数坐化的大能将他们毕生积攒留在秘境中,等待后人去发现,去继承。而风近月为了养活自己的宗门,也为了向某个人证明自己的能力,不知多少次出入秘境,不知多少次出生入死,凭一人之力就扫空了世上三分之一的秘境! 换而言之,当年的整个白玉京是将所有资源都倾倒在风近月身上,养成了这员大将后,再由风近月出手,横扫秘境,将秘境的资源反哺宗门。在这期间里,白玉京虽因为小门小派的缘故,资源有时候供应不上,捉襟见肘,但风近月成长的速度实在太快,白玉京就算是穷,也确实没穷上几年。 殊元道人冷笑一声:“你觉得你的这一切对他来说是看重还是侮辱?他是白玉京的大师兄,你的一切本该是他的,结果你抢了他的地位,抢了他的资源,抢了他的未来,最后一副假惺惺的模样将他本该有的东西献给他,你觉得他是会感激你还是会恨你?!” “胡说!师兄怎么会这样想?师兄怎会是这般气量狭隘之人?!”风近月不敢置信。过往的无数年的种种,在他面前历历在目,而那张总是劝导他的脸,更是占据了他少年时期的大半,是比他的师父更为亲近的存在!而这样的人……竟怨恨着他?! “特殊时期行特殊事,当年的白玉京认为我能比师兄走得更远,于是便将希望寄托于我身上,再由我来支撑整个白玉京,这有何不对?”风近月质问。“你这般胡言乱语,为了活命极尽挑拨,你以为我会相信吗?我这便杀了你,看你这番挑拨的口舌还能有何用处!” 见风近月满身煞气,还要动手,殊元道人胆战心惊,大喊起来:“你为何还不明白?!这一切的不对,就在于你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才是出色的那一个,理所当然地认为该由你来支撑宗门!但真正能够理所当然这样想的,却只有他一人,因为他才是白玉京的大师兄,才是未来的门主!若你真的将他当作大师兄来敬重,那么在宗门选中你的时候你为何不拒绝?你若拒绝,转而劝当年的白玉京悉心培养他,那么按照如今他才是道门第一人的现在,他又真的会做得比你差吗?!你口口声声说是将他当作大师兄,但你真的不曾仗着自己的天资轻视过他吗?!” 风近月呆住了,神色茫然,一时间竟说不上话来。 殊元道人步步紧逼:“若你当真不信,你再想想——当年白玉京的所有门主长老,为何如今谁也没能活?他们当真驽钝至此,竟没有一人能够突破分神期?!” 风近月神色一厉,目光如刀,杀气骤然爆发,竟在分毫灵力不动的情况下凭空掀起风暴! 但殊元道人为了活命,已经不管不顾:“你想一想罢,如今的白玉京从上到下,可曾有一个你熟悉的人?当年对你殷殷教诲的人,如今都去了何处?!你为何从未想过?!” “我想过,但我不信你。”风近月声音森然,“你殊元不过拜在白玉京门下数百年而已,我离开白玉京时,你不过是一普通弟子罢了,泯然众人,与师易海相比,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你如何得知这么多?!” “因为我看到了!我也想到了!” “什么?” “没错,我的确没有你风近月的卓绝资质,也没有师易海的好打不平,比起你们这些被命运垂青的人来说,我殊元子不过是芸芸众生的一员罢了,但你,你风近月出走白玉京、与唯一的挚友决裂,在红尘中消失了数百年,令世人再记不得你的天才之名,而师易海,放弃了门主之位,后又叛门而去,疯疯癫癫,背负骂名数百年!这一切的一切都足以证明,真正能够让人走到最后的绝不是天资,而是脑子!” “呵,好大的口气!”风近月冷笑一声。 殊元道人喝道:“你倘若不信,那便想想罢——当年你同宫无一是如何决裂的你可还记得?!” 风近月神态依然沉稳,不动声色:“这与你有何关系?!” “是与我无关,但有件事你定然是想要知道——当年,在你失魂落魄地回到宗门的那一天,他曾经背着你用你的剑符飞书一封,于是第二天,你就收到由他转交的,来自你至交好友的四根剑骨,可对?” 这一刻,风近月终于色变。 他像是被捉住咽喉的困兽,眼睛瞬间就红了,声音嘶哑不似人声:“你说什么?!” 殊元道人骇了一跳,万没想到风近月反应竟这样大,刚刚还人模人样,这会儿就像是疯了一般,直将他吓得背脊发寒,毛骨悚然,像是下一刻就会被眼前这凶兽扑倒撕裂。 但事已至此,如果不能将青霄踩死,就是他死,于是殊元道人硬着头皮,飞速说道:“当年你失魂落魄回了宗门,很快就去静室闭关了,而我则奉师命,来给你送近日的用度,然而到了你的道场,我并未见着你,反而见了他,那时候的他正在你书桌上写着什么,替你收了用度后就让我离开了。”他顿了顿,艰难道,“但在我走之前,我看到你书桌上的信,是寄给宫无一的,用的……是你的字迹……” 这时,风近月终于控制.不住了。 那曾经温柔缠绵的剑意,在这一刻扯下外衣,化作凶猛暴烈的恶兽;那曾经被其主人妥贴收在周身的灵力,在这一刻汹涌而出,化作尖锐疯狂的风暴…… 一层又一层的风卷了起来,一道又一道的剑意四散开去。 乌云压城,雷声大作,狂风肆虐,天地倒转! 这座曾经的人间仙境,终于在此刻化作地狱! 沈辞镜早在听到殊元道人谈及宫无一时,就知道事情有变,接下来风近月的反应恐怕不太好说。 但他万没有想到,风近月的反应竟这样大! 沈辞镜用剑意撑起一方宁静之地,竭力护持着燕听霜,也护持着殊元道人的魂魄,让他们不至于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大乘期修士的发疯下。 而谢非言也第一时间迎上前去,斩断这疯狂纵横的剑意,厉声呵斥:“你这是发什么疯?!给我清醒一点!” 然而风近月的剑意本就取的绵绵不绝之意,更何况此刻的他已几近发狂,于是一时间竟连谢非言也压不住他。 “他写了什么?!” 如野兽的嘶吼响起。 “告诉我,他写了什么?!!” 风近月双眼通红充血,不管不顾,哪怕是浑身浴血也要抓向殊元道人。 但殊元道人又哪里答得上来? 当年的殊元不过是一普通弟子,能有勇气偷看当年青霄的信件已是胆大包天之举,如今让他说当年的青霄写了什么,他又哪里说的出来?! 然而眼前这恶兽却是不会管那样多的,不得到答案,他绝不会罢休,甚至于一副死也要拉他下地狱的样子,将殊元道人看得胆寒不已。 殊元道人绞尽脑汁,想要想出对策来。 可就在这一刻,一个沉稳从容的声音响起。 “我当年写的是,‘既然你我二人已割袍断义,那么当年我送你的那些,请如数奉还’。” 众人一惊,转头望去。 只见风暴尽头,有一人领着他的弟子,沐着天光而来。他每踏下一步,都令风暴小上一分,也令这座白玉京更稳定一分,如同神祇临世,其威如渊,其势如海! 而这人,赫然是青霄仙尊! 第131章 百转千回 风近月看着这人, 一时间竟呆住了。 他茫然无措,像是没听懂一样,怔愣道:“你说……什么……” 青霄看他, 终于忍不住摇头:“师弟啊师弟, 这么多年了……”他顿了顿, 轻叹一声,“你怎的还是如此愚钝?” 风近月呆呆看他, 说不出话来。 而青霄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从年轻时你便是这样,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或许你太过于一帆风顺了吧, 所以你从没想过这世上的人是不止一面的, 你从没想过你最亲近的人也会骗你、最被伤害的人其实也没有真的那样责怪你,你更没有想过, 许多时候的人的行为往往是不合常理的……不合常理,但合情理, 因为这才是人啊, 师弟。”青霄对着风近月殷殷教诲,仿佛他还是当年那个一心为了师弟为了白玉京的好师兄。 过去种种涌上心头, 那数百年亦兄亦父的相伴年月, 只消涌上心头一分半点,便叫风近月心中痛了起来。他的疯好似终于冷却了几分,哑声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青霄再叹了口气:“看啊, 直到现在你也不明白。不过也不怪你, 你被师门保护得太好了,那些红尘琐事没沾过你半点, 所以你一生从不知道委屈难过, 也难以理解一个普通人的所思所想……” “我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风近月发狂道, “你明知道我多看重他,你明知道我多喜爱他,你明知道我多么想要……想要……”他说着,一行泪怔怔从眼中滚落,哽咽道,“你明知道我多么想要得到他的喜欢……” 那是他最向往渴望的人,是一生都无法忘怀的人,是为了宁可写上数百年的书去改变人间的风气与面貌、只盼望有一天能够光明正大地告诉对方自己的心意的人…… “但为什么你还要这样做?为什么?!”风近月痛苦道,“你当真……这样恨我吗?” 殊元道人几乎听得呆了去。 而在场其他几人却是心知肚明。 青霄怜悯看他,再次摇头:“你怎的还是这样天真,一个为了活命而狗急跳墙之人的胡言乱语,你竟也信了?我恨你?我恨你什么?是恨你修行懒怠,分明天资过人却也只堪堪与我齐平?还是恨你天真烂漫,被师门的小恩小惠收买,年纪轻轻就空耗天赋,在秘境中出生入死,一人撑起整个宗门?我对你如何,你心中不知吗?” “是,我知道,所以我相信你,我怀疑谁都没怀疑过你,无论什么事都对你说,无论什么时候都没有忘记过你——但你,你却这样对我?!为什么?!” “因为你们同为男子,是不会有结果的。他对你绝不会生出你想要的那种心思,而你也永远不会得到回应。既然如此,与其空耗时间,不如我为你们做了这个决断,让你们这段孽缘断了干净!”青霄依然冷静,依然带着慈悲怜悯之意,但吐出的话语却叫风近月凉到了心底。 “你凭什么替我做这个决定?!”风近月瞪视青霄的目光复杂至极,咬牙含恨,“我与他如何,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有何关系?!” 青霄冷冷道:“自然与我有关!我是你师兄,你是我的师弟,但你却为了区区宫无一出生入死,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命!我甘愿后退一步,让师门毫无顾忌、倾尽所有地成就了你,而你——就是这样糟蹋你自己的吗?!” “那不是糟蹋!” “那如何不是?!我青霄的师弟,怎可卑微至此?!我令你们二人关系断绝,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宫无一好!之前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你这些年来活得太傻,不会懂得我的苦心,而如今,你已经这把年纪了,你竟还是不懂吗?!” 这一刻,风近月热泪盈眶,终于彻底发了狂。 爱不可爱,恨难以恨。 此间情景,如此可悲可悯。 风近月的手按在剑上,用力极了,手背青筋贲露,指尖不住发白,近乎狂乱的目光凝固在青霄面上,像是视他如死敌,恨不得与他一决死战,又像是多年前那个还会扯着青霄衣袖跟在他身后叫师兄的孩子,满心孺慕。 风近月的目光变来变去,而他周身那迫人的剑意也越来越狂乱,难以收束,难分敌我。 青霄凝视着这样的风近月,半晌,终于摇头,叹气道:“你放不下他,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他……若真是如此,便去归元宗找他罢。” 风近月目光动了动,满心怆然,还要说话。 青霄又道:“毕竟你若去得再迟些,或许就再见不到他了。” 这一刻,众人皆是一惊。 风近月知晓他的这位师兄绝不会无的放矢,当即便从那混混沌沌的狂乱中恢复几分神智,丢下眼前的这一切,头也不回地离开,直奔归元宗的方向。 而沈辞镜则还沉得住几分气,冷道:“青霄仙尊,敢问你对我师父和归元宗做了何事?!” 直到这时,青霄的目光才终于落在了沈辞镜的脸上。 “原来是宫道友的弟子,许久不见,你修行的速度果真喜人,倒是胜过我这劣徒了。”到了这时,青霄的面色竟然十分和蔼,好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长辈,甚至不明前因后果的旁人见了,兴许还以为这位长辈可能下一刻就会随手掏出点什么礼物来送给沈辞镜这样的小辈。 但正是这样的和蔼,令沈辞镜越发感到悚然起来。 “不必顾左右而言他。”沈辞镜冷声喝道,“你方才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青霄也不生气,事实上,除了面对寥寥几人外,他的态度一直和蔼和。 就像是人不会同蝼蚁置气。 青霄笑道:“你也不必紧张,不过是归元宗内出了个不肖弟子罢了,就与我们白玉京一样——”这一瞬间,青霄的目光扫过沈辞镜身后的瑟瑟发抖的殊元道人,声音微冷,“忘恩负义之徒而已,不值一提。” 殊元道人就像是被掐着脖子的鸭子,结结巴巴,胆战心惊:“仙尊,仙尊你听我解释,我刚刚的话并非出自真心,不过是为了糊弄那风近月——” “我的师弟,轮得到你来糊弄?!”青霄厉喝一声,脑后骤然绽出金光,而后一轮耀阳升起,毫不留情地砸向了殊元道人,也砸向了沈辞镜。 谢非言身形稍动,那金轮就被他斩落,受到重击,滴溜溜飞回了青霄身畔。他持刀拦在沈辞镜和殊元道人身前,皮笑肉不笑,道:“仙尊,有话说话就是,这般迫不及待地出手,到底是为了维护师弟,还是想要掩盖什么东西?” 青霄看了谢非言一眼,哼笑一声:“看来魔尊与我白玉京的这位弟子倒是很谈得来。” “‘谈得来’倒说不上,只是对一些秘闻很感兴趣罢了。”谢非言头也不回,笑道,“殊元子,你既然曾为白玉京门主,那你倒是说说,归元宗如今出了什么事,才叫这位仙尊迫不及待想要杀你灭口?” 谢非言知道,对于他们这一行人,青霄可不会像对待风近月那样有问必答,所以他便挑拨着殊元子,好叫殊元子开口,助如今已心急如焚的沈辞镜得到最重要的讯息。 而心知自己再过不了青霄这一关的殊元道人,也果然受了这挑拨,自暴自弃,颤声说了真相。 “归元宗……也同我们白玉京相差无几……”他恨声说着,一口气掀了老对头的底子,将那旁人绝不会相信的真相和盘托出,“他们在同无色/界交易,用灵石买了数不清的妖魔,投放人间,再将他们归元宗弟子派去,既是练手,也是给他们归元宗涨脸!但这样的事,却被一个绝不会认同的人发现了,那就是归虚子那老儿的好徒弟,归元宗这一代的大师兄,季于渊!” 殊元道人古怪笑着,嘴角扭曲:“那蠢货,根本不懂人心,不懂如何利用自己能利用的一切,只知晓在遭到弟子反对后,将弟子关押起来,不舍得杀也不舍得放……如此愚蠢!” 沈辞镜面色逐渐发沉,终于明白了近些年归元宗大师兄的失踪之谜。 “然后呢?”沈辞镜沉声发问。 “然后……”殊元道人目光有些躲闪,但又很快恢复镇定,“然后在归虚子那老儿准备来找我白玉京麻烦的时候,季于渊终于找到脱身之法,离开地牢……也可能还做了点别的什么。所以仙尊方才说的动乱,大致就是指这季于渊逃脱时引发的乱象吧。” 青霄再一旁听了,不住摇头:“竟如此避重就轻……你怎么不说是你派人去帮助季于渊脱身,并叫那人引诱季于渊放出地牢中的那些妖魔,甚至还引诱他关闭了归元宗的护山法阵,任由妖魔肆虐?并且,做到这一步后你仍觉不够,令人在宫无一面前揭露了风唱柳的身世,然后趁着宫无一心神失守之际,操控风唱柳利用宫无一的暗伤重创宫无一,接着又用归元宗之乱拖住宫无一,令他无暇顾及己身——殊元子,你这是想叫宫无一就此油尽灯枯而亡,是也不是?” 殊元道人神色慌张了起来,万没想到青霄这样不吭不响,却知道得清清楚楚! 而沈辞镜的面色也终于在这一刻变了。 他不由得看向了谢非言,心中既想要回归元宗援助他的师父,却又不放心将谢非言一人留在此地。 但谢非言头也没回,向背后的沈辞镜比了个手势。 ——走。 二人分明从未谈论过这些,但这一瞬间,沈辞镜却明白了谢非言的心意。 沈辞镜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只是瞬间犹豫,他就做下决定。 “小心。” 留下这一句话后,沈辞镜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此刻,白玉京内,只剩下遥遥对峙的青霄与谢非言,一个昏迷的燕听霜,以及慌张惶恐的殊元道人的魂魄。 青霄并没有阻拦沈辞镜的离去——他若想要阻拦,一开始就不会告诉沈辞镜真相。 所以,这时的青霄只是好奇看着谢非言,道:“魔尊,你将那位小友特意支开,是为了什么?” 在场诸人之中,竟唯有青霄一眼看破了谢非言的心中打算。 “难道是你想要对我说什么?这倒是稀奇,若我没记错,这恐怕是魔尊你这么些年来第一次想要与我单独对话吧。” 谢非言淡淡道:“你应当知晓了,我并非前任魔尊楚风歌,而是谢非言,所以你大可不必这样攀关系。” 青霄眉头微皱,好像有些困惑,但他也没有太过在意,微微摇头,“既然魔尊这样说,那就算是这样了……回到正题,魔尊,你今日特意留下,想要对我说什么?我洗耳恭听。” 第132章 道不同不相为谋 “谈不上指教, 不过倒是有些问题想要问你罢了,希望仙尊能够如实回答。” “哦?请问。” 谢非言目光扫过这片大地,没有理会身后殊元道人惊惶神色, 缓缓踱步, 离开了殊元道人身旁, 像是已经完全弃他不顾。 但无论谢非言还是青霄仙尊都知道,他们二人的注意力从未从对方身上离开, 无论对方想要做什么,二人都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所以守不守在殊元道人身前,其实也已经无关紧要。 谢非言道:“敢问青霄仙尊如何看待白玉京?又如何看待归元宗?” 青霄了然一笑。 他已明白了谢非言的深意。 “白玉京乃是我师门, 而归元宗则是我师门的良性竞争者。二者共存,利大于弊,一强一弱, 弊大于利。” 青霄没有提及白玉京的更多。无论是师门当年对他的辜负也好,还是当年对他的深恩也好,他全都没有提及,因他全都未放在心上。 同样的, 青霄仙尊也没有提及归元宗的更多。无论是归元宗当年对迅猛崛起的白玉京的打压也好,还是当年那些人对有名无实的“大师兄青霄”的嘲讽也好,他也没有放在心上。 “所以, 当归元宗向无色/界做交易的时候, 你便也扶持着白玉京入了梦界, 而后,当白玉京身败名裂, 梦界的事也不得不中断后, 你便也去了归元宗, 想要对归元宗做出同样的事,但却没想到殊元子已经先布下了暗手,于是你这才收手回转?”谢非言语调微扬,像是谈论某个很有意思的事。 早在殊元道人说话闪躲,而青霄仙尊又对这一切了如指掌时,谢非言就知道青霄在白玉京颓败的这几天估计没干什么好事。指不定溜去归元宗做了什么。 而青霄也分外坦然,一口承认了下来:“没错。” 谢非言追问:“你觉得你这样的举动毫无问题,因为你所作所为皆不是出于私心,而是出于大义,为的是万事万物的平衡之道?” “非是平衡,而是良性的竞争之道。”青霄道,“不过其它正如魔尊所说。” “就当是你说的这样好了。”谢非言咄咄逼人,“可你的师门到底还是因你所作所为而受益,就算如此,你也觉得你没有半点私心?” “世上总要有一个能与归元宗分庭抗礼的宗门,一潭死水的道门总要有一个锐意进取的门派。而既然其它的宗门都不合适,选择白玉京又有何不可?举贤不避亲,魔尊还是着相了。”青霄摇头,神态一如既往地坦然。 谢非言万没想到自己反被青霄怼了一句,顿时摇头笑了起来。 “看来仙尊当真是半点惭愧也无。” “我问心无愧,何必惭愧?” “问心无愧?好,很好。”谢非言缓缓点头,面色无波,但那在他心中沉寂已久的怒火已开始悄然点燃,“不愧是青霄仙尊。” 这一瞬间,谢非言的声音温柔得近乎古怪了。 但也只是这一瞬间。 “那么青霄仙尊,敢问你如何看待白玉京的这些人?特别是这些首席?”谢非言道,“青霄仙尊你乃是白玉京的最后一位‘大师兄’,在这之后,白玉京就改为了首席制。能够号令同辈弟子的,唯有首席,而首席,能者居之。是也不是?” “没错。” “但白玉京的首席却多灾多难。第一任首席师易海弃门而去,第二任首席徐观己则与白玉京有着血海深仇,第三任首席燕听霜也成了如今模样……青霄仙尊对此可有看法?” “并无。” “为何?” “不过芸芸众生而已。” 这一瞬间,胆战心惊地看着谢非言侧颜的殊元道人,几乎以为下一刻这位魔尊就要暴起。 但最后,谢非言只是露出一个笑来。 “芸芸众生而已?”谢非言道,“哪怕你明知道他们如今的命运,与你对白玉京的扶持和放纵脱不了关系,你也毫无愧疚之心吗?” 从万人敬仰、被凡人立了无数长生牌位的“听海道人”,到疯疯癫癫的老道士;从曾经的齐国太子,到如玉公子们,再到白玉京弃徒;从曾经的楚国皇室,到白玉京首席,到如今被人借体重生的宿体……这桩桩件件,当真与青霄毫无联系吗? 若不是他扶持了白玉京,却又对白玉京内部的一切不加约束,任由各个阴谋弥漫、强弱倾轧,事件又怎么会变成这样?而那些本该前途无量的弟子,又怎么会走到如今地步? 他就当真这样半点内疚也无? 青霄不由得摇头,道:“魔尊啊魔尊,果然无论过了多少年,你都是这样愚蠢而天真。” “你只知晓怜悯弱者,却不知道每个强者都是从弱者而来的,而想要成为强者,就必然要从重重阴谋重重危机里脱颖而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能力运气缺一不可,他们自身分明有着天赋,但却没有百舸争流之心,不但过不了天道为他们设下的阻碍与困难,反而就此被打倒,跌落泥土,成为了弱者和那芸芸众生的一员。辜负他们的,乃是他们自己,我又为何要对此有愧疚之心?” 青霄负手而立,侃侃而谈。 “吾等追求的乃是长生大道,合的是天道,而非人理。若我当真像魔尊你那样,见到弱者便要去扶持一把,那么这些空有修为却无能力也无应对危机的手段的人,最后当倾世危机而来时,他们又如何独当一面,去应对那些真正的危机?能经过血与火的洗练,才是真正的强者,而若是撑不过的,不过是芸芸众生的一员罢了。既然如此,早些被淘汰下去,对人对己,都是好事。” 这一刻,谢非言忍不住发出了有些荒谬的笑声:“你将你自己当作天道?!什么狗屁的‘追求的是天道而非人理’,你分明是人,却将自己当作了天?!” 优胜劣汰,弱肉强食。 弱者不配得到关注,弱者理当为强者让道。 谢非言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在这样的地方听到这样的理论,怔愣片刻后,竟忍不住扶额笑了起来。 谢非言感到这一切都是如此荒谬可笑——一个秉持着激进而错误理念的人阴差阳错走到了高位,然后用他错误而激进的理念御领道门,将这片本该清静无为的清水搅混,如同养蛊。 无数人的性命如同蛊虫被投入这个蛊盅,无数本可以不死的人因此灰飞烟灭,无数可以自然更迭的国度、宗门、历史都变得仓促而苍白……这一切的悲剧,一切的不平,都是因为有人如此傲慢,因为有人上行下效,最后令一个错误的理念如同真理般传遍世界。 而偏偏,那个人自身对此毫无愧疚,“问心无愧”。 因为——弱者不配。 不配。 不配? 若是他人不配,什么才配,你吗? 若是弱者该死,谁人能活,你吗? 但谁说弱者永远都是弱者,而强者也永远都是强者? 若你终有一天跌落云端,成了那弱者,你又是否活该被人践踏?是否配得上你如今的尊荣地位? ——你配不配?! 谢非言一边摇头一边大笑了起来。 如此傲慢,如此可笑。 如此荒谬,如此愤怒! 这一刻,那曾经被沈辞镜抚慰抚平的怒火,那些几乎已经被遗忘了的不甘与不平,再一次从谢非言空洞荒芜的心中燃烧起来。 “道不同不相为谋!”谢非言厉声呵斥,“既然我们无论如何都无法苟同对方,就让我们手底下见真章吧!” 谢非言说完这句话后,不进反退,提起地上昏迷的燕听霜向后扔去。 “徐观己!” 随着谢非言一声大喝,原本藏在暗处还没想好到底该如何做的徐观己,不由自主走了出来,接住了这人。 “带他去找沈辞镜!” 徐观己眉头一皱,心中其实并不是很情愿救下这人和这人体内的殊元道人。但他也知道这是扳倒白玉京最有利的证据,是能够让白玉京一败涂地、再无回转余地的最好机会,因此他抓住燕听霜,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青霄神色不悦:“我白玉京的宗主,无论做了什么,又哪里轮得到别人处置?不缺!” “是。”从一开始就如同一个影子一样毫无存在感的云不缺,从青霄身后走出。 “将人追回来。” “是。” 徐观己与云不缺一先一后,消失在了白玉京。 而原本那些在地上哀号呻.吟的弟子,也不知何时消失了。 此刻,这白玉京上下便只剩下了谢非言与青霄二人。 