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作者:青色兔子   文案:   满级大佬血虐新手村   穿成东汉末年小皇帝,战乱疫病,蝗灾旱灾,天将亡汉。   男主微微一笑,表示不慌,先命曹操、袁绍、杨彪、孙坚等人都送个儿子入宫。   成功的皇帝都是优秀的海王。   他左有曹昂,右有杨修,东南放个孙策,西北收个马超,慢慢悠悠再摸个诸葛亮。   群雄逐鹿到半场,忽然发现情况不太对劲。   男主·先穿秦再穿汉·现代哲学系高材生·究极神棍往后一仰:什么叫满级大佬啊?   内容标签: 天之骄子 穿越时空 爽文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胡海(刘协)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满级大佬血虐新手村   立意:为帝王,平乱世,救苍生 第1章 、楔子   胡海昏沉着撑开眼皮,目之所及乃是无边黑暗。   他望入那黑暗之中,只觉身为秦二世的一生,恍若大梦一场。   系统音在耳边冰冷道:   胡海本是二十一世纪的一名哲学系大学生,落水死去后,因缘际会,穿成了历史上呜呼哀哉的秦二世,一路上邂逅霸王项羽、兵仙韩信、月下萧何、名臣李斯、佞臣赵高、美人虞姬等风流人物,打破所有人预期,于嬉笑中收服秦末汉初的能人贤士,借百官之力,树帝王之威,收万民之心,开千载盛世,实为百世不出的帝王之才。   随着那系统提醒的声音,胡海眼前闪过秦时的一幅幅画面,想起了从前遇过的那些人:阴郁俊秀的韩信,温婉动人的刘莹,呆萌可爱的李婧,贵族霸道的项羽,枭雄无赖的刘邦……   系统音又道:你身为胡海,原本命数已尽。然而你为秦二世的一生,波澜壮阔,引得历代帝王之魂都来探问。本系统不胜其扰,这便将你自现代系统之中清除,转入古代有关部门负责。   胡海只觉眼前一花,身子飘起又落下。   朦胧红光中,他听到耳边此起彼伏的人语声。   “朕乃大汉高祖刘邦,无奈传位四百年后,有三国之乱。如今有一不情之请……”   “朕乃宋太宗赵匡胤,无奈子孙不肖,北宋既灭,南宋又乱。如今有一不情之请……”   “朕乃明太|祖朱元璋,祸起萧墙,叔夺侄位,倒也罢了。末代子孙却吊死煤山之上。如今有一不情之请……”   最后一道男音深沉又遥远,像是自极高的天穹传来。   “朕乃大秦皇帝嬴政。你为二世……”帝王沉默良久,喟叹道:“不输于朕。” 第2章 九岁汉献帝   胡海坐在洛阳皇宫南北宫复道正中,晒着公元189年秋日的太阳。   两日前,九月初一,他刚被董卓立为新帝。   这具身躯本是汉朝最后一位皇帝刘协,史称汉献帝,乃是汉灵帝的幼子,时年九岁。其生母王美人被何皇后毒杀。这刘协上面还有个何皇后所出的哥哥刘辩。虽说汉灵帝认为刘辩“轻佻无威仪”,不堪继承大统,但架不住人家是正宗嫡长。直到汉灵帝撒手人寰,把刘协交托给宦官蹇硕,仍要蹇硕想办法更立刘协为新帝。   没想到汉灵帝的意愿,因缘际会被带着三千铁骑悍然入京的董卓给实现了。   这董卓原本是在帝国最西北的凉州带兵的。这会儿还没到群雄纷争之时,无缘无故就带兵入京,就算是董卓也不会这么做。说起来,还是何太后的哥哥——大将军何进给的理由。   灵帝亲近宦官,何进却要杀宦官。何进要杀宦官,何太后却又与宦官交好。灵帝既崩,那便是何太后为尊。要如何才能抵住何太后的阻拦,尽诛宦官呢?四世三公的袁绍给何进出了个馊主意,那便是召集在外带兵的将军,以此逼迫何太后退让,达到尽诛宦官之目的。   然而何进没有想到的是,这些将军既然连何太后都不忌惮,又还会被什么所束缚呢?把老虎放出来容易,打开的笼门却已经关不上了。   何进行事不密,被宫中宦官张让等人所杀。袁绍、袁术等又入宫屠戮宦官。乱局中,刘协和哥哥刘辩被张让、段珪等人挟持出逃。兄弟二人流落民间,又遭逢了董卓的并州军,虽说还不到羊入虎口的程度,却也是任人拿捏了。   董卓深谙柿子要挑软的捏这道理。   与哥哥刘辩比起来,刘协生母已死,母族没有势力可以依靠;而刘辩身后有何氏,虽然大将军何进上个月被宦官给杀了,然而家族势力犹存。况且刘协年纪更小,也更好拿捏。再者刘协因幼失生母,乃是由董太后抚养长大,总归沾了个“董”字。   于是刘辩被废,刘协新立,而何太后也迁居永安宫。   简单来说便是宦官与外戚两败俱伤,军阀董卓渔翁得利了。   胡海心里分析着秦末与此时汉末的异同之处。   秦时为郡县制,汉代原本沿用,后因推恩令,郡国已过百,直属中央,中央也已经管辖不过来。又有流民作乱,为了方便统一管理,于是将全境划为十三洲,设州牧管辖、刺史监察,于是导致了军阀割据。   然而汉末的崩溃却与秦末的不同。   一个是“土崩”,一个却是“瓦解”。   秦末时赋税徭役过重,横征暴敛之下,百姓流离失所,怨声载道,所以陈胜揭竿而起,便能传檄而定。这是土崩。   而汉末虽然也有张角黄巾军,然而黄巾军被平定后,真正的问题军阀割据才显现出来。如董卓之流,兵多将广,粮草充足,然而谁都不敢先称王,因恐失民心。而刘备起事,还要打着汉宗室的招牌。汉王室未失民心,但是失去了对各路军阀的约束能力。这是瓦解。   土崩与瓦解,若说哪个更难破,那就见仁见智了。   “陛下,这秋日的太阳看似和煦,久晒也令人不适。”郎中闵贡有些担忧得望着年幼的皇帝。   这闵贡原本是河南中部掾。   当日刘协与少帝刘辩逃亡至小平津,挟持他们的宦官张让等投河而死,便是闵贡保护着刘协兄弟二人,甚至路上有些地方都是他抱着刘协趟过去的。直到董卓率众官迎刘辩、刘协等回宫,后又废刘辩立刘协,闵贡便被封为郎中一职,贴身守护新帝。   新帝自三日前册封典礼过后,便往这连接南宫与北宫的复道上久坐,日出而至,日落而归,终日不语,叫人担忧。   尤其是闵贡此前曾贴身护卫过刘协,更能比较出新帝的变化——虽然还是九岁的稚龄,然而终日不发一语,神色比之朝中大员还要沉敛。   闵贡心中既感慨又担忧,似新帝这等坎坷命途,落在一个孩子身上,叫人不由得担心这孩子要承受不住。   闵贡做梦也想不到,此刻的刘协已换了个里子。   新帝此刻非但没有惶恐胆怯,而是在冷静老练的分析着天下之疾。   胡海深呼吸,闭目仰脸,任由秋日温暖干燥的阳光轻抚他的每一寸肌肤。   在那无边的黑暗与寂静中过了太久,如今沐浴在阳光下,真切感受每一次呼吸——活着的感觉真好。   再睁开眼睛,他便是九岁新帝,大汉王朝的刘协了。   “陛下?”闵贡担忧的望着年幼的新帝,犹豫了一下,低声又劝道:“您自登基后,接连三日往复道上静坐,恐怕传入司空耳中,惹出麻烦。”   这司空指的便是董卓。   刘协缓缓起身,明明还是孩童,然而动作间却有种成年上位者的沉稳。   他朗笑道:“闵卿也太小心了。朕自幼由董太后抚养长大,曾号‘董侯’,与司空董卓原是一家。在此处晒晒太阳,又会惹出什么麻烦?”   闵贡一愣,只觉眼前的小皇帝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陛下!”忽然有郎中沿着复道快步走来,焦急担忧道:“何太后被毒杀!司空董卓正往此间来。” 第3章   伴着那郎中的汇报声,司空董卓已经走入了刘协的视线范围。   刘协望着佩剑近前的董卓,却有些微微的诧异。   这个董卓,跟他想象中的董卓不太一样。   他总以为那倒行逆施、凶残暴虐的董卓该是个脑满肠肥的形象。   无它,实在是史书《董卓列传》里写董卓之死,太过形象。   书中写,王允、吕布等杀死董卓之后,把他的尸体摆在市集上示众,当时天气已经炎热起来了,而董卓又一贯充肥,于是脂肪都流到了地上。便有守尸的吏员点了灯芯在董卓肚脐中,“光明达曙,如是积日”。   你想这人该有多胖。   然而此刻走上前来的董卓,确如同一座移动的人形小山,尤其是对于尚且矮小的九岁刘协来说,可是董卓并不肥胖,他是太过壮硕了,铁塔般的身躯,紫黑的脸膛,从头到脚都是从前常年在西北戍边留下的痕迹。   这才是膂力惊人,双带两鞬,能左右驰射的陇西好汉。   至于后来的董卓,恐怕是内中无人能抗衡后,荒于骑射,逸乐无边,发福自然也就无边了。   这么多想法不过都在一瞬间。   刘协抬眼,就见董卓已经站到了他跟前。   董卓既不行礼,也不等皇帝说话,直接开口道:“何太后死了,然而如今洛阳城中方定,也不需那些繁文缛节。只陛下往城内奉常亭哀悼一番,再叫公卿大臣们穿白衣上朝三日便是了。”   一国太后之死,在董卓口中就好似踩死了一只蚂蚁。   刘协先是讶然道:“太后死了?”又叹道:“若不是有仲颖(董卓字)你把持局面,朕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一切便照仲颖所言,朕明日便往奉常亭去。”   此前小皇帝一直以官职称呼董卓,或为州牧,或为司空,如今却备显亲近之意,以字相称。   董卓心中暗笑:可见天下人无不趋炎附势。这孩子虽小,却也知道是我更立他成了皇帝,心里便亲近我,以字相称了。   董卓又道:“如今动荡,内外未清,乃用人之际。臣这里有一份名单,事急从权,倒也不必给太傅袁隗看过了,只要陛下点头,臣立即将可用之人召集来洛阳。”   说着呈上一份早已拟好的文书。   袁隗乃是袁绍的叔父,家族势力庞大,看不上悍然入京的董卓,不过一时奈何不得,暂且共存罢了。后来袁绍兄弟反董卓,董卓担心袁隗在长安为内应,便把袁氏在都中满门都杀死了。   此刻董卓话虽如此,然而就算刘协不点头,董卓也会按着他的手往这上面批下朱笔。如今不过走个过场,日后袁隗等人纠缠起来,总有一层遮羞布在,少些麻烦。   刘协只扫了一眼那名单,看到“左将军皇甫嵩”的名字,便递还给董卓,笑道:“仲颖莫笑,这上面的字朕都认得,人却不知谁是谁了。既然是仲颖要用的,想必都是好的。朕都信你。”   这皇甫嵩却是与董卓有旧怨的。   如今董卓得势,第一批召集的人里面就有皇甫嵩,想来不会给他什么好果子吃。   然而刘协此时却并不想违逆董卓,引得对方警惕,反倒坏了大计。   他就像是个真正的九岁孩子那样,信任亲近着迎他回宫,又奉他为君的司空大人。   董卓也就老实不客气得把名单收回来,顺顺利利解决了两件大事,拱手便要告辞。他跟这九岁的娃娃又没什么可聊的。   刘协却又唤住了他,“仲颖,你要的两件事,朕都依你。你可能答应朕一则请求?”   董卓一愣,狭长双眸眯起,低头盯着小皇帝,也不称陛下了,直接道:“说来听听。”   刘协只觉他铁塔般的身躯挡住了所有日光。   这是真正杀过人的将军。   皇帝身边的郎中,如闵贡等人,都不安得紧盯着董卓,却不知为何担忧,又该如何保护小皇帝。   刘协却是道:“朕从前养过一只狗,名唤小二郎。可惜此前宦官作乱,朕为贼人挟持,流落民间,等回到宫中,小二郎却已是无迹可寻。朕自幼相亲,唯此一犬,如今怕是寻不回了,恳请仲颖为朕再寻相似之犬来。”他认真回忆着,伸手比划着描述道:“那种犬幼时不过一柞半长,毛短而黑,长嘴细腰,只胸前一撮白毛,还有四爪也是白色的。”   他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描述一遍,一抬头见一圈郎中,并面前的董卓都愣住了。   刘协疑惑道:“朕说明白了么?”   董卓骇笑道:“我当时什么大事。不过是一条狗罢了。”   刘协童稚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了一丝暮年者才会有的惆怅追忆之色。   他轻叹道:“朕是真的很想念它啊①。”   董卓不耐烦道:“知道了。我回去就叫女婿牛辅他们去找。”又点了一旁的郎中,“都记住陛下的要求了吧?来两个跟我走,安排底下人去找陛下要的狗。”   刘协笑道:“仲颖办事,朕真是再放心不过了。”   董卓拱手告辞,回府路上走到一半,想起来仍忍俊不禁。   虽然坐上了皇帝的位子,却到底还是个九岁孩子。   十三州动乱不堪,太后方死,这孩子皇帝满心想的,却是他从前养的一条狗。   真他妈的滑稽。 第4章   董卓了却心头两件大事,回到府中,就见女婿牛辅候在厅中,便骂道:“你不往营中练兵,整日在我府中晃什么?”   牛辅忙迎上来,为岳父大人脱靴奉汤,笑道:“小婿练兵未敢懈怠。只是这二日动荡,又听闻永安宫中那位出事,小婿挂心岳父大人,总觉得不见上您一面,不能心安。虽然小婿心知岳父大人必然无恙,然而不走这一趟,回去却不好同细君(妻子)交待。”   这是听闻何太后之死,赶来探听消息的。   董卓脱靴踞坐,笑骂道:“你好歹也是个中郎将,倒还怕起女人来?”   牛辅笑道:“旁的女人自然无碍,只是怕细君。”   董卓一抬眼,见从宫里带回来的那俩郎中还在外面站着,便一指对牛辅道:“你来了也好,正有一桩差事要你去办。