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梦天师[重生]   作者:丨林暮烟丨   【本文·文案】   前世,师门覆灭于一场天灾,鹿辞身死其中。   今生,鹿辞借尸还魂重生,刚醒来就得知了两件事:   第一,他死后天下大势发生剧变,他的四位同门开宗立派各自为营,成为了威震天下的四大天师。   第二,当年致使师门覆灭的“天灾”恐怕并非天灾而是人祸,而罪魁祸首很可能就是因得到师门传承的造梦灵器而扶摇直上的造梦天师姬无昼。   为探查真相,鹿辞顶着借尸还魂的马甲成功潜伏到了姬无昼身边,然而真相还没查出多少,他倒是先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姬无昼与他这身子的原主从前必有猫腻!   ——否则怎会在他初来乍到时就给他横行无忌的特权,甚至还邀他……同榻共枕?   鹿辞突然有点慌。   ——怎么办?我要立刻掉马吗?   ——这马甲好用是好用,可这每天都仿佛要出师未捷身-先-失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剧场】   渡梦仙宫议事阁。   属下:“天师!新来的那个想偷闯禁地!”   姬无昼漫不经心道:“随他。”   属下:“天师!他好像想偷造梦灵器!”   姬无昼满不在乎道:“给他。”   属下:“天师!他半个时辰前醉酒误闯你寝殿,现在……在你床上睡着了……”   姬无昼怒而起身,像是终于被触碰了逆鳞。   属下心知他最不能容忍旁人踏足寝殿,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不料,姬无昼忽而眯眼道:“你今年份例没了。”   属下大惊失色:“为、为何!?”   姬无昼一边大步迈向门外一边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自己算算耽误了我多少金!”   属下:“???QAQ ???”   【势力】   ★ 极夜雪域丨渡梦仙宫丨造梦天师丨姬无昼   ★ 银帘玉瀑丨箴言仙宫丨箴言天师丨纪失言   ★ 赤焰花谷丨幻蛊仙宫丨幻蛊天师丨弥桑妖月   ★ 无涯苦海丨悬镜苦狱丨判命天师丨钟离不复   【设定】   1、架空奇幻新大陆,错综复杂势力多。   2、开篇相遇非初遇,前尘往事穿主线。   3、破案悬疑多反转,场景画面皆梦幻。   ★ 你赠我流萤漫天,我予你祈愿星河 ★   内容标签: 强强 天之骄子 仙侠修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鹿辞,姬无昼 ┃ 配角:钟离不复,弥桑妖月,纪失言 ┃ 其它:★预收《热搜预告》欢迎收藏★   一句话简介:白天见完梦里见,有完没完?   立意:纵然这世上有再多魑魅魍魉试图教你做人,但也总会有人如同暗夜星光,愿意在你身旁护你天真。 第1章 夜半重生   作者有话要说:   1、全文有较多悬念和反转,欢迎各路猜测推理,但也希望看过后文反转尽量不要回前文剧透,给后来的小天使留一点惊喜。   2、作话里偶尔会写一些灵感来源和小科普,不过和正文关系不大,喜欢沉浸式阅读的话可以直接略过它。   3、每章评论区随机掉落红包。   最后,感谢相遇,愿小天使们看文愉快^_^   夜。   无边海域,黑云漫天。   狂风裹挟海水掀起滔天巨浪,犹如一条条黑色蛟龙翻滚腾出,再咆哮着扎入水底。   极远之处,一座巨大石岛屹立海面。   其上微光点点,忽明忽暗,仿若一块镶嵌着星点宝石的黑色巨岩,又像是一只头顶长着无数妖眼的蛰伏海兽。   ……   “呜——呜——”   “滴答,滴答……”   狂风犹如鬼哭狼嚎,伴着叮咚回响的滴水之声,将这本该寂静的午夜扰得不得安宁。   鹿辞难受地皱了皱眉,许久后紧闭的双眼微微一动,缓缓掀开。   定睛半晌,他才迟钝地转了转眼珠。   目之所及之处,上方和两侧皆是凹凸不平的黑色岩石,头顶那面岩壁的最顶上开着一道狭窄长口,窗不像窗洞不像洞,呼啸风声便是自那处传来。   油灯昏暗的火光微微颤动,映照着周遭潮湿滴水的岩石,叫人只觉身处于某个岩洞之中。   鹿辞试着动了动手指,虚握之下,一阵粗糙的触感传来。偏头一看,原来自己所躺之处乃是一大片枯草铺就的潦草地铺。   浑身酸痛,骨头像是散了架似的不听使唤。鹿辞费劲地艰难坐起身,忽然发现眼前不远处竟是由一排紧密木柱拦起,其上挂锁的牢门。   这是……牢房?   鹿辞诧异低头,只见自己衣衫褴褛周身血污,像是不久前刚刚经历过一场酷刑,此时双手双脚皆被粗重锁链束缚,俨然正是一名囚犯。   我……这是犯了什么罪?   鹿辞困惑地眯了眯眼,但很快便否认了这个想法。   不,不对。   我不是死了么?   无数画面在脑海一闪而过,却又支离破碎难连成片,鹿辞抬手扶额闭眼,只觉头痛欲裂,脑中一片混乱。   他只记得自己确是死了,但死后却并非一无所觉,他似乎抵达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那是一片如月晕般白茫茫的混沌,而他就悬浮于其中,无法感受到自己的躯体,无法言语,也听不见任何声响,就好像他原本就是那混沌雾气的一部分,不知年月,难分昼夜,没有时间流逝之感,记忆也变得零散模糊,一如撕成碎片后又经年累月落满尘埃的画卷。   风声依旧,滴水声依旧。   鹿辞顺着水声看去,便见墙根之下有一处滴水积聚的水洼,不大不小恰似一面铜镜。   撑地挪坐近前,他伸头借着昏暗火光一照,只一眼便被水洼里的倒影唬得一愣——嚯!好一副惊艳皮囊!   这显然不是他自己的脸,纵使往昔他也曾因样貌俊朗而饱受夸赞,纵使在那混沌中待久了都已经有些记不清自己的长相,但他能肯定的是自己长得绝没有这么——柔媚?   这张脸几乎挑不出什么瑕疵,若是搁在女子身上怕是当一句国色天香也不为过,但放在男子身上便到底显得少了些许阳刚之气。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鹿辞已然可以确定,他大概是遇上了传说中的——借尸还魂。   虽然不知这种只存在于话本中的诡异之事为何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至少也算勉强明白了自己现下所处的境地。   背抵岩壁,鹿辞不由有些啼笑皆非,死而复生原该欣喜,可这借尸还魂偏偏借来的是具囚尸,也不知这原主究竟犯了何罪,有没有命离开这牢狱还真难说。   再次低头看向自己伤痕累累的身子和手脚上的铁链,鹿辞忽然发现左手之上有些方才未能察觉的异样。   那是形同扳指的一只血色指环,牢牢环绕在食指根部,其上有竖列的一排极小凿孔,内外两层之间似是中空。   鹿辞转了转手细细打量,又轻轻将其摩挲了一番,心中莫名生出一种熟悉之感,仿佛这东西并不属于这具身体的原主,而是属于他自己。   不过,此时脑中所有关于前尘的记忆都过于混乱模糊,他一时间也难以笃信自己的判断。   静坐片刻后,腹中忽地一阵空虚之感传来,鹿辞这才意识到这具身体的晕眩乏力并不仅仅来源于周身伤痛,还源自饥饿。   他抬眼环视了一圈,发现牢门木柱与石壁连接处的角落里搁着一只破旧的陶碗,于是拖着哗啦作响的铁链费力挪到碗边,探头一看顿时一阵无语——碗里确有吃食,看得出原本是碗白粥,可不知究竟放置了多久,此时已是干成了糊状,上头还黏着几只溺毙的虫尸。   鹿辞闭眼深吸了口气,在继续挨饿和吃下这团……东西果腹之间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觉得活命比较重要,于是一咬牙伸出手去,打算先将粥里“点缀”的虫尸剔出聊作安慰。   正在这时,一旁牢门木柱间“噗噗”滚跳进一物,他定睛一看,便见那是一只圆溜溜的花白馒头。   鹿辞抬眼往这馒头的来路看去,只见一张惨白的脸嵌在斜对面牢房的栏杆之间,干瘪的双手牢牢抓着两侧木栏,脏污蓬乱的碎发之下,一双如牛般的大眼紧紧盯着鹿辞面前那馒头,一边咧嘴怪笑一边兴奋催促道:“吃!吃!快吃!”   这声音难听得紧,说像鸭嗓都是褒奖,也不知喉咙究竟受过哪般蹂-躏。   鹿辞本能地觉得此人有些古怪,但低头看了看那馒头,只见其上虽是沾了些轻灰,但到底要比那碗糊粥拌虫尸强上许多。这么一对比,他便也不再犹豫,抓起馒头拍了拍灰尘,倚上一旁岩壁道:“多谢。”   “多谢?哈哈哈多谢?他跟我说多谢?”那怪人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猛一转头对一旁说道。   鹿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里分明空无一人,怪人却仿佛浑然不觉,依然对着空气狂笑道:“他居然谢我?哈哈哈哈这个白痴!白痴!”   鹿辞沉默地看着他的举动,心中已然明白此人神智有异,便也决定不再主动搭茬,低头将馒头递到嘴边,刚要开啃,忽听得:“谢他作甚。”   这声音虽是极轻,却着实将鹿辞惊了一惊,不为别的,只因它传来的方向竟像是自己脑后。   他赶忙回头搜寻一番,这才发现背后岩壁之上竟是有条横向的狭窄裂缝,也不知是天然形成还是被钻凿而出。他低头凑近裂缝往对面看去,正巧与一双眼睛对视上。   对方是一少年,细长眉眼,眼中满是桀骜与不屑,鹿辞刚欲开口,便听他又道:“你居然还没死。”   这语气甚是轻蔑凉薄,但却也掩不住那丝难以置信的意味。   鹿辞一时语塞,心说你以为的那个“我”的确已经死了,但这借尸还魂一事连他自己都还没搞清楚状况,且目下还不知对方身份,实在不宜多言。   那少年似乎也只是感慨一句,并不在乎是否能够得到回答,自顾自地绕回最初的话题:“你用不着谢他,那馒头本就是你的,他不过以为你死了才偷了去。”   偷?   鹿辞回头看了看两间牢房的距离,不由有些疑惑:除非那怪人手长一丈,否则怎么看也不像是能伸到这里吧?   少年似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冷笑一声,透过缝隙冲着斜对面叫道:“喂!这粥我不要了,你拿去。”   怪人乍然停了狂笑,紧接着身上锁链一通叮哐乱响,急吼吼地重新趴上牢门,单手扶着木柱,舌头一卷,另一手极快地从舌下捏出了一卷细如发丝的东西,中指拇指弯曲一弹,“发丝”骤然绷直,如游蛇般蹿至碗底盘绕一圈!   怪人就势一拉,破碗瞬间飞起,可还没飞出两寸突然“咔”地卡在了牢门木柱之间。   怪人用力扯了扯,陶碗却是纹丝不动,他怒吼一声,气急败坏地猛一发力,力劲顺着丝线传来,碗沿两侧的木柱上骤然出现了两道横向裂缝,与此同时“咔擦”一声脆响,陶碗竟是应声而裂碎落在地!   怪人一看这情形,怒拍地面几掌,而后疯狂以头撞木,嘴里狂叫不止:“啊啊啊啊啊啊!”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鹿辞甚至有些目不暇接,直至此时才反应过来,下意识脱口而出道:“毒蛛?”   “毒蛛”乃是民间传闻中的杀手,其行踪诡异手段狠辣,所灭之户除襁褓中的婴儿外一个活口不留,死者皆是被细丝吊着脖颈悬于梁上,口吐长舌。周围邻居常是听见婴儿连日哭声才发现案情上报,故有传闻曰:“蛛丝索命舌三尺,寒骨高悬伴婴啼。”   鹿辞其实并未见过“毒蛛”真容,但见方才那弹指盘丝的招数,脑中骤然便蹦出了这么个名字。   咿呀乱叫的怪人并未听见他口中“毒蛛”二字,裂缝对面的少年却是听得分明,不无讥讽道:“哟,原来你会说话?先前数日一言不发,和你搭讪两句还装聋作哑,我当你也是个傻的呢。”   鹿辞无言以对,但却从他这话中听出了些许端倪——看来这身子的原主是个沉默寡言之人,此前也并未与这少年有过交流。   不过此时尚有疑问在心,他也未多深想,继续问道:“他当真是毒蛛?”   “呵,毒蛛?”少年冷笑,“如今该叫疯蛛才对吧?”   鹿辞心下了然:这怪人果然是毒蛛不假。   如此说来,眼前这牢狱可就不容小觑了。因为据传闻所述,毒蛛曾多次被缉拿归案,但最终的结局却都是成功遁逃。或者说并不是“逃”,他每次不仅自己离开牢狱,走前还会放跑所有“狱友”并将狱卒尽数屠杀,仿佛牢狱对他而言只是个笑话。然而如今眼前这牢狱不仅将他困住,似乎还令他失了神智,那么想来必有其特殊之处。   思及此,鹿辞好奇道:“他为何会疯?”   少年透过缝隙轻蔑地瞥了毒蛛一眼,懒懒道:“疯了都算是轻的,判命审一过,有几个能不死不疯?”   鹿辞听得云里雾里,不料这少年说完这句后目光又斜睨向了他,上下打量几番,眼中也是一样的轻蔑,只是轻蔑中还带了几分不甘:“至于你——没听我劝还能好端端活到现在,算你命大。”   “你劝过我?”鹿辞疑惑,“劝我什么?”   少年奇怪地瞪了他一眼,而后狐疑眯眼道:“你不记得了?” 第2章 悬镜苦狱   鹿辞无比坦然地点了点头——反正他是真“不记得”,不若就装作失忆一劳永逸。   不料,少年见他点头忽然恍然大悟般弯起嘴角得意一笑:“我就说么,怎么可能历经二审还这么活蹦乱跳?弄了半天也好不到哪去,失忆了哈?”   鹿辞没在意他这冷嘲热讽,借着失忆的由头问道:“所以你可知道我是谁?”   少年蹙眉:“连这都忘了?”   鹿辞默认,少年嘲笑摇头道:“啧啧啧,真惨。你名字么,我也只是听狱卒唤过两次,听着像是——宋钟?”   “送终?”鹿辞简直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可不是么,”少年挑眉嘲讽,“这么晦气的名字,你爹娘可真是别出心裁。”   鹿辞木然地“呵呵”干笑了两声,又问:“那你可知我所犯何罪?”   “真有意思,”少年像看白痴般看着他,“连二审都没能从你嘴里审出来的东西,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   鹿辞略有些失望,但听这少年反复提及“二审”一词,不免好奇:“你说的‘二审’是何意?还有,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少年轻飘飘看了他一眼,虽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却也并未藏私,勉为其难将他所知大抵说了一番。   人间大陆以南有一片被称为“无涯苦海”的险恶海域,其上有座黑岩岛名为“悬镜台”,而他们现在所处的牢狱便是由这岛上的黑岩山挖凿所成,被称为“悬镜苦狱”——这也就是为何鹿辞醒来观察四周时总觉得自己身处岩洞,因为这些牢房的确就是岩洞。   悬镜台建成至今,已是关押过天下众多重犯,凡是涉嫌命案之人都会被押送至此,而他们最终的结局大多非死即疯。   至于为何非死即疯,乃是因此狱有三道“判命审”,方才少年反复提及的“二审”便是其中之一。   判命审第一道为“问审”,即以盘问为主,算是道开胃菜,不过此处犯人性子大多恶劣狂妄乖张不羁,问审对他们而言形同儿戏,所以通常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然而俗话说“先礼后兵”,这问审不过只是“礼”,而紧随其后的“兵”便是判命审第二道——刑审。   顾名思义,刑审乃是以刑具拷问替代口舌盘问。   据从前受审的犯人所言,那些刑具之可怕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弄不来,所以大多犯人都是在二审期间招供,能把整套刑具撑过来还抵死不认的寥寥无几——此身原主宋钟便是其中之一。   据少年所言,当时宋钟被拖拽回来时已经浑身是血没了人气,无人相信他还能苟活——当然,他也的确是死了。   至于最后的第三道审,那便至今也无人知晓它到底是什么,因为被带去三审之人没有一个清醒地活着回来——比如毒蛛,虽留了条命在,却也已是疯傻失智难以沟通。   没能回来的全都死了,活着回来的全都疯了,这使得还未经历三审之人根本无从打听这终审究竟是何种审法,只知它必是凶险万分,非常人所能想象。   鹿辞本是一边啃着馒头一边听少年叙述,此时听罢,最后一口馒头也吞咽了下去,脑中飞快地将少年所言整理了一番,不禁有些困惑。   前世的他虽然一直生活在师门之中,不曾真正踏足人间大陆,但其师门历代师兄师姐所建立起的消息网却覆盖世间各处,而从他们从前传回的无数讯息中,从未出现过任何与“悬镜台”或是“悬镜苦狱”有关的只字片语。   这是为何?   是因为这座牢狱不够有名?还是因为它刚刚现世不久?   思及此处,鹿辞忙问及这悬镜苦狱是何时所建,启用了多久,一问之下顿时错愕万分——此狱乃是在他身死之年建成,而启用至今竟已有十年之久!   这也就是说……他竟已死了十年?!   鹿辞心下骇然,但也知道目下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定了定神道:“你说你曾劝过我,劝了我什么?”   少年抬了抬眉:“劝你招供保命啊。”   鹿辞有些茫然,一时间没能明白这劝诫有何意义。   若说罪名不重,为免受刑而死招供保命固然可行,可据他所言这悬镜台关押的都是涉嫌命案之人,所谓杀人偿命,招供又如何能保命?难道只是为了拖延时间?   想着,他看了看这少年毫发无损的模样:“你招了?”   少年背靠牢门以手枕头,洋洋得意道:“来这第一日我就招了,一审都没用上。”   鹿辞追问:“你犯了何罪?”   少年不以为然道:“杀了个败类。”   鹿辞并未深究他口中这“败类”到底是好是坏,只是疑惑道:“杀人偿命乃律法所定,招了不也一样是死?”   “那可未必,”少年狡黠一笑,“若是在寻常牢狱,这罪名一旦坐实自然没有活路,但在这悬镜台,只要你别在那三道判命审中丢了性命,就还有一线生机。或者——还不止是生机。”   悬镜台不同于民间寻常牢狱,不会在定罪后将犯人分别行刑,而是每三年一次集中处决。   虽说是处决,但其形式更像是一次试炼,过程极为凶险,但只要留到最后未死便可获得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前尘过往尽数不计,身负之罪一笔勾销。   对于犯人而言,这相当于通过角逐争夺一次赦免,故这处决也被称作“逐赦大典”。   少年说起这些来头头是道,不免令鹿辞有些匪夷所思:“你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难道你亲身经历过?”   “那倒没有,”少年懒懒道,“但我认识一个在逐赦大典中胜出之人,如今境况岂止是‘重新做人’?那简直是风光无限——”   说着,少年眼中竟还露出了几分艳羡,仿佛对他口中之人现在的生活充满向往。   鹿辞正要继续开口,忽听一阵脚步声从甬道尽头传来,少年立即警觉偏头,鹿辞也贴上牢门往那方向看去。   甬道既长且暗,脚步声回荡其中步步逼近,不消片刻便有两名身穿甲胄手扶刀柄的狱卒出现在二人视野之中。   少年一看,了然笑道:“啧,你的三审来喽。”   果然,那两名狱卒眨眼间便已行至鹿辞牢前,停步开锁拽下铁链,也不进来拿人,只立在门外冷冷唤道:“出来。”   鹿辞虽还不知这身子的原主究竟犯了何罪,但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遂也未作耽搁,撑地起身步出牢门,跟着狱卒往来路行去。   路过隔壁之时,他偏头看了少年一眼,只见少年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懒懒散散提醒道:“记着我说的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鹿辞收回目光,心中不由苦笑:我倒是想招,可到现在连这原主究竟做了些什么都不知道,拿什么去招?   跟着狱卒走出一段后,鹿辞渐渐发现这条甬道并非笔直,而是形似一道弧线,且似乎极长,走了许久还未见尽头,叫人甚至怀疑再这么走下去迟早要兜回原点。   脚上锁链沉闷的摩擦声逐渐被狂乱的风声取代,迎面灌入的凉风吹得鹿辞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知出口终于是到了。   甬道出口呈拱形,果然像是山洞洞口,此时乃是深夜,外头远处一片漆黑,只近处两侧有火光晃动。   鹿辞跟着狱卒迈出,稍稍缓了片刻才适应周遭的黑暗,而后左右一看,顿时生生被震撼了一下。   ——他们此刻所站之处是一座巨大黑岩山的半山腰,这岩山呈台状,自下而上分为数十层,像是梯田,又像是一只无比庞大的黑色螺蛳。   一条宽大黑石阶笔直从山脚通往山顶,石阶两侧每隔十几阶就有两个拱形洞口,以石阶为轴左右对称,鹿辞身后的出口就是其中之一。   鹿辞看向正对面洞口,脑中略一勾勒,便已明白方才走过的甬道为何是弧线而非直线——这甬道是从石阶一侧围着岩山挖凿一圈而成,仿佛一根弯曲成环的芦苇茎嵌在山岩之中,首尾皆有出入口。   此刻两名狱卒已是上了几节阶梯,回头见鹿辞还愣在洞口,立即呵斥催促了两声。   鹿辞回过神来迈步跟上,路过每一层洞口时都细细看了看。   这些洞口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左右皆是各置一高脚火盆,火盆边是佩刀而立的牢门守卫,如出一辙地面色冷峻威严肃穆,形如雕像。   鹿辞已是记不清方才在甬道中路过了多少间牢房,但能估测没有上百也有几十,照这么算来,若是这岩山每一层都和他所在的那层一样,那么牢房总数应该足有上千之多。   一路行至岩山山顶,眼前出现的是一处宽大平台,平台上同样也有守卫,围绕着台顶站成一圈,面朝八方。   此处已是整座孤岛的最高点,放眼望去乌云压顶,周围是浩瀚无边的深海,狂风怒吼,裹挟着汹涌海水翻卷成巨浪拍击着海岛边缘的岩石。   无涯苦海,名不虚传。   这里仿佛是一块存在于天地罅隙中被人遗忘的海域,黑暗凶险,孤立无援。   两名狱卒此时已是到了平台正中,回头见鹿辞又在发呆,不由相互对视了一眼,眼中皆是有些困惑。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在他们看来,眼前这犯人已是经历过两次提审,此刻却频频停步观望,表现得如同初来乍到一般,活像是在拖延时间。   思及此处,其中一人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宋钟!”   鹿辞闻声回神,这才发现平台正中有一座如同凉亭般的四方建筑,与凉亭唯一不同的便是它乃是平顶而非伞顶。   两名狱卒此刻已是站在了亭中,让出了中间的位置示意他过去。   鹿辞不由疑惑:这地方难道就是审讯之处?那主审之人呢?难不成就是这俩狱卒?   虽是这么想着,脚下却没再耽搁,拖着脚链快步走到亭中二人之间。   他甫一站定,左边狱卒立即抬手在一旁立柱上轻轻叩了三下。   鹿辞还没明白这是何用意,脚下忽有震动之感传来,紧接着整个亭子震颤了几下,突然向下沉去! 第3章 判命三审   井梯?   鹿辞心下恍然,这种机关他曾在书中见过,乃是民间巧匠所创,最初是为了方便挖凿水井,故被称作井梯。后来不少富商大贾瞧着新鲜,便常请工匠在自己家中架设此物,作为连接屋宅上下层的通道。   这机关算不得稀奇之物,故鹿辞身处于其中倒也不至慌乱,但他却免不了有些诧异,因为先前着实未曾料到这岩山除了外圈的数层牢房之外,山体内部竟还另有乾坤。   井梯缓缓下降,与岩壁摩擦发出隆隆声响,周遭一片黑暗,仿佛正在前往地府一般。   不知下降了多深,眼前终于倏然一亮,梯亭底部发出一声撞击闷响,稳稳停在了一处与之大小相同的四方石台之上。   石台四面各有一条向下的短阶,通往四条甬道,甬道两侧每隔一丈左右就有一火盆悬于岩壁之上,其下守卫林立,戒备森严。   这四条甬道看上去一模一样,几乎寻不出差别,而鹿辞身边的两名狱卒却是毫不犹豫地带他转身下了阶梯,往正后方那条甬道走去。   鹿辞本以为沿着甬道直行到底即可,却不料甬道尽头却分出了左右两条岔道,择其一步入,再走,再分,整个地底像是个巨大迷宫一般,而两名狱卒显然对这“迷宫”颇为熟悉,每行至分叉口时都丝毫未有迟疑,轻车熟路地带着他七拐八绕,终是抵达了一处石门之前。   门侧壁上有一拳头大小的石盘,其上刻着一圈雕文,狱卒抬手将其旋转了几分,轰隆隆声响传来,石门应声向上抬去。   门内是一间圆形石室,沿边站立着数名守卫,正对面摆着一张红木长案,周围墙壁上遍布着挖凿出的整齐石槽,每一格约莫一尺长宽,其中摆满了案犯卷宗。   满壁石槽之前,一人身着广袖宽袍,手捧卷宗正在翻看,听见身后动静回过身来,看模样大约不惑之年,目光锐利,不怒自威。   “判官大人,犯人宋钟带到!”狱卒禀报道。   那人抬了抬手示意他们退下,狱卒应声告退,身后石门重新降下,将这石室与外界隔绝了开来。   鹿辞并不知晓此人身份,但听方才狱卒称其为判官,大概也能猜出此人便是这三审的主审之人。   判官手捧卷宗缓步走向那红木长案,一边翻看一边漫不经心道:“我听前两审的人说,你是块硬骨头?”   鹿辞站在原地并未答话,对方倒也不以为意,掀开衣摆坐定,将卷宗置于案上,抬起头又道:“说来也是,能熬到这三审还不开口的,哪个不是硬骨头?”   这话听着像是句感慨,却又饱含嘲讽,鹿辞沉默听着,依旧像根木桩似的杵在原地。   判官冲他抬了抬手,又指了指石室正中示意他站过去。   鹿辞看向那处,发现正中地上有两个凿刻出的同心圆,内圈小圆约莫脸盆大小,而外圈大圆则能同时容纳数十人立足。   这两个圆很是怪异,岩石呈土黄色,与整座岩山和这石室的黑岩形成了鲜明对比。   判官所指之处正是那同心圆的中心,鹿辞虽不明就里,却还是从善如流地拖着锁链踏前几步站进了小圆之中。   判官见他如此顺从,似乎很是满意,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温言诱导道:“依我看,你也不像是那穷凶极恶之人,不若将案情如实道来,倘是当中有何冤屈,我必会为你陈情,如何?”   鹿辞哪里会不明白他的用意,说得再好听也无非是想诱供,奈何自己着实是对这原主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如今一再被追问也不好继续装聋作哑,如实道:“我不记得了。”   判官这些年见多了各色犯人,什么样的说辞未曾听过,但像这般潦草敷衍的借口还真是头一遭,此时听见这话不由厌恶地眯了眯眼,眸中立现几分寒意,冷笑道:“看来又是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   说罢,他抬眼看向一旁,鹿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注意到石室角落里有一处滴漏,水中浮箭缓缓上升,浮箭顶端形如刀锋,而“刀锋”之上横着一根极细的丝线,两端连入石壁之中。   此时滴漏将满,而那立在水上的浮箭距离丝线也只差毫厘。   判官幽幽道:“差不多了。”   话音刚落,一滴水坠下,浮箭骤升一分将将触及丝线,头前“刀锋”一颤,丝线霎时崩断弹开,紧接着轰隆声响由远及近,鹿辞脚下顿时震颤了起来。   鹿辞一惊低头看去,只见同心圆的外圈像是开裂般整齐地分为八瓣,由内向外缓缓翘起向上翻去,仿佛一朵即将绽开的黄色莲花,而他脚下的内圈则仿佛花心,岿然不动。   这黄岩“莲花”绽开到一半之时,鹿辞已是隐隐看见了“花瓣”遮盖之下的大片猩红,仿佛一池涌动的血水,再待石板完全掀开,他才终于看清池中之物的真容——那些涌动之物并非血水,而是一条条相互纠缠盘绕缓缓蠕动的血色毒蛇!   黑岩池中,满池红蛇仿佛刚从睡梦中被惊醒,躁动不安地缠绕扭动,探头“嘶嘶”吐着信子,偶尔露出的缝隙之下满是森森白骨,几乎铺满了整个池底。   几条靠近边缘的红蛇似是想顺着池壁上游,却在触及那围绕在池边的黄岩“花瓣”之时像是被烫着般骤然一缩落回池中,而鹿辞脚下这根黄岩“花心”周围也空出一片,蛇群像是畏惧这根石柱般不敢靠近。   见此情形,鹿辞忽然明白了这黄岩究竟是何物——此乃雄黄岩,有驱蛇之效,蛇恐避之不及。   思及此处,鹿辞不由有些疑惑,他自然明白这蛇池的用意乃是威胁震慑逼人招供,但既然如此,蛇池中心还留下这么个蛇群不敢靠近的“梅花桩”供犯人站立,岂非多此一举?   “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判官揪着他方才的说辞戏谑调侃,而后身子微微前倾,意味深长地一笑,“我劝你还是好好回忆回忆,毕竟——你的时间可不多了。”   鹿辞还没来得及细想他这话的意思,忽觉脚下石柱微微一颤,接着便察觉到石柱开始缓缓下降,像是要沉入池底一般。   原来如此。   鹿辞心下一沉,方才他还在质疑这“梅花桩”的用意,现在才算是彻底明白,这根雄黄岩的石柱安插在这里绝不是多此一举,它就像是一种凌迟,让人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陷入绝境,比将人直接丢进蛇池更叫人胆寒。   石柱甫一颤动之时,所有蛇便已经警觉地扭头看了过来,随着石柱缓缓下沉,它们像是得到了什么召唤般从各个角落涌向中央,拥挤地围聚在石柱周围,齐齐昂头弓身吐信,如饿极了的猛兽般蓄势待发!   石柱与池底槽廓摩擦发出的“磕磕”声本该微不可闻,可此时听来却是那样的清晰,伴着蛇群吐信的嘶嘶声响,直令人毛骨悚然。   鹿辞沉默地看着围聚在石柱周围目露凶光的蛇群,沉默地感受着石柱的下沉,心念电转间忽而想起牢房中那少年所言,抬头道:“等等,我说!”   判官像是早料到会如此,得意地弯唇一笑,伸手到旁将地面凸出的一块石头轻轻一拧,止住了“梅花桩”的下降之势,道:“早这样不就好了?何必非得不见棺材不掉泪呢?说吧,早交待清楚早回去,我也早些交差。”   鹿辞其实哪里有什么可交待的,但事已至此也只得现编:“人是我杀的,杀他是为了……劫财。”   判官皱了皱眉,有些不耐地提醒道:“时间,地点,凶器,怎么杀的?”   鹿辞连宋钟到底杀了谁都不知,又怎会知这些细节,闻言目光往案上一扫,抬了抬下巴道:“这些卷宗里不是应该都写了么?”   判官差点被气笑:“你在教我做事?是你审我还是我审你?”   鹿辞无奈道:“我的意思是,只要是卷宗里写了的我统统都认,你给我定什么罪我便认什么罪,这不就行了?”   “行什么行?!”判官拍案道,“你当我是在让你屈打成招?宋钟,我劝你最好别玩什么花样!要说就老老实实说清楚,否则别怪本官没给你机会!”   鹿辞原以为这判官不过是想要个签字画押好交差,万没料他竟如此上纲上线,一时间还真没了对策,半晌后只得商量道:“过程我是真不记得了,要不你把卷宗给我看看,我照着回忆回忆?”   判官一听顿觉遭了戏耍,怒火中烧地冷笑点头道:“可以啊宋钟,耍我是吧?有种等会别再求饶!”   说着,他再不跟鹿辞废话,伸手将那凸石狠狠往回一拧,鹿辞顿觉脚下一震,石柱再一次往下沉去!   鹿辞心知这回再无转圜余地,只得无言地感受着脚下石柱下降的趋势,看着周遭虎视眈眈的蛇群,却意外地没感觉到多少恐惧,有的只是些许天意弄人的感慨——看来这莫名其妙“借”来的身子,到底还是要还的。   思及此处,他忍不住苦笑了一下,这一笑不要紧,倒是将判官惊了一惊。   此前审过的所有犯人哪个到了这一步不是吓破了胆?可眼前这宋钟从方才起便一丝怯意也未显露,此刻竟还笑了出来,这……这是已经吓得神志不清?还是此人当真不知什么叫怕?   眼看着石柱就要沉底,鹿辞认命地闭上了双眼。   伴着“咔哒”一声脆响,石柱彻底嵌入池底,群蛇闪电般蜂拥而至,争抢着从他的双腿盘绕而上!   这身体上的衣物原本就因严刑拷打而残破不堪,几乎就剩几片碎布耷拉在遍布的伤口之上,此刻群蛇疯狂缠绕,粗糙的蛇皮狠狠刮磨着鹿辞裸露在外的肌肤,刚刚结痂的伤口无一例外地被刮去了痂壳,鲜血渗出刺痛难当。   鹿辞紧紧咬牙强忍剧痛,只盼这群蛇能给他来个痛快,莫要拖延折磨才好。   不消片刻,已是有一条蛇顺着背脊盘绕到了他的颈上,鹿辞仰头静待致命一击,却是迟迟未等来尖利的毒牙。   他微微蹙眉,忍不住疑惑地睁开双眼,便见那蛇的蛇头就悬在他眼前几寸之处,吐出的蛇信几乎都能触到他的鼻尖,一双金色蛇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他不睁眼还好,这眼一睁刚与那蛇对视上,蛇突然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竖瞳骤一收缩,猛地张开大口,锋利牙尖直奔其面门而来! 第4章 钟离不复   鹿辞下意识抬手一挡,蛇牙狠狠刺入了他的手心,与此同时他的目光陡然落在了指根的鲜红扳指之上,脑中乍然闪过无数画面。   飞鹤……鲸鲛……鹿群……   他愣怔一瞬,鬼使神差地将扳指凑到嘴边轻轻一吹,幽咽之声霎时自扳指中流出,咬住他手心的蛇猛地缩回身子向下坠去!   紧接着,其余盘绕在他身上的蛇也如遭雷击纷纷坠地,扭动着蛇身疯狂地向蛇池边缘蹿去!   周围守卫从未见过此般情形,慌忙冲到池边齐齐拔出佩刀严阵以待,判官更是大惊,猛地站起身来:“你在干什么?!”   鹿辞恍若未闻,脑中记忆零散,只凭借本能继续吹奏,而蛇群此刻已是尽数挤到了池壁边,疯了般交叠着向上逃窜,几乎视那原本用于围困的雄黄岩为无物,争先恐后地从其上碾过落向池外!   守卫挥刀就砍,刀锋过处鲜血飞溅,奈何蛇群行动本就灵敏,加之数量极多,此时杀一来二前赴后继,区区几个守卫根本难以应付,左支右绌之下只得一边连连后退一边往判官那边聚拢,堪堪将他护在身后。   刀光血影,蛇尸堆积,混乱中接连有守卫被蛇咬中腿脚,惊叫着吃痛倒地抱腿后缩。判官眼看着护在身前的防线就要崩塌,背抵岩壁嘶声怒吼道:“宋钟!你到底想干什么?!别吹了!”   鹿辞如梦初醒,这才发现池中早已没了半条蛇影,空余一池白骨。他将扳指从嘴边挪开停止了吹奏,蛇群顿时像是失了操控般放缓了攻击,但却依旧围聚在那几人周围昂头吐着信子虎视眈眈。   就在这时,石门忽然“轰隆隆”向上升起,两名守卫护着一位坐在轮椅上的黑衣男子出现在门外,判官一看大喜过望:“天师!”   轮椅之后还站着一白衣男子手搭椅背,此刻看见石室中的情形大吃一惊,赶忙推动轮椅朝判官那处奔去,而轮椅上的黑衣男子则是微微蹙眉,靠近蛇群之时伸手入怀掏出一物扬手一洒,土黄色的粉末纷扬落地,群蛇顿时乱作一团,纷纷蜷起蛇身就地抽搐了起来,不消片刻便尽数没了动静。   眼看着蛇群已然毙命,轮椅上的黑衣男子转头看向了蛇池,便见鹿辞正站在成堆的白骨中央呆呆盯着自己的左手出神,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恍若未察。   此时鹿辞心中一片混乱,就在方才毒蛇咬上手心的一刹那,无数零星片段涌入脑中,而在他吹响扳指之后,这些往昔记忆便愈发清晰连贯起来。   眼下他已清楚地意识到,左手上的这枚扳指根本不属于这身体的原主宋钟,而是属于他自己!这是他从年少时便一直随身佩戴的一枚指笛——伏灵!   但是,它为何会出现在宋钟手上?自己又为何恰好借宋钟之体重生?这一切究竟有何关联?   “天师!”判官指着鹿辞对那黑衣男子控诉,“此人身上不知有何妖物!一吹响便能驱使蛇群作乱!”   鹿辞本沉浸在苦思冥想之中,听到这话回过神来向池上看去,正巧与那轮椅上的黑衣男子四目相对。   鹿辞倏然一怔,脱口而出道:“师兄?”   黑衣男子瞳孔一缩,而他身后的白衣男子则错愕道:“师兄?你叫谁师兄?你谁?!”   说完,他突然想起方才判官说的“驱使蛇群”,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表情一点点扭曲了起来,难以置信般嗫嚅道:“你、你该不会是……”   “行了,”黑衣男子突兀地出言打断,自怀中摸出一个瓷瓶转头递给判官,“先带他们出去解毒。”   “是。”判官接过解药,没敢再多说,和方才跟来的两名守卫一同架起地上被蛇咬伤的几个人向门外走去。   石门重新落下,石室中只剩下鹿辞三人,白衣男子这才重新看向池中,略带几分迟疑地试探道:“……阿辞?”   鹿辞点了点头,眼前身坐轮椅之人乃是他同门师兄钟离不复,而白衣男子则是另一师兄洛寒心,两人容貌与十多年前相比变化都不算大,故此他方才一眼便已经将二人认了出来。   “真的是你?!”洛寒心又惊又喜,“你怎么会……你快先上来!”   说着,他蹲到池边伸出手去,鹿辞拖着锁链蹒跚踏过满池白骨,抬手借力攀上了池壁。   洛寒心攥得一手湿滑,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手中满是鲜血,诧异看向鹿辞:“你也被咬了?”   此刻鹿辞左手上的乌紫已是扩散到了腕部,隐隐还有继续往上爬的趋势,洛寒心赶忙一手攥紧他的手腕阻止蛇毒蔓延,另一手自然无比地伸进钟离不复怀中又掏出了个瓷瓶来,剔开塞子递给鹿辞:“快喝了!”   鹿辞看着他这一连串娴熟的动作稍稍一愣,接过解药仰头服下,这才望着二人感慨道:“十多年不见,二位师兄似乎……亲密更胜从前了?”   洛寒心一听这话,耳根可疑地红了一红,这才想起自己方才探手入怀取药的动作似乎有些唐突,避开鹿辞的目光转头干咳了一声,眨着眼心虚道:“有、有吗?没有吧?不还是老样子?”   钟离不复瞥了他一眼,无奈一笑,看向鹿辞转回了正题:“你为何会出现在此?这宋钟与你是何关系?”   鹿辞知道他问的是借尸还魂一事,但奈何就连他自己也对此毫无头绪,只得将自己从醒来到现在发生的一切叙述了一番。   听完后,洛寒心蹙眉道:“这么说来你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死而复生?”   鹿辞点了点头,洛寒心捏着下巴疑惑道:“那就奇怪了,若说你这借尸还魂只是巧合,为何你的伏灵恰好就在这人身上?”   说完,他忽地灵光一闪:“欸?会不会正是因为他戴着你的旧物,死后躯壳一空,这伏灵便把你的魂招来了?”   鹿辞一怔,方才他也曾冥思苦想过其中关窍,却从未往这个方向去想,此刻听洛寒心这么一说,倒觉得这般因果能说得通,只是他从前并不知晓伏灵还有这等招魂的能耐,一时间也难以笃定。   “不过……他又是怎么得到伏灵的呢?”洛寒心仍兀自推敲,皱眉看向鹿辞,“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为什么会突然……”   “寒心,”钟离不复将其打断,冲着周遭一地蛇尸抬了抬下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身上的伤还需上药,先带他去我们那再说。”   “哦,对,”洛寒心这才意识到鹿辞身上还有一身伤痕,连忙折身到钟离不复身后推起轮椅,冲鹿辞道,“走,先去我们那。”   鹿辞点了点头跟着二人走出石室,门外甬道中判官还站在那里,石壁下靠着方才被蛇咬伤的几名守卫,见鹿辞从石室中走出,纷纷露出了些许惊疑不定的神色。   钟离不复抬手示意洛寒心停下,对候在门外的那两名押送鹿辞来此的守卫吩咐道:“把他镣铐解了。”   判官闻言诧异地看了一眼鹿辞,上前阻止道:“天师,他可是——”   钟离不复抬手打断了他的劝说,放下手道:“我带他去我那问几句话,问完自会将他送回牢中。”   判官一听这不容置喙的语气,虽是心中仍旧存疑却也没敢再多劝,只得悻悻颔首称是。   门旁守卫掏出钥匙来替鹿辞解开了手脚上的镣铐,判官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直至鹿辞跟随轮椅迈步离去,他的目光依旧牢牢盯着他的背影,眸中满是困惑不解。   跟着二人又是一番七拐八绕,鹿辞早已分不清方位,只知大抵应该是到了岩山底部靠近边缘的地方,面前的甬道尽头终于出现了一扇不同于其他各处石门的双开红木门。   洛寒心推着轮椅手中不便,鹿辞便走上前去推开了木门。   木门后同样是石室,但却明显不是审讯所用,里头一应摆设与寻常府宅的厅堂相仿,前方有窗,两侧还有通道通往其他房间,看样子正是钟离不复在这岛上的住处。   洛寒心领着鹿辞去左侧卧房给他上了药,上好后又折身到柜前,在柜中不断地翻找着,翻得衣衫散落一地。   “师兄在找什么?”鹿辞从榻边起身,走过去好奇道。   洛寒心一边埋头继续翻一边道:“给你找件衣服啊!”   鹿辞扫了眼满地的衣服,纳闷道:“随便拿一件不就行了?”   “那怎么行?”洛寒心回头一本正经道,“死而复生可是天大的喜事,不敲锣打鼓摆酒设宴也就罢了,好歹得穿件像样的吧?”   鹿辞哭笑不得,心中却是生出一丝久违的亲切——当年在师门时洛师兄便是出了名的思路清奇,没想到时隔多年还是一点没变。   片刻后,洛寒心终于翻出了一套崭新衣衫,颇为满意地抖了抖,转身递给鹿辞:“喏!”   鹿辞一看顿时无语半晌:“……师兄,这该不会是你压箱底的嫁衣吧?”   “胡说!”洛寒心瞪眼道,复又面露几分堪称娇羞的赧笑,“我和他到底谁嫁谁还不一定呢……”   “咳咳!”鹿辞被这既齁甜又死鸭子嘴硬的说法呛得不行,但转念一想这对当初在师门就已有苗头的师兄竟然当真修成了正果又颇感欣然,笑着点了点头接过新衣随手套上,跟着洛寒心出了卧房。   回到正厅,钟离不复正等在那里,见二人出来也没多说,直接转动轮椅往对面的右侧通道行去:“跟我来。” 第5章 藏灵秘境   右侧通道尽头是一间书房,两侧靠墙立着书架,正对面是一张长案,案后有一屏风般的木架,其上横挂着一卷羊皮。   钟离不复转着轮椅到那架前,抬手一拉侧面的绳子将羊皮放下,画卷展开,鹿辞一眼便认出这是一张完整的世间舆图。   鹿辞立刻明白师兄这是要借助舆图让他了解他死后这十年的大势变化,连忙凑上前去将那舆图仔细看了一番。   舆图中央最大的一块便是人间大陆,其轮廓与鹿辞记忆中差别不大,但上面却多出了不少他从未见过的地名。   钟离不复指向大陆以南海域上的一点:“我们就在这里,大陆以南,无涯苦海。”   那一点旁标着“悬镜”二字,正是这悬镜台所在,这些鹿辞先前在牢中都已经听那少年讲过,此时也不必钟离不复多说,点了点头:“这我知道。”   说罢,他指向人间大陆北、西、东三处地名问道:“这几处‘仙宫’是何意?”   洛寒心在旁轻叹一声:“这可真就说来话长了,大陆势力重划是在你身死之后,且与当年师门剧变不无关联,不若你先说说当年我们走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也好就着你知道的继续往下说?”   这话有理有据,鹿辞也深以为然,遂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了舆图之上人间大陆以东的海域,那里有一块极小的土地标着“羲和”二字,正是当年师门所在——东海羲和洲。   “羲和”喻“日”,象征日出之地,而羲和洲便是处在东海日出之地的一座绿洲。   传说,羲和洲自天地初开时起便已存在,其下埋有四方灵器,终年云雾缭绕,乃是世间灵气藏聚之所,与周围星罗棋布的七十二岛统称为“藏灵秘境”。   数千年来人间大陆关于藏灵秘境的传说不计其数,但却从未有人找到过它的所在。   直至六百多年前,有对夫妇生下了患有不治之症的婴儿,眼看药石罔效无力回天,便将他放在了木盆之中顺流而下,望他能抵达传说中的藏灵秘境为仙人所救。   这本是绝境之下的荒诞之举,却不料十八年后,长大成人的孩子真的平安回到了这对夫妇身边。   据那孩子所言,藏灵秘境的确存在,而他也当真抵达了秘境,见到了秘境中的“仙人”。   “仙人”治好了他的病,将他养大成人,还教会了他不少东西,最后在他年满十八岁时送他离开了秘境,而他则凭借这对夫妇当年放在襁褓中的帛书找到了家乡所在。   除此之外,“仙人”还曾告诉他——世人之所以无法找到羲和洲,乃是因藏灵秘境是这世间最为纯净之地,而人间烟火过于浑浊,浊人浊目自然无法窥见其真容。但婴孩则完全不同,他们刚刚出生,还未沾染污浊,周身灵气尚存,这才会被江河之水送达秘境。   自此,藏灵秘境的存在被证实,不少爹娘都动了要将自己刚出生的孩子送往“仙境”拜师学艺的念头,但江河毕竟凶险,将孩子搁在木盆中顺流而下这种举动大多爹娘都不敢轻易尝试,唯有那些极为穷苦无力抚养孩子长大或是孩子先天患病的爹娘才会冒险一试。   十几年后,那一批婴孩果真平安长大,从秘境归来重回人间大陆,且都凭借在秘境所学飞黄腾达,使得当年不敢尝试的那些爹娘捶胸顿足,直道错失良机。   从那以后,人间大陆越来越多的婴孩被送往秘境,鹿辞便是其中之一。   在鹿辞的记忆中,从记事那天起他就一直生活在羲和洲,那里遍地奇花异草,往来珍禽异兽,蛟潜于水,鹤翔于空,云雾飘渺如同仙境。   秘境中有很多比他年长的师兄师姐,比如钟离不复和洛寒心,而被世人称作“仙人”的那位便是秘境之主——他们的师父鹊近仙。   没有人知道鹊近仙究竟活了多少年,他仿佛真就是一位仙人,永远不会老,永远与天地同在,永远是这羲和洲的主人。   所有在秘境长大的婴孩皆是以抵达秘境的日子作为生辰,等到十八岁生辰时便会被师父送离秘境重归大陆,而一旦踏足人间沾染浊气,从此便再无法寻回秘境。   不知从何时起,凡是离开秘境的师兄师姐都会将人间诸事书于纸上,置于竹筒中顺流而下送抵秘境,久而久之集纸成书,这些书卷使得尚未离开秘境的孩子早早便可了解人间。   钟离不复和洛寒心比鹿辞稍大几岁,故他们离开秘境之时鹿辞还未满十八。那时的他虽已是对人间大陆充满向往,却也只能送别师兄师姐们,而后继续留在秘境耐心等待。   后来的几年中,他将历代师兄师姐们传来的消息看了个滚瓜烂熟,为离开秘境前往人间做足了准备。   然而,就在他十八岁生辰前不久,秘境沿岸漂来了一只木盆。   这情形在藏灵秘境并不罕见,师弟师妹们皆是一边打赌那盆中是男是女一边嘻嘻哈哈地涌去岸边“迎接”这位新同门,然而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等到将那木盆勾到近处一看,盆中竟是一具已经死了不知多久的婴尸,尸体都已腐败不堪,肉间白骨裸露,臭气熏天。   几位年纪较小的师弟师妹当场就吐了出来,有些胆子小的更是被吓得坐地嚎啕。   那时,鹿辞已是秘境中剩下的所有同门里最为年长的师兄,见此情形赶忙吩咐他们先将年幼的师弟师妹带走,而后找来草席将那木盆整个包裹起来,寻了个偏僻之处挖了深坑,将木盆掩埋其中。   藏灵秘境从未有过丧葬之事,鹿辞这些法子还是自书中学来,一切处理完毕之后,他亲自去安抚了几位受到惊吓的师弟师妹,告诉他们生死乃人间常事,莫要因此惊骇云云。   师弟师妹们情绪渐缓,慢慢地也都继续说笑起来,大家也便没再继续深究此事。   谁知从第二日开始,秘境中年纪最小的几位师弟师妹相继病倒,起初是喉头肿胀难以下咽,继而七窍流血意识模糊,不久后便尽数气绝身亡,且尸身腐化极快,未及入殓便已沦为一堆白骨。   此病不知因何而起,却是来势汹汹,秘境中无数灵药皆对其毫无效用,就连师父也束手无策。   最可怕的是,在第一批患病的师弟师妹身亡之后,先前照顾他们进食进药的同门也陆续病倒,直到那时他们才意识到,此病如同瘟疫一般,与病患稍有接触便会染上,且不仅是人,就连秘境中的飞禽走兽也难以幸免。   短短数日之内,整个秘境都笼罩在了死亡的阴影之下,白骨满地,哀鸿遍野,原本如同仙境的藏灵秘境转眼间沦为无间地狱。   鹿辞是秘境中除了师父以外最后一个倒下的人,未免殃及师父,他在发现自己染病之后当即躲去了幼年捉迷藏时常去的藏身之所,在那里度过了最后几日。   病中日月长,记忆还未开始模糊的那两日难熬如度春秋,而后意识便逐渐开始涣散,时而如浮于万丈高空,时而如坠于百尺寒潭,弥留之际仿佛能听见有人在轻唤自己的名字,却又好似在梦中,一切皆为虚幻。   ……   “待我再睁眼时,便已是借这宋钟之身还魂,身处狱中了。”鹿辞道。   听他讲完当年秘境之变,钟离不复和洛寒心皆是面色凝重地陷入了沉默之中。   半晌后,洛寒心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猛一抬头大惊小怪道:“师弟,你好惨啊!”   鹿辞以为他是在慨叹其英年早逝,刚准备宽慰一句“都过去了”,却听洛寒心继续道:“当年好不容易躲过了‘长辞’,现在又摊上个‘送终’!”   鹿辞和钟离不复皆是一怔,随即双双被逗笑了起来。   ——当年抵达藏灵秘境的婴儿襁褓里大多都会被爹娘塞进一块小木牌,上头写着姓氏住地以便孩子将来寻回本家,而师父鹊近仙则会据姓来为他们起名。   然而,鹊近仙似乎有个怪癖——喜欢把名字往晦气里取。   历代所有同门的名字一个比一个不吉利,什么林山穷,何水尽,杨千辛,齐万苦,反正听上去不是颠沛流离就是命途多舛,没一个能顺风顺水吉星高照,惹得师兄弟们私下里纷纷自嘲:“嗐,往后到了大陆咱都用不着说自己出自秘境,只要报上名字旁人便会明白——哦哟,此乃‘东海丧气门’弟子!”   鹿辞是秘境中唯一一个襁褓里没有木牌的孩子,又因其当年漂来所卧的木盆是被一只灵鹿拖上岸,师父便索性以“鹿”为姓,给他起名“鹿长辞”。   年幼之时尚不懂“长辞”之意,可待到年岁渐长明白了含义之后,鹿辞便说什么也不肯认这名字,硬是缠着师父给他改一个。   鹊近仙的性子活像个老顽童,除了童心未泯之外还颇为潇洒随性,见鹿辞不喜这名字也不以为忤,大手一挥无所谓道:“行行行,那‘长’字不要便是,改叫‘鹿辞’罢。”   彼时的鹿辞欣然接受了这一改动,谁料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当年好不容易摆脱了“长辞”,如今却又摊上个“送终”,实可谓人算不如天算。   “要不你再改一次?”洛寒心认真提议。   鹿辞哂笑:“算了吧,这大概就叫命里有时终须有,我认栽。”   经洛寒心这么一打岔,方才沉郁的气氛顿时缓和不少,钟离不复也早习惯了洛寒心的不着调,此时不多理会,自顾自切回正题道:“若我没有记错,你的生辰是六月十五?”   鹿辞不知他为何提起这个,却还是点了点头。他的木盆当年抵达秘境时便是六月十五,这也是他十年前原该离洲的日子,只可惜后来非但没能离开,最后一个生辰还是在垂死病中度过。   钟离不复道:“十年前的六月十五,人间大陆发生了一件离奇之事——起先是突然黑云压城,不久后开始电闪雷鸣,所有人都以为这是暴雨将至,却不料片刻后空中却飘起了鹅毛大雪。”   “大雪?”鹿辞诧异道,“六月怎会下雪?”   钟离不复点了点头:“正因如此我才说它离奇,这场雪整整下了一个月,且不局限于某一地域,而是覆盖了整个人间大陆。”   鹿辞心中惊异,六月飞雪且还不分地域连下一月,当真是千古奇闻。   钟离不复道:“那场雪下到第十日时,我和你洛师兄、弥桑师姐还有纪师兄都收到了一封信,邀我们前往东海沿岸的乌梅镇。”   他口中的弥桑师姐名为弥桑妖月,而纪师兄名为纪失言,皆是与钟离不复年岁相仿的同门,在那一批秘境弟子中算是鹿辞最为熟悉的几个人。   钟离不复继续道:“那封信没有落款,但信中却说有要事相谈,我们虽都有犹疑,却还是选择了赴约。等到了乌梅镇会和后,我们才终于见到了传信之人。”   鹿辞本能地觉得这个人必然就是关键,忙道:“谁?”   钟离不复的面色忽然变得有些阴沉,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悦之事,冷冷道:“姬无昼。” 第6章 四大天师   鹿辞心中一颤,并不仅仅因这名字,还因钟离不复说出这名字时的态度。   姬无昼亦是他们的同门之一,虽说当年在秘境中因为某些传闻一直人缘不佳,但似乎并未与钟离不复发生过太大冲突。可如今钟离不复提到他时却是这般咬牙切齿,着实让鹿辞有些意外。   转头去看洛寒心,便见他也是一脸厌恶,像是和姬无昼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他为何给你们传信?”鹿辞忽地有些忐忑,心中冒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钟离不复沉声道:“他告诉我们,他刚从秘境回来,还带出了数千年来一直藏于秘境的四方灵器。”   鹿辞一懵,脑中霎时一片混乱:“这怎么可能?不是说离开秘境之后就再也回不去了么?还有那四方灵器……师父不是说那只是传说么?”   千百年来人间大陆关于四方灵器的传说不少,但却从来无人知晓它们具体都是什么,只说它们藏于秘境,是镇洲之宝。   秘境中的同门都曾好奇向师父打听,可师父却说那都是世人杜撰,秘境中根本没有什么灵器。   “你也不信吧?”洛寒心仿佛找到了知音,满脸不忿,“他说他只是乘了一只普通的木船便回到了秘境,还说他抵达时人已经全死了,他意外发现了灵器,然后就全带了出来,呵,像不像个笑话?”   说完,他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恍然道:“对了,现在听你说完事情就更明白了,那具婴尸八成就是他搞得鬼,他本来不就是个瘟神么?!”   钟离不复拍了拍洛寒心示意他莫要激动,这才继续道:“当时我们都觉得十分蹊跷,便问他明明已经离洲数年为何会突然想到要回秘境,结果——”   钟离不复满含讥讽地冷笑了一下:“他说他乐意,我们管不着。”   鹿辞一时语塞,但转念一想这还真是姬无昼那性子能说出来的话,不由轻叹一声,道:“然后呢?”   钟离不复见洛寒心一直在旁想要插话,便也不再阻拦,任由他将接下来的事讲给了鹿辞。   当年那次乌梅镇会面,姬无昼告诉他们人间大陆的这场大雪就是灵器离洲所致,因灵器离开秘境,从前聚合于羲和洲的灵气尽数崩散,随着这场大雪散落于人间各处。   灵器共有四件,但当时姬无昼带去的却只是其中之三,分别是能以铃音造梦的万铃法杖,可驱使天下虫蛊的幻蛊纱衣和可预窥来日的天阖羽扇。   师兄师姐问及第四件灵器下落,姬无昼却说它已在该在之处,让他们莫要多问。   随后,他将幻蛊纱衣给了弥桑妖月,又将天阖羽扇给了纪失言,自己则留下了那柄万铃法杖。   临走前,他告诉钟离不复和洛寒心,这场大雪结束后,南海深处将有一座黑岩山浮出水面,他们可以自行利用。   原本二人并不明白一座岩山有何可用之处,但等他们后来真正抵达那座岩山才发现,此山竟早已被挖凿成型,仿佛从始至终就是一座天然牢狱。   数月后,人间开始有“天师造梦”之言四散传开,细一打听后才知,姬无昼在大陆北部的极夜雪域建起了一座渡梦仙宫,而他则以万铃法杖为人筑梦,被奉为“造梦天师”。   随后不久,弥桑妖月在西域建起幻蛊仙宫,被奉为“幻蛊天师”,纪失言在东南建箴言仙宫,被奉为“箴言天师”,人间大陆势力就此三分。   而在大陆以南无涯苦海建起悬镜台的钟离不复则被奉为“判命天师”,与大陆三人并称四大天师。   听洛寒心说完经过,鹿辞再次看向眼前的世间舆图,突然有了些许不真切之感,就好像自己不过是睡了一觉醒来,这世间却已是天翻地覆。   钟离不复道:“当年我们都怀疑秘境被毁是姬无昼所为,也曾想过要将其诛杀为你们报仇,但第四件灵器一直下落不明,我们担心那是他藏起的杀器,便也一直未敢轻举妄动。”   “何止是我们?”洛寒心添补道,“世间众人最初得知秘境被毁时谁不认定那是姬无昼为夺灵器所为?都大骂他是残害同门欺师灭祖之辈,谁知……”   他顿了顿,不忿哂笑道:“数月之后他们尝到了灵器带来的甜头,便都像是失忆了般再也不提此事,不仅将姬无昼奉为天师,还四处为他修殿设堂,只求能一享那黄粱美梦。他现在过的日子,呵,那可真叫个穷奢极欲纸醉金迷,恐怕连神仙看了都要自叹弗如!”   鹿辞见他义愤填膺,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评价,却听钟离不复又道:“况且那年大雪之后,人间大陆祸事频发,我们忙于处理,也着实无暇顾及其他,便只得一直拖到了今日。”   “祸事频发?”鹿辞听到此处有些意外,“灵气散往人间,不该是添福生祥才对么?怎会祸事频发?”   钟离不复摇了摇头:“我们也不知缘由,但事实便是如此。那场大雪之后,人间命案层出不穷,凶徒肆虐匪盗横行,与以往相比竟是多出数倍,否则这悬镜台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人满为患。”   鹿辞点了点头,心中却想:这座“天然牢狱”是在大雪之后浮出水面,而人间凶徒也是在大雪后骤然增多,为何会如此巧合?   然而这问题如今还未有头绪,他只得暂且存疑,沉默片刻后,他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师兄,你这腿是?”   他记得钟离不复离开秘境时双腿还完好无损,此前几次想问他为何如今坐了轮椅,却一再因话题拐到别处而没能开口。   洛寒心闻言面露一丝痛色,钟离不复则是苦笑了一下,缓声道:“当年他那渡梦仙宫建起后,我曾试图潜入其中寻找第四件灵器的下落,却不料……中了他宫中机关。”   鹿辞不由哑然,心中也忽地通透了些许:若说钟离不复对姬无昼的憎恶起初源于秘境覆灭之事,那么等他在姬无昼那里折了双腿后,这份憎恶恐怕就彻底沦为恨意了。   沉默地理了理他们方才所言,鹿辞心下一时间百转千回。   如果不知这些“后事”,或许他还能勉强认为那婴尸将瘟疫传到岛上只是某种“飞来横祸”,但如今得知后来种种,他也不得不重新斟酌当年那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   人间探案最直接的办法便是找“受益者”,而秘境覆灭之事最大的受益者显然正是如今手握两件灵器的姬无昼,且他对自己为何离洲数年后突然前往秘境避而不答,对为何能成功寻回秘境潦草敷衍,还对第四件灵器下落遮三瞒四,答案似乎已是昭然若揭。   但是,鹿辞心中却尚有一丝疑惑:如果姬无昼为夺灵器蓄谋已久,甚至不惜为此残害同门,那在得手后为何不将它们尽数留在自己手中,却要分出两件给弥桑妖月和纪失言?难道是为了拉帮结派或是自削锋芒,好让自己不成为众矢之的?   还有,他为何会预先知道那场大雪后会有黑岩山浮出水面?除此之外,他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   深思许久后,鹿辞终于开口道:“姬无昼现在何处?就在那什么渡梦仙宫?”   钟离不复道:“未必,这些年他以万铃法杖为人造梦,行踪飘忽不定,不过……半个月后的逐赦大典他会前往。”   逐赦大典?   鹿辞想起牢房中那少年所言,道:“那不是悬镜台处决犯人的事么?他来作甚?”   钟离不复道:“当年这座黑岩山虽已是成型的牢狱,但终究徒有其形而未有其实,后来是由三宫共同扶持启用,由我掌管用于关押处置命案要犯。而逐赦大典也是由三宫共同主持,大典中的胜出者将可则一宫而入,以此宫属下的身份重新做人。”   鹿辞不禁微微蹙眉:“可悬镜台关押的都是命案要犯,如此放虎归山真的没问题?”   洛寒心在旁笑道:“这你就放心好了,但凡参与逐赦大典的犯人,要么死了,要么必然洗心革面,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说罢,他又想起了什么,忽道:“对了,你是不是还不知道逐赦大典在哪举行?”   鹿辞茫然:“不在悬镜台?”   洛寒心摇了摇头:“在羲和洲。”   鹿辞不由愕然,他对羲和洲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多年前的模样,却不料如今那里竟是成了一处“刑场”。   洛寒心轻叹一声,道:“不过自从灵气散尽之后,那里再不是一块世人无法找到的隐秘之地,也不再是什么‘世外仙境’,如今……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鹿辞理解地点了点头,却没流露出太多追忆往昔的情绪,因为光凭听闻他也实在无法想象出秘境现在的模样,索性先不去深究,转而问道:“如果我能在逐赦大典中胜出,便可以选择进入渡梦仙宫是么?”   洛寒心顿时一惊:“你要参加逐赦大典?!”   鹿辞自嘲一笑:“我现在不也是个犯人么?”   洛寒心道:“可是——”   鹿辞抬手阻了他的话,道:“你们不是也想知道第四件灵器的下落?进入渡梦仙宫成为姬无昼的属下,难道不是接近他找到灵器的最佳途径?”   其实还有一点鹿辞并未明说,那就是他对“姬无昼是秘境覆灭的元凶”这件事心中存疑,但无论是或不是,都须得找到证据才可,而既然要找证据,自然要先接近才方便探查。   洛寒心担忧蹙眉,却又自觉无法反驳,张了张嘴又讪讪闭上,转头看向钟离不复。   钟离不复认真考虑了片刻,颔首道:“也好,凭你对秘境的熟悉,想要通过逐赦大典并非难事。不过……有件东西你须得好好看看。”   鹿辞道:“什么?”   “宋钟的卷宗,”钟离不复道,“逐赦大典的考验与所犯罪行有关,若你对宋钟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恐怕会有不利。”   鹿辞点了点头,其实即便不是为了逐赦大典他也想看看宋钟的卷宗,想知道此人究竟做了些什么以至于会被关押在这悬镜台。   洛寒心见二人就这么将事情敲定了下来,有些不情愿地鼓了鼓嘴,道:“那你……还打算住在牢房?”   鹿辞点头道:“当然,我的身份只有你们二人知晓,若我被带走审讯却一去不返,难保那些判官和守卫不会多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我既然借了这宋钟之身重生,替他坐几日牢也不委屈。”   洛寒心没再多劝,但能看出心中还是不大乐意。   他们自小在秘境中一同长大,还曾约定待重回大陆后要比邻而居对饮朝夕,谁知后来秘境覆灭鹿辞身死,这一别就是十多年,如今好不容易重逢,却眼看着鹿辞又是要吃牢狱之苦又是要涉逐赦之险,心中着实不是滋味。   钟离不复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抚,对鹿辞道:“你也莫要勉强,在大典之前若是觉得没有把握,随时可以放弃。”   鹿辞笑了笑,道:“好。”   三人出了书房回到正厅,钟离不复吩咐门外守卫带鹿辞去取卷宗并将他送回牢房。   一切交代妥当并目送鹿辞离去后,钟离不复二人重回屋内关上门,洛寒心这才猛一转身问道:“你为何要同意他去逐赦大典?你不是已经安排好江鹤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灵器】   万铃法杖:银,顶端形似螺旋香,上缀无数银铃,铃音可造幻梦。   幻蛊纱衣:红,薄纱所制,暗藏金线,可驱使天下虫蛊。   天阖羽扇:灰,名中“天阖”意同“天门”,喻义窥探天机,以其抚顶可预见此人来日。 第7章 海船惊变   江鹤是钟离不复早已谈妥的一名犯人——钟离不复以羲和洲舆图为筹码,换他承诺在逐赦大典胜出后选择进入渡梦仙宫,为的就是往姬无昼身边安插眼线。   钟离不复道:“江鹤虽然身手不凡人又机敏,但论起对姬无昼的熟悉,自然是阿辞更胜一筹,若他能成功通过逐赦大典接近姬无昼,必然更容易探查到灵器下落,且他与我们乃是同门,也比江鹤可靠得多。”   洛寒心道:“那就别让江鹤去了啊!”   钟离不复道:“有备无患,江鹤虽只是退而求其次之选,但总比寄希望于阿辞一人更稳妥些。”   “谁问你稳不稳妥了?”洛寒心不满道,“逐赦大典向来只有一人能全身而退,那个江鹤看着就不是个好对付的,放他和阿辞相争,万一最后胜出的是他,那阿辞岂不是凶多吉少?”   钟离不复道:“阿辞对秘境本就熟悉,更有伏灵相助,胜算只会多不会少。”   洛寒心焦急道:“胜算再多也不是必胜!万一失败了呢?万一?!”   钟离不复见他如此较真,只得温言妥协道:“你放心,即便阿辞没能胜出,我也定会保他周全。”   洛寒心怔了怔,斜眼狐疑道:“真的?”   钟离不复无奈一笑,道:“他是你师弟,难道就不是我的?我又怎会让他枉送性命?更何况,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洛寒心挑眉撇了撇嘴,这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   ……   牢房甬道之中,依稀脚步声传来。   侧卧在草铺上浅眠的少年骤然睁眼看向甬道,便见两名守卫夹着一人从牢前经过,往右侧走去。   他赶忙起身爬向墙边,透过那墙上的狭长裂缝往隔壁看去,果然看见隔壁牢门被打开,而那踏入牢房之人正是先前被带去三审的宋钟。   少年疑惑地皱眉转了转眼珠,待那两名狱卒走远后连忙问道:“你回来了?”   鹿辞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方才路过少年牢房时他还特意往里瞥了一眼,见他躺在草铺之上还当他已经熟睡,却没料他竟又出现在了裂缝对面。   鹿辞走到墙边坐下,刚要答话却听少年又道:“判官对你做了什么?”   鹿辞不由觉得好笑:“判官还能做什么?还不就是审问?”   “只是审问?”少年满脸狐疑,“审问为何要给你换衣服?”   鹿辞一怔,这才想起自己身上如今穿的已经不是那件破烂的囚服,而是洛寒心给他换的新衣,不由暗道失策,方才回来前竟是忘了换回囚服。   少年见他不答,愈发觉得蹊跷,眯眼道:“穿得跟个小倌儿似的,你莫不是色诱了判官吧?”   鹿辞哭笑不得,也不知这小子小小年纪脑子里都是些什么废料,只得胡扯道:“我只是照你说的,未等审讯就先招了供。”   “可你不是失忆了?拿什么招的供?”少年奇怪道,“再说就算招供也不用换衣服吧?”   事已至此,鹿辞索性面不改色继续胡编道:“失忆是不假,但我告诉判官无论他给我定什么罪我都认,判官一高兴便赏了我件新衣。”   少年嘴角抽了抽,心想当初我也是一上来就招供,怎么没见判官赏我一件?难不成就因为他长得好看?   鹿辞还惦记着怀中那册卷宗,也不欲再被他多问,佯装打了个哈欠便起身往墙根油灯处走去:“行了我要睡了,你也休息吧,再不睡天都亮了。”   少年在缝隙对面“哎哎”叫了两声,见鹿辞没有回来的意思,扯着嗓子不忿道:“嘿?我教你招供保命,怎么着也算你半个恩人吧?你也不说谢谢我?”   鹿辞在墙根边席地而坐,敷衍道:“是是是,多谢多谢。”   说着,他掏出卷宗凑到油灯下翻开,刚翻到扉页忽地想起一事,扭头扬声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正气得不清,赌气般没有理他,结果半晌后发现他压根没有要追问的意思,翻了个白眼咬牙道:“江鹤!”   ……   十日后,阴云依旧。   海浪拍打下的黑岩岸边,一艘龙头巨船起锚离岸,自无涯苦海向东海羲和洲驶去。   黑帆扬起,帆上以朱线绣有腾龙,昭示着其出自悬镜台的身份。   甲板之上守卫森严,兵甲持枪而立,朝向四方海面。   ……   甲板下,船舱内。   鹿辞坐在铁牢深处,身旁是江鹤与毒蛛并另三名囚犯。   此次前往藏灵秘境参与逐赦大典的囚犯共四十八人,每六人一处,分押在船舱内的八间铁牢中。   因鹿辞身上的衣物颇为显眼,先前被从牢中带出前往岸边时便已引来了不少侧目,如今同处一室,除江鹤和疯傻的毒蛛外,另三名囚犯越发肆无忌惮地将他打量了起来。   其中一个刀疤脸目光尤为不善,眯眼阴恻恻道:“兄弟什么来路?”   鹿辞早料到会有这么一问,也不打算多解释,刚准备装成哑巴随便笔划几个手势敷衍过去,却不料被身旁江鹤抢先道:“关你屁事?”   毒蛛从进牢房起就一直蹲在墙角自言自语,此时闻言忽然回过头疯傻一笑:“嘿嘿,关你屁事!”   刀疤脸早就看出毒蛛疯疯癫癫,自然没理会他,只瞪向江鹤啐道:“老子问他话有你他娘的什么事?!滚一边儿去!”   毒蛛又学:“滚一边儿去!”   江鹤抱臂靠墙,讥笑道:“我他娘的还就喜欢多管闲事,你能把我怎么着?”   鹿辞瞥了他一眼,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小子是在故意挑事,但却又不大明白他的目的。   “我操?”刀疤脸火冒三丈,“蹭”地起身朝他扑去。   江鹤气定神闲纹丝不动,好整以暇地等他几步冲到近前,突然左脚猛地一勾他的脚链,右腿一抬将他狠狠踹向毒蛛!   毒蛛反应极快,当即吐舌捏出丝线屈指一弹,闪电般缠上刀疤脸脖颈狠狠一扯,鹿辞刚一扭头看去,瞬间被溅上一脸鲜血!   身首异处!   刀疤脸的脑袋咕噜噜滚出老远,脖颈断裂处汩汩鲜血涌出,身子晃了几晃才跌翻在地,犹在兀自抽搐!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鹿辞心中惊骇之余还有些难以置信,不可思议地唰然转头看向了江鹤。   江鹤得逞一笑,抬手慢悠悠抹了一把腮边鲜血,忽然起身往门边冲去:“来人啊!杀人啦——救命啊!”   他哐哐拍着铁门大叫,惹得毒蛛疯癫大笑:“哈哈哈杀人啦!救命啊!”   叫喊声很快引来了几名守卫,看见牢中情景皆是大吃一惊,怒道:“谁干的?!”   江鹤回身一指毒蛛:“他!”   守卫看向其他人求证,另两名囚犯仍旧惊魂未定,忙不迭点头称是,就连毒蛛自己也嘻嘻指着自己道:“我——我!”   守卫厌恶地瞪了毒蛛一眼,打开牢门冲他吼道:“出来!”   毒蛛仿佛丝毫也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反而兴奋地一跃而起跑向牢门:“出去喽!出去喽!”   守卫侧身让开了道,待毒蛛出门后示意另外两名守军进去把那刀疤脸的尸体和脑袋拖了出来,这才一边锁上牢门一边训斥道:“都给我老实点!”   江鹤偏头目送他们离去,而后转回头满意地挑眉一笑,悠哉悠哉朝原位走去。   鹿辞问道:“他们要带他去哪?”   江鹤懒懒散散坐回墙根,若无其事道:“应该是就地处决吧,逐赦大典途中还敢犯案,这可是罪加一等。”   说罢,他得意一笑,冲着鹿辞一摊手道:“你看,这不一下就少了两个对手?”   鹿辞心下顿时恍然:江鹤明知在逐赦大典途中犯案必会丧命,这才故意挑衅刀疤脸动手,再借毒蛛将其除掉,如此一来一石二鸟,逐赦大典的对手瞬间就少了两个。   江鹤说话时并未压低音量,剩下的两名囚犯听后皆是愤然:“你故意的?!”   江鹤转头看向他们:“怎么?想给他报仇?不如你们试试看?”   他这话几分戏谑几分威胁,那两人听后顿时想起方才刀疤脸的惨状,一时都有些胆寒。   虽然现在毒蛛已经不在,可他们也不知江鹤底细,自然不敢贸然动手,更何况他们与那刀疤脸也从无交情,实在没理由为他以身犯险。   这么一想,两人都讪讪闭了嘴,甚至还往远里挪坐了些,生怕离江鹤太近遭了毒手。   江鹤见他们这般反应,不屑地嗤笑一声,转向鹿辞更加肆无忌惮地嘲讽道:“像他们这种废物,到了秘境也一样是死,去不去又有何不同?”   鹿辞看着他理直气壮的模样,心中着实有些复杂:先前在牢中他只觉得这少年有几分投机取巧的小机灵,可如今看来他可着实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不过事已至此,他也不想再深究这少年心性,而是问道:“你怎知毒蛛一定会动手?”   江鹤哂笑道:“我怎么说也在他对面关了那么久,他的习惯我还能不知?但凡是突然主动靠近他的东西,无论是人是物他都会出手,这是他的本能。”   听闻此言,鹿辞突然想起刚醒来那日毒蛛丢来的馒头——难怪当时江鹤会知道那馒头是毒蛛“偷去”的,还知道怎么用那碗粥引毒蛛使出弹指盘丝,原来他一直都在暗中注意毒蛛的一举一动。   而且,江鹤恐怕早就意识到毒蛛的这种“本能”不好对付,若是在逐赦大典上成为对手必然会很棘手,而悬镜台既然有办法抓住毒蛛自然也有办法处置他,所以他才会选择在这船上引毒蛛出手,直接将他抛给悬镜台解决。   想明白这些后,鹿辞对这少年的认识又“深刻”了几分:有他在,看来此次逐赦大典想要取胜还真没那么容易。   其实直至方才变故发生之前,鹿辞心里都没有多少“身边都是敌人”的概念,他所设想的逐赦大典不过是一次比试,大家各凭实力争取获胜。   可现在看来根本是他想得太过简单——这是一场关乎性命的角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人会心慈手软。 第8章 逐赦大典   船头甲板之上。   钟离不复坐在轮椅上听完了守卫对牢中之事的禀报,洛寒心在旁奇怪道:“他好端端为何突然杀人?”   守卫讪讪干笑道:“嗐,他一个疯子,疯起来什么事做不出来?”   钟离不复转目看向蹲在不远处仍在笑嘻嘻自言自语的毒蛛,想起上船分牢房前江鹤曾暗示他想与毒蛛关在一处。那时他并不知道江鹤有何图谋,但因也不是什么大事,便顺手将他们分在了一间。如今看来,这毒蛛突然行凶十有八-九正是江鹤作祟。   不过,反正这些囚犯在他看来也都是将死之人,多一个少一个根本无关痛痒。而江鹤却是他选来安插进渡梦仙宫的眼线,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根本没必要深究。   于是,他果断抬手向外一挥:“带去船尾,射杀投海。”   守卫领命离去,洛寒心看着毒蛛被带走的背影,想到他先前乃是和鹿辞同在一间,心下不由有些后怕,抱怨道:“这种疯子就不该让他上船!万一疯起来把一个牢房的全杀了呢?”   钟离不复知道他在想什么,安抚道:“阿辞的身手你还不知?就算对上毒蛛也未必就会不敌。”   洛寒心仍旧愁眉不展,嘀咕道:“早知道就应该将他们一人关一间才好。”   钟离不复没有再多说,但心中却想:逐赦大典虽说是在藏灵秘境举行,但事实上从上船的那一刻起,角逐便已经开始了。   反正逐赦大典历年只有一人胜出,其余人都会死在秘境,那么至于是死在逐赦过程中还是死在船上又有何分别?   不将他们各自单独关押其实也正是在给那些有实力胜出的犯人提前开战的机会,这就像是一种不摆在明面上的潜藏规则,聪明人自然能体会到其中奥妙。   如今江鹤正是利用这种规则除掉了棘手的竞争者,这便更加证明了他的机敏和获胜的野心。   钟离不复看向远处海面,心想:一个江鹤就已是如狼似虎,如今又多了个当年在秘境便被誉为“翘楚”的鹿辞,今年的逐赦大典,还真是结局难料。   ……   甲板下,铁牢中。   经历过方才的事后,牢中气氛变得十分诡异,加之不再有毒蛛在角落里喋喋不休自言自语,牢中显得格外寂静,几乎针落可闻。   江鹤原本还想和鹿辞多聊几句,可看他没什么兴致,便也不再多言,双手垫在脑后靠在墙上闭目养神了起来。   鹿辞盯着地上尚未干透的血迹出神片刻,收回目光决意不再多想,认真考虑起了即将到来的逐赦大典。   钟离不复曾说逐赦大典的考验与所犯罪行有关,鹿辞虽没有原主宋钟的记忆,但却也从后来看到的卷宗中大致了解了他的过往:   宋钟出身贫寒,年幼时父亲便已过世,只留下母亲一人靠着四处为人缝补浣衣将他拉扯长大。   五六岁时,他曾为一塘主看塘采莲挖藕,后有一药铺老板将他带回家做了自己儿子的书童。   这书童一做就是十余年,十七岁时母亲过世,他曾消失过一段时间,再出现时便已是在案发现场。   他因杀害了一名富商而当场被捕,随后被押往悬镜台,再往后便是历经两道判命审而拒不认罪,最终丧命牢中。   ……   五日后,东海。   天际一轮火红巨日,如幕布般将一座宽阔洲岛的轮廓镶嵌其中——羲和洲,名副其实的日出之地。   悬镜台的巨船迎着朝阳缓缓驶向那处洲地,船上守卫已是接令下到甲板之下,叫醒了牢房中那些仍在沉睡的囚犯。   这几日在舱中不见日月,鹿辞早都已经分不清昼夜晨昏,此时听得守卫叫喊,才知道阔别已久的藏灵秘境总算是到了。   牢门打开,守卫分列两侧将囚犯们夹在当中带上木梯。   长时间不见天光,踏上甲板的刹那鹿辞忍不住眯了眯眼,待适应了光线后举目往远处一看,心中顿时微微一颤。   如今的羲和洲和他记忆中的模样已是截然不同,原本蛟潜于水鹤翔于天的仙境之景早已不复存在,曾经遍布满地的奇花异草也踪迹全无,草木虽是依旧青葱葳蕤,却不再有丝毫灵动之气,整个秘境笼罩在蔼蔼浓雾之中,像是一座沉寂已久的幽暗森林,又像是一幅历经岁月消磨后黯然褪色的春景画。   此时的岸边已是并排停了三艘巨船,船头与船帆各不相同。   第一艘是箴言仙宫的牛头船,帆色以深蓝为底,中央一只硕大的白色牛首,船上众弟子皆是一身深蓝衣衫。   第二艘是幻蛊仙宫的蛇头船,红帆之上以金线绣一盘蛇,满甲板皆是束发佩剑的红衣少女,英姿飒爽灵巧动人。   第三艘是渡梦仙宫的鹿头船,帆色是未加渲染的纸白,上有一只水墨画似的长角鹿首,甲板之上一水仙姿缥缈的雪色长袍。   秘境边缘不知何时搭建起了一座从前没有的宽阔石台,像是码头,又像是一处观景水榭,台上设有四方座席,此时其中两席已是有人落座。   鹿辞遥遥看去,左边女子梳云掠月身披红纱,身后左右还立着两名窈窕少女,应是师姐弥桑妖月无疑。而右边那人广袖蓝袍手持羽扇,坐姿颇为闲散,不必细看也知定是师兄纪失言。   另有一座颇为蹊跷,座旁已是站了两名白袍女子,看样子应该是姬无昼属下,但他本人却并不在场。   甲板上的囚犯们早已兴奋起来,纷纷交头接耳嬉笑调侃,不是在对那幻蛊仙宫的少女垂涎三尺就是在幻想自己成为弥桑妖月属下。   “哎,看到没?”江鹤手肘戳了戳鹿辞,冲台上抬了抬下巴,“弥桑宫主身后那个,左边的,那丫头就是上回逐赦大典出去的。”   鹿辞点了点头,想起他在牢中曾说自己认识一个逐赦大典胜出之人,还说那人如今十分风光,看来说的也就是这女子了。   此时他们这艘船也已近岸,船头一转靠在了石台边,守卫将木板搭上船舷向外斜下,却不是通向那石台,而是通往石台旁边。   众人低头顺着木板看去,便见下方是一座圆形的低矮木台,只高出水面几寸,与一旁石台离得很近却并不相连,有桥直通洲岸,周围是一圈两尺高的围栏,似乎是专为临时看管囚犯所建。   木板架好后,守卫引着众犯人下到那木台之上,洛寒心则推着钟离不复到了船头,从那里直接登上了设有席位的石台。   “哦哟,钟师弟来了。”纪失言笑盈盈抬了抬扇子。   洛寒心翻了个白眼纠正道:“钟离,是钟离!这都多少年了,纪师兄怎么还能叫错?”   “啊——对对对,”纪失言假模假样地用扇子敲了敲脑袋,“瞧我这记性。”   洛寒心嫌弃地撇了撇嘴,随即敛了神色,转向弥桑妖月郑重行礼道:“师姐。”   他们四人中洛寒心最小,而其他三人本是同岁,但因弥桑妖月当年抵达秘境最早,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几人共同的师姐。   弥桑妖月出自西域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虽在秘境长大,但因其姓氏特殊,身份一早就已明朗,秘境弟子大多对她十分敬畏。且她自小稳重干练,对师弟师妹们管教颇为严厉,洛寒心在她面前总是极为乖巧。   此时洛寒心一声“师姐”唤出,却不料弥桑妖月压根就没理会他,目光在他和钟离不复身上来回扫了一遭,随后漠然地别过了脸去。   洛寒心有些尴尬,但他其实也早已习惯了弥桑妖月的这种态度,虽然不知为何,但似乎自从离开秘境每回见师姐都是这般情形。   “哟,这弥桑宫主好像不大待见她这俩师弟啊?”一囚犯低声笑道。   他们所在的圆台就在石台旁边,自然能将上头四人的一言一行看个分明,从方才起众人便是屏息凝视着台上,此时见弥桑妖月这副态度都不免有些意外。   另一囚犯道:“嗐,说是说同门师姐弟,谁知道私下里有没有过节?说不定互相都看不顺眼呢!”   鹿辞在他们身边听得分明,心中也是颇为无奈。   当年秘境中女弟子本就不多,再加上弥桑妖月容貌才智乃至家世都出类拔萃,同门师兄中对她有意者从来不在少数。可她偏偏对那些追求倾慕都视而不见,反而对从未向她示好过的钟离不复青眼有加。   奈何钟离不复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不仅对她的种种暗示毫无回应,且还屡屡将她所赠之物转送旁人,而这“旁人”也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共同的师弟洛寒心。   简而言之,他们三人间差不多就是个“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关系,这在秘境中本也不算秘密,然而洛寒心这个粗枝大叶的却一直对此一无所知,以至于到现在他还不明白为何师姐每次见到他二人都是这般态度。   纪失言自然也知道缘由,可他这人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大,此刻见这情形也不言语,乐呵呵地摇着扇子在旁围观好戏。   钟离不复神色如旧,仿佛丝毫未察觉到弥桑妖月这堪称刻薄的态度,看向那空座旁的两名白衣女子问道:“他人呢?”   左侧女子恭敬回话:“宫主随后就到。”   洛寒心奇怪地看了看那艘鹿头船:“他不在船上?”   那女子颔首道:“是。”   纪失言见期待的好戏并未上演,颇有几分失望,随即憨笑招呼道:“来来来,二位师弟先坐,咱们也有三年未见了吧?喝喝茶聊聊天嘛,他们宫主说不定是路上遇到什么……”   “闭嘴!”弥桑妖月猛一转头将其打断。   洛寒心突然笑了起来,附和道:“对对对师兄你可快闭嘴吧,你再多说一个字我怕他就来不了了。”   圆台上众犯人皆是面面相觑不明所以,鹿辞却是忍俊不禁地弯起了嘴角。   纪失言当年在秘境时便是出了名的乌鸦嘴,但凡开口必然好的不灵坏的灵。   有次弥桑妖月照着绣本学刺绣,挑了个泛舟湖上的花样,费了一个多月才好不容易绣出个竹筏。   纪失言偶然看见,啧啧称奇道:“哟!这捆柴禾绣得真好,一看就很经烧。”   结果当晚弥桑妖月房中烛台倾倒,将那两尺见方的绣布烧得只剩巴掌大小,气得她连夜冲进纪失言房中把他狠狠揍了一顿。   台上,纪失言浑不在意地一笑,似乎还有些得意:“啧,这可怪不得我,谁让师父他老人家给我起这名字呢?失言失言,我这正叫人如其名么不是?”   鹿辞闻言不由苦笑,心说这话倒真是不假,托师父当初赐名“长辞”的福,自己可不真就与世长辞了?   “快看!”身旁忽地一声惊呼。   众人转头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便见远处空中有一形似马车之物正向此地飞来。   那物行速极快,不消片刻便已身形尽显——那是三头灵鹿牵拉的一架白舆,轻纱为帐,玉骨为轮,鹿颈上传出的悦耳铃音伴其左右,仿若自仙界而来。   岸边船上的各宫弟子争相挤到船舷边,所有人目不转睛看着那鹿舆自空中盘旋而下,缓缓落于石台之上,皆是屏息凝视,连呼吸都险些凝滞。   三头灵鹿皆是雪白晶莹,身有淡蓝梅花点缀,头顶蓝角散发出微微荧光,踏上石台后优雅缓步而行,及至中央才款款伫足。   先前立于空席两侧的白衣女子齐齐上前,对着鹿舆拱手行礼道:“宫主!” 第9章 天师无昼   舆前轻纱掀起,姬无昼身披鹤羽长袍,手持万铃法杖迈步而出,银发披于肩后,浅色双眸漫不经心往对面木台扫了一眼,随后便转身缓步而下,目不斜视地朝自己那方坐席走去。   远处蛇头船上的红衣少女纷纷交头接耳面色绯红,牛头船上的弟子皆是面露艳羡,而鹿头船上的众人则是个个扬眉吐气颇为得意。   石台上,那两名白衣女子起身将鹿舆牵往台侧,木台上的囚犯们纷纷回过神来低声赞叹,言语中满是羡妒,而鹿辞的目光仍旧紧紧盯在姬无昼身上,眼中错愕无以复加。   若不是清楚地知道那人就是姬无昼,他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从前的姬无昼虽然发色与常人确有不同,但也绝非如今这般满头银丝,不仅如此,就连他的眸色也比从前浅淡了许多,就像是原本浓墨重彩的丹青被水晕淡了一般。   为何会变成这样?鹿辞心中无比困惑。   收回目光,他又忍不住看向那架正在被牵往台侧的鹿舆。   灵鹿为马,鹤羽为衣。   难怪先前洛寒心会说他穷奢极欲纸醉金迷,他这何止是奢侈?   ——那灵鹿灵鹤皆是从前秘境中的珍禽异兽,在秘境变故之时几近灭绝,即便还有幸存恐怕也屈指可数。而他如今以灵鹿为马也就罢了,竟还以鹤羽制长袍,这般张扬做派是生怕别人不相信秘境是他所灭吗?   钟离不复几人早已习惯了姬无昼如此行事,并未有太大反应,弥桑妖月端起茶盏自顾自喝起了茶,纪失言则是乐呵呵道:“师弟这灵鹿养得可真好,费了不少灵气吧?”   姬无昼掀袍落座,轻飘飘道:“不多,反正有得是。”   纪失言噎了一噎,随即不以为意地笑道:“那倒也是,如今这天下灵气最多的地方恐怕也就是你那渡梦仙宫了。”   洛寒心在旁听得直翻白眼,钟离不复则是沉稳道:“既然都到齐了,那就开始吧。”   说着,他抬头与洛寒心对视一眼,洛寒心会意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台侧,对底下一众囚犯宣布道:“这次的规则很简单——秘境里有一棵树,树上有一卷轴,找到它,带出来,即为获胜。”   圆台之上顿时哗然一片,囚犯们纷纷看向如同森林般的秘境低声抱怨——这秘境里几乎到处都是树,要找到指定的那棵岂不是比登天还难?   洛寒心对此早有预料,也不理他们的嘈杂,继续道:“那棵树非比寻常,只要你们到了附近,一眼就能看出它鹤立鸡群。”   说完这话,洛寒心深深看了鹿辞一眼,鹿辞立刻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轻轻点了一下头。   要论对秘境的了解,这里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而要说“非比寻常”的树,秘境里也不会再有任何一棵比他知道的那棵更为特殊了。   众囚犯听到这提示后皆是稍稍安分了些许,而江鹤却仍旧盯着秘境出神。   先前钟离不复以藏灵秘境舆图为筹码与他交易,他还以为那舆图会是制胜的关键,可现在回想起来,那舆图是画着树林不假,却根本没标注出任何一棵所谓“特别”的树。   真是打得一手无本万利的好算盘。   江鹤心中冷笑。   洛寒心抬手下令圆台上的守卫解开众囚犯的手链脚链,随即示意他们可以出发,囚犯们顿时争先恐后涌上木桥,唯恐慢人一步失了先机。   鹿辞被他们冲挤着带向木桥,江鹤却在身后将他一把拉住:“跑得快有个屁用,让他们赶着去死好了。”   他的声音丝毫也未收敛,惹得最后几个跑过他们的人纷纷转头面色不善地瞪了他一眼。   鹿辞本就不打算争挤,被他这么一拽刚好从人群中脱出,也乐得省了力气,便与他一同缀在末尾徐徐而行。   前方众人眨眼间便都已跑进雾林没了踪影,鹿辞二人走过木桥,刚刚踏上洲岸边缘,忽听侧后方传来冷冷一声:“站住。”   二人转头看去,便见刚说完话的姬无昼已是从座上起身,绕过案几径直朝台下走来。   台上其余四人具是一怔,弥桑妖月和纪失言此时才注意到了鹿辞身上的衣服与旁人不同,眼中不由露出几分疑惑,钟离不复微微蹙眉,洛寒心则是紧张地攥了攥拳。   姬无昼不紧不慢地下台行至二人面前站定,先是满含审视地将鹿辞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忽地抬手屈指挑起他的下巴,饶有兴趣道:“你也是犯人?”   鹿辞呼吸一滞,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但等他在那双浅眸中看清自己的倒影时,却又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那是“宋钟”的倒影,不是我。   想着,鹿辞喉结一滚镇定答道:“是。”   此时他的腮边还残留着些许前几日那刀疤脸身死时溅上的血渍,姬无昼的目光很快落在其上,挪动拇指从那处轻轻抹过,态度不明道:“受伤了?”   鹿辞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他为何会有此问,垂眸避开他的视线道:“是别人的血。”   姬无昼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随即目光往下一扫,忽而弯唇笑道:“这身衣服不错,与你相配得很。”   台上纪失言不由扶额,心说师弟的风流还真是不分场合。弥桑妖月嫌弃地别过了头去,只觉不忍直视。洛寒心则是放下了心来抿嘴偷笑,心说早知道就不用让师弟来参加什么逐赦大典了,美人计恐怕也能奏效。   众人各有所想,唯有钟离不复还记挂着正事,替鹿辞解释道:“他先前受过刑,囚服太过残破,又一时没找到新的,寒心就随手拿了件衣服给他。”   鹿辞心中暗道不妙,钟离不复这番说辞本就牵强,且还和他先前告诉江鹤的说法完全不同,也不知那小子会不会多心。   然而,姬无昼似乎根本就没在意钟离不复说了什么,仍旧似笑非笑地盯着鹿辞,忽然另一手中法杖向前一倾将江鹤拨到一旁,倾身凑到鹿辞耳边含笑轻语了一句。   台上的弥桑妖月再也无法坐视不理,起身道:“姬无昼!”   姬无昼懒散回头一挑眉,弥桑妖月道:“这可是逐赦大典!你与犯人私下交谈,莫不是想泄题?!”   姬无昼满不在乎反问道:“是又如何?”   弥桑妖月气结,纪失言连忙起身上前打圆场道:“哎哎哎——师姐别生气嘛,依我看是你多虑了,无昼他怎会那般不知分寸?”   洛寒心嘴角一抽,心说师兄你莫不是在说反话?弥桑妖月也是斜睨了他一眼,眼中分明写着“他会知分寸?”   姬无昼没再理会台上,转回头朝秘境抬了抬下巴:“去吧。”   鹿辞眼含困惑地盯了他片刻,这才收回目光转身朝秘境走去,江鹤也连忙不再耽搁,回身追上了他的脚步。 第10章 画地为牢   秘境最外围是一圈树林,此时在茂密树冠和迷雾的遮掩下显得有些阴暗。   鹿辞步入林间,脑中仍在回忆方才姬无昼在他耳边的那句低语,却是怎么也想不通那话到底是何意。   走着走着,他忽然感觉身边寂静得有些诡异,回头看去,见江鹤正若无其事地四下打量,不由微微蹙眉心道怪哉。   ——江鹤并不是个粗枝大叶之人,方才姬无昼单独对他耳语,就连弥桑妖月都怀疑那是在泄题,而江鹤向来求胜心切,更没理由不在意姬无昼说了什么,可他此时却全然没有要打听的意思,这着实让鹿辞有些捉摸不透。   江鹤见他停下,奇怪道:“怎么了?”   鹿辞摇了摇头没有多说,转身继续向前走去,江鹤则继续仰头在周围树冠上搜寻,似乎是在找那卷轴的下落。   鹿辞很清楚洛寒心所说的那棵树并不在这里,却也没有急着催促。   在他看来,逐赦大典绝不会只是“找东西”这么简单,因为他记得洛寒心说过一句“经历过逐赦大典的人没有一个敢不洗心革面”,如果只是一场看谁找得快的比试,洗心革面又从何而来?   所以,他几乎能够确定这过程中有着某种未知的凶险,这凶险或许来自其他对手,也或许就来自秘境本身。   林中很静,静到别说鸟叫,就连一声虫鸣也没有,耳畔能听见的只有二人踏在枯枝落叶上的脚步声。   江鹤仍在树冠上寻觅,而鹿辞则一边走一边警惕地环视着周围,提防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威胁。   穿过外围的大片密林之后,树木渐渐变得稀疏,眼前视野愈发开阔,浓重迷雾中开始隐约显露不少石墙和瓦顶的轮廓。   鹿辞的脚步不由逐渐放缓,心中微微泛起一股酸涩。   此处便是从前秘境弟子居住之所,如今屋宇院落仍在,却已皆是破败不堪。   院墙内外藤蔓盘绕,残砖碎瓦之上苔痕斑驳,随处可见的小丘周围曾用于曲水流觞的溪涧皆已干涸,徒留卵石还躺在渠底,缝隙间也已是杂草丛生。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清冷,清冷到仿佛记忆中的欢声笑语都只是南柯一梦。   在抵达秘境之前,鹿辞一直对自己“死了十年”并无多少切身感受,毕竟他虽是在那白茫茫的“混沌”中待了许久,却并无日月更迭时间流逝之感。   直至如今亲临秘境,亲眼目睹眼前颓败,他才真切地意识到十年究竟是多么漫长的岁月,而岁月究竟能将一件本该熟悉的事物摧残得多么面目全非。   就在这时,忽地一阵“簌簌”轻响从侧方传来,鹿辞和江鹤瞬间警觉,齐齐扭头看向不远处齐腰深的草丛,不料还未等二人看清情况,一抹寒光已自丛中直朝二人刺来!   利剑在前,囚服在后,埋伏之人俨然正是囚犯之一!   鹿辞和江鹤反应极快,电光石火间一左一右朝旁闪开,利剑破空刺入二人当间,执剑之人一看不中,毫不迟疑地横剑往右朝鹿辞追扫而去!   鹿辞连忙仰身避过剑锋,趁着剑势未止抬手握上那人手腕向下一个反拧,另一手拍上剑柄顶端狠狠往下一按,硬生生将剑锋钉入了地面!   那人见势不妙慌忙就要撒手,但鹿辞哪会给他这个机会,攥着他的手腕往下猛地一压,拖着他的手掌从剑刃上抹过,刹那间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骇人伤口,血花飞溅!   “啊——!”   那人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尚未结束,脚踝又遭一击,正是江鹤蹲身横腿扫过,狠狠将他扫翻在地!   手心剧痛不止,侧翻在地又险些被碎石硌断了臂膀,那人却是丝毫不露怯意,眸中凶光更胜先前,一个翻转就想起身再战,却不料刚刚翻至仰面朝天,还未来得及坐起就被鹿辞和江鹤一左一右踢并双腿,以膝撞腹压回地面牢牢摁住了双肩,紧接着便见二人屈指成扣,齐齐锁上了他的咽喉!   这接连几招都在眨眼之间,可鹿辞和江鹤的动作却统一得犹如镜中倒影,以至于此时手扣咽喉的二人双双一怔,错愕地对望了一眼。   江鹤诧异是因为鹿辞这一串招式竟是与他分毫不差,而鹿辞惊讶则是因为这一套连招名为“画地为牢”,乃是他当年在秘境所学!   ——这江鹤究竟是何来路,怎会如此熟悉秘境招式?   还是说……这十年师兄师姐履收门徒,早已将秘境绝学广传天下?   鹿辞一不留神便多思了几分,然而江鹤却只愣神了一瞬就已收回视线,手下果决无比地狠狠一拧,“咔擦”一声掰断了那人颈骨!   颈骨折断,那人自是当即气绝身亡,脑袋微微偏向一旁,凶光毕露的双眼犹自死不瞑目地瞪着。   江鹤也不理会,若无其事地起身拍了拍膝上灰尘,见鹿辞还盯着自己,稀奇道:“干什么?难不成你还想留他活口?”   鹿辞当然不是为了这个,但还不等他开口询问,江鹤已是随手拔出了插在地上的剑奇怪道:“欸,你说他这剑是哪来的?”   所有囚犯皆是从悬镜台被统一押来,除了像毒蛛那种将兵器藏于口中的之外,断不可能有谁能带着明晃晃的刀剑上船。   其实,鹿辞在看清那把剑的第一时间就已经知道了它的来路,此时听江鹤这么一问,目光不由得转向了不远处的一间旧屋。   江鹤也没比他慢上多少,略一思忖便已循着那人先前躲藏的草丛看向了离草丛不远的那间门扉半掩的屋子,脚下也不耽搁,立刻迈步朝着那边行去。   鹿辞见他已经发现便也不多说,起身跟了上去,很快便听走进屋门的江鹤“哟呵?”一声,语气中满是意外和惊喜。   鹿辞当然知道他是为何惊喜。   ——那间屋子正是他从前在秘境的住处,里头除了寻常所用外还有不少稀罕之物,各种兵器更是齐全。   跨过门槛,鹿辞掸眼一扫便已确认屋中大部分东西都还在,与自己当年身死时差别不大,而此时江鹤已经走到靠墙的长案边拿起了一双匕首,将它们抽出短鞘细细打量了一番,啧啧道:“好东西啊!”   说罢,他毫不客气地将其中一把别进了腰间,另一把随手抛给了鹿辞:“喏,不谢。”   鹿辞眼看着他拿自己的东西送自己还一副“我赏你的”模样,不免有些啼笑皆非,但却也没多说,从善如流地把匕首往腰侧一插,提醒道:“走吧。”   此次逐赦大典的考题毕竟是找卷轴,而今他们已是耽误了不少时间,若再继续拖延下去胜负委实难料。   江鹤自然也知此节,且目下手中有了武器更觉稳妥,二话不说便跟着鹿辞行出了屋去。   此处屋宇鳞次,地形相比林中复杂许多,加之浓雾弥漫看不清远处,叫人根本无从知晓该往哪个方向寻找那棵树的下落。   江鹤朝四下看了看,问道:“往哪边走?”   鹿辞朝旁随意一指:“这边。”   江鹤也不多问,跟着鹿辞就往那方向走去。   经过几次转角岔路时,鹿辞都是毫不迟疑地选择了继续前进的道路,对于自己熟悉秘境这件事他并未打算遮掩,反而想借此试探试探江鹤的反应。   江鹤没有问,一直没有。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鹿辞会对前进的方向如此笃定,只是一路紧跟他的脚步。   鹿辞于是心下了然:先前江鹤没有打探姬无昼说了什么恐怕并不是因为他不好奇,而是因为他已经笃定姬无昼透露了那棵树的位置,所以他根本没有必要问,只要跟紧自己就好。   思及此,鹿辞不由苦笑:虽然事实并不如江鹤所想,但他这也算是歪打正着了吧?   鹿辞前往的方向是秘境的正中,那里和外围密林一样,同样也被郁树笼罩,仿佛两个碧色同心环将方才路过的居学之所环夹当间。   只不过,正中密林的地势比外围和居所都要高出不少,轮廓又形似圆台,从前没有迷雾遮掩时从岸边看去会觉得它仿佛秘境所戴的一顶碧色冠冕。   眼看着又入树林,江鹤连忙继续在周围树冠上寻找卷轴,却是越找越百思不得其解——这里所有树分明都长得几乎一个模样,哪里有什么“一眼就能看出不同”的树?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这座林子的正中,也即整个羲和洲的正中有一汪清池,清池中央长着一棵名为“春眠”的古树——此树岁逾千载,树冠庞大到足将整个池面遮掩其下,枝上无花无叶,而是生长着如棉絮般的团团纤丝。   在鹿辞幼年的记忆里,那些纤丝原本是樱粉色,使得整个树冠从洲岸边远看像是镶嵌在那中央碧冠顶上的粉色绒珠。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纤丝的颜色逐渐淡为雪白,树冠也就仿佛变成了飘在秘境正中的一团白云。   如今秘境被浓雾笼罩,从远处自然已是看不见春眠的树冠,但二人此刻入林已深,鹿辞知道不消片刻江鹤就会明白什么叫真正的“鹤立鸡群”。   又走了一段后,前方树木渐稀,已是隐隐可见那处清池的边缘。   那池名为“镜池”,据说曾是师门设下的思过之地,只是师父鹊近仙向来不拘小节,同门中也从未有谁犯过大错,所以“思过”之用几乎不曾派上过用场,倒是被幼年时的他们当成嬉戏之所居多。   此时镜池之上的迷雾中,春眠硕大树冠的轮廓已经隐约显现了出来。   鹿辞原本都做好了听见江鹤惊叹的准备,却不料抵达池边看清眼前场景时,先大吃一惊的反倒是他自己。   ——镜池水面有三条从不同方向通往中央春眠的凸石小径,而此时三条小径周围……   全是尸体。 第11章 镜池春眠   那些人身着囚服,正是与他们一同来到秘境的囚犯,其中一人定定站在落脚石上纹丝不动,余下众人则都横七竖八地漂浮在周围水面上,俨然都已是尸体。   春眠的树杈上极为显眼地搁着一只金色卷轴,而站在石头上的那人却只低头站在那里,根本没有要上前去取的意思。   这场景实在太过诡异,鹿辞和江鹤忍不住对视了一眼,根本无法理解眼前所见——若说水中尸体都是在接近卷轴的过程中因厮杀而死,那石头上的那人既然已经占得先机,为何不去取卷轴,却要呆立在那里驻足不前?   思及此处,江鹤冲着池中喊道:“喂!”   那人毫无反应。   江鹤刚欲再喊,那人忽然直挺挺朝旁倒下,“噗通!”跌进池中溅起大片水花,而他却根本没有丝毫挣扎,仿佛只是一块不小心被推倒的石雕。   江鹤张着嘴愣了片刻,不可思议道:“被我吓的?”   鹿辞没有理他,沉默地看向春眠上的卷轴,心知这当中必有古怪,但逐赦大典的考题是取得卷轴带出秘境,而今卷轴近在眼前,无论如何也须得试上一试。   犹豫片刻后,鹿辞终于还是迈步往最近的那条石径走去。   “欸!你干嘛?”江鹤连忙跟上他,“你要过去?”   鹿辞不答,径直走到池边,江鹤眼看着他要踏上石径,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喂,我可先说好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不会救你!”   鹿辞转头看了他一眼,心说你不落井下石我就谢天谢地了。随即将衣袖从他手中抽出,毫不犹豫地踏上了第一块石头。   这镜池是他少时常来之处,春眠的树冠更是他捉迷藏时惯选的藏身之所,这几条石径他曾来回走过千百次,哪怕是闭着眼也能清楚地记得每块石头的位置。   他直视着春眠稳步踏前,不去想周围满池尸体,告诉自己这里还是当初那块清幽宁静的乐土,而自己仍是当年那个要去树冠里躲藏的孩童。   江鹤屏息凝神地盯着他的背影,等待着不知何时就会出现的变故,然而左等右等不仅什么也没等来,反而眼睁睁看着鹿辞安然无恙地接近了对岸,心中顿时焦躁了起来。   石径本就不长,鹿辞很快便迈过了最后一块垫脚石,稳稳踏上了池心土地。   “靠!”江鹤连骂自己蠢货,连忙跨上石径往对面冲去。   鹿辞头也不回地走向春眠,三两步行至树下,抬足点上树干借力轻巧一跃便已将卷轴够到手中,然而就在他收力落地之时,忽听身后江鹤道:“谁?”   鹿辞立刻回头看去,便见江鹤已是跑过了大半石径,没两步就能上岸,但此刻的他却是停住了脚步,低头看着池中漂浮的一具尸体。   鹿辞以为他发现了什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那尸体一动不动并无异样,不由奇怪道:“怎么了?”   江鹤没有说话,依旧静静低着头,鹿辞这才发觉有些不对劲,微微皱眉:“江鹤?”   毫无反应。   鹿辞心道不妙,迈步缓缓朝石径走去,一边走一边细细观察着江鹤,便见他不仅动作不变,就连眼睛也眨都不眨一下,仿佛被定住了一般。   走到江鹤面前,鹿辞抬手晃了晃他,见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不由心中纳罕:他这模样似乎与方才那人如出一辙,可这到底是怎么了?若说是这石径有问题,那方才自己走过为何安然无恙?   想着,他再次顺着江鹤目光看向池中,却仍旧没发现那尸体有何异常。   然而,就在他收回目光之时,余光突然瞥见水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鹿辞还当是自己眼花,连忙定睛看去,一看之下顿时头皮一麻——水中自己的倒影竟像是活了一般,此时正在缓缓靠近水面!   那张属于宋钟的阴柔面孔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待到贴近水面之时,忽然露出了一个无比森然的冷笑!   猛然间,周遭开始天旋地转,鹿辞眼前霎时一黑,紧跟着便知觉尽失。   黑暗,寂静。   如坠深渊。   ……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声叫卖打破寂静:“霍老爷!新到的茶叶您尝尝?”   与此同时,耳畔嘈杂声渐起,眼前也开始浮现朦胧景象。   鹿辞定了定神,便发觉自己竟已身处闹市之中,此时乃是夜晚,但这夜市却灯火连绵热闹非凡。   他刚准备再仔细看看,突然感觉自己的目光转向了街边一家茶叶铺,自己的双脚更是朝着那店铺走去,口中笑道:“是吗?拿来我看看?”   鹿辞一怔,随后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是附身在别人的身体里,他无法控制这人的身体,却能观其所观触其所触,与其五感共通,甚至能知其思绪。   这身子的主人“霍老爷”走到铺前,门口方才叫卖的那女子立刻领着他进了门,招呼铺中小厮拿来新茶展示给他,娇笑问道:“如何?这可是刚到的明前茶,要不是我特意给您留了些,昨儿个可就卖没了!”   霍老爷心中颇为不屑,眼前这女子是个寡妇,在丈夫去世后独自撑起了家里的铺面,人是出了名的艳,嘴是出了名的甜,但却像只狐狸般狡猾,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好听话信一分都算多的。   霍老爷虽这么想着,倒也不拆穿,笑眯眯抬手在她脸颊上一勾:“看着倒是鲜嫩,就是不知尝起来如何啊?”   “哟,瞧您说的,我还能诓您不成?”女子斜睨他一眼,拽下他的手赌气道,“要不我这去就给您泡一杯尝尝?”   她作势转身就要走,霍老爷一把搂住她的腰身将她拖拽回来:“那倒不必,你说的我还能不信?”   说罢,他扭头冲着身边随从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付钱?”   随从赶忙照办,女子这才满意地笑盈盈回过头来。   霍老爷一手勾着她的腰,另一手拨了拨她的耳垂道:“茶是不必尝了,至于你嘛,什么时候让我尝尝?”   女子嗔瞪他一眼将他推开,戳了戳他的腮边道:“您可真是不害臊,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霍老爷一听这话,不由抬手摸了摸腮边的几道粗长伤疤,心中闪过一丝不悦,脸色眼见地沉了下来。   女子一看,心知说错了话,转了转眼珠找补道:“您不过就是买了几包茶叶,怎的还要我倒贴不成?”   霍老爷面色稍缓,戏谑道:“那改明儿我把这铺子买下来?”   女子狡黠一笑:“那倒是可以考虑。”   此时店中小厮已将茶叶包好,女子转身接过塞进霍老爷怀中:“我可就等着您来买铺子了啊?”   霍老爷哂笑,将茶叶抛给随从,又顺手在她腰上捏了一把:“等着吧。”   说罢,转身带着随从离去。   出了店铺沿街向前,随从试探道:“老爷,这茶叶?”   霍老爷压根就没把这茶叶放在眼里,方才买下也不过是想趁机揩油,摆摆手:“丢了吧。”   随从连忙道:“别呀,丢了怪可惜的……”   霍老爷心知他是自己想要,不耐烦道:“不丢你就自己留着,哪那么多废话?”   随从讨好一笑:“嘿嘿,谢老爷!”   不消片刻二人已是到了街口,转角处一间青楼出现在眼前,门前花枝招展的姑娘们立刻眼前一亮蜂拥围上。   “哎哟,霍老爷——”   “您可算来了,这都多久没见着您了?”   “我还当您把咱们给忘了呢——”   霍老爷笑眯眯胡乱应了几句,转头吩咐随从道:“你在这等着。”   说罢,左拥右抱地迈入门中。   堂中灯火缱绻恩客满堂,轻纱红帐之中歌声琴声伴着娇声嬉笑此起彼伏,姑娘们围在身边温言软语,直叫人飘飘欲仙。   “哟,霍老爷来啦?”   穿梭在堂中四处招呼的老鸨立刻堆笑迎上前来,对那一众姑娘们挥了挥帕子道:“去去去,今日霍老爷可是来尝鲜儿的,用不着你们伺候,都自个玩儿去。”   “尝鲜?”姑娘们皆是一怔,随即眼珠一转恍然大悟,推搡着他蹙眉嗔怪道,“霍老爷——怎么连您也换口味了?”   霍老爷被推得舒服得很,也不答话,只一脸享受地听着。   姑娘们顿觉没劲,哼哼唧唧地四散而去。   老鸨连忙领着他往楼上去,一边上楼一边谄笑道:“我就估摸着您这会儿该到了,已经安排他去梳洗更衣了。”   霍老爷眉梢一挑:“不是说他卖艺不卖身,倔得很?”   “可不是嘛!”老鸨连忙苦着脸邀功,“我可是好说歹说劝了好几宿呢!您看看我这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好容易才劝通了呢!”   霍老爷轻蔑一笑,阴阳怪气道:“那算我没白花那几百两银子。”   “那是那是,”老鸨赶忙堆笑附和,领着他进了一间空房,“您先在这稍坐,我去催催他。”   霍老爷没有多说,进屋环视了一圈后便在桌旁坐了下来。   他是这青楼常客,几乎吃遍了楼中所有姑娘,这每间屋子里有几个杯盏几副纸砚他都如数家珍。   前些天听随从说这里新来了个卖艺不卖身的俊俏清倌儿,他二话没说就让送了几百两银子给老鸨,指名要那清倌儿变红倌儿。   他知道老鸨爱财如命,为了赚那银子再难啃的骨头估摸着也能啃下。果然,今日下午老鸨就遣人来说一切安排妥当,邀他晚上过来尝鲜儿。   “咚咚咚。”   屋门几声叩响传来,随即被缓缓推开。   “霍老爷,人我给你带来了!”   老鸨喜笑颜开地侧开身去,只见一身形修长的红衣少年抱琴出现在门外,眉清目秀青丝如瀑,面上虽无笑意,但那双清冷眸中流转的波光却更为摄人心魄。   霍老爷顿时眼前一亮,而此时“旁观”着一切的鹿辞却是惊愕难当。   宋钟?!   他虽只是在牢中借着水洼潦草看过一眼,但这张脸极有特点,他绝不会记错。   真正的宋钟已经死了,而被自己借尸还魂的宋钟躯体还在藏灵秘境,那么眼前这个宋钟……   这一瞬间,他猛然明白了自己究竟在经历什么——他并非“附身”在这霍老爷身上,而是在经历霍老爷的一段记忆,一段在宋钟入狱之前发生的,他和宋钟之间旧事的记忆!   不等他继续深想,老鸨已是领着宋钟到了桌边,俯身凑近霍老爷低声道:“霍老爷,他可还是个雏儿呢,您悠着点儿啊。”   霍老爷轻笑乜她一眼,摆了摆手让她退下。   老鸨识趣地点了点头,路过宋钟时拍了拍他:“好生招待着啊。”   说罢,扭着腰肢跨出门槛,转身带上了房门。   霍老爷肘支桌面,摸着下巴笑看着宋钟,老道地搭讪道:“叫什么名字?”   说罢,他随手一指桌边:“坐。”   宋钟将手中抱着的琴放在桌上,从善如流地坐在了桌前,道:“宋钟。”   霍老爷不由皱眉:“啧,这谁给你起的名儿?这么晦气?”   宋钟道:“我娘。”   霍老爷不屑地嗤笑了一声:“我说呢,妇道人家就是粗浅。”   宋钟置若罔闻,抬手搭上琴弦:“霍老爷想听什么?”   霍老爷心觉好笑,心说我什么也不想听,就想一亲芳泽,但转念一想如今肉都到了嘴边,他也没必要操之过急,便无所谓道:“就弹个你最拿手的吧。”   宋钟没再多说,信手便拨动了琴弦。   霍老爷的目光扫向了搭在琴上的那双纤长玉手之上,满目皆是垂涎。   而此刻鹿辞透过他的双眼同样也在观察那双手。   没有伏灵。   此时宋钟的一双手上干干净净,没有佩戴任何饰物。   这个时候的他还未得到伏灵吗?   那他究竟是何时,从何处得到的呢?   还有,宋钟的卷宗里从未提到过他还有从事青楼小倌的经历,那现下这段“往事”究竟发生在何时? 第12章 宋钟旧事   修长手指轻勾慢挑之下,琤琤悦耳琴音流淌,时而如间关莺语,时而如幽咽泉流,仿佛一道屏障将屋外旖旎春音隔绝了开去。   琴音久久未停,霍老爷却是逐渐心不在焉起来,先是倒了杯酒饮下,复又左顾右盼片刻,最后终于起身朝着宋钟负手踱步而去。   站到他身侧后,霍老爷静立片刻,而后伸手在那琴弦上轻轻一拨,随即顺势覆上了宋钟的手背。   宋钟身子一僵,手下琴声戛然而止。   霍老爷的手顺着他的手腕小臂一路向上游走,直至搭上肩头后,手指在他颈侧轻轻刮搔了起来。   宋钟静了片刻,道:“霍老爷是不是太心急了?”   霍老爷俯身在他耳边油腻道:“那还不是被你撩拨的?”   说着,他的手顺势往下一滑捏住宋钟腰带轻轻一扯,衣襟顿时散开,宋钟一把抓住他的手道:“霍老爷都这把年纪了,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他这话的语气完全不同方才,带着一丝玩味,又带着几分挑衅,惹得霍老爷只觉心痒难耐,暧昧道:“力足不足,那不也得试了才知道?”   说着,他伸手搭上宋钟衣领就要剥下,宋钟却是忽然起身后退了一步,将被扯下的衣肩捞回肩上,抬起夹着纸包的左手指尖晃了晃:“试就不必了,不如来点实在的。”   霍老爷眯眼道:“这是何物?”   “合欢散,”宋钟道,随即拿过桌上酒杯,拆开纸包将里头的粉末倒进酒中,端杯递上前去,“霍老爷不会没听过吧?”   这合欢散乃是青楼常用的“助兴”之物,霍老爷这个花丛里来去的老色胚自然不会陌生,他只是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似斯文的少年竟还会准备此物,不由调笑道:“我还当你是只乖猫,没想到竟是只贪吃的老饕?”   宋钟不答,转了转手中杯子,意思很是明显——你喝是不喝?   霍老爷一弯嘴角将杯子接过,仰头一饮而尽,抹了把嘴角亮出杯底道:“这下满意了?”   宋钟接过空杯放回桌上,转身往房中深处的桌案走去:“药效还需稍待,正好我准备些东西,你先去床上等着吧。”   霍老爷立刻想到了脂膏等物,心中暗笑,甚至有些怀疑这所谓的清倌到底是不是个雏儿,但此时眼看就要上手,他也不欲破坏气氛,十分配合地上床躺下静候了起来。   房中烛火摇曳,屋外偶有隐隐娇嗔传来,被房门阻隔后听在耳中并不真切。   屋中大抵还是静的,霍老爷美滋滋地躺在床上,竖着耳朵听着宋钟那边的声响。   左等右等还不见他过来,却依稀听见了窸窸窣窣的纸张摩擦之声,霍老爷扬声打趣道:“怎么着?弹琴不够,还要吟诗作画?”   话刚说完,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嗓子奇痒无比,想咳两声却发不出声来,下意识地想要抬手去捂喉咙,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臂无比酸麻,根本动弹不得。   