青霄凝望着谢非言,微微张手,掌上便浮出一口滴溜溜转动的玉剑来。 这剑看着是剑,但并非剑修手中无坚不摧的剑器,而是一件剑型的法器。而这法器光华内敛,刻着无数铭文,绽放蒙蒙微光,一看就知晓绝非凡品。 而对面的谢非言,更是在这玉剑出现的瞬间就明白了它的真面目! ——这口剑,封印着一个灵魂,一个言灵。 百年前,当谢非言还只是一个筑基期修士的时候,他为了给天乙城的谢老爷子复仇,悍然烧尽了晋州城谢家,并且当着一个年轻人的面砍下了他父亲的脑袋。 那时候,那个年轻人哭泣着,带着愤怒和癫狂向他发誓,说一定会向他复仇。 而谢非言的回答是:那便来找我罢!我等着你! 如今,他果然来了。 谢非言一边笑一边摇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青霄,当年那孩子的性命,就是你取走的吧?为的就是对付我?” 就如同当年的楚风歌截下了青霄的一句誓言融入月金轮后,那月金轮就变成了对青霄的特攻武器一样,如今,青霄为了对付谢非言,竟也耐着性子,抽丝剥茧,寻到了谢承文的头上,取了他的魂魄铸成法器,用来对付谢非言。 “但这样的东西,也要打得中我才行!”谢非言语意森然,“你青霄养尊处优多年,如今竟还想要与我这样的人一决高下?!” “魔尊这番言论有何意义?我们又不是没有比试过,对对方的手段心中一清二楚,这般扰乱人心的手段,魔尊大可不必再试了。”青霄淡然回答。 谢非言眉头紧蹙,从他身上流泻而下的火焰越来越亮,越来越炽烈,疯狂而躁动。 “我早就说了,我不是楚风歌!”谢非言骤然挥刀,顿时仙境化作火海,点亮天空,“算了,跟你无话可说,就让我们手底下见真章吧!” “正合我意!” 青霄面沉如水,向谢非言一指,那玉剑便迎风而长,化作万丈金光,轰然而下! · 归元宗内的战斗持续了整整三天。 因为归元宗内的某处峰上,竟于三天前打开了一个通向无色/界和梦界的界门! 那时,无数妖魔从界门后涌出,仿佛无穷无尽,而归元宗的弟子们不但要应付从内部和从外部涌来的妖魔,还要守住界门,还要寻找关闭界门的办法,忙得一团乱,偏偏天下第一剑宫无一受到重伤,其它的长老们要不在带领弟子守界门,要不在研究关闭界门的办法,因此归元宗内左支右绌,慢慢显露了颓势。 而风近月和玉清真人沈辞镜,就是在这时赶回归元宗的。 二者分工合作,由大乘期的风近月镇守界门,绞杀妖魔,而沈辞镜与归元宗长老一行,则合力研究如何关闭这突如其来的界门。 这场紧张的讨论一直持续了三天,而那在白玉京方向烧起来的火云和金光也一直亮了三天。 直到归元宗众人终于将这界门研究出了一点儿眉目,而满身狼狈的徐观己也终于将燕听霜和殊元道人送到了沈辞镜面前时,沈辞镜骤然一惊,不知为何竟生出了不妙预感。 而下一刻,那一直缠绕在沈辞镜心间,昭示着谢非言的存在感的情火,竟就此无声消失。 沈辞镜不可置信,呼吸停滞,猛地推门,望向白玉京的方向。 而远处,沈辞镜的视线尽头,白玉京的上空,火云散去,只剩无尽金光,璀璨光明,如同人间的第二轮耀阳。 第133章 以何身份 三天后, 道门震动,众人再度重聚,浩浩荡荡, 逼上白玉京。 做事向来慢吞吞的道门众人, 以及才从混乱中脱身的天下第一宗归元宗,从没有哪一次像如今这般动作迅捷、雷厉风行——用一天时间封印界门,一天时间召集同道,一天时间揭露殊元道人以及白玉京的真相,接着第四天, 去而复返的道门众人与兴师问罪的归元宗,便都来到了白玉京。 但这一次, 出现在道门众人面前的并非是白玉京的巍峨山门,也不是高耸入云的十二座连天高楼,甚至连白玉京的弟子都瞧不见。 因这里,只有一片深深浅浅的火海围出的无边地狱。 有一些年轻的弟子不知天高地厚, 试着用术法来灭火,但他们的术法丢入火海中, 就如同泥牛入海,消失得没有半点儿声响。 另一些年长的人,则瞧出了这是上一代魔尊楚风歌标志,是由十方流火**炼成的不灭业火。这样的火焰,不需任何助力, 也没有任何强有力的克制办法,沾着便烧,永世不灭!除非被它的主人收回去, 又或是被人以灵力强行圈住, 否则它将在人间造成难以想象的后果! 年轻的弟子听得一愣一愣:“所以它们如今这样安静, 是因为被仙尊镇住了?” “不错,应是如此。” “可它们从何而来?不是说上一任的魔尊大人已经死了吗?” 一百多年前,一声大笑昭告天下修士,魔尊楚风歌已死,新任魔尊乃是谢非言。 在这之后,有那么几十年,沧浪大陆的道门众人都风声鹤唳,严阵以待,只等着这个不知性情的新任魔尊上门踢馆,甚至等待那场极有可能出现的新一代的道魔之争! 毕竟在最初时,正道与魔道的大家都是这样打打杀杀过来的,直到楚风歌出现,把大部分魔修都按在静海幽地挖土,这才还给世上千余年的平静。而如今,楚风歌走了,大战重新开始,似乎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可叫众人傻眼的是,这魔尊换是换了,但作风却跟上任魔尊差不离,都是个不爱出门的性子,在静海幽地一蹲就一百年又过去了。道门众人满脸茫然,又没有打上静海幽地喝问这新任魔尊到底是准备做什么的胆子,于是这就造成了魔尊换了百余年,却没人知道魔尊长什么模样是什么性情,也没人知道魔尊修的什么功**力是深是浅的结果。 ——所以这火到底是谁留下的?新魔尊吗?为何两任魔尊都修的同一种功法?他们之间又有何因缘? “总之,事不宜迟。”被狠狠坑了一把的归虚道人心中满腔怒火,“既然大家都已经到了此地,那我们就赶紧上山同仙尊讨个公道罢!” 道门众人面面相觑。 从殊元道人口中可以得知,魔尊谢非言也因梦界一事来到白玉京,向青霄仙尊兴师问罪,最后大战一场。所以按照常理,此刻的青霄仙尊绝非鼎盛之期,众人已不必再像之前那样小心忌惮。 再者说,如今来到白玉京的道门众人比上一次的更有份量,因为六天前,无数在宗门内闭关数千年不出的老祖前辈们,都被那一场持续了三天的仙魔大战所震动,纷纷出关,后来又在归元宗的召集下随他们来了白玉京。所以接下来,就算青霄仙尊在众人的质问中恼羞成怒地向他们发难,在这么多老祖的保护下,他们也是不怕的。 想到这里,众人很快下定决心,想要请出一位老祖,恳求他在这片火海中开出一条路来。 然而有着本事的早就挺身而出为众人开路了,哪里还用得着请,因此众人瞧了一圈后,竟找不到合适人选。 难道这件事就在这样的地方卡住了吗? 跟着归元宗悄悄来到此地的梦观澜下意识看向沈辞镜,而沈辞镜也恰好在这时排众而出,沉声道:“我来。” 有人瞧见了这位最近风头大盛的玉清真人,见他不过合/体期,便不由得皱起了眉来,感到沈辞镜当真自不量力。但到底沈辞镜姿容近神,他也下意识不敢冒犯,便好声好气劝道:“玉清真人,你怕是不知,此乃十方流火**留下的业火,最是难缠不过,哪怕是大乘期的老祖……”也不是很有办法,“所以你还是退下吧。” 沈辞镜已经按捺了三天,也被焚心之火烧了三天。若不是理智尚存,他早已杀上了白玉京讨一个说法,而如今,答案终于近在眼前,他哪里还等得了? 因此沈辞镜瞧也不瞧那人,当即出手,剑意一亮,便有无边寒气涌来,点亮这片地狱。 若说这时还有人暗自摇头,认为沈辞镜不自量力,竟自以为能够以合/体期的剑意破去大乘修士留下的业火,那么下一刻,叫人目瞪口呆的景象便出现了。 只见无边业火上一刻还在幽幽燃烧,似是永世不灭,下一刻便在这道甚于霜雪的剑意下无声消融,没有半点阻拦之意,就这样温顺让开,任由冰霜覆盖道路,白昼换掉地狱。 瞧见这一幕,有人瞠目结舌,有人忍不住伸手揉眼,但沈辞镜心中唯有酸楚苦涩。 他伸手触了触那一缕下意识避开他的温顺火焰,想到三天前消散的那缕情火,眼眶几乎忍不住开始发烫。 “走!” 沈辞镜回神,一马当先,走上白玉京。 众人对视一眼,再没有退缩道理,跟了上去。 于是,片刻后,众人便在沈辞镜的保驾护航下走过火海,来到了尽头处的荒芜之地。 在这里,没有草,没有树,没有生命与生气,放眼望去,除了泥便是石,是一片比寻常荒山更寂静的死地!而在这死地中,有一人正坐在高高的巨石上盘膝闭眼调息。 ——正是青霄仙尊! 众人凝神细看,只见此刻,青霄身上的法衣已毁,露出了他身上的数处烧伤,满身血痕,就连向来震惊无波的面上也残留着大战过后的疲惫,狼狈得看不出半点高不可攀的仙人模样! 瞧见这样的青霄,道门众人不由得面露讶色,心思各异。 但不等众人开口,青霄反倒主动睁开了眼,目光落在沈辞镜身上。 “我曾将这座山脉翻来覆去重整数遍,都没能消去这无边业火。”青霄之所以留在这一处死地,并非是因为他喜欢这样的地方,而是因为他想要重建白玉京。但他失败了,因为谢非言留下的火,无论他将这山脉推倒重塑多少遍都无法消去。 哪怕他将高山化作谷底,引来迟行海的无尽海水,却只有海水被烧空,不见火焰被熄灭。 这是永不熄灭的业火,如同人无穷无尽的**。 “可你却做到了,为何?”青霄对此颇为好奇。 沈辞镜目光又沉又冷。 早在踏上白玉京这片土地时,他便反反复复打量过了这片死地。 在这里,因为仙尊与魔尊的一场大战,毁坏得十分彻底。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生命也没有生机,什么都藏不了,除了众人面前的青霄仙尊之外,再没有第二人。 所以…… “他……在哪儿?”沈辞镜声音森然,如同风暴将至,“你将他藏在何处?!” 沈辞镜拒绝思考另一个可能。 所以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集合众人之力,从青霄口中逼出答案! 青霄对他露出奇妙微笑。 “你所问的‘他’,莫非是魔尊?” “自然!” “但你以什么身份来问我?” 以什么身份质问? 自然是以他拜过天地的夫君的身份,以他约定终身的道侣的身份,以他与那人心心相印、共许生死的身份! 但下一刻,在沈辞镜开口的那一瞬间,他却又呆住了。 因他所拥有的这一切,其实从没有任何人知晓,也从未被摆到台前。 那些承诺、喜欢、珍重与爱意,还没来得及被人所知,便已经消匿不见,而他也拿不出任何证据来。甚至就连那一缕最重要的情火,都已经因谢非言的失踪而消逝了。 他什么都没有。 谢非言什么都没给他留下。 所以…… 他沈辞镜,与魔尊谢非言,在众人眼中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 从前如此。 一直如此。 第134章 针锋相对 有那么一瞬间, 沈辞镜无所适从。 他心脏处骤然一空,那曾经纠缠了他近百年的失落和苦痛再度涌来,令他几乎忍不住想要怀疑自己这些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才会令自己沦落到这等可悲荒谬的地步。 ——是啊,他沈辞镜算谢非言的什么人? 虽然最开始是谢非言说的喜欢与爱, 但事实上一直追逐对方脚步的人却是沈辞镜。 一年又一年,十年又十年。 他们有过短暂的试探,有过甜蜜的依偎,有过生死相许, 有过刀剑相向。 谢非言想得太多, 心思太重, 却又对自己的所思所想闭口不言, 总是一意孤行。 沈辞镜每每追在谢非言的身后, 一次次想要拉住谢非言却又一次次被挣开时,心里不是没有过疲惫时刻,不是没有想过既然对方一意离开那么他干脆放手作罢又有何妨? 可他哪怕是闭关百年,也终究舍不掉, 放不下。 最后, 当一切误会终于解开,那人终于舍下面具在他面前露出柔软的心,答应他日后定会保重自己, 再不会一意孤行, 许下诺言,要与他同生共死……眼看一切终将好转,但命运只是轻轻一推, 便将这一切再度推入深渊。 谢非言再次消失了。 而他沈辞镜——甚至没有质问青霄对方下落的立场。 因为他沈辞镜什么也不是。 在外人面前, 他沈辞镜与谢非言什么都没有, 在青霄面前,他沈辞镜什么也不是。 那一切的纠缠与爱恨,就这样轻飘飘落入空茫,没有半点回响。 “你到底在做什么?” 恍惚中,他感到一缕魂魄轻轻飘上了九霄,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切,笑了起来,轻声问他: “你这又算什么?” 这一刻,所有人都注意到,在青霄仙尊的质问下,那位神仙公子一样的玉清真人乱了气息。 紊乱的灵力在他周身溃散,那冰寒的气息只泄漏了一丝半缕,便在平地掀起了一场巨大风雪。 一片,两片,千万片。 当这突如其来的暴雪纷纷扬扬洒落人间时,众人不由得遥遥望向了风雪中的玉清真人,像是察觉到了遥远的危险。 暴雪中,玉清真人白衣如雪,青丝如墨,在这纷乱的人间中唯有极致的黑白二色,是常人永远无法企及的无暇纯粹,美丽得惊心动魄。 众人看着这样的玉清真人,忍不住屏息,甚至连思绪都要消融在这一方无暇的黑与白中,但接下来,玉清真人的话却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他们浑噩的神智。 “我与他,有过婚约,拜过天地。” 风与雪,黑与白中,沈辞镜目光落在那漫山遍野为他退去的业火时,那颗生于混沌、如明镜无暇也如明镜无情的心,被情丝轻轻系住,落回了他属于人的胸膛。 ——你在做什么? 做我该做的事。 ——值得吗? 值得。 “我是他的道侣,是与他约定相伴一生的人。” 风雪中,沈辞镜平静叙说。 但众人却瞠目结舌,在这一瞬间失去了言语。 大地陷入死寂,唯有风与雪的声音在这荒芜之地一遍遍呼啸。 但下一刻,青霄的大笑打破了这片沉寂。 “道侣?”青霄哈哈大笑,“大言不惭!不说你们同为男子,结合本就违背阴阳之理,且说那样的人如何会爱一个人,又如何会有道侣?” “为何不会?” “因为他乃是——”说到这里,青霄骤然一顿,摇头失笑,“我又何必同你解释这些?你玉清虽然算得上有才之辈,百年便晋入合.体期,但与他相比,到底天差地别。这样的你如何能够成为他的道侣,又如何配称得上他?” 沈辞镜哪怕是被青霄指着鼻子喝骂,却也半点不动怒,因他本就不是会被外界风言风语和指指点点所影响的人。 “我是否配得上他,是我跟他的事,与你并无关系。”沈辞镜沉声道,“你只要告诉我他如今身在何处就够了。” 青霄只发出一声轻笑,不屑道:“为何我要告诉你?你这等小辈,也敢来质问于我?” 风雪中,沈辞镜本就显得冰冷的面容,此刻更像是凝结了冰霜。 沈辞镜冷冷看着青霄,青霄也回望着他,目光像是戏谑又像是傲慢。 二人沉默对视。 四周越来越冷了。 空气中似是有一根无形的弦被绷紧,气氛越发剑拔弩张。 旁观的众人在这样的风雪中感到喘不过气来,不知不觉中一退再退,背后的衣裳也不知何时汗湿后又凝霜。 突然的,在这样的紧张与沉默中,沈辞镜骤然抬手,接住了一片飘落的雪花。 当那一片松软脆弱的细雪落在沈辞镜的指尖时,众人似是看到了无尽杀意汇聚的冷在细雪的棱面上跳动,而下一刻,这细雪便脱手飞出,袭向青霄。 原本不将沈辞镜放在眼中的青霄,在细雪飞起的瞬间瞳孔一缩,目光紧随着这道雪花,看着它似慢实快,瞬息而至! 一片,两片,千万片。 漫天的风雪,沉沉的冰霜,在这一刻都被这一片细雪引动,从沈辞镜的指尖开始,随着那片细雪飞舞,汇聚成冰,呼啸成海。 ——一剑开阴阳! 当年被谢非言交给沈辞镜救命的剑符,那一道几乎连生死都能撼动的剑意,在一百余年后的现在重现人间。 天发杀机,斗转星移,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地覆天翻。 这一刻,旁观者甚至说不出这是雪化作了剑,还是剑化作了雪。他们只看到寒芒一动,漫天雪花便搅动了漫天剑气,将这一片广袤无际的山脉化作狭窄逼兀的死地,入眼所见,除了雪,就是剑! 青霄本就伤重,在面对这一道跨越境界甚至跨越生死的剑意时,竟躲闪不及,霍然被这一剑洞穿眉心! 鲜血滚滚涌出,瞬间染红了青霄惊愕面容。 青霄思绪几乎都在此刻凝固。 他败了。 ——他败了? 他竟然……败了?! 哪怕青霄刚与魔尊大战一场,正是伤重之时,哪怕青霄面前无数敌人,那些甚至比他活得还要久的老家伙都纷纷出山准备拿下他,但青霄也没有半点畏惧。 因为他相信自己是不败的,他相信自己根本不必畏惧这些不值一提的人。 洞虚期又如何?大乘期又如何? 只知道闭关埋头苦练的人,不过是徒有努力却毫无天资也毫无锐意进取之心的平庸之辈罢了!他们一生碌碌无为,哪怕曾经有着再大的名头,最后不还是死守人间,闭关苦修,为了那一缕升仙的天机苦苦挣扎? 可他青霄,却是早有了跨过仙人门槛的能力了! 这样的他,与这些碌碌无为之徒都是不同的!这样的他,是绝不会惧怕这些老家伙的! 但青霄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他没有败在那些老怪物的手里,却败在了一个合.体期的小辈手下……他堂堂青霄仙尊,竟败给了玉清这个小辈?! 有一瞬间,青霄心中迸出了不可置信与勃然怒意,但很快,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露出古怪笑意。 “好,很好。”青霄伸手,抹去额上的血洞,“你既然有了伤我之力,那么也有了与我说话的资格。如此,我告知你魔尊的下落也是无妨,只不过接下来你能做到什么地步,就看你自己的能力了。” “他在何处?!”沈辞镜心脏忍不住狂跳起来,在得知谢非言仍活着时,便是连沈辞镜面上的冰霜都消逝了些许。 青霄看着沈辞镜,轻轻吐出四字:“圣云禅院。” 圣云禅院,万佛归处。 得到答案的沈辞镜身形一闪,便从此地消失不见,直奔西天。 徒留众人站在这冰雪中,面面相觑。 又数日后,青霄仙尊高不可攀的名声终于跌落尘埃,白玉京数年在梦界的所作所为也终于大白天下! 当道门众人齐聚白玉京,为了人间为了大义,向殊元道人与青霄仙尊对峙、讨一个公道的事迹,被编入话本戏曲传唱得人尽皆知时;当青霄仙尊强撑伤体,连败数人,大笑西去后;当那位如同仙人下凡的玉清真人为了魔尊的下落而在众人面前雪中陈情的事成为众修士口中不是秘密的秘密时—— 风尘仆仆的沈辞镜,也终于翻越了山海,来到圣云禅院前。 圣云禅院是当之无愧的佛地,无数佛子在此地坐化后超凡入圣,无数圣人在此地发下宏愿度尽人间苦难。 他们鲜有插手人间事的时候,而一插手时便是大事,比如说曾经白玉京挖空梦界之事,比如说……捉走魔尊,压入镇魔塔下。 当沈辞镜站在圣云禅院面前,放眼望去时,只见这巨大佛国内,巧峰排列,怪石参差,彩凤青鸾,双双对对,红霞满天,佛光大盛。当晚课的钟声响起,无数佛音顿时汇聚,化作成雷音,在这佛国内隆隆作响,像是能够断绝一切尘缘。 这是世外之地,是滚滚红尘都无法沾染的地方。 沈辞镜沉默地站在这佛国之外,沉默等待。 终于,当晚课结束,佛音渐消,天边明月升起,晚风带着冷意拂过人间之时,沈辞镜缓步上前,拍响了这座佛国之门。 第135章 玄珠子 谢非言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或许是十天半个月, 又或许是一年半载……谁知道呢? 谢非言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或许是某座地牢,或许是某个密室,又或许是某个法宝内……谁在乎呢。 他只是坐在黑暗狭小的房间中,凝望着窗外永恒的黑夜, 身旁是阵阵恶鬼的哭嚎, 和时有时无的佛音。 谢非言的思维一片混乱。无数凌乱的记忆碎片从脑中闪过, 而后又消失不见。 这奇怪的感觉令他感到自己像是自己, 又好像不是。 ——我是谁? 谢非言。 ——你真的是谢非言吗? 是的。 ——再想一想吧。 再想一想吧。 于是他安静地坐在这黑暗中,日复一日地思考, 从未想过从这黑暗脱身。 他并不像是被关在了这里,而像是回到了归处。虽然他的思维还是混乱, 虽然他仍未想起任何一个关键的问题,比如说他究竟是谁,比如说他为何会在这里, 比如说外界是否还有谁在等待着他……这些他统统都想不起来。但他并不惊慌, 反而信服地聆听黑暗中那时有时无的佛音, 仿佛自己的每一寸灵魂每一寸思维,都逐渐与这些佛音融为一体。 有时候, 当黑暗中的佛音非常清晰时,他会在睡梦中模糊中想起一些似乎发生在极久远以前的事,想起一些陌生又熟悉的对话与经文, 但醒来后他又会遗忘大半。 他记得有人告诉他,说他命格奇特, 一生坎坷, 难得善终;接着又有人嘱咐他, 人间大难, 此番奉帝君之命下凡补天, 定要竭尽所能,才能救得三界;可最后又有人同他说,他本是佛祖点化的一颗佛珠,但在佛前聆听了万万年后竟都难以修成正果,所以他决定下凡转世成人再以人身得道,只盼能以此修成正果,功德圆满…… 这些记忆,纷乱繁杂,似是而非,相互矛盾。当它们统统涌入脑中时,他的头就开始剧烈作痛,恨不得一掌将脑袋拍碎作罢,可他又恍惚记得自己似乎答应过什么人什么事,于是这一掌便迟迟拍不下去,只能倒头睡去。 他睡了醒,醒了睡。 可他不是每次都能顺路睡着的,因为在他的“牢房”外,时不时会有一个聒噪烦人的声音响起。 “嘿,那边的,你是被抓进来的还是自己进来的?” 他不记得了。 “你怎么一直都不出声?是哑巴吗?” 他只是不想说话。 “这镇魔塔可真不是人待的地儿,更别说鬼了。老子被关在这里三百多年了,一听到那要命的和尚念经声还是头疼得紧……这些秃驴,强买强卖,老子又不求超生不求圆满,他们硬要把我捉来要我去投胎,我不去他还把我丢在镇魔塔里要强行超度我,你说他们这是不是多管闲事?!” 他听了,竟下意识道:“可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你死了不去往生,则必然会挡住你身后想要去往生的人的路。他们倒也不是非要管你这闲事,而是不得不管罢了。” “哟?我还道你也是被抓进来的,原来是只小秃驴?” 他皱眉:“我不是。” 那人不信:“能进这镇魔塔的,除了我这种妖魔,也就只有圣云禅院的那群秃驴了!你进了这塔,又不恨那群秃驴,不是小秃驴又是谁?” 他听了,又是不悦,又是疑惑。他一边觉得这人非此即彼的脑袋实在过于不好用,可能是这么多年被关傻了,一边又觉得这人说的也有些道理。 毕竟,他来了这地方,心中却并无怨恨,也没想过要出去,难道真的是他自愿来此的吗? 但是,为什么? 他想不明白,很快便又睡去了。 之后,在断断续续的醒与睡的交替下,他从隔壁那人的嚎叫和唠叨中,逐渐明白了这里是镇魔塔的最深处,关押着数不尽的妖魔鬼怪,也有数不尽的自愿进入塔内超度妖魔的僧人。而他听到的那些断断续续的佛音,就是从远处僧人们口中发出的。 他也明白了,这座镇魔塔虽说是塔,但却是一个连接着异空间的法宝,所有被关在塔内的人,其实都被关在一个异空间里,所以这里没有昼夜之别,也没有时间之分,唯有当镇魔塔有新人来时,才能知道外界到底过了多久。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忍不住想要开口问那人自己来了这塔多久,又或者是问有没有人来找过他,可这样的冲动很快消弭在沉沉的佛音中。 他闭上眼,又一次睡了过去。 这一次他可能睡得比较久,因为当他醒来时,原本空荡荡的“牢房”多了好几座,挨在他“牢房”的附近,而原本只有无聊至极时才会响起的老鬼的唠叨声,也变成了邻居一样的家长里短。 “你知道吗,仙尊换人了。” “什么?仙尊换人了?” “对对,别说仙尊换人了,就连魔尊都换人了,而且他们还是一对!” “啥玩意儿???” “嗐,这你就惊讶了?那你要知道仙尊已经跟魔尊拜过堂甚至已经等了魔尊快两百年了你不得吓晕过去?” “……我的确快要晕过去了。” “……” 当然,人多了,事情就会乱。 所以偶尔,这些充满了八卦的唠叨,也会变成特定某几人的激情辱骂。 “……你殊元老狗就是不怀好意!死都死了,还非要拉我下水!你怎么不死干脆一点死彻底一点?昂??” “我呸你个归虚子,你做都做了,还怕我说?而且送你来这儿的难道是我?分明是你那位好徒儿季于渊!而将你押来的,更是你归元宗的那位好仙尊!怎么?归虚子,看看你现在的下场,你现在有没有后悔当年收了你那好徒弟、收了那位好仙尊?” “呵,我再怎么如何,也好过你这老狗!先辈辛苦创下的千年基业,毁于你手,好不容易养出个仙尊,还被你连累得入魔西逃,一藏就是数百年,甚至就连那些首席,都一个个死了……你说说你殊元子是不是灾星?你这老狗,上克父母师门,下克徒子徒孙,你现在出去人间问一圈,谁人不恨你殊元子死得晚??” “哈!归虚子,屁股还没擦干净就指责起了我来?你归元宗的名声,不也是毁于你手吗?你多年来从无色/界买来妖魔投放人间,同时又将人间界的灵石倾倒进无色/界内,差点酿成人间大祸!