说来可笑,小皇帝要找一条狗,等下叫那俩郎中跟你细说。”   牛辅满口应了下来。   董卓这才满意,将怀中名册甩给牛辅,道:“小皇帝点了头,就不用跟袁隗那老贼纠缠了。”摸着头一想,又道:“你将这名册抄录两份,给子师(王允)、伯喈(蔡邕)送去,看看可要改动,不要闹了笑话。”   汉朝讲究门第出身,名流人物泰半出自大族。如王允乃是太原王氏,袁绍家族四世三公,待到唐朝初年,都有名门望族,不愿嫁女给皇帝之事。大族势力,可见一斑。   董卓出身陇西,不入名流之眼,他自己虽然武力过人,带兵有道,然而于朝政上,却还是个新手,入洛阳后,朝政大小事情,都与王允商量。另一方面,他听说蔡邕是文化界的高人,又软硬兼施,将人接到洛阳来,有需要遵照典故去做的事情,总要问过蔡邕。   总的来说,这董卓虽然占了洛阳城,却因为出身,颇有些文化上的不自信,对待愿意与他相交的文化人,还是颇为礼遇的。当然若是瞧不上他要反他的文化人,董卓杀起来也绝不手软。   牛辅扫了两眼名册,道:“说起来,蔡邕大人如今就在府中,等候岳父大人您呢。”   “伯喈来了?”董卓一愣,看了牛辅一眼,见他无知无觉,抄起案上酒壶便往他脑袋上摔去,骂道:“你杵在这里是要恶心谁?伯喈来了为何不早说?竟跟我说些屁话!”   牛辅跟随董卓日久,深知岳父大人的脾气,低头让过酒壶,连声认错,被呵斥着忙退了出去。   董卓整好衣冠,来见蔡邕,笑道:“我回来得迟,底下人糊涂,竟叫伯喈好等。”   蔡邕,字伯喈,东汉名臣,自创书法飞白体,然而他最大的名气来自他的女儿。他的女儿,便是创了胡笳十八拍,被曹操自胡地迎回的蔡文姬。   蔡邕正对着一盏灯火出神,听了这一嗓子,吓得浑身一哆嗦,忙起身道:“司空大人回来了……”   董卓亲热得拉了蔡邕的手,道:“伯喈又客气了,唤我仲颖便是。此前有宴会,我派人去请你,你总不肯来。怎得这次自己来了我府上?”   蔡邕是个老实忠厚之人,既不会说场面话,也不懂求人之前要先套套近乎的道理,直愣愣道:“我来,是想请司空大人、请仲颖……赦免卢尚书。”   董卓脸色立时冷下去,放开蔡邕的手,道:“卢植颇有胆色,当众给我下不来台。”   原来此前董卓动了废立皇帝的心思,于是召集群臣商议。   会上,董卓说刘辩昏庸柔弱,不堪为帝,他要效仿伊尹、霍光的先例,改立刘协,问众人意见。   虽然说得好听,然而此时何进已死,他与弟弟何苗的部队都归附了董卓。董卓又已派吕布杀死了执金吾丁原,兼并了洛阳守军。洛阳城内,没有人的兵力能与他抗衡。当此之时,董卓就算提出自己要做皇帝,洛阳城内的臣子们也只能血溅三尺、以证忠贞。更何况董卓只是要换个更合他心意的小皇帝?   于是满座寂然。   唯有尚书卢植站了出来,直言道:“从前太甲继位后不贤明,昌邑王的罪过有千余条,所以才有废立之事。如今陛下富于春秋,行为没有失德之处,并非伊尹、霍光之事可比。”等于是公然顶撞了董卓。   董卓当场大怒,要不是有蔡邕、彭伯等人求情,当时就要杀了卢植。   如今虽未杀,却也羁押起来。   没想到蔡邕这个老实人,竟又找到董卓府上,来为卢植求情。   董卓阴沉着脸道:“卢植这般行径,叫我全无威仪。”他自知立身不正,一旦有一个人站出来反他,很快就会有千千万万个人跟上。   蔡邕却不懂这些,只叹息道:“从前我跟卢子干(卢植)、马翁叔(马日磾)等人一同在东观校勘经典,续写《汉记》,同事之谊,不可一日而废。况且我深知卢子干为人,他性情刚毅,虽然直言冒犯,却绝非奸恶之徒,如今困厄,我看在眼里,心中不忍,因此斗胆来求。”   董卓听他这样求情,又想那卢植到底是海内大儒,士人之望。如今果真杀了他,恐怕引天下震动,叫这些士人口诛笔伐于己。   左右杀不得那卢植,何妨做个顺水人情。   董卓便道:“这也就是伯喈你来为他求情,换了别人门都没有。也罢,我这就叫人把他放了。只是他这样不识抬举,尚书却是不能再做了,免了他的官职,叫他在家修书便是了。”   蔡邕大喜过望,忙道:“多谢仲颖。”又想,这董卓虽是武人出身,却也并非不通情理,倒是对他有所改观。   董卓执手将蔡邕送出去,道:“日后再有宴饮聚会,我派人去接,伯喈你却不许不来。”   蔡邕才承他的情救下了卢植,自然没有不应。   董卓四处跑了一日,期间杀了一个太后,胁迫了一次皇帝,又释放了一个前尚书,晚上又见了手下几个才赶来洛阳的将领,至深夜才有空闲,与几位小妾美婢温存一番。   谁知他那女婿牛辅却又跑来,还捧着七条小黑狗,一脸喜滋滋道:“岳父,您要的狗寻来了。”   董卓正看小妾在鼓上起舞,气得抄起那鼓,劈空往牛辅身上砸去,骂道:“这又是什么要紧事,值得你大半夜跑来!”   鼓上起舞的小妾不妨,倒栽下来,伤了一张芙蓉面,捂嘴不敢哭出声来。   牛辅是个憨的,他憨在总是自以为会看眼色、会来事。   实际上呢,十次里面有八次,马屁都拍在马腿上。   牛辅心道,岳父又犯脾气了,他来得不巧。于是忙抱了狗要走。   董卓险些被他气死,喝道:“把狗留下。”又道,“那小皇帝要一只狗,你却送了一窝来。”   一旁有宠妾听说是陛下要的东西,心道必然稀罕,因壮着胆子笑道:“既有多的,可否赠给妾身?”   董卓大手一挥,“你们有看中的,便自行选了。”   于是宠妾美婢一拥而上,七嘴八舌交锋之中,各自选了满意的。   待到美人散去,只见破碎的鼓旁,只趴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黑狗,羸弱胆怯,与美人怀中康健活泼的黑狗大不一样。   董卓扫了一眼,不以为意,点了门外站着的侍从,“把这狗给那两个宫里来的郎中,叫他们给皇帝送去。”把女婿牛辅踹了出去,关门又与众美人寻欢去了。   皇帝要的狗,却要给董卓的小妾先行选过。   然而侍从都依令行事,似乎谁都没有觉出不妥之处来。   未央宫中,夜深露重,年幼的皇帝刘协却还未睡下。   董卓派人送来的小黑狗,似是受了惊吓,警戒心极强,缩在未央宫一角,瑟瑟发抖,有人靠近便呲牙低吠,虽然只有成人手掌大,却仿佛随时准备豁出命去保护自己。   郎中闵贡劝道:“陛下,这狗看着性烈不亲人,不如再换一条来养吧。”   刘协远远坐望着那条小黑狗,沉静道:“不必。朕就喜欢训烈犬。”   闵贡一愣。   刘协又道:“当日流落民间,若不是爱卿你挡在朕身前,挥剑斩杀数人控住局面,恐怕今日朕也无法再坐在这未央宫中了。”   闵贡忙道:“这都是微臣分内之事。”   “你武艺高强,身手了得,朕既佩服又羡慕。”刘协又道:“朕虽然年幼,却也想习剑术。”话锋一转,却是道,“朕听说先帝曾于京师置西园八校尉,个个都是好汉。可惜朕此前无缘相见,不知这八人之中,还有几人在洛阳城中?”   这西园八校尉,乃是汉灵帝为了分外戚何进之权所设,说起来个个都是历史上有名的人物,他们分别是:汉灵帝托孤的上军校尉小黄门蹇硕,中军校尉虎贲中郎将袁绍,下军校尉屯骑校尉鲍鸿,典军校尉议郎曹操,助军左校尉赵融,助军右校尉冯芳,左校尉谏议大夫夏牟,右校尉淳于琼。   闵贡见小皇帝呆了三日,终于关心起正事,心情激荡之下,知无不言,道:“回禀陛下,蹇硕已为何进所杀、鲍鸿今岁三月因贪腐入狱而死、夏牟因与何进旧部分粮不均被杀,西园八校尉如今还有五人尚在。”顿了顿,又凑近低声道:“此前因废立之事,袁绍与司空董卓起过争执。如今城内无人能与董卓抗衡,为求自保,恐怕袁绍等人也将离去。”他说了这一句,又有些后悔,皇帝尚小,未必能明白其中深意,而宫中未必没有董卓的眼线。   却听小皇帝悠悠道:“果如你所言,朕要见他们,自然是越快越好了。这便召见袁绍、曹操、赵融、冯芳、夏牟、淳于琼前来未央宫。”   闵贡一愣,抬眼望着年幼的皇帝,不确定皇帝究竟是明白了事情的紧迫性,还是孩子心性,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难以忍耐。   “怎么?”刘协看一眼发愣的闵贡,“还不去差人传召?”说罢,不再看闵贡的反应,命宫娥取了厚棉布来,裹在手上,往那缩在墙角的小黑狗走去。 第5章   刘协手裹厚棉布,一步一步往墙角小黑狗走去。   那狗见这陌生人步步紧逼,缩在墙角,颈毛炸起,呲牙低吼,盯着他目露凶光。   虽然不过巴掌大的小狗,然而齿牙锋利,若真给咬到巧处,也难免要流血受伤。   闵贡劝阻道:“陛下,让臣来吧。”   刘协摇头不用他,仍是上前,又走了两步,眼见那狗就要扑上来,忽然自己心中一凛,他主宰了这具年幼的身躯,重获了生机活力,却也一并继承了少年人的冲动鲁莽。   他乃是一国之君,却行此以身犯险之举,在这个没有狂犬疫苗且医疗水平低下的时代,也许只需一个小伤口,就能叫他成为历史上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   刘协定在当地。   若要训狗,以他原本的性情能力,有远比这要稳妥有效的办法。   可是此刻他却手上裹着厚棉布,要以帝王之身,亲自上来与一条狗一较高低。   少年人,当真冲动呐。   “陛下?”   刘协低头解着手上棉布,道:“今日不许给这狗喂食。”   闵贡松了口气,忙应道:“喏。”   刘协叹了口气,只觉这正在瓦解的天下固然是一则难题,这具身体的少年性情也需驯服。他坐回案几前,取了一卷当代名士的诗词抄录来看。   当初他为秦二世,执政后期的漫长岁月里,遍览先秦名篇。然而饶是帝王,也无法叫时人写出后世的名篇。如今他为汉献帝,秦亡至今四百年间的汉赋名篇,于他乃是美味的精神佳肴。   刘协此刻需要读些佳作,平复少年性情,翻了两卷,目光停留在《饮马长城窟行》上,诗曰: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展转不相见。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其中意何如?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   此诗内容就算是在后世也颇为有名。   刘协一读之下,只觉口齿生香,一颗心便沉静下来。   他目光下移,却见这首《饮马长城窟行》底下,另有一首今人陈琳所作的《饮马长城窟行》,却是此人用汉乐府旧题作的新诗。   诗曰: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往谓长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作书与内舍,便嫁莫留住。善侍新姑嫜,时时念我故夫子!报书往边地,君今出语一何鄙?身在祸难中,何为稽留他家子?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结发行事君,慊慊心意关。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全?   这诗以夫妇书信往返的口吻,借秦修长城的旧事,来表现徭役沉重之下民众的悲苦。若是寻常人看了也就罢了,刘协上一世却当真亲历过大起徭役、修骊山墓、造北长城的秦二世初年,因此读来更有一番感慨。   刘协放下竹简,只觉胸中悲苦,叹道:“这陈琳不愧为建安七子之一,朕真想见他一面。”有如此才情,也难怪这陈琳后来写《为袁绍檄豫州文》,能把曹操气得头风之症发作。   却不知陈琳此刻正在袁绍府上,因为皇帝对西园八校尉突然的召见,而大伤脑筋。   “陛下年幼,怎会深夜召见我们八校尉?”袁绍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攥紧的双拳骨节青白,当着屋子里的心腹,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恐怕这是董卓要效仿宦官之计。”   就在不久之前,宦官与外戚争权,众宦官趁国舅何进大将军入宫,突然起事,将何进斩杀。   袁绍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测有道理,“我数日前因废立之事,曾与董卓有过争执,至于拔刀。这人心性残忍,必然容不得我,恐怕要害我性命。纵然打着陛下召见的名号,我却也不能走这一趟。”   一旁八校尉之一淳于琼道:“若果真是董卓要加害于本初(袁绍字),为何又一同召见了其余四位校尉呢?”   “仲简(淳于琼)想得简单了。恐怕那董卓正是要以此迷惑本初,骗得本初入宫,再行非常之举。”陈琳一直静听,此刻才说出自己的见解。他原是大将军何进的主簿,当初何进为诛宦官而召董卓等边将入洛阳,他当时就曾劝阻,然而何进不听,最终何进事败被杀,而董卓悍然入京。见袁绍与董卓不合,陈琳便转入了袁绍门下。   “孔璋(陈琳字)所言甚是。”袁绍叹了口气,心事重重,道:“如今董卓猖狂,我既已得罪了他,在这洛阳城中,万事都要小心为上。”   