他心中顿时一慌,徒劳地张了张嘴想要呼喊,却只发出了几声气音,如同粗喘一般!   正在这时,宋钟的脚步声从案边传来。   霍老爷赶忙转着眼珠看过去想让他发现自己的异状,却不料宋钟路过床边时连瞥都没瞥他一眼,径直走到酒桌边掏出一块纸片在烛火上点燃任其焚尽,化作一个小小光点,而后拎起了桌上酒壶,这才转身朝床边走来。   霍老爷定睛一看,只见他右手拎着酒壶,左手中却抓着一沓宣纸,心中不禁纳罕:他在案边准备了半天就准备了这么些纸?他拿纸作甚?   不及多想,宋钟已是行至近前。   他侧身在床沿边坐下,将手中酒壶和宣纸搁在面前,而后抬眼望向霍老爷,直接无视了他张张合合的那张嘴,用一种冷淡到如同一潭死水的目光静静与他对视了半晌,忽而轻声道:“霍老爷,我这张脸,你可觉得熟悉?”   霍老爷先是满腹狐疑地盯着他,盯着盯着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张脸……竟和他府上从前的一个浣衣女子颇为相似,此时记忆中那女子的面孔缓缓与眼前少年重叠,几乎不差分毫!   宋钟见他双目惊瞪,知道他已然想起,缓缓道:“他们都说——我与我娘长得很像,像她一样好看,也像她一样……令人垂涎。”   最后四字语气森寒,霍老爷心中狂跳,一连串关于那女子的记忆霎时涌入脑海!   霍府本有专人负责浣衣缝补,然而有次一个家丁偶然在别处看到了那女子,觉得甚是美貌,一打听之下才知她是四处为人浣衣缝补的散工。   想到自家老爷是出了名的好色,家丁心中大喜,忙投其所好将此事告知于他。   霍老爷果然来了兴趣,立刻让那家丁将她找来府中,一见之下顿时惊艳,当即便许下高价令她常来府中浣衣。   头前两次,他只不过是趁她浣衣之时借机搭讪几句,可越是近看越觉秀色可餐心痒难耐,第三次便忍不住开始有意无意地动手动脚,谁知那女子颇为警惕,慌忙称自己有急事便匆匆离去,且之后再请她也一再推脱。   吃不到的总是最馋人,霍老爷越想越是不甘心,总想寻个法子将她给办了。也就是在那时,当初发现那女子的家丁又给他出了个主意。   往后的一段时间里,再也没人找那女子上门浣衣缝补,因为坊间皆传她手脚不干净,在霍府做工时偷拿了不少东西。   女子枉遭不白之冤,还因此断了生计,迫不得已之下只得再去霍府,恳求霍老爷出面为她澄清谣传。   霍老爷奸计得逞,却装作对她先前态度很是不满,将她晾在院中大半日,直至傍晚才“大度”地松口让她进了屋,告诉她想让霍府出面澄清也不是难事,只需——伺候他一晚即可。   女子当即愠怒转身要走,霍老爷瞬间原形毕露将她一把扯住,连拖带抱地拽进房中,不顾她的挣扎反抗也要霸王硬上弓!   惊叫哭喊响彻霍府,府中众人却都装聋作哑置若罔闻,甚至还有小厮家丁聚于门前听声窃笑。   然而那女子身形虽小,抵死顽抗的力气却出奇得大,不知在霍老爷身上留下了多少抓痕,抓破腮边那几道更是深可见骨,疼得霍老爷恨不得狠狠掐死她!   眼看自己竟无法得手,霍老爷怒不可遏,直接唤来府中数名壮丁拖她去柴房轮番打骂欺辱,最后就那么将衣衫不整伤痕累累的她拖出府门,丢上了熙来攘往的大街!   那之后,霍老爷再没见过那女子,也丝毫不在意她去了何处,若非脸上疤痕犹在,他几乎都要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而如今……   霍老爷惊恐地看着眼前少年,整个身子都因恐惧而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你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么?”   明明是在问话,可宋钟却似乎并不需要任何回答,他俯身凑近几分,用耳语般极为轻缓的声音一字一顿道:“跳,井。”   说完,他直起身睥睨着霍老爷,又问:“你知道跳井是什么滋味么?”   霍老爷此时已是恐惧到了极点,只恨不能立刻跪地求饶,却只能颤抖着双唇微微张嘴,用眼神祈求他放自己一马!   宋钟忽然露出了一个无比森然的冷笑,与先前镜池中的倒影一模一样。   他低头从眼前的一沓纸上拿起一张,抬眸直视着霍老爷的眼睛:“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在霍老爷恐惧的目光中,宋钟如凌迟般极为缓慢地伸出双臂,一寸一寸将那张纸悬到了霍老爷上方,端而正之地盖在了他的脸上!   随着霍老爷视线被阻,鹿辞也顿时再无法看见眼前情形,但他心中已是无比清楚宋钟接下来要做什么。   ——贴加官。   此乃一种极端酷刑,是将薄纸一层层覆于人面淋湿,令人如溺水般一点点窒息而亡。待到人死纸干之时,纸张会因紧紧贴合面部而定型成人脸的模样,犹如戏曲中“跳加官”所戴的面具。   方才随着霍老爷的回忆看见他那段禽兽不如的过往,鹿辞只觉此人该当千刀万剐死不足惜,他丝毫也不意外宋钟会用这种凌迟般的酷刑来为母报仇。   而此时霍老爷的身份也已昭然若揭——他就是宋钟卷宗里的被害人,那个被宋钟杀死的富商!   明白这一点后,鹿辞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他刚才并没有在宋钟手上看见伏灵,还曾推测他此刻尚未得到。但是按照宋钟的卷宗所述,宋钟是在杀人得手后当场被捕入狱,之后便被押到了悬镜台。   这也就是说,他在杀死霍老爷后便会立即入狱,并无机会再去别的地方,那么如果他此时还未得到伏灵,难道会是在入狱后才得到的么?还是说,他现在其实已经得到了,只是没有戴在手上?   不等鹿辞继续分析,冰凉的液体已然倾倒在纸上,薄薄的纸张立刻被浸透贴服于面,辛辣的酒味刺入鼻中,眼睛也被辣得火烧火燎。   第二张纸覆上,口鼻被阻塞之感顿时明显,穿透湿纸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   霍老爷的所有感受鹿辞都在同步经历,仿佛正在经受酷刑的不是霍老爷,而是他自己!   急促呼吸间,他脑中惊雷一炸,猛然明白了镜池到底对囚犯们做了什么。   ——以水为镜,返照其罪!   镜池将囚犯们拖入被他们所杀之人临死前的回忆之中,让他们亲眼目睹自己是如何行凶,亲身经历被杀之人的痛苦、恐惧和绝望。   难怪洛寒心会说凡是经历过逐赦大典的人都会洗心革面——试想如果宋钟杀害霍老爷没有正当理由,如果前往秘境的是他本人,那么此刻他目睹和体会的便会是“自己被自己虐杀”的过程,如此诡异恐怖的经历如何能不令人肝胆俱裂悔恨难当?   第三张纸覆上,酒液倾下的水声如丧钟一般将人拖拽进深井,酒水灌入七窍被吸进肺里,炸起撕裂般的疼痛!   在同时涌上的剧痛和窒息感中,鹿辞忽然想起那个在镜池中直挺挺倒下的囚犯,还有池中遍布的浮尸。   ——他们都死了。   难道说镜池不仅要让他们经历被害人临死前的感受,还要让他们在记忆结束之时随着被害人命丧黄泉?   霍老爷浑身都开始震颤抽搐,几乎已经是在苟延残喘,而鹿辞也随着窒息感愈发强烈而脑中混沌了起来。   这种濒死的感受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当年在秘境临死前同样也是这般迷糊昏沉。   借着所剩无多的几丝清明,他心中不由苦笑:宋钟啊宋钟,你这身子还真是命途多舛,我不过才将它借来数日,却已是屡屡身陷险境,如今眼看又要留它不住,果然还是命里无时莫强求么?   窒息,晕眩。   黑暗,耳鸣。   鹿辞的思绪愈发混乱模糊。   而就在他即将失去意识之时,耳畔却忽然回响起了三个字!   ——“别当真。”   这是姬无昼在秘境外对他说出的那句耳语,鹿辞一路上都百思不得其解,而此刻却是猛然一惊,霎时间醍醐灌顶!   是了,别当真!   这所有的画面和感受不过只是一段记忆,它绝不该有杀人的力量,而那些囚犯之所以会死恐怕是因为他们在巨大的恐惧和悔恨中根本无暇分辨虚实,对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深信不疑,甚至将死亡的感受也一并信以为真,这才会令真身跟着被害人的记忆一起丧命!   别当真。   别当真。   别当真。   鹿辞心中默念,不消片刻发觉方才还无比真实的窒息感竟然开始逐渐消退,意识也慢慢恢复了清明!   他就像是从霍老爷身体中缓缓脱离一般,与他相通的五感开始一点点断开,拉远。   逐渐远去,远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11 21:00:00~2020-11-15 16: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锦鲤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雨希 40瓶;歌长夜 12瓶;醉里挑灯看剑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迷雾笛音   藏灵秘境,镜池。   鹿辞身子一颤,猛然从记忆中抽离了出来。   此时水中那张诡异笑脸已经消失不见,仿佛先前所见只是幻觉一般,唯有那些仍旧静静漂浮的尸体证明着这池中发生过的一切。   鹿辞转头看向身旁,便见江鹤依然定定站在那里看着水面,显然还沉浸在镜池将他拖入的记忆之中。   原地犹豫了片刻后,鹿辞还是抬起左手,将伏灵递到了嘴边。   伏灵之音不仅有驭灵之能,还有控神之效,因曲调不同分为“惑心”和“清神”——对敌可“迷惑心智”,对友可“清心凝神”。   笛音无形,可威力却丝毫不亚于任何有形利器,这也是为何钟离不复和洛寒心皆对鹿辞参与逐赦大典信心百倍的原因。   先前在居所处遭遇埋伏之时,鹿辞本就可借伏灵兵不血刃地将那人制住,但甫一看清那人剑势鹿辞便知他并非狠角不难对付,这才未曾动用伏灵这张底牌。   眼下江鹤身陷记忆,鹿辞并不确定伏灵对这镜池创造的幻境是否有用,但却还是决定试上一试。   他当然知道江鹤并非善与之辈,将他唤醒指不定还会有何麻烦,但当初自己在牢中醒来时本对一切一无所知,是江鹤给他讲了悬镜台的“门道”,还将逐赦大典的存在透露给他劝他招供保命,虽然最后并没派上用场,但鹿辞到底还是承了他这份人情。   此时,鹿辞一面缓缓吹奏一面想着:若是伏灵当真能够将江鹤唤醒,那便是他命不该绝,而若伏灵不能奏效,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   秘境外,石台上。   纪失言早已离开了自己的坐席,凑到钟离不复那边与洛寒心闲扯,他一贯口若悬河,此时野马脱缰般天南海北一通胡侃,惹得洛寒心频频笑骂他又在胡编乱造。   弥桑妖月沉默地喝着茶,听着纪失言的喋喋不休和洛寒心时不时的挤兑,只觉十分聒噪。   她那幻蛊仙宫向来只收女子,而此次逐赦大典的犯人中却连一个女囚都没有,若不是他们四人到齐乃是大典惯例,她压根就不想来这秘境浪费时间。   想着,她瞥了眼一贯与她一样对大典毫无兴趣的姬无昼,便见他正百无聊赖地用手指点着杯中茶水有一下没一下地弹洒在空中,看模样也是心思不在此处。   正在这时,秘境方向忽然传来了隐隐笛声,那声音空灵幽远,却又因微弱而显得似真似幻。   弥桑妖月看向秘境,定了片刻后转头朝旁道:“闭嘴!”   纪失言吓了一跳,不知哪里又惹到了她,但还是乖乖闭上了嘴,奇怪地跟着她往秘境看去,这才也渐渐听见了笛音。   万籁俱寂之中,那幽幽笛声顿时显得真切了起来。   弥桑妖月静静听了片刻,表情逐渐变得疑惑,忽然蹙眉站起身来,有些难以置信地朝着台前走去。   纪失言也觉得这声音甚是熟悉,但一时间却又想不起在何处听过,见弥桑妖月行往台前,他也跟着走上前去。   钟离不复和洛寒心早已听出那是伏灵之声,但此时二人却是困惑地对视了一眼,皆不明白鹿辞为何吹奏的不是对敌所用的“惑心”,而是助友所用的“清神”。   忽然,台侧传来一阵骚动,一直静静立在那里的三只灵鹿突然焦躁了起来,为首那只仰头发出一声高亢鹿鸣,带着另外两只撒蹄奔向台中,弥桑妖月和纪失言赶忙后退闪开,灵鹿一个急转飞向半空,拖着鹿舆直奔秘境而去。   这一切只在眨眼间,两名白袍女子大惊失色地追到石台边缘,眼看鹿舆已经飞出老远,回头急道:“宫主?!”   姬无昼仍旧坐在案前,眼看着那鹿舆渐远,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般收回了目光,无所谓道:“随它去吧。”   ……   秘境中,镜池上。   笛声缓缓流淌,鹿辞的双眼紧紧盯着一动不动的江鹤,不知他还剩下多少时间。   忽然,江鹤的身子猛然一颤,狠狠倒吸了一口气,抬手捂住脖子狂咳了起来。   鹿辞立刻停下吹奏扶住了他,怕他动作太大掉进池中。   江鹤连咳了不知多久,直到整个脸都涨得通红才稍稍缓过一口气来,粗喘了几声后转头看向鹿辞:“是你吹的笛?”   说着,他的目光在鹿辞身上搜寻了一遭,没发现哪里有笛子,却看见了他握在手中的卷轴,稍稍一愣,道:“你拿到了?”   鹿辞“嗯”了一声,松开了扶着他的手:“我们可以……”   忽然,一阵悦耳铃音自远空传来,鹿辞抬头看去,便见三只灵鹿拖着鹿舆正自空中俯冲而下,直奔镜池而来!   就在这时,江鹤猛然伸手朝卷轴抓去!   鹿辞余光瞥见虽慢了半分,却还是及时地缩后了几寸,谁知江鹤虽未能抓到卷轴却是抓到了绑着卷轴的丝线,一扯之下丝线顿开,原本并在一起的两根轴杆只有一根握在鹿辞手中,另一根则因没了丝线束缚向下坠去,拉着展开的卷面眼看就要触及池水!   江鹤眼疾手快地弯腰捞住那根轴杆,刚要起身忽然和鹿辞一起被从空中俯冲下来的灵鹿撞进了池中,鹿舆的玉轮从二人之间飞驰而过,绷紧的卷轴“呲啦”一声被撕成了两半!   三只灵鹿拖着鹿舆冲出老远后才在池边林中刹住脚步,而鹿辞和江鹤则各抓着一半卷轴落汤鸡似的泡在水中,隔着尸体远远对视。   二人皆是浑身湿透喘着粗气,片刻后,江鹤忽然笑了起来,扬了扬手中卷轴得意道:“看见没?这就叫天意!”   鹿辞沉默地看了他片刻,将手中剩下的卷轴揣进怀里,转身往池边游去。   江鹤见状赶忙有样学样紧随其后,两人游到池边爬上岸去,鹿辞就地一坐拧起了衣摆上的水。   江鹤在一旁盯了他片刻,试探道:“你生气了?”   鹿辞没有说话,其实方才在小径上他原本要说的正是“我们可以将卷轴一分为二”,他想试试这样可否算作两人获胜,若不能便到时再想法子。   他料想江鹤应该也不会拒绝,却没想到半路竟会“飞来横祸”引他分神,使得他不仅没能把话说完还险些失手丢了卷轴。   江鹤见他不言,不屑地看向一旁道:“嘁,有什么可生气的?不就是抢了你一半卷轴么?”   鹿辞停下手中动作,抬起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想看他还能说出些什么谬论来。   江鹤转回头对上他的视线,忽地有些心虚,再次移开目光看向一旁道:“我知道是你救了我,我也没打算恩将仇报。刚才卷轴就算抢来我也是要撕一半给你的,我只不过想试试看看他们会如何定夺,如果能算作两人胜出自然最好,如果不能……我便将这一半还你,我认输便是。”   鹿辞有些意外,着实没料到江鹤不仅也想到了这一招,还做好了认输的准备。   他能理解江鹤为什么会想“先抢到手再分你一半”,因为他不敢笃定已经稳操胜券的鹿辞会同意平分卷轴,所以唯有先将卷轴抢到自己手中才有主动权。   虽然此时这话听着像是马后炮,鹿辞也无法判断其真假,但总算他没说出“我就是抢了你奈我何”这种话,鹿辞已是如老父亲般倍感欣慰。   林中的鹿舆因为太过庞大而在群树间卡了半天,此时好不容易被三只灵鹿绕着弯拖拽调头,噔噔朝着池边跑来。   鹿辞站起身迎上,为首的那只灵鹿到了他面前后立刻低下脑袋用鼻头蹭他的腰腹,另两只也是欢快地摇头摆尾,前蹄不住地在地上轻踏。   鹿辞痒得不行,一边笑一边抬手摸了摸它的脑袋,江鹤在旁看得好奇,这才想起来问:“它们怎么突然跑到这来了?”   说完,他又像是恍然大悟般道:“是派来接我们的吧?”   鹿辞心说你想得美,但转念一想反正如今它们来都来了,总也是要领回去的,也就将错就错道:“可能吧。”   江鹤倍感新奇,忙不迭跑到一侧爬上前板,刚欲伸手掀帘,三只灵鹿突然转头对着他不满地啼了起来。   江鹤顿时有些不知所措,鹿辞忙抬手轻拍它们以作安抚,待它们终于平静下来才对江鹤道:“别进去了,就坐前板吧。”   他很清楚这鹿舆并非为接他们而来,而是被笛声吸引而至,且这乃是姬无昼的座驾,谁知道以他那古怪性子对旁人乘坐会否介怀,还是莫要太过逾越为好。   江鹤大概也是想到了这一茬,没再多说,老老实实扮作车夫在前板边坐了下来,而鹿辞则绕到另外一侧,同样跃坐了上去。   刚一坐稳,三只灵鹿便齐齐后退了几步留出前方空地,而后一个冲刺狂奔向前,在临近池边的瞬间腾空而起跃入半空,朝来路奔去。   ……   秘境外,石台上。   笛音虽已消失,弥桑妖月却仍站在台前看着大雾弥漫的秘境,纪失言在她旁边听到现在也没回忆起那笛声到底在哪听过,此时没话找话道:“吹得还挺好听哈?”   弥桑妖月瞥了他一眼,心道这个蠢货居然什么都没听出来?   正在这时,一阵缥缈铃音从远空传来,众人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只见迷雾深处出现了一团越来越清晰的影子,片刻后便已现出三只灵鹿的身形。   它们向着石台飞奔而来,到了不远处俯冲而下落于草地,借着冲劲又慢跑了一段,终于缓缓停下了脚步。   鹿辞和江鹤跳下鹿舆往阶前行来,岸边船上和石台上众人皆是诧异万分,他们没料到会有人乘舆而归,更没料到从秘境出来的人竟会有两个。   然而,弥桑妖月心思却并不在此,还未等二人上到阶顶便已问道:“刚才谁吹的笛?”   鹿辞脚步一顿,这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既然灵鹿会被吸引到镜池,便说明笛声足以传出秘境,而台上这些人自然也同样能听见。   笛声并不稀奇,但能驱使灵物的笛声却并不多见,台上这几位从前在秘境都是亲眼见过鹿辞以伏灵驭灵的,此时就算猜不到借尸还魂这么深,但要联想到伏灵恐怕并非难事。   想着,他屈起手指用拇指盖住了伏灵,可这一微小的动作也没能逃过弥桑妖月的眼睛。   她迈下几节台阶一把抓起鹿辞的手腕抬到眼前,伏灵顿时无所遁形,弥桑妖月惊疑不定道:“你是什么人?”   鹿辞心中一颤,他原以为她最多会问这伏灵从何得来,却不料她竟直接质疑了他的身份。   忽然间,他想起师姐从前曾因好奇而向自己借过伏灵试着吹奏,但自己教了她许久她却也没能吹出声响来,所以她或许不仅知道伏灵能够驭灵,还知道这东西并非任何人拿到都能正确吹奏。   思及此处,鹿辞心下了然:恐怕此时师姐心中的猜测已经离真相不远,只是一时间还未敢完全确定。   “哦!我就说这笛声听着耳熟嘛,这不是阿辞的那什么……叫什么来着?”纪失言先前半天没听出那笛声的蹊跷,此时一见伏灵才恍然大悟。   钟离不复和洛寒心对视一眼,眼中皆是忧虑,思索片刻后,钟离不复正要开口救场,忽听一声懒懒道:“这大典是不是该结束了?”   一直坐在案边无所事事的姬无昼不知何时已是起身上前,压根没理会他们在盘问什么,径直走到台边向下睥睨道:“卷轴呢?”   洛寒心一见这情形,赶紧推着钟离不复也到了台边,劝道:“师姐,大典还没出结果呢,你要有什么疑问不如先等他们分出胜负再说?”   弥桑妖月定定看了鹿辞片刻,终于还是松开手转身回到了台上。   鹿辞稍松了口气,和江鹤一起在众人注视下从怀中掏出了各自的一半卷轴,拎着轴杆将其垂开展示了出来。   纪失言大惊小怪道:“哟,一人一半?这可怎么分胜负?”   钟离不复自然也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卷轴一分为二的情形此前从未有过先例,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决断。   但好在此事本就不是他一人说了算,于是看向其他几人道:“诸位以为该当如何定夺?”   弥桑妖月原本并不关心到底谁会胜出,可如今心中已然有了偏颇,只是眼前两半卷轴就连长度都一模一样,她纵是想要偏袒也寻不出个由头。   就在这时,姬无昼突然哂笑了一下:“如何定夺我不管。”   说着,他信步迈下台阶站定在鹿辞面前,再次勾起他的下巴道:“但这个人——我要定了。” 第14章 好事成双   鹿辞直视着他的双眼,眼中是藏不住的讶异,而一旁江鹤却是听得一阵肝儿颤,心说怎么着?这就胜负已分了?   弥桑妖月本就看不惯姬无昼许久,此时见他又是这般目中无人,讥讽道:“你说要就要?暂不论胜出的是不是他,即便是,他要去哪宫也是他自己说了算,你凭什么帮他决定?”   姬无昼抬了抬眉,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偏头不紧不慢道:“师姐如此激动作甚?幻蛊仙宫向来只收女子,他们二人谁胜出,要去哪,又与你何干?”   弥桑妖月顿时来了脾气,争锋相对道:“幻蛊仙宫收男收女那也是我说了算,今日这规矩我还就改了!”   说罢,她直接看向鹿辞道:“你可愿来我宫中?”   鹿辞简直有些哭笑不得,而江鹤眼看这都开始抢人了,赶忙不敢再装空气,出声提醒道:“那个……几位天师?现在就让他选去处是不是早了点儿?”   弥桑妖月这才发现自己的偏袒之意似乎表现得太过明显了些,心中不由暗骂姬无昼将她带偏,转向钟离不复和纪失言道:“二位师弟有何看法?”   纪失言本就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旁摇着扇子美滋滋乐了许久,此时被问及才意识到这事和自己也有关系,连忙轻咳了一声敛了神色,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道:“依我看呐,这卷轴一分为二乃是天意,所谓天公作美,好事成双,花开并蒂,相得益彰,福无双至,祸不单——”   “闭嘴!”弥桑妖月眼看他又开始口不择言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转向钟离不复道,“你说。”   钟离不复看了看鹿辞和江鹤,这两人都是他安排的人选,任何一个获胜对他来说都已是计获事足。刚才见他们各拿出一半卷轴时,他就已经想过若能算作两人同胜岂非更是锦上添花,只是当时碍于其他人都未表态,他也不好贸然提议。   而如今纪失言那话虽未说完,却显然已经表露出了这种意思,他自然乐得顺水推舟,道:“纪师兄所言不无道理,既然镜池和卷轴都未能令他们分出胜负,或许天意就是如此,我看我们也不妨就顺应天意判他二人同胜,师姐以为如何?”   “对对对,知我者莫若师弟也,”纪失言笑呵呵附和道,“我方才不也就是这个意思么?师姐还不让我说完,真是……”   弥桑妖月瞪了过去,纪失言瞬间怂兮兮闭了嘴。   江鹤心中窃喜,心知只要弥桑妖月和姬无昼不反对这事就算是定下了,立刻满怀期待地看向二人等他们表态。   弥桑妖月轻飘飘瞥了江鹤一眼,无所谓道:“我没意见。”   江鹤立刻转向姬无昼,便见姬无昼连瞥都没瞥他一眼,只一副大局已定的模样对鹿辞道:“那我们走吧?”   “姬无昼!”   弥桑妖月三两步走下台阶到他身侧,却不欲再和他争论,直接对鹿辞道:“不用理他,你要去哪你自己选。”   嘴上虽是说着“你自己选”,可她眼中暗示的意味却极为明显,甚至可以说得上迫切。   鹿辞心知她对自己的身份大概已经颇为怀疑,这才一心要将他带回幻蛊仙宫再行求证。   只是,此次逐赦大典他本就是奔着姬无昼而来,此时虽不愿令师姐失望,却还是坚定道:“我选渡梦仙宫。”   弥桑妖月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甚至都开始怀疑是否是自己判断有误,而姬无昼则是满意一笑:“本该如此,坐了我的车便是我的人,这还用问?”   说着,他随手拉起鹿辞直接往阶下行去,江鹤连忙转身跟上,急道:“天师!还有我,我也坐了你的车!”   姬无昼脚步稍顿,偏头道:“你也要来我宫中?”   江鹤忙不迭点头。   姬无昼冲岸边抬了抬下巴:“自己上船。”   说罢,头也不回地带着鹿辞朝草地上的鹿舆行去。   江鹤原地眨眼撇了撇嘴:嘿?同是大典胜出的,这咋还区别对待呢?   台上,纪失言摇着扇子凑到洛寒心身边,乐道:“欸,无昼这小子还真如愿以偿了哈?”   洛寒心得意心想:如愿以偿的该是钟离师兄才对吧?姬无昼连收两个“细作”却不自知,还当自己大获全胜呢!   钟离不复看着眼前尘埃落定的局面,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中却亦是倍感快意。   天意,这就是天意。   谁能想到姬无昼会一开始就注意到鹿辞,还如获至宝般主动将他抢到身边?谁又能想到向来只有一人胜出的逐赦大典会出现这二人同胜的结局?   姬无昼,这一回连老天爷都站在我这边,你还能风光多久?   此时已近黄昏,整个秘境在夕阳余晖下显得温暖静谧,姬无昼和鹿辞坐进鹿舆后,草地上的三只灵鹿立刻调转方向奔跑离地,迎着夕阳向远空奔去。   台上的两名白衣女子来唤江鹤一同登船离洲,站在石阶中央的弥桑妖月这才回身走上石台,但却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而是径直走到钟离不复面前问道:“他到底是谁?”   纪失言在旁听得莫名其妙:“谁是谁?”   钟离不复当然明白她问的是谁,但却镇定道:“师姐何意?”   弥桑妖月道:“你少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在悬镜台关了那么久,我就不信你没发现他手上的伏灵!”   纪失言似乎这才听出了点意思,懵懂道:“哦——你说那红衣服的?嗐,阿辞他们当年出事的时候我们都离洲好几年了,指不定他什么时候把那东西送给了哪位同门带出了秘境,又在人间大陆辗转流落到了那小子手上,这有何稀奇?”   弥桑妖月懒得理他,只看向钟离不复等他回答,却见他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样,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不肯透露。   “不说是吧?”弥桑妖月知道他的嘴不好撬,索性柿子挑软的捏,抬眼看向洛寒心威迫道,“那就你来说。”   洛寒心向来有些怵她,此时不能说实话却又不敢不答,只得含糊道:“我……不知道啊。”   弥桑妖月冷笑一声,刚要继续逼问,却被钟离不复打断道:“师姐这又是何必呢?无论他是谁,决定去渡梦仙宫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师姐求而不得,也用不着把气撒在寒心身上。”   这话分明是在歪曲她的意思,弥桑妖月霎时怒火中烧,但还没等她发作,钟离不复便已继续道:“况且今日一别亦非再无相见之日,师姐心中有疑大可以到时当面问他。在此之前,他是谁,去渡梦仙宫到底想做什么,师姐何不静观其变呢?”   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明显暗含几分弦外之音,弥桑妖月蹙眉眯了眯眼,忽然心有所觉。   ——如果那人当真是阿辞,那么他选择去渡梦仙宫难道是为了……接近姬无昼,报当年秘境覆灭之仇?   钟离不复没有再多说,抬了抬手示意洛寒心推他上船。纪失言撇了撇嘴,也随即离去。   弥桑妖月这才不再多想,转头招呼两名弟子道:“走。”   ……   东海上空。   三只灵鹿在空中一路奔驰,悦耳铃音空灵缥缈,鹿舆两侧白色轻纱飘摇在风中,被夕阳余晖染成了淡淡绯红。   姬无昼自打上了鹿舆便一言不发,鹿辞也乐得清静,望着天边夕阳一点点没入海平面,暗自期待着海岸的出现。   他前世至死也未能离开秘境,如今这还是第一次前往人间大陆,虽然明知只能从上空俯瞰而不能身处其中,却还是隐隐有些兴奋。   “在想什么?”姬无昼忽然轻声道。   鹿辞回头看去,便见姬无昼正悠然地单手撑头倚在玉栏上,神色慵懒地望着他,另一手中闲闲横转着一支形如铃兰的银色物件。   那物随着转动在他指间发出阵阵叮铃声响,鹿辞细看之下才发觉它竟是先前一直被姬无昼握在手中的那柄万铃法杖,只是此刻它已缩成烟斗大小,仿佛一支逗弄婴孩的银制摇铃。   姬无昼见他盯着法杖,伸手随意递了过去:“喜欢这个?”   鹿辞没想到他对这灵器竟然如此大方,但此时既然已经知道这是何物便也没必要再细看,于是摇了摇头并未接过。   姬无昼也不在意,收回手继续转了起来,又道:“方才弥桑宫主邀你去幻蛊仙宫,你为何不去?”   鹿辞稍怔,随即镇定道:“不是说可以自己选么?”   姬无昼饶有兴趣地追问道:“那你为何选我?”   这个问题其实鹿辞在牢中时就已提前设想过,当时也准备了不少说辞,可如今他却有了更为顺理成章的理由,坦然道:“若不是你在大典之前对我说了那句‘别当真’,我恐怕根本无法活着走出秘境,既然你救了我一命,我自然应当投桃报李。”   姬无昼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道:“所以你这是在报恩?”   鹿辞想了想,道:“是。”   姬无昼似笑非笑地缓缓点了点头:“既是报恩,那往后我可就不客气了?”   鹿辞莫名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瘆得慌,却一时又摸不准它到底有何深意,正茫然间,腹中忽地传出一阵荡气回肠的“咕噜——”   二人皆是稍怔,姬无昼转头往窗外瞥了一眼,随即抬手打了个呼哨,三头灵鹿瞬间改变方向急转而下!   玉舆霎时前倾,鹿辞赶忙抓紧舆栏才将身形稳住,转头往外一看,只见窗下海面竟已接近尽头,前方不远便是他心心念念的人间大陆。   此时天色已是擦黑,海岸边的孤山显得寂静深沉,灵鹿俯冲至海滩降落缓缓停下,姬无昼率先起身道:“走吧。”   鹿辞跟着他下了鹿舆,环视一圈后发现此地荒无人烟,唯有眼前这座孤山的山腰上隐隐有间屋子亮着微光,心中不由纳罕:如此偏僻荒凉之处竟还有人住?   姬无昼迈步朝山脚走去,鹿辞虽不明就里却也立即跟上。   此山有条碎石小径,小径并不难行,不消片刻二人便已接近山腰。鹿辞这才看清那亮灯的屋子是座双层小楼,楼前以竹篱围出一方小院,楼门边悬着面陈旧酒幡。   这竟还是间酒肆?鹿辞更觉意外。   二人入院行至门前,姬无昼抬手叩了叩,里头立马传来脚步声并着问话:“谁啊?”   须臾屋门开启,小厮模样的少年露出头来,见是姬无昼立刻惊喜道:“天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17 21:00:00~2020-11-19 1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雨希、在挣扎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兮子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祈愿星河   小厮赶忙侧身让开路来,随即才注意到跟在姬无昼身后的鹿辞,愣了一下后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眼中莫名露出了些许狐疑之色。   姬无昼迈入堂中:“可有饭菜?”   刚问完,便见一张桌上搁着两菜一汤并一副碗筷,又道:“哟,巧了。”   小厮将目光从鹿辞身上收回,稀奇道:“天师是来吃饭的?”   姬无昼冲鹿辞抬了抬下巴:“他吃。”   说着,他示意鹿辞在桌边坐下,又对小厮道:“加副碗筷。”   小厮应了一声,立马转身去厨房盛了碗饭,出来却见姬无昼不见了踪影,奇怪道:“人呢?”   鹿辞指了指堂后门帘,小厮这才点头“哦”了一声,将碗筷递给他后坐到了对面。   鹿辞刚要问那后头是什么地方,小厮却已抢先道:“你是?”   鹿辞想了想该如何介绍,道:“你可知逐赦大典?”   小厮恍然道:“哦,你是悬镜台的犯……?”   鹿辞听着他将那“人”字硬生生咽回去,不由好笑地点了点头。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小厮眨眼嘀咕道,“天师从前可还从没带人来过呢。”   鹿辞好奇道:“他常来这里?”   “唔……”小厮端起碗筷斟酌片刻,“倒也不是,仙宫建起之后就很少来了。”   鹿辞听着这意思似乎是仙宫建起之前姬无昼常来,而三大仙宫建成已有十年,诧异道:“这店都开那么久了?”   小厮偏头回忆道:“至少也有……十二年了吧?我今年十五,三岁的时候跟着我哥来的。”   鹿辞道:“你哥?”   小厮点头道:“爹娘死得早,留下我们俩相依为命,我哥那会五岁,在店里打打杂,我还小帮不上忙,但也能跟着混口饭吃。”   鹿辞点了点头,心想:收留一个年仅五岁且还“拖家带口”的幼童,这店主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想着,他随意问道:“你们店主呢?”   小厮夹菜的筷子一顿,像是听见了什么诡异的问题,满脸莫名其妙:“店主就是天师啊,他没告诉你吗?”   鹿辞一怔,随即心中盘算:姬无昼离洲是在十三年前,这店至少开了十二年,也就是说他到大陆没多久就在这里开了间酒肆?   想着,他忍不住重新将这小店细细打量了一番,只觉每个角落都透着一股陈旧简朴,与姬无昼如今那奢侈浮夸的做派半点沾不上边,再一想这酒肆周围的荒凉,他纳罕道:“这里平时会有生意?”   “没有啊,”小厮理所当然道,“这种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怎么可能有生意?”   鹿辞:“……”所以到底为什么要把店开在这种鬼地方?   “哦!也不是,”小厮突然又道,“头两年还是有几个的,就是那些……刚从藏灵秘境出来的人,上了岸会在这里歇歇脚。后来你也知道,秘境都没了,就再没人来了呗。”   听他这么一说,鹿辞忽地心念一动,道:“你可知十年前他为何会去秘境?”   “十年前?”小厮茫然了一瞬,忽然目光一凛,皱眉警惕道,“干什么?你该不会也和那些蠢货一样怀疑秘境被毁是天师干的吧?”   鹿辞没料他竟会如此敏感,刚要出言否认便听他继续道:“我告诉你啊,虽然那时候我还小记不得什么,但天师绝不可能干出那种事!现在你既然跟了他,就最好跟那些蠢货划清界限,别听风就是雨的!”   这一席话不仅满是袒护之意,竟还带了几分教训“白眼狼”的意思,再加上那义正辞严的口气,听得鹿辞简直哭笑不得,忍不住故意调侃道:“你既然什么都不记得,凭什么敢说与他无关?”   “我哥告诉我的啊!”小厮理直气壮道,“他不可能骗我。”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听着还是在迷信盲从,但鹿辞转念一想,他哥比他大上几岁,指不定还记得些细节,便问:“你哥人呢?”   正在这时,后堂门帘掀开,姬无昼拎着一挂东西迈进门来。   那是两根麻线纵横交叉吊着的几只小陶罐,罐顶上都封着红绸。   小厮一见那玩意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露出了看见鹤顶红般的惊悚表情,抬手遮嘴低声快速道:“那酒可难喝了,千万别喝,信我!”   他表情和语气堪称恳切,鹿辞甚至从中听出了几分“喝了会穿肠破肚七窍流血暴毙而亡”的意思,心说这得是多难喝才能给他留下这么大阴影?   姬无昼走到桌边放下陶罐,随意掸了眼桌上几乎没怎么动的饭菜,道:“在聊什么?”   “没什么!”小厮似乎不想让他知道鹿辞问过十年前的事,连忙抢答道,“我在跟他说小时候跟着我哥流浪的事呢。”   鹿辞不置可否,低头扒了两筷子饭,姬无昼却是一针见血质疑道:“那时你记事了?”   小厮噎了一下:“呃……多少记得一点点嘛……对了,我哥这次留在仙宫没来吗?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姬无昼道:“想他了?”   小厮真心实意点头。   姬无昼道:“那过几日让他回来一趟。”   “好!”小厮眉开眼笑。   ……   吃完饭,二人没再多停留,下山重新登上了鹿舆。   灵鹿起跑奔入高空,姬无昼随手将那几提陶罐搁到了鹿辞腿上:“给你的。”   鹿辞缓缓垂眼看向陶罐:“……”什么仇什么怨?   姬无昼并未在意他的反应,又恢复了单手撑头的懒散斜倚状,道:“大陆已经到了,俯瞰人间的机会可不是时时都有的,不打算好好看看?”   鹿辞闻言转头,从自己那侧向下看去,便见下方已是大片大片广袤平原。   此时夜幕已降,大陆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看不真切,鹿辞刚觉有些失望,却忽见黑暗之中隐隐亮起一点又一点如萤火般的微光。   随着鹿舆深入大陆腹地,那些光亮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很快便布满了目之所及的每一个角落,似流淌金墨的笔尖将城镇街巷勾勒出了清晰轮廓。   万家灯火,如萤如星。   仿若人间不是人间,是浩瀚星海,而鹿舆所在的高空才是地面。   灯火缱绻,夜风轻柔,鹿辞一时间看入了迷,几乎都已忘了自己是谁,身处何处。   忽然间,灯海之中升起点点亮光,鹿辞还当是自己看久眼花,眨了眨眼却发觉那并非错觉——那些光点像是一群流萤自星海中缓缓飞舞而上,到了半空却忽然转了方向,如流星般拖着尾翼朝北、西南、东南三个方向飞去。   光亮源源不断涌上,灯海仿佛变成了一口泉眼,星光自泉眼涌出,再分为三股化作星河向三方流淌。   “那是什么?”鹿辞忍不住好奇道。   姬无昼一直撑头看着他的背影,此时听他发问才偏头往下看了一眼,答道:“祈愿符。”   鹿辞转回头,眼底尽是茫然。   姬无昼解释道:“人间遍地都是祈愿殿,殿中有三种祈愿符——祈梦,祈蛊,祈箴言。将所求之物和愿付价码书于其上,符纸便会将祈愿送往三宫。”   鹿辞思索片刻,猜测道:“然后你们凭借符上所写的价码挑选为谁偿愿,价高者得?”   姬无昼一怔,随即莞尔:“算是吧。”   鹿辞心下了然:难怪他有资本穷奢极欲纸醉金迷,人间富豪多如过江之卿,而人一旦饱暖无忧便容易开始追求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恐怕为求黄粱美梦而愿一掷千金者数不胜数。   鹿辞没再多说,转头继续俯瞰人间夜色和夜色中的盛景。   鹿舆前进的方向是北方,正好与那三条祈愿符汇聚的“星河”中的一条同向,三只灵鹿似乎很喜欢那些光点,时不时便俯冲而下沉入其间,使得光点散作繁星伴于鹿舆两侧,只叫人觉得满目璀璨触手可及。   不知过了多久,鹿舆之下的万家灯火逐渐变得稀疏,再往后便是隔了老远才见几点零散灯火,似乎已是远离了人群聚居之地。   渐渐地,就连那屈指可数的灯火也消失不见,鹿舆踏着“星河”奔过一段黑暗后,前方骤然出现了一片银光闪闪的雪原!   极夜雪域。   此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乃是人间最北的雪域冰原,终年长夜无有日光,唯明月与天星永悬于空。   关于此地种种鹿辞以往在秘境时已从书中知晓不少,但此刻亲眼所见依旧颇为震撼。   ——皎皎清辉之下,漫天大雪纷飞,皑皑白雪在月色中散发出淡淡银光,一路延伸至天际,仿佛没有尽头。   随着鹿舆深入雪域,凛冽寒风裹挟着雪花扑面而来,鹿辞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忽觉肩上一沉,低头一看才发现是姬无昼的那件鹤羽长袍。   “快到了。”姬无昼道。   鹿辞看向他,见他剩下的衣衫并不厚实,犹豫片刻后,抬手将长袍拽下又递了回去:“我不冷。”   他犹记得姬无昼最是个怕冷的,从前在秘境时便畏寒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正因如此,当时听洛寒心说他那渡梦仙宫建在极夜雪域时鹿辞还很是吃了一惊,完全无法理解如此怕冷的一个人怎会选择把自己的宫宇建在这整个人间大陆最严寒的地方。   姬无昼看了一眼长袍却并未接过,仰身往后一靠看向窗外无所谓道:“不冷就搁着。”   鹿辞见他这是打定主意不肯穿回去,心道:得,算我瞎操心。索性收回手将长袍又披回了自己身上。   袍中余温仍在,御寒之效是一等一的好,鹿辞瞬间便已被团团暖意包裹,转头继续看起了前方。   目之所及的最远处,一轮硕大明月悬于藏蓝天幕,而鹿舆脚下“星河”仿佛正是通往它的一条天桥。   忽然,这条天桥尽头出现了一个“叁”字型的轮廓,以明月为背景矗立在雪原之上。   渐行渐近,鹿辞终于看清了那轮廓的真容——那是一座玉台般的百丈冰川,四周冰锥倒挂犹如瀑布,正中一条天梯直通其上,顶端赫然傲立着一座气势磅礴的巍峨宫殿!   渡梦仙宫。   此时那宫殿之内灯火通明,背后巨大明月将其笼罩当中,加之殿顶白雪寒光微微,仿佛不是人间宫殿,而是月宫里的琼楼玉宇。   凝望着这般奇景,鹿辞连呼吸都忍不住放慢了几分,而当鹿舆飞至足以俯瞰冰川的更近处时,他才发现方才所见竟还不是全部。   ——这并非一座宫殿,而是一座宫城!   最前方的高大宫殿只相当于一座门楼,其后还有数以百计的鳞次殿宇,殿宇之间清池园林一应俱全,祈愿符汇聚而成的“星河”如虹桥般从其上跨过,隐入最后方被层层宫宇遮掩的宫城深处。   祈愿符的尽头会是何处?   鹿辞不由有些好奇。   然而不等他多想,三只灵鹿却忽然不再追随星河的去向,而是急转直下俯冲向了天梯顶端的宫前空地!   鹿舆尚未着地,高大殿门却已是倏然开启,门中灯火明光倾泻而下,一群白衣弟子伴着殿中暖流鱼贯而出,朝向鹿舆齐齐行礼道:“师父!” 第16章 渡梦仙宫   鹿舆停稳,姬无昼领着鹿辞下到门前,随意扫视了众弟子一圈,道:“半夜不睡堵在这作甚?”   眼前的少年们半数得意洋洋,另一半则神色怏怏,却又都鬼头鬼脑地相互交换着眼色你看我我看你就是不答话。   被他们夹在当中的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姑娘颇为无奈,笑叹着瞪了他们一眼,道:“他们呐,还不都是因为知道今日是逐赦大典,非要在这守着猜您这回会不会带人回来呢。”   说着,她顺势看向了鹿辞,目光探寻的同时还冲他友好地笑了笑。   此女名唤东瓶,并非仙宫弟子,而是宫中掌事之一,宫中弟子衣食住行和习学操练都由他们几个掌事统筹分管。   今日正巧轮她当值,然而这帮小子到了时辰硬是不肯回房就寝,非要在这等着看个结果。   姬无昼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迈步领着鹿辞行往殿内,悠然道:“是在猜还是在赌?”   众弟子紧随其后,为首那个立刻绷不住凑上前“嘿嘿”一笑:“师父英明!什么都逃不过您的法眼!”   迈过门槛,殿中富丽堂皇,四周炉火旺盛,正中一条长阶通向高处宝座,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毡,半点寒意也无。   姬无昼偏头瞥他一眼:“看你这样子是赌赢了?”   弟子得意道:“那当然!俗话说得好,事不过三嘛!前两回您都是空手而归,这回可不轮也该轮着您了?”   姬无昼哂笑,目视前方玩味道:“那你们可有赌一赌我会带几人回来?”   “啊——?”众弟子皆是脚步一顿,纷纷回头往门外看去。   姬无昼行至长阶顶端,闲适地往那金脚兽皮榻上斜斜一靠,冲着身旁抬了抬下巴对鹿辞道:“坐。”   众弟子伸着脖子往外瞅了半天也再没发现还有什么人,皆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又回身快步追上台阶,或蹲或坐在兽皮榻周围好奇道:“还不止他一个?”   “还有谁?”   “男的女的?”   “在哪呢?”   东瓶抬手一敲几人脑袋,挤兑道:“这还用问?既然没一起回来那肯定是在船上了?”   说罢,她又转着眼珠猜测道:“而且逐赦大典一向没几个女子,我猜另一个恐怕也是男非女吧?”   姬无昼笑而不语,但显然已是默认。   “啊?那师父您这也太偏心了吧?”为首那弟子坏笑道,“同是大典胜出的,凭什么这位能坐鹿舆回来,那位就只能坐船呢?”   姬无昼斜睨他,道:“凭他废话少。”   众人愣了一瞬,旋即哄堂大笑拍案叫绝:“哈哈哈——大师兄听见没?师父又嫌你废话多!”   鹿辞在旁看着他们手舞足蹈笑到眼泪飞溅的模样,活像在看一群猴崽子,心中好笑之余也颇为意外,着实没料到这渡梦仙宫里会是这般轻松热闹的氛围。   说起来,这氛围竟还有几分藏灵秘境的遗风——当年师父鹊近仙与弟子相处时便是眼下姬无昼这般态度,自在随意不拘小节,一众弟子围聚在他身旁没大没小嬉笑吵闹那是常有之事。   众弟子笑闹了半晌才停下,而被他们取笑的大弟子则撇嘴翻着白眼一副“我不跟你们计较”的模样,直至众人笑完才乐呵呵看向鹿辞道:“那这位以后便是我们小师弟了?”   姬无昼看向鹿辞沉默片刻,似是在考虑什么,而后忽地一弯嘴角:“不,是小师叔。”   “啥?!”   众人一脸五雷轰顶的表情,鹿辞也是面色一变,却听姬无昼漫不经心道:“我看他甚合眼缘,打算过几天拜个把子。”   鹿辞暗自松了口气,其余众人则惊悚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被这“天降师叔”打了个措手不及。   过了好半天,他们才终于勉强接受了事实,其中一人“呵呵”干笑两声道:“那这位……小师叔尊姓大名?”   得,又来了。   鹿辞心中默哀一声,认命道:“宋钟。”   “……”众人石化。   那发问之人的嘴尴尬地张了半天,好容易才干巴巴挤出一个字:“啊……”   正在这时,大殿角落传来清冷一声:“宫主,属下有要事禀告。”   鹿辞转头看去,便见一黑衣男子正垂首抱拳站在那里,面色严肃恭敬,完全不似这帮大大咧咧的弟子。   姬无昼起身朝他走去,行了几步忽又停下,回头对东瓶道:“看着他们别聊太晚,散了送他去玉鹿阁。”   听到“玉鹿阁”三字,众弟子皆是挤眉弄眼地相互看了看,东瓶也是稍一怔,这才点头道:“是。”   目送姬无昼随那男子离去后,鹿辞收回目光问道:“他是谁?”   “他呀?”东瓶道,“他叫南桥。”   “嗐!你这么说他能明白么?”大弟子嫌她解释不清,自告奋勇道,“咱们宫里啊有四位掌事,东瓶西镜南桥北雪,东瓶呢,就是你面前这位姐姐啦。”   他眨着眼冲东瓶抬了抬下巴,又道:“西镜和北雪二位姐姐这次都跟师父去了东海,你应该也见过了?”   鹿辞立刻回忆起大典时站在姬无昼身边的两名白衣女子,难怪她们当时朝姬无昼行礼会称他“宫主”而非“师父”,原来她们并非弟子而是宫中掌事。   大弟子继续道:“剩下的南桥就是刚才来的那位了,他比所有人来得都早,应该算是师父的……心腹!”   听他这么一说,鹿辞莫名想起了海岸酒肆那小厮口中的“哥哥”,会不会就是这个南桥?   他垂眸思索片刻,再一抬眼却发现众弟子正在沉默地相互递着眼色,似乎是在相互推脱着什么。   鹿辞不禁有些茫然,静等了许久才听大弟子清了清嗓子迟疑道:“那个……我们有个问题啊。”   此前大弟子一直显得颇为爽快,鹿辞不知他为何突然变得这般欲言又止,道:“你说?”   “不过问了你可别介意哈,”大弟子讪讪挠头一笑,“你……是怎么去的悬镜台?”   鹿辞顿时恍然:逐赦大典名为大典,实际上却还是悬镜台对犯人的一种“处决”,而悬镜台中关押的都是身负命案之人,这一点恐怕人尽皆知。   如今他“宋钟”虽然在大典中胜出,名义上是前罪尽释重新做人,但毕竟曾经是重犯,这些弟子不可能对他过往所犯之罪毫不在意。   不过,宋钟所做之事在鹿辞看来并不丢人,甚至如果易地而处他恐怕也会这么做,所以他丝毫也不觉难以启齿,将他在镜池幻境中得知的往事稍稍整理了一番后坦然告知了众人。   ……   “我操!杀得好!”大弟子愤然拍腿。   “就是!这种老畜生就该千刀万剐下油锅!”其余弟子也纷纷义愤填膺。   东瓶同样面露愤慨,片刻后又叹了口气,换上微笑安抚道:“好在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往后你就把这儿当成自己家,安心住下便是。”   大弟子道:“对对对!小……小师叔,往后咱们不提这些糟心的了。对了,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吧?我叫陆雁书,大陆的陆,大雁的雁——”   “大叔的叔!”众人抢答。   “滚滚滚滚滚——”   众人嘻嘻哈哈吵闹一番,接着纷纷自报了家门,而后又开始好奇地打听有关逐赦大典的过程,直至东瓶忍无可忍勒令他们赶紧回屋睡觉,众弟子这才意犹未尽地各自散去。   ……   仙宫院内,月下飞雪。   领着鹿辞去玉鹿阁的路上,东瓶告诉他这“玉鹿阁”便是姬无昼在仙宫的寝殿,虽分为里外两间,但外间却一直空着,姬无昼的意思大概就是让他先暂住在那里。   穿过一处回廊时,东瓶忽地想起了什么,道:“对了,既然你往后要在宫主身边,有些事我得先交待给你。”   鹿辞点了点头,东瓶道:“宫主平日起居倒也没太多规矩,只一点,他每夜子时就寝,所以在子时之前,你要先替他暖好床。”   “暖床?”鹿辞诧异道。   东瓶挑了挑眉:“嗯。”   鹿辞噎了片刻,懵道:“怎么暖?”   东瓶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上下打量他一遭后暧昧而又玩味地笑道:“你说呢?”   鹿辞霎时无语,半晌后才不死心地问道:“那在我来之前……都是谁给他暖?”   东瓶漫不经心道:“谁当值谁暖咯,有时是我,有时是西镜或北雪。”   鹿辞看着她理所当然的表情,心中顿时一阵腹诽:姬无昼你可真行!你这渡梦仙宫都是些什么歪风邪气?连姑娘家都如此……不拘小节?!   片刻后,二人行至一处高大殿门前,东瓶努了努嘴:“喏,就是这儿了。”   鹿辞抬头一看,果见门头红木匾额上书“玉鹿阁”三个鎏金大字。   东瓶拍着嘴打了个哈欠:“你进去吧,我走了。”   说罢,转身便往别处行去。   鹿辞目送她远去,这才回首推门而入,刚一迈过门槛便被一股强烈暖流包裹。   所谓的“外间”床榻桌椅一应俱全,地上铺着厚厚毛毡,四方墙角炉火旺盛,炉上空气在热流中颤颤晃动。   合上屋门,鹿辞解下鹤羽长袍搁在榻上,而后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拎着先前姬无昼给他的那几只陶罐。   盯着陶罐看了片刻后,他侧身在榻边坐下,掀开了其中一罐上的红绸小心翼翼凑到鼻边闻了闻,却并未闻到预想中的古怪气味,反而嗅到了一股淡淡清香。   会很难喝么?   他垂眸看着那黑洞洞的罐口犹豫了片刻,索性心一横将它递到嘴边抿了一口。   唔……好像没什么味道?   他含着那口酒感觉了一下。   哦,有点甜。   想着,他喉头一滚将它吞了下去。   酒过舌根,瞬时如一股暖流从喉头滑下直入胃腑,接着炙热升腾,甘甜辛辣并着一众奇异滋味直冲颅顶。   鹿辞眸中一亮,毫不犹豫捧起罐子又灌了几口,直至一滴不剩才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任由那奇妙之感充盈脑中,沉迷半晌后心中冒出俩字:真香。   墙角滴漏发出一声清脆“咔哒”,鹿辞转头看去,发现此时已接近子时,这才想起先前东瓶嘱咐,赶忙放下罐子起身往内间走去。   内间与外间相差不大,只是稍稍宽敞一些,摆设布置并不似鹿辞所想的那般奢华,除此之外竟还透着一股……熟悉?   鹿辞看了看那床榻,又看了看其余摆设和它们所处的方位,突然发现这屋子的格局竟是和当初秘境弟子的居所颇为相似。   依着这份相似,他很快找到了用于洗漱的后室,稍作收拾后重新回到了内间。   玉鹿阁内外两间皆是极暖,暖到几乎让人头昏脑涨,鹿辞着实觉得“暖床”根本是多此一举,但转念一想姬无昼那畏寒至极的体质,却又觉得似乎不是不能理解。   行至床边,他脱下外衣搁在床头,直接掀开被子钻进了床中。   这些天他在牢中睡得并不安稳,今日大典又是入忆又是落水,再加上刚才那罐一饮而尽的酒后劲涌上,他就这么昏昏欲睡地躺着,没一会儿就渐渐迷糊了起来。   ……   午夜。   姬无昼顶着碎雪与月光从议事阁归来,轻轻推开玉鹿阁屋门,刚迈进屋内便发现外间的床上竟是空无一人。   他稍稍一怔,反手将屋门合上,行往床榻的同时目光落在了那几只陶罐之上。   ——其中一只的封口是开的。   姬无昼在榻边坐下,拿起那只罐子晃了晃,不由惊讶挑眉。   居然喝光了?   先前在鹿舆上将陶罐递过去时,他面上分明是一副“刁民要害朕”的表情,没想到……   姬无昼忍俊不禁,放下罐子将封口重新塞好,拎起麻绳将它们挪到了桌案上。   行至内间,姬无昼一眼便看见了榻上的熟睡之人,不知是不是因为酒后乱动,他半个身子都露在被子外,手脚伸出床沿,像是下一刻就要翻身滚落。   姬无昼神色不明地静静看了片刻,随即放轻脚步在屋内走了一圈,将大半烛火熄灭后回到了床边。   ……   不知过了多久,鹿辞忽然觉得腰间有些发痒,皱了皱眉睁开惺忪睡眼,发现屋里灯光已经变得极暗。   眯眼朝旁看去,便见姬无昼不知何时已经侧卧在了身旁,此刻正垂着长睫,单手横过他的腹部在他腰侧摸索着什么。   鹿辞身子一僵,姬无昼的手也跟着一顿,这才抬眸发现他睁开了眼,当即戏谑调侃道:“是不是我这床比外头的舒服,所以赖着不走了?”   鹿辞立刻便欲起身,姬无昼却是胳膊一紧将他牢牢箍住:“别乱动,我可刚掖好被子。”   鹿辞酒劲未过,晕晕乎乎地躺回去,心想:又说赖着不走又让别动,到底要怎样?   姬无昼见他没再乱动,这才收回胳膊转成平躺,浅浅打了个哈欠闭了眼,恩赐似的道:“行了,就在这睡吧。”   鹿辞偏过头,双眼迷离地盯着他的侧脸,目光不由慢慢落在了他铺散在脑后的银发之上,心中又想起了先前的疑问——他的头发和眸色,究竟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20 21:00:00~2020-11-22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在挣扎吗? 17个;神说要下雨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木兮子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并不欧气、在挣扎吗? 2个;跟着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广粼舒烟 20瓶;绝句 13瓶;未允许 10瓶;岁暖 4瓶;东·就不实名·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羲和初遇   自打重生时起,鹿辞脑中有关前世的记忆一直都散乱零星得很,但是对于与姬无昼的初见,他却是印象颇深。   那时,鹿辞在秘境所有弟子中是个十分“特殊”的存在,究其原因有二:一是没有背景,二是天资聪颖。   所谓“没有背景”,是指他抵达秘境时襁褓中没有书写姓氏的木牌。   自从离洲的师兄师姐开始将人间大陆诸事书于纸上传回秘境,羲和洲便不再是一块完全与世隔绝的土地。后来积纸成书,藏书阁建起,从此尚未离洲的秘境弟子对大陆的了解日渐深入。而随着弟子们慢慢长大,这份“了解”也使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天天变得微妙起来。   当年他们的襁褓中都有书写姓氏家址的木牌,本意是为了让他们离洲后寻回本家,但在藏书阁建起后,人间大陆各种世家或势力都被记述其中,秘境弟子很容易就能知道自己的背景和身份,以及这身份是否显赫,是否与其他某弟子的家族有纠纷嫌隙。   这一层认知潜移默化地将秘境弟子分门别类,甚至开始有了“高低贵贱”的地位差别。   在这种环境下,没有背景的鹿辞反而免去了被拉帮结派的困扰,游离于各个圈层之外,却又轻易可与各个圈层毫无阻碍地相处。   而相比于无功无过的“没有背景”来说,那第二条“天资聪颖”则算得是对他的一种加持——他打幼年开始学起任何东西都比旁人快上几分,无论文武总能在第一时间融会贯通举一反三,且又从不藏私,乐得帮带同门,使得其不仅在秘境弟子中人缘颇佳,就连师父也从不掩饰对他的偏爱。   于是,在他屡次于秘境试炼中拔得头筹后,鹊近仙毫不避讳地赠了他一枚既可驭灵又可控心神的血玉指笛——伏灵。   ……   羲和洲岸。   “哎哎哎——要掉下去了掉下去了!”   眼看着远空三只灵鹤如离弦之箭般俯冲而下,洛寒心猛晃着鹿辞大腿吼道。   站在巨石上的鹿辞被他晃得直颤,贴在嘴边的伏灵屡次脱口,原本就吹得不甚娴熟的音调更是九曲十八弯地拐上了不归路。   ——嗖嗖嗖!   三只灵鹤齐刷刷栽进密林。   鹿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巨石周围一众师兄弟拍腿狂笑,笑声在岸边草地上空响彻云霄。   鹿辞叉腰眯眼,开始认真怀疑师父是不是在耍他——这鬼东西确定能驭灵?!   某师弟在旁补刀:“师兄啊!你莫不是听错名字了?这指笛其实不叫‘伏灵’,是叫‘屠灵’吧哈哈哈哈哈!”   此人名唤童丧,比鹿辞晚到秘境几月,论资排辈叫他一声师兄,名字虽秉承了秘境一贯的丧气风,人却是个极活跃的主。   鹿辞斜睨他一眼,跳下巨石朝前走去:“少废话,过去看看。”   众人嘻嘻哈哈跟上,洛寒心抹着眼泪笑道:“该不会真摔死了吧?”   鹿辞:“……”不至于吧?   童丧夸张大喊:“夭寿咯!秘境翘楚欲以笛音驭灵,灵鹤宁死不屈坠地自尽啦!”   “哈哈哈哈——童师兄你真乃奇才!”众人狂拍着他肩头赞道。   穿过外圈密林,行至学堂和居处所在,众弟子立马屏息凝神收敛步伐。   学堂中的“高阶弟子”虽已散学却逢堂考,此刻皆是正襟危坐,在大师姐弥桑妖月的监看下奋笔疾书。   鹿辞他们这帮“中阶”虽是顽皮却也不敢造次打搅,个个蹑手蹑脚飘过学堂廊外,沿着潺潺溪水爬上坡去,猫入正中密林。   甫一踏进林中,洛寒心立刻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呼……吓死我了。”   童丧打趣道:“洛师兄,你怎么比我们还怕师姐?”   洛寒心苦脸道:“我受过她的训比你们加起来都多好吧?”   童丧道:“可钟离师兄不是总护着你么?”   洛寒心直翻白眼:“他不护还好呢,只要他一帮我说话,我准被训得更惨!”   众人奇怪道:“为啥?”   洛寒心瞪眼:“我哪知道?!”   鹿辞耳听着他们插科打诨,眼睛却一直在林中搜寻,然而半天无果,当即道:“行了别扯了,都散开分头找找。”   众人“哦”着应声四散,鹿辞则继续往前行去,一路看一路找,没多久就到了春眠附近。   “啪啪”两下拍水声传来,鹿辞赶忙朝镜池奔去,甫一靠近就见池中两只落汤鹤正拍着翅膀颤颤巍巍跳上石径,又摇摇晃晃地扑腾着重新飞起。   目送它们飞出密林,鹿辞稍稍松了口气,再一低头却在春眠树冠中瞥见了第三只灵鹤的身影。   此时树杈上斜卧着个人,正一手抓着一只鹤腿,像是要将它当场分尸。   “喂!”鹿辞急道,“你要干嘛?!”   那人闻声回头,透过淡粉色的树缝漠然瞥了他一眼。   视线相触的刹那,鹿辞登时愣在了原地。   这是一张……俊美到足以令人过目不忘的脸,然而更令他意外的是,如此惊为天人的容貌他竟然毫无印象?   秘境虽不算小,但也大不到哪去,所有同门加在一起不过寥寥百余人,无论交情深浅,这么多年至少也能混个脸熟,可眼前这人样貌如此出挑,但凡自己见过必然不会轻易忘记,而今看来却是这般陌生,难道说……这么多年两人在秘境里竟然从未遇见过哪怕一次?!   “你……”鹿辞下意识便想问他是谁,但一看他手中灵鹤又立刻话头一转,“你先放开它!”   听闻此言,那人从善如流地撒开手,如丢弃物般任灵鹤从树杈间坠落在地,鹿辞“啧”了一声,赶忙绕到石径边向春眠跑去。   及至树下一看,那灵鹤翅膀扑得欢腾,腿却有些一瘸一拐。   鹿辞只当它是被树上那人弄伤,蹲下细看却发现其中一只鹤腿上绑着一圈布条。   那布条很新,边缘却是细碎粗糙,看着竟像是刚从衣服上随手扯下。   鹿辞不由抬起头,便见那人衣服的颜色和布料果然和布条一样,此时垂在树干边的衣摆下有明显撕过的痕迹。   他方才……是在给灵鹤包扎?   鹿辞顿时生出了一丝小人之心的惭愧,刚要开口道谢,身后林中忽有人喊道:“欸!在这呢!”   洛寒心和童丧几人匆匆跑近,可还没到池边却又一个急刹,呆呆看了树上那人片刻,而后相互递了几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眼色。   鹿辞迷茫道:“愣着干嘛?过来啊。”   几人踟躇片刻,童丧面色古怪地招手道:“你……你过来。”   鹿辞看着几人表情,敏锐地发觉这气氛有些不对劲,抬头又看了树上那人一眼,见他丝毫没有搭理众人的意思,一边心泛嘀咕一边抱着灵鹤起身朝池边走去。   刚到几人面前,洛寒心和童丧二话不说拉着他转头就走,急切之中竟还有几分仓皇。   步入林中,鹿辞立即道:“什么情况?”   童丧回头瞥了一眼,见距离春眠足够远才松开手,而后纠结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不认识他?”   鹿辞也正纳闷这问题:“他谁?”   童丧与洛寒心对视一眼,大惊小怪道:“真是稀奇了,他好歹也算个‘名人’,你居然不认识?”   鹿辞见他东拉西扯,嫌弃道:“说重点。”   “行行行,”童丧点头道,“他叫姬无昼,但是吧……这名字基本没人喊,大家提到他都会用另一个称呼。”   鹿辞道:“什么?”   童丧低声道:“瘟神。”   鹿辞诧异道:“为何?”   童丧的表情十分一言难尽,拍了拍他肩头道:“不是我说你,平时往藏书阁跑得最勤快的就是你,但你能不能别总只看些正儿八经的史册律法天文地貌?那些人间轶事百家杂记什么的你好歹没事也翻几页吧?”   鹿辞听这意思似乎是他一直以来的读书习惯让他错过了某些“人尽皆知”的东西,猜测道:“这事还跟人间大陆有关?”   童丧点头道:“关系可大了去了!《百家杂记》里白纸黑字写着呢,说他们姬姓一族自古就像瘟神,沾谁谁倒霉!”   鹿辞简直匪夷所思:“这也有人信?”   《百家杂记》他虽没看过却也有所耳闻,听说是本连著者都不知是谁的杂书,那里头写的东西也能当真?   童丧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嘿,你是不是又想说什么‘无证即无罪’,‘不可妄下定论’?”   鹿辞并未否认,他心中的确端得是这个心思,但见童丧仿佛还有话没说透,催促道:“少卖关子,有话快说。”   童丧撇了撇嘴:“得,等我想想从哪说起哈……对了,你刚才看见他头发了吧?”   鹿辞一怔,道:“这不废话么?”   童丧也不恼,耐心道:“什么颜色?”   鹿辞眨眼回忆片刻:“……灰的?”   方才只是匆匆几眼,鹿辞其实看得并不清楚,但细细回忆差不多也能想起那是一种深灰,近似于香炉灰烬被水淋湿的颜色。   童丧道:“嗯,他小时候头发不是这样的,还有他那双眼睛,你可能没发现,也是浅色,但小时候也不是。”   鹿辞莫名其妙:“那又怎样?”   “欸欸欸——还是我来说吧,”洛寒心在旁听得着急,看向鹿辞认真道,“你应该知道,春眠这些年一直都在褪色吧?”   鹿辞点了点头,在他记事之初,春眠的树冠是深粉,而后这些年中一点点变淡,如今已是粉得有些发白。   洛寒心道:“那你知道它最初是什么样子吗?”   鹿辞回忆片刻,茫然地摇了摇头。   洛寒心道:“红的,火红火红。”   鹿辞不知他说这些有何意义,但却也隐隐察觉到了某些可能,道:“这跟他有关?”   洛寒心点头道:“对,这事说起来其实也挺久远了,我们那会都还小,所以不记得也很正常。”   据年长的师兄师姐所言,春眠曾被称作“秘境祥云”,因它一直以来色泽鲜红,树冠如同被红日浸染的晚霞。   历代弟子更迭,秘境中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春眠却从来没有变过颜色,就如师父鹊近仙一般,像是个永远不老的存在。   然而,从姬无昼三岁那年发色和眸色开始变浅时起,春眠便跟着开始褪色,由红变嫣红,由嫣红变深粉,再淡为现在的淡粉。   除此之外,师父鹊近仙也像是受其影响,千百年未曾变过的如墨青丝间开始冒出白发,从无到有,从有到多,如今看上去已近乎花白。   这些变化起初十分缓慢,等大家意识到时已经过去了不少时日,但只稍一联想,众人便很快发现了当中关联。   从那时起,秘境所有同门明里暗里谈及姬无昼时都会带上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与他差不多年岁的师兄师姐也都有意无意地与他保持距离。   随着年岁渐长,这种孤立与排挤愈演愈烈,姬无昼自己也不可避免地察觉到了周围人的侧目与避忌,但他却似乎并不在意,无人同行他便独来独往,无人相伴他便自己待着,时间久了不像是旁人在排挤他,反倒像是他在排挤所有人。   洛寒心说完这些,童丧总结道:“现在明白了吧?他被叫瘟神可不是没道理的,以后看见他离远点,反正咱们不理他他也不会来招惹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便是。”   鹿辞没有说话,心中还在琢磨洛寒心所言。   这故事听上去似是通顺得很,但细想便会发觉其实当中并无“铁证”,根本无法证明春眠的褪色和师父的白发与姬无昼有必然联系。   当然,也同样无法证明与他无关就是了。   至于这种似是而非的传言大家为何会深信不疑,恐怕究其根源就是那本先入为主的《百家杂记》里的“瘟神”之论了。   鹿辞没再多言,出了密林安顿好灵鹤后便直奔藏书阁而去。   藏书阁共八室,分别为天地、史律、纲礼、农商、医药、技艺、书画、杂卷,前四室里的藏书他都已经看了个七七八八,可后四室却还未曾涉猎多少。   这倒不是因为兴趣使然,只是他依稀记得师父鹊近仙曾说过一句:“人若是一只陶罐,那藏书阁前四室里的书便是石头,而后四室里的书则是水。”   这话的含义其实并不明确,听在各人耳中都有不同理解,而年幼时的鹿辞则将它理解为梁瓦之分——石为梁,水为瓦,筑建有先后。   此前他来藏书阁总是奔着前四室,而这一次既然带着明确目的,他便直接来到了汇藏轶事杂卷的最后一间。   杂卷数目庞大,但好在历代师兄师姐们将分类标示做得极规整,鹿辞的目光在排排书架间搜寻,不消片刻便已找到了有关姓氏家族的《百家杂记》。   然而,他原以为会在书中看到极为详尽的内容,却不料翻找到“姬”这一姓时,看见的不过只有寥寥数语:   姬,古来即有罕见之姓。其裔常隐于世,行踪鬼魅难寻,然凡其出没之处必起天灾疫病,若降灾之祸首,承瘟神之恶名。   鹿辞将这短短几句反复默念数遍,琢磨半晌后不屑嗤笑一声,“啪”地合上了书册。   这日傍晚,他踏着夕阳的余晖前往了师父鹊近仙的住所,“咚咚咚”叩响了屋门。 第18章 修编杂卷   “进来——”屋内之人懒懒道。   鹿辞推门而入,便见鹊近仙正悠闲仰卧在长榻上,双腿交叠架于扶手,右手举着本书,左手侧伸而出,在旁边小案上的盘子里摸索着揪下一只葡萄。   鹿辞一阵无语,每回面对鹊近仙他都深刻怀疑藏书阁里写的那些纲常伦理全是假的,“为人师表”什么的其实根本不存在吧?   鹊近仙把葡萄丢进嘴里,这才从书册上方露出眼睛来看向门口,意外道:“哟,小阿辞?”   将书搭在胸口,鹊近仙嚼着葡萄笑眯眯道:“来找为师作甚啊?”   鹿辞回手合上屋门,虽然鹊近仙不摆师父的架子,他却还是上前端正行了一礼,道:“师父,弟子有个疑问。”   鹊近仙道:“问。”   鹿辞也不拐弯抹角,直言不讳道:“师父为何会生白发?”   鹊近仙明显怔了一下,随即好笑道:“为师都这把年纪了,还不准我长几根白发?”   鹿辞直视着他的双眼:“仅此而已?”   鹊近仙道:“仅此而已。”   鹿辞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弟子想做件事。”   鹊近仙抿出嘴里的葡萄皮丢到一旁,随意道:“大事?”   鹿辞道:“小事。”   鹊近仙稀奇道:“小事还来请示我?这可不像你作风。”   鹿辞坦然道:“虽是小事,但毕竟不是我一人之事,还需师父首肯。”   鹊近仙了然一笑:“哦——这是来领尚方宝剑?”   鹿辞道:“没错。”   鹊近仙挑眉道:“说来听听?”   鹿辞道:“我想重新编纂整理藏书阁内所贮杂卷。”   鹊近仙一愣,随即将搭在胸口的书丢到一边,坐起身来道:“为何?”   鹿辞道:“杂卷藏室内的藏书良莠不齐泥沙俱下,有些东西若继续留存恐会误人子弟。”   鹊近仙思忖片刻,忽然面露恍然:“你是指那些春宫?”   鹿辞呆滞半晌:“……哈?”   这实在怪不得他,彼时的他还是朵如假包换含苞待放的清纯小白莲,那些存放于杂室快被翻烂了的春色画卷他都还没来得及接触。   鹊近仙见他满脸不似作伪的茫然,顿时明白是自己理解有误,忙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咳,不是么,那你是指什么?”   鹿辞看出了他面上的古怪,但也没继续深究,顺着答道:“杂卷之中有些内容出离潦草,所记所述无凭无据,无渊源,无引证,无注疏,无稽考,无异于胡诌乱道信口开河。”   鹊近仙听着他这般言之凿凿的指摘,忽然很好奇究竟是什么内容能让他如此不满,追问道:“比如?”   鹿辞沉默片刻,如实道:“比如《百家杂记》中对于‘姬’姓的记载——凡其裔出没之处必起天灾疫病——这天灾疫病发生于何时?何地?何人可证当时当地有姬姓之人出没?通通没有。如此言而无据之论,与诽谤污蔑乱泼脏水有何区别?”   这话听上去隐约透着几分辩解回护之意,鹊近仙饶有兴趣地眯了眯眼,忽而似有所悟,笑道:“你与无昼相熟?”   鹿辞见他曲解了自己的意思,忙撇清道:“不熟,今日才第一次见。”   鹊近仙不依不饶:“一见如故?”   鹿辞噎了一噎,瞬间想起姬无昼在林中“赏”给自己的那仅有的漠然一瞥,讪讪道:“话都还没说过。”   不知怎的,鹊近仙竟莫名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丝委屈,顿觉忍俊不禁,盯着他笑而不语。   鹿辞还当他不信,又正色道:“师父,我想重编杂卷真的不是因为——”   鹊近仙抬手将他打断,道:“行了,可需要帮手?”   这转折来得猝不及防,鹿辞愣怔片刻才惊喜道:“师父同意了?”   鹊近仙道:“你自己不嫌累,我有何理由阻止?”   鹿辞得偿所愿,却还没忘请教:“那师父可有什么要提点的?比如……什么该留,什么该删?”   鹊近仙揶揄道:“这些问题你来找我之前难道还没考虑好?”   鹿辞狡黠一笑,耍赖道:“考虑是考虑了,但再怎么考虑又怎有师父想得周到?自然是问问更妥当。”   鹊近仙嗤笑:“少来这套,为师还不知道你?不就是想要个‘你看着办’的答允?”   鹿辞早知什么弯弯绕都逃不过师父的法眼,脸不红心不跳地拍马屁道:“师父英明。”   鹊近仙笑瞪他一眼,重新躺回榻上拿起书翻开:“去吧,自己看着办。”   鹿辞满意一笑,拱手道:“谢师父!”   ……   鹿辞离去后,鹊近仙的目光从书上挪向了重新合上的屋门。   他着实没料到鹿辞今日自请要做的竟会是这么一件事。   此事但凡换了秘境中任何一个别的弟子提出,鹊近仙恐怕都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是为了一己之私,比如抹去与自己姓氏相关的不甚光彩的痕迹,又比如给自己的家族添上些子虚乌有的盛名。   然而这些对没有背景的鹿辞来说都毫无意义。   虽然鹊近仙方才调侃他是否与姬无昼有交情,但事实上这么些年来鹊近仙早已深知这孩子的心性——他并不是一个会假公济私,为友谋利之人。   所以他会想要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如他自己所说:他认为那些有失公允的糟粕之论不该继续留存。   果然不愧是朵圣光沐顶的小白莲啊……   鹊近仙感慨地挑了挑眉。   只是这世间的泥沙污浊,又有多少能如杂卷里的字句一般,轻易被筛清抹尽呢?   ……   翌日。   天还未亮,洛寒心和童丧便被鹿辞从床上拖起拽去了藏书阁杂室。   修编杂卷如鹿辞自己所言并非大事,他并不打算惊动太多人,然而杂卷到底数目庞大,哪怕要改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也着实难以一己之力完成。   于是他昨晚一夜没睡,将不少杂卷做好了删改的批注,直至临近破晓才去居所处将洛寒心和童丧唤来誊抄,自认为已是足够善良体贴。   “你可真是我的好师兄啊!”童丧一边以张口吞天地的架势打着哈欠一边反讽,“这种‘好事’都惦记着我!”   “不客气,”鹿辞权当听不懂反话,在手边已经批注好的杂卷里拿出两册丢给二人,“来,抄吧,画了线的全删。”   洛寒心睡眼朦胧地托腮打着瞌睡将那册子翻开,扫了几眼后喃喃抱怨道:“真是搞不懂,你这到底图什么?”   鹿辞头也不抬地继续批注其他杂卷,答非所问道:“赶紧抄——早抄完早收工啊。”   洛寒心和童丧哀叹一声,认命地拿起笔在新册上誊抄了起来。   洛寒心满脸生无可恋,童丧则仿佛做早课的小沙弥,一边抄还一边念经似的喋喋不休:“我看你就是闲的,一天天精力旺盛没处使,这玩意放这多少年了,随便看看得了呗,用得着你操心么?有这功夫多睡会不好吗?被窝不够暖还是枕头不够软?多做个春梦它不香吗?”   鹿辞本是置若罔闻,却忽地被这“春梦”二字拨动了某根弦,手中一顿抬头道:“对了,你们可知‘春宫’是何物?”   洛寒心和童丧双双一怔,默契对视一眼后瞬间困意全无,“噗”地一声笑得前仰后合。   鹿辞莫名其妙:“你俩有病?”   童丧哭笑不得怀疑道:“真的假的啊?你真不知道?”   洛寒心盯着鹿辞看了片刻,抬手拍了拍童丧肩头:“我看八成是真的,他以前都没来过杂室你忘了?”   童丧一想也对,随即立马来了精神,丢开笔兴高采烈道:“你等着啊!”   鹿辞眼看着他飞奔到十几排书架后钻进角落,片刻后抱着厚厚一沓册子跑回,噼里啪啦堆在鹿辞面前:“喏,全是!”   鹿辞没料所谓“春宫”竟有这么多本,着实意外了一下,伸手随便拿过一册,发现二人都伸着脖子双眼放光盯着自己,心中莫名冒出了一丝怪异之感,但手上却也未停,直接低头翻开了扉页。   嘁,不就是本书么?这俩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演的是哪——   出?!   新世界大门轰然开启。   当头一道闪电劈得鹿辞外焦里嫩。   他的表情缓缓,缓缓变得精彩纷呈,眉头一点,一点挑进了发际线。   “哈——哈哈哈哈哈哈!”   旁边二人如愿以偿捶桌狂笑,童丧一边笑还一边推着洛寒心道:“我的妈呀快看快看!他这表情像不像阿果第一次吃酸梅?”   他口中的“阿果”是数月前才漂来秘境的小小小师弟,因其年幼好玩,童丧他们总恶趣味地弄些稀奇古怪的味道给他尝,就为了一睹婴孩脸上那成百上千种不带重样、学都学不来的神奇挤眉弄眼。   洛寒心笑得不能自已,连连点头称是,而后凑近鹿辞道:“怎么样?刺激——”   话音戛然而止,洛寒心目光飘向了窗外。   鹿辞和童丧跟着看去,便见一道身影从窗外走过,不消片刻已是出现在了门前。   姬无昼?   看清来人后,三人具是一愣,万没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杂室。   姬无昼看向三人,面上并没有意外之色,仿佛早就知道他们在这里,然而脚下却定立原地不进不退,既没有要走的意思,也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所以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洛寒心和童丧面面相觑,鹿辞眨了眨眼,试探道:“你……这么早来看书?”   姬无昼道:“师父说你需要帮忙。”   话虽这么说,但他的表情和语气却仿佛在说“鬼才想来帮忙”。   鹿辞心想:师父为何要让他来帮忙?又是怎么和他说的?该不会是说了什么“修编杂卷是因你而起,所以你要出一份力”这一类的话吧?那可真是……   他心中仍在千回百转,童丧却已是替他答道:“用不着,他不需要你帮忙。”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听在耳中分明就是“你最好离远点”的意思,然而姬无昼的表情却丝毫没有变化,似乎早已习惯这种态度,也早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二话不说就转身欲走。   鹿辞忙道:“欸,你等等!”   虽说他方才也打算谢绝,但那绝对是出于不想拿着鸡毛当令箭且因为不熟而不想麻烦姬无昼的心思,可现在被童丧这么一说味道完全变了,他不愿让姬无昼误解,只得临时改口道:“我……需要帮忙,非常需要。”   童丧不可思议地瞪着他,洛寒心也是一脸不理解,且二人表情中还明显透着几分不乐意。   鹿辞明白他们还是在忌讳那所谓的“瘟神”之论,不愿与姬无昼接近,心中虽是无奈却也不打算强人所难,胡诌道:“你们不是还说有功课没补完?现在有他帮忙,你们回去吧。”   童丧一时没反应过来,刚要问“什么功课”便已是被洛寒心抢道:“行,那我们走了。”   说着,他立刻拖着童丧起身往门外拽去。   直至二人从身边擦身离去,姬无昼才终于转回身来,面上仍旧无波无澜,像是在等鹿辞下一步“指示”。   鹿辞冲他挤出一笑,下巴指了指身边:“过来坐?”   姬无昼看了看他身边的位置,却并未依他所言坐到那处,而是迈步径直走到了他对面。   落座后,他又恢复了那种“静候指示”的状态,仿佛是只一个指令一个动作、没有指令就静止的提线木偶。   鹿辞不禁有些哭笑不得,试图先缓解一下尴尬气氛,搭讪道:“师父为何让你来帮忙?”   姬无昼答非所问道:“要做什么?”   得。   白问。   鹿辞无语片刻,只得公事公办,将桌上杂卷推到他面前:“这些是我批注好的,划线的部分不要,其余的照着誊抄就行。”   没有答话,没有疑问。   姬无昼默不作声从旁拿过笔墨和一本崭新的册子铺好,提笔蘸磨,随手翻开杂卷就准备抄。   然后……盯着书页久久没有落笔。   鹿辞奇怪道:“怎么了?”   说着,他前倾身子伸头去看,只见姬无昼翻开的那本杂卷中……   赫然画着两个交缠的身影。   “咳!”鹿辞顿时呛了一下,“拿错了。”   他赶忙伸手将那册子抽出合上扔到脚边,在手边一沓中重新拿出一册来,结果一翻开……嗯?!   换一本,春宫,再换一本,还是春宫……   鹿辞一边扔书一边崩溃:童丧你大爷的到底拿来了多少春宫?!   终于,在脚边即将堆出小山之际,鹿辞总算是翻出了一本写满文字和批注的正常杂卷,心下感天谢地老泪纵横,长舒一口气将它推到了姬无昼面前:“……给。”   抬起眼来,四目相对,姬无昼仿佛看了一场大戏,稍显浅淡的眸中写满了意犹未尽,仿佛是在反问“拿错了?”   鹿辞百口莫辩:一本可说拿错,两本也勉强可以,但这么多本……看上去根本就是在刻苦研读吧?!   虽然研读这种“人之常情”也没什么丢人的,但是……   鹿辞刚想再说点什么,姬无昼却已是错开目光低下头去誊抄了起来,他也只得讪讪闭了嘴,拿出一本杂卷继续批注。   烛火噼啪,一室静默。   许久之后,专心批注的鹿辞早已将此事忘到了九霄云外,埋头誊抄的姬无昼却忽然道:“血气方刚,可以理解。”   鹿辞:“……”你理解个狗尾巴草哦。   再说理解就理解,酝酿这么久才说是在憋大招吗?!   鹿辞简直无言以对,干笑两声皮笑肉不笑道:“我谢谢你啊。”   姬无昼道:“不客气。”   鹿辞:“……” 第19章 分房之争   修编杂卷并不算太大的工程,但因鹿辞只想悄然进行,能利用的时间便只有清晨和深夜,这么一来,将所有杂卷批注誊抄完也着实花费了不少时日。   这期间,姬无昼像是在杂室里留了双眼睛,但凡有洛寒心和童丧帮忙的日子他便不会现身,而若只有鹿辞一人,他则会出现得恰到好处。只不过,每回他来了也不说话,鹿辞递他什么他便誊写什么,坐下就写写完就走,将“公事公办”体现得淋漓尽致。   鹿辞从前不知有这么个人,如今既然知道了便忍不住偶尔留意,而这么一留意很快有了发现——姬无昼在秘境里仿佛一个“隐士”,如非必要几乎从不出现在任何有旁人的地方。   而秘境中其他师兄弟对姬无昼的态度也不像鹿辞预想的那般“在背后嚼舌根”——或许是因为这舌根早已嚼得没了滋味,如今的他们非但不会对他津津乐道,反而从不提及他半句,就好像……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难怪那么多年从未遇见,也从未耳闻。   鹿辞总算是解了心中之惑。   杂卷修编完成后,鹿辞与姬无昼又恢复了没有交集的状态。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鹿辞忙于试炼无暇顾及其他。   羲和洲周围散布着七十二岛,每一座都相当于一道试炼考题,而每一次通过试炼都会有所收获。   比如“兵器之岛”,其最终奖励是打造兵器之法极其所需材料,而试炼内容却包括剑法,刀法,射术,鞭法等一应武学考核。也就是说,想要得到一件称心应手的武器,先得将各类武器都操练到炉火纯青,且每通过一次试炼只能择选一种武器,所以想要多少种,就得通过多少次。   这七十二座岛各不相同,除刀剑骑射一类的武学考核外,甚至还有琴棋书画,绣染纺织,泥塑瓦木,施针配药等人间技法,千奇百怪包罗万象,仿若七十二座变化多端的学堂。   师父鹊近仙并未规定何时需要完成何种试炼,但秘境中默认的规矩是在离洲之前须得至少将这七十二岛都通过一轮。   拖延是大多学子的通病,如童丧之流就恨不能将试炼拖到离洲前最后几月再一起完成,而鹿辞却对这些“考题”十分感兴趣,不仅一骑绝尘地将它们过了个七七八八,甚至有时还会去已经通过的岛上再来一遭。   正因如此,他不仅身手卓绝,还掌握不少连人间大陆都没有多少人会的生僻技艺。   ……   这一日,鹿辞再次从“兵器之岛”返回,刚踏足羲和洲岸,还没来得及炫耀手上削铁如泥的新匕首,便被疯跑而来的童丧连拖带拽地往外圈密林扯去。   “快快快,有热闹看!”童丧一边跑一边兴奋道。   鹿辞被拽得莫名其妙:“什么热闹?”   童丧道:“今日不是分房吗?分出事啦!”   鹿辞一怔,这才想起今日乃是一年一度的“分房”之日。   ——秘境中弟子分为三阶,八岁以下为初阶,八至十三为中阶,十四至十八为高阶,而居所也由此划分为三个区域,每区居所皆是两人一间,至于谁与谁同住则向来是抓阄决定。   随着高阶的师兄师姐们依次年满十八离洲,高阶区空出来的屋子便会由中阶区弟子补入,而中阶区空出来的又由初阶补上,由此完成新旧更替。   童丧口中的“分房”便是指重新抓阄分配居所,此事每年一次,而鹿辞向来对此不太在意,所以今日照常赴岛试炼,压根就没想到这一茬。   此时见童丧如此兴奋,鹿辞奇怪道:“分个房能分出什么事?”   童丧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嘿嘿”一笑:“本来没什么事,但今天不一样——杨师兄抽到瘟神了。”   鹿辞茫然片刻,险些没能想起“瘟神”是何人,随后忽然意识到那是指姬无昼,心中顿时有了猜测:“杨师兄不愿和他住?”   童丧道:“还真不是!说出来你怕是都不信,瘟神把杨师兄的铺盖给扔出来了!”   鹿辞诧异道:“为何?”   童丧道:“谁知道呢?之前说来也巧,每逢分房人数都是单的,也从来没人抽到过瘟神,他自己一个人住,大家皆大欢喜。这不这次变双数了吗?没办法,就总有一个要倒霉了呗。结果谁知道杨师兄还没说什么,他倒是厉害得很,直接把人家铺盖给扔出来了!”   鹿辞皱眉道:“然后呢?”   童丧道:“那你说杨师兄能忍吗?肯定不能啊,就跟他动了手,结果……呃,没打过,杨师兄就去喊人了,这不单挑就要变群殴了嘛——哎哎哎,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童丧一边追一边喊,眼看着鹿辞疾风般的身影消失在密林尽头,心道:我靠,怎么比我还八卦?!   冲出密林,鹿辞一眼便看见了某间居所院外围聚着大批弟子。   他脚下未停直奔那处,拨开人群挤进圈内,只见屋前铺盖杂物零散遍地,草木碎石一片狼藉,显然刚发生过一场激烈打斗。   此刻弥桑妖月面色冷峻地站在屋前正中,左边是以杨师兄为首的七八个师兄弟,个个鼻青脸肿喘着粗气衣衫不整,而右边围墙处姬无昼孤身一人背抵墙面,同样形貌狼狈发丝凌乱,垂眸看向一旁,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   弥桑妖月手握一卷长鞭,仿佛一副要动“家法”的架势,冷脸沉声道:“谁先动的手?”   闻言,杨师兄一干人等齐刷刷抬手指向姬无昼:“他!”   好一个众口铄金。   鹿辞忽地有些憋闷。   然而弥桑妖月却似乎早料到他们会这么说,根本没作理会,抬手往围观人群中一指:“你来说。”   那被点到之人陡然一懵,他是知道经过不假,但却碍于杨师兄等人而不敢直言,只得吞吞吐吐含糊道:“我……我没看清啊……”   “站这么近会没看清?”弥桑妖月严厉道。   那人瑟缩了一下,顿时不敢再装傻,舔了舔嘴唇嗫嚅道:“好像、好像是杨师兄先动的手……但杨师兄不是无缘无故动手的!是因为他扔了杨师兄的东西!”他赶忙找补般指向姬无昼。   周围众人连忙附和:“对对对!是他先扔的东西!”   弥桑妖月转头看向姬无昼:“你为何要扔他东西?”   姬无昼垂眸冷笑了一下,抬手将唇边血渍抹去:“看他不顺眼。”   杨师兄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愣怔片刻才气极反笑道:“我操?你还真有脸说?你他娘的是什么猫嫌狗不理的货色自己不知道吗?还他娘的看我不顺眼?”   此话一出,周围顿时一阵哄笑,杨师兄却似乎还嫌不够,转向众人道:“对了,你们还都不知道吧?这人本事可大了去了,扔东西算什么?人家连祖宗都能说扔就扔!自己偷摸把《百家杂记》删改了,还当神不知鬼不觉呢!”   周遭霎时一片哗然,众人显然对此都不知情,此时一听立刻交头接耳相互询问,弥桑妖月也微微蹙眉:“此话当真?”   “那还能有假?”杨师兄道,“原本我都懒得说,想给他留几分脸面,可他倒好,给脸不要脸!师姐不信可以自己去看,书里姬姓那篇直接不见了,不是他删的还能有谁?”   听到此处,鹿辞再无法沉默旁观,推开前方几人大步迈出扬声道:“那是我删的!”   周围登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在了鹿辞身上,杨师兄错愕片刻,难以置信道:“你?”   鹿辞道:“对,我删的。”   杨师兄一时没转过弯来:“你删它作甚?”   鹿辞纵有千百种道理,可如今这情形说出来也不过如同对牛弹琴,他索性选了最不容置疑的一条,道:“师父让我删的。”   此话一出,杨师兄果然被堵得没了脾气,毕竟他再怎么大胆也断不敢指摘师父,只得悻悻舔了舔后槽牙转移话题道:“行!就算这事跟他没关系,但今日你们也都看见了,他这‘风水宝地’反正我是住不起,谁爱住谁住!”   说完,他又像是挑衅似的冲周围人道:“有人乐意跟他住吗?嗯?你来?——要不你来?”   被他点到之人纷纷嗤笑摆手后退,仿佛唯恐避之不及。   “行了!”   弥桑妖月不耐烦道,随后看了一眼地上零散的铺垫杂物,重新转向姬无昼命令道:“你把这些东西捡——”   “师姐。”鹿辞忽地出声打断道。   弥桑妖月扭头看向他,鹿辞道:“不如我搬过来吧。”   “他说啥?”周围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纷纷挑眉瞪眼面面相觑,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鹿辞没理会那些,见弥桑妖月并未反对,又转向姬无昼询问道:“可以吗?”   姬无昼大约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明显愣怔了一下,但却丝毫没有要领情的意思,收回目光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弥桑妖月顿时有些来气,刚想出言呵斥却被鹿辞拉住了胳膊。   姬无昼的腿似乎受了伤,方才倚在墙上时并不明显,而今走起路来便显得有些吃力,但却还是强撑着从围观人群避让出的空隙间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目送他背影离开,鹿辞这才对弥桑妖月道:“没事,他不拒绝我就当他答应了。”   弥桑妖月嗔瞪他一眼,戳了戳他的脑门无奈道:“就你心大。”   鹿辞无所谓地一笑,走到一旁弯腰将地上的铺盖杂物依次拾起,转身递还给杨师兄:“师兄可以住我那,我一会儿就把东西搬过来,给你腾出地方。”   见他都已经做到这个份上,杨师兄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甚至还有些心虚,接过东西讪讪道:“谢了。”   这出闹剧到此告一段落,弥桑妖月当即责令众人散去,待人散尽后又嘱咐鹿辞道:“有什么事的话就跟我说。”   鹿辞笑道:“能有什么事?师姐放心吧,他不会把我赶出来的。”   弥桑妖月挑眉表示将信将疑,但却也没再多说,拍了拍他的肩头便也随众人离去。   屋外渐渐冷清下来,直至弥桑妖月身影彻底消失不见,童丧和洛寒心才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凑到鹿辞身边道:“欸,你疯啦?干嘛趟这浑水啊?”   鹿辞压根没理会这话,一边往前走一边道:“来得正好,陪我搬东西去。” 第20章 更深露重   鹿辞平日里常用之物并不算多,自己一人一趟其实足以搬完,但洛寒心和童丧出于好奇一直紧随其后发问不休,鹿辞便索性当起了甩手掌柜,一股脑将东西都塞给这白来的苦力。   重回姬无昼的居所,甫一推开门,三人登时险些被晃瞎了眼。   “我去……”洛寒心和童丧齐齐道。   伴着这一半惊叹一半艳羡的慨叹,鹿辞也结结实实愣在了原地。   这间屋子真可谓……琳琅满目。   墙面之上挂着数幅山水长画,地铺色泽清雅的毛毡,长案之上一鼎香炉,炉后剑架上横列数柄长剑短刃,大小案几不规则地点缀在屋中各个角落,其上满是各式各样的瓷瓶陶罐和棋盘纸砚,除此之外,还有数不胜数的弓箭、长鞭、折扇、雕版和其他甚至让人叫不出名字的物件遍布各处。   童丧惊叹道:“我的个娘咧!他这是把七十二岛试炼都过了几百遭吗?”   洛寒心摇头道:“不止是‘过’吧?他这恐怕该叫……碾压?”   此时的鹿辞同样震惊到无以复加。   羲和洲是没有这些人间器物的,所有居所中除床榻以外的所有摆设,大到书架桌椅,小到笔墨纸砚,都须得秘境弟子自己去岛上造得,就如那“兵器之岛”一般,造物方法和材料都得在通过对应的试炼后方可获得。   鹿辞之所以被誉为秘境“翘楚”,就是因为他是迄今为止同门弟子中赴岛次数最多、完成试炼最多的人,而他之所以没有多少“战利品”,是因为他喜欢的只是试炼的过程,在岛上造出的东西却大多都送给了有需要的同门。   从眼前这些东西的数目和质量来看,姬无昼显然比他完成试炼的次数更多,且完成的水准也更为上乘。   鹿辞不由心想:原来他才是真正的秘境翘楚啊。那么他将这些东西留在自己手中,是因为想要收藏留念,还是因为……送不出去?   思及此处,鹿辞忽然问道:“他这些东西和我以往给你们的那些相比,孰优孰劣?”   洛寒心和童丧齐齐露出了十分一言难尽的神情,似乎都在犹豫着到底该不该说实话。   鹿辞本就是明知故问,看见他们的表情后丝毫不觉意外,又问道:“若是他愿意将这些东西送你们几件,你们收还是不收?”   两人愁眉苦脸很是纠结,好半晌童丧才道:“这……还是算了吧?”   鹿辞心中轻叹一声:是了,纵是这些东西再好再精致,旁人也还是会将他们与“瘟神”二字联系在一起,生怕上头沾了什么晦气。   他这不是孤芳自赏,是根本无人可送。   鹿辞没再多说,从二人手上拿过自己的东西走向了空着的那张床榻。   这张床是这间屋子里唯一格格不入的地方,只有光秃秃的木头床板,在这琳琅满目的房中好比百花盛开的园子里一块突兀的龟裂荒土。   鹿辞一边铺床一边心想:荒土就荒土吧,虽然我也种不出花来,种点草还是可以的。   铺完床摆好东西,窗外已是夕阳西下,鹿辞打发走了洛寒心和童丧,绕着屋内认真观赏了一圈,而后回到了自己床边坐下。   他的目光落在了仅有几步之隔的另一张床上,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姬无昼的这张床有些奇怪,倒也说不出怪在何处,只是觉得看着有些不对劲。只不过未经允许,他也不好随意翻动研究,看了片刻后便不再多想,从自己带来的书卷里挑了本没读完的,靠在床头闲闲翻看了起来。   日落月升,鹿辞点起烛火,就这么一直待到夜深还不见姬无昼回屋,心中闪过一丝要去寻一寻的念头,却又很快被自己否定。   或许深夜不归本就是他的习惯呢?自己这么个“新来的”才到第一日就自作主张干涉他的生活,大约不太妥当吧?   如此一想,鹿辞也不再纠结,稍稍洗漱了一番后重新回到床上,头枕手臂想起了心思。   任思绪天马行空地越飞越远,直至快要昏昏欲睡之时,屋门终于传来了轻微响动。   鹿辞没有动,只转了眼珠看向门口,便见姬无昼拖着仍旧有些不便的双腿迈进屋内,关好门后目不斜视地朝通往后院的后门走去。   半晌似是洗漱完毕,他回到屋中往香炉里添了些香料,而后才终于走到床边脱下了外衣。   两床之间有张小案,此时案上烛台正点着蜡烛,姬无昼拿起一旁铜片似欲熄灯,抬起手却又忽然顿了顿,微微偏头看向了鹿辞。   这是他进屋后看鹿辞的第一眼,发现鹿辞还睁着眼未睡后明显怔了怔。   鹿辞顿时明白他是一个人独居惯了,从未有过需要顾及旁人作息的概念,这恐怕还是第一次产生“该不该熄灯”的念头。   思及此处,鹿辞忽然觉得他这举动有些可爱,强压住嘴角正经道:“熄吧,是该睡了。”   姬无昼收回目光熄了灯,屋中霎时陷入一片黑暗,衣料与被褥的摩擦声清晰入耳,不消片刻便尽数归于沉寂。   月漏窗中,白霜满地。   鸦雀息声,一室静默。   鹿辞在姬无昼回来前酝酿出的睡意早已消散殆尽,他枕着手臂盯着虚空许久,一句话在嘴里来回吞咽了数次,终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来:“你为何要扔杨师兄的东西?”   他并不知此事的详情,但却总觉得姬无昼那句“看他不顺眼”背后另有隐情,所以犹豫许久后还是决定问上一问。   然而,没有回应。   黑暗包裹着针落可闻的静默,仿佛在嘲笑他的自言自语。   鹿辞轻叹了一声。   他当然没有指望姬无昼这样一个常年离群索居之人能够这么快对谁打开心门,方才那一问也不过是因为自己想问,姬无昼确实没有非答不可的义务。   虽然有些失望,但倒也可以理解。   鹿辞在心中自我安慰。   就在这时,他的耳朵捕捉到了某种不大寻常的细微声响。   那似乎是姬无昼的呼吸声,但却断断续续时轻时重,显得有些……艰难?   鹿辞皱了皱眉,侧耳又听了片刻,终于确定并非自己听岔,那呼吸声不仅艰难,甚至夹杂着轻微的磕碰声。   这是怎么了?鹿辞不由疑惑。   犹豫片刻后,他还是掀开被子下了床,赤脚走到姬无昼那边,小心翼翼地伸手探了探。   一探之下,先是一怔。   这棉被的手感……为何如此奇怪?   又捏了两下之后,鹿辞霎时恍然——难怪先前看他的床铺时就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这哪里是什么棉被,这分明就是将地上的毛毡裹了层被套吧?   棉被和毛毡有着天壤之别,而其中最直观的区别就是软硬,毛毡是将羊毛一类的东西压紧压实后制成,而棉被则是将棉絮之类的东西弹松弹软而来。   所以说,姬无昼在“碾压”七十二岛之后,连刀剑玉石都可拿捏,却至今只会做毛毡而不会做棉被?   得出这个匪夷所思结论的鹿辞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姬无昼断续的呼吸声依旧未停,而凑到了如此近处之后,鹿辞也终于分辨出了其中夹杂的轻微磕碰声究竟是从何而来。   那是……牙齿的颤声?   鹿辞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就算盖的是毛毡不是棉被,在秘境这不算太寒冷的夜晚也不至于冻成这样吧?   想着,他的手又往前探了几分,立即便感到姬无昼的身子果然在微微颤抖。   真是冷的?   鹿辞难以置信之余又有些不知所措,站在黑暗里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立即转身到自己床边抱起了余温尚存的被子,返回将姬无昼身上的毛毡掀开,给他盖上被子后再将毛毡覆于其上。   稍待了片刻后,姬无昼断续的呼吸和轻微磕颤终于缓和了些许。   鹿辞暗自松了口气,赤脚走回自己床边坐下,身子歪向枕头的同时下意识地往旁一伸手,却不料摸了个空,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被子现在正在姬无昼身上。   鹿辞:“……”这就很尴尬了。   刚送出去的被子现在拿回来显然不妥,但就这么舍己为人冻上一晚……似乎也有点蠢。   然而进退两难的处境并没有将他困扰多久,心念电转间,他很快找到了一条折中之道。   他翻身下床重新走到姬无昼床边,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这不就解决了么?   鹿辞在心里默默给自己竖了个拇指。   还没得意完,忽然感觉到身旁姬无昼的身子僵了一下,随后一转身侧卧了过去。   鹿辞稍一怔,随即二话不说将他扳回成了平躺的姿势,道:“你那么侧着,一会热气又要漏没了。”   话虽这么说,但他也知道姬无昼大约是不习惯与人同床共枕,别说是他,就连鹿辞自己也同样不习惯,于是不知是因为想说服他还是说服自己,鹿辞道:“你就当我不存在。”   说完顿了顿,又补充道:“或者当我是块床板也行。”   这话说完,姬无昼果然没有再执意转身,鹿辞满意地掖了掖背角,确定没有漏风之处后才道:“行了,睡吧。”   屋内再次恢复了寂静,耳畔姬无昼的呼吸声变得柔和平缓,鹿辞身上的温度一点点在被中散开,蔓延出阵阵暖意。   就在鹿辞以为这般寂静会一直延续至天明之时,姬无昼忽然轻声道:“是他自己扔的。”   鹿辞心头一颤。   一是为这突如其来的坦白,二是为这始料未及的答案。   杨师兄自己扔了自己的东西?   他为何要……   这疑问只冒出了一瞬,便已被鹿辞自己按了回去。   还能为何?   还不就是为了不与“瘟神”同住?   他自己扔了自己的东西,再借打斗引来围观众人,而后只消说一句东西都是姬无昼扔的便能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连“先动手”这一点都变得“师出有名”。   鹿辞张了张嘴,却又什么都没有说。   要说什么呢?问他今日在被围观之时为何不说实话?   可即便他当时说了实话又如何?是会有人相信杨师兄会自己扔自己的东西,还是会有人肯站在他这一边为他出言?   鹿辞心中忽地有些憋闷,转而又想起了此时盖在棉被上的毛毡。   童丧和洛寒心从前也是不会做棉被的,然而他们有师兄师姐可以求告,还有鹿辞这么个“翘楚”可以代劳,再不济还能用自己通过其他试炼所得的东西与同门交换。   可是姬无昼呢?   他这么怕冷的一个人,这么多年来却只能以自己会做的毛毡御寒,哪怕坐拥满屋令人惊叹的“战利品”,却没法换来一床微不足道的棉被。   十几年来,数以千计的寒冷午夜,孤身一人的他都是怎样熬过的呢?   鹿辞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呼出,似是想借此纾解心中郁结。   此刻距离姬无昼出言已是过去了许久,久到姬无昼都已经开始后悔自己心血来潮的坦白。   ——为何要说出来。   你在期待什么?   难道是期待他会相信?   太可笑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臂上传来了一阵温热。鹿辞不知何时往他身边挪了几寸,此刻已是与他肩头相抵。   “我知道了,”鹿辞轻而笃定道,“他很快就没东西可扔了。”   姬无昼还没来得及理解这话的意思,就感觉到自己紧贴身侧的手被轻轻捏了两下:“睡吧。”   温暖的手指一触即离,姬无昼冰凉的手背却像是被烫了一下,久久余温尚存。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开始稳定日更,爱你们=w= 第21章 寒桥小阁   渡梦仙宫,玉鹿阁。   极夜雪域终年长夜,故鹿辞第二日睁开眼时窗外还是漆黑一片。   房中仍旧只点着角落里的两盏烛火,朦胧勾勒出周围摆设的轮廓,隐约的熟悉感挥之不去,叫人恍惚以为自己身处于秘境居所。   逐渐清醒之后,昨日记忆才一点点回笼。   藏灵秘境,逐赦大典,镜池,鹿舆,人间大陆,渡梦仙宫……暖床。   鹿辞转过头,发现姬无昼已不在身侧,再一看墙角滴漏,忍不住意外了一下:这个时辰若是放在别处,应该早已日上三竿了吧?   鹿辞起身下床套上外衣,简单洗漱之后忍不住在房中转了转。   昨日酒后直接睡下,他只大概看了囫囵,如今细看之下才发觉这内间格局确实与秘境居所相仿,只不过诸多摆设都已不尽相同,毕竟当年姬无昼离洲时那一屋子的“宝贝”一件也没带走,如今眼前这些必都是建宫之后才添置的。   转着看着,鹿辞忽地眼前一亮,因他竟在那琳琅满目的摆设中看见了万铃法杖。   他没带走么?   鹿辞好奇地凑了过去,刚将它拿起便发现法杖不远处还有件红色纱衣,再往旁还有柄羽扇,看上去竟像是幻蛊纱衣和天阖羽扇!   这怎么可能?   这两样东西不是应该在弥桑师姐和纪师兄手中么?   鹿辞一头雾水,但此时姬无昼不在他也无处发问,只得暂且将疑惑压下,转身行至了外间,见昨夜留在榻上的陶罐被拎到了桌上,而那件鹤羽长袍却是不见了踪影。   他也未多驻足,径直走到门边打算出去转转,结果一拉开门却是被吓了一跳。   门外的东瓶同样吃了一惊,旋即笑道:“你醒啦?宫主还说别打扰你,让你多睡会呢,我都没敢敲门。”   鹿辞听这意思似乎她已经在门外等了很久,道:“你找我有事?”   东瓶摆摆手道:“没事,你忙你的。”   说着,她侧身迈进门中,轻车熟路地往左边走去。   到了墙角火炉边,她蹲身端起了地上一只扁平的铜炉,刚要起身忽然“嗯?”了一声,又将炉子放回地面,拎起炉盖往里看了一眼,疑惑道:“怎么是空的?”   鹿辞奇怪道:“怎么了?”   东瓶拎着炉盖回过头:“你昨晚没用?”   鹿辞莫名其妙:“用什么?”   东瓶指指铜炉:“这个啊。”   鹿辞茫然:“这是什么?”   东瓶似乎被问得有些懵,眨了眨眼啼笑皆非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那你昨晚怎么暖的床?”   鹿辞:“……”嗯?   他看了看地上的铜炉,又看了看旁边矮炉里的炭火,忽然福至心灵:“你是说……用这个暖床?”   东瓶好笑道:“要不然呢?”   鹿辞半晌无语:搞了半天暖床是用铜炉??那昨晚我问你的时候干嘛不直说?还……笑那么暧昧干什么?!   鹿辞心中一阵腹诽,而东瓶还在尽职尽责地追问:“你该不会是没暖吧?”   鹿辞无奈道:“……暖了。”   “可是暖炉里连炭都没加你是怎么……”话说一半,东瓶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缓缓挑眉张大了嘴,“啊——”   鹿辞看着她恍然大悟的表情,有心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却不料她竟还来了兴致,好奇道:“那宫主生气了吗?”   鹿辞回忆片刻:“没有……吧?”   他昨晚虽是微醺,但至少还记得姬无昼睡前说的几句话,态度良好,语气寻常……不是,这有什么好生气的?管他用什么暖,反正不都已经给他暖了吗?   东瓶双眼放光地“哦”了一声,中间起码拐了七八个音调,而后笑眯眯点头道:“行,我明白了。”   鹿辞:“……”你明白什么了你就。   东瓶没再继续管那铜炉,拍了拍手起身道:“你刚才是要出门?”   鹿辞道:“嗯。”   东瓶道:“需要我陪你吗?”   鹿辞道:“不用,只是随便逛逛。”   他不过是想四处走走熟悉熟悉环境,并不需要有人作陪。   东瓶倒也干脆:“行,那你去吧,我正好把这里收拾打扫一下。”   鹿辞没再多说,点了点头便自行离去。   极夜雪域终年长夜不假,但那一轮悬于宫后的明月却是大得出奇,几乎覆盖了半壁天幕,将仙宫里的屋宇和道路照得雪亮。   由祈愿符汇聚而成的星河依旧在上空流淌,虽然此时人间大陆该是白昼,但想来无论日夜,祈愿殿中都不会缺少信徒。   昨夜抵达渡梦仙宫时鹿辞便十分好奇那星河最终究竟流往何处,此时正好有机会,他便索性顺着那星河的流向一路向仙宫深处行去。   穿过回廊,绕过殿宇,时不时抬头确认方向,不知走了多久,身遭殿宇楼阁逐渐稀少,似乎已是接近了仙宫后方。   空中星河终于有了斜向下的趋势,与此同时,前方不远处传来了清晰可辨的巨大轰鸣。   带着对那声响的满腹疑惑绕过一座横宽数丈的排楼之后,鹿辞赫然被眼前出现的场景惊得屏住了呼吸。   前方不远处便是轰鸣声的源头。   一条东西走向、宽逾数十丈的奔腾河流!   它的流向既非从东往西也非从西往东,而是从中间流向两侧。   河流正中像是有一口通往地心的泉眼,源源不断的清澈流水从其中涌出,形成花托似的泉口,带着升腾而起的白色雾气散落水面,向东西两方奔流而去,直至抵达两端尽头,自冰川峭壁倾泻而出形成瀑布飞流直下,坠入万丈深渊!   河流对岸是仙宫后方最边缘的大片的雪地,以皓白明月和漫天繁星为背景,其上雄立着一座半球型的晶莹冰堡,而祈愿符汇聚成的星河的终点便是那冰堡的穹顶。   终于找到了。   鹿辞心中欣喜。   然而,想要抵达对岸冰堡,路径有且只有一条——悬于河流上方,横跨两岸的一座寒冰拱桥。   若仅是一座拱桥自然并不难过,但让鹿辞有些踟躇的是,那座拱桥的最高处,也就是河流泉眼的正上方,有一处亮着灯的小阁,不大,但却刚好与桥面等宽,将拱桥隔为前后两段,仿佛一座刻意建来拦阻过桥之人的岗楼。   鹿辞原地斟酌片刻,还是决定先上去看看。   说不定是自己想太多,那只是个摆设呢?再说就算真是什么岗哨所在,只是看一眼总不至于被扔进河里吧?   冰桥晶莹剔透,下方流水湍急。   鹿辞一边缓步上行一边观察着那座小阁,越到近处越发觉它其实无甚特别之处,门窗紧闭,屋中亮灯,看不出有什么严防死守之势。   行至门前,鹿辞稍顿片刻,抬手试探性地叩了叩,便听门内有人言简意赅道:“进。”   鹿辞也未犹豫,从善如流推门而入。   这小阁与他设想的“岗楼”截然不同,摆设如同书房,周围书架林立,其上摆满簿册,左侧长案之前盘坐着一人,正执笔低头书写着什么。   那人抬起头来,鹿辞不禁一怔。   他虽是早料到这阁中会有人,却没想到这人自己竟然认得。   南桥。   看见这张脸的一瞬,鹿辞立刻想起了昨夜仙宫弟子对他的介绍——仙宫四掌事之一,比所有人来得都早,是姬无昼的心腹。   与此同时,他也想起了昨夜自己对这人身份的猜测——这人很可能就是东海岸酒肆那小厮的哥哥,也就是说,他或许知道十年前姬无昼返回秘境的内情。   在鹿辞分神的这片刻里,南桥一直面无表情地静静看着他,像是在等他说话。   鹿辞笑了笑,自我介绍道:“我是——”   “我知道,”南桥淡淡将其打断,“何事。”   鹿辞噎了一噎,道:“没什么事,就是随便逛逛,恰好转到这。”   南桥一听跟自己没关系,二话不说低头继续动起了笔,再没有要理他的意思。   鹿辞:“……”这么耿直的么?   他眨了眨眼,客气道:“我能进来么?”   南桥手中一顿,重新抬起头,似乎很奇怪:“你不是已经进来了么。”   鹿辞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迈过门槛的一只脚……说得也是。   既然如此,他索性将另一只脚也迈了进来,而后随手关上了屋门。   南桥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再一次面无表情低下头忙起了自己的事。   鹿辞道:“你在写什么?”   南桥道:“字。”   鹿辞:“……”果然耿直。   眼看着寒暄进行不下去,鹿辞索性直奔主题道:“对面是什么地方?”   南桥道:“半月堡。”   鹿辞无语片刻,好吧,从名字真是一点也听不出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   想着,他又试着问道:“我能去么?”   南桥干脆道:“能。”   鹿辞颇有几分意外,想起方才自己还当这小阁是什么用来拦阻前行的“岗楼”,不由觉得好笑,自嘲道:“我还以为那是什么禁地呢。”   不料,南桥听到这话再次停下笔,抬头一本正经道:“是禁地。”   鹿辞还没来得及茫然,又听南桥继续道:“但宫主吩咐过,你在宫中来去自由,任何地方都可以去。”   鹿辞不禁有些讶异,他着实没想到姬无昼背地里还给了他这般“特权”,愣怔半晌后才“哦”了一声,指了指对面的另一扇屋门道:“那我……现在能过去?”   南桥道:“你自便。”   鹿辞点了点头,直奔那扇门前将其拉开,却又忍不住回头道:“你可有兄弟?”   南桥大约是被他打断的次数多了,这回想等他走了再继续写,故此时还没来得及低头。   听到这问题后他明显茫然了许久,而后忽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微一皱眉,义正辞严道:“我不缺兄弟。”   鹿辞:“……”啥意思?   他也跟着茫然了半天,而后蓦地恍然大悟:他是以为我要跟他拉关系攀兄弟?   鹿辞简直哭笑不得,道:“我是问你有没有亲、兄、弟。”   南桥一怔,这才意识到是自己想太多,不由闹了个红脸,眨眼讪讪道:“没有。”   鹿辞不死心道:“真没有?就没个弟弟什么的?”   南桥笃定道:“没有。”   居然不是他?   鹿辞略觉失望,却也没再多言,点了点头出了门去。   剩下的半段拱桥与对面并无不同,鹿辞很快便已下到了河岸雪地。   从这处看去,嵌在明月背景中的冰堡微微散发着荧光,显得静谧非常,而从上空注入冰堡穹顶的那条祈愿符汇聚的“星河”则像是这幅静止画卷里的唯一动景。   脚下“咯吱咯吱”踏着不深不浅的积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脚印,鹿辞很快便走到了那冰堡的近处。   站定后,他上下左右打量了一遭,却忽然发现这冰堡竟然……没有入口?   难道是在背面?   鹿辞心中想着,脚下转了方向沿着冰堡的墙面往右侧行去。然而绕到背面一看,别说是门,就连扇窗也没有。冰堡之后乃是一片高耸的石林,每一块巨石都仿佛一棵林木,排列凌乱却又紧密,像是防人失足踏出冰川的围墙。   认认真真寻找了一圈后绕回原点,鹿辞才终于不得不相信这冰堡真就是个完全封闭的半球,连条缝隙都挑不出来。   难不成入口在顶上?鹿辞抬起头,不由想起了那些祈愿符注入之处。   可也没见哪里有扶梯啊?怎么上去呢?   鹿辞眉头微蹙双手环胸,一边冥思苦想一边随意往冰堡外墙上靠去,却不料这一靠竟什么也没有靠着,一个趔趄直接朝墙内栽了进去!   靠!   