要不是我同时也在梦界挖灵石,平衡了二者的重量,只怕无色/界与梦界那两界早两百年就砸进人间了!这样说来,你归虚子还要感谢我才是!” “呸!” “如今你事情败露,不但被你那徒儿和仙尊丢进镇魔塔关押,就连你宗门的声誉也是一落千丈,不得不闭门三百年!三百年后,谁还记得你归元宗是哪个?这样说来,你归虚子难道不才是哪个灾星吗?!” “放你的屁!你才是灾星!” “你是!” “你是!” “你才是!!” “……” 在这样愤怒的骂声中,他百无聊赖,又睡了过去。 可能是因为睡前听了一耳朵八卦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某两个激情辱骂的家伙叨叨不休的缘故,这一回,他竟罕见地做梦了。 梦里,他见到了一个人。那人站在海边,一身白衣,满头青丝化雪,分明身旁就是晨光与佛光,但却像是停在了一场风雪中,等待着一个不知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人。 他见到了那人,那人似乎也像是见到了他,于是这一瞬间,大地回春,春风化雪。 那人向他走来,欣喜道:“阿斐,你回来了?” 他眉头微蹙,为自己此刻过分快速的心跳感到了不适和无措。于是他后退一步,道:“你认错人了。” 那人的笑容凝固,慢慢垂下眼来。 这一刻,从那人身上流露出的悲伤是那样深切,令他只是看着,便几乎忍不住落下泪来。 “阿斐……”那人轻声说,“已经快两百年了……” “你究竟何时才能醒过来?” 那人神态还算平静。 但他的心却像是堵了沉沉巨石,有些喘不上气。 他无所适从,忍不住再次后退。 “你……你认错人了……”他茫然,本就混乱的脑袋更是一团乱麻,“我……我不是你说的那个阿斐。” 那人温柔道:“若你不是阿斐,你又是谁?” “我是……” 他张了张嘴。 他是谁? “我是……” 他分明有名字的。 “我是……楚风歌……” 不,不对。 不仅如此。 他不仅是楚风歌,不仅是胥元霁,不仅是谢非言。 他是受佛祖点化成型,最后迟迟不能得道,于是不得不下凡转世修行的佛子。 他不是人,不是物,不是仙,不是魔。 他是佛子,天生佛子。 “我是……玄珠子。” 这一刻,不知从何而来的飓风推着他离开。 比过往更混乱狂乱的记忆涌上,令他头痛欲裂。 他踉跄后退,似是要被这狂风推去未知的地方,但那人却死死抓住了他的手,将他从那风中拉了回来,扣在怀中。 “别忘了我。” 那人的声音在风中如同泣血。 “别忘了我,阿斐。” “若你忘了我……若连你都忘了我……我要如何才能继续等下去?” “我在等你啊,回来吧阿斐。” “求你,回来吧……” · 他再一次醒了过来。 但这一次,他睁眼看到的,不再是永恒的黑暗,而他耳畔那些有些亲切又有些烦躁的聒噪声也已经消失不见。 此刻的他,躺在一间颇具禅意的静室中,而几乎就在他睁开眼的那一瞬间,静室的门被人推开,一个面容祥和的老和尚走了进来,向他微微一笑。 “玄珠子,你终于醒了。” 第136章 天发杀机 在这慈眉善目的老和尚的带领下, 刚苏醒没多久还有些恍惚的玄珠子,就这样走过这座佛国的小小一角,来到一间禅室前。 “师兄在里头等你。” 老和尚这样说完, 便不再向前, 双手合十,垂目等待。 远处,僧侣们早课的声音更清晰了, 梵音阵阵, 随风而来,将入目所及的一切都沐浴在灿烂的佛光中。 玄珠子在原地怔愣了一下,恍惚间感到了陌生,又感到了熟悉。 他顺着老和尚的指引无声向前,在禅室外轻轻推门。 门内,等待着玄珠子的人的面容出乎意料的年轻,甚至称得上年幼, 看起来约莫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 怎么看都不像是方才那个老和尚的“师兄”。 然而, 当这身披金红袈裟的小和尚望向玄珠子,向他微微一笑时,过往那些被时光和混乱思绪而磨平失色的记忆便在一次生动起来,最后定格在破庙中那个向他和蔼笑着的面容。 “小施主,你天生慧眼,身具灵根,然一生坎坷,难得善终……” “你可愿与我回圣云禅院?” 玄珠子不由自主, 脱口而出道:“师父?” “当不得。”小和尚, 同时也是这座佛国真正的主事者玄心大师, 在这一刻微微一笑,“我只不过是来渡你一段路罢了。” 玄心大师向身前一指,年幼的面容带着年长的宽容。 “坐罢。” 玄珠子恍恍惚惚地坐下了。 玄心大师道:“你已在镇魔塔内待了两百多年了。如今你可还记得当初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玄珠子顺着玄心大师的话思考,思绪慢吞吞爬过混乱的记忆,好不容易从一团乱麻的记忆中抽出一个线头。 “当时我……好像失控了……” 玄心大师鼓励看他:“还有呢?” 顺着这根线头,玄珠子一路回想,于是那越来越多的画面便纷迭而至。 两百多年前,在玄珠子还是凡尘中的那一人时,他与青霄仙尊理念不合,大动干戈,大战三天三夜。 那一番剧烈的战斗,他并没有在战斗上输给青霄仙尊。哪怕青霄仙尊手上的确拿着能够克制他的武器,可他也能有效回避。就像是他对青霄仙尊说的那样,谢非言乃是从生生死死的折磨与危机中走出来的,他的每一步都带着敌人和自己的血,每一个决定稍有行差踏错赌上的便是自己的性命,是最傲慢的狂徒和最不怕死的赌徒,和青霄仙尊这样苦修的修士可大不相同,战斗力也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在那场战斗中,本该是青霄仙尊落败的。 但青霄仙尊也绝不是易与之辈,虽然落于下风眼看就要落败,但他只向谢非言问出一个问题,便扭转了这颓败之机,甚至抓住机会,将那一枚要命的玉剑钉入了谢非言的心脏。 那一刻,青霄仙尊问的是—— 为何你明明是楚风歌,却偏要自称是谢非言? 难道你想要以谢非言之名,留下楚风歌不可留下的东西? 这一瞬间,谢非言的心乱了。 那些被他刻意回避、克制自己从不触碰从不思考的东西,终于无法控制地涌上心头,那些相互矛盾的理念思绪,和过分庞杂的记忆涌出,几乎是瞬间就令谢非言发了狂。 青霄仙尊老奸巨猾,抓住了这个机会,将玉剑钉入谢非言的心脏,就此重伤了谢非言,但他远远小瞧了谢非言发狂时的杀伤力,因此遭到了重击。 眼看二人便要在此地同归于尽之时,一直被天机牵引心有所感的玄心大师及时出现出现,将发狂的谢非言带到了镇魔塔中,让他在镇魔塔内用梵音平复记忆、洗练身躯,回归初始。 “但,还有一件事。”玄心大师平静说道,“玄珠子,你劫难未过,却提前苏醒了,这也就罢了,最多也就是万万年苦工作废,从头来过。”佛门中人自有秘法,可不断转世重修,时间动辄以万年计。玄珠子如今已经轮回了十世,苦修了万万年,而这楚风歌就是他的最后一世。只要玄珠子能在楚风歌这一世功成,他就可塑就金身,前往佛祖所在的真正佛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成就真正的不朽。 “可你却多了一道姻缘。” 玄珠子在这最后一世险些失败。 这不要紧,佛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大不了从头来过就是。可要命的是,玄珠子不但提前苏醒,更是多了一道本不该有的姻缘,系住了一个本不该系住的人。 “你可知道发生了何事?”玄心大师发问。 玄珠子久久沉默,而后缓缓开口:“我知道。” 数百年前,地界倾塌。目睹了六道轮崩毁的楚风歌发下宏愿,要以身补天,化作新的六道轮,将崩溃的地界稳定下来。于是,楚风歌将自己的神魂一分为六,分别投入三善道与三恶道,只待它们重回己身后,便着手化作六道轮之事。 可在原本的命运中,楚风歌虽然成功收回了六道神魂,但他以身补天的计划却是不会成功的。 这件事其中理由十分复杂,但大致可以分为三个。 一来,这件事本就风险极大,以前从未有人做过,想要一次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失败也是理所当然; 二来,地界的崩溃本就在天道的计划之中。 亿万年前,天地初开,化分三大界与三小界,而在亿万年后的现在,六界已经走到尽头,天地即将重演,因此天道正有条不紊地毁灭六界,令世界重归混沌,再重开天地! 天界中,东华帝君率先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他命一位仙君下凡补天。但这位仙君要补的“天”并非是天地的天,而是“天界”的天。所以他的任务,是稳定逐渐崩溃的地界,拖延重归混沌的时间,给天界的举界离开赢得更多时间。而这位下凡的仙君,即是楚风歌的前世,也就是玄珠子的第九世。 三来,若将时间线拉到最大的长度,以万年为单位来观察的话,就可以知晓天界的计划也注定是失败的。 在六界演化的亿万年后的现在,天界的仙人们早就知晓仙人并非是修士的终点,真正的不朽不灭,乃是天外天境外境的神界。然而没有人知晓神界如何去,于是没有了目标的仙人们便也随波逐流,得过且过。 但人间界还有轮回,天界却没有,于是这亿万年中,仙人们的数量逐渐变得庞杂拥挤,而他们也逐渐从引领世界稳定六界的存在,变成了尾大不掉的累赘,于是天道在计算过利弊得失后,便决定降下杀劫——无论是天地人三大界,还是神、梦、无色的三小界,甚至是算不得一界而只是依附于佛祖存在的世外佛国,天道都决定一同毁灭。 作为佛国的一员,玄珠子早在天界仙人们察觉的万年前就已经知晓了此次大劫,于是在众佛决定离开佛国,往更无垠广阔的宇宙中去时,他却决定投身人间。他这一举动,既是为了化解天地重演的戾气、让这一场剿灭万族的杀劫能够更平稳地渡过,也是为了修得功德,化解自己天生的戾气与杀意,最后功德圆满,成就金身。 所以,当记忆全都复苏后,玄珠子知晓,所有救世之人都将失败,六界注定崩毁,因为天意如此,天道如此,唯有灭世才能真正的救世。 在这万万年的轮回转世和无尽杀劫中,玄珠子是局中人,也是局外人。 他是棋子,也是执棋人;是灭世者,也是救世人;是为己,也是为人。 这一切早已注定,是玄珠子早在万万年前就已经看到了答案的结局。 可……命运却同他开了个玩笑。 不,应该说是梦界之主,修行了《梦龙渡业玄功》的梦天机同他开了一个玩笑。 梦天机在梦界同谢非言所说的话,的确没有谎言,但他却有隐瞒。 梦天机隐瞒的第一件事是,三百多年前,当楚风歌将自己的神魂一分为六,投入六道后,梦天机就已经知晓了玄珠子,于是他找到了楚风歌的神魂之一阿修罗,令阿修罗大梦一场,在梦中去往了异世界的谢斐身上,渡过了二十余年后再将其接回。这一举动的其目的是阻止楚风歌功成的时间,拖延他成佛的路。 所以,楚风歌就是谢非言,谢非言就是楚风歌。 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人。 而梦天机隐瞒的第二件事是,当年谢非言所做的阻止青霄的决定,不仅是关于梦界与无色/界、关于青霄仙尊和白玉京,更是关于这场已经持续了万年的天地杀劫! 这场杀劫的最终目的,便是令世界重归混沌,而后重演天地。玄珠子投身人间的最初的目的也并非是救世或灭世,而只是消除这场杀劫的无边戾气,令所有在这场杀劫中毁灭的生灵都得以平静往生。 可梦天机提前知晓了这场杀劫,不甘就此消亡,于是他将玄珠子拉入局中,打乱了这盘棋。 原本的天命中,这时的六界应当已经毁了一个大界和两个小界,可如今,地界虽然崩溃,但还在苟延残喘,梦界和无色/界虽然摇摇欲坠,但也还能支撑。 一场酝酿了万年的天地杀劫,竟在发动的第一时间就被堵住,这场棋局的下棋人,不可谓不妙。 而在梦天机后续的计划中,佛心染上红尘的楚风歌,再不能像曾经那样超脱和置身事外,必定要主动插手人间,将这场天地杀劫一拖再拖,甚至就此想出化解的办法也不是不可能。 只不过梦天机没想到的是,在“拖延”和“人心”这件事上,梦天机做得实在好过头了。他不但让楚风歌的佛心染上红尘,甚至为他牵了一段姻缘,让楚风歌,或是说让“谢非言”开始贪恋那一段本不该贪恋的温度,为此甚至拒绝承认自己的身份。 因为谢非言知晓,当他承认自己楚风歌的身份的时候,就是放弃沈辞镜的时候。 楚风歌是玄珠子,是佛子,是六根清净的出家人,绝不会贪恋红尘或是某个人的温度。 可他……的确心有贪恋。 他舍不得。 所以,他宁可承认自己为恶,也绝不可承认自己为善,不可令自己与楚风歌有半点相似之处。 他拒绝成为楚风歌、让本该合为一体的神魂分裂甚至强行压制自己的另一半神魂,于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给自身留下了巨大弱点,并且最终被青霄仙尊发现弱点,利用弱点,提前引爆,也令玄珠子提前苏醒了过来。 而这——以上的这所有的一切,才是这场天地杀劫和楚风歌与谢非言的真正真相。 看到玄珠子久久沉默,玄心大师道:“事已至此,玄珠子你可有什么打算?是放弃这十世苦修,弃了这身皮囊,回到佛国,跟随佛祖身旁等待下一个轮回之机?还是封印你的这些记忆,回人间了结你这段姻缘因果,修得金身与功成?” 第137章 红尘往事 面对玄心大师的询问, 玄珠子久久沉默。 “我……要想一想……” 也不知过了多久,玄珠子这样回答。 “我想……先去人间看一看……” 看一看那万丈红尘。 看一看那些曾经的事与人。 或许……也可以看一看那个等了他一百年又一百年的人。 · 于是,就这样。 玄珠子穿上了一身半新不旧的白色袈裟, 披散着长发, 手执一串佛珠,赤足东行,一路走回人间。 路上, 也不知是偶然还是必然, 玄珠子遇上了青霄。 那时候,玄珠子正在西域的某个小国休憩,而再向前不远就是神女教的地盘了。 说到神女教这个教派,它历史久远,教国一体,在西域这块地上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然而一百多年前,一场动乱爆发了, 一个自称肩负神女教分支也就是圣火宫宫主的人来到此地, 指出了当时神女教教主的种种罪行, 更是揭露了神女教教主当年为了排除异己,将当时最有可能接任教主的圣女徊风遣去了圣火宫交流教义,后又勾结外人,将圣女徊风与圣火宫统统毁了。 这等罪行,骇人听闻,在神女教内是绝不可饶恕的,因此在那位圣火宫宫主的帮助下,神女教剿灭了逆党溯雪, 后又想要尊那位神女教旁支的圣火宫宫主为新的教主。可最后, 那圣火宫宫主拒绝了, 独自离开,可神女教教众却并不甘心,便一分为二,一部分追随者圣火宫宫主的脚步离开西域,去往了另一个不知名的大漠,而剩下的那一小部分,则固守西域,只不过地盘一缩再缩,势力一落千丈。 “但当年溯雪教主勾结的外人又是谁?既然那位圣火宫宫主有一举消灭溯雪教主的实力,当年又是谁人有着将上一任圣火宫宫主和徊风圣女一举杀害的实力?” 当听到有人八卦到此处时,玄珠子便心有所感,手上捻动的佛珠也稍做停顿。 而下一刻,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便来到玄珠子面前,向玄珠子一笑,依然是当年清澈腼腆的少年模样。 “魔尊大人。”云不缺声音轻快,“师尊请你一叙。” 玄珠子对此并无异议,同时也想知道青霄为何还要来找自己,于是他就此起身,跟着云不缺去往了一座高崖之上的宫殿。 这座行宫,位于高崖之上,海风之中,虽然没有当年白玉京的恢弘,也没有登仙楼的孤高不群,但其风格还是有着当年那位青霄仙尊特有的傲慢与激进之心。 当看到这样的宫殿时,玄珠子心中毫无波澜,再无曾经难以遏制其怒气的模样。玄珠子心中知晓,这位曾经在人间高不可攀的青霄仙尊,其实也不过是这场天地杀劫的一环而已,是覆灭六界的推手之一。这是青霄注定的命运与结局,所以哪怕此人再偏激再激进,他也没有动怒的理由。 不过在踏入殿内之前,玄珠子却看向了云不缺。 “当年,你为何要放走徐观己?以你之能,若当真有意,带着燕听霜的徐观己又如何能从你手中逃脱?”玄珠子问道,“你不必担忧,你师父听不到我们二人的对话。” 云不缺定定看了眼玄珠子,一笑:“因为我喜欢沈师兄啊。既然我能够做到,我又如何能叫沈师兄为难?” 玄珠子困惑道:“当真?” 云不缺微笑:“自然是真的……魔尊大人不信?” 玄珠子稍稍蹙眉,没有回答。 云不缺道:“那如果我说我喜欢你,你会信吗?” 玄珠子眉头蹙得更深了。 云不缺开心笑道:“所以,魔尊大人又何必问我是真是假?就这样选一个自己更喜欢的答案相信就好了!” 玄珠子稍作沉默,道:“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你都不该再在青霄身旁待下去了。青霄为人自负,当年你放走徐观己一事,他已对你心生杀机,只不过时机不对,这才按捺下来。如今两百年已过,他的伤势怕是好了许多,已用不上你,所以如今也到了你该走的时刻了。” 云不缺惊奇看了玄珠子一眼:“魔尊大人这是在关心我?” 玄珠子坦然道:“你若如此想,也无妨。” 说来也是奇怪,在听到这句话后,云不缺一直挂在面上的亲切笑意反而僵住了,而后淡去,道:“魔尊大人进去罢,师父已经等你很久了。” 云不缺表露了明确的拒绝之意,玄珠子便也点到即止,进入殿内。 入了殿后,殿门在玄珠子身后缓缓合上。玄珠子则抬眼,打量这位曾经的仙尊青霄。 两百多年前,青霄与谢非言大战一场,本就落了个两败俱伤,后来,道门逼上白玉京,沈辞镜更是用处了那惊天一剑,击伤青霄的识海!然而,青霄余威犹在,在沈辞镜离去后又同数个修士周旋了好一阵,使得道门众人颜面尽失,这才丢开他们,大笑遁去。 到了西域后,青霄也是拿得起放得下,在这两百多年中控制了一个小国暗自发展,养精蓄锐。到了现在,青霄的伤势已经好了七七八八,再度恢复了曾经的模样,在殿中见玄珠子时也是如他记忆中的那样,看似平易近人实则高傲不凡。 玄珠子一手执着佛珠,一手在青霄面前见礼,神色平静地听这人兜来转去地说着话。 最后,在青霄的话语终于告一段落后,玄珠子淡淡道:“真人大可不必如此担忧。我此次转生并非是为了插手人间诸事,也不是为了针对你而来。此番劫难,早有定数,待到时机一到,我就会自行离去,俗世的一切纷扰,都与我这等出家人再无关系。” 听明白了玄珠子的意思,青霄心怀大悦。 “如此甚好!只盼大师你莫要忘了你的这番话才好!” “自然不会。” 将话说开后,玄珠子便不再逗留,转身离去。 但在最后一刻,青霄又问道:“大师当真不再在意这红尘种种了吗?” “是。” “那位玉清真人,你也不在乎吗?” “……出家人不打诳语。” 青霄像是得到了什么答案,大笑起来。 玄珠子则平静离去,再没有回头去看这对师徒,一路东行。 随着玄珠子离中原越近,人间就变得越发繁华起来。玄珠子见到的人与修士也就越发多了。 也不知这两百余年来,人间是经历了如何的变迁,一些风格显著的钢铁森林,开始在这个宽袍广袖的世界伫立,而那曾经壁垒感分明、如同身处两个世界的凡人与修士,竟也开始了大混居。 曾经广陵城被称为人间仙境,不是因为广陵城的城主有多么厉害,而是因为广陵城是人间城中中修士最多、最接近修真界的地方,但如今,高来高去的修士已随处可见,像是有一股繁荣而忙碌的风正拽着所有人向前狂奔。 看到这样的人间,玄珠子原本平静无波的心突然一动,缓步走入这万丈红尘。 他走过整洁的道路,拥挤的人群,琳琅满目的小摊。 最后,当他路过某个茶馆,听到里头说书人口沫横飞地说着话本子时,他却不由得呆了呆。 “要说到当年那魔尊谢非言与仙尊沈辞镜,那可谓是天造地设,天生一对!当年魔尊还只是小小天乙城中的小小修士,而仙尊甚至尚未入道,二人便看对了眼,一见倾心,互许终身。然而,当年男风不盛,从未有过男妻一说,而那魔尊也已经有了诸多妾室,于是仙尊连夜离开,黯然远去。后来,魔尊心痛难当,为了仙尊散尽妾室,为其守身如玉,只盼起回心转意,只可惜后来二人又遭了种种磨难,直到今日……” “此番情谊惊天动地,细细想来却又至真至诚,感人肺腑!怎奈何老天捉弄这对有情人,令他们二者久久不能重逢……” “天若有情天亦老,若上天有情,又怎见得这对有情人遭受这等艰难磋磨?!” “……” 玄珠子站在茶馆旁,一时间竟听得呆了去。 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在两百余年后的现在,这些人竟将谢非言的前世今生几乎都挖了出来,感慨着魔尊与仙尊的爱情故事,恨老天无情,不肯给他们一个完美结局。 他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一颗石子,泛起了细微涟漪,令他捻动佛珠的动作不由得越来越快。 玄珠子惭愧于自己这颗染上红尘的凡心,竭力拔除这心中并不该有的尘念。 他有万万年的苦修功夫,也向来擅于控制自己,于是在他的默默诵经中,他一点点抚平了心湖波纹。 然而,就在玄珠子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平静下来时,他突有所感,转头望去。 而在他的视线尽头,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眼中,一身白衣,一头雪发,唯有那永不褪色的面容依然灿然生辉。 玄珠子呼吸一顿,目光在那头雪发上久久凝滞,心湖于这一刻下起大雨。 第138章 始见真心 玄珠子脑中一片混乱。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比如说许多年前的那个会被一个亲吻吓得跑掉的少年, 比如说那个泼了满城酒香后在小巷细细亲吻时意气飞扬的眉眼,比如说那十年毫不间断的书信,比如说那个梦中喜堂前扯着红绸对他说“拜”的那个人…… 但他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前尘往事, 重重红尘,不过大梦一场。 哪怕醒来后的人还会为了梦中的人与事耿耿于怀, 就算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却还是会偶尔心悸,若有所失。 但人也会知晓, 当天色大亮后,那场梦终究还是会如同朝露逝去,什么都不会留下。 姻缘如此, 万事万物皆是如此。 玄珠子垂目敛眉, 双手合十,向那人远远行了一礼, 而后转身离去, 不再留恋。 身后那人遥遥望他, 炽热的目光如若实质,如影随形,但却并没有选择跟上。 因为这位玉清仙尊是君子。 既是君子,便绝不会做出因一己之私而破坏一个佛子的万万年道行。就好像当年的沈辞镜分明可以闯入镇魔塔将“谢非言”带走,强行延续这一世的姻缘,但他却将选择的权力交给了谢非言, 交给玄珠子, 自己则在佛国外苦等两百年, 为了那个渺茫的机会和结果。 而如今, 他既已得到了答案, 那他……就会选择放手。 这就是真正的君子, 真正的好人。 所以哪怕他已等待了两百年,等到华发已生,但他也会放手选择成全。 ——理所当然。 玄珠子理所当然地想着,早有预料。 但在这一瞬间,一根软刺却还是细细地扎进了他的心脏。 疼。 很轻,很远。 但绵绵不绝。 玄珠子垂目走过人族的城镇,走过那些属于他又不属于他的故事。 他有预感这就是他的情劫,预感到这就是他这万万年苦修的最后一劫。 当他堪破情爱,放下这一切并不再为此感到痛苦的时候,就是他真正渡过情劫、功德圆满之际。到了那时,他必能塑就金身,飞升佛国,成就真正的不朽。 成佛,渡己。 这就是他一直追求的结果,也是他经历这万万年苦难后的真正回报。 如今,他与最后的圆满只有最后一步之遥,所以他又怎能在此刻动摇? 玄珠子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坚信着的。 可这一天晚上,那位玉清仙尊却再度出现在了他面前。 “来。” 那人站在他的面前,向他伸出手,只说出一个字、露出一个笑,他的心脏便剧烈跳动起来,仿佛已不再属于自己。 玄珠子绷紧了身体,紧紧攥住手中佛珠,全心拒绝这个恶魔的诱惑。 但那人只消向他一笑,微凉又微暖的手按在他的手腕处轻轻一带,他的理智便一塌糊涂,不由自主跟了上去,跟了出去。 他们二人走过人间,走过红尘,来到了大雪山最高处的玉清宫。 这座宫殿,遗世独立,凄清冷寂,半点儿都不像是御领道门的仙尊的宫殿。可当玄珠子踏入这座宫殿后,这宫殿内的一切色彩却似乎都鲜活了起来,像是终于迎来了等待已久的人,一如同这座宫殿的主人一般。 玄珠子心跳如擂鼓,酸软麻账数种滋味交织心头。 他稀里糊涂地与这人在雪中对月而饮,稀里糊涂地被这人按在雪中,细细亲吻。 