淳于琼听他们讨论半天也没出个法子,忍耐不得,直接道:“既然是董卓不怀好意,咱们便都不去了呗。”   “仲简又想得简单了。”陈琳不慌不忙道:“若你们两人都不去,万一当真是陛下召见呢?就算是董卓设计,咱们总得有人去一探究竟,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袁绍目光落在淳于琼身上,恳切道:“仲简,那董卓就算要下手,也是冲着我来的。只要我还在,他便不敢对你们如何。你替我走这一趟——你不要怕,我这便派人去告诉曹阿瞒等人,叫他们也一同应召入宫。”   淳于琼:……不要以为你是袁本初我就不好X你爸爸啊!   淳于琼左右望望,见不管是陈琳还是逢纪,在座的袁绍心腹都冲他投来恳切逼迫的目光——兄弟就是你了!总不能让大哥涉险呐!   淳于琼死了推脱的心,应召入宫。   未央宫中,刘协静坐等候,不知所召见的五名校尉中,有几人会应召,又有几人会逃亡。他自然希望五名校尉都能应召。今时的校尉地位仅次于将军,将军未必有自己的军队,校尉却有。   兵权,很重要。   当初董卓方入洛阳时,只有三五千兵马,担心不能叫众人折服,于是派士兵天黑摸出城去,天亮再大张旗鼓返回。当时何进部下骑都尉鲍信在外募兵归来,曾经劝袁绍,趁着董卓兵马初至疲敝而袭之。然而袁绍不敢发兵。而洛阳城中诸君都以为是董卓驻守在西边的兵马赶到了,等到何进旧部归附,吕布投诚杀丁原等事发生后,洛阳城中便无人能与董卓抗衡了。   国都之中没有人能与董卓抗衡,于是有识之士便四散而逃,于外募兵,渐成大争之世,终有三国鼎立。   刘协一遍遍抚摸着竹简上的字痕,要这颗少年的心沉静下来。   如果能在洛阳城中,扶持出能与董卓抗衡的势力,他为帝王,居中平衡两方势力,便能免得天下生灵涂炭了。   还活着的五名校尉之中,就连曹操都还是袁绍的附庸。   刘协捏紧了竹简,如果可以,自然是扶持袁家最为妥当。   用时趁手,弃时也容易。   然而天下岂能事事皆如人愿。   另一边,送走心腹的袁绍,再不敢久留洛阳,将朝廷所颁符节挂于东门之上,已趁夜悄然逃往冀州。   未央殿中,年幼的皇帝睫毛低垂,久候之人不至,有些无奈,他轻叹道:“看来袁本初是不会来了。”可惜袁氏满门,不日都将惨死。   曹操垂首立在阶下,见年幼的皇帝步步走近、停到了自己面前。   “你便是曹阿瞒么?”皇帝问道,童音清澈,语气却沉稳如长者。 第6章   原本的西园八校尉,如今还有五人活着。   其中袁绍称病不至,便只来了四个,分别是曹操、赵融、冯芳、淳于琼。   刘协坐在上首,目光沉沉,将四人一一看过。   为首的淳于琼,后来追随袁绍,做了与张郃齐名的大将,在官渡之战时镇守乌巢,受曹操偷袭而败,被曹军割掉了鼻子。后来曹操看到昔日同僚落得如此下场,本想赦免他。谁知许攸在旁劝说,此人日后观镜,看到鼻子被割掉,定然会记起今日的耻辱与仇恨。于是曹操便杀了淳于琼。   随后的赵融,乃是助军左校尉,后来投靠了曹操,为荡寇将军,官至光禄大夫。最出名的事情,大约是三国第一喷子祢衡对他的评价,说他“稚长(赵融字)可使监厨请客”,是嘲笑赵融腹大能吃肉,可以做监厨或是干请客吃饭的差事。此刻看去,果然见赵融是四人之中肚子最大的。   冯芳,助军右校尉,少时与蔡邕齐名,后来做了宦官曹节的女婿。他后来有个女儿,生得美,给袁术做了小妾。这么看来,他大约此后也投靠了袁氏。   刘协目光落在最后一人身上,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人是真的矮。   当然,英雄不问身高。   然而顺着前面三位高大骁勇的校尉望过去,站在最末的曹操就好似掉到了坑里。   刘协目测了一下,大约不过一米六。   姿貌不如人,却能做得一样的西园八校尉,那必然有其他过人之处。   刘协将最右的曹操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看了两遍,不得不承认,除了矮,此刻从外表当真看不出曹操异于常人之处。   然而就是这个其貌不扬的小矮子,自东汉末年脱颖而出,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终成一代了不起的军事家、文学家与政|治家。因为他,他的祖父曹腾虽然是宦官,却得以被追尊为高皇帝,成为历史上唯一一个被正式授予正统王朝皇帝称号的宦官。就连曹腾当初的对食吴氏,都被追尊为高皇后。   与之相对的,汉献帝刘协却在做了大半生傀儡皇帝之后,不得不禅让皇位给曹丕,自己也离开了都城,去封地做了山阳公,子孙传爵数代后,为胡贼所杀,山阳公国灭。   如今虽然刘协坐在上首,被尊称为“陛下”,曹操立在阶下,尚是小小校尉。   然而想到来日天地迥异,刘协焉能不心惊。   刘协起身,走过淳于琼、赵融、冯芳,停在了曹操面前,缓缓开口,问道:“你便是曹阿瞒么?”   曹操一愣,躬身道:“回陛下话,小臣曹操,小字确是阿瞒。不知陛下如何知晓?”   “君前臣名”乃是此时礼仪,小皇帝一开口却唤的臣下小字,那是极为亲切随和的举动了。因此曹操才有此一问。   刘协微微一笑,道:“朕从前听身边小黄门讲过一则你的故事。”他见曹操满面疑惑,也不卖关子,道:“说是你年少时,见宦官张让等人祸乱朝政,心中不忿,曾潜入他起居之处,意欲刺杀此贼。后来叫他察觉,派了许多人捉你,你武艺了得,挥开兵器,无人敢近身。后来朕被张让等贼人挟持、流落民间,时时想起这则故事,想着若朕能回到洛阳,定要见一见这故事里的主角。今日终于见到了。”   说起曹操行刺,总是想到刺杀董卓、孟德献刀。   实际上曹操不曾行刺过董卓,倒是年少时行刺过宦官张让。曹操从做骑督尉出身,武艺虽比不上名将,却也算得上高手。而张让派出来捉拿他的,都是些家仆,见他亮了武器,自然不敢近身。况且曹操的祖父曹腾曾为中常侍,与张让乃是一个体系的,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如今刘协用人之际,有意笼络曹操,自然言语间捧着他,倒好似曹操成了神兵天降、百人莫敌,且一颗忠心为了大汉朝廷。   其实在刘协看来,曹操虽不是神兵天降,价值却比真正的神兵还要高。他上一世是重整过破碎山河的皇帝,深知战争双方体量上来之后,单个所谓名将能产生的影响是很小的,最后归根结底要看双方的军事建设,而东汉末年到三国鼎立,只出现过两个人能称为军事家,其中一个便是曹操。   刘协审视着曹操,见他不过三十岁如许,想来此时未见得就有了要做“周文王”的心。人的欲望与野心,都是一点一点喂大的。而人的三观,多是在青年时期就大致塑造完成的。曹操既然少年时有刺杀逆阉张让的举动,那总还是有几分自认为大汉臣子之心。   有此心,就可用。   曹操不意自己少年时轻狂行事,竟然传入了小皇帝耳中。虽然出乎意料,却也并非不可能,毕竟他自己出身宦官之族,宫里的小黄门会向年幼的皇子讲述这些故事,也很有可能。   听得小皇帝言语嘉许,曹操有一丝自得,更有万分小心,道:“陛下谬赞。想来陛下昔日听故事,以为故事里的人乃是一代豪杰英雄。今日见着小臣,小臣容貌不显,定是叫陛下失望了。”   刘协笑道:“这你却说错了。你与朕心中所想,丝毫不差。”   曹操又是一愣。   上首淳于琼、赵融、冯芳三人听得君臣对答,也已忍不住侧目看来,将昔日同僚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没看出半分特异之处——当然除了矮。   刘协忽然又问道:“诸位爱卿可都成家了?”   四名校尉都是三十多的人了,这个年代岂有还未成家的道理。   刘协又道:“那可都有子嗣了?”   此时正妻之外,还有侍妾不尽,当然也都有子嗣了。   四人一一回答了,正奇怪小皇帝究竟意欲何为。   刘协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道:“朕原是听说了你们的故事,有心想召你们入宫陪伴。然而今日见到你们,才知是朕糊涂了。那故事里的你们虽然还是少年,现实中的你们岂有不老去的?朕也不瞒诸位爱卿,朕本就少兄弟,独居未央宫,着实寂寞,本想与诸位英雄同食同宿,不成想算错了年纪。好在你们既然都有子嗣了,那便拣选子嗣中与朕年龄相仿之子,送入宫中。朕与他们一同读书习武,岂不快活?”   这一下出乎所有人意料,就连曹操面色都有些把持不住。   眼见董卓这个西凉起兵的悍将占了洛阳城,对于袁绍、曹操等这些旧贵族,定然会有一场清洗。他们也许还未付诸行动,但是内心都在策划着逃离洛阳,以图后继。此刻小皇帝神来一笔,要他们留个儿子在宫中,名为做天子伴读,实则是陷在这洛阳城中了。事出仓促,四人无法立时应声。   刘协看在眼中,心知肚明怎么回事,仍是悠悠道:“诸位可是担心公子们入宫没个职位?诸君放心,未央宫事,司空大人尽知,他待朕忠心,必会妥当处理,给诸位公子一个满意的职位。”   不管是曹操还是淳于琼,又或是赵融、冯芳,四个人没有一个是蠢人,立时便听出了背后的寒意。   未央宫中发生的事情,董卓即刻便会知道。若是他们不留这“质子”入宫,那便是公然要反董卓,恐怕阖族都走不出这洛阳城去。   曹操第一个躬身道:“小臣长子曹昂,虚长陛下数岁,愿为陛下驱使。”   刘协点头。   曹昂,历史上在战场上为了救曹操而死,以至于将曹昂抚养长大的丁夫人与曹操决裂。曹丕称帝后曾说,“长兄,自然应当继承这个位置”。   有了第一个表态的,淳于琼、赵融、冯芳三人也纷纷献出了一个儿子。   未央宫中,刘协望着四人远去的背影,轻笑道:“闵贡,差人去扶一下淳于琼校尉——朕瞧着他脚步虚浮,似是有些风疾。”   闵贡瞠目结舌,望着小皇帝的笑脸,当真分辨不出皇帝扣了人家心头儿子的举动,究竟是别有深意,还是只是小孩子烦闷了要寻玩伴。   刘协却已经转身,不再计较西园校尉之事,唤宫娥取了煮熟的方肉来,就坐在上首,撕了一半,丢到犹自缩在墙角的小黑狗面前。   那狗饿了一夜,早已饥肠辘辘。   此刻见了肉,那小黑狗先是呲牙威胁,试探半响后,快如闪电般冲出来叼起地上的肉,又蹿回墙角,左右四望一番,只三两口,便将那足有它半个脑袋大的方肉吞了下去。   刘协翘了翘嘴角,“好狗。”就手又将剩下半块肉又丢过去,这次丢得离他自己更近了些。   那狗仍是先呲牙,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凑上来,绕着肉嗅闻,眼睛却盯着上首的皇帝,确认没有危险后,却仍是叼了肉缩回了墙角。   闵贡看在眼里,劝道:“陛下,这狗总有三四个月大了,如今再养,恐怕养不熟。不如换再小些的幼犬来。”   “不必。”刘协淡声道:“我又不要它同我做亲人。只要它跟我比跟别人更熟络些,便尽够了。” 第7章   未央殿中,年幼的皇帝已经睡下。   本该日夜守护在帝王身边的郎中闵贡却趁机溜出宫来。   闵贡来到了董卓府上。   府中,一场夜宴已经到了尾声,与会人员多半散去,只留下了核心几人。   上首,董卓与王允对饮,在旁有蔡邕抚琴,牛辅等人在下首迎合。   王允的家仆上殿,附耳王允,低语几句。   王允放下酒杯,又与董卓低语。   董卓听完,便道:“夜深了,今日也都尽兴了……”这便是主人家赶人的意思了。   蔡邕本就不愿搀和这等场合,抚琴本是为了修心自娱,又或是与知音相对,如今却沦为乌烟瘴气的宴会上的助兴之举。   闻言,蔡邕第一个起身,道:“孔璋这便先行告退了。”   底下的人也没有傻的,都纷纷起身告辞。   只董卓的女婿牛辅,等众人都走了,还仰着脸笑问道:“岳父大人,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董卓抄起酒杯,砸了他一身酒水,“滚滚滚。”   牛辅不以为意,舔了舔洒在唇边的酒水,也就退下了。   一时殿上只余王允董卓二人,王允家仆这才引着闵贡入殿。   闵贡上殿见礼。   董卓问道:“小皇帝怎么了?值得你漏夜前来。”   闵贡道:“回大人话,并无大事。陛下今夜召见了余下的西园校尉。”   董卓坐直了身体,“先帝所立的西园八校尉?”又道:“有几人应召?小皇帝怎得想起要见这些人?”   闵贡道:“正是先帝所立的西园八校尉,如今还有五人。其中袁绍称病不至,淳于琼、赵融、冯芳、曹操四人应召。至于陛下为何要见这些人。”他顿了顿,道:“原是陛下与小臣聊天时,说起当日为张让等逆贼所挟持流落民间之事,想起从前听身边小黄门说过西园校尉行刺张让之事,因此想要见一见这些人。”   董卓皱眉,倒也说得过去。比起小皇帝来,他此刻更关心这些手握兵权的校尉。   闻言,董卓道:“这说的是那曹操了。”