鹿辞心中大惊,下意识松开手要去撑地,然而手还未及伸出,下一瞬已是结结实实跌入了一个温暖怀抱。 第22章 半月冰堡   鹿辞惊魂未定地深吸了口气, 这才赶忙抬头看去,便见搂着他的姬无昼正眼含促狭嘴角噙笑地低头看着他,仿佛对这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早有预料。   “你怎么……”   话刚开了个头, 鹿辞忽然心有所觉,扭头看向身后,一看之下顿时恍然大悟——这冰堡从外往内只能看到冰墙,可从内往外却是一览无余, 近处雪地,远处冰桥河流,桩桩件件都清晰无比。   难怪姬无昼会“及时”出现,敢情刚才自己又是绕圈又是敏思苦想的傻样他都看着呢!   “哈,”鹿辞言简意赅地表达了不满之情,红着耳根从他怀中挣出站直, “看戏很爽哈?”   姬无昼不以为意地将手收回长袍中, 答非所问道:“我也没想到你会往墙上靠。”   鹿辞咬了咬牙, 没事找事道:“那要是我不靠, 直接走了呢?”   姬无昼笑意不减:“那我就出去接你。”   鹿辞:“……”很好,无懈可击。   正此时,他的余光突然瞥见姬无昼长袍遮掩下的腰侧竟是别着那缩成烟斗大小的万铃法杖, 思及先前在房中所见,不禁稀奇道:“你有两柄法杖?”   姬无昼低头看了看, 很快便明白了他的误会从何而来, 笑道:“房中那柄是赝品。”   “赝品?”鹿辞略一琢磨,“那另外两件灵器也是赝品?”   姬无昼“嗯”了一声:“闲来无事做着玩而已。”   鹿辞这才了然,心道姬无昼这手艺还真是分毫不输从前,竟能将几件赝品做得那般逼真。   紧接着,他灵光一闪忽又想起一茬:既然已经现世的三件灵器都有赝品, 那会不会第四件灵器也有?   然而略一回忆之后,鹿辞又发觉这还真不好判断,毕竟房中各种器物实在太多,即便第四件灵器的赝品就在当中,他也根本无法分辨那些刀剑瓶罐究竟哪一件才是。   如此一想,鹿辞不由略感失望,但也并未表露出来,点了点头挪开目光随意看向一旁,不料一看之下霎时被姬无昼身后的景象吸引了全部注意——   整个冰堡之中,漫天悬浮着磷火似的幽蓝光点,忽闪忽闪,如梦似幻。   穹顶正中开着一盏圆形天窗,其下由三根锁链悬吊着一只与天窗口径相同、形如火盆的玉盂,祈愿符汇聚的星河缓缓从天窗注入盂中,再如满溢出的水滴般化作幽蓝光点从四周迸溅散落。   除此之外,三根巨大的雕花琉璃柱呈三足鼎立之势伫立于堡底与穹顶之间,但却不像是支撑所用,倒像是某种容器。   雕花的外壁如磨砂般半透明,隐隐可见中空的内里盛放着如同雾气的东西。   三种“雾气”的颜色各不相同,分别为黑红、淡紫、淡金,且立柱中雾气的“水位”也不一样,黑红最高,金色次之,而紫色却少得可怜,几乎只有薄薄一层底。   鹿辞绕过姬无昼,直接朝其中一根琉璃柱走去:“这些是什么?”   他没有去管那些悬浮在空中的幽蓝光点,因为他已经知道那些都是祈愿符所化,而这琉璃柱里的雾气却不知是何物,着实令人好奇。   姬无昼转身跟上他,答道:“灵气。”   鹿辞心中诧异,他还从来不知灵气竟是人眼可见之物。   姬无昼似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解释道:“世间灵气无处不在,但因各种灵气混杂在一起,反而成了无色之物,若是将其分门别类,便会发现每一种颜色各不相同。”   鹿辞自行理解片刻,点了点头,又道:“那这三种是?”   姬无昼道:“红色是寿元,紫色是气运,金色是记忆。”   见鹿辞似懂非懂,姬无昼索性极有耐心地给他上了一课。   世间灵气的种类难以计数,但对于一个人来说,这一生拥有的灵气无非只有五种,分别是身、魂、寿、运、忆。   在这五种之中,“身”与“魂”是立命之根本,“寿”决定生命长短,“运”决定命途起落,而“忆”是最复杂的一种,它不仅包括对真实发生过的往事的记忆,还包括幻觉和梦境。   姬无昼手中的万铃法杖能够为人造梦,而造梦事实上就是在“造忆”或“改忆”。   法杖造出的梦境足以以假乱真,可以直接嵌入人的记忆之中,使人将其当做一段真实过往,也可以用来覆盖某段不堪回首的记忆,让人彻底忘记那段往事的存在。   这也就是说,世间祈梦之人一旦如愿以偿,等到一觉醒来之后,记忆便会与从前大相径庭。   当然,想要拥有自己渴望的梦境就须得付出代价:若以金钱为价,那便是千金起底,而若无钱亦想求梦,便可以自己拥有的其他灵气作为报偿。   眼前这三根琉璃柱里存放的便是这十年来人间祈梦之人所付出的“报酬”——寿元,气运和记忆。   听完后,鹿辞兀自思索片刻,很快便理解了其中关键:在人所拥有的五种灵气之中,“身”与“魂”是活着的根本,自然不会有人用它们来换取梦境,而剩下的三种多一分少一分影响不至于太大,至少不会立刻有性命之忧。   然而,面对眼前这三根立柱,鹿辞莫名生出了一丝怪异之感。   那紫色的气运和金色的记忆看上去倒都是宁静祥和之物,可代表寿元的红黑雾气却仿佛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性,让人隐隐觉得有些不大舒服。   只是这种“不舒服”难以解释缘由,鹿辞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索性不再庸人自扰,单手抚上眼前黑红立柱,又转头看向紫色那根,问道:“为何寿元会有这么多,而气运却只有那么点?”   姬无昼顺着他的目光往紫色那根看去,道:“这些只是剩下的,前些日子用了不少。”   鹿辞立刻捕捉到了关键:“这里的寿运忆你都可以随便用?”   姬无昼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转头道:“如果我没记错,这好像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鹿辞不由哑然。   没错,姬无昼以万铃法杖为人造梦,获得的“报酬”自然就是他的东西,他有什么不能用的?   鹿辞抬头看着眼前即将装满的黑红立柱,心想:梦可以源源不断地造,寿元便可源源不断累积,如此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岂非可以长生不老?   想着,他又转头看向了那根金色立柱,道:“这些记忆又有什么用?”   寿元和气运的用途都不难理解,可记忆这种东西似乎很是鸡肋,鹿辞实在想不出它们能有什么用处。   姬无昼道:“很有用,可以喂鹿。”   鹿辞:“……”那真是好有用哦。   姬无昼又补充道:“不过灵鹿挑嘴,只爱吃好的回忆。”   鹿辞思忖片刻,疑惑道:“但会被人甘愿付出当报酬的记忆,恐怕都不会太美好吧?”   姬无昼挑眉道:“没错,但不好的我不收。”   鹿辞顿时恍然。   他原本还在想,这三种灵气中记忆应该是最“廉价”的才对,因为每个人都拥有无数记忆,随便拿一段自己不想要的记忆当代价换取一段自己想要的美好梦境岂不是很划算?   然而如今听姬无昼这么一说他才明白,自己设想的这种投机取巧根本不存在,而若要用一段原本就美好的记忆去换取另一段美好记忆,那还是否划算可就值得商榷了。   见鹿辞目光迷离若有所思,姬无昼也未探究他在想什么,问道:“你可想知道如何造梦?”   “嗯?”鹿辞回过神来,却没理解他的意思。   姬无昼冲着漫天幽蓝光点抬了抬下巴:“挑一个?”   鹿辞的目光在空中四处逡巡一番,却没能看出它们之间有何不同,确认道:“随便挑?”   姬无昼道:“随便挑。”   鹿辞往前走了几步,抬手抓住了一个距离最近的光点。   刚一攥进手中,那光点便倏然化作了一张银白色的符纸,其上密密麻麻满是文字,周围还有些奇特的花纹。   不知怎的,鹿辞忽然觉得这符纸的样式有些眼熟,好像自己从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但还没等他细看,姬无昼却已是将符纸从他手里抽出,另一手塞进他手中轻轻一握道:“走了。”   鹿辞还没反应过来,姬无昼却已是将那符纸攥进掌中一揉,刹那间白光四起,鹿辞被晃得猛一闭眼!   ……   白光久久没有散尽,但亮度似乎一点点减弱了下来。   鹿辞皱了皱眉,缓缓睁开眼去,便发觉此刻已是天光大亮,而他们所站的地方竟然已经不是半月堡内!   鹿辞惊愣原地,一时间都忘了将手抽回,直至手掌被轻轻捏了两下才猛然回神,错愕道:“这是……哪?”   姬无昼看着他的表情,忍俊不禁道:“你挑的地方,你问我?”   鹿辞看着眼前陌生的庭院,仍旧有些难以置信,思绪好半晌才运转正常,眨了眨眼道:“这是……那张符纸上祈梦之人的住处?”   姬无昼莞尔道:“没错。”   鹿辞深吸了口气:这可真是万万没想到,那貌不惊人的祈愿符不仅能自己飞入仙宫,竟然还负责传送?!   眼前的庭院并不算大,院里仅有一间屋子,似是再寻常不过的民宅。虽不富丽,但屋前小院却是打理得十分精致,一副石桌椅,两棵绽着红花的石榴树,还有一口养着鲤鱼的小池塘。   鹿辞分了一瞬的神去想若是方才传送时一不小心传进池塘会怎样,但很快便收回了神思,抽回手问道:“现在要做什么?”   因为意识到是在别人家中,他特意压低了音量,说完后顿时有了种他们在做贼的感觉。   姬无昼看向那屋子,扬声道:“有人吗?”   鹿辞:“……”好吧,做贼的只有他一个。   静待片刻后,整个院子里毫无动静,唯有池中鲤鱼一个欢快摆尾发出了些许轻微水声。   “啧,看来是没有了。”姬无昼故作遗憾地挑了挑眉,“可惜了,我这还是第一次不看价码就上门呢,天上掉馅饼都接不住,这人运气可真差。”   鹿辞完全没从他的语气里听出半分“可惜”之意,幸灾乐祸倒是听出了不少。   姬无昼迈步走向院中角落那张石桌,鹿辞还当他是要坐下等待,便也跟了上去,却不料姬无昼行至桌前,将方才握在手里的符纸搁在桌上,又不知从哪摸出了一块金锭当成镇纸往上一压,道:“留个打赏吧,聊表安慰。”   鹿辞简直哭笑不得,心想:你这哪是打赏,根本就是伤口上撒盐吧?否则悄无声息走就是了,谁知道你来过?   “走吧。”   姬无昼转身对他示意,鹿辞也顾不上再腹诽,跟着他往院门走去,好奇道:“怎么回去?”   他方才就在想,来时有符纸传送,走时又该怎么走呢?   姬无昼漫不经心道:“这不是有你么?”   鹿辞茫然:“我?”   姬无昼随手一捞他的左臂,屈指在他指根伏灵上轻轻一弹:“你不是会召鹿舆?”   鹿辞心中一颤。   他在逐赦大典上吹过伏灵不假,但当时姬无昼对此的反应实在太过平淡,随后从秘境到仙宫的一路上他也丝毫未提及此事,鹿辞还以为他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手上有这么个东西。   原来他一直都是清楚的么?   那他为何不好奇这东西从何而来?   姬无昼见他站在原地盯着指笛发愣,也跟着停下脚步道:“怎么?”   鹿辞回过神来看向他,一时却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就事论事道:“距离太远的话恐怕办不到。”   姬无昼不以为然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鹿辞一怔,随即发现这话还真没法反驳。   从前他动用伏灵都是在秘境之内,而羲和洲加上周围七十二岛拢共也没有多大范围,所以他还从未细想过伏灵的笛音最远能传到何处。   这么一想,他当即决定依姬无昼所言先试试再说,可刚将手递向嘴边却被姬无昼按住了胳膊:“欸,这么着急作甚?在悬镜台关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出来,不想四处走走?”   鹿辞眼睛一亮,恍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可是正身处于前世心心念念却至死都没能踏足的人间大陆,这么好的机会竟然差点忘了把握,反倒还要他来提醒?   想着,他立刻点头道:“想。”   他眼中的期待几乎要满溢出来,看得姬无昼心中一酥,弯起嘴角道:“那就走吧。”   ……   出了小院,鹿辞随手关好院门,这才发现这小院地处于一条僻静小巷的深处,难怪方才未听得半点喧嚣之声。   二人沿着小巷向外走去,不消片刻,隐隐约约的叫卖声便已传入耳中,又转过几个拐角后,巷口赫然出现在了不远处,摩肩接踵的行人左右穿梭,喧闹嬉笑声越发清晰,听得鹿辞竟有些兴奋起来,脚下不由加快了步伐。   甫一踏出巷口,鹿辞便如饥似渴地东张西望,看了好半天才想起转头问道:“往哪边走?”   这一转头,他突然发现姬无昼正微微蹙眉,面色凝重地盯着街对面的一间药铺,眼中像是诧异又像是……不安?   鹿辞还从未见他露出过这种情绪,刚要问怎么了,姬无昼却已是恢复如常,转头看向他道:“随你。”   他那一瞬的表情稍纵即逝,此刻已是丝毫看不出痕迹,鹿辞心中虽有些纳闷却也没再多问,左右看了看,便选了看似更为热闹的右侧。   从前在秘境时所有弟子的衣服都相差无几,重生到悬镜台后,入眼的满是白色囚服和守卫盔甲,再往后的逐赦大典上,各船弟子着装也都是各自仙宫的统一款式,这使得鹿辞此刻觉得就连“穿梭在着装各异的陌生人中”都是一种十分新奇的体验。   四大天师在人间被奉若神明,有关他们的轶事,画册乃至雕像都数不胜数,然而真正与本尊打过照面的却寥寥无几。   万铃法杖今日掩于长袍之下,按理说已经没什么物件还能昭示姬无昼的身份,饶是如此,他那一头明显异于常人的银发和鹤立鸡群的风姿还是引来了不少探寻的目光。   姬无昼自己倒是毫不在意,而鹿辞更是忙着东张西望目不暇接,根本没心思注意其他。   一条笔直大街硬是被鹿辞走出了九曲十八弯的味道,任何店铺他都要进去转一圈,任何街摊都要停下看两眼,身体力行地展示着什么叫“刚从牢里放出来”。   姬无昼静静跟在他身侧,对这种没见过世面的表现丝毫不觉不耐,仿佛早料到会是这般情景,不仅不催促,反而还时不时顺势问上一句:“可有什么想买的?”   对于这个问题,鹿辞一律以摇头回应,他对自己如今寄人篱下且身无分文的处境十分有自知之明,白吃白喝也就罢了,实在没脸还白蹭东西。   然而姬无昼却像是看出了他的顾虑,道:“我可以借你。”   鹿辞稍愣片刻,而后随意点头道:“好。”   嘴上虽是应下了,可继续逛店时他却依旧空手而出,像是打定了主意只看不买。   除了有门面的店铺之外,沿街大多摊子也都是卖东西的,对于这些鹿辞都只是稍看两眼便走,然而对于偶尔夹杂其中的一两个测字算命、卖艺杂耍的摊位他倒是很感兴趣,时不时停下旁观一下瞎眼神棍如何卜卦,粗壮大汉如何喷出火来,而后十分捧场地抚掌啧啧称奇。   走着走着,鹿辞的目光忽然被一处小摊吸引了目光。   那处摊位不算惹眼,只一中年男子坐在一张小桌前,桌上摆着几个杯子,而桌边立着的一杆长幡倒是颇为特别——长幡上方画着一只硕大的怪异人眼,眼下歪歪扭扭写着“观六路”三个大字,虽能看出连起来是“眼观六路”一词,但用意却叫人摸不着头脑。   行至那桌前,鹿辞还未来得及发问,那摊主却已是热情道:“公子玩玩看?”   “玩?”鹿辞低头看了看桌上六只杯盏,“这怎么玩?”   摊主嘿嘿一笑,飞快地将那六只杯盏翻了个底朝天,又从袖中抖出一只鸡蛋来放在桌上,抓起其中一只倒扣的杯子将它罩了进去,而后双手交叉行云流水地一通挪移,将六只杯子的顺序全部打乱。   鹿辞看得一阵眼晕,待摊主终于停下才茫然道:“然后呢?”   摊主笑嘻嘻道:“公子可以挑了。”   鹿辞继续茫然:“挑什么?”   摊主道:“挑杯子啊!鸡蛋在哪个杯子里?”   鹿辞这才恍然:“啊——是这么个玩法?”   摊主道:“对,就是这么个玩法,十文钱一次,没挑中我收钱,挑中了不仅不收钱,我还倒给你十文。”   鹿辞点了点头,道:“可我刚才不知道规则,没看清,要不你重来一次?”   摊主嘴角抽了抽,心说让你看清了我还怎么赚钱?他方才之所以不提规则就开始就是为了“乘其不备”先捞一把,可如今对方既然把这点弯弯绕揪出来了,他也自知理亏,虽不情愿却还是抬手搭上了杯子打算重来一次。   不料就在这时,一旁姬无昼忽然悠悠道:“不必,你随便猜一个,猜错算我的。”   摊主心中一喜,抬眼看向姬无昼,一看便知这是位不差钱的主,连忙附和道:“就是嘛小公子,玩玩而已,随便猜一个?”   鹿辞听他这么说,倒也没再坚持,看了看那六只杯子,随手一点道:“那就这个吧。”   他这当真就是两眼一抹黑地瞎猜,不料手刚点上去那摊主面色就是一变,一边拎起杯子一边讪笑道:“小公子运气还真好,随便猜都能猜中。”   “哦?”鹿辞也很是意外,看着那杯子里露出的鸡蛋笑道,“哟,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摊主并不很想掏钱,赶忙趁热打铁道:“再来一局?”   鹿辞也未拒绝:“好啊。”   他方才不知规则,还真没注意看摊主手法,并不介意再来一次好好看看,然而等摊主再一次开始移动杯子他才发现,“不知规则所以没注意看”什么的真不是看不清的理由,这摊主乾坤大挪移的手法简直出神入化,那些杯子险些在他手里被玩出残影来。   一通眼花缭乱之后,鹿辞由衷赞道:“厉害啊!”   摊主得意道:“嘿,不算什么,公子请吧?”   鹿辞摇头坦然笑道:“这回是真没看出来,甘拜下风。”   摊主正暗喜不用掏钱了,却听一旁那位“不差钱的主”再次悠哉道:“瞎猜呗。”   摊主一怔,“挑杯子”本就是环节之一,即便客人没看清也不妨碍人家随便挑一个,只不过既然对方都有了直接认输的意思,他自然不会还上赶着非要人家挑,可如今人家同伴都发话了,他也不好再装傻,只得言不由衷道:“是、是啊,没看清也无妨,可以随便猜一个。”   反正是六选一,他还能回回蒙对不成?   鹿辞挑了挑眉,虽觉没这必要却还是点了点头,随手点了一个:“这个吧。”   摊主又木了。   这啥狗屎运?!   他一边将那杯子挪开一边盯着鹿辞的脸,心说这小子莫不是在扮猪吃老虎?明明看清了逗我玩呢?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要是真看清了他还认输作甚?再说了,自己吃饭的手艺自己能不清楚?这么多年来也没几个能看清的啊!   鹿辞眼看着一只鸡蛋从那杯子下滚出,惊讶之余心中冒出了和摊主一样的想法:这啥狗屎运?   摊主简直憋屈到心绞痛,不等鹿辞说话便急急道:“再来一局呗?”   鹿辞本无意再继续,然而迎上摊主那殷切的目光却又觉盛情难却,无奈道:“好吧。”   就这样,在输红了眼的摊主的软磨硬泡下,鹿辞连续陪他玩了十局,局局都被摊主那惊人手法唬得眼花缭乱,然而局局站桩乱猜却都匪夷所思地一猜即中,惹得鹿辞自己都忍不住瞠目结舌,心道:先前还说宋钟这具身子屡陷险境霉运当头,怎么突然运气变这么好了?   十局结束后,摊主终于认命地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回本的可能,一边后悔方才死皮赖脸拖着人家继续玩的愚蠢行为一边琢磨该以什么借口不再继续,不料还没等他想出个托辞来,鹿辞却已先开口道:“差不多了吧?”   摊主一愣,见多了履猜不中拂袖而去的,还真没想过会有人百发百中却主动叫停,忙不迭就坡下驴道:“对、对对,差不多了。”   说着,他像是生怕鹿辞反悔似的赶紧从袖中掏出一吊钱来塞了过去,本要按惯例招呼的一句“以后常来”硬是在嘴里拐了个弯:“公子慢走。”   看着手中那一吊钱,鹿辞心中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万万没想到我在人间大陆赚到的第一笔钱居然是猜鸡蛋来的,且还是空手套白狼?   如此一想,他不由哂笑摇了摇头,将钱在手中轻轻一掂道:“告辞。”   眼看着他转身走开,那摊主瞬间收起了一脸尬笑,垂头丧气地长叹了一声,哀叹今日真是遇上了克星,然而不料一口气还未叹到底,忽见一只修长的手搭上了桌沿,轻飘飘撂下了一块金锭。   摊主惊愕抬头,便见那“不差钱的主”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般将手收回长袍之中,不紧不慢地跟上了前面那位主顾。   摊主瞬间惊喜交加。   原来不是克星,是福星啊!   ……   此时已近傍晚,一条街也眼看着快要逛到头,姬无昼索性带鹿辞拐进旁边的一间酒楼吃了点东西。   说是说“点”,可等菜上齐的时候鹿辞险些怀疑小二是将全店客人点的菜都上到了他们一桌。   看着那拥挤到快要摆不下的一桌菜肴,鹿辞心想:不愧是整日被人以“穷奢极欲”诟病的造梦天师,随便吃顿饭都这么大排场?   同时,他也默默将方才掏出的那一吊钱重新塞回了袖中:本还想着好不容易有钱了,这顿自己来请呢,呵呵,请不起请不起。   想着,他也没客气,直接端起面前碗筷埋头吃起了饭来。   吃着吃着,他忽然发现对面的姬无昼丝毫没有动筷子的意思,单手托腮,另一只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桌面,目光跟着鹿辞的筷子在整桌菜上挪移。   鹿辞将筷子伸到左,他的视线便跟到左,鹿辞移到右,他便跟到右,像只用目光锁定猎物的慵懒猎豹,弄得鹿辞一阵心虚:这是何意?难不成他吃饭还需人伺候,这是等着我给他夹菜?   犹豫片刻后,鹿辞在其中一只盘中夹了根白菜,试探似的伸手放进了姬无昼碗中。   姬无昼微微一怔,抬眸盯了他片刻,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失笑道:“不用管我,我不吃。”   听他这么一说,鹿辞便也没再多想,心安理得地继续吃起了自己的。   片刻之后,姬无昼拿起筷子,将那根白菜送进了嘴里。   鹿辞:“……”不是不吃?   姬无昼放下筷子,淡定道:“别浪费。”   鹿辞看着眼前再吃十顿都吃不完的菜。   呵?   ……   吃完饭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沿街不少商铺和街摊都点上了灯。   鹿辞从酒楼二层的护栏向下看去,发现街上行人比白日里少了许多,而街摊似乎还是白日里那些,并无变化,便也没了再逛一轮的心思,转头问道:“现在回去么?”   姬无昼道:“这附近有座祈愿殿,可想去看看?”   鹿辞登时来了兴趣,趴着护栏伸头往外看去:“在哪?”   姬无昼道:“从这里看不见,直接去便是。”   鹿辞点了点头,心说姬无昼对这地方还挺熟,但转念一想他这十年来四处为人造梦,自然是去过不少地方,便也没再多问,转身随他下了楼去。   出了酒楼,因为不知那祈愿殿具体在何处,鹿辞索性也不费神,散步似的跟在姬无昼身后,随意看看街边小摊。   走着走着,姬无昼忽地一个急停,鹿辞冷不防撞上了他的左肩,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便被姬无昼反手往右侧拽了几步,牢牢挡在了身后。   鹿辞莫名其妙,歪了身子越过他的肩头往前看去,却不料正与对面不远处的一个人对上了视线。   那是一个青年,看样子约莫二十出头,身形修长,眉目清秀,一袭水色毛领披风将他原本就略显消瘦的面容衬得更为清冷苍白,莫名给人一种病恹恹的感觉。   就在鹿辞打量他的这几瞬间,他已是迈步朝他们走了过来,双眼完全无视了挡在鹿辞身前的姬无昼,只一瞬不瞬地盯着鹿辞,眼神中带着几分疑惑几分探寻,像是偶遇了某个看着眼熟却叫不上名字的故人。   鹿辞不禁心下一紧:这人……该不会认识宋钟吧?   不等他多想,那青年已是走到了二人面前,盯着鹿辞游移不定地眨了眨眼,轻声道:“这位公子,我们可曾在哪见过?”   鹿辞顿时松了口气。   他都已经做好了听见“宋钟”二字的准备,却不料这人问出的竟是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他定了定神,刚要出口否认,却被姬无昼抢先道:“你认错人了。”   这话虽然也是鹿辞准备说的,但从姬无昼嘴里出来便显得颇为怪异:他怎么知道人家是认错了人?万一这人真的认识宋钟呢?   那青年仍不死心,蹙眉追问道:“真的没有吗?我们真的没有见过?”   鹿辞摇了摇头,而姬无昼则像是没了继续回答的耐性,直接拉起鹿辞的胳膊绕过青年朝前走去。   走出一段后,鹿辞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青年,便见他并没有追上来,但却仍然站在原地远远看着他们,眼中满是茫然。   姬无昼脚步极快,不消片刻那青年的身影便已淹没在了来往的人流中。   鹿辞收回目光,心中却总觉得有些蹊跷。   先前姬无昼突然停下脚步将他挡在身后,那举动分明像是姬无昼先看见了青年,却不想让青年看到自己身后之人。   他为何会有这种反应?   难道他认识这青年,还知道这青年看见宋钟会觉得眼熟?   可他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难不成……他以前就认识宋钟?   鹿辞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然而就在这念头冒出之时,他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画面:先前他们从那祈梦之人所住的小巷走出来时,姬无昼曾面色凝重地盯着巷口对面的一间药铺——在宋钟的卷宗里,记述着他幼年时曾被一间药铺的老板收作儿子的书童。   这些……会是巧合么?   鹿辞忍不住偏头看了看姬无昼,思忖片刻后,他状似随意地问道:“这是哪座城?”   虽然目下能联想到的一切太过零散,一时也理不出头绪,但是理不出没关系,先记下便是,等哪日自己孤身一人来此再一探究竟。   姬无昼道:“青州。”   鹿辞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走出那条长街之后,周围的灯火逐渐稀疏了起来。   光线暗下后,鹿辞很快发现了四周半空悬浮起的祈愿符形成的光点,然而奇怪的是,这些光点并非从同一地点升起,而是零零星星分散于不同方向。   鹿辞奇怪道:“这青州城里有这么多祈愿殿?”   姬无昼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道:“那些不是祈愿殿,是民宅。”   鹿辞正茫然,又听姬无昼补充道:“你一会便知。”   说话间,一座朱檐飞角的雄伟殿宇已是出现在了前方不远处,门前匾额上书“祈愿殿”三个鎏金大字,殿中火光明亮,信众络绎不绝。   鹿辞特意抬头往它上方看了一眼,却发现这殿顶上竟然没有丝毫祈愿符升起的痕迹。   行至殿前走上长阶,迈过门槛之时,恰有一人从殿中出来与二人擦身而过,鹿辞无意间瞥了一眼,便见那人手中正握着一张祈愿符。   他把祈愿符带走了?   鹿辞稍稍一怔后迈入殿内,抬眼便见正中有座正在缓缓旋转的高台,台上立着四尊石像,相背而立面朝四方,雕的正是四大天师的模样,然而……   鹿辞看了看正从眼前转过的姬无昼雕像,又转头看了看身旁的姬无昼,忍不住“噗”地笑出了声来。   我的天,这也差太远了吧?   难怪姬无昼能毫无顾忌地来这祈愿殿闲逛,纵是将他跟石像并排放在一起,恐怕也根本不会有人认出这两者是同一个人。   姬无昼早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无所谓地给了石匠一个言简意赅的评价:“眼瞎技拙。”   四尊石像下方各有一张供台,与石像同处于一座底盘,随着石像一起缓缓转动。每张供台的四角都如飞檐般微微上翘,雕刻成了代表此宫的兽首式样。   石像和供台转完一圈后,鹿辞这才发现唯有钟离不复的那张供台比较正常,其上焚香燃烛摆着供果,而其余三方供台都仿佛一条小舟,横向凿出的数条凹槽里整齐地摆放着数以千计的祈愿符。   渡梦仙宫的符纸为银白,幻蛊仙宫为鲜红,箴言仙宫为深蓝,恰与当时秘境边停靠的巨船船帆颜色相同。   殿中信众们自那“小舟”中取得符纸,而后便纷纷转身往周围墙壁走去。   殿内沿墙摆放着数十张小案,每张小案上都有烛台笔墨,案前设一蒲团,小案周围被珠帘围起一圈,范围仅容一人身处其中,仿佛一个个划定好的隔间。   信众们撩开珠帘进入无人的“隔间”内,跪坐于蒲团之上,将所求之物、愿付价码等一应内容书于符纸,写完后也不停留,拿着符纸一边将其晾干一边行往殿外。   见此情形,鹿辞奇怪道:“他们要把符纸带哪去?”   姬无昼道:“带回家。”   鹿辞茫然:“然后呢?”   姬无昼道:“然后找块空地把它点燃,符纸便会传入对应的仙宫,而那块空地则会成为传送点。”   鹿辞霎时茅塞顿开:难怪他们今日会被直接传送到那祈梦之人的院子里,原来那屋主就是在院子里点燃的符纸。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方才路上看见的祈愿符都是从民宅升起,而非直接从祈愿殿中。   思及此处,鹿辞复又疑惑道:“那他们为何不直接把符纸拿回家再写?”难不成在这里写比较有氛围?   姬无昼冲墙边小案抬了抬下巴:“因为只有这里的墨才能写上符纸。”   原来如此。   鹿辞了然地点了点头。   姬无昼闲庭信步地绕着那供台走了一圈,随手抽了几张祈愿符出来,冲着鹿辞摇了摇:“要玩么?”   这话引得周围信众纷纷侧目,显然是觉得此人狗胆包天,在祈愿殿里还敢这般言行不敬。   鹿辞不由缩了缩脖子,恨不能装作不认识他:“不了……你自己玩儿吧。”   姬无昼也无甚所谓,挑了挑眉便兀自走向了一旁的“隔间”之中,也不知在那符纸上都写了些什么,不消片刻便重新掀开珠帘走了出来,双指夹着张银白符纸晃了晃:“好了。”   鹿辞哭笑不得,待他走到近前才低声道:“你自己跟自己祈愿?”   姬无昼嘴角一弯:“好玩吧?”   鹿辞:“……”真是好好玩哦。   姬无昼不以为意,一边走向钟离不复那张供台一边招呼道:“来。”   鹿辞跟他走到台前,见他抬手将符纸悬于烛火上,诧异道:“你要在这烧?”   姬无昼不置可否,将另一只手朝他平摊了开来。   鹿辞道:“干什么?”   姬无昼道:“手。”   鹿辞茫然地将手搭了上去,姬无昼轻轻一握,莞尔道:“回家了。”   说着,他松开符纸任其落于火上,火焰瞬间将其包裹,眨眼间化作一颗光点冉冉升起。   这一刹那,鹿辞眼前画面忽然与某段记忆重合,就好像他们此刻不是身处于祈愿殿,而是身处于某间厢房之中,面前也不是供台,而是厢房内的酒桌,至于那点燃符纸之人……   宋钟!   在霍老爷的那段记忆里,宋钟对他下手前曾在酒桌旁点燃过一张纸片。那时鹿辞并不知祈愿符的存在,所以也不知那纸片究竟是什么,而如今看着眼前画面,他才猛然惊觉那纸片竟是一张银色的祈梦符!   宋钟为何要在动手杀人前焚一张祈梦符?   他所求何梦?   后来可有达成?   不等他继续多想,眼前乍然间白光四起,他再一次被晃得紧紧闭上了双眼。   ……   片刻后。   祈愿殿内一众信徒如同石化般僵立原地,呆呆看着那张判命天师的供台。   长久的沉默之后。   某人道:“是我眼花了?”   旁边另一人道:“好像不是。”   那人道:“刚才那里有两个人?”   另一人道:“对。”   那人道:“现在不见了?”   另一人道:“对。”   那人颤声道:“那……人呢?”   众人大梦初醒般齐齐一个激灵,齐声大吼着四散奔逃:“有——鬼——啊——!” 第23章 鹤羽长袍 千里大陆眨眼至,邪寿续命入……   眼前白光缓缓散尽, 鹿辞睁开双眼,便发现周围月色皎洁蓝光浮游,俨然已是回到了半月堡内。   他诧异道:“我们怎么回来的?”   他自然知道那白光是传送所致, 但是,烧符纸也能传送?那要是那些信众回家点燃符纸,岂不是都能直接传到这半月堡来?   姬无昼吊他胃口:“你猜?”   鹿辞狐疑看他一眼,心知当中必有玄机, 将手从他手心抽回,而后稍稍琢磨了一番,忽地低头看向了他另一只手。   姬无昼促狭笑道:“这么快就猜到了?”   说着,他抬起那只手摊开掌心,里头果然躺着一张完整的银白符纸。   这其实并不难猜。   上一次传送时,姬无昼将符纸握在手中轻轻一揉便白光四起, 而方才在祈愿殿中, 符纸燃尽时并未出现白光, 直至姬无昼垂下手去白光才起, 很容易让人想到他手里是不是还有另一张符纸。   至于这另一张符纸为何能将他们传回半月堡……   鹿辞问道:“是不是只有烧过的符纸才能传送?”   姬无昼见他思路如此清晰,欣然道:“没错。”   鹿辞点了点头。   这便完全说得通了。   既然信众在自己家中空地燃烧符纸可以将空地变为传送点,那么姬无昼自然也可以在这半月堡燃烧符纸, 使这里变为传送点,随后将那张燃烧过的符纸带在身边, 便可以成为最便利的传送符。   鹿辞正想着, 姬无昼却伸手将那张符纸塞进了他的手中:“拿着,往后出去玩若是迷了路,只要在人间大陆范围之内,无论身在何处都可以随时回来。”   鹿辞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中的重点——人间大陆范围内。这也就是说大陆之外的秘境和悬镜台并不包括其中,难怪先前参与逐赦大典时姬无昼没有选择用符纸传送, 而是乘坐鹿舆往返。   姬无昼并不知他在想些什么,道:“你先回去休息吧,今日逛了那么久应该也累了。”   鹿辞道:“你不回去?”   姬无昼道:“我还有事。”   鹿辞想起东瓶说过他每夜子时才会就寝,便没再多问,点了点头转身向外走去。   刚走到冰墙边,姬无昼忽道:“等等。”   鹿辞回过头,姬无昼几步上前,解下鹤羽长袍披在了他身上,道:“行了,去吧。”   想起上回推让无果,这回鹿辞索性不再尝试,顺从道:“多谢。”   说罢,转身踏出冰堡往河边行去。   冰桥小阁中。   鹿辞推门而入时,见南桥还保持着他上午离开时的姿势坐在那里低头书写,诧异道:“你在这写了一天?”   南桥抬起头:“嗯。”   鹿辞道:“不累么?”   南桥道:“累。”   鹿辞道:“那你还写?”   南桥道:“没写完。”   鹿辞:“……”无法反驳。   他心知这位耿直大哥不好沟通,也不打算再继续搭讪打搅,点头道:“那你继续。”   南桥道:“嗯。”   说完,面无表情低头继续动笔。   下桥离开河岸,绕过几间屋宇后,鹿辞已是彻底脱离了冰堡的视线范围。他逐渐放慢了脚步,低头看向了身上的鹤羽长袍。   这件长袍所用的鹤羽都是连根带梢的完整羽毛,也就是说它们并非是从灵鹤身上剪下,而是连根拔出,且按照整件长袍所用的鹤羽数量来看,被拔毛的灵鹤恐怕还不止一两只。   鹿辞轻叹了一声。   他并无意指责什么,只是心中略感沉重。   当年抵达秘境时,他的木盆是被一只灵鹿拖上的岸,师父还用“鹿”给他做了姓,或是因着这份渊源,他自小便对秘境中的灵禽灵兽颇为喜爱,也颇为亲近。   后来有了指笛伏灵,他更是如鱼得水,就好像伏灵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而伏灵的笛音就是他与灵禽灵兽交流的言语。   然而他也知道,其实大多同门看待那些灵禽灵兽与看待家禽家畜并无不同,若不是师父不准,恐怕当年就已经有不少被拆吞入腹了。   鹿辞没道理因为自己喜欢就要求别人也喜欢,更没道理因为自己珍视就不许旁人轻贱,但看着这么一件鹤羽长袍,他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行过一处池上曲桥,鹿辞远远听见了几声笑语,紧接着便看见昨夜见过面的大弟子陆雁书并其他几人正有说有笑地迎面走来。   那些弟子很快也看见了鹿辞,皆是眼睛一亮,加快步子小跑着迎了上来。   “小师叔怎么在这?”陆雁书道。   鹿辞没料这称呼他叫着倒还挺顺口,笑道:“随便逛逛。”   那几人看了看他身后方向,道:“这是去了镜月河?”   鹿辞这才知道原来那河还有名字,点了点头:“嗯。”   陆雁书立刻露出了幸灾乐祸的坏笑:“是不是刚上桥就被南掌事拦回来了?”   鹿辞一听,心想:原来那小阁还真是个“岗楼”啊。   不过,他并没有被拦下这件事解释起来颇为麻烦,毕竟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姬无昼为何独独给了他“可入禁地”的殊遇,索性避而不答,转而问道:“你们宫里的灵鹤养在何处?”   “灵鹤?”少年们果然轻易就被转移了话题,但却很是面面相觑了一番。   陆雁书奇怪道:“我们宫里没有灵鹤啊,那东西十年前不是就灭绝了么?你说的是灵鹿吧?”   鹿辞怔了怔:“灭绝了?”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的鹤羽长袍:“那这件长袍?”   陆雁书恍然道:“哦,你是说这个啊!这我以前问过师父,师父说这长袍比仙宫年纪还大呢,早就有了。”   鹿辞并不记得姬无昼离洲前有这么一件长袍,而灵鹤之所以灭绝大概也就是当年那场瘟疫所致,照这么说来,这长袍是在他离洲之后,秘境被毁之前得来的?   “小师叔这是要回玉鹿阁?”陆雁书打断了他的思绪。   鹿辞点了点头,陆雁书又调侃道:“师叔可别迷路了呀,认识路吗?可需要我们护送你回去?”   鹿辞无奈一笑,摇了摇头,与他们又闲话了几句后便继续往玉鹿阁行去。   今日偶遇那搭讪青年之事还没什么头绪,紧接着又在祈愿殿中想起了宋钟在青楼厢房烧过祈梦符,明明是看似无关的几件事,却总让鹿辞隐隐觉得暗藏着什么未被发觉的关联。   思及姬无昼在逐赦大典之前的“泄题”,大典后“抢人”的举动,再想想他交待南桥的那句“宫中任何地方都可以去”,鹿辞愈发觉得自己先前冒出的“姬无昼认识宋钟”的念头很有可能并不是错觉。   思及此处,鹿辞忽地心念一动:如果姬无昼先前就与宋钟相识,那伏灵会不会是他当年和灵器一起从秘境带出,后来赠予宋钟的?   所以他才会对宋钟身上伏灵的来历完全不好奇,所以今日才会轻飘飘地说出那句“你不是会召灵鹿”?   就这么边走边想,鹿辞不消片刻便已是回到了玉鹿阁门前。   推开屋门,跨过门槛,他第一眼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然而等他定睛再看第二眼时,猛然被惊得呆在了原地。   什么情况?   床呢?!   ——原本放置床榻的位置如今变成了一套桌椅,而与床榻一同消失的还有墙角火炉旁那只用于暖床的扁平铜炉。   瞠目结舌的同时,鹿辞突然想起了上午东瓶意味不明的那句“我明白了”。   她到底明白什么了?   能把我的床都给明白没了?!   想着,他快步行至内间,便见内间毫无变化,所有摆设都与他走前别无二致。   呆立片刻后,他当即打算去找东瓶问个清楚,然而刚一转身却发现——他压根就不知道东瓶住在何处。   鹿辞:“……”算你狠。   他愤愤脱了长袍,如昨夜一般洗漱后回到内间,掀开被子把自己摔上了床,理直气壮地想:这回可莫要说我赖着不走了,要怪就怪你那好掌事去!   ……   子夜。   镜月河上,冰桥小阁。   姬无昼坐在南桥对面,翻看着案上的簿册,问道:“都记完了?”   簿册中密密麻麻满是账目,不仅有渡梦仙宫的“寿运忆”和金银收支记录,还有幻蛊和箴言两宫进项以及悬镜台的案犯记录。   南桥答道:“是,这几日纪宫主和弥桑宫主都在逐赦大典往返途中,未有进项。悬镜台新入一名男犯,已查实在犯案前确曾有过垂死迹象,应是邪寿续命无疑。”   姬无昼点了点头,合上账本搁在桌上,道:“明日你去趟青州,打听一下木生堂为何要从燕州搬去那里。”   南桥也不多问,颔首道:“是。”   姬无昼站起身来,嘱咐了一句“早些休息”便准备离去,然而走到门边却又想起了什么,回头道:“他今日可有问你什么?”   南桥无须提示便知“他”指的是谁,回忆片刻后挑了自认为最奇怪的一句道:“他问我可有兄弟。”   “兄弟?”姬无昼眯了眯眼,但很快便像是猜到了这问题的用意,恍然一笑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   回到玉鹿阁前,姬无昼轻声推开门,甫一定睛便是一怔,如先前的鹿辞一般,看着那原本床榻的位置上摆放的桌椅不明所以。   片刻后,他疑惑蹙眉径直走向了内间。   他的脚步虽快却轻,直至步入内间看清床上好端端熟睡的人后,这才缓缓松开眉头。   站在原地琢磨片刻,他终于像是明白了什么,止不住的笑意从眼底嘴角满溢了开来。   东瓶真是越来越懂事了。   下月该加份例。 第24章 丧子灵堂   翌日。   鹿辞醒来时依旧没能习惯这长夜无昼的昏暗, 迷迷瞪瞪愣了半晌才勉强意识到现在应该已经是上午。   姬无昼如昨日一般早早没了踪影,而一旁枕上却是搁着张字条:醒后来半月堡。   鹿辞想起昨日被他随手挑中的那个“天上掉馅饼都接不住”的倒霉蛋,心知姬无昼这是打算完成未尽的“带他看如何造梦”之约, 便也没再耽搁,匆匆穿衣洗漱后往半月堡行去。   今日的冰桥小阁烛火依旧,但门上却多出了一个刻着“进”字的小木牌。   鹿辞还当南桥是嫌敲门声吵闹,可依着指示推门而入后才发现阁中空无一人。   书架还是那些书架, 小案还是那张小案,只是南桥却不在阁中。   鹿辞没有多停,直接朝对面的门走去,路过小案时却突然想起昨日自己问南桥在写什么时他回答的那句耿直的“字”,目光不由一转,落在了案上的簿册之上。   到底是什么东西?   鹿辞往案边挪了两步, 略一倾身随手翻开一页, 本以为只会看见写无关紧要的之乎者也, 却不料入眼的竟是一行行整齐清晰的账目。   账本?   鹿辞蹲下身来凑近细看, 惊讶地发现这账本中竟然不单单只有渡梦仙宫的收支,还包括其他两宫账目乃至悬镜台案犯名录。   这些东西都是从哪得知的?   难道……那两宫和悬镜台都有姬无昼的眼线?   定睛又看了几行后,鹿辞的目光落在了一项名为“邪寿”的进账之上, 不由疑惑蹙眉。   邪寿?这是何物?   鹿辞满腹疑问,又将账本匆匆翻了几页, 却忽然手下一顿, 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从半月堡是能看到冰桥的。   此时姬无昼若是在堡中,方才很可能已经看到他上桥进入了小阁,而他耽搁了这么久还没出去显然已是不妥。   这么一想,他只得暂时按下心中疑惑,将账本合上放回原处, 起身往阁外走去。   ……   姬无昼的确在堡中,但当鹿辞迈入冰堡外墙时,看见的只是他的背影。   他背对着冰桥的方向低头看着些什么,似乎并未注意到鹿辞在小阁中的停留,直至听见身后脚步声才转过身来,随意道:“来了?”   今日的万铃法杖罕见地没有缩成那烟斗似的小巧模样,而是如逐赦大典那日一般被端正地握在手中。   姬无昼一手执杖,另一手拿着张祈梦符,乍看去颇有几分正式。   鹿辞看着那张祈梦符,心知姬无昼已是选好了祈梦之人,不必他再挑符纸,于是一边走近一边道:“现在就去么?”   姬无昼待他走到面前,递上符纸道:“你先看看。”   鹿辞接过符纸低头看了片刻,发现这祈梦之人的诉求并非“新梦”,而是想以梦改忆,覆盖一段过往。   符纸上并未写明具体要如何改动,但价码倒是写得分明:三年寿元。   “三年?”鹿辞诧异道,“这些祈梦之人都这么奢侈的么?”   姬无昼道:“不多见,以寿元为价码的大多都按日计,按月的都已是凤毛麟角。”   鹿辞点了点头,心想这祈梦之人“出价”如此之高,难怪姬无昼会挑中这张。   然而,他心中仍旧很是纳罕:三年寿命只为换一段“失忆”,这得是多不堪回首的记忆,值得花这么大代价去忘记?   未等鹿辞将符纸还去,姬无昼已是自然而然地牵起了他空着的那只手道:“走吧。”   鹿辞稍怔,看了看他另一手中的万铃法杖,这才意识到他没手再拿符纸,便也没再多说,将符纸握进掌中,学着昨日姬无昼的模样轻轻一揉。   白光起,瞬间将二人团团包裹。   ……   经过前两次传送,鹿辞已是适应了这刺眼的白光,这回还没等它散尽便已是睁开了双眼。   ——供果,香烛,灵位。   面前俨然是一张供台。   鹿辞错愕地四下环视一圈,便发现他们身处于一间屋内,两侧悬挂祭幛,脚下设有蒲团,整间屋子除了没有棺材外所有布置都与灵堂无异。   这祈梦之人可太会挑地方了。   用灵堂来做传送点?   “天师?!”背后忽地传来一声惊呼。   鹿辞与姬无昼双双回头,便见这灵堂屋门大敞,门外守着的小厮又惊又喜,忙冲另一小厮道:“快,快去禀告老爷,天师来了!”   另一小厮刚点头转身,他却慌忙又将其拉住:“等等,不不不,先去通知大……少爷,少爷说过若是天师来了得先告诉他才行。”   那小厮点头离去后,他这才转过头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道:“怠慢天师了,二位请随我来。”   小厮将二人带出灵堂,绕过大半庭院进了一处厅堂,请二人落座后端上几碟茶点,客气道:“二位稍待,我家大少……我家少爷片刻就到。”   说完后,他躬身退到了门外。   鹿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这小厮屡次要脱口而出的“大少爷”为何都临时改成了“少爷”。   姬无昼仿佛压根没在意小厮说了什么,将搁在鹿辞眼前的酸枣糕推到一旁,又将自己面前的羊奶糕推到他面前:“尝尝?”   鹿辞醒来后空着肚子便去了半月堡,此时还真有几分食欲,依言拿起一枚放进了嘴里。   他向来怕酸喜甜,这羊奶糕软糯甜腻,甚是合他口味。   就在他吃到盘底最后一枚时,远处终于传来了接近的脚步声。   鹿辞转头看向门外,恰听小厮唤道:“少爷。”   来人是个约莫而立之年的男子,气度颇为沉稳,看上去竟还有几分面善。   他冲小厮点了点头,迈入堂中拱手见礼道:“二位久等了。”   姬无昼无甚所谓地略一颔首,冲着一旁空座抬了抬下巴:“坐。”   他这反客为主的态度实在太过自然,鹿辞都没来得及无语,男子便已是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   姬无昼并不打算客气寒暄,直言道:“若我没有猜错,祈梦之人并不是你?”   鹿辞不知他是从哪得来的结论,却见那男子点头笑道:“天师英明,祈梦之人乃是家父。我之所以先来见天师一面,是想提前替家父给您赔个不是。不过……此事说来话长,还望天师海涵。”   姬无昼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一副静待下文的模样。   男子深吸了口气,叹道:“此事起因,乃是我的胞弟。”   这男子之所以会被小厮唤作“大少爷”,是因为他原本还有个弟弟。   他与弟弟相差两岁,但对这位弟弟却是丝毫印象也无,因为据他爹娘所言,弟弟出生后不久便被抱去了别家抚养,至于究竟是哪家,爹娘从未透露,只告诉他弟弟早晚还会回来。   然而数年之前,爹娘不知从哪得知了弟弟的死讯,从那时起,母亲便时常以泪洗面,还将府中一座屋宇设为灵堂,整日待在其中不吃不喝悼念亡儿。   一晃数年,母亲的丧子之痛非但没有随着时间减轻,反而愈演愈烈,终于在不久前缠绵病榻,昏迷不醒。   大夫说这是心结所致,若不能解其心病,怕是仙药也难将她唤醒。   这位大少爷早对造梦改忆之说有所了解,当即便与父亲商量请天师前来为母亲改忆,谁知父亲竟是断然拒绝,还怒斥他莫要再提。   大少爷没料到父亲会发那么大的火,只得依言不再重提。   然而,母亲的病却一日重过一日,这使得父亲也不得不开始动摇了起来。   三日前,父亲终是从祈愿殿带回了一张祈梦符,传往仙宫后当即下令:从此府中所有人不得再提及任何有关次子之事,改称“大少爷”为“少爷”,将所有关于次子的痕迹尽数抹去。   ……   “尽数抹去?”姬无昼似乎觉得有些好笑,“然后还留了座灵堂?”   男子无奈苦笑了一下,道:“这就是我为何会说要替家父赔罪——家父也不知是为何,似是对造梦改忆之事十分抵触,还硬要将符纸在那灵堂中焚烧,说是等天师来改忆后再将灵堂拆除。我也知此举甚为不妥,奈何家父不听劝阻,我还担心稍后天师与他见面时他会出言不敬,故此才想提前给您赔个不是,还望天师大人大量,莫要与他一个老人家计较。”   姬无昼听罢并未多言,只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而一旁鹿辞却是听得疑窦丛生。   ——灵堂明明可以拆除,却非要“等天师来后再拆”,传送点不挑别的地方,偏要选在灵堂之中,这怎么听着像是这位老爷是特意将灵堂留着迎接姬无昼的?   得了姬无昼这一声算是应允的“嗯”后,男子才像是终于放下了心来,起身道:“那我现在带二位过去?”   二人没有多说,起身随他走出了厅堂。   方才在听这少爷叙述时,鹿辞心中其实一直有个关乎造梦的疑问,但今日他的身份在旁人眼中恐怕是来给天师打下手的属下,所以当着旁人的面不便多问,以免作为“天师属下”显得比祈梦之人还要无知。   而此时那位少爷稳步在前带路,与他们之间隔了一段距离,鹿辞确定他没法听见才终于低声问道:“祈梦之人和忆主不是同一个人,这样也行?”   据这位少爷所言,决定为他母亲造梦改忆的祈梦之人是他父亲,而她母亲作为忆主正昏迷病榻,她是否愿意改忆根本无从知晓。   若是人人都可这般随意为旁人决定造梦改忆,岂不是要乱套了么?   姬无昼自然明白他这一问的意思,答道:“可以,但有条件。”   鹿辞道:“什么条件?”   姬无昼道:“第一,于忆主有益;第二,要改的记忆与祈梦之人有关;第三,代价由祈梦之人来付。”   这家老爷决定为夫人改忆是为了医其心病,于夫人有益,要改的记忆关于他们共同的孩子,与老爷有关,且三年寿元的代价由老爷来付,所以完全符合条件。   此时走在他们前方的少爷已是将他们带到了一处卧房门前,抬手叩了叩门道:“爹,天师来了。”   屋中静默片刻,传出低沉一声:“进来。”   少爷推开房门引二人入内,刚欲出言便听那老爷道:“你出去,把门关上。”   少爷愣了愣,随即顺从地答了声“是”,转身路过二人时抱歉地笑了笑,关门退出了房中。   那位老爷端坐在正对房门的桌边,左侧不远处便是其卧病在床昏迷不醒的夫人。   他冷冷扫了二人一眼,随即别过脸去,以一种不甘不愿却又不得不开口的语气道:“他都和你们说过了?”   那少爷所言果然不假,他父亲这态度但凡是个不傻的都能看出十分不善,仿佛他面前之人不是他请来的,而是不请自来。   姬无昼如他先前应允的那般并未在意这老爷的态度,就事论事道:“说了,但改忆须先探忆,你也不便在场。”   这位老爷似乎对改忆之事也提前做了了解,听到姬无昼这么说并未表示异议,当即起身朝门外走去,惜字如金地丢下一句:“二十八年前。”   直至那老爷出屋重新关上门,鹿辞才收回视线纳闷道:“什么二十八年前?”   姬无昼一边往榻边行去一边道:“要改的记忆开始的时间。” 第25章 陈年旧恨 阴差阳错遗爱子,陈年旧恨日……   鹿辞跟着他走上前去, 还没来得及继续问便听姬无昼又道:“所谓‘探忆’就是探看要改的记忆,知晓其内容,以便造出的梦境将其覆盖后能与前后记忆顺利衔接。”   鹿辞点了点头,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此刻姬无昼不像是在带他“见世面”,倒像是位老师傅在教授徒弟什么绝学手艺。   榻上的妇人紧紧闭着双眼,头发花白面无血色, 看上去极为憔悴。   姬无昼将万铃法杖换到左手,立在鹿辞身边道:“抓着。”   鹿辞依言握上法杖,姬无昼也未松手,转头道:“准备好了么?”   鹿辞也不知有什么可准备的,莫名被问得有些紧张,但还是佯作镇定地点了点头。   姬无昼轻笑, 转回头去时握着法杖的手却顺势往下滑了几寸, 堪堪触上鹿辞的拇指, 安抚似的勾了勾。   片刻后, 被二人同握的万铃法杖杖柄未动,顶端宝塔似的一圈圈银铃却围着杖柄缓缓旋转了起来。   随着转动越来越快,叮铃铃的悦耳铃声逐渐紧密, 仿佛一颗丢进水中的石子,荡漾起一圈圈人眼可见的音纹涟漪。   涟漪以法杖为中心, 一边旋转一边向四周扩散开去, 在波及榻上妇人的身体时,如漩涡般从她体内引出一缕绵长的银白光线,而后带着那光线一并旋转扩散,在屋内墙壁上编织出了一张铺天盖地的光网。   光网成型后,周遭目之所及的每一寸景物连同榻上的妇人都开始如水中倒影般扭曲颤动, 逐渐变形幻化,不消片刻便呈现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场景。   这场景依旧是一间卧房,但显然已经不是他们方才身处的那一间。   眼前这间房狭小-逼仄,摆设十分简陋,仿佛是穷苦人家的屋子。   墙边榻上靠坐着年轻时的妇人,一位头发花白的郎中正在榻旁为她诊脉,年轻时的老爷沉默地站在一旁,神色略显凝重。   榻边不远处还有一架破旧的木头摇篮,面黄肌瘦的幼子坐在当中咿咿呀呀地摇着手里的拨浪鼓。   鹿辞低头看了看自己,又转头看向姬无昼,便发现他们二人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而榻边的三人似乎并没有发现他们的存在。   姬无昼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解释道:“这是她记忆中的场景,记忆里的人看不见我们,也听不见我们说话。”   鹿辞点了点头,继续看向那三人,便见那郎中恰在此时起身,冲年轻的老爷拱手笑道:“可喜可贺,贵夫人这是有喜了。”   不料此话一出,老爷和夫人的表情具是僵了一瞬,丝毫也看不出喜色,反而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老爷很快挤出了一丝尴尬的笑,从袖中掏出钱来塞给郎中,客气道:“有劳。”   送走郎中后,老爷返回屋内在榻边坐下,与夫人相顾无言片刻,轻叹了一声,牵起她的手道:“没关系,总会有办法的。”   夫人苦笑了一下,转头看向摇篮里的幼子:“养这么一个就已经快揭不开锅了,哪还能有什么办法?”   老爷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嘴却又闭上,垂眸沉默了下来。   夫人盯了他片刻,叹了口气,扭头看向一旁道:“你先前说,孙掌柜夫妻俩一直没能有孩子,想要一个……”   “不行!”老爷急切打断道,“真要给出去了,往后哪里还能要得回来?”   夫人闻言似是来了脾气,倏然扭回头道:“要不回来又怎样?总好过留在我们身边活活饿死吧?”   老爷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地垂下了头去。   夫人似是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过分,放缓了语气道:“哪个做娘的能舍得把自己亲骨肉送出去?我也不舍得,但只要他能有吃有穿平平安安长大就比什么都强,不舍得也得舍得。”   老爷无言反驳,但却还是没有松口,咬了咬牙拖延道:“等……生下来再说吧,我这几月多寻几份工,说不定……说不定到时候就养得起了。”   他这话说得很没有底气,但夫人却并未戳穿,只点了点头道:“好。”   场景淡化模糊,复又重现清晰。   数月流逝,仍在这间房中。   孩子已然出生,而家中依旧一贫如洗。   年轻的老爷抱着个小小的襁褓坐在床边,低头逗弄着襁褓中的婴孩,随着婴孩咯咯的笑声,他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孩子似的欢喜。   刚生产不久的夫人躺在床上,偏头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本是温馨的场面,她却显得忧心忡忡。   转头看向床顶,她忍了又忍,却还是狠狠心打破了这份温情:“如今孙掌柜夫人也怀上了,便是我们愿意给,他们也未必愿意要了。”   老爷的身子僵了僵,面上的笑意一点点褪了下去,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眨了眨眼道:“要不……我们别把他送人了。”   夫人大约已经听多了这样的话,蹙眉闭眼深吸了口气:“你以为我想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交给别人我能好过?可我们——”   “我不是这意思,”老爷急切地将她打断,犹豫不决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别把他送到别家了,把他……送去藏灵秘境吧?”   鹿辞倏然张大了双眼,握着法杖的手微微一紧,连带着心跳都加快了几分。   藏灵秘境?   他们要将这孩子送去藏灵秘境?   眼前的记忆发生在二十八年前。   那年抵达秘境的婴孩只有两个,一个是童丧,另一个……正是他自己!   鹿辞下意识地转头望向了姬无昼,却见他神色如常,对“藏灵秘境”四字丝毫没有多余的反应,仿佛那只是一个极其寻常的地名。   记忆仍在流转。   鹿辞不及多想,眼前场景便已扭曲散去,幻化为月色下的一处静谧河岸。   岸边碎石滩上搁着一只小木盆,先前还坚定地要将孩子送走的夫人此时怀抱着襁褓跪坐在木盆边无声垂泪,年轻的老爷一手搭在她肩头轻拍,另一手轻抚着那婴孩的脸颊,亦是满眼难舍。   “会回来的,”他强忍着哽咽,像是在安慰夫人,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会回来的。”   做出决定是一回事,而要亲手将孩子送走又是另一回事,纵有千般理智,也抵不过一句血浓于水。   许久之后,夫人终是松开了胳膊,任凭丈夫将孩子抱离怀中放入木盆,顺着倾斜的碎石滩缓缓推入了河水。   木盆微微摇晃了几下后逐渐趋于平稳,在月光下静静随着水流悄然远去,远去。   然而,就在它漂远到快要看不清时,盆中婴儿突然开始嚎啕大哭,发出了阵阵撕心裂肺的婴啼。   婴啼如剑,狠狠划破了河岸的寂静,声声贯耳,剜骨锥心。   夫人猝然起身想要追去,却被丈夫一把拉住,然而骨肉分离之痛再也无法抑制,只得对着东去的流水,伴着远去的婴啼泣不成声。   ……   不知是不是天意作弄,仅在他们将孩子送走的第二年,这位老爷便机缘巧合地赚了笔小钱,而后用这笔钱起家做了买卖,之后一路顺风顺水财源广进,不消几年便已是赚得盆满钵满。   那一日,即将搬去城中新府宅的夫妇站在郊外这座曾经贫居多年的简陋小院中,望着破旧的屋门久久出神。   身后栅栏外是未能装多少东西的搬运马车,总角之年的长子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嗲声道:“爹,娘,我们还不走吗?”   老爷回头应了一声,而后安抚似的拍了拍夫人后背道:“你放心,这间屋子我找人守着,儿子以后回来不会找不着新家的。”   夫人缓缓点了点头,又留恋地看了几眼,这才转过身随着老爷向院外行去。   眼前场景再度变换。   马车缓缓停在了一处阔气府宅门前。   门楣高阔,上悬匾额。   在看清那鎏金的“童府”二字时,鹿辞先是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复又狠狠揪起了心。   他是秘境里唯一一个没有木牌的孩子,从知道旁人的木牌意味着什么时起,他便隐隐明白了自己的爹娘或许不像旁人的爹娘那般,希望自己将来寻回他们身边。   既如此,那便不要也罢。   于是他从不去幻想爹娘的模样,不去深思他们为何要将自己遗弃,从未动过重返人间大陆后要找到他们的念头,更未做好会与他们相见的准备。   所以在看到匾额的一瞬,他着实松了口气。   然而,这块匾额却也同时引出了另一事实——那婴孩当真是童丧。   那个比自己晚到几月,与自己从小一起长大,最后在秘境瘟疫中七窍流血在自己面前化为白骨的师弟,童丧。   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这使得他刚松下的那口气又紧紧将心窝纠缠包裹,勒得生疼。   这样的感受已经许久未曾有过了。   或许悲欢苦乐都是活人才配拥有的体会,所以在他死去进入那片白茫茫的混沌之后,所有记忆和感情都被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的时间消磨淡化,淡化到他恍惚以为自己已然脱出红尘,心如止水。   然而从重生的那一刻起,那些被时间蒙尘的记忆无论灿若春阳还是尖如寒刀,都仿佛被阵阵春雷震醒冬蛰的蝝蚁,从满心枯草野花下破土而出,唤醒沉寂已久的心绪,令呼吸与痛都重新鲜活。   大抵,这便是活着的证据。   眼前场景仍在变换。   日月流转,草长莺飞,童家夫妇在这座府宅里生根发芽,看着长子一天天长大,也盼着次子有朝一日的归来。   十八年,一日一月地悄然流逝。   就在他们以为漫长的翘首以盼终于要换得圆满之时,一场铺天盖地的六月飞雪带来了藏灵秘境覆灭的噩耗。 第26章 造梦改忆   时间能够淡化伤痛, 十八年未见的孩子若真论起感情恐怕未见得会有多深,但痛就痛在他们抱有希冀,十八年的等待和期盼一朝破灭, 这才最令人无法承接。   噩耗如惊雷骤降,巨大的震惊和伤痛之后,夫妇二人甚至都不知到底是痛恨更多还是悔恨更甚。   他们恨,恨那个传闻中为夺灵器不惜欺师灭祖戕害同门的罪魁祸首, 但同时也悔,悔自己十八年前无能的选择。   如果当年没有将他送走。   如果当年再穷也将他留在身边。   如果那机缘巧合的财路能来得早一些……   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数月之后,三大仙宫建起。   曾与他们一样义愤填膺对罪魁祸首谩骂不休的世人尝到了灵器带来的甜头,不费吹灰之力便忘却了那场掩埋在大雪之下的悲剧。   那一刻他们才终于明白,原来这个沉痛的梦魇从始至终都不属于整个天下, 只独独属于他们自己。   往后十年, 童夫人一次又一次在午夜梦回时怀抱次子。   因为未曾见过次子长大后的容貌, 所以噩梦中的次子还是当年婴孩的模样。   襁褓中的婴孩伸出稚嫩的小手, 紧紧拉住她的衣襟,一遍遍困惑而哀戚地发问:“娘,你为什么不要我?”   “为什么不要我?”   “为什么?”   黎明前的黑暗里, 她一次次乍然惊醒,在狂乱的心跳中泪湿新枕, 寸断肝肠。   她绣了一件又一件婴孩的衣裳。   她在府中设了灵堂。   灵堂内香火缭绕, 似是一缕缕不甘的幽魂,围绕她,质问她,声声叩击心门。   在愧疚与悔恨的泥沼中,她开始分辨不清现实与梦境, 开始与那质问的声音对话,开始长久地沉溺于幻觉之中。   哀恸,疯魔,崩溃。   终致一病不起。   然而即使在病中,梦魇也没能将她放过,昏迷不醒的每一瞬每一刻,她都仍在脑海里承受着寸心如割的煎熬。   记忆至此戛然而止。   眼前虚幻的场景淡化消失,恢复成了被记忆丝线编织的光网笼罩下的童府卧房。   一切都已清晰明朗。   这对夫妇是童丧的爹娘,那位少爷是童丧的同胞兄长。只是这位兄长与府中众人一样,并不知弟弟被送往了藏灵秘境,只以为他自小被别家抱养。   童老爷对造梦改忆的抵触和刻意留下那座灵堂“迎接”姬无昼的举动也已有了解释——他痛恨这位传说中戕害同门的造梦天师,却又迫不得已有求于他,强烈的矛盾与不甘令他留下了丧子的灵堂,像是一种明知徒劳的证罪,又像是一种无声的斥责与诘问。   鹿辞不知姬无昼究竟有没有看出那婴孩的身份,毕竟当年在秘境时所有同门对他而言都与陌生人无甚差别。   但他知道即便姬无昼对“童丧”这个名字已然没了印象,也至少能从这些记忆里看出那婴孩是当年死在秘境中的同门,从而明白童老爷对他态度那般恶劣的缘由。   鹿辞转头看去,原想看看姬无昼对此是何反应,却见他和先前听见藏灵秘境时一样,根本毫无反应。   迎上鹿辞的目光后,姬无昼若无其事地冲着墙上的光网抬了抬下巴:“探忆结束之后便可将记忆收回,收回的过程可以直接改忆。”   说罢,他再次驱使法杖上的银铃旋转,墙上的光网便像是被扯出了一根线头般开始盘绕着向法杖飞来。   眼前场景再一次波动变换,方才已经看见过的那些记忆场景如走马灯般重现,但内容却都在悄然变化。   记忆起点的破旧老宅中,那头发花白的郎中没再恭喜这对年轻夫妇,而是改了话头称夫人乃是“偶感风寒”。   那日后,十月怀胎的记忆变为了“风寒常驻”,次子出生的记忆变为了“大病初愈”,送走婴孩的记忆变为了“月下游河”。   再往后,所有关于次子的场景和对话皆被寻常琐事替换,不再有翘首以盼,不再有丧子噩耗,不再有灵堂垂泪,不再有午夜梦回,有的只是夫妻二人扶持共进,带着长子从布衣蔬食到朱门绣户的安和平顺。   看着眼前一幕幕变化,鹿辞心底被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纠缠拉扯。   一种在告诉他:这世上惦念童丧之人本就不多,如今又少了一个。   而另一种则在说:这对童母而言或许已是最好的结果。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得以忘却伤痛,何尝不是幸事。   墙上的光网如被抽丝剥茧般渐渐稀疏,记忆丝线一圈圈盘绕于杖顶,经历改动后又朝着榻上的妇人飞去,一点点没入她的额间。   在最后一段也彻底消失后,房中恢复成了最初的模样,鹿辞长长舒了口气,转头看向了姬无昼:“结束了?”   姬无昼淡淡颔首,转身冲门外扬声道:“进来吧。”   童老爷显然一直守在门外未曾走远,听到这声后即刻推门而入,望向了榻上的夫人。   姬无昼道:“记忆初改,她半个时辰后才能醒。”   童老爷听罢未答,只回头吩咐长子道:“去让他们把灵堂拆了。”   长子应声离去,童老爷合上屋门,看也不看二人一眼,沉声道:“结账。”   看得出来,童老爷当真是一个字也不想与眼前之人多言,而姬无昼却完全没有自己惹人厌的自觉,不紧不慢道:“今日恰好清闲,你若也想改忆我可以替你一并改了,不加价。”   鹿辞有些意外,但却又暗自期望童老爷能够接受这个提议。   童夫人忘记一切后,这道陈年旧伤就只能由童老爷一人背负,与其如此倒不如一起忘个干净,从此无牵无挂安享晚年。   然而,童老爷却是想都没想:“用不着。”   鹿辞心中轻叹,果然,这长达数十年的执念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姬无昼抬了抬眉,也不再上赶着多劝,点头道:“那就结账。”   说完,他转头示意鹿辞重新握上法杖,而后将杖柄朝着童老爷微微一倾。   杖顶银铃一阵颤动,瞬间在二人和童老爷之间切出了一道光幕,光幕正中悬浮着五条长短不一的气柱,如半月堡那三根琉璃柱般颜色各异。   身,魂,寿,运,忆。   姬无昼在旁解释道:“这叫‘灵门’,需主人自愿方可开启,且他愿付的代价是三年寿元,那便只有寿元一项可取,上限为三年,可少不可多。”   鹿辞点了点头,心道原来还有这般限制,如此一来祈愿之人便不必担心自己的灵气被多取乱拿。   想着,他的目光落在了代表寿元的那根红色气柱之上,却突然发觉这气柱有些奇怪。   ——这条气柱从底部到上端大部分都是血液般的鲜红,唯有顶端一小截格格不入,乃是浑浊的黑红。   还未等他多想,姬无昼已是秉着一只精致的琉璃瓶凑到了那气柱边,将顶端那一截黑红雾气收入了瓶中。   扣上瓶塞后,他轻抬法杖,光幕骤然消失,一切恢复如初。   “行了。”姬无昼道。   童老爷自然不会客气相送,甚至连眼神也没给他一个,直接绕过二人往床边行去,守在了童夫人身边。   姬无昼也未再停留,冲鹿辞抬了抬下巴示意后便径直往屋外走去。   踏出门槛,鹿辞回身顺手带上了屋门,刚欲转身便见姬无昼抬起手去,极其随意地将一块扁平物件卡进了门上的格花之间。   鹿辞目光落在其上,紧接着便是呼吸一滞。   那是一块陈旧的木牌。   正中模糊地刻着个“童”字。   这是……童丧的遗物!   鹿辞错愕转头,却见姬无昼已是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开,仿佛那木牌只是他随手丢掉的一件弃物一般。   鹿辞紧赶两步跟上,不可思议道:“你来之前就知道他们是谁?”   刚问完,他心中已是有了答案:那块木牌总不会是什么随身之物,姬无昼之所以今日将它带来,必然是一早就知道这家主人的身份。   果然,姬无昼没有否认,直言道:“查过。”   难怪,难怪他一见那大少爷就知他并非祈梦之人,也难怪他对那灵堂和童老爷恶劣的态度毫不意外。   这木牌定然是当年他从秘境带出来的,竟然保存了十年还未遗失。   鹿辞心中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追问道:“所以你选那张符纸是因为——”   “不,”姬无昼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不等他说完便干脆利落地截了他的话头,戏谑一笑道,“只是因为他出价高。”   被他这么一堵,鹿辞未说完的猜测只得咽了回去,但却并未能完全尽信这个理由。   方才为童夫人改完忆后,姬无昼分明还提过可在原来的价码上为童老爷一并改忆,若他在意的仅仅只是“高价”,何必还要多此一举?又何必要特意将童丧的遗物带来物归原主?   此刻二人已行至中庭,远远便见一众小厮在院角灵堂门前进进出出,手中都拿着灵堂中原本的摆设,看样子是要拿去销毁。   童家长子站在一侧,时不时吩咐指示两句,面上虽无明显笑意,但却能看出像是放下了什么记挂已久的心事般很是轻松。   这些年来,童丧之死折磨的并非童夫人一人,她的心病一日不除,这一家三口就永远无法享及真正的天伦之乐。   而今记忆抹去,府中便可再无阴霾。   见此情形,鹿辞心中忽又生出了些许担忧,低声问道:“虽然童夫人现在忘了,但若是往后有人不小心提及,她会不会想起些什么?”   姬无昼道:“只要被忘记的人不再出现,她就不会再想起。”   童丧已逝,自然绝无再次出现的可能,所以童夫人注定永远不会再想起自己还有过这么一个儿子。   鹿辞缓缓点了点头,又道:“那若是被忘记的人再次出现会怎样?”   姬无昼默然片刻,一边朝府门走去一边道:“那就要看交情深浅了,或许会觉面善,也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   童府坐落于城池中心,出了府门便是人来车往的主街,二人闲闲走出一段,姬无昼侧首道:“今日可还想逛?”   依着鹿辞的心思自是想的,他对人间大陆的期待着实已久,但却又觉整日拖着姬无昼游手好闲不甚妥当,刚欲答句“不必了”便听姬无昼道:“符纸带了么?”   鹿辞知道他问的是那张传送点为半月堡的符纸,只当他是要即刻回程,点了点头将符纸从袖中取出。   姬无昼看了一眼符纸,道:“那就行,你自己随便逛逛。”   鹿辞有些意外:“那你呢?”   姬无昼道:“今日宫里有事,我先回去。”   鹿辞如今的身份怎么说也算是他属下,一听宫里有事便道:“那我也一起——”   “不用,”姬无昼知道他想说什么,打断道,“小事而已,你逛你的。”   鹿辞没再多说,目送姬无昼转进了一处街角,他知道姬无昼身上必是也有符纸,转去僻静处传送只是未免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引起骚乱。   姬无昼走后,鹿辞沿着主街漫无目的地行了一段,逐渐发现这座城中的商铺和街摊都与青州大同小异。   稍作打听方才知晓,此处与青州一样,都处于人间大陆东部,故物产风俗皆是相近,就连食物口味和方言都相差无几。   走马观花地逛完半条街,鹿辞忽然没了继续闲逛下去的兴致,左右都是大差不差,也无甚新鲜。   况且……虽然不想承认,但独自一人瞎逛着实有些无趣。   这么一想,他当即不打算再逗留,四下环顾了一圈,欲找处角落传送回宫。   不料就在他左右张望之时,前方街口忽地传来了一阵惊呼喧哗。 第27章 赤焰花谷   鹿辞举目望去, 只见前方人潮尽头,数匹高头大马自街口一侧齐齐踏出,牵引着一架山丘般红帐金顶的车舆转入主街。   车顶金雕盘蛇, 四面红纱朦胧,车辕左右各随一人,舆后浩荡两列束发佩剑的红衣少女,皆端一副英姿飒爽的冷傲之态, 目不斜视昂首前行。   车服照路,骖騑如舞。   服马前蹄所至之处,熙熙攘攘的行人仿佛被船桨划过的水面向两侧退让开来,伴着窃窃私语和车马叮铃之声,渐次空出中央一条宽逾六尺的大道。   那伴在车舆左右的二人鹿辞都是见过的,正是逐赦大典上站在弥桑妖月身后的女子。   这队车马的来路已是一目了然, 必是从东海归来途经此处的幻蛊仙宫弟子, 而那舆中端坐之人的身形虽是影影绰绰, 身份却也已不消多问。   师姐好大的阵仗。   鹿辞暗自咋舌, 随着向旁散去的人潮往街边挪了两步,及至人挤人肩碰肩,便听身后几人小声议论道:“闻见没?好香啊。”   “那可不?幻蛊仙宫哪回出行不是香气四溢?就跟花仙过境似的!”   听闻二人之言, 鹿辞忍不住吸着鼻子嗅了嗅,果然, 明明车马尚在远处, 四周却已是暗香浮动,香气不浓,但隐隐透着股诱人馨甜,让人不自觉便想再多嗅几分。   鹿辞回首悄声问道:“幻蛊天师每回出行都这么大排场?”   身后那人撇了撇嘴:“倒也不能这么说。”   见鹿辞作愿闻其详状,那人“嗐”了一声, 道:“这不是幻蛊天师的排场,是弥桑家主的排场!”   这二者乍听无甚差别,都是弥桑妖月的身份,但细究起来含义却大不相同:弥桑家主的排场,那就意味着弥桑妖月即便没有天师头衔,在这人间大陆也一样是处尊居显。   车马临近,鹿辞的目光不由定在了那垂纱帐上。   他才在逐赦大典见过弥桑妖月不久,此时虽只能窥得依稀轮廓,却也不难想象师姐的威严容姿。只是他不大明白,既然除了钟离不复外其他几位天师都有可以直接传送的祈愿符,她却为何不直接传送回幻蛊仙宫,而要乘坐车马回程?   正疑惑,打头的服马已是从他身前经过。   就在这时,忽一阵斜风拂来,轻纱撩起的窄缝间弥桑妖月抬眸掸眼,恰与立在街边的鹿辞来了个四目相对。   弥桑妖月瞳仁一紧,倏然抬手掀帘,口中下令道:“停!”   路旁百姓和仙宫弟子皆是被这声一惊,鹿辞也没料到竟是这般巧合,愣愣盯着弥桑妖月唇齿微启。   车马停下,弥桑妖月望着鹿辞微微蹙眉,似是疑惑他怎会现身此处,而后目光在鹿辞周围逡巡一圈,确定姬无昼未与他同行后当即唤道:“你过来。”   整条街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但鹿辞却也没扭捏,几步迈到车边行了一礼:“见过弥桑宫主。”   弥桑妖月道:“你在此作甚?”   鹿辞如实答道:“此城有祈梦之人,原是随天师前来,宫中有事,他便先回去了。”   弥桑妖月略一思忖,几乎未作多少停顿,当即果断道:“上车。”   鹿辞一怔,他还当弥桑妖月不过是叫他过来问几句话,未曾想竟还会叫他上车。然转念一想,他也差不多能猜到弥桑妖月真正想问的是什么,而这众目睽睽之下绝非适宜详谈之地。   他未再犹豫,单手一撑跃上前板,躬身掀帘迈入了车中,刚一坐稳,弥桑妖月立即扭头朝车边弟子吩咐道:“走。”   车马继续前行,道路两侧的议论声霎时鼎沸,或是猜测鹿辞身份,或是猜测他与幻蛊仙宫的关系,总之七嘴八舌众说纷纭。   红纱相隔的车舆内,二人皆是对车外嘈杂置若罔闻,弥桑妖月静看了鹿辞片刻,道:“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鹿辞心知她在逐赦大典时便已看出端倪,眼下这么问并非试探,而是想让他自行告知,便也未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道:“师姐,是我。”   这声称呼已足以证明她的猜测,弥桑妖月眼睫微颤,抓住他的手腕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何会变成……这个人?”   鹿辞无意隐瞒,奈何这借尸还魂的缘由他自己也还未有头绪,只得将在悬镜台醒来的过程简单讲了讲,而后道:“洛师兄猜测这许是与伏灵有关,可伏灵为何会落入此人手中,我目前还尚未查明。”   弥桑妖月凝眉消化片刻,又道:“那当年秘境究竟出了何事?是不是姬无昼杀了你们?”   鹿辞摇了摇头,据实道:“当年秘境发生了一场瘟疫,我们都是因染瘟疫而死。”   弥桑妖月明显有些难以置信:“瘟疫?”   鹿辞点了点头:“且至少在我死前,并未见到过姬无昼在秘境现身。”   话到此处,他索性将当年如何发现木盆,如何将婴尸捞起掩埋,秘境弟子又是如何接连染病死去都详尽叙述了一番。   然而说着说着,他突然发现弥桑妖月的表情一点点怪异了起来,眉头越蹙越紧,眼中甚至渗透出一股惊疑不定。   “师姐?”鹿辞奇怪道,“怎么了?”   弥桑妖月脸色发白,像是陷入了某种臆境般放空了双眸,喃喃道:“七窍流血……皮肉化尽……空余衣发白骨?”   鹿辞不由微微皱眉,在他的印象中师姐向来沉稳,应该不至于听见些血肉白骨之类的字眼就大惊小怪,如今这反应着实有些离谱。   他加大几分音量,再次唤道:“师姐?”   弥桑妖月骤然回神望向他,却未发一言,忽地转头掀帘对着车边弟子道:“我先走一步,你带她们原路回宫。”   弟子不知发生何事,但很快接令道:“是。”   弥桑妖月再未多言,放下车帘回过身来,一手抓住鹿辞手腕,另一手从封腰里捏出一张红色祈愿符轻轻一揉,刺目白光霎时闪出。   一串动作全在电光石火之间,干脆利落得叫人发懵,鹿辞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再睁眼便看见了一片火红花海。   西南腹地,赤焰花谷。   嶙峋峭壁垂藤盘蔓,环绕着天坑似的一方宽阔谷地。谷顶薄雾遮笼,如云如烟。谷底遍地满是烈焰般的火红花簇,朵朵艳极刺目,丛丛齐腰绽放,花枝间几乎没有空隙,紧密延伸至远处峭壁下雕栏玉彻,画栋飞甍的环形宫群。   幻蛊仙宫。   此时二人站立之处乃是通往前方赤焰花海的峡谷尽头,谷口左右各有一仙宫门侍,见弥桑妖月突然现身吓了一跳,慌忙拱手行礼道:“宫主!”   弥桑妖月微微颔首,二话不说领着鹿辞直奔花海而去。   鹿辞直至此时才反应过来,赶忙问道:“师姐为何带我回宫?”   弥桑妖月边走边道:“带你看样东西。”   鹿辞心中仍旧疑惑,却也没再追问,跟着她向前行去。   即将迈入花丛之时,紧密无间的花枝突然像是畏惧弥桑妖月一般,自行簌簌向两旁缩去,如舟破水,如剑劈绸,花丛间霎时空出了一条狭窄小径。   鹿辞讶异道:“这花好生奇特。”   弥桑妖月道:“此乃赤焰花,为养蛊所用,每朵花中都有蛊虫,若外人擅入,蛊虫会即刻上身。”   说罢,她又嘱咐道:“跟紧我。”   鹿辞点了点头紧随其后,花丛自二人前方陆续劈分,又在他身后重新闭合。   花间幽香弥漫,香气与在街中嗅到的如出一辙,只这处更为浓郁,想来仙宫弟子身上香气便是在此长久熏染所致。   一路畅行无阻,不多时便已走过大半花海,前方不远处便是仙宫所在。   幻蛊仙宫建于峭壁之下,背倚山岩,大体分布如倾斜扇面层层递上,扇面底端的正殿如扇钉立于正中。   所有殿宇皆以竹制为主,垂珠帘为门,挂纱帐为窗,显然是西南湿热之地特有的风格。   正殿门前一道宽长翠竹阶梯衔接花海,阶上两列红衣弟子分立左右,见弥桑妖月行至近前齐齐行礼道:“师父!”   随弥桑妖月踏上竹阶,鹿辞立刻发觉这幻蛊仙宫氛围完全不同于渡梦仙宫,所有弟子恭敬有加,行礼之姿一派肃然,见到他这么个陌生“外人”也丝毫不露异色,更无人好奇追问。   行至阶顶,门前弟子撩开珠帘,弥桑妖月领着鹿辞大步迈入,径直穿过正殿向后行去。   殿后亦是长阶,依山势倾斜,弥桑妖月疾步拾阶而上,期间路遇无数弟子停步行礼,她皆只是潦草点头,像是惦记着什么要事一般,带着鹿辞直奔仙宫最高处的那座巍峨殿宇。   那是仙宫主殿,亦是宫主居所。   入殿之后,弥桑妖月脚步依旧未停,穿过数道珠帘,绕过殿中屏风,直接行往主殿后方。   踏出主殿后门,鹿辞登时便是一怔——他原以为这主殿是紧贴岩壁而建,却未料后门与山壁间竟有一道深不见底的狭长沟壑。   数丈宽的沟壑上横跨一座廊桥,一端连着主殿后门,另一端通往对面山壁,而山壁上竟还别有洞天,嵌着一座青灰石门,门楣雕双蛇,蛇头浮雕凸出前昂,两侧以赤焰花藤为楹,红花烂漫,将幽峻山壁圈出了一片嫣香姹色。   不知怎的,这廊桥竟令鹿辞想起了渡梦仙宫镜月河上的冰桥,而对面无人把守的青石门则仿佛半月堡一般,透着一股“禁地”的气息。   行过廊桥至石门前平台,弥桑妖月抬手伸进侧面赤焰花藤下摸索着一拧,石门霎时轰隆隆向上启去。   洞中稍显昏暗,鹿辞迈入后适应了片刻,直至石门在身后闭合,他才逐渐看清眼前景象。   ——三根琉璃柱与半月堡中如出一辙,漫天红色光点忽明忽暗如颤动烛火,应是无数祈蛊符汇聚。   头顶山石凿空成筒,如烟囱般直直向上,祈愿符便是从顶端注入落下,散化成红光点点。   见鹿辞驻足观望,弥桑妖月还当是因他不知这些为何物,刚要开口介绍,却听鹿辞问道:“师姐,为何你们贮藏的寿元都是黑红色?”   此处琉璃柱中寿元与半月堡一样,都呈现出一股异样的黑红,与他在童老爷灵门中看见的那大半鲜红寿元完全不同。   弥桑妖月有些意外:“你怎知这是寿元?姬无昼告诉你的?”   鹿辞点了点头:“我在他宫中也见过这样的琉璃柱,他告诉我这些都是灵气,分别为寿、运、忆。”   “见过?”弥桑妖月闻言更为诧异,“他宫中贮藏灵气之处可以随意出入?”   鹿辞一怔,讪讪道:“那倒不是,听说那是禁地,不过……他说我在宫中任何地方都可以去。”   弥桑妖月沉默片刻,随即不冷不热地评价道:“那他倒是大方。”   评价完后,她这才想起回答鹿辞的问题,转向那红色立柱道:“当年他将灵器交给我们时便已提前说好,往后以灵器施法换取报酬之时,寿元只可取黑红这种。”   鹿辞道:“为何?”   弥桑妖月面露一丝轻嘲:“他什么缘由也未给,只说这是拿走灵器的条件,还说若我们哪日违背,他自有办法收回灵器。”   说完后,她似是不想再谈这个话题,径直走向了山洞中央。   鹿辞迈步跟上,这才注意到洞中三足鼎立的三根立柱中间有一方长案,长案之上别无他物,单单摆着一只手掌大小的盘蛇顶雕花金炉。   弥桑妖月捧起金炉,鹿辞只当这便是她要给自己看的东西,好奇道:“这是何物?”   谁知弥桑妖月看了他一眼,却并未回答,而是转身往洞外走去:“跟我来。”   还要走?   鹿辞困惑不已,弥桑妖月却已是行出了数步,他无奈,也只得快步跟上。   出了这山洞之后,弥桑妖月带着他重新穿过廊桥和主殿,回到殿前向西绕过几处殿宇,抵达了另一处挨着岩壁的沟壑。   这处沟壑与主殿后的那处应是相通,但沟壑之上并非廊桥,而是一架铁索吊桥,对面依旧是一扇石门,可石门前的平台上不再是空无一人,而是由两名佩剑弟子把守。   行过吱呀吊桥,守门弟子行礼后将石门开启,甫一迈入山洞,鹿辞便发觉此处莫名阴寒,仿佛弥漫着一股沉沉死气。   山洞里火盆噼啪,宽阔甬道两侧开凿着诸多小室,掸眼看去与悬镜台的牢房颇为相似,但小室前却并无牢门阻挡,只笼着一层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轻纱。   鹿辞随着弥桑妖月步步向前,一边走一边透过轻纱观察,便见每间小室中都设有一张石床,石床上无一例外都躺着人,而那些人皆是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这些是什么人?”鹿辞好奇道。   弥桑妖月脚步未停:“蛊奴。” 第28章 金炉虱蛊 金坛养蛊十八载,一朝认主震……   弥桑一族自古便是西南最大蛊族, 掌握着人间大陆最为隐秘和详尽的养蛊之道。   大部分蛊物在弥桑一族的秘卷中都已有记述,但也时常会因养蛊“配方”调整而养出不知习性和效用的新蛊种。一旦新蛊养成,为探明其威力作用须得以活物试蛊, 试蛊之物包括飞禽、牲畜,乃至活人。   牲畜飞禽自是易得,但用于试蛊的活人却是难寻。为满足试蛊所需,弥桑一族历来都有征招试蛊者的惯例, 以丰厚报偿吸引甘愿卖身试蛊之人。   然而,试蛊到底是凶险之事,故此大多前来应征的都是身患重症、绝症的命不久矣之人,以苟延残喘之躯为亲眷换取钱财。   这些人便被称作“蛊奴”。   行出蛊奴所在的甬道,前方是一处较为开阔的圆形洞室,墙壁上开凿着数以百计大小不一的洞窟, 以铁网封口, 铁网外蒙着一层和甬道石室相同的薄纱, 内里关着各种飞禽, 大到鹰隼,小到麻雀,应有尽有。   地面与墙壁相仿, 凿坑为牢,上覆铁网薄纱, 分别关着猴、兔等数十种兽类。   弥桑妖月的脚步停在了关着几只猴子的坑牢之前, 蹲身用指甲在上层薄纱边缘划了一道裂口,随即打开金炉盖,捏出一只形如米粒的东西从铁网缝隙间丢进了坑中。   鹿辞不知她意欲何为,跟着蹲了下去,便见坑洞边缘立刻钻出了一只鲜红蜘蛛, 爬到那被指甲划出的裂缝处迅速吐丝织网,不消片刻便将那缝隙缝补如初。   “这纱是蛛网?”鹿辞诧异道。   弥桑妖月颔首道:“此乃摄蛊蛛,其蛛网可拦截蛊虫。下层铁网是为困住坑中禽兽,而上层蛛网则是为防蛊虫在试蛊过程中逃离。”   鹿辞思忖片刻,道:“那师姐刚才放进去的那个……米粒,就是蛊虫?”   弥桑妖月点了点头,却未再多解释,自发髻中拔下金簪扎破手指,屈指一弹,将渗出的血珠弹进了下方坑中。   隔着蛛网铁网,鹿辞几乎寻不到那米粒似的蛊虫下落,只见那几只野猴在坑中灵活蹦跃,显得生机勃勃。   然而片刻之后,其中一只野猴忽然翻倒在地,浑身剧烈抽搐了起来,汩汩鲜血自眼、鼻、口中流出,继而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凹瘪,转眼间便血肉化尽,只余一架白骨和周身猴毛!   鹿辞悚然瞠目,胸口忍不住剧烈起伏了起来,十年前一张张同门师兄弟垂死的面容在他脑中闪电般掠过,那些皱软瘪下的躯体和七窍流血的面颊如鬼魅般扼住了他的咽喉,令他呼吸霎时阻滞,心跳狂乱不已。   直至此刻他才终于明白弥桑妖月为何那般急着带他回来,又是究竟要让他“看”什么。   ——眼前这般景象,竟是和当年秘境“瘟疫”别无二致!   弥桑妖月见他神情已知自己所料未错,却还是向他确认道:“你说的瘟疫,是否就是这般行状?”   鹿辞深吸了口气强自平定心神,答道:“是如此,但……并没有这么快。”   当年秘境弟子从染病倒下七窍流血到腐肉化尽至少也有好几日,并不似今日看见的这般迅猛。   弥桑妖月未言,低头看向坑中其余几只野猴,面色凝重道:“剩下的这几只会在明日开始七窍流血,继而血肉腐化,数日之后,会变得与第一只一样只剩毛发白骨。”   如此便与当年“瘟疫”症状完全吻合了。   鹿辞错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弥桑妖月低头看向手中金炉,像是在思考些什么,许久后才终于笃定道:“我怀疑你所说的那场瘟疫根本就不是瘟疫,而是蛊患。它的源头……可能就是这只蛊。”   所谓蛊,是将蛇、蝎、蜈蚣、蟾蜍等数种毒物置于坛中,使其争斗互食,最终仅剩一只时便算养成。   一般来说,坛中放入的毒物越多,养成所需的时间越长,最终蛊物的威力也就越大。但碍于毒物难寻,上好的纯种毒物更是凤毛麟角,故大多养蛊之法都是以三种、七种或是十二种毒物入坛。   西南养蛊之家众多,而家家几乎都有个不成文的习俗,那便是在孩子出生之时养下一坛新蛊,就如同其他地域会为初生女儿埋下一坛女儿酒般,待其长大后开坛滴血,令蛊物认其为主。   弥桑一族作为养蛊之家的领头人自然也不能免俗,而他们当年为这一代独女弥桑妖月备下的乃是一坛举世无双的千虫蛊——以千种毒物入金坛相啖,耗时十八年养成。   在蛊坛开启之前,没有人知道留到最后的会是何种毒物,更没人知道养成的会是何蛊,但所有人都明白,能在千种顶尖毒物中厮杀至最后的一只蛊虫,其威力必然不容小觑。   十五年前,弥桑妖月年满十八,从藏灵秘境离洲回到了西南谷地。   随着她的归来,那封存十八年的千虫蛊坛也终于迎来了开坛之日。   那一日,在家人簇拥之下,弥桑妖月刺破手指挤出血滴做好令蛊物认主的准备,而后小心翼翼地揭开了独属于她的那只金坛。   然而,开坛后她探身一看,却是呆了片刻,因为那坛中看上去竟是空空如也。   就在她以为这坛中根本没有蛊物之时,一只形如米粒的蛊虫从坛底一跃而出,稳稳落在了她指尖的血滴之上。   甫一见那蛊虫,在场的所有长辈具是大喜过望——这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虱蛊!   虱虫体型小,易隐蔽,本是最适宜做蛊之物,但也同样因其体小力弱,哪怕是在三虫蛊坛中也极难存活到最后,更诓论要在千种毒物中拼杀得胜。   千虫蛊已是稀有,千虫虱蛊更是万中无一!   蛊虫饮血,认主礼成。   从今往后它便成为了唯有弥桑妖月之血才能驱使之物。   新蛊在手,弥桑妖月自是要见识一下它的威力,而要验其威力则须试蛊。   彼时幻蛊仙宫尚不存在,但征召蛊奴乃是弥桑一族的惯例,所有蛊奴都被安置在弥桑家祖宅深处的密室之中。   那间密室的格局与如今仙宫的试蛊洞并不相同,只在入口处有几道摄蛊蛛网,其内所有蛊奴都在一处,并未单独隔开。   正因如此,那次试蛊的结果极为惨烈。   在中蛊的那名蛊奴眨眼间化为白骨后,弥桑妖月以为试蛊已毕,揣着满心骇然将虱蛊收入金炉带出了密室,却不料从第二日开始,密室中余下的蛊奴相继倒下,短短几日内便和最初的中蛊之人一样,化为了森森白骨。   直到那时他们才知道,这只虱蛊竟会钻入活物腹中啃食内脏,由内而外啖尽血肉,使得活物从七窍流血到皮肉无存,最终只余骨架。   更可怕的是,它还会自行繁衍。   周围活物越多,它产下的蛊子便越多,蛊子在周围活物体内孵化,长成后威力虽不如蛊母,但却也只是比蛊母啖食血肉的速度稍慢些许,使得“猎物”能够多苟延残喘几日。   一生十,十生百。   直至附近再无活物,蛊母才会陷入沉眠,而蛊子则会因缺食不再繁衍,并逐渐死去。   弥桑一族预料到了千虫蛊不容小觑,却万没料到竟会达到如此骇人的地步。   可想而知,这样的一只蛊若是流入民间,势必会造成一场千军万马都难以抵挡的灾难。   更重要的是,那会是连弥桑一族也无法控制的灾难——弥桑妖月能够操纵的只有蛊母,一旦蛊母产下蛊子,即便弥桑妖月将蛊母召回,蛊子也一样会因周围活物未尽而继续繁衍,直至片甲不留。   若真到了那个时候,除了弥桑妖月能以蛊母之主的身份不受攻击以外,恐怕连弥桑一族的其他人也一不小心就会被其荼毒。   杀伤力如此巨大,不得不令人胆寒。   弥桑妖月当即便想将这虱蛊毁去,却不料竟被家中长辈一同制止。   原因很简单。   千虫虱蛊固然可怕,但也正因它可怕才更要留下——利器不必出鞘,握在手中便足以令人闻风丧胆,这对人间大陆各大势力来说都无疑是一种震慑,而对巩固弥桑一族的地位来说更是难得的筹码。   弥桑妖月听从了长辈所言,但也同时决定从此令这虱蛊长久沉睡于金炉,做一张徒有虚名的底牌。   ……   鹿辞一直静静听她回忆,此时不由疑惑道:“既然它从十五年前起就一直沉睡,又怎会和十年前的秘境瘟疫扯上关系?”   弥桑妖月凝眉道:“我也曾以为它会如长辈所说,就此成为一把永不出鞘的利刃,但……世事难料。”   十四年前,也就是弥桑妖月回到人间大陆的第二年,十九岁的她从母亲手中接过了弥桑家主之位。   为庆贺其接任,弥桑一族广邀天下名门,大摆筵席欢庆了数日。   那段时间,整个西南都热闹不已。   赴宴者除了人间大陆各大世家掌权人之外还包括弥桑妖月以往在秘境中相熟的同门,来路遍布五湖四海天南地北。   远道而来的车马,宾客的接待食宿,宴上的佳肴酒水,桩桩件件都怠慢不得,这使得弥桑一族从上到下都忙得不可开交。   如此盛宴,作为主角的弥桑妖月自是更为忙碌,以至于她直到宴会结束数日,送走了最后一批赴宴宾客之后才惊讶地发现——那只在她闺房深处搁置了一年之久的金炉,不见了。   弥桑府宅各处向来把守森严,加之威名在外,这么多年从未有贼人胆敢涉足,却不料甫一失窃便是如此要紧之物。   虱蛊被盗,举家震怒。   但怒归怒,却连追责都万分不易——原该守在弥桑妖月屋外的家仆在宴会缺人手时屡次被派去打理琐事,而将他们调离值守之人正是弥桑妖月本人。   ——是她自己给了贼人可乘之机。   而她之所以如此大意并非没有理由,因为在她看来,根本不会有人傻到要去觊觎虱蛊。   她乃虱蛊之主,这世上唯有她的血可唤醒虱蛊,其余人即便将虱蛊偷去也毫无意义,因为对无法操纵它的人而言,那不过只是一只沉睡的虱虫。   听了她的想法后,弥桑之母不由苦笑:“月儿,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偷盗虱蛊之人的目的本就不是要利用它,而只是为了让我们弥桑家失去这张底牌?”   此话一出,弥桑妖月这才惊觉自己犯了多大的疏忽——彼时她还年轻,未曾经历多少人心险恶,从始至终竟根本没往这层考虑过。   没错,偷盗之人若怀的是让弥桑家失去底牌的心思,那么能不能操纵虱蛊对他而言根本无足轻重。   有了这样的推测,弥桑一族自然而然将嫌疑的目标锁定在了那些赴宴的世家身上,但却并没有大张旗鼓地追究彻查。毕竟到那时为止,除了真正的盗窃者和弥桑一族,其余世家并不知晓虱蛊已经被盗。利器虽已不在手,但震慑犹存,若是闹得人尽皆知反而会适得其反。   就这样,虱蛊失窃之事被弥桑一族忍气吞声地压了下来。   ……   听到这里,鹿辞已经隐隐有了些许不祥的预感,他知道事情一定不会就此结束,否则虱蛊没理由会重新回到弥桑妖月手中,更别提还会牵扯上秘境瘟疫。   果然,弥桑妖月叹道:“我们曾一度以为这件事会就此平息一世,但没有想到,我们竟都低估了偷盗之人。” 第29章 桑城孽债 金汩江畔暗潮涌,桑城疫起葬……   十年前, 即虱蛊失窃四年后,弥桑一族几乎都已经淡忘了它的存在,毕竟既然寻回无望, 与其耿耿于怀倒不如尽力培育新蛊。   然而,就在那年四月下旬,弥桑一族某一属地上报的一桩疫情如惊雷般炸醒了所有人的警觉。   那是金汩江畔的一座小城,名曰桑。   城中街巷某日清晨忽现一具衣着完好的白骨, 其后数日之内接连有人倒下并七窍流血,最后无一例外尽数腐化成骨。   西南不少名医闻讯赶去,但不仅未能遏制疫情,反而与其他患者一同命丧桑城。   消息传到弥桑家后,弥桑妖月大为震惊,当即带领一众属下赶往桑城。   抵达后, 她将属下留在城外, 孤身一人入城查探, 很快便找到了“瘟疫”的源头——那只失窃四年的千虫虱蛊。   然而, 彼时虱蛊已经产下了无数蛊子,所谓“瘟疫”也早已蔓延全城!   即便她当即就已令蛊母陷入沉眠不再产子,也无法阻止已经孵化的蛊子继续繁衍——满城百姓皆已沦为潜在的宿主, 肉眼根本难以分辨谁是已经身染蛊子之人。   此时此刻,桑城蛊患俨然已经达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而只要有一人携带蛊子离开桑城流入他乡, 后果将更加不堪设想!   形势之紧迫容不得她再有丝毫恻隐迟疑,纵使百般不愿面对,她也只得咬牙做出了一个狠心的选择——封城。   她令属下强行封锁了桑城的所有出入口,并紧急从弥桑家祖宅中调来了数以千计的摄蛊蛛,在城外以摄蛊蛛丝围城, 布下了一张拦截蛊虫的天罗地网。   ……   说到此处,弥桑妖月眼眶微红,声音禁不住有些哽咽:“这是我今生今世造过最重的一场孽债,时至今日我都还记得……那些从城门中传出的拍打,哭喊和哀求有多绝望。”   鹿辞一时无言,他虽未曾亲眼目睹过桑城惨状,但却亲身经历过同样惨烈的秘境之灾,完全足以想象那时的桑城之中是怎样的人间地狱。   弥桑妖月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呼出,借此稍稍平定了心神,这才继续道:“封城数日之后,直至城中再无任何动静,我才又入城巡查了一次,也是因着那次巡查,让我有了一个意外发现。”   那时,整座桑城已经沦为了一座死城,遍地可见零落的森森白骨。   弥桑妖月心中凄然,缓步走过城中每一处角落,只觉满目都是无辜冤魂。   就在她绕城一周即将出城之时,忽然被角落里的一处墙根吸引了视线。   那是斑驳城墙下一片杂草丛生的土地,丝毫也不起眼,但却无端堆积着很多白骨。   弥桑妖月心中疑惑,不明白那些人将死之时为何都要聚集在那荒草之中。   然而等她拨开齐膝的杂草上前探查才发现,杂草之下竟然掩藏着一条水渠!   鹿辞倏然睁大了双眼,本能地觉得这条水渠便是将虱蛊与秘境瘟疫牵扯上的关键:“那条水渠通往城外?”   弥桑妖月点了点头:“当时我立刻想到会不会有人从此处逃出桑城,但很快却又发现绝无可能——那条水渠十分狭窄,穿过城墙下的部分更是低矮逼仄,我甚至还亲自下到渠中尝试了一番,终于确定它根本无法容人通过。”   说到此处,她突然话锋一转:“但那只是我今日之前的想法。”   她看向鹿辞,认真道:“我当时只想到了会有大人从那处逃离,却从未设想过还有将婴孩置于盆中送出的可能,直到今日从你口中听得秘境‘瘟疫’和那具婴尸,我才忽然想起那条水渠的宽深足以容纳一只木盆通过。”   秘境瘟疫的症状太过特殊,加上桑城蛊患曾给弥桑妖月留下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使得她在听完鹿辞讲述的第一时间就本能地联想到了虱蛊,再一算桑城蛊患和秘境瘟疫发生的时间差,她几乎立刻就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桑城那条水渠通往城外,最终汇入西南最著名的江流——金汩江,而金汩江的尽头正是东海,当年弥桑妖月自己的木盆便是顺金汩江而下抵达秘境。   据家中长辈所言,当年将她放入江流之日乃是小年,而她抵达秘境的时间是正月十五,这也就是说,从金汩江流经西南的江段顺流而下至秘境大约需要二十余日。   桑城蛊患爆发在十年前的四月底,五月上旬弥桑妖月带人封城,而婴尸抵达秘境是在六月初,时间完全吻合。   由此看来,那婴尸极有可能就是当年桑城某户的孩子,封城后被从水渠送出,在流往秘境的途中蛊发身亡,并将蛊子带到了羲和洲,从而葬送了整个藏灵秘境!   鹿辞久久错愕,万没料到那具婴尸的来由竟是这般匪夷所思。   他沉默地将此事从头捋了一遍,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异之感涌上心头。   从表面来看,那婴尸被送出桑城可能只是婴孩爹娘眼看逃生无门的孤注一掷之举,但若追根溯源,没有桑城蛊患就不会有逃生无门,也就不会有那具婴尸。   说到底,无论是秘境之灾还是桑城蛊患都与那偷盗虱蛊之人脱不了干系。   那人到底是谁?   将虱蛊投入桑城的目的是什么?   那具婴尸被送出水渠流往秘境,究竟是偶然还是必然?   思忖许久,他转向弥桑妖月确认道:“师姐,你确定虱蛊必须以你的血才能操纵?”   弥桑妖月点了点头:“哪怕不是直接用我的血,也至少得用沾染着我血的器物。但早在当初桑城蛊患爆发后我就已经考虑过这条线索,当时得到的结论是——无论是这二者中的哪一种,都几乎没有人能得到。”   蛊物一旦认主,便只有以蛊主之血或是沾染蛊主之血的器物才能驱使,这使得所有养蛊之人皆对血极为看重,绝不会轻易让自己流血,以防旁人借自己的血来操纵自己的蛊物。   甚至为杜绝隐患,凡是养蛊之家诞下女儿,都会在她刚出生时便为她施针封住宫脉,使其将来免于月事。这也就是说,养蛊之家的女子就连月事布这种能令血液沾染之物都不会有。   弥桑妖月道:“自我回到西南时起,直至桑城蛊患爆发,五年间一共也只流过两滴血,一滴用于开坛认主,另一滴用于试蛊。所以时至今日我也未能想通,那偷盗之人还能从何处得到我的血。”   鹿辞沉吟片刻,问道:“那在你回到西南之前呢?”   弥桑妖月一怔,随后蹙眉道:“你是说……在秘境时?”   鹿辞点了点头:“既然当年赴宴之人除了世家子弟之外还有秘境同门,那会不会你们从一开始就怀疑错了方向?”   当年弥桑一族之所以把怀疑的目标锁定在赴宴的世家子弟身上,是因为他们以为偷盗虱蛊之人的目的是为了夺走弥桑家的底牌。   可从那人在桑城下蛊的举动来看,他的企图显然并不那么简单。   更重要的是,发生在西南的桑城蛊患竟还无端牵扯上了独立于大陆之外的秘境,鹿辞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将它单纯视为误伤。   而若不是误伤,那婴尸流出就很可能并非偶然,而是偷盗虱蛊之人计划中的一环,那么此人身份便极有可能与秘境有关。   如此看来,如果有某个秘境同门曾有机会得到弥桑妖月的血,之后还参与过弥桑家的那场盛宴,那便有极大嫌疑是那偷盗虱蛊之人。   经他这么一提醒,弥桑妖月很快也想到了这一层,但她认真回忆了半晌后却又摇了摇头:“你也知道,在秘境时虽是时常切磋,但都是点到为止,更何况那时也没几个人伤得了我,我不记得有过见血的时候。”   鹿辞缓缓点了点头。   的确,弥桑妖月自小便在诸多同门中出类拔萃,与她同批的师兄弟想与她打成平手都不容易,更别说要伤她见血。   只是这样一来,就连怀疑都彻底没了方向,这几乎眼看就要成为一桩无头公案。   鹿辞低头沉默片刻,忽然抬头道:“师姐,那你现在还怀疑姬无昼么?”   未等弥桑妖月答话,他又极快地接道:“虱蛊失窃之时,他根本都还没有离洲。”   姬无昼离开秘境是在十三年前,而虱蛊在弥桑家被盗是在十四年前,无论盗窃者是谁,都绝不可能是姬无昼。   弥桑妖月不由哑然。   在今日之前,她几乎认定了姬无昼就是秘境覆灭的凶手,但此时却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判断。   半晌后,她终于开口道:“没错,从前或许是我先入为主,但是——即便虱蛊失窃之事与他无关,秘境蛊患也与他无关,可他恰好就在那时回洲带出灵器之举依然可疑至极。”   鹿辞没有反驳,思忖片刻后道:“我明白,他身上的疑点我日后必会查清。至于当年究竟是谁偷盗虱蛊并在桑城下手,我也一定会追查到底。”   弥桑妖月微微叹了口气,道:“桑城自那以后就成了一座死城,这么多年都一直封着,再未开启过城门。我也不是没想过要查,但却丝毫没有头绪,想查都不知该从何查起。若你能找到突破口固然是好事,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尽管开口便是。”   鹿辞点了点头,就在这时,忽地一阵轰隆声响从身后甬道尽头传来。   二人起身向外看去,见洞口石门正缓缓开启,门外一弟子拱手禀报道:“宫主,老夫人和少宫主的马车已经入谷了。”   弥桑妖月颔首道:“知道了,先带他们稍作休息,我随后就到。”   弟子领命离去,鹿辞却是微微有些愣怔,回想着方才听见的“少宫主”三字,他好奇道:“师姐成亲了?”   弥桑妖月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那是我的养子。”   鹿辞颇为意外,师姐现年三十有三,不料至今未曾婚配,反倒还收养了一个孩子。   不过这说到底也是师姐的私事,鹿辞并不打算刨根问底,却不料弥桑妖月却是解释道:“他原本也是桑城的孩子,生父是个渔民,早在他出生后不久便在一次打渔时不幸溺亡。蛊患发生前,他被生母带回娘家探亲躲过了一劫,再回城时……桑城早已面目全非。后来我将他们母子带回祖宅安顿了下来,第二年他生母因病过世,我便收养了他。”   说到此处,弥桑妖月淡淡笑了一下,眼中露出了一抹温柔:“平日他都随我爹娘住在祖宅,过两日是他生辰,非吵着要来我这住几日。要不是为了给他挑件生辰礼,逐赦大典结束后从东海一上岸我就直接传送回来了,也不会在路上遇到你。”   弥桑妖月向来严肃凌厉,鲜少会露出这般柔和神色,鹿辞不由心想:看来那孩子虽非她亲生,这十年却也早已被她视如己出,故才会在提起他时自然而然地显露出慈母之态。   想着,他道:“那生辰礼买到了吗?”   “没有,”弥桑妖月道,“不过也不急,晚些时候我再出去一趟便是。”   鹿辞点了点头,思及他们还在等她,催促道:“那师姐快去吧,我也该回去了。”   弥桑妖月道:“要不你也在这住几日?”   鹿辞稍怔,随即摇头笑道:“不了,姬无昼并不知我来了西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弥桑妖月听他这么说,也未再执意挽留,刚打算送他离开却又忽地犯了难:“对了,我这里还真没有极夜雪域的符纸……他先前留你一个人在街上,打算让你怎么回去?”   “哦,”鹿辞从袖中将符纸掏出,“他给过我一张仙宫的。”   看见那张符纸,弥桑妖月明显愣了一下,又想起鹿辞说过他可以在渡梦仙宫随处走动,不由失笑:“你才刚去不久,他就已经对你这般不设防了?”   鹿辞闻言无奈,很想说“他不设防的恐怕是宋钟才对”,但最终却也没再多加解释,讪讪笑了笑后便向弥桑妖月告了辞。   随后,他攥住手中符纸轻轻一握,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四下骤起的白光之中。 第30章 隔墙有耳 把酒言欢深夜话,隔墙有耳骤……   白光散尽, 月影朦胧。   鹿辞往四下看了看,很快便发现姬无昼并不在半月堡中。   清白月光透过晶莹剔透的穹顶倾泻而下,堡外漫天飞雪伴着堡内悬浮的蓝色光点将整个冰堡渲染得清幽静谧。   贮藏着寿元的立柱正对眼前, 鹿辞静静盯着其中涌动的黑红雾气,心中疑窦丛生。   童老爷的灵门中寿元分鲜红和黑红两种,而几位天师收取“报酬”时取的都是黑红这种。   姬无昼为何会如此要求?这两种寿元究竟有何不同?它们与小阁账本里看见的“邪寿”又是什么关系?   鹿辞原地蹙眉,只觉自打重生之后时常一头雾水, 他错过的那十年像是隐藏着无数秘密的浓雾,将他包裹得晕头转向。   他不是没想过直截了当去问姬无昼,但别说他如今用的是“宋钟”这个连过往都还存疑的身份,哪怕他直接坦白自己是鹿辞,也没那么厚的脸皮觉得自己面子大到能叫姬无昼知无不言。   当然,这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毕竟以姬无昼那性格, 这世上恐怕就没谁有那么大面子。   盯着琉璃柱走神良久, 他终是收回目光打算离去, 然而一低头却被冰堡中央立着的一物晃了下眼。   那是一株通体雪白的珊瑚,约莫一人高,其上挂满了银白祈梦符。   这么一个物件若是摆在别处必是十分惹眼, 可搁在这半月堡中莫名有种浑然天成之感,仿佛与堡内场景合为一体, 使得鹿辞前两次来时都未曾将注意力放在其上。   鹿辞走上前去, 近看才发觉这珊瑚的造型很是别致,扇面似的枝丫勾勒出一个图形,不偏不倚恰是人间大陆的轮廓。   其上挂着的所有符纸上都是姬无昼的笔迹,然并未如其他符纸那般写着祈梦内容和价码,只简简单单写着一些城镇地名。   大致看了一圈后, 鹿辞忽地心下恍然。   ——这株珊瑚如同一张人间舆图,而那些符纸上的地名对应的正是人间各处。   每张符纸应该都是在当地某处焚烧后传至仙宫,挂在这里便如同一把把传送门的钥匙,可以随时将人传送至大陆各地。   鹿辞先前已是打算等独自一人时去青州查探一番,如今眼前这些符纸显然能为他提供不少便利,他不由弯腰凑近,在靠近东部的那一簇符纸中搜寻了一番,果然很快便看见了童府所在的那座城,然而在周围又找了一圈后,却并未发现青州的符纸。   没有么?还是正好被拿去用了?   鹿辞心中泛着嘀咕,又细细翻查了一遍,确定不是漏看后也只得暂时放弃,转身朝堡外行去。   冰桥小阁内依旧空无一人,案上的账册却已不知所踪。   鹿辞顿了片刻,却也没再多停留,下桥离开了镜月河。   渡梦仙宫无论何时都静谧非常,周遭唯一能听见的响动便是簌簌落雪之声和踩在雪上的脚步。   鹿辞依着半生不熟的路径缓步向前,一边走一边回忆着今日弥桑妖月所说的过往。   ——秘境“瘟疫”是因桑城蛊患而起,而桑城蛊患是以虱蛊失窃为前提,于是最终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那个神秘的窃贼。   虽然如今窃贼的身份并无线索,偷盗虱蛊的真正目的也令人琢磨不透,但无论如何,得知虱蛊失窃是发生在姬无昼尚未离洲的十四年前还是让鹿辞心中松下了几分。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会因此松一口气,硬要说的话,大抵是他内心深处从一开始就本能地不愿相信秘境覆灭乃姬无昼所为。   至于姬无昼当年究竟为何要重回秘境,又是如何找到的四方灵器,他相信自己早晚会找到答案。   走着走着,前方忽有一阵人声传来。   鹿辞脚步微顿,便见迎面行来乌泱泱的一群人,面孔大多陌生,但正中被陆雁书陪伴的两名女子却十分眼熟——那是逐赦大典上见过的两位掌事。   此时双方相距已是不远,对方一抬眼便也看见了他,陆雁书殷勤招呼道:“小师叔!”   那两名掌事大约还未听闻他们回宫后发生的事,听到这称呼诧异地盯了他半晌,直至他行至近前才不确定道:“小……师叔?”   陆雁书笑嘻嘻地将前情解释了一番,两位掌事并一众从逐赦大典回来的弟子们这才纷纷恍然,但面上笑容皆有几分尴尬,像是一时有些没缓过劲来。   鹿辞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一番,疑惑道:“江鹤呢?他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两位掌事刚要答话,陆雁书便抢着道:“嗐,他们前脚刚进前殿,后脚他就被师父叫去议事阁了,新来的嘛,师父定是要单独提点几句。”   这话听着像是姬无昼特意在前殿等着他们回来似的,鹿辞稍一琢磨便联想到他先前那句“今日宫中有事”,难不成就是这事?   想着,他道:“议事阁在哪?”   “就在前殿后头的小院里,”陆雁书答完像是想起什么,调侃道,“怎么,小师叔也想去聆听师父教诲?”   鹿辞心说当然不是,他不过是想去迎一迎江鹤,毕竟二人从悬镜台至今也算混了个半熟,往后还指不定要相处多久,自己比他早到仙宫几日,虽尽不了地主之谊,尽个引路之谊总还是可以的。   这么想着,他也没再和眼前众人多寒暄,随便寻了个托辞便告辞离去。   渡梦仙宫属实不小,从最末的冰堡到最顶头的前殿大有一段距离,其间遍布数不清的殿宇楼阁,直叫人晕头转向。   鹿辞走了许久才终于遥遥看见了前殿,随后左右一扫,东西各有一方院落,西院漆黑一片,东院的屋内却灯火通明,想来正是陆雁书口中的议事阁。   院中积雪厚实,踩踏上去便凹进小小一个陷坑,鹿辞步步接近,还没等走到阶前便听得一阵爽朗笑声。   ——那是江鹤的声音,少年嗓音极易分辨。   鹿辞脚步顿了顿,心中颇为纳闷:不是说姬无昼是叫他来单独提点几句?这是提点了什么乐事,至于笑得如此开怀?   未等他继续走,笑声结束后又是依稀话语传出:“那可不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不得给他好好鞠躬尽瘁一把?”   嘴里说着鞠躬尽瘁,可那口气听着分明是阴阳怪气的奚落嘲讽,鹿辞不知他们在议论何人,但却能感觉出江鹤此时的态度轻松自在,半点拘谨也无。   江鹤说完话后,姬无昼似是答了句什么,但他的声音比江鹤低沉些许,鹿辞听不太分明,忙往前挪几步上了台阶,然而刚至阶顶便听江鹤警惕道:“谁?!”   这话明显是冲着门外问的,鹿辞心下无奈,只得回应道:“我,宋钟。”   江鹤未再出声,也不知是何反应,只听姬无昼轻飘飘道:“进来。”   鹿辞推门而入,掸眼便被屋中场景唬得一怔。   ——姬无昼在仙宫中的闲散姿态他是见过的,却不料江鹤这个“新来的”竟也不逞多让。   屋内灯火明暖,姬无昼斜倚在主案后的软榻上单手撑头曲着一腿,江鹤歪在副案边坐没坐相地捏着只酒杯,两张小案上皆是酒菜俱全,不像是在“提点”,倒像是把酒言欢。   姬无昼见他愣怔,出声道:“有事?”   这氛围实在有些匪夷所思,惹得鹿辞直怀疑自己这个不速之客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了眼前二位的雅兴。   他瞥了江鹤一眼,道:“无事,只是听说他回来了,过来看看。”   “哟?”江鹤闻言倍感稀奇,“居然还有人惦记我呢?真感动。”   鹿辞半点没从他这嬉皮笑脸里看出感动来,敷衍倒是听出了几分,只当自己果然来得不巧,正欲识趣地先行告辞,便见姬无昼从榻上坐直了身子,肘搭膝头看向江鹤道:“该说的也都说得差不多了,你回去看看你弟,省得他以为我把你卖了。”   你弟?   鹿辞心下一动,立即想到了那酒肆小厮,猛一扭头不可思议地看向江鹤。   那小厮的哥哥该不会就是他吧?   还未等他多想,江鹤搁下酒杯摊开手掌道:“我怎么回去?