当玄珠子跌倒雪中,而他身上那人一头白发如堆雪般倾泄而下,与身下簌簌厚雪难分彼此时,玄珠子突然哽了哽,一滴泪无声落下。 这位积威深重,在他人眼中比月更高比雪更冷的仙尊,却发出一声温柔叹息,用他微暖的手指拂干他面上的泪痕。 “有时候,我真想恨你。” 玉清捧着他的面容,轻吻他的眉心。 “我恨你为何还要爱我……你若不爱我就好了。你若不爱我了,我就会彻底离开你,再不回头,也再不会如此痛苦……但你偏偏爱着我,用你的爱拖着我不许我走,却又不肯给我答案,不肯成全我……” “我没有……”玄珠子忍不住为自己辩驳,声音虚弱颤抖。 “你没有什么?”玉清追问。 玄珠子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 “你想说,你没有爱我,还是想说你没有拖住我?” “……” 玉清越靠越近:“你不爱我吗?” “我……”玄珠子眼睫颤得厉害,混乱的情绪搅动混乱的思绪,在他心中横冲直撞。他用力攥紧佛珠,声音忍不住发涩,“我……没有……” 玉清指腹拂过玄珠子发白的唇,轻轻凑了上去。 在玉清吻下去之前,他问道:“可以吗,大师?” 玄珠子心跳与呼吸都在此刻凝滞。 于是那吻便落了下来。 玉清细细亲吻他,叩开他的唇齿,辗转碾过每一寸角落。 当二人分开时,玉清面色与唇色都微微发红,如春花晓露,但玄珠子却已经有些喘不上气了。 他晕头转向,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大雪在他身下融化,打湿了他素白的僧衣。他的每一缕气息都带着暗火,撩动得整个凄冷的玉清宫都浮出温度。 他已经开始慌张失措了,但他不知该如何应对,甚至不知该不该拒绝,只能越发攥紧佛珠,像是要以此提醒自己什么。 玉清含笑看他,像是嗔怪这人的嘴硬,却又沉迷于他无声的偏爱。 这样的偏爱,是只要获得过就再难以忘怀、再难以放弃的感受。 玉清将手按在玄珠子的胸膛,感受手掌下剧烈跳动的滚烫心脏,轻声问道:“你不爱我吗?” 玄珠子答不上来。 于是身上这人挑眉,不顾他的慌张,扯开他的衣裳,扯断了他的佛珠,慢条斯理地逗弄他。 “你不爱我吗?” 这个恶劣的人每一次都将他逼入窘境,但每一次都不给他痛快,只一遍遍问他。 “你不爱我吗?” 玄珠子身上的气息越发乱了。 他身上流下的每一滴汗液都带着火焰的气息,在雪地流淌,烧化了经年积雪,化作柔润的水,冲走了散落一地的佛珠。 他倒在地上,狼狈不堪,艰难喘气,眼前一阵黑一阵白。 “你……你……你不该……”玄珠子咬牙,脑袋里一塌糊涂,“你这样……一点都不君子……” 这个人分明不会这样做的,更不应该将一个出家人逼到这般地步。 但玉清微微笑着,答道:“跟喜欢的人做喜欢的事,哪里有君子不君子的说法?” “但我……我……我明明是……” “那就拒绝我吧。让我停下,让我离开,让我死心……” “……” “只要你拒绝我,我就再不来纠缠你……好不好?” 细细密密的痛再度从心底浮出,让玄珠子喘不上气来,也说不出话来。 但玉清却不肯放过他,一次又一次地逼问他。 “你不爱我吗?” 玄珠子不能回答。 “你要拒绝我吗?” 他无法对这人说谎,所以他不能回答。 他颤抖呜咽,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最后甚至忍不住攀住这个越发恶劣的家伙哀声恳求,这才得了个痛快。 最后,当玄珠子恍恍惚惚睡过去时,他看到那人将他珍重地抱在怀中,额头相抵,声音细不可闻。 “你说得对……我这般强留你……根本就不是君子所为……特别是在这样时刻……” “你既然已决定斩断情缘,成就大道,我就不该再留你了,但我只是……我只是不甘心……我分明可以留下你的……” “也罢……走吧,去成就你的大道吧……” “我再不会留你了……再不会强求……” 在睡过去前,玄珠子在心中无奈叹息。 傻子,都已经到了这一刻了,为何你还不明白? 若他不愿意,这天上地下又有谁能强求他? 但玄珠子说不出来,因他还在犹豫。 “我还要……再想一想……” 再给他点时间。 这一天晚上,玄珠子梦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那时候,天地初开,万物初生,而他作为一颗顽石,还未曾化形,也还未被点化为佛珠,只有一缕初生的朦胧神智飘飘荡荡。 后来有一天,一僧一道来到他面前,发现了他。 道人说:“这石头生于极凶之地,戾气天成,看来它天生便适合炼成刀剑,作为凶器。” 僧人说:“既然如此,我便来度化这顽石的戾气,度其成佛罢。” 于是他便成了这僧人身旁的一串佛珠,并机缘巧合下来到佛祖身边听了万万年的教诲,得了神智,也生出了成佛的心。 可他到底一生戾气天成,想要成佛也比旁人难上数倍,所以在佛国里的众佛因天道动荡降下杀劫而不得不离开此界时,他却选择了投身人间,成全旁人也成全自己。 在他下凡前,最初点化他的僧人来到他面前,同他说:“你此次一去,定有千劫万难,若能成佛,自是好事,若是不能,也不必强求,要知道——各人有各人的因果,个人有个人的姻缘。” “我明白,顺从本心,顺其自然。” “是的,切记切记,顺从本心。” 顺从本心。 本心。 他的本心是什么? 记忆中那混乱的时间轴不安跳跃着,最后落在了一个仙音渺渺的仙宴上。 第九世,他是仙君,被东华帝君邀请参加仙人的宴会,但却受扰于丝竹之音,不得不避去一处僻静之地。 他去了竹林,越走越深,最后当他快到达竹林深处的镜湖时,他听到有人争执。 “世人都说神仙好,可神仙除了长生外到底哪儿好?”有人不屑道,“若神仙无情无爱,只求长生,那他与筑天的石头埋骨的土地又有何区别?怕是连我都比不上罢!” 另一人发笑:“你本就是筑天的石头所化,如今怎的还埋汰起自己来?” “你觉得这是埋汰?” “你方才难道不是在称自己无情?这难道不是埋汰?” “我只是实话实说。我的确不懂,但那只是因为我并非人类,天生不通情爱。可那位帝君分明曾经是人,如今却做出这样为求登仙抛妻弃子的事来,我便是一点儿都瞧不上的。” “那若是换做你,你待如何?” 他听着听着,忍不住向镜湖走进了些。 可他一走近,那声音便消失不见了。 镜湖空无一人,寂静无声。 他明白是对方为了避嫌而离开了,但他心中依然因为没有听到答案而怅然若失。 画面于此刻定格,而后混乱的记忆再度跳跃,回到了谢非言在天乙城的那一晚。 那一天,那个求道心切的少年劝谢非言莫要耽于情爱,应该将更多的功夫花在长生上才好,但谢非言却不屑道: “世人都说神仙好,可神仙除了长生外到底哪儿好?若神仙无情无爱,只求长生,那他与筑天的石头埋骨的土地又有何区别?” ——那你待如何? 冥冥中有人问他。 而他也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如果天道注定我不能得我所爱,那我就掀了这天道!如果仙途要让我与我所爱分别,那我就踏碎这仙途!” ——难道你不想求仙问道,也不想修得正果了吗? 冥冥之中的声音更近了,像是要剖开他的心,抓住那个真正的答案。 ——哪怕你万万年苦工毁于一旦,也甘愿吗? 他沉默片刻,回答: “我愿意。” 他心甘情愿。 · 第二天,谢非言从长久的梦中醒来。 他头痛欲裂,像是睡了千千万万年。 他睁开眼后,以为自己醒来时会看到那个熟悉的人和那张熟悉的脸,毕竟那人向来擅长同他耍赖,抓住人后就再不肯撒手了。 可事实上,当他醒来后,四周空无一人,那一点儿都不像玉清宫的装饰让他心中发沉,甚至他身旁准备的新衣也并非道袍而是僧衣。 谢非言心跳不安跳动,披上僧衣,冲出门外,环首四顾,震惊发现自己竟然又回到了圣云禅院,而在远处,那个曾经照顾过他的老和尚同他打着招呼。 “玄珠子,你醒了。”老和尚和蔼道,“你这回又睡了很久。” 谢非言顾不得许多,冲上前去抓住这老和尚的手,问道:“沈辞镜呢?” 他舔了舔干涩的唇:“他……他去哪儿了?” 难道就像他睡前听到的那样? 沈辞镜他……真的走了吗? 第139章 倾天之战 谢非言心中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他说不上来这样的预感到底是因为沈辞镜的离开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理由, 但他这一刻止不住地心脏狂跳,难以冷静,忍不住一再追问沈辞镜的下落。 老和尚对这样的谢非言不以为忤, 依然是慈眉善目的模样,慢吞吞道:“玉清仙尊自然是去了他应去之处。” “什么意思?”谢非言急急追问。 老和尚向天边一指,“施主, 你看。” 老和尚的称呼已经无声改变了, 就如同谢非言无声转变的决意。 但谢非言并未注意到这个细节,茫茫然顺着老和尚指示的方向望去。 只见谢非言的视线尽头, 无数风云卷涌, 汇聚成海,金灿灿的太阳与冷冽的月光相互争锋,相持不下。谢非言愕然,再一细看,却原来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日与月, 而是青霄与沈辞镜在九霄尽头的交锋! 为什么? 青霄为何这时出现? 他们在打什么? 谢非言视线在混沌的天空定格,在见到那汹涌的云海和从九霄之外飘飘扬扬而下的大雪后,混乱的思绪骤然一清! 原来如此! 原来竟到了这个时刻——倾天台。 谢非言抓着自己的头发,几乎要发狂。 “我睡了多久?!” “十年。” 靠!十年!! 十年竟就这样过去了?!! 十年前, 谢非言路过青霄的宫殿时, 还曾被青霄询问过是否会插手人间事。那时候,谢非言只用模棱两可的话语把他糊弄了过去,心中未尝没有思考过转圜之机, 犹豫过自己是否该做些什么——可如今,一切犹豫都是空的。 因他竟一睡十年, 该打的这会儿都已经打上了! 可以想象, 若他醒得再晚一些, 恐怕连这张争斗的尾气都摸不着! 谢非言头痛欲裂。 “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非言喃喃自语,原本久睡才醒的脑中再度有些糊涂起来。 但他很快回神,知晓现在不是耽搁的时候,二话不说,便向着天的尽头飞去。 在他离开佛国的那一瞬间,玄心大师的声音传来,平静道:“玄珠子,你可知此次一去,便再无回头之路了。” 佛门有数条戒律,但这些戒律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约束他人、强迫他人遵守,而是帮助自己放下。 只有放下这一切,才能明心见性,看到本我、接受本我、超越本我。 但谢非言此次一去,却代表他心有牵挂,代表他放不下情之一字,也代表他万万年苦修终究要付诸东流。 玄珠子用了万万年的时间来放下,去超脱,可谢非言只用了半生,便又走了回去。 ——值得吗? 玄心大师这样问他。 谢非言身形只是一顿,便化作狂风卷去。 “我甘愿。” 他心甘情愿。 只此一点,便已胜过所有。 · 谢非言向着天的尽头一路东行,路上看到无尽人间。 这时,因天外异象和两个大乘修士毫不留手的交锋,人间一片地动山摇。 ——狂风卷起海啸,冰雪冻结大地。 若说数百年前谢非言与青霄的交手还有白玉京的山门大阵阻上一阻,那么这会儿只能说幸得这二人交手的地方离人间足够遥远,否则这人间绝大部分的生灵恐怕都要因这场交锋而死去。 但这样的交手依然有隐患。 其中的第一个隐患就是人间。 人间界是天地人三界的中心,是最坚固也最脆弱的地方,而一旦被波及,更是牵一发动全身! 如今青霄与沈辞镜二人在天上大打出手,距离还算遥远,人间就已经受到这样波及,而万一二人中的任何一人没有处理好,让他们的攻击落入人间,那么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所以从这一点来看,谢非言或许应当留在人间,稳定这个动荡的世界。 可这件事的第二个隐患却又令谢非言坐立不安,那就是天界。 如今青霄与沈辞镜交手的地方,在九霄之外的登天台,与天界只有一个天门的距离。虽说此门隔绝了仙凡,轻易不会打开,可两个大乘期修士的交手是何等惊人,万一他们当真惊动了天门之后的仙人,那些天界的仙人又如何会坐视沈辞镜推倒登天台? 此番天地杀劫中,天界这群尾大不掉的仙人们就是率先被天道清算的地方!正因如此,他们才将玄珠子的第九世派下,意在让玄珠子稳定人间、稳定三界,给他们争取时间,想出一个举界离开此界的时机。 毕竟仙人与佛不同。佛国依附佛祖而生,当此界开始动荡时,佛祖只消将佛国收回,就能将整个佛国和佛国中的弟子带走,弃界而去,寻找其它驻足之地;而仙人修的是个人,而且修为不一,没有长时间在宇宙穿行、对抗天外罡风的能力,所以他们若想离开,只能将整个天界带走,而这可是一个巨大工程! 换而言之,若沈辞镜在此刻推倒登天台,那么三界稳定必将不复,这场天地杀劫也会就此开启,瞬间扑向天界。面对这场杀劫,这些仙人是绝无应对之法的,所以他们对付不了杀劫,就会对付想要推倒登天台的沈辞镜,到了那时,沈辞镜又该如何? 所以从这一点来说,谢非言是应当上天帮助沈辞镜,尽快结束这场战斗的。 但他帮了沈辞镜,人间又如何? 而他若镇守人间,沈辞镜又如何? 谢非言心脏狂跳,气血汹涌,左右为难,在这一刻甚至忍不住迁怒那些为求飞升闭了死关的大乘修士们——若他们肯将他们飞升的心放出一分在人间,他们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一场大战,又怎么会不知晓人间大难,又怎么会在这等时刻盘坐在他们的静室中不动如山? 可同时谢非言又该感谢他们的闭关。因为只有他们闭关了,他们才不会得知沈辞镜这番推倒登天台的骇世之举,才不会跳出来成为沈辞镜的狼路虎,才不会让沈辞镜面对无数境界相仿的老不死的情况。 世事正是如此,总是由无数的两难与无数的得失组成。 谢非言深知其中的复杂与两难,因此在经过极快速的思考和权衡后,他做下了第一个决定:打开系统。 系统有一个非常有用的功能,那就是能刷出声望的地方,都能够被它扫描出具体情况。 这个功能说来玄妙,但如今谢非言却已经知晓这个功能的运行原理,不过是依靠个人功德与天道之间的勾连回应罢了。 这是非常有用的技巧,但却算不上多么玄奥。而系统的其它功能就更简单了——比如说那些出现在商城的像是凭空变出来的东西,其实并不是真正地凭空变出。 在一场交易中,谢非言是甲方,而乙方却其实是天道。至于系统,则是来自天外的、依靠“等价交换”和“物质置换”这两条法则,在甲方和乙方中间两头售卖两头吃的二手商贩。 所以,这一切的一切,其实都是实用但不玄奥的能力,说穿之后便简单至极,要不是谢非言没有这方面的法则之力,他也能做出功能差不离的东西。 但现在有系统也是一样。 这一头,系统从被关了数百年的小黑屋中解禁后,一时还有些发懵,没回过神来。而当它终于发现自己可以不用呆小黑屋里看电影时,竟忍不住快感动哭了。 “宿主!我还以为你死了!!”系统大声嚷嚷,“我差点就联系总部跟你解绑了你知道吗?!如果你就这样失去我你一定会后悔的你懂吗?!!” 谢非言这时哪里有心思理会这个家伙,飞速道:“快,给我扫描两个地方,人间界和天界!” 系统头皮都麻了,如果它有的话:“你在说什么傻话?人间界你可能声望勉强够扫,但天界?你以什么名义扫描天界的地盘?你在天界有声望吗你?” 谢非言沉默片刻,道:“有。” “哈?” “无悲仙君——以这个名义,去将天界的一切,呈现在我面前。” 无悲仙君? 系统先是一愣,而后一惊。 无悲仙君,那不就是曾经同悲岛的主人吗? 无数年前,无悲剑君飞升前将自己的剑意从天上掷下,在人间化作一座同悲岛,也被无数剑修奉为圣地。 而如今,宿主让它以无悲仙君的名义去扫描天界的情况? 这可行吗? 这可能吗?! 谢非言催促:“动作快!” 系统硬着头皮,连上天道,并不是很抱希望地递上通关名牌。 但下一刻,系统竟得到了天道的回应。 虚像生成,人间界与天界的一切,就此在谢非言面前徐徐展开。 第140章 十万火急 随着二界的全息投影在谢非言面前徐徐展开, 谢非言率先抓来了人间界的投影,想要看看如今的人间界如何了,然而事情似乎坏得超乎想象。 只见苍茫大地上, 万物凋敝。 极凌冽的寒意冷气席卷世界,带走了大地上的温度,而不安躁动的灵力则卷动着土地, 让原本耸立的高山化作谷地, 大海淹没城市,海底升出海面。 这一切的一切,都如同世界末日! 而这无垠的、曾经养育过无数人的土地上, 除了零散的修士门派之外, 竟再见不到一个活人! 谢非言心中凉了半截, 脑中几乎有一瞬间全然空白。而当他缓缓回神后,他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不能叫沈辞镜得知这一切。 ——若沈辞镜知晓了人间界因他与青霄的争斗而落得这等地步, 若他知道了他与青霄的此番争斗害死了人间的万万生灵,日后沈辞镜还如何活得下去? 谢非言知道,此刻的他于情于理都应当忧心这个人间界和这亿万生灵才对, 可事实上……可他却…… 人间很重要,但沈辞镜也很重要。 若是可以选择, 谢非言并不介意舍身去化解这个杀劫,救下这个人间。而若他舍身也救不下这个人间,那谢非言也不会为此感到遗憾,因他能做的都做了,他问心无愧。 ……可沈辞镜不可以。 沈辞镜不能死。 唯有沈辞镜, 唯有这一人, 是谢非言无论如何都想要留下的人。 所以……所以他宁可让沈辞镜以为是他谢非言毁了这个人间! 这一刻, 谢非言思绪开始混乱,眼中几乎有凶光闪过。 但他迅速回神,压下了那些过于繁杂冰冷和孤注一掷的念头。他开始思考另一件事:为什么沈辞镜会这样同青霄打起来?难道沈辞镜不知道两个大乘修士的竭力死战,极有可能引发大难,继而毁掉人间吗? 不,沈辞镜定然知道的。 但他还是这样做了,为何? 除非—— 谢非言再度回神,细细打量人间。 而这一回,在他有目的地审视下,他很快发现了人间某些不正常的地方。 此刻,谢非言令整个人间界都化作一颗巨大的球体,投影在他的视界中,而当他目光穿过云层与海啸,落在静海幽地的千荡山附近时,他却发现千荡山附近的千荡山城空无一人,任由厚重冰层肆无忌惮地层层覆盖。 谢非言当即就发觉了不对。 这千荡山城的前身是广陵城。之后,在它数次重建未果后,谢非言干脆将这城市整个抓来静海幽地,自己上手重建,后又花了百年时间来经营,这才令这山城蓬勃发展、蒸蒸日上。虽然在这之后,他又消失了两百余年,但无论是陆乘舟也好梦观澜也好,应当都会将这山城好好建设下去的,万没有弃之不顾的道理,更不该令这座城市化作空城才对! 想到这里,谢非言观察得更加仔细了,于是他很快发现了山城之下,竟还有着一大块阴影部分。 “这是什么?”谢非言指着阴影问道。 系统答:“地下部分呗。你把观察模式改为透视模式就能看到了。” 谢非言依言切换了模式,于是下一刻,一个出乎意料的世界出现在了谢非言眼中。 · 今天,已经是玉清仙尊和曾经的青霄仙尊交手的第三天了,也是陆乘舟率领千荡山城的众人躲进地下城的第三天。 陆乘舟是千荡山城的城主,这么些年来一直都是。无论是那位魔尊大人还在的时候,还是他消失后被玉清仙尊接管的这两百年多来,他一直都是城主,而且下头也从没有人想过要篡位——陆乘舟觉得,这很可能不是因为他头顶上还有两位老大的强势镇压,而是所有人都看出了“城主”其实就是个钱少事多苦逼忙碌压根没有什么假期的职业。 陆乘舟头顶上代理魔尊职务的BOSS共有两位。 其中的一位,自然是魔尊大人唯一的徒弟梦观澜,千荡山城的少主。这位少主很有出息,早早外出去了沧浪大陆创业,重建了圣火宫,只时不时回来看看,指明一下千荡山城接下来建设的大概方向、交流一下城镇建设和规划之类的事而已。事业心满满,每天不是在建设就是在指挥建设或者是走在建设的路上,让陆乘舟这个咸鱼压力很大。 而至于另一位,则魔尊大人传说中的道侣,玉清仙尊。也不知是从哪儿开始传出的消息,说仙尊魔尊这两位好像还曾经在哪儿拜过堂,是非常合法合规的道侣,只是大家都不知道而已。陆乘舟最初还当这话纯然扯淡,可没想到在当年魔尊突然消失后,玉清仙尊这位绯闻男主便特别理直气壮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接手了乱成一片的千荡山城。 那时的玉清仙尊也不知为什么,一点儿都不平静,带着满身煞气冲进千荡山城,一巴掌拍碎了半个市政厅,放言谁在这关头跟他捣乱就剁碎谁,说好剁成一百零八片就绝不会多削一片! 瞧瞧这话,都让人快要分不清到底谁是仙尊谁是魔尊了。 但既然是夫妻档,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陆乘舟也不过是个为千荡山城打工的人而已。不过陆乘舟倒是好奇过一个问题:听说这二位曾经拜过堂,那他们当时谁是“夫”谁是“妻”? 陆乘舟看了眼道门第一美人玉清仙尊,不敢开这个口,怕自己被剁成那唯一的一个一百零九片。 总之,在陆乘舟看似波澜起伏实则死水无波的社畜生涯中,他一直兢兢业业地当着他的城主,不做妖,不旷工,不休假,全心全意地为了建设千荡山城而奋斗,偶尔也会加班加点给突发奇想的代理BOSS建设点新奇玩意儿,比如说地下城。 最初提出地下城这个概念的人,是梦观澜。那时候梦观澜正跟陆乘舟讨论到城镇的避难措施的“极端天气”部分,于是顺口提了一句地下城,后又因为操作困难且没有必要,又被二人弃下。 但陆乘舟没想到的是,下一次几人开会交流时,玉清仙尊竟然又提出了地下城这个概念,并且比之前陆乘舟梦观澜二人随口一提的城市规划更为完善,更为庞大。 在这位玉清仙尊的计划中,千荡山城接下来的一百年时间,需要全力建设地下城市,不但要让地面上的人们可以在极端情况下紧急进入地下城避难,并且能让人们在地面持续荒芜、无法维系日常生活的时候,直接在地下进行正常的生产活动。简而言之,在地下创造一个第二世界。 陆乘舟一听就明白了:这位玉清仙尊,怕不是看他当了太久城主不顺眼了,想要搞死他了。 在地下再造一个人间? 这可能吗? 这不可能啊! 陆乘舟当时简直想要在玉清仙尊面前以死明志,但面对煞气越来越重、越来越像是欲求不满的玉清仙尊时,他怂了。 “好的仙尊大人,保证完成任务。” 陆乘舟露出社畜的微笑送走玉清仙尊,然后回头就给了自己两巴掌:你就不能争点气来个以死明志吗?! 呜……但这也不能怪他,都是这位第一美人气势太吓人了…… 总之,在方案提出的近一百年后,在陆乘舟呕心沥血的思考下,在整个归元宗的无私支持下,陆乘舟在把自己抓成秃头前,终于跟梦观澜合力拿出了一个可行方案,并且得到了玉清仙尊的点头同意。 在这之后,这个方案被迅速采用,在静海幽地与沧浪大陆两地极快推行,一座座地下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建设了起来,甚至还干扰到了地上城市的正常建设。 那时候,陆乘舟还不太明白这样做的理由,觉得这位仙尊大人莫不是太闲了没事找事。 可没想到在地下城建成的十年后的现在,当第一缕冰雪凝成的剑气从天上幽幽飘下时,陆乘舟头皮发麻,瞬间就明白了这位仙尊大人这么多年来到底在准备什么。 陆乘舟当机立断,将静海幽地上的所有人都迁入了地下城,并且第一时间将消息通知给了沧浪大陆的归元宗和梦观澜等人。 而就在千荡山城的众人开始迁移时,连那些平日里在静海幽地打洞、叫嚣着“绝不跟你们千荡山的人同流合污”的魔修们,也在这时夹着尾巴,扛着家当,灰溜溜地过来求收留。 陆乘舟没有跟这些人计较的意思,火急火燎地将这些人全都踢进地下城后,立即关闭了地面通道,满头冷汗地固守地下。 这一幕,在往日里千荡山城的众人其实已经演练了很多遍了,所以哪怕一切来得这样突然,但众人情绪还算平静,一切事务进行得有条不紊。但就算如此,当陆乘舟将所有人迁入地下城后,坐在地下城的城主办公室里后,依然忍不住在背后渗出了冷汗,心中没底。 此刻,在天上打起来的二人,一个是现任仙尊玉清仙尊,一个则是前任仙尊青霄。 他们二人,一个是冰系的剑修,当年才不过元婴期就能一剑冰封大半海面,一个是金土双系的术修,挥手间就能平地起高山,沧海化桑田。这样的两个人,突然在九霄之上大打出手……最后的结局会如何? 而人间的结局又会如何?! 陆乘舟不敢想象,难以想象。 他坐立不安,只能频繁与梦观澜和坐镇沧浪大陆众地下城的修士不停传讯,试图得到心灵的慰藉。 可就在迁入地下城的第三天,无数传讯不约而同地通过法术送到陆乘舟手中。 而这些传讯都表达了同一个意思:作为三小界中的无色/界,在玉清仙尊和前青霄仙尊交手的第二天开始频繁出现异动,如今已经有了破界而出、落入人间的迹象。