又对王允道:“我这几日也听人赞许曹操,说他有带兵之才,本想提拔他做骁骑校尉,几次派人去传话,总不见他来,这才搁下了。”   王允点头道:“当初先帝所置西园八校尉,的确个个都有带兵之才。”   闵贡又道:“陛下见了他们,夸赞了一番,要他们每人送一个儿子入宫。”   董卓皱眉笑道:“这小皇帝是要做什么?”   闵贡道:“陛下说他一个人在宫中寂寞,原是听了从前小黄门说的故事,想见见英雄了得的西园校尉,谁知见了,个个都不是少年模样了。陛下想要些同龄人相伴。”   “到底是个娃娃。”董卓仍不将一个九岁的小皇帝放在眼里,追问道:“那他们四人怎么说?”   闵贡道:“四位校尉都答应了。”   董卓抚掌笑道:“小皇帝歪打正着,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他原本想笼络这些人不成,如今这些人将儿子送入宫中,倒是给了他机会。   王允听到此处,慢悠悠道:“可还有别的事情?你难得出宫一趟,可不要忘了什么。”   闵贡忙道:“小臣不敢。”   董卓心满意足,却是道:“嗐,子师(王允字)你也太严格了。闵贡深夜赶来,足见对你我诚心。”于是赏赐他一盏酒,想起给小皇帝送去的那条狗,随意问道:“给小皇帝送的那条狗,他可满意?”因小皇帝无意中帮了他一个大忙,董卓心里看小皇帝更顺眼了几分。   闵贡辞谢不受酒,道:“身上沾了酒气,恐明日陛下查问。”又道:“回大人话,陛下很喜欢大人所献之犬,亲手喂食,将它安置在御塌之侧。”   董卓嗤笑一声,嘟囔道:“小娃娃。”又看向王允道:“明日这四位校尉当真把儿子送入了宫中,总要给个职位,子师怎么看?”   王允微笑道:“世家子弟,送入宫中给皇帝做侍卫,从前也都有旧例。如今就循旧例,先做了郎官。再看他们父亲如何,另有拣拔如何?”   “就照子师说的办。”董卓喜道,顿了顿又道:“当初子师你被逆阉张让等人所迫害,不得不辞官隐居在外。那曹操既有少年刺杀张让之事,可见乃是我辈中人。我初来洛阳,他恐怕不知我行事深浅,不敢相附。我如今再以骁骑校尉之职相请。三请之下,也足够诚意了。”   王允道:“张让这等祸国宦官,死不足惜。”又道:“若不是仲颖你带兵赶到,这天下都要给宦官霸占了。”   董卓信任王允,并不只是因为王允曲意逢迎,而是王允自有为宦官所害的过去在此,董卓打心眼里觉得俩人是一个战壕里的。   董卓点头,沉吟道:“就是这袁绍……”   袁绍一族的问题,却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决的了。   王允起身道:“仲颖,我府上还有各地送来的文书要看,不能久陪,这便告辞了。”如今进入九月份,直到十月份,正是每年朝廷清算一年账务之时,各地的税赋徭役明细都在这两个月中集结送入洛阳。   董卓也明白这两个月王允公务繁忙,起身相送。   闵贡道:“两位大人无事,小臣这便赶回去了。”   董卓拍着他肩膀,嘉许道:“辛苦了。等过些时日,咱们再把你当初护驾的功劳拿出来论一论,如今只做个郎中,是屈才了。”   董卓送走两人,得了好消息,正是快活之时,自然又投入了宠妾美婢的温柔乡。   王允回府的马车辘辘走过两条街,街角转出一人来。   那人上了王允的马车,却是本该回宫了的闵贡。   “说吧。”王允放下了手中竹简。   当初少帝与如今的小皇帝为贼人挟持,尚是河南中部掾的闵贡,之所以能赶到小平津救下刘辩与刘协,就是因为接到了司徒王允的命令。   如今虽然闵贡在皇帝身边,然而皇帝年幼,闵贡虽无加害皇帝之心,却更与王允紧密联结在一处。   闵贡道:“回大人话,小臣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看似是一句废话,王允却是明白他的意思,道:“你只说你看到的,不必说你怎么想。”   闵贡便觉简单了许多,将这几日跟在皇帝身边所见所闻,一一说了,最后道:“董卓送来的那条狗,已有三四个月大,性烈警惕不亲人,恐伤了陛下。”   王允阖目听完,点头道:“你做的很好。皇帝身边没有小事,你就像这次一样,往后跟在陛下身边,不管见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都要细细记在脑子里,再一一告诉我。如今贼人势大,咱们务必小心谨慎。何太后死的悄无声息,焉知翌日不会是少帝,不会是陛下?总之,你多留心,事出不对,速来报我。”   闵贡一一应了。   “那狗既然是董卓献的,倒不好明着换了。”王允微一沉吟,道:“若果真性烈伤人,你想法子叫那狗病死,再换条好狗来便是。陛下年幼,伤心两日便也过去了。”   闵贡一愣,呆了一呆,仍是应下了。   闵贡赶回宫中之时,天色还未亮,小皇帝却已经在床上披衣坐起,正逗弄着床榻的那条小黑狗。   “闵贡回来了?”小皇帝听到动静,抱着小黑狗,歪头往殿门望去。   闵贡见那狗服服帖帖窝在小皇帝胳膊上,不过一个晚上,竟是收敛了那呲牙怒吠的模样。   他低头道:“陛下醒的这样早。”又道:“小臣家中有些急事。”   刘协抚着小黑狗背上滑顺的毛发,感觉到掌下小狗瑟缩之意,知道它仍极为警惕,虽然因贪图这温暖舒适暂且乖顺,却时刻留意着预备逃走。他歪头看向殿门外的闵贡,又低头抚摸小狗,平静道:“既然家中有急事,便告假数日,且去处理家事好了。”   闵贡一愣,忙道:“不过些许小事,已经都处理妥当了。”又道:“况且小臣职责所在,乃是护卫陛下,岂能一去数日。”   刘协“唔”了一声,将他从头到脚细细看过,垂下睫毛,淡声道:“闵爱卿当真是忠臣呐。”   闵贡不知为何,额头竟沁出汗水来。   好在小皇帝似乎并没有把他擅自出宫之事放在心上,转而提起了别的话。   刘协起身,道:“昨日仲颖说,要朕去奉常亭悼念何太后。衣服可都备下了?”又问道,“曹操、淳于琼、冯芳、赵融,把儿子送进来了么?也罢,你差人往他们府中去接人吧。”   强要了人家儿子,总不能还要求对方敲锣打鼓早早主动送过来。   一个时辰后,郎中将四府上的公子接入了宫里。   各家公子离家之前,家中母亲不舍,父亲教诲自不必多提。   未央殿中,刘协刚换好衣裳,见人接回来了,一笑道:“来得正好。朕正要往奉常亭悼念已故的何太后。你们也都换了衣裳一同来,咱们坐一辆车里,路上说话便宜。”   来的四子,分别是曹操长子曹昂,时年十六岁。淳于琼独子淳至阳,时年十五岁。冯芳次子冯玉,时年十四岁。赵融送来的儿子最小,名唤赵泰,如今也只有九岁,随他父亲的大肚子,是个萌萌的小胖墩。   马车里,刘协听四人一一自报姓名,想到昨夜淳于琼走时脚步虚浮的模样,不禁莞尔一笑,难怪他最受不住,原来他只一个儿子。   刘协笑道:“听说你们来,仲颖(董卓字)一早便差人拟了文书,给你们都做了郎官。”又道:“朕也不占人便宜,想着仲颖已是做了大官,不好再封。倒是听说他母亲尚在,年已九十,便叫人起草诏书,预备封赏他母亲了。”   他拿出健谈的一面,倒有几分孩童见了伙伴时应有的模样了。   然而曹昂、淳至阳、冯芳三人却不敢一见面就真拿皇帝做伙伴,只赵泰年纪小,笑嘻嘻问道:“我才九岁就做了郎官,岂不是从古至今,最小的郎官了?”   刘协一愣,道:“朕九岁做了皇帝,虽不是古往今来最小的,比朕小的却也没有几个了。”见余下三人都还拘束,因又问道:“你们在家中可有小字?”   曹昂、淳至阳都道没有。   冯玉红了脸,小声道:“小时候被唤作‘稚宝’。”他虽然只有十四岁,然而生得肤白貌美,如珠似玉,当真是美人胚子。想必自幼便美貌过人,因而由此小字。   赵融则仍是笑嘻嘻的,道:“我小字叫子龙。”   子龙?赵……子龙?   刘协看一眼笑嘻嘻的小胖墩,再没想到他能与赵云同字,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却听赵融问道:“陛下有小字么?”   刘协一愣,顿了顿,笑意散去,道:“朕么……朕小字‘阿亥’。”   马车上忽然安静下去,方才还谈笑自如的皇帝,在剩下的路途上一直沉默着。   他们跟随着沉默的皇帝,依照礼节,去奉常亭祭拜了何太后。   祭拜过后,皇帝的心情好像又回转了。   “朕想往洛阳城中看看。”刘协不理会闵贡的阻拦,脱了外面的丧服,道:“你们也都换了常服,陪朕一同走走。”   他要看看这汉末都城内的民生,走在市井之间,才能触摸到这个时代最真实的脉搏。   洛阳城乃是帝国的首都,好比秦时的咸阳。汉承秦制,也效仿强干弱枝的国策,把天下贵戚富豪,都迁居到都城洛阳来。   虽然董卓兴兵入洛阳,但这到底类似于宫廷政变,于民间当是没有大碍。   所以刘协心中满以为,就算不能看到洛阳城平时的十分模样,往昔的八分繁茂总还该有的。   谁知道御驾沿着大路走了片刻,仍是少见行人。   闵贡劝道:“这是百姓为避兵祸,都关门在家了。恐怕见不着什么。陛下,咱们还是回宫吧。”他只担心小皇帝出现什么意外。   刘协稍一思索,叫车夫转过大路,往两边辅路而去。就算是兵祸之时,纵然大商贾能关门大吉,小门小户的要过日子要吃饭,总有人冒着危险仍做营生的。   果然转过辅路,便见零星开着的店面。   然而那些店面虽然开着,却不见来买卖之人,倒有些游兵模样的人进进出出。辅路路口的一家丝绸店内,三五个兵丁正忙着翻箱倒柜寻财物,各人腰间都缠得鼓鼓囊囊。   一老翁似是店主人,缩在柜台边,含泪悲愤,却一声不敢言语。   竟是光天化日之下,明抢盘剥。   刘协叫停了马车,自忖不好出面,便道:“闵贡,给曹昂、淳至阳武器。”又对两位少年道:“去叫他们停手。”便要观他二人如何行事。   淳至阳在家乃是独子,性烈如火,是个暴脾气,在马车上看得早已忍耐不住,闻言自闵贡手中接了剑,冲下马车,闯入殿中,把剑往兵丁正翻倒的柜子上一斩,怒喝道:“都住手!”   那几个兵丁一愣,就见帘幕一动,里面走出来一个剔着牙的兵丁头目。   那小头目眯眼把淳至阳一望,见他生得高大威猛,身上穿着绸衣,面容尚是少年,再往后一望,只看到随后走进来的曹昂。他自忖自己这里前后七八个兄弟,对方却只有两个,总不需惧他。   那小头目因骂道:“你叫住手就住手,你算老几?各人发各人的财,我们不去争你们的地盘,你们却也休想抢我们的!今儿老子心情好,你们俩小娘皮赶紧的滚出去,老子便不跟你们计较。”   他身后又走出来一人。这人却似更有心劲,也更贪婪,往淳至阳、曹昂身上绸衣一望,又往两人手中宝剑一望,道:“这却不是我们生事,你俩闯进了我们的地界,总不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谁知道摸了偷了什么东西没有?需得扒了这身衣裳,才许你们出去!”   那帘幕后在内房中翻找财物的兵丁也都走了出来,共七八个兵丁,将淳至阳与曹昂合围在中间,这不只是要剥他们的衣服,而是盯上了他俩身上的财物,要杀人劫财!   马车里的闵贡倒吸一口冷气。   这可是洛阳城中天子脚下,游兵竟然肆无忌惮到如此地步。   见两位公子被围,闵贡问道:“陛下,可要派人……”   刘协面沉似水,冷静道:“且看下去。” 第8章   却说那丝绸店中,七八名游兵仗着人多势众,起了杀人劫财的歹心,将曹昂与淳至阳两人团团围住。   “上!”那小头目叫了一声。   有个莽汉便当真冲了。   淳至阳剑光一闪,便断那人一臂。   血水喷了出来,那断臂兵丁鬼哭狼嚎起来。   剩下的兵丁都被骇住了。   他们虽然是西凉地界带过来的兵,并非没有见过人血,然而入了这洛阳城中,抢掠奸|淫,城中民众都如驯良的羊一般,为求平安,都将财物拱手奉上,从未有过以死相拼的。   同伴的断臂与鲜血反倒叫那小头目冷静下来。   小头目再度打量着这两位不速之客,正色道:“我们乃是张大校尉的人。敢问二位是何处部曲?”他原以为这两人是少年人习武,空有架子,此刻见了血,才知是想错了,便以为这两人也是武人出身。   淳至阳冷笑道:“什么狗屁张大校尉?算什么东西。”   曹昂道:“我们并非谁人部曲。”顿了顿,为免事态升级,索性摊开了身份,道:“我们乃是宫中郎官。这位是淳校尉的公子,我父亲也是校尉,家中姓曹。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怎得如此行事?天子脚下,不比边域,还是收敛些为好。”   那小头目掂量了一番,道:“就算你们是宫里的人,却也管不到我们西凉军的事。咱们这地界都是划分好的,各人有各人发财的地方。你我原是井水不犯河水,为何跑来为难我等?”又道:“二位既然是校尉之子,更不必与小人为难。只是如今卸了我这弟兄的一条臂膀,叫他此后成了废人,总要留些财物给他生活。否则,就算我们几个无能,也要拼死留住你们一个,往张大校尉跟前说话去。”   曹昂道:“你口中这‘张大校尉’是谁?”   不等那小头目说话,淳至阳先冷笑道:“张济不过就是董卓女婿牛辅的一条狗,也称什么‘张大校尉’,给我提鞋都不配的东西。”   “好好好。”那小头目气得脸色铁青,“这一条街都是张大校尉的兵。给你台阶不肯下,一心求死,神仙也救不得你!”早有机灵的兵丁从后门溜走去报信了。   闵贡看在眼里,忙派人要拦截那报信的兵丁。   刘协却是稳坐马车之中,阻止道:“不必。朕倒想会一会这‘张大校尉’。”   那报信的兵丁跑走后,不一会带了几十个兵回来,道:“就是这里,不知外面哪个部曲的小贼来咱们张大校尉的地盘抢东西。今日不能走了他们!”   那几十个兵丁齐声呐喊,竟有股“同仇敌忾”的意味。   刘协目露嘲弄,道:“怎么?他们还把这洛阳城分了地界,各部曲分开来抢?”   闵贡叹道:“陛下,洛阳城为天子之都,累世积攒,金帛财产,户户殷积。这些兵丁多是自西凉带过来的,穷怕了。见了这等富庶之地,岂有不抢掠的?然而各部又有强有弱,有的抢到好地盘,有的只能捡旁人抢过一遍的地界。此中腌臜,倒不足为陛下道了。”   “怎么不足道?你细细说来。”刘协道:“朕的耳朵就那么干净?这些腌臜事情,旁人做得,朕反倒听不得了?”   闵贡一噎,顿了顿,道:“小臣久在陛下身边,这些事情也只是风闻,未能确知,不敢擅言,恐犯欺君之罪。”   刘协咯咯一笑,指着闵贡对冯玉、赵泰两人道:“你们瞧,这人真有趣。明明是怕说错了话得罪仲颖(董卓字),却偏要说怕犯了欺君之罪。”   闵贡一惊,心思被叫破,登时面红耳赤,狼狈不堪,讷讷道:“陛下,小臣、小臣……”   刘协仍望向店内,不去听闵贡期期艾艾的自辩。   冯玉、赵泰二人懵懵懂懂,不知皇帝与闵贡在打什么机锋,只觉马车内的氛围忽然凝重起来。冯玉坐立不安,赵泰看看皇帝又看看闵贡、又看向正奔往殿内的众多兵丁,开口叫道:“陛下,咱们得救救他俩呀。曹家哥哥或淳家哥哥只两个人,这些兵却去了这许多。两位哥哥岂不是要吃亏?”   却说那丝绸店被那几十名兵丁围的水泄不通。   原来这些入城的兵,部曲之间时常因为抢掠财物而起冲突。张济帐下的这一支兵,前几日才被郭汜帐下的兵抢过一番,正是一股气没处撒,听得又有人来他们地界找事儿,都提着家伙便赶来了。   如今这洛阳城中,以董卓的兵最为硬气。而董卓手下的将领,又以他女婿牛辅最得信重。而牛辅手下有三位最得力的校尉,分别是李傕、郭汜与张济。所以那小头目言语间很以“张大校尉”为荣。好似搬出张大校尉的招牌来,便无敌了一样。   丝绸店内,淳至阳与曹昂背对背而立,面对层层叠叠的敌人,明明今日初见,却生出一股战友情谊来。   曹昂低声道:“他们人多,只怕不能善了。”   淳至阳哼了一声,亦低声道:“多什么?陛下就算是轻装简行,也要有两千近卫跟随的。”   曹昂道:“虽然如此,张济乃是董卓帐下的校尉。”   “那又如何?”淳至阳不以为意。   曹昂又道:“这些兵,便也就是董卓的兵了。”   淳至阳眼睛一瞪,仍是那一句,“那又如何?”   曹昂无奈,只能说破,低声叹道:“若是陛下不愿出面呢?”   淳至阳一愣。   曹昂与其余三位公子不同,因为他父亲的考量也与旁人不同。   冯芳与赵融兴许还未想好,究竟要不要离开洛阳,所以便选了家中与皇帝年纪最相近的孩子送入了宫中。   而曹操和淳于琼却是已经确定要离开洛阳的。   淳于琼知道自己的独子淳至阳性情如火,不会遮掩,因此不敢告知他,恐他露了行迹,反倒害了阖族,也害了他自己。所以只能先让淳至阳入宫,另外再想办法保住独子性命。   曹操却信任自己长子曹昂,知他沉稳有能力,所以昨夜回府,便已经实情相告,连未来家里的动向也都告之了。虽然曹昂之下还有几个弟弟,然而最大的曹丕是年也不过六岁,等到曹操离开洛阳,万一董卓起了杀心,一个六岁的孩子是无论如何都逃不过的。   临别前,曹操抚着长子肩膀,道:“你是为父亲,为全家走这一趟。入宫后,你需小心谨慎,咱们父子总有再相见之时。”   曹昂生母刘氏早亡,自幼由曹操的正室丁夫人抚养长大。   丁夫人揩泪道:“不过是入宫做郎官,怎得说的这样吓人?”她尚不知曹操的打算。   于是父子两人又安慰丁夫人,而后曹昂才随宫里来人走了。   因有这一层,曹昂自来到皇帝身边,这半日来多听多看,心中思量也更多些。   皇帝之所以派他俩下来,不正是自己不想出面么?   如今洛阳城中,董卓独大,皇帝年幼,避其锋芒尚且不及,又怎会为了他们两个郎官出面?   是以此刻曹昂对淳至阳点破,是叫他不要仗着有皇帝的两千近卫,便有恃无恐,真要激化了局面,他俩很可能沦为最后被舍弃的卒子。   淳至阳虽然性烈,却不是蠢人,“那你说怎么办?”   曹昂心念急转,外面皇帝看着,自然不能拿财物与这游兵头目私了。然而刀枪无眼,对方势众,若是伤了自己或淳至阳,伤到巧处,交待了性命,也找不到人偿命。这些考量却无法对淳至阳细说,曹昂只道:“我跟他们交涉,你仔细有人冲过来。”也就是委婉点告诉淳至阳,后面他都别开口了。   淳至阳也不知是否领会到了这层意思,握紧手中剑,虎目瞪视四周,道:“哥哥你放心。”他倒是自来熟,已然引曹昂为兄长。   几十名兵丁推搡叫嚷着,眼看就要一涌而上。   曹昂冲那小头目叫道:“且慢!带我们去见张大校尉说话。”   谁料那小头目冷笑道:“方才好言相劝你们不听,如今见我们人多,便胆怯了要见张大校尉。呸!张大校尉岂是你们说见便能见的?你们算什么东西!给张大校尉提都不配!”这是把方才淳至阳骂张济校尉的话,又原样奉还给了两人。   刘协在外面看着,见曹昂心思缜密,虽然想法还稚嫩了些,在这个年纪却也算难得。他此刻已是下了马车,往对面街商铺二层坐了,刚好能看清丝绸店内的情形。   见曹昂被小头目回绝,又被羞辱,淳至阳怒道:“跟他们废话什么?都是些残兵游勇,我一个人也杀得出去!”说着挥动掌中剑,一剑将左手之人挑翻,回手又将右侧之人刺了个对穿,立时便斩杀一人。   曹昂欲哭无泪,说好的“哥哥,你放心”呢?   然而事已至此,谈话是谈不出活路来了,只有打了。   两位少年背部相抵,手中剑光舞似星光,却是一碰上就要人断肢流血。   顷刻间便倒下去三五兵丁,血流了一地。   淳至阳与曹昂这一出手,凌厉无比,竟是将众人震住了,一时不敢上前。   那小头目退到外侧,却是叫道“上啊!怕他们什么?咱们上百个人,还杀不了他们两个不成?”又叫道“谁人砍这两人一刀,我便分他一匹绸缎!”   绸缎何其贵重。   这些人当兵本就为了吃饭发财,闻言都红了眼睛,齐声呐喊,又冲上来。   丝绸店中杀得不可开交,血流成河。   对街商铺二层中,安坐的刘协却是淡淡来一句,“好身手。”   与他相对的,一旁十四岁的冯玉偏过头去,不忍再看;九岁的赵泰已是吓哭了,只还记着是皇帝跟前,忍着没有哭出声来。   闵贡饶是半生沧桑,亲手杀过不少人,见了这场面也是不愿多看。他看看皇帝,又看看含泪的赵泰,终于明白自己心中的违和感自何而来。   像赵泰这样哭泣,或是像冯玉那样偏过头去不看,才是正常孩子该有的反应。   而明明只有九岁的陛下,却仍直直盯着对面的生死打斗,淡淡一句“好身手”。   闵贡心中一惊,却又不明白,究竟是皇帝都如此,还是眼前这年幼的皇帝的确不……正常呢?   他只服侍过两个皇帝,此前那位少帝,比眼前的陛下大不了多少岁,见到董卓时吓得又哭又叫连话都说不清楚。   这么想来,是眼前这年幼的皇帝,不似寻常人了。   刘协看了片刻,瞧出淳至阳与曹昂都身手不凡,更重要的是,估量了一下董卓手下普通兵士的作战能力。   不得不承认,董卓带兵还是很有一套的。   需知战场上真实的交战情形,与小说或史实上记载的都不同。人多是贪生怕死的,若非逼到了绝境,否则都不想以自己一死换对方一死。所以常常战场上,先锋交错之时很重要,士气很重要。若早知要两败俱伤,那么不等开战,两边都会有大量的逃兵。   而此刻董卓这些兵卒,在已死了数人的情况下,仍奋勇向前,虽然是仗着人多势众,却也能称得上是“悍不畏死”了。   难怪当初汉灵帝忌惮董卓在西凉势大,要调他来洛阳做少府,给皇家管私库,被董卓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当初董卓上书,说是得知朝廷的消息,他管辖之所的士兵都来牵衣顿足拦道哭,叫他无法上路。又说羌胡狼子野心,不得不防,他不能擅自离开。董卓就这么拖延下去,仍在凉州操练,把国家的士卒都养成了他的私兵。   有这么一群悍不畏死的兵卒,难怪袁绍等人都不敢直掠董卓锋芒,不得不逃出洛阳,在外起兵。   刘协看到了所需的信息,便有些倦怠得挪开了视线,对闵贡道:“派几个人去帮下手。”   闵贡便派了几个身手好的近侍,从外围杀了过去。   丝绸店中,淳至阳与曹昂虽然身手不凡,然而终究还只是十六岁的少年,缠斗之下,本来已经气力不够,而外面的士卒却好似杀不尽一般,正感到绝望,便见皇帝的近侍自外围杀进来,不觉精神大振。   里应外合之下,这几十名董卓帐下游兵死伤过半,这下子,剩下那一半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小头目跪地道:“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敢问究竟是何方高人,也叫小人死个明白。”   淳至阳嘴一撇,道:“我哥不是说了么?我们是宫里的郎官。”   小头目只求活命,道:“小人追随的乃是董卓将军。董将军从贼人手中迎回当今皇帝。小人在董卓将军帐下,那也算是半个宫里人了。恳请两位公子高抬贵手……”   “你说了不算。”忽然一道童音自门外响起,“去找说了能算的人来。你那张大校尉呢?”   小头目循声望去,只见店门外站着一个八九岁的孩子。   那孩子站在死人堆里,鞋底已吸饱了鲜血,他那尚且童稚的脸上却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平静的好似凉州冬日结冰的河。   小头目方才对上淳至阳与曹昂都没有这样惧怕过,他只觉一切诡异至极,牙齿发颤道:“喏,喏,小人引路,张大校尉就在街南头的富户李府中……”   刘协平时都在宫中,像这次借着祭祀何太后一事外出的机会并不多。原本打算查看市井民风,然而竟然撞上董卓兵士抢掠财物,便进而改为考察董卓帐下士卒兵力。如今普通士卒的看过,便想再看看中层将领的。   要知道军队之中,中层将领的建设也很重要。   所谓行军要能如臂使指,靠的就是这些中层将领的传达能力、忠诚度与御下能力。因此刘协才想见一见这小头目口中的“张大校尉”。   此刻刘协等人由小头目引路,来到街南头富户李府门前。   的确一望便是高门大户,只是如今府内都是些醉酒寻乐的士卒,不堪入目。   刘协皱眉,对闵贡道:“都拿下。”   府中醉醺醺的几十名亲兵,自然不是皇帝近卫的对手,眼睛都没睁开,就都被捆了个结实。   刘协步入北面正屋,却见外面虽然已是惨不忍睹,里面更是人间地狱。   入门正对面八仙桌前捆了一位白发老翁与两位妇人,大约是原本李府的主人。   老翁已然泪尽,两位妇人哀哀哭泣,口中连呼“吾儿”。   斜对面的东厢门壁上,那张大校尉正压着一名女子行事,浑然不知外界动静,那女子全无声响,不知是死是活。   刘协双眼眯起,忍怒往内走了一步,却见脚边还躺着一个女童。   她面容青紫,早已气绝身亡。   那小头目声若蚊蝇唤了一声,“校尉大人……”   那张济只是埋头行事,毫不理会。   刘协冷声道:“曹昂,至阳,把这张大校尉拿下。”   曹昂与淳至阳领命行事,当即便将张济架了起来。   那张济悚然一惊,这才反应过来,左右一顾,怒道:“放肆!你们是谁的人?”   “叫他跪下。”刘协宽去外袍,盖在那死去女童身上。   曹昂与淳至阳手上用力,压着张济“哐当”跪下。   刘协抽出闵贡佩剑,取出手帕缠在剑柄上,缓缓往张济面前走去。   张济身形异常高大,此刻跪在地上,竟与刘协平齐。   他看到那柄对着自己的剑,终于紧张起来,又叫道:“我乃董卓帐下校尉张济,你是何人?”   “你问我是何人?”刘协缓步上前,慢悠悠缠好了剑柄手帕,抬眼时便一剑洞穿了张济的心脏。   他狞笑道:“杀你者,大汉天子刘协。” 第9章   刘协杀完张济,剑仍插在死人心口,他不想多留此间,转身欲走,临到门口,对那老翁妇人道:“洛阳非久居之地,若有亲友,相互告知,早走为妙。”   当初刘邦入关,约法三章,秋毫无犯。如今董卓占了洛阳,却纵兵行凶,抢掠奸|淫不禁,那是早已抱了要舍弃洛阳之心。昔日这人烟阜盛的洛阳城,来日恐怕要成为真正的人间地狱。   刘协带着曹昂等四人,登上了回宫的马车。   小胖墩赵泰已是吓破了胆,再忍不住哭声,小声呜呜道:“我想回家……”   冯玉好歹已经十四岁了,虽然恨不能拔腿回家,却知道这话不能说出来,只低头缩在一角。   刘协微微一愣,看向哭成球的小胖墩,自案几下取出几盒糕点果子来。   这些原是防备皇帝出行路上饿了之时用的。   