我可不用符纸,我晕那玩意你又不是不知道?”   此话一出,鹿辞哪里还能听不出这二人关系匪浅,可回忆起他们在逐赦大典上表现出的陌生,只觉心中千头万绪乱成一团。   他们明明早就认识却为何装作不识?   江鹤又是怎么去的悬镜台?   姬无昼明显听出了江鹤的言外之意,却挑眉明知故问道:“那你想怎样?”   江鹤腆着脸嘿嘿一乐:“不如鹿舆借我?”   姬无昼早知他打的是这个算盘,斜他一眼却并未拒绝,放任道:“拿去。”   江鹤心满意足地撑地起身,见鹿辞蹙眉盯着他,打趣道:“干什么?羡慕我出去玩?要不我带你一起?”   鹿辞还未答话,姬无昼却像是被提醒了一般,问鹿辞道:“你想去么?”   鹿辞现在对江鹤可是满肚子疑问,若不能好好问个明白怕是要憋死,断不会放过这机会,不假思索道:“想。”   江鹤没料随意一句调侃竟还成了真,但却也没表示异议,行至门前手肘一戳鹿辞道:“那就走呗。”   出了东院,江鹤轻车熟路地穿梭于楼宇间,仿佛对仙宫地形烂熟于心,而鹿辞此刻没空顾及这些,心中忙着将那千头万绪的疑问理清,好决定究竟从何问起。   不料还没等他开口,原本闲庭信步的江鹤冷不丁停住了脚步,转头突兀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31章 针锋相对   鹿辞被这劈头盖脸的一问砸得一懵, 当真没想到这竟还有个先发制人等着他,不确定道:“你什么意思?”   江鹤一改昔日狡黠,鹰隼般紧盯着他的双眼, 道:“天师说过万事不必对你遮掩,那我也就直说了——从小到大天师都没让我帮过什么忙,这次却费心费力送我去悬镜台带你出来,按理说天师于我有再造之恩, 他要我做的事我照做即可,不该多问,但我还是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他凭什么要救你。”   这短短几句话透露出的讯息实在惊人,鹿辞几乎都没法当即消化。   虽然方才在议事阁就已经听出他二人早有渊源,却万万没想到江鹤出现在悬镜台是出自姬无昼的安排, 且目的还是为了……   这么一想, 当初江鹤在牢中主动与他搭讪, 介绍悬镜台, 提及逐赦大典劝他招供,还在镜池说出将卷轴一分为二的打算,桩桩件件都有了解释。   鹿辞心中震荡不已, 先前他只是凭借蛛丝马迹猜测姬无昼与宋钟可能相识,可如今看来绝不止“相识”这么简单——费尽心机遣人去救, 将人带回仙宫, 对南桥说“他哪里都可以去”,还告诉江鹤“万事不必对他遮掩”,这份信任回护简直就是至交才该有的待遇。   可是,若他们当真已经相熟到了这个份上,姬无昼对宋钟的行事和性格必不会陌生, 那这些日子时常相处,他难道就没察觉出异样?   鹿辞心中困惑万千,然此刻江鹤仍目不转睛等他回答,他只得强定心神反问道:“你这么问是不放心我?”   江鹤眸中审视意味十足,直言不讳道:“当然。你毫发无损从三审回来,告诉我新衣是认罪所得,可逐赦大典那天钟离不复的说辞根本与你对不上。还有,洛寒心宣布大典规则时眉来眼去给你暗示我可都看见了。我也不是傻的,若非你与他们暗通款曲,他们为何要帮你?”   鹿辞哑然,他早知江鹤心细,却不知竟是心细到了这个份上,原来一切他都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只是一直隐忍不发罢了。   江鹤见他不语,只当他已然默认,继续道:“这些话我不是没有告诉天师,可他却说不必在意。我不知你何德何能值得天师信任,但既然他不计较,我自然也不会追究。只不过我想提醒你一句——无论悬镜台那位许了你什么,他都不止许了你一个人,你别太天真。”   这话明显意有所指,鹿辞忍不住蹙眉疑惑,而江鹤也早料到他根本不知情,讥笑道:“我也不妨告诉你,我认罪的第一日钟离不复便与我达成交易——助我在逐赦大典胜出,换我潜入渡梦仙宫做他眼线。我虽不知他许了你什么,但想来也不会相差太多。他明知大典向来只有一人胜出却还做了两手准备,打得就是有备无患的算盘。由此可见你我都不过只是他的棋子,谁生谁死他根本不在乎。你若因为他给了你什么小恩小惠就死心塌地,那可就太可笑了。”   江鹤不知鹿辞身份,自然也不知他并非为了所谓的“恩惠”才来渡梦仙宫,然而虽有误解,所言却又切中要害——鹿辞全然不知钟离不复还与江鹤私下有过这般交易,而钟离不复也的确从始至终对此只字未提。   得知此节,鹿辞心下不免稍有黯然,但他到底不是那多愁善感之人,况且也明白自己与钟离不复算不得情分深厚,仅凭一份多年前的“同门情谊”本就不该期许太多。   事情既然已经过去,再纠结于此不是他的性格,他索性不再多想,回归眼下。   原本他对江鹤有诸多疑问,可经过江鹤这一番单刀直入的“策反”,大多问题反倒已是迎刃而解。   江鹤与姬无昼相识已久,前往悬镜台是出于姬无昼的安排,但他却并不了解姬无昼与宋钟的渊源,甚至不知姬无昼要救宋钟的原因,那便更不可能知道宋钟被借尸还魂一事,自己关于宋钟的疑问问他也是白问。   思及此处,鹿辞索性话锋一转,道:“你和你弟可是被姬无昼收留的孤儿?”   江鹤还当他长久沉默是在斟酌自己方才所言,却不料他竟是岔开了十万八千里,又是错愕又是疑惑:“你怎么知道?”   这便是确认了。   既然坐实了他的身份,鹿辞不欲再让他继续误解,但自己的目的到底不好和盘托出,只得挑着重点道:“我来仙宫并非受人指使,也未与任何人达成交易,更没打算做谁的眼线为谁效命,信不信由你。”   江鹤自然不会尽信,但却也没再咄咄逼人,只撂下一句道:“你有什么别的心思我懒得管,但若你敢对天师不利,我必不会善罢甘休。”   鹿辞未表异议,点头算是认下了这么个警告,江鹤便也不再多说,转身继续往灵鹿所在之处行去。   仙宫中的灵鹿养在一处名为“藏鹿园”的露天园囿中,奇的是明明整个仙宫都被大雪覆盖,这一处园子却温暖如春遍地芳萋。   灵鹿只有三只,此时未套缰辔,悠闲自在地在月光中漫步,见有人来便蹬蹬上前,却都不理会江鹤,只一个劲凑到鹿辞身边亲昵拱嗅。   江鹤从园子东南角的厩中将玉舆拉出,二人合力给灵鹿套上缰辔,而后没再如上回一般坐在前板,直接掀帘进了舆中。   灵鹿奔跑升空,将仙宫踏于足下。   在越升越高的鹿舆之中,鹿辞无意间低头一瞥,恰见姬无昼自东院议事阁走出仰头望向高空。   二人目光于空中短暂相会,又在鹿舆转向时被飘起的轻纱隔绝。   不过短短刹那相视,鹿辞的心却陡然空了一瞬,猝不及防,毫无来由。   极夜雪域飞雪漫天银装素裹,离了仙宫范围后,凛冽寒风像是失了屏障,呼啸肆虐在天地间。   寒冷叫人忍不住瑟缩,却也令人思绪清明。   经历过先前那一番唇舌,鹿辞与江鹤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但对鹿辞而言,江鹤身上的谜题已经解开了大半,如今与他相处反而自在了不少。   鹿舆的前行趋于平稳后,鹿辞率先打破了沉默:“你今年多大?”   这个问题其实是明知故问,先前在酒肆时那小厮就已经说过,他们被姬无昼收留是在十二年前,那时他们兄弟俩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如今江鹤该是年方十七。   果然,江鹤道:“十七,怎么了?”   鹿辞顺势道:“那十年前就是七岁了?”   江鹤没答,满脸写着“这不废话么”。   鹿辞不以为意,继续推进道:“七岁也该记事了吧?”   江鹤没了耐性,蹙眉狐疑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鹿辞铺垫已毕,这才终于进入正题:“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姬无昼为何要去秘境?”   如鹿辞所料,江鹤听闻此话的反应与他那弟弟如出一辙,射来的目光警惕中带着防备,仿佛当即就要为恩人辩驳。   “你先别激动,”鹿辞还没等他开口就堵了他的话头,“我若是与旁人一样笃定秘境是他所灭,就根本用不着多此一举来问你,之所以问你就是因为觉得事有蹊跷,所以才想听听你这知情者的说法。”   江鹤刚窜上来的火气被这一席平静如水的话浇熄,到了嘴边的驳斥之言也咽了回去。他抿了抿唇,忽而显得有些泄气,蹙眉道:“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   鹿辞道:“无妨,知道多少说多少便是,最好从头说起。”   江鹤思索片刻,回忆着道:“十二年前的冬天,我和我弟没了爹娘,四处乞讨为生,也没个确定的方向,不知怎的就到了东海岸。”   东海岸人烟稀少,兄弟俩连行乞都没了对象,饥肠辘辘晕头转向,直至初雪之夜才终于看到了一处灯光,那便是山腰酒肆。   他们原只想讨口饭吃,连借住一宿都未敢奢望,可姬无昼听他们说完身世后却说他们可以留下,往后稍大些帮酒肆打杂。   两小儿喜出望外,就这么得了个安身之所,可住下一段时间才发现,这酒肆一年到头也没几个生意,根本用不上什么打杂,他们留下完全是白吃白住。   酒肆所在的海岸是藏灵秘境前往人间大陆的必经之地,每年寥寥无几的离洲弟子便成了酒肆唯一的客源。然而每逢有秘境弟子登陆,姬无昼却总是上楼避而不见,只叫俩孩子随便瞎招呼。   姬无昼很少离开海岸,他们的吃食都是自己耕种,再养些鸡鸭网些鱼,大有避世隐居自给自足之感。   大约是为了应“酒肆”之名,姬无昼时不时便会酿几坛酒,然而酒酿了一坛又一坛却也没个买主,堆在酒窖里全像是摆设。   除此之外,他最大的乐趣便是看海,有时在酒肆前的石桌边喝着茶看,有时在二楼的窗前倚着框看,也有时在海滩上盘着腿看,总也看不腻似的。   偶尔来了兴致,姬无昼也会教他们些东西,识字念书,刀剑射术,泥瓦木工,烧陶雕刻,对这两个孩子来说,他仿佛无所不能。   眨眼两年过去,他们的生活平静无波,唯一的变化便是姬无昼离开海岸的次数从“很少”变成了“从不”。   以往每隔一段时间他还会去附近城镇添补些东西,那一年却像是犯了懒,从年初开始便整日守着海岸酒肆寸步不离,仿佛在海岸生出了根系。   时至年中,他总算是勤快了一次,领着俩孩子将酒肆修整了一番,换上新打制的桌椅,清扫得一尘不染,又从酒窖里挑出几坛酿得最好的酒来摆上前堂酒柜,惹得两小儿直以为他们这自暴自弃的小店终于要开始奋发图强喜迎宾客。   然而,宾客没迎来,倒是迎来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六月飞雪。   鹅毛大雪飘落的那个清晨,正在酒肆门前重竖篱笆的一大两小都呆了一呆,举头望天半晌,皆是被这盛夏降雪的奇景打了个措手不及。   兄弟俩还当是自己年幼没有见识,可一问姬无昼才知他也从未见过这般怪异天气,无法为他们答疑解惑。   好在六月降雪虽是古怪,对生活的影响却还不及大雨,三人没太在意,顶着雪花将新修的竹篱笆固定好后便回了酒肆。   降雪天阴,外头天幕暗沉,酒肆里早早点了灯,又烹上了热茶。   姬无昼在二楼靠窗的桌边捧茶望海,两小儿便在一旁软榻上嬉闹玩耍。   那时的他们都还不知这场雪竟会持续一月之久,更不知它会成为天下大势变更的起源。   那日余下的时间里,姬无昼没有离开窗边半步,从清晨到午后,从黄昏到深夜,手中的茶凉了又热,热了又凉,他却是半滴未进。   夜半江鹤醒来发现他还坐在那里时着实吃了一惊,可姬无昼却说无事,而后就那么不眠不休地坐了整宿。   第二日,第三日,他就像是与这场大雪杠上了一般,熬鹰似的与风雪中的沧海对峙了三天三夜。   第四日,他终于不再继续静坐,披上蓑衣戴上斗笠,乘着昔日捕鱼所用的渔船离岸出海。   三天后,姬无昼自海上归来,信邀几位师兄师姐前来海岸,并将从秘境带出的灵器中的两件分别交给了弥桑妖月与纪失言。   再往后便如先前钟离不复所言,大雪结束后人间祸乱频发,三大仙宫建起,四位天师扬名,天下大势就此初定。   ……   听完这段过往,鹿辞沉默良久。   当年在秘境时,大多师兄师姐离洲后都会有书信传回,说一说人间见闻,也提一提自己的近况,这使得仍在秘境的弟子不至于对他们离洲后的下落一无所知。   但姬无昼从未传回过只言片语。   自打十三年前离洲后,他便就此杳无音讯。   鹿辞在秘境偶尔想起他时,会猜想他如今在人间大陆会过着怎样的生活,没有了那些流言蜚语和排挤,他是不是轻松自在了许多,有没有结交朋友,会不会变得比从前开朗。   然而,没有书信印证,猜想终归只能停留在猜想,直至此刻听完江鹤所述,鹿辞才得以真正窥见他离洲后的三年时光。   他知道姬无昼在秘境时早已习惯了独处,却没想到他在抵达熙来攘往的人间大陆后依然选择了避世隐居。   如果当初没有江鹤两兄弟的出现,他是不是就打算一直独居酒肆,终其一生独自一人喝茶看海,耕种酿酒?   那样倒也说不上有什么不好。   只是,未免太寂寞了些。   思及此处,鹿辞忍不住转头看向江鹤,突然觉得这世上的缘分十分玄妙。   对于他们兄弟而言,姬无昼是给了他们容身之所的恩人,而对于姬无昼而言,他们又何尝不像是上天派来的陪伴之人?   江鹤被他探寻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瞪眼道:“你盯着我干什么?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都已经说完了。”   鹿辞并没有忘记自己询问江鹤的初衷,只是方才一时间感慨良多有些走神,且这走神也并非没心没肺,而是因为江鹤所述的那段过往中有一点至关重要,重要到令鹿辞听到那里时便已顾虑全无,而后放心大胆地走起了神。   ——当年大雪之前的整整半年里,姬无昼自始至终不曾离开过海岸。   这几乎已经将他与那具婴尸的所有可能的关联彻底斩断——如果说虱蛊被盗是在十四年前只能证明姬无昼非是偷盗之人,那么他在桑城蛊患发生前后一直待在海岸未曾离开便足以证明他也绝不是施蛊之人。   因为他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   只不过,他当年回到秘境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如何得到的灵器仍然是未解之谜,如今还又多了个疑问。   鹿辞朝江鹤确认道:“你说他当年是在降雪三日后才去的秘境?”   江鹤点头道:“对啊,他那时在窗边坐了整整三天三夜,饭也不吃觉也不睡,第四天才动身出了海,我记得很清楚。”   鹿辞疑惑地皱了皱眉。   据先前钟离不复所言,那场大雪是因灵器离洲导致秘境灵气崩散所致,可按江鹤如今所述,分明是大雪在前,姬无昼取得灵器在后。   这岂非因果倒置? 第32章 青州药铺   鹿辞兀自琢磨许久也无甚头绪, 忽地想起另一事,道:“你可知第四件灵器是什么?”   江鹤摇了摇头:“不知,那会我也才七岁, 根本不懂什么灵器不灵器,后来懂了也没多问过,既然天师隐瞒了它的下落,那便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我不会打听,也不想打听。”   鹿辞先前只觉江鹤心细,而如今看来心细之余更多的是知恩图报和懂得分寸。   他对姬无昼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这种信任也不难理解,一是出于收留之恩,二是出于常伴之情, 于他而言, 恐怕说姬无昼如兄如父也不为过。   鹿舆外飞雪渐稀, 行出雪域后, 天幕一点点明亮了起来。   此时人间大陆刚至傍晚,全不似极夜雪域那般漆黑,风也逐渐变得温暖, 没了雪域中的严寒刺骨。   鹿辞未再多加追问,待鹿舆彻底出了雪域后才道:“你打算回去几日?”   江鹤想了想, 道:“三五日吧, 怎么了?”   鹿辞道:“那就五日吧,一会路过青州城外把我搁下,五日后再跟你一起回去。”   江鹤奇怪道:“你去青州作甚?”   鹿辞道:“你能回去探亲,我就不能?”   江鹤道:“你家在青州?”   鹿辞含糊应了一声,心想反正江鹤也不知宋钟底细, 家在何处他又怎会知晓?   江鹤果然没再多问,待到路过青州城外时寻了处无人的山脚令鹿舆降落,并约好五日后的晌午还在此处碰头。   这处山脚从上空俯瞰好似离城不远,但所谓看山跑死马,脚踏实地开始走时才发觉并没想象的那么轻松。   宋钟这身子到底不如他自己原先的身子矫健,再加上不久前还屡屡遭秧,没走多远就已是胸闷气短。   好容易顶着一张红脸捱到城门前,他抬袖擦了擦额上细密的汗珠,深吸几口气喘匀后才入了城去。   这青州城他好歹之前来过一次,虽说当日只逛了半条街,但那街上的招牌却大多还有印象,稍一打听便寻至了那处熟悉街头。   夕阳下的街市热闹非凡,入街不久便路过了当晚吃饭的酒楼,再行几步则与那“眼观六路”的摊主打了照面。   鹿辞这回是奔着令姬无昼发怔的那间药铺而来,故也没多耽搁,冲摊主点头一笑便继续前行。   不久之后,上回那祈梦之人所住的小巷已出现在了视野之中,鹿辞顺着巷口往对面看去,准确地盯上了那名为“木生堂”的店面。   朝着铺子行出几步后,鹿辞眼见一人迈过门槛出了铺门,脚下蓦地就是一滞。   南桥?   他下意识往旁边一闪,用路边的摊车遮住了身形,而后借着缝隙偷瞄两眼,发现南桥出门后便目不斜视地朝对面巷中走去。   待他进入小巷,鹿辞从摊车后挪出跟了上去,可到巷口往里一看却早已没了人影,不知是拐了弯还是用了传送符离开。   鹿辞站在巷口皱了皱眉——难怪今日南桥不在小阁,且冰堡中也没能找到青州的符纸,原是他拿来用了么?   可他来青州作甚?为何还偏偏来的是这间药铺?   鹿辞转身望向那“木生堂”的牌匾,越发觉得这间铺子大有门道,再没半分犹豫,大步走向了店门。   药铺中的生意算不上红火,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买药或是问诊之人,鹿辞进门后掸眼扫了一圈,便见一伙计在柜台中给人拿药,药柜对面的诊台后坐着位正在给病人把脉的长者。   二人都在忙,鹿辞便想着先静候片刻,不料那伙计很是热情,一边给人抓药一边朝他招呼道:“这位公子,买药还是问诊?”   鹿辞尚未答话,那诊台后的长者却是闻声转头看了过来,结果一看之下大惊失色,慌慌忙站起身带倒了凳子:“钟、钟儿?!”   不等鹿辞反应,他立马对着那求诊之人道:“抱歉,我这有急事,劳你稍待。”   说完,他像是怕谁看见似的绕过诊台一把拉住鹿辞就往后院拽,一边走一边朝柜台里的伙计火急火燎道:“去喊春阳回来坐诊,我有事!”   鹿辞被拉扯得一路踉跄,但心中却是雪亮:自己没来错地方,这长者认得宋钟,很可能就是卷宗里那位将宋钟收作儿子书童的店主!   长者拉着鹿辞径直穿过后院入了一处空屋,回身哐哐将门拴上,又警惕地合上了窗,这才着急忙慌道:“你逃回来的?!”   鹿辞被问得一懵,随即反应过来他这是以为自己是从悬镜台逃回,忙解释道:“不,是逐赦大典。”   鹿辞还担心他是否知道大典,若不知还需费一番口舌解释,却见他恍然般长舒了口气,而后才终于露出了几分欣喜之色:“原来如此,他们都说入了悬镜台便是九死一生,逐赦大典也不过是百里活一,我还以为……”   话止于此没了下文,鹿辞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   鹿辞心中默叹:你没以为错,宋钟是真的回不来了,如今站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个借尸还魂的陌生人。   思及自己今日前来本就是为了求证对宋钟的猜测,一旦谈及往事必然瞒不住自己一无所知的事实,他索性再次用上了那万能的借口,道:“其实我在悬镜台受刑时伤了头,什么都不记得了。”   鹿辞料想长者听到这话必然惊讶,却不料他眼中除惊讶外还多出了某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像是困惑又像是迷茫,愣愣盯了鹿辞半晌才不可思议道:“你也失忆了?”   “也?”鹿辞极快地捕捉到了个中关键。   长者眨着眼往后挪了两步,若有所思地跌坐在了桌边凳上,喃喃道:“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都……怎么会这么巧呢?”   这话虽是疑问却更像是感慨,他仿佛遇到了什么难解之谜,皱眉冥思不得其解。   鹿辞跟到桌边坐在一旁,给他倒了杯茶递上,这才开口道:“还有谁失忆了?”   长者又盯着鹿辞看了片刻,道:“慎儿。”   说完后,他见鹿辞面露茫然,问道:“你不记得他了是么?”   鹿辞点了点头,长者又道:“那我呢?你可还记得我是谁?”   见鹿辞摇头,长者不由轻叹了一声。   鹿辞顺势追问道:“您能和我说说以前的事么?我们……还有你说的慎儿,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他又是怎么失忆的?”   长者捏着杯沿转了转杯子,将杯底与桌面磨得磕磕作响,好似不知该从何说起,过了许久才终于起了个话头。   这长者名为穆延年,祖籍燕州,他口中的“慎儿”名为穆慎之,乃是他与亡妻的独子。   穆家家传之业便是行医施药,祖传的招牌“木生堂”已在燕州绵延数百年。   穆慎之的母亲身子孱弱,生下孩子后不久便撒手人寰,而穆慎之似乎也遗传了母亲的体质,再加上他乃是早产,自小便体虚多病弱不禁风。   六岁时,穆慎之见别的孩子都入了学堂便也想效仿,穆延年忧心他的身子骨怕他经不起疲累,屡屡拖延不让他去。奈何穆慎之软磨硬泡很是执着,穆延年终是拗不过他的性子,在他七岁时如他所愿将他送进了学堂。   那所学堂在燕州颇有名气,背倚山麓,旁有荷塘,而那处荷塘便是宋钟幼年时为人看塘采莲的地方。   看塘并不算什么劳神费力之事,自打摸清了周边环境,宋钟就显得十分游刃有余。得知岸边那座大院竟是学堂后,他便时常划着小木船靠岸上树偷师,耳里听着夫子讲之乎者也,眼睛盯着荷塘周围的动静。   那日傍晚,正值散学,宋钟同以往一样从树上灵巧滑下猫上船去,打算趁着人还没出来早早避开,省得偷听被人发觉。   刚将小木船撑进莲花丛掩了身形,忽听得岸上传来几句低声笑骂。   宋钟好奇心起,止了竹篙回身拨开莲荷,透过缝隙往岸边眺望,只见几个七八岁的孩童推搡着一个瘦弱身影到了围墙拐角,脸上嘻笑,嘴里却是浑言轻语不甚干净。   彼时的穆慎之刚入学不久,学堂里的孩子大多欺生,本就对他不算友好,再加上他安分沉静聪敏好学,夫子屡次以他为例教训旁人,更是使得那些顽童将他视为了眼中钉肉中刺。   孩童们的笑骂推搡本是胡闹的成分居多,然而人多起哄闹着闹着就失了分寸,领头的孩子扯了穆慎之手中的布囊抖落出一地书本,其他孩子便争着抢着将那书本丢来飞去。   穆慎之又急又气,一面拦阻一面追着四下乱飞的书卷,奈何他本就体弱,而那帮孩子却精力旺盛人多势众,他根本应对不暇。   眼看一本书坠往荷塘,他没顾得上多想便跟了上去,谁知刚伸手要抓忽被某只手肘在身后一撞,霎时一个趔趄跌向水面。   “噗通”一声水响吓懵了撞他的孩子,同时也吓愣了在场的其他人——胡闹归胡闹,他们可万没想过要推人下水。   众人不知所措地盯着水中胡乱扑腾的穆慎之,片刻后不知谁喊了声“快跑!”,所有人立马醒神般慌不择路四散而逃。   宋钟万万没想到这帮人会直接将落水者丢下不管,更没想到他们竟连一声呼救也无。   见水中之人似已力竭不支,他赶紧手忙脚乱地撑篙出了莲丛,而后纵身一跃入水朝他游去。   宋钟水性不差,但论起救人却是毫无经验可言。笨手笨脚地将人拉住,连拖带拽地弄上岸去,又是压腹又是渡气又是掐人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将穆慎之弄醒。   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后,两小儿相顾无言,那是二人初次相见,亦因此结下了不解之缘。   宋钟将穆慎之送回家中,穆延年听闻事情经过后心有余悸之余更是对宋钟千恩万谢,在询问过对方家世并得知他平日看塘时还总爱去学堂偷听后,穆延年心思一动,问宋钟可愿留下给儿子伴读。   宋钟谢绝酬金时毫不犹豫,却没能抵住这伴读的诱惑,小小年纪的他犹豫再三,而后在穆慎之充满期待的目光里轻轻点了点头。   就这样,宋钟成了穆慎之的书童。   说是说书童,可吃穿用度样样与穆慎之不相上下,且穆慎之从不让他唤自己“公子”,他说:“我比你大,你可以叫我哥哥。”   从那以后,二人共赴学堂同吃同住,十余年中一起学琴时常对弈,无话不谈情同手足。   若故事到这里就结束,那大抵也算得一桩美事,然而苍天似是看不得人间美满,由来不遂人愿。 第33章 天违人愿 风中残烛飘摇险,夜半乍起愈……   穆慎之的体弱多病并未随着年岁渐长而好转, 反而与日俱增愈演愈烈。   穆家数代行医施药,却是对自家孩子的病症束手无策。汤药不知灌了多少,补品也不知喂了几车, 却好似全然是在白费力气。   宋钟的母亲出事时,正是穆慎之病重之际,他顶着巨大的悲痛却不敢向穆慎之透露分毫,又怕面对他时叫他看出自己情绪有异, 只得将事情告诉了穆延年,并请穆延年对穆慎之谎称自己去外地进药,暗地里操办了母亲的丧事,并消失了数月之久。   那几个月里,穆慎之缠绵病榻时昏时醒,而每每醒来总是要问及宋钟, 问他现已到了何处, 何时才能归来。   穆延年根本不知宋钟下落, 只得安抚他说快了快了, 再过几日就能回来。   再往后,穆慎之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醒来的次数也变得屈指可数。穆延年于行医之道也算行家, 已然发觉儿子的脉象一日糟过一日,分明已如风中残烛病入膏肓。   穆延年怨命数不公, 恨自己无能, 更悲将离之痛,然无论是怨是恨是悲是痛,却都那样的无用且无力。   那日深夜,睡得并不安稳的穆延年被拍门声惊醒,还当是穆慎之有异, 连鞋也顾不得穿便慌忙下床开了房门,谁知门前小厮却告诉他穆慎之醒了,不仅醒了还下床出屋到了东厨,说自己饿了想寻些吃食。   赶去东厨的短短几十步漫长如千里,穆延年心中又喜又怕,喜的是儿子竟有精力出屋寻食,怕的是这反常之态会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彼时穆慎之正在灶前烧水煮面,一见穆延年先是展颜一笑,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又看见了他裤管下赤着的双足,微微一怔。   穆延年二话没说上前扯了他的腕子便给他搭脉,一搭之下大喜过望,这脉象何止不似病重,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平稳!   穆慎之不明就里,刚要发问却被门外跑来的小厮打断,那小厮慌慌张张一脑门汗,进门看见穆慎之却又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话来。   穆延年一看他那神态便知定是出了什么大事,而这事很可能还不便当着儿子的面说。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让穆慎之继续煮面,而后领着小厮到了院中,这才惊闻城东青楼出了命案,而行凶者正是消失已经的宋钟!   先前宋钟离去时穆延年就吩咐过众人帮着隐瞒,故方才小厮才会那般吞吞吐吐,碍于穆慎之在场不敢明言。   儿子大病初愈,穆延年实在不敢拿这事去赌他的承受力,只得吩咐几个小厮都先莫要声张,而后自己连夜去了青楼打探。   那时宋钟已被抓捕带走,被害者的尸体也已一并被挪去待查,但命案的经过其实并不复杂,将青楼中随便几个知情人所言略一拼凑便已出来了大概——宋钟不久前入青楼为倌,短短几日便因容貌惊艳引起了众多熟客的注意,谁料今夜才初次接客,他就以残忍手段杀害了房中富商。   听到那富商名姓,穆延年霎时恍然——宋钟此举绝非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的复仇!   只是,宋母自尽虽因霍老爷而起,却到底不是霍老爷亲手所杀,且因人证物证极难寻找,哪怕当初闹到官府也几乎无法定罪,然而如今宋钟却以酷刑将霍老爷残杀,还被当场捉拿,这杀人之罪恐怕是在劫难逃!   穆延年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中,一边着人继续打听官府那边的动静一边考虑该如何向穆慎之开口。   穆慎之原本就连宋钟丧母之事都不知情,如今若是和盘托出必是不小的刺激,但此事终究不是儿戏,过不了几天定会闹得满城风雨,根本瞒不了多久。   能拖一日是一日吧……   穆延年实在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这拖延之策还未使上半日就已土崩瓦解——   翌日一早,穆延年在堂中坐诊,就诊之人偏巧就在穆慎之从后院掀帘入堂时提起了青楼命案。   “宋钟”二字一出,穆延年和堂中小厮都倒吸口气僵住了身形,结果却见穆慎之泰然自若地走上前来,说自己卧床太久想出去走走,而后便面色平静地出了门去。   穆延年还当他是没听清那人所言,又怕他出去之后听到传言受刺激,赶忙给小厮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上看顾。   穆延年整个上午坐立不安,好容易熬到晌午才盼得穆慎之归来。   见他神色不似有恙,穆延年这才放心了些许,招呼他一起回后院吃饭,谁知吃着吃着穆慎之竟忽地提起了方才在街上听的传闻,还若有所思地说:“宋钟这名字好生熟悉,我总觉得在哪听过。”   那一瞬间,穆延年甚至都不知该如何反应,他错愕地盯了穆慎之许久,直至将穆慎之盯得茫然眨眼才生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失忆了?   穆延年不敢妄断,却又不能直言相问,只得旁敲侧击地试探了几句,结果越试越是讶异——穆慎之不仅不记得这个人名,还对自己有书童之事毫无印象,甚至连幼年落水的记忆都出现了偏差。   他说:“我记得,当初是恰好路过的荷塘主救了我,您还请他吃了顿饭。”   穆延年哑口无言,他行医多年不是未曾诊过失忆之人,却从没见过穆慎之这般症状。   旁的事桩桩件件他都记得,偏就独独忘了一人,单是忘了也就罢了,关于那一人的记忆还全像是被涂改过一般,时间地点都无变动,单就景中之人或被抹去了痕迹,或被替换成了旁人。   听到此处,鹿辞不由得张大了双眼。   记忆偏差,时间地点不变,景中之人却被抹去痕迹……这不就是造梦改忆的效果?   原来穆慎之失忆并非偶然,而是被改动了关于宋钟的记忆?   此节一明,鹿辞心中零散的珠子霎时被一颗颗串连了起来。   ——穆慎之失忆前一直卧病昏迷,想要祈梦改忆的话,祈梦之人必然不会是他本人。   而若是由旁人祈梦为其改忆,则祈梦之人必须与所改之忆有关,既然所改之忆关于宋钟,那么祈梦之人便只可能是宋钟。   如此一来,宋钟当日在青楼房中焚烧祈梦符的举动便有了解释。   一条条线索首尾相连,连着连着便又指向了那位在街市偶遇的青年。   鹿辞此时已经差不多能够确定那青年便是穆慎之,可却还是打算将他容貌形容一番,好让穆延年亲自确认,谁知他刚要开口,门外忽地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脚步在门前停下,而后话语声伴着叩门轻响传入房中:“爹,你在吗?吃饭了。”   鹿辞准备好的话已不消再问,这音色极有特点,俨然正是当时偶遇的青年。   姬无昼曾说过,被忘记的人只要不再出现便不会被想起,而若是出现则可能会使忆主觉得面善,也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生。   显然穆慎之便是前者,当时他那一句“我们可曾在哪见过”并非随口搭讪,而是因改忆后见到了忘却之人觉得眼熟。   穆延年转头望向鹿辞,似是在以眼神询问他可愿与穆慎之相见,鹿辞心中极快地斟酌了一番,而后坚决地摇了摇头。   ——他本就不是宋钟,此时与穆慎之见面对他和穆慎之而言都毫无意义,且既然宋钟祈梦让穆慎之忘记他,那必然有他自己的理由,鹿辞不想违背他的意愿,也不想多生枝节。   穆延年见他摇头,并未表示异议,扬声对门外道:“你先去,我还有些事,随后就来。”   门外的穆慎之似是犹豫了一下,但却也没再多说,应了声“好”后便先行离去。   此时屋外已经黑透,听着脚步声渐远后,鹿辞摸过一旁的火折子点上了灯。   穆延年端起茶盏润了润喉,而后喟叹着搁下杯子道:“说出来不怕你怨怼,那时我派去打探的人回来告诉我你被押去了悬镜台,我听了竟然觉得很庆幸——庆幸慎儿忘了你。都说悬镜台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但凡进去了就少有人还能活着出来,而你若是回不来了,那慎儿忘了你便等于是免受了别离之苦。”   鹿辞很能理解这份庆幸,且他相信纵使今日坐在这里的是宋钟本人,他也绝不会因此心生怨怼。   想着,他替宋钟道:“我也很庆幸。”   穆延年稍稍一怔,随即倏地红了眼眶。   他心中是有愧的,一愧宋母出事之时他一心记挂着儿子的病症未能多帮顾,二愧宋钟被押往悬镜台即将九死一生时他竟还心生庆幸。   人非草木,宋钟是他亲眼看着长大,十多年的相处怎会没有感情,只不过这份感情纵使真挚,也终究无法抵过他对亲子的偏爱。   鹿辞不欲让他继续伤怀,岔开话题道:“后来呢?你们为何从燕州搬到了这里?”   穆延年抬手揩了揩眼角,这才略带哽咽地继续说了下去。   穆慎之失忆后,穆延年得知宋钟被押往了悬镜台,知道他活着回来的机会已是渺茫,便祈祷穆慎之从此之后都不要再将他想起。   光是祈祷自然无用,他思及燕州熟人众多,而那些知道内情的小厮伙计也未必全都靠得住,怕他们一不小心说漏嘴,也怕太过熟悉的环境迟早有天会令穆慎之触景生情。   于是,穆延年干脆狠了狠心重金将家中旧仆和铺中伙计尽数遣散,在远隔千里的青州买下了这间铺面,将扎根于燕州数百年的木生堂搬到了这里。   说到此处,穆延年忽像是想起了什么,道:“说起来,当日搬家时还有件事颇为蹊跷。”   鹿辞道:“何事?”   穆延年似乎也很是疑惑,蹙眉道:“按理说你与他共处十多年,他屋里多多少少会有些你的东西,当时我还特意留心过,怕有什么特殊的物件惹他睹物思人,但直到把他屋子搬空我才发现,那屋里竟是一样你的东西都没有。”   鹿辞不由沉默,心中却想:这恐怕也是宋钟所为,他既然已经为穆慎之祈梦改忆,便索性将穆慎之身边所有与自己有关的东西都清理得不留痕迹。   穆延年见他若有所思,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再一想如今他也是记忆全失,心中一时五味杂陈,问道:“通过了逐赦大典,罪名是不是就既往不咎了?”   鹿辞不知他问这话有何用意,遂只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穆延年犹豫片刻,有些欲言又止地试探道:“那……你可还愿留下?” 第34章 河灯初上 祈愿河畔灯千盏,骤雨初来歉……   迎着那小心翼翼的眼神, 鹿辞总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然而自己本非宋钟,此次前来也只是为了求证心中猜测,当然不会长留。   拒绝是要拒绝的, 但鹿辞不想让穆延年误以为这拒绝是因“宋钟”心中对他有怨,毕竟眼前的老人其实从来也未有过错,不过是因私心而对亲子更为偏袒,那又何尝不是人之常情。   为人父, 他这些年已是为儿子殚精竭虑,鹿辞不忍叫他再为一个已故之人担一份歉疚。   斟酌了片刻措辞,鹿辞这才开口道:“逐赦大典上我入了渡梦仙宫,如今是天师属下,吃住都在北域。往后虽非戴罪之身,却也须得为天师效命, 此次来青州就是替他办事, 很快就要回去。”   这么说一来是为了让穆延年安心, 让他知道“宋钟”如今并非漂泊无依居无定所, 二来也算是个不能久待的借口,让他知道“宋钟”不是不愿留,而是不能留。   穆延年闻言静了片刻, 随即理解地点了点头,又担忧道:“那天师待你如何?仙宫里的其他人可好相处?”   鹿辞浅笑道:“天师对我很器重, 否则也不会让我出来替他办事, 仙宫里的人也都随和得很,您放心。”   穆延年这才像是终于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鹿辞站起身道:“天色也不早了,您快去吃饭吧,我也早些回去复命。”   穆延年点了点头跟着站起, 领着鹿辞出屋后绕过用膳的偏厅到了前堂,直至将他送到铺门外才又踌躇着道:“往后若是遇上什么难处……”   “我明白,”鹿辞还未等他说完就已先应下,“若是有了难处,我定会来找您帮忙。”   他知道穆延年还是在对当初未能为宋母之事出力而耿耿于怀,想向宋钟弥补,却又怕自己如今的承诺已经没了分量。   听了鹿辞的话,穆延年欣慰地笑着点了点头,这才摆摆手道:“去吧,路上小心。”   鹿辞挥了挥手,转身融入了夜市人群之中。   上回来青州时姬无昼在巷口让他挑是往左还是往右,那时他随手挑了右侧,而今晚则步入了左边那半条街。   穿行于人流间,时而侧身避让车马,周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鹿辞却全不同于前次的兴致勃勃,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半条街不算长,没走多久就已是到了尽头,街口外是一条横向的城中河,对岸沿河开着不少店铺,其后则是幽深小巷和大片民宅。   河道两岸都有向下的石阶延伸至水畔,阶顶立柱上挂着随风轻摇的八角灯笼。   不少人蹲在近水处将从夜市买来的河灯点燃放进水中,有少男少女,也有带着总角孩童的年轻夫妇。   嬉声笑语萦绕河畔,不算宽阔的河面上漂满五颜六色的河灯,配着远空时而升起的祈愿符,仿佛上下两片星空。   鹿辞步下两节台阶席地而坐,吹着晚风看着夜景,听着不远处时高时低的欢声笑语,心中却惦记着方才在木生堂得知的一切。   穆延年所说的过往已算得上详尽,将其中几处关键和先前推测的线索联系起来后便更显通顺——   宋钟与穆慎之年幼相识,十余年来无话不谈情同手足。因穆慎之病重,宋钟未将宋母之事告知于他,而是独自一人筹划了复仇。   他许是知道自己一旦复仇得手便将获罪入狱生机渺茫,所以在大局已定之前为穆慎之祈梦改忆,抹去了对方关于自己的所有记忆,并清理了自己在家中的一切痕迹,好让穆慎之免受挚友诀别之苦。   后来的一切也正如他所料,他被捕后入狱悬镜台,身死于判命审,而穆慎之则因忘却前尘免于悲痛,随穆延年迁往青州。   整件事到此已算结束,过程也看似明朗,但当中其实存在一个巨大的疑点——当时病入膏肓的穆慎之为何会突然好转?   造梦改忆并非灵丹妙药,不是什么病都能治的。   先前童夫人所患乃是心病,病根便是对次子的记忆,所以抹去记忆对她而言是根除病源,她能因改忆而病愈是顺理成章。   但穆慎之的情况并不相同,他的病并非心病,更非因宋钟而起,而是积重已久的多年旧症,按理说改忆对他而言不该有医病之效,可他却为何会在失忆后大病痊愈?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问题令鹿辞十分费解:   其一,为他人祈梦须得自己承担代价,那么宋钟所付的代价是什么?   其二,造梦改忆定是由姬无昼经手,可他与宋钟会是因此才结识么?祈梦改忆说到底只是一场交易,如果他们二人只有这么点连交情都算不上的往来,姬无昼怎会大费周折地救他出悬镜台?   冰凉的几滴水落在额头鼻尖,鹿辞倏然回神,这才发现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   河边放河灯的人们三三两两起身匆匆往阶上跑,年轻小伙有的以手遮头,有的脱下外衣给同行的姑娘挡雨,虽是“逃跑”却并不狼狈,反而你侬我侬颇有意趣。   “哇!真的下雨啦!”   稚嫩清脆的童声吸引了鹿辞的注意,他转头看去,便见阶底河畔所剩无几的人中有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正摇晃着父亲的衣袖,满脸惊喜地仰头望天。   男子被她摇得直笑,撑开手中的纸伞单手举着,俯身抱起她往台阶上走,道:“怎么样,爹爹说要带伞没错吧?”   小姑娘搂着父亲的脖子,情真意切地连连点头称赞:“爹爹真厉害!”   女儿的夸赞令男子很是受用,他得意一笑,借机说教道:“知道爹爹这叫什么吗?”   小姑娘奶声奶气道:“什么呢?”   男子道:“这叫——未雨绸缪。”   小姑娘认真学舌:“未、雨、潮、毛!”   男子乐不可支“噗嗤”一笑,纠正道:“是未雨绸——缪——”   小姑娘很纠结:“未雨愁——毛?”   鹿辞坐在阶上听得忍俊不禁,直至父女二人远去还笑意未减。   此刻雨势已然转急,岸边的人早都跑了个没影,豆大雨点细密砸落,鹿辞抬手抹了把额头,打算也去找个地方避避雨,然而刚要起身,忽觉头顶上方笼来了一片阴影。   他仰头看去,一张浅色伞面阻隔了雨滴,上空八角灯笼的暖色微光隐隐透过,将握着伞柄的手映得骨节分明。   鹿辞顺着手腕转过头,便见姬无昼身披鹤羽长袍立在阶顶,正低头望着他:“下雨都不走,是要在这扎根?”   鹿辞万没料到他会出现在此,诧异道:“你怎么会在这?”   姬无昼也不嫌弃地上湿,下行两步掀袍坐在了他身边,将伞柄递了过去:“江鹤传回祈梦符,说你来了青州。”   鹿辞不由哑然。   ——早该知道那小子没那么好打发,果然还是留心防着自己呢。   鹿辞心不在焉地接过伞柄,抬眸看了眼伞面道:“这伞哪来的?”   雨才刚下不久,姬无昼出现在这也就罢了,竟还带了伞来,着实奇也怪哉。   姬无昼活学活用:“未雨潮毛。”   鹿辞一怔,随即想起方才那对父女的对话,仍不由觉得好笑。   姬无昼抬眉望向他:“不夸我厉害?”   鹿辞噎了一噎,顿知上当:“人家那是女儿夸爹爹,你少占我便宜。”   姬无昼被拆穿也不在意,笑而不语地看向前方一河闪烁。   河岸边已是空无一人,只剩下淅沥雨声。   随波逐流的河灯在雨中摇晃,但灯中烛火却都倔强地不肯被雨浇熄,颤动着微弱下去又重新燃起,再被更猛烈的雨势冲击拍打。   然而螳臂当车终是徒劳。   很快,河灯熄灭了一盏。   又一盏。   姬无昼的目光追随着一个个暗下的光点,像是要看它们何时才会尽数熄灭。   他看灯,鹿辞便在旁悄眼看他,心中着实摸不准他特地寻来此处的用意。   ——从姬无昼当时看见木生堂和穆慎之的反应来看,他似乎并不希望宋钟与穆家父子接触,所以如今一听说自己来了青州就紧随而至,是为了在旁监看?还是兴师问罪?   半晌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鹿辞索性试探着问道:“你来找我是有事么?”   最后一盏河灯恰在此时被雨浇熄,河面霎时陷入黑暗,姬无昼像是被提醒回神般“嗯”了一声。   鹿辞正竖着耳朵静待下文,甚至都做好了迎接盘问的准备,却见姬无昼撑膝站起身去,从怀中掏出一物抛了下来。   鹿辞下意识张手接住,发现那竟是一只沉甸甸的钱袋。   姬无昼漫不经心道:“听江鹤说你要在这待五日才走,怕你身上那点钱不够吃住,过来给你送点。”   说完,他潇洒一笑转身迈入雨中:“走了。”   举伞握着钱袋,鹿辞霎时间心头翻涌。   ——自己借随江鹤出行之名独自拐来青州,姬无昼不可能不觉蹊跷,也不可能毫无猜想,可他特意寻来一趟竟然只是为了送钱送伞,别的什么也不提,什么也不追问。   当初安排江鹤入悬镜台,逐赦大典当着众人的面提醒他“别当真”,初入仙宫便许下“来去自由”的特权,体谅他出狱不久陪他四处逛玩,告诉江鹤“万事不必对其隐瞒”,听说他与钟离不复暗通款曲也只道“不必在意”……   先前种种优待犹如根根薪柴,而今日这份故作不知的迁就纵容更仿佛坠入薪柴的一点火星,将其一把燃作熊熊烈火,烧得鹿辞只剩下满心歉疚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姬无昼对宋钟偏护有加,而自己却借着宋钟的身份将所有优待尽数承接,仿佛一个假扮失主的可耻之徒,冒领了本不属于自己的珍宝。   明明初衷不过是想借逐赦大典进入仙宫探查真相,从不曾料想姬无昼与宋钟竟是旧识。   如今一再令姬无昼善意错付,若再如此装傻下去与欺骗感情又有何异?   浓重的负罪感将他团团包裹,鹿辞只觉掌中钱袋烫如烙铁,手中伞柄利若刀锋,胸中猛地奔腾出一股横冲直撞的汹涌洪流。   “喂!”   鹿辞陡然站起转身,冲着雨幕中的身影声嘶力竭地喊道:“我不是宋钟!” 第35章 迷雾温池   雨中背影骤停, 而鹿辞的心却如野兔乱撞般砰砰狂跳,他知道自己此举太过冲动,可冲动之后却丝毫不觉后悔, 只觉如释重负。   欺骗伪装到底不是他所长。   若宋钟与姬无昼毫无瓜葛,他大抵还能心安理得告诉自己暂时借用身份只是为了查明真相,可如今种种迹象都证明并非如此,宋钟对姬无昼而言可能不仅不是陌生人, 还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那么这个身份他便不能再用下去了。   查明真相固然重要,却也没有重要到可以不择手段甚至利用感情。   他紧紧攥着伞柄和钱袋,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雨幕中那一袭长袍和及腰银发,然而等了又等,却久久不见姬无昼转身。   鹿辞忽地有些忐忑:难道是因为太过震惊以至于无法接受?   他抬脚迈上阶顶,一步步朝着姬无昼走去, 越走越觉心中惴惴, 连带着方才那股因冲动而起的勇气都悄然泄下了几分。   终于, 他在姬无昼身后顿了顿, 又下定决心般绕过他身侧走到了前方,停步转身回头一看——   姬无昼紧抿的唇角微微弯起,俨然正在强自忍笑!   鹿辞仿佛见了鬼:“……你笑什么?!”   他这短短几十步设想了无数种可能会看到的表情——错愕, 震惊,怀疑, 愠怒, 凡此种种他皆觉可以理解,却万没料到入眼的竟是一脸笑意!   一滴水顺着姬无昼的额头滑进浓密眉峰,洇湿了那一簇眉尾,鹿辞这才意识到还在下雨,赶忙把手中的伞往前递了递。   纸伞遮住了雨水, 同时也遮住了上方投下的微光,姬无昼顿时被笼入阴影,一双浅眸却在阴影中更显明亮。   他伸手将鹿辞露在雨中的后背揽进伞下,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的双眼,嘴角笑意未减,却仍是但笑不语。   近在咫尺的无言对视中,鹿辞终是迟钝地咂摸出了一丝端倪,有些难以置信地蹙眉眯眼道:“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   姬无昼忍俊不禁:“毕竟你演得也不是很认真。”   鹿辞登时无言以对。   诚然,他虽是顶着宋钟皮囊名姓,自始至终却未曾刻意模仿过宋钟言行举止,对诸人诸事的态度和反应都出自本能,表现出的性格定是与宋钟相去甚远。穆延年乃是因其搬出“失忆”为由才不疑有他,然其他人但凡与宋钟稍熟,必不会察觉不出异样。   但是……   鹿辞心中依旧纷乱,缠成一团的乱线都理不出个头绪来,半晌才憋出一句:“那你知道我是谁么?”   刚问完他便发觉这话听着委实傻气,但既然问都问了,也只得讪讪抿唇认下。   姬无昼笑意更甚,笑里还带上了些许揶揄:“你说呢,小师叔?”   鹿辞被这三字砸得一阵发懵,随后才意识到这意味着当日初到仙宫向弟子们介绍他时姬无昼就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鹿辞纳罕道:“你……怎么知道的?”   姬无昼不欲对他隐瞒,但整件事解释起来颇为复杂,非三言两语所能阐明。他抬手抚了抚鹿辞已经沾湿的肩头和后背,提议道:“回去说?”   鹿辞被他提醒着低头看了眼肩头,又看了看姬无昼湿透的头发和长袍,想起这人最是怕冷,遂点了点头掏出符纸,轻车熟路地将二人传回了半月堡中。   周围白光散尽,大雨骤然无影,拍在伞上的噼啪声响也顿时消失,突如其来的万籁俱寂令人生出了一瞬间的恍惚之感。   姬无昼将伞从鹿辞手中拿过搁在一旁,拉着他绕过屏风似的那株雪白珊瑚往半月堡后行去。   鹿辞有些茫然,他犹记得初来时看见过冰堡之后乃是一片围墙似的紧密石林,不知姬无昼行往那方是意欲何为。   踏出冰堡,寒气骤然袭来,身上湿衣一阵冰凉,鹿辞不由得“嘶”地轻吸了口气。   高耸的石林就在眼前,姬无昼脚步未停,带着他穿过两块竖石间的缝隙,沿着迷宫似的碎石小径在石林中一路折转。   渐行渐深,周围竟慢慢变得温暖了起来,鹿辞随手拂过身旁一块竖石,发觉此处连石头都散发着温热。   不多时,小径已临近出口,最后两块高耸的竖石之间斜斜倾洒下了大片的皎洁月光。   跟着姬无昼几步踏入光中,鹿辞抬眸定睛一看,霎时屏住了呼吸。   迷雾温池,临崖抱月。   此处乃是仙宫最边缘的冰川崖顶,夜空中玉盘似的皎月再无一物遮掩,明晃晃地悬在近前,仿佛伸出手便可触及。   池中是氤氲浮动的浓白雾气,池外是深不见底的万丈寒渊,雾气满溢出周围池壁缓缓倾落崖下,犹如温柔缠绵的云瀑。   池边银霜满地,近水处躺着一块扁平巨石,其上空气颤颤波动,足可见其非比寻常的炙热。   姬无昼解下鹤羽长袍扔在石上,对鹿辞道:“衣服搁在这烘干,下去暖暖身子。”   鹿辞应了一声从景中回神,心中仍在暗叹此地绝美。   他走到石边,麻利地脱了外衣搁下,刚将里衣褪至手肘忽觉如芒在背,扭头一看,发现姬无昼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目光相撞,姬无昼不仅未将视线挪开,反倒还走近两步替他扯了半褪的衣衫丢上巨石,捉着他的手臂将他翻来转去地看了一遭,看得鹿辞一阵心慌:“你看什么?”   明明先前当着洛寒心的面换衣时也是这般袒胸露背,但那时丝毫不觉有甚,此刻却只觉得姬无昼的目光如有实质,烫得人浑身紧绷。   姬无昼似是终于看够,松开手,抬眼瞥见见鹿辞耳根泛红,不由起了逗弄之心:“有什么不能看的?”   鹿辞觑他一眼背过身去,剩下的裤子鞋袜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踟躇间还不忘还嘴:“我有的你都有,有什么可看的?”   姬无昼轻笑:“那可未必。”   他从后抬手,指尖划过鹿辞背上一线:“你这伤疤我就没有。”   先前受刑所致的伤口都已落痂,长出的新肉泛着浅粉,被指尖这么一触微微瘙痒,更透了红晕几分。   姬无昼不欲再逗他,收手轻声道:“我就是看看你伤好全了没,先前就想带你来,又怕伤口未愈不宜沾水,现在看着应是无碍了。”   说完,他未免鹿辞继续不自在,转身将腰间别着的万铃法杖抽出搁在石上,兀自脱衣下了温池,蹚着及胸的池水往远里浮去。   鹿辞听着水声回头,见姬无昼背朝此方目不斜视地行远,低头看了看身上的伤痕,暗骂自己矫情过剩,躬身褪去剩下的衣物搁上巨石,赤脚迈入了池中。   水温正好,但对于刚淋过雨的身子而言还是偏烫了些,鹿辞深吸了口气又喟叹似的缓缓呼出,适应了水温后,周身寸寸舒畅了起来。   此时姬无昼已是到了温池边缘,伏在厚实光洁的池壁岩石上遥望夜空,身后银发-漂散水中,被浓白雾气半遮半掩。   当空圆月为框,将温池与背影一并框作月中画景,宛如谪仙隐于尘间角落,静得很,幽得很,也清冷得很。   明明温池水暖,却何故清冷?   鹿辞眨了眨眼,倾身浮游向前,挪移间推动的雾气被层层挤出池壁溢往崖下,伴着潺潺水声将幽静侵扰,也将清冷拂散。   及至姬无昼身侧,鹿辞学着他的模样伏上岩石,冲着皎月抬起手,仿佛隔空抚了抚它的脸颊,又像是等着月中有人伸出手来将他拉入广寒琼楼。   月中手未等来,倒是等来了身边手,那手掌掬了捧温水从他指尖淋下,将刚被寒气笼上的肌肤重新裹进温流。   食指滑下的细流被指笛伏灵阻滞,鹿辞的目光定于其上,刚要开口,姬无昼便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一般淡淡道:“是我给他的。”   鹿辞转过头:“为何给他?”   这问题其实颇欠水准——朋友间以礼相赠哪有那许多为何,无非是想送便送了。   鹿辞真正想知道的也并非送礼的缘由,而是这两人究竟交情几何。   姬无昼一时沉默,似是也被这问题问住了,静静盯了伏灵半晌才找了种最为恰当的说法:“他与我做了一个交易。”   鹿辞一怔,随即很快反应了过来:“是为穆慎之祈梦改忆?”   姬无昼点了点头,他并不意外鹿辞能猜到这一茬——先前接到江鹤传信后他即刻前往了青州,抵达木生堂时恰见穆延年送鹿辞出门。   那时他便知道鹿辞此行必有收获,穆延年不消多说,只需稍稍提及穆慎之失忆后的症状,凭鹿辞的聪慧要猜到祈梦改忆就并非难事。   姬无昼道:“宋钟知道自己复仇得手后必死无疑,所以为穆慎之祈梦改忆,以免穆慎之为他伤怀。”   这答案倒是和鹿辞先前推测相差无几,只不过,他思忖片刻后又觉不对:“可他请你为穆慎之改忆,为何你反倒还要给他东西?”   既然是交易就该有来有往,姬无昼为穆慎之改忆为“来”,那么“往”就该是由宋钟付出才对,可姬无昼却又将伏灵赠予对方,这是何道理?   且话及此处,鹿辞又想起了另一奇怪之处:“还有,你们当时是怎么去的木生堂?”   当夜宋钟是在青楼房中烧的祈梦符,姬无昼传送抵达后自然也是在房中,而要为穆慎之改忆至少须得先见到他才行。   夜晚的青楼熙来攘往,木生堂也不是什么无人看顾来去自由的旷野,两人总不至于是堂而皇之从众人眼皮子底下去木生堂走了个来回吧?   不知是不是鹿辞的错觉,姬无昼在听到这个问题时眼睫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片刻后才若无其事道:“宋钟说他曾在穆慎之房中烧过一次祈梦符,当夜听他说完诉求后我回半月堡找来了那张符纸,带他传送去了木生堂。”   鹿辞道:“然后你便为穆慎之改忆,之后又将宋钟送回了青楼?”   姬无昼顿了顿,道:“对。”   鹿辞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可一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片刻后,他忽地想起一件先前在青州时便觉无法理解之事:“可穆慎之的病并非心病,也不是因宋钟而起,为何会因改忆而大病痊愈?”   姬无昼轻轻一推岩石,借力转了个身背抵池壁:“因为改忆只是宋钟与我交易的一部分,而非全部。”   鹿辞不由随着他动作侧过身,疑惑地盯着他此刻在背光的阴影中不甚清晰的侧脸。   姬无昼看着池面氤氲的雾气,道:“穆慎之之所以能在油尽灯枯之际奇迹般的痊愈并非因为改忆,而是因为——宋钟将自己所有的寿元和气运都留给了他。” 第36章 衔环结草   鹿辞瞳孔骤然紧缩,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所有的?”   姬无昼“嗯”了一声,道:“他很清楚复仇得手后死罪难逃,所以决定与其为仇人偿命, 不如为亲者续命。”   寿元决定寿命长短,而气运决定病灾福祸。   寿长气短之人虽能活得长久却会一生灾病连绵,而寿短气长之人虽能康健顺遂,却不得不突兀早亡, 唯有寿元与气运双双充盈之人才可长命百岁且安康一世。   不巧的是,穆慎之恰好就是不幸中的不幸,寿元与气运双双贫乏,使得他不仅连年缠绵病榻,更注定会英年早逝。   青楼命案当日,宋钟在复仇得手后以祈梦符请来姬无昼, 不仅是为了给穆慎之抹去记忆, 更是为了请姬无昼将他所剩的所有寿元和气运全部转给穆慎之。   ——这便是穆慎之会在当夜突然醒转并大病痊愈的原因。   姬无昼言简意赅的讲述很快便已结束, 而鹿辞却在紧随而至的静默中良久蹙眉。   太简单了。   不知怎的, 他心中忽地冒出了这么个念头。   直觉告诉他,姬无昼所言种种就像是被特意修剪过枝丫的树干,总体听来顺理成章, 可稍一琢磨便会发现他几乎省略了所有细节。   鹿辞沉默思忖片刻,疑惑道:“宋钟为何敢确定你一定会去?如果你没有接他的祈愿, 那他所有的打算不是都要落空了么?”   宋钟既然选择以祈梦的方式寻求姬无昼相助, 那必然是先前便对祈梦有所了解,可但凡他稍有了解就不会不知道人间大陆每日有多少人同时祈梦,又有多少祈梦符会石沉大海,他凭什么认为自己的祈愿一定能脱颖而出?   姬无昼道:“因为他在那张符纸上写的代价是——十年寿元。”   鹿辞霎时哑口无言。   十年!   难怪他不怕自己的祈愿会泯然于众,难怪他敢肯定姬无昼一定会前去——如果说童老爷那张标价为三年寿元的符纸就已经是凤毛麟角, 那么一张标价为十年寿元的祈梦符绝对足以称得上独占鳌头!   早在先前猜出穆慎之彻底忘却宋钟是由宋钟本人谋划时,鹿辞就已为他的决然所惊诧,却未曾想他真正做的竟还远远不止于此。   以十年寿元为代价,请姬无昼彻底抹去穆慎之记忆中关于他的一切,并将剩下的所有寿元和气运留给穆慎之——这分明就是掐断了自己所有退路,不存丝毫侥幸之心,做好了当即赴死的准备!   当这个结论在心头划过的刹那,鹿辞猛然意识到了先前那似有若无的怪异之感从何而来:“可是他将十年寿元作为交易的代价给你,又将剩下的寿元全都留给了穆慎之,为何还活到了二审结束?”   鹿辞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就是他在姬无昼转移寿元时要求姬无昼给他留下了些许时日,但这个解释却根本说不通。   ——正如姬无昼所言,宋钟之所以会做出如此决绝的选择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死罪难逃,在清楚终将丧命的情况下,将这条命用来为从小一起长大的穆慎之续命显然比浪费于给仇人偿命要值得。   这相当于赶在被抓捕定罪前自行了断。   如果他当时对生还还存有哪怕一丝侥幸,就不会选择将自己的所有寿元都转移给穆慎之,他显然是已经抱了当即赴死的决心。   可是既然他已决定当即赴死,又怎会多此一举留下些许寿元回到青楼去面对抓捕,去经历毫无意义的牢狱之灾?   这根本就是自相矛盾。   姬无昼深深看了鹿辞一眼,眼中带着些许令鹿辞难以分辨的情绪,像是欲言又止又像是无可奈何,半晌后才终于收回视线,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道:“因为他灵门中的寿元根本不足十年,我给他留下了一月,余下的尽数转给了穆慎之。”   鹿辞困惑道:“所以……你最后没有收取报酬?”   姬无昼微微仰头,琥珀色的双眸望向半空:“收了,但收的不是寿元。”   鹿辞没来由地有些紧张:“那是什么?”   姬无昼静默片刻,道:“他的尸身。”   刹那间,如同闪电蹿过四肢百骸,鹿辞心中一颗颗零落的滚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骤然串连。   尸身——伏灵——借尸还魂。   鹿辞的呼吸近乎凝滞,缓缓低头看向指根伏灵,眸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仿佛那枚血红色的小小指笛已将全部真相书于其上。   他的一连串反应都被姬无昼尽收眼底,事已至此,姬无昼也知不必再多加赘述,只平静道:“没错,你的魂元一直在伏灵之中。”   他顿了顿,又道:“但它要将魂元送入躯体须得一月之久,期间伏灵要与躯体紧密相连,且身主不能断气。最重要的是,这具躯体必须是由身主自愿献出。”   鹿辞倏然抬头,在皎洁月光中望向那双沉静如水的浅眸,心头热血翻滚了一遭又一遭,却像是哽住了咽喉,令所有言语都在微微张启的双唇间消弭于无声。   他不是未曾想过自己离奇重生的缘由,却一直以为至多只是“命运”与“巧合”的碰撞,然而如今真相摆在眼前他才恍然醒悟——命运哪里会有那么多眷顾,巧合又怎会对谁施舍这样的偏颇,所有看似唾手可得的所谓幸运其实都早已在暗中被人提前偿清了标价。   姬无昼的目光逐渐下移,在鹿辞几番张合的唇瓣上停留了许久,仿佛是在等他说些什么,而在长久等待却未能等来只言片语后,他默默收回视线,极其轻微地扯了扯嘴角。   那是个并未成形的笑容,不知是不是鹿辞的错觉,他竟然在那笑容中看到了些许自嘲的意味,这令他忽然有些茫然:“怎么了?”   姬无昼望着眼下白茫茫的雾气,道:“你是不是想说——这个人真是无可救药,面对一个为母复仇的孝子,不仅毫无怜悯之心任凭他送命,还要榨干他最后一滴血?”   鹿辞错愕道:“我怎么会这么想?”   姬无昼轻轻一哂:“这么想也没错,事实就是如此。我不是不能为他保命,但却偏偏任由他去赴死,甚至还推波助澜帮他为穆慎之续命改忆,好让他死得更加心甘情愿。我猜倘若易地而处,由你自己来抉择,你恐怕不仅不会借此机会谋求重生,反而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他活下来,是么?”   这短短几句话中不仅暗含讥诮,甚至还带着几分责问的意味,鹿辞简直被这突如其来的矛头刺得莫名其妙,半晌后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是觉得我在怪你?”   姬无昼没有回答,但显然已是默认。   鹿辞眨了眨眼,哭笑不得道:“我给你的印象就那么不知好歹吗?”   见姬无昼仍旧垂眸不语,鹿辞索性横跨一步拦在他身前,往池水中沉了几分,自下而上仰视着他轻垂的双眸,郑重道:“姬无昼,我没有那么矫情。我敬宋钟为母复仇,也敬他舍命救友。我会叹律法不严以至于需要他亲手将恶人处决,也会叹命运作弄令他与挚友不得同生,可这些无论如何也怪不上你啊。”   姬无昼羽扇般的长睫微微抬起,重新迎上了他的视线。   鹿辞目光灼灼地注视着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眸,诚恳道:“我方才之所以一时无言是因为我很惊讶,因为我没想到我重生的机会是你为我争取而来,没想到你让江鹤去救的人不是宋钟而是我,更没想到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份却任凭我隐瞒,不仅没有拆穿还予我百般信任优待。”   连绵话语因暗藏讶异而稍显急促,鹿辞停下深吸了口气,无奈浅笑道:“当年秘境相处那般短暂,如今却得你这般相助善待,我衔环结草都尚嫌不足为报,又怎会心怀怨怼?”   不知是不是因为鹿辞的语气太过真挚恳切,姬无昼在听到那句“衔环结草都尚嫌不足为报”时竟莫名生出了些许无措之感,视线游移向旁,避开鹿辞灼热的目光清咳了一声:“用不着你报,我不过是顺手为之。”   这般明显不自在的神情出现在姬无昼脸上实属难得一见,这使得鹿辞忍不住细细端详了他许久,最后无奈地轻笑着点了点头。   他并不打算就“顺手”还是“特意”的问题多加纠缠,因为其实他心底的答案已经清晰无比。助他重生之恩姬无昼就算拒不认领也无妨,他自己铭记于心就好。   就在他还在默默“记恩”之时,姬无昼却已迅速将方才那稍纵即逝却又堪称异常的一丝神情收敛妥当,恢复了往日一贯漫不经心的模样,转回视线突兀道:“如我所料未错,你之所以选择来渡梦仙宫是为了查我?”   鹿辞冷不丁被这直白的问法问得一懵,顿觉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不可否认,那的确算是他选择来渡梦仙宫的初衷,在此之前他对此也一直颇为坦然,甚至并不怕有一日将要直面诘问。   然而眼下氛围已然不同,他的心境也一样变得微妙,此情此景之下被戳破这一茬,令他脑中顿时冒出一串诸如“狼心狗肺”,“以怨报德”之类的字句。   他张了张嘴,竟然有种百口莫辩之感:“我……”   姬无昼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眉梢微挑,像是要看他能寻出个什么借口来。   鹿辞极快地眨了眨眼却又讪讪闭上嘴,实在是觉得无可辩驳,索性硬着头皮承认道:“……是。” 第37章 知无不言   姬无昼并未因这个答案而露出什么不悦之色, 仿佛早有预料,无所谓地弯了弯唇角:“可以理解,毕竟我的嫌疑的确最大。”   早在决定要助鹿辞重生之时, 他就预料到鹿辞醒来后一定会追查当年之事,而自己作为被全天下口诛笔伐的“罪魁祸首”,势必会首当其冲成为被他调查的重点。   所以,鹿辞会在逐赦大典上选择渡梦仙宫其实完全在他意料之中。   “但我觉得有必要纠正你一下, ”鹿辞忽然话锋一转,“虽然你未必在乎,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从一开始就不曾尽信‘是你为了灵器而残害同门’之说,但我的确想知道你是如何得到的灵器,也想查清秘境覆灭的真正缘由。所以,我之所以来渡梦仙宫, 与其说是想查‘你’, 倒不如说是想查‘真相’。”   姬无昼有些意外, 但很快便理解了这二者的区别, 心中蓦地像是被温水浇了一遭,淡笑道:“那你可查到你想要的了?”   鹿辞闻言有些讪讪,重新趴伏回池壁, 微微蹙眉道:“我的确得知了一些事,但并不是我查到的, 只能说是……意外获悉。”   他转头看向姬无昼, 道:“当时从童府出来后不久,我遇到了师姐。”   回忆着在幻蛊仙宫的所见所闻,他将整件事连根带梢地讲述了一遭。   温池静谧,周遭阒然无声,唯月光伴其絮絮低语。   他讲得仔细, 姬无昼也听得认真,虽未太过惊诧,但眉宇间却也染上了不少疑迷之色。   叙述将毕时,鹿辞不由以一声轻叹结尾:“所以即便知道那蛊患是有人蓄意为之,也知道那婴尸的流出或有蹊跷,但却无法求证,也无法找到继续追查的方向。”   姬无昼略一思忖,道:“你觉得弥桑妖月所言可以尽信?”   鹿辞沉默片刻,道:“若非她提及桑城蛊患,我至今都还当秘境之灾只是一场瘟疫,更不会知晓那婴尸来路。她若有意隐瞒,从一开始就没必要带我去仙宫。更何况她所说的虱蛊失窃、桑城蛊患乃至那条水渠的存在,都并非难以求证之事。所以,我虽无法笃定她的话句句准确,但大体上应该不会有太多偏差。”   姬无昼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斟酌了良久,忽然道:“若真如她所言,婴尸是自桑城而来,那么线索或许并未完全断绝。”   鹿辞一愣,随即眼中一亮:“怎么说?”   姬无昼心中的推断也还只是个大概,可行与否尚待验证,故此并未急着回答,而是抬手搭上鹿辞肩头试了试冷热,确定他身子已暖后,迈步向池边行去:“走吧,今晚换个地方住。”   这一举动明明和他方才的话并无关联,可鹿辞却像是心有灵犀般明白了他的意思——眼下要去的地方,恐怕就与他口中的线索有关。   这么想着,鹿辞从善如流地跟他上岸穿戴整齐,穿过曲折石林小径重新回到了半月堡中。   姬无昼绕到那株雪白珊瑚前方,从符纸拼凑成的人间大陆舆图上取下了一张,而后自然而然地朝鹿辞伸出了手去。   鹿辞会意抬手搭上,姬无昼握紧后轻轻将符纸一揉,眨眼之间白光泛起。   眼前白光尚未褪去,耳畔却已传来澎湃的海浪之声,鹿辞有些诧异,待白光散尽后定睛一看,发现他们所站之处竟是东海岸酒肆所在的那座山脚。   此时人间大陆已是深夜,有月无星,孤寂月光洒在海面之上,随波浪起伏,粼粼闪烁。   鹿辞奇怪道:“来这里作甚?”   姬无昼迈步朝山上行去,道:“祈愿符无法直接传送到秘境,今夜先在这暂歇,明日一早乘鹿舆出海。”   鹿辞霎时恍然,祈愿符能传送的范围只在人间大陆之内,他们要想去秘境唯有两种选择,要么乘船,要么乘坐鹿舆。   这二者相比显然是鹿舆更便利些,而江鹤回来探亲时将鹿舆带到了此处,故姬无昼才会带他前来。   鹿辞紧跟上几步:“你说的线索在秘境?”   姬无昼道:“现下还不能确定那究竟能否算作线索,待明日试了便知。”   鹿辞没再多问,跟着他一路爬上山腰,不消片刻便到了酒肆近前。   虽是深夜,酒肆窗中仍透出隐隐烛光,门前竹篱围着的小院中停放着鹿舆,三只灵鹿周身泛着淡淡灵光,在夜色中如同梦中幻影一般。   甫一看见鹿辞,三只灵鹿抬蹄便想上前,然而它们的缰绳被江鹤栓在了院中一根矮桩之上,刚迈出两步缰绳便已被扯紧,霎时步伐被阻,只得十分不满地原地跺了跺前蹄。   鹿辞走上前去摸了摸它们的脑袋以示安抚,姬无昼则径直行至门前,刚抬手欲叩,木门竟唰然拉开,一把寒光匕首直刺而来!   姬无昼身形分毫未动,半抬的手陡然上扬并起双指,在电光石火间准确无误地将刀刃稳稳夹住!   行刺者悚然一惊,显然没料到自己的匕首竟会被拦阻,另一只手刚要继续出击,倏然看清了来者面目,大惊失色道:“天师?!”   此人正是江鹤,而他也万万没想到来人竟会是姬无昼,整个人如遭雷击般懵在了原地。   姬无昼悠然戏谑道:“你这警觉性未免也太好了些?”   江鹤立马松开握着匕首的手,讪讪抹了把额头道:“嗐,这还不都是在悬镜台的时候被逼——”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的余光刚巧瞥见了院中的鹿辞,诧异道:“你怎么也来了?”   说罢,他看向那三只灵鹿,恍然道:“我说怎么大半夜的灵鹿突然躁动,我还当是有什么不速之客呢。”   姬无昼手掌一翻,双指夹着刀刃将刀柄递还,江鹤抬手握住,拎起衣摆擦了擦后随手插回了腰间。   鹿辞全程目睹这出莫名其妙的闹剧本就已是十分无语,此刻一边走近一边哭笑不得道:“你都不看看是谁,直接就出手?”   江鹤往门边让了一步空出路来,有恃无恐道:“这可都是天师教的,管他来者是谁,先发制人总没错。”   姬无昼跨过门槛的脚步忽然一顿,偏头纠正道:“我说的先发制人是让你将人制住,可不是灭口。”   江鹤理直气壮道:“我知道啊,所以我刚才只是想把刀架上脖子,也没想直接割喉啊!”   鹿辞嘴角抽了抽,姬无昼却是挑眉赞同道:“嗯,孺子可教。”   江鹤得意一笑,挑衅似的看了眼鹿辞,随即扭头朝楼上喊道:“豚儿,下来吧!”   二楼传来一阵咚咚脚步声,上回见过的那小厮从楼梯转角探出头来,惊喜道:“天师?”   匆匆走完剩下的一半楼梯后,他这才看见姬无昼身后鹿辞,与江鹤同样讶异了一下:“咦,你怎么也来了?”   鹿辞没顾上回答他,看向江鹤好奇道:“你刚才叫他什么?”   江鹤道:“豚儿,怎么了?”   鹿辞狐疑看向小厮:“你叫……江豚?”   小厮道:“不啊,我叫河豚。”   “噗,”鹿辞没忍住差点笑呛,一边咳一边啼笑皆非道,“你们兄弟为何不同姓?”   江鹤道:“这有何稀奇?那会年纪小,早就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了,这俩名字都是后来天师随便起的。”   鹿辞转头看向姬无昼,谁料还未等他开口,姬无昼竟一本正经道:“并不随便。”   他瞥向江鹤:“他之所以叫江鹤,是因为他当年瘦骨嶙峋四肢细如鹤腿,而他弟之所以叫河豚——是因为长得本就像河豚。”   “天师!”河豚一边拎着茶壶给姬无昼斟茶一边不满道,“我小时候不过胖了些,哪里就像河豚了?”   姬无昼好整以暇地坐到桌边,道:“你对这名字有意见?”   河豚霎时哑火,撇了撇嘴道:“并没有。”   姬无昼挑了挑眉,仿佛在说“那你还叽叽歪歪什么?”   河豚敢怒不敢言,哑巴吃黄连般鼓了鼓嘴,浑圆而又炸毛的脑袋刹那间还真有几分河豚的神韵。   鹿辞在旁忍俊不禁,心想姬无昼真不愧是秘境弟子,取名之道竟与师父鹊近仙有着诡异的异曲同工之妙。   正这么想着,仿佛当真是心有灵犀一般,姬无昼忽然打趣道:“这么说来,你们三人的名字倒像是一脉相承。”   江鹤莫名其妙地看了鹿辞一眼,皱眉疑惑道:“他不是叫宋钟?跟我们哪有半点瓜葛?”   姬无昼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直截了当道:“他不是宋钟,他叫鹿辞,是我同门师弟。”   江鹤和河豚缓缓转头呆滞地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了见鬼般难以置信的神情,然而江鹤脑子转得极快,转瞬间便心生狐疑:“怎么可能?秘境弟子年满十八才可离洲,而他与我年岁相仿,十年前最多八九岁,那秘境覆灭时他岂非还在洲上?难不成还是幸存之人?”   鹿辞不得不感慨江鹤着实敏锐,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咂摸出蹊跷,且还质疑得条分缕析甚有逻辑。   他正想看姬无昼要如何解释,却不料姬无昼压根不打算解释:“说来话长,往后有空再说。现下告诉你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很清楚他的来路,也很清楚他对我绝无恶意,所以你往后没必要再费力防他。”   江鹤顿时明白他指的是自己向仙宫传递“宋钟前往青州”消息之事,一时面色微窘地瞥了眼鹿辞,而后低头讪讪勾了勾鼻尖道:“知道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咯。”   不知为何,鹿辞莫名生出了一丝狐假虎威之感,但更多的却还是意外姬无昼会特意出言澄清此事,不由向他望去,眼中清楚写着“多谢”二字。   河豚一直在旁听得云里雾里,此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来回看了看三人各异的神色,眨了眨眼茫然道:“所以……天师你带他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们他是谁?”   他尾音上扬,带着满满不确定的迟疑,仿佛觉得此事太过匪夷所思。   姬无昼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似是对这个明明同样在自己身边长大心智却与其兄长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少年颇为无奈,而江鹤则顺着他的话揭过方才话题,问道:“天师深夜来此究竟所为何事?”   “无甚要事,”姬无昼放下杯盏道,“我们明日要去一趟羲和洲,所以今夜在此暂住。”   河豚不疑有他,恍然大悟又兴高采烈道:“那我去给你们收拾屋子!”   说罢,他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轻快地往楼上跑去。   江鹤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这才问道:“为何突然要去羲和洲?”   姬无昼也未打算隐瞒:“洲中或许有当年秘境覆灭的线索,去看看。”   若换成一般人,话到此处就差不多已算是结束,然而江鹤到底不是常人,当即追问道:“既然有线索,为何这十年都不追查,要等到如今才去?”   他的语气不仅急切,甚至还有几分咄咄逼人,仿佛这个问题不仅令他不解,还令他十分不满。   他为何会觉不满?   鹿辞微微蹙眉,不由转目看向姬无昼,然而就在他与姬无昼视线接触的刹那,忽然醍醐灌顶般理解了江鹤的言外之意——既然存在可能为你洗清嫌疑的线索,为何你早不去查,以至于这些年一直背负骂名?   姬无昼不以为意道:“既然如今才去,自然是因为刚刚得到线索,这还用问?”   江鹤一时哑火,顿时发觉自己仿佛问了句废话,讪讪道:“那我能帮什么忙?要不明日我随你们一起去?”   姬无昼从桌边起身:“不必,那线索可不可用都尚未可知,明日我们先去看看,若能继续追查你再帮手也不迟。”   江鹤没再多言,点了点头转身去将一楼烛火尽数熄灭,随二人一起往楼上行去。   酒肆二楼只有两间房,一间是江鹤两兄弟所居,另一间则是原本姬无昼的住处。   这些年姬无昼虽是极少回来,但河豚往常洒扫时也从未厚此薄彼,故现下要住时收拾起来并不麻烦,无非就是换床褥子再添个枕头。   三人行至楼上时,河豚已经麻利地安排妥当,拍了拍手转身道:“天师今日来巧了,所有被子白日里都刚晒过,还香着呢!”   说罢,他忽又回头看了眼床榻,不放心道:“不过以往都是天师一个人睡,这床榻会不会小了些?要不我再取床被子来打个地铺?”   鹿辞掸了一眼那床,看上去虽不算太宽敞倒也足够两人并卧,刚要叫他不用麻烦,姬无昼却先是无所谓道:“无妨,本也睡不了多久。”   鹿辞原以为他的意思是此时已是下半夜,距天亮也不过还剩一两个时辰,然而等江鹤两兄弟离开并顺手带上门后,他才发觉原来姬无昼的话竟是另有所指。 第38章 故忆重游 旧时仙踪今不复,半是荒草半……   房中烛火噼啪, 鹿辞行至床边弯腰拍了拍宣软的被褥,刚想问姬无昼睡里还是睡外,回头却见姬无昼从腰间将万铃法杖抽了出来。   他随手将法杖轻旋一圈, 伸展至施法造梦时的大小,而后握着它立在二人之间,抬了抬下巴示意鹿辞抓上。   鹿辞走近两步,纳闷道:“做什么?”   姬无昼道:“你不是想知道我当年是如何得到灵器的么?”   鹿辞一怔, 随即反应过来,惊讶道:“你要让我探你的忆?”   姬无昼道:“与其由我告诉你,不如你自己去看。”   鹿辞有些意外,不仅是因为姬无昼的举动,还因为眼下这个时机。   他对姬无昼得到灵器的过程固然好奇,但在确定姬无昼与当年秘境蛊患无关之后, 这份好奇便显得没那么迫切了。毕竟在他看来找出祸患秘境的元凶才是首要之务, 至于姬无昼得到灵器的缘由大可以往后再问, 并不急于一时。   眼下他们即将去追查线索, 而姬无昼却选择在今夜主动提及此事,还打算以探忆的方式让他亲眼去看,仿佛迫不及待要将那段过往告知于他, 这令鹿辞着实有些始料未及。   姬无昼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道:“并非我急于自证清白, 只是明日要探查的线索与我当年经历有些关联, 口头解释又颇为复杂,不如直接探忆来得便利。”   说罢,他稍稍停顿片刻,又道:“而且,当年经历有几处地方就连我也困惑许久, 想让你看看是否能够解答。”   鹿辞没想到竟还有这一层缘由,忙不再多耽搁,抬手握上法杖道:“我要怎么做?还是和上次一样?”   姬无昼道:“差不多,但上回探忆是由我把控,而这回要探的是我的忆,所以要由你来主导。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只需集中精力操控法杖即可,入忆后我仍与你同在,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问我。”   鹿辞点了点头,如他所言将全部精力集中于手中法杖之上,静下心来感知其内里。   初时未得法门,但姬无昼也并未催促,他知道以鹿辞的悟性要触通此道不算难事,故只静静在旁等候。   果然,仅仅片刻之后,鹿辞就感觉到自己仿佛连通了法杖之力,心念只一稍动,便觉一股灵气自法杖缓缓溢出,向周围蔓延开来。   银铃微响,法杖顶端开始轻轻转动。   他赶忙再次精力集中于一点,将这股灵气牵引到姬无昼身上。   记忆丝线被铃音波纹徐徐抽出,盘旋着扩散开来,在周围墙面结丝成网。   周遭所有陈设如童老爷那间卧房一般开始波动,眨眼之间便扭曲变幻成了截然不同的场景。   ……   无边沧海,阴云密布,漫天飞雪。   呼啸狂风掀起滔天海浪,浪声震耳欲聋。   就在那翻滚的层层巨浪之中,一只小船犹如误入漩涡的飘零枯叶,被浪潮推至最高处又狠狠坠落于低谷,剧烈晃动的船身危如累卵,像是下一刻就要被深海吞没。   然而就是这样一条命悬一线的小船,船头竟稳稳立着一个挺拔身影。   姬无昼面朝巨浪袭来的方向,周身早已淋漓湿透,但挺直的肩背却丝毫不见弯曲,顶风雪浪潮而岿然不动,仿佛傲然于世无所畏惧。   这是十年前的东海。   是姬无昼当年出海之后,抵达秘境之前的记忆。   虽只是旁观,但太过真实的场景和海浪巨响让人犹如身临其境。   明知眼前一切不过只是一段过往,姬无昼所在的那条小船并不会倾覆,可鹿辞的心却还是禁不住高高悬起,于震撼之中屏息凝视,生怕它眨眼间就要被巨浪掀翻。   直至手背传来一阵温热,鹿辞倏然回神,这才想起姬无昼就站在身侧与自己同握法杖。   此时姬无昼的手掌向下挪移了几分,覆握上鹿辞僵硬的手背轻拍了两下,像是在提醒他莫要当真。   鹿辞轻轻呼出一口气,悬着的心缓缓回落,平定好心神后才开口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当年究竟为何突然决定要出海?”   姬无昼静了片刻,道:“若我说是因为直觉,你信么?”   鹿辞想了想,猜测道:“因为六月飞雪太过诡异,你感觉秘境可能有事发生?”   姬无昼有一瞬间的沉默,似是在斟酌这个说法是否贴切,随即认同道:“可以这么理解。”   鹿辞点了点头没再追问,心觉这个缘由的确合情合理,因为倘若易地而处,当年居于海岸之人是他自己,或许也会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怪异大雪而生出不少揣测。   目光回到眼前沧海之上,鹿辞惊讶地发现远处层层翻滚的海浪之后竟已出现了一个时隐时现的黑点。   那黑点时而被海浪遮挡,时而又清晰无比,虽尚在远处,鹿辞却一眼认出那便是藏灵秘境所在。   小船上的姬无昼显然也看见了那处,他的身形不再如先前那般纹丝不动,而是掐准了每一次被巨浪推至最高处的时机往那处眺望。   阴霾天色下,羲和洲像是一口幽深泉眼,源源不断的黑云自泉口升腾而起,仿佛漫天乌云都是从那一点喷涌而出抵达天际,继而扩散蔓延覆盖苍穹。   远远看去,那些黑云的轮廓犹如一只冲天倒立的巨大唢呐,高耸入云的黑气形成了恶龙吸水一般的罕见奇景。   鹿辞心中大抵猜到那便是所谓的“秘境灵气崩散”,但那阴沉沉的黑云令人根本无法将其与“灵气”相连,反而像是在目睹一场邪祟肆虐。   直至此时,鹿辞才发觉了这段记忆中另一桩奇异之事——明明海浪一直在狂风的推挤下向船只的反方向奔涌,可远处的羲和洲却在视野中逐渐变大。   他不由问道:“你一直在逆风而行,且连船桨都没用,怎么还能一直前进?”   姬无昼道:“最开始出海时我并未抱多大希望,只想着试一试能否找到秘境,待用桨划入深海后我才发觉,风浪似乎根本无法阻止船只前进,甚至还有一股吸力将船往海浪的相反方拉扯。后来看见羲和洲我便有了一个猜测——秘境如同一块巨大的磁石,将东海上的浮木不断向它吸引——这或许也就是当年无论从人间大陆哪条江河顺流而下的木盆最终都将抵达羲和洲的原因。”   鹿辞沉吟片刻,又道:“可一直以来能够成功抵达秘境的不都是所谓‘未经尘世沾染’的婴孩和书籍纸张那些什物?若所有船只木盆一类的东西都会被吸引过去,东海上那么多渔民渔夫,为何我们当年从未见过?”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姬无昼道,“我觉得最有可能的原因是——我本就是从秘境出来的人,所以对秘境而言或许与常人不同。”   鹿辞怔了怔,下意识反驳道:“可师父明明说过——”   话音到此戛然而止,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要说的理由似乎不足为据。   师父说过,离洲弟子终身不得重返。   当年几乎所有同门都理所应当地将其理解为“离洲后无法再回到秘境”,可此时此刻重新想来,这话似乎更像是一句师训门规,好比寻常百姓家的长辈告诫孩子“不得靠近水塘”,并非是说孩子无法靠近,而是不要靠近。   只不过,师父口中“不得重返”的地方是在无数人间传闻中自古难以寻觅的藏灵秘境,所以才会令人自然而然地将其误解为“无法重返”吧。   姬无昼见他话说一半又沉思良久,道:“你是不是想说,师父说过离开秘境之后就再不得重返?”   鹿辞点了点头,坦言道:“但我刚才突然发现这话本就有歧义,所谓‘不得’未必是指‘不能’,或许只是‘不要’而已。”   不料,姬无昼闻言却是摇了摇头:“我不这么想。”   鹿辞有些茫然:“何意?”   “或许他原本的意思就是‘离洲后无法返回’,只不过,他还曾说过另外一句话,”姬无昼道,“他说四方灵器藏于秘境之事只是人间杜撰的传说,秘境根本没有灵器。”   这两句话乍听毫无关联,可鹿辞却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师父说秘境没有灵器,可灵器确确实实就在秘境,那么他说离洲之后无法返回,难道就当真回不去么?   鹿辞道:“你是觉得……这二者都是师父在有意说谎?”   姬无昼道:“对,正因曾他这样说过,所有弟子才会深信不疑,以至于那么多年从未有人离洲后试图重返,自然也无从验证其真假。”   鹿辞一时默然,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姬无昼对师父的态度有些古怪,倒也不甚明显,只是言语中似乎隐隐透着一股不大信任之意。   他并不确定这是否是自己的错觉,若不是,那么这份怀疑是从何而来,又是因何产生?   此时记忆画面中的小船已经临近洲岸,羲和洲的全貌也彻底展现了出来。   在如此近处看去,那些黑云聚成的天柱更为庞大骇人,而其源头也已清晰可辨,竟是秘境正中春眠所在之处。   小船触及岸边岩石,姬无昼从船头跃下,将船拖拽上岸,而后回身举目四望一圈,不由得微微蹙眉。   漫天飞雪间,整个羲和洲岸一片死寂,唯有身后海浪拍击岩石的巨响不绝于耳,两相对比之下,秘境更显森然诡异。目之所及之处空无一人,但细细观察却又能发现草地上被杂草半遮半掩着几只一动不动的灵鹤。   原地停留片刻后,他直接迈步向最近的一只灵鹤走去。   待到近前蹲身拨开齐膝的杂草,看清那灵鹤的全貌后,饶是镇定如他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根本已经算不得一只鹤了,甚至连鹤尸都称不上,充其量只能算是鹤羽包裹下的一架鹤骨,皮肉全无,干净得连血丝都不见半点。   姬无昼收回手,起身又去其他几处查看了一番,发现所有灵鹤的死状都如出一辙,像是被什么东西在极短的时间内剔干了血肉,但骨架和鹤羽却都还完好,甚至称得上整洁。   再站起身时,姬无昼的神色已是十分凝重,他望着因黑沉天色而显得幽邃异常的外围密林深深蹙眉,眉宇间半是担忧半是惊疑,仿佛先前还只是直觉的那种不详预感正在一点点应验。   但他也未迟疑太久,静站须臾后很快便迈着坚定的步子朝着那密林行去。   此时的密林尚未有浓雾遮掩,但阴暗天色和茂密树冠依旧令其充斥着一股森然寒意。   姬无昼的脚步不疾不徐,一边前行一边四下逡巡,像是警惕又像是在寻觅,直至穿过林间抵达往时居学之处,他才再一次停下脚步驻足观望。   ——没有人,一个也没有。   他从洲岸到此的一路上其实都在试图找到哪怕一个人影,但即便此时已经到了往日最为熙攘喧闹的连绵屋宇间,他还是未能发现任何一个秘境子弟。   他缓步上前,走到一间屋外站住脚步,抬起手像是想要敲门,但就在即将触碰门板的刹那却又顿住,像是发觉了自己的举动有些自欺欺人,遂换指为掌,直接将门扇推了开去。 第39章 藏骨之地 黑云密布春眠静,红光一现藏……   屋中比外头更为昏暗, 连摆设都看不分明,但依稀可见靠墙的那张床榻上似乎隐隐有个轮廓,像是躺着一个人。   姬无昼毫不迟疑地向墙边走去, 待到近前却又骤然顿住脚步。   衣衫发束之间,赫然是森森白骨。   如那些被杂草掩盖的鹤尸一般,这人身上的血肉也同样丁点不剩。   姬无昼怔怔站了许久,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转身疾步向外走去,径直走到相邻的另一间屋前推门而入。   果不其然,又是白骨。   第三间,第四间,第五间……   但凡有人的屋子无一例外,床榻上躺着的都是那样一具仅剩衣衫和发束的白骨, 因早已没有血肉附着其上, 光凭相仿的衣饰根本连身份也难以辨明。   然而, 并不是每间屋子都有人。   光是他已经看过的那十几间中, 空置的就已过半数。   望着他骇然却又困惑的神情,旁观记忆的鹿辞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你当时一定很奇怪,为何少了那么多人, 是吗?”   姬无昼道:“是,直到后来我发现了屋后那些土丘, 才差不多猜到是有人已经安葬了他们。”   当年蛊患爆发之初, 尚未被沾染到的师兄弟们还能及时将已经故去的同门相继安葬,直至后来活着的人越来越少,即便未死也已纷纷“染病”,只得各自回屋卧床,再无力顾及旁人。   那些留在房中的白骨便是除师父和鹿辞之外最后一批死去的同门, 未等将他们安葬,鹿辞自己便已出现了症状,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任凭他们的尸骨留在了房中。   说话间,记忆中的姬无昼已经走到了两片居所之间的巷道,并在巷道尽头的假山周围看见了一座座新坟似的土丘。   他穿过巷道,缓步从每一座土丘前走过。   丘上无草,可见皆是新土,坟前无碑,可见入葬仓促。   彼时的他尚不知晓秘境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单凭自己的所见推断,这些同门死得不仅蹊跷还极为迅速,且不像是被人屠戮,倒像是经历了某种从天而降的无妄之灾。   是和那黑云有关么?   他的目光转向秘境正中,盯着那高耸的黑色云柱久久凝神。   然而在收回目光后,他却并未立刻前往那黑云的源头所在,而是转身重新穿过巷道回到居处,将剩下未曾查看的屋宅大门逐一推开。   一间又一间,相同或相似的场景一次次在他眼中呈现,到最后推门的手几乎已经麻木,就像只是在重复一个毫无意义的、下意识的动作一般。   直到最后一间。   姬无昼的举动终于发生了变化。   他在距屋门仅仅几步之处停住了脚步,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门扇,却始终没有上前推开。   那是他自己曾经住过的屋子,或者换句话说,是他曾与鹿辞同住过的那一间。   纷飞的鹅毛大雪落在他早已湿透的发顶肩头,而一贯畏寒的他却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刺骨的寒冷,就那么静静站着,看着。   他停留得实在太久太久,若不是漫天飞雪仍在簌簌飘落,若不是风呼啸而过时吹弯他脚边的荒草,鹿辞甚至要以为眼前画面已然定格。   “你在看什么?”鹿辞忍不住轻声问道,像是在问身边人,又像是在问忆中人。   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却令姬无昼像是失语般没了声响,仿佛他也与当年忆中的自己融为一体,于风雪中化作了石雕。   但这还不是最离奇的。   更离奇的是,鹿辞竟然在这份长久的沉默中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   ——他该不会是不敢推门吧?   ——他是不是怕看见……   这个念头朦胧而又牵强,甚至还带着些许自作多情的意味,以至于他根本无法出口求证。   但它却又像是一颗悄然埋入心底的种子,稚嫩的新芽从泥土中拧身钻出,弱不禁风而又无端执拗,勾起阵阵微痒,令人难以忽视。   记忆画面中的姬无昼终于动了,但却并没有上前推门,而是退回最初的那间房中搬起床榻上的骸骨,出门穿过巷道抵达布满土丘的假山旁放下,而后是第二具,第三具……   最后一批倒下的同门并不算多,姬无昼将他们的骸骨一并搬至假山,而后在旁挖了几处新坑,将他们分别埋葬其中。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再一次回到了那扇先前未曾推开的屋门前。   像是拖延许久而此刻终于避无可避一般,他深吸了口气,上前抬手推开了屋门。   鹿辞清楚地知道那间房中并没有人,但屋里过于昏暗的光线令他无法看清那时姬无昼面上的神色,不由转头看向了身旁。   身旁的姬无昼面色平静,看不出有何异样,见鹿辞向自己看来便顺势问道:“你最后为何没有待在房中?”   鹿辞闻言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稍显自嘲的笑容:“虽然知道在哪里都是一样要死的,但总觉得死在房中未免憋屈了些。况且那时师父尚未染病,我想着离他远些或许能让他免于沾染,不过……最终应该也只是徒劳吧。”   姬无昼敏锐地分辨出其实第一个缘由只是次要,第二个缘由才是他这么做的真正原因,但他也并未拆穿,只是神色忽然变得有些晦暗不明,像是有什么话未曾直言。   鹿辞几乎立刻就察觉到了他的变化:“怎么了?”   姬无昼轻轻摇了摇头:“你先继续看吧,等会再说。”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在鹿辞提及师父时态度有异了,思及之前他仿佛对师父不大信任的那番言辞,鹿辞不由得困惑更深,但还是依他所言将精力集中于记忆之上,继续看了下去。   此时记忆中的姬无昼已从那间房中退出,没有丝毫停顿迟疑地径直向秘境正中行去。   不知怎的,那笃定而又稳健的步伐竟给了鹿辞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之感。   正中密林同样阴暗无比,且因接近黑云而更显阴森,但姬无昼却视若无睹,心无旁骛地在其间穿行。   越靠近黑云底端,越像是在踏入某个深不见底的鬼域,仿若一切光明温暖都被掠夺殆尽,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寒冷和黑暗。   终于,那冲天黑柱的源头彻底暴露在了视野之中——镜池。   那些黑气皆是从镜池蒸腾而起,如一圈高逾千丈的黑色围墙将正中春眠遮挡得严严实实,往日清澈澄净的池水仿佛变成了万恶之源,誓要令这天地为其色变。   此情此景,不由令人望而生畏。   若是换作旁人,或许连接近至此的勇气都未必会有,可此时的姬无昼却仅仅只是仰头观望了片刻,便收回视线义无反顾地向石径走去。   那一刻,鹿辞竟然有种出言阻止他的冲动,但刚一张嘴才反应过来自己不过是在旁观一段记忆,心中忽觉无力而又荒谬。   黑气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姬无昼如同踏入了一团混沌,连脚下落足的石块都像是悬浮于虚空。   随着他的视线被阻,记忆画面也骤然变成了一团漆黑的迷雾,所有光线和声响霎时消失,像是忽然失明失聪了一般。   无边的寂静和黑暗里,身旁姬无昼覆在鹿辞手背上的手轻轻握了握,道:“别担心,一会就好。”   鹿辞点了点头,随即意识到此时漆黑一片对方根本看不见,于是“嗯”了一声以示回应,可那从鼻腔里发出的声响却明显有些沉闷。   因为此时他心中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眼下的他不过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在看这段经历,黑暗也好,寂静也罢,哪怕是恐惧,心中都很清楚最终必然会过去,更何况还有人在旁陪伴安抚。   可当年亲历这一切的姬无昼却从始至终都是孤身一人,风雪袭身,巨浪拦阻,白骨尸骸,黑云迷雾,桩桩件件都充满险恶与诡谲,可桩桩件件却都需要他独自直面。   寒冷,困惑,茫然,惊心,没有人在他身边陪伴分担,也没有人会在他踏入未知的黑暗疑云时安抚地告诉他“别担心”。   可是即便如此,他却依然丝毫没有慌乱,从记忆最初至今所做的一切都那样有条不紊,仿佛无论多么险恶的情况,多么孤立无援的境地都无法将他吓退击垮。   这人生来就是如此无所畏惧的么?还是说,是曾经在秘境孤身一人历经的日日夜夜将他打磨至此?   鹿辞没有再继续深想下去,因为眼前黑暗就如姬无昼所言,不多时便已到了尽头。   随着记忆画面中的姬无昼踏过最后一块落脚石,抵达镜池中央春眠所在的那片寸土,一缕暗淡微光终于从头顶洒下,将雪白的春眠树冠映出了个囫囵。   朦胧光影中,姬无昼极其缓慢地向春眠树底行去,像是有某种出离强烈的预感正在悄然应验。   就在他踏出第三步时,树冠中突然闪起了一点红光,稍纵即逝而又十分微弱,如同暗夜中的星点萤火。   鹿辞险些以为是自己眼花,因为他清楚地知道那树冠中究竟有什么,但却完全无法明白这红光是从何而来。   记忆画面中姬无昼的脚步同样因那微光一顿,随即盯着那光点消失的地方加快步伐,三步并作两步抵达树底。   纵是天光晦暗,树冠中靠卧的人影却还是清晰无比地倒映在了姬无昼的眼底。   那是鹿辞的骸骨。   姬无昼的身形又一次如同先前在屋门外停滞时那般僵立原地,他静静仰视着那具被熟悉的衣衫包裹的白骨,像是坠入了某个介于现实与虚幻之间的罅隙。   那是一种预感终于应验后尘埃落定却又再无转圜余地的矛盾感受,它令悬于心头的巨石重重坠地,使人免于继续忍受未知带来的忐忑,却又用那巨石狠狠砸碎了仅剩不多的丝缕侥幸,使人再无法障目自欺。   旁观记忆的鹿辞同样滋味难言。   自己看见自己的尸体委实不是谁人都能有的经历,更诓论还是一具血肉全无的白骨。   然而此刻他却无心在意这诡异景象,因为就在姬无昼抬起头的那一刹那,他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了一个久远的画面。   ——初见姬无昼时的画面。   那一日,他也是这般站在树底抬头仰望,而树冠里靠卧着的人目光微垂,从树缝间给了他漠然至极的一眼轻瞥。   明明是那般清冷的眼神,却如烧红的熟铁落上心头,烫下一块难以磨灭的烙印。   明明是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却莫名令鹿辞生出了一股彼时连他自己都未能意识到的,接近与探寻的欲望。   当年濒死前的思绪大多已是混沌不清,但他却犹记得当他拖着病体吃力地爬上树冠,靠上树枝时从心底油然涌起的那一丝安心之感。   就好像弥留之际终于抵达了归处,就好像某种隐秘的执念终于在最后达成。   此时此刻,两个彼此独立的画面相互重合,仿佛一段往事的起点和终点兜转着并在一处,将其间无数个日日夜夜连成一个闭合的圈,宣告着至此终结。   然而它其实并没有终结。   哪怕这终点离下一个起点委实遥远了些。   鹿辞不由得再一次转头看向了姬无昼,便见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记忆画面,仿佛与画面中的自己融合,又回到了那个被黑云环绕的春眠树底。   鹿辞握着法杖的手动了动,从姬无昼手心脱出,如先前他安抚自己时那般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姬无昼蓦然回神,在转头迎上鹿辞目光的刹那竟然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这段记忆在他的脑海中太过深刻,深刻到无数次午夜梦回时,他都会反复深陷于当年站在树下时产生的无力感之中不能自拔。   那几乎已经成为一个梦魇。   哪怕是在记忆中那具骸骨的主人已经重活于世之后,他还是会在午夜倏然醒转,于昏暗烛火中静静看着近在咫尺的枕边之人,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直到这一刻。   他忽然在鹿辞如水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真切,仿佛那是濯去阴霾的清泉,驱散梦魇的良药,无比清楚地告诉他:是真的。   故人归来是真的。   触手可及也是真的。   就如手背上传来的温热一样,都是真的。   就在这时,记忆画面中曾一闪而过的红光再次亮起。   二人扭头看去,这一次,鹿辞清楚地看见了那红光的源头。   那是他骸骨之上搭在腰间的左手。   ——指笛伏灵。   红光同上一次一般一闪而逝,但在这昏暗树底已显得尤为醒目,如静谧子夜里突兀响起的钟声一般惊醒了树下静立许久的姬无昼。   他终于不再继续仰望,而是干脆利落地上前两步顺着树干爬上顶端,抱起鹿辞的骸骨后稳稳落回了地面。   鹿辞原以为他至少会停下试图探究一下伏灵闪动的原因,却不料姬无昼却丝毫没有迟疑,落地后径直转身往来路行去。   鹿辞稍稍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他大约是打算将骸骨带去那些新坟处一并埋葬,心中不由感慨:这人的好奇心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弱……   他自然不会知晓,彼时的姬无昼根本已经无心探寻任何蹊跷,在他看来,从找到鹿辞骸骨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经到了终点——仅存的侥幸尽数消弭,再无任何变数可期。   于是原因,经过,始末,都变得无关痛痒。   然而,就在他又一次踏上黑云笼罩的石径之时,他满以为不会再有的变数却骤然降临。 第40章 镜池密室   变数来自于一声几不可闻的微弱水响。   在绝对黑暗寂静的黑云中, 这点响动显得突兀而清晰,姬无昼霎时停住脚步低头看去,便见一点红星正在脚边的黑暗里缓缓下沉。   那是伏灵。   他立即意识到大概是鹿辞的手骨在他行走的过程中从腰间滑下, 没有了血肉的指骨太过纤细,伏灵根本无法套牢其上,这才会意外坠入水中。   他不由暗道大意,然而就在这时, 他突然发现身边的黑云似乎发生了变化。   它们像是畏惧那点红星一般,迅速翻滚着向两侧退散开去,不消片刻便使姬无昼所站的石径完全展露于池面,就好像是伏灵化为刀刃,在黑云中劈开了一道豁口。   与此同时,姬无昼脚下一阵强烈的震动传来, 紧接着池水开始泛起水花, 水面在轰隆声响中缓缓降低, 仿佛池底突然被什么东西凿穿, 正将池水一点点排出。   姬无昼诧异地站在原地,愣愣看着如退潮般迅速消失的池水,看着伏灵泛出的那点红光随水面下移, 直至数丈深的镜池彻底干涸,伏灵也终于落在池底, 仿佛一只被扔进深渊的火折子。   没有了池水的镜池犹如一朵巨大的石花, 春眠之下深入池底的岩柱如花心,而三条石径下延伸至底的细长岩石则如花蕊。   更为离奇的是,池壁周围竟然有一条环形向下的石梯,它凿嵌于池壁内部,颜色与池壁融为一体, 若非此刻池水全无,在岸上恐怕永远无法发现它的存在。   饶是姬无昼的好奇心向来不算太强,此刻突如其来的变故却还是让他无法视而不见。   他在“下去看看”和“继续前行”之间犹豫了片刻,随即目光落在了池底的伏灵之上,当即决定无论如何还是应当下去一趟,哪怕只是为了捡回这件遗物。   他将鹿辞的骸骨送到池边安放好,而后折身回到石径,蹲身撑着凸石轻巧跃入了嵌在池壁中的石梯,顺着它步步下行。   先前黑云退散时只是空出了伏灵周围的那一片区域,并没有完全消散,此时仍旧从池底其余地方源源不断地涌出升入高空,只像是原本围成一圈的黑墙缺了半堵。   残缺的黑云遮掩下,整条石梯时明时暗,最暗处几乎只能摸黑行走。好在石梯并无岔路,每一阶的高度也大抵相仿,所以哪怕是闭着眼也不至于走错踏空。   绕了一圈又一圈后,随着池壁的口径缩小,每一圈石梯也逐渐减短。   终于,姬无昼迈下最后一节阶梯抵达池底,绕行半圈穿过黑云后,伏灵所在的那片土地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他径直走到伏灵边弯腰将它拾起,然而就在他直起身的刹那,突然发现池底正中粗硕的岩柱上竟然有一扇隐蔽的石门。   这根岩柱正是支撑着春眠的那一根,此时由下而上看去,仿佛一根笔直矗立的定海神针。   姬无昼握着伏灵行至门前,上下将其打量了一遭,发现石门严密地紧闭着,仿佛根本无法开启。   他的目光移向两旁,很快便在石门左侧的岩壁上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凹槽。   ——那是个铜钱大小的圆形凹槽,中心有根食指粗细的凸起,像是专门为某个物件而开凿,等着将其镶嵌其中。   这样的大小和形状……   姬无昼下意识地看向手中伏灵,鬼使神差地将它举起,对准那凹槽轻轻推了进去。   严丝合缝,浑然一体。   脚下震动再次传来,这一回,源头正是眼前紧闭的石门。   隆隆巨响中,石门缓缓向上开启,不消片刻便露出了一个深邃幽黑的洞口。   姬无昼试探着将伏灵自凹槽取出,石门却并未因此而闭合,他静待了片刻,终于握着伏灵踏出一步,迈进了洞口之中。   洞中伸手不见五指,令人几乎无法前行,然而就在他犹豫着是否还要继续深入时,两道火光突然从左右两侧蹿起,如火龙般倾斜向下延伸而去。   骤然亮起的火光刺得他忍不住闭了闭眼,待他再睁眼时,才发觉脚下竟是一条倾斜向下的宽阔石阶,不知尽头何在。   石阶两侧灯槽中的火焰熊熊燃烧,将脚下道路照得无比明晰,姬无昼没有迟疑,当即顺着石阶往下行去。   石阶很长,纵使姬无昼走得并不缓慢也花费了不少时间,直到远远看见阶底后,他终于抬眼往石阶前方看去。   只一眼,他便驻足愣在了原地。   ——阶梯尽头是一间宽敞的圆形密室,穹顶高悬,灯火通明,虽不算富丽堂皇,但却无端给人一种古朴庄重之感。   密室正中有一座高台,台上端正地摆着几件器物,其上灵光浮动,如同仙界瑰宝。   那本该是最引人注目的所在,但此刻姬无昼却根本无暇顾及到它。   因为就在高台之后不远处,密室的墙面上有半圈同样泛着灵光的壁画。   而那壁画竟然在动。   姬无昼快步走完石阶,径直往那壁画行去,待到近前他才发现,那壁画并不是完整的一幅,而是由五幅不同的画拼凑而成。   第一幅,东海羲和洲。   画中场景与眼下秘境情形如出一辙,黑云自秘境正中涌入天际,弥漫成黑压压的乌云,降落漫天飞雪。   第二幅,南海黑岩山。   阴云飞雪之中,南海天地色变,一座巨大的黑岩山缓缓浮出水面,如同一只潜藏千万年的海兽终于崭露头角。   第三幅,人间大陆。   大雪之后,世人如往常一般行走于大陆各个角落,然而此时他们每个人身上都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黑雾,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有人寿尽灯熄,但却很快死灰复燃,周身原本浅淡的黑雾变得浓重,使人心性大变,变得暴虐残忍嗜血如命。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使得人间大陆杀戮四起,血光满地。   第四幅,师父鹊近仙。   他身披纱衣手握法杖,带着灵器乘船出海前往人间大陆,在世间各处行走,以四方灵器之力将笼罩在世人身上的黑雾一点点收回,并将已经彻底被黑气控制的人押往南海黑岩山关押。   第五幅,再次出现了人间大陆。   世人身上的黑雾已被尽数收回,鹊近仙前往南海,将黑岩山中关押之人带往藏灵秘境推入镜池,而后将从人间大陆收回的所有黑雾重新以四方灵器镇压。   随着姬无昼的目光看完这些画面后,旁观记忆的鹿辞不由有些茫然:“这是……预言?”   如果这是预言,那未免也太不准了些,因为将灵器从秘境带出的人根本就不是师父,而是姬无昼。   姬无昼在旁答道:“我本也以为是预言,但很快便发现并不是。”   说话间,记忆画面中浮在壁画上的灵光忽然抖动了起来,如一阵轻云般向站在壁画末尾的姬无昼涌去,转瞬间便尽数注入了他的体内。   这一刹那,姬无昼方才看见的画面在脑中串连成片,前因后果倏然呈现,令他霎时如梦初醒——这并非预言,而是历史。   这番仅在脑中出现的变化,旁观记忆的鹿辞自是无法得知,他能看见的只是灵光没入姬无昼体内消失不见,仅此而已。   故此,姬无昼只得在旁出言解释:“这是师父留在这里的一段记忆,发生于八千年前。”   “八千年前?!”鹿辞惊道。   姬无昼点了点头,当初他在得知此事时也同鹿辞一样觉得匪夷所思,而今却早已坦然接受,他道:“八千年前秘境也曾发生过这样一场灵气崩散,或者说,每八千年都会发生一次,但其实崩散于人间的根本不是灵气,而是邪气。”   灵气与邪气自天地初开时起便并存于世间,灵气使万物生长,邪气使万物消亡,生死往复,也算得相生相克。   人间初现雏形之时,灵气与邪气同样丰沛,人类先祖可以借灵气上天入海逍遥于天地,却也难以抵挡邪气的致命侵袭,犹如置身于无比极端的水火两重天。   先祖们试图寻找一种平衡,好令子孙后代能够长久稳定繁衍,不受邪气所伤。   于是,他们将世间大部分灵气聚拢,造就出了四方灵器,以其与邪气抗衡,最终将邪气镇压在了远离人间大陆的东海羲和洲底。   自那之后,人间不再有邪气肆虐,但灵气也同样变得极为稀薄,再无法重现那上天入海的逍遥盛景。   好在这样稀薄的灵气却已足够支撑万物繁衍生长,人类与其他生灵一起,就这样代代绵延了下来。   然而,镇压邪气并非一劳永逸之事,四方灵器中汇集的灵气会随时间流逝一点点外泄,直至其威力弱于邪气,使得镇压松动,邪气便会破界而出重回人间大陆。   这样的松动每八千年就会发生一次。   届时,散往人间的邪气会化作大雪降临世间,变成一种与寿元相仿之物侵入世人灵门。   那便是鹿辞曾在两座仙宫和童老爷体内看到过的黑红灵气,也即冰桥小阁账本中所写的“邪寿”。   邪寿进入灵门后会潜伏于正常寿元的末端,初时不会对人产生影响,但当正常寿元耗尽后,原本的应死之人便会因邪寿存在而“起死回生”,继而被邪寿彻底控制,变得仇视一切,暴虐嗜杀。   若这样的人只有一个两个自然不足为惧,但当整个世间几乎所有人都被邪寿沾染,则终有一天会爆发为大规模的自相残杀,致使生灵涂炭甚至世人灭亡。   每到那时,便需要有人执四方灵器在人间辗转,将潜伏于世人灵门中的邪寿取出贮藏,再以灵气补充灵器的缺失之力,最后重新将所有邪气镇压回羲和洲。   这样的人被称作“守灵人”,也即秘境之主,而师父鹊近仙便是最近的一任。   要收回邪寿并非易事,因为所有灵门都须主人自愿方可开启,其中艰难可见一斑,故每八千年爆发一次的邪气崩散往往需要守灵人费尽心机,花上数年甚至数十年来应对。   但这还不是最难的。   要使常人自愿开启灵门或许还能用规劝告诫或是威逼利诱来达成,但对于那些正寿已尽,彻底被邪寿所控之人来说,一旦邪寿被取尽则会立即死去,他们万不可能主动敞开灵门。   好在,先祖也早就为此做好了准备——南海黑岩山和羲和洲镜池便是先祖留给守灵人的助力。   每逢八千年至,灵器松动,黑岩山便会浮出海面,用于关押已彻底被邪寿所控之人,而镜池水则会变为濯邪之水,用于将他们的邪寿强行剥离。   直到四方灵器归位,邪气重新被收回镇压,黑岩山才会再次沉入海底,而镜池水则会变回寻常清水。   眼前壁画中的内容便是八千年前灵器最近一次松动时的场景,师父鹊近仙将自己当时的记忆附着其上,像是在讲述那段历史,又像是在指引后人应对邪气的下一次侵袭。   古老而神秘的故事总会令人油然心生敬畏,尤其是当它不仅仅只是“故事”之时。   听完姬无昼的叙述,鹿辞忽然有种天地皆大唯我渺如尘埃之感,饶是他的思绪再天马行空,也断然不会想到这一场六月飞雪的背后竟还能牵扯出如此恢弘离奇的上古秘史,关乎人类先祖,关乎生灵起灭。   思及此处,他不由感到一丝庆幸。   还好十年前姬无昼曾误打误撞地抵达这间密室,还好他看见了这段历史并带出了灵器,否则在邪气的肆虐之下,人间大陆的灭顶之灾恐怕是在劫难逃。   与此同时,这段历史也为鹿辞解释了不少困惑。   其一,当初他在悬镜台醒来时,钟离不复曾告诉他那场大雪之后人间大陆祸事频发,那时他便觉得很是古怪——如若大雪真是灵气崩散所致,那么它带到人间的理应是福运祥和,而不该是厄运才对。如今得知那些不是灵气而是邪气,祸事频发便说得通了。   其二,钟离不复之所以能在没有灵器的情况下成为四大天师之一,是因为姬无昼曾在十年前会面时将南海黑岩山即将浮出水面之事告知于他。彼时鹿辞十分好奇姬无昼为何能预知此事,而今也终于有了解释。   鹿辞的思绪百转千回,而眼前的记忆画面仍旧还在继续。   在看完师父留下的记忆后,壁画前的姬无昼终于得知了这场大雪的因果始末。   他没有继续在壁画前停留,而是果断转身行往了密室正中的高台。   随着他拾阶而上,高台顶端流光溢彩的四方灵器逐渐展露真容。   万铃法杖。   幻蛊纱衣。   天阖羽扇。   