现在人间界中的大部分实力过得去的修士都赶去了界点,试图找到撑起无色/界的办法,所以人间的各个地下城以及地下城的种种事务,只能拜托陆乘舟统一处理。 这一刻,陆乘舟头皮发麻,冷汗涔涔。 无色/界即将破界,落入人间? 坐镇地下城的大半修士都离开了地下城,去往了界点? 如今所有的地下城都委托他来管理? 为何会这样? 他……他陆乘舟又如何能做到这样的事?! 陆乘舟脑袋里一团乱麻,眼前发黑,恨不得晕死过去。 而就在这一刻,一个非常不识趣的声音还响了起来,带着一团不合时宜的狂喜冲了过来。 “大人!城主大人!!你快出来看啊!他回来了……他……大人他,回来了!!” “吵吵嚷嚷的,像什么话?!谁回来了?!” 陆乘舟压力山大,这一刻暴躁得恨不得跳起来先砍死自己再砍死别人。 而这些年一直在他身旁伺候的小丫头绿意则在这一刻冲进门,一把拽起陆乘舟,用蛮力就把他拖出了办公室。 “城主大人!你看呀!” 陆乘舟定睛一看,一个从没想过的人愕然映入眼中。 他的表情在这一刻化作空白,而后又逐渐回神,浮出狂喜。 “魔尊大人!你可算回来了!!!” 陆乘舟冲到谢非言面前,一个滑跪抱住谢非言大腿,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 “十万火急!十万火急啊!” 第141章 最后一天 “……如今无色.界的界点偏斜, 我等如何是好?” “……唯有将其拒之界外……” “……一人之力如何承载一界之重?万万不可……” “……或许将其封印也是个办法……” “……但这界点已经偏斜,我们哪怕是想要封印,也无处下手啊!” “……就直接在无色.界破界而入的那一瞬间将其击碎好了!” “……何等糊涂!那些妖魔难道就不算生灵了吗?破界而入也非他们所愿, 你这样做法与直接害死那万万生灵有何区别?” “……正是如此, 更何况那亿万生灵死去而造成的业力,又有谁能承受下来?” “……聒噪, 那你们倒是说说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这, 我觉得还是要从长计议……” “……” 纷乱的声音中,宋执安走了出来,目光在九霄上久久定格。 这雪,已经下了三天了。 而那狂乱肆虐的灵气,也已经在九霄上飘了三天。此时此刻,所有人都不敢离开地面百丈之处, 唯恐受到天上那两位仙尊交手的半点波及, 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也还好无色.界的入口在海面之下, 他们此刻还能够站在海面上为了无色.界一事争论,否则若换做梦界的话, 他们恐怕就真的无计可施了。 但就算如此,众修士在这里争执了近一天后也没能得出什么有用结论。而宋执安心中萦绕着的不安,也难以对外人道。 没一会儿, 有人轻轻走了过来。 她没有掩饰自己的脚步声, 所以宋执安远远听着便认出了这脚步声的主人。 宋执安抹了把脸,强撑着笑意就要转头, 但身后的梦观澜却按住了他的肩,没叫他转过身来。 “何必如此?担心自己的师父并不是值得惭愧的事。”梦观澜平淡的声音中有着令人信服的镇定与安慰, “玉清真人御领道门, 修为深不可测, 而青霄曾为仙尊多年,底蕴深厚。他们二者,各有所长,此次交手,外人难定输赢,你会担忧也是正常,又何必为此番心情感到惭愧。” 宋执安的脸不知不觉垮了下来,深深叹息:“对不起,我的确应该……可我只是……” 对于他师父玉清仙尊与上一任仙尊青霄的交手,宋执安心中有着深深的担忧。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好像他的记忆里存在着什么令他疯狂不安的一幕,一次次地向他暗示着一些非常不妙的东西……但他偏偏就是想不起来。 ——难道是错觉吗? 还是因为他从小听着青霄仙尊的事迹长大、入道、修行,以致于他心中对青霄仙尊存在着过分敬畏的缘故吗?! 宋执安答不上来。 而身后,梦观澜话锋一转,道:“不过你也大可放宽心,玉清真人为了此次交手,已经准备了无数年,只看那些地下城便知晓,玉清仙尊的每个行动都是深思熟虑,而非是因为一时意气,所以你也该对你的师父多些信心才是。” 宋执安苦笑一声,还没回答,便听身后人一叹:“而且,好歹你还知晓自己的师父在做什么,但我却……” 宋执安说不出话了。 那位天上掉下来的魔尊大人——他好兄弟梦观澜的师父,他父亲的旧友,以及他师父突然冒出的道侣——迄今为止已经消失两百多年了。 当年,在突然得知了自己师父还有一位道侣,以及那位道侣的真实身份,还有对方被圣云禅院带走的现状时,宋执安是很懵的。在他当时的设想中,他以为自己将会成为道佛大战的见证人,成为千百年后“冲冠一怒为蓝颜”的传说组成之一,毕竟他师父性格向来强硬,万不会令自己的道侣受控于他人之手。可宋执安没有想到,他师父虽然去了圣云禅院,但却并未大闹人间佛国,而是在外苦苦等待了两百多年。 宋执安曾问过那位玉清真人到底在等待着什么,也问他为什么没有硬闯。 那时候玉清真人的神态,宋执安至今无法理解。 “该做的事我都做过了,他若愿意见我,他自会出来的……”玉清真人这样回答。 宋执安皱眉,困惑发问:“师父你……难道还做了什么?” 除了在佛国之外等待,难道玉清真人还做过什么别的事吗? 但玉清真人没再回答。 如今再想,宋执安觉得,自己心中那说不上来的隐忧,很可能正是因为这样的一句话,和玉清真人当时的神情。 可这又究竟代表着什么呢? 宋执安想不出来,只能长叹一口气,由衷说道:“真希望那位魔尊大人也在这里。” “我也这样想。” 如果是那位魔尊大人,一定会比他们更有办法吧? 无论是对天上的那场争斗也好,还是对如今人间界的情况也好。 宋执安收拾好了心情,转身来看梦观澜:“他们还没吵出结果吗?” 如今,无色.界正在向着人间界倾塌,无数门派无数修士都齐聚于界门处,争执不休,但却迟迟想不到解决之法,或者说想到的解决之法都有巨大隐患,以致于无人敢做,也无人敢出这个头。 若是给众人更多时间,他们或许也能想到两全齐美的办法,或是找到无色.界紊乱的界点,将其成功封印在人间界外,但如今……时间紧迫。 此刻,摆在众人面前的其实只有两个办法。 第一个办法,便是在无色.界落入人间界的那最脆弱的一瞬间,用莫大的伟力将这一小世界整个击溃。这样一来,虽然散落的小世界将会化作无数陨石落入人间,但如今地面上九成以上的凡人都已经被迁入地下,所以人间界倒不会遭受太大损失,唯一遭受损失的只有无色.界中的亿万生灵,以及击溃小世界的那些人。 前者将会随着小世界的消失而失去性命,后者将会遭受无边业力的纠缠,自此之后,不但修行固步不前,就连气运都一落千丈,性命堪忧。 而第二个办法,听起来会更简单更平和一些,那就是在无色.界破界而入的那一刻以伟力将其激起的灵力潮汐圈在可控的范围之内,不叫其波及人间,使得这个小世界以一种更和缓的方式落入人间。 然而这其中却有另外三个问题:谁有这个本事承载这一界之重,将破界时激起的灵力圈住?而当无色.界落入人间后,人间界的质量变化很可能导致梦界也随之落下,到时侯众人又该如何?哪怕梦界不会受到影响,但在无色.界落入人间后,无色.界内的无数妖魔必将蜂拥而出,闯入人间,到了那时,人与妖之间又该如何相处? 此间种种,无一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每个决定所引发的连锁效应,以及后续的种种问题,没有任何一个修士有这个能力或是勇气承担下来。 而这,才是各修士争执不休的真正理由。 “还没有结果。”梦观澜微微一叹,道,“只可惜我这些年来耽于俗务,在修行之事上只是平平,否则也不需要仰仗这些人了。” 宋执安宽慰道:“你如今修行不过三百余年,就已经突破到了合.体期,这是无数人都难以做到的事了,怎算是平平?只能说劫难来得出人意料罢了。” 梦观澜淡淡说:“玉清真人修行不过两百年就已经堪破大乘,离天门只有一步之遥了。” 宋执安:“……” 如果跟他师父比,那在场众人谁不是“修为平平”? 宋执安再次叹气,与梦观澜并肩向着那些争执不休的修士们走去。 “最多再有一天,无色.界就将破界而入……我只希望大家能够早点下定决心。” “只不过,众人争吵的两个办法都算不上好,若是能找出无色.界紊乱的界点,成功将无色.界封印回原本的地方,才能算是真正的两全齐美。或许我应当去无色.界看一看,寻找破解之法。” 宋执安一惊:“可无色.界如今危险非常!你怎能在这时去无色.界?” 如今无色.界正在陨落,本就危险非常,更何况人间界的修士已经在犹豫着要不要将无色.界击毁了。若是众修士最后决定要毁去无色.界,而梦观澜那时又无法及时离开,那梦观澜的这番举动岂不是与自找死路无异?! 梦观澜平静道:“虽然危险,但只要有那么一点可能能够保住无色.界或人间界的亿万生灵,那么这一点冒险也是值得的。更何况,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不是我们就是他人,而既然他人不肯去,我去就是。” 宋执安面色难看极了:“不行,我不同意!” “我决定的事,不需要你同意。” “你!” 宋执安又气又急,眼见梦观澜就要一意孤行,脱队离开,顿时心中焦急,想也不想,一把抓住梦观澜的手:“等等!” 迎着梦观澜疑惑的目光,宋执安有片刻讷讷。 “你……你就算要去……也不要一人去……”说着,宋执安像是想明白了什么,急切道,“就像你说的那样,去无色.界也是个解决办法,我们多找一些人去无色.界就好,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量!” 梦观澜反手拽住宋执安,叹道:“何必如此,此法本就极难行通,不但对进入无色.界的修士修为有极高要求,更有极大丧命风险。” 在梦观澜看来,宋执安这时向众人提出这个提议,不过是自寻其辱,为难自己也为难他人。梦观澜甚至都已经想象到了宋执安提出这个提议后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肯开口回应的尴尬境况。梦观澜不忍宋执安陷入这样境地,也不忍破坏他的一片赤子之心,于是便干脆阻止了他。 “我只不过是想要验证自己的想法而已,没必要为此而将他人拖下水。” 梦观澜说着,转身离开:“放心吧。修行我这功法的人不会那样容易死的,你在人间等候就是。” 宋执安还要再说,梦观澜又道:“更何况,归元宗还需要你来主持,以你师叔季于渊之能,可是压不住你的师祖和那位风客卿。执安,莫要为了一时冲动而将大局置之不顾。” 宋执安呆在了原地,那一声带着叹息的“执安”从他耳畔拂过,让他心中漫出酸涩也漫出苦痛,滋味难言。 他眼睁睁看着梦观澜离开,神色数变,终于咬牙回头,回了归元宗。 之后,梦观澜独自潜入深海,凝视着海底漆黑漩涡,面色凝重。 如今,千荡山城有陆乘舟,她并不担心,而圣火宫她也在来这边之前就已经交给了值得信任的心腹,所以她思考了一下,发现没有再需要她忧心的事后,便果断投入漩涡。 可就在这一刻,一个人出现在她身旁,抓住了她的手,同她一块儿落入这漆黑漩涡。 “什——”梦观澜震惊回头,却见宋执安不知道何时来到了她身旁,用力抓紧了她的手。 梦观澜面色大变,厉声呵斥:“你怎么来了?快出去!” 她说着,就要将宋执安推出这漆黑漩涡。 但宋执安不但不退,反而用力抱紧了她。 “我不走!”宋执安大声喊道,“我知道你又要说大局,可大局需要那么多人,缺我一个也不少,但你需要我!你只有我!” 梦观澜一僵。 宋执安固执道:“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无色.界的,就算你赶我走,我也会追上来,哪怕是偷偷跟着你,我也一定要来!” 梦观澜无奈叹气,心中百味交杂:“你又何必如此?” “因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行了你不用再说了。” 梦观澜提着这个傻子,冲入了无色.界。 “凝神,护体,抓住我,莫要走失。” 海底,二人就此消失在了黑色漩涡之中。 而海面上,各修士还在争执不休。 第142章 两全其美 “……事到如今, 情况如此紧急,为何大家还要将时间空耗在毫无意义的争执上?还是要尽快下定决心才行!” “……你说的倒是容易,那你说说我们该下什么决心?” “……既然天下第一剑也在此地, 那我们就不妨以独一真人为首,合道门之力, 将无色.界击毁!这样一来, 我们也不必忧心日后妖魔入侵人间的事宜了。” 闹哄哄的人群纷纷看向了归元宗的方向, 目光在那位天下第一剑身上定格。 但还未等宫无一做出反应,归元宗的风客卿风近月便站了起来,面色难看地反对。 “此事万万不可!”风近月冷声道,“毁灭无色.界的决定,不但代表着我们将会毁灭这一界, 更是代表着我们将主动杀害这一界中的亿万生灵!且不说这番行事已入了魔道, 单说这杀害一界生灵的滔天杀孽就不是在场任何一人能够承当的——你我不行,宫长老自然也不行!” ——谁不行?你说谁不行?! 原本闭目冥想的宫无一蓦然皱眉。 本不打算理会风近月的他,在听到风近月信誓旦旦的话后心生不爽, 撩起了一只眼皮。 “此言差矣。”宫无一无视了风近月又惊又怒的表情, 慢吞吞道, “不过是一界生灵性命带来的杀业罢了, 若当真到了不得不为的时刻, 我宫无一也不是孬种, 该上自然要上。” 宫无一这话说得耿直,将一群争得脸红脖子粗的修士都狠狠刺了刺。 没人会想要当孬种, 也不会有人承认自己是孬种, 但问题在于——又有谁会想要死呢? 有人讪讪不语, 但也有人说道:“既然如此, 那宫长老你不如就——” 风近月紧张低喝:“宫无一!这都什么时候了, 你还在这儿跟我犯浑?!” 宫无一谁都不理会,平静回答:“但我认为,此刻却还没有到那不得不为的时刻。” “但宫长老——” 宫无一打断他,冷道:“击毁一界,杀害亿万生灵,这本该是数种选择中的下下之选,然而你们却将它作为上上之选来讨论,为何?” “这样的念头,究竟是因为事情果真到不得不为的这一刻,还是你们偷偷藏了私心,想要省去日后可能会出现的人妖纷争,这才决定将妖魔干脆赶尽杀绝?简直可笑!照你们这般理论,为了日后不必费心操持丧葬,你们就应当在你们小辈出生时就直接将他们掐死才是!” 宫无一的话语毫不客气,辛辣近乎刻薄。 风近月听得好笑,只觉得这老小孩儿越活越有意思了,就连嘲讽别人都能说得这样有趣。 但这话落在他人耳中却是难听至极。 “是啊,正因为我们怜悯凡人,这才不忍心看到妖魔肆虐人间的景象。从这一点来说,我们又哪里比得上天下第一宗的魄力?”有人阴阳怪气,直接戳了归元宗的肺管子。 世人都知晓,当归元宗宗主还是归虚子道人时,曾干出过主动将妖魔放入人间,而后自导自演剿灭妖魔的把戏,可谓是丧心病狂。 虽然这样的事被现任归元宗宗主季于渊揭发,并且其始作俑者也被玉清真人擒住,压去了镇魔塔,永世不得离开,但归元宗的地位也因为此事一落千丈,再称不上什么“天下第一宗”了,与艰难支撑的白玉京可谓是难兄难弟。 如今,现场气氛本就紧张,归元宗也向来以此为耻,因此在听到这人阴阳怪气地戳肺管后,归元宗的人瞬间就炸了。 “你什么意思?!” “你胡咧咧些什么玩意儿?!” “小人才在背后指桑骂槐,你若真有本事,跳出来咱们划下道来比划比划?!” 归元宗众人群情激愤。 但对面那修士也不是没有宗门支撑的,因此这会儿他们也都跳了出来,指着对方开始怒骂。 “什么叫胡咧咧?你们归元宗敢做不敢当吗?!” “我师弟什么意思你们听不出来?耳朵不好还是脑子不好?!” “刚刚谁说的要比划比划?来来来,都出来一步,谁怕了谁是孙子!” 眼看一场情况紧迫的讨论就要变成两个宗门弟子的大型互殴现场,而他宗的弟子也让出一块空地,像是观猴一般,直叫归元宗现任宗主季于渊太阳穴突突直跳。 “够了!都闭嘴,这像什么样子?!”季于渊果断打断,厉声呵斥:“如今大难当前,你们好歹也都是元婴期以上的修士真人,而这就是你们对待危机的态度吗?!” 将这些人都震住后,季于渊直接望向了宫无一,诚恳道:“敢问宫长老可有高见?如今大难当前,还请长老不吝赐教。” 宫无一扫视了众人一眼,那来自天下第一剑的威望令他轻而易举压服众人,让一些原本心怀不满的人慢慢低下头,将那些抱怨尽数吞下。 宫无一缓缓道:“你们争执不休,为的不过是两个理由——做不到,担不下。但你们做不到的,老夫做得到,你们担不住的东西,老夫担得住,所以你们不妨放开胆子,去想一个更好的办法!” “可是……可是我们便是想不出了……”有人讷讷应声。 宫无一道:“既然你们想不出,那不妨听听我的想法好了。” “什么想法?” “令小世界归于小世界。” “何意?” 宫无一皱眉,不满这群人的蠢瓜脑袋,张嘴想要解释。 但就在这一刻,另一个声音响起: “宫长老的意思是,令将无色.界引入梦界,使得二界合二为一!” 这句话一出,众人皆是失色,脑中空白一片,几乎有些回不过神来。 而当他们终于反应过来后,他们则纷纷摇头,发出了不赞同的声音。 “此事万万不可,宫长老,还请三思!” “令小世界归于小世界,此番话说来简单,做来却是千难万难啊!” “小世界与小世界也是不同的,更别说将两个世界合二为一……宫长老,你还是太想当然了。” 面对这此起彼伏的反对声,宫无一却反常地没有开口喷人,而是直勾勾地看着众人的身后,面色愕然,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能的事,又或是看到了不可能的人。 有人注意到了宫无一的反常,也想起了方才搭话那人的陌生声音,于是纷纷回头,顺着宫无一的目光望去。 只见在众人的视线尽头,一个披发赤足,身穿素白僧衣的年轻人走了过来。 他的模样是英俊又亲切的,却又像是浮在朦胧的梦中。 若有人随意一瞧,会发现来人融合了世上任何一个人的特征,如同每个人身旁最亲近的那种人,或温和诚恳,或圆滑世故,或骄纵傲慢,或无声木讷,让人下意识生出好感;但若再用心一些仔细打量,就会发现他谁都不像,甚至于在多看两眼后连记忆都开始模糊,连对方长什么模样都逐渐遗忘了,明显是脑中记忆受到了人为干扰。 ——只这一个照面,来人就给众人留下了深刻的模糊印象。 无论是刚刚步入元婴的修士也好,还是最近才出关的那些老怪物们也好,他们竟都看不清这人的来历,摸不清这人的底细,不由暗暗提起心思,目光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在心中戒备不已。 而随着这些人的戒备,紧张的气氛在空气中蔓延。前头那些发出反对声音的人,此刻也被这气氛感染,视线移动,望向了这白衣僧人,震惊失语,心生警戒。 众人的目光随他移动,众人的声音因他沉默。 他一路向前,所经之处,如同分海,最后,当他走过这一片坦途,站在众人面前微笑时,他声音平静,却又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我非常赞同宫长老的提议——令小世界归于小世界,此事再好不过,乃是真正的两全其美之举。若此刻妖族众人也在场的话,恐怕也会赞同吧。” 来人的姿态是这样风雅,话语间的态度是这样平易近人。 他虽然穿着僧人的衣袍,却没有佛珠,也不像僧人,倒像是某位名士。而当他微笑起来时,更有一种时间沉淀下来的风姿神韵自然流露,叫在场的诸多女修几乎瞬间就醉了。 但他神秘的来历和神秘的功法却叫众人怎么都放不下心来。 “你是何人?!”有人这样喝问,“为何这般遮遮掩掩地来?!” 来人也不气恼,平和道:“我的姓名从未遮掩,大家其实都曾听过,只不过因你们很少见到我,这才认不出我罢了。” 有人忍不住为这般自大的言论皱起眉头。 “敢问阁下高名?!” “谢非言。” “谢非言?”有人一时间竟没想起来。 于是他微微笑着,道:“没错,正是谢非言。你们感到陌生也不奇怪,毕竟你们向来称我为魔尊。” ——魔尊? 在来人平静的叙述中,众人呼吸骤然停滞,于一片死寂的骇然中,终于想起了这个姓名指向的身份。 谢非言。 魔尊,谢非言! 这一刻,众人哑然失声。 第143章 一场闹剧 谢非言没有理会这各异的视线, 转向宫无一,道:“既然宫长老提出了这个提议,那么宫长老心中可有章程?” 这时, 宫长老也逐渐回了神。 他深深看了谢非言一眼,道:“并无, 老夫只负责出力, 而至于动脑的事, 则要靠你们这些小辈了。” 看到谢非言的宫无一,此刻心情并不太好,这从他的自称就可以听出。不过说来也是,不管是换做哪个做师父的,当看到自己哪哪儿都出色的弟子咬牙吊死在一棵树上两百年都不挪窝时, 都难免气恼。 哦,错了, 不是两百年,是三百多年!是从他还以为这两人只是“好兄弟”的时候就开始了! 想到这里,宫无一更气恼了。 谢非言无奈一笑, 转向众人:“那么大家心中可有章程?” 众人面面相觑, 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魔尊心情复杂极了, 既有琢磨着他目的的,也有琢磨着他绯闻的。 但最后,在倾天之祸的迫近下, 众修士还是勉强拉回了各异的心思, 道:“这事万万不可。” “为何?” “无色.界与梦界的确依托于人间界不错, 但魔尊可知晓无色.界与梦界有多远?” 如果说天地人三界, 可类比于地球月亮太阳这样实际存在的东西的话, 那么无色.界、梦界、神界这三个小世界, 则是不存在于物质界的地方。 这样的三个世界,比较像是异维度空间,虽然它们都与人间界相连、都在人间界有一个出口,但它们彼此之间却没有直接联系,二者之间的距离更是遥远得难以想象。 若是对此举做一个类比,那就是一个人在从书坊内同时买到风月先生和梦玉先生的书后,想要令风月先生书世界里的人物出现在梦语先生的书世界里一样,对外人来说是既是不可思议的,也是难以想象的,所以宫无一想要将无色.界投入梦界的提议才遭到了众人的强烈反对。 但对谢非言来说,这个举动却并非真的那么难以想象。 谢非言道:“我虽然不知无色.界与梦界有多远,但我却知道无色.界终将会落入人间,而恰好,人间也有着向梦界的通道。” 众人皆是色变。 “难道你想要等到无色.界落入人间后,再将它托去天上,投入梦界?你可知晓一界之重绝非一人能够承当?!” 谢非言不紧不慢:“所以你们不也在这里吗?难道说你们只准备在一旁动动嘴就罢了?” 众人答不上话了。 谢非言又道:“更何况,无色.界落入人间界,此乃关系两界的大事,万没有由我们人间界修士独自出力独自决定的道理,所以此事还要与无色.界的各位族长共同商议齐心协力才行。” 有人又道:“但这一来一回,岂不是会耗去很多时间?” “如今无色.界正在向人间界靠近,其通道也不必像以往那样需要半年才能走过了。” “那……那些妖族会同意吗?” 谢非言微笑:“诸位意图击碎无色.界的时候,倒是没考虑过这些妖族的感受,如今与妖族同心协力时,反倒在意起了他们的意见么?” 那人讪讪不说话了。 于是下一个人继续提出问题:“宫长老与魔尊的提议若是能成,的确是两全其美之事。”他先是语气和缓地肯定了这个提议,“可就算我们成功与妖族的各个族长达成统一意见,也成功托起了无色.界,可我们又如何保证无色.界能够安然落入梦界中?若我们拿不出一个保护无色.界的章程、无法令无色.界安全破开梦界的壁障平安降落,那么那些妖族恐怕会生出二心,宁可无色.界落入人间,甚至暗地里与我们做对也未可知。” 谢非言道:“这位长老的担忧很有道理,不过也不必太过忧心。梦界的护界壁障虽然强韧,但若梦界之主肯与我们合作,点头接纳无色.界,那么想来无色.界破界之时不会遇到太大阻碍。而恰好,我与梦界之主有过一段交情,想来他也并不介意让自己的世界里多出一些生气。” 旁人听得几乎要呆住了:“梦界之主?那梦界……何时竟有了主人?!” 谢非言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他环顾四周,朗声道:“如今大家可还有其它问题?” 众人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或许其中还有人不服谢非言魔尊的身份,或许还有些人心中暗藏鬼胎,或许有些人其实并不乐意接受这般麻烦的办法甚至不乐意掺合到这件事里来! 然而在“大义”与谢非言犹如实质的目光下,他们纷纷低下头。 “并无问题。” “愿为魔尊马首是瞻。” 谢非言将这些人的表情与心思尽收眼底,心中并无波澜。 