他把点心推到赵泰跟前,温和道:“吃果子吧。”   赵泰一个养尊处优长大的九岁小孩,才经历了噩梦般的凶杀现场,如何能吃得下点心果子,然而陛下发话,他也不好不吃,抽着鼻子捏了一枚点心,塞到嘴里嚼了半天也没往下咽一口。   点心干,赵泰哭了半响口中也干,直着脖子噎住了,用力咽了两下,也没吞下去,反倒一阵忍不住的咳嗽涌上来。他越想忍,越是忍不住,最终猛地喷出来,全扑到了对面小皇帝脸上。   眼见小皇帝的脸成了一张点心屑铺出的花面,赵泰想到小皇帝方才杀人的场面,再忍不住,只道自己这次必死无疑,放声大哭起来。   就连冯玉都吓得离座跪地请罪。   曹昂忙掏出自己的手帕来,奉上道:“小臣还未用过,请陛下净面。”   刘协屏住呼吸接过手帕,就着桌上的茶水,把脸上的点心屑都擦干净了,耳边是赵泰魔音穿脑的哭声,不禁心中懊恼——他活了三辈子,不管哪辈子,都不是带孩子的料啊。   刘协压着脾气,道:“别哭了。朕不怪你。”   赵泰抽抽噎噎道:“陛下……不杀我么?”   刘协失笑,道:“你又不是有意的。朕杀你做什么?”赵泰还有些信不及。   刘协板起脸来,又道:“你若是再哭,朕可就要治你的罪了。”   赵泰忙抹了抹眼泪,手指一撑嘴角,勾出个笑容来,道:“我再也不哭啦。”   刘协叹了口气,带孩子好难,比治天下难多啦。   却听旁边一直沉默的淳至阳忽然问道:“陛下此前可杀过人?”   刘协一愣,想了一想,这九岁的汉献帝此前当是不曾杀人,因道:“不曾。为何有此一问?”   淳至阳回忆着在李府中皇帝出手杀人那一幕。   小皇帝杀人前,在剑柄上绑了一圈手帕。当那柄剑刺穿了张济的心口,血流出来,却被手帕给吸纳了,不会溅上执剑的手。   能在杀人前有这样的动作,要么就是老练的杀手,要么……   淳至阳目光落在小皇帝身上,忽然觉得这入宫后的生涯比他想象中要刺激带劲许多。   见皇帝发问,他直接道:“没什么,看起来杀过很多次人的样子。”   刘协:……万万没想到是一方手帕暴露了朕。   赵泰止住了哭声,坐在一旁,还有些担心,时时观察小皇帝的面色,见小皇帝神色温和,不像是要发怒杀人的模样,渐渐放下心来。他年纪还小,心里有些糊涂,方才见小皇帝拔剑杀人便很是害怕,此刻见自己喷了他一脸点心屑他却毫不怪罪,又觉得小皇帝脾气好。   这宫里的人可真叫人搞不明白呐。   赵泰含着一根手指,歪头瞅着小皇帝,在心里感叹。   殊不知小皇帝心里也在想,小孩子真是叫人头疼呐。   而马车外随行的闵贡心里却已经快炸了。陛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那个明明半个月前还被他抱在怀里逃难的孩子,今日却眼也不眨得杀了一个校尉,从拔剑到离开,陛下的反应都太过淡定沉稳了。   稳得非但不像是一个九岁的孩子,简直都不像是……不像是人了。   闵贡甩甩脑袋,他只要将看到的如实告诉司徒王允大人便是,不需去说自己是怎么想的。   就在刘协一行人回宫之时,那张济手下的士卒早飞马上报,告之上面张济被杀一事。   董卓正在府中,与心腹商讨袁绍逃离一事。   昨夜皇帝传召西园校尉,袁绍恐怕这是董卓的阴谋,不敢亲自前往,只叫淳于琼、曹操等人应召。他自己本人却把朝廷所颁发的符节挂在东门离开了。   过了一个上午,才有人发现袁绍逃了,忙报给董卓。   董卓不禁大感伤脑筋。   需知袁绍出自此时名门汝南袁氏。这汝南袁氏,四世之中居三公之位者多至五人,号称“四世三公”。袁氏满门,袁逢曾为司空,这是袁术与袁绍的生父。袁逢的弟弟袁隗,便是如今的太傅,位列三公。   袁逢之上长兄无子,于是便把庶子袁绍过继给长兄一房。   实际上袁氏之首,如今乃是嫡子出身的袁术。无奈袁术跑得更早,还剩一个袁绍在城中,董卓百般拉拢不成,没想到最后袁绍也跑了。   要知道董卓为何要百般拉拢袁氏,就又得从汉代的人才选拔制度上说起了。汉末最重要的一则拣选人才之法,便是举孝廉。各地按照人口数,大约每二十万人口中,要推举出一位孝廉来,送到中央来学习做官,为朝廷出力。而此时负责拣选人才的,乃是地方长官,也就是太守。既然是由人选拔,难免有亲疏远近,你在辖区选了我的子弟为孝廉,我总不能不投桃报李吧?   而袁氏在朝廷经营四世,真是当得起一声“门生遍天下”,其中各方利益交织捆绑,就算董卓凭借兵力暂时占据了洛阳,不到逼不得已,却也不想跟树大根深的汝南袁氏闹翻。   然而如今先是袁术跑了,紧跟着袁绍也挂节而去,这不是在啪啪打他董卓的脸么?   董卓这会儿想的,倒还不是要如何惩治袁氏,而是想着要如何能挽回点面子。   此时众心腹各出主意,有的说“要发全国檄文,将袁氏两子捉回来”,有的说“袁术,袁绍虽然跑了,他们的老子却还没跑”,你一言我一语,却是都不得要领。   独有侍中伍琼道:“这汝南袁氏,在朝中经营四世,却也是树恩四世。门生故吏,遍于天下。如今若是按照他们说的,发檄文全国通缉,那么一定会激起反叛的势力。他们既然逃了,且是逃往冀州、南阳等地,这些原本也并非您的地盘。他们自愿避您锋芒,您不如就恩赦袁氏二子,给他们封个郡守,就叫他们在那里做官好了。他们感念您赦免之恩,欣喜之下,也绝不会再有别的心思。”   这番话合了董卓心意。   董卓笑道:“还是你们这文化人的办法好。”又对自己那些旧部道:“不要一遇事就喊打喊杀的,这里是洛阳,可不是西凉。”于是依照伍琼的策略,非但赦免了袁术、袁绍逃离之罪,还都封了太守。   袁氏之事才告以段落,董卓还没来得及擦一擦脑门上的汗,就见女婿牛辅脸色灰白大哭着走进来,他气不打一处来,抄起未干的墨笔砸向牛辅,骂道:“青天白日,你是来看我呢,还是来哭丧呢?”   牛辅见是毛笔,不避不让,往董卓跟前一跪,招手叫底下人把东西抬上来,哭道:“岳父大人,小婿不知哪里得罪了贵人,要部曲死的这样惨。”   董卓猛地起身,“你的人叫人杀了?”   “小婿最倚重三位校尉,李傕、郭汜与张济。”牛辅将白布掀开,“岳父大人,张济死的好惨呐。”   董卓一愣,见惯了死人,并不闪避,道:“这是杀他的那柄剑?”   牛辅道:“是宫里的东西。”   “宫里的东西?”   牛辅示意外面的小头目进来,道:“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那小头目这半日过的可太刺激了,膝行进来,不敢多看,一五一十把自丝绸店里的纷争说起,直到最后张济死在李府。   “你说那是个八九岁的孩子?”董卓面上惊疑不定,“随身侍从成百上千?”   一时牛辅此前派去打探消息的人也回来了。   两下里一对便知道,杀死牛辅帐下校尉张济的,竟然真的就是未央宫中的九岁皇帝。   董卓想到此前小皇帝跟自己讨狗的模样,分明还是个娃娃,无论如何想象不出这娃娃要如何杀人。   “必然是他身边的侍从动的手。”董卓笃定道:“你们看错了。他一个九岁孩子,怎么会杀人?”   那小头目战战兢兢,却仍是道:“将军,千真万确,小的亲眼所见。当时院子里的士卒也有看见的。那孩子自称‘朕’,叫侍从按着张大校尉跪下,亲手拔剑杀了张大校尉。”   董卓望着尸首心口那柄犹自震颤的剑,先是不敢置信,渐渐怒火涌了上来。   这小皇帝胆子肥了!   他扶这小娃娃做了皇帝。   这小皇帝却反过来,一剑杀死了他帐下的校尉。   董卓捉起佩剑,怒气冲冲往未央宫而去。 第10章   却说董卓捉了佩剑,怒气冲冲入了未央宫。   虽然按道理臣子是不能带武器觐见皇帝的。   然而董卓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已成了特例,自然没有人来拦他。   董卓一路畅通无阻入了未央宫,怒问左右,“小皇帝人呢?”   左右见他满面怒色、手按剑柄,都相顾摇头,知他鸩杀何太后之事,恐怕要加害皇帝,于是不敢告之皇帝行踪。   董卓冷哼一声,大步走至御案前,俯身望了望,竟然旁若无人得径直坐在了御案后。   这乃是天子之位!   左右大惊,却无人敢出言劝阻。   董卓坐下之前,心跳也快了一拍,待到坐下去了,却也觉得不过如此。他既然坐在了御案之后,便顺手翻了翻御案之上的文书,翻开的第一份却是给他的封赏文书。   董卓嘲讽一笑,细看之下,愣了一愣,那嘲讽之意却消退了。   如今他天子之位都坐得,那自然是想要什么封赏都有了。   是以董卓有嘲讽一笑。   然而这封赏文书,却是给他母亲的,要封他母亲为池阳君。   能由他想到他的老母亲,这份封赏无论如何,都算有心了。   董卓想起仍在家乡的老母亲,想自己今日功成名就,想当年母亲抚育之恩,如今自然应当将她也接来享受荣华富贵。   想起母亲的抚养之恩,董卓心头那股杀机怒气渐渐消散。   他抚着文书,心道,这小皇帝却也并非无心。   他手下的兵,入了洛阳城,是什么行径,董卓自己心里清楚。   方才掀开白布,那张济死后衣衫仍未齐整,不难想象他死之前在做什么。   小皇帝没经过这等事情,在外撞见了,一时激愤动了手,却也不是恩将仇报,故意要针对他。   又想到,小皇帝还有几分胆色,若是像刘辩那脓包似的,这皇位给了也是白给,倒不如他自己来做。   想到这里,董卓心头一热,然而想到外逃的袁绍等人。这些人定然都不许的。若是他自己做了皇帝,全天下的人都起来反他。那他的好日子便到头了。   董卓从那冷冰冰硬邦邦的天子之位上起来,颇有些意兴阑珊。   本是要问罪小皇帝来的,此刻小皇帝不见人,他来时的怒气却也消散了。然而小皇帝到底是杀了他帐下的校尉,总不能什么都不做。那他的脸面往哪里放?底下人还怎么尽心跟着他?   董卓正在头疼,忽然听到墙角传来一阵低吠,循声一望,却是此前他献给小皇帝的那条小黑狗。   那狗见了陌生人,正低吠示警,要驱赶董卓。   董卓盯着那狗看了两眼,拔剑上前,就是它了!   如今小皇帝无错,若是明着打骂小皇帝,恐怕连司徒王允都要弃他而去,更不必说天下人了。   倒是此前小皇帝跟他讨狗,听闵贡说很是喜欢这条狗。   如今他把狗杀了,是个警示的信号,叫那小皇帝伤心后悔害怕几日,看小皇帝以后还敢不敢动他董卓的人!   他提剑上前,满以为一击必中。   谁知那狗虽然小却很灵活机警,一见他出手,便立时蹿了出去,它又是条短腿狗,仗着身形优势,往案几底下乱钻。   董卓挥剑落空,竟然奈何不得一条狗,不禁勃然大怒,见它藏到案几底下,不愿再给它个痛快的死法,要将它拉出来,再慢慢凌|虐至死。   董卓伸手到案几底下,去捉那狗。   那狗虽然只三四个月大,却已犬齿锋利,见陌生人来捉,恶狠狠便是一口,给董卓手背咬破了。   董卓大怒,一脚踢翻了御案,挥剑再斩。   那狗慌乱之中,在殿中转了两圈,慌不择路得蹿出殿门去。   一人一狗追逐之时,却不知有四人就在内殿看着,争执着。   淳至阳怒道:“曹昂你放手!”他生起气来,也不叫哥哥了,“这人欺负一条狗,算什么东西?叫他来跟我打一场!”   曹昂压着淳至阳双手,不让他冲动,低声道:“那就是司空董卓,你同他打一架容易,你阖族人却就都死了。”   冯玉在旁无措道:“这可怎么办?谁去告诉陛下呀?”   曹昂一推赵泰,道:“你去找陛下——你是小孩,他们不会注意你的。”   赵泰见小狗被欺负,也觉义愤填膺,狠狠点头,便跟着宫人去寻小皇帝。   殿外,董卓在小黑狗后面穷追不舍。   然而他体型硕大,论跑步,哪里比得上一条狗。   “捉住那条狗!”董卓叫道。   然而宫中侍从谁愿意听从他的话呢?都只是做做样子。   眼见与那狗越距越远,董卓急了,对准了扔出剑去。   那狗本就细瘦,只被剑柄撞了一下。   然而董卓力大。   剑柄一撞,便把那只巴掌大的小狗撞翻在地。   那小黑狗翻倒在地,四爪朝天,扭动着好半响爬不起身,这片刻间便被董卓追了上来。   董卓跑到了跟前,撑着膝盖呼哧呼哧喘气,伸手又要去捉那狗,伸到一半想到方才被咬之事,这手便伸不下去。   那小黑狗有了喘息之机,终于翻身而起,又要跑。   董卓大怒,发狠发恨,一脚踹去,直叫那巴掌大的小黑狗飞出了三丈远。   周围宫人都看得不忍心,有人低声劝道:“司空大人何必跟一条狗计较。”   那小黑狗痛得惨叫连连,夹着尾巴,到处找可容身的小洞躲藏。   董卓又追上来,只要再来一脚,这小黑狗便是必死无疑。   那小黑狗慌乱中分辨不得,只循着一处洞口,便拼命往里钻去,哀叫连连。   它钻的,却是一处废旧宫殿的阳沟,往日用来排水的。如今宫殿废弃了,阳沟里也落满了杂物。它顺着那阳沟一路钻了进去。   董卓人却进不去,怒道:“此宫锁钥呢?开门!”   左右宫人有心要救这狗性命,便道:“司空大人,从前十常侍之乱,这几处宫殿的锁钥都遗失了。如今却没法子进去。”   董卓怒极,又觉丢人现眼,忽听得脚步声纷纷,转身一看,却是小皇帝来了。   只见小皇帝穿着白色中衣,湿发散落,显然是在沐浴中得到消息,匆忙赶来。   董卓冷笑道:“来得正好。”