还有那件被揣测为“杀手锏”使得其他三位天师对姬无昼心生忌惮,在传闻中无比神秘的——第四件灵器。 第41章 四方灵器   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玉瓶, 瓶身圆润光可鉴人,瓶口呈波状环绕一圈,上有一盖, 盖沿以同样的波状与瓶口严密契合,盖顶正中缀着一颗夜明珠似的玉珠,珠身泛着淡金,仿佛一轮缩小的明月。   自打姬无昼踏上台顶, 鹿辞的目光便牢牢定在那玉瓶之上,毕竟其他三件灵器他早已亲眼见过,而这第四件却是闻所未闻。   然而对于彼时的姬无昼来说,不仅第四件灵器他未曾见过,就连其余三件也还只是初次见到,它们各是何物, 都有何用, 他一概不知。   他站在台前, 视线从四方灵器上逐一扫过, 随后抬手往台面伸去。   就在他即将触及其中一件之时,灵器上浮动的灵光如先前壁画上的那层一般极快地波动流转了起来,刹那间尽数钻入了他的指尖。   有了先前一次的经历, 鹿辞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发生了什么:“这也是记忆?”   “对,”姬无昼在旁答道, “讲的是灵器各自的用法。”   这段直接没入姬无昼体内的记忆鹿辞同样无法看见, 也只得继续追问道:“所以这个瓶子……到底是什么?”   姬无昼倒是毫无遮掩,答道:“鉴月魂瓶,有招魂聚忆之力。将新亡之人的遗物置于其中,可令亡者尚未转世的魂元和零落的记忆碎片被召回,附于遗物之上。”   鹿辞呆了一呆, 随即醍醐灌顶般灵光一现,有些语无伦次道:“那伏灵,你是不是就是用它……”   “是,”姬无昼道,“正因有它,你的魂元才得以附在伏灵之上。”   鹿辞顿时恍然。   先前他虽已知晓自己的魂元一直在伏灵之中,却并不很清楚伏灵怎会有此效用,但因这等玄妙之事本就未必件件都有缘由,若事事都想追根溯源实属不易,便也未再深究。   如今得知这“根源”竟然就是传说中的第四件灵器,他心中忽地升起一丝荒谬之感:“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杀手锏,他们顾忌的其实一直都是这只魂瓶?”   他这话问得有些没头没尾,但姬无昼却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毕竟“第四件灵器是杀手锏”的传言在世间流传已久,他也早有耳闻。   此时听到鹿辞这匪夷所思的语气,他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没错,他们臆想中的惊天杀器不过只是一个瓶子。”   说罢,他又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道:“不过也不难理解,毕竟这世上最令人恐惧的永远都不是强大,而是未知。”   这话的确无法反驳,鹿辞不由有些啼笑皆非,他不知道姬无昼特意没让魂瓶现世是不是单纯为了故布疑阵,但却知道此举委实达到了令人忌惮之效。   鹿辞道:“那你到底把它放哪了?”   据钟离不复所言,当年姬无昼面对众人质询第四件灵器下落时曾说他将灵器放在了“该在的地方”,鹿辞实在好奇那究竟会是何处。   姬无昼轻哂,漫不经心道:“就在仙宫。”   鹿辞无奈一笑摇了摇头,果然,所谓“该在的地方”也不过只是随口胡诌吧。   此时,记忆画面中的姬无昼已然知悉了四方灵器各自的用法,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的,他当即伸手拿过鉴月魂瓶,揭开顶盖将握在手中的伏灵放了进去。   伏灵乃血玉所制,落入瓶中与瓶底相撞发出玉器独有的当啷脆响,姬无昼重新掩上玉盖静待了片刻,发现魂瓶并未立即有所反应,心中一时也有些茫然。   据记忆提点,鉴月魂瓶能够召回的是尚未转世的魂元,而此刻他却并不确定鹿辞的魂元身在何处,是否已经转世。   既然眼下无法确定,那么多思也是无益,于是他也没再继续徒留原地干等,将其他三件灵器一并拿上,转身行下高台,往洞口走去。   前脚刚踏出密室,石门便在他身后缓缓降落闭合,与此同时,四周隐隐有水声传来,似乎是先前退下的镜池池水正在从四面八方重新涌出。   他并不知道那些水究竟源于何处,但还是加快了脚步往池边的石阶走去。   果然,就在他沿阶上行之时,原本已经干涸的池底再一次被注入了池水,且水面正好不偏不倚地距他脚下只有寸余,几乎是他每踏上一阶,池水便涨上一分。   待到他终于重新回到池岸,镜池中的水也恰好蓄满,密室和石阶再一次被掩藏进了幽深池水之中,仿佛先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梦,唯有手中的四方灵器在叫嚣着证实那些皆非梦境。   记忆看到此处,鹿辞原以为此事已算是告一段落,不料却见记忆画面中的姬无昼并未急着离开,而是走到他先前安放在树下的鹿辞的骸骨前,放下了其他三件灵器,而后握着万铃法杖站起了身。   鹿辞疑惑道:“你这是?”   姬无昼道:“探忆。”   鹿辞一愣,随即惊讶道:“万铃法杖连死人的忆都能探?”   姬无昼转头看向他,略带调侃道:“否则你以为逐赦大典中那些被害者死前的记忆都是从何而来?”   鹿辞霎时如梦初醒:“那些是你用法杖从死者那里取出,放进镜池作为考题的?”   姬无昼点了点头,但很快又解释道:“不过死者之忆只能算是一丝残留,不像生者记忆那般可以反复探看,最多看一两次后便会彻底消散。”   随着记忆画面中的姬无昼开始操控法杖,尸骸周遭万物波动,很快展现出了鹿辞临死前不久的记忆。   看着这忆中忆的诡异奇景,鹿辞一面觉得离奇,一面又很快发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一开始就是这一段?”   忆中忆的场景是从鹿辞和一众师弟师妹在羲和洲岸捞起那只装着婴尸的木盆开始的,没有丝毫前情,显得十分突兀。   姬无昼道:“死者之忆既然是一丝残留,自然不会太长,一般最多也就是死前十余日。”   鹿辞点了点头没再多问,沉默地看向了自己早已经历过的那段记忆。   即将再次目睹灭顶之灾和同门惨死绝非令人愉悦之事,鹿辞正暗自提醒自己做好准备,忽觉姬无昼握着他的手微微一动,将法杖稍稍轻转了一下,眼前画面霎时开始飞快流逝,不消片刻忆中忆就已到了尽头。   鹿辞一怔,便听姬无昼在旁若无其事道:“这一段你既已亲身经历,便不必再看了,浪费时间。”   鹿辞忍不住转头望向他,心道此人果然还是那般心细如发,心细也就罢了,偏还是个从不将好意直言相告,惯于随便找个理由打发的,真是……   未等他寻好措辞,记忆画面中的姬无昼已是再次有了举动。   他抱起鹿辞的骸骨,拿上四方灵器原路返回了秘境居所的那处假山,掘土将骸骨埋葬好后,他循着鹿辞死前记忆中的画面找到了他们掩埋婴尸的地方。   那是靠近洲岸的一处草丛。   此时虽是覆上了一层白雪,却还能明显看出某一块泥土被翻动过的痕迹,那片土地上寸草未生,与周遭等膝的荒草大相径庭。   见姬无昼寻到这处,鹿辞立即意识到了他意欲何为:“你想探那婴尸的忆?”   姬无昼点了点头,不无遗憾道:“但是没能成功。”   记忆画面中的姬无昼掘开荒土,准确挖出了那具婴尸。   婴尸的模样已经和鹿辞死前记忆中完全不同了——先前他们将木盆捞起时,盆里的婴尸虽是周身腐败却还仍存血肉,眼下短短十余日过去,他却已仅剩一堆白骨。   若是当年鹿辞看到这样的变化,必然会认为这是因为婴尸是瘟疫的源头,既然病源相同,那么化为白骨的“病症”自然也会相同。   但如今他已知晓这婴尸携带的并非疫病而是蛊虫,那么这种变化便有了更为合理的解释——在他们捞上婴尸时,婴尸体内的虱蛊尚未啖尽他的血肉,这才得以继续存活繁衍,以至于祸及整个秘境。而当虱蛊啖尽了婴尸血肉后,周围已早已再无活物,它也只得因弹尽粮绝而停止繁衍并迅速死去。   彼时姬无昼尚不知蛊患之事,所以在看见这婴尸的变化时理所应当地将它理解为了疫病所致,并未多作他想,直接握着法杖起身施法试图探忆。   然而,他在以法杖尝试了数次后却发现根本无法探得哪怕一丁点记忆。   鹿辞眼看着记忆画面中的姬无昼屡次尝试未果,疑惑道:“是因为他死得太久了么?”   姬无昼沉吟片刻,道:“当时我也这么想,但后来回到人间大陆后我又试过几次,凡是婴孩,即使活着也无法探得任何记忆。我猜是因为他们尚未到能记事的年纪,所以哪怕是经历过的事也不会给他们留下记忆,自然也就无从探知。”   常人约莫都须长到几岁时才会开始记事,人们能记得的最早的往事也不过是幼年,从未有人能记起尚在襁褓时的过往,所以姬无昼会有这样的推测确实合情合理。   鹿辞知道,当时姬无昼之所以想要探那婴尸的记忆是想弄清他从何而来,毕竟他是那“瘟疫”的源头,若能知晓他的来处,或许还有继续追查的可能。   只可惜探忆未果,姬无昼也只得暂时放弃。   他将婴尸重新埋回原处,又在秘境中细细搜寻了一圈,意外发现了秘境角落一处洞穴深处未被“瘟疫”殃及的三只灵鹿幼崽。   将幼崽和灵器送上船后,他又前往师父居处,从中找到了存放弟子木牌的箱匣,将它与洲岸散落的那些灵鹤尸骸一并带上了船。   鹿辞愣愣看着他这一连串举动,顿时明白了鹤羽长袍、灵鹿还有童丧的那块木牌都是从何而来,心中刹那间百感交集。   做完这一切后,记忆画面中的姬无昼最后环视了秘境一圈,转身将木船推下洲岸,于风雪巨浪中启程返航。   记忆到此终于结束。   鹿辞转动法杖将记忆丝线收回,眼前画面波动淡去,墙面上的光网抽丝盘旋,很快便露出了酒肆卧房的真容。   一切恢复原貌后,鹿辞不禁长舒了口气松开法杖,走到床边坐下看了一眼窗外。   此时仍是黑夜,探忆花费的时间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长,但他却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后终于醒来。   姬无昼将法杖缩回烟斗大小,随手搁上一旁桌案,几步走到鹿辞身边跟着坐下。   沉默片刻后,他忽然问道:“你可觉得有何不对?”   刚刚看完大段记忆的鹿辞此时还略感凌乱,听到姬无昼的问话后愣了片刻,有些没能反应过来:“什么?”   姬无昼道:“我是说,你可有发现这段记忆里少了什么?”   鹿辞一阵茫然,但却又本能地感觉到姬无昼并不是在无的放矢,似乎有某个被他忽略的细节正从心底呼之欲出,而直觉告诉他这个细节尤为重要。   先前的记忆画面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迅速掠过,半晌后,某点灵光骤然一闪,他缓缓扭头看向姬无昼,倏然张大了双眼。 第42章 风林夜话   “师父?!”鹿辞惊疑不定道。   在姬无昼的记忆中, 从头到尾竟都从未看到师父的影子!   那些留在房中的骸骨虽已是难辨身份,但至少从半点白丝也无的乌黑发色便能断定必是年轻的同门,师父并不在其中。而那些同门死去的时间比鹿辞还要早, 当鹿辞发现自己“染病”之时,秘境里剩下的唯一幸存之人就只有师父,绝不存在师父死后被人埋葬了尸骨的可能。   那么,师父最后究竟是生是死?   如果他死了, 他的尸骨在何处?   如果他没死,又去了哪里?   这一刻,鹿辞终于明白了记忆最后姬无昼在秘境里仔细搜寻的那一圈究竟是在找什么。   他在找师父。   可师父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半点痕迹也未留下。   姬无昼见鹿辞已然发觉蹊跷,这才开口道:“当年我在探了你的忆后也和你们一样以为那是一场瘟疫, 但我不能理解的是, 师父为何竟然对此束手无策。你也知道, 藏灵秘境最初之所以被世人发现就是因为有对夫妻在绝望之下将身患绝症的婴孩顺流而下送到了羲和洲, 其后也曾有无数药石罔效的孩子被送往秘境并活着回来,既然师父连绝症都可医治,为何却会拿这疫病毫无办法?”   鹿辞刚要提醒那并非疫病而是蛊患, 却被姬无昼打断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正因如今得知它不是瘟疫而是一场蛊患, 整件事反而更加蹊跷。”   鹿辞一时未解其意:“为何?”   姬无昼沉默片刻, 似是在斟酌该如何与他解释,随后道:“你既然已经去过幻蛊仙宫,应当也见过那片养有蛊虫的赤焰花海,弥桑妖月穿过花海时,花丛会自行让路, 是么?”   鹿辞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事,但仍是点了点头。   姬无昼道:“从前我也曾去过赤焰花谷,而那花丛同样也为我让开了路。原因很简单,当年我带灵器离洲之后,曾为试灵器效用而穿过幻蛊纱衣,所以赤焰花中所养的蛊虫能够感知我的接近。”   鹿辞心下仍是茫然,但又似乎有什么念头正隐约萌芽。   姬无昼接着道:“四方灵器上附着的记忆中详述了灵器各自的用法,而有关幻蛊纱衣的部分提到过,凡是穿过那件纱衣之人,从此便会与蛊物间生出感应,一旦接近蛊物便能感知其存在,同样,蛊物也会感知到对方的存在,正因如此,赤焰花丛才会为我让路。”   鹿辞稍一思忖,很快便发现了个中关键:“只需‘穿过’?不必一直穿在身上?”   姬无昼颔首道:“对,要操纵蛊物必须将纱衣穿在身,但要感知蛊物却只需‘穿过’即可。哪怕时至今日,一旦周遭有蛊物接近,我仍可立即发现它的存在。”   听到此处,鹿辞恍然意识到了姬无昼所说的“蹊跷”究竟是指什么。   ——镜池密室第四幅壁画中清楚地记载着师父八千年前出海前往人间收伏邪气的画面,而那画面中的师父身上穿着的正是幻蛊纱衣。   既然如此,他理应能与蛊物间相生感应。   那么当年秘境蛊患爆发之时,他又怎会没有发觉那其实是蛊物作祟?还是说,他早已发觉,却从始至终都未曾告诉任何人?   鹿辞心中忽地有些发堵。   他知道“穿过纱衣便可生出感应”之事绝非姬无昼杜撰,因为要验证此事太过简单,只须向师姐求证或是借来纱衣一试即可。   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当年蛊患之事,的确是师父知而不言。   时至此刻,他终于明白了先前屡次提及师父时姬无昼为何会露出那般一言难尽的神色。   饶是鹿辞对师父的信任向来毫无保留,眼下面对师父又是离奇失踪又是隐瞒蛊患之事也不得不心生疑窦。   望着鹿辞凝重的神情,姬无昼心知他已经理解了自己的意思,却未再继续往下深言。   其实关于师父他心中还有更多想法,但那些都还是只是怀疑和猜测,在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之前,他不打算让鹿辞徒耗心神。   “先睡吧,”姬无昼道,“多思无益,我们查下去便是,早晚会水落石出。”   鹿辞没有说话,面对眼下千头万绪的谜团,他并没有绝对的信心最终一定能找到答案,但当他抬眼迎上姬无昼的视线时,却莫名从那双浅眸沉稳的目光中得到了些许定心之感。   没错,有没有结果也要查下去才知道,与其在这怀疑揣测倒不若养精蓄锐以待追查。   更何况,如今的自己已经不再是孤军奋战,万事还有身边这人一起判辨参详,这岂非已是幸事?   思及此,他微微弯了弯嘴角,脱下外衣鞋袜扔到一旁,掀开被子钻进去滚到里侧,让出了靠外的那半床榻。   姬无昼跟着他躺下,抬手熄了一旁烛火,屋里瞬时沉入了黑暗之中。   窗扇未掩,夜风拂过山腰树梢,传来叶片摩挲的簌簌轻响,伴着远处阵阵海浪声声入耳。   此时的鹿辞并无太多睡意,他盯着眼前漆黑的虚空静了片刻,忽然问道:“邪气崩散之事,你当年为何不直言相告?”   从师姐弥桑妖月对那琉璃柱中“黑红灵气”的解释来看,她并不知那是“邪寿”,自然也不知它的由来和危害,由此可见当年姬无昼将灵器交给他们时并未提及邪气崩散之事。   姬无昼平静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与其让手握灵器之人知道以灵器得来的邪寿不能为己所用,让他们以为是在为自己赚取寿元岂不是会更尽力?”   鹿辞一时无言以对,他不得不承认姬无昼考虑得比他清楚得多。   若是几位师兄师姐得知邪寿无法利用,从而在挑选祈愿时优先选择那些以“运”和“忆”为代价的符纸,那么收回邪气的速度便会缓慢许多,邪寿大肆爆发的可能也会因此增大。   这无关乎信任与否,即便师兄师姐们都是可信之人,此等难以掌控之事也极易成为变数,与其用它来考验心性,不若从源头掐灭出现意外的可能。   只是……   鹿辞道:“可这样一来,你岂不是要一直背负骂名?”   如果当年姬无昼直接道明灵器的真正用途,道明它们是为收回和镇压邪气而现世,道明那些得来的邪寿无法为己所用,那么“为一己之利夺取灵器”的揣测就根本不会成立,他也就不必承担这子虚乌有的责难。   姬无昼闻言一哂,不以为然道:“骂名有何可惧?流言蜚语于我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即便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愿相信之人依旧会将其曲解为杜撰狡辩自圆其说。既然如此,与其白费口舌,欣赏他们看不惯我却又无计可施的模样岂非更有趣?”   这番话明明说得桀骜不驯,可落在鹿辞耳中却仿佛被一根来自十余年前的小刺戳中了心头。   没错,的确是家常便饭。   从年幼时的“瘟神”之论开始,姬无昼离洲前的所有时光都与流言相伴。   在当年与杨师兄发生冲突之后,鹿辞也曾想过他为何不解释,然而得出的结论就是——这世上本就不是所有事都解释得清,哪怕你问心无愧。   要证明自己做过一件事或许容易,但要想证明自己没做过一件事却比登天还难。   这恐怕是姬无昼在那段漫长光阴里早已烂熟于心的道理。   鹿辞几近无声地叹了口气,动静极为轻微,却仍是一丝不落地钻入了姬无昼的耳中。   他明白鹿辞是在因何而叹,也因这一叹而心头微暖,但他并不想让鹿辞继续纠结于此,状似随意地话锋一转道:“对了,在青州时你为何突然告诉我你不是宋钟?”   这一问虽是为了岔开话题,但也当真是他困惑之事。   如鹿辞所料,先前姬无昼在河岸陡然定立雨中的确是出于震惊,但那震惊并非是因鹿辞说出的真相,而是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坦白之举。   鹿辞以宋钟身份参与逐赦大典,又以宋钟身份进入渡梦仙宫,虽未曾刻意伪装误导,但却似乎也没有要亮明身份的意思。   姬无昼原以为他打算就这样一直以宋钟的身份生活下去,却不料猝不及防迎来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剖白,所以才会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又啼笑皆非,那笑里三分是不明所以,三分是始料未及,还掺着几分意外之喜,几分拨开云雾的欣然。   总之是五味杂陈,好生纷乱。   此时旧事重提,鹿辞果然立刻被转移了注意,然而一想起自己当时冲动坦白的原因,他竟忽然有些语无伦次:“我……是因为……咳。”   姬无昼听出了他的欲言又止,但因心中实在好奇,故意没再“善解人意”地转移话题,反而追问道:“因为什么?”   鹿辞眼看无法糊弄过去,只得无奈深吸了口气,硬着头皮道:“因为我先是发现你对宋钟的态度不像是对待陌生人,又从穆老所言里推断出你与他的确相识,我以为你们相交甚笃,情谊不同寻常,所以……”   不知怎的,这理由在他心里明明也算顺理成章,可宣之于口时却莫名有种道貌岸然之感,以至于说到最后一句时甚至有些羞于启齿。   然而即便他没有说完,姬无昼却似乎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猜测道:“所以你不愿让我继续将你误认为他,错付情谊?”   鹿辞气若游丝:“嗯——”   姬无昼登时有些哭笑不得,他先前可万没料到竟会是这个缘由,一时间都不知是该感慨自己无心插柳还是该感慨鹿辞思虑过多。   半晌后,他终是低低笑了一声,道:“师弟果然还是这么有原则。”   话是好话,可经由他那将笑未笑且慢悠悠的语气说出却分明像是在揶揄调侃。   然而鹿辞反正都已破罐子破摔,此刻黑暗里也看不出脸红来,干脆秉承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宗旨厚着脸皮道:“过奖过奖。”   闻言,姬无昼笑得更为放肆,虽未发出多少声响,但鹿辞却明显感觉到了身旁传来的微微震颤。   片刻后,鹿辞终于也绷不住跟着笑了起来,口头却还嘴硬道:“有那么好笑吗?”   说着,他伸手将搭在二人胸前的被子往上一扯,严严实实将两人兜头罩住,闷声道:“睡了睡了,还要早起呢!”   夜风不知何时在笑声中止息,海浪却层层叠叠缠绵依旧。   从子夜到破晓,从黎明到晌午。 第43章 重返秘境 无端一问引故忆,重回洲岸寻……   早起自是没能起成的, 鹿辞再睁眼时早已是日上三竿。   房中只剩他自己一人,睡眼惺忪地从床上坐起,稍一清醒后立刻听见楼下传来的隐隐话语声。   门边搁着备好的洗漱之物, 鹿辞下床略微收拾了一番便下了楼去。   院中角落的鹿舆已被牵到了门前,姬无昼和江鹤站在门外不知在说些什么,河豚在柜台前撑着脑袋发呆,正中的桌上留了碗余温尚存的面。   听见鹿辞下楼的动静, 河豚转头看了过来,然而那眼神似乎充满疑惑,仿佛是在看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鹿辞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河豚托腮眨了眨眼,眉头紧缩地狐疑道:“你叫鹿辞?”   鹿辞心说这兄弟反应还真是迷之迟钝,挑了挑眉当做应答,走到桌边坐下拿起筷子自觉开吃, 河豚却是三两步凑到桌前, 俯身趴上桌面道:“辞别的辞?”   鹿辞也不知他为何突然好奇这个, 嘴里吃着面, 鼻中胡乱“唔”了一声,便听河豚追问道:“你可会酿酒?”   鹿辞顿时一噎。   不为别的,河豚这一问可真算是不偏不倚地戳中了他的软肋。   ——当年秘境七十二岛, 大多试炼于他而言都能信手拈来,唯独酿酒是个硬伤。   他也不知在藏书阁抄了多少酿酒方子, 跟师兄师姐请教了多少门道, 然而回回酿出的东西别说是要入口,光是闻一闻便足以令人寸断肝肠——烂虾配上臭鸡蛋也不过如此。   记得当年仍与童丧同屋时,有次他曾带过这么一坛“酒”回去,刚一开封便熏得童丧垂死病中惊跳起,连滚带爬出屋吐了个昏天暗地, 捏着鼻子回来抱起被子就离家出走,声称要在别人屋里挤三天,住到房里气味散尽了才行。   那被蹭住的房中两位师弟不信有这么邪乎,非得亲自来鉴定一遭,结果还隔着百十来步就险些把昨晚的饭给吐出来,转身落荒而逃。   自那以后,相熟的同门但凡听说鹿辞要去酿酒就恨不能拿绳子将他捆上敲晕,就连师父也十分委婉地表示:“强扭的瓜不甜,强酿的酒不香,该放手时就放手,识时务者为俊杰。”   彼时鹿辞道:“可规矩不是七十二试炼全通过才能离洲?”   师父道:“破格一次也不是不行。”   鹿辞故意使坏:“那怎么行?再试几次说不定就成功了呢?”   师父道:“……我劝你善良。”   思及过往,鹿辞忍不住弯了弯嘴角,然而刹那间想起这些都已成逝水,又不由心中一空。   河豚疑惑地看着他的表情变化,敲了敲桌子道:“喂,问你话呢,会酿酒吗?”   鹿辞松开夹起的面条,放下筷子抬头眯眼看向了他:“我怀疑你在嘲讽我。”   河豚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十分没有眼力见地迷茫道:“所以到底是会还是不会?”   鹿辞无语,下唇上翘一吹额发,翻了个白眼道:“不会。”   “喔。”河豚看上去竟然有些失望,直起身撇了撇嘴回了柜台。   正这时,门外两人似已谈完,折身进了屋。   鹿辞虽不知他们聊了些什么,但却发现江鹤看向自己的眼神已完全于不同之前的警惕提防,甚至还多出了几分和善,料想大约是姬无昼已将来龙去脉对他道明。   姬无昼看了眼桌上剩下的面,问道:“不吃了?”   “嗯,”鹿辞抹了把嘴站起身,“饱了,现在走么?”   姬无昼转向江鹤道:“我们今日未必还回来,你可以在这多待几日,要回宫就用符纸。”   江鹤似乎当真不大喜欢传送,闻言不由皱了皱脸:“我还是等你们回来吧。”   姬无昼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转身与鹿辞行出酒肆乘上了鹿舆。   鹿舆奔跑腾飞,很快便已行至海面上空。   前两回坐鹿舆时,鹿辞的心思都在别处,昨夜看过姬无昼的回忆得知这三只灵鹿的由来后,此刻的他不由得多盯了它们一会儿。   片刻后,他忽然问道:“这三只鹿哪只是雄哪只是雌?”   灵鹿雌雄皆会长角,不同于只有雄鹿生角的山间野鹿,光从外形很难分辨雌雄。   姬无昼道:“三只都是雄鹿。”   鹿辞稍怔,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般垂眸点了点头。   姬无昼了然道:“你是担心它们绝后?”   鹿辞无奈一哂:“原本是觉有些可惜,但转念一想,若是两雄一雌或两雌一雄似乎也没好到哪去。”   灵鹿向来独偶,一生只择一鹿为伴,若是这三只中当真只有一雄或一雌,余下的那一只便显得更为凄凉了些。   姬无昼并不意外他会关心这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毕竟从前在秘境时鹿辞便与灵禽灵兽颇为亲近,会为它们动恻隐之心实属寻常。   只是如今世上只余这三只灵鹿,最终的灭绝已成定局,既然如此,想再多也是徒劳。   他道:“它们你就别操心了,灵鹿寿长千万载,待你我白发入土,它们说不定才正值少年,你根本没机会看到它们灭绝之日。”   鹿辞噎了一噎,随即意识到还真是这么个道理,自己一个寿长不过数十载的寻常人竟在这为寿逾千年的灵鹿存亡慨叹,委实有些咸吃萝卜淡操心。   这么一想,鹿辞略带自嘲地撇了撇嘴,忽地想起姬无昼话中那句“白发入土”,不由转头看向了他披于肩后的银发:“你这头发……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年可有弄明白?”   当年姬无昼的发色与春眠一同变淡,成为了他是“瘟神”传言的佐证,鹿辞深觉他在离洲后没理由不去试图弄清缘由。   姬无昼显然没料到话题会忽然拐到此处,目光凝滞了一瞬才道:“没什么,不过是种家传病症。”   “家传病症?”鹿辞诧异道,“是何病?可能根治?你找到家人了?”   面对这连珠炮似的追问,姬无昼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便移开视线转头看向了前方,顿了片刻才又补上一句:“不是什么要紧的病,与少白头差不多,不治也无甚大碍。”   鹿辞微微蹙眉,不是因为他的回答,而是因为他方才那一瞬的反应。   这反应他太熟悉了。   每当遇上不想回答却又不得不回答的问题,姬无昼总会如这般下意识地挪开视线。   这恐怕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习惯。   可是,让他不想回答的究竟是什么?是关乎家人的问题还是关乎这病症?   “少白头”之症鹿辞并非一无所知,秘境藏书阁的医书中便有记载,可他依稀记得那病的症状是年少时生出白发而非发色由浓减淡,且最终也只会令患者发色花白斑驳,并不会使人如耄耋老者般满头银丝。   这二者实在不像是同种病症。   然而姬无昼既然已是如此回答,看起来也似乎不欲多作解释,鹿辞便也识趣地没再继续刨根问底。   三只灵鹿于东海上空奔跃,不多时羲和洲便已出现在了视野尽头。   秘境仍碧绿依旧,只是此时洲岸边没了载着各宫弟子的船,石台上没了各位天师与侍从,已不复逐赦大典那日难得一见的热闹,显得更为清冷。   灵鹿在石台中央着陆,二人下了鹿舆行下阶梯,鹿辞跟在姬无昼身后,却见他并未往迷雾包裹的林中前行,而是顺着洲岸往东走去。   行出一段后,鹿辞忽然意识到了他可能想去何处:“你是要找那婴尸?”   此时他们所站之地已然接近鹿辞记忆中埋葬婴尸之处,但从那时至今到底已是过去十年,周围目之所及遍地都是几乎一样的茂密杂草,单凭目力想要确定具体位置实属不易。   然而姬无昼却像是没受多大影响,他径直往前又走了十余步,驻足眺望了岸边几处经年未变的岩石,随即往右迈出两步看向脚下道:“应该就是这里。”   鹿辞虽不知他是凭何记忆,但见他如此笃定便也不疑有他,当即挽了袖子蹲身就准备开挖,却立刻被姬无昼勾着后领拎了起来。   “哎哎哎?”鹿辞往后歪了一下才站稳,“干什么?”   姬无昼简直没脾气:“你就打算用手挖?”   鹿辞稍怔,他方才还真没多想,此时才发现自己手中并无任何可用的器物,讪讪道:“我这不是……准备先把草拔了么。”   姬无昼无奈一哂,从腰间抽出万铃法杖延伸开来,在地上圈出了小小一块,而后将杖底戳下一截歪起一撬,大片泥土连着其上杂草就这么被轻巧地掀翻了去。   露出的下层泥土中已隐隐可见白骨,鹿辞蹲身打算将零星覆盖的碎土块拂开,却再次被同样蹲下的姬无昼握住了手腕。   他将法杖缩回原样插回腰间,而后伸手从露出的那点白骨上生生掰下了一截肋骨,道:“取一段即可,不必再挖。”   说着,他拉过鹿辞起身,脚尖轻轻一勾将掀开的那块土重新盖回了原处,乍一看竟然严丝合缝得像是从未被动过一般。   鹿辞挑了挑眉,调侃道:“你这掘土的功力难不成特意练过?”   姬无昼道:“往年酿黄酒时常要将坛埋入地底,熟能生巧。”   鹿辞有些哭笑不得:“我先前就很好奇,你那酒肆一年半载都没个客人光顾,酿那么多酒作甚?”   姬无昼的目光在他面上停留一刻,随即转开随意道:“闲得无聊。”   不知怎的,鹿辞竟觉那一瞬的目光里有些什么别的意味,但一时半会也琢磨不透,于是转而问道:“现在要做什么?”   姬无昼转身迈步:“去西南,幻蛊仙宫。”   “去那里作甚?”鹿辞跟上追问道。   姬无昼道:“借只蛊。” 第44章 借蛊寻亲   二人回到岸边石台重登鹿舆, 在前往西南赤焰花谷的路上,姬无昼终于将他所说的“线索”告知了鹿辞。   西南蛊物种类不计其数,但事实上所有蛊物的养成方式都有规律可循。   以二虫蛊而言, 将两种特定毒虫甲、乙置于坛中,甲啖尽乙后会成为一种蛊,而乙啖尽甲则会成为另一种。   三虫蛊亦是如此,但其不同之处在于两种以上蛊物相互啖食还有先后顺序之分, 例如甲先将乙啖尽后再被丙所食和乙先将甲啖尽后再被丙所食,虽然最后留下的都是丙,却已是不同的两种蛊。   因此,每坛三虫蛊可能养成的蛊物为六种。   但这还不是全部。   若将甲、乙、丙中任何一种毒虫替换为丁,可能得到的六种蛊物便与之前六种完全不同。   三虫蛊就已是如此复杂,可见七虫、十二虫乃至千虫蛊会有多么变化多端, 更别提毒物一旦多了以后还会出现诸如“甲啖尽乙的同时丙啖尽丁, 最后甲再将丙吞噬”这类更为混乱的情形。   弥桑家之所以能在养蛊之家中傲视群雄, 就是因为他们历代先祖留下的养蛊之法浩如烟海, 除了千虫蛊这种实在非人力可计的蛊物之外,大多蛊物需要以何种毒物入坛、以何种顺序相啖才能养成,他们的家传典籍中都已有记载。   蛊物种类繁多, 其作用也千差万别,它们有的为惑人所用, 有的为防身所用, 也有的可以为助人所用。   比如“寻物蛊”这一门类,蛊物嗅觉灵敏,可用于追寻遗失之物或是寻人,其中最少见也最难得的一种叫做“寻亲蛊”,由三十六种特定毒物按一定顺序相啖养成, 可以凭借骨、血、毛发甚至气味为人寻找血亲。   只需取某人的一滴血、一根毛发或是一块骨头让它接触,它便可以顺着气味准确地找到此人的爹娘或子女,但此蛊却也有个弊端,那便是它的找寻范围并不广阔。   若是在一宅一户或是一条街巷中有人想鉴别孩子是否为自己亲生,用此蛊来判定要比那劳什子的滴血认亲牢靠得多,但若是某个走失多年的孩童想要千里寻亲,指望此蛊去满天下寻找便不太可能了。   所以,这种蛊虽是名为“寻亲蛊”,但更多时候却是被用于“认亲”或“鉴亲”。   姬无昼打算借的正是此蛊。   从前他不知桑城蛊患之事,所以即便知道有婴尸和寻亲蛊存在也无从查起,毕竟寻亲蛊无法在整个人间大陆范围内寻找特定目标。   可如今得知那婴尸极有可能是从桑城流出,那么带着婴尸的骸骨和寻亲蛊前往桑城便或许能找到婴尸爹娘的尸骸,到时再以万铃法杖探一探他们死前的记忆,便可得知他们在蛊患爆发前是否曾见过或接触过什么可疑之人。   反正桑城迟早是要去的,哪怕不是为了找寻婴尸源头,去探一探那些死在蛊患中的桑城百姓的忆也可能会有所收获,毕竟当年虱蛊不可能凭空出现在桑城,它会出现必然是有人带它前去并唤它苏醒,而那人只要不是来无影去无踪,便很可能在百姓记忆中留下蛛丝马迹。   听姬无昼说完这些,鹿辞惊讶地发现他的思路竟是与自己不谋而合。   就在昨夜得知万铃法杖可探死者之忆时,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用它去探桑城百姓之忆,只不过当时他还不知姬无昼要去秘境找的线索是什么,也不知师姐手中竟还有寻亲蛊这种妙物,便打算先按姬无昼的方向去查,自己的想法容后再议。   如今发现二人所想的方向竟然完全相同,鹿辞便也省去了赘述的麻烦,不禁由衷笑赞道:“好办法。”   谁知他不打算马后炮似的邀功,姬无昼却是并不买账,偏头挑眉道:“若你知道寻亲蛊的存在,这办法你会想不到?”   鹿辞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并不答话,心中却因这份玄妙的默契而生出了几分欣然。   灵鹿由东向西横穿人间大陆前往西南,越过人群密集的中部,奔至西南崇山峻岭的上空。   西南多山多云,高耸的山峰穿破云层,露出的山巅在云海中犹如错落的海上仙岛,灵鹿时而踏云而行,时而俯冲进云团再一跃而起,活泼得仿佛沧海鲸鲛。   及至西南腹地,灵鹿开始逐渐下行之时,鹿辞忽地想起一事来,转头道:“对了,这两日是师姐养子的生辰,我们此去是不是该带份贺礼才好?”   话刚问完,姬无昼便已是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掏出了一只精巧的琉璃瓶来递给了他。   鹿辞定睛一看,见那瓶身不过半掌大小,里头装着些透明淡紫色的水。   “这是何物?”鹿辞问道。   姬无昼道:“渡运醴,乃气运所溶,服之可添福盈运。”   鹿辞了然地点了点头,心说这倒真是个不错的生辰礼,随即想起先前在半月堡看见那紫色琉璃柱时,姬无昼曾说里头的大半气运都被他拿去用了,不由问道:“你先前取走的那些气运就是用来做这个?”   “对。”姬无昼道。   鹿辞晃了晃瓶身,纳罕道:“那么多气运就只溶成了这么一小瓶?”   姬无昼道:“那倒不是,溶成不少,但大多都已用尽,这瓶只是剩下的一点残余。”   “哦,”鹿辞鬼使神差道,“好喝吗?”   姬无昼稍怔,而后如实道:“不知。”   “你没喝过?”鹿辞有些意外,他还以为姬无昼所说的“大多都已用尽”就是指自己服用,却没料他竟会不知其滋味。   姬无昼“嗯”了一声,随即又补充道:“但想来以它入茶或是入酒味道应该尚可。”   鹿辞挑了挑眉,而后转念一想,此物价值本就不在口味而在效用,无论如何都称得上是一份佳礼,便也没再继续探究它究竟美味与否。   转着瓶身看了一圈后,他思忖片刻,低头拎起衣摆,随手从边角撕下一段细长红布,围着瓶颈绕了几圈后系上了一个红结。   姬无昼自然明白他这么做的用意,唇角一弯不吝夸赞道:“不错,这么一看就走心多了。”   鹿辞屈指一弹那红结,不无得意道:“是吧?我也觉得。”   瓶中之物虽好,但看上去到底有些寡淡,既是给少年人的生辰贺礼,略作装点总无错处,至少也能显得郑重几分。   灵鹿俯冲下行至赤焰花谷谷口,二人待其降落停稳便自舆中跃下,往谷道里行入几步后,鹿辞这才想起问道:“欸,对了,你怎会恰好随身带着贺礼?”   姬无昼漫不经心反问道:“你与我说在幻蛊仙宫的所见时,不是提到过那位少宫主前来花谷是为过生辰?”   鹿辞诧异道:“那时候你就已经想到要带贺礼了?你这也太深谋远虑了吧?”   姬无昼不置可否:“深谋远虑倒也算不上,只不过那时便料想约莫要走这一趟,既是有求于人,自然不好空手而来。”   鹿辞明白他说的“有求于人”是指借蛊,心中虽觉师姐并非那种帮个忙还要放刁把滥之人,但对姬无昼之言却也深以为然——常言道礼多人不怪,礼数周全些总不是坏事。   通往花谷的谷道虽是曲折蜿蜒却并不算长,二人行了不久便远远看见了谷口外的大片鲜红。   与上次来时一样,谷口左右两侧各立着一名仙宫弟子,那两人遥遥望见姬无昼和鹿辞的身影,立即相互对视了一眼。   及至近处,两名弟子同时往中间踏出一步并排拦住了去路,刚要说话,鹿辞已是抢先道:“劳烦通传你们宫主,就说她渡梦仙宫的两位师弟前来拜访,有事与她相商。”   事实上,鹿辞想要自报家门只须说“两位师弟”即可,而他之所以加上“渡梦仙宫”,不仅是为了让师姐确切地知道来者何人,也是想借此告诉她自己的身份姬无昼已经知晓,无须再试探遮掩。   听了鹿辞的话,其中一名弟子迟疑片刻,点了点头转身往仙宫方向行去,另一弟子的目光则一直停留在姬无昼身上,将他不住地上下打量,似乎很是警惕。   鹿辞有些莫名,讪笑了一下将姬无昼拉到一旁,低声道:“你不是说你从前来过?她怎么这样看你?”   姬无昼沉默一瞬,轻咳一声如实道:“来是来过,但是不请自来。”   鹿辞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你做了什么?”   姬无昼道:“也没什么,摘了点赤焰花。”   鹿辞纳闷道:“摘它作甚?”   姬无昼无所谓道:“酿酒。”   鹿辞无语片刻,心说你到底是有多喜欢酿酒?随即又问道:“摘了多少?”   姬无昼侧身看了看不远处的赤焰花海,似是在认真回忆,片刻后挑眉道:“百来斤?”   鹿辞:“……”那他娘的能叫摘了点?!那是把花海薅秃了吧?!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仙宫弟子,总算是明白人家为何要如此提防了,这能不提防么?!   然而转念又一想,姬无昼虽是性子桀骜了些,却也不像是会如此巧取豪夺之人,不禁转回头道:“我能问问原因么?”   姬无昼也未遮掩,直言道:“因为她先动了我的人。”   鹿辞心说果然,继而又道:“动了谁?”   姬无昼道:“南桥。”   鹿辞预感这必然会是个颇为曲折的故事,刚要细问,先前那去宫中通传的弟子却已是赶来,带回答复道:“宫主请二位入谷。”   鹿辞只得暂且将好奇咽回,冲那弟子点了点头后与姬无昼一同往仙宫行去。   接近花海时,姬无昼伸手将他往后拦了些:“去我身后。”   鹿辞从善如流地依言照做,跟着姬无昼踏入花海时,果然见赤焰花丛纷纷避开向两侧分去,让出了一条路来。   花茎一路劈分,二人的前进可算得畅行无阻,直至穿过花海抵达正殿前方,见竹阶上一红衣女弟子款款而下,迎上前来侧身抬手道:“二位请随我来。”   鹿辞好歹先前来过一次,此时跟着前行也算轻车熟路,而姬无昼虽是未曾踏足过这仙宫之内,却也显得并不怎么好奇,只在路过正殿时随意看了两眼便不再左右张望。   正殿后的长阶上到一半,那女弟子已是转了方向带他们往右行去,绕过数十座错落的殿宇,又穿过一条悬满葡藤的木架长廊后,前方视野忽地开阔了起来。   这是仙宫与崖壁相接处的一座花园,大片葳蕤花草中点缀着不少假山鱼池,卵石小径自花草间曲折蜿蜒,颇有几分曲径通幽之意。   鹿辞掸眼环视一圈,忽地发现越过几座假山的不远处崖壁高处竟是悬着个人影。   崖壁上垂挂着无数粗细不一的藤蔓,那人此时攀着其中一根,正脚蹬岩壁继续向上攀爬,手脚上的动作并不熟练,一看便知绝不是个惯于爬高上低之人。   鹿辞正好奇此人意欲何为,便听崖下有人喊道:“当心些,别逞强,不行就下来!”   虽是隔着假山看不见出言之人,但鹿辞还是立即听出了这正是师姐弥桑妖月的声音,她这语气中几分无奈几分担忧,像是在劝诫不听话硬要逞能的孩子。   孩子?   鹿辞不由再次看向那岩壁上的身影,看身形着实像是个半大少年,想来十有八-九就是那位未曾谋面的“少宫主”。   女弟子引着二人顺石径而行,绕过几片假山鱼池后终于抵达了崖壁之前,远远便见弥桑妖月在那片藤蔓底端正举头仰视,所站之处是一伸手就能将人接住的距离。   她看得很是专注,专注到都未发觉身后有人接近,直至女弟子上前轻唤了一声她才倏然转过头来:“嗯?你们来了?”   鹿辞还未及答话,头顶倒是先有了回应:“谁来了?”   少年嗓音很是轻快活泼,几人抬头望去,便见他正歪着脑袋好奇地向下张望着,像是想看清来者何人。   正此时,他忽地“啊呀!”一声脚下一滑,急急往下坠去! 第45章 金穗重楼   少年下坠之势疾如闪电, 几人瞬间瞳仁紧缩。   说时迟那时快,鹿辞飞身上前抓住根藤蔓,脚点岩壁蹭蹭上跃数丈, 原地旋身半圈堪堪将他捞进臂中!   “哇!”少年一见自己竟是安然无恙,惊喜地拍了拍胸脯道,“好险好险!”   嘴上说着好险,可他那表情却明摆着是兴奋居多, 仿佛还觉得挺刺激。   下方弥桑妖月显然受惊不小,此时松了口气之余又急怒交加道:“你快给我下来!”   鹿辞正要带他跃下,却不料少年竟是牢牢抓紧藤蔓道:“哎哎哎我不下去——哥哥你别拽我呀!”   鹿辞也顾不上纠正他这乱了辈的称呼,哭笑不得道:“你到底想干嘛?”   少年见他果然放松了力道不再拖拽自己,讨好地“嘿嘿”一笑,一只手抓紧藤蔓, 另一只手举起神秘兮兮地指向了上方:“你看。”   鹿辞仰头顺着他的指尖向上看去, 初时只看得一片枝叶纠缠的藤蔓, 好半天才依稀在藤蔓顶端的缝隙间看到了一抹金黄。   那是一朵盛开在岩缝中的花, 花茎细长,七叶环生,红萼金顶之上垂下数根三四寸长的金丝蕊, 犹如紫金冠缀野鸡翎。   “金穗重楼?”鹿辞惊讶道。   重楼本是一种用于解毒的常见草药,多生于毒物丛生的西南谷地, 因其叶常为七片环生, 围绕长茎形如烛台,故又被称作七叶一枝花或烛台七。   然而重楼虽常见,红萼金顶垂丝蕊的金穗重楼却罕见至极,它不仅有寻常重楼的解毒之能,那几根金穗更是有滋养心肺活血驻颜之效, 广受民间女子青睐,常有富户为其高价相竞,久而久之便有言称:重楼镶金顶,一穗一千金。   “咦?哥哥很识货嘛!”少年稀奇道,仿佛能一眼认出那金穗重楼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之事。   鹿辞无奈笑道:“你爬上来就是为了摘它?”   “对啊!”少年笑嘻嘻点头。   鹿辞道:“那简单,你先下去,我帮你摘来便是。”   “那可不行!”少年忙不迭摇头,“今日是我生辰,我得亲自上去摘!”   鹿辞半天没弄明白这话中逻辑,费解地眨了眨眼道:“什么意思?”   少年一本正经道:“不是都说‘儿之生辰,母之苦难’吗?那今日是我生辰,我要摘它送给我娘,可不该亲手摘才对吗?”   鹿辞稍稍一怔,着实没料到竟是因这么个缘由。   他是知道这位“少宫主”来历的,知道他并非师姐亲生而是养子,可少年这话透露出的意思却又仿佛不是这么回事。   难道……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鹿辞迟疑片刻,到底还是没有多言,毕竟若这少年知道也就罢了,若他当真不知,被自己这么一个外人多嘴说破那可就太造孽了。   这么一想,他索性不再多虑,决定助这少年一臂之力成全他这份孝心:“行,那你上吧,我陪你。”   少年粲然一笑,用力“嗯!”了一声后便双手握紧藤蔓开始继续往上攀爬,动作虽依旧显得有些吃力,但看上去却是干劲十足。   鹿辞紧随其后,每当少年身形不稳时便稍稍扶上一把,其余时候则默默在旁相护,既不催促也不插手。   终于,少年喘着粗气抵达了崖壁顶端,单手握住金穗重楼的长茎,一把将它从岩缝间连根拔起。   鹿辞微微一笑,伸出右手托住少年臂弯,左手则稍稍松开藤蔓,带着少年如疾风般自高空顺藤滑落。   甫一踏足地面,少年立马兴奋雀跃地奔至弥桑妖月跟前,举起金穗重楼笑嘻嘻道:“娘!送给你!”   弥桑妖月又好气又好笑,嗔怪地抬手一戳他的额头,但接过花时却明显难掩欣慰之色,绷不住露出了几分笑意。   鹿辞拍了拍手中灰尘,刚上前两步却是冷不丁被攥住了手腕,转头莫名道:“嗯?”   姬无昼抓起他的左手掰开五指,见掌心果然布满了细小裂口,显然正是方才顺藤而下时被藤蔓剐蹭而出。   鹿辞本还未曾在意,此时见状也是稍怔,随后瞥见姬无昼一脸即将发难的表情,连忙合指握拳抽回手,插科打诨道:“嗐,这小身板也太细皮嫩肉了,挺不经造哈?”   姬无昼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重新拽回他的手掌掰开,另一只手从袖中摸出个瓷瓶剔开瓶塞,将瓶中药液一滴不剩地倒进了他的掌中。   药液冰凉,冲刷着火辣辣的伤口竟还有几分舒爽,鹿辞嘶嘶吸着气,稀奇道:“你袖子里怎么什么都有?”   姬无昼扬起一边眉:“因为某人袖子里什么都没有。”   鹿辞噎了一噎,但很快灵机一动反手一掏,从袖中摸出那瓶渡运醴来晃了晃,嬉皮笑脸道:“欸——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嘛!”   姬无昼松开他的手腕,视而不见地平移开目光权当没听见,鹿辞就坡下驴顺势翻篇,大步迈上前去将渡运醴递给那少年:“喏,送你的,生辰礼。”   少年惊讶转头,显然没料到这两位突然到访的陌生人竟还给他带了贺礼,一时又是惊喜又是犹豫,迟疑地看向弥桑妖月,像是不知当接不当接。   弥桑妖月也是亲自溶过渡运醴的,此时一见那瓶中水液色泽便已认出它是何物,不由也是因其珍贵而倍感意外,但好在这一小瓶并不算太多,倒是免去了她不少顾虑,于是略一颔首应允道:“拿着吧。”   少年得了准话,欣喜地接过那琉璃瓶弯眼笑道:“谢谢哥哥!方才在上头都没来得及说,多谢哥哥出手相助!”   “瞎喊什么呢?”弥桑妖月被这脆生生的两嗓子“哥哥”叫得眉心直跳,“他们都是为娘的师弟,与你可差着辈分呢。”   少年讶异瞪眼:“不会吧?这位哥哥看着可比我大不了几岁呀?”   说完,他又歪着脑袋看向鹿辞身后的姬无昼,愁眉道:“这位也看不出像长辈啊!”   弥桑妖月嗔瞪他一眼,不欲继续与他在这辈分上纠缠,转向鹿辞二人问道:“你们今日前来是有何事?”   鹿辞稍稍迟疑了一下,借蛊之事本可以直言,可偏偏此事与桑城有关,而方才少年在崖上的话又让鹿辞有些摸不清他究竟是否知晓自己的身世,此刻当着少年的面实在不知当讲不当讲。   于是,他的目光在少年面上停顿片刻,避重就轻道:“我们是想问师姐借样东西。”   未等弥桑妖月发问,少年已是凑上来好奇道:“什么东西?”   弥桑妖月并不迟钝,方才便已从鹿辞的目光中看出他似是对自己这养子有所避忌,此刻不动声色地将少年拉过塞给一旁弟子,吩咐道:“弄得一身灰,带他去洗洗换身衣服。”   弟子颔首领命,不料少年却是狡黠地一转眼珠狐疑道:“娘——你这是想支开我吗?”   几人具是一怔,皆是诧异这小子心思竟如此活泛,弥桑妖月抬手一弹他脑门:“胡思乱想什么?赶紧去。”   少年揉着脑袋一撇嘴,不依不饶道:“那我洗完还能回来吗?”   弥桑妖月无奈,只得敷衍道:“随你,行了吧?”   少年嘿嘿一笑,赶忙推着那弟子道:“走走走,早去早回。”   两人渐行渐远,鹿辞看着少年背影倍觉有趣,不由问道:“他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弥桑妖月道:“今年十三,叫钟忘忧。”   鹿辞有些意外:“没改姓弥桑?”   世人向来极重姓氏,大多收养之人都会将孩子的姓改随自家,按理说弥桑家这样的世家大族只会更加看重此节才对。   这明明只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可弥桑妖月面上却是稍稍闪过了一丝不自在,随后才淡淡道:“嗯,没改。”   鹿辞点了点头,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或许像弥桑家这样的大族对待收养反而会比寻常人家有更多考量,这种家事他一个外人自然也不便多问。只不过,如此一来大抵可以推断这少年应是知晓自己身世的,否则这姓可就不大好解释了。   “你说要借东西,借什么?”弥桑妖月显然不打算再继续闲聊,直接转回主题。   “哦,”鹿辞收回思绪,“听闻师姐这里有种蛊物可用于寻亲,我们便是想借它一用。”   “寻亲蛊?”弥桑妖月疑惑蹙眉,一时没能想通他们借此物有何用途,随即忽地恍然道,“你想找你家人?”   鹿辞一愣,没料到她竟是想偏到了此处,连忙解释道:“不是,我们从秘境带来了那婴尸的骸骨,想去桑城看看能否寻到他的爹娘。”   说罢,他又讪讪轻笑道:“听说寻亲蛊能找寻的范围不大,若我真想找家人,指望它也没什么用吧?”   “那倒也是,”弥桑妖月道,方才她只是忽然联想到了此节才脱口而出,然一细想便知并不可能,“可你们找那婴尸爹娘作甚?找到了又能如何?”   鹿辞回头看了眼姬无昼,道:“万铃法杖不是能探死者之忆么?我们是想找到他爹娘,看看他们在蛊患前可曾见过什么可疑之人,顺便也可一探其余百姓之忆找找线索。”   法杖可探忆之事几位天师自然都是知晓的,毕竟每回逐赦大典都是由四方协同督办,而镜池“照罪”时出现的那些记忆就是由姬无昼以万铃法杖从被害之人处获取。   此时经鹿辞这么一解释,弥桑妖月也立刻反应了过来,而后未有多少迟疑便点了点头道:“听着倒是的确可行,我这前几日恰好养出一只寻亲蛊,还尚未认主,正好你拿去用吧。”   说着,她迈步朝花园出口走去:“跟我来。”   鹿辞没想到她竟会答应的如此干脆,略感意外地与姬无昼对视了一眼后连忙跟了上去。   从方才开始姬无昼便一直未发一言,此刻也只是沉默着不远不近地缀在二人身后。   行出花园踏上长阶,弥桑妖月微微偏头用余光扫了姬无昼一眼,而后低声问鹿辞道:“他这么快就知道你身份了?”   鹿辞赧然一笑:“是我自己告诉他的,不过……他其实一直都知道。”   弥桑妖月纳罕道:“一直都知道?”   鹿辞点了点头:“若无他相助,我此刻恐怕连魂元都不知在何处。”   弥桑妖月闻言诧异:“你是说,你能重生是拜他所赐?”   鹿辞再次点头:“没错,我能重生与他十年前重返秘境不无关联,不过此事后来还有诸多曲折,等往后有空我再与师姐详述。”   不等弥桑妖月回应,他又继续道:“对了,他昨日已将当年记忆给我看过,如今我能肯定,他当初得到灵器的确只是巧合。”   弥桑妖月一时无言,她虽不知详情,但却明白鹿辞绝不会在此事上为姬无昼作伪开脱,毕竟他自己当年就是因秘境之灾而死,但凡姬无昼与当年之事有半点瓜葛,他都断不可能轻易放过。   此时听鹿辞语气如此笃定,她也意识到这些年来他们对姬无昼根深蒂固的猜忌似乎确实有些先入为主,只是此等偏见存在已久,如今要她骤然转变态度实属不易。   鹿辞也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从方才说完话起便一直静静注意着弥桑妖月的反应,甫一见她显露出动摇之色,立刻趁热打铁道:“说起来,今日来拜访师姐前我都未想起这两日是忘忧生辰,那渡运醴还是他准备的呢。”   弥桑妖月一听这话颇为意外,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几分,又上了几节台阶后,她忽地驻足转身道:“南桥的身子可好些了?” 第46章 新蛊认主   几步开外的姬无昼脚下一顿, 万没料到一直以来都对他百般看不顺眼的这位师姐竟会忽然主动与他搭话,愣怔片刻才垂眸无所谓道:“死不了。”   弥桑妖月也未在意他这不算客气的态度,毕竟说到底是自己理亏在先, 于是只继续平静道:“过几日让他来找我,我替他清蛊。”   鹿辞虽未能完全听懂这两人的对话,但却从字里行间敏锐地猜到了这或许与先前姬无昼在谷口所说的那件事有关,而弥桑妖月此话显然已算是一种示好, 此刻见姬无昼反应平平,他连忙接过话道:“好,等我们回去就让他来。”   弥桑妖月未再多言,转身正欲继续上行,忽见钟忘忧大跨步地自长阶顶飞奔而下,急急如离弦之箭般转眼便至跟前。   “嘿嘿, 我洗完啦!”少年已是换了一身衣裳, 此刻脸上还挂着水珠, 神清气爽地嘻嘻笑着。   然而鹿辞定睛一看, 他那腮边分明还有一大块黑灰未能洗去,显然只是匆忙间囫囵擦了把脸。   果然是少年心性啊。   鹿辞心下不由感慨,少年人最是如此, 什么都无法阻挡他那旺盛的好奇心。   弥桑妖月自然也一眼就看到了那块污渍,但此刻也只得倍感无奈地抬手替他将那污渍抹去, 嗔瞪他一眼道:“这么风风火火像什么样子?”   钟忘忧满不在乎地抬肩蹭蹭腮边, 眨巴着一双眼直奔主题道:“现在能说了吧?你们到底是要借什么?”   鹿辞简直已经没了脾气,笑着摇了摇头看向师姐,弥桑妖月更是无语,闭眼深吸了口气道:“借蛊,寻亲蛊, 满意了?”   “哦——”钟忘忧恍然大悟状,随即还未等几人反应过来,他唰地一转身便又朝阶上冲去,“我知道在哪!我去给你们拿!”   望着少年来去如疾风的背影,鹿辞险些石化在原地:“他这……”   弥桑妖月轻叹一声,摆摆手道:“算了,随他去吧,反正宫中蛊物他也熟悉得很,正好省得我们多走几步。”   说着,她索性也不再继续往上,转了个方向领着二人朝阶旁一座偏殿行去。   鹿辞转头与姬无昼对视一眼,随即一面迈步跟上一面在心中感慨:果然不是师姐亲生的……这动如疯兔的性子真是……   钟忘忧动作极快,三人在偏殿刚落座没多久外头便已是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   少年怀抱着个巴掌大的铜炉跃过门槛,气喘吁吁地跑到鹿辞面前将铜炉搁下:“喏,寻亲蛊!”   鹿辞忍不住发笑,端起桌上尚未喝过的茶盏递给他:“多谢多谢,快喝杯茶歇歇。”   钟忘忧接过茶盏一饮而尽,抹了把嘴急切道:“它还没认主呢,现在认吗?”   弥桑妖月看着他比鹿辞二人还要着急的模样,简直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无奈摇了摇头,抬手从发髻上抽出金簪递给鹿辞:“认吧,认完主便可将它放于袖中,省得一路还要端着这炉子。”   鹿辞点了点头,但却并未接那簪子,摊开手露出先前被藤蔓划破的伤口道:“正好不必麻烦,这就有现成的。”   说着,他随便在其中一处伤口上挤出一滴血来,揭开铜炉的盖子将蛊虫倒进了掌中。   姬无昼眼看着他将刚清理完的伤口又糟蹋一遍,眉心禁不住一跳,但最终也未去阻止。   寻亲蛊有多稀有他是知道的,弥桑妖月肯令此物对鹿辞认主便等于是将它直接送给了鹿辞,如此慷慨之举他自然没理由还去阻挠。   寻亲蛊的本体是只指甲盖大小的蜘蛛,成蛊后通体洁白,身上笼着一层细微的绒毛。   未认主的新蛊向来对血极为敏感,此时甫一落入鹿辞掌中便支棱着八条细腿飞速往渗血的伤口爬去,不消片刻便一头扎进了渗出的那滴鲜血之中。   鹿辞见它不再乱动,抬头问道:“这便算是成了?”   弥桑妖月点了点头,从座上起身道:“成了,走吧。我宫中恰好就有桑城符纸,我们直接传送过去。”   鹿辞有些意外,跟着起身道:“师姐也去?”   弥桑妖月道:“当然,桑城蛊患毕竟是因虱蛊而起,说到底与我弥桑家脱不了干系,更何况倘若真能在桑城百姓的记忆中找到蛛丝马迹,我能发现疑点的可能远比你们大得多。”   未等鹿辞反应,身旁一直沉默的姬无昼竟是起身附和道:“言之有理。”   鹿辞怔了怔,但很快也想通了个中关窍。   ——虱蛊当年是在弥桑祖宅失窃,那么偷盗虱蛊之人势必曾去过弥桑家,说不定还与弥桑妖月有过接触,若能在桑城百姓记忆中发现可疑之人,最有可能认出此人身份的必是弥桑妖月无疑。   如此一想,鹿辞便也没再质疑,但随即不由笑道:“那还让它对我认主作甚?反正有师姐在,它不认主不也一样可用?”   在拥有幻蛊纱衣之前,弥桑妖月想要利用蛊物也得先让它认主才行,但在有了可操控天下蛊物的幻蛊纱衣后,无论蛊物是否认主,也无论蛊主是谁,弥桑妖月都一样能将其操控,相当于她早已成为天下所有蛊物的蛊主。   既然如此,有她一同前往桑城,寻亲蛊即便无主也能为她所控,鹿辞还令它认主便显得有些多此一举了。   不料,弥桑妖月闻言却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以为我将它给你只是为了桑城探查?我是想着往后你若是对自己的出身有了眉目,它或许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不让它对你认主,难不成到时还要我时时跟着你帮你操控?”   鹿辞着实没料到她竟还有这般考量,心中不由一暖,但弥桑妖月显然不是那煽情的人,刚解释完便果断道:“行了,别废话了,走吧。”   说是说别废话,可鹿辞却还是忍不住由衷道:“多谢师姐。”   弥桑妖月笑瞪他一眼,率先踏出了门去。   三人行出偏殿,顺着长阶向存放符纸之处行去,然而走着走着,三人突然齐齐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对。   钟忘忧那小子怎的如此安静?   鹿辞回头一看,果然见少年十分乖巧地双手交握缩肩低头跟在他们身后,满脸写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弥桑妖月停下脚步:“你要上哪去?”   钟忘忧佯作茫然无知地抬起头:“嗯?不是去桑城吗?”   弥桑妖月又好气又好笑:“我们是去办正事,你跟着添什么乱?”   钟忘忧眼见糊弄不过去,眼珠一转瞬间改换战术,扭着身子蹭到弥桑妖月身旁晃着她的胳膊道:“娘——您不是说我往后是要接任家主的吗?那桑城怎么着也算咱们家属地,我到现在连自家属地都没去过,这像话吗?”   弥桑妖月不为所动:“要去属地往后有的是机会,不急。”   钟忘忧噎了一噎,但很快又添了把火继续道:“娘——今日可是我生辰——您舍得把我一个人丢在宫里吗?就当是带我去见见世面不行吗——”   弥桑妖月被晃得无奈至极,只觉这小子真是越大越难缠。   其实桑城早在十年前蛊患结束后便再无危险,城中蛊子尽数死绝,余下的唯有满目疮痍和遍地白骨,硬是要带钟忘忧去也并非不可,只是这回他们是去查案而非游玩,带着个半大孩子到底不大合适。   犹豫片刻后,弥桑妖月索性找了个绝佳的理由拒绝道:“当然不行,符纸最多只能传送三人,带不了你。”   谁知,钟忘忧一听这话不仅未受打击,反而还兴高采烈道:“这个容易啊!方才风盈告诉我这两位哥哥是坐鹿舆来的!我们也坐它去桑城不就好了吗?那可是灵鹿欸!会飞的!我还从来没坐过能飞上天的车呢!”   他那前两句还是对着弥桑妖月在说,后两句却已是激动地转向了鹿辞,眼中灿灿金光如有实质,像是下一瞬就要迸射开来。   迎着这般期待的目光,鹿辞霎时竟有些不忍拒绝。说到底他并不介意少年与他们同行,如今见连师姐都貌似动摇,他便也没了笃定,身子缓缓转了半圈望向了姬无昼。   姬无昼本是一副事不关己之态,此刻发现三人目光竟都忽然聚在了自己身上,不由眉梢微挑道:“看我作甚?”   钟忘忧飞快地眨巴着眼将他盯着,面上的讨好之意不言而喻,可姬无昼偏偏不吃这一套,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片刻后无动于衷地移开视线转向鹿辞道:“你定就好,我没意见。”   鹿辞见他将决定权交给了自己,又见师姐似乎也没有要反对的意思,索性不再拖泥带水,点头拍板道:“行,一起就一起吧,到时你别乱跑就好。”   “遵命!”钟忘忧果断应下,那喜笑颜开的嘴角险些要咧去耳根。   事既已定,几人便也没再停留,直接反身顺阶而下往谷口行去。   一路上,弥桑妖月又耳提面命地嘱咐了钟忘忧不少事宜,少年来者不拒尽数答应,再三保证绝不会给此行添一丁点麻烦。   穿过花海和峡谷后,甫一看见那远远停在谷口的鹿舆,钟忘忧便已是一蹦三尺高,飞奔上前绕着圈地“啊呀呀”惊呼,吓得三只灵鹿左躲右闪,像是要对这位稀奇古怪的不速之客敬而远之,直至鹿辞上前摸着它们的脑袋好生安抚了一番,灵鹿这才乖乖定住了脚步。   “我能坐这里吗?”钟忘忧指着前板兴奋道,显然是嫌坐在舆中不够刺激,想直接包揽那驾车之位。   未等鹿辞回答,弥桑妖月已是严肃道:“胡闹什么?老老实实进去。”   少年毕竟刚刚才承诺过不会添乱,此时闻言鼓了鼓嘴未敢反驳,但面上失望之色却是溢于言表。   鹿辞一看他这模样不由有些心软,忍不住替他争取道:“师姐,不如就让他坐前面吧?我陪他一起便是。”   弥桑妖月本就是担心钟忘忧行事鲁莽不够稳妥,怕他坐在车前或有危险,如今一听鹿辞愿意在旁陪同督看已然放心不少,于是便也未再坚持,点了点头与姬无昼一同登上了鹿舆。   钟忘忧眼中光亮霎时死灰复燃,咧嘴对着鹿辞狡黠一龇牙便立即蹦上了前板。   鹿辞也随之一笑,绕到另一侧坐了下来,刚一坐稳,少年忙不迭拉起缰绳用力一甩,灵鹿伴着他的一声大喝奔跑腾空,又在少年止不住地惊叫欢呼中直上云霄。   桑城在西南的位置其实并不算偏僻,但因金汩江流经此城时以“几”字型将其三面环绕,第四面又有两座高山相阻,这才使得它在西南腹地成为了一处孤岛似的存在。   好在鹿辞几人此行乃是乘坐鹿舆前往,无论是宽阔江流还是高山险阻,对灵鹿而言想要越过都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   鹿舆在空中疾速飞驰,穿过崇山峻岭之上的重重云雾后,金汩江波光粼粼的江面便已是遥遥映入眼帘。   滚滚江流奔腾不绝,两岸船帆星罗棋布,碧绿山峰矗立在侧,动静之间勾勒出一幅金翠交加的江山盛景。   钟忘忧何曾有过此般俯瞰山河的经历,此时手中握着缰绳,眼中目不暇接,早已连惊呼都忘在了九霄云外。   莫说是他,就连鹿辞也因此景而倍觉震撼,只不过他犹记得自己坐在此处的缘由,此时一面观景一面还不忘牢牢抓紧少年的腰带,以免他一不留神坠下高空。   金汩江虽壮阔,但在奔于天际的灵鹿脚下也不过是短暂一程,稍纵即逝的江景之后,大片密林掩映中的桑城已然隐约可见。 第47章 临江死城   桑城被封已达十年之久, 四方城门外的主道皆早已被荒草覆没,此时从高空往下看去,它就仿佛一块被遗忘在碧海深处长年与世隔绝的磐石。   随着灵鹿深入陆地, 金汩江涛涛水声逐渐几不可闻,耳畔还能听见的唯有林间偶尔传出的几声嘶哑鸦鸣。   “师姐,我们停在城门外么?”鹿辞回身朝舆中问去。   弥桑妖月探身往窗外看了看,回忆片刻后掀帘答道:“不, 直接入城,城内正中有座观星坛,鹿舆可以停在坛顶。”   鹿辞点了点头,拉过缰绳稍稍调整了方向,驱使灵鹿径直往城中行去。   即将经过城门之际,鹿辞清楚地看见了下方城门外密布的层层蛛网。那是十年前封城时留下的摄蛊蛛丝, 如今历经风雨早已残损不堪, 稀稀落落地黏挂在城墙之上, 为本就破败的桑城又添一抹颓色。   若说城外还只是清冷幽静, 那么城内便只能以森然死寂来形容,高耸的城墙仿佛一道隔绝阴阳的结界,灵鹿甫一从上越过, 鹿辞瞬间便感受到了一阵难以言喻的阴寒。   阴风拂过脖颈,鹿辞刹那间还以为这是因自己对桑城先入为主的印象而产生, 直至一旁钟忘忧生生打了个寒颤, 颤动从腰带传至鹿辞手心,他这才意识到方才绝非自己的错觉。   “这里好冷啊!”钟忘忧忍不住搓了搓胳膊,又将悬在空中的双腿缩上前板屈了起来。   刚觉得终于暖和了几分,他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城中主街之上,要说的下一句话霎时哽在喉中没了声响。   ——目之所及之处, 遍地森森白骨。   在经历数年雨打风吹之后,那些骸骨有的歪斜折断,有的扭曲变形,还有的早已身首异处四分五裂,彻底辨不出人形。   黑丝般的毛发散落满地,在阵阵阴风中时而扬起时而飘落,或勾连于残破衣衫,或纠缠于路边枯草,看得人禁不住头皮发麻。   钟忘忧到底也已在弥桑家十年之久,桑城蛊患之事他当然早有耳闻,然而听说是一回事,自己亲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对他这么个十多岁的少年而言,此般惨状足以称得上触目惊心。   与此同时,坐在舆前另一侧的鹿辞自然也已看见了街中景象,只不过他早在十年前便已亲身经历过几乎一模一样的场面,来桑城前更是做好了目睹尸横遍野的准备,故而此时的心绪自是要比钟忘忧平静许多。   掸眼往旁一瞥少年的面色,鹿辞已是心知这孩子必是受到了不小的冲击,然而还未等他出言开解,少年却已是扬手往前一指道:“那是不是就是观星坛?”   鹿辞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见前方不远处耸立着一座高台,台顶煞是宽敞,足以容纳鹿舆降落。   鹿辞当即驱使灵鹿往那方行去,随即转头问道:“可后悔跟着一起来?”   少年眨了眨眼,而后抿唇摇了摇头:“那倒没有,我只是在想,如今我不过是看到这些骸骨就已觉毛骨悚然,想必当年蛊患发生时的情景只会更为惨绝人寰吧。”   鹿辞认同地点了点头,转回头专心引着灵鹿奔向了那座观星坛。   直至鹿舆平稳落地后,鹿辞这才松开了抓着少年腰带的手,跃下地嘱咐道:“一会跟紧我们,别乱跑知道么?”   钟忘忧乖乖点头,待弥桑妖月和姬无昼下车后,他便老老实实站在了弥桑妖月身边,还顺便抓紧了她的衣袖。   自当年封城之后,弥桑妖月也已是十年未曾踏足过这片土地。   此时从高处看去,遍地白骨的景象倒是与当年相差无几,只是在经历了十年岁月摧残后,城中每一座屋宅楼宇都变得破败不堪,残砖碎瓦零落于街巷,摊架杂货被风雨侵蚀得面目全非,门窗未掩的店铺中满是灰尘蛛网。   明明方才经过金汩江时,当空日头还明晃晃地照射着大地,可就在鹿舆进入桑城之后,空中不知怎的忽然飘来了大团阴云,将明亮天光严严遮掩,为这座死城再添一分萧索。   偶尔一阵凉风掠过街道,悬于两侧铺前如破布般的酒幡次第掀起,门楣上歪斜的匾额吱呀作响地晃悠着,似是岌岌可危摇摇欲坠。   弥桑妖月深吸了口气,她从不信那些怨灵作祟之说,但却也明白桑城为何如此森冷——依山傍水之地本就阴凉,更何况此城早已无一活物,空旷与死寂只会令人更觉戚然。   钟忘忧见三人站在原地观望许久迟迟没有动静,忍不住出言问道:“我们不下去吗?”   弥桑妖月这才回过神来,收回环顾的视线,一言不发地率先走下了观星坛的长阶。   及至阶底,鹿辞自袖中取出那只寻亲蛊来拖于掌心,道:“就从这里开始找?”   他虽已是这寻亲蛊之主,但到底从未有过操纵蛊物的经历,更不知此蛊“寻亲”究竟是怎么个寻法,如今少不得要请教一二。   弥桑妖月在脑中将桑城地形仔细回忆了一番,颔首道:“就从这里吧,这座观星台刚好地处正中,距四方边界都不算太远,若那婴尸的爹娘当真在城中,无论身处哪个角落应该都在寻亲蛊的寻找范围之内。”   鹿辞点了点头,直至此刻他才意识到此行有师姐陪同会给他们带来多大助益,毕竟弥桑妖月不仅了解各种蛊物,还对桑城颇为熟悉,若是只有他和姬无昼二人前来,此时免不了要因观察尝试而走不少弯路。   听弥桑妖月这么一说,姬无昼随即将婴尸的那截肋骨拿了出来,弥桑妖月掸眼一看已知这是何物,当即也不再耽搁,指引鹿辞操纵起了那只寻亲蛊。   通体雪白的小蜘蛛依令而行,自鹿辞掌心顺着手指飞速爬向指尖,而后轻轻一跃落在那截肋骨之上,缓慢地来回爬动着嗅探了起来。   半晌后,它像是终于将这截肋骨探明,扭动尾部“吐”出一条纤细的白色蛛丝粘黏于肋骨之上,又围绕着肋骨爬行一圈将它“栓牢”,随后轻巧往下一跃,一边继续将蛛丝延伸一边顺着蛛丝落往地面。   触地之后,它几乎未作任何犹豫,支着细小的短腿拖着蛛丝就径直朝着北方爬去。   一直在旁静静观看的钟忘忧瞠目结舌,片刻后脱口而出道:“这怎么跟遛狗似的?”   鹿辞无言以对,不得不说,他这形容还真是贴切得紧,连结着蛛丝的肋骨仍在姬无昼手中,而那寻亲蛊则在蛛丝另一头拔足狂奔,一眼看去果真就像是牵了条绳在遛狗。   姬无昼与鹿辞对视一眼,二人皆是直到此刻才忽然明白这寻亲蛊的搜寻范围为何无法太大——这么小的一只蜘蛛,纵使满腹蛛丝也拉不出多长的线来,若是要找寻的目标太过遥远,它恐怕根本鞭长莫及。   眼见寻亲蛊如此笃定地朝北爬去,几人随即迈步跟上,行出一段后,跃跃欲试的钟忘忧终于忍不住问道:“能……让我来牵吗?”   他显然已是憋了许久,一方面碍于答应过不添乱而不敢造次,另一方面却又实在想亲自上手,故而此时问出话来连语气都小心翼翼。   姬无昼瞥他一眼,并不怎么在意地就将那肋骨递了过去,钟忘忧喜出望外地接过,蹭蹭两步跑到三人前方做起了领路人。   钟忘忧跟着寻亲蛊,三人则跟着钟忘忧,就这么一路向北穿过了数条空旷街巷后,寻亲蛊的速度忽然缓慢了下来,四处东闻西嗅地像是在判断着什么。   几人随之放慢脚步,四下略一打量,发现他们此时已是处于一条民宅环绕的小巷之中,前方不远处小巷尽头的正对面便是桑城的北城墙。   见寻亲蛊竟是带他们来到了此处,弥桑妖月不由若有所思道:“是这里?”   鹿辞听出她似是发现了什么,问道:“怎么?”   弥桑妖月迈步往前走去,一边走一边指了指不远处城墙下如今已有半人高的杂草丛:“我记得那条水渠应该就在那儿。”   鹿辞赶忙跟上,行出小巷到对面拨开草丛一看,果然见杂草下掩盖着一条早已干涸的细长水渠。   正如弥桑妖月所言,这条水渠穿墙根而过通往城外,其狭小程度绝对无法容纳大人通过,但要塞出一只装着婴孩的木盆却是绰绰有余。   水渠边横七竖八地歪倒着不少白骨,从头骨所朝的方向大抵可以看出这些人死前似乎都曾试图从这水渠逃离桑城,却最终没能成功。   正在这时,留在巷中牵着寻亲蛊的钟忘忧忽然惊呼道:“娘——你们快来!”   几人回身一看,只见方才还停在原地左右徘徊的小蜘蛛已是朝着一座民宅门口疾速爬去,身后蛛丝瞬间绷得笔直,拽得钟忘忧只能快步跟上。   三人连忙赶回巷中,紧随钟忘忧的脚步跟着寻亲蛊踏入了那座民宅的院门。   这是一座再寻常不过的院落,泥土地上杂草丛生,墙角凌乱地堆着不少木柴,一口硕大水缸早已干涸开裂。   寻亲蛊钻入草丛后便已难寻踪迹,好在牵着它的白色蛛丝倒是显眼,几人没费多少力气就已辨明了它前进的方向。   穿过院中杂草后,寻亲蛊停在了正对着院门的一间小屋前。   这间屋子的门窗都已松动,窗扇斜斜耷拉在窗框上,门扇更是卡在门框间摇摇欲坠。   门前没有台阶,仅用一块方石作为垫脚,寻亲蛊轻轻往上一跃,顺着门扇与门框间的缝隙灵巧地钻进了屋中。   钟忘忧紧随其后,但却碍于门板阻拦未能径直入内,鹿辞见状连忙上前使了把力将那门扇硬生生扯下靠在了一旁。   屋内蛛网横结,昏暗不已,屋顶随着房门拆下的震颤洒下了簌簌轻灰,几人皆是忍不住连咳几声,抬手挥散了兜头而来的灰尘。   就在四人都尚未适应这屋中昏暗之时,寻亲蛊却已是马不停蹄地朝着右侧爬去,钟忘忧连忙追上两步,可也仅仅是两步之后,他便倏然定在了原地。   寻亲蛊前行方向的尽头是一架紧贴墙壁摆设的木框床榻,原本挂在顶上的床幔此时已是破烂不堪,仅剩顶部还与床框藕断丝连。   就在那半遮半掩的床幔后,覆着衣衫的半截尸骸隐约可见,那尸骸上半身被床幔遮挡,下半身的裤子紧紧包裹在腿骨之上,莫名给人一种悚然之感。   除此之外,尸骸脚边还有另一具白骨,看姿势死前约莫是坐于床边地面,上身前倾趴伏在床侧。   钟忘忧显然是被这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两具尸骸打了个措手不及,呆呆在原地站了半晌才缓过劲来:“他们……是你们要找的人吗?”   鹿辞没有答话,与姬无昼和弥桑妖月一同紧盯着地上仍在爬行的寻亲蛊。   钟忘忧一看也反应了过来,自己这话问了也是白问,他们三人哪里会知道是或不是,此时能确认这两具骸骨身份的唯有寻亲蛊而已。   小蜘蛛一刻不停地向前爬行,转眼间便已接近那具靠在床边的骸骨。   几乎未有丝毫迟疑,它直接顺着衣衫钻了进去,片刻后在那骸骨脖颈处露出身形,拖着蛛丝绕颈骨一圈将它牢牢缠住,随后直接跃上床面,又在另一具骸骨的脚腕处同样缠上了一圈蛛丝。   做完这一切后,它像是大功告成般抖了抖尾部将蛛丝掐断,而后转了个方向跃下床榻,凯旋似的直直朝四人爬来。   婴尸肋骨,两具尸骸,此刻已然被那洁白蛛丝牢牢串连在了一起。   见此情形,弥桑妖月终于肯定道:“看来就是他们了。”   听到这话,鹿辞忍不住微微松了口气。   虽然先前他们对“婴尸来自桑城”已有七八分的把握,但在没有找到确凿证据之前,推测到底只是推测而非定论。   如今寻亲蛊凭借婴尸肋骨找到这两具尸骸,那便等于是一锤定音地将推论验证成了事实,这一条线索终于已是完全成立。   钟忘忧蹲身将“凯旋”的寻亲蛊托入了掌心,鹿辞三人则迈步上前掀开床幔,将那两具骸骨细细打量了一番。   骸骨的头顶的毛发都还保存完好,但束发所用的绸布却早已腐烂散落,想凭借发束来判断男女已然不可行。但好在两具尸骸所穿的衣衫虽是脏破却还算完整,从其式样勉强可以辨别出他们着实是一男一女。   既已确定此节,姬无昼便也没再耽搁,直接从腰间将万铃法杖抽出递给了鹿辞。   “我来?”鹿辞有些讶异。   先前在海岸酒肆时因为要探的是姬无昼自己的忆,所以才会让鹿辞来操纵法杖,可如今要探旁人之忆,鹿辞没想到姬无昼竟还是交由他来控制。   “嗯,”姬无昼随意应了一声,“熟能生巧,你多试几次。”   鹿辞虽是完全不明白自己要熟悉这个有何用,但还是依言接过了法杖,随即将其放大竖立在几人中间,示意师姐和钟忘忧将手搭在了杖柄之上。   弥桑妖月虽是第一次行探忆之事,却因向来沉稳而未露多少新奇之色,然而身为少年的钟忘忧可就没那么淡然了,将手搭上法杖之时,少年脸上的期待好奇简直都快要满溢出来。   四人齐齐握上后,鹿辞当即操纵法杖开始施法,有了上次的经验铺垫,这次他几乎没费多少心力就已是熟练地令法杖运转了起来。   当铃音波纹层层荡开之时,钟忘忧忍了又忍的惊呼终于还是兜不住脱口而出:“哇——” 第48章 天灾预言 无名书册尽妖言,一语天灾惑……   鹿辞没有分神, 继续集中精力于法杖,片刻后,榻上白骨终是被抽出了一根记忆丝线, 随着铃音的波纹扩散开去,在四周墙面上织出了一层光网。   周遭场景波动扭曲,眨眼间悄然变幻。   屋子还是这间屋,只是房中所有落满尘埃的破旧摆设都像是被修复了般焕然一新。   场景完整呈现后, 正对着几人的床榻边立刻浮现出了一个人影。   那是一位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此时正侧坐在床边,左手松松执着一本翻开的书册,右手轻轻拍着床上襁褓中的婴儿,鼻中还若有若无地哼着一支不知名的小曲,显然正一边读书一边哄那婴孩入睡。   温暖夕阳透窗而入斜洒于地面, 橘色光影伴着温柔曲调, 将这一方小小天地渲染得温馨静谧。   按理说, 在这原本只有白骨的屋中忽然看见个陌生活人才最该是令钟忘忧惊诧的事, 可此时的他却一手握着杖柄,另一手紧紧捂着嘴,瞪大双眼像是生怕自己惊扰了眼前之人。   鹿辞自然知道他为何会如此, 别说是他,就是鹿辞自己第一次探忆时也曾担心过同样的事, 此时忍不住好意提醒道:“没事, 这只是记忆画面,忆中人看不见也听不见我们,你若想说话不必憋着。”   钟忘忧的眼珠滴溜溜转向他,那满目狐疑似是在问“真的?”   鹿辞冲他点了点头,钟忘忧这才松了口气, 放下捂嘴的手刚要说话,却听弥桑妖月忽然道:“还是别说了,省得一会他们说话我们听不清,错过什么线索。”   钟忘忧张了张嘴,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老老实实点了点头乖乖将嘴重新闭上。   鹿辞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但却也未再多言,毕竟师姐的顾虑不无道理,死者记忆只是一丝残留,不同于活人记忆能够反复探看,而钟忘忧一旦激动起来有多聒噪他们都是清楚的,万一真因他的喋喋不休而错过记忆中人透露的线索,那可真就得不偿失了。   就在几人纷纷陷入沉默之时,记忆画面里忽地传来一嗓子嘹亮男声:“我回来了!”   床边女子显然被吓了一跳,身子一颤后轻轻怕了拍胸口,随即转过头去嗔怪地看向推门而入的男子,食指在嘴前一竖,又指了指床上熟睡的婴儿,示意他莫要高声。   刚刚迈过门槛的男子微一怔后很快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而女子则又抬起下巴隔空指了指一旁桌上搁着的碗,轻声道:“先喝口水,给你晾的。”   男子大步上前端起那碗凉水一饮而尽,舒服地喟叹一声后将空碗放下,随即一边走向床榻一边抬起手背抹了抹嘴,盯着襁褓中的婴儿无奈笑道:“又睡着了?”   女子微微点头,含笑打趣道:“可不是?这丁点大的娃不会爬不会走,可不就只能吃了睡睡了吃?”   男子走到床边单手撑着床沿,另一只手轻轻戳了戳婴孩那肉嘟嘟的小脸,满目慈爱地调侃道:“瞧这胖乎乎的小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养了只小猪崽呢。”   女子忍俊不禁“噗嗤”一笑,嗔瞪他道:“尽瞎说,龙生龙凤生凤,他要是小猪崽,我们俩可不都成猪啦?”   男子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轻手轻脚地在床边坐下,随即一眼瞥见女子手中书册,“啧”了一声微微蹙眉道:“怎么还在看这个?不是让你扔了吗?”   女子随意将那书册翻了一页,不以为然道:“扔了作甚?我倒觉得他写得挺有意思,那些稀奇古怪的天灾人祸什么的,我都还从没听说过呢。”   男子略带不屑地“嘁”了一声,嗤笑道:“你当然没听说过,那肯定都是他自己胡编乱造的,你上哪听说去?”   女子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你怎知就是胡编乱造?说不定都是真的呢?”   男子心力交瘁般翻了个白眼:“你该不会是连他那劳什子的天灾预言也信了吧?”   听到此处,弥桑妖月不由微微蹙眉,鹿辞更是忍不住转头与姬无昼对视了一眼,几人心中皆是在想:这“天灾预言”是指什么?难不成是蛊患?   记忆画面中的女子听到此问也瞬间沉默了下来,面上甚至还闪过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担忧之色。   男子一看她这反应,倍感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道:“别傻了好吗?他要真有那未卜先知之能,还用得着躲在我们这种小地方摆个破摊子招摇撞骗?早八百年就该跑去那些世家大族邀功请赏了才对吧?那他为何不去?还不就是因为知道自己是在信口雌黄,怕被戳穿后直接被那些个家主逮住严惩?”   他虽说得有理有据,可女子显然并未被完全说服,当即反问道:“可他那些日子摆摊算卦并不收钱,连这书都是白送的,若真是在行骗,他能骗走什么?”   这一反问真可谓切中要害,然而男子却半点没被问住,立马答道:“你忘了他跟咱们说的话了?什么‘天灾降世之时,唯有藏灵秘境乃是避祸之地’,让咱们到时将孩子送去秘境?依我看呐,他八成就是个拐子!咱们要真按他说的做,说不定刚从上游把木盆放下,他就在下游拦截,转手把孩子卖去没法生养的富户,那还不立马大赚一笔?”   此言一出,鹿辞几人霎时瞳孔巨震,甚至都顾不得再去管那女子的反应,面面相觑间惊诧万分。   他们料想过此行或许能从记忆中找到蛛丝马迹,却万万没想到遇见的第一条线索竟就如此令人震惊——蛊患发生前竟有人曾来桑城预言灾祸,甚至还劝说这对夫妇将孩子送往秘境?!   此时此刻,几人心中都不约而同地冒出了一个念头——能在蛊患发生前就预知桑城将有灾祸降临之人,除了手握虱蛊随时能对桑城下手的那个盗蛊之贼还会有谁?   可是,他要下手便下手,为何却还提前来桑城给百姓预警?还有,他劝说这对夫妇送孩子又是何意?   不等几人继续深想,记忆画面中的女子已是“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来:“瞧你编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真就是这么回事儿呢!依我看哪日你也去摆个摊得了,就你这三寸不烂之舌说不定也能忽悠不少人。”   这话明显只是揶揄,没料男子却一撸袖子眉飞色舞地顺杆爬道:“嘿,你还真别说,这也就是他已经走了,若他还敢继续留在城中,改明儿我就去他旁边摆个摊儿给他拆台,他说一句我拆穿一句,看他还怎么招摇撞骗。”   “得了吧你,”女子斜睨着笑推了他一把,“给你点颜色你还开染坊了?”   男子那话当然只是说说而已,此时任由女子挤兑调侃也只是闷声发笑。   一番嬉闹之后,女子深吸了口气敛了神色,忽然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其实撇开那什么天灾预言不说,就单论把孩子送去秘境这事,难道你真就从没动过念头?”   男子闻言面色一僵,随后立刻反问道:“你动过?”   女子沉默片刻,噘嘴“嗯”了一声如实道:“这也不难理解吧?这天下当爹娘的,有几个敢说从没动过这心思?”   “啧啧啧,”男子立马佯作嫌弃地感慨道,“最毒妇人心,最毒妇人心呐!这你都能舍得?我可舍不得!”   女子霎时被臊得有些脸红,气急道:“说什么呢!我这还不都是望子成龙?不说别人,就说咱们上头那弥桑家,连要继任家主的人都舍得送去秘境,咱们有什么可舍不得的?再说了,你看看人家从秘境历练一番回来,把家主之位一接,如今有多风光?”   男子不禁扶额,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道:“她风光是因为去过秘境?那是因为人家本就是弥桑家主好吗?就算她从来没去过秘境,自小在弥桑家长大,这份风光难不成还能少了她去?”   听着这么一番有关师姐的对话,鹿辞不由得略感尴尬,与钟忘忧一同默默向旁瞥去。   弥桑妖月倒是面色如常,察觉到朝自己投来的两道目光后随意回望了两人一眼,言简意赅评价道:“说得没错,是个明白人。”   鹿辞干巴巴地轻咳了一声,随即视线转回前方继续落在了忆中二人身上。   被男子这么一针见血地点破关键后,女子顿时也是噎了一噎,片刻后不得不认同地点了点头道:“那倒也是。”   正这时,床上襁褓中忽地传来一声清脆的嘬响,夫妻俩低头一看,便见孩子不知何时已然醒来,此刻正嗍着手指定定望着二人。   “诶呀,”女子赶忙俯身将他抱进怀中拍了拍,不无懊恼地嘀咕道,“怎么还是把他吵醒了呢?”   男子无奈哂笑,一边起身一边宠溺地抬手捏了捏她的后颈道:“行了,别胡思乱想了,我今日带了条鲫鱼回来给你炖汤,你先陪他玩会儿,等汤炖好了咱们就开饭。”   女子眯眼一笑点了点头,浅浅梨涡中满是不消言说的甜蜜。   其后的一段记忆甚为寻常,夫妻俩再未谈论任何涉及那预言或是秘境之事,饭桌上的二人只是随意地闲聊着些邻里琐事,时不时你给我端饭,我为你盛汤,倒也颇为惬意亲昵。   虽然这些家长里短不甚紧要,但鹿辞也并未急着操纵法杖将它略过,一来是怕错过任何可能出现在夹缝间的线索,二来也是因他从未有过这般家常的体验,此时听着夫妻俩东拉西扯地闲聊也并不嫌枯燥,反而颇觉温馨有趣。   就在男子将盆里最后一点鱼汤盛进女子碗中佯作威严地要她必须喝完,而女子却撒娇似的嘟着嘴委屈兮兮说自己真的喝不下时,鹿辞终于绷不住弯起眼睛闷笑了起来。   姬无昼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抹笑意,冷不丁问道:“你可爱喝鲫鱼汤?”   鹿辞猝不及防:“哈?”   姬无昼完全没理会自己这一问有多突兀,迎着鹿辞疑惑的目光略一挑眉,像是非得等个答案不可。   鹿辞眨了眨眼,迟疑道:“爱……爱喝?”   姬无昼貌似满意地点了点头,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前方。   鹿辞一脸茫然,啥意思?这就没下文了?   就在这时,已经目不斜视盯着前方的姬无昼忽然再度开口,语气中竟然还带着点得意:“我也会炖。”   鹿辞:“……”???   在旁呆呆听完两人对话的钟忘忧此时皱着个脸与鹿辞一样满头问号,而弥桑妖月则是一脸无语地默默翻了个白眼,全然抛弃了身为家主的端庄。   不久后,记忆画面中的夫妻二人终于吃完了这顿晚饭,男子收拾好碗筷出屋洗刷,女子则将孩子抱进摇篮,在旁一边轻推一边哼歌哄他入睡。   一切安排妥当后,二人熄了屋中烛火躺上床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又闲聊了一会儿便相继沉沉睡去。   这一夜眼看不会再出现什么线索,鹿辞随即不再耽搁,操纵法杖将记忆加快,直接略过漫漫长夜到了翌日清晨。   破晓之后,天色逐渐转亮,但这一日似乎是个阴雨天,故而房中还是显得略有些昏暗。   起床洗漱之后,男子很快便出门赶去劳作,独留女子一人在家陪伴婴孩。   见此情形,几人皆是有些失望,鹿辞当即打算继续加快记忆,不料就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声轻柔问话:“怀芊?你在家吗?”   原来她叫怀芊?   鹿辞正欲操纵法杖的手顿时停下,只见房中女子立刻起身迎出屋去,含笑惊喜道:“罗姐?你怎么来了?”   片刻后,被称作罗姐的妇人一手牵着个稚嫩孩童,另一手拎着几个油纸包被怀芊领进屋来,两大一小刚一踏过门槛,弥桑妖月的脸色顿时就是一变。   其他三人并未察觉她的异样,然而就在下一瞬,率先迈入房中的怀芊已是走到桌边,从盘中拿了颗芝麻糖回身弯腰向那被牵着的男孩递去:“忘忧,吃糖吗?” 第49章 山雨欲来   鹿辞和姬无昼霎时愣住, 随即齐齐转头看向了弥桑妖月,而钟忘忧更是错愕地瞠目结舌,好半天才难以置信般颤声道:“这……是我?”   按着时间来算, 那时的钟忘忧不过才刚刚三岁,根本就还没到记事的年纪,对当年之事毫无印象并不奇怪,甚至连认不出生母也不足为奇。   弥桑妖月的面色有些僵硬, 显然是对这位故人的出现毫无防备,然而此时钟忘忧既已问出口来,她怎么说也得应答一声,于是只得强自按捺心绪故作平静道:“嗯,是你。”   鹿辞和姬无昼对视一眼,心中同时在想:这下师姐定是更后悔带他同来了吧?   然而几人都没想到的是, 钟忘忧听到确认后突然盯着那小男孩大笑道:“天哪!我小时候原来这么丑的吗?”   说罢立刻仰头看向弥桑妖月:“多谢娘亲不丢之恩!”   弥桑妖月瞬间被他逗笑, 方才还略显凝重的气氛刹那间烟消云散。   鹿辞忽地心下一软, 他不知这少年是当真浑不在意还是有意在活跃气氛,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足可见其心思纯良。   于是,他索性抬手揉了把少年的脑袋, 配合着捧场道:“哪里丑了?我看着可爱得很!”   少年抬头粲然一笑,随即也不再聒噪, 几人继续转头看向前方, 方才短暂的尴尬就这么被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   记忆画面中,年幼的钟忘忧懵懵懂懂地接过那颗芝麻糖,奶声奶气道:“谢谢。”   罗姐慈爱地笑了笑,牵着他上前两步,将手中拎着的那些个油纸包尽数搁在了桌上。   怀芊见状立刻愁眉, 苦笑道:“罗姐,你又这样!来玩便来玩,每次你都带这么多东西,这让我怎么好意思呢?”   “我也不是特意带给你的,”罗姐不以为意道,“只不过我明日便要带他去我爹娘那住些时日,这些东西都是旁人送的,送得太多,我也没法全带去娘家,偏偏又都是些经不起搁置的,剩在家里恐怕也是浪费,可不就只能劳烦你替我消受了?”   怀芊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面上依旧有几分赧然:“前几次你带来的那些我都还没吃完呢,那些东西也太贵重了,好些个我连见都没见过,根本都不知道该怎么吃才好。”   罗姐闻言微微一怔,随即恍然地笑了笑,抬手将那些纸包依次拆开,耐心地给她讲起了各自的做法吃法。   看清那满桌纸包中的东西后,鹿辞不由得有些惊讶。   正如怀芊所言,罗姐带来的果然全是些价值不菲的珍贵药材和滋补佳品,甚至有几样都不仅仅是昂贵那么简单,而是千金难求的稀有之物。   他犹记得先前师姐提及养子的身世时曾经说过,钟忘忧的生父乃是一介渔民,且早在孩子刚出生时就已意外溺亡在金汩江中。   由此可见眼下这时候罗姐与孩子已称得上是孤儿寡母,生活不说窘迫也就罢了,为何还能屡屡随手送出这么多甚至能用有价无市来形容的珍品?   鹿辞这一想便想得深了些,而此刻记忆画面中的罗姐早已是分门别类地讲完了那些药材补品的用法,牵着小忘忧到摇篮前逗弄起了婴孩。   怀芊将桌上的纸包收拾妥当,随即端了些糕点水果来招呼母子二人落座。   这间主卧除了桌床外便只有一张底下铺着软垫的低矮小几,小忘忧看样子已是来过不少次,此时轻车熟路地往那软垫上一跪,挪着膝盖爬到小几前乖乖吃起了糕点。   怀芊与罗姐同为人母,能聊的话题自然少不了,尤其钟忘忧彼时已有三岁,罗姐相比怀芊来说也算是过来人,不少怀芊尚还疑惑发愁的问题罗姐都能给她解答。   聊着聊着,罗姐的目光不经意地瞥过怀芊身后不远处的床榻,一眼看见了床头那本书脊描金的册子,顿时颇为意外地“咦”了一声:“你也有这本书?”   怀芊回头一看,随即转回头道:“怎么?罗姐也有?”   罗姐摇了摇头:“那倒没有,只是近来我见好些人家都拿到了这书,听说还是同一个人给的,就是那什么……前段时间来城中摆摊的算命先生?”   怀芊笑道:“可不是?那人又是算命又是给书的,还不要钱,昨儿个我跟阿力还说呢,也不知他是图什么。”   罗姐道:“他是不是还说什么天灾将至,让你们到时把孩子送去藏灵秘境?”   怀芊连连点头:“对对对!阿力就怀疑他八成是个拐子,等咱们把孩子顺流而下他就在下游拦截,然后把孩子给卖了!”   罗姐被这猜测逗得一乐,随即打趣道:“你别说,还真有这可能。我听他们说这人当时不仅给书,还是亲自登门给的,咱们城里但凡是有婴孩的都被他送了个遍,挨家挨户游说人家送孩子,可不就像是个拐子么?”   此言一出,旁观记忆的几人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先前他们还以为那算命先生只不过单单劝说了怀芊这一户,如今才知他竟还亲自登门把桑城所有婴孩的爹娘都拜访了个遍!   如此看来,那人来桑城的主要目的似乎根本就不是为了散布什么天灾预言,而更像是为了劝说这些父母将孩子送往秘境!   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据这几人言语中透露的信息来看,那人声称“天灾降临之时唯有秘境可以避祸”,让他们“到时”将孩子送往秘境。   这“到时”是指何时?   岂不就是天灾发生之时?   由此可见他的重点其实也根本不在“送孩子”,而是在“天灾发生时送孩子”!   仅仅几字之差,听上去似乎不过是时间先后的区别,然而对于已经知晓秘境覆灭起因的几人来说,这差别却无异于生死天堑——若婴孩是在蛊患前被送往秘境,那么他不过只是一个婴孩而已,可若是在蛊患发生后被送走,携带虱蛊的婴孩便会成为一把锐利的尖刀,将整个秘境葬送于刀下!   这一刻,鹿辞蓦地感到了一丝不寒而栗,因为他心中已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推论——那位算命先生正是当年的盗蛊之贼,而他看似画蛇添足的预言和劝说之举就是为了在这些爹娘心中埋下一颗种子,好促使他们在蛊患发生后将孩子送走,将虱蛊带往秘境!   如若再往深里推测一层,眼下这些爹娘将他的举动视为诓骗的情况恐怕也早在他的预料之中,然而他的目的本就不是要让他们立刻送走孩子,所以这些暂时的猜疑并不重要。   一旦蛊患发生,便等于是彻底验证了他的“天灾预言”,到那时还会有哪个父母不信他所言?更何况到了那般走投无路的境况之下,除了将孩子送走,他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思绪百转尽在一瞬,而此时眼前记忆仍在流转,根本容不得他们停下来谈论推敲。   记忆画面中的怀芊听完罗姐所言后立刻好奇道:“他是不是也去你家了?”   罗姐摇头笑道:“那倒没有,他上门的都是那些孩子刚出生不久的,我们家这都三岁了,便是想送去秘境也来不及了呀,你瞅瞅他如今这身量,像是还能搁进盆里的?”   怀芊“噗嗤”一乐,盯着茫然无知仍在埋头吃糕点的小忘忧笑了半天,又赶紧给他倒了杯水递去免得他噎着。   递完水后,她肘撑桌面托起了腮,感慨似的笑了笑道:“其实……说出来不怕罗姐你笑话,将孩子送去秘境之事,我当真是考虑过的,只不过……到底还是舍不得。”   罗姐闻言似乎并不意外,柔声道:“这有何可笑话?光我认识的那些做娘的,有哪个从未如此考虑过?只不过考虑是一回事,真要送出去又是另一回事了。毕竟血浓于水,若非家中实在养不起,又或是孩子当真得了什么难医之症,谁舍得将自己的骨肉送去千里之外?”   怀芊认同地点了点头,复又不甘心似的说道:“可是……你说咱们上头那家为何就能那般果决呢?那家主当年可也是家中独女,送去秘境一走就是十八年啊!那时老夫人怎么就能忍心?她难道就一点也不心疼么?”   “怎么会不心疼呢?”罗姐感同身受似的望向小忘忧,抬手轻柔地摸着他的后脑道,“别说是将孩子送去秘境,哪怕就是送去别家寄住几日,当娘的恐怕也会日夜牵挂辗转难眠吧?只不过有时身处高位就须得有更多考量,有些苦衷是咱们没法体会的,他们也只是身不由己罢了。”   怀芊静静听完,不得不承认年长几岁的罗姐果然要比自己看得通透些。她向来只看见弥桑家的风光,却从未想过这份风光背后是否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情非得已。   就在她思忖之时,罗姐已是撑着小几站起了身来:“行了,我们也是时候回去了。”   怀芊一愣,跟着起身道:“这就要走?在我这吃过午饭再回吧?”   罗姐笑道:“本就是为给你送东西来的,明日我们便要出远门,眼下回去还有好些东西要收拾打点呢。”   怀芊一听这话顿时也不好再挽留,赶忙又往小忘忧手中塞了些糕点让他拿上,随后便将母子二人送出了门去。   这一段记忆之后,接下来一连数日都风平浪静,夫妻二人再未提及过什么天灾秘境,就连那本书也被怀芊随意塞进了箱中角落,仿佛由那位算命先生带来的风波已经悄然平息。   然而旁观记忆的几人都很清楚,这一切,不过都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第50章 惊雷乍破 无端白骨平地雷,惊破城中悠……   就在几乎所有人都已将那位算命先生彻底淡忘之时, 猝然出现的一具白骨如平地惊雷,将这座小城猛然震醒。   疑似瘟疫,名医到访。   药石罔效, 有来无还。   一切都和此前弥桑妖月的叙述如出一辙,只是这一回不再是言语转述,而是活生生呈现在了眼前。   就在蛊患大肆爆发,无数人开始倒下之际, 弥桑妖月忍不住抬手捂住了钟忘忧的双眼。   此情此景太过惨烈,即便是早已亲身经历过秘境蛊患的鹿辞也仍觉触目惊心,又何况他这年仅十三岁的少年。   然而其实仅仅遮住双目根本无济于事,那些因疼痛而嘶吼出的哀嚎,因痛失所爱而撕心裂肺的哭喊,无一例外地尽数钻入耳中, 扎进心底, 叫人避无可避。   终于, 还是姬无昼率先决断, 手腕一拧转动法杖将这漫长无比的蛊患扩散之期直接跳过,停在了封城之后怀芊夫妇决定将孩子送走之时。   高耸的城墙之下,遍布的荒草之中, 无数七窍流血却一息尚存的百姓前赴后继地扑向那条水渠,徒劳地以手抠挖, 执拗地倾身钻爬, 却终究无力将它拓宽哪怕一分一毫。   已然咳血不止的阿力跌跌撞撞冲上前去,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些拦堵之人狠命扒开,推搡着怀芊挤进当中,将手中木盆推入水渠。   木盆微微摇晃着,缓缓流向城墙, 继而一点点隐没在城墙下的阴影之中。   夫妻二人跪地凝望着那逐渐远去的黑影,血泪交流的双目中浸透着深入骨髓的眷恋。   鹿辞闭眼深吸了口气,他知道,此时这对夫妇心中仍旧留存着一丝救命稻草般的希冀,他们以为哪怕自己已然回天乏术,可孩子却还有一线生机。   可惜,并没有。   再度睁开眼时,顺流远去的木盆早已踪迹全无,夫妻二人却仍在原地痴痴凝望,仿佛化作了丛中碧草,从此忘却时间,忘却悲喜。   风云聚散,日落西山。   直至月上梢头,他们终于像是将所有虚妄的执念都尽数卸下,相互搀扶着撑地而起,蹒跚行回了家中。   旧物犹在,境却已非。   强撑许久的夫妻二人已是连缅怀之力都再难拿出,怀芊虚浮地迈至床边颓然躺下,阿力则身形不稳地跪坐在了榻尾旁,将头深深埋入了臂弯间。   周遭一切逐渐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仿佛一幅晕开了水渍的画卷,原本清晰的轮廓尽数悄然虚化。   鹿辞几人心中皆是明白,这是因为怀芊的神智已然开始恍惚,记忆便也随之不复清明。   没有再继续看下去的必要了。   结局他们早已知晓。   鹿辞转动法杖将眼前记忆终结,收回覆在墙面的光网,令一切恢复如初。   榻上的两具骸骨仍保留着记忆最后的姿势,只是如今早已血肉全无的他们看上去是那样的冰冷。   几人一时间都未有言语,姬无昼将法杖缩短插回腰间,钟忘忧甩了甩因方才过于用力握紧法杖而酸疼的手腕,鹿辞则是在片刻沉默后转向了弥桑妖月:“师姐怎么看?”   无论是虱蛊失窃还是桑城蛊患都与弥桑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且弥桑妖月本就已算是当年蛊患的半个亲历之人,如今怀芊的记忆相当于从另一个方向填补了她所不知道的空缺,此时她的看法势必会比旁人全面。   弥桑妖月认真考虑了片刻,严谨道:“那位算命先生十有八-九就是当年的盗蛊贼,否则没理由能提前预知蛊患。而他在桑城这番大张旗鼓的作为也不像是无的放矢,我总觉得,他根本就是在故意诱导那些父母在蛊患时把孩子送往秘境。”   鹿辞点了点头,这一点与他先前在记忆中的推测如出一辙,如今一听师姐也是同样的想法,他心中便更为笃定了几分。   “但是,”弥桑妖月蹙眉思忖着再次开口,“即便知道这些我还是没法推断此人身份,如果当真如我们所料,他这些举动都是为了最终把蛊患传往秘境,那他如此处心积虑地祸害秘境又是为了什么?我实在想不出当年的赴宴之人中谁会与秘境有这般深仇大恨。”   说完这话,她的目光竟是冷不丁瞥向了姬无昼:“若不是当年你尚未离洲,此刻我唯一能怀疑的人恐怕也只有你了。”   鹿辞被这猛然调转的矛头弄得一愣,随即立刻反应过来她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当年赴宴之人除了各大世家子弟外便只有些许秘境同门,如今发觉那盗蛊贼竟是在针对秘境,那么在那些赴宴之人中,与秘境曾有瓜葛的同门身上的嫌疑显然要比世家子弟大得多。   但是,又有哪位同门可能对秘境存有这般恨意?   当年在秘境时同门之间虽也偶有摩擦,但大多不过是些口角分歧,就连能上升到需要动手程度的纠纷都少之又少,更何况是深仇大恨?再说就算是因恨寻仇,那单单针对仇家一人也就罢了,何至于要葬送整个秘境?   然而,姬无昼却算是个例外。   他自三岁起便在秘境饱受诸多苛待排挤,直至十八岁离洲,十五年间他所经历过的冲突和矛盾恐怕比满门师兄弟加起来还要多。   若说同门之中有谁可能会对整个秘境都心怀憎恶,那么所有人第一时间想到的恐怕都会是他。   听闻弥桑妖月之言,姬无昼不屑一哂,不无讥讽道:“就他们干的那点破事也配让我花这么大力气谋划报复?你会不会太看得起他们了?”   面对这明显带些挑衅的态度,弥桑妖月倒是丝毫也未表露出任何不悦,毕竟正如她自己所言,当年虱蛊被盗之时姬无昼根本都还未曾离洲,这口黑锅怎么也扣不到他头上去。   方才她说那话本也并非是在指控,只不过是想表示自己一时间实在想不到其他可疑之人罢了。   鹿辞自然也听出了师姐本意,故而心知并不需要特意为姬无昼辩解些什么,此时他更为在意的是线索至此似乎已经中断,接下来该如何继续探查?   沉默地苦思良久后,他终于提议道:“我们是不是该再去多探几人记忆?万一有人曾与那算命先生打过照面,我们不就能看到他是谁了么?”   听闻此言,弥桑妖月也是眼中一亮,但姬无昼却显得并不那么乐观:“可以倒是可以,但死者残留记忆的长短大体相差无几,既然怀芊这段记忆的开端便已是发生在那算命先生走后,其他人的恐怕也早不了多少。”   鹿辞略一回忆,立刻想起第一段记忆中夫妻二人的确提到过那算命先生已经离城,若其他百姓残留记忆的开端也是在那时,那么想在他们的记忆中见到那算命先生着实不大可能。   然而此时几人差不多已是陷入僵局,除了死马当作活马医碰碰运气之外似乎也已经没了别的选择。   如此一想,姬无昼索性也不再泼冷水:“那便去试试吧,反正你鸿运当头,就算见不到那算命先生,说不定一不小心还能遇上什么意外收获。”   “鸿运当头?”在旁一直听得云里雾里的钟忘忧可算是抓住了一句自己能听懂的,连忙见缝插针好奇道,“为何会鸿运当头?是喝了渡运醴吗?”   鹿辞原本只当姬无昼是在拿他当日在青州“眼观六路”的摊子上瞎猫碰上死耗子之事调侃,可此刻听见钟忘忧这话忽地一怔,心中似是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   然而不等他多想,弥桑妖月已是催促道:“别耽搁了,光是看这一段记忆就已经花了这么长时间,再拖下去看不了几段天都要黑了。”   钟忘忧一听顿时乖乖闭嘴不再多问,鹿辞也立刻点头附和,几人当即便转身往屋外行去。   就在即将踏出门槛之时,鹿辞的余光忽地瞥见了墙角的一只木箱,脚步不由得便是一顿:“等等。”   其他三人立刻也跟着停下,然而却都不知他何故停留,直至鹿辞调转方向朝着那处仅有一只木箱的墙角走去,姬无昼和弥桑妖月才忽然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   那只木箱在怀芊的记忆中是曾出现过的,且从始至终只被打开过一次,那便是在算命先生引起的风波已然平息之后,怀芊随手将那本书册丢入箱中之时。   行至墙角,鹿辞蹲身将箱上早已锈蚀的搭扣掰开,随后便轻而易举地掀开了箱盖。   几人跟上前去探身一看,果然见那书册正歪歪斜斜地躺在一摞旧衣旁,因着木箱的庇护,它就连书页都并无多少泛黄的迹象。   鹿辞伸手将它拿出,略微扫了一眼空无一字的封页后直接翻到了内里。   正如怀芊所言,这本书中当真记述着不少鲜为人知的天灾人祸,除此之外便是极大篇幅地赞扬秘境,将其描绘为可避一切灾祸之地。   然而不怪阿力会怀疑这些都是胡编乱造,实在是因撰写者措辞之大胆,描述之夸张,解释之匪夷所思简直已经耸人听闻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这他娘的《百家杂记》都不敢这么写。   鹿辞由衷腹诽。   眼看着在这通篇危言耸听的书文中恐怕难以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鹿辞不由得有些意兴阑珊,原本逐字逐句的细读很快变成了一目十行。   弥桑妖月和姬无昼同样也是如此,唯有钟忘忧仍旧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啧啧称奇,甚至还在鹿辞即将翻页时着急道:“等等等等我还没看完呢!”   弥桑妖月抬手一拍他脑袋:“别胡闹,等我们检查完你再看,带回去看都没人拦你。”   “还能带回去?”钟忘忧一听立马心花怒放,“好好好那我不看了,等回去我再慢慢看!”   几人目光再次挪回书中,鹿辞翻页的速度也愈发加快了起来。   就在他们不再将全部注意力集中于内容之上时,弥桑妖月竟忽地从字形笔锋中捕捉到了一丝异样:“这字迹……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哪见过?”   鹿辞倏然抬头:“在哪?”   弥桑妖月蹙眉凝思,一边回忆一边喃喃分析道:“自我回西南后接触笔墨的机会并不多,无非就是些祖上传下的蛊物典籍和家中账本。账本都有专人整合,那人笔迹我清楚得很,必不是他。至于典籍……仅仅偶尔翻阅不至于让我觉得熟悉,况且那些祖辈都不知离世多久了,怎么也不可能来写这东西。再有别的……那就只能是在秘境了。”   听此结论,鹿辞和姬无昼立刻反应了过来。   正如弥桑妖月所言,字迹这东西绝非偶尔看过一次便能印象深刻之物,会让人感到熟悉的势必是反复见过数次的。而当年在秘境时,诸多高阶弟子平日里的功课墨卷都是由师姐协助师父批阅,那样日复一日的重复中,总有些人的字迹会就此变得眼熟起来。   “能确定是谁么?”鹿辞追问道。   弥桑妖月眉头紧锁地摇了摇头,显然是因时间过于久远而难以准确判断。   鹿辞略有些失望,但很快却又宽慰道:“没事,虽然不能确定是谁,但至少范围更小了不是么?”   当年弥桑妖月宴请的同门并不仅仅只有她的师弟师妹,自然也有比她更早离洲的师兄师姐。而在她于秘境担当起协助师父批阅的“大任”时,那些比她年长的同门早已离洲,自然也就不会再有什么功课被她批阅眼熟的机会。将这一部分排除在外后,剩下仍有嫌疑的同门范围当然也就小了许多。   弥桑妖月缓缓点了点头,但面色却显得比先前更为凝重了几分,仿佛不仅没因范围缩小而感到轻松,反而愈发忧心忡忡。   鹿辞盯着她看了片刻,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师姐眼下这副模样极像是有了什么想法却又忍着没说,于是试探着问道:“师姐可是想到了什么?”   “嗯?”弥桑妖月倏然回神,抬眼看向他愣了一瞬,随即很快摇头道,“没有。”   见她否认,鹿辞也不好再追问什么,此时眼看他们似乎都已不打算继续在这本书上浪费时间,他索性直接将书合上站起了身去。   在旁静候的钟忘忧见此情形立刻像只守食的小狼狗般跟着站起,眼中闪闪冒星地盯着鹿辞,就差喊出一句“快给我”了。   鹿辞无奈发笑,将手中书册向他递去,然而一看他迎上来的双手,忽然疑惑道:“欸?寻亲蛊呢?”   先前寻亲蛊从榻上爬回时是钟忘忧蹲身将它拾了起来,鹿辞也未多加在意,只当一直还在少年手中。   此刻被鹿辞这么一问,钟忘忧也跟着一懵,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呆呆眨了眨眼:“对啊,寻亲蛊呢?”   说着,他赶紧上上下下地在自己身上拍打了起来,随即一手拎着前襟抖动,另一手反伸到背后不断摸索。   片刻后,只听他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啊——”了一声,歪身扭腰抬手伸进后领奋力往下捞去:“在这里在这里——抓到了!”   他这抓跳蚤般七歪八扭的样子实在滑稽,几人都看得一阵忍俊不禁,然而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又听一声惊叫:“啊!!!”   这一嗓子简直堪称凄厉,弥桑妖月立刻紧张道:“怎么了?!”   钟忘忧愁眉苦脸泫然欲泣:“它,它咬我……”   说着,他缓缓将手从后领抽出,只见他那聚拢成鸡爪似的几根手指间赫然捏着一物,正是那通体雪白的寻亲蛊。   待他稍张开手指,几人定睛一看——嗬,难怪它要咬人!小蜘蛛那几条脆弱的小细腿早在少年的一番折腾中无情地被搓成了麻花,此时身子蜷缩仿佛一个破线团般从少年指尖咕噜噜滚进手心,正坚强地抽搐着试图翻身。   好在这小蜘蛛身形微小,杀伤力也大不到哪去,钟忘忧虽说被他咬了一口,其实也不过只是在指尖留下了一个针眼大的小孔,勉勉强强渗出了一丝血珠罢了。   见伤口只有那么丁点大,弥桑妖月放下心来的同时也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正抬手欲替他将那血珠抹去,却不料小蜘蛛动作比她还快,甫一翻身而起便蹭蹭蹭顺着手指蹿到那血珠旁一头扎了上去。   几人皆是始料未及,齐齐面露茫然,下一瞬便见那小蜘蛛扭着屁股“吐”出雪白蛛丝,飞快地绕着少年的手指转了一圈。   “它这是……?”鹿辞迟疑地问道,语气中满是不敢确定,因为这小蜘蛛现在的举动竟是与先前“寻亲”时一模一样!   然而不等任何人回答,拴好手指的小蜘蛛已是拖着蛛丝纵身一跃落在了鹿辞手中的书上,紧接着张牙舞爪地划破纸张钻入封页,爬地道般从纸间挤到书页边缘,又绕回原地再次钻入那裂口,看架势竟是要将书册与钟忘忧的手指牢牢相连!   刹那间,鹿辞脑中一阵混乱,以至于竟然生出了一个无比荒谬的念头。   钟忘忧……和这本书是血亲?!   这念头实在诡异得有些过分,鹿辞很快也意识到自己有多离谱,然而甩开这念头再一想后,得到的结论却更加匪夷所思。   ——寻亲蛊以气味寻亲,它会将钟忘忧与这书册相连八成是因这书上有他血亲的气味,然而当日罗姐前来拜访时从始至终也未曾触碰过这本书,不过只是远远看过一眼,书上又怎可能会有她的气味?   难不成……她在来之前就碰过这本书?   几番念头一绕之后,鹿辞发现自己的思路再一次混乱了起来。   就在这时,重新钻出书页的寻亲蛊竟然又一次拖着蛛丝纵身跃起,在几人惊诧的目光中划出一道弧线,不偏不倚地跃上弥桑妖月手腕绕行一圈,将其紧紧拴牢! 第51章 东窗事发   满屋死寂, 针落可闻。   周遭一切仿佛瞬间冻结,甚至几人的呼吸都在这刹那骤然凝滞。   盯着弥桑妖月腕上蛛丝,钟忘忧像是丢了魂般双目发直, 鹿辞脑中已然从混乱变作了一片空白,就连一贯漫不经心的姬无昼都不由得诧异眙目。   唯有寻亲蛊浑然不觉,绑好手腕的它仿佛得胜将军般耀武扬威地一甩尾掐断蛛丝,随即轻松转身蹦回了鹿辞手中。   然而此刻的鹿辞根本无暇管它, 满脑子都在想这蛛丝到底是何意。   钟忘忧……与师姐是血亲?!   这寻亲蛊怕不是方才被折腾疯了,如今已经开始胡乱攀扯了吧?   鹿辞满以为师姐也会给出同样的解释,却不料抬眼望向她时看见的竟是一张血色褪尽后惨白的脸。   往日惯有的沉稳端庄早已荡然无存,弥桑妖月此刻剩下的只有满目惶然和不知所措。   那是一种埋藏数年的秘辛猝不及防被挖出的惶然,是根本从未想过要如何应对的不知所措。   鹿辞不禁心下一沉。   ——师姐这反应可完全不像是认为寻亲蛊弄错了对象,反倒像是……被它拆穿了谎言。   什么谎言?   难道钟忘忧当真是她的亲骨肉?   就在这时, 钟忘忧终于像是回魂般缓缓抬起了头, 望向弥桑妖月的眼中满是错愕茫然, 连带着声音都有些发颤:“娘……你不是说……我是你收养的吗?”   这声诘问无异于一道催命符, 将原本就已恨不能落荒而逃的弥桑妖月逼入了退无可退的境地。   迎着少年小心翼翼等待着答案的目光,她微红的双眸中残存的惶然尽数化为了羞于启齿的愧疚和难堪,一双长睫不住地轻颤着, 却终是哑口无言。   长久的对视之后,她终于像是心力交瘁般紧紧闭眼深吸了口气, 再睁眼时赫然转向了鹿辞, 语带哽咽地强撑着道:“那些记忆不必再看,我已知道是谁。你们先去南雁矶等我,我很快会去找你们。”   说罢,她一把扯断了自己腕上的蛛丝,掏出仙宫符纸拉起少年, 在鹿辞和姬无昼诧异的目光中瞬间化为了一道白光。   白光须臾散尽,鹿辞盯着空气眨了眨眼,转头不可置信道:“忘忧真的是师姐的孩子?”   “看来是了。”姬无昼道。   “那罗姐呢?她才是养母?”鹿辞依旧觉得匪夷所思,“可师姐为何要把孩子寄养在别人家?”   姬无昼思忖片刻,不答反问道:“你可还记得罗姐为弥桑家解释的那番话?”   鹿辞稍稍一怔,随即很快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就在怀芊质疑弥桑家将孩子送往秘境难道不会心疼时,罗姐曾十分感慨似的为弥桑家分辩良多。   “怎会不心疼……别说是送走,哪怕只是送去别家寄住……当娘的也会日夜牵挂……”   “只不过有时身处高位……有些苦衷是咱们没法体会的……都是身不由己罢了……”   彼时听到这一席话,鹿辞不过只略微诧异了一下罗姐对弥桑家的理解,可此时再回想起来才忽然发觉,这份好似深受其感的理解当真是耐人寻味。   