这么多年来,他看过了那么多人与事,人性的崇高与卑劣,他都见过,如今又怎么会为了这点小事而动容? 更何况在无色.界破界而入的这点小事之下,还有登天台甚至是天地大劫这柄刀悬于众人头上,所以谢非言并不觉得有同这些人争辩争吵的必要。 于是他目光扫过,见众人至少口头上服了他后,便开口分配起了任务:“如今大劫当前,大家要团结一致,赶紧行动起来才好。关于与梦界之主沟通联络之事,我可以前去,但与妖族各族长的联系,还得仰仗各位——敢问如今可有哪些同道自愿前往?” 一些人看了看众人,站了出来。 “我等愿去。” 谢非言看着这些人,微微颌首,然后将一些修为不够的修士劝离。毕竟此番去往无色.界的路途遥远危险,修为必须要合.体期及以上,而会面各妖族族长说服他们合作的任务,又克制了天生口舌笨拙的人,于是,在经过谢非言的迅速排除后,愿主动前往无色.界的修士中,便只剩下寥寥三人。 谢非言眉头微皱,扫视众人一圈,淡淡道:“此番行动,需要大家动作迅捷、分头行动。无色.界提得上名号的妖族族长共有九人,所以目前还差六人,可还有哪位同道愿前往无色.界?” 犹豫了一下,又有数人站出。 风近月看了宫无一一眼,也加入了进去,宫无一皱了皱眉,也说愿意前往。 谢非言扫过众人,排除了一些不善言辞的人,也将宫无一留在人间坐镇后,只留下了四人。 他看着这七人,眉头微皱,提高了音量:“还差最后二人,可还有哪位同道愿去往无色.界吗?” 但这时,已经再无人站出了。 谢非言心中有些烦躁,下意识想要去摸那佛珠,但他很快想起自己的佛珠已经被那人扯断了。 于是他心中一软,按捺下不满与烦躁,提高音量,又说了两遍。 但下方依然无人回应。 谢非言目光越发冰冷,一边忍不住想要开口嘲讽这群正道诸人,一边又暗自警告自己不要在这关头多生事端。 而就在这时,有人迟疑道:“我好像看到圣火宫宫主与静慈真人去了海眼,似乎是往无色.界去了。” 谢非言在人间逗留的时间不长,倒是不知道静慈真人是什么人,但圣火宫宫主? 那不是他的徒儿梦观澜吗?! 他们怎么会—— 谢非言瞬间想明白了什么,目光一寒。 而下头,还有人火上浇油。 “既然圣火宫宫主与静慈真人都去了无□□,那人数上就是正好了。”这人像是松了口气,道,“这样一来,我们便只需要在人间界等待就是。” “不过这位宫主和静慈真人还是太过任性妄为了,竟自行去了无色.界,若非魔尊想到了这样的办法,恐怕这会儿我们已经开始准备击碎无色.界的事了,到了那时,他们若还留在无色.界,岂非是白白送了性命?” “但此番还好,他们好歹还是做了有用之事。” 谢非言心中隐隐翻出了怒气,脸色越发冷了。 季于渊并未察觉谢非言的怒气,只下意识感到不太好,出言打断这些人,沉声道:“梦宫主与静慈真人的确去了无色.界,不过他们二人是为了寻找界点、寻找封印无色.界的办法去的,此刻还不知身在何处,怕是帮不上大家的忙,所以还是得需要诸位同道的相助才是。” 有人不满这接二连三的催促,道:“季宗主这样热心肠,怎的不见季宗主自告奋勇?” 季于渊叹了口气:“若我能去,我自然义不容辞。” 季于渊这些年作为归元宗宗主,一直劳于俗务,再加上他自身的资质也并不惊人,因此现在的修为只挂在分神期的门槛上罢了,连合.体期的边都没摸到,所以在看到谢非言第一轮劝退的人后,他便没有上前。 这的确是硬实力的问题,那人闭了嘴。 但另一个声音又说道:“季宗主去不了,难道宫长老也去不了吗?宫长老本就是天下第一剑,怎的在此刻止步不前?更何况无色.界的倾塌跟玉清真人也脱不了干系,那宫长老作为玉清真人的师父,难道不该做点表示吗?!” 随着这句话说了出来,气氛便逐渐改变了。 “没错,我也奇怪,好好的,仙尊他怎的突然同青霄打了起来?” “我也这么想。青霄他虽然曾经作恶,但这么多年来,他也洗心革面,一直安分待在西域,从不作乱,仙尊和他到底是有什么过节,才会……” “大概还是仙尊大人太年轻了吧,受不了世上还有另一个仙尊的存在?” “宫长老可知晓其中内情?” “没错,宫长老应该知道吧?毕竟宫长老是仙尊的师父,其中内情总比我们这些外人清楚。” “如今我们会面临这样的窘迫境况,全都因那两位在九霄交手的缘故,宫长老你作为仙尊的师父,难道不应该给我们一个说法吗?” “……” 也不知是谁带动的话语和气氛,不知不觉中,众人竟从无色.界上转移了话题,开始声讨起了玉清真人和宫无一,甚至那些原本自愿千万无色.界的人都生出了狐疑,很有一种不给说法就不合作的样子。 季于渊眉头紧皱,感到了不妙,想要扭转这样的气氛和舆论。 然而季于渊到底没见过这般舆论狂潮,轻易就被淹没在声讨的人声中。 一旁,谢非言看着这形形色色的人,这些面容下藏着的各异心思,听着那或直言或隐晦的抱怨,脑中紧绷的理智终于断了弦。 这一刻,他骤然爆发出大笑,一声声震得四周灵力激荡! 在这样的大笑下,原本极端的低温和冰封的海面逐渐回温,火焰暗涌,乌云齐聚,雪白的天地不知不觉中暗了下来,一种极危险的气氛开始蔓延。 众人哑然,被这样的诡谲变化骇得面色数变,就连声讨的声音都渐渐消失了。 于是谢非言笑声终于停下,一双眼睛化作猩红,扯下了平易近人的表皮,露出了其下的滔天戾气。 “说啊,你们怎么不说了?!不是想要一个说法吗?不是想要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吗?为什么不说了?还是说只是这般程度你们就怕了?” 谢非言神色凶暴,如同亘古存在的凶兽,猩红目光扫过时,竟无一人敢同他对视! 他冷笑连连,猩红的眼珠像是滚动的火焰:“不说了?好,那便轮到我说了!” “既然你们要真相,要理由,要所有的一切,那我就将这一切统统告诉你们,只盼你们有这个能力承受这样的真相!” “来吧,让我想想该从哪里说罢……” 谢非言唇角露出冷酷笑意,目光扫过众人: “就从——你们修士的真相开始说起好了。” 第144章 天地杀劫 亿万年前, 天地初开,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沉为地,天地间还没有六界的划分, 神、妖、人三族共同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 然而在这三族中, 人族最为式微。若非人族繁衍的速度够快、生长期够短, 恐怕人族根本无法从艰难的远古时代存活下来。但尽管如此,人族依然无法忍受自己任人宰割的地位, 期盼自己能够像神族或妖族那样, 有着移山倒海之力, 或是有着日月齐辉之能。 后来,人族中有一智者观日月星辰、穷尽一生之力, 终于在暮年时从神族与妖族身上得到启发, 学习他们吞吐天地灵气以强化己身, 延长寿命, 最终成就超脱。而这一位, 就是人族史上第一个蜕去人身、与天同寿的炼气士, 后人称其为东华帝君。 之后,在成就超脱后,东华帝君便开了道场, 广收弟子,将自己的炼气术在人族中广泛传授了下去, 使得人族中人人皆有通天之力, 于是从这日起,人族地位终于转变, 正式与神族、妖族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然而, 东华帝君的炼气术虽然完美, 但在被数量极为庞大的人族使用后,却生出了极大缺陷,那就是对这方世界的灵力的过度摄取和滥用。可那时的人族并未注意到这一点,更何况积弱已久的人族早已被突然获得的巨大力量而蒙蔽双眼,野心越发膨胀,向着神族和妖族频频开战,因此在各个因素的推动和累积下,第一次天地杀劫来了。 天破了。 “这不可能!”第一次听到这般说法的修士失声惊道,“当年天塌,分明是因为天柱倾倒之故,而天柱的倾倒则是因为妖王焦溪的失手!如今照你说来,倒成了人族的过错,可这又怎么可能?!” 当年,三族大战令天柱倾倒的灾祸,哪怕是人族的三岁小儿都曾听过,而此番大祸的来龙去脉,也早在口口相传的神话故事中说得一清二楚—— 万万年前,妖王焦溪与炼气士太一圣君争斗时失手推倒天柱,酿成大祸。妖王焦溪愧而自戕,神王枞赢炼石补天,然而此番灾祸的影响到底不是那样容易消弭的,因此在这之后,东华帝君、神王枞赢,以及新任妖王在经过数天商议,终于决定将三族分开,各自生活。 这就是在人间流传的故事。 而到了修士中,这个故事还有后续。 当年,虽东华帝君、神王枞赢,以及新任妖王决定将三族分开,但天地终有穷尽,只要三族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就注定会碰面,会生出冲突。可这个世界再受不了第二次天塌之祸了,因此为了彻底杜绝各族的争斗,三位大能便决定将这一方天地分为三界,即人间界、神界、无□□。 在人间界中,随着人族与炼气士的不断壮大增多,东华帝君经过思考后,决定为炼气士设下门槛,于是在九霄之上放置登天台,再在登天台之上再开一界,是为天界。自此之后,炼气士便被称为仙人,而那些踏上仙途、意欲登天的人,便是修士。 最初时,天界是依附于人间界的小世界,而神界、无色.界则与人间界同等大小。但随着神族和妖族的不断衰落,各界的重量也不断分离聚合,最终,随着梦界的自然成型,这一方世界也最终定格在三大界三小界的现状。 这是所有修士都知道的事。 但谢非言却是一笑:“那我问你,东华帝君为何设下登天台?” 那人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被众修士熟知的标准答案:“因为强大的力量若不历经艰险便能轻易获得,就会令人心生狂傲,从而行事放浪,最后酿成天塌的苦果。” 谢非言嗤笑一声:“既然登天千难万难,那想要令仙人的数量壮大,岂非更应该令人间的修士增多?” 那人脱口而出:“但法不轻传。” 谢非言刨根问底:“为何不能轻传?” 那人额上渐有汗渍:“因为难以控制传人的心性与作为。我等修士,应当为人族为天地为大义负责,所以自然要为力量设下门槛。” “但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可能保证你收下的弟子一生绝不做恶?” “这、这如何能够做到?” “既然做不到,为何不将力量放归人间?若世上人人都是修士,那人人都将有自保之力,又哪里需要我们设下门槛、事事把关?” “可是,可是这——” “还是说你舍不得修士崇高的地位,一定要有凡人对你顶礼膜拜才甘愿?” “当然不是!” “那为什么你们要将入道的秘法牢牢攥在手中,不肯对他人放开半点?为什么你不广收门徒,令世人都学习你们门派的心法,将你们门派的功法传遍人间?” 那人满头冷汗,终于大喊出声:“因为这毫无用处!” 谢非言冷笑:“为何毫无用处?” “因为人间的灵力与资源终有穷尽,若人人都踏上道途,那么结果只会是人人都不得飞升!” 这一刻,天地间失去了声音。 良久,随着谢非言一声嗤笑打破死寂,这人的冷汗终于涔涔而下。 此刻,真相终于撕下了最后一层华美外衣,露出了其不堪的内里。 天地间的资源与灵力,是一个固定的数额。它们在世界中游离,看似并不重要,却维系着世间一切事物的正常运行。 然而随着炼气士的出现,随着大量资源被炼气士攫取、从公用转为私用,天地间各个细节的运转和维系也慢慢出现了变化,而当年天塌的祸事,与炼气士的急剧增加有着直接联系! 之后,东华帝君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于是趁着炼气士在大战中大量死伤的时刻,划出天人二界,设下登天台这个门槛,严格控制仙人的数量,延缓世界崩溃的时间,而这其中的理由,绝非是什么冠冕堂皇的“法不轻传”,而是与人间界的各修士门派如出一辙,不过是纯粹的利己罢了。 ——而人间界的修士们当真不明白这一切的真相吗? 他们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们真的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吗? 自然不是。 能够修炼到如今地步的修士,头脑、资质、机缘缺一不可,绝不是什么蠢人。可就是因为他们太聪明了,太知道什么选择对自己有利了,这才下意识拥护东华帝君的决定,上行下效,严格控制人间修士的数量。 “若有一天,天塌地陷,山河不再,世界毁于一旦,那么在场诸位务必要记住,你我皆为罪魁祸首,谁都逃不掉!而那位东华帝君,更是如此!”谢非言大笑出声,“不过大家也不必过分忧心,毕竟你们可能也等不到那一天了,因为天道早已预见了这一幕,于是在万万年前,就已经决定降下天地杀劫,而那应劫之人,正是青霄!” “什么?怎会如此?!” 这一刻,众人皆是色变。 “为何不会?!”谢非言扬声喝道,“如今地界早已倾塌,六道轮已毁,离崩溃只有一步之遥,你们说是也不是?” “当年青霄准备登仙,那就必将再度攫取世界的大量灵力,以塑己身。到了那时,本就摇摇欲坠的地界,必将灵力的急剧流失而彻底崩毁,你们认是不认?” “而若地界毁了,人间界、天界,以及另外的三个小世界,也必将遭受灭顶之难!到了那时,六界成空,世界重回混沌,无数生灵随之而亡,纵观天地,唯有灵力与天道而已,你们说是也不是?” “而这——这若不是天地杀劫,那什么才是?!” 谢非言的此番喝问,如同惊雷,将那些掩耳不听充耳不闻的事实灌入了他们耳中。 也是直到此刻,众人才明白事情原来竟已经走到了这等惊险地步! 就像谢非言说的那样,大家是知晓地界倾塌的事的,只是众人没有法子,于是便暂时按下了;而众修士对于成仙会攫取人间大量灵力的事也心中有底的,只是众人觉得事情还能继续拖延,于是暂时不去想它;甚至众修士对于天地杀劫也是隐约有所预感的,但又觉得这件事还算遥远,于是也暂时不去理会它…… 是的,这桩桩件件,都不是迫切逼近眼前的危机。 无论是谁都觉得,这些事都是可以拖下去的。 可他们忘了,世间的种种要事,本就牵一发而动全身,而这一切的危机,则全都系于一人一事,那就是青霄的登仙! 只要当年青霄成功登仙,那么天地杀劫便会在那一刻正式成型,呼啸而来,将这亿万年来所有生灵造就的杀业与恶业统统返还回去,令他们自食恶果,最终彻底消亡于天地间,化作虚无。 到了那时,天地重开,新的生灵再度孕育,但这一切的一切,却都与如今的各族无关了。 ——这就是天地杀劫! ——这就是天道最冷酷无情的清算! 众人听罢,无不冷汗涔涔。 “可是……可是青霄……不是被阻止了吗……”有人嗫嚅说道,心怀侥幸,“既然如此,想来这杀劫已经安然渡过了罢?” 第145章 天地同悲 “渡过了?”谢非言冷笑一声, “我且问你,这场杀劫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是将这些年被修士夺去的灵力尽数讨回! 众人心知肚明。 谢非言咄咄逼人:“而这场杀劫真正针对的人又是谁?” 是那些引来天塌之祸的炼气士,是那些端坐天界的仙人! 众人难以回答。 “而那些人得知这场杀劫后又将如何做?” 唯有摆脱这个世界, 携一身从世界中攫取而来的力量, 甩开其它五界, 举界飞升! 众人早有预料。 “而当这些人成功离开后, 天道又会如何应对?” 立即引发杀劫, 反扑人间, 将所有生灵彻底清算, 以挽回损失。 众人冷汗涔涔。 谢非言环视众人, 冷笑一声:“所以,如今你们明白了?!” ——这场杀劫, 避无可避。 若人间修士对此不做应对, 那么当天界的仙人们举界离开后,骤然流失绝大部分灵力的六界必将陷入混乱, 天界地界同时崩毁, 其它四界又如何独善其身?因此此番一动,杀劫便自然而然地来了,此乃天发杀机! 而若人间想要主动应对,则唯有斩仙这一条路, 令那些从远古时代就活下来的仙人、那些寄生在世界上千千万万年的炼气士将灵力重归天地。但这一条路, 又必将引发无数血腥,无数灾难。因此此番行动,杀劫同样避无可避, 此乃人发杀机! 作为人间界的修士, 若众人不想落于被动、不想被那些仙人当作弃卒, 唯有选择斩仙这一条路, 可是——斩仙? 他们这一群连登天台都摸不着的凡人修士,如何能够做到这样的事?! 更别说那些仙人地位尊崇,东华帝君是道祖一般的人物,太一圣君则是一代帝王,而其他的神君仙君也无不是活在传说中的人物,甚至还有些是如今各宗门祖宗辈的存在。对于这些人物,他们如何能生出对抗的心思?! 这一刻,众人面色惨败,像是看到了一切的终局。 但也有思绪清晰的人指出其中要点。 “可是这一切的都建立在天界的各位仙君的确准备抛弃人间、离开这方世界的前提上。只要他们不走,这场杀劫就还能再拖下去,我们也还有时间再想他法!”那人说道,“我们又如何能够相信你的一面之词,就此转头去敌视诸位仙君圣君?!” “不,拖不下去了。”有人脸色难看地应声,“无色.界将倾……此乃地发杀机。” 除非众人按照谢非言说的那样,将无色.界引入梦界内,否则不管众人怎样选择,必将再造万千杀业,为天地杀劫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说到这件事,有人便忍不住恼了:“所以在这般关头,玉清真人为何偏要与青霄争斗?” 若不是二人争斗,无色.界又怎会在这时候倾塌?!而他们又怎么会需要做出这样选择? 谢非言冷笑一声:“为何?自然是为了倾天台!” “倾天台?!”众人又是一阵愕然。 然而在前头天地杀劫的铺垫下,众多修士已经镇定太多,不会再为了这件事付出太多惊讶了。 不过为了最大限度地打消众修士对沈辞镜的不满,谢非言还是巧妙地将这番举动的理由嫁接了一番。 “就如同天界想要甩开人间、断尾求生一样,人间界也唯有在天界众仙离开前就主动摆脱天界这一条路,才能从这场天地杀劫中寻得一线生机!”谢非言说,“玉清真人此番推倒登天台的举动,正是想要乘天界众人不备,在对方还没有做好离开此方世界的准备的时候,主动切断天、人二界的联系,令此番天地的杀劫尽数应在天界众人身上,好保全人间界、保全其它五界的万万生灵罢了。怎奈何青霄贼心不死,到了这时依然一心想要登天,见到玉清真人的动作后便用尽手段干扰,最终才在九霄之上打了起来。追根究底,还是其贪婪太过、自负太过的缘故,倒不愧是此番大劫的应劫之人!” 谢非言三言两语,便抹去了沈辞镜此番举动的种种不利影响,并给沈辞镜冠以大义与慈悲之名,确保了今后不会有人能再以此为由,找他麻烦。 同时,谢非言也将种种黑锅推给青霄,将其彻底定为邪道,确保他日后哪怕留得性命,也绝无法在正道中混下去。 至此,谢非言已经彻底将舆论与形势逆转。 当谢非言目光巡视过面色各异的众人时,他相信自己只要再加一把火,就能让这些人彻底以他为首,成为他手中的刀,为他所用。 但偏偏就在这一刻,谢非言听到脑中警报大响。 这是他给系统设下的警戒线,只要天界出现异动,系统就会自动提示。 而如今,这警报竟然响了?! 谢非言心中一惊,在视界中展开天界地图。 只见此刻,天界灵力激荡,齐齐涌向了天门处。谢非言只消一眼,就看出应当是人正站在天门处准备开门。 ——最坏的情况终究还是发生了! 因沈辞镜与青霄在天门外激战三日,激荡的灵力终于引来了天门后的仙人的关注。可这样的关注偏偏是万万不可的,因天门一旦打开,天界众人必将知晓沈辞镜意欲推倒登天台的目的。他们不知道沈辞镜此举只是想要杜绝人间界灵力流逝的问题,但他们却知道随着登天台的推倒,天地杀劫必将尽数应在他们身上,所以他们必定会阻止沈辞镜,而天门的开启也必定会为沈辞镜引来杀身之祸! 谢非言心中一冷,血液都几乎因此冰洁。 而偏偏此刻有人还不肯认,固执说道:“我不信!这都是一面之词罢了!魔尊,哪怕你身为魔尊,也万不可说出这样的话来。天上的众位仙君,德高望重,哪怕被天道所敌视,却也是我们众修士的祖宗先辈,我们唯有尊崇崇敬而已。” “当年,正是因为他们披荆斩棘,艰难地为我们人族从神族妖族二者中谋出一条生路,这才有了我们人族的今日,才有了人间界的今日。可如今,你却说他们正打着独自逃亡、将天地杀劫甩给人间界的主意,甚至鼓动我们大家与先辈们做对,主动置他们于死地?!不可,不可,此举万万不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同意!” “若魔尊你不拿出证据来,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此番言论举动都是你魔道打击我们正道众人的手段而已,毕竟正魔不两立,你们这些魔头哪怕是与我们合作,也向来喜欢暗地里给我们使绊子。” 这样的话语,若是放在往常,谢非言有千百句话能说得这等脑袋决定屁股的蠢人哑口无言。 然而此时,谢非言目光紧盯着天门,心急如焚,身上一片冷一片热,再无法在人间呆下去了。 因此听到这番话后,谢非言狞笑一声:“你以为我是在劝导你们、告诉你们如何从天地杀劫中谋得生机吗?蠢蛋!我是在告诉你——若你想要找死,那就死远点!别碍了我的眼!” “你!” 那修士脸色大变。 然而谢非言已再没有理会他了。 只听谢非言骤然点燃一身狂焰,直冲九霄,而后大喝一声“无悲剑”,于是这一刹那,遥远的轰鸣在天边响起,如同龙蛇起陆,天塌地陷,紧接着,同悲岛上那存在了不知多少年的剑碑轰然碎裂,露出一柄模样古拙的剑来,飞越大半海域,落入谢非言手中,令所有人都看到了此剑身上刻的四字:天地同悲! 众人纷纷认出,此剑正是无悲剑! 无悲剑是只有无悲剑君才能使得动的剑。当年无悲剑君飞升天界时,他并没有将他的佩剑带走,而是将佩剑连同他的一分剑意一同投入人间,在海中化作同悲岛,以回馈后来之人。 从此以后,同悲岛便成了诸多剑修的圣地,是想要寻求大道的修士们宁可身死也要一睹剑碑的地方,然而无论是谁上了岛、做了什么,都无法引动这柄仙剑,令其展露真容。 可如今,这位魔尊却偏偏唤来了这柄剑——为何?! 这代表什么?! 这一刻,修行万悲剑诀的宫无一再憋不住自己的淡然神色,直接站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无悲剑。 而其他人更是惊愕至极,大喊出声。 “无悲剑?!竟是无悲剑?!” “为何你能唤来无悲剑?你究竟是何人?!” 谢非言看也不看这些人,纵身直入九霄,向着天门的方向而去。 而在他身后,还有一些人不依不饶,想要跟上,然而宫无一并指一剑,冷冽剑气纵横,瞬间斩断冰雪与云层,同时也斩断了这些人的视线。待到宫无一这道惊人剑气终于散去后,天空之上也再没有了谢非言的身影。 有人不满责怪,道:“宫长老,你怎的突然出手拦下我们?” “没错!宫长老,那位魔尊拿的可是无悲剑啊!难道你就不想知道这其中缘由吗?” “魔尊定然与无悲仙君有着联系,只差一点我就能知道无悲仙君的消息了,宫长老你为何拦下我们?!” “还有——” “够了!!” 此起彼伏的声音中,宫无一一声暴喝,打断了这些人。 “且给你们自己的老脸留几分面皮吧!”宫无一冰冷目光扫视众人,“如今是追究这些事的时候吗?你们是听不到方才的话,还是你们的脑袋想不了一天之内的事?你们难道忘了,最多一天后,无色.界就要落入人间了吗?!哪怕天地杀劫不是近在眼前的事,你们这些老东西还想着一拖再拖,那么这无色.界的事,你们还要拖下去吗?你们又能拖多久?你们能拖个两天时间来我宫无一就敢把脑袋砍给你们坐!” 宫无一的话粗暴且不留情面,并且他又是出了名的急性子,直肠子,因此他一开口,就将这些人纷纷震住。 宫无一见这些家伙终于闭了嘴,顿时伸手将之前谢非言筛选的八人点了出来,在看到风近月后,他眉头一皱,将风近月单独提出,后又点了两人,凑齐九人之数,命他们当即动身,去无色.界说服各族妖王,请妖王们同心协力,而如果见到了梦观澜和宋执安的话,最好将他们也一同带出。 紧接着,宫无一又让风近月去往梦界,寻找传说中的梦界之主,恳请对方接受无色.界的合并。说到这件事,宫无一不由得瞪住了风近月,低声喝道:“你的任务,乃是这一切事件的关键所在,所以你无论如何都要做到——你能不能做到?!你能不能向我保证你一定会竭尽全力去做这件事?!” 风近月看着宫无一,有片刻怔愣,而后他神色柔和,郑重道:“我一定能够为你做到。” 宫无一下意识感到这话古怪,但没往心里去,稍稍想过一遍就随手撂开了。 而后,在宫无一的连声催促下,领了任务的众人各自离开。 不过留下来的诸人中,还有些人不满宫无一自然而然地接过道门之首的位置,也不满宫无一自然而然地发号施令:毕竟就连魔尊,对他们也都是说的“自愿”而已,这宫无一又凭什么在此时刻对众人呼来喝去。 可在这些人发话之前,他们就被他们身边的修士与同门按住了。 “不是时候。”这些人有志一同地说着,纷纷摇头,“如今不是时候。” 