忽然见他府中家仆亦匆匆而来。   那家仆附耳低语,说是司徒王允急请,有要事。   董卓一愣,心里转过许多设想,恐怕是突发了什么大事,此时倒顾不上与小皇帝在这里计较。又觉被咬伤的手背发痒发烫,伤口也需处理,便不愿再久留。   董卓与小皇帝对面而行,擦肩而过,既不行礼,也不解释,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刘协原本是杀了张济回宫后,正在沐浴更衣,半途赵泰跑来报信,说是未央殿来个黑面阎王要杀皇帝的狗。   刘协一听便明白了,穿了中衣便匆匆赶来。   “狗呢?”刘协赶到董卓方才所在之处。   左右道:“顺着阳沟钻到这处废旧宫殿里去了。”   “这宫门可能打开?”   左右为难道:“管这片宫殿的宫人都死了。虽有备用的锁钥,一时要寻,恐怕急切间寻不出来。”此前先是何进杀宦官,又有董卓杀宦官,宫里原本管事的人的确是死的差不多了。   又有近侍道:“这狗可真可怜,给司空大人踹了一脚……”   刘协想那狗受了这一脚,若是再自己缩在宫殿里冻饿两日,那真是活不成了。   他上下打量那宫门,指着底下门第道:“给朕把它拆了。”   门第,也就是后来的门槛,是在门底部可以活动拆卸的一截。   此刻宫人拆去门第,露出两柞高的缝隙来,可容一个小人横趴着进去。   左右宫人正寻小宦官,刘协却已是挽起中衣袖口,道:“朕来。”   近侍忙阻拦。   刘协道:“这狗本就怕人,又遭了这顿打,陌生人再去,它必然躲藏不肯出来的。”   他也不管众人神色,仗着人小体薄,横趴下去,湿发扫在砖地上,染上许多尘土,却也顾不得了。   他爬入这处废旧的宫殿内,迎面便见照壁前生了一丛丛半人高的野草,转过照壁,满院都是半人高的野草,就中还有些叫不出名的野花。从前那些名贵的花草都不见了,那些美丽尊贵的人们也都不见了。   刘协忽觉胸中悲痛,定定神,沿着阳沟,低头寻狗,出声低唤,如此半日,才在院中荒草之中寻到那缩成一团不断瑟缩的小黑狗。   刘协蹲下身去,伸手还未碰到那小黑狗,便见它一阵瑟缩——然而它已经无力再逃走了。   刘协知它受了伤,手势温柔把它抱入怀中,闻到一阵恶臭,又见它臀后黄绿相间,竟是吓得失禁。他也不嫌脏污,仍是将小狗抱在怀中,观它唇边似有血迹,恐它不能久活。他此时顾不上恨董卓,将小狗抱在怀中,仍从门下缝隙爬出去。   皇帝方才来时,中衣如雪,乌发黑亮。   如今门下爬进爬出两回,灰头土脸,脏污不堪。   左右宫人不知为何,竟有人落下泪来。   刘协将小黑狗自废旧宫殿救出来,召来医官。   然而医官从来给人治病,不曾给狗治病,照着给人看的办法,写了药方,熬制好了端上来,那小黑狗嗅到苦味,却怎么都不肯喝。   它如今孱弱不堪,更经受不住强灌。   刘协无奈,只得以清水喂它。   它趴了半日,似是恢复了些精神,支撑起脑袋,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碗水,小肚皮都涨了起来。   刘协才松了口气,就见它又咕咚咕咚把喝下去的水都呕了上来,只不过呕上的水都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   董卓一脚之力,就是普通人挨上了,也要伤筋断骨,更何况是这样一只巴掌大点的小狗。   吐了一大滩血水,那小黑狗就趴在原地不动了,好似耗光了全部精力。   刘协不忍,抚摸它头顶,柔声道:“小狗小狗,你可要好起来呐。待到来日朕亲政了,带你去看大汉朝的辽阔疆域,从凉州十月的风霜看到扬州三月的烟花……”   赵泰等四人围坐在他身边,也都觉不忍。   曹昂与淳至阳对视一眼,心意相通,小皇帝处境何等艰难,又何况我等。   赵泰托腮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问道:“陛下,我能摸摸它么?”   刘协道:“可以。不过动作要轻,它现在很痛。”   赵泰伸手又顿住,挠挠脑袋,道:“那我还是看吧。我怕我使劲大了。”   冯玉不知何时取了一床小褥子来,给那小狗盖在身上,低声道:“我看它直发抖……”   刘协看着冯玉与赵泰,心中感慨,人在孩童之时连一条狗都这样爱护,长大了杀起人来却能眼都不眨。   活了三辈子,他始终不敢说自己懂了“人”这个字。   几个人正围着看那狗,却见殿外闵贡远远走了回来。   刘协看在眼里,转开目光。   董卓定然是知道了张济一事,才会怒气勃发,突然闯入宫中,对着一条狗喊打喊杀。然而等见到他这个正主,董卓却只是哼了一声便拂袖而去,显然是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等着董卓去处理。   对面而行,擦肩而过之时,刘协没有错过家仆附耳董卓的细节。   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刚好就在那一刻来了叫董卓不得不去处理的事情。   而总是陪伴他左右的郎中闵贡也全程下|线了,直到此刻才回来。   刘协想到早起时,闵贡迟迟晚归之事,原以为闵贡是董卓的人,如今看来,恐怕不只是董卓的人,还是王允的人。   用多面间谍,是他玩剩下的手段。   想到此处,刘协冲着殿外的闵贡微微一笑。   闵贡只觉浑身寒毛乍起。 第11章   闵贡想到此前王允的嘱托,要他找机会把这条性烈的狗给“病死”,另外给小皇帝换一条亲人的幼犬来。   眼看那狗受了董卓一脚,呕血无力,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下手了。   可是闵贡望着殿内抱着小狗低语的小皇帝,望着那一圈围坐的少年,不知为何,心中一酸,却有些下不了手。   罢了。   闵贡心想,看这狗伤的这样重,就算什么都不做,恐怕它也活不成了。   而那被狗咬了一口的董卓匆匆回府,一面叫医官来处理伤处,一面问王允究竟何事。   王允乃是得了闵贡传信,说是皇帝杀了董卓帐下校尉,恐怕董卓入宫对皇帝不利,急切间编了个事情赚董卓出来,此刻便道:“底下人汇报,说是那袁术袁绍逃了出去,起兵要反。兹事体大,我便赶来派人去寻仲颖你来。方才细问,原来不过只是传言,底下人却当成真事儿忙就报上来了。仲颖你恩赦了他们,还封了他们官职,想来不至如此。”   董卓松了口气,脸色阴沉坐了,看那医官给自己处理伤处。   王允道:“仲颖这是怎么伤了?”   董卓却不愿多说,只道:“别提了,给条野狗咬了一口。”   王允若有所思,转了话题,道:“对了,那校尉曹操今日也阖家离开洛阳了。”   董卓怒道:“这个也跑,那个也跑,就没有一件省心的事儿!”又道:“我原还想给他个骁骑校尉做,如今也不用想了,把他原有的官职给免了,再全国通缉他!”顿了顿,道:“他不是还有个儿子在宫里?”   王允应了一声。   董卓面色阴狠,道:“若只是逃了,也就算了。若在外面敢乱动,我即刻把他那儿子给杀了。”   王允不作声,给一旁的侍中伍琼使了个眼色。   这侍中伍琼便是曾劝董卓赦免袁绍改封为地方官的,此刻开口道:“司空大人既然已赦免了袁氏兄弟,其他人何不一并赦免呢?道理是一样的,这些逃走的人,一旦被通缉,定然会叛乱的。”   董卓默然不语,半响道:“那就还照原来的办法,叫他们老老实实在当地做个官。”他觉得这些事情实在烦心,转而对女婿牛辅道:“我想把母亲接来,不知派谁去接好。”   牛辅笑道:“不如小婿走这一趟?”   董卓刚要答应,又想起还要用牛辅带兵防卫洛阳城,继而又想到洛阳周围好几路兵马都虎视眈眈,若要接母亲前来,却也不能安逸。   他只洛阳城这地方不妥当,心中烦闷,又自己否决了提议,道:“先不必去接了。”总得找一处稳妥的地方,能安心扎下来经营,到时候再去接母亲不迟。   王允掏出前几日董卓叫人送给他的选拔名册,道:“这份名册没什么需要改动的地方,都按照仲颖你的意思去执行吧。”   侍中伍琼又道:“治理朝政,最关键就是选贤举能,如今司空大人可不担心没人用了。”这侍中伍琼,乃是董卓一入洛阳城,就主动投靠了的。   所以在董卓看来,也就都是他的部下了。他却不知道,这些文化人背后盘根错节,虽然面上投靠了他,背后还是跟袁绍等人一条心的。所以这伍琼的建议,听起来是为了董卓好,实则都是暗中为袁绍等人说好话的。   董卓想不到这些,他是带兵出身,一旦认了是自己的兵,就很少去怀疑别人。听伍琼这么说,董卓有些高兴,道:“倒是还有个人,我想召来做太仆。如今的河南尹,就是那个朱儁,从前是征讨黄巾军的主将之一,这人挺有能力。我想叫他来洛阳做太仆,你们怎么看?”   王允连声称好。   侍中伍琼也就顺着应和。   董卓大喜,这便派出使者,要去请朱儁来做中央做太仆。   牛辅见他心情好些了,这才问道:“岳父大人,那张济可不能白死了。到底该叫谁来偿命啊?”   董卓才高兴了点,立时被女婿这问话勾起了满腹怒气,瞪了牛辅一眼,想起那条狗还是他去找来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骂道:“叫谁偿命,你来问我,我却又去问谁?叫你偿命,你肯不肯!”   牛辅摸摸鼻子,心道岳父最近喜怒无定,可见是年纪大了。   “滚滚滚。”董卓暴躁道:“看见你就来气。”   牛辅被骂习惯了,没什么反应就退下了,才走到院子里,就见吕布走进来。   董卓在屋子里早已看见了吕布,招手笑道:“我的‘飞将’来了!”   吕布原本是丁原的部将,而丁原本是掌管洛阳城护军的。后来董卓诱使吕布杀死了丁原,掌管了洛阳。此后二人誓为父子。   董卓起于西凉,少年时便膂力惊人,能马上左右连射。如今看吕布,就好比看到年轻时的自己,甚至是加强版的他自己。又有杀丁原一事,董卓便很信任欣赏吕布。他却不会想,吕布既然能杀昔日上司丁原,将来未必不会杀他董卓。   此刻牛辅与吕布对面撞见,吕布抱拳见礼,牛辅却自来不喜吕布,只一点头便去了。   吕布入内,见过众人,向董卓汇报练兵事宜。   董卓既然信任欣赏他,言谈间便毫不掩饰,透着亲热。   王允在旁观察,若有所思,稍坐片刻后,找个机会辞别出来,听家仆汇报了宫中传来的消息。   宫中,刘协经过了一整日的折腾,先是祭奠何太后,撞见董卓兵将行凶,愤恨之下亲手杀了张济。后又沐浴中得知董卓闯入,为了救狗,湿发而出,情绪上愤怒而又悲痛。这几项叠加在一起,虽然他的精神力足够支撑,但是这具九岁的躯壳却承受不起了。   那条狗出人意料的活了下来。   小皇帝却病了,病得很沉。 第12章   刘协这一病便是昏昏沉沉好多日。   医官甚至一度以为是染了疫病。   这些年,天下疫病时有发生,疫病之下,又有饥荒,才有了那肆虐的黄巾军。   好在刘协昏沉数日后,渐渐便好转了。   他这具身体,小的时候就经常生病,看来以后更要增强体魄才行。   毕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刘协才刚刚好转,便唤曹昂与淳至阳进来,叫他们说说这几日朝中都有何事发生。   他年纪再小,也是皇帝,问朝政也是正理。   两位少年围坐在皇帝病榻之侧。   曹昂先道:“陛下刚病的时候,朝廷便任命了太尉刘虞做了大司马。”   刘协问道:“那如今的太尉是谁做了?”   “如今太尉乃是董卓了。”曹昂又道,“还给他加了?钺、虎贲。”   刘协又道:“那他原来的司空之职是给谁啦?”   “给了原太中大夫杨彪。”   “唔,杨彪……”刘协呆着脸想了一想,忽的一笑。   曹昂问道:“陛下为何发笑?”   朝廷简直成了董卓的私府,大员任免都由他说了算,小皇帝听了怎么还能笑出来。   刘协道:“朕是想起那杨彪的兄弟杨琦的一则笑话。从前杨琦做侍中,先帝问他,自己比桓帝如何。那杨琦便道,就如同虞舜比唐尧一般。这人连皇帝都敢讽刺,脾气大得很。”说到这里,他的笑容散了,又有些悲伤之意。   淳至阳在旁看到,便问道:“陛下讲笑话,怎的又伤心起来?”   刘协叹了口气,把那则笑话讲完,“杨琦讽刺先帝,先帝自然不悦,便说,你这人性格刚强,不肯低头,怕是死后也要召来一头大鸟呀。”   “那是什么意思?”淳至阳不解,“召来什么大鸟?”   曹昂却是读过的书多些,解释道:“那杨琦祖父杨震当年遭谗言流放,于洛阳城外自杀,后来平反改葬,出殡之日,有大鸟高丈余,集聚在他坟前,俯仰悲鸣,泪下沾地,等他入葬之后,这才飞去了。”   “我懂了。”淳至阳道:“先帝就是警告那杨琦呗,小心有一天他也像他祖父那样冤死了!”   刘协默然不语,其实经了桓帝与灵帝两代胡闹,又有董卓入洛阳后的残害,真正心向汉室,性情忠直的臣子,已经很难留在中央为政了。   他如今想要真正的自己人,一时间却也寻不来。   不过都是各怀私心,互相利用罢了。   