寄住,苦衷,身不由己。   字字句句都仿佛意有所指。   见鹿辞已然回过味来,姬无昼这才继续道:“其实这也不难猜,身为家主尚未成婚却已有孕,弥桑家能纵容她暗地里将孩子生下就已是奇迹,必不会对外走漏风声。之后先在附近属地找一户不起眼的人家将孩子寄养,过几年再以收养为名接回来,便也算是名正言顺。”   听他这么一说,鹿辞不由又想起了先前记忆中罗姐带给怀芊的那些东西。   据罗姐所言,那些极为贵重之物都是旁人所送,且还一送就是许多,甚至到了吃不完带不走的地步,以至于她屡屡转送旁人。   当时鹿辞便甚觉蹊跷,谁会对她出手这般大方?谁又会有如此雄厚的物力财力?   然而如今得知罗姐或许就是弥桑家为钟忘忧选择的养母,那么那些堪称龙肝凤髓之物的来路便有了解释——那些珍品出现在寻常人手中固然令人纳罕,但若说它们出自雄踞一方的弥桑家可就丝毫也不稀奇了。家族血脉寄养在外,弥桑家舍得将大把大把珍材佳品送到孩子身边还不是顺理成章之事?   将这些因果稍一理清,方才师姐匆忙带走忘忧之举便已不难理解。   ——无论当年她是因怎样的身不由己将钟忘忧寄养于人,又是以怎样复杂的心情将他以养子的名义留在身边,她欺瞒了这孩子十年之久都是不争的事实,眼下总归是要给他一个解释的。然而这份解释势必会涉及过往种种隐秘,单是要对钟忘忧启齿恐怕就已是艰难,又怎可能还留在此处当着他们两个外人的面开口?   鹿辞不知师姐会如何对钟忘忧解释,但是当他思及此处时,忽地猛然意识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一个无论师姐如何解释都绝对避不开的问题:“孩子他爹是谁?”   刚一脱口而出,他立刻惊醒般低头看向了手中被蛛丝缠绕的书册。   在寻亲蛊尚未缠上师姐时,他曾以为小蜘蛛之所以将这本书与钟忘忧相连是因为其上残留着罗姐的气息,可如今得知师姐才是钟忘忧生母,那么这书上的气息显然与罗姐根本不相干,那它难道是属于……钟忘忧他爹?!   如此一想,再一回忆师姐看见书中字迹后忧心忡忡的反应和她临走前说的那句“我已知道他是谁”……   鹿辞悚然道:“他爹……该不会就是那个盗蛊贼吧?”   听到“该不会”三字,姬无昼竟是略显无奈地轻挑了一下眉,显然他早已想到此节,且认为并不需要还用上如此怀疑的措辞。   这一刻,鹿辞甚至有些想为自己的后知后觉而仰天长叹。   是了,钟忘忧今年十三岁。   那么算起来师姐怀上他的时间岂不正是虱蛊失窃的十四年前?   如此看来师姐先前之所以会有那般激动的反应恐怕还不仅仅是因为她与钟忘忧的关系被揭露,更是因为她在那一瞬终于确定了盗蛊之人竟然就是孩子的生父!   鹿辞不由长吁了口气,只觉今日这番探查的结果简直是一地鸡毛。   “先走吧,”姬无昼提醒道,“路上再说。”   鹿辞点了点头,师姐临走前曾说很快就会去找他们,虽然二人都不大相信她此番回去“很快”就能解决好一切,但毕竟在此地多留也并无意义,不如早些去约定之处等她。   二人出屋原路返回观星坛,直至乘上鹿舆升空起行,鹿辞依然沉浸在方才的一连串意外当中。   说起来,这次探查当真算得上顺利,从挖掘婴尸到借寻亲蛊,再到找准婴尸爹娘探忆,期间一直都未有太大波折。   鹿辞曾想这大约是因为当年四方灵器尚未现世,盗蛊之人并未料到灵器中还有万铃法杖这般可探死者记忆之物,所以才会在当初行事时并未如何尽力遮掩。   毕竟如果没有万铃法杖,即便有人发现了婴尸与桑城的关联又如何?哪怕能以寻亲蛊找到婴尸爹娘,仅凭一堆白骨又能看出什么门道?   只不过,饶是有法杖相助,在来桑城前鹿辞依然没想到能够探查到这般地步。不得不说,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是意外居多,意外到甚至令人觉得有些荒谬。   握着那本残留着寻亲蛊蛛丝的书册,鹿辞忍不住偷眼瞥向了姬无昼,心想这人的嘴莫不是开过光?先前他刚说完那什么“鸿运当头,说不定有意外收获”,紧接着就是这么大个意外劈头盖脸砸下,这是何等离奇的随口成真?   “怎么?”姬无昼很快注意到了他的视线,转头问道。   鹿辞道:“你方才金口一开说有意外收获还真就有了,要不你再猜猜那盗蛊贼是谁?”   这话本是揶揄居多,却不料姬无昼闻言还真就若有所思地看了他片刻,随即忽然问道:“你可想过她为何要让我们去南雁矶等她?”   鹿辞面上一怔,心中却已是极快地琢磨了起来。   他对人间大陆其实并不算熟悉,但南雁矶这地方他却是有印象的。   以往在秘境时他曾在一本地志中看见过有关南雁矶的记载,说是南海之滨的一处石滩,因自古人迹罕至而颇为荒凉,但也正因如此成为了群雁南归的聚集之地,地名也是由此得来。   回忆起书中所言,鹿辞忽地意识到师姐选择此处着实有些蹊跷。   她既已知道那人是谁,那么想必此次约定会面绝不单单是要将真相告知那么简单,他们会合后下一步要去往的地方很可能就是那盗蛊贼所在之处。   然而南雁矶地处人间大陆最南端,不仅距此遥远还偏僻荒凉,与“四通八达”完全沾不上边,从那里出发去往大陆任何地方都十分不便,绝不是一个适合被当做中转之处的地点。   除非——   他们要去的地方根本不在大陆! 第52章 南海之滨 鹿舆陡降惊鸥雁,近在咫尺乱……   鹿辞的目光霎时凝滞, 倏然转头道:“你是怀疑……悬镜台?”   姬无昼回望向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堪称平静地细数道:“高阶弟子, 是男非女,在她监学时尚在秘境,又在西南宴请前离洲,这范围本就已经不大, 再加上她让我们去的是南雁矶,除了悬镜台那位,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那位”指的是哪位已然不消再问,悬镜台拢共也就只有两位同门,洛寒心离洲的时间比姬无昼还晚,更何况就凭他那遇着师姐都恨不能绕道走的胆子, 又怎可能会和师姐生出个孩子来?   钟离不复。   这分明已是眼下最为合理的答案, 可却也恰恰是鹿辞极不愿相信的答案。   就在重生之初得知钟离不复与洛寒心如今的关系时, 他还曾感慨这在当年就有苗头的一对可算是修成正果。   甚至后来逐赦大典看见师姐对他二人堪称刻薄的态度时, 他还觉得师姐着实有些执念太过——毕竟从前在秘境她与钟离不复也不过只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罢了,儿女情长之事本就强求不来,她又何必耿耿于怀至今?   是的, 耿耿于怀。   如果钟离不复就是忘忧的生父,那她这些年眼睁睁看着自己孩子的父亲与另一个男人出双入对, 又如何能不耿耿于怀?   思及此处, 鹿辞不由想起先前在幻蛊仙宫问及为何没给孩子改姓时师姐脸上明显闪过的那一抹不自在的神情。   ——民间向来极重宗族,依常理而言哪怕是偏门小户收养过继都极少保留孩子原姓,除非收养之人并不重视这个孩子,既不想让他入族谱也不想他往后承家业。   可是,钟忘忧显然不属此类。   莫说他本就是弥桑家的血脉, 单就从他非要跟来桑城时竟能堂而皇之以“我是下一任家主”为借口来看,弥桑家俨然早已将他默认为了承接家业之人,他又怎会是那种不受重视的孩子?   那么,师姐为何不为他改姓?   少年被保留下来的“钟”姓当真只是一个来源于寄养之家的巧合,还是本就别有寓意?   某个答案一旦浮出水面,所有过往留下的蛛丝马迹都会在转瞬间接踵而至,如箭矢般纷纷射向标靶,仿佛恨不能将它牢牢钉死在原地。   深想至此,鹿辞胸中陡然升起一股愠怒,只因这答案越是被佐证他便越是无法理解:“他既然对师姐无意,为何还要和她生孩子?既然生了孩子却为何又不娶她,反而还转头和洛寒心走到了一起?”   这些问题姬无昼也不是没想过,且因他从前在秘境向来离群索居,对几人感情纠葛的了解并不深,所以看法反而更为客观:“有意无意很难说,或许从前无意,后来又有了也未可知。至于二人为何没能成婚——也未必就一定是他不肯娶。”   鹿辞愣了愣,随即似有所悟道:“你是说……这也有可能是师姐或弥桑家的意思?”   以弥桑家显赫的地位来说,当年看不上钟离不复这样一个“凡夫俗子”倒也极有可能,但二人当时连孩子都有了,弥桑家真的还会那般强势吗?而且,如果当真是弥桑家自己拒绝了这门亲事,师姐为何还要耿耿于怀?   见鹿辞再次蹙额思索,显然又陷入了无尽的疑窦之中,姬无昼只得提醒道:“眼下这些都不过只是有可能罢了,当中到底有何曲折毕竟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   鹿辞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他也知道此事如果缺少师姐对当年真相的还原根本无法仅凭推测拼凑完整,但是,即便师姐将当年真相原本告知,有些谜团恐怕依旧难以解开。   钟离不复为何要盗虱蛊?为何要处心积虑毁灭桑城和秘境?他与秘境到底有何深仇大恨?   这些疑问对于同样刚刚才得知盗蛊贼身份的师姐来说岂不一样是未解之谜?   思及此,鹿辞忍不住产生了掠过南雁矶直奔悬镜台的冲动,但转念一想到师姐,他又不得不将冲动重新按捺了回去。   ——师姐如今的心情想必只会比他更糟,毕竟当年桑城蛊患险些连钟忘忧都一并害死,而眼下得知蛊患元凶竟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她怎能不惊不怒?   可偏偏各宫符纸都无法传送到大陆之外,若是他们现在让鹿舆直奔悬镜台,师姐抵达南雁矶后又要如何前往?   鹿辞烦闷地叹了口气,扭头看向了窗外,眼下迫切想要答案却又不得不等待的境况着实令人焦躁。   鹿舆一路向南,此时早已行出了西南腹地,高山峡谷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郁郁葱葱的林地和点缀其间的村落农田。   这本也该算是宜人景致,可落在此时被纷乱思绪所扰的鹿辞眼中却形如无物,他沉默地看着满目大片交织的青黄,心思却半点也不在其上。   就在这时,耳畔忽地传来一阵叮铃铃脆响,鹿辞倏然回神转头看去,便见姬无昼不知何时已将缩小的万铃法杖伸到了他眼前,此时正握在手中左右轻转,仿佛在晃一只摇铃。   鹿辞纳闷道:“……干什么?”   姬无昼道:“听说小孩子不高兴,拿会出声的小玩意逗一逗就好,我试试是不是真的。”   “嘁,”鹿辞忍不住嗤笑着拍开他的手,复又立刻反应过来,“谁是小孩子?”   姬无昼不紧不慢收回法杖,扬眉理所当然道:“都比我小十三了,还不是小孩子?”   鹿辞刚要反驳,却又忽然发现他这么算好像也没错——自己十年前比他小三岁,这十年魂元飘在那片混沌中自然算不得年岁,如今硬要说起来可不就比他小十三了?   这么一想,鹿辞着实有些哭笑不得:“你倒是怪会占便宜。”   “这就算占便宜了?”姬无昼哂笑道,“那怕是你没见过什么才叫真占便宜。”   鹿辞莫名觉得这话听着有些古怪,但还没等他琢磨出个门道来,姬无昼却已是话锋一转道:“十年前的旧案还能追查到眼下地步已是难得,如今既然已经接近真相,水落石出便是早晚的事,不必太过心急。”   鹿辞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这是看出了自己的心思所以才会出言开解,不免觉得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方才不是说过了?”姬无昼揶揄道,“小孩子么,心思可不都写在脸上?”   鹿辞无语半晌,不知这顶小孩的帽子怎么就扣牢了,但经姬无昼这么一打岔,方才心中那股焦躁还真就消散了不少,连带着窗外景致和漫长路途也似乎变得不再那么难熬。   ……   正如书中所述,南雁矶的确是个人迹罕至的荒凉之地,但当鹿辞真正亲眼看见它时,还是惊讶于它与自己想象中竟是完全不同。   人迹罕至是真的,荒凉也是真的,只不过荒凉虽荒凉,却是半点也不显冷清。   鹿舆抵达时已是日落西山,昏黄光影中的海岸碎石成滩,滩上鸥雁遍布,雪白身影几乎将整个石滩占得满满当当,空中还有不少海鸟盘旋,此起彼伏的啼叫伴着阵阵涛声将整个海岸渲染得热闹非凡。   南雁矶,果然名副其实。   鹿辞心中感慨着,却发觉灵鹿似乎丝毫没有要下落的趋势,行至石滩上空后便一圈圈打着转,像是找不到落脚之处。   看着石滩上拥挤的鸟群,鹿辞不由也跟着犯了难,谁知就在这时,三只灵鹿猛一转向,陡然俯冲而下!   鹿辞猝不及防向前栽去,眼看就要滑出车帘的刹那忽被一只手拦腰捞住,然而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阵剧烈撞击将二人齐齐颠起,紧接着左右上下一番天旋地转后重重摔回底板!   灵鹿不愧是灵鹿,没有落脚之处这种事压根就没给它们造成半点困扰,方才一番盘旋不过是在选择方向,此时一个俯冲加疾驰惊飞万千鸥雁,硬是在这鸟满为患的石滩上潇洒地冲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然而它们是潇洒了,但却将车中二人颠了个晕头转向,险些连骨头都就地散架。   “我去……这他娘的……”   鹿辞蹙眉闭眼腰酸背痛,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结果一睁眼却发现自己正趴在姬无昼身上将他压了个严严实实,此时二人侧脸相贴,自己方才的话根本就是冲着姬无昼的耳廓在嘀咕。   愣怔一瞬后,他赶忙抬头转脸,却不料姬无昼恰也在这时偏过头来,二人瞬间鼻尖相抵唇瓣相贴,鹿辞含在口中的一句“你还好么”霎时噎住,只觉一股气血翻涌而上,从胸口一路直窜额顶!   窗外鸥雁惊啼尚未平息,窗中却陷入了凝滞般的诡异寂静。   姬无昼本就已是后脑紧贴车板,此刻自然无从退让,却没料鹿辞竟也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呆愣在原地,全然忘了退开。   不仅忘了退开。   姬无昼很快发觉他似乎是连呼吸也一并忘了——二人明明鼻尖相抵,可自己竟然丝毫也没感觉到他的鼻息。   眼看着鹿辞近在咫尺的脸越涨越红,姬无昼赶忙抬手扣住他的后腰一翻身将他反压在下,稍稍拉开距离后又好气又好笑道:“你是打算把自己憋死?”   鹿辞这才回过神来,猛地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呼出,随即急忙道:“抱、抱歉。”   姬无昼简直啼笑皆非:“为何抱歉?”   鹿辞心虚地眨了眨眼,喉结一滚支吾道:“那个……我不是故意不松开,只是……太突然没反应过来。”   他这话说得毫无底气,实在是因为——他是真的心虚!   苍天可鉴,鬼知道为什么他在贴上姬无昼唇瓣的刹那脑中闪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好软!   紧接着他就被这念头吓了一跳,再然后……他就震惊地窒息了。   姬无昼自然不知他还有过那般念头,只当他确是因为事发突然才会措手不及,只不过眼下看他这脸红心虚的模样实在可爱,忍不住唇角微弯逗弄道:“你这算不算占我便宜?”   他满以为又会立刻听到着急辩解,却不料鹿辞定定看了他片刻,而后视线竟然开始左右飘忽了起来。   占便宜么?   虽然自己没这打算,但刚才的确是因为那样一个念头才忘了退开,以至于结结实实亲了他半晌,硬要说是占便宜……好像也不冤?   于是,就在姬无昼戏谑的目光中,鹿辞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姬无昼不由一怔,没想到自己这明显借题发挥的揶揄他竟丝毫也不申辩,然而他更没想到的是,还没等他愣怔完鹿辞紧跟着就是一句:“要不你再占回去?”   姬无昼:“……?”   看见姬无昼错愕的表情,鹿辞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多么石破天惊的话,这一刹那,他简直恨不得把舌头给咬下来。   你、在、说、什、么?!   鹿辞悲愤地紧紧闭上了眼。   难道是刚才把脑子撞坏了吗?!   姬无昼原本都生出了一种“我竟然被反调戏了?”的错觉,结果一看鹿辞眼下这反应,顿时明白他那话纯粹是没过脑子,心中不由觉得好笑,面上却是好整以暇地明知故问道:“你认真的?”   鹿辞抬手捂眼,矫揉造作地虚弱道:“诶呀——我头有点晕,一定是刚才摔到了脑子。我们这是到南雁矶了吗?”   姬无昼简直都要被他这生硬的转移话题气笑了,也不答话,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鹿辞竖耳听了半天没动静,张开指缝偷瞄一眼,恰与姬无昼“你继续演”的目光撞个正着,顿知自己这表演实在拙劣。但反正演都演了,他也索性一演到底,放下手一本正经道:“对了,南桥到底怎么了?”   姬无昼明知他依然是在扯开话题,但却也没再继续抻他。   “行了,别装了。”他撑地坐直身子,顺手将鹿辞也拉坐了起来,“不逗你了,我下去看看。”   说着,他半点没耽搁地起身掀帘下了车,鹿辞见状也连忙翻身爬起,未理会掉落一旁的书册,掀开车帘跟了出去。   随着二人接连跳上石滩,车旁鸥雁次第惊飞,湿润的海风迎面吹来,将发丝衣摆一并掀动。   鹿辞跨着碎石三两步追上姬无昼,道:“我是说真的,南桥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   姬无昼转头道:“真想知道?”   鹿辞点了点头,这个问题他当真不是随口胡扯,先前在幻蛊仙宫时他便想问,只是碍于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姬无昼转头看向前方海面,一边走一边道:“他从前,中过一次蛊。” 第53章 千里传音   那是六年前, 也即三大仙宫和悬镜台建起的第四年。   那一年,首次逐赦大典在藏灵秘境举行,当时便已是仙宫掌事之一的南桥随姬无昼一同赴会。   那次大典进行得颇为顺利, 当中也并未发生任何意外,但就在大典结束回到仙宫后不久,南桥却发现自己的身子出现了一些异样。   每当他与人交谈时,身上总有某处会传来一阵怪异之感,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蠕动,随后那处便会出现两个针孔大小的黑点,而当交谈停下后,那黑点又会很快消失。   这种怪异之感其实十分细微,若不是南桥自幼习武感觉灵敏,换了寻常人恐怕根本发现不了。   南桥本以为这是什么病症, 可去了几间医馆却都没能得出结论, 直到一位出自西南养蛊之家的老游医听完症状后略显迟疑地告诉他, 这症状不像是什么病症, 倒像是一种极为罕见的蛊物——传音蛊。   传音蛊形似蜈蚣,是一种七十二虫蛊,比用三十六虫养成的寻亲蛊还要难得百倍, 且此蛊对入坛毒物的要求十分苛刻,不仅需要毒物全为雌虫, 还须得是即将产卵的雌虫。   正因如此, 此蛊一旦养成即为蛊母,可产数十蛊子,而其最大的特点便是“母子连心”——无论蛊子身在何方,它们凭借头顶触角探听到的一切都会立刻传到蛊母所在之处。   这也就是说,如果有人养成传音蛊并成为蛊主, 再以其蛊子对旁人下蛊,便可随时掌握那些人的一言一行。   听完老游医所言,南桥立刻明白了自己身上的异样是从何而来——那是传音蛊的蛊子在体内钻爬所致,而那两个针孔似的黑点就是它靠近体表后用于探听的触角顶端。   思及自己在前往逐赦大典前还未有异样,而在大典后却身中此蛊,南桥很快便摸清了它的来路。   能让这样一种极其难得的稀有蛊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自己体内,大典到场者中既有如此雄厚的养蛊之力又有如此高超的下蛊手法之人除了那位弥桑宫主还会有谁?   再一想这传音蛊的效用,弥桑妖月会选他来下蛊便也不难理解——他是渡梦仙宫掌事,又常随姬无昼身侧,无论是想探听仙宫机密还是想掌握姬无昼动向,从他入手无疑都是最好的选择。   传音蛊子不止一只,弥桑妖月或许还不止对他一人下了手,其他各宫说不定同样有人中招,至于他们会否发现那便不得而知了。   思及此处,南桥竟然觉得有些庆幸,庆幸这段时间姬无昼并不在宫中。   ——那时的姬无昼不常回宫,往往都是一次选出一批祈梦符后直奔民间施法,在外一待就是数日乃至数十日,直到手中祈梦符全部耗尽才会回宫再度挑选。   逐赦大典前他便已是将选好的祈梦符随身携带,所以大典结束后南桥随其他弟子一同回宫,而姬无昼则直接前往了人间大陆,至今尚未归来。   正因他未归来,南桥这段时间的所有言论都不曾涉及半点机密,毕竟除了姬无昼以外,他与其他任何人交谈时都不可能透露这些。   心下稍定后,他当即向老游医请教这蛊该如何取出,然而得到的答案却令他倍感棘手——传音蛊一旦入体,再想取出便只有两种途径:要么请蛊主将其召回,要么就只能向幻蛊仙宫祈愿,请那位可控天下蛊物的宫主施法召出。   老游医自然不知,他口中的蛊主和宫主压根就是同一个人,而他所说的两条路对于南桥而言也都根本行不通。   ——请蛊主将其召回?   虽然明知弥桑妖月就是蛊主,但莫说眼下没有证据她用不着承认,就算证据确凿,自己不过区区一个掌事,前去赤焰花谷恐怕连她的面都见不上,拿什么身份“请”她将蛊召回?   ——向幻蛊仙宫祈愿?   这蛊本就是弥桑妖月所下,她看到自己的祈愿符难道还会费心理会不成?直接视而不见置之不理便是。   这分明就是两条死路。   诚然,南桥心中其实知道还有第三条路,那便是让姬无昼出面解决。   就算弥桑妖月否认蛊主是她,但她毕竟有控蛊之力,取蛊不过举手之劳,她总不至于推脱说自己没法取出。且这蛊既然已经被发现,她想探听机密的目的显然已经无法达成,那么将蛊继续留在南桥体内也并无意义,若由姬无昼出面请她取蛊,她几乎没有理由拒绝。   但是,弥桑妖月和姬无昼之间的关系有多恶劣南桥再清楚不过,这对师姐弟虽为同门,却在任何场合都从未正眼看过对方,有时气氛甚至称得上剑拔弩张,否则南桥也不会在猜到这蛊是弥桑妖月所下时丝毫不觉意外。   眼下既然没有证据证明她是蛊主,那么即便由姬无昼出面请她取蛊也只能以请她“帮忙”为由,既是“请人帮忙”,那就免不了需要放低姿态。而弥桑妖月或许最终确实不会拒绝,但也势必不会轻易点头,更不会在这过程中给姬无昼什么好脸色。   如此哑巴吃黄连而又必受其辱之事,南桥实在不愿让姬无昼出面。   或许是因为南桥流露出的神色实在太过为难,老游医在他沉默半晌后竟又忍不住补了一句:“其实……这蛊就算取不出,想让它丧失探听之力却也不是没办法。”   南桥当即眼中一亮:“什么办法?”   老游医道:“它能听声全凭那对触角,只要将触角损毁,它就再无探听之力,只不过……”   南桥看出了他的犹豫,心知这方法必然不易,但却笃定道:“但说无妨。”   老游医轻叹了一声,道:“它毕竟是在你体内,要想伤它,就得先伤你自己。”   南桥一听原来是说这个,反而松了口气——就在方才发现那两条路都是死路时,他便已是想过实在不行就来硬的,等它接近皮肤时逮准机会用匕首将它挖出,吃点皮肉之苦而已,南桥并不在意。   然而,老游医的话还没有说完:“不过此蛊机敏异常,行动又快如闪电,一旦利器接近它便会立刻钻入深处藏身,且它通体软滑,即便切中也难割伤,刀剑匕首根本奈何不了它。”   南桥一怔,茫然道:“这么说来,它的触角岂不是也没法毁去?”   老游医摇了摇头:“不,利器虽然不行,但它生性畏寒趋热,若以灼热之物接近,它便会放松警惕。不过此物不可有刃,还须得足够滚烫才能伤它,所以最好的选择是……烙铁。”   南桥的呼吸微微一滞。   烙铁,自古便是酷刑刑具之一,被它袭身的痛苦远比刀剑匕首还要折磨百倍。   老游医自然也知此法有多残酷,然而他要说的其实还不止这些,此时观着南桥的神色几度欲言又止。   南桥回神一看,顿知这恐怕还不是全部,不由无奈苦笑道:“老人家,若是还有什么话,不如一次说完吧。”   老游医再次长叹了一声,道:“此法虽是可行,但能毁的也只是它的触角,并不能将它杀死,丧失听力后它还是会在你体内继续存活。而且,此法也难以一击即中,毕竟它反应敏捷,若屡屡逃走及时,想要彻底将触角损毁恐怕需要反复数次甚至……数十次。”   这明明是比方才还要骇人的噩耗,可南桥却没再显露出半分迟疑,而是很快追问道:“那我该如何判断它的触角是否已经损毁?”   老游医道:“触角损毁后它依然能感觉到胸腔震动,所以每当你开口时它还是会钻向体表,但那两个黑点却不会再出现。还有,没了触角的蛊子会因为丧失听力而暴躁不安,当它发现钻向体表依然听不见任何声音后,便会在你体内横冲直撞。”   南桥缓缓点了点头,老游医看着他堪称平静的面色,也不知他到底是否打算动用此法,但还是忍不住劝道:“若能找到蛊主,还是将蛊取出最好,毕竟此法实在是……”   他言而未尽,可南桥却已是听懂了他的好意,只不过若能将蛊取出他自然不会不取,可这当中曲折却不足为外人道,故而此刻也只是淡淡一笑道:“我明白,多谢。”   说罢,他再未停留耽搁,向老游医拱手告辞后便径直离去。   回到仙宫后,他未将此事告知任何人,也未惊动任何人,而是直接找来了火盆和烙铁,随后便将自己关进了房中。   如果说承受烙刑便已是极端痛苦,那么在此之前还要亲手将烙铁烧红无疑更是难以想象的折磨。   但南桥却丝毫也未动摇。   他就那么坐在火盆前一言不发地看着盆中炭火在劈啪作响中熊熊燃烧,看着那块冰冷的黑铁在燃烧的烈火中一寸寸泛起猩红,最后在它红透之时握起长杆,将它稳稳拿在了手中。   “我知道你听得见。”   空荡寂静的房中,仅仅一句低语也显得掷地有声。   早在火盆燃起之初,他便已是感受到了体内蛊子因为趋热而起的骚动,如今那骚动停在了手背,他的目光便也随之落在了手背的两处黑点之上。   他的话是说给蛊子,更是说给蛊子背后远在千里之外的蛊主。   他知道,从他发现体内异动并四处求医问诊至今,那位必然已经听到了整个过程,对他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   但是,那又如何?   你真正想探听的一切都没能听见,你想看到的妥协也别想看见,因为——   “这是最后一次了。”   话音未落,他已在电光石火间将烙铁狠狠按上了手背! 第54章 花海幻梦 万花丛中铃音起,仙宫弟子幻……   灼烧之痛锥心刺骨, 涔涔冷汗自额间渗出,紧咬的牙关几欲碎裂,颤抖的手却未放松分毫。   然而, 正如那老游医所言,此法并非绝命杀招,也难以一击即中。   蛊子逃离的速度比他想象的还要迅猛,几乎是在刹那间便已钻入深处。   那么, 一次不行便再来一次!   他几乎未有片刻迟疑,将烙铁从烫化的血肉中一把撕起,再次投入了火盆!   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他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决绝地反复,直至那一对黑点再未出现, 直至蛊子因丧失听力在体内横冲直撞, 直至浑身上下血肉淋漓。   结束了么……   早已疼痛到麻木的南桥看着眼前跳动的火苗竟然有种恍惚之感, 紧随而至的便是一阵强烈的疲惫, 早该力竭却凭借一股执拗心气强撑的他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浊气,而后虚脱般重重向后倒下。   他并没有放任自己昏睡过去,甚至没有闭上眼稍作歇息, 只是静静躺在地上感受着浑身各处传来的灼烧之痛,而后放空一切似的盯着屋顶神游。   许久许久之后, 他竟然强撑着残破的躯体重新起身, 将火盆熄灭,将烙铁洗净,将它们放回原处,再将浑身血肉模糊的伤口一个个清理干净。   他不打算让任何人知晓今日这房中发生的一切,反正身上的伤大多都可被衣物遮掩, 唯一难掩的手背上那一块说成是意外烫伤也无妨。   当然,弥桑妖月对仙宫机密有所企图,这一点他不可能瞒着姬无昼,所以中蛊之事其实根本无法回避,但至于他是如何使蛊子丧失听力,这一过程他却不打算细说。   一笔带过就好。   他如此想着。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十余日后姬无昼回到仙宫时,他还没来得及禀报此事,姬无昼看见他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中蛊了?”   是的,姬无昼是曾穿过幻蛊纱衣之人,所以周遭但凡有蛊物出现他都能立刻感知。   其实早在逐赦大典时他便已是察觉到了蛊物的存在,但那时有弥桑妖月和她诸多弟子在场,身为幻蛊仙宫之人随身携带蛊物并不稀奇,他自然也就未作多想。可眼下议事阁中唯有他和南桥二人,他却依然感觉到了蛊物接近,目标便显得再清晰不过了。   南桥着实被问了个措手不及,但姬无昼既然已经察觉,他反倒不必再铺垫,连忙依先前想好的那般将中蛊始末如实禀告。   然而,他虽有将烫蛊之事一笔带过之心,可姬无昼却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大意,在听到他说蛊子听力已失时当即打断道:“为何?”   南桥倒也算镇定,避重就轻地平静道:“据那老者所言,此蛊要探听全凭触角,所以回宫后我便已立刻将它触角毁去。”   怎料,姬无昼闻言却是狐疑地扫了他一眼,继续追问道:“如何毁去?”   南桥本就是个不善说谎之人,此时面对接连追问顿时有些语塞,目光闪烁的举动虽是细微,却还是落在了姬无昼眼中。   与此同时,姬无昼敏锐地瞥见了他下意识往衣袖中缩回的手上骇人的伤疤,心中霎时隐隐有了猜想,抬眸沉声道:“非要让我探你的忆?”   一听这话,南桥刹那间没了底气,踟躇片刻后,他只得硬着头皮一五一十地将损毁触角的经过说了出来。   姬无昼沉默地听着,听完后依然许久未置一词,久到南桥都在这沉默中感到了一丝惶恐,他才终于波澜不惊道:“我知道了。”   南桥稍稍松了口气,而姬无昼随即也未再继续纠缠这个话题,只是让他将仙宫近来诸事都一并禀报后便起身径直离开了议事阁。   若说姬无昼丝毫不愠不怒那必不可能,但他在愠怒之余却也并未急着下定论——这天下对他有敌意者众多,并不止弥桑妖月一个,而传音蛊的习性既然能被那老游医详细道来,便说明它并非弥桑家独有的蛊物,弥桑妖月虽为幻蛊天师,却也未必一定就是下蛊之人。   反言之,若蛊当真是她在逐赦大典所下,那么依传音蛊可探听的数目来看,她借大典之便极有可能不止对渡梦仙宫一方下了手。   要验证这一点其实并不难,姬无昼乘鹿舆离开极夜雪域后直奔箴言仙宫和悬镜台,随便寻了个由头面见了当日跟随两方天师前去逐赦大典并登上过石台的近侍随从,在发觉两人体内果真都有蛊物存在后,他心中才终于有了定数。   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前往了赤焰花谷,却也不出所料地被拦在了花海之外。   在确定下蛊之人就是弥桑妖月时,他便已料到自己此行必然见不到她本人,毕竟手握传音蛊的她能随时掌握那两名近侍的动向,姬无昼接连面见二人之举她定然已经知晓,再一想南桥体内蛊子被毁之事,姬无昼此行的目的便也已不难猜,无论是出于心虚还是回避,她大概都不会给姬无昼当面对质的机会。   所以,当幻蛊仙宫守卫将他拦下,回宫禀告并带回“宫主有要事须办无暇待客”的答复时,姬无昼丝毫也不觉得意外。   他定立谷口看向远处仙宫正殿前的两列红衣弟子,忽地冷笑了一声,随手拔出腰间法杖就地一杵,在两旁守卫惊愕的目光中骤然将它催动!   剧烈音纹霎时如滔天巨浪般倾泻而出,眨眼便已覆盖两名守卫,而后迅猛地袭向花海对岸,将目之所及的所有仙宫弟子尽数波及!   刹那间,幻蛊仙宫弟子们齐齐陷入了一场幻梦。   一场堪称怪诞滑稽的幻梦。   梦里他们不再是仙宫弟子,而是清丽山水间布衣竹笠的茶农,而眼前也不再是赤红花海,而是的芬芳四溢的碧绿茶田。   于是,他们动了。   带着些许茫然却又仿佛本该如此的冲动从殿前竹阶行下,从谷口折身而返,亦步亦趋地走向了他们眼中的“茶田”,向枝繁叶茂的“茶树”伸出手去……   揪花捋叶,狂放无比。   如果他们当真是茶农,那绝对是这天下最豪迈的茶农——年年亏到饭都吃不上那种。   他们手中的动作不像是在采摘,倒更像是企图将茶田薅秃,仿佛摘的是仇家的茶树,抱的是要让仇人血本无归的心思。   手中无筐无篓,他们便直接将大把大把“茶叶”用衣摆兜起,堆得满满当当后心满意足地奔向谷口停放的鹿舆——在他们眼中那是负责将茶叶运往仓房的马车。   如此往返。   往返往返……   然后“茶田”就真的秃了。   于是,当他们沉浸在“大功告成”的喜悦中脱离梦境之时,看到的就是被他们引以为傲的赤焰花海被摧残成秃枝烂叶,遍地残花凋零惨不忍睹的景象。   所有人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僵住。   弟子们一时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才是梦吧?!   然而,更可怕的还在后面。   还没等他们弄清情况,周身便已传来各种或痛或痒的剧烈感受,那感受如箭如电遍体飞窜,疼得他们哀嚎不断,痒得他们满地打滚。   ——蛊虫袭身。   赤焰花本就是养蛊之物,朵朵花苞皆藏蛊虫,可说是幻蛊仙宫的一道防线,防备谷外之人轻易踏足。   若是平日,身为仙宫弟子自然有法子穿行其间而不招惹蛊虫,可梦境中的他们本就意识不清横冲直撞,再加上他们对花海行的可是摧残之举,蛊虫连栖身之地都被毁了,岂能不怒而反扑?   固然赤焰花中所养的都只是并不致命的低等蛊物,但同时被几十上百只蛊虫袭身,也足以令人备受折磨。   姬无昼站在谷口看着一片狼藉的花海和东倒西歪的仙宫弟子,好整以暇地将法杖收回腰间。   ——反正来都来了,自然得留下点什么。   既然幻蛊仙宫如此喜欢下蛊,那不如就让他们自己也尝尝被蛊物袭身的滋味。弥桑妖月可以避而不见,也可以不为南桥取蛊,却总不能连自己的弟子也弃之不顾。花中蛊虫成千上万,袭入身者十之七八,就让她慢慢挨个施法去吧。   当然,留下点什么的同时还要带走点什么,将幻蛊仙宫引以为傲的赤焰花海薅秃拿去酿酒真是再合适不过。   姬无昼漠然转身,登上满载赤焰花的鹿舆翩然离去。   南桥体内的蛊子最终还是没能取出,但好在后来姬无昼派出仙宫所有弟子多方打听之下得知,蛊子丧失听力后的暴躁反应并不是绝对无法缓解。   毕竟天下之大,精通蛊术之人不可能只有弥桑妖月一个,虽然只有蛊主才能将蛊取出,但不求取出只求将其稍稍压制,这种秘术偏方到底还是有的。   只不过,依旧治标不治本。   自那以后,渡梦仙宫和幻蛊仙宫的梁子便算是彻底结下了,每当幻蛊仙宫弟子看见姬无昼时都是又憎又怕,恨不能离他百丈远才好。   也是自那时起,姬无昼同样开始往其他各宫安插自己的眼线,以备不时之需。   ……   海浪声声,鸥雁啼鸣。   明月悬于天边。   鹿辞与姬无昼并排坐在临海巨石之上,从日落到月升,听他细细讲完了这段过往。   除了惊讶于南桥竟然那般强硬决绝,惊讶于万铃法杖竟有如此强大的造梦之能外,他也终于弄清了从前的诸多疑惑。   难怪先前赤焰花谷的守卫弟子会对姬无昼那般防备。   难怪师姐会在提及南桥时对姬无昼不敬的态度那般容忍。   难怪当初冰桥小阁看到的那本账册中会有其他几宫的账目。   也难怪,南桥会成为姬无昼的心腹。   思及此处,鹿辞猜测道:“南桥现在的话那么少,是不是也和蛊子有关?” 第55章 落花有意   姬无昼道:“是, 偏方虽能缓解蛊子躁动,但到底不是根治。只有他少说,体内蛊子才会少动。”   鹿辞点了点头, 抱膝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若有所思。   半晌无声后,姬无昼忍不住问道:“在想什么?”   鹿辞目光一转,眸中竟是带上了几分揶揄:“你不是说我是小孩子,心思都写在脸上?那你看看现在写了什么?”   姬无昼没料到他居然还记着这茬, 不由失笑看向前方,随机应变道:“天太黑,看不清。”   鹿辞也随之轻笑,而后再次看向波光粼粼的海面,感慨似的缓声道:“我是在想,从前在秘境时我还曾觉得你运气不好, 可现在发现原来不是运气不好, 是好运都留在了离洲以后——江鹤, 河豚, 南桥,还有你的那些弟子,不仅忠心追随于你, 还都对你百般信任回护。真好。”   姬无昼沉默思忖片刻,倏然转头道:“离洲以前运气不好么?”   鹿辞稍稍一怔, 便听姬无昼不甚认同道:“我倒觉得那时的运气也很好。”   鹿辞有些意外:“为何?”   姬无昼却不作答, 只在薄纱似的轻柔月光中静静将他望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噙在唇边,琥珀色的浅眸中仿佛暗含了千言万语。   迎着这般潺潺如水的目光,鹿辞的心头蓦地轻颤了一下,先前在鹿舆中被触及的那根心弦再一次被拨动, 心底某处悄然萌生出一丝嫩芽般的念头,小心翼翼探出芽尖张望,却又因疑是自作多情而赧然垂首。   正在这时,身后石滩上的鸥雁忽然在一阵骚动中接连惊飞,二人连忙回头看去,便见弥桑妖月不知何时竟已抵达石滩,此刻正径直朝他们走来。   二人起身迎上,未及近前鹿辞便发现师姐面色有些憔悴,眼眶更是泛着些许微红。   ——钟忘忧那一关看来到底还是不好过。   鹿辞心中想着。   收养自己的养母竟然是生母,而自以为已经离世的生母其实才是养母,且这一切还并非阴差阳错,而是由自己的亲生母亲一手安排,还将自己蒙在鼓里长达十年,这种事对一个半大少年而言着实无异于晴天霹雳。   虽然鹿辞觉得以那少年乐观纯良的心性或许过些时日便能慢慢释怀,但眼下真相乍然揭开,他恐怕当真没那么容易接受。   弥桑妖月行至鹿舆旁便停下了脚步,待鹿辞二人行近便道:“走吧。”   说罢,她转身率先登上了鹿舆。   鹿辞和姬无昼也立即跟上,三人甫一坐稳,鹿舆立刻奔腾升空,在姬无昼的一声呼哨中向南行去。   弥桑妖月看着这明确的方向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弯腰从地上拾起那本从桑城带出的书册,声音略带沙哑道:“你们已经猜到了?”   鹿辞点了点头,但还是确认道:“是钟离师兄?”   弥桑妖月没有否认,只轻轻“嗯”了一声,鹿辞当即追问道:“那……你们当年为何没能在一起?”   他原以为会听到什么关乎门当户对或是棒打鸳鸯的解释,却不料弥桑妖月沉默片刻后淡淡丢下一句:“他不知道他有孩子。”   鹿辞霎时瞠目结舌,但还没等他惊诧完,弥桑妖月已是继续道:“除我以外,没有人知道孩子是谁的。”   鹿辞缓缓转头看向姬无昼,眸中满是不可思议和难以置信。   ——他们先前猜测的什么门当户对棒打鸳鸯通通都没有,弥桑家其实压根就不知道孩子他爹是谁?!   不得不说,鹿辞虽是惊讶,但与此同时竟然生出了一丝“本该如此”的感受——师姐在他的印象中向来强势且有主见,并不像是民间话本中那种对父母之命逆来顺受并因此与心爱之人被迫分离的深闺小姐。相比于她是因家中阻挠未能成婚,是她自己不愿成婚其实才更合情理。   只不过如此一来,眼下他们所得知的情形便更加匪夷所思了——她与钟离不复之间到底有何曲折,以至于连钟离不复都不知这个孩子的存在?   此时弥桑妖月就在身旁,这些问题鹿辞其实大可以追问,但他也很清楚无论真相如何,对师姐而言恐怕都是一道陈年伤疤,故而疑问几欲脱口却又被他咽了回去。   然而,弥桑妖月反倒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讳莫如深。   若是放在从前,如此堪称颜面扫地的过往以她的骄傲绝不会容忍任何人知晓,但就在今日寻亲蛊缠上她手腕的刹那,她竟然发觉心中除了惶然之外更多的是一种背负许久的千斤重担终于坠地的释然。   坦然直面过去罢了。   似乎也并不如自己畏惧的那么艰难。   于是,就在鹿辞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她看向窗外月光倾洒的海面缓缓开口道:“其实也没有多复杂,不过是一场意外而已。”   ……   十四年前。   弥桑妖月即将接任家主之位,提前一月向各大世家与秘境同门远布庆帖,邀他们前往西南赴继任之宴。   秘境同门去得远比世家子弟要早许多,毕竟他们大多与弥桑妖月交情颇深,前往西南并不仅仅只为赴宴——宴会之前的那段时间,弥桑妖月也为他们准备了诸多款待,领他们在西南各处繁华属地游玩,也为他们当中某些境遇不佳的同门指点出路。   那段时间里,弥桑妖月很多时候目光总是会落在人群中的钟离不复身上。   ——在秘境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是真的,但有没有情这回事并非一成不变也是真的,而那时刚刚十九岁的弥桑妖月恰就有着独属于少女的执拗与不服输,偏执地相信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相信着绳锯木断滴水石穿。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弥桑妖月发现了钟离不复的郁郁寡欢。   无论是游玩赏乐还是把酒言谈,钟离不复总是沉默寡言自饮自酌,仿佛对周遭欢闹丝毫不感兴趣,仿佛只是在敷衍一场不大必要的人情往来。   弥桑妖月原以为他是不喜欢这般喧闹的场合,可在向与他走得颇近的纪失言旁敲侧击了几次后才得知并非如此——钟离不复之所以会郁郁寡欢完全是因为家事,因为家中争端。   那时的钟离不复才刚离洲不久,抵达人间大陆的第一件事便是寻到了自己的出生之地,找到了自己的爹娘。   然而,至亲重逢完全不如他所想的那般美好,因为就在将他送往秘境之后,他爹娘又生下了另一个儿子,而这位本该是他手足的兄弟却对他的归来并不欢迎。   原因很简单,因为家产。   钟离家虽不似弥桑家那般雄踞一方,但也算小有家底,这份家底若由一人继承足保一世殷实,那位兄弟半点也不愿与他同分。   钟离不复本也未想要分。   他寻回本家不过是为了所谓的血浓于水,不过是出于对从未体会过的亲情的期盼,所以当他发现原来自己的期盼竟是这般不受待见之时,剩下的便只有满腔苦涩与深深自嘲。   弥桑妖月并不能理解这份苦涩,在秘境时她便是众星捧月,回到西南又是家中独女,从小到大她想要的一切几乎都会被人拱手送到眼前——除了钟离不复。   对钟离不复她有意宽慰,但却又因无法感同身受而不知该从何宽慰,最后想来想去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不如劝钟离不复自己挣一份家业,以他之能这本就不难,若再加上弥桑家鼎力相助,必是能胜过那所谓的“家产”十倍百倍,到时还怕他那兄弟不上赶着求他相认么?   弥桑妖月从不是一个光说不做之人,这决定一出她便立刻设想谋划了起来,数日间不仅构想出了雏形,甚至还悉心将每一步盘算周全,直至继任之宴前日,她心中终于有了一个堪称完美的计划。   计划已有,但她却未寻得恰当的时机与钟离不复详谈——继任之宴赴宴者络绎不绝,宴罢众人又将各自离去,她几乎没有时间与钟离不复独处。   于是,她只得先借宴会开始前的些许空当知会了钟离不复一声,说自己有要事与他商议,让他宴后莫要急着离开。   席间道贺不断,来客推杯换盏。   作为这场盛宴的主角,弥桑妖月无疑是诸方瞩目的中心,也无疑是杯盏递送的朝向,无论是试图攀附还是试图结交之人,都恨不能趁今日与她聊成知音,饮成莫逆。   酒过三巡,弥桑妖月已觉不胜杯杓,但她心中还惦记着计划之事,自不会放任自己饮醉,便以不胜酒力为由将能推拒的都一应推拒,不能推拒的也尽量浅抿敷衍。   饶是如此,她还是很快感到了力有不逮,于是趁着自己还未彻底醉倒,她赶忙借身体不适之故离席,并吩咐贴身婢女去唤钟离不复,邀他前往书房相见。   行至书房之时,弥桑妖月还尚算清醒,然而仅仅在桌边静候了半盏茶的功夫,后起的酒劲便带着一股强烈的倦意猛然袭来,不消片刻就已将她彻底包裹。   ……   钟离不复究竟是何时来的她已全然不知,待到她因被挪动而稍觉不适,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竟已躺在房中卧榻之上,而钟离不复就站在床头近侧,刚熄完榻边最后一盏烛火,转身正欲离去。   那一刹那,不知是酒劲作祟还是黑暗令人忘却矜持,弥桑妖月竟在冲动间倏然起身紧紧拉住了钟离不复的手,令他再不能踏前半步。   一方惊立,一方忐忑。   半晌无言。   无言便是默许。   弥桑妖月也不知何来的勇气,竟觉事已至此索性主动到底,蓦然借着双手牵连之势起身上前,毫不退却地吻上了钟离不复的唇瓣。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偏偏无情水却也未拒落花投怀。   于是锦被承欢,酒气盈幔。   一夜荒唐。 第56章 流水无情 东窗事发警钟鸣,怀子会面历……   翌日醒时, 房中独留弥桑妖月一人在榻,酒醉后的思绪尚不甚清明,昨夜黑暗中的一切都仿佛只是梦境。   要谈的事半点未涉, 要劝的话只字未提,弥桑妖月不由苦笑,也不知自己这一番折腾究竟是为哪般。   但是至少……他并没有拒而离去。   这应当也算是一种态度了吧?   弥桑妖月有心立刻去找他一问,也有心要将未出口的计划尽快告知, 但却又觉自己昨夜举动实在胆大妄为,而今酒劲消散后,她一时间还真无法气定神闲地直面钟离不复。   过两日吧。   她心中想着。   然而,过了两日又两日,拖了一天又一天,就在她终于说服自己鼓足勇气之时, 一桩大事却从天而降打乱了她的脚步。   ——虱蛊失窃。   此事一出犹如平地惊雷, 将弥桑家上下都彻底震动。   搜查, 审问, 集议,商讨,那段时间的弥桑家乱得仿佛九子夺嫡的宫城。   议来审去, 最终得出的结论便是虱蛊必然是失窃于酒宴那日,因为弥桑家向来守卫森严, 唯有那一日举家上下忙得不可开交, 各处人手都被抽调得所剩无几。而偷盗虱蛊之人若非监守自盗的家中手下,那便必然是赴宴者无疑。   即便推测到如此地步,弥桑妖月也丝毫未曾怀疑过钟离不复,因为于情她不信钟离不复会如此作为,于理她也找不出钟离不复盗蛊的理由。   于是, 弥桑家先是对家中上下进行了一次彻底排查,而后又将目光投向了当日赴宴的所有宾客,奈何那日来者实在更仆难数,想找到蛛丝马迹难于登天,纵使弥桑家再有手段也深觉棘手。   如此日复一日费力追查,虽然依旧毫无头绪,但弥桑家抱着势要将那盗蛊贼严惩不贷的决心,自始至终都没有要偃旗息鼓的打算,直到——弥桑妖月有了身孕。   最初发现之时,她并未将此事透露给任何人,而是终于将先前鼓足的勇气重新拾起,独自前去面见了钟离不复。   那时的钟离不复早已不再住于本家,而是在外寻了个住处独居。   弥桑妖月抵达时看见的就是一方简陋小院和朴素屋宅,还有宅中形单影只对烛孤饮的钟离不复。   案上酒坛三两歪斜倾倒,地上甚至还有只摔碎的空盏,钟离不复早已醉眼朦胧,却依旧仰头将坛中余酒倾入喉中。   那一刹那,弥桑妖月忽地有些气闷。   在她心目中钟离不复一向气度沉稳胸有丘壑,否则她也不会从情窦初开时起便倾慕于他。可如今不过是受了那十几年都未曾谋面的所谓兄弟的一点闲气罢了,以他之能丝毫不愁难成大业,到时再予以还击便是,何至于在此一蹶不振独喝闷酒?   思及此处,弥桑妖月大步上前夺过酒坛,甩手狠狠丢在了一旁。   见钟离不复望向她的双眼涣散迷离,似乎对她的举动倍感困惑,弥桑妖月更是气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不待见你你就挣出点样子来让他看看!在这里喝闷酒有什么用?!”   不料,钟离不复闻言却更显茫然:“‘他’是谁?”   “还能是谁?还不就是你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弟弟么?”弥桑妖月道,“他不愿与你分家产你不要便是,那些算得了什么?也配让你在这顾影自怜?”   钟离不复怔了怔,随后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忽地一声哂笑:“弟弟?……家产?这些东西我本来也没放在眼里。”   弥桑妖月道:“那你还在这喝什么闷酒?”   钟离不复醉醺醺地仰身向后,斜靠在床榻边缘,沉默许久才拖着长音道:“是我爹娘——呵,他们与我彻底断绝了关系。”   弥桑妖月不禁一怔:“为何?”   钟离不复自嘲道:“因为我不能给他们传宗接代啊。”   弥桑妖月心底咯噔一下,不甚笃定地迟疑道:“……什么意思?”   钟离不复冷笑一声,仰靠在榻边闭眼道:“你不是都知道么?——我喜欢男人啊,洛、寒、心。”   弥桑妖月倒吸了一口凉气,心头忽地像是被攥住般揪得生疼,但却依然强撑着颤声道:“你……就是这么告诉你爹娘的?”   “反正他就快回来了,迟早也要说,”钟离不复道,“我总不能让他跟我在一起,还跟偷鸡摸狗似的吧。”   弥桑妖月闭眼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头晕目眩手脚冰凉,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耳畔接连不断嗡嗡作响。   “他就快回来了……”   “跟我在一起……”   “在一起……”   早已落地的话音像是索命冤魂一般萦绕不去,扼住她的脖颈,捂住她的口鼻,令她连呼吸都需抵死挣扎。   她不知自己沉默了多久,直至钟离不复问及她的来意她才终于回神,筋疲力竭地挤出了一句气音般的“没事”后转身木然离去。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原来流水是真的无情啊……   弥桑妖月仰头望天,一面前行一面自嘲地笑着,泪水如珠坠落,心却像是麻木了般连疼痛都没了知觉。   回到家中,她将自己在房中关了整整三天三夜,念头无数次在不要这个孩子和留下这个孩子之间反复徘徊。   ——不该要的。   她想。   但是……这是自己的骨肉啊。   叫人如何能轻易割舍?   千万次举棋不定之后,弥桑妖月终于做出了最后的选择。   她拉开房门走出屋去,径直行往母亲住处,平静到近乎漠然地将自己有孕之事告诉了母亲,并十分强硬地隐瞒了孩子父亲的身份。   出乎她意料的是,母亲震惊过后却并未如她所想的那般怒不可遏,甚至都没有责备她哪怕一句,只是轻抚着她的后心问她有何打算。   弥桑妖月呆呆看了母亲片刻,忽而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若是母亲出言责骂她反倒还能倔强强撑,可如今面对母亲这般温柔地询问,她心中的那道防线刹那间便已溃不成军。   她像个孩子般把头深深埋进母亲怀中,将从过往到如今关乎钟离不复的所有不甘和委屈都化作泪水倾泻而出。   母亲任凭她尽情发泄着心中情绪,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沉默无言,然而毕竟母女连心,她很快便已从这哭泣中明白了弥桑妖月的打算:“你想将孩子留下,是吗?”   弥桑妖月的眼泪稍稍停歇,闷在母亲怀中点了点头,便听母亲继续道:“不是不可以,但即便你将他留下,也没法正大光明地养在你身边。”   弥桑妖月怔了怔,略带茫然地抬起了头。   母亲直视着她的双眼,郑重而又不失温和地解释道:“允你将孩子留下,是成全你的为母之心,而隐瞒孩子的存在,是保全弥桑家的颜面。你既已为家主,就该知道万事都不能只考虑自己,责有攸归也好,顾全大局也罢,有得就必然有舍,你想好了么?”   弥桑妖月沉默地将这番话的含义在心中翻滚了一遭又一遭,直至将它掰清揉碎细细品味透彻,才郑而重之地点了点头。   那之后的一年,弥桑妖月以修研蛊术为名隐居于弥桑家的一处偏僻山庄之中,而她母亲为孩子找好的养母罗姐也一直在旁陪伴。   钟忘忧便是在那期间出生,出生数月后,养好身体的弥桑妖月独自返回家中,而罗姐则带着孩子回到了桑城。   其后便与鹿辞和姬无昼先前的推测相差无几——孩子虽未能养在身边,弥桑家却将大把珍品送往桑城,直至后来桑城蛊患爆发被迫封城,弥桑妖月才将他们母子安置在了祖宅。   不过,有一点鹿辞他们完全不曾想到。   ——其实罗姐并没有过世。   在弥桑祖宅住下后不久,罗姐主动找弥桑妖月提及了收养之事。   在罗姐看来,眼下是弥桑妖月将孩子领回膝下的最好时机:一来孩子年幼尚未记事,往后有大把时间能去培养母子之情;二来孩子的“父亲”已经离世,如若“母亲”也不在了,他便会彻底沦为孤儿。而弥桑妖月若将受灾属地遗留的丧家孤子收为养子,不仅不会惹人怀疑,在世人眼中还堪称一桩义举。   弥桑妖月未曾料到罗姐会想得如此周全,更未料到她竟一直在设身处地为自己考虑。   见弥桑妖月动容,罗姐淡淡笑了笑后立刻让她莫要想太多,声称自己所言其实也是出于私心——自从丈夫离世后,她便很多次想过要离开西南去别处走走看看,只不过那时肩负抚养忘忧之责,她总不能带着忘忧东奔西走。而今忘忧既已有机会回到弥桑妖月身边,她便也打算趁此机会更名改姓远走他乡,寻个山清水秀之地开始新的生活。   弥桑妖月静静听完她的设想,却并不尽信这都是出于私心,因为她看得出来,罗姐对忘忧不是没有感情,如今肯做出这般“功成身退”的选择,内心必然也曾经历挣扎。   弥桑妖月认同她的选择,同时也感念她的选择,所以在应允她这提议后当即拿出了一枚弥桑家的令牌塞到了她手中,告诉她无论去往何地,都可随时从弥桑家各处钱庄随意提拿。   数月后,罗姐在弥桑妖月安排下于一深夜乘车离去,后对内对外都称其突发急病离世。   就这样,弥桑妖月终于顺理成章地将忘忧收为养子,接回了自己身边。   ……   海风微凉,车帘拂动。   陈年伤疤就在这般沉缓地絮语中被弥桑妖月亲手揭开。   时隔多年,她早已没有了当初汹涌澎湃的不甘和委屈,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她已将过往彻底释怀。   每当看见钟离不复和洛寒心出双入对,她都还是会忍不住如鲠在喉,哪怕她知道钟离不复对孩子的存在一无所知,哪怕她知道归根结底那一夜荒唐是自己主动投怀送抱。   “活该吧。”弥桑妖月自嘲道。   鹿辞久久无言。   他并不能完全理解师姐在明知钟离不复对她无意的情况下还将孩子留下的选择,但他知道那除了是出于自己这辈子都无法感同身受的为母之心以外,恐怕还掺杂着些许余情未泯,所以他虽不理解却也尊重。   但是,钟离师兄的作为可就令人实在无法尊重了。   ——明明心有所属,却还来者不拒?   纵然是师姐主动,纵然有酒意作祟,可这些是能拿来推脱的借口么?难道他心中就丝毫底线也无?   “但我至今还是不明白,”弥桑妖月低头看向手中书册,语气霎时冷硬了几分,“他到底为何要盗虱蛊,为何要对桑城和秘境下此毒手。”   如果说当年的求而不得还只是让她耿耿于怀的话,那么在得知那场险些将忘忧也一并害死的屠城蛊患竟是钟离不复所为时,耿耿于怀刹那间便已彻底沦为切齿痛恨。   但是,恨归恨,她却依旧想不通钟离不复的动机,想不通他那日带走虱蛊究竟是早有预谋还是临时起意。   好在,无论是她还是鹿辞和姬无昼,此刻想不通都已无须再想——悬镜台就将抵达,他们很快便能与钟离不复当面对质。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桑城遍地白骨,秘境荒草坟茔。   这一趟,终须做个了结。   ……   鹿舆在南海之上渐行渐深。   不久后,仿佛忽然穿破了某种屏障一般,只一刹那间,当空明月被乌云遮蔽,轻柔海风变得狂乱异常,滔天海浪澎湃翻涌,掀起的水花甚至星星点点溅进了鹿舆之中。   无涯苦海域内,风云诡谲。   两侧轻纱并着前方车帘被狂风卷起,三人越过灵鹿头顶向前眺望,很快便看见了阴森海域之上微光闪烁的那座黑色岩山。 第57章 无涯苦海   悬镜台宛如一只蛰伏已久的庞大海兽, 用头顶无数闪着凶光的妖异兽眼虎视眈眈地注视着靠近的猎物,像是要等待恰当的时机从海中扑起,一击必杀。   然而灵鹿却不为所动。   纵使周遭忽然变得凶险万分, 纵使狂风试图阻挠它们的步伐,纵使海浪迸溅的水花如雨点般倾泻而下,它们依旧无惧无畏地奔腾向前,以势不可挡之势冲向远处光点。   及近岩山, 俯冲而下,灵鹿如利箭般蹿至海滩奔跃驰骋,最终稳稳停在了火盆林立的黑色长阶之下。   早在鹿舆尚在远空时,岛上无数守卫便已警觉地发现了它的到来,此刻早有两列巡卫拦在阶前,见三人从车中跃下, 领头者立刻手扶刀柄扬声道:“不知几位有何贵干?”   此人乃是悬镜台守卫统领, 他当然不会认不出眼前几人是谁,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这般“客气”地亲自询问, 否则换作旁人如此堂而皇之擅闯,他恐怕早已下令格杀勿论。   只不过,不知是不是平日里面对犯人颐指气使惯了, 他这“客气”的姿态也已相当强硬,语气傲慢不说, 扶在刀柄上的手更是片刻也未松开。   弥桑妖月扫了他一眼, 又看了看他身后长阶,沉声道:“你们天师呢。”   守卫统领慢条斯理道:“天师正在提审一名三审要犯,此刻恐怕不便——”   话音未落,弥桑妖月闪电般抬手长鞭挥出勒住他的脖颈,反手狠狠一扯!   守卫统领一个趔趄跪倒在地, 整张脸刹那间窒息般涨红,捂住脖颈死命想将鞭子扯开,却是分毫挣脱不得!   周围守卫大惊失色就要拔刀,鹿辞迈步上前正欲出手,弥桑妖月另一手却已是广袖一挥,数十只蛊虫瞬间窜出,箭矢般直射众人面庞!   会被弥桑妖月随身携带的蛊虫自然都非善类,眨眼间就已尽数钻入口鼻,众守卫当即神色陡变,纷纷掐颈攥胸抽搐跪地!   弥桑妖月目不斜视地将手中长鞭向上一提:“带路!”   守卫统领被拖拽着狼狈起身,方才的傲慢早已一丝不存,双手紧紧扯着颈间长鞭,脚下却不得不依弥桑妖月指令跌跌撞撞踏上阶梯。   长阶两侧各层洞口外的守卫见下方形势突变亦是大惊,此刻已然拔刀大步冲下,然而接近后却又碍于统领被挟不敢鲁莽冲杀,只得止步于一丈开外横刀阻拦。   弥桑妖月冷笑一声,正待挥袖如法炮制,忽听一阵叮铃脆响,姬无昼抽出法杖当空一旋顺势挥出,万缕音纹刹那荡开,前方守卫齐齐身形一震,如坠梦魇般木讷僵立!   鹿辞趁势抬手吹响伏灵,缥缈迷音如同在梦魇之上再添一笔,拦路守卫次第退开,让出通途的同时纷纷松手,手中刀剑叮哐落地响成一片。   守卫统领本还抱着一丝期望,见此情形心中顿时大骇,再不敢拖延停顿,未等弥桑妖月催促便抬腿迈步,硬着头皮往阶上行去。   踏着满地刀剑,三人就这么跟着统领畅行无阻地径直行上了山巅。   顶上平台亦不是没有守卫,可他们方才聚向阶顶欲要冲下时便已看清下方情形,此刻手中仍握刀柄,脚下却随着几人逼近的步伐连连后退。   井梯就在正中,鹿辞几人的朝向极为明确,可四周接连退后的守卫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几人行上两节台阶,有恃无恐地步入了梯亭之中。   三声叩响后,梯亭缓缓下降,眼前迅速被幽闭的黑暗笼罩,只余耳畔隆隆声响。   鹿辞已不是第一次身处此处,早已没有了当初对未知的茫然困惑,无论黑暗还是下坠之势,都已无法让他生出丝毫惶然。   梯亭触底,火光重现。   地底守卫尚不知山外变故,此时一见三人挟统领出现皆是震惊,四方甬道中的拔刀之声齐齐响起,转瞬间便已在梯亭四周围起了水泄不通的人墙。   这一回,没等弥桑妖月几人出手,守卫统领却已是抬手阻止了周围众人,随即手背向外挥了挥示意他们散开。   这并非是因他自己被挟持贪生怕死,而是他早已看出三人对他们其实并无杀心,连番出手不过是要清除拦路阻碍。   当然,身为守卫能拦自是要拦,哪怕前赴后继舍命赴死也该拦,可他方才已然见识了三人兵不血刃的手段,心知纵是拼命也根本无济于事,实在不愿再让这些兄弟们做无谓的尝试。   于是,弥桑妖月几人就这么在一众持刀守卫的“夹道恭迎”中步入甬道,踏着鹿辞早已走过一次的曲折路径抵达三审石室门之前,抬手转动了墙上机关。   厚重的石门将外界一切声响都阻隔殆尽,以至于直到石门“轰隆隆”升起,看清门外并立的几人和他们身后大批手足无措的守卫时,石室中人都还茫然不知何故。   钟离不复端坐于案后轮椅,洛寒心在他身侧手捧卷宗,被提审的犯人跪伏在那片雄黄岩铺就的“审讯台”正中,周围数名守卫分立八方。   这一刻,他们齐齐望向门外,眸中满是意外和惊诧。   “……师姐?”洛寒心不可思议道。   弥桑妖月甩手将那守卫统领掀翻在地,收鞭入手踏进门中,姬无昼将法杖插回腰间,与鹿辞一同紧随其后。   不得不说,相对于其他几位手握灵器的天师而言,钟离不复简直称得上是手无寸铁——纵使他的身手在秘境同门中已算绝佳,纵使悬镜台的守备军力在人间各方势力中也属上乘,可一旦要与灵器正面相抗,他手下的战力实在是不堪一击。   这些年他能将悬镜台掌控手中并坐稳这判命天师的位子,或多或少是得益于四方间的相互制衡和旁人对四位天师“师出同门”的忌惮。在外人眼中,他们四人虽是各自为营却终究同脉同源,虽有嫌隙龃龉却不足以伤筋动骨,彼此都算是对方背后的支撑与倚仗,无一可堪小觑。   然而此时。   钟离不复看着三人气势汹汹闯来,心知这回发生的恐怕不是什么“嫌隙龃龉”可以形容的小事,心中虽是惊诧倒也没有慌乱,镇定从容地吩咐一旁守卫道:“你们先退下吧,把他押下去容后再审。”   周围守卫见他如此平静,心下皆是安定了不少,齐齐应声后依令行事,跪伏在地的犯人被拖拽起身,面上忍不住露出了一丝死里逃生的窃喜。   鹿辞三人都未拦阻,任凭周围闲杂人等接连退去后石门重新落下。   当年诸事毕竟算不上光彩,他们并不打算闹得人尽皆知,况且冤有头债有主,其他人都不重要,只要将钟离不复看牢便已足够。   石室恢复寂静。   洛寒心至今还是一头雾水,目光不住地在三人身上来回打转,眼中茫然溢于言表,倒是钟离不复率先打破沉默,道:“三位师姐师弟前来所为何事?”   他并不傻,方才看见三人并肩出现时便立刻猜到鹿辞已经对他们坦白身份,而能让这三位师姐弟同仇敌忾之事恐怕只会与秘境有关——至于究竟是何关联,他也只能先问明确认后才好应对。   弥桑妖月二话不说,甩手将那残留着蛛丝的书册狠狠扔出,飞旋着“啪”地一声砸在了钟离不复脸上。   钟离不复猝不及防闷哼蹙眉,洛寒心霎时震怒:“师姐?!”   他虽性子偏软,但一直以来对弥桑妖月的忍让都更多是出于敬重,而今见她竟如此蛮横无理,再好脾气的人也难不心头火起。   弥桑妖月漠然斜睨他一眼,却压根没理会他的愤慨,转回目光冷冷盯着钟离不复,就看他打算作何解释。   洛寒心还欲开口,钟离不复却是攥住他的手腕对他摇了摇头,随即拾起掉落在腿上的书册翻看了起来。   洛寒心虽不甘心却也只得闷闷作罢,忍气吞声地低头看向了翻开的书册。   细细看过数页后,二人面上齐齐露出了困惑之色,钟离不复草草又翻了几页,终于抬起头道:“师姐这是何意?”   “何意?”弥桑妖月险些被他伪装出的茫然无知气笑,没料都到了这种时候他竟还能如此装傻充愣,“你自己做过什么自己不知道吗?!还有脸问我何意?!”   钟离不复不紧不慢合上书册,往面前案上一搁道:“我确实不知,还请师姐赐教。”   弥桑妖月愈发怒火攻心:“从我弥桑家偷盗虱蛊,屠杀我属地百姓,再祸水东引残害同门!这桩桩件件还要我来数给你听?!”   她每出口一句,洛寒心的脸色便骇然一分,直至听到“残害同门”四字,他的第一反应竟是遽然望向了一旁的姬无昼。   钟离不复也如出一辙,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般看向姬无昼,不无讥讽道:“师弟好手段,这么快就已洗脱罪名,反扣到我头上了?”   这种莫名其妙的黑锅姬无昼背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此时闻言根本不痛不痒,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道:“过奖。”   “你少在这贼喊捉贼!”弥桑妖月厌烦道,“到现在你还以为你做得滴水不漏么?当初你是如何在桑城散布天灾预言,如何诱骗那些父母把孩子送往秘境,用法杖一探那婴尸爹娘记忆便已一清二楚!你还想如何狡辩?!”   若说先前洛寒心就已是一头雾水,那么此刻听完弥桑妖月所言便更是如坠迷雾:“师姐,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你闭嘴!”弥桑妖月的矛头瞬间转移,虽然她知道钟离不复当年所为洛寒心可能并不知情,但也正因不知情,眼下他这明明搞不清状况却还要极力袒护的模样才更让弥桑妖月火起,“你知道他都做过什么吗?你知道他残害了多少人吗?你知道他差点连自己的儿子都害死吗?!”   此话一出,无异于一记重锤当头砸下,砸得洛寒心脑中霎时一懵:“……儿子?”   与此同时,钟离不复脸上至今一直稳如泰山的神情也终于被撕出了一道裂痕,难以置信道:“你在胡说什么?什么儿子?!”   弥桑妖月紧紧阖眼深深吸了口气,浑身因气极而起的颤抖令她几乎再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在旁沉默许久的鹿辞终于看不下去,无奈地开口替她道:“师姐收养的那个孩子并非什么养子,是你和她的儿子。”   “不可能!”钟离不复断然否认道,所有从容刹那间荡然无存,“我……哪来的儿子?!”   鹿辞眼看他恐怕是当真忘了孩子是何时得来,不得不叹息着再度开口道:“十四年前继任之宴,师姐曾令婢女邀你书房相见……你自己回忆吧。”   师姐就在身侧,鹿辞光是如此委婉提醒都已觉像是对她的无情羞辱,再多的细枝末节他实在难以启齿,也只得言尽于此。   “不可能……不可能,”钟离不复依旧否认,但目光却像是无处安放般游移不定,仿佛口中喃喃不是在辩驳,而是在自我说服,“这绝无可能……”   话未说完,他猛然意识到这对洛寒心来说是何等五雷轰顶的噩耗,惶急抬头望向洛寒心道:“我没有。”   洛寒心呆呆回望着他,脑中根本一片空白。   他对钟离不复的深信从无作假,可无论是弥桑妖月痛心疾首的诘问还是鹿辞言之凿凿的提醒,都如同片片刀锋在他笃定的信念上狠狠划过,令他措手不及避无可避。   钟离不复凝望着洛寒心的神情恳切至极,可落在弥桑妖月眼中却只觉讽刺万分,她咬牙从袖中拿出了一缕系着丝线的碎发,朝旁向鹿辞伸出了手去。   鹿辞心知那碎发必是取自钟忘忧,立即会意地将寻亲蛊摸出递到了她手中。   弥桑妖月再不多言,直接将蛊虫放在了碎发之上,看着它吐出蛛丝将碎发缠绕,再绕上她的手腕,最后跃下地面直奔前方而去。   钟离不复和洛寒心也早已注意到了弥桑妖月的举动,此时看见那蛊虫和蛛丝,心中大抵已经猜到它是何物。   于是,寻亲蛊就这么在几人的注视中跃上两节台阶,爬上正中长案,然后……   再一次钻入了书册。   弥桑妖月先是一怔,随即意识到有那书册在前蛊虫自然会就近寻觅,于是迈步上前将寻亲蛊从书中拎出,反手把书册远远扔给了鹿辞。   小蜘蛛重新落回桌案,因忽然失去目标而显得有些迷茫,拖着蛛丝四下转着圈嗅闻了一番后才像是终于确定了痕迹般朝着钟离不复的方向爬去。   长案不宽,小蜘蛛的爬动也并不迟缓,但在洛寒心和钟离不复眼中,它前行的每一毫厘都仿佛一段漫长审判,而审判的末尾便将是一锤定音的最终刑罚。   看着那小蜘蛛一点点逼近钟离不复,鹿辞心中忽地闪过了一个念头。   ——悲情寒心,万劫不复。   难道师父当初为他们取下的名字昭示的便是今夜的终局么?   终于,在几人目不转睛的注视中,寻亲蛊拖着蛛丝爬到了长案边缘,身子微微一弓就要向前跃出。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它却忽地像是被定住般顿住了身形。   几人具是一怔,眼看着它原地迟疑片刻后骤然一个转身,迅捷无比地朝鹿辞手中书册飞奔而去!   洛寒心与钟离不复尚未回神,弥桑妖月三人却已是错愕瞠目。   ——无论是按距离远近还是按气息浓淡,正主就在近前时寻亲蛊断不可能舍近求远舍本逐末地放弃正主转而追寻仅仅只是沾染了些许气息的器物,除非……   钟离不复根本不是正主! 第58章 惊天动地   这一刻, 鹿辞忽然觉得自己的脑子都已经有些卡壳。   书册是桑城算命先生所撰,撰写书册之人是钟忘忧生父,可钟离不复竟然不是撰书之人, 这也就是说……他既不是那算命先生,也不是钟忘忧的生父?!   石室一片死寂。   寻亲蛊就在这死寂中默默缠紧了书册,默默掐断蛛丝,默默顺着鹿辞的手腕钻回了袖中。   洛寒心绝处逢生般颤抖着泄出了一口浊气, 鹿辞瞠目结舌地转头望向了姬无昼,而弥桑妖月则早已面如死灰,像是已然坠入深渊失魂落魄。   “我想起来了。”   钟离不复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那小蜘蛛消失的袖口处,波澜不惊的口吻下裹藏着深深的心有余悸。   方才有那么一瞬,就连他自己心底都产生了一丝不可思议的动摇——难道孩子真的是我的?难道……我真的和她发生过什么自己却毫无印象?   然而就在那小蜘蛛即将跃起却又骤然转身离去的刹那,劫后余生般的大起大落终于令他的回忆猛然间变得无比清明:“当日宴上你那婢女的确来找过我, 但当时我已喝了不少, 头昏脑涨无力议事, 本想让她转告你改日再谈, 可纪师兄却说此事由婢女转达不妥,让我先回去休息,他亲自去代我向你解释。”   弥桑妖月木然地听着, 如同一尊灰败的石雕般半点反应也无。   姬无昼不禁蹙眉思忖,而鹿辞错愕的脸上则写满了难以置信。   这怎么可能?   师姐当晚不是亲眼看见……   思绪戛然凝滞, 鹿辞倏然张大了双眼。   ——当夜师姐因被挪动而醒来时, “钟离不复”刚“熄完最后一盏烛火”,这也就是说……那时房中其实已是一片黑暗,而她看到的那个“正欲离去”的不过只是一个人影!   再一想钟离不复所述,那人影究竟是谁也已不消再问。   ——纪失言,当夜将师姐送回房中的竟是纪失言!而师姐之所以会将他误认为钟离不复完全是因为先入为主!   思及此处, 鹿辞缓缓转目凝重地望向了弥桑妖月。   他几乎不敢想象师姐此刻会是怎样的心情——当年纪失言明明已经准备离去,是她自己不惜抛却矜持甚至尊严拦住了他的脚步。她自以为的勇敢挽留其实是身心错付,她自以为薄情寡义的心上人其实根本毫不知情!   耿耿于怀十余年,最后却发现是一场阴差阳错的误会,铭心镂骨的切齿恨,最后却发现竟是从一开始就恨错了人!   然而这些还不是最难堪的。   最难堪的是如此讽刺的真相竟还是当着钟离不复和洛寒心的面被赤-裸撕开——在她气势汹汹地杀到此处又咄咄逼人不留情面地羞辱过钟离不复之后。   满室死寂仍在继续。   洛寒心虽是不明就里,但听到现在多少也听出了些眉目。   他终于明白为何这些年来师姐会对他们那般不待见,终于明白这当中究竟埋藏着一个多么荒谬的误会。   若说方才他还曾生出过要为钟离不复蒙受的不白之冤讨还公道的心思,那么此刻便只剩下了对弥桑妖月的同情和怜悯。   ——如果孩子当真是钟离不复的,那么弥桑妖月这十多年来的独自抚养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即便心怀怨怼也从未想过要向他们二人透露孩子的存在,哪怕她明明能以孩子为由让钟离不复对她负责,或者至少也能以此来破坏他们的感情,但她却并没有这么做。   洛寒心能想到这些,钟离不复自然不会想不到,所以纵使方才平白遭受了诸多责难羞辱,此刻他也已经不想再追究计较,反倒是轻叹了一声率先打破沉默道:“你既然以为孩子是我的,当年却为何不来问我?”   弥桑妖月双目无光地看着桌案,仿佛已是听不见周遭响动,鹿辞心知她根本无心回答,刚要再次替她开口,却忽听一声哂笑。   那笑声很轻,轻到令人险些以为是错觉,但是很快,接连不断的凄笑自弥桑妖月口中溢出,她像是听到了什么世间少有的笑话般耸动着身子止不住地笑颤着,笑声愈发响亮,肩背的颤抖也愈演愈烈。   “师姐……”鹿辞担忧道。   弥桑妖月充耳不闻,自顾自地笑到筋疲力竭才渐渐停息,随即忽地开口道:“今日让你们平白蒙冤是我的错,抱歉。”   说罢,她扯下腕上蛛丝转身往门口走去,鹿辞连忙迎上前,可弥桑妖月却是疲惫地抬手绕过他道:“我想自己待一会,去车上等你们。”   如今得知纪失言才是当年祸首,他们必是要赴箴言仙宫做个了断,可今夜在这悬镜台大闹的一场也不能不给钟离不复二人一个交待,眼下弥桑妖月显然再无力操心此事,这因果始末便只得由鹿辞二人留下解释。   石门轰隆开启,把守在外的守卫慌忙严阵以待,可一见弥桑妖月那灰败面色皆是一怔,默不作声地退至两旁给她让出了道来。   弥桑妖月渐行渐远,石门重新落下,鹿辞轻叹一声转过身去,先是替她答了钟离不复之前的问题:“师姐当年是去找过你的。”   钟离不复一怔,回忆片刻后才忽然想起了当年在他居所中那短暂见过的一面,但很快却又不解道:“可她当时并未提及孩子。”   鹿辞很是无奈,看了洛寒心一眼,道:“你当时一心记挂着洛师兄,张口闭口就是他快回来了,甚至还不惜为此与你爹娘断绝关系,师姐哪里还开得了口?”   洛寒心似乎还不知此节,此时一听诧异地看向钟离不复:“你当年与你爹娘断绝关系是因为我?”   鹿辞噎了一噎,顿时意识到自己可能捅出了什么娄子,扭头偷眼看向了姬无昼,然而姬无昼却是顿觉好笑,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钟离不复瞪了姬无昼一眼,但却顾不得多计较,立刻转头朝旁否认道:“不是,是因为我弟。”   他这连洛寒心的双眼都没敢直视的否认明显底气不足,并且很快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道:“再说不是早就已经和好了么?别胡思乱想。”   洛寒心也不知是信了没信,面色依旧将信将疑,但不等他再问,钟离不复已是转向鹿辞正色道:“你们到底查到了什么?为何会怀疑我与秘境瘟疫有关?那本书又是何物?”   这些本就是鹿辞他们留下要说清的事,此时听他主动提及便也不再耽搁,将他们近来追查得知的结果大致叙述了一番。   听完后,钟离不复尚在思忖,洛寒心却已是不可思议道:“纪师兄为何要祸害羲和洲?他当年在秘境里不是跟谁的关系都很好么?”   鹿辞摇了摇头,他们若是能猜到动机,那么从一开始也就不至于需要层层缩小范围了,更不至于像无头苍蝇般错怪到钟离不复身上。正因无法想出缘由,追查才一直如此迷雾重重。   钟离不复道:“那你们现在是打算——”   话音未落,地底猛地一下震颤传来,几人脚下一个不稳,齐齐身子一歪!   慌忙站稳后,四人吃惊地朝周围望去,但还没等他们发现源头,一阵伴随着巨大“轰隆隆”声响的更为剧烈的震动已是紧随而至!   主案上的烛台骤然倾倒,未凝的滚烫烛油溅洒满桌,穹顶岩灰与细小碎石簌簌狂落,周围石窟中的卷宗噼里啪啦接连坠地!   洛寒心被身后坠落的卷宗连连砸中,本就不稳的身形更加难以支撑,手忙脚乱间登时跌向了钟离不复,与此同时,姬无昼眼疾手快地一把将摇晃不止的鹿辞扯到怀中,牢牢护住了他的头顶!   “这是怎么了?”鹿辞闷在姬无昼的胸前,紧攥着他的衣衫大声道。   “不知,”姬无昼埋头答道,“许是地动。”   悬镜台地处远海,海中因地动导致的海溢本就频发,此时这情形便像极了海溢的前兆。   山体震动接连不断,而石室中根本无处躲藏,四人只得一面垂首躲避上方掉落的碎石一面做好最坏的打算。   就在姬无昼已经准备冒着风险强行带鹿辞冲去门边时,脚下震动终于渐渐趋于平缓。   洛寒心喘着粗气从钟离不复身上爬起,先是确认了钟离不复未曾受伤,这才松了口气转过头来惊魂未定道:“什么情况?!”   “先出去。”姬无昼立刻拉上鹿辞转身大步迈至墙边开启石门,洛寒心连忙点头,绕到轮椅后推着钟离不复快步跟上。   甬道中叮哐乱响惊呼不断,不少火盆都已在震动中倾倒,甚至还有不小心跌倒的守卫被火点着了衣裤,正在就地打滚扑灭最后的火星。   “把火盆都灭了,先上去!”钟离不复扬声下令道。   “是!”守卫连忙依令行事,随着几人前进的步伐,火盆在身后一个个熄灭,众守卫纷纷紧随几人身后往井梯行去。   井梯并未受损,训练有素的守卫们也丝毫不乱秩序,将钟离不复几人先升送顶端后便分批依次上行。   山巅之上,先前被法杖和伏灵控制住的守卫们早已清醒,而中蛊的那一批也已被弥桑妖月解了蛊虫,此时纷纷集聚在山顶平台严阵以待。   鹿辞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了一番,很快发现了平台边缘那抹红色的背影。   “师姐!”鹿辞侧身穿过众人向她行去,到了近前忙问道,“你没事吧?”   姬无昼三人紧随而至,却见弥桑妖月聚精会神地遥望着远处人间大陆的方向,疑惑地喃喃道:“那是什么?”   几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便见极远处的夜空中一团浓重的黑云正滚滚翻涌,当中似是还有隐隐电光闪动。   就在这时,脚下猛然又是一阵轰隆巨震传来,四方惊呼乍起,鹿辞慌忙伸手将险些前倾向崖下的弥桑妖月扶稳,却忽听得身后“噗”地一声,紧接着就是一声骨肉磕地的闷响。   鹿辞蓦然回头,惊见姬无昼满口鲜血单膝跪地,侧撑地面的手掌前赫然是一滩触目惊心的猩红! 第59章 先发制人 琉璃柱毁灵门碎,天阖羽扇预……   “你怎么了?!”   鹿辞大惊失色, 连忙松开师姐扑到姬无昼身前,刹那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姬无昼连咳两声,口中血沫喷出, 披在身后的银发自肩头滑落,深深喘息着道:“是……琉璃柱,快走。”   这话明明语焉不详,可鹿辞却是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琉璃柱有异, 须得尽快回宫。   鹿辞半点不敢耽搁,立刻拉起他的手臂绕上自己肩头,半拖半扛地将他扶起,转头急唤道:“师姐!走!”   琉璃柱不止渡梦仙宫有,幻蛊仙宫一样也有,如今尚不知姬无昼具体何意, 自当让师姐也尽快回宫才最为稳妥。   另三人皆是被姬无昼这突如其来的伤势惊得愣在了原地, 但听鹿辞那急切的口吻便知事态紧急刻不容缓, 洛寒心当即道:“我和不复能帮上什么忙吗?”   鹿辞极快道:“现在情况还不明, 这里关押着那么多穷凶极恶之徒,万不能大意,你们看好他们就行。”   洛寒心点了点头, 鹿辞又朝海滩边看了一眼那黑帆巨船,心知就算地动持续加剧危及岩山, 钟离不复他们至少也能登船自保, 遂未再多加嘱咐,架着姬无昼往长阶行去。   弥桑妖月立刻快步跟上在旁搀扶,与二人一同踏下阶顶。   此刻震动仍在继续,但好在山顶上方便是夜空,并无被坠物砸击的风险, 仅仅只是晃动虽会让人脚下不稳却也不至于寸步难行。   长阶两侧洞口中不断有谩骂嘶吼传出,囚犯们既不知发生何事又被关在牢中无处可逃,自是暴躁不安惊怒交加。   鹿辞无心理会他们,只顾得脚下步步稳妥,与师姐一起架扶着姬无昼下完长阶登上鹿舆。   地虽震动,灵鹿倒是半点也未慌张,三人甫一坐稳它们便迅速奔跑腾空,直朝人间大陆飞去。   姬无昼蹙眉阖眼斜倚在鹿辞肩头,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在鹿辞听来如同催命的号角般令人心惊肉跳。   弥桑妖月自袖中掏出一方锦帕递来,鹿辞赶忙接过替姬无昼拭净唇边血渍,小心翼翼道:“你还好么?”   姬无昼长睫轻颤着缓缓睁开双眼,随即松开眉头轻笑道:“无妨。”   话音气若游丝,鹿辞心说你这可半点也不像是无妨,心下又是担忧又是疑惑:“琉璃柱有异为何会伤及到你?”   姬无昼疲惫地闭了闭眼,深深喘息片刻才道:“琉璃柱……与我灵门相连。”   鹿辞错愕半晌,虽是大抵听懂了他的意思却仍是不甚明白,那些贮藏灵气的琉璃柱不只是容器么?怎会还与灵门有关?   不止鹿辞,弥桑妖月在旁闻言也是诧异,回忆片刻后忍不住问道:“当初三宫琉璃柱都是你所立,皆与你灵门相连?”   姬无昼缓缓点了点头,却是实在无力再多作解释。   弥桑妖月虽仍有困惑也没再追问,而鹿辞眼下却并不关心这些,只焦急道:“那可有办法疗伤?”   姬无昼闭眼摇了摇头,也不知是没有还是不知,但无论是何意却都一样令人倍感心焦。   忽然,窗外一阵凛冽风起,鹿辞忽觉有什么冰凉之物落上了脸颊,还以为是下方海浪溅起的水花,然而掸眼一看却发现外头不知何时竟是飘起了鹅毛大雪,雪花纷纷扬扬倾洒而下,在黑暗夜空衬托中显得格外清晰。   鹿辞不禁愣神,弥桑妖月却顿觉熟悉万分,此时虽非盛夏却也离入冬还早得很,此情此景像极了十年前那场六月飞雪,仿佛一瞬间便已将她带回当年。   与此同时,鹿辞也立刻将这突如其来的大雪与姬无昼所说的琉璃柱有异联想到了一起。   当年大雪乃是邪气崩散所致,若眼下这一场也是因邪气而起,那琉璃柱所谓的“有异”难道是……邪寿泄露?   灵鹿奔速极快,不久后便已接近海岸。   先前的地动似乎将南雁矶也一并惊动,原本聚集在海滩的鸥雁竟都已是没了踪影。   灵鹿畅行无阻地俯冲下行落于石滩,奔出一段后终于刹停了脚步。   南雁矶已属人间大陆,到了此处便能以符纸传送,弥桑妖月当即将幻蛊仙宫符纸从封腰中抽出:“我先回去看看,你们自己当心。”   鹿辞点了点头,待她走后立刻也摸出符纸准备传送,却忽听姬无昼道:“下车。”   “什么?”鹿辞疑是自己听错,不知此时为何忽然要下车。   姬无昼喉结微动,虚弱道:“让它去东海岸。”   鹿辞立即会意,架起姬无昼的胳膊将他扶下车去,随即抬手吹动了伏灵。   宫中必有大事发生,而能称得上亲信的知根知底之人却并不多,须得令江鹤尽快赶回。此刻天生异象突降大雪,以江鹤的敏锐绝不会毫无警觉,若再看见鹿舆空车前来,他必会立刻回宫查看。   灵鹿在笛音驱使下奔跑升空,朝着东海岸的方向飞驰而去,鹿辞这才垂手攥住符纸用力一揉,二人眨眼间便被白光吞没。   ……   渡梦仙宫,半月冰堡。   耀眼的白光骤起骤息。   光影褪去的第一时间鹿辞便已扭头看向琉璃柱,一看之下顿时心中大骇——琉璃柱何止是“有异”,分明就已是破碎不堪!   三根柱上皆有一巨大裂口,边缘参差不齐利如龙齿,琉璃碎片迸溅满地,其内贮藏的邪寿与灵气早已一丝不剩!   “南桥。”姬无昼忽道。   鹿辞闻声连忙转回头来,这才发现近前满地狼藉中竟还躺着个人,生死不知正是南桥!   不仅如此,从他所躺之处往堡外雪地直到冰桥之上,放眼望去满是仙宫弟子,大半横七竖八躺倒在地,只剩少数尚还清醒的正来回奔走忙乱地呼唤拖拽或是相互疗伤,俨然是刚刚经历一场恶战!   鹿辞连忙先将姬无昼架到琉璃柱旁踢开碎片清出一块空地让他靠坐歇息,转身跨至南桥身旁蹲下伸手探了探他的颈侧,发现仍有脉搏后霎时松了口气,拍着他的脸颊唤道:“南桥,南桥!”   数声之后,南桥蹙眉醒转,睁开的双眼尚有些迷离,直至看清鹿辞后才倏然张大双眼:“宫主呢?”   刚问完,他的余光便已是瞥见了姬无昼,侧身撑地就要起身,忽地“嘶”一声被地上碎片扎了手掌,鲜血霎时渗出,他却只是胡乱抹了一把便没再管,立刻爬起冲到姬无昼近前:“宫主!”   姬无昼无力地点了点头,南桥见他面色惨白虚弱至极,当即有些慌神地望向鹿辞:“宫主怎么了?”   鹿辞蹲身道:“琉璃柱破碎,伤了他的灵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听此问,南桥面上竟是露出了一丝极为迟疑的神色,像是连他自己都觉得即将出口的答案有些不可思议:“是……箴言仙宫的人。”   “箴言仙宫?”鹿辞诧异道,“他们做了什么?”   南桥道:“他们也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忽然就大举从正门攻入一路横冲直撞四处乱翻,纪宫主更是单枪匹马直闯此地击碎了琉璃柱,整个过程连一炷香的时间都不到。”   鹿辞听罢看了一眼堡外众弟子,有些难以置信道:“他有这么强?你们这么多人没能拦住他一个?”   不是鹿辞小看纪失言,实在是他给鹿辞留下的印象一直是身手欠佳——当年在秘境切磋武艺时他便总是这个也打不过那个也赢不了,就算离洲后再有进益也不至于一飞冲天,怎会突然有这横扫千军之力?   南桥迟疑的神色再度浮起:“不是,他……好像和从前不一样了。”   鹿辞听得云里雾里:“不一样?”   南桥点了点头:“他浑身都散发着一股……邪气,就如同那些邪寿续命者一般,却又比他们更为明显,身遭几乎都能看见一层黑红之气隐隐浮动。不止是他,箴言仙宫其他弟子也一样,功力都突然变得极度强横,我们根本拦他们不住。”   听闻此言,鹿辞心中瞬时有了眉目:纪失言恐怕是将箴言仙宫贮藏的邪气用在了他和弟子身上,实力大增后才来硬闯了渡梦仙宫!   可是,他为何要来破坏琉璃柱?又为何会恰巧选在这时出手——在鹿辞他们刚刚查出当年真凶之时?   姬无昼虽是伤重却思绪尚存,几乎是与鹿辞同时发现了这一疑点,随即须臾间便得出了结论:“天阖羽扇。”   这四字一出,鹿辞霎时如梦初醒。   ——天阖羽扇有预知后事之能,只需稍稍触及某人额顶便可窥知此人将来,而这“将来”也并非一成不变,随时会因此人自己的决断或他人做出的决定而变更。   纪失言虽无法得知旁人动向,却能随时探知自己的将来,当鹿辞他们在悬镜台得知真相并决定前往箴言仙宫之时,他怕是就已经预知了自己将要面对的危局,所以才会抢先动手先发制人!   想明此节,鹿辞立刻问南桥道:“你说他们闯进来之后四处乱翻,是在翻什么?”   南桥愁眉紧缩:“不知,直到最后他也没说到底想找什么,但是他在打晕我之前留下了一句话,让我转告宫主。”   “什么话?”鹿辞忙道。   南桥道:“他说,‘若是想救他们,就拿东西来换。’”   鹿辞困惑道:“‘他们’是谁?‘东西’又是什么?”   南桥显然也半点不解其意,只得茫然地摇了摇头。   “阿辞。”姬无昼忽地轻声道。   鹿辞心头一颤,不仅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听姬无昼这般唤他,更是因为姬无昼此刻的声音听起来竟已显得比方才更加虚弱,连忙应声道:“怎么了?”   姬无昼转头看向那株硕大的雪白珊瑚,断断续续道:“把它……往右转。” 第60章 峰回路转 山巅云海红枫下,孤碑一座诉……   鹿辞虽不知他何意, 却还是点了点头连忙起身,跨过满地碎片到了那珊瑚近前。   此时珊瑚上用于传送各方的祈愿符已是散落满地,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张歪斜地挂于其上。   鹿辞双手搭上珊瑚两侧, 依姬无昼所言将它向右一掰,只听得珊瑚底部“咔哒”一声脆响,紧接着便是轰隆隆一阵闷声传出,仿佛有什么机关已被触动, 正在地底运作。   不消片刻,头顶忽地传来一串哗啦啦地锁链滑动之声,鹿辞赶忙抬头看去,便见穹顶天窗之下由三根锁链悬吊的那盏玉盂竟已开始缓缓下降!   冰堡中的琉璃柱虽已被毁,但从天外飞来的祈愿符仍旧源源不绝,随着玉盂下落, 注入盂中的符纸如满溢的水般化作幽蓝光点四散洒落, 仿佛一朵由远及近的冷色烟花。   须臾之后, 锁链终于降至低处, 鹿辞上前一看,很快便发现玉盂正中竟有一只被幽蓝光点掩埋半身的玉瓶,瓶身雪白光可鉴人, 波状盖顶正中缀着一颗淡黄玉珠,正是鹿辞曾在姬无昼记忆中见过的第四件灵器——鉴月魂瓶!   鹿辞诧异万分, 着实未料到姬无昼竟会将它藏于此处, 随即很快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将玉瓶捧出转身问道:“他就是在找这个?”   南桥显然不知那盂中竟还藏有玉瓶,此时正惊讶不已,姬无昼则微微点头道:“应该是。”   渡梦仙宫中值得被大动干戈搜寻的贵重之物也不过就是两方灵器,而纪失言既已窥得“来日”,必然也已在“来日”中看见了万铃法杖被姬无昼随身携带, 那么他来渡梦仙宫能找的东西便只剩下了这另一件灵器。   听闻此言,鹿辞顿时明白了为何纪失言会以“东西”来代称鉴月魂瓶,因为除了姬无昼和鹿辞之外,所有人都只知第四件灵器在渡梦仙宫,却根本不知它是何物。   思及此,鹿辞不得不感慨姬无昼这一手藏得当真绝妙,莫说这半月冰堡乃是仙宫禁地,平日里无人踏足,哪怕它不是禁地,任何人到了这里看到穹顶上的玉盂恐怕都只会以为那是用来盛接祈愿符的容器,谁能想到它竟还另有乾坤?   正在这时,南桥忽地一声惊呼:“宫主!”   鹿辞惊愕抬眼,只见背抵琉璃柱的姬无昼竟已是双目紧闭地惙然歪向了一旁!   鹿辞连忙一个箭步冲上一把将姬无昼堪堪撑住,抬手一探他的颈侧后立刻道:“先送他回房!”   说着,他转身拉起姬无昼的两臂搭上双肩,正欲背他站起身去,袖中忽地滑出绵软一物。   鹿辞低头一看,见只不过是先前师姐在鹿舆中递来的锦帕便未打算理会,可刚要挪开视线,忽见那锦帕竟是动了一动!   鹿辞吃了一惊,还当是自己眼花,然而却见它又是一动,紧接着其上忽然裂开了一道小口,一只通体雪白的蜘蛛从中探身而出,正是方才同在袖中的寻亲蛊。   鹿辞松了口气暗道添乱,伸手正要将它捡回,却赫然发现小蜘蛛的身后竟是拖出了一条蛛丝!   这锦帕是先前为姬无昼擦拭血迹所用,其上沾染了大片血渍,如今小蜘蛛破洞而出之处正是血渍正中,身后蛛丝更是紧紧勾缠在了血渍之上,而它的举动也并未到此为止,钻出裂口后便拖着蛛丝往那珊瑚的方向爬去。   南桥本在鹿辞身后扶着姬无昼,见他忽然停下动作看着地面,凑前疑惑道:“怎么了?”   鹿辞“嘘”了一声,抬起下巴示意南桥看向寻亲蛊。   片刻后,小蜘蛛在二人注视中绕过满地碎片爬到珊瑚近前,随即顺着珊瑚飞快上行,最后牢牢缠上了一张摇摇欲坠的祈梦符。   鹿辞毫不犹豫地拉起地上的蛛丝将那祈梦符并着小蜘蛛一块拖回了眼前,捡起符纸扯开蛛丝一看,便见其上潦草地写着一处地名:红叶峰。   “红叶峰……”南桥在旁喃喃念着,而后忽然大喝道,“对了!红叶峰!”   鹿辞被他吓了一跳,错愕道:“红叶峰怎么了?”   南桥激动道:“老先生医术登峰造极,定是有办法为宫主疗伤!”   鹿辞心下先是一喜,复又莫名道:“老先生是谁?”   南桥道:“是宫主的父亲,常年避世隐居,就住在这红叶峰!”   鹿辞顿时恍然——难怪寻亲蛊会缠上这祈梦符,原来它当真与姬无昼血亲有关!   虽不知那位老先生的医术是否真如南桥所言登峰造极,但他既是姬无昼亲生父亲,想必定会竭尽所能不遗余力,或许真能找到办法为他疗伤!   思及此处,鹿辞心底已是按捺不住欣喜之情,立刻就想攥紧这符纸直接传去红叶峰,然而一想此刻渡梦仙宫群龙无首,幻蛊仙宫也不知情况如何,他不能就这么什么也不考虑地带着姬无昼一走了之。   于是,他在心中飞快地盘算了一番,随后对南桥嘱咐道:“纪失言既已让你传话,想必一时半会不会再来。我先带他去红叶峰,江鹤很快就会回来,等他回来之后让他带其他弟子驻守仙宫,你去赤焰花谷看看情况,顺便让弥桑宫主为你取蛊。”   南桥本是认真听着,可听到最后一句时却是一怔,随即不由得面露难色。   鹿辞一看便知他想到了什么,连忙解释道:“放心,是她自己说要为你取蛊的。”   南桥目露诧异,显然不知弥桑妖月怎会忽然有此转变,但鹿辞却已是顾不上再解释许多,道:“时间紧迫,你照我说的做就好,其他的往后再与你细说。”   南桥自然也知事态紧急不容耽搁,立刻颔首应道:“好。”   鹿辞当即不再与他多言,背起姬无昼将手中符纸一揉,眨眼间消失在了白光之中。   南桥原地怔了片刻,随即立刻也撑膝起身,转头朝着堡外弟子们行去。   ……   红叶峰。   夜空明月之下,皑皑云海之中,一座孤峰绝顶如海中浮岛般静卧云间,其上一株硕大红枫傲立崖边,虬枝盘曲叶红如火,茂密冠盖几乎将整个崖顶笼于其下。   树下有藩篱围绕的小院一方,蔽于红枫之荫,院中三间石屋并数十木架,架上绕藤盘蔓,搁着不少晾磨草药的石臼药筛。   此时三间石屋只有当中那间亮着灯火,火光忽明忽暗,如同夜宇孤星。   ……   红枫根旁。   白光乍起又迅速消散。   鹿辞刚一站稳便见眼前咫尺就是悬崖,连忙背着姬无昼往后连连倒退两步,却不料脚后又被一处凸起阻碍,转身低头一看才发觉身后竟有座低矮土丘。   土丘之上苔草茵茵,丘前还有块石碑,看样子像是一座坟茔。   鹿辞绕到碑前,却见其上空无一字,然看碑上被风雨冲刷的痕迹似是已存在许久。   这会是谁的坟?   鹿辞心中虽是疑惑,但目下并不是探究这些的时候,他转头环视了一圈,也顾不得多看这山巅夜景,目光径直落在了院中亮灯的那间石屋之上,随即将身后的姬无昼往上托了托,迈步朝前走去。   围院的藩篱正中有一矮门,鹿辞行至门前,正犹豫是该推门而入还是该先在门外唤一声才好,忽听得头顶一阵叮铃脆响,不由举目望去,便见红枫枝头悬着数不清的占风铎,此刻正依依随风轻摇细响连绵。   与此同时,一声“吱呀”响动传来,鹿辞赶忙循声望去,只见那石屋木门竟已被拉开,一人背光缓步行出了屋来。   待那人步入月光之中,鹿辞终于看清他的模样之时,心中刹那间倍感意外。   此人身披藏蓝长袍,气度沉稳神态清冷,浅色双眸与肩后银丝同姬无昼如出一辙,但容貌却完全不似鹿辞所想的那般苍老。   先前听南桥称其为“老先生”时,鹿辞还当他已是枯容垂暮之年,如今一见才惊觉大错特错——他这何止不是垂暮,若非知晓他与姬无昼乃是父子,鹿辞甚至都要以为他只是姬无昼的兄长了!   饶是心中诧异,但还没等他走近,鹿辞便已是开门见山道:“见过伯父,我是无昼的师弟,他受伤了!”   姬父名唤姬远尘,听闻鹿辞所言并未应声,行至近前淡淡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转向他身后背着的姬无昼定了片刻,随即垂眸不紧不慢地拉开了篱门,往石屋方向一抬手示意他进去。   鹿辞稍稍一怔,点了点头依令而行,但迈出步子的同时心里却打起了鼓:这位伯父气度沉稳是不假,但会不会也太沉稳过头了?亲生儿子重伤不醒地被人背来,他不说惶急担忧也就罢了,脸上怎的连半点惊讶都不见?   如此想着,鹿辞已是迈进了石屋,一眼便看见了角落里的卧榻,连忙过去将姬无昼轻轻放平在了榻上。   思及姬远尘不知内情,鹿辞来不及喘口气便已立刻转身解释道:“伯父,他是灵门受损,是因为——”   姬远尘直接抬手阻了他的话头,似乎并不想听他多言,径直走到榻边坐下搭上了姬无昼的手腕。   鹿辞当即噤声,在旁安安静静地等着,直至半晌后见他松开手才急忙问道:“如何?”   姬远尘看都没看他一眼,收回手堪称漠然地开口道:“咎由自取。”   鹿辞狠狠一愣,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听见这么一句。   方才他便已觉这位伯父的反应过于平静,还猜他是不是生性凉薄又或是亲情寡淡,可纵使再凉薄再寡淡,哪怕他不是姬无昼的父亲而只是一个寻常医者,也不至于要对求医之人这般苛责吧?   这一瞬间,鹿辞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带姬无昼前来究竟是对是错,然而细一琢磨姬远尘说那话的态度又觉他不像是在无的放矢,倒像是知晓什么隐情,于是只得强压心中焦躁问道:“伯父何出此言?”   姬远尘抬眸望向他,一双浅眸清冷得像是要将周遭冻出冰来,却迟迟未发一言。   就在鹿辞以为他要这么瞪着自己直到天荒地老之时,姬远尘忽地收回了视线,伸手抽出姬无昼腰间法杖放大,稳稳就地一杵!   鹿辞甚至没来得及想他为何能操纵法杖,便见他已是抬了抬下巴示意自己握上。   鹿辞只得茫然照做,姬远尘二话不说转动法杖,顷刻间便已将记忆丝线从姬无昼体内引出,扩散布满了整个墙面。   周遭波动扭曲,场景倏然而变。   就在眼前画面逐渐清晰之时,鹿辞第一时间便已认出了这是何处。   ——藏灵秘境。   多年以前的藏灵秘境。   画面中的姬无昼看上去年纪尚小,约莫刚刚十来岁,身量还不算高,容貌中的稚嫩之气也尚未完全褪去。   ——那时的鹿辞甚至都还不知秘境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更是从未与他打过照面,此时甫一亲眼看见忍不住不合时宜地心想:原来他还有过这么可爱的时候?   然而当画面彻底清晰,鹿辞细看之下才突然发现,十来岁的姬无昼发丝有些凌乱,嘴角还挂着新伤,看上去似是刚与人起过冲突,此时正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前方不远处便是师父鹊近仙的居所。   行至门前,他也没抬手去敲,只不轻不重地唤了声:“师父。”   “进来。”门中鹊近仙应声。   姬无昼推门而入,跨过门槛后便直直站在原地,不说话也没任何动作,仿佛一只静止的人偶。   鹊近仙从他惯常小憩的榻边起身,上前关了屋门,转身绕回姬无昼面前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身上可还有别处受伤?”   姬无昼沉默地摇了摇头。   鹊近仙走回榻边坐下,望向他不紧不慢道:“他们都说,是你先动的手?”   姬无昼面无表情,这种事他已不知经历过多少次,回回都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他孤身一人辩解再多也是寡不敌众,如今已是连解释都懒得再白费口舌。   于是,他索性直接掀开衣摆就地一跪,赫然端出了一副要打要罚悉听尊便的架势。   见他这般姿态,鹊近仙不由觉得有些好笑,沉默片刻后忽然问道:“整日被人称作‘瘟神’,你可觉得委屈?”   姬无昼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像是压根就没听见他在问什么,更是不准备回答,只想速战速决赶紧结束走人。   然而鹊近仙似乎并不打算快刀斩乱麻,反而悠哉悠哉地替他答道:“你应该觉得委屈。”   说着,他再度站起身来负手踱到姬无昼面前站定,忽地弯腰席地而坐与他平齐,似笑非笑道:“不如——为师给你讲个故事吧。” 第61章 福祸相依 福兮祸兮本相依,横刀两断险……   鹊近仙这举动着实有些出乎姬无昼的意料, 令他一直低垂的眼帘终于忍不住抬起,眼中满是奇怪和莫名。   鹊近仙却并未多做理会,自顾自地转头看向了一旁, 以一种遥想当年的口吻慢悠悠道:“很久很久以前,东海之上有座仙岛,岛上有位仙人,不知已是活了多少岁。”   “有一天, 岛边忽然喜鹊成群,仙人前去一看,发现岸边竟有一个随水漂来此处的婴孩,便将他抱起带回了岛中。仙人悉心抚养他长大,收他为徒,并将自己所会的一切都教给了他。”   “十八年后, 孩子终于长大成人, 仙人这才告诉他——他乃是灵气所化的天生之子, 亦是这仙岛的下一任主人, 会拥有长达数千年的寿命,并免于所有灾祸病痛。但在得到这些之前,他须得先前往人间大陆找回一些东西, 完成后才能成为真正的仙岛之主。”   “那孩子依言而行,带着仙人给他的四件宝物前往了人间大陆, 在它们的助力之下成功找回了仙人所说的东西, 最后回到仙岛,从仙人手中接过了岛主信物,接替仙人成为了新一任的仙岛之主。”   这故事并不冗长,甚至算得上十分简短。   说完后,鹊近仙转回目光看向了姬无昼, 像是在等他回味琢磨。   这故事中涉及的许多模糊意象在如今的鹿辞听来都是无比清晰——“仙岛”是指羲和洲,“岛主”是指守灵人,“四件宝物”是四方灵器,而最后“找回的东西”自是邪气无疑。   但是,当年的姬无昼根本还不知灵器和邪气的存在,所以那些模棱两可的代指在他听来就和民间话本中常出现的所谓秘籍法宝也差不了多少。   只不过,虽不知“宝物”和“找回的东西”是指什么,但故事中的其他指向却也足够明显,姬无昼很快便已有了眉目:“仙岛是秘境,那个孩子是师父,仙人是……师公?”   “不错。”鹊近仙欣然笑道,似乎对他的判断力很是满意。   然而,得到肯定答复的姬无昼却显得比先前更为困惑——故事他算是听明白了,故事中人的身份也已明朗,可师父说这些的用意他却是半点也捉摸不透。   好端端提起昔年过往作甚?   总不会是想借“成为岛主须先找回东西”的经历来说明“梅花香自苦寒来”的道理吧?   鹊近仙自然看出了他的茫然,笑道:“你是不是不明白为师为何要说这些?”   姬无昼没有否认,他的确不明白,至少他并不相信师父兜那么大个圈子只是为了讲一个那样浅显而又老生常谈的道理。   鹊近仙也不打算吊他胃口,直接揭晓道:“为师之所以与你讲这个故事,是因为眼下秘境发生的变化当年在这个故事中也曾发生过——春眠褪色,岛主生出白发,皆非厄运所致,而是从下一任岛主抵达洲岸的那一刻开始的。”   此话一出,旁观记忆的鹿辞霎时如遭雷击。   春眠和师父的变化皆是从姬无昼三岁那年开始,而那年抵达秘境的孩子只有他和童丧两人,再加上“天生之子”也即无父无母,那么唯一有可能的就只剩下了……他自己?!   记忆画面中的姬无昼闻言同样目露惊诧,但惊诧之后却很快平复下来推断出了结论:“是那个被灵鹿拖上岸,没有木牌的孩子?”   “是。”鹊近仙道。   掷地有声,一锤定音。   鹿辞已无须再有任何怀疑。   然而此刻的他根本对那“岛主”二字毫无兴趣,满心满脑都只在想一件事——   春眠褪色是因他而起,师父的白发也是因他而起,可却让姬无昼为此平白遭受了那么多年的苛待排挤?!   这一刹那,他几乎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觉心头仿佛有一方巨石轰然砸下,堵得他连呼吸都艰难万分。   与此同时,一个莫大的疑问也随之而来:既然师父早在这时就已向姬无昼透露实情,为何之后那么多年姬无昼所处的境地依旧毫无变化?   记忆画面中的姬无昼沉默不语,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良久后才平静开口道:“师父告诉我这些,是为了让我知道不是我的错?”   “不止,”鹊近仙道,“如果你需要,为师可以亲自出面为你澄清。”   姬无昼稍稍一怔,却听鹊近仙话锋一转道:“但岛主之事事关重大,暂不可外泄,为师即便为你澄清也只能避重就轻,告诉他们春眠与白发都非是你所致,而是因他而起。”   闻言,姬无昼再一次陷入了沉默,垂眸望向身前地面,像是在心中仔细掂量这话的意味。   意味其实很简单——   师父可以为他解释,但却无法道出实情,最多只能将错扣在他头上的“瘟神”之名摘去,换那孩子自己来顶。   但是,无论是他还是那个孩子其实都没有错,师父所谓的澄清也根本算不得澄清,无非是将背黑锅的人换一个罢了。   思及此,他忽地哂笑了一下:“算了。”   鹊近仙似乎并不意外听到这个答案,但却仍是饶有兴趣地问道:“为何?”   姬无昼轻描淡写道:“反正这泥潭我都待惯了,多待几年而已,再拖个人下来也没什么意思。”   话音方落,鹿辞紧紧闭上了双眼。   难怪。   难怪其后那些年里姬无昼依然被流言缠身,难怪他的境况丝毫未曾好转。   是他自己放弃了让师父为他澄清的机会,放弃了从那泥潭里脱身的机会!   鹊近仙听罢他这一席话,面上浮现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刚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忽听门外“啪嗒”一声轻响,当即转头道:“谁?”   姬无昼连忙起身开门而出,极快地环视了一圈后却并未发现任何人影,倒是檐角下的地面上散落着不少松果,其中一颗晃晃悠悠,像是刚从头顶的松树上坠落。   姬无昼转身迈回门中,鹊近仙扬眉问道:“没人?”   姬无昼点了点头,脚下却不再踏前,站在原地直截了当道:“师父若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回去了。”   鹊近仙稍怔,随即却也未再留他,撑地起身拍了拍手中灰尘道:“去吧。”   姬无昼转身离去,鹊近仙负手往前踱了两步,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   旁观记忆的鹿辞其实早已忘了自己身处何处,直至此时眼前画面告一段落,他才终于有些恍惚地意识到自己是在红叶峰,是在山顶石屋之中。   心底郁然依旧,但回过神来的他忽然有些不确定姬远尘让他看这段记忆的用意。   ——是为了让我知道姬无昼当年蒙受了多少不白之冤?还是为了让我知道自己是下一任守灵人?   可是,这些与姬无昼受伤有何关系?与他先前所说的“咎由自取”又有何关系?   正在这时,鹿辞忽觉手中万铃法杖倏然一转,姬远尘竟是毫不迟疑地再一次操控法杖开启了另一段记忆!   眼前画面骤然波动,须臾间变幻为了另一场景,鹿辞定睛一看,惊讶地发现这场景他竟是不久前才刚刚见过。   ——春眠之下,镜池密室。   前方不远便是那几幅灵气浮动的壁画,而此时浑身湿透的姬无昼正一步步朝壁画走去。   ——这分明就是十年前姬无昼意外开启密室后的记忆,也是鹿辞已然看过的记忆。   鹿辞转头正欲将此告知姬远尘,却不料姬远尘并未给他说话的机会:“看着。”   鹿辞无奈,只得转回头继续看了下去。   画面中姬无昼的举动与先前鹿辞看过的半点不差,先是走到壁画之前,将五幅壁画逐一看过,最后在壁画末尾停住脚步,微微蹙眉思索了起来。   壁画上浮动的灵气波动而起,如鹿辞上回所见的那般朝着姬无昼涌去。   然而就在这时,鹿辞忽觉手中法杖的转动戛然而止,眼前画面瞬间定格,涌向姬无昼的灵气骤然停在了距他咫尺的空中!   下一刻,灵气像是被法杖拉扯般迅速朝这方逼近,迅速放大再放大,直至将鹿辞整个人完全包裹当中!   刹那间,鹿辞脑中像是被强行注入了某种外力般一阵剧痛,紧接着思绪乍然清明,一段记忆赫然出现在了脑中!   ——那是师父留在壁画上的记忆,也是当初鹿辞探忆时由姬无昼在旁转述的记忆。   当时姬无昼的叙述大部分都是关于四方灵器的起源和守灵人的职责,只顺带着提了几句师父收回邪气的经历。   然而当鹿辞亲自触及这段记忆时才赫然发现,当时被姬无昼一带而过的“师父的经历”其实才是这段记忆的重中之重!   ……   八千年前。   师父鹊近仙带着四方灵器前往人间大陆,辗转各地将散落的邪寿一点点收回。   收回邪寿便已是极其困难之事,然而更难的却是要将它们聚拢贮存。   寻常器物根本无法困住邪寿,哪怕是最为坚固的铜铁也难抵挡它的侵蚀,唯一能让邪寿安分待在当中的便只有人的灵门。   但是,要以灵门贮藏邪寿就须得先将它化形成器,而灵门一旦化为实质便要承担被外力摧毁的风险——万一它受到破坏,那么从中逃脱的将不仅仅是贮藏的邪寿,就连原本属于自己的寿元也会一并流逝!   这是每一任守灵人都要经历的选择,在尚未成为真正的“岛主”之前,尚未拥有长达数千年的寿命之前,就须得先选择是否承担这一可能让自己命丧黄泉的风险。   不过很显然,历任守灵人都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师父鹊近仙也不例外。   他将自己的灵门化形成器,将四处寻得的邪寿贮藏当中,并且极为幸运地在灵门丝毫未曾受损的情况下寻回了所有邪寿。   虽然耗费多年,虽然历尽千辛万苦,但好在终归有惊无险。   重回羲和洲后,鹊近仙与守在那里的师公一起以四方灵器将邪气重新镇压回了镜池之下。   大功告成之后,师公才终于告诉鹊近仙,从今日起他便已是真正的秘境之主。   然而,彼时的鹊近仙却有些茫然。   这样就是秘境之主了?   不是说还有什么“岛主信物”需要交接?   师公轻笑,看向他手上那枚鲜红指笛道:“不是早就给你了?”   直到那时鹊近仙才知道,原来年少时被师公当做生辰礼赠与他的这枚指笛其实就是那所谓的岛主信物!   也是直到那时师公才告诉他,早在当初他在人间大陆选择将灵门化形成器的那一刻起,他的灵门便已与这指笛相通——灵门中每多存一分邪寿,指笛的法力便随之增强一分,待到所有邪寿都收回之时,指笛的法力便会达到巅峰,如此才能开启信物之力,赋予守灵人长达八千年的寿命和不受灾病袭身的护佑,令其成为真正的秘境之主!   承其凶险,享其眷佑。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这是师公留给师父鹊近仙的最后两句话,也是师父整段记忆的终结。   ……   万铃法杖转动,画面逐渐淡去。   记忆丝线盘旋而归,眼前场景恢复如初。   屋中灯火寂静,唯有墙角滴漏滴答、滴答的声声轻响。   鹿辞缓缓低头望向指间伏灵,终于明白了姬远尘为何要让他看这两段记忆,明白了姬远尘口中的“咎由自取”是指什么。   ——将灵门化形成器,收回散落的邪寿。   姬无昼不仅将这本该由鹿辞肩负的使命越俎代庖,还硬生生将本该并存的“凶险”和“眷佑”一分为二,凶险独自承担,眷佑却留给了鹿辞!   指笛的鲜红是那样的刺目,扎得鹿辞眸底生疼,令他忍不住深深蹙眉闭上了双眼,喉结滚了又滚,只觉心像是跌入烈火般烧得滚烫,却又疼痛得无以复加。   良久之后,他终是缓缓睁开双眼望向了静静躺在榻上面色苍白的姬无昼。   姬远尘所说的那句“咎由自取”并不是讥讽,如今鹿辞已是全然理解了他的心情——那是出于一个父亲对孩子胡作非为的愤懑和郁结。   姬远尘能对那两段记忆如此了如指掌,就说明他即便未曾看过也一定听姬无昼提起过。他知道所有的前因后果,知道姬无昼做出决定的始末,说不定还曾极力劝阻反对,却终究没能拦住他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选择。   所以在看见鹿辞背着他前来时,看见他终于为自己的执拗付出代价时,姬远尘心中的气闷可想而知,再加上“罪魁祸首”鹿辞明明近在眼前却对自己造成的一切浑然不觉,这对姬远尘来说无疑更是火上浇油。   ——与其说那句“咎由自取”是在指责姬无昼,倒不如说更像是在表达对鹿辞一无所知的不满。   鹿辞理解这样的不满,也深觉自己该当承受这样的不满。他无比感激姬远尘今日能让他看到那两段记忆,让他不至于继续茫然无知,继续让姬无昼的付出默然深藏。   “伯父,”鹿辞轻声道,他知道姬远尘纵使再不满再气闷也终归是姬无昼的父亲,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姬无昼的生死坐视不理,“你能救他对么?”   姬远尘正将收起的万铃法杖放回姬无昼身边,闻言动作稍稍一顿,随即头也不抬地冷冷道:“能救他的不是我,是你。”   “我?”鹿辞诧异道,但是诧异归诧异,光是那“能救”二字便已让他顾不得再管其他,连忙追问道,“我如何能救他?”   姬远尘转过头来,眸中清冷与先前别无二致:“把从他那拿走的,还给他。” 第62章 物归原主 十年修得寿与共,千般旧忆上……   饶是鹿辞已然知晓姬无昼受伤的缘由, 听到这话却还是有些不明所以。   从他那拿走的?   是指伏灵么?   见鹿辞低头看向指上伏灵,姬远尘心知他是会错了意,略感不耐地往旁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 蹙眉诘问道:“你难道就从未想过为何你这身子的原主明明已将所有寿运都给了旁人,你却还有命活到现在?!”   鹿辞霎时怔住,片刻后只觉一股气血直冲头顶,将长久以来一直似有若无的某个疑点猛然掀出了水面!   ——身, 魂,寿,运,忆。   活人缺一不可。   宋钟死前已将所有寿元和气运都转给了穆慎之,最后留下的只是一具躯壳。   鉴月魂瓶虽可“招魂聚忆”,但能保留的也仅仅是魂元和记忆。   那么当鹿辞的魂元和记忆进入宋钟躯壳后, 他所用的寿元是从何而来?   鹿辞盯着伏灵的双眼倏然抬起, 正与姬远尘那双浅眸四目相对:“我的寿元……是他的?”   “否则呢?”姬远尘反问道, “若非他执意将自己的寿元分你一半, 你以为你何以重生?”   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受到的冲击实在太多,当从姬远尘口中听到这本该最令他震惊的答案时,鹿辞竟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片刻后, 他已是无比清晰地理出了头绪,道:“所以只要我将寿元还给他, 就能救他是么?”   ——姬无昼灵门破碎, 其内贮藏的邪寿逃散,原本属于他自己的寿元也随之一并流逝,而此时姬远尘口中“从他那拿走的”显然是指寿元,那么想必将寿元归还给姬无昼便是救他之法。   “是,”姬远尘道, 但却紧接着话锋一转,“但我所掌握的嫁寿之术无法控制寿元数目,一旦拿取便是全部。”   鹿辞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转折,随意点了点头便立刻追问道:“那我现在该怎么做?是不是需要自愿敞开灵门?”   姬远尘约莫是真没料到鹿辞竟会答应得如此干脆,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根本没听懂自己的意思,面色不由肃然了几分,确认道:“你知道‘全部’是何意么?——是半分寿元也不会剩下,你必死无疑。”   鹿辞闻言并未显得有多意外,只垂眸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姬远尘不由微微眯眼:“你不怕死?”   不知怎的,此时听见这话鹿辞竟觉有些讽刺,不禁苦笑道:“还好吧,反正……也不是没死过。更何况有生才有死,当初若不是他将寿元给我,我又何来的重生呢?”   姬远尘莫名被这话噎了一噎,便听鹿辞再次催问道:“现在可以开始了么?”   姬远尘瞥了他一眼,眸中神色已然发生了些许变化,但态度却仍是那般冷硬,起身冲门外扬了扬下巴道:“出去等着,我先替他修补灵门。”   ——灵门破碎的情况下即便将新的寿元添补进也会很快流逝,所以唯有先将灵门修补,再施嫁寿之术才有意义。   鹿辞没再多说,点了点头依言往门口行去。   行至屋外,他抬手轻轻合上房门,而后转身又走了几步,静静在门前台阶上坐了下来。   夜凉如水,月色正浓。   头顶红枫簌簌轻摇,枝叶间悬着的占风铎发出阵阵细响,叮铃叮铃仿若在催谁入梦。   鹿辞抬头望了望,忽觉心下有些空落,仿佛飘浮于茫茫云端,随风不知归处。   原来我是灵气所化,生来无父无母。   原来前世多年恣意,皆因有人代承其重。   原来他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一无所知。   原来……从那么早开始,从尚未相识开始,他便已是有恩于我。   鹿辞垂首轻轻摩挲着指间伏灵,将它转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眼底像是被它的血色沾染般,一点点泛起微红。   寿元不是凭空得来的,气运当然也不是。   他在重生之初感受到的命数多舛其实并非错觉,而是因为那时他的体内确实半点气运也无。   直至逐赦大典上他选择了渡梦仙宫,直至回到仙宫的那夜……他喝下了姬无昼给他的那坛酒。   鸿运当头由此而来。   ——半月堡中被消耗到几乎见底的紫色气运,姬无昼口中“用尽大半”的渡运醴,其实去处早已有了答案。   忆起这些被自己一次次大意忽略的蛛丝马迹,鹿辞的喉头紧了又紧,丝丝酸涩从心底泛渗而出。   其实自从进入渡梦仙宫开始,姬无昼对他的偏护就从未有过遮掩,可他却把那误认为了是对宋钟的情谊,甚至还曾为此纠结犹豫。   哪怕后来得知自己的重生是拜姬无昼所赐,他也依然未能察觉姬无昼对他的不同寻常,只因姬无昼将助他重生解释为了“顺手为之”,他便天真地以为姬无昼当真只是恰好遇上了宋钟这么一个特殊的祈梦之人,所以才顺水推舟将这重生的机会给了自己。   但其实,这世上哪里会有那么多恰好。   若真只是恰好,姬无昼怎会特意送江鹤去悬镜台从旁相助,怎会明知鹿辞进入渡梦仙宫是别有用心却还给他随心所欲的权力,怎会因他未曾踏足过人间大陆而带他四处逛玩,怎会全然不计较他去青州意欲何为只惦记着给他送钱送伞,怎会教他如何操纵万铃法杖如何开启灵门,怎会想他之所想急他之所急尽力陪他追查旧案——   怎会代他承灵门化器之险。   怎会将寿元与他同分。   心中揪痛将鹿辞的呼吸撕扯得支离破碎,使得他再也无法细想下去,蹙额闭眼紧紧攥扣住了指间伏灵。   我怎会如此后知后觉呢。   他想。   后知后觉到如今才看清你的心意,如今才在水落石出的真相前大梦初醒,如今才知道原来在那些细微的瞬间从心底悄然冒出的青涩念头从不是自作多情。   可是……却再没机会对你当面倾诉,再没机会倾心相回。   枫叶沙沙依旧,明月寂寂依旧。   夜风拂动茫茫云海,似是欲将缠绵心事悄然掩埋。   忽然,翻涌的云海之下隐隐传来一阵渺远铃音。   鹿辞抬眸望去,便见极远处三只灵鹿破云而出,正急急向山巅奔来!   他还没来得及惊讶,灵鹿电光石火间却已奔至近前,可山巅狭小根本容不得它们降落,于是鹿辞眼看着它们在藩篱上方猛然一个甩尾调转方向,横来的窗中忽地一人飞身而出顺势就地一滚,稳稳落在了院中!   ——江鹤?   鹿辞倍感意外。   站稳后的江鹤片刻也没耽搁,急急冲上前问道:“天师呢?”   鹿辞转头冲身后石屋抬了抬下巴,江鹤连忙就要上前,却被鹿辞伸手拦住:“伯父在为他修补灵门,你安静点。”   江鹤稍稍一怔,紧接着很快反应过来:“那就是有救了?”   鹿辞点了点头。   江鹤狠狠松了口气,随即立马皱着脸嫌弃道:“那你这是什么鬼表情?弄得我还以为天师……凶多吉少了呢。”   说着,他一掀衣摆在旁坐下,转头一看鹿辞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狐疑道:“你该不会是骗我的吧?”   鹿辞不知该如何与他解释,眼下也着实无力解释,索性不答反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驻守仙宫么?”   “有什么可驻守的?”江鹤翻了个白眼不屑道,“纪失言来都来过了,话也都传到了,他还能再杀个回马枪不成?再说反正要紧的东西你们都带走了,剩下那些有的没的丢了也无所谓,天师必不会在意。至于那些弟子我也都安顿好了,该用药用药该疗伤疗伤,一时半会出不了什么岔子。”   鹿辞没有反驳,又道:“那南桥呢?”   江鹤道:“你不是让他去赤焰花谷么?我回宫他就直接走了呗。”   鹿辞点了点头,江鹤所想与他一样,纪失言再杀回的可能并不大,他让江鹤驻守的本意也只是为了安顿那些弟子,眼下既已安排妥当便也无甚可指摘。   见鹿辞不再说话,江鹤默默看了他片刻,这才忽然发现他的眼眶竟有些红,不由眯眼道:“我来之前你该不会是在哭吧?”   鹿辞闭了闭眼,无力道:“没有。”   江鹤却并不很信,凑上前刨根问底道:“是为了天师?”   鹿辞深感疲惫,奈何江鹤虽不知内情,这话却还真戳在了点子上,于是鹿辞也没再否认,垂眸敷衍道:“是啊。”   江鹤撇了撇嘴:“唔,那还算你有良心。”   说着,他伸手入怀掏出一沓东西来往鹿辞腿上一丢:“喏。”   鹿辞低头一看,发现那竟是一沓对折的泛黄纸张,抬手将它们拿起翻开,见其上书写着一行行蝇头小楷,内容看上去似乎是什么药方或食谱,不禁茫然道:“这是什么?”   “灵鹿来的时候我弟正好在给我看这个,他不提我都快忘了,”江鹤伸手指了指纸张角落,“这个‘辞’其实就是你吧?”   鹿辞顺着看去,果然见末尾落款处写着个“辞”字,转眼再一细看纸上笔墨,这才发现这竟还真是自己的字迹。   与此同时,他突然想起了当初在酒肆时河豚莫名其妙的问话——   “你叫鹿辞?辞别的辞?”   “你可会酿酒?”   如此一想,再看纸上内容时鹿辞方才恍然——原来这并非什么药方食谱,而是酿酒方子。   他赶忙又翻了翻,发现这厚厚一沓泛黄纸张竟然全都是自己所写的酿酒方子,可奇怪的是他对这些竟然丝毫没有印象,完全记不起这是自己何时所写。   “这是从哪来的?”鹿辞疑惑道。   江鹤故弄玄虚:“你猜?”   鹿辞实在是无甚心情与他调侃,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江鹤自讨了个没趣,讪讪道:“行行行,告诉你便是。”   说着,他冲那沓纸抬了抬下巴:“这只是一小部分,酒肆后头的酒窖里还有一大箱。以往天师把它们当宝贝似的藏着,时不时就过去看看,还一看就是好久。小时候我跟我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都好奇得要死,后来有次趁着天师不在偷摸打开看了一眼,发现原来只是些酿酒方子便再没了兴趣。直到天师带你来时说你叫鹿辞,我弟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这些方子,说这必是你的东西。怎么样,是你的吧?”   鹿辞半晌无言。   这些笔迹的确是他的没错,可是……他却为何没有丝毫印象?而且,竟然还有一箱?怎会有那么多?   鹿辞不禁微微蹙眉,总觉得心中像是有什么呼之欲出,却又偏偏差着临门一脚叫人难以明晰。   就在这时,身后屋门“吱呀”一声拉开,二人赶忙站起回身迎上。   “伯父,”鹿辞急切道,“好了么?”   姬远尘淡淡瞥了江鹤一眼,却并未理会他,只对鹿辞道:“进来吧。”   鹿辞点了点头踏进门中,紧随其后的江鹤却被姬远尘抬手拦在了门外:“没说你。”   江鹤一怔,便见姬远尘冲着旁边另一间石屋抬了抬下巴:“你去那边,把里面那筐晒干的草药磨成粉。”   江鹤简直莫名其妙,但在姬远尘面前他却是半点不敢造次,虽不情愿却还是闷闷“哦”了一声,转身朝那石屋行去。   姬远尘合上屋门,回身看向鹿辞道:“准备好了?”   鹿辞虽是死过一次,但到底不知赴死之事究竟有何可准备,便只是点了点头。   姬远尘也未再多言,行至桌边将晾在那的一碗温热药汤端起递给他道:“那就喝了吧。”   鹿辞抬手接过,看了一眼碗中黑色药汁,也没问这是何物,直接将它递到嘴边仰头一饮而尽。   姬远尘接过空碗重新搁回桌面,指了指床榻道:“过去躺着。”   鹿辞依言照做,到床边仰身躺下后看了看身边的姬无昼,又朝姬远尘问道:“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么?”   “没了。”姬远尘道,“一会药劲上来你便会入睡,剩下就是我的事了。”   鹿辞点了点头,竟然觉得这样也不错——在睡梦中失去寿元静静死去,无知无觉倒也不算难熬。   姬远尘已然转身去准备施术所需之物,鹿辞再次转头看向了身旁的姬无昼,然而看着看着,他忽然又觉得有些难过。   虽然我并不怕死,但是……   还是很遗憾。   还有那么多话来不及对你说,甚至都来不及道一声珍重,就这样在睡梦中不告而别,对你而言……会不会也很残忍?   鹿辞的眼眶再一次泛起红晕,喉结不住地滚动着,忽而开口唤道:“伯父。”   姬远尘转头望来,便听鹿辞有些沙哑地问道:“我能求你一件事么?”   姬远尘道:“说。”   鹿辞深吸了口气平定心神,道:“我走之后,你能为他改忆么?”   ——姬远尘既然能将万铃法杖操纵得那样娴熟,那么想必造梦改忆也不在话下,若能将姬无昼关于他的记忆尽数抹去,便足以免其伤怀。   姬远尘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但却忽然冷笑了一下:“改忆?你与你这身子的原主还真是一脉相承。怎么,你们是不是都觉得这样很伟大?”   这话中讥讽几乎已是要满溢出来,鹿辞并不知他反应为何会如此之大,但却是半点也未受其影响,平静道:“伯父定是也不愿看他难过吧,让他忘了我,对他有何不好?”   姬远尘戏谑反问道:“你会不会太自作多情了?你怎知他就一定会难过?”   鹿辞无意与他相争,索性顺着他的意思不卑不亢道:“若不是我自作多情,他忘了我便能免去伤怀;若当真是我自作多情,那他忘记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也无关痛痒不是么?”   此话堪称滴水不漏,姬远尘一时间竟是无言反驳。   鹿辞也不等他回应,再度开口恳切道:“伯父,从前他受过的伤,吃过的苦,我都已是无力弥补,可如今却不想再让他受半点伤痛,就当是晚辈最后一个心愿,还望伯父成全。”   望着鹿辞情真意切的目光,姬远尘不由得沉默良久,最后终是转过身去丢下一句:“知道了。”   鹿辞微微松了口气,心中巨石总算落下了几分。   此时此刻他已是全然理解了彼时宋钟的心情,那是一种掺杂着不舍,遗憾,无奈,但却又因想到对方不必经历相同的折磨而稍感释怀的心情。   他没有再去看身边的姬无昼,而是直直望向了屋顶,他怕只要稍稍偏头多看一眼,那好容易才释怀的不舍便又要蔓延而出。   屋中烛火摇曳,将屋顶横梁的影子拉扯得明暗不定,窗外占风铎的细响依稀传来,叮铃叮铃依旧仿若在催谁入梦。   ——不必再催啦。   鹿辞心想。   ——这就睡了。   须臾之间,一股浓重的倦意袭来,鹿辞眼前霎时一阵模糊,只觉房中蓦地黑暗了几分,几乎已是看不真切。   ——好熟悉啊,这样的感觉。   就如同当年在秘境时刚搬去姬无昼屋中那晚一样,一样的夜深人静,一样的灯黑火暗,一样的……近在咫尺。   顶着昏沉的睡意,鹿辞缓缓探手往旁稍稍挪了几分,轻轻触上了姬无昼的手背。   果然……就连指尖微凉的触感也一模一样。   这或许,也算是有始有终吧。   想着,他的思绪一点点开始飘忽,飘忽着飞远又飞近,飘忽着提醒他攥紧另一手中泛黄的旧纸。   鹿辞茫然而又下意识地攥了攥那沓纸张,忽觉丝丝缕缕的记忆仿佛从纸上渗透而出般钻进他的指缝,顺着血脉游入已然混沌不清的脑海,逐渐拼凑出一幕幕依稀可辨的画面。   ——啊……原来如此。   鹿辞心中陡然清明了一瞬。   ——原来重生至今他所拥有的前世记忆根本并不完整,原来……还有那么多弥足珍贵的片段被遗漏在了蒙尘的角落。   清明的一瞬稍纵即逝,疯狂的倦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鹿辞终于撑不住沉沉阖上了双眼。   陷入沉睡前的最后一刹那,他脑海中浮现出了姬无昼在南雁矶的温柔月色中凝望向他的目光,耳畔回响起了姬无昼含笑说出的那两句低语——   “离洲以前运气不好么?”   “我倒觉得那时也很好。”   是啊……很好。   那时也很好。 第63章 灯火阑珊   夜。   藏灵秘境。   错落有致的屋宇灯火阑珊, 有些弟子早已回屋,有些还待在藏书阁等地尚未归来,秘境居所处的每扇窗也因此变得明暗有别。   年少的姬无昼从密林间走出, 如往常一般孤身一人踏着月光往住处行去。   行入大片屋宅所在,路过几扇或明或暗的窗后,他心中忽地冒出了一个对他而言无比陌生的念头——   我的那扇窗,此时是亮还是暗?   这本是一个十几年来都有着确切答案的问题, 可就从前不久开始,这答案却变得有了悬念。   ——那个原不该与他有半分交集的师弟,就那么误打误撞地闯进了他的生活,让原本千篇一律的夜晚开始变得扑朔迷离。   有时推开门,会见他全神贯注地捧着本书册,眉头微微蹙起, 口中念念有词, 像是在专心致志地研读。   有时推开门, 却又会见他枕着胳膊仰躺在榻上傻笑, 见自己回来便一骨碌翻身爬起盘腿而坐,兴致勃勃地讲起今日秘境中谁与谁又发生了何种趣事。   更有一次推开门,见他抱着只未开封的酒坛一脸即将舍身赴死的表情, 半晌后眉头紧锁手搭坛口大义凛然道:“我要开了,你要不要先出去躲躲?”   思及那次“绕梁三日”挥之不去的“酒香”, 姬无昼忽然有些想笑, 他也不知这世上怎会有人能把酒酿出那般诡异的“香气”。   想着这些,他已是行至了住处近前,掸眼一看却见窗中一片黑暗。   还没回来?   他走上前推开房门,借着洒进的月光略微扫视了一圈,发现鹿辞果然不在屋中, 但是……   自己床上好像多了什么东西?   踏月行至床边,他低头细看了片刻,这才认清那竟是一床崭新的棉被。   未及多想,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轻微而又急促的脚步声。   姬无昼回头看去,便见鹿辞正一边跨过门槛一边扭头朝身后张望着,心不在焉到连伸出的手并未推到门板都未能察觉。   姬无昼迎上前去,本以为自己的脚步声足以令他回神,却不料鹿辞就那么充耳不闻地继续扭着头迈步向前,直不楞登与姬无昼撞了个满怀。   “哎哟!”鹿辞吓了一跳,转头看清是姬无昼后纳罕道,“你回来了?那怎么不点灯?”   姬无昼道:“刚到。”   鹿辞“哦”了一声,随即绕过他去榻边点上了烛火,折身将门关上后又跑到桌边倒了杯水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最后才放下水杯满足地长舒了口气。   他这一连串举动仿佛刚干完什么累活,略显凌乱的发丝和挽起的衣袖更像是刚从地里插秧回来,看得姬无昼不由有些疑惑他究竟是去做了什么。   只不过,姬无昼到底不是那刨根问底的性子,并未打探他去了何处,只望向那床崭新的棉被道:“这是你放的?”   鹿辞转头一看,点头道:“是啊,给你的。”   刚说完,他又像是生怕姬无昼不收似的立刻添补道:“是今日刚好陪童丧去棉花岛做棉被,他做完一床我看还剩不少料子,不用也是浪费,这才顺便给你也做了一床。”   听他刻意将重音落在那“顺便”二字之上,姬无昼不由有些啼笑皆非,盯了他片刻才颔首道:“多谢。”   见他愿意收下,鹿辞欣然一笑:“客气。”   正在这时,屋外忽地隐隐传来一阵喧哗,其间夹杂着不少模糊不清的惊呼叫嚷,似是远处发生了什么骚动。   姬无昼循声望向窗外,鹿辞也扭头跟着看了一眼,但很快就像是丝毫不感兴趣般收回了视线,招呼道:“时候不早了,洗洗睡吧。”   说罢,他便已是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屋后洗漱之处行去。   姬无昼不禁有些意外,他还以为以鹿辞的性子此时必会开门出去一探究竟,却不料他竟表现得如此漠不关心。   不过既然连他都不好奇,姬无昼这向来不爱凑热闹的人自然更不会多加在意,兀自低头盯着那棉被看了片刻后,弯腰伸手将它铺展了开去。   鹿辞很快便已洗罢归来,看见那铺开的棉被暗自弯了弯嘴角,随即往自己床边一坐就准备脱鞋上榻。   岂料刚一坐稳,屋外忽地“咚咚咚”一阵急促敲门声,鹿辞不由疑惑,只得重新起身过去开门。   房门“吱呀”一声拉开,屋外童丧劈头盖脸就是一声大吼:“我屋里着火啦!”   鹿辞被吼得闭了闭眼,片刻后才重新睁开,手扶门扇面无表情道:“哦,你东西烧了?”   见他反应如此平淡,童丧不满地皱眉撇了撇嘴,随即摇了摇头道:“那倒没有,说来也奇怪,起火的是杨师兄那半边,他的东西烧了个精光,我的一点事都没有。”   鹿辞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挑眉问道:“那你还跑来干什么?”   童丧先是被问得一愣,而后一拍脑门道:“哦对,你今天不是新做了床棉被么?还没用吧?先拿来呗。”   鹿辞莫名其妙:“烧的是他的东西又不是你的,你要被子干什么?”   童丧道:“嗐,他这不是铺盖烧没了嘛,大半夜的也没法去做新的,就想用他那条玉坠跟人换床被子拿去用。他那坠子我看了,做工可精巧着呢!你用床被子跟他换绝对不亏。”   鹿辞眯眼道:“那你自己为何不换?”   “我倒是想换啊!”童丧不忿道,“可人家要的是新的,我那床都用了好几年了,我乐意换人家还不乐意要呢!”   话到此处,他忽然又想起一茬来:“对了,上次说好陪我去做床新的呢?你今天去棉花岛干嘛不叫——”   “咳!”鹿辞重重一声咳嗽将他打断,紧接着挥手不耐烦道,“不换不换不换,让他哪凉快哪待着去!你赶紧回去睡你的觉,走走走走走——”   说着,也不等童丧反应,“哐”地一声拍上了门板。   门外,险些被他夹了鼻子的童丧满脸难以置信地瞪着房门:“嘿?”   门内,鹿辞按着门板沉默半晌,随后转身若无其事地朝着自己床边走去,走着走着便觉一束目光如影随形,盯得他险些同手同脚。   无奈,他只得站定脚步深吸了口气,转头嬉皮笑脸道:“你看,杨师兄这就叫恶有恶报,老天爷看他那么喜欢扔东西,干脆替他一把火烧个干净!”   姬无昼一言不发地静静望着他,一双浅眸里看不出是何情绪。   迎着这注视,鹿辞脸上的嬉笑一点点僵硬起来,就在他感觉快要挂不住时,姬无昼忽地收回了视线,转身行至柜边翻出一套新衣甩手丢了过去。   鹿辞手忙脚乱地接住,却是完全不明所以:“干什么?”   姬无昼的目光无奈地往他身下一扫:“衣摆烧焦了,老天爷。”   鹿辞低头一看,赫然发现自己衣摆上竟有一大块被燎黑的痕迹,再一想姬无昼那称呼,哪里还会不明白自己那点作为早被洞悉了个透彻,心下顿觉尴尬不已,呆立片刻后逃避似的转身快步迈至床边一掀被子钻了进去,将自己从头到脚捂了个严实。   “我睡了!”   含混不清的闷声隔着被子传出,姬无昼看着那团鼓起的身形,不禁有些出神。   ——那片衣摆上的焦黑他其实早已看见,却并未深想那是如何得来,直至方才从童丧口中听闻杨师兄铺盖起火,再一想鹿辞回屋时心不在焉的模样和他听见外头嘈杂时一反常态的淡漠,这才恍然猜出了缘由。   回过神来后,姬无昼不由再次看向了自己榻上那床明明是特意做来送他却非要说成是料子多了才“顺便”做的棉被,心中一时间有些滋味难言。   这滋味太过陌生。   陌生到他竟不知该如何形容。   ……   翌日一早。   鹿辞醒来默不作声地从被中探出头去,瞥见姬无昼床榻已空,稍松了口气后便起身洗漱更衣出了门去。   刚走出不远,忽见童丧小跑着迎面奔来,到近前后喘着粗气问道:“瘟……姬师兄呢?”   这句“师兄”喊得拗口非常,只因他突然想起鹿辞已然勒令他不许再提“瘟神”二字,这才话到嘴边险些脱口而出却又硬生生改了口。   鹿辞稀奇道:“你找他作甚?”   “不是我找他,”童丧继续粗喘着道,“是师父找他,叫他过去一趟。”   “师父找他?”鹿辞更加狐疑,“师父为何要找他?”   童丧深呼吸了两口,终于是将气给喘匀,这才解释道:“杨师兄的铺盖昨晚不是烧光了么?今天一早他发现油灯像是被人动过,就跑去找了师父,一口咬定必是姬师兄因为之前分房的事蓄意报复。这不,师父就让我来找姬师兄过去当面对质咯。”   鹿辞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耐烦道:“他还真是麻烦。”   “谁?”童丧茫然道,“杨师兄?还是……师父?”   鹿辞懒得理他这弱智问题,抬手拍了拍他胳膊道:“行了,你不用去找他了,我过去一趟。”   “你?”童丧奇怪道,“你过去干什么?”   “那你就别管啦,”鹿辞道,“这事本来和你也扯不上关系,你就别操心了,去忙你自己的吧,啊。”   “哦。”童丧鼓嘴眨了眨眼,虽还是有些疑惑却也没再多问。   鹿辞绕过他行出几步,忽又停下转身道:“对了。”   童丧道:“嗯?”   鹿辞道:“下午陪你去棉花岛。”   童丧一怔,旋即高兴道:“好勒!”   鹿辞也随之一笑,转身继续朝前走去。 第64章 悉听尊便   鹊近仙住处门前。   秋风落叶满地金黄, 熟透的松果时不时从树梢坠下一颗,被绵软的落叶轻轻弹起,又咕噜噜滚到一旁。   鹿辞踏着落叶行上台阶, 抬手轻轻在门上敲了两下,很快便听得屋内鹊近仙道:“进来。”   鹿辞推门而入,站在屋中的杨师兄一看来人竟是他不由有些纳闷,坐榻上的鹊近仙也忍不住微微挑眉:“阿辞?”   鹿辞朝鹊近仙行了一礼:“师父。”   鹊近仙点了点头:“你有何事?”   鹿辞没有直接回答, 而是转头看向杨师兄道:“我听说,昨夜师兄屋中起火了?”   杨师兄没料他来竟是为了这事,莫名其妙道:“怎么?”   鹿辞道:“师兄是怀疑有人蓄意为之?”   杨师兄笃定道:“那当然,要不屋里既没点灯又没有人,好端端的为何会起火?”   鹿辞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又道:“师兄可有证据?”   杨师兄一扭头, 指着案几上他带来的那盏油灯道:“这便是证据。我离屋时它本放在桌上, 离我的床足有两三丈, 若没有人动过手脚, 怎会突然跑到我床边地上去?里头的灯油又怎会一滴不剩?”   鹿辞瞥了一眼那油灯,心中暗笑这所谓的“证据”根本狗屁不通,但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悠悠然道:“那师兄怎么证明——不是自己贼喊捉贼?”   杨师兄先是一愣,随即双眼一瞪:“我有病啊!我自己烧自己东西?”   鹿辞不屑哂笑:“有没有病不知道, 至于自己烧自己东西——别人是不大可能, 杨师兄你可就未必了。”   纵使杨师兄再迟钝,此时也不会还听不出鹿辞的含沙射影,不禁皱眉眯眼道:“你什么意思?”   鹿辞并未理会,继续自顾自问道:“师兄既然如此肯定是有人故意为之,那可查出是何人所为了?”   “这还用查?”杨师兄理直气壮道, “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是姬无昼!”   “为何呢?”鹿辞饶有兴致道。   杨师兄道:“还不就是因为上次分房之事?他必是心存不满,所以趁我不在烧我东西蓄意报复!”   鹿辞恍然大悟般长长“哦”了一声,道:“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上次分房是他主动把师兄的东西扔了出来,最后也达到了赶走师兄的目的,为何心存不满的不是师兄你,反而会是他呢?”   杨师兄霎时语塞,一时间竟是没能找出反驳之词,目光游移片刻后索性不去争辩,强词夺理道:“反正肯定就是他!这秘境里看我不顺眼的除了他没别人!”   鹿辞戏谑道:“师兄还真是自信啊。”   杨师兄冷哼一声:“那当然,要不你说还能是谁?”   鹿辞皮笑肉不笑,慢悠悠道:“我呀。”   杨师兄脸色一变,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你、你、是你烧的?!”   鹿辞继续笑嘻嘻道:“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所以说师兄以后想问题还是要用脑子嘛,脚指头到底还是靠不住吧?”   杨师兄舌头都险些打结:“你、你为何要烧我东西?!”   鹿辞无辜地眨巴着眼,理所当然道:“反正那些东西师兄不是也不想要了么?我这是好心替师兄排忧解难呐。”   杨师兄简直匪夷所思:“我何时说过我不想要了?!”   “想要?”鹿辞大惊小怪道,“想要你上次乱扔什么呀?”   “我上次、我——”杨师兄差点就话赶话说漏了嘴,还好悬崖勒马及时咽了回去。   此时他已是完全明白了鹿辞的来意,虽是有些心虚,但毕竟上回之事谁都没有证据,而这回之事鹿辞却已亲口承认自己是纵火之人,于是他索性也不再与鹿辞纠缠,转向鹊近仙一拱手道:“师父!”   鹊近仙原本在旁听他二人你来我往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还顺手摸了颗葡萄来吃,冷不丁被这一嗓子喊得差点呛着,忙轻咳一声端起师父的架子“嗯”了一声:“为师都听见了。”   说罢,他略微思忖片刻,朝杨师兄淡淡道:“你先回去吧,此事为师会给你一个交待。”   杨师兄一听顿时有了底气,嘴角眉梢都不自觉上扬了起来,志得意满道:“谢师父!”   说完,他挑衅似的斜睨了鹿辞一眼,转身扬长而去。   屋门重新合上后,屋中只剩下师徒二人,鹿辞敛起了方才与杨师兄针锋相对的气势,心平气和地站在原地垂眸看着地面。   鹊近仙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身前小案,若有所思地盯了鹿辞半晌才缓缓开口道:“阿辞啊——”   话音未落,鹿辞已是干净利落地一掀衣摆就地一跪:“火是我放的,我无话可说,请师父责罚。”   鹊近仙一愣,莫名被这要打要罚悉听尊便的架势勾起了另一段回忆,随即不由觉得好笑,摇头轻笑了起来。   鹿辞不知他所想,见他莫名发笑自是一头雾水,鹊近仙却也不多解释,只道:“知道要罚就好,你自己说说看,为师该如何罚你?”   对此鹿辞倒是毫不含糊,笃定道:“听凭师父处置,我绝无异议。”   鹊近仙满意地“唔”了一声,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既然烧了他的东西,自当照原样赔他一份新的。”   鹿辞一听,这对自己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当即毫不犹豫地干脆道:“遵命!”   “不过这可不算责罚,”不料鹊近仙却紧接着话锋一转,“最多只能算弥补过失。”   鹿辞这才意识到恐怕还有下文,立刻紧盯着鹊近仙竖起耳朵等了起来。   “至于责罚——”鹊近仙故意拖长了音调,忽而莫测一笑,“就罚你离洲之前不许酿酒饮酒吧。”   鹿辞惊瞪双目:“师父?!”   这处罚若是换作旁人可能觉得根本不痛不痒,但对鹿辞而言却简直无异于晴天霹雳——他七十二岛试炼如今唯一还没过的坎便是酿酒,他早把这当做了余下的洲中时光里必须攻克的最终关卡,可如今鹊近仙却是罚他不许再继续,真可谓直切要害。   鹊近仙本就是在“对症下药”,见鹿辞反应如此激烈丝毫也不觉意外,不紧不慢道:“怎么,不是说听凭为师处置,绝无异议?”   鹿辞有口难辩,憋了半晌才实在忍不住愤愤道:“这也太过分了吧!”   “过分么?”鹊近仙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要不你去将师兄弟们都叫来,让他们评评看过不过分?”   鹿辞欲哭无泪——这简直就是强人所难!那些师兄弟们每每一听他要去酿酒都恨不得把他捆上敲晕,这要真叫来了还不众口一词普天同庆?   鹿辞原本自信地认为无论何种责罚他都能泰然处之,可眼下却是憋屈得险些内伤,不得不腹诽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在师父的千年道行面前他嫩得就跟块豆腐似的。   不过腹诽归腹诽,他还是想再试着垂死挣扎一下,谁知刚要开口,忽被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截了话头。   鹊近仙抬眸看去,也不问是谁,直接道:“进来。”   鹿辞回头望去,一眼便看见了推门而入的姬无昼和他身后老远的地方正在探头探脑的童丧。   ——童丧到底还是去找了姬无昼,此时跟着他前来却又不敢接近,远远借着门缝看见屋中跪地的鹿辞和他那仿佛要吃人的瞪视,立马吓得一缩脑袋跑了个没影。   与此同时,姬无昼已是顺手带上了屋门,鹿辞视线当即被阻,只得收回目光重新望向了姬无昼。   姬无昼也低头看了他一眼,却是什么也没说,直接走到他身边一掀衣摆与他并排跪在了一处。   鹿辞有些错愕,而鹊近仙一看这情形却是啼笑皆非:“怎么着,这是要在我这结拜?用不用为师再给你们上两杯酒啊?”   姬无昼并未理会这调侃,开口道:“此事因我而起,责罚也理应由我——”   “胡说!”鹿辞立刻打断道,“火是我放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姬无昼转头平静道:“你是因何而放?”   鹿辞噎了一噎,但很快理直气壮道:“我就是看他不顺眼不行吗?”   姬无昼不欲与他争辩,就那么波澜不惊地看着他,鹿辞便也丝毫不让,倔强地对他对视。   鹊近仙在旁本都端好了继续看戏的姿态,结果却见二人竟开始以目光沉默对峙,顿觉索然无味,意兴阑珊地“啧”了一声开口道:“行了行了,都起来吧。反正罚都罚完了,要争对错自己回屋关上门争去,少在这扰我清净。”   鹿辞一听这话,得胜般冲着姬无昼扬了扬眉,麻利地撑地起身拍了拍膝上灰尘轻松道:“师父,那我们就先走了?”   鹊近仙随意扬了扬手,姬无昼本还欲问是何处罚,却已被鹿辞强行拉扯着站起身往门外拖去:“走走走走走。”   姬无昼无奈,只得跟着行至门边,不料刚要跨过门槛,忽听鹊近仙在身后唤道:“无昼?”   二人齐齐驻足回头。   鹊近仙意味深长地笑道:“你可相信因果?”   姬无昼不由一怔,鹿辞在旁听得却是云里雾里,正想问此话何意,却见鹊近仙像是并不需要姬无昼回答般抬了抬下巴道:“去吧。”   姬无昼收回目光垂眸转身,鹿辞虽是疑惑却也没再多问,紧跟着行出了屋去。   沉默着行出一段后,鹿辞这才忍不住问道:“方才师父那话是何意?”   姬无昼其实也没能完全理解师父的意思,只是心中隐隐有些猜想,但那些猜想却又无法同鹿辞解释,于是索性不答反问道:“师父罚了你什么?”   鹿辞略微一愣,他方才在屋中光顾着与姬无昼较劲,几乎都已经忘了这茬,如今一被提醒才重新想起,顿时又觉心塞不已,但面上却很快佯作轻松道:“没什么,就是让我把杨师兄被烧坏的东西照样赔一份新的。”   姬无昼一听竟然如此简单,不由确认道:“仅此而已?”   “对啊,”鹿辞满不在乎地点头笑道,“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难不成还能罚我当牛做马谢罪?”   这话倒也没错,但不知怎的,姬无昼总觉得鹿辞似乎并不如表现出来的这般轻松,只不过他一时间却又猜不透缘由,于是点了点头道:“那我与你一起赔。”   鹿辞下意识便想说“不用”,但话到嘴边却忽地灵光一闪,瞬时改口道:“好啊,正好下午我要陪童丧去棉花岛做被子,可以把杨师兄那份也做了,你也一起来?”   姬无昼听闻要与人同行,本能地就想回避,可话已出口也不好出尔反尔,只得硬着头皮答应道:“……好。” 第65章 威名远扬 午后暖阳棉花岛,威名远扬引……   午后。   棉花岛。   此岛正如其名, 漫山遍野开放的皆是雪白的棉花,且不因四季变更而枯荣,经年如一日地茂盛生长。   做棉被这件事对鹿辞而言早已轻车熟路, 但这一回他却是刻意做得极缓极慢,好让姬无昼在旁看个分明。   帮童丧做好一床后,他看了看剩下的料子对姬无昼道:“你来?”   姬无昼没有拒绝,他从前只是不得其法, 如今看完如此细致的示范后早已心中有数,上手没两下就已做得有模有样。   鹿辞一看,顿知他完全无需自己再多操心,索性拖着刚做好的那床被子到一旁躺下惬意地晒起了太阳。   童丧自打上岛就没怎么说过话,一来是不大习惯与姬无昼相处,二来一直听鹿辞喋喋不休地讲做法也插不上话, 此时见鹿辞在旁歇下连忙跟了过去, 坐到鹿辞身边满脸无法理解道:“欸, 我就不明白了, 你放火到底是图什么呀?”   他并不知始末,所以这话也完全没刻意放低音量,引得不远处的姬无昼不由朝这边看了一眼。   鹿辞懒洋洋道:“我乐意, 就图放火一时爽不行么?”   童丧很是无语:“你和杨师兄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那你就别管了,”鹿辞道, “反正你知道他这是罪有应得就行。”   童丧撇了撇嘴:“得, 是挺‘得’的,旧的烧了‘得’来一套新的,指不定偷着乐呢!”   鹿辞没搭理这茬,索性闭眼装聋,童丧倒也没再继续深究, 忽地另起话头道:“对了,过几日洛师兄生辰,你打算送什么?”   鹿辞闭眼想了想,而后掀开眼皮狐疑道:“这么快?”   说完,他忽像是想起了什么,扭头看向姬无昼道:“你生辰是何时?”   姬无昼手中动作一顿,随即淡淡道:“不记得了,大概是春夏吧。”   鹿辞纳闷道:“这怎么还能不记得?难道你都——”   话未说完,他已是猛然意识到了自己失言。   他本想问“难道你都不过生辰的么”,转念一想姬无昼数年来离群索居,根本连半个熟人都没有,又怎会如他们一般还年年相互庆贺生辰?   对姬无昼而言,生辰唯一的寓意恐怕就只是他将来离洲的日子,而这日子只需师父一人记得就好,届时提前几月自会提醒。   童丧也不是个傻的,方才听鹿辞话音戛然而止时便已反应了过来,此时默默盯着鹿辞,直替他尴尬得紧。   鹿辞自己倒是不觉尴尬,只是心里忽地有些堵得慌,但却也并未表露出来,若无其事地转回方才童丧的问题道:“我送他张棋盘吧,他先前不是说原来那张摔坏了?”   童丧被他这生硬的调转弄得有些懵,措手不及道:“哦、哦,那我送……棋子?”   鹿辞笑道:“行,刚好给他凑一副。”   ……   杨师兄被烧毁的那些东西并不贵重,但却零星杂碎得很,饶是鹿辞和姬无昼二人做起东西来都娴熟无比,也还是在往返各岛的途中耗费了不少时日。   这期间,鹿辞时不时就有意无意地叫上童丧或是其他较为相熟的师兄弟一同前往。   起初,无论是姬无昼还是一起的同门都很是别扭,但一来二去慢慢习以为常,好些同门对姬无昼的印象都在接触的过程中悄然发生改观。尤其是在见识过姬无昼完成各种试炼都如探囊取物般的惊艳之举后,不少师兄弟惊得连眼珠子都险些砸脚背上。   鹿辞早知会是如此,故而每每见这情形都只在旁心中暗笑,感慨自己当初那把火放得还真是不亏。   不过,就连鹿辞也没有想到的是,事情的发展竟是比他料想的还要更进一步。   ……   这日晚间,鹿辞将所有做好的东西裹成一兜,从屋中拎出塞给了童丧让他代为转交,随后便回屋坐到桌边提笔忙起了自己的事来。   不料刚写了没一会,忽被一阵极为轻缓的敲门声打断了思绪。   鹿辞有些纳闷,若是姬无昼回屋自然不会还敲门这么麻烦,可他们这住处向来门可罗雀,除童丧之外鲜少有人会主动造访,而童丧敲起门来又绝不会如此“客气”。   这么一想,他竟一时间猜不到来者会是何人,不由扬声问道:“谁啊?”   “师弟,是我。”屋外之人温声答道。   鹿辞其实依旧没能听出这声音是谁,无奈只得放下笔起身前去开门,门一拉开,便见外头站着的竟是一位算不上熟稔的师兄。   “吕师兄?”鹿辞纳罕道。   吕师兄并未急着应声,先是探头往屋中看了看,这才开口道:“那个谁……在么?”   鹿辞有些意外,没料这竟是位来找姬无昼的,一面心中好奇一面侧身让开道:“师兄先进来吧,他还没回来呢。”   吕师兄点头笑笑迈进了屋,鹿辞随手将门掩上,这才回身问道:“师兄找他是有何事?”   吕师兄刚进门就已是被姬无昼那大把藏品吸引了目光,此时听见询问才回神道:“哦,我想找他帮个忙。”   鹿辞一听这倒稀奇,追问道:“什么忙?”   吕师兄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我这不是下月就要离洲了嘛,离洲之后我打算不在一处长待,先四处走走转转。”   鹿辞立刻会意:“哦——闯荡江湖?”   “嗐,那倒也算不上,”吕师兄笑着摆摆手道,“就是想多去些地方,多见见世面罢了。”   鹿辞点了点头,复又有些奇怪:“可这个……和他有什么关系?”   吕师兄道:“哦,我是想着我这既然要行走四方,身上怎么着也得备件防身之物不是?奈何我实在手拙,这么久也没能打出件趁手的武器,这不……就想……”   他抬着下巴扬了扬眉,一副“你懂的”模样,鹿辞自然早已明白他的意思:“想让他帮你打把武器?”   “欸,对对对。”吕师兄连连点头。   鹿辞着实有些意外,先前数次来往各岛时吕师兄并未同行过,而他如今却会找上门来,自然是因为从其他同门那里得知了姬无昼碾压各岛试炼的实力。想到这么短短一段时间里姬无昼竟然就已经“威名远扬”,鹿辞心中忽觉十分愉悦。   见鹿辞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吕师兄莫名有些忐忑,试探道:“你觉得他能答应么?”   鹿辞这才回过神来,笑道:“这我还真不知道,不过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等会师兄自己问他便是。”   吕师兄点了点头,而后很快客气道:“那你忙你的,我就在这等他。”   “行,那师兄你随便坐。”鹿辞又招呼了一声,而后便回到桌边重新提笔写了起来。   吕师兄对屋中那些藏品实在是好奇得紧,此时得了空便凑上前挨个细细观赏了起来,时不时轻微地发出些许啧啧称奇的感叹,落在鹿辞耳中亦觉悦耳非常。   绕着屋中慢慢赏完一圈后,吕师兄便也没了事做,索性踱至鹿辞对面坐了下来,随意问道:“师弟写什么呢?”   刚问完,他便已是看清了纸上字迹:“这是……酒方?”   摆在鹿辞面前摊开的赫然是一本酒典,而他手中誊抄的则正是这酒典中的酿酒方子。   鹿辞一边继续写着一边随意答道:“是啊。”   吕师兄点了点头,但却像是想起什么般欲言又止了片刻,最后迟疑道:“可我不是听说……师父已经不让你酿酒了?”   鹿辞笑了笑,再次道:“是啊。”   吕师兄纳闷道:“那你还抄这个作甚?”   鹿辞道:“抄抄而已,我又不酿,纸上谈兵过过手瘾总可以吧。”   吕师兄好笑道:“你就这么喜欢酿酒?”   鹿辞并未直接回答,倒是另起话头道:“反正只是离洲前不能酿嘛,我先把往后想酿的都抄下来,以后离洲了一起酿个痛快,说不定还能开个酒肆呢。”   鹿辞酿出的酒有多可怕那在秘境里绝不是秘密,吕师兄一听这话,忍不住憋笑调侃道:“开来招待仇人?”   “啧,”鹿辞顿时眯眼道,“师兄,还能不能好好聊了?”   “开玩笑开玩笑,”吕师兄忍俊不禁连连道,随即又像是十分费解似的皱了皱眉,“不过我倒是很奇怪啊,你这性子也不像是个爱起冲突的,之前和杨师弟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至于闹成这样吗?”   鹿辞一听便知他已是不知从哪将此事听了个大概,但却也不欲多解释,于是无所谓道:“也不是什么大事,都过去了。”   吕师兄也是个明眼人,立刻看出鹿辞似是不愿多提,便也没再刨根问底,只是感慨似的说道:“是啊,没什么过不去的。别看现在咱们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往后一旦离了洲,天南海北各奔东西,这辈子说不定都再没见面的机会。到时候再想起这些同门,剩下的恐怕也只有怀念了。”   鹿辞没料他竟会忽然如此感慨,但很快便也已理解——这大概就是即将离洲的弟子才会有的惆怅吧。   这番话其实听来多少有些悲观,但鹿辞却不由自主就想到了姬无昼。   他离洲后会去何处?   往后可还会再见?   当他将来某日想起秘境同门时,也会心生怀念吗?   正出神,忽听对面吕师兄道:“欸?师弟?”   鹿辞倏然回神,却见吕师兄正看向自己身后,连忙跟着回头看去,这才发现姬无昼不知何时已是到了门外,此时正将半掩的房门推开。   吕师兄说话时便已起身,此时已是迎了上去:“师弟回来了?”   姬无昼迈过门槛,对吕师兄的到来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深深看了一眼鹿辞,而后才冲吕师兄微微颔首。   吕师兄笑道:“我都等你好一会了,你可算是回来了。”   姬无昼还从未被如此热情地招呼过,此时多少有些不适应,但面上倒还算镇定:“师兄找我有事?”   吕师兄点了点头,连忙将自己的来意又细说了一番,而后添补道:“当然了,也不会让师弟你白忙,我那也有不少东西,师弟若有看得上眼的可以随便挑。”   姬无昼并未搭这茬,只问道:“要刀剑还是枪鞭?”   “刀剑刀剑,”吕师兄连忙道,随即一指不远处剑架上的一把剑,“那种就极好,不过……用不着做得那么极品,我这身手不太行,配太好的剑也怕暴殄天物,师弟看着来就好。”   姬无昼扭头看了看剑架,道:“那把就可以给你。”   吕师兄有些难以置信:“真、真的假的?”   姬无昼道:“你现在就可以拿走。”   吕师兄大喜过望,但仍惦记着先前所言:“那、那你跟我回去看看用什么来换?”   姬无昼道:“不用,你拿去就好。”   这原本该算是捡了便宜,但吕师兄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这……这怎么好意思呢?”   鹿辞在旁看得尴尬不已,他心知姬无昼是当真对这些完全不在意,于是忙打圆场道:“师兄你就拿着吧,就当是离洲赠礼了,祝你往后闯荡江湖披荆斩棘无往不利。”   吕师兄愣了愣,随后无奈地笑了笑道:“好好好,承你吉言。那我就先在此谢过,往后等去了大陆,有何新鲜见闻我给你们写信。”   “好啊,那我们就等着看信了。”鹿辞替姬无昼答道。   吕师兄于是也没再忸怩,过去将剑取来,再三道谢后便心满意足地出了门去。   见屋门重新合上,鹿辞收回视线随意问道:“今日回来这么早?”   姬无昼没有答话,在原地站了片刻后才转身行至桌边,看向鹿辞面前的纸笔道:“师父罚你不许再酿酒?”   鹿辞一听这话,顿时明白他是方才听见了自己和吕师兄的闲聊,眼下再去遮掩反而欲盖弥彰,于是索性无所谓道:“对啊,我之前没跟你说么?”   姬无昼笃定道:“没有。”   “哦,那大概是忘了吧,”鹿辞佯作漫不经心道,“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姬无昼没有说话,这处罚对旁人而言的确算不上什么要紧事,但他知道鹿辞七十二试炼唯一没过的就是酿酒,此前也见他一直在乐此不疲地尝试,如今却因放火被罚而再不能继续,想来也知这势必会成为他在秘境中留下的遗憾。   此时鹿辞已是手脚麻利地将桌上纸笔都归拢了起来放到一旁,起身岔开话题道:“我有点饿了,去弄点东西吃,你要吃什么吗?”   姬无昼摇了摇头,目光依然定在那一堆纸笔之上,似是仍未释怀。   鹿辞一看,立刻强行拽上他边走边道:“行了行了别看了,不吃也来打个下手,好不容易回来早一次,你可别想偷懒……” 第66章 夜色流光 流萤漫天书美愿,灵鹿俯首叩……   那日以后, 鹿辞虽仍在继续抄写酒方,但抄写之地却已不再是屋中,而是换去了藏书阁的杂室。   这仿佛成为了他每日必做的一门功课, 前往杂室翻出酒典,在当中择一篇看上去不错的酒方拿纸抄下,再放进杂室角落无人问津的一只木箱中存放。   与此同时,秘境诸多弟子都逐渐意识到了一件事——“禁止酿酒”并不能阻止这位秘境翘楚对他们的无情摧残, 此人似乎找到了新的乐趣所在,比那挥之不去的“香气”更为可怕的乐趣——   伏灵奏乐。   自打被勒令不许再酿酒开始,鹿辞几乎每日都要在秘境中上演一出“魔音贯耳”的大戏——据他所言,他这是为了训练灵禽灵兽按笛音指示行事,比如让灵鹤去周围岛上叼个东西,让灵鹿去跑腿叫个人什么的。   然而不知是因灵物太笨还是鹿辞压根没吹对曲调, 每回由此引来的“群灵乱舞”可当真令人吐血三升。   继有同门在林间被灵鹤挠了天灵盖、在岸边被鲸鲛泼了水、在草地上被一群蝴蝶扑了满脸花粉后, 就连师父鹊近仙也不能幸免地中了招——   某日清早, 熟睡中的鹊近仙听见敲门声, 睡眼朦胧地打着哈欠前去拉开房门。   房门一开,鹊近仙登时就是一愣,只因他万没料到敲门的竟然不是个人, 而是——   一头无比高大健壮的灵鹿。   不等鹊近仙反应过来,那灵鹿脑袋一抬, 迅雷不及掩耳地对着他“噗!”地喷了一只烂苹果后调头撒腿就跑, 跑得那叫一个欢快!   被砸懵的鹊近仙扶着门框嘴角抽搐,回过神来后险些没忍住当场冲出去手刃孽徒!   三番五次“遇袭”之后,众同门叫苦不迭纷纷腹诽:这他娘的还不如让他继续酿酒呢!   童丧更是哭丧个脸恳切道:“师兄我求你了!别再让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大半夜来敲我房门了好吗?”   鹿辞一脸不似作伪的无辜,仿佛被狗咬了的吕洞宾:“给你送吃的还不好?”   童丧震惊咆哮:“谁他娘的要吃嚼烂了的葡萄皮啊!”   见鹿辞丝毫没有同情心,童丧甚至不惜装可怜泪眼汪汪地找上了姬无昼:“姬师兄, 你看看他都把我们折腾成什么样了!现在弥桑师姐不在了,能管住他的恐怕就只有你了,你倒是行行好劝劝他啊——”   姬无昼无动于衷:“不劝。”   师父罚鹿辞不准酿酒一事在他这本就还没翻篇,如今见鹿辞好容易找到了新的乐趣,哪怕这乐趣将秘境搅得天翻地覆不得安宁,他也丝毫不打算阻止。   鹿辞在旁听得险些笑出声,童丧则是气到失语,愤愤拂袖摔门而去。   ……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鹿辞依旧孜孜不倦地尝试着各种古怪曲调,转眼已是冬去春来,草长莺飞。   自从那日提早回去了一次后,姬无昼每晚回屋的时间都在不经意间提前了些许。   他也说不清这变化是因何而起,似乎是因为一直以来难熬的漫漫长夜已经变得不再那么漫长,也似乎是因为每到天色稍晚时心中便总有什么念头驱使着他往住所行去。   这一晚,他同往常一样独自踏月而归,回到屋前却发现窗中黑暗,鹿辞似是还未归来。   姬无昼也没太在意,只当他是在藏书阁耽搁逗留或是在哪位同门屋里聊得忘了时间,于是进屋点上灯火,兀自做起了自己的事来。   然而奇怪的是,随着夜色渐深,姬无昼手头的事全都已经忙完,直至将近午夜,鹿辞却依然不见人影。   ——难道是在别屋睡下了?   姬无昼如此想着,但却依然没有熄灯,随手取了本书靠在床头随意翻看了起来,时不时便抬眸看一眼屋门,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如此又过了许久,一本书都已被他翻了个七七八八,门外却依然毫无动静,他终于是忍不住微微蹙眉放下了书,起身往门口行去。   就在这时,门外忽地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紧接着就是一串十分诡异的敲门声,不像是谁用手在敲,倒像是用树枝在门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剐蹭。   姬无昼的脚步顿了顿,但却没有迟疑太久,大步迈上前去一把拉开了屋门。   甫一看清门外情景,姬无昼心中登时冒出了一句话:果然是天道好轮回,这是连自己人都不放过了么?   ——门外站的赫然是一头通体雪白晶莹的灵鹿,头上蓝角在夜色中泛着淡淡荧光,此时一双亮晶晶的长睫大眼忽闪忽闪地盯着姬无昼,仿佛是在对他开门迎接之举表示欢喜。   姬无昼默然无语地回望着它,警觉防备的同时心中竟然开始隐隐好奇它这次到底会吐葡萄皮还是烂苹果。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灵鹿只是安安静静地盯了他片刻,而后一只前蹄迈过门槛,张嘴轻轻叼住了他的衣袖,后退着将他往门外拉去。   姬无昼还没反应过来,脚下却已是不由自主跟着迈过了门槛。灵鹿见他似是顺从,松开口转身向前行去,行出两步又扭头望向他,像是在催促他跟上。   姬无昼满心莫名,却又鬼使神差地迈步跟了上去,于是灵鹿就这么一路走走停停,领着他行出大片居所屋宅,踏入了秘境正中幽黑的密林。   林间树影婆娑,月光稀稀落落地透过树缝洒下,本应黑暗不清,但有灵鹿身上泛着的微光在前引领倒也不算难行。   渐行渐深后,周遭逐渐静谧得只剩下了姬无昼脚下踏碎枯枝落叶的细响,而就在这份静谧之中,忽有一阵似有若无的缥缈笛音隐隐从远处传来。   笛音一至,灵鹿霎时像是得到了某种召唤,步伐陡然由缓转急,四足迈开向前狂奔而去,不消片刻便已在林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姬无昼一时有些茫然,竟不知是该继续向前还是转身折返。   稍稍驻足片刻后,他犹疑着往前又行出了几步,然而就在这时,前方远处隐约传来的微微光亮忽然吸引了他的目光。   姬无昼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处,脚下不由自主地向前行去,及至百余步后走到近前,他才终于将一切看了个分明——   浅粉色的春眠树冠下,此时垂挂着无数根长短不一的丝线,每根丝线底端都静静停着一只灵蝶,灵蝶泛着微光的翅膀缓缓张合,倒映在下方澄澈的镜池水中仿若星辰漫天。   姬无昼正呆呆看得入神,忽听又是一阵笛音响起,不由循声转头望去,只见一只又一只忽明忽暗的流萤自周围林间草丛飞出,渐飞渐多,渐行渐升,慢慢聚拢向春眠上空。   空中如有一支无形的笔,以万千流萤为金墨,以藏蓝夜空为笺纸,自上而下缓缓写道:   如  如  生  永   月  日  辰  世   之  之  吉  安   恒  昇  乐  康   姬无昼屏息凝视,目光随着那行云般的笔划流转,直至最后一笔落成依旧久久未曾眨眼。   如月之恒,如日之昇。   生辰吉乐,永世安康。   原来……今日竟是我生辰么。   正出神间,远空几行灵鹤衔花枝而来,绕过漫天流萤盘旋而下,纷落于春眠树顶,清脆啼鸣伴着千万花瓣散落,仿若贺寿连声。   周遭林间不计其数的灵鹿缓步而出,鹿角簪花成簇,在镜池周围驻足轻轻俯首,似是遥叩芳辰。   姬无昼静静望着,只觉眼前一切是那样的不真实,那样的如梦似幻。   转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先前数月鹿辞锲而不舍的反复尝试究竟是为了什么——那不是心血来潮的突发奇想,也不是因不能酿酒而起的胡作非为,而是为了今日,为了此刻他眼前所看见的一切。   无论是灵蝶舞翅还是流萤化字,无论是仙鹤衔花还是灵鹿俯首,都非是一朝一夕间促成,而是经历过无数次失败后才终于得来的结果。   渺远笛音仍未停歇,而此时听来已是渐近渐近,竟像是从身后林间传出。   姬无昼回眸望去,果见鹿辞一面吹着伏灵一面信步而来,眉眼弯起嘴角含笑,及至近前双手朝前一拱:“恭祝师兄生辰吉乐,愿师兄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迎着那灿若星辰的眸光,姬无昼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心头千言万语翻滚了一遭又一遭,最后却是只憋出了一句:“你……怎知今日是我生辰?”   鹿辞笑道:“自然是问师父的,他那里不是都记着吗?”   说完,他又忽地显得有些失落:“不过只可惜,我也就只能给你过这么一次,明年这时候……你就要离洲了。”   姬无昼没有说话,回眸再次看向了那梦境般的盛景。   其实,一次便已足够。   往后余生,我大概都不会忘记今夜。   鹿辞兀自遗憾了片刻,复又打起精神道:“对了,你要许个愿吗?比如……以后离洲了可有什么想做的?”   姬无昼认真想了想,随即摇了摇头道:“没想过,你呢。”   “我吗?”鹿辞抬眉笑道,“我想做的那可就太多了,根本数不过来。”   姬无昼道:“比如开个酒肆?”   鹿辞微微一怔,很快反应过来他这是还记着那日在门外听见的闲聊,不由苦笑道:“那不过是过过嘴瘾罢了,就像吕师兄说的,我要是真开个酒肆,岂不就只能用来招待仇人?”   姬无昼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忽而像是喃喃自语般轻声道:“也未必。”   这一声微不可闻,鹿辞根本丝毫没能察觉,而姬无昼却也未再多言,只静静凝望着眼前一切,像是要把每一分每一毫都深深印入眼底,烙在心间。 第67章 雨恨云愁   日升日落, 云卷云舒。   其后的日子里,鹿辞依然会每日去藏书阁抄写酒方,依然会时常拉上姬无昼与其他同门一同前去诸岛, 依然会以笛音驭灵,时不时派灵鹿大清早去扰师父清梦,或是半夜给童丧“送点吃的”。   少年人总觉光阴漫长,从不觉得那有多么珍贵, 惯来肆无忌惮地尽情挥霍,潇洒地以为永远不会有叹惋之时。   而光阴,就在这样的不经意间悄然流逝。   不久之后,洲中迎来了新一年的分房之日。   这一回,分房的过程再没出现任何岔子——抓阄刚一结束鹿辞就找上了抽到姬无昼的同门,与他私下里交换了手中名签。   当鹿辞抱着自己的一应杂物迈入新住处的房门时, 几乎每根头发丝都透着得意, 忍不住浮夸地对着屋里的姬无昼调侃道:“哟, 这么巧又是和你一屋, 咱俩这是什么命中注定的缘分?”   正在铺床的姬无昼闻声抬头,默然无语地看了他片刻,随即竟忽然抿唇轻笑了起来, 笑意中三分“看破不说破”的默许,三分“你说什么都对”的纵容, 剩下的满是由衷欣然。   结果他这一笑不要紧, 却令鹿辞一时间看傻了眼,他就那么抱着满怀的杂物呆立原地,半晌未有动作。   ——这么久以来姬无昼一直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模样,仿佛任何人事都无法令他那不动如山的俊美容颜染上温色。   这还是鹿辞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如此真切的笑容,看着那双清冷的眸子如冰消雪融般漾起暖意, 看着那一贯紧抿的唇角微微弯起柔软的弧度,鹿辞一不小心便看入了神,久久未能回魂。   ……   再往后的日子里,秘境中年长的师兄师姐们一个接一个离洲而去,而年幼的师弟师妹们却一个接一个顺水漂流而来。   别离的愁绪与初见的欣喜接连不断地交织上演,演过春花烂漫,演过夏蝉声声,演过秋叶满地,冬雪皑皑。   终于,又一年草长莺飞之时,姬无昼离洲的日子也已近在眼前。   根本无须师父提醒,鹿辞便早已意识到了那日即将来临,于是在那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常常会不自觉地发呆走神,悻悻然闷闷不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然而无论他想些什么,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就仿若东逝之水终难阻,季末之花终难留。   离洲的前一晚,姬无昼很早便回到了屋中,但却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照旧如往常一样做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鹿辞坐在榻边默不作声地盯了他许久,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将手中诸事一件件完成,却一直没开始准备包裹行装,终于还是没忍住心情复杂地提醒道:“明天就要走了,不收拾收拾东西么?”   姬无昼闻言看了他一眼,随即冲着角落抬了抬下巴:“收好了。”   鹿辞顺着他的目光往角落一看,见那处只不过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旧木箱子,又转头看了看屋中丝毫没有变化的一应摆设,奇怪道:“你都带了什么?你这些东西根本都没动啊?”   姬无昼不甚在意地掸了眼屋中那些在旁人看来无比珍贵的藏品,收回目光淡淡道:“那些都用不上,只带了要紧的。”   鹿辞闻言纳闷,一时半会真想不出对姬无昼来说要紧的会是何物,但又不好还上纲上线跑去翻箱子看,只得缓缓点了点头,再然后便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其实有好多好多话想说,可乱七八糟堆在心里,到了嘴边又觉无甚紧要。太过沉重压抑的话题他不想提,故作轻松打趣他又实在挤不出个恰当的表情,故而憋来憋去也没憋出个所以然来。   直至夜色渐深,姬无昼料理完手中诸事洗漱回来准备熄灯,鹿辞这才闷闷“哦”了一声,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时至今日,他总算是理解了当初吕师兄离洲前略显悲观的那番感慨:平日里相处时总以为时间还很多,仿佛永远不会走到尽头,可真当离别将近才会蓦然惊觉——原来昼夜往复四季更迭皆不过只是弹指挥间,回首望去那般短暂,短暂到稍纵即逝,短暂到来不及挽留。   ……   翌日。   时辰才刚过破晓,姬无昼便已是从榻上轻手轻脚地起了身。   压根一夜没合眼的鹿辞第一时间便听见了被姬无昼刻意压低的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却是万没料到他竟准备这么早就走。   然而刚要发问,转念一想他却又立刻反应了过来——姬无昼这是想赶在其他同门醒来之前静悄悄离开,不愿引起过多注意。   于是默默地,鹿辞也跟着起身洗漱收拾妥当,陪着姬无昼一起出了屋门。   行过错落屋宇,穿过寂静密林,二人就这么沉默地并肩而行,直至踏过茵茵草地,最后抵达了羲和洲岸边。   今日是个阴天,头顶层云密布,迎面吹来的海风中裹挟着浓重的湿气,仿佛再过不久就要落下雨来。   常言道别时雨恨云愁,看来诚不我欺。   鹿辞心中本就压抑得紧,再加上这阴沉天色的渲染,只觉呼吸都变得有些沉重。   阵阵海浪声中,姬无昼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就送到这吧,天凉,回去记得添件衣服。”   鹿辞没有动,默默深吸了口气后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来,摊手将一路握在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喏,今年的生辰礼。”   姬无昼没料还有这么一出,意外之余低头一看,发现那是一只装满淡紫色水的琉璃瓶,不由好奇问道:“这是何物?”   鹿辞道:“我也不知它叫什么,是以前切磋连胜之后师父奖给我的,说是添福盈运之物,喝了会有好运。不过师父说在秘境里没法起效,得到了大陆再喝才行。你这不是就要去了吗?今年就祝你到大陆之后万事顺遂鸿运当头,往后经历的都是好事,遇见的都是好人。”   姬无昼一听便知这东西绝非俗物,不仅不是俗物,恐怕还是世间少见的稀有之物,故而定睛看了片刻后果断抬手将它推了回去:“你自己留着。”   鹿辞本就连笑意都是强行挤出来的,此时一听这话霎时犯了急:“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说完,他似乎还嫌不够,干脆直接将那琉璃瓶的瓶塞揪了出来,瓶身微微向旁一歪:“你不收我就倒了啊。”   姬无昼一怔,没想到他竟如此执拗,犹豫半晌后只得万分无奈地从他手中将瓶塞抽出塞回了瓶口,而后接过瓶子道:“好了,我收下便是,多谢。”   鹿辞这才满意地笑了笑,但很快又被怅然占了上风,思及吕师兄当初所言,他轻轻眨了眨眼,试探似的缓声道:“我们……以后还会再见吗?”   他问得小心翼翼,姬无昼却答得毫不迟疑:“会。”   “真的?”鹿辞先是一阵欣喜,复又意识到姬无昼可能只是随口一说,于是将信将疑地追问道,“那……到时候我去哪找你?”   姬无昼道:“到时我在岸边接你。”   鹿辞几乎有些不敢置信,张大双眼道:“你知道我何时离洲?”   姬无昼不假思索道:“三年后,六月十五。”   鹿辞没料他竟然当真记得如此清楚,心中沉重的情绪瞬间一扫而空,甚至还生出了几分雀跃:“那就这么说好了?一言为定!”   姬无昼颔首:“一言为定。”   ……   乌云漫天,细雨洒下。   鹿辞站在岸边遥遥望着海上船头那抹衣袂翩翩的身影,望着那身影伴着斜风细雨渐渐隐入迷雾,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   别离的愁绪已然因为那句坚定的承诺被熨烫妥帖,所有失落伤感都在承诺里悄然融化,化为了无尽的希望和期盼——   希望着如约而至,期盼着久别重逢。   然而那时的鹿辞并不知道,这会是他那短暂一生中与姬无昼相见的最后一面,不知道说着“一言为定”却最终没能赴约的竟会是他自己。   他也不会知道,早在他开始将酒方存放进杂室木箱后的某一日起,每当他放进一张新的酒方,那箱中第二日便会悄然少去一张,以至于他写了许久许久都未能将木箱存满。   他更不会知道的是,在往后他暗自期盼着离洲之日的那三年中,有一个人就在人间大陆离秘境最近的地方,将他想酿的酒逐一酿成,将他想做的事替他实现,一丝不苟地信守着三年之约,日复一日地等待着他从海上到来。   然而,千帆过尽终成空。   那个人最终也没能等到他如约而至,三年守候换来的不过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六月飞雪,一刹目断魂销的沉哀绝望,一轮从头开始、终期难明的望穿秋水。   失而复得。   抑或是得而复失。   命运的轮转从无尽时。   ……   ……   ……   “我想起来了。”   记忆碎片纷至沓来,静卧在红叶峰顶石屋中的鹿辞于半梦半醒间昏昏沉沉地想着。   “也都知道了。”   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他终于忍不住在虚无的混沌中黯然叹息。   “只可惜,再也没法告诉你了。” 第68章 生离死别   红叶峰。   月光皎洁, 云海浮沉。   枫叶飒飒摩挲,占风铎叮铃细响。   屋中灯火摇曳,姬远尘弯腰站在榻前, 正将最后几根银针从鹿辞额顶取下。   嫁寿之术已毕。   取完最后一根银针后,姬远尘终于站直身去,长长呼出了一口浊气。   此术复杂无比极易生变,中间哪怕稍有差池, 不仅鹿辞必死无疑,就连姬无昼也一样保不住。   好在,终归没有出错。   只不过……   姬远尘默默想着,低头看向了仍在昏迷中的姬无昼。   等这孩子醒来,恐怕一番怪罪是免不了了。   但所谓取舍本就是如此,鱼和熊掌不可得兼, 为父也别无选择。   正此时, 一声闷哼从旁传来, 姬远尘抬眼看去, 便见鹿辞正紧紧蹙眉,仿佛很是难受。   下一刻,他已是缓缓睁开了双眼, 迷离的目光在屋顶停留了片刻后极快地转向了姬远尘,茫然道:“我怎么……”   姬远尘平静道:“是寿元残留, 你还有最后一个时辰。”   说罢, 他再次看向了姬无昼,道:“半个时辰后他也会醒来,剩下半个时辰,你可以用来告别。”   鹿辞万没料到竟还有这么一出,刹那间简直都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他遗憾不能告别是真, 可眼下当真要让他在临死前与姬无昼当面告别,岂非是比直接去死还要痛苦万分?   眼看姬远尘已是转身要走,鹿辞连忙出声道:“伯父。”   姬远尘回过头来,鹿辞道:“伯父先前答应替他抹去记忆,不会食言吧?”   这一回,姬远尘再未表现出先前那般抵触,而是正色承诺道:“你寿元一旦耗尽,我便会立即将他记忆抹去,绝不会给他半分伤怀的机会。”   鹿辞点了点头,这对现如今的他来说已算是唯一的安慰,姬远尘的保证无异于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姬远尘未再多言,转头径直走到门边开门离去,将屋中留给了他们二人。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鹿辞抱膝坐在榻上背抵墙面,设想了无数种告别的方式,然而却又一个一个被他否定,如此周而复始。   墙角滴漏滴答不断,时刻提醒着他时间正在一点点流逝,到最后他竟然都开始有些嫌弃自己:死都要死了,为何还如此瞻前顾后?   于是就在半个时辰即将耗尽之时,他终于狠狠下定了决心——   就这样吧,没什么好怕的。   ……   姬无昼的醒转与鹿辞别无二致,当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时,鹿辞便已敏锐地捕捉到了变化,当即凑上前道:“你醒了?”   姬无昼面色依旧苍白,长睫轻轻颤了颤后终于缓缓掀开,一眼便迎上了鹿辞殷切的目光,然而喉中干涩令他暂无法多言,只得憔悴地笑了笑:“嗯。”   转目一看,他很快便已认出这是何处,略感疑惑地肘撑床榻就要起身,却被鹿辞压着双肩按了回去:“你别起来,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姬无昼身上本就无力,被鹿辞这么一按只得又躺了回去,茫然地点了点头。   鹿辞将手中抓着的那沓泛黄旧纸递到了他眼前:“这些都是你从我杂室的箱子里拿的,是不是?”   姬无昼定睛一看,很快认出了那是何物,但却万没料到自己刚醒就要经受这样的拷问,愣了半晌才轻声道:“……是。”   鹿辞又问道:“你酒窖里的酒都是照着这些酿的,是不是?”   酿酒方子都已被抓包,那些酒显然也无法遮掩,姬无昼只得承认道:“是。”   鹿辞继续问道:“你那酒肆是为我开的,开在东海岸是为了等我,是不是?”   姬无昼简直被这步步紧逼的问法问得避无可避,索性心一横道:“是。”   鹿辞深吸了口气,终于伴着擂鼓般的心跳单刀直入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姬无昼倏然张大了双眼,被这直白一问惊得简直怀疑鹿辞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忍不住缓缓抬手贴上了鹿辞的额头。   鹿辞一把拉下他的手紧紧捏住,眉头紧锁地急切追问道:“你说啊。”   那炽烈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姬无昼只觉心头蓦然被烧得滚烫,喉结忍不住上下滚动,所有犹疑刹那间灰飞烟灭,剩下的只有坚决和笃定:“是。”   紧蹙的眉头缓缓松开,鹿辞仿佛忽然间卸下了某种千斤重担,凝望着姬无昼的双眼刹那间便已红透。   下一瞬,他忽然毫不犹豫地俯下身去,紧紧吻住了姬无昼的双唇!   这一吻来得猝不及防,姬无昼只觉浑身血液瞬间涌上了头顶!   但他也仅仅只愣怔了那么一瞬,便立即抬手扣住鹿辞的后脑热切地回应了起来,顺势坐起身反客为主,倾尽全力将这一吻加深再加深,直至将鹿辞抵上墙面,一手护着他脑后,另一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腕按压在墙,令他半分动弹不得。   唇舌勾绕,气息交缠。   时间仿佛凝滞般被无限拉长,昏黄烛光勾勒出一室缱绻,将深情切意染上了眼角眉梢。   然而就在这热切缠绵的一吻中,姬无昼却忽地尝到了些许微咸。他不由疑惑地睁开眼去,只见滴滴泪水正从鹿辞紧闭的双目中接连溢出,源源不断地顺着脸颊悄然滑下。   “这是怎么了?”姬无昼慌忙退开些许,抬手用拇指轻柔地为他拭去泪水,捧着他的脸颊轻声问道。   鹿辞在他掌中缓缓摇了摇头,眼泪仍在止不住地滚落,却是一面笑着一面哽咽道:“我只是……很高兴。”   姬无昼霎时心软得一塌糊涂,伸手将他揽入怀中轻轻拍着:“我也很高兴,我……这该不会是在做梦吧?”   鹿辞抬手在他胳膊上轻轻一掐:“疼么?”   他其实根本没用什么力,但姬无昼还是轻笑道:“疼。”   鹿辞闷声道:“那就不是在做梦。”   姬无昼贴着他的鬓角点了点头:“也对,我哪敢做这么美的梦。”   鹿辞忍不住被逗笑了一下,随即吸了吸鼻子,倚在姬无昼怀中轻声道:“我有话想跟你说。”   姬无昼轻抚着他的后背,柔声道:“嗯,你说。”   鹿辞的喉结滚了滚,勉强将心绪压下几分,这才平缓开口道:“当年你离洲的时候,说将来会去岸边接我,我特别开心,每天都盼着时间过得快一点,让我能早一点离洲,早一点见到你。”   “可是后来,别的师兄师姐经常传信回来,却独独没有你的。我又会想,是不是人间大陆太繁华,你早就已经把秘境给忘了。毕竟……秘境从来没给你留下过什么好的回忆。”   “这么一想,我就变得很矛盾,一边还是盼着离洲,一边又怕真到了那一天,上岸之后发现你根本就不在那里。结果……我真的没有想到,最后没能赴约的竟会是我自己。”   姬无昼静静听着,越听越是揪心,越听越不是滋味。   然而他刚想出言宽慰,却不料鹿辞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像是急于要将一切倾吐般继续道:“蛊患的最后几日,我知道我大概是没可能再离洲了,那时候我突然觉得——你要是真忘了也挺好的,这样……至少就不用在岸边枯等了。”   “可是……我真的好遗憾,遗憾不能再见你一面,所以我在秘境里走了很久很久,走过了好多好多我们一起去过的地方,最后走到春眠身边,我就不想再走了。”   “我想啊,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地方,最后就结束在那里,也算是是有始有终吧……”   姬无昼的心揪得生疼,揽着鹿辞的手臂又紧了几分,低头深深一吻他的额角,道:“都过去了,以后我们谁也不用再等了。”   听闻此言,鹿辞本已止住的泪水忍不住再一次汹涌而出。   ——不是的。   ——没有过去……也再没有以后了。   他狠狠闭眼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别再深想,而后硬生生挤出一丝笑来,从姬无昼怀中退开了几分,低头将伏灵从指上取下,拉过姬无昼的手给他戴了上去。   “这是做什么?”姬无昼茫然道。   鹿辞红着眼笑道:“总该有个定情信物吧,我也没有别的好给你,就它吧。”   姬无昼看着手上伏灵,一时间竟有些无措:“可我……没有准备……”   “不用,”鹿辞抬眸直视着他的双眼,灼灼目光里满是眷恋,“你给我的已经够多了。”   说完,他重新垂下了眸去,声音再次禁不住有些哽咽:“我只是希望……我不在的时候,它可以替我陪着你。”   就算你忘了我,忘了关于我一切,至少还有它不会消失,会替我一直陪在你身边。   姬无昼向来敏锐,听到这话的刹那便下意识地蹙了蹙眉:“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鹿辞连忙摇头:“没有,什么事都没有。”   他否认得实在太过急切,反倒顿时让姬无昼更加疑心,回想起从醒来至今鹿辞的种种反常表现,他心念电转间忽然有了猜测:“是不是我爹和你说了什么?”   未等鹿辞再次否认,他已是当机立断地转头冲门外喊道:“爹!——” 第69章 定情信物   姬无昼这举动来得太过突然, 鹿辞根本连拦都来不及拦,便已听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姬远尘迈入门中皱眉不满道:“大呼小叫什么?”   姬无昼对他这位亲爹倒是丝毫不惧, 开门见山道:“你是不是和他说了什么?”   姬远尘反问道:“他和你说了什么?”   姬无昼道:“他什么也没说我才问你。”   姬远尘道:“他什么也没说你问我什么?”   两人寥寥几句间已是你来我往针锋相对,气氛一时变得十分尴尬,鹿辞很是懊恼自己将事情搞砸,连忙握上姬无昼的手腕无奈道:“伯父真的什么也没说。”   姬远尘掸眼朝他看去, 一不小心正巧看到了他握住的姬无昼那只手上鲜红的伏灵,不由微微眯眼抬了抬下巴道:“那是什么意思?”   鹿辞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心中顿时生出了几丝赧然,而姬无昼却是略带骄矜地理直气壮道:“定情信物,不行么?”   姬远尘不置可否地随便点了点头。   片刻后,他忽然口风一松, 答了方才姬无昼的问题, 道:“我告诉他他快死了, 还剩最后一个时辰。”   姬无昼错愕道:“什么?!”   姬远尘眉梢一挑:“我骗他的。”   鹿辞霎时脑中一懵, 紧接着只觉五雷轰顶,难以置信道:“伯父?!”   姬远尘面不改色地回望着他,不仅半分愧色也无, 甚至还显得有些得意:“哪有什么‘要拿便是全部’的嫁寿之术?嫁寿之术从来就只有一种,上回他将寿元给你就是我施的术, 我能取他一半, 自然也能只取你一半。”   姬无昼匪夷所思道:“那你骗他作甚?”   姬远尘斜睨他道:“我不骗他他会这么痛快跟你摊牌?你以为你那定情信物是怎么来的?白眼狼。”   姬无昼简直被堵得没脾气,鹿辞更是听得呆若木鸡。   姬远尘嫌弃地瞥了二人一眼,转身一边朝门外走去一边道:“小年轻就是矫情,不逼一逼整天藏着掖着,麻烦死了。”   房门“哐!”地一声被甩上, 震得房顶仿佛都有簌簌轻灰落下。   屋中鸦雀无声。   鹿辞跪坐在榻上呆呆望着前方,方才自己又是拷问又是索吻又是生离死别般含泪倾诉的画面一幕幕从眼前飞过,飞得他脑中一阵晕眩,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挖个坑把自己先埋个三百年再说!   正此时,盯着屋门的姬无昼收回目光转过头来,鹿辞闪电般一个转身头抵墙壁,抬起一手道:“你先别说话,让我静静。”   姬无昼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忍笑道:“我就想知道,刚才那些……还作数么?”   鹿辞虽是尴尬到七窍生烟,对这问题却是丝毫也没含糊,对着墙面斩钉截铁道:“当然!”   姬无昼不禁莞尔,拽过鹿辞的手臂将他拉回身前:“那就别对着墙静了,对着我也是一样的。”   鹿辞虽是被拉着转过了身,可依旧执拗地垂眼看着床板,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水珠,通红眼眶看得姬无昼又是一阵心疼。   他抬手轻轻捧起鹿辞的脸颊迫使他抬头和自己对视,凝望着他的双眼道:“你想说的都说完了,是不是也该轮到我了?”   鹿辞茫然地轻轻眨了眨眼,一时间竟猜不出他想说的会是什么。   姬无昼抿唇笑了笑,道:“你说我未曾给你写过信,其实我写了。不仅写了,还写了很多。只不过每次写完都觉得不是词不达意就是太过矫情,所以才都锁进了柜子里,一直没好意思送出去。那时我总想着,左右不过三年,那些想告诉你的事,想对你说的话,等你到了大陆再亲口与你说也是一样的。只是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十多年。”   “至于你说秘境从没给我留下过什么好的回忆,那更是大错特错。自从遇见你之后,秘境里的每一日都弥足珍贵,珍贵到让我无数次午夜梦回仍觉意犹未尽,珍贵到值得我心心念念一辈子。”   “你想见我的那些日子,我也一样在想你,不止离洲那三年,之后的十年也从未停止过。所以当你再一次来到我身边的时候,哪怕我知道你只是为了追查当年真相,哪怕我知道每天一睁眼就能看见你的日子或许只是一场迟早要醒的美梦,却还是甘愿一叶障目掩耳盗铃。”   “我也一样很矛盾,既想给你无拘无束的自由,让你尽情游遍人间大陆的每个角落,私心里却又想把你牢牢拴在身边,一刻也不愿放你离开。”   “我甚至想过,如果有一天你查明了真相,不肯继续留在渡梦仙宫,那到时你去哪我便跟你去哪。缠着也好,赖着也罢,只别叫我放手,怎么都行。”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姬无昼都从来不曾如此直白赤-裸地袒露过心迹。   鹿辞耳中听着,心尖融化着,眼中泪水积蓄着,终于再一次按捺不住心中激荡抬手环上了他的脖颈,情难自抑地倾身吻了上去。   不同于上一次诀别般的痛楚,这一次的吻中除了苦尽甘来的欣喜与互诉衷肠的甜蜜外,还带着一丝许诺般的郑重。   ——我哪也不去。   ——你想将我拴在身边,那便拴着吧。   姬无昼的回应亦是轻柔无比,含着他的唇瓣轻吮慢啄,虔诚得犹如在呵护最珍惜的至宝,温柔和缓,细密绵长。   鹿辞被吻得晕晕乎乎,心中却被股股暖流浸透包裹,充盈得像是要满溢出来。   “天师!”   房门“哐”一声再次被推开,江鹤进屋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二人紧紧拥吻的一幕。   鹿辞瞬间惊醒般转过头,姬无昼亦是默然无语地看向了江鹤,眼中嫌弃无以复加。   江鹤霎时呆立原地,张着嘴愣了半晌后忽然背过身去:“我什么也没看见,你们继续。”   他心中着实震惊,但这震惊却并非因为二人的举动,而是因为这个时机。   ——早在河豚翻出那些酿酒方子给他看,怀疑鹿辞就是那满箱酒方的主人时,他便已是隐隐猜到了姬无昼对他这位师弟或许有着非比寻常的情愫,再一想鹿辞出现后姬无昼的种种表现,这一推断几乎已经可以坐实。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二人的进展竟然会如此神速。   这短短几个时辰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天师出手这么雷厉风行的吗?   正此时,院中忽有隐隐人声传来,像是在急切地询问着什么。   江鹤当即扭头朝外看去,鹿辞和姬无昼则是第一时间便听出了这声音是南桥,连忙立刻下床往门口行去。   不料还没走出两步,南桥已是飞一般冲进了房中:“宫主!出事了!”   见他满头大汗神色紧绷,鹿辞没来由地有种不祥的预感:“出了何事?”   南桥气都来不及喘匀,急忙道:“幻蛊仙宫那位少宫主不见了!”   鹿辞惊诧道:“什么叫不见了?那师姐呢?”   姬无昼也忙道:“你说仔细些。”   南桥急促地粗喘了几口,这才好容易将气捋顺,咽了口唾沫道:“我到赤焰花谷时弥桑宫主已经不在那里了,听她宫中弟子说,纪宫主一早就带箴言仙宫的人闯宫毁了他们禁地的琉璃柱,混乱后他们便发现少宫主不见了,应该是被纪宫主趁乱带走的。弥桑宫主回谷得知之后就立刻带人往东南去了,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到了箴言仙宫。”   鹿辞与姬无昼对视一眼,二人心念电转间皆是陡然想起了先前纪失言让南桥转达的那句话:   “若是想救他们,就拿东西来换。”   难道这个“他们”中就包括钟忘忧?   那除了钟忘忧还有谁?   如此一想,鹿辞当即心道糟糕:如今纪失言和他那些弟子都有邪气傍身,威力必然不容小觑,师姐救子心切直接带人前往,这岂非是羊入虎口?   姬无昼自然也想到了此节,立刻道:“先回宫,堡中有箴言仙宫符纸,我们直接过去。”   回宫并非难事,几人身上都有符纸,但就在他们掏出符纸打算传送之时,门外忽地传来一声:“等等。”   话音方落,姬远尘已是迈步而入,不容拒绝道:“我随你们同去。”   几人皆是有些诧异,而姬无昼则是第一个反应了过来,对鹿辞解释道:“我爹知道的恐怕比我们都多,一起去也好。”   鹿辞还没来得及答话,便听姬远尘哼笑道:“这还没怎么样,都开始惧内了?”   鹿辞不由一阵尴尬,江鹤低头狠狠憋笑,南桥满脸莫名其妙,姬无昼则是充耳不闻道:“走吧。”   说着,他一手牵起鹿辞,另一手伸向了姬远尘,待他搭上手臂后将手中符纸轻轻一揉,三人刹那间没入了白光之中。   留在原地的南桥握着符纸转向江鹤:“你自己回?还是和我一起?”   江鹤忍不住皱了皱眉,他是当真讨厌传送,因为每回传送都会被折磨得晕头转向,但眼下若是乘鹿舆回去还不知要多久,必会耽误大事,于是只得不情愿地握上了南桥的手臂:   “走。” 第70章 银帘玉瀑 千尺玉瀑银帘落,雾影环竹隐……   东南, 银帘玉瀑。   横贯千尺的环形瀑布飞流直下恰似银帘,迸溅出的无数水花氤氲成雾,将整片翠竹环绕的水域笼罩得仙气飘渺。   仙气之间宫宇错落, 以九曲石桥相连,石桥浮于雾中时隐时现,仿若仙境瑶池。   ——千尺玉瀑银帘落,雾影环竹隐琼楼。   这坐落于银帘玉瀑之下的箴言仙宫本是三大仙宫中最为清幽雅致之地, 然而此时瀑布近前那座最为高大的殿宇内却是传出撕心裂肺的哀嚎不断。   仙宫主殿之中。   从赤焰花谷赶来的红衣弟子分列两侧,弥桑妖月立于长阶之首,左手紧紧攥着一片残破绣布,右手长鞭垂地,赤红双目怒视着阶下跪伏在地的数名箴言仙宫宫人,森然狠厉道:“我再问你们最后一遍, 他到、底、在、哪?!”   阶下数名宫人皆是连连摇头, 面容扭曲痛苦哀求:“我们真的不知道!真的不——”   话音未落, 弥桑妖月猛然抬手一挥, 数十蛊虫飞窜而去,霎时令原本就已被蛊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几人更加生不如死:“啊——!!”   凄厉惨叫响彻大殿,弥桑妖月却是半分也未动容。   她带人赶来之时, 箴言仙宫早已没了纪失言和他一众弟子的人影,四处搜查之后发现整个宫中剩下的除了这么零星几个宫人之外, 就只有一张留在正殿主案之上的绣布残片。   看清那残片的刹那, 弥桑妖月几乎恨得咬碎了牙,只因残片之上留有寥寥数语,而这寥寥数语竟是字字讥诮:   得见我儿,不胜欢喜。   携其同游,万望勿念。   而比这两句话更为挑衅的是, 弥桑妖月很快便认出了这张绣布残片是从何而来——这是当年她在秘境中初学刺绣之时,被纪失言那张乌鸦嘴说成“柴火”最后烧毁在夜间的那幅泛舟湖上图。   焦痕斑斑的残破绣布之上赫然有一刺目红点,乃是她当年走针时不慎扎破手指落下的一滴血渍,而这血渍,正是纪失言十年前得以操控虱蛊的缘由!   此刻的她已然怒到极致,而这些宫人一口咬定对纪失言去向一无所知的回答更是火上浇油,眼下她已恨不能将整个箴言仙宫所有人剥皮抽筋,五马分尸!   就在这时,守在门外的弟子忽而进殿来报:“师父!有人来了。”   弥桑妖月立刻警觉:“谁?”   “是渡梦仙宫那两位,还有……”这弟子隔着夜色与水雾显然是没能认出其他人,只得含糊道,“还有另外三人。”   弥桑妖月一听只是他们,顿时也没了多管的心思,目光依旧落在跪地的那几名宫人身上,似是在考虑究竟如何才能撬开他们的嘴。   不消片刻,鹿辞和姬无昼已是率先跨入殿门,随即一看殿中情形,二人立刻差不多猜到了情况,鹿辞道:“他们跑了?”   弥桑妖月虽是怒火攻心但到底也没疯魔,只是实在没有心情多解释,直接抬手将那绣布递去示意他们自己看。   二人迈步上前,而此时跟在他们身后的三人也相继跨入了门中,为首的姬远尘无论从发色还是容貌都能轻易看出与姬无昼颇有关联,使得殿中众人都是一阵诧异之后面面相觑。   弥桑妖月显然也没料到姬无昼还带了亲属前来,一时有些不明就里,而接过绣布的鹿辞已是极快地扫完了上头的字迹,道:“他去渡梦仙宫时留下了一句话,说是想救人就拿东西去换,若他指的就是忘忧,那为何现在又要逃走?”   弥桑妖月并不知还有这茬,连忙急切道:“拿什么东西换?”   鹿辞从袖中将鉴月魂瓶取出,道:“他没有明说,但我们猜应该是这个。”   “这是?”弥桑妖月盯着魂瓶道。   鹿辞简略道:“第四件灵器。”   此话一出,殿中四下皆惊,连江鹤都忍不住瞪大了双眼,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鉴月魂瓶之上,却没有一人知晓它究竟是何物。   这对弥桑妖月来说本也算是一道惊雷,可眼下的她满心都只记挂着钟忘忧的安危,连这魂瓶到底有何用途都顾不上管,只问道:“他可有说去何处换人?”   鹿辞摇了摇头:“没有,所以我才不理解他为何要走,他和那些弟子如今有邪气傍身,实力强横,按理说根本没必要太顾忌我们,既然他想要交易,直接在这里等我们带着东西前来不就行了?”   弥桑妖月点了点头,先前她回宫听闻纪失言带人闯宫的过程后立刻就已经意识到了他如今恐怕已经不再是个好对付的主,但因他掳走了钟忘忧,弥桑妖月哪怕明知自己带人前来可能会有凶险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却没料竟是扑了个空。再加上他留在绣布上的讥诮之言,除了刻意戏耍挑衅之外,弥桑妖月几乎已经想不出别的理由。   这时,在旁一直没有插话的姬无昼忽然开口道:“恐怕还是因为天阖羽扇。”   不仅弥桑妖月,这回连鹿辞也有些没能明白他的意思——纪失言的目的本就是要挟持人质和他们换东西,现在人质已经到手,就算提前知道他们要来又有什么逃走的必要?   姬无昼道:“或许是我们先前的某个举动或决定让他在自己的‘将来’里看到了继续留在这里会有失败的可能。”   经他这么一解释,鹿辞顿时恍然。   纪失言能用天阖羽扇看见自己的将来,而这“将来”并非一成不变,随时会因为旁人做出的与他有关的决定而变更。   如果他们先前的某个举动或决定牵一发而动全身,足以造成不一样的结局,那么纪失言很可能已经在他的“将来”里看见了自己继续留在箴言仙宫会有危险,所以才选择了离去。   这个关键的“举动”或“决定”如今已是无法推测,也没有再推测的必要,因为纪失言的离去等于是将通往结局的道路进行了修改,那个所谓的“关键”可能已经变得不再关键。   想明白这一点后,几人不由都有些头疼,他们从未想过半点杀伤力也没有的天阖羽扇有一日竟会成为如此难对付的东西——纪失言手握此物就相当于掌握了必胜的法宝,但凡看见不利于自己的未来他就可以立刻做出应对,而他们却只能被动地追逐他的脚步。   几人皆是无言良久,最后还是鹿辞打破了沉默,道:“那如果我们现在决定就按他所想的那样,把东西交给他换人呢?”   无论于情还是于理,他们当然都不想让纪失言如愿,真用鉴月魂瓶换人乃是最不得已时才会选择的下下之策。   但是,眼下都还没机会尝试正面交锋竟就已是到了如此“不得已”的局面,这着实是令人郁闷不已。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下下之策也并非能够说用就用。   姬无昼道:“除非我们都能控制住自己不动任何别的心思,比如——先将人换回来再杀之而后快。”   说到后半句时他已是看向了弥桑妖月,鹿辞也跟着望了过去,因为他们都明白,如今最恨不得将纪失言碎尸万段的必然是她。   弥桑妖月闻言果然怔住,她想救忘忧的心当然比任何人都迫切,但想杀了纪失言的欲望同样也比任何人都强烈,可眼下若想救人就要先强行压下滔天怒火与满腹杀心,这显然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事。   殿中跪地的那些宫人仍在翻滚惨叫,叫得弥桑妖月更加心烦意乱,不料还没等她出言呵斥,进殿后一直默然旁观的姬远尘竟是忽然开口道:“让他们闭嘴。”   弥桑妖月怔了怔,以为他是有何要紧的话说,立刻转头冲弟子们使了个眼色,让他们上前施下禁言蛊缄了那些宫人的口。   满殿霎时恢复寂静,唯有殿外瀑布水声还在隐隐作响,弟子们退回原地静候指示,弥桑妖月三人也停下了交谈,所有人齐齐望向了姬远尘,静等他道明高见。   不料,姬远尘不仅一言未发,反倒还默然阖上了双眼,如同陷入了某种冥想之中。   众人一时间皆是面露茫然,不明所以地相互看了看,却又都未敢出声打搅。   瀑布水声连绵不绝,满殿众人等了又等,就在弥桑妖月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站着睡着了时,姬远尘却蓦地睁开眼来,目光陡然转向大殿深处,随即迈开大步毫不犹豫地朝着那处行去。   其实从踏入这间正殿开始,他就已是察觉到了某种异样,仿佛有什么声响若有似无地盘旋在殿中,却又因那些哀嚎和话语声听不分明。   直至方才满殿阒然,他才终于得以凝神分辨,也终于辨出了那声音的来源。   大殿主座设在紧贴墙壁的高台之上,也即弥桑妖月三人所站之处,高台三面皆是石阶,正面朝向殿门,左右两侧阶下则是靠墙而立的高大木架,上头摆置着琳琅满目的玉器瓷瓶和珍宝画卷。   此时姬远尘行往的方向正是高台左侧,仿佛是奔着某件器物而去,可到了近前却又停下脚步静静站了片刻,而后忽然抬手将木架上的一只白玉笔洗随手一拨,众人眼见着那笔洗倾倒而下,“啪!”地一声摔了个粉碎!   无人知晓他到底意欲何为,只见他电光火石之间挥袖扫过一排奇珍异宝,噼里啪啦在地上摔出碎片无数,紧接着第二排,第三排……   弥桑妖月看傻了眼,而鹿辞和姬无昼却是同时意识到了什么,对视一眼后立刻下阶上前,帮着姬远尘一起将木架上摆设的东西飞速拨向地面。   拨着拨着,鹿辞手下忽地一顿,只因他触及的一只瓷瓶竟像是牢牢黏在木架之上,无论如何推摇都纹丝不动。   姬远尘很快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二话不说到他身边抬手将那瓷瓶用力一转,只听“咔哒”一下机关触动之声,紧接着墙内轰隆作响,三座木架竟是连着墙壁齐齐开始转动!   众人瞠目结舌,眼看着木架和墙壁缓缓由横变竖,不消片刻已是露出了墙后一个可容两人并行的漆黑密道! 第71章 龙潭虎穴   姬远尘似乎半点也不意外, 转身到旁取来一只烛台,毫不迟疑地率先迈入了密道之中。   鹿辞和姬无昼紧随其后,南桥和江鹤也连忙跑来跟上, 弥桑妖月吩咐几名弟子留下看守那些宫人,随即带着其余弟子拿上烛台一起跟了进去。   密道漆黑,除了众人手中烛火外再无半点光亮,所有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脚下是个倾斜向下的斜坡, 而两侧则是坚硬的岩石。   走出一段后,两侧岩石开始变得湿滑,头顶也开始有水滴落下,时不时滴在众人脖颈引得一阵冰凉,又或是滴上烛台令火光不住地明暗颤动。   思及主殿之后不远处就是那巨大的银帘玉瀑,众人顿时明白他们此时所处的位置恐怕已是水下, 而这密道仍在通往前方, 仿佛是要穿过瀑布深入山底。   越往深走, 两侧岩壁越是潮湿, 头顶滴水已是相当密集,滴答声不绝于耳,脚下也开始出现积水的水洼。   又行出一段后, 坡道倾斜的趋势逐渐平缓,直至坡度完全消失, 前方忽然变得开阔了起来。   此处仿佛是个溶洞, 洞中地面上不再是坑洼积水,而是连成一片的水潭。   粗细不一的怪异岩柱将洞顶与水底相连,凸出水面的高矮岩石如山脉般曲折蜿蜒,将水潭割裂成大小不一的无数“湖泊”。   姬远尘停下脚步静静站了片刻,像是在继续分辨着某种响动, 随即迈步朝右,踏着水潭边缘的碎石向前行去。   其实直至此时所有人依然不知姬远尘究竟是听见了什么,但见他总能准确地找到方向,便也安安静静地紧随其后不敢出声干扰。   就这么沉默地走着,众人早已在不知不觉间适应了洞中黑暗,不料不久之后,前方竟是忽地出现了隐隐火光!   众人皆是一怔,但却又因无数岩柱阻挡而无法辨清那里的情形,不由纷纷加快了步子,匆匆绕过那些阻挡视线的岩柱后,终于看清了火光的来源——   那是一片幽深寒潭,寒潭正中有块凸出水面的圆形岩台,台上有桌有榻,摆设竟像是寻常人家的卧房,而他们看见的火光正是那“卧房”中的烛火!   众人继续走近,这才发现“卧房”上方洞顶还垂挂着两条粗长铁链,铁链松松垮垮垂至下方圆台,而铁链底端竟然拴着个人!   那人双手手腕分别被一条铁链束缚,此时背朝他们侧卧在榻上,竟不知是死是活。   众人齐齐顿住了脚步,一时间只觉诡异莫名,然而更为诡异的是——当他们停在原地,溶洞中再无脚步声时,竟蓦然听见了一缕低低吟唱!   那吟唱既轻且缓,在这幽暗溶洞中犹如冤魂低语,伴着空灵回荡的滴水声响,直叫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愣怔半晌后,紧紧盯着榻上之人背影的鹿辞忽然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脱口一声惊呼:“师父?!”   是的,即便榻上之人的苍苍白发早已不同于往昔的斑白,即便那瘦削的身形也早已不似从前挺拔,但他哼唱的那支小曲却令鹿辞无比熟悉,令他瞬间确定那人正是已经失踪十年之久的鹊近仙!   话音未落,鹿辞已是绕过姬远尘拔腿冲出径直奔至了潭边,然而正当他要踏上通往圆台的凸石时,手臂忽然被人牢牢扯住,紧接着便听“噗通!”一声水响,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被紧随而至的姬无昼一脚踹回了水中!   鹿辞立刻低头一看,这才惊觉通往圆台的几块岩石上竟都无一例外地盘踞着虎视眈眈的黑色巨鳄,数十双眼睛齐齐迸发着森寒凶光,更有无数泛着鳞光的影子在周围潭水中穿梭沉浮,每一只都硕大无比犹如潜伏猛兽!   它们似是这寒潭的守卫,被鹿辞二人惊扰后接二连三从水中浮出了脑袋,绽着凶光的双目齐齐紧盯岸边,隐隐露出的利齿透着森森寒意,仿佛随时蓄势待发!   身后其余众人也已跟上前来,看清潭中情形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姬无昼此时的目光却是紧盯圆台,微微蹙眉道:“不太对。”   “什么?”鹿辞道。   姬无昼冲着圆台扬了扬下巴:“师父为何没有反应?”   经他这么一提醒,鹿辞这才发觉台上的鹊近仙居然对他先前的那句喊声和众人凌乱的脚步丝毫反应也无,依然在自顾自地低低哼唱着那首小曲。   此事的确蹊跷,但也唯有先过了眼前巨鳄这一关才能前往圆台一探究竟,鹿辞正要说话,忽觉左手食指一紧,低头一看发现姬无昼竟已将伏灵又戴回了他手上。   “你来。”姬无昼道。   这本是已经赠出的信物,但鹿辞也知眼下不是推让的时候,毕竟只有他能准确奏响伏灵,于是点了点头直接抬手将指笛递到嘴边,幽幽吹出了一段驭灵之音。   笛音一起,浮在水面的巨鳄霎时都像是受惊般微微一缩脑袋,紧接着连连后退再后退,随即如利箭般仓皇蹿入水中,一通横冲直撞搅得潭水四下飞溅,争先恐后地往远里游去,不消片刻便彻底没了踪影。   身后好些幻蛊仙宫弟子都忍不住发出了赞叹惊呼,而台上的鹊近仙却依然半点反应也无,仿佛如此大的动静都无法吸引他的注意。   鹿辞也没再理会那么多,在潭水恢复平静的第一时间便已跳上了岩石,三步并作两步往圆台跨去。   甫一跃上圆台,鹿辞立刻发现了一丝异样——身后所有声响在这一刹那骤然消失,自己仿佛瞬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他赶忙回头看去,这一看才霎时恍然。   原来这圆台周围竟是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好似半月冰堡从外无法窥视内部一般,这圆台之内竟是完全听不见也看不见外部!   此刻鹿辞已然跃入屏障之内,而鹊近仙也终于察觉了身后脚步,口中哼唱戛然而止,十分迟缓地转过了身来。   他的容貌已是比十年前苍老了许多,看清鹿辞那属于宋钟的陌生面孔后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像是恍然般眸中一亮,紧接着竟是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十分欣然的微笑:“小阿辞?”   这无比亲切熟悉的称呼和笑容令鹿辞瞬间红了眼眶,当即飞扑上前趴伏榻边道:“师父!你怎么会在这里?”   未等鹊近仙答话,鹿辞身后众人已是接二连三地踏入了屏障。   看着眼前一个接一个出现的身影,鹊近仙不由诧异道:“哦哟,来了这么多人啊。”   姬无昼跟至榻边随鹿辞蹲下身,弥桑妖月也是大步扑到了榻前:“师父!”   幻蛊仙宫众弟子一见这情形,连忙齐齐行礼道:“拜见师公!”   鹊近仙似是许久未见过这般热闹的情景,略带探寻的目光从他们脸上逐一扫过,正待开口说话,蓦地瞥见最后一个踏入屏障的姬远尘,霎时定睛看向了他,愣怔半晌后忽然挑眉恍然道:“哦——难怪他们能找到这来,原来还有你啊。”   这语气中莫名透着一股调侃,姬远尘不置可否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别过头道:“不谢。”   鹊近仙哂笑:“嘁,少自作多情,本也没打算谢你。”   这一番老熟人似的挤兑听得鹿辞几人一头雾水,弥桑妖月想了想,回头看了一眼屏障,对众弟子道:“这里看不见外面,你们去岸边守着,若有异动及时来报。”   众弟子领命离去,江鹤和南桥一看剩下几人这师徒相见的场面,似乎也觉留下有些多余,遂默不作声地跟着转身出了屏障。   鹿辞拉过鹊近仙双手看了看拴在腕上的铁索,向弥桑妖月借过发簪三两下将其捣开,而后盯着腕上那两处一看便是经年累月才能形成的深深勒痕问道:“师父被关在这多久了?是纪失言做的?”   鹊近仙点了点头:“唔,很久啦……”   当年秘境蛊患爆发之时,鹊近仙并非一无所知,穿过幻蛊纱衣的他很快就感觉到了蛊物存在,但却根本无计可施。   春眠的褪色和他长出的白发就像是一种讯号,从鹿辞抵达洲岸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提醒着他八千年时限将至。   也是从那时起,伏灵这件象征守灵人身份的信物赋予他的一切灵力都开始衰退,等到蛊患爆发之时,灵力已是衰微至极,唯有“不受灾病袭身”那一道护佑尚可令他自保,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所以,面对秘境千般惨状,彼时的鹊近仙已是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弟子们一个接一个死去,最终化为森森白骨,眼看着八千年走到尽头,镜池封印崩坏,邪气喷涌而出。   封印崩坏的同时,环绕在藏灵秘境周遭保其隐秘的迷雾也终于溃散,羲和洲不再是一片世人无法抵达的土地,而是沦为了东海之上一座平凡的海岛。   也就是在那时,纪失言回到了秘境。   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遮掩,也对鹊近仙灵力衰微的状况了如指掌,逼他说出四方灵器所在,要他将灵器交给自己。   鹊近仙当然没有照做,而纪失言却也显得满不在乎,声称总有一天能让他开口,将他直接押回人间大陆囚禁了起来。   这就是为何姬无昼抵达秘境时没能找到鹊近仙的原因——因为纪失言早已赶在他之前去过秘境,提前将鹊近仙带离了羲和洲。   听罢这段往事,鹿辞三人具是骇然。   秘境覆灭是在十年前,鹊近仙从那时起便被囚禁,那也就是说,他已经被关了十年?!   震惊之下,三人不由齐齐转头环视起了这座圆台——阴暗潮湿,不见天日,铁索束缚,屏障阻隔,周遭还有无数巨鳄环伺……   鹊近仙就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地底监牢中过了十年?!   与此同时,一个巨大的疑问也随之浮上心头,鹿辞不禁纳罕道:“纪失言怎会知晓灵器之事?”   当年人间虽有不少灵器传闻,但在秘境中鹊近仙却从未透露过灵器的存在,甚至一直声称那只是闲人杜撰。按理说,秘境所有弟子都没理由如此笃定灵器真的存在。   鹊近仙闻言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看向了姬无昼:“你可还记得我当年与你说的故事?”   眼下在场的几人除了弥桑妖月之外都很清楚他指的是什么,心念电转间陡然反应了过来,鹿辞道:“那日门外响动……是他?”   鹊近仙点了点头:“他就是在那时确定了灵器的存在,也知晓了你的身份,知道你离洲时我会将灵器交付于你,所以才会赶在你离洲之前对秘境下手。”   弥桑妖月至今还不知守灵人之事,此时不免听得云里雾里,而其余几人却是极快地理清了思绪,姬无昼不由疑惑道:“这都是他自己说的?”   鹊近仙再次点了点头,而后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道:“为师这十年倒是半点也不寂寞,那小子隔三差五就来找我‘谈心’,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来与我说上一说,我也算是秀才不出门尽知天下事了。”   鹊近仙说得轻巧,可想来也知纪失言此举有多恶劣,一面将他囚禁一面还像个没事人一样时常出现在他眼前晃悠,仗着他无法脱逃,将自己不为外人所知的阴暗尽情展露,简直无耻至极。   “这个畜生!”弥桑妖月本就已是对纪失言恨之入骨,此时更是愤恨咬牙。   鹊近仙望她片刻,忽而轻叹了一声,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道:“你啊……傻孩子。”   弥桑妖月先是一怔,随即很快反应过来纪失言必是连钟忘忧是他儿子的事都一并告诉了鹊近仙,而此时鹊近仙这出于长者疼惜晚辈的慨叹实在戳心,令她霎时鼻间一酸,喉中止不住有些哽咽。   就在这时,站在一边沉默旁观了许久的姬远尘忽然若有所思地开口道:   “他是商家人?” 第72章 永生之契   听闻此言, 鹊近仙不由眸中一亮:“哟?你居然还没有老糊涂?”   姬远尘漠然道:“没你老。”   鹊近仙也不再与他斗嘴,只是好奇道:“我这还没说你就猜到了?你怎知他是商家人?”   姬远尘似乎并不觉得这有多难猜,对鹊近仙大惊小怪的反应十分不屑, 道:“你当年与无昼说的故事那般模糊,他纵使在门外全听了去也不过只能确定下一任岛主是谁,至于封印崩坏的时机和你灵力衰微之事,若非有高人指点, 他怎可能知晓得如此清楚?”   鹊近仙深以为然似的缓缓点头:“啧,不愧是你。”   这两人的对话如同在打哑谜,鹿辞三人听着皆是一脸茫然。   鹊近仙本已收回目光,结果一看他们仨这反应,顿时再次蹙眉眯眼望向姬远尘道:“我说你也真是可以哈?无昼都离洲这么些年了,你就没跟他交待过半点祖上的事?”   姬远尘哼笑道:“知道的越少越好, 省得整天上赶着送死。”   这话明显是在说灵门化器之事, 听得鹿辞忍不住偷眼瞥向了姬无昼, 而姬无昼倒是一脸坦然, 触到鹿辞投来目光后甚至还微笑着抬手摸了摸他的后脑以示安抚。   鹊近仙一看两人这模样,该明白的不该明白的瞬间都明白了,但却还是哂笑着看向姬远尘道:“既然不想让他知道, 当年还送他去秘境作甚?不送去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这一回,姬远尘竟然没再反驳, 像是生生被这话噎住了一般, 只是斜睨了他一眼后便偏过头不再理会。   鹿辞三人实在是被这话中有话的字字句句和两人诡异的态度绕得有些头晕,忍不住催问道:“师父,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鹊近仙终于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了他们三人,略带无奈地叹了口气,认命道:“得, 最后还是什么都得我来解释。”   说罢,他沉默地思忖了一番该从何处说起,许久后才再度开口道:“上古之时,将邪气镇压于秘境的先祖并非只有一人。”   鹊近仙当年留在壁画上的记忆中便已讲述了人间先祖铸造灵器用以镇压邪气的过往,只是那段记忆中并未提及,当初这一壮举并非是一位先祖独立为之,而是由三位先祖共同完成——   守灵人先祖羲尧,姬家先祖姬英和商家先祖商乾。   彼时,镇压邪气的想法最早是由羲尧提出,而这想法恰与另外两位先祖所愿不谋而合,故三位先祖便一同谋划,最终做出了“聚灵化器”的决定——将世间灵气聚拢,铸造灵器将邪气镇压。   然而灵气与邪气相同,想要聚拢就需有物贮藏,先祖羲尧镇压邪气的决心尤为笃定,毫不犹豫地决定献出自己的灵门以贮灵气,并甘愿在灵气聚拢后以身投炉,以自己的血肉为灵器铸形。   姬英与商乾感念其大义,但也明白光是如此还不足矣,因为灵气与邪气都非死物,即便一方形成封印暂时将另一方压制,也会在漫长的岁月里逐渐松动衰弱,直至封印彻底崩坏。   所以,他们所能做的恐怕只是造就一个起点,而往后千年万载的岁月中不断反复的过程还需后继有人。   为此,羲尧毅然决定放弃转生,将自己的魂元一分为二化作两枚魂胚藏于灵器之中,令它们每逢封印即将崩坏之时便有其一化形成人,肩负起将邪气重新镇压的责任,身死后再度魂归灵器成为魂胚,如此交替往复。   而姬英与商乾则承诺世世代代相助羲尧魂胚所化之人,倾尽全力助其将邪气寻回。   于是,三位先祖以血脉为誓结下永生之契,约定三人的后裔将在往后每一次邪气崩散时各司其职:   羲尧一脉负责“守灵”,以灵门化器收回邪气,并在镇压后驻守封印。   姬英一脉负责“寻邪”,以接近邪气便会发生变化的发色与眸色寻找被邪气侵入之人。   商乾一脉负责“示灾”,以预知之力将预见的灾祸告知身负邪气之人,并以此劝诫他们开启灵门献出邪气。   永生之契在三条血脉间缠上了一道永远无法割裂的隐线,令他们永结同盟,永远无法自相残杀,并赋予了三脉后人不同于常人的生命运转——守灵人一脉的生命会在修复封印后凝滞,待到八千年后新一任守灵人出现时恢复流转,而其他两脉的生命则会在筋骨体肤皆达巅峰时凝滞,待到诞下子嗣后开始衰老。   因着永生之契结下的那道隐线,往后三脉后人哪怕分处天涯海角,也会在邪气崩散之时因各种机缘巧合相会,并完成各自的使命。   八千年前,携四方灵器前往人间大陆的鹊近仙正是因这样的机缘巧合与姬远尘和商家后人商河相遇。   三脉各秉祖训,皆是对自己的使命心知肚明,故相遇后也都未显得有多意外,只是如无数先祖们曾经做过的那样,各司其职以图将邪气重新镇压。   然而,就在他们收回邪气的过程中,商河逐渐对自己的使命产生了动摇——劝说世人开启灵门并没有他所想象的那般容易,哪怕明知邪寿将会带来怎样的灾祸,大多人却依然不愿放弃这平白多出的“寿命”。   这其实正是四方灵器另一作用所在,当遇见不愿放弃邪寿之人时,以灵器施法为其偿愿,换其交付邪寿。   这样的交换自初代时起便延续至今,说得上是祖辈惯例,但是在商河看来,这根本就是一种懦弱的退让,不仅憋屈无比还毫无意义。   这样的念头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不断蔓延,令他对灵器偿愿的做法越来越抵触,甚至不止一次因此与鹊近仙二人产生分歧——他认为那些不愿交付邪寿之人不配被拯救,理应让他们自食恶果,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鹊近仙二人只想稳妥地完成先祖交付的使命,将邪气尽快封印,自然没有理会他这仿若意气之争的提议,然而商河对此却越来越偏执,在数次拦阻他们施法无果后终于忍无可忍,决定从此与他二人分道扬镳。   “我徒承‘示灾’之责,然世人知灾而不避,见利而起意,你们既愿妥协,又何必我再枉费唇舌劝之,一概以利相诱便是。从今往后我商家一脉再不会参与此事,今日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商河临走前这一番话不仅阐明了自己的立场,还替子孙后代与他们两脉划清了界限,抱得是永不再承示灾之责的决心。   鹊近仙二人未再试图扭转他的想法,也未再拦阻他的决定,任凭他决然离去,从此杳无音讯。   缺少了商河的助力后,收回邪寿的过程自然比从前更为坎坷了些,但好在也没有出现太大纰漏,二人最终还是合力将其完成,将邪气尽数收回。   重返羲和洲之前,鹊近仙曾问及姬远尘将来作何打算。   他虽问得委婉,但姬远尘还是听出了他并非是在问他一人的打算,而是在问姬家这一脉往后还是否会继续承先祖之训。   彼时的姬远尘于儿女情长之事尚未开窍,答得倒也随性:“今日不知明日事,有没有后人都难说,顺其自然便是。”   鹊近仙忍不住调侃:“想知明日事也不难,天阖羽扇一探便知,可需我帮你看看何时能遇姻缘?”   姬远尘半点也未动摇:“用不着,人生意趣就在未知,探了岂非索然无味。”   听他这么说,鹊近仙也一笑未再多言,与他告别后便启程离去。   其后的数千年,三人皆对彼此的情况一无所知,直至人间大陆那对夫妻偶然间将患病的孩子顺流而下漂去秘境,“仙人仙岛”的传说在人间流传开来,不断有孩子被送往羲和洲,不断有秘境弟子回到大陆,姬远尘才稍稍知晓了些许有关鹊近仙的近况。   姬远尘当初所说的“有没有后人都难说”并非虚言,因为往后的数千年他一直醉心于钻研姬家自古家传的医术,常年云游-行医踪迹难寻,从未试图寻觅过所谓姻缘。   从这一点来看,其实《百家杂记》对姬姓的记载并不算错,他们的确行踪鬼魅难寻,也的确会时常出现在灾祸发生之地,但却并非降灾之祸首,而是为了救死扶伤。   只不过,由于他们在相助守灵人探寻邪气的过程中因为反复接近邪气而使得发色眸色都与常人迥异,所以在世人眼中他们委实显得十分特殊且古怪。   而世人向来便是如此,看不惯特殊,容不下古怪,凡与我辈不同者必为妖异,管他是真是假都先编排了再说。   姬远尘并不在意这些,也懒得理会他们因无知而起的胡乱揣测,只继续依自己初衷行事,仿佛一个无爱无恨的独行侠。   他原以为这样的独来独往会持续到天荒地老,却没想到就在八千年期限接近尾声之时,那位仿佛命中注定般要令他倾心之人就那么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眼前。   相见恨晚,情投意合。   互许终身,喜结连理。   一切都是那样的顺理成章。   成婚后一年有余,在姬远尘得知自己即将成为人父之时,巨大的欣喜与满足将他团团围绕,甚至令他因此而想起了当初商河的决定——若孩子无须承担寻邪之责,一家三口就这么安稳宁静与世无争地生活下去,那真是再好不过。   那是他第一次对祖辈赋予的使命产生动摇,虽只是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却终究是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使得他在期待这个孩子到来的岁月中时常心中矛盾,时常犹豫不决——   待他长大成人,我还该让他去履行寻邪之责么?   如果不去……会如何? 