争权夺利,争强好胜,为了一时的面子或是利益或是微妙的上下尊卑地位而付出性命的大有所在,哪怕是修士都不可避免。 而这也实在是人之常情,毕竟修仙之人也并非绝情绝性、离群索居,既然他们身在人间与人群,自然难免沾染红尘,为利所驱。 但——现在却不是时候。 “如今大难当前,远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想到那位数次被质疑,最后干脆怒斥众人冷笑离去的魔尊,众修士便忍不住面上发烧,不住摇头。 “且罢了,就为你我、为大家、为正道诸人留一分面子吧!” 第146章 开天门 谢非言一路飞向九霄之上, 穿越层层云海罡风,破开层层剑气飞霜后,终于离开了人间界。 这是谢非言第一次以人身离开人间界。 若此刻谢非言站在云端上俯首向人间界望去, 那么他可以清楚见到这颗星球有着与地球迥异却又微妙相似的地貌;而若他再仔细观察的话, 他更是可以发现, 在无视掉天上的登天台与天门、掩去萦绕在星球与星球之间的层层光晕与灵力潮汐后,那被东华帝君建造而成的天界, 几乎已变成了人间界的一颗卫星,而人间界与天界的关系,也与地球月球的关系十分相近。 但也只是相近而已。 因为此刻,在天外天上, 那与月球十分相近的天界, 并非是漆黑一片, 而是光华流转,神光自成,一道灵力凝成的玉石天阶, 从登天台一路铺到了天界。当人顺着一路登天之阶凝神望去, 目光穿过云一般渺渺无形的天门时, 他们隐约能够见到云端中众仙女的窈窕身姿, 甚至来自仙人的惊鸿一瞥,但只是瞬间,这一切都淡去了,唯有耳畔从天上飘下的繁音急节、仙乐阵阵。 那一处——天阶的尽头、天门之后, 就是所有修士都向往的地方。 天界! 此刻, 沈辞镜还在与青霄在人间界的最高处争斗, 为了推倒登天台而相持不下, 可谢非言却已经顺着天阶一路向天门疾驰而去。 在离开人间界的那一刻, 谢非言好像听到了有人惊愕又气急败坏地唤着他的名字,但谢非言没有回头。 他一路向上,直奔天门。 随着他的奔驰,凌厉的天外罡风毫不留情地扯下了他的皮肉,严厉拒绝着以人身登天的谢非言。然而谢非言不管不顾,在天阶上留下一路血印,转瞬来到了天门前。 这时,原本应当如云一般飘渺轻淡的天门已经逐渐凝出了实体,缓缓打开,像是在迎接前来天界的新人。 可有着系统提示的谢非言却一清二楚——此刻站在天门之后的人,绝非守门的天将,也绝不是前来迎接新的仙人的星君,而是人间所有动乱的源头之一、这万万年来连续两次天地杀劫的祸首,东华帝君! 东华帝君,乃是道祖,是所有修士与炼气士的师祖。东华帝君的本名已无人再知晓,但他传奇的一生却一直流传。 谢非言并非生而为人,活着的时间也远比这位道祖要长得多,但就算是谢非言也不得不承认,这位东华帝君既是当之无愧的传奇,也是搅得地覆天翻的祸首! ——谁都不知道这位道祖还有什么神通,谁都不知道这位道祖还能拿出什么底牌。 所以谢非言也绝不想与这样的人对上,来到天门前便二话不说,一剑斩下,意图打断天门开启的过程! 谢非言深知,这天门并非是真实存在的门,而是天界守界大门的阵门之一。每当天门开启时,天界的灵力就会全力运转起来,形成一个稳定有序的灵力潮汐,但这样的潮汐若被打断,则会发生一定程度的灵力乱潮,只有当天界之人将灵力梳理顺畅,才可再次开启天门,而那时,则会在数天之后了。 谢非言要争的,正是这短短数天! 谢非言的这一剑,虽然仓促,但却蕴含了他毕生所学。 他心中没有剑意,没有刀意,唯有一片必杀之心而已,因此这一剑落下,这一整条玉石天阶竟都凝出寒霜,随后又被火焰点燃,化作一片火海地狱! 在这样扑面而来的狂火和杀意下,天门之后的东华帝君只要有一瞬间的退缩之心,那么这道只开启了一道缝隙的天门就会再度紧闭,而谢非言也能趁此时机立即转头推倒登天台,毁去天阶,令接下来的天地杀劫尽数反扑在天界众人身上。 但谢非言失算了。 因经历了当年三族混战、从重重艰险层层杀机中活到现在的东华帝君,又怎会因这样的事而生出半点退缩之心? 在这无数年中,只要东华帝君有过半点退缩、半点懊悔,他都无法走到现在的地位,因此,在面对谢非言这当头一剑时,门后的东华帝君不退反进,一道冷厉灵力弹出,悍然撞上剑气,同时无数灵力狂涌,化作一只只无形巨手,将这座万丈高门寸寸搬开。 “无悲剑君!”门后,来自东华帝君震怒的斥声响起,“你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谢非言心中一沉,却是扬声答道:“在下不知开门的竟是帝君,这才多有冒犯,还望恕罪。不过在下还有一问——门后之人,当真是帝君?我分明记得帝君曾言,天门乃是天界关隘,任何人都不可轻启,若你真是帝君,又怎会于这般时刻开启天门?还是说门后之人只不过是冒充帝君的宵小之辈?!” 谢非言的倒打一耙令东华帝君更为恼怒,不过谢非言的话语又似是合情合理,因此东华帝君强按怒气,勉强解释。 “既然你在人间界,你就应当知晓人间界已出了动乱!”东华帝君声音威严,“无悲剑君,你本就肩负维系人间界安稳的重任,如今却为何对人间界放任自流?你难道不知天地杀劫已近在眼前,天界的诸位星君各个都在苦思自救之法,已没有闲暇看顾人间了吗?且罢了,如今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快快助我将天门打开,我要速速将人间的动乱平息,以免这动乱蔓延开去,妨碍我天界安危!” 谢非言心中咯噔一下,骤然从这番话语中察觉出了不对。 他收敛面上神情,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口上称是,脚下却生根了般钉在原地,目光如电扫过天门。 此刻,只从外表来看,天门的一切正常如初,当年谢非言作为无悲剑君走时是什么样的,它此刻就是什么样的。 可不正常的在于东华帝君的出现,还有他隐藏着的离开仙界的急迫。 谢非言早就知晓,以沈辞镜青霄二位大乘期修士之能,他们的争斗定然会惊动天界守门天将,会引来天将开门查看——可为何如今开门的竟是东华帝君?! 谢非言同样知晓,东华帝君当年派他下凡,正是为了维系人间的稳定,给天界众星君的离开争取时间,所以在察觉到人间界动乱时,必将震怒、采取措施——可天界星君那么多,为何偏偏是东华帝君亲自前来?! 谢非言越想越觉得不对,越想越觉得此事必有蹊跷,因此当天门后的灵力越来越多,将天门搬开的速度越来越开,谢非言便果断做下决定,再度挥剑。 而这一次,他对准的不再是天门之内的人,而是对准了人间界与天界最重要的联系:登天台! 谢非言的剑气携万钧之势,呼啸万里,凌空而至,精准地击中了登天台。 而随着登天台的轰然巨响,谢非言脚下的天阶与身后的天门都是狠狠一震,以至于被拉开的天门都合上了些许。 若是放在平常,谢非言此举并无大用,毕竟以东华帝君之能,他必然有余力在登天台彻底毁去之前便杀了谢非言,甚至直接越过天门击杀谢非言以泄恨! 可如今,在这动荡时刻,门后的那位道祖竟只能发出震怒咆哮:“无悲剑君,你在做什么?!” 谢非言并没有理会他。 他将天界的小地图展开,看着那张无论东华帝君如何咆哮震怒都无人动作的小地图,一颗心终于落地。 此刻,谢非言已经明白,天界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他意想不到之事,这才令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仙君与星君,只能化作凝固在小地图上的一只只蚂蚁。 他们生死不知,动弹不得,无论天门外发生了怎样骇人听闻的惊天变故,他们都无法做出任何应对,只能被死死困在原地,无法挪动分毫。 而唯有其中最大的一只蚂蚁,也就是东华帝君,狼狈摆脱了这样的困境,逃至天门,试图打开天门,逃离这样危险重重的天界。 这是生灵求生的本能。 可问题在于,若东华帝君当真这样逃脱了天界,之后又会发生什么? ——那波及了整个天界的危险,是否会就此从天门席卷而出,危及其它五界?! 谢非言不知道,也不敢赌。 他再不耽搁,在明了天界异变的瞬间便下了狠心,做下决定,如同穷途末路的赌徒般,回首将手中的无悲剑掷向登天台,一如他当年在登天台上将无悲剑掷向人间那样。 “你敢?!!!” 这一刻,无悲剑卷动层层云海,重重灵潮,瞬息万里,直扑登天台。 登天台虽然是由东华帝君一手塑就,生而不凡,但它到底不是不可摧毁之物,而与此同时,无悲剑也并非凡品,无数年来经过无数剑修剑意的层层洗练,锐不可当! 所以可以想见的是,若谢非言此击落实,登天台必遭重创! 而登天台若毁了,天门也必将重创闭合,东华帝君也将被关在天门内数天。 可东华帝君还能熬过这短短数天时间吗? 不能。 但急于开门的东华帝君却再无法阻止这一切。 这一刻,天地震动,东华帝君瞠目欲裂,唯有愤怒的咆哮激起重重灵潮。 可就在这无悲剑即将重创登天台的瞬间,一道巨大金轮横空飞来,用尽全力,将坠向登天台的无悲剑震开半分,偏离了原本的轨迹,令无悲剑只是轻轻擦过登天台后,便呼啸着落入人间。 登天台巨震,天门与天阶亦是发出阵阵轰鸣。 但那个最佳时机终究是错过了。 谢非言心头狂怒,凝神一看,只见那被无悲剑撞飞的金轮虽被损坏大半,但到底滴溜溜飞了回来,乳燕投林般飞向了一个身影。 而那道身影——正是青霄! 第147章 壮志成空 此刻, 青霄再没有了曾经的从容自若。他的发冠被打落,一头长发披散下来,像是被狗啃过似的, 左一缕右一缕, 坑坑洼洼;他的法衣破烂, 曾经光华流转的法纹黯淡下去,甚至左手上还缺了一只袖子! 他形态好不狼狈, 想来是在沈辞镜手上吃了大亏。 但即便如此,青霄还是弃了沈辞镜,一路狂奔而来,只为了保全登天台! 谢非言按不住心中狂怒, 厉声呵斥:“青霄!你可知晓你现在在做什么?!如今人间已大难临头, 你就不能暂且弃了你这登天的心思吗?!” 青霄纵使不知道天地杀劫的事, 却也不该不知道地界崩溃的事。他明明知晓人间界已经走到尽头,摇摇欲坠,明明知晓此时再不该有仙人出现, 但他还是执意登仙、执意保下登天台——为何?! 谢非言狂怒。 可青霄却比谢非言怒气更甚。 “你又知道什么?!”青霄哪怕鞋也丢了, 发也散了, 满身血渍, 形容狼狈,却还毫不动摇地迎着谢非言的目光,提气纵声,厉声呵斥, “正因人间已经大难临头, 天地杀劫近在眼前, 这登天台才越发不可毁灭!” 谢非言震惊道:“你知晓天地杀劫?!你竟然知道?而你既然知道, 为何还要这样做?!” 青霄厉喝:“自然是为了保存人族火种!万万年来, 我辈先人砥砺艰行,历尽千辛万苦,才终于以炼气术使我人族从三族中脱颖而出,在这方天地挣来一席之地,与神族妖族平起平坐!而如今,大劫当前,我辈正是需要登天台来塑就更多仙人,为人族保留火种的时候!而你——我往日里念你玄珠子身为异族,不懂得我人族道理,这才不与你一般计较,谁想你竟不知好歹,一意孤行,妄图摧毁登天台,毁灭我人族的希望?!玄珠子,你是想要成为我人族的万古罪人吗?!” 谢非言呵斥:“好不糊涂!青霄,你觉得抽取整个天地间的灵力供寥寥几位修士登仙就算是保留了人族的火种吗?!那你又将那些凡人置于何地?他们难道就理当身死,活该成为你脚下的枯骨吗?!” “为何不可?”青霄眉头紧皱,怒声厉喝,“此乃我人族大计,你又懂什么?如今乃是天地杀劫、族群存亡之际,在力量有限的时候,唯有先顾及那些有资质的、前途远大的修士,将他们留下,之后才有闲暇看顾那些凡人。凡人命如蜉蝣,朝生暮死,一生短短不过百年,而修士却是千千万万年,既然如此,既然活修士活天才才是我人族最有利的存活策略,我又为何还要顾忌那些本就要死的凡人?!你只想着要尽善尽美、十全十美,却不知这世上之事本就有舍有得!什么都舍不下的结果只会是什么都得不到!玄珠子,你且莫要妇人之仁!” 到了这时,沈辞镜也终于追了来。 他惊怒的目光在谢非言面上扫过,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此刻并非谈话之机,因此沈辞镜毫不耽搁,向着青霄提剑便刺。 “去毁了登天台。”沈辞镜头也不回,“要快!” 谢非言心中下意识咯噔一下,觉得此刻的沈辞镜似乎对这一切并不惊讶。 无论是天门之后挣扎的东华帝君也好,还是天地杀劫也好,沈辞镜竟似乎都早有准备。 可他从何而知? 他又准备了什么?! 谢非言来不及细想,因下一刻,青霄就大叫起来:“玉清小儿,你还没看明白吗?!那玄珠子非是人族,所思所想从不为我们人族考虑,但你却是人族的修士,你也要站在玄珠子那边吗?!此刻大难当前,正是讲究大义的时刻,你还要被小情小爱所耽误,为了那秃驴出生入死吗?!” 沈辞镜眉头一皱,冷声喝道:“狗屁不通的考虑,何必再多聒噪!” 青霄面色铁青,斥道:“你竟说这是狗屁不通?!我青霄一心为了人族考虑,而你玉清则不过是被区区情爱懵逼了双眼罢了,这样的你,竟敢呵斥于我?!” 沈辞镜冷笑一声:“你自诩为人族考虑,实则不过是为了你自己考虑罢了。你说你代表人族,为了人族存亡而在天地杀劫前决定谁人有生的资格谁人有死的资格——但你代表的究竟是人族还是端坐天上的修士和仙人,你当真不知吗?!” 青霄痛斥道:“一个修士的力量,抵得过万万凡人,一个仙人的力量,更是凡人难以望其项背的!我舍弃凡人保留修士的决定,不正是为了人族着想吗?你身为仙尊,难道就真的轻重不分,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沈辞镜冷道:“但这万万年来,自称不死不灭的星君与神君,陨落的不知凡几,可那些被你瞧不起的凡人却一代代传承至今,而后又从其中出现了一个个被你高看一眼的修士,你当这是为何?” 青霄眉头紧皱:“你只看到他们活了多少,却没看到他们死去的有多少!凡人性命本就脆弱,无法抵御大劫,所以在劫难当前被舍弃也是理所当然,而若他们能用自己浮萍般的性命为更有用的人搏出一线生机,为了人族的兴亡薪火相传,才算是他们一生唯一的价值所在——玉清,你真的想不明白吗?还是你一定要这样冥顽不灵!” 沈辞镜摇头,已经不想再同这人说下去了。 而这会儿,谢非言也追回了自己的剑,从天门回到了登天台。 “真正冥顽不灵的人分明是你!”谢非言冷笑一声,“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在决定如何渡过天地大劫时、决定何人生何人死的时候,你可曾问过他们?若有一天生命的价值也可以被放在天平之上衡量,那你以为你青霄和我的性命孰轻孰重?所以为了保全我而喝令你去死,是否理所当然?愚不可及!” “如今大难当前,你不思团结一致,同舟共济,共度难关,反而迫不及待地将同行之人丢下船去减重,并自负地认为这是值得的——你真的明白‘值得’是什么意思吗?!你这番作为的真意究竟代表着什么,你真的不明白吗?!” 谢非言再不迟疑,出剑重击,在青霄和东华帝君愤恨的咆哮下,连挥数剑,终于毁去登天台! 随着登天台的倾塌,无数巨石如雨落入人间,而天空之上,那无边灵海与通天玉阶也寸寸崩毁! 原本有序的灵力潮汐溃散,化作一道道乱流,卷入虚空;原本逐渐开启的天门也发出刺耳轰鸣,在东华帝君的怒喝中又慢慢合上了。 青霄心中的信念也在看到登天台崩塌的那一刻随之崩塌了。 “罪人!罪人!尔等便是那千古罪人!” 这时,这位曾经的仙尊近乎癫狂,对着坍塌的登天台与执剑的谢非言狂呼疾吼,声音愤恨近乎泣血。 “你们这等无知罪人,人族终要败在你们手上!” “沈辞镜,玄珠子!你们一个都逃脱不了!若在此番天地杀劫中人族终亡,那你们二人统统都是人族的千古罪人!” 谢非言冷笑一声,还要再呵斥这自负之人。 但这一刻,青霄竟舍弃了登天台,转身顺着节节坍塌的玉阶向天门狂奔而去。 “道祖!帝君!!” 青霄近乎癫狂,任由谢非言和沈辞镜的剑在他身上戳了个血窟窿,就这样不闪不避地向着天门而去,口中疾呼不已。 “大难当前,人族将亡!” “且救救我们吧!!” “救救我们吧!” 这一刻,发狂的青霄竟甩开了谢非言与沈辞镜二人,直奔天门前。 谢非言面色一变,刚呵斥一声“回来”,便见只剩最后一道缝隙的天门后蓦然伸出一只手。 这只手干枯如柴,有皮无肉,狰狞毕露,像是被吸尽了精气,只剩一把骨头了。然而从这骨头上涌出的,却是难以形容的惊天之力,好像他只消随手一握,就能将人间的一切化作齑粉! ——这就是东华帝君? 这就是东华帝君! 东华帝君向人间遥遥一指,似乎还想要做什么,但天门却在此刻轰然合上,截断了这只手。 枯瘦的手落在天阶之上,一路滚落,被青霄拾起。 青霄大喜过望,只将这只手捧起,以为这就是自己的登天之阶,救命稻草,却没想就在他触及这只手的瞬间,一道磅礴澎湃之力涌出,瞬间摧毁了他的神智与魂魄! 一代仙尊瞬间化作空壳。 有着无尽抱负的青霄,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了被他寄予厚望的东华帝君手上。 但事情却远没有结束。 只见随着青霄化作空壳,无边阴影随之聚拢,附着在这具空壳身上,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借此躯体逐渐苏醒,而后,原本正在逐渐淡去的天门,竟再度凝实,巨大的天门轰隆作响,似是有什么巨兽正在天门之后挣扎,准备要破笼而出! 谢非言心中焦急万分,没想到竟会出这样的变故,在心中怒骂了青霄一声“蠢货”后,便提剑上前,想要斩去天阶上青霄的空壳和他背后的无边阴影,同时斩去东华帝君逃脱之机。 然而这一次,沈辞镜却是眼疾手快,将谢非言按下,自己则头也不回地奔向天阶。 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沈辞镜平淡的声音在谢非言耳畔响起。 “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是你……但这一次也该轮到我了。” “什……等等!” 下一刻,在谢非言不可置信的疾呼下,沈辞镜投向了那铺天盖地的阴影,直面东华帝君。 第148章 互不相欠 这一刻, 时间似乎被拉长到了极致。 谢非言在这一瞬间能够清楚地看到沈辞镜面上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看到从他眼底浮出的细缕云烟、一生爱憎。 而后,二人擦身而过, 随即冰冷的风也抽走了他留下的最后一点余温。 “沈辞镜!” 谢非言暴喝出声,心下慌到极致, 伸出手去却抓不住那人。 沈辞镜头也不回,直奔天外。 他一路登上通天之阶, 在无尽混乱汹涌的灵力汇聚的海中站定, 并指拂过长剑。 而随着他的气机流转,原本森冷冰寒的剑光骤然暗下,甚至于那长剑也寸寸碎裂,就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将这剑与这剑光一口口吞入虚空。 然而剑没了,那骇人的杀机与威胁感却越发强烈起来。 “是结束的时候了。” 沈辞镜凝望着天路尽头的青霄, 以及那扇代表着仙凡之别的天门, 骤然伸手,隔着虚空, 向青霄轻轻一指。 一剑开阴阳! ——茫茫星空中, 无尽灵海之上,骤然迸发出日月齐辉、阴阳同开之异象。 这一瞬间, 世界的屏障仿佛消失不见了, 原本被大神通**力分隔开的六界,于此刻清晰地出现在每一个人的面前。 ——在无尽冰河中冻结的人间界;无边业火万鬼齐哭的地界;在极速坠落中逐渐崩裂的无色.界;于无尽云海中越发飘渺虚幻的神界与梦界;以及被永恒定格的天界。 当这六界被清晰展现在众人面前时, 无论是谁都能够知晓,此方世界, 已走到了末路。 这一刻, 时间定格。 在这个跳出了时间之河的间隙中, 沈辞镜面对“青霄”, 冷冷开口。 “东华帝君,你可知罪?” 面色发青的“青霄”僵硬一笑,面色狠戾:“罪?我有何罪?!若没有我,人族现在依然是神妖二族喙养的犬马;若没有我,人族如何能够绵延这千千万万年;若没有我,不等世界倾塌,我人族就已经被这世界逼到了死路!我为我一人、为我一族谋求生路,何错之有?倘若真的有什么错了,那也是这个给予了神与妖力量却独独忽略了人族的世界的错,而非是我的错!” “吾乃大道,吾乃大盗!” “我与这个世界两清,我也不曾愧于任何人,更何况人族!而你——你这等顽石转生之辈,不懂人性,不通人理,如今又以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话不投机半句多。 沈辞镜摇头,再不接话,从袖中拿出一面古镜抛至天空。 随着这面古镜金光乍放,一种蕴含规则之力的气息拂过万界,东华帝君的身体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唯有面色发恨:“果然是你!果然你就是毁我天界的幕后黑手!渡缘,你虽为神器器灵,但如今也转生为了人族,踏上我炼气士一道,怎么也要奉我一声道祖!可你最后还是勾结神界,对我人族与我天界做出这般事来——难道你就不怕天道业力反馈己身吗?!” 沈辞镜淡淡道:“你为何还不明白?从准备动手之时,我就没打算再继续以人身活下去了。” 东华帝君狞笑:“你不准备活,还要看我是否准备死!” “不必多言,动手罢!” 在头顶这古镜金光的照耀下,东华帝君附身的“青霄”动弹不得,但其身后的阴影却蓦然暴涨,无边的灵力潮汐涌来,化作一道道无形利刃,卷向沈辞镜。 但在这浪潮前,沈辞镜却并未做出任何反抗,只是长长呼气。随着他每呼出一道气息,他的面色就苍白疲惫一分,身形也越发虚弱透明一分,当东华帝君操纵的阴影卷挟着灵海涌来时,沈辞镜刚好呼出了第九道气息。 九道气息隐入虚空,最后化作一片沉甸甸的雪,晶莹剔透,轻轻落在沈辞镜面前。 沈辞镜疲惫托起这片冰雪,令它轻轻飞向东华帝君。 “去吧。” 沈辞镜没有留恋,没有回头。 因他知道,这就是最后一刻。 轰—— 倏尔,这个被抽出时间之河的片段,又被推回了此界。 无声的爆炸在这一刻于虚空翻涌扩散。 金的光,白的光,黑的光,各色光芒大盛,将漆黑的宇宙抹成白茫茫一片。 而后灵海溃散,天阶崩塌,灵光消隐。 只见原本与人间无异的天外天上,突然多出了一股斥力,抽离了空气、扑灭了声音,甚至令那光华流转的天界都一寸寸黯淡下来。 这一切的一切,本应当是一个复杂的演变过程,但在天阶之下的谢非言看来,却是沈辞镜在迎上东华帝君的一瞬间便发生了巨大爆炸,炸毁了这登天路与天门,令宇宙重回黑暗。 谢非言心急如焚,顾不上这翻滚狂涌的灵力与热浪,直冲爆炸的核心地,一眼就见到了在虚空中抱着一面古镜盘膝而坐,身形逐渐消隐的沈辞镜。 不祥的预感在这一刻达到巅峰,谢非言咬紧牙关,却忍不住颤抖,上去用力抱住了他,喝骂刚一出口就变成了哽咽:“你这个蠢货,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难道不能想一个更好的办法吗?” 沈辞镜淡淡道:“没用的。” “怎么会没用?!” “因为你从来不曾听我的。” 这一刻,谢非言心脏冻结,坠入虚空。空荡荡的冷风拂过胸膛,冷意彻骨。 沈辞镜爱怜地伸手,轻抚他的背脊。 “难过吗?”沈辞镜的动作温柔,声音却是平淡的,近乎冷漠,“难过就好。难过了,我们才算是两清了。” 沈辞镜下了最后的结论:“这一次,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了。” 谢非言咬紧牙关,颤抖得愈发厉害了。他怒意狂涌,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悲悸与痛恨,掐住了沈辞镜,厉声喝问:“什么两清?什么欠不欠?原来你做出这等不要命的蠢事,竟然是……竟然是为了……报复我吗?”说到最后,谢非言几乎哽咽不成声。 谢非言面上是少见的狂乱与痛苦,那双隐含泪光的火色眼瞳,像是要将沈辞镜的皮囊烧尽,看看这里头的一颗心脏到底藏着什么。 “你……就是这样想我们二人的关系的吗?” 他们难道不是相爱的吗? 若是相爱,为何会谈论欠与不欠? 还是说,沈辞镜终于受够了一次又一次的等待,终于决定不再爱他,终于决定将这一切归还给他,然后彻底离开他吗? 他们两清了…… 那所谓的“两清”,是这个意思吗? “你……你就一定要……这样对我吗……” 沈辞镜沉默,伸手遮住了谢非言的眼睛。 “走罢。”他没有回答,“这一切已经结束了,离开这里吧。” “如果……” 沈辞镜声音一顿,到底没有说完。 “不,算了。” “走罢。” 沈辞镜将谢非言用力一推,于是二人间便就此隔出山海。 无尽的光与热中,谢非言仓惶望去,却见视线的尽头,沈辞镜的身影越发黯淡下去,甚至连他捧着的古镜也逐渐龟裂。 ——沈辞镜要死了。 这一瞬间,谢非言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沈辞镜会离开这方世界,魂魄湮灭于无形,最后再在时间的消磨中离开众人的记忆,从此再无人记得他的音容笑貌。 归于天地,逝于虚无,独自一人离开。 这就是沈辞镜为他自己选择的结局。 却也是对谢非言最恶毒的惩罚。 谢非言咬牙,再一次冲了回去。 他迎着沈辞镜愕然的面容,用力按住沈辞镜的头,凶恶地咬上了沈辞镜的唇,然后在唇齿相接的那一刻,将自己的舍利子推进了沈辞镜的口中。 那是谢非言作为玄珠子时万万年的苦修,如今则全都交给了沈辞镜。 而随着那舍利落入沈辞镜腹中,那一身因人身剿灭道祖的孽力,则全都由谢非言承当了下来。 谢非言看着面色大变的沈辞镜,恨声道:“不可能还清。” “你欠我的,你要永远都欠着我!” 几乎就在业力临身的瞬间,谢非言就感到一股巨力拉扯着他,要将他推入虚无。 谢非言心中愤恨,推开沈辞镜就要离去,但沈辞镜却死死抓住了他的手。 “你——你为何总是要做这样的事?!”沈辞镜瞠目欲裂,面上涌出的是最深的憎恨,最痛的爱意,“你既然已经决定要走,为何还要回来?你要我成全你,我也成全了你,为何你却偏偏不肯成全我?!” 谢非言反手扣住他,愤怒喝问:“我何时要你成全了?!那一天你分明强留了我,最后却不等我醒来不等我回答,又自顾自选择弃我而去,还想要你我二人就此两清,再不相欠?这绝不可能!” “我如何还能等你回答?你在镇魔塔中待了两百年,我也等了两百年。我在你梦中一遍遍问你,一次次留你,但你却从不回答。你还要我如何等你?你还要我如何等你?!!” 谢非言怔住了。 梦? 镇魔塔的梦? 这一瞬间,谢非言骤然想到了在镇魔塔中那些混乱的梦。 在那些梦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谢非言曾一个都记不起,但如今,他却隐约想起在这些梦里,的确有一个人一直在对他说着什么。 ——醒来吧,阿斐。 ——随我回家。 那人一遍遍求他,但他没有回答。 因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时的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又如何能回应对方? 所以,最后,有一天,那人终于换了句话语。 ——你要走了吗? ——也好……走罢,走罢,你走了,我也该走了。 ——最后一次,让我死心吧。 所以在那一天,在他与沈辞镜在人间相遇的那一天,沈辞镜才会一遍遍问他,一次次让他出言拒绝他。 只要谢非言拒绝他,他就会彻底死心离开。 但谢非言没有拒绝他,也没有回应他,一如梦中的那两百年,所以沈辞镜这才心灰意冷,直接布下杀局,以他自己的性命为筹码,将所有的一切都彻底结束。 这一刻,谢非言终于想通了这一点,可他却不知该恨沈辞镜更多还是该恨自己更多。 如果……如果他还记得这一切……如果那时候的他是清醒的,他如何舍得这个人苦苦守着一扇永不开启的门? 可没有如何。 事已至此,难以挽回。 那颗被他伤过心,也难以愈合。 所以这一切又算是什么? 他脑中闪过无数的念头,心中的情愫化作浪潮,几乎要将他淹没,但他面上却反而慢慢平静下来。 “原来……如此……” 谢非言声音艰涩。 “原来是这样……那我们……我们的确是……的确是两清了。” “你不欠我的……是我欠你的……” 谢非言无言以对,无颜以对。 “但如今也结束了。” “结束了……是啊,结束了……” “我们两清了。” 他推开沈辞镜,转身离开,奔向那无尽的死亡与虚无。 第149章 蓦然回首 但这一次, 沈辞镜却再次抓住了他。 “我说过了……我说过的……”沈辞镜双眼通红,咬牙,恨声道, “我绝不会再看着你在我面前离开第三次!” 谢非言茫然回头,却见沈辞镜一手捉紧了他,一手捏紧了古镜。 谢非言终于发现, 沈辞镜怀中一直抱着的古镜,正是当年无色.界中那龙王送与他的来历不明的镜子! 这是什么情况? 为何会变成这样? 沈辞镜想要做什么?! 谢非言脑中一片混乱, 但他却再来不及想更多。 因为下一刻, 沈辞镜便捏碎了这镜子。 “吾乃渡缘镜器灵, 补天石所化,身负救世之功, 有大机缘, 大功德, 此番下凡为人, 既是为了应劫而来,亦是为了救世而来。” 沈辞镜看着谢非言, 像是在对谢非言说,也像是在呼唤冥冥之中的天道。 “但如今我愿舍下这所有的功德与机缘,求天道网开一面,换谢斐性命。” 他字字句句, 重逾千钧, 出言无悔。 于是天道迅速给予回应, 令那原本因舍利子的消失而消失的力量, 重回谢非言体内。 谢非言面色大变, 紧紧抓住沈辞镜, 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 哽咽喝骂:“你不是要我成全你吗?你明明要我成全你的,而我分明也已经选择了成全你,你为何又要如此?!” 沈辞镜身形渐渐化作虚无,修为境界飞速跌落。 从大乘期,到洞虚期,到合.体期……只是两个眨眼间,沈辞镜竟就已经跌落了两个境界! 沈辞镜知晓时间不多了,他没有半点耽搁,没有理会谢非言那含着恐惧和愤怒的泣问,用力捧住谢非言的脸,令二人面容贴得极近。 “你爱我吗?”沈辞镜问他。 谢非言胸膛与喉间塞着一团絮,苦的,涩的,疼的,让他说不出话来。 沈辞镜道:“你爱我吗?” 谢非言泣不成声。 沈辞镜道:“爱我,成全我;或是拒绝我,让我死心。回答我,阿斐。” 谢非言恨不得干脆亲手掐死这个傻子,也好过这人让他这样心痛。 他怒声道:“我爱你,我当然爱你!我已经不再是玄珠子了,我也不再是佛门的弟子了,我甚至什么都不要了,只为了你,但你——你却问我这种蠢得不行的问题,你是不是傻?!我爱你,我爱你,我只爱你,只求你,只想要你!你到底明不明白?!!” 这一刻,沈辞镜的境界已经急剧跌落至金丹期。他面色苍白,虚弱至极,但向谢非言露出的笑意,却是罕见的温和柔软。 “真好。真是太好了……因为我想要的,也只有你。”沈辞镜在谢非言唇畔轻轻落下一吻,“所以你会等我吗?等我回来找你?” “我会等你。” “哪怕要等很久?” “我会等。” “哪怕那时候的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会一直等你。” “一直吗?” “一直。” 沈辞镜叹了口气,又笑了起来。 “那好。” 他在谢非言唇上轻啄。 “那就让我最后自私一次吧……阿斐,等我回来……虽然时间会很长,虽然过程会很苦……但请忍耐一下吧,忍耐到我回来,好不好?” 谢非言眨去泪光,抓紧了沈辞镜:“一言为定?” 沈辞镜身形逐渐化作虚无:“一言为定。” 最后的那一刻,沈辞镜向谢非言一笑,化作片片碎光,一声功德与修为尽数成空,就连补天石化成的器灵身份也被天道剥夺,以人魂投入虚空,去往了无尽苦难的轮回。 沈辞镜什么都没有给谢非言留下,除了被捏碎的半块古镜和一个承诺。 但谢非言却知道,无论是他也好还是什么都不会再记住的沈辞镜也好,都一定会谨守承诺。 所以他会一直等下去,直到等到沈辞镜走出轮回,来到他的面前。 到了那时,他一定要对沈辞镜说,欢迎回家。 · 谢非言抱着这半块古镜碎片,在茫茫黑暗的宇宙中又待了一会儿,之后才魂不附体地回到人间。 谢非言在天上自觉自己不过只待了一小会儿而已,但人间却已经实打实地过去了数年。 这时,人间界的倾天之祸已经尘埃落定,听说是在梦界之主与其后人也就是圣火宫之主梦观澜的帮助和凯旋下顺利终结的。从此以后,无色.界与梦界合二为一,依然与人间界有着天堑,各自相安,互不干扰。 一场两族大战的弥天之祸就此消弭无形。 而后,人间界的冰雪也没有继续积累下去了,只不过寒意依然还要经过十余年才能驱散,因此凡人依然活在地下,一应生产活动也在修士的帮助下在地下顺利进行,只是时不时会上地面转一转,看看太阳与大地罢了。 至于天界,这个曾经被所有修士向往的地方,谢非言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的。 与此同时得知的,还有更多关于沈辞镜的消息。 那是一个普通的午后,谢非言在千荡山城内,用毫不间断的传讯协助那些不通俗务的修士管理着所有的地下城。 而就在这普通的一天,一个陌生人登门拜访。 这个陌生人的出现不同寻常,刚一进们,就令谢非言书房内的所有修士都迷糊了起来,不等谢非言发话,就主动离开现场。 “不必紧张,我只是来看看你。” 陌生人开门见山地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与来意。 “我名为神虚,神族之主。”陌生人颌首,道,“不过我的另一个身份可能对你更有意义。” “我是渡缘镜的主人,或者说,是我炼成了渡缘镜,也是我送他下凡应劫。”陌生人说,“所以从这一点上,我可以算他的父亲。” 谢非言失去了表情,微微垂下眼,用力捏紧了自己的手指。 陌生人继续道:“这场杀劫,在我原本看到的未来中,本可以顺利结束。那时候,天界应劫,渡缘镜救世,最后天界消失,渡缘镜结束一世人生后,就会顺利回归神界。但现在,天界的确应了杀劫,此方世界又可续命万万年,然而我的渡缘镜却碎了,那个该回来的小家伙却也不见了,所以我这才来到人间,准备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非言说不上话来。 他难以在这个如同沈辞镜的“父亲”的人面前做出任何回答。 而陌生人也没准备得到回答,继续道:“不过在看到你之后,我倒是明白了一些。早知道你们会搞出这些麻烦事来,当初我就不该将你让给那秃驴,直接把你一块儿带走就好了。” 谢非言一怔,抬头看他。 陌生人道:“你不知道?也对,过了这么多年,你怕是早就忘了。当年,天地初成,有两块异石落入世间,一块带着开天的戾气,一块带着开天的功德。我与一个秃驴一前一后来到这里,我动作快,取了功德的石头,所以那秃驴就去取了凶戾的石头,我那时想着,我都已经得了一块了,总不好两块都取了,便也不好再与他相争,却没想到这么多年后,你们还是聚在了一起。”他摇头,“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将你让给那秃驴,这样一来,或许就不会有这样多波折了。” 谢非言听着,心中百感交集。 他沉默良久,道:“我害他至此,你恨我吗?” 神虚摇头:“缘之所至,情之所至罢了。那小子求仁得仁,哪有什么恨不恨的?” 神虚说来看他,就好像真的只是来看看他。所以说完这番话后,神虚起身,就准备离开了。 “你可能会等很久,出乎你意料的久,因为那小子丢下的太多,而六道轮修复得太慢。而待到他在轮回中补全人魂,重新以人身现世时,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后了,到了那时,你若还在等他,就带他来见见我吧。” “如今的神界,也只剩我一个了,平日里也实在无趣得紧。” 留下这句话后,神虚就如同他来时那样突兀消失了。 之后,转出去的修士又茫然地转回了谢非言的书房,一个个满脑袋问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唯有谢非言望着窗外,久久出神。 又几年后,人间的大雪散了,那些凡人们也陆续搬回了地上。 而又因为天界神君们应劫陨落,天地间的灵气越发浓郁起来,一些精怪越发容易成型,而修士修行的速度也越发快了。 谢非言没有重建登天台的意思,更没有重开天界的想法,而是坐镇人间,约束这些修士生于此界,死于此界,令他们像是鲸落一样,以他们的死亡反哺人间,补偿他们生前向人间索取的一切。 时移世易。 随着梦观澜越发成熟,一代又一代的新人出现,谢非言划下大致的规则、为修士启蒙了科学之路后,就将人间的一切逐渐放手。 当新的规则逐渐完善,人间的一切欣欣向荣,不但新的事物层出不穷,一切的演化日新月异,就连梦界——现在这里已经改名叫做妖界——的大门都在沟通下打开,在修士联盟的监管下严格管理妖族的出境入境临时居住,人族也出现了胆大包天的妖界旅游团,准备去妖界进行数日游时,谢非言一直紧绷的心终于渐渐松懈。 他终于感到累了。 这时,沈辞镜已经离开四百年了。 谢非言也等了他四百年。 沈辞镜的转世,还要很久很久才能出现。谢非言还能继续等,但太久的清醒却让他疲惫,于是谢非言开始准备起了自己的沉眠。 先睡吧——睡下去吧,直到他的回来。 谢非言是这样准备的,但与他合作了无数年、被谢非言完成了基建系统的小系统却在这时给出建议:“宿主,你太无趣了吧?与其沉眠,你不如去其它世界玩一玩啊!” 谢非言一怔:“其它世界?” 于是,在系统的指引下,谢非言打开了他只有在最开始探索系统的时候打开过的“合作栏目”,看到了那个曾经被他认为天价的蹭人气物品——任意门。 谢非言不可置信:“你让我用这个?” 系统怂恿道:“难道宿主你不想回你原来的世界看看吗?” 这个任意门有非常大的局限性,那就是只限一人,并且无法返程。 然而谢非言作为隐藏的一界之主,就算是离开此界也能自己找回来,所以无法返程完全不是问题。 而唯一值得他思考的问题是——他需要这样做吗? 他是谢非言,却也不是谢非言,而是借异世之人的躯壳度过了半生的一缕魂魄罢了。 “谢非言”在现代拥有的一切,都属于真正的“谢非言”,而不是他这个借了对方名字的冒牌货。 所以他真的要回那个世界吗? 谢非言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兑换出了这个任意门,去往了现代。 当任意门打开,熟悉的高楼大夏出现在眼前时,谢非言走出小巷。他换了这一界的衣物,仰头看这片被染成五颜六色的天空,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这时,细蒙蒙的烟雨笼罩城市。 车水马龙中,谢非言撑着伞,站在街头,有些徘徊不定,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找真正的谢非言,又或者是随便在这个世界看一看就作罢。 但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与谢非言擦肩而过。 谢非言心脏骤然剧烈跳动,微微抽气,蓦然回身。 与此同时,那个原本跑过的人也不知怎的站住脚步,回头看他。 那是一个青春正盛的年轻人,穿着球衣,抱着篮球,额上微汗,短短的头发上则覆着蒙蒙雨珠。他有一张好看得不像话的脸,以及生来就冷若冰霜的气质,这令他哪怕抱着篮球一身热汗,也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但这一刻,这个面容冷漠的年轻人却对着谢非言露出困惑表情。 这个表情这令遥不可及的他骤然生动起来。 “你……”年轻人神色困惑,像是被什么所困扰着,“你在等人?” 谢非言张口结舌,眼中却慢慢浮出水光。 年轻人一惊:“等等?你怎么?唉呀,你、你一个男人怎么还哭上了?!” 他慌张靠近,笨拙给谢非言擦泪,眉头紧蹙:“你也太没用了吧?别告诉我你在街头是因为无家可归?” “唉,看你这么可怜,好像真是这样……算了,我就好人做到底,就收留你一晚吧,不过就这一晚上,知道吗?!” 谢非言伸手,用力抱紧他,闷闷道:“但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可以留我更久一点吗?” 这一刻,年轻人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脏却砰砰狂跳,快得近乎不正常。他的脸不知不觉被谢非言身上的温度熏红了,一种莫名的亲近和对这人的爱怜浮上胸口。 “好……好吧……” 年轻人嘟囔着,不自在地扭开头。 “就多收留你一些时候吧……你叫什么名字?” “你呢?” “我叫沈辞镜。” “我是谢非言。” 【完】 第150章 番外: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一) 沈辞镜今年十六岁, 大一新生,是还没入学就在S大掀起海啸的风云人物。 毕竟跳级的省状元不算少见,但性别为男还貌美如花美颜盛世的省状元, 那是真的不多见了。 也因此,沈辞镜一入学就遭到S大诸位同学和学姐学长们的强势围观,收到的告白暗示媚眼数不胜数。然而沈辞镜身为钢铁直男, 对直接摊牌的告白都是统一的“我只想学习,不谈恋爱”的老干部式回应, 所以对于那些暗送秋波的人, 他更是一律无视。 只不过最近一段时间,沈辞镜却陷入了微妙的困惑中。 那就是一心学习、甚至被父母斥责过没心没肺的他,好像逐渐在意起了另一个人。 一个……偶然被他捡回家的……男人。 · 三个月前, 也就是在沈辞镜高考完没多久的时候, 他在一个雨夜遇到了这样一个人:那人衣冠楚楚, 天生一张眉目飞扬的风流面容,就像是在现代重生的某位魏晋名士一样,眼中有无尽的故事, 令人只需要看过一眼, 就再难以转开目光。 沈辞镜也是如此。 但与旁人不同的是, 别人注意到了那人的张扬肆意、羡慕那人一身的风流气度,沈辞镜却只觉得对方可能会冷。 ——这样细雨蒙蒙的雨夜, 他为什么独自撑着伞站在街上?他是在等人吗?他会冷吗?他等的人来了吗?他会孤独吗? 沈辞镜向来直头直脑, 像是天生缺乏感性细胞, 但在那一瞬间, 他看着那人的背影, 心头却骤然有什么撞了撞, 有些涩, 也有些疼。 于是他停下了脚步,向那人搭话。 接着又意外收获了一位室友,谢非言。 谢非言是个很好看的人,也很可怜,像是无家可归的流浪狗狗,这才会被沈辞镜一牵就跟他走了。 沈辞镜一边叹息这人年纪一把了却一点儿对陌生人的警惕心都没有,一边又充满了领养流浪狗狗的责任感,将人领到自己的租房内,不但分了一半的卧室给对方,还带着这人转了一圈新家,叮嘱对方的日常生活,还把自己的旧衣给了谢非言,让他换下身上微湿的西装。 不过令沈辞镜有些尴尬的是,青春期的他虽然比同龄人高了一大截,却还是比不上一个成年男人的身量。再加上谢非言意外是那种看上去很瘦实际上很有肉的男人,身上肌肉线条又好看又结实,把沈辞镜普通的衣服穿出了紧身衣的效果,线条毕露,穿了的效果比没穿的效果还过份,直叫沈辞镜看得莫名面红耳赤,心脏咚咚直跳。 谢非言可能也是察觉到了什么,迟疑地抓住衣角:“要不我脱了?” 沈辞镜:“……不用。” 卧室只有一间,两个男人穿着衣服睡一块儿那是友谊深厚,脱了衣服睡一张床像什么话! 沈辞镜板着脸,若无其事地上床睡觉。 但当谢非言关了灯在他身侧躺下时,沈辞镜却清晰感到了对方身上滚烫的温度。 像是火一样滚烫。 沈辞镜感到自己脸上又有些发烫了,忍不住将身上的毯子稍稍掀开,想要喘口气。 但身边的人过分敏锐,竟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他的动作,道:“很热吗?”他微微坐起,“要不我去客厅吧。” 沈辞镜一慌,抓住这人的肩将他按下,心里充满了铲屎官的责任感:“不用,就在这里睡,我不怕热。” “真的吗?” 对方的声音很轻,听在沈辞镜耳中莫名像是可怜狗狗的小声呜咽,让沈辞镜心都化了。 沈辞镜脑袋一热,说道:“你不用担心我,我不怕热,我最喜欢热的地方了,这点温度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对方笑叹一声,又躺了下来,然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向他靠近了一些,竟像是在迁就他刚刚的话一样,把自己给他当暖炉用。 沈辞镜莫名又热了脸,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听着身旁那人平稳悠长的呼吸,脑中胡思乱想,心跳快如擂鼓,一种像是羞赧又像是甜蜜的滋味在心间蔓延。 ——奇怪。真奇怪。 沈辞镜心乱如麻。 ——为什么他心跳得这样快? 不知道。 ——那在他心中涌动的情绪是什么? 不知道。 ——那种像是醉酒一样醺醺然的感觉是什么? 不知道。 沈辞镜想不明白。 他如今只能庆幸一件事,那就是心跳声被困在他自己的胸膛内,不会被身侧的人听到,否则他真是要无地自容了。 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身畔的人突然开口。 “你一个人住吗?” 沈辞镜回神:“嗯。” “为什么?你还是未成年的孩子吧?你父母怎么会放你一人住?你害怕吗?” “我不是小孩子!”沈辞镜下意识回了一句,这才继续道,“我爸妈离婚了,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新家和孩子,很少管我。我一直都一个人住,没什么怕不怕的。” 这一刻,床一侧的那人呼吸都似乎凝滞了。他小心翼翼问道:“你难过吗?” 沈辞镜有些好笑,因为听那人的声音,似乎比他这个当事人更难过。 但见到对方这样难过,沈辞镜却又有种诡异的开心感和满足感,让他越发醺醺然,飘飘然。 沈辞镜诚实回道:“我一点都不难过,他们离婚了对他们对我都是最好的选择。”沈辞镜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从没对旁人说过的事,“我十二岁以前就是跟着他们一块儿住的,但往往吃不上饭,还要每天听他们吵架,摔桌子摔碗,一个不小心连我的作业都会被他们撕掉,第二天去了学校还被老师骂我故意不写昨夜还用父母为借口开脱,很烦,所以在听到他们要离婚的时候,我其实挺高兴的。” 说到这里,沈辞镜一顿,突然有些忐忑:“你会觉得我不孝吗?” 那人安抚地按住了他的手,道:“不会。” 沈辞镜的一颗心这才落下,展颜一笑。 沈辞镜从不在意旁人的风言风语和异样目光,就好像他天生缺了这根弦。 无论是外界人对他的指指点点也好,还是在家吵得天翻地覆揪着他让他来判断二人对错的父母也好,沈辞镜都从不理会,只自顾自做自己的事,半点不为所动,年纪小小就有大将之风。 正因为这样,年幼的沈辞镜曾一度被他的父母责骂过“不是看不懂眼色就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可不在乎就是不在乎,沈辞镜就连眉毛都没有为这些人多动一下,也从不开口解释,哪怕之后与自己的生父生母就此分道扬镳,一个人孤独地活着,他也从不感到寂寞。 他无坚不摧,像是真的铁石心肠、狼心狗肺。 但在面对这个名为谢非言的初见的陌生人时,沈辞镜却突然变得脆弱而患得患失,害怕自己给对方留下不好的印象,害怕对方对自己的看法,直到得到对方的安抚和肯定后,才能安下心来。 这实在是非常陌生的感受。 但沈辞镜并不排斥。 沈辞镜继续道:“比起跟别人一块儿住,我更喜欢自己一个人住。”他一顿,像是发现了什么歧义,有些不自在地画蛇添足,“我说的这个别人,是说那种会打扰到我的……不,我的意思是,会很烦人的那种……不对,也不是……” 沈辞镜难得磕巴起来。 身侧的人再度轻笑一声,那柔软的气音像是在沈辞镜心尖挠了挠。 “我知道。”那人温声说,“你是一个好孩子,但却不是无原则的好。别人如何对你,你就会如何对别人。你懂得尊重别人,也懂得保护自己,这是好事,你没有错。” 沈辞镜又莫名红了脸。 他心绪如海潮起落,一时间忍不住伸手去触碰身旁的人。 但就在他的手触碰到对方的瞬间,沈辞镜又露出惊愕神色,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缩回手,一层漂亮的晕红从脸爬到了耳后根。 “好了,睡觉。” 沈辞镜拿毯子罩住脑袋,倒在床上,闷闷说着。 “明天……明天带你去买一身合适的衣服。” “好。” 身旁那人的回答温顺极了,但那轻藏在话语中的笑意,却像是看穿了什么。 沈辞镜脸上越发发烫,不自在地揉了揉自己刚刚触碰过对方胸膛的指尖,回想方才那一瞬间的触感,心中不知是羞赧更多还是羞恼更多。 “不准偷笑!” “好。” “……” ……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