第73章 天意弄人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   然而, 天意似乎由来作弄。   它不关心这世间所有缠绵心事,不关心任何人的纠结徘徊,更不关心每个角落时刻都在发生的痛苦或喜悦, 只顾将书写好的无情命运一字不改地落于尘间——   就在孩子终于在姬家夫妻二人的殷切期盼中呱呱坠地的那夜,孩子的母亲却突然因产后血崩而命悬一线。   纵然姬远尘身怀登峰造极的医术,纵然他曾无数次为濒死之人妙手回春,却想尽一切办法用尽一切手段也未能多挽留心爱之人哪怕一息一刻, 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怀里香消玉殒,清晰无比地感受着她躯体之上一寸寸褪去的温热,直至寒意渗透骨髓,遍体冰凉。   周遭一切都仿佛在刹那间归于沉寂。   山风静了声响,红枫停了摇曳,烛火忘了噼啪, 云海凝了翻涌。   姬远尘就在这死一般的沉寂中静静抱着亡妻的尸骨呆坐了几天几夜, 连刚出生的孩子那声嘶力竭的嚎啕都恍若未闻。   他像是神游太虚般想了很多很多, 又像是心中空白什么也未曾想过。   日升月落。   日落月升。   待他终于从那深不见底的绝望深渊中短暂抽离之时, 孩子稚嫩的嗓子早已沙哑,哭声早已气若游丝,而他却依然未作理会。   直到在屋外掘出一口新坟, 将妻子的尸骨下葬立碑,又在墓前静坐了许久后, 他才终于起身梦游般回到家中, 第一次正眼看向了襁褓中的婴孩。   眉眼似她,长睫似她。   薄唇似她。   都似她。   这本是承载着他所有期待和爱意降临的孩子,可如今他却发现自己连伸手抱一抱他都做不到,甚至哪怕多看一眼都会心如刀绞。   他当然明白妻子的离世无论如何也不该算在孩子头上,可他终究骗不了自己, 他心底深处的确在怪罪这个孩子,怪罪他来得不是时候,怪罪他的降临令他与挚爱之人就此阴阳两隔。   然而,即便再怪罪,那终究也是他自己的骨肉,他哪怕再狠心也无法置他于不顾。   给孩子喂下些汤水后,姬远尘守着襁褓枯坐了许久,直至困倦的孩子沉沉睡去,睡醒的孩子再度睁开眼来,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在往后看来冲动至极的决定——   他带着孩子下山来到河边,将孩子安置在木盆之中,亲手推入了长河。   ……   开弓再无回头箭。   江河东尽,一去不返。   木盆顺流而下,不久便抵达了羲和洲岸,很快被秘境弟子发觉并捞上了岸去。   初见襁褓中那块刻着“姬”字的木牌时,鹊近仙着实有些意外,紧接着他便发觉那木牌乃是中空,其内竟还夹着一张薄纸。   纸上仅寥寥数语,却是道明了因由始末,鹊近仙看罢不由得唏嘘叹惋。   叹惋之后,他又蓦地生出了一个怪异的念头:难道……这就是-永生之契为三脉结下的那道无法割裂的隐线所带来的因果?   如若这因果当真避无可避,那么商河一脉如今的后人又会如何?   秘境里并没有出现商姓的孩子,一直都没有,倒是几年后被众弟子戏称为“乌鸦嘴”的小家伙颇有几分商家“示灾”的风范。   鹊近仙不是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可细想之后却又觉得这根本说不通——如果商家为避血脉之责连家姓都改了,又怎会还主动将孩子送来秘境?   再往后,岁月悄然流转。   鹊近仙眼看着姬无昼与鹿辞双双长大,眼看着他们明明尚未相识却已在不经意间改动了对方命运的轨迹,眼看着他们因为各种离奇的巧合渐行渐近,最终结下了不解之缘。   鹊近仙对此并没有多意外,永生之契的隐线本就如此,代代先祖的相遇都是因机缘巧合。   只不过……这俩孩子的缘分会不会深得有点太过头了?   两人相熟之后时常同进同出甚至作弊换房也就罢了,可那偷瞄对方背影时令人牙酸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鹊近仙察觉到两人情愫的时间远比他们自己早了不知多少。   而在意识到这一点后,鹊近仙忍不住有些心虚——等将来姬远尘那家伙知道真相,会不会觉得是我把他儿子给养歪了?   他的心虚着实不无道理。   离洲的第一年,姬无昼刚上岸便循着木牌的指示准确找到了红叶峰,找到了他的亲生父亲——姬远尘。   然而,这父子二人本就都不是善于交际的性子,又十八年未曾有过半点相处,初见那会气氛尴尬得连枝头乌鸦都鸦爪挠树。   直至后来姬无昼在东海岸的酒肆建起,姬远尘时不时借打酒之由前去“光顾”,二人这才逐渐有了交流,逐渐对彼此错过的这十八年有了些许了解。   三年之后,六月飞雪。   秘境的覆灭突如其来。   姬无昼义无反顾乘船出海,在镜池密室看到了鹊近仙留下的回忆,并将四方灵器带回了人间大陆。   当姬远尘得知他这好儿子不仅仍要履行姬家一脉的寻邪之责,还决定将原本该由鹿辞这个守灵人背负的灵门化器之险也一并承担之时,他简直恨不得掘地三尺将鹊近仙揪出来兴师问罪。   然而彼时鹊近仙已然失踪,下一任守灵人鹿辞又已身死,面对姬无昼那半分不听劝阻硬要一意孤行的执拗,姬远尘只觉气结而又无力。   父子二人因此冷战许久。   而就在这冷战的过程中,姬远尘竟是渐渐想通了许多——   我有何资格生他的气?   当年在他初生之时就险些将他活活饿死,后来又逃避似的将他送去秘境平白吃了那么多年苦,我何曾尽过为父之责,何曾对他有过半点养育之恩?   更何况面对心上人离世,我当年的反应又能比他好到哪去?如今怪他冲动不计后果,可若易地而处扪心自问,我又何尝不会与他做出同样的选择?   想通这些之后,姬远尘终于不再固执己见,主动将灵门化器之法对姬无昼道明,父子二人的关系也终于逐渐缓和。   待到三大仙宫建起,人间祈愿殿遍地之时,姬远尘甚至由衷地生出了一丝欣慰与自豪之感——姬无昼所创的献灵祈愿之法比历来任何一位先祖所用的寻邪之策都要成功,免去了四处寻找邪寿的奔波,免去了苦口婆心的讨价还价,化主动为被动,令世人不仅心甘情愿地开启灵门献出邪寿,还为此争先恐后乐此不疲。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诚不我欺。   仅仅不到十年的光景,散落于人间各处的邪气便已被寻回了大半,这是历代先祖想都未敢想过的迅捷。   然而,就在这眼看即将大功告成之时,姬无昼却是忽然找上了姬远尘,有生以来第一次求他相助。   ——求他施以嫁寿之术,将自己的寿元分出一半,换鹿辞重生。   出乎姬无昼意料的是,这一回姬远尘半点也未劝阻,而是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他的请求。   如此一来,姬无昼反倒有些狐疑:“你就没什么想骂我的?”   姬远尘险些被他这得了便宜卖乖的问法气笑,半晌后才无奈道:“我还不知道你?你既已决定如此,就算我不答应你也会找别人相助,与其让你在别人手下铤而走险,还不如我亲手施术,至少可保稳妥。”   说罢,姬远尘顿了顿,像是想起了某段久远的往事,语气明显轻缓了几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般祈愿……当年我与你娘也是有过的。”   寿元平分,同生共死。   这就仿佛一句矢志不渝的誓言,姬无昼懂得,姬远尘也一样懂得。   几日后,姬远尘为他二人成功施下嫁寿之术,并从姬无昼口中问出了他对悬镜台和逐赦大典的安排。   当得知姬无昼竟不打算将自己所做的一切告诉鹿辞,只想让鹿辞无忧无虑地等待邪气收完,顺理成章地获得伏灵之力成为秘境之主时,姬远尘忍不住暗自腹诽怒其不争:当年我与你娘好歹是两情相悦,你倒好,心意憋着,付出也憋着,憋到最后人家说不定连你喜欢他都不知道,万一转头跟别人跑了,我看你找谁哭去。   虽是如此腹诽,但姬无昼想护鹿辞安稳的心思他也并非半点不懂,最后只得丢下一句:“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话他也不知姬无昼究竟听进了多少,唯有心中望他能得偿所愿,莫要钟情错付才好。   不久后,姬远尘得知逐赦大典的发展正如姬无昼所预想的那样,鹿辞顺利进了渡梦仙宫,他便也稍稍放下心来,暗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谁料,这安稳日子还没过多久,因他们追查旧案而引发的祸患便从天而降——   当姬远尘打开屋门看见背着姬无昼前来的鹿辞时,心中着实百感交集。   灵门受损绝非小事,但在他为姬无昼把过脉后便发现伤情并没有他所想的那般不可挽回,至少还在他可掌控的范围之内。   只不过,鹿辞那一无所知的模样令他甚至都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伤情由来,再一想姬无昼那憋来憋去令人咬牙的性子,姬远尘当即决定索性一步到位,直接借此机会替姬无昼将那窗户纸捅个干净。   于是,这才有了红叶峰上那一连串炸响的平地惊雷。   当然,儿女情长之事再曲折也不过只是“家事”,只要肯坦诚相待无甚不好解决,令姬远尘更为在意的是姬无昼受伤的起因——   那个击碎琉璃柱令他灵门受损之人。 第74章 因果轮回 春宵旖旎如幻梦,宿命难改恨……   在为姬无昼修复灵门的过程中, 姬远尘已是用万铃法杖探知了他受伤的全部经过,随即在施完嫁寿之术将屋中留给二人“告别”后,他独自立于崖边将此事细捋了一番:   这世上同时知晓邪气威力和灵门化器之法的人并不多, 除了他们父子外便只有失踪的鹊近仙和早已销声匿迹数千年的商家人。   闯宫破坏琉璃柱的纪失言先是将自己宫中邪气为己所用,再将其余两宫琉璃柱损坏令他们丧失倚仗,更是一箭双雕使姬无昼因此遭受重创,出手可谓十分精准狠辣。   然而, 纪失言是姬无昼的同门,也即从婴孩时起便在秘境中长大,那么他之所以能对这些了如指掌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当年在秘境时从鹊近仙口中知悉,要么便是在离洲后受过旁人指点。   至于这“旁人”是谁,姬远尘能想到的唯有商家。   与商家相比,姬远尘自然更愿意相信鹊近仙, 但他也实在无法理解鹊近仙当年为何会恰好离奇失踪, 这么些年又究竟去了何处。   此事疑点重重迷雾迭起, 别说是姬无昼这些对三脉往事知之甚少的小辈, 就连姬远尘也倍感棘手。   正因如此,他才会在鹿辞几人准备离去时提出同往,毕竟他相信无论纪失言背后的指点之人是谁, 他对对方的了解都必然比这些小辈要深得多,知己知彼才好谋定对策。   不过,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 自己竟然会在踏入箴言仙宫的那一刹那感知到鹊近仙的存在。   ——那是一种近乎直觉的感受,亦是一种对他而言无比熟悉的感受,因为这感受早在八千年前便已有过。   这感受最初是因永生之契埋下的隐线而起,往后会随着三脉后人日积月累的相处而逐渐加深,凡是共同承担过寻邪使命的三脉同代, 彼此间都会存在这样的感知。   只不过,这样的感知并非时刻存在,它会受距离远近的影响,一旦超出一定范围便会淡化消失,这才使得从未踏足过箴言仙宫的姬远尘直至今日才察觉到鹊近仙的存在,直至今日才知道原来鹊近仙失踪的这十年竟是被他那孽徒囚禁在此。   纪失言的确是商家的孩子。   只不过,当年在秘境时就连他自己也并不知晓此事。   那年在门外听见鹊近仙与姬无昼的交谈只是一个误打误撞的意外,听完后他也仅仅只判断出了鹿辞是下一任岛主,至于那些玄而又玄的“法宝”之说,他根本毫无头绪。   直到后来离洲依着木牌寻回了本家,他才终于从父亲口中得知了有关三脉先祖的惊天秘闻。   ——他的父亲正是商河。   八千年前与鹊近仙二人分道扬镳后,商河便笃定不再遵守永生之契所约,决定要让自己这一脉与其他两脉永远划清界限。   为此,他甚至不惜放弃拥有子嗣——反正只要没有孩子他便不会衰老,八千年后由他自己做主悖逆使命,谁还能强迫他不成?   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永生之契在三脉间缠下的隐线远比他想象的要难对付得多。   即便他谨慎维系了长达数千年苦行僧般不近女色的生活,却还是在八千年期限接近尾声之时意外得来了一个孩子。   这意外半点也不新奇,甚至可以说平庸到可笑。   ——醉酒,缠绵,如坠云雾。   醒来却不见了对方的踪影,甚至记不清对方的样貌,仿佛昨夜一切旖旎都只是幻梦。   彼时的商河也未作多想,只笑这一夜实在来得荒唐,而后便恢复了平静的生活,回到了惯有的轨迹之中。   然而,就在他都快将此事彻底淡忘之时,那女子却如从天而降般带着出生不久的孩子找上了门来,告诉他这是他的骨肉,而自己身患重病时日无多,以托付之姿求他抚养。   孩子的出现犹如当头棒喝,刹那间将商河敲得清醒无比——他终于清楚地意识到永生之契埋下的隐线究竟有多么强大,而自己这数千年自以为能将其避过的无知又有多么可笑。   可笑之后便是出离愤怒。   ——对无计可施的愤怒,对永生之契的愤怒,对先祖肆意为他们决定命运的愤怒。   这愤怒如同星火蔓延,以燎原之势将他狠狠吞没。   从那一刻起,他终于决定不再被动下去,决定开始主动出击,彻底与祖辈背道而驰!   他随手择了个“纪”字刻上木牌,将孩子顺流而下送往了藏灵秘境,试图借孩子之眼找到四方灵器藏处,掌握下一任守灵人身份,并打算在孩子离洲后指引他抢在守灵人之前夺取四方灵器,将其彻底取而代之!   十八年匆匆而逝,因子嗣而来的衰老也清晰无比地将岁月的痕迹刻在了商河脸上。   终于,在经历了漫长的等待之后,长大成人的纪失言离洲登岸,依着手中木牌寻回了商河身边。   虽然他并未能如商河所愿掌握灵器藏处,但对下一任守灵人身份和离洲的时间却的确已经知悉。   于是,商河凭借自己八千年来对人间诸事的熟知和手中能够利用的一切筹码谋划了数条计策,势要赶在鹿辞离洲前将他扼杀在藏灵秘境!   然而,想杀鹿辞并没有那么简单。   因着羲和洲在封印崩散前无法抵达,所以他们能借助的唯有那些可以顺流而下漂至秘境之物,比如浮木,比如婴孩。   又因为永生之契的存在,三脉之间永远无法自相残杀,他们想杀鹿辞只能借旁人之手,且最终置鹿辞于死地的决定不能由他们来下——也即“他们的杀心”不能与“鹿辞之死”间产生直接因果,否则无论所用的招数有多致命也杀他不成。   盗取虱蛊制造蛊患只是商河的诸多计划之一,而他之所以想到此法正是因为纪失言手中恰有那张沾染着弥桑妖月血渍的绣布。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此法竟会完成得那般顺利,使得他备好的其他后招竟都没了用武之地——   当年纪失言前往西南赴宴就是为了偷盗虱蛊,本还担心弥桑家守卫森严无从下手,却不料弥桑妖月恰好约钟离不复会面,而钟离不复又因多饮了几杯想要推拒,这在纪失言看来不啻于天赐良机。   于是,他便声称要亲自替钟离不复带话,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地前往了弥桑家内院,又借送弥桑妖月回房之机顺利地找到了虱蛊,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它带走。   然而,他着实没有想到醉酒昏睡的弥桑妖月会突然醒来,更没有想到她竟会主动挽留。   彼时屋中烛火尽灭,称得上黑灯瞎火,弥桑妖月虽然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纪失言却很清楚她只是认错了人。   但是,从没有人知道的是,其实他从前在秘境时便对弥桑妖月暗怀过心思——否则也不会将她烧毁的绣布私藏数年,只不过以往他很清楚弥桑妖月心有所属,知道他们之间绝无可能,所以才半点也没敢肖想。   然而在那一刻,面对主动送上门的投怀送抱,他根本难以抑制心中狂乱的激荡,几乎毫不犹豫便选择了顺水推舟!   那夜之后,他其实也为自己的一时冲动有过懊恼和担忧,毕竟这种事若想戳破简单至极,但凡弥桑妖月对钟离不复稍有提及,不仅当日的阴差阳错会立刻真相大白,偷盗虱蛊的嫌疑恐怕也会很快落到他头上。   只不过,当时他毕竟已经手握虱蛊,这件杀器威力无穷,哪怕出现最坏的情况,他也有自保的底牌。   如此一来,他倒也不至于担心太过,只是没想到他所预想的东窗事发竟然迟迟未来,而弥桑家追查盗蛊贼的事也莫名其妙不了了之,仿佛就这么轻易翻篇了一般。   那时的他自然不知这竟是因为弥桑妖月骤然有孕打得弥桑家措手不及才会无暇他顾,还当是他运气绝佳,就这么顺风顺水地避过了一劫。   其实若没有永生之契“三脉无法自相残杀”的束缚,当年已经得到虱蛊的商河父子完全可以直接找一婴孩对其下蛊令其漂往秘境,而不必大费周章宣扬天灾并屠尽一城。   但正因有这束缚的存在,若由他们直接做出“将虱蛊传去秘境”的决定,纵使虱蛊威力再强也无法杀死鹿辞,所以他们只能曲折迂回地在桑城那些爹娘心中埋下种子,最终由他们自己做出“将孩子送去秘境”的决定。   虽曲折,却终是奏效。   桑城蛊患,秘境覆灭,鹿辞身死。   商河的目的尽数达成。   就连鹊近仙拒不开口也全在他料算之中。   但彼时的他并不心急,因为鹊近仙一日不肯交出灵器,邪气对世人的侵蚀就会严重一分,他知道鹊近仙只会比他更为焦心,总有一日必会妥协。   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商河怎么也没想到姬无昼竟会突然在那时前往秘境,并且成功找到四方灵器,将它们据为了己有。 第75章 形势所迫   听到此处, 几人哪里还会不明白,原来纪失言闯宫时留下的那句“拿东西来换”指的根本不单单是鉴月魂瓶,而是所有灵器!   再一想永生之契定下的三脉不可自相残杀的束缚, 鹿辞不由蹙眉道:“这么说来如今他杀不了我们,我们也杀不了他?”   鹊近仙点了点头,但鹿辞略一琢磨却又觉不对:“那他为何还能击碎琉璃柱伤及无昼?”   鹊近仙道:“正因出手的是他,无昼才只是伤而非死, 否则灵门一旦破碎,还能修补如初的可能微乎其微。”   说罢,他转头看向了姬远尘:“你应该也是因为这个才发现蹊跷的吧?”   姬远尘点了点头,灵门破碎绝对是足以致命之事,但当他为姬无昼把脉时却发现情况并没有他所想的那般严重,也正因如此他才会怀疑起破坏琉璃柱之人的身份, 从而联想到商家。   几人不由一阵沉默。   片刻后, 姬无昼忽然问道:“他们既然有心夺取灵器, 为何十年前灵器刚现世时却没有出手?”   鹊近仙轻叹了一声, 道:“他们当然不是没想过要夺,只不过那时你藏下了伏灵和鉴月魂瓶,他们也不知究竟藏在了何处。更重要的是, 即便他们顺利得到灵器,想获得伏灵之力也得先将邪气收回, 而想收回邪气就须得以灵门化器贮藏, 这毕竟是极大的风险,能不担自然是不担为好。”   听鹊近仙这么一说,几人霎时恍然。   当初姬无昼主动提出为三宫设立琉璃柱,弥桑妖月或许不解其意,可纪失言父子却必然明白得很——姬无昼这是打算亲自承担灵门化器之险。   如此一来, 他们根本无须急着动手,待到邪气全部收回再夺灵器,便等于是坐享其成,半点风险也不必承担。   “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姬远尘忍不住讥讽道。   他知道,当初姬无昼将灵器分给弥桑妖月和纪失言是想借他们二人相助更快收回邪气,只不过那时姬无昼半点也未透露邪寿之事,只告诉二人收取寿元为报酬时只可收黑红那种,就是为了避免二人知晓太多后会动别的心思。   至于姬无昼为何偏偏选中的是弥桑妖月和纪失言,他当然也有自己的一番考量——   弥桑妖月自不必多说,她本就出自首屈一指的养蛊世家,幻蛊纱衣交给她再合适不过。   而之所以将天阖羽扇交给纪失言,则是因为他那张从小被诟病的“乌鸦嘴”。   ——世人想要预知未来,大多都不是为了预知好事,而是为了能够及时避灾避祸,这与纪失言那古怪的特点恰好十分契合。将天阖羽扇交给他,便可让他以精准的预灾避祸之力引世人祈愿,主动献出邪寿。   不得不说,纪失言伪装的功力着实非同凡响,这么多年来表现出的一直是谦和随性好脾气的模样,叫人半点也看不出他竟怀揣着那么多深不见底的隐秘心思。   弥桑妖月本就已是对纪失言恨之入骨,如今再得知他更多的斑斑劣迹只觉厌恶更甚,而鹿辞则是兀自思忖了片刻后问道:“那他如今损毁琉璃柱放出邪气,岂非与他原本的算计背道而驰?”   纪失言想让姬无昼担下风险,等邪气收完后再夺灵器,可眼下他却又将已收回的邪气放出,那他自己的如意算盘岂不是也落了空?   鹊近仙点了点头:“是,但他也没得选。他预见到你们会来,而你们手中的灵器论杀伤力都比天阖羽扇强出百倍,若就这么什么也不做等着你们杀上门来,他根本毫无胜算。”   说罢,他的目光不由转向了弥桑妖月:“说起来……他也是直到预见你们会来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己竟还有个孩子。”   当年弥桑妖月生子之事被弥桑家遮掩得滴水不漏,外界几乎无人知晓孩子的存在,而彼时纪失言又尚未得到天阖羽扇,自然不可能探知任何线索,否则他至少能在孩子出生之前预知自己凝结的寿命即将开始流转,由此得知自己已有子嗣。   可正因错过了孩子出生的时机,等他后来得到天阖羽扇时,“寿命开始流转”这一时间结点已不再是“将来”而是“过去”,纵然他有羽扇在手也已经无从探知。   而对于身形容貌都已成型的年轻人来说,生命流转又并非一件能轻易察觉之事,故而这些年来他也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寿命其实已经开始流逝。   更重要的是,弥桑妖月一直以为孩子的生父是钟离不复,从未动过有关纪失言的心思,无论她做出任何决定都与纪失言扯不上关系,他自然也就无法凭借羽扇探知分毫。   直至鹿辞几人追着线索寻去悬镜台,在与钟离不复当面对质的过程中揭开真相并决定前往箴言仙宫,纪失言才终于探知了自己即将面对的险境和自己竟然有个孩子的事实。   正如鹊近仙所言,幻蛊纱衣和万铃法杖论杀伤力远超天阖羽扇,纪失言若单单握着这么一件灵器等几人杀到无异于坐以待毙,所以形势所迫之下他只得暂时放弃原本坐享其成的打算,将自己宫中所贮邪气化为己用,再先下手为强毁去其他两宫琉璃柱令他们无法效仿,也令姬无昼遭受重创。   但是即便如此,即便他有邪气傍身,若真要与两方灵器正面对抗也不过只是势均力敌而并无必胜的把握,更无法迫使鹿辞他们交出灵器,所以他才会将钟忘忧掳走作为人质挟持在手,好让他们投鼠忌器听他指示。   他的这些算计鹿辞几人也早已推测出了七七八八,此时得到验证倒也不算意外,然而一旁沉默许久的姬远尘却忽然问道:“他为何不直接拿你做人质?或是将你与那孩子一并挟持在手,岂非筹码更多?”   这一点鹿辞几人先前还真未想到,如今一听顿时也觉蹊跷——其实若要说分量,鹊近仙毕竟是三人共同的师父,三人都不可能置他的生死于不顾,而钟忘忧说到底只是弥桑妖月的孩子,与姬无昼和鹿辞二人并无多深渊源,纪失言凭什么认为他比鹊近仙还重要?   况且正如姬远尘所言,就算纪失言掂量不清二人分量孰轻孰重,也完全可以将二人一并挟持在手,有什么理由平白放弃一个筹码?   “嘁,你倒是不傻。”   鹊近仙对姬远尘这“设身处地为敌人出谋划策要拿他做人质”的行径嗤之以鼻,嫌弃地白了他一眼才解释道:“原本我也不懂他为何要将我留下,但你出现之后我就全明白了——他必是在预知的画面里看到了你会来,说不定还看到你找到了这里,所以索性留我在这给你们传话。”   “传话?”鹿辞立即抓住了重点,“传什么话?”   鹊近仙道:“告诉你们该去何处找他。”   几人皆是一怔,随即惊讶道:“师父知道他去哪了?”   鹊近仙点了点头:“他在去过你们两宫之后不是没有回来过,走前还特意过来与我说了他要去何处,我本还纳闷他将此事告知于我这么一个不见天日之人有何意义,直到看见你们找来我才意识到——他根本不是为了告诉我,而是为了让我转告给你们。”   “他在哪?”弥桑妖月急切道。   奇怪的是,明知几人都迫切想知道这个答案,鹊近仙却像是犹豫不决似的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神色复杂地抬眸看了一眼姬远尘,而后才意味深长道:“地母熔窟。”   鹿辞三人面面相觑,这地方他们别说知道在哪,就连具体是哪四个字都一头雾水。   然而,姬远尘闻言却是立刻警觉地蹙起了眉:“他想做什么?”   鹊近仙摇了摇头:“难说,但那地方你也知道,他就算没有人质在手也有绝对的优势,带个人质只是为了确保你们会去,根本用不着多我一个筹码。”   姬远尘点了点头,似是终于理解了纪失言将鹊近仙抛弃在此的原因,而鹿辞三人却是完全不解其意:“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鹊近仙正色了几分,道:“那是人间最初的地火之源,也是四方灵器诞生之地,唯有那里的火能将灵气熔铸成型。”   听此一言,几人这才意识到了一个先前忽略的问题——灵气其实并不怕火烧,而先祖羲尧却能将它熔铸成器,那么他用的必然不会是寻常火源,看来这地母熔窟便是当年羲尧铸器所用的“熔炉”。   想罢这些,姬无昼不解道:“为何纪失言在那里会有优势?”   鹊近仙的面色凝重了几分,道:“因为在地母熔窟之内,灵器无法发挥效用,而邪气却不受影响。”   三人具是一怔,紧接着便意识到了鹊近仙凝重的缘由。   原本他们抵达箴言仙宫发现纪失言不在时还曾疑惑他为何不在此等他们来换人而要逃跑,可如今看来他并非逃跑,而是选择了一个万无一失的交易之地——灵器失去效用,邪气不受影响,那么纪失言和他那些弟子便完全不必再忌惮两方灵器对他们的威胁,而又因为钟忘忧在他手中,几人明知去那里会处于绝对的劣势却也不得不去。   然而此时弥桑妖月已顾不上多管什么优势劣势,连忙追问道:“地母熔窟在哪?”   鹊近仙道:“人间大陆正中,四荒山底。”   听到这地名,三人顿时明白了地母熔窟不为人知的原因。   四荒山正如其名,乃是分立四方却山脊相连的四座荒芜山峰,而这“四”也不仅是指山峰数目,而是因为这四座山水源荒、草木荒、鸟兽荒、人迹荒,故称“四荒”。   从前不是无人试图开垦此山,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在其上种出东西,后来发现此山竟是连土壤砂石都终年热烫,根本无法容草木生长。   更为离奇的是,此山朝向四方的外部山坡虽高却缓,然而若登顶去看四峰围起的内部却是笔直峭壁,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井,不仅黑暗幽邃还隐隐泛着红光,着实诡异莫名。   除此之外,此山及其周遭数里都无水源,根本无法容人聚居,是以成为了人间大陆少有的荒岛似的存在,终年无人问津。   如今得知此山竟是地火之源所在,那么它的一切蹊跷之处便都解释得通了。   地母熔窟想必正是在那四座山峰围起的“井底”,因崖壁陡峭而终年无人踏足,自然也就不为人知。   这种连人都没有的偏僻之地,三大仙宫自然不会常备它的祈愿符,而若传去离它最近的城镇再步行前往也并非不可,只是长途跋涉本就耗时,登顶后要下到“井底”又要费一番周折,对他们而言绝不是什么上佳的选择。   思及此,鹿辞起身几步迈出屏障,冲着潭边问道:“江鹤,鹿舆把你送去红叶峰之后去哪了?”   江鹤稍稍一怔,随即答道:“我让它们先回宫了,怎么?”   鹿辞没再多问,点了点头转身重新踏入屏障,道:“师姐随我们回渡梦仙宫,我们乘鹿舆过去,至于师父……”   未等他说完,鹊近仙已是表态道:“我自然是与你们同去,不仅我,远尘也该一起。商河如今必是也在熔窟,这么多年躲着不见,今日我们可不得好好‘叙叙旧’么?”   这话其实不无道理,鹿辞几人思忖片刻后皆是点了点头未表示异议。   然而,站在一旁的姬远尘却并没理会这些,而是严肃道:“你们当真打算把灵器就这么交给他?”   这问题着实有些敏感,尤其是对弥桑妖月而言——为了换回钟忘忧,她就算万般不愿也做好了妥协的准备,但她却也知道这对鹿辞二人来说的确有些强人所难。   鹿辞与姬无昼对望了一眼,像是在无声地确定些什么。   片刻后,姬无昼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未到最后一刻,不见得没有转机。” 第76章 峭壁深渊 城郊荒野昏鸦啼,峭壁深渊难……   渡梦仙宫。   白光散去, 鹿辞五人和南桥江鹤齐齐出现在半月堡中。   鹊近仙这十年都被关在那不见天日的阴暗溶洞,此时甫一看见透过堡顶洒下的皎洁月光竟是倏然有些愣神。   弥桑妖月亦是从未踏足过这里,然而她满心记挂着忘忧的安危, 着实也无心欣赏什么月色雪景,甫一站稳立即道:“鹿舆在哪?”   鹿辞和姬无昼也未多言,直接领着几人往堡外行去。   踏过茫茫雪地,行过冰桥小阁, 穿过鳞次宫宇,及至抵达藏鹿园门前,姬无昼站定脚步转身,向南桥和江鹤二人吩咐道:“你们带二老先去,在熔窟外等我们。”   鹊近仙闻言一怔,道:“那你们呢?”   鹿辞解释道:“鹿舆坐不下这么多人, 我们稍后传送去四荒山附近城镇, 等鹿舆将你们送到, 我用伏灵召它来接。”   鹊近仙这才点了点头, 与姬远尘和南桥江鹤一并转身往藏鹿园中行去。   不料刚要迈过门槛,忽听弥桑妖月在身后道:“等等!”   几人回身望向她,便见她快步行至南桥面前, 左手抓起他的手臂,右手双指点上他的手腕, 指尖用力一按, 顺着手臂一路上划直至颈侧,猛地一屈指节向上一挑!   下一刻,南桥突然蹙眉转身一阵狂呕,将一只黑色蛊虫吐到了脚边!   ——传音蛊。   弥桑妖月衣袖一挥,那仍在爬动的蛊虫霎时抽搐两下没了动静, 她这才重新转头看向南桥,诚恳道:“当年之事,抱歉。”   南桥稍怔,随即抬袖擦着嘴角摇了摇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与几人一同迈入了园中。   目送他们登上鹿舆升空离去,姬无昼即刻回身道:“我们也走。”   说着,迈步率先往前行去。   弥桑妖月下意识地跟着走出两步,结果发现前行的方向后顿时有些纳闷:“不是说要传送去附近城镇?”   她方才在半月堡已经看见了珊瑚和地上散落的符纸,满以为他们是要回半月堡传送,却不料姬无昼行往的却是相反的方向。   鹿辞解释道:“灵器在地母熔窟内不能动用,我们相当于赤手空拳,先去兵器库挑两件趁手的带上,至少聊胜于无。”   弥桑妖月一听顿时了然,也没再有何异议,随二人一同往兵器库行去。   ……   人间大陆正中。   落云城。   此地已是四荒山附近能用祈愿符传送到的最近的城池,传送点恰在城郊,又是通往四荒山的方向,故向来人迹罕至。   因着临近地火之源,这城郊的草木十分稀疏,又因地势平坦开阔,几乎对视线没有半分遮挡。   从此处向四荒山望去,足可将整个山形尽收眼底——庞大的褐色山体之上一丝绿意也无,且因其不断向外散发热意,周遭空气颤颤抖动,令整座山看上去犹如虚无幻境,仿佛随时可能在眨眼间消失不见。   纵使鹿辞三人挑选兵器耽误了些许时间,但传送毕竟只在须臾,还是要比鹿舆飞行快上不少,故他们抵达时尚未看见鹿舆的影子。   他们自然也不会在此干等,索性一边往四荒山方向前进一边等鹿舆抵达。   天色昏暗,荒芜的旷野之上枯草零星,偶有被藤蔓盘绕的光秃枝桠,其上昏鸦断断续续嘶声啼鸣,更有几座土坟散落在不远处,破败白幡垂挂在歪斜杆头。   此刻的鹿辞腰挂匕首,一边走一边时不时抬头向北眺望一番,看空中可有鹿舆的身影,姬无昼则在旁一手提剑一手勾着鹿辞的腰带,免得他被脚下枯枝绊倒。   走着走着,在唯有脚踏枯草发出轻微声响的安静中,弥桑妖月忽然道:“谢谢。”   鹿辞收回眺望远空的目光,很快明白了她在谢什么,轻笑道:“师姐别想那么多,忘忧怎么说也算是我们侄儿,救他是应该的。更何况我们虽动不了纪失言,他却也动不了我们,此行最坏的情况不过是将灵器交给他,就算真走到那一步,往后也未必就没办法再夺回来。”   他虽说得轻巧,可弥桑妖月却很清楚灵器一旦落入纪失言手中再想夺回难如登天,且从桑城蛊患之事便能看出他们父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往后若是得了灵器还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说不定天下大势都会因此再度更改。   只不过,若被挟持之人是她自己,她或许还能选择宁死不屈,可偏偏落在纪失言手中的是钟忘忧,是她的亲生骨肉,哪怕他的生父是自己恨入骨髓之人,她也实在做不出那般大义凛然的“无私”选择。   “倒是师姐你,”鹿辞又道,“没有永生之契相护,等到了熔窟你千万莫要激他太甚,免得他狗急跳墙对你出手。此行一切以救回忘忧为先,别的都暂时能忍则忍。”   弥桑妖月郑重地点了点头,除了道谢,她也不知还能对他二人再说什么。   沉默片刻后,她忽然低下头去,抬手将腰间佩戴了十四年的弥桑家主令牌摘下,塞进了鹿辞手中。   “这是做什么?”鹿辞诧异道。   弥桑妖月道:“此行无论结果如何,往后我弥桑家所有家业都会分你们一半。”   从前三宫皆因祈愿存在而拥有长久稳定的财源,而今鹿辞和姬无昼冒着要将灵器交出的风险陪她去救忘忧,如若最坏的情况真的发生,往后三宫财路必然尽断。   然而,她却又无法从旁处弥补,想来想去唯有这么个看似市侩的做法尚还算有诚意。   鹿辞很快便明白了她的用意,却是无奈苦笑道:“师姐,你这可就强人所难了,操持家业这种事我可干不来。”   他心知姬无昼必然也不会接受这东西,但为让师姐作罢,他还是装模作样地转身将令牌向姬无昼递去,道:“你要么?”   出乎鹿辞意料的是,姬无昼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拒绝,而是垂眸淡淡瞥了那令牌一眼,而后抬眸一本正经地严肃道:“我只要你。”   “咳咳咳!”鹿辞呛咳着老脸一红,随即立马转身将令牌递还给弥桑妖月,“师姐你看,他……他也不要。”   弥桑妖月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了一遭,却并不接那令牌:“家业不要也罢,但这东西你们收着,往后无论有何需要,只要弥桑家有的,你们随拿随取。”   鹿辞很清楚她有如此举动是因为心中总觉得亏欠,他们若不肯收她必不能安心。转念一想其实先收下也无妨,等救出钟忘忧再给孩子便是,于是索性也不再推拒:“好,那我们就收下了,多谢师姐。”   弥桑妖月摇了摇头,但神色果然比先前稍松了几分。   正此时,远空一阵缥缈铃音传来,三人抬头望去,便见北方天空已是出现了鹿舆的身影,它行速极快,不消片刻已是飞过几人头顶上空,直奔远处四荒山而去。   眼看着鹿舆抵达山口后转而向下没入山头,三人停下脚步掐算起了时间,估摸它已将人送到底后,鹿辞终于抬起手来,吹响了伏灵。   笛音一起,灵鹿还尚没见踪影,周遭枯枝上的昏鸦先像是受惊般拍着翅膀飞入了空中,甚至还有几条先前藏于土坑的野蛇急急窜出向远处游去。   片刻后,灵鹿终是从四荒山顶现出身形,在颤动的空气中一路俯冲而下,转眼便奔至了三人近前。   ……   四荒山比想象中还要炎热。   当三人乘着鹿舆飞至山腰上空时,已是明显感受到了从下方涌来的层层热浪,待到行至那“深井”之上时,热意则更为汹涌。   此处正如传闻所言,周围全是笔直向下的峭壁,若非他们乃是乘鹿舆前来,想要下到“井底”着实不是易事。   越往下行,周遭越是黑暗,而从窗往下看去,果见隐隐红光忽明忽暗,像是一团将息未息的篝火。   深。   很深。   在灵鹿不断盘旋往下的过程中,几人皆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峭壁深渊如同直入地底,俨然比从外部看见的山体底部还要深出不少。   许久后,灵鹿终于抵达底端,而三人也终于看见了等在那里的鹊近仙几人。   与此同时,他们赫然发现这深渊下的洞口竟然不止一个!   峭壁八方各有一个拱形洞口,洞口内皆是泛着幽幽红光,连大小都一模一样,叫人根本辨不出区别。   而更令几人意外的是,除了鹊近仙几人之外他们竟没有看见任何一个箴言仙宫弟子,纪失言居然没有派人在此留守。   然而转念一想,几人很快又已了然——此处尚不属熔窟之内,灵器还能发挥效用,若他留人在此很可能被鹿辞他们出手直接剿灭,对他而言得不偿失,不若将全部手下都带入洞窟占据绝对优势。   “我们该走哪边?”   几人下了鹿舆后,将八个一模一样的洞口环视了一圈,随即不由得都看向了鹊近仙。   鹊近仙满脸莫名地摊手道:“都问我作甚?我也没来过啊。”   几人一听顿时有些踌躇,这熔窟他们都未来过,总不好随便乱选一个就闯,万一选错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正这时,姬无昼忽而看向鹿辞道:“寻亲蛊还在么?”   鹿辞一听顿时如梦初醒,连忙将寻亲蛊从袖中摸出递给了弥桑妖月。   弥桑妖月也立刻会意,令其吐丝缠上手腕,而后将它垂至地面,很快便见它飞速朝着其中一处洞口行去。   众人连忙跟上它的脚步,直至迈入那洞口之前,姬无昼转身朝江鹤二人道:“你们就在这等着,若有情况也好接应。”   江鹤和南桥点了点头依言停下脚步,其余几人则跟着寻亲蛊迈入了洞窟之中。   甫一入洞,一股更为强烈的热流扑面而来。   鹿辞立刻尝试着吹奏伏灵,很快发现笛音虽还能奏响,却已完全丧失了操控心神和驭灵之力,就连寻亲蛊都对笛音半点反应也无。   几人对视一眼,终于完全信了这地母熔窟对他们的限制,遂也不再多尝试,老老实实跟着小蜘蛛往深处行去。   熔窟曲折,周遭岩石皆是散发着忽明忽暗的淡淡红光,看上去仿佛烧红的木炭。   走出一段后,鹊近仙忽然抬起手来像是想要触碰那岩石,却被姬远尘一巴掌拍了下来:“手不想要就剁了,别碍事。”   鹊近仙“嘁”了一声,道:“你当我傻?我就是凑近探探冷热,又不会真碰!”   他这亘古不变的老顽童似的性子实在是让鹿辞几人啼笑皆非,姬远尘也不再理他,目不斜视地继续朝前走去。   再行出一段后,他们明显感到了脚下道路开始倾斜向下,似乎还有不断回转的趋势,仿佛已经不是在朝向原本的方向,而是在迂回通往山底深渊之下更深的地底。   就这么在暗红甬道中曲折下行了不知多久,几人甚至都已适应了炎热和昏暗,连脚下步伐都变得有些麻木。   就在这时,前方忽然闪出了一抹强光,几人定睛一看,只见一个火光明亮的洞口赫然出现在了眼前! 第77章 地母熔窟 熔浆翻滚炙气升,投鼠忌器千……   “娘——!”   “哎呀, 你们可算是来了?”   五人甫一迈入洞口,纪失言那笑盈盈的声音便伴着钟忘忧声嘶力竭的呼喊从对面传来。   几人骤然停下脚步,这才看清眼前是一个宽阔的圆形洞窟, 洞窟正中赫然有个无比巨大的熔坑,坑中翻滚着汹涌炽烈的金红熔浆,仿佛一口随时能够焚尽万物的沸腾锅炉!   洞窟八方各有一个洞口,而鹿辞几人踏出的这个正是其中之一。   看罢此景, 几人霎时便已心中了然——难怪纪失言不在外面留人也不怕他们找不到此地,原来四荒山底那八个入口竟是殊途同归!   此时箴言仙宫弟子分散环绕在那熔浆翻滚的熔坑周围,而纪失言则在熔坑对面悠然摇着羽扇,与几人遥遥相望。   他周身上下那层黑红之气显眼异常,身旁两侧一边是被两名弟子紧紧押守的钟忘忧,另一边则是一位容貌与他颇为相似的长者, 显然正是其父商河。   “哟, 您老怎么不继续躲着了?”鹊近仙不无嘲讽地扬声对商河道。   商河与纪失言不仅容貌相仿, 就连说话时含笑的口吻都如出一辙, 他睥睨地看了鹊近仙和姬远尘一眼,不紧不慢道:“躲得够久了,也是时候出来会会你们这些老朋友了。”   “娘——!”   钟忘忧一边喊着一边奋力试图挣脱两旁押着他的弟子往前冲, 弥桑妖月见他离那熔坑实在太近,连忙焦急道:“别乱动!”   “啧啧啧, 真是母子情深呐——”   纪失言夸张地感慨着, 说罢,他缓步踱到钟忘忧身旁抬手捏上他两腮,低头堪称温柔地逗弄道:“听见了没有?你娘让你别乱动呢。”   钟忘忧胸口起伏地愤愤瞪着他,忽然猛一低头狠狠咬上了他的虎口!   纪失言“嘶”地一声蹙眉收手,眸中霎时现出一丝厉色, 手扬半空将落未落,连带着身遭黑红之气都在刹那间颤了一颤!   鹿辞眼看情况不妙,忙道:“忘忧别胡来!我们很快就带你走!”   听闻此言,纪失言扬起的手缓缓放下,蹙着的眉头也一点点松开,收起眸中狠意恢复了一脸笑容,扭头故作责备道:“瞧师弟这话说的,我这才刚和儿子父子团聚,你们就这么急着要带他走?”   弥桑妖月愤恨地盯着他,但思及鹿辞先前叮嘱,此时又实在不敢出言将他激怒,只得强压怒火紧紧咬牙。   与此同时,姬无昼在旁平静道:“你不就是想要灵器么,把人放了,灵器给你便是。”   纪失言的目光在他和鹿辞身上扫了一遭,先是看见了他腰间的万铃法杖和鹿辞指上的伏灵,随即便发现二人身侧竟都佩着刀剑,不由轻蔑地笑道:“怎么?师弟还特意带了防身之物?难道是怕师兄我对你们不利?”   见二人沉默不答,纪失言继续笑道:“师弟多心啊,我们再怎么说也是同门一场,就算如今你们动用不了灵器的确是弱了些,但师兄我又怎会乘人之危?”   这话从一个曾经屠尽同门的人嘴里说出实在可笑,仿佛在场之人谁还不清楚他是因为三脉不能自相残杀才不对他们动手似的。   然而此时再去与他争辩这些自然毫无意义,鹿辞淡淡道:“你也多心了,我们带上防身之物不过是为了自保,忘忧在你手上,只要你不乱来,我们自然也不会挑事。”   纪失言闻言哂笑,摇着羽扇沿着熔坑缓走了几步,状似语重心长地道:“师弟啊,其实你们何必对我有这么大敌意呢?我让你们把灵器交给我是过分了些,但这对你们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鹿辞其实并不想听他废话,因为知道他要说的必然都是无稽之谈,但眼下毕竟忘忧在他手上,硬要急着步步紧逼恐会适得其反,索性配合着饶有兴趣地问道:“哦?这话怎么说?”   纪失言十分苦口婆心似的道:“你们呐,就是迂腐惯了。就拿无昼来说吧,担着灵门化器之险,承着天下口诛笔伐,竟还正儿八经嘱咐我们取寿元为报酬时只能取邪寿。”   说到这,他轻蔑地笑了笑:“要我说,既然我们是在为世人谋福,那从他们身上取些蝇头小利也无可厚非,收回邪寿的同时顺手拿些正寿又有何妨?往后灵器到了我手中,你们非但不必再为寻邪操劳,我还能给你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寿元,让你们永世长生,如此岂非皆大欢喜?”   这话听似极具诱惑,但对深知纪失言过往所为的几人而言无疑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眼下他之所以会碍于永生之契无法对他们动手只是因为事发突然,他一时间还没能找到与桑城蛊患相仿的方式借刀杀人。   而等四方灵器到他手中,他便无须再有任何顾忌,莫说还会给他们寿元,一旦有机会他必会毫不犹豫将他们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听到此处,从抵达时起就一直沉默的姬远尘忽然毫无征兆地讥笑了一声,转目望向商河道:“当年你走得那般利落,我还曾敬你行事果断,没想到如今竟是生出个这么啰嗦婆妈的儿子?”   商河其实也早已没了耐性,听闻此言立刻转向纪失言低声斥责道:“行了,还要废话到什么时候?难不成你还指望跟他们重修旧好?”   纪失言被当众拂了面子自然不悦,脸上笑容不由得僵了僵,但却很快恢复如常,谦恭颔首道:“爹说得是,是我多言了。”   说罢,他的目光在对面五人脸上逐一扫过,最后落在了鹊近仙身上,抬了抬下巴道:“那就劳烦师父把灵器送过来吧?”   几人皆是一怔,很快意识到纪失言这是连接近他们的风险都不想冒——哪怕如今他既有邪气傍身还带着这么多人,明明已是占尽上风,却依然谨慎规避着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对他而言五人之中两位长辈居于弱势,而姬远尘他又不甚了解,唯有让鹊近仙上前递送灵器最为稳妥。   然而,既然对他来说稳妥,那对鹿辞几人来说自然极为不利,弥桑妖月立刻道:“你先放了忘忧!”   “那怎么行?”纪失言摇着羽扇笑道,“所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师父把灵器拿来,我自然会把孩子放了。”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放?!”弥桑妖月叱问道。   纪失言丝毫不以为意,甚至还极有耐心地温言解释道:“师姐……哦不,孩子他娘——你我虽无夫妻之名,却早有夫妻之实,我又怎舍得伤你的心呢?眼下要用儿子做筹码我也是迫不得已,只要你不妨碍我拿到灵器,我非但会放了他,往后这天下但凡是你和儿子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们。”   弥桑妖月听得直犯恶心,鹿辞几人也是一阵恶寒,然而纪失言话说到这个份上也算是道明了心思:说白了,忘忧就是他手中最大的筹码,他知道几人就算明知不利也得照做,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弥桑妖月还欲再言,姬远尘却是开口道:“给他,多说无益。”   弥桑妖月咬了咬牙,犹豫许久后终于还是认输般扯下幻蛊纱衣搭在了鹊近仙腕上,姬无昼抽出腰间法杖递去,鹿辞也从袖中取出了鉴月魂瓶。   纪失言目睹着灵器一件件落入鹊近仙手中,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   然而就在眼看着鹿辞从指上褪下伏灵即将递给鹊近仙之时,却见鹿辞的动作忽然一顿。   “对了,”鹿辞的手悬在半空,转头看向纪失言道,“师兄,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纪失言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但还是耐着性子换回笑意道:“你说。”   鹿辞垂眸瞥了一眼伏灵,道:“信物只有这么一个,秘境之主最后也只能有一人。”   说到此处,他重新抬眸望向纪失言:   “那你和伯父——打算谁来担此‘重任’?” 第78章 卸磨杀驴   此话一出, 商河的身形顿时就是一僵。   纪失言的面色也是微微一变,但余光却很快察觉到商河的目光向自己投来,连忙迎上他的视线温和一笑。   笑完之后, 他立即迈步走到商河身边与他并肩而立,这才转头回应鹿辞道:“师弟还真是喜欢操心啊,只不过这问题还用得着问?世间无人不知‘父为子纲’,有父亲在, 这秘境之主的大任自然该由他来担当。”   这般纲常伦理之言从纪失言这么个将师长囚禁数年的人嘴里说出着实讽刺,鹿辞几人好容易才忍住没冷笑出声,然而站在纪失言身旁的商河闻言却是暗自松了口气,稍稍露出了几分欣慰之色。   不料就在这时,纪失言突然毫无预兆地抬手拍向商河后背,猛一发力狠狠向熔坑推去!   “你——!”   商河甚至未及多说一个字, 飞扑向前的身子就已是落入熔坑!   噗通——!   熔浆溅起金红火星, 商河的身形瞬间没入大半, 衣物血肉在滚烫的灼烧中“呲呲”作响焚毁熔化, 顷刻间便已是灰飞烟灭!   满窟死寂,瞠目惊骇。   离熔坑最近的钟忘忧吓得脸色惨白,连惊叫都卡在了喉中, 周围弟子眸中满是骇然,鹿辞几人亦是错愕难当!   “可惜——现在他不在了, ”纪失言状似遗憾地摊了摊手, 偏头看向鹿辞道,“那我只好勉为其难亲自担此重任了?”   看着那张刚刚亲手弑父却还能维系笑意的脸,鹿辞一时间竟分不清此人是魔是鬼。   方才他说那话是为挑拨离间不假,但他也没天真到以为光凭一句话就能立刻动摇这对父子的关系,只想着在他们心中扎下根刺令他们无法同心同德, 万没料纪失言竟是如此果断狠辣,弑父弑得毫不手软!   他当然不会知道,纪失言其实早已厌烦了商河那副凌驾于他之上颐指气使的姿态,从前谦恭隐忍只不过是因为商河尚有可用之处,如今四方灵器都要到手,还留他何用?   鹊近仙和姬远尘同样也没想到会看见这么一幕,虽然他们丝毫不会同情商河,但眼睁睁目睹一个前一刻还活生生的老熟人就这么眨眼间化为乌有也委实是不小的冲击。   此时,纪失言摇着羽扇缓步踱到了钟忘忧身后,抬手搭上他的肩头意味深长地笑道:“师弟还有什么疑问么?”   他将商河推下熔坑之举不仅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还借此挑明了一个先前被众人忽略的事实——三脉之间不能自相残杀,但却没说同脉之间不可以!   这也就是说若是将他逼急了,他完全能在举手间置忘忧于死地!   姬远尘和鹊近仙对视了一眼,心知此人在邪气的影响下已是狠厉更甚。   弥桑妖月紧紧盯着纪失言搭在钟忘忧肩头的那只手,心中的担忧已然到达了顶点,连面色都已煞白如纸。   鹿辞双唇紧抿,姬无昼则直接伸手将他悬在空中的伏灵拿过,替他递到了鹊近仙手中。   眼看着灵器信物尽数交出,纪失言终于满意一笑,那笑容仿佛在说“早这样不就好了?”   拿齐灵器的鹊近仙没再耽搁,转身径直朝纪失言走去。   守在熔坑周围的幻蛊仙宫弟子自觉迈向两旁让出一条道来,鹊近仙手中的灵器如磁石般牢牢吸附着纪失言的目光,令他一瞬也挪不开眼。   不消片刻,鹊近仙已是绕过熔坑行至对面,而纪失言也终于舍得松开了搭在忘忧肩头的手,从他身后绕出踏前几步,朝鹊近仙伸出了手去。   鹊近仙站住脚步,向他身后抬了抬下巴道:“现在可以放人了吧?”   “师父急什么?”纪失言继续伸着手不紧不慢道,“东西给我我自然会放。”   其实眼下鹊近仙的处境已可谓是群狼环伺,哪怕纪失言想直接硬抢都不在话下。   事已至此,鹊近仙索性也不再多争这一时半刻,伸手将几件东西交到了纪失言手中。   至此,四方灵器和岛主信物皆已到手,纪失言面上大功告成之色显露无疑,见鹊近仙仍牢牢盯着他,他不以为意地弯唇一笑,偏头朝身后两名弟子吩咐道:“放人。”   两弟子听命松手,挣脱了束缚的钟忘忧连忙拔腿向鹊近仙跑去。   然而就在他跑过纪失言身边时,纪失言握着羽扇的那只手却忽然往旁一横,堪堪将他拦了下来:“等等——”   钟忘忧被迫刹住脚步,所有人的心霎时再次提起,弥桑妖月紧张道:“你还想怎样?!”   纪失言扭头看向几人,以牙还牙似的笑道:“我也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这个节骨眼上谁会想听他废话,但却又心知此时激他不得,只得强忍着耐着性子等他继续往下说。   纪失言自然也深知这点,故而更加有恃无恐,他吊人胃口似的瞥了忘忧一眼,这才慢悠悠道:“既然我们这几脉的衰老都是因子嗣而起,那你们说——若是没了子嗣会如何呢?”   鹿辞几人电光石火间便已明白了他的意思,蓦地齐齐瞠目而视!   弥桑妖月惊怒交加道:“纪失言!”   纪失言充耳不闻,转头看向鹊近仙得意道:“你说呢,师父?”   鹊近仙一言不发地定定望着他,眸中意味复杂至极,像是在看一个从不认识的陌生人,又像是在看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整个熔窟陷入了一种死一般的沉寂,纪失言就那么优哉游哉地回望着鹊近仙,像是硬要等到个答案才肯罢休。   然而就在纪失言满以为占尽上风,忍不住要再次开口催问时,却忽听鹊近仙一声冷笑,笑里饱含着道不尽的嘲讽之意。   纪失言不由一怔,便听鹊近仙戏谑道:“你关了为师十年难道还没看出来?当年阿辞死后,我的衰老可曾停下?”   不等纪失言反应,鹊近仙已是继续道:“不仅不会停下,还会比从前更快,否则你以为你爹为何将你留到现在?你对他没感情,他对你难道就有?当年既然已经从你口中得知阿辞身份和离洲时间,他就算没有你相助也一样能找到法子对付秘境,如果杀了你就能让寿命停止流转,你以为他还会让你活到现在?”   这一席反问可谓是条分缕析有理有据,纪失言一时间竟是寻不出半点错漏。   满窟针落可闻的寂静中,他不由得眸光微转游移,沉默着思忖了半晌后,他终于是狡黠一笑,道:“嗐——我不过只是开个玩笑,师父怎的还当真了?”   说着,他随意至极地放下了横栏钟忘忧的手臂,任凭钟忘忧快步朝鹊近仙跑去,再眼睁睁看着鹊近仙带他绕过熔坑,径直回到了鹿辞几人身边。   “娘!”钟忘忧扑进弥桑妖月怀里,方才所有的惊吓和委屈都含在了这一声呼唤之中。   弥桑妖月不住地轻抚着他的后背,低头亲吻着他的发顶,通红的眼眶中满是心有余悸。   鹿辞看了一眼纪失言,转头低声催促道:“走吧,先出去再说。”   几人皆知此地不宜久留,闻言点了点头,转身便快步往来路行去。   不料就在他们即将迈出洞口之时,忽听身后纪失言道:“师父?”   几人齐齐顿住脚步,跟着鹊近仙回身望去。   纪失言依旧站在熔坑对面,隔着热流波动的空气轻摇着羽扇,笑眯眯道:“忘了多谢师父,先前若非师父提点,我真不知这世间竟还有地母熔窟这么个能让灵器失效的好地方呢!”   此话一出,鹊近仙面色陡然就是一变,鹿辞几人唰然朝他看去,眸中满是难以置信! 第79章 暴雨倾盆 志得意满妄念生,暴雨倾盆藏……   “啊——原来你们不知道吗?”   纪失言似是对他们的反应极为满意, 夸张地明知故问后笑意更甚道:“难道师父都没有告诉你们?那他是怎么解释我将他留在仙宫的?难不成是说我善心大发,突然决定放弃他这么个人质?”   听到此处几人哪里还会不知,纪失言之所以将鹊近仙留在仙宫根本不是为了什么传话, 而是因为鹊近仙为他指引出了足以让他占据绝对优势的地母熔窟!   纪失言仿佛犹觉不够尽兴,继续火上浇油道:“师父,我答应放了你,我做到了。你说你会帮我拿到灵器, 你也做到了。那现在——我们便算是两清了?”   弥桑妖月不可思议地看着鹊近仙:“师父,他说的是真的?!”   鹊近仙一言不发,只冷冷盯着纪失言,而纪失言却笑盈盈回望着他,像是在等着看他要如何收场。   “师父?!”弥桑妖月加重了语气。   鹊近仙就那么沉默地与纪失言对峙了良久,最后终于像是无路可退般收回了目光, 垂眸回应弥桑妖月道:   “是。”   听见鹊近仙亲口承认, 几人具是愕然万分, 便听鹊近仙继续道:“是我提醒他来的地母熔窟, 也是我答应帮他拿到灵器。”   “你为何要这么做?!”弥桑妖月难以置信道。   鹊近仙仿佛已是破罐子破摔,道:“他不是都说了么,为了让他放了我。”   这话简直已经坦白到了让人没有必要继续追问的地步, 哪怕几人不愿意相信,哪怕心中还期望着事实并非如此, 却都已寻不出借口为他开脱。   纪失言摇着羽扇津津有味地远远看着, 对眼下情形真是满意极了,恨不得提醒弥桑妖月她不受永生之契束缚,就算想当场弑师也不是不行。   不料就在这时,在旁一直未曾出言的姬远尘忽然道:“够了,这账回去再算也不迟。”   纪失言不由厌恶地眯了眯眼, 便见姬远尘一把攥上鹊近仙的后领将他往洞外拖去,而鹿辞几人也终于像是被提醒般回过神来,跟着行出了洞口。   目送几人身影消失在暗红甬道之中,纪失言略感遗憾地挑了挑眉,却又得逞似的弯起了嘴角。   在毁完两宫琉璃柱并成功掳走钟忘忧后,他原本的确打算就在箴言仙宫等他们来换人,却没料竟在天阖羽扇探到的未来中看见了“姬远尘感知到鹊近仙”和“自己败在灵器之下”的两个画面——伏灵可控心神,法杖能造幻梦,这二者配合便已是极难对付,再加上幻蛊纱衣操控的蛊虫,哪怕他有邪气傍身也难以一敌三。   虽然他手里还握着人质,但却也知不是没有鱼死网破的可能,万一几人被逼急了连人质的死活都不顾,他便是在劫难逃。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当即决定不再继续留在仙宫,打算先换个地方藏身再作图谋。   既然决定转移,他自然要将鹊近仙和钟忘忧一并带走,然而就在他前往寒潭打算带上鹊近仙离开时,鹊近仙却向他提出了一个交易——   “只要灵器还在他们手中,你无论躲到哪里结果都是一样。但我却知道一个可保你必胜之处,你放了我我便告诉你,如何?”   纪失言原本自是狐疑,但却也并未拒绝,想着先骗他说出那是何处,大不了到时再反悔也无妨。   鹊近仙所说之处自然就是地母熔窟,而当纪失言向商河确认了那处的确能令灵器失效,打算留下字条指示鹿辞几人前往并毁诺将鹊近仙一并带去时,鹊近仙却又提出了一茬:“你带上我也无用,一张字条根本没法证明我在你手里,他们能确定的只有孩子在你手中。如此一来除了月儿会为孩子甘愿涉险之外,阿辞和无昼根本没必要前去。到最后你即便成功,能得到的也不过只是幻蛊纱衣。”   这说法不无道理,一时间还真令纪失言有些动摇:“哦?那师父有何高见?”   “我说过了,放了我。”鹊近仙道,“我会设法让他们同去,并帮你得到灵器。但在你得到灵器后,须得给我源源不断的寿元,保我长生不死。”   纪失言一听原来他图谋的竟是这个,顿知他说要帮自己拿到灵器并非缓兵之计,心中窃喜的同时当即答应了这场交易,并依他所言将他留在了箴言仙宫,等着被姬远尘“发现”。   鹊近仙没有食言,果然将鹿辞几人带来了地母熔窟,并帮他取得了灵器。   然而,纪失言却并不打算履行帮他以寿元续命的承诺。   他知道弥桑妖月几人已是恨他入骨,眼下虽是迫不得已交出了灵器,往后必然还会想办法对付他。   而他如今虽已得到灵器,却因永生之契的存在暂时无法将他们一网打尽,筹谋一个类似于桑城蛊患的计划来借刀杀人也非一朝一夕就能办成之事,他还需要时间。   出卖鹊近仙就是在争取时间。   他本没有必要卸磨杀驴,却不介意借此暂时转移他们的注意,让他们因为内讧耗费心神,也令鹊近仙不再被他们信任,不再能为他们出谋划策。   ——如此真是极好,一箭双雕。   纪失言志得意满地想着,随即冲着远处洞口的弟子道:“你跟出去看看,等他们走了再回来。”   地母熔窟中不仅动用不了灵器,祈愿符也无法使用,鹿辞几人即便想传送也得先出去再说,而纪失言则想等他们都走干净再行离开。   “是!”弟子领命离去。   纪失言低头看了看手中灵器,毫不犹豫地将万铃法杖别进了腰间,将伏灵戴上了食指,又将幻蛊纱衣套上了身,最后托着鉴月魂瓶缓缓转着细细欣赏了一番,幻想着自己独霸天下的场景。   “恭贺师父喜得灵器!”有眼力见的弟子立刻贺道。   其余弟子纷纷回过神来,齐齐跪地抱拳道:“恭喜师父!”   纪失言睥睨地笑看了他们一圈,道:“嗯——都起来吧。往后箴言仙宫再无敌手,你们的好日子都长着呢。”   “谢师父!”众弟子喜道。   不久后,那被派出监看的弟子重新回到了洞窟之中,禀报说几人皆已离去,纪失言这才彻底放下心来:“走。”   熔窟中九曲十八弯的曲折甬道他们来时已是走过一遭,此时凭借着这份熟悉,纪失言很快便率众原路返回到了熔窟入口。   甫一踏出山洞,众人霎时被迎面而来的凉风吹了个激灵,这才发现外头不知何时已是下起了倾盆大雨。   雨水将这原本炎热的山中深渊冲刷得余温寥寥,与熔窟中炙烤般的闷热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而靠近地面的低处却又因地热而蒸腾起水雾,看上去竟有几分虚幻缥缈之感。   纪失言身旁弟子机灵得紧,一见这情形立刻趁机溜须拍马道:“此景犹如腾云驾雾,实乃平步青云之意,想是上苍亦在恭贺师父喜得灵器!”   纪失言嗔笑看他一眼,虽知他是阿谀奉承却也受用得很,抬手将羽扇遮上头顶,踏着那“青云”向前行了几步,还真寻出了些许游仙之意。   然而,走着走着,他却忽然顿住了脚步,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这雨打在手上……为何没有潮湿之感?   他疑惑地将执着羽扇遮头的那只手放下到眼前,便见雨滴落于其上又滚入袖中,但却未留下半点水痕,再转眼一看手臂上纱衣的广袖亦是如此,滴落在衣袖上的雨水如琉璃珠般一沾既离,竟丝毫未能渗透其中将其沾湿半分。   还没等他弄清怎么回事,忽然数声凄厉的惨叫齐齐从身后传来:   “啊啊啊啊——!!” 第80章 刀光剑影 漫天蛊虫钻心肺,刀光剑影断……   纪失言猛然回头, 便见七八个弟子已是手攥胸口痛苦跪地,紧接着其他弟子亦是接二连三发出惨叫,如遭雷击般痛苦哀嚎着倒向地面!   与此同时, 他的手臂骤然传来一阵剧痛!   他赶忙撸袖一看,只见一只蜈蚣似的蛊虫已将大半身子钻入了皮肤,连忙伸手去捉却堪堪只捏上了尾部触须,被那红虫奋力一挣便彻底挣断了开去!   剧痛瞬间蔓延开来, 全身钻入的蛊虫在皮下疾速扭动爬行,一路顺着手臂蹿上肩头,锁骨,直至胸口一阵锥心之痛!   不仅如此,他很快感觉到自己的后领和裤管中似乎也爬进了东西,不断的刺痛从周身各处传来, 疼得他几乎要站立不稳!   ——怎么会这样?!   纪失言惊怒交加地想着。   ——我明明穿着幻蛊纱衣, 蛊虫怎可能袭上我身!?   此时的他当然已经明白自己这是中了圈套, 但却根本没时间思考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只得忍痛咬牙一手捂着胸口,另一手立刻入怀去掏仙宫符纸。   不料他刚将符纸从袖中抽出,还没来得及攥进手心, 忽听耳畔“嗖!”地一声利刃破空,一把锋利匕首如利箭般擦着他的耳廓从后上方射来, 插着符纸狠狠钉入了地面!   与此同时, 忽有一阵缥缈铃音伴着幽咽笛声从身后传来——   纪失言猛然回首望去,只见漫天暴雨在交织的铃音和笛音中不住地剧烈颤动了起来,紧接着便如幻影消散般陡然现出了原貌!   ——从天而降的“倾盆大雨”根本不是雨水,而是疯狂坠落的漫天蛊虫!   最后一只蛊虫落地之时,铃音与笛声戛然而止, 纪失言只觉眼前空气陡然一颤,明明已经离去的鹿辞三人竟是赫然如鬼魅般乘着鹿舆出现在了峡谷半空!   不止他们,在他们后方不远处的峭壁之下,鹊近仙,姬远尘,钟忘忧三人被南桥和江鹤牢牢护在身后,竟然一个都没有离开!   “你们……你们怎么会……”   话未说完,纪失言蓦地张大了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姬无昼手握万铃法杖,弥桑妖月身披幻蛊纱衣,鹿辞手戴指笛伏灵,几件灵器竟然原封不动地出现在了三人手中!   纪失言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灵器,转瞬间便已明白他这几件根本全是赝品,就因地母熔窟之内灵器无法尝试效用,他才半点没能发现蹊跷!   但他怎么也无法想通,他决定将地母熔窟作为交易之地明明只是临时起意,这几人来得也算及时,怎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造出几件一模一样的赝品?!   他当然不会知道,这几件赝品根本不是临时打造,而是姬无昼多年以前闲来无事的随手之作,早已搁在玉鹿阁中与各类刀剑瓶罐一起闲置了不知多久。   若非他自作聪明地将交易之地定为地母熔窟致使灵器与寻常器物毫无差别,这几件赝品根本无法以假乱真!   不等他继续多想,一条长鞭已是破风呼啸而至!   此时的纪失言身怀邪气敏锐异常,电光石火间丢下假魂瓶一个侧身堪堪避开,怒红着双眼将那擦身而过的鞭尾攥进了空出的手中,周身黑红之气骤然浮起:“你们真是好手段!”   “少废话!”弥桑妖月早已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此时哪里还会和他多言,扬手拉鞭就要再袭,却不料纪失言的力道竟是无比强劲,她这一扯没能将长鞭收回,反倒被他往前硬带了几步。   说时迟那时快,弥桑妖月另一手广袖一挥,数只蛊虫飞窜而去,纪失言猝不及防匆忙闪身避过,余光却见一抹寒光自侧方刺来,连忙向后仰身躲闪,只见一道利刃剑擦着鼻尖削过,正是姬无昼手中长剑!   万铃法杖和伏灵配合虽能控神幻梦,但对有充沛邪气傍身的纪失言来说其实很难奏效。先前之所以能施展将蛊虫幻化成雨的障眼法只是因为纪失言在志得意满中失了戒备,如今早已清醒过来的他断不可能再被迷音所控,眼下的厮杀唯有靠真刀真枪正面来战。   鹿辞几人深知这一点,纪失言又何尝不知,仰身避过剑锋的他当机立断丢开羽扇,蹲身抽出一名倒地弟子腰间长刀,身子一转迎上姬无昼再次劈来的剑刃“锵!”地将它架住,另一手中攥紧的鞭尾仍未松开,猛一狠扯将弥桑妖月甩向崖壁!   “娘——!”   远处钟忘忧一声惊呼,鹿辞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拽住鞭身,弥桑妖月斜飞之势骤然止住,鹿辞顺势就地一滚从鞭下穿过,再起身时已是将先前掷出的匕首从地上拔起,飞身朝纪失言刺去!   此刻明明已是以一敌三,纪失言凭借周身邪气相助竟也不落下风,右手挥刀将鹿辞的匕首和姬无昼的剑锋“锵锵”连番招架,左手却还牢牢紧握那长鞭鞭尾不肯撒手。   然而弥桑妖月本就不是单靠长鞭在战,不断从她袖中挥出的蛊虫纪失言根本避不干净,接连几次中招后他已是身中数蛊,周身疼痛终于令他的出手变得不再行云流水。   就在他逐渐左支右绌之时,突然一个不防被弥桑妖月将长鞭一把从手中抽出,反手朝他脖颈抽去!   长鞭呼啸而至,眼看已是近在咫尺不能不躲,纪失言双目惊瞪刚刚往旁闪出一步,忽觉腰侧一阵撕裂之痛——姬无昼手中剑刃狠狠从他肋下划过,鲜血霎时飞溅而出!   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岂能不把握,鹿辞就地蹲身横腿一扫,纪失言陡然失了重心一个趔趄向后仰去,姬无昼趁势扣住他的脖颈,将他奋力往地一掼!   这一下来得极为猛烈,纪失言只觉五脏六腑都好似要被震碎,右手长刀险些脱出却又被他堪堪握紧,不料未等挥起便被鹿辞狠狠一脚踩住,紧接着一阵锥心刺骨的剧痛从左手传来——姬无昼竟是将剑锋直直穿透他的掌心钉入了地面!   “啊——!”   纪失言撕心裂肺一声吼叫,周身邪气瞬间狂乱地肆虐了起来,被踩住的长刀刹那间从鹿辞脚下挣脱,眼看就要朝姬无昼砍去,却被鹿辞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了手腕,匕首插入虎口狠狠一挑,硬生生将那刀柄挑飞了出去!   纪失言失了最后的武器,还被鹿辞和姬无昼一左一右牢牢挟住,霎时如同被禁锢住的发狂野兽般双目赤红奋力挣扎。   然而鹿辞二人虽不能杀他却已将他伤得不轻,他的挣扎丝毫无法撼动两人束缚,源源不断的疼痛更是令他几乎要丧失神智!   不远处的弥桑妖月收鞭入手,双眼紧盯纪失言大步朝他们走来。   鹿辞抬手将匕首向她抛去,弥桑妖月一把接住,到了纪失言近前一甩衣摆蹲下身去,先是扭头朝远处峭壁下使了个眼色。   只这一眼,南桥瞬间会意,立刻后退两步抬手牢牢捂住了钟忘忧的双眼。   弥桑妖月收回目光,重新望向了纪失言那张因暴怒而狰狞扭曲的脸。   此时的她再不是那个因亲生骨肉被挟持而忍辱负重的母亲,更不是当年为儿女情长而委曲求全的姑娘,所有身为弥桑家主的凌厉与当初秘境大师姐傲气都伴着深切痛恨重回骨血,自上而下睥睨着纪失言的目光犹如一只盯杀猎物的母豹。   “你们——”   纪失言面色凶狠地刚一开口,弥桑妖月便已是雷厉风行扬起匕首,狠狠捅进了他的腹中! 第81章 玉石俱焚   “啊——!”   未尽的怒斥霎时转为了声嘶力竭的惨叫, 突如其来的剧痛使得纪失言浑身震颤不止,被紧紧压制的双臂更像是触电般剧烈挣扎抖动了起来!   鹿辞和姬无昼顿时双双加大了手下力道,而弥桑妖月的嗓音则冰冷至极, 如同清算旧账般居高临下道:   “这一刀,是为了桑城丧生的百姓。”   说罢,她突地用力将匕首连带着喷射的血花狠狠抽出,又是一刀猛地插下!   “这一刀, 是为了无辜殒命的同门。”   不等纪失言叫骂出声,匕首已是再次抽出,再次毫不留情地狠狠插下!   “这一刀,是为了被你囚禁十年的师父。”   接连三刀之后,纪失言的怒号和惨叫已然尽数卡在了喉中,奋力张大到极致的嘴拼命倒抽着凉气, 像是已经痛得要昏厥过去。   然而弥桑妖月的动作却依然没有停下, 再次猛地拔出匕首后, 她冷漠而森然地将纪失言那张痛苦扭曲的脸牢牢盯了片刻, 随即眸光突然向下一扫,毫不迟疑地一刀捅向了他的下身!   “啊啊啊啊——!!!”   腿间鲜血喷涌而出,方才明明已像是垂死困兽般的纪失言再一次回光返照般疯狂地尖叫出声, 狂颤着身子几欲癫狂。   然而弥桑妖月的语气还是如先前那般冰冷,缓慢而又笃定地一字一顿道:“最后这一刀, 是为了你当年的‘情、不、自、禁’!”   咬牙切齿地说完这句话后, 弥桑妖月终于像是算清了十余年来的新仇旧恨般长长舒出了一口浊气。   她缓缓松开了握着匕首的手,任凭它留在纪失言腿间血污中随着他的剧烈颤栗而颤抖,紧接着甩手捋开长鞭一把绕上纪失言的脖颈,绞刑一般交错两侧狠狠向旁勒去!   她并非三脉子嗣,是眼下几人中唯一不受永生之契束缚之人, 亦是唯一能够将纪失言彻底诛杀之人,而她心中的滔天恨意也绝对足以支撑她亲手将眼前这个恶贯满盈的男人置于死地!   长鞭紧紧勒进皮肉,纪失言疯狂的惨叫霎时被扼在了喉中,他的身子止不住地剧烈颤抖着,赤红双目像是要渗出鲜血般狠狠盯着弥桑妖月,而弥桑妖月也毫不避让地冷冷回望着他,势要亲眼看着他咽气身亡死不瞑目!   随着长鞭一寸寸越勒越紧,纪失言充血的双目也越发凸出,额顶暴起的青筋像是要从皮肤下拱出的一条条弯曲蚯蚓,涨红的脸逐渐接近乌紫,仿佛下一刻就要气绝身亡。   然而就在这时,纪失言忽然狰狞而又阴邪无比地森然一笑,被勒紧的喉中竟是发出了一连串“咯咯咯”的闷响!   此情此景之下,这串诡异笑声无异于平地惊雷,鹿辞三人具是当场一怔,只见纪失言周身颤动的邪气像是忽然受到某种召唤般狂乱而又迅速地向正中聚拢,不消片刻便在胸口聚成了乌黑一团!   “不好!”   远处崖壁下的鹊近仙电光石火间陡然意识到了纪失言要做什么,连忙冲三人大吼道:   “快闪开!”   鹿辞和姬无昼顿觉不妙,但却又不知鹊近仙具体何意,惊愕对视的同时下意识地默契抬手当空交握,齐齐转身护向了不受永生之契所保的弥桑妖月!   不料未等二人触及她身,纪失言胸口聚起的那团乌黑邪气突然如火炮般“嘭!”地一下炸裂开来,连带着纪失言早已残破不堪的躯体当场四分五裂!   巨大的爆破之声震耳欲聋,蛮横无比的气劲瞬间将携手的鹿辞二人和弥桑妖月朝着相反的两个方向抛飞甩出,狠狠拍上了峡谷两侧磨刀石般的崖壁!   ——引邪自爆。   最后时刻知晓自己必死无疑的纪失言竟是选择了鱼死网破的引邪自爆来与他们玉石俱焚!   天旋地转间从崖壁之上接连磕碰着凸石滚落在地,鹿辞只觉浑身骨头都像是已被尽数震碎,但脑中却无比清楚地意识到方才撞上崖壁的那一刹那是姬无昼反身将他牢牢护在身前,替他挡下了那最为剧烈的撞击!   猛烈的撞击将两人瞬间震散,如今跌落在地的鹿辞浑身剧痛,眼前一片漆黑中像是有无数星点在接连不断地疯狂炸裂,令他明明睁着双眼却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咬牙忍痛强撑着吃力地翻身而起,双膝跪地四下摸索着唤道:“无昼——!”   话明明已是喊出口去,可剧烈的耳鸣令他丝毫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还当是自己喊得不够大声,连忙继续扯着嗓子喊道:“姬无昼——!”   他就这么慌乱地一边呼喊一边爬前摸索了许久,忽然,前方蓦地有只冰凉的手堪堪迎上了他探前摸索的手指,轻而又缓地捏了两下。   鹿辞心下稍稍一松,赶忙顺着那只手臂摸爬到近前,喘着粗气抚上姬无昼的脸颊急切道:“你还好么?”   耳畔嗡嗡作响还在继续,他依然半点也听不见自己的话音,但却感觉到手中脸颊稍稍偏过了头来,在他掌心安抚似的轻轻一吻。   鹿辞不由松了口气,稍稍静待了片刻后,剧烈的耳鸣终于逐渐缓解,眼前乱闪的金星也随之一点点退散开去。   然而就在他的视线甫一恢复清明,看清姬无昼模样的刹那,刚刚落回原地的心瞬间又悬到了高处!   仰卧在地的姬无昼发丝凌乱,身上和脸侧都遍布着剐蹭出的血痕,最重要的是他的面色极为惨白,紧蹙的眉头仿佛在隐忍着某种剧痛。   “你伤到哪了?!”   鹿辞一边惊问一边小心而又无措地上下触探着姬无昼的身子,他知道方才碰壁的那一下撞击极为猛烈,可一时间却又无法确定姬无昼究竟伤到了何处。   姬无昼虚弱地摇了摇头,片刻后才像是终于缓过一口气来,缓缓抬起左手示意鹿辞搭一把手。   鹿辞赶忙小心翼翼扶他坐起了身,便见他右侧整个手臂松垮垮地下垂着,像是半点使不上劲来。   “是伤了胳膊?”   鹿辞立刻便伸手想去查看伤情,却被姬无昼攥住手腕拦了下来:“无妨。”   说着,他自己伸手搭上了右侧肩头,不料刚一触碰便是一阵钻心之痛,不由“嘶”了一声再次蹙起了眉。   正在这时,远处忽地一声尖利呼喊传来:   “娘——!”   鹿辞二人瞬间惊醒般扭头循声望去,便见一袭鲜红纱衣的弥桑妖月此刻正仰卧在对面崖壁之下状况未明,而另一边方才同样被爆裂气劲冲撞倒地的钟忘忧几人正从地上狼狈地翻爬起身。   他们五人先前处在的位置离纪失言极远,故而所受的冲击并不算太强,此时相互搀扶着爬起后赶忙朝着弥桑妖月身边奔去。   鹿辞刚要起身赶去,却又立刻想起姬无昼也伤得不轻,当即扭头道:“我过去看看情况,你先在这等我?”   姬无昼道:“我也去。”   鹿辞犹豫了一瞬,却又很答应道:“那我背你。”   “不必,”姬无昼抬起左手道,“扶我一下就好。”   鹿辞点了点头将他的胳膊架上肩头,结果搀他起身走出两步才发觉他伤得还不仅仅是手臂,就连双腿也有些站立不稳。   “腿也伤了?”鹿辞担忧道。   姬无昼道:“小伤而已,不碍事。”   鹿辞心中怎信这话,但眼下师姐尚且生死不明,他也只得继续扶着姬无昼步履蹒跚地往对面崖壁行去。   崖壁之下,鹊近仙几人早已围聚在了弥桑妖月身边,面上神色皆是无比凝重,钟忘忧的呼喊中甚至都带上了几分哭腔:   “娘!”   “娘——!” 第82章 空谷哀鸣 悲恸哀鸣荡幽谷,如梦初醒见……   鹿辞不由心中一紧, 赶忙架着姬无昼赶到近前,便见弥桑妖月满身伤痕血渍地躺在钟忘忧怀中,双眼微睁睫毛轻颤, 染血的双唇微微开合着像是想说些什么。   钟忘忧赶紧俯身将耳朵贴近,鹿辞也轻手轻脚地将姬无昼放坐在旁凑到近前,便见钟忘忧一边听一边啜泣,很快便直起身摇头哭喊道:“我不要——我不要做什么家主!我只要娘陪着我!”   弥桑妖月疲惫地闭了闭眼复又睁开, 艰难地颤颤抬手似是想要摸一摸钟忘忧的脸颊,却当空被姬远尘捏住手腕把起了脉来。   所有人立刻屏息凝神紧张地望向姬远尘,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   许久后,众人眼看着姬远尘缓缓松开手去,转头望向他们,沉重而肃然地摇了摇头。   钟忘忧霎时慌了神, 眼看着弥桑妖月再次想要合眼, 赶紧一把拉过她的手贴上自己脸颊唤道:“娘!你别吓我啊娘!你看看我, 你看看我啊!”   “师姐!”鹿辞也在旁焦急唤道, “师姐!”   弥桑妖月的目光缓缓转向鹿辞,费力张开的嘴中气若游丝地唤道:“阿辞……”   鹿辞连忙凑近几分:“我在。”   弥桑妖月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复又重新颤动着苍白的双唇断断续续道:“忘忧他……往后……还望你们……多……”   话音未尽, 她却已是一口气断在了喉中,倏然垂首闭上了双眼!   “娘——!”   “师姐!”   “月儿!”   骇然惊呼轰然炸响, 如惊雷般穿透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可弥桑妖月却只静静闭眼躺在钟忘忧怀中,任他如何呼唤摇晃也再无半点反应!   鹿辞双目惊瞪,半点也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明明前一刻才手刃仇敌的师姐怎会就这样突兀地撒手人寰?明明已经大胜在即的他们怎会突然要面对如此惨痛的结局?!   恍惚间,他甚至怀疑这是上天刻意戏耍他们的一个玩笑,是一场无比荒诞离谱的噩梦, 只要梦醒便会发觉原来一切灾难都未曾发生,一切都还完好如初。   然而,钟忘忧撕心裂肺的哭喊震耳欲聋,不断地在峡谷中盘旋回荡,每一声都仿佛在撕扯着他的意识,狠狠提醒着他这绝非玩笑,更绝非一场梦境。   峡谷幽邃,月影寒凉。   许久许久之后,鹿辞终于像是从某种虚无的自欺欺人中缓缓抽离,重新回到了无比残忍的现实之中。   他紧紧咬牙咽下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妄念,忍痛含泪抬手将钟忘忧揽进了怀中,不忍再让他多看一眼。   然而,钟忘忧却依旧执拗地摇晃着弥桑妖月未寒的尸骨,声泪俱下地不住地呼喊着:   “娘——!”   “娘——!”   哭喊响彻峡谷,震颤得所有人胸口生疼,可此时所有话语都显得是那样的无力且苍白,无人知晓究竟该用怎样的宽慰才足以抚平一个孩子骤然承受的丧母之痛。   无言的哀悼将那声声竭力的呼唤衬托得更为肝肠寸断,仿佛天地间的一切温暖静谧都已消弭无形,剩下的唯有这荒凉谷间一隅不为人知的伤痛泥沼。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份交织着痛与泪的宣泄会从午夜一直延续到天明之时,从钟忘忧口中传出的悲恸哭喊却陡然如琴弦崩断般戛然而止!   鹿辞惊诧低头,赫然发现钟忘忧竟已是斜斜倒在了他的怀中昏迷不醒!   “忘忧?忘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鹿辞心中的担忧瞬间再一次达到了顶点。   在旁的姬远尘眉头一蹙,连忙伸手为忘忧把脉,静察片刻后终是神色稍缓,转头对众人道:“无事,他只是先前受惊不小,眼下又哀恸过度伤了心神,需要休息。”   鹿辞这才稍松了口气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却忽听得姬无昼在身后唤道:“阿辞。”   鹿辞转头看去,便见姬无昼仍旧捂着受伤的右臂,冲着他的衣袖抬了抬下巴道:“魂瓶。”   围聚在旁的所有人皆是蓦地一愣,随即齐齐浑身一震,如梦初醒!   对,还有鉴月魂瓶!   弥桑妖月此时的确已是回天乏术,但鉴月魂瓶却可借遗物招魂聚忆,往后一旦有了合适的机会,她便也能如鹿辞那般借尸还魂重活于世!   惊醒般的鹿辞忙将怀中昏迷的钟忘忧递交给姬远尘照看,探手从袖中掏出了鉴月魂瓶真品,稍稍一想后又将先前师姐给他的那枚被她随身佩戴了十四年之久的弥桑家主令牌摸了出来:“这可算是遗物?”   姬无昼点了点头,鹿辞当即捏着那魂瓶盖顶上的金色玉珠将它开启,小心翼翼地把那枚令牌放了进去。   直至重新合盖封上瓶口后,众人略带探寻地相互对视了一番,这才终于后知后觉地生出了一丝天无绝人之路的庆幸之感,齐齐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回首望去,笼罩在凄白月色下的整个峡谷此时一片狼藉。   弥桑妖月先前在暴雨幻境中降下的蛊虫都是最为致命的剧毒之蛊,纵使箴言仙宫那些弟子身怀邪气,如今也已是奄奄一息不足为惧。   至于纪失言,引邪自爆本就是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之举,眼下的他早已连尸骨都四分五裂七零八落。   鹿辞深深叹了口气,起身回到熔窟洞口将纪失言先前在慌乱中丢下的天阖羽扇收起,而后吩咐南桥和江鹤回宫带些人来把那些箴言仙宫的残余弟子押往悬镜台——他们身上的邪气早晚还是要取,只不过眼下琉璃柱损毁暂时无处存放,须得先行看押容后再议。   将这些安排好后,鹿辞重新折返峭壁之下,看了看弥桑妖月的尸身和昏迷不醒的忘忧,又担忧地看了眼姬无昼,思忖片刻后转头对姬远尘道:“伯父,你先带无昼回宫疗伤吧,我和师父把忘忧和师姐送回西南。”   此时事虽已毕,但弥桑家必然还在翘首以盼等候消息,鹿辞无论如何也该亲自前去一趟将事情的始末交待清楚。   姬远尘闻言并无异议,姬无昼立即开口欲言却被鹿辞堵了回去:“你别逞能,回去好好养伤,我把他们安顿好很快就回去。”   姬无昼一时语塞,然转念一想如今大势已定倒也无甚危险,而自己现下这腿脚不便的模样硬是跟去不仅帮不上忙反倒拖累,于是只得点了点头没再坚持。   鹿辞掏出仙宫符纸和手中魂瓶一并递给了姬远尘,姬远尘接过后二话不说握上姬无昼的手腕,带着他瞬间消失在了白光之中。   时至此刻,整个峡谷中就只剩下了那些半死不活的箴言仙宫弟子和鹿辞与鹊近仙二人。   然而师徒二人却都未再多说什么,只无声地对视了一眼,便齐齐上前合力将昏迷的钟忘忧和弥桑妖月的尸身一并抬上了鹿舆。   鹿舆奔跑腾空盘旋而上,很快便将荒芜萧索的四荒山远远甩在了身后。   前往西南的路上,鹿辞本在沉默地思忖着抵达后该如何与弥桑家交待此事的来龙去脉,却忽听身旁鹊近仙道:“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鹿辞倏然回过神来,很快便明白了鹊近仙指的是什么,却是十分果断地摇了摇头道:“师父当时看出灵器是假却并未拆穿,这不就已经说明一切了么?”   几件赝品虽都做得极为精巧,但却并非半点瑕疵也无——鉴月魂瓶赝品顶上的那颗玉珠与真品的颜色并不完全相同,只要对真品略有印象,那便很容易看出差别。   地母熔窟之中,纪失言让鹊近仙将灵器拿给他,当鹿辞从袖中取出鉴月魂瓶赝品递去时,鹊近仙看见那玉珠先是一怔,随后便立刻抬眸冲鹿辞皱了皱眉。   那时鹿辞便已明白,鹊近仙一眼就看出了那魂瓶是假,定也猜出了其他几件同样是赝品,但却依然不动声色地配合着他们演了下去。   鹊近仙这一举动表现出的立场已经足够明显,所以哪怕后来纪失言说出了那番“真相”,也丝毫未能动摇鹿辞对他的信任。   只不过……   “我唯一不明白的是,”鹿辞疑惑道,“师父怎会知道渡梦仙宫有赝品?”   若非鹊近仙指引纪失言前往地母熔窟使灵器失效,他们根本不可能用赝品以假乱真,但鹿辞怎么也想不通的是,就连师姐和纪失言都不知赝品的存在,而这十年来一直被囚禁在箴言仙宫寒潭中不见天日的鹊近仙又怎可能会知晓?   不料,鹊近仙闻言却是苦笑了一下,紧接着便摇了摇头,道:“我并不知道你们手中有赝品。”   鹿辞略感诧异,便听鹊近仙继续道:“我之所以会骗他去地母熔窟,不过只是为了让天阖羽扇失效。” 第83章 孤注一掷 殚精竭虑造胜机,有惊无险渡……   纪失言一心想着要避开灵器对他的威胁, 却不知其实四方灵器之中唯有他的天阖羽扇才是真正立于不败之地的制胜法宝——   只要有羽扇存在,无论鹿辞他们做出怎样周全的准备他都能提前预知并及时应对,见势不妙就能转移, 鹿辞几人根本没有出奇制胜的可能。   鹊近仙想让天阖羽扇失效,但在他向纪失言提及地母熔窟时其实并没有抱多大希望,因为他觉得纪失言不会不知羽扇的重要,不会想不到地母熔窟对羽扇同样有着限制, 却不料纪失言竟然那般轻易就为了所谓的“绝对优势”而选择了舍本逐末。   鹊近仙心中暗喜。   但是,光是这样还不够。   如果任凭纪失言用留下字条的方式指引鹿辞几人前往地母熔窟,那在几人抵达仙宫看见字条并想出对策时,纪失言很可能尚未进入熔窟之内,也就依然可能凭借羽扇预知他们的打算。   所以,鹊近仙还需要拖延时间。   因此他向纪失言提出了第二个交易——帮他得到灵器, 让他放了自己。   但他也知道纪失言必不会那么轻易就相信他会倒戈, 所以才加上了“事成之后给我寿元”这个看似贪生怕死的条件, 让纪失言以为他有所图谋, 从而打消疑虑放下戒心。   纪失言不是没有犹豫,但最终却还是败在欲念之下,依鹊近仙所言将他作为诱饵留在了仙宫。   于是, 在鹿辞几人跟着姬远尘找去寒潭之时,鹊近仙故意没有在第一时间说出纪失言的下落, 而是顾左右而言他地絮絮叨叨说了大堆冗长往事, 借此来尽力拖延时间,以确保在鹿辞几人得知地母熔窟对灵器的限制并想出应对之策前纪失言已经进入熔窟。   鹊近仙并不知道赝品的存在,甚至并不肯定鹿辞他们一定就能想出制胜之策,他只是试图借羽扇失效来为鹿辞他们争取一个可能获胜的机会,让他们不至于每做出一个决定都被纪失言提前预知。   当然, 他同时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如果鹿辞他们当真没有妥善的应对之策,最后当真决定用灵器去换人质,他便准备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他们进入熔窟,哪怕……这对弥桑妖月来说会很残忍。   作为师父,不到万不得已他当然不会愿意做出如此残忍的选择,但是作为身负先祖交付的镇邪之责的守灵人,他更不能选择的是眼睁睁看着灵器尽数落于恶人之手,陷整个世间的安危于不顾。   在与姬远尘一同抵达熔窟洞口并发现地上已有不少凌乱脚印,足以证明纪失言已经带人进入熔窟后,鹊近仙当即将自己与纪失言所做的“交易”和自己最坏的打算告知了姬远尘,并与他商量好若是鹿辞他们当真没有想出制胜之策,最后还是决定用灵器换人,那二老便索性直接以死相逼,逼他们放弃这场交易。   一个为师,一个为父。   他们相信至少鹿辞和姬无昼绝对无法做出不顾他们二人的生死而硬要去救一个孩子的决定——这也是为什么鹊近仙一定要设法让纪失言放了自己的另一个原因,因为只有这样,纪失言手中的筹码才不至于多到让鹿辞三人齐齐妥协。   只不过,他很快便发现自己这所谓“最坏的打算”居然是多虑了。   就在鹿辞三人抵达洞口跃下鹿舆的第一时间,他便已经一眼看出了幻蛊纱衣和万铃法杖都是赝品——毕竟他曾手握四方灵器长达数十年,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为熟悉灵器的光泽。   于是,他倍感欣慰地默默朝姬远尘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没有必要再阻止三人。   然而,即便事情的发展从那时起已是朝向了对他们有利的方向,但其后的过程中却还是出现了些许出乎鹊近仙意料的波折。   当鹿辞在熔窟里从袖中取出鉴月魂瓶赝品时,鹊近仙敏锐地发觉了魂瓶上玉珠的不同——如果说幻蛊纱衣、万铃法杖和伏灵的赝品都已经以假乱真到只有他这个曾经的灵器之主才能看出差别的话,那么鉴月魂瓶的这个瑕疵可就恐怕不止他能看出了。   商河从前也是亲眼见过魂瓶的,虽然那一段经历距此已有八千年之久,他或许分辨不出另外两件灵器乃至伏灵的真假,但却未必不会发现魂瓶上这一处过于明显的蹊跷。   正因如此,彼时的鹊近仙才会立刻冲鹿辞皱眉,那并不是为了表示自己看出了真假,而是为了警示鹿辞这一处差别太大,恐怕难以蒙混过关。   也正是因为他那一皱眉,鹿辞才会突然提出“秘境之主只有一人”来挑拨离间,因为他从鹊近仙的反应看出他发现了蹊跷,继而意识到商河很可能也曾见过真正的魂瓶,也能辨出赝品的真假。   那么,唯有让纪失言对商河产生猜忌提防,才有可能使得几件赝品最终是直接交到纪失言而非商河手中,从而避开商河对魂瓶的接近和鉴别。   只不过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纪失言面对挑拨的反应竟是那样的狠辣决绝,干脆跳过了猜忌提防那一步,直接选择了永绝后患。   纪失言的这一做法不可谓不愚蠢,不仅成功让鹿辞他们用赝品骗过了他,还给了鹊近仙胡说八道的底气——   没错,鹊近仙那一番关于“杀死子嗣不仅不会令寿元凝滞还会加快衰老”的说辞完全是信口雌黄——三脉子嗣的死亡的确会令上一代寿元重新凝滞,直至新的子嗣诞生才会恢复流转,而鹊近仙的衰老之所以没有在十年前停下是因为鹿辞并没有真正“死去”,他的魂元被鉴月魂瓶所养,那是另一种方式的“活着”。   但就因为当时商河已被纪失言亲手推入熔坑,没人还会拆穿鹊近仙的谎言,他才能那般肆无忌惮地用“加快衰老”来恐吓纪失言,并用“你爹没有杀你”这一事实来“佐证”,让纪失言投鼠忌器,不敢对钟忘忧下手。   至于最后临走前纪失言对他的“出卖”,那虽然不在鹊近仙的料算之中,但却并没有让他多么难办,因为那时他们的目的皆已达成,这种小事对他来说根本已是无关痛痒。   ……   听鹊近仙说完整个经过,鹿辞这才知道原来此行背后竟还有那么多他不知晓的细节。   思及鹊近仙还曾与姬远尘商量过“以死相逼”,鹿辞心下一阵无语,心说亏这俩老狐狸想得出这种损招,还好他们手中早有赝品,否则这种艰难抉择还真是要人老命。   腹诽片刻后,他又不由得想起了鹊近仙当时言之凿凿恐吓纪失言的那一番话:   “你以为你爹为何将你留到现在?”   “如果杀了你就能让寿命停止流转,他当初为何不动手?”   既然如今得知子嗣的死亡当真能令寿元凝滞,那么……   鹿辞道:“所以商伯父之所以没有对纪师兄下手,其实是因为……”虎毒不食子么?   鹊近仙沉默良久,似是也对这位故人的命运有颇多感慨,半晌后微微苦笑了一下:“护子本就是世间生灵之天性,哪怕是豺狼虎豹或大奸大恶之人,这种本能也刻在骨子里。失言他自以为利用了邪气,其实是邪气控制了他。若非如此,他即便有弑父杀子的念头也不至于这般强烈。”   说到此处,鹊近仙顿了顿,面上多了几分肃然:“这就是为何先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封印邪气的原因——人性固然善恶皆有,但大多时候即便心底有恶意滋生也尚可自控。然而一旦被邪气影响,再小的恶念都会被激发得无比庞大,若放任邪气在人间肆虐,终有一日世人将因自相残杀而万劫不复。”   鹿辞深深点了点头,片刻后郑重道:“师父放心,我们定会全力以赴尽快将邪气收回。”   鹊近仙淡淡笑着“嗯”了一声,他知道以这俩孩子的品性此事根本用不着自己多说,他们也绝不会怠慢半分。   ……   鹿舆一路向西南飞驰,直接掠过了赤焰花谷上空,抵达了弥桑家祖宅所在。   先前仙宫被袭忘忧被掳走时便早有弟子前往祖宅报信,故此时虽已是深夜,弥桑家上下却依旧灯火通明。   鹿舆落地,门前守卫即刻入内通传,不消片刻家中老夫人并一众长者和下人们便乌泱泱从那长阶涌下,急急围到了鹿舆近前。   一具尸身,一个昏迷不醒的孩子。   鹿辞与鹊近仙带去的无疑是对整个弥桑家来说如雷轰顶的噩耗,但好在鹿辞很快道明了鉴月魂瓶的存在和钟忘忧只是暂时昏睡的详情,这才使得众人皆是在震恸之余稍获了些许绝处逢生的庆幸。   只不过,魂瓶虽能保魂元留存,但想找到一具合适的躯壳来还魂却绝非一朝一夕便能完成——躯体原主须得寿元将尽,且还甘心佩戴遗物一月并于死后自愿献出身躯,这本就是万难促成之事,否则当初姬无昼也不必苦候十年之久。   所以,往后弥桑妖月不在的日子里,弥桑家和幻蛊仙宫都需有人暂管,好在弥桑家老夫人虽已年迈却还康健,足以辅佐提点尚且年少的忘忧。   今夜注定是不眠之夜,弥桑家上下都忙着为突如其来的变故商议往后的安排,而鹊近仙师徒二人毕竟是外人,不便参与这些家事,在与老夫人道明始末并嘱咐待忘忧醒来派人前往渡梦仙宫知会一声后便告辞离去。   ……   鹿舆重新启程,飞往极夜雪域。   抵达北域时身后的人间大陆已临近破晓,而长夜无昼的雪域却依旧明月高悬。   迎风披雪,灵鹿飞至渡梦仙宫上空盘旋而下,稳稳降在了藏鹿园中。   鹊近仙本就已是被囚禁寒潭多年,这几日又费心费神连番操劳,纵使身子骨尚算硬朗却也不免露出了几分疲态。   于是二人甫一行出藏鹿园,鹿辞便先将他送去了宫中一处空殿歇息,随后才折身往玉鹿阁行去。 第84章 鉴月魂瓶   翌日。   鹿辞在一阵敲门声中迷迷糊糊醒来。   渡梦仙宫长夜无昼, 窗外永远是漆黑一片,他也不知此时究竟是何时辰,只觉仿佛才刚睡下不久。   昨夜回到玉鹿阁时, 屋内还留了一盏未熄的烛火,但榻上的姬无昼似是已经用过药沉沉昏睡了过去。   鹿辞生怕自己睡觉不安分碰着他身上伤处,不敢与他同榻而眠,但又担心他夜里有何不适需人照顾, 便轻手轻脚地抱了床被子出去在外间囫囵凑合了一夜。   此时恍惚间听见敲门声,他思及宫中才历经一场大乱,恐是弟子有何要事禀告,故而纵是困乏却也未耽搁,打着瞌睡起身开了门去。   门外站着两人,一人是宫中掌事东瓶, 而另一人却着实令鹿辞有些意外, 意外到连瞌睡都瞬间清醒了过来:“你怎么来了?”   另一人正是昨夜还昏迷不醒被他送回弥桑家的钟忘忧, 此时正肃然地站在东瓶身边, 手里还捧着弥桑妖月的那件幻蛊纱衣。   不等钟忘忧回答,东瓶便已是在旁替他解释道:“我看这孩子像是有要紧事找你们,就擅自做主直接带他过来了。”   鹿辞点了点头:“无妨, 你先忙你的去吧。”   东瓶应声离去,鹿辞连忙侧身让开屋门:“快进来, 你怎么自己来了?”   昨夜将钟忘忧送回去时鹿辞曾与弥桑家打过招呼, 让他们在他醒后派人来渡梦仙宫知会一声,却不料如今过来的竟是这孩子自己。   钟忘忧的面色十分憔悴,脑后的发束松松垮垮,昨夜哭红的双眼此时连血丝都未消退,一看便知是刚苏醒不久。   他举步迈过门槛, 待鹿辞重新将门合上后略微迟疑了片刻,正要开口,却忽听内间传来一声轻唤:“阿辞?”   鹿辞一听,当即领着钟忘忧往内间行去,入内后见姬无昼已然醒来,此时正单肘撑榻欲要起身,赶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他坐起,竖过枕头垫在了他的身后:“你感觉怎么样了?还疼么?”   姬无昼摇了摇头,坐起身后目光很快落在了跟着进屋的钟忘忧身上,再一看他手中捧着的幻蛊纱衣,不由略带疑惑地抬眸看了眼鹿辞。   鹿辞也还不知这孩子此番前来究竟意欲何为,此时连忙回身问道:“忘忧,你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见二人目光齐齐落在了他的身上,钟忘忧踟躇地抿了抿唇,这才轻轻点了点头轻声道:“我……我有一事相求。”   他的目光中满是恳切,却又显得十分小心谨慎,仿佛生怕被拒绝一般,看得鹿辞心下很是不忍,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道:“什么求不求的?有什么事你尽管直说便是。”   钟忘忧再次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这才缓缓垂眸看向手中纱衣,强行鼓起勇气似的说道:“我想用它……跟你们换鉴月魂瓶。”   鹿辞微微一怔,没料这孩子将纱衣带来竟是这个用意。   昨夜在四荒山分别时,鹿辞直接将鉴月魂瓶交给姬远尘父子带回了渡梦仙宫,这倒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一来他想到弥桑家人多眼杂,魂瓶放在那里恐怕不如渡梦仙宫安全;二来姬无昼曾借魂瓶令他顺利重生,对于魂瓶如何正确使用必然比旁人熟悉,他觉得将魂瓶留在姬无昼手中最为稳妥。   然而,此时钟忘忧会有这般请求鹿辞却也极为理解——母亲离去,归期未明,那么若能将寄载着母亲魂元的器物留在身边日日相伴,多少也算是些许宽慰。   只不过,眼下就连鹿辞也不知魂瓶具体存放何处,听钟忘忧说完后略微犹豫了一下,转头看向了姬无昼。   不料,靠在榻上的姬无昼几乎连半分迟疑都未有,便已干脆利落地答道:“不行。”   钟忘忧狠狠一怔,紧接着那满含期待的眸光便瞬间黯淡了下去。   鹿辞也没想到姬无昼竟会拒绝得如此直截了当,刚想出言劝说两句却听姬无昼继续道:“不是我不肯给你,是不能给你。”   听闻此言,不仅钟忘忧,就连鹿辞也顿时有些茫然:“为何?”   姬无昼略显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垂眸轻叹了一声,道:“你们可知鉴月魂瓶为何名为‘鉴月’?”   此问一出,钟忘忧眼中茫然更甚,可鹿辞心中却像是忽然吹进了一阵微风,将某块迷雾犹存的角落吹得轻轻一颤。   然而不等他细细琢磨,姬无昼却已是平静解释道:“因为鉴月魂瓶一旦开始养魂,就须得持续处于月光滋养之下,片刻不得中断。”   所以它必须留在极夜雪域,也只能留在极夜雪域。   刹那间,鹿辞心中那片仅存的迷雾终于彻底消散,终于将一直以来若有似无的疑问尽数解答——   为何当初身死的那十年,他会觉得自己身处于一片月晕般的茫茫混沌之中?   为何鉴月魂瓶的藏处并非任何密室宝库,而是玉盂高悬的冰堡穹顶?   除此之外,还有最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也是彼时鹿辞初到仙宫那日便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姬无昼如此怕冷的一个人,为何却会选择将自己的仙宫建在这整个人间大陆最为严寒的极夜雪域?   此时此刻,所有答案都随着姬无昼这句无奈之下做出的解释而彻底明晰,但恍然后的鹿辞却半点也未觉轻松,反倒是生生涌出了满心酸涩,令他呆呆注视着姬无昼滋味难言。   这人好似从来都是如此。   若非江鹤带去那些泛黄酒方,他便不打算解释那酒肆的由来。   若非伯父在红叶峰上道明实情,他便准备将灵门化器和嫁寿之事就此隐瞒。   若非今日忘忧来此索要魂瓶,他恐怕这辈子都不会主动提及仙宫建于雪域的缘由。   从来都是如此。   如此惯于将所有付出一笔带过,将所有好意缄于其口,你不问他便不提,便是问了,他也不到万不得已必不直言。   真是……   迎着鹿辞那复杂而又直勾勾的目光,姬无昼仿佛隔空意会了他心中的百般念头,忽然没来由地生出了一丝心虚之感。   然而还未等他想好措辞转移话题,却见鹿辞倏然收回了视线,转身蹲在了钟忘忧面前。   “忘忧,”鹿辞仰头望着眼前少年道,“你可知道,我也是死过一次的人?”   钟忘忧显然被这问题问得一懵,紧接着便茫然而又惊讶地摇了摇头。   鹿辞微微笑了笑,道:“我之所以能重活于世,便是拜鉴月魂瓶所赐。”   听到此处,钟忘忧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他提及此事的缘由,点了点头耐心听了下去。   “但是,”鹿辞话锋一转,扭头朝姬无昼抬了抬下巴道,“当初为我找寻这具身子的人只有他一个,而如今盼着你娘回来的却不止有你,还有我们所有人。所以,我们一定不会让你等太久,一定会竭尽全力为你娘找到合适的身子,让她尽快回到你身边,好不好?”   这短短几句不像是宽慰,倒更像是一种因感同身受而起的承诺。   钟忘忧静静听罢,眼眶倏然泛起了微红,可先前暗下的眸光却又伴着泪光重新亮起,郑而重之地点了点头。   鹿辞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又道:“从前你娘身为家主、宫主,将一切都打理得滴水不漏,而今她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你要肩负的定也不少,往后若是遇到难处,任何难处,都随时可以来找我们,我们一定会尽力帮你,好么?”   钟忘忧再次点了点头,目光中的感激溢于言表,除此之外还有满满的坚信和笃定,坚信会在不久的将来与母亲重逢,笃定自己定会在母亲不在的日子里肩负好身为家主和宫主的重任,绝不让她失望。   鹿辞不由欣慰地笑了笑,因为这一刻他从这少年眼中看到了与师姐如出一辙的坚韧和独属于他自己的通透,知道眼下逆境虽是在催他成长,却也是在助他成人。   鹿辞没有再多嘱咐些什么,撑膝起身将他带往半月冰堡,指出了穹顶上的魂瓶所在,又取了一张渡梦仙宫的符纸给他,这才目送他在白光中传送回了西南。   静静站了片刻后,鹿辞转身往堡外行去,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出冰堡的刹那却忽然脚下一顿,回身再一次看向了那穹顶之上的玉盂,仿佛透过玉盂在与那鉴月魂瓶遥遥相望。   不知怎的,这一刻他竟忽地想起了那人间书册中所谓的人生七苦——   生、老、病、死。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伏灵之力到达巅峰时可赋予笛主长达八千年的寿命和不受灾病袭身的护佑,可避“老”与“病”;   鉴月魂瓶招魂聚忆,等同于令人免“死”;   天阖羽扇预知后事,可避“怨憎会”;   万铃法杖造梦改忆,可解“爱别离”;   幻蛊纱衣驱蛊为助,可免“求不得”。   冥冥之中,先祖留下的灵器仿佛应对的正是这七中之六,独独留下了一个“生”来。   是因为“生”虽苦痛,却也幸极么?   这仅仅只是巧合,还是那玄而又玄的所谓天意?   鹿辞没有继续深想这答案,也觉得它或许本就没有答案。   他收回目光再未停留,回身迈出半月冰堡,披着风雪与月色往玉鹿阁行去。 第85章 琼楼幽梦   玉鹿阁门前。   银白月光斜斜倾洒, 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打着圈飘入檐下。   鹿辞远远看见姬远尘端着只瓷碗从对面走来,赶忙快行了两步迎上,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姬远尘将碗递了过来:“回来得正好, 带进去让他喝了。”   碗中汤汁散发着浓浓的药味,一嗅便知是刚熬好的药汁,鹿辞抬手小心接过,赶忙问道:“他伤得如何?”   方才姬无昼醒时鹿辞其实已经悄悄细观过他的气色, 发觉看上去似乎不算太差,但思及姬无昼那一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鹿辞唯恐他又是在强撑令自己安心,故而还是觉得直接问姬远尘比较稳妥。   他这么想倒也算是歪打正着,若是搁在从前两人还未坦诚心意之时,姬远尘逮着这么个撮合的良机必会极尽夸张之能事地把姬无昼的伤情往严重里说, 可如今二人既已开诚布公, 他便断不会再操那份太监急的闲心, 故而听此一问只轻描淡写地如实答道:“没什么大碍, 手腿受了些磕碰,喝几服药再休养些时日即可。”   鹿辞不由稍松了口气,却不料这口气还未松到底, 姬远尘却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略显严肃地补充道:“但在痊愈之前切不可胡作非为, 尤其是不可行……太过亲密之举。”   那“行”字之后的词句明显是被临时替换了说法, 鹿辞本还没明白此话何意,结果盯着姬远尘那略显不自在的神情猛然反应了过来,顿时呛得连手中药碗都差点丢出去:“咳!伯、伯父多虑了!”   “哦,”姬远尘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却又此地无银地找补道, “我就是随便提醒一句,毕竟你们小年轻血气方刚……是吧。”   行医数千年,姬远尘向来秉承医者毋庸避忌的原则直言不讳,这还是头一回如此“委婉”地交待医嘱,话说出口连他自己都觉不伦不类,活像是个半路出家的庸医。   鹿辞讪讪干笑了两声,指着门道:“那……我先进去了,伯父慢走?”   “嗯。”   姬远尘淡淡点了点头,眼看着鹿辞逃也似的推门而入迅速关上屋门,静立片刻后忽然忍俊不禁地弯了弯唇角,这才迈开步子往自己暂住之处行去。   玉鹿阁中。   鹿辞按着门板呼了口气,直至听着外头脚步声渐行渐远,这才眨巴了两下眼回身端着药碗往内间走去。   姬无昼还保持着先前靠坐在榻的姿势,方才门外动静他也依稀听见些许,只是未能听得分明,此时一看鹿辞手中药碗方知他是遇见了姬远尘,问道:“和我爹聊什么了?”   他这本只是随口一问,可问完后却发觉鹿辞神情古怪,心中不由疑心顿起:“他是不是又吓唬你了?”   鹿辞本还沉浸在方才的尴尬中尚未平复,结果一听这话顿觉好笑:“你对你爹是不是有什么误解?他没事老吓唬我干什么?”   “那他到底说什么了?”姬无昼仍像是不放心似的,非得问出个所以然来才肯罢休。   鹿辞无奈,端碗走到榻边坐下,佯作镇定地避重就轻道:“他说你这伤需要好好喝药,好好休养,痊愈之前……不能乱动。”   姬无昼总觉得最后四字莫名透着一股诡异,但却又一时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只得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刚要抬手去接药碗,却见鹿辞闪电般拧身将碗拿远了几分,盯着他的胳膊紧张道:“哎哎哎刚说了不能乱动!手放回去老实待着,我喂你。”   姬无昼原想提醒他自己伤的只是另一边胳膊,这一边根本无碍,可听到“我喂你”三字顿时止了话头,从善如流地缩回手去装起了残废。   鹿辞满意地抿了抿唇,这才重新坐正身子,低头细心地将药一勺勺吹凉,试过温后方才递到他嘴边。   姬无昼嘴上抿着药汁,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盯着鹿辞,半晌后,见他喂个药也能喂得如此专心致志一丝不苟,连眼神都不分给自己一个,忍不住嘀咕道:“好苦啊。”   “嗯?”鹿辞醒神般抬眸道,“很苦吗?”   他下意识地将下一勺药送进自己嘴里尝了尝,却并未咂摸出多少苦味,但见姬无昼一脸不似作伪的不适又不得不信,忙问道:“屋里有糖么?我去拿点来?”   姬无昼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没有,整个宫里都没有。”   听他这么一说,鹿辞一时也有些犯难,只得退而求其次道:“那还有其他甜的没?”   姬无昼想了想,眸光微亮道:“那倒是有。”   “在哪?”鹿辞立刻端着碗起身道,“我去给你拿。”   姬无昼连忙抬手扯住他的衣袖,终于绷不住笑意,道:“你不就是?”   鹿辞一怔,这才反应过来根本没有什么“好苦”,坐回床边无奈笑道:“还能不能好好喝药了?”   姬无昼伸手接过药碗仰头将剩下的药汁一饮而尽,空碗搁到一旁,拉过鹿辞的手轻轻揉捏着道:“刚才在想什么?”   他说药苦其实并非有意逗弄,只是方才见鹿辞喂药时“专注”得有些过头,仿佛被何心事所扰,这才忍不住出言引他回神。   鹿辞闻言微怔,没料自己不过是稍稍走神了片刻竟也被他察觉,此时听他问及不由一阵沉默。   须臾,他垂眸微微苦笑了一下,抬手轻戳着姬无昼的胸口,道:“我就是在想,你这心里到底还装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事?”   此言一出,姬无昼顿知他这是还惦记着那鉴月魂瓶牵扯出的一应往事,心中又是酸甜又是无奈,捉住他那轻戳的手指凑近唇边一吻,道:“那是最后一件,再没有别的了。”   鹿辞抬眸望向他,眼中分明像是在问“真的”?   姬无昼倍感无奈,当真是连抬手起誓的心思都有,然转念一想却又心中一动,扭头从旁拿过万铃法杖来递到了鹿辞手中:“喏。”   鹿辞蓦地有些茫然:“干什么?”   姬无昼忍笑道:“你若不信,就把我从记事时起所有记忆都探看一遍,看看我还有什么疏漏没有?”   鹿辞霎时破了功,嗔笑将法杖塞回他手:“我才不看,看完我怕是更堵得慌。”   他这话说得有些没头没尾,姬无昼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为何?”   鹿辞撇了撇嘴,小孩赌气似的嘀咕道:“你自打记事时起,小时候替我背锅,长大了为我住在这么个鬼地方,现在又替我受伤,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活像是倒了八辈子霉。”   姬无昼哭笑不得,无奈地将他拉入怀中,揽上他肩头道:“那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么?”   “嗯?”鹿辞应声道。   姬无昼柔声细语道:“小时候有人暖床,长大了有人喂药,往后还有人在身边陪着,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鹿辞的耳廓贴在他的胸口,一边听得有力心跳,一边听得温言暖语,心尖禁不住软了又软,莞尔喃喃道:“看来那药一点也不苦嘛,喝完嘴都是甜的。”   “嗯,甜的,”姬无昼见缝插针道,“你可要尝尝?”   鹿辞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心中不由好笑,但却也不扭捏矜持,抬头便在他唇上轻轻一啄。   重新低下头后,鹿辞静静倚在姬无昼胸前,只觉这片刻温存当真得来不易,正感慨,却忽觉耳侧胸腔微微笑颤了一下,紧接着便听姬无昼忍俊不禁道:“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我这渡梦仙宫是‘鬼地方’。”   闻言,鹿辞也忍不住跟着弯了弯嘴角,但却仍是理直气壮道:“再好再美又如何?让你受寒受冻就是鬼地方。”   这话听来着实叫人毫无抵抗之力,姬无昼几乎瞬间就立场全无:“好好好——鬼地方。那往后等师姐回来,等邪气重新镇压,咱们就不住这鬼地方了。反正到时你要驻守羲和洲,咱们直接搬去秘境便是。”   藏灵秘境四季如春,与这天寒地冻的极夜雪域可谓是天壤之别。鹿辞听此提议颇为满意,然而略一思忖后却又踌躇道:“可秘境远离大陆与世隔绝,会不会太冷清了些?”   姬无昼打小惯于独处,冷清对他而言其实无甚紧要,但他却也知鹿辞喜欢热闹,于是斟酌片刻后很快支招道:“想不冷清也不是难事,到时你也学师父,收他一秘境的弟子便是。”   鹿辞霎时眸中一亮,仿佛秘境昔日繁盛之景已然重现眼前,然而就在那些画面逐渐清晰之时,他却忽地想起另一茬来,闷声窃笑着仰起脸去,眼含促狭道:“那到时弟子们唤我师父——唤你什么?师娘吗?”   姬无昼噎了一噎,旋即明白他在故意使坏,但却也不否认,反倒似笑非笑地顺水推舟道:“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在那之前——”   他手掌轻巧地向下一滑,轻轻一掐鹿辞腰肢道:“你是不是该先给我个名分?”   鹿辞本就怕痒得紧,此时赶忙一边笑颤着一边捉住他那作乱的手,连连服软道:“给给给!你说你说,要什么名分?”   姬无昼得逞般收回手来,正欲好好琢磨,却不料鹿辞压根不给他考虑的时间,像只不安分的猫似的用下巴蹭了蹭他的胸口催促道:“快说呀,无昼哥哥?”   姬无昼呼吸一滞,紧盯着鹿辞的眸光倏然转暗,只觉喉中像是燃着了碳般口干舌燥,连着心跳都骤然加快了几分。   鹿辞哪里知道,相比姬无昼想到的那些个民间常闻的夫君郎君良人官人,他口中这句“无昼哥哥”的力道简直强了不止百倍,再加上他那沾水桃花般的勾人注视和那灵巧下巴撩拨似的一阵乱蹭,犹如一盆火油劈头盖脸地浇下,瞬间将姬无昼心中那簇火苗激成了燎原之势。   姬无昼闭眼深吸了口气,却愣是没能压住那往脑中急窜的气血,胸膛起伏间蓦地一个翻身将鹿辞反压在榻,抵上他的额头哑着嗓子道:“……再叫一声。”   紧紧相贴的胸膛传来剧烈震动,近在咫尺的双唇喘息炙热,鹿辞只觉瞬间便已身陷熔炉,滚烫热意从心口蔓延全身,脑中霎时乱作一团。   然而就在这意乱情迷的气息交错间,鹿辞仅存的那一丝理智却倏然将姬远尘的那句嘱咐勾出了脑海——   “痊愈之前切不可胡作非为,尤其是不可……”   此话犹如警钟回响,挠得鹿辞难耐万分,一面沉溺于周身火热一面叫苦不迭地逼自己冷静。   半晌后,他只得闭了闭眼强压住满心翻涌,硬是抬手捧上了姬无昼的脸颊,轻喘着将他微微推开了几寸,迎着那如炬般的灼灼目光道:“你若喜欢听……就快些好起来,待你痊愈,我日日叫给你听。”   姬无昼又好气又好笑地咬了咬唇,奈何纵是他再想将眼前之人拆吞入腹也拗不过眼下这拖后腿的身子,静默片刻后只得无奈应道:“好。”   鹿辞还当如此便已翻篇,却没料姬无昼忽又抿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俯下身来凑近他的耳畔,压低了嗓音既轻且缓道:“但待我痊愈……我不止要日日听,还要夜夜听。”   绯红自耳廓蔓延开去,瞬间便已将鹿辞燃作暮里云霞,羞赧并着甜蜜一并漾于唇角,勾出一抹温情浅笑。   墙角炉火旺盛,浓浓暖意伴着昏黄烛光渲染出一室缱绻。   窗外飞雪漫天,雪花于半盏明月中轻舞盘旋,旋落于琼楼玉宇,铺洒出满地白霜——   飘摇。   飘摇。   飘摇入幽梦一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