正在思忖,忽然听那淳至阳低声道:“我知道陛下因何忧心。陛下给我几个郎官,我为陛下除掉此贼便是。”   他这是要刺杀董卓之意。   曹昂忙道:“御前慎言!”   刘协一愣,抬头看向淳至阳。   此前他强留了西园校尉家的公子们入宫,初见时也温和亲切同他们说话,也邀他们共乘出入。可是在心底深处,刘协知道自己没把他们当作活生生的一个一个的人来看待。   他看他们时,看的是趁手的工具,看的是他们背后的兵权,看的是天下那黑白纵横的棋盘。   可是此刻望着淳至阳那少年明朗的面容,听着他那冲动意气的话语,刘协终于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是他老去了太多年么?   虽然换了一具年幼的躯壳,却换不回一颗年少的心。   似这等不计利害得失,不算生死荣辱,豪言壮志的少年心,是何等鲜活温热呐。   淳至阳见皇帝不答,又道:“怎么?陛下不信我能做到?”   “信。”刘协微微一笑,只觉随着这一笑,他自己也柔软下来。   可是随即,他又恢复了帝王的深沉,“然而事成之后呢?”   “事成之后?”淳至阳摸不着头脑,“事成之后,就都好了呀。”   除掉董卓,小皇帝痛痛快快做皇帝,他们也都各自归家,动荡也就平复了。   刘协缓缓摇头,却不再解释。   杀死董卓容易。   可是杀死董卓之后呢?   董卓手下的兵,大几十万,并不都是一路的。如今是有董卓镇着,这来路不同的几十万兵卒还守着最基本的规矩。   一旦董卓死了,出现的权力真空,却是此刻他这个小皇帝所补不上的,那么必然会有其他人来争食。   那么,洛阳城中原本董卓一家独大的局面,顷刻间便会成为军阀割据的混战。   到那时候,可就不是杀死某个人就能解决问题的了。   刘协转了话题,问道:“你们家人可还在洛阳?”   曹昂低头道:“家父已带家人回乡祭祖。”   回乡祭祖。   刘协微微一笑,恐怕曹操此刻正在千里之外的己吾招兵买马吧。   淳至阳道:“不知道。这几日家里没来人给我送东西。”   两相对比,刘协忍不住抬手,揉了揉淳至阳的脑袋,也不知那淳于琼是怎么养儿子的,养出这样一位冒傻气的英武少年来。   刘协心里总还当自己是年高位尊之人,揉脑袋的举动,自然是长辈的疼爱之意。   然而此刻他却还是个九岁的小孩。   淳至阳扒拉着被揉乱的头发,脸色有点不自在,大约是碍于小皇帝的身份,没有发脾气。   刘协也反应过来,收回手,咳嗽一声。   便在此时,殿外闵贡传报,说是将军董承来探视皇帝。   刘协便叫曹昂与淳至阳退下,放董承入内。   这董承乃是董太后的亲侄子,又是西凉军牛辅的部曲。董卓入洛阳中,自认为与董太后是一族的,非但废立皇帝,推了董太后养育长大的刘协做皇帝,也提拔董承做了将军。   按亲戚关系,刘协要喊董承一声表叔。   他这个表叔,算是属于他这边,同时又能在西凉军中说上话的人了。   刘协打算好好用他。   “陛下万安。”董承入殿,快步上前。   “朕病中想念亲人,表叔有心来见朕,朕的病就好得更快了。”刘协起身,行动自如,确是病情大为好转。   董承松了口气,道:“若是姑母尚在,看到陛下今日长成,不知有多么欣慰。”   这说的就是董太后了。   “是啊。”刘协做皇帝以来,学会的第一要义便是寒暄,又道:“表叔身子可还康健?叔母也还好?家中表妹都好么?”   你来我往,寒暄过了,这才进入正题。   董承低声道:“陛下突然大病,可是心中有事之故?”   刘协心道,来了。   历史上,他这个表叔后来可是搞出了衣带诏,联合王子服、刘备等人要谋杀曹操,解救当时被挟在许昌以令天下的汉献帝。   可惜失败了。   否则历史的进程都要改变了。   刘协还未回答,就听闵贡传报,却是新晋太尉董卓亲至。   董卓见皇帝有特权,不脱履,不摘剑,伴着通传声,已经走入了殿内。   董承立时肉眼看见得紧张起来。 第13章   董卓剑履上殿,宫中仆从还未有反应,原本安卧在刘协膝头的小黑狗忽然站起身来,冲着来人的方向呜呜低吼。   它显然还没有忘记数日前的那番苦难经历。   刘协轻抚小黑狗后颈,要它安静下来。   小黑狗虽然在主人压制下略平复了些,却仍是死死盯着近前的董卓,喉咙间发出断断续续的低微吼声。   董卓怫然不悦,道:“陛下大病未愈,怎可与畜类如此亲近?这些畜类脏得很。”怒火不能冲着皇帝去,转而发泄到一旁的郎中身上,对闵贡道:“你们就是这么服侍陛下的么?难怪陛下会一病不起!很该再换一批人来服侍陛下!”   刘协沉静听着,由他发泄了一通,才含笑道:“表叔得知朕病好些了,今日来看朕。想必仲颖也是得了同样的消息,来看朕的吧?”   董卓收了怒容,想起刘协病了的这些日子。   万一刘协当真病死,朝廷那些士人多半是要复立刘辩,又或者另立别的皇室子嗣。虽然小皇帝有许多不如意之处,比之刘氏别的子嗣,总还是因董太后的关系,沾了一个“董”字。又当真是落难时由他董卓迎回洛阳城中来的。   董卓并不希望刘协死。   至少不是现在。   “陛下病好些了?”董卓看着小皇帝的面色,皱眉道:“陛下身体单薄,恐怕是整天闷在宫里读书的缘故。”   刘协笑道:“朕也正是这么说。”原本九岁的小皇帝该读的书,他非但早已知晓,多半理念还亲自实践过。听太傅上课,对他来说是浪费时间。   “朕自幼体弱多病,这次又病了一场,总之平日疏于调理的缘故。”刘协又笑道:“若说强身健体,再没有比学骑射更好的法子。朕前些日子召见过西园校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他们看起来倒还不如仲颖你健硕。”   董卓笑道:“西园校尉个个出身名门,臣不过小官之后,在西凉练兵出身,如何能比?”   “然而如今那些名门之后何在?这洛阳城中,拱卫朕躬的,唯有仲颖一人呐。”刘协情真意切道,“朕有心强健体魄,只瞧不上旁人来做师父。听说仲颖膂力惊人,能于马上左右连射。若仲颖政务之余,偶有闲暇,可能点拨朕一二?”   一旁小皇帝的表叔董承,从一开始的紧张忐忑,听到这会儿,已经被小皇帝这异想天开的提议给惊呆了。   他没想到小皇帝竟然如此信任看重董卓。   想到方才他问小皇帝的话,董承额上出了一层细密汗珠,幸好还没有深谈下去董卓便到了。   做皇帝的骑射老师?   董卓一愣,没想到小皇帝会有这样的提议,也没想到小皇帝会主动想学骑射。   毕竟这小娃娃在董卓这等行伍之人看来,简直是风一吹就倒。   然而这是与小皇帝亲近的好机会。   他可以通过加深对小皇帝的影响力,来加重他在朝中的砝码。   董卓微一沉吟,道:“臣年纪大了,技法不比年轻之时。若陛下果然想学骑射,臣固然可以偶尔点拨一二……”他竟然直接用了小皇帝自谦的说法,要点拨小皇帝,“……不过若是常规练习,臣恐怕没有这闲暇,倒是另有一人举荐给陛下。”   他说话时,语气当真嚣张,不像是跟皇帝说话,倒像是跟他自家的子侄辈说话一般。   皇帝表叔董承在旁听得满心不舒服。   皇帝本人,刘协却一径含笑听完,才道:“这是自然,仲颖身为太尉,军事繁忙,能偶尔点拨于朕,便已足够。”又问道,“不知仲颖要举荐的是谁?”   董卓笑道:“人称他为‘飞将’,原是五原郡人士,武艺比之臣年轻时也丝毫不逊色,如今在臣帐下做中郎将,就是那吕布吕奉先。”   吕布。   刘协微笑着,点头道:“朕似乎听说过这人,据说与仲颖你誓为父子的。”   “正是。”董卓道:“奉先武艺高强,必然能做好陛下这骑射师父。”   “自然。”刘协笑道:“仲颖举荐的人,怎么会不好呢?”   一场谈话,皆大欢喜。   刘协起身,亲自送董卓,又道:“朕病中寂寞,却也没有多少人来探看朕。今日除了表叔来,便是仲颖你了。可见在这世上,仲颖于朕,便是亲人了。”   一番话说得董卓也有些感慨,见这娃娃皇帝还不及他腰高,想到桓帝灵帝两朝昏聩,叫后来子孙落到这样艰难境地里,竟有些为这娃娃皇帝难过。   董卓脚步一顿,低头对小皇帝道:“如今动荡,朝中坏人也多。既然陛下认臣为亲人,只要陛下照臣所说行事,臣总不会害陛下。陛下可信臣?”   刘协微笑道:“亲人的话,朕怎么会不信?”   他送走了董卓,回头问表叔董承,“仲颖一来,朕倒忘了方才与表叔说到哪里了。”   董承见了小皇帝与董卓的情状,哪里还敢提方才的话茬,讪讪的另捡了一个话题敷衍,敷衍了片刻便要告退。   刘协知他心思,但是他现在不需要什么人暗中除掉董卓,他更需要一个康健的身体,让他能承受住“皇帝”这尊贵无比身份下的重压。   他对辞别的董承微笑道:“朕有空再召表叔进宫说话。”   董承倒是毫不迟疑得答应了。   不管人们嘴上怎么说,实际上还是很少有人会拒绝皇帝的亲近。   而另一边董卓动作也快,第二日便叫吕布入宫觐见。   刘协听见闵贡传报,说是中郎将吕布求见,仍看着手中竹简,道:“叫他进来。”   吕布,在后世的演绎故事里,是俊美轻骄的悍将,是与貂蝉花前月下的情郎,仿佛公然又是一个项羽。漫画里,他可以是不了解地球文明的外星人。游戏里,他甚至可以是女的。   然而正史里的吕布,有勇无谋,不忠不信,贪利短视,是他永恒的注脚。   不过这一切,刘协都并不关心。   他只关心,吕布究竟是不是一个好的骑射师父。 第14章   “陛下要以吕布为骑射师父?”司徒府中,王允得到这则消息,皱起了眉头。   王允自己是并州太原郡祁县人,而吕布是并州五原郡九原人。   王允虽然打着同乡的招牌,厚加接纳吕布,但那是为了他的政治图谋。王允已经察觉了吕布出身的并州军,与董卓原部的凉州军之间的矛盾,所以他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使吕布去反叛董卓。   但是在王允心中,并不能瞧得起吕布。   太原王氏,世仕郡为冠盖,而彼时的吕布不过是同乡中的一名剑客。   当世的剑客游侠,却绝不是什么好词。不过是一些勇猛尚气力的剽轻少年。亡命奸臧、杀人越货,都在其中。   似王允这等名门出身的士人,自然也就看不上吕布了。   王允自忖,他此前全部心神都在与董卓周旋上,恐怕疏忽了小皇帝身边之事。一个通传消息的郎中闵贡,是远远不够的。   他们士人也要放人在小皇帝身边,增强对小皇帝的影响才是。   王允心中闪过几个人的名字,暗自斟酌。   因这则消息不悦的,不仅仅王允一人,董卓的女婿牛辅也颇为不满。   胡轸与杨定都是自凉州就跟随董卓的部将,此刻聚集在牛辅家中,想要牛辅作为发言人,去向老上司提要求。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胡轸道:“底下的兄弟们都要寒心了。咱们都是跟着将军,一刀一枪从西凉操练起来的,能有今天不容易。将军从来待咱们多么亲厚。可是自从进了这洛阳城,跟那些士人凑了堆,将军便叫他们蛊惑蒙骗了。前几日那封赏的名册上,多少是他们士人,又有几个人是咱们凉州军中出来的?”   董卓入洛阳之后,与士人集团分治朝廷,大概是董卓掌握军权,士人掌握朝政。又有如伍琼这等,明着投靠了董卓,暗地里为袁绍等人说话的侍中在。   董卓此前所拟的封赏名册里,还真没有任人唯亲,当真听取了士人的建议。   牛辅道:“总要有人打理政务,这些原不是咱们所长。这些倒也罢了。”他露出一丝嫌恶之意,“今日听说岳父大人举荐了吕布入宫,去给小皇帝做骑射师父了。”   胡轸接腔道:“你看看,你看看,现在非但士人骑在咱们头上。他们并州军也要骑在咱们凉州军头上了!给皇帝做骑射师父,这样荣耀的好事,怎得不给你做,却要给半路插进来的吕布去做?我知道将军必然是想拉拢他们并州军,可也不能叫咱们的老弟兄寒了心呐。”   牛辅脸色沉郁,道:“两位放心,这话我一定给岳父大人带到。不过,”他脸上闪过一丝嫉恨,“岳父很是信重那吕布,却未必会因为咱们几个的话,就疏远了他。”   胡轸怒目圆睁,道:“他们并州军凶悍,咱们凉州军难道又怕了?将军行事,咱们不敢多置喙。可若是他吕布蹬鼻子上脸,就别怪我不留脸面!”   而士人和凉州军的不满,舆论中心的吕布尚无所知晓。   他正垂首立在未央殿中,心情激动得等待着大汉天子的接见。   虽然刘协只是一个九岁的孩子。   但是此时的汉朝绵延四百年,皇帝背后的象征意义仍是叫臣民悸动。   虽然此刻的洛阳城为并州、凉州两只劲旅所占,但在吕布的少年成长过程中,那皇宫里的皇帝仍是高高在上的。   “你就是吕布?”上首,小皇帝问道,语气不似孩童的好奇,反倒沉稳平静,叫他那颗激动的心亦沉静下来。   “末将吕布,见过陛下。”   刘协放下手中竹简,“仲颖同朕说,你骑射功夫了得。”   他端详着吕布。   阶下的吕布头上没有戴三叉束发紫金冠,身上不曾挂西川红锦百花袍,进殿解剑,手中不曾持方天画戟,跨下更无嘶风赤兔马。   他就是汉末寻常武臣的打扮,身量高大,眼眸明亮,健硕的双腿似有轻微的罗圈,是久在马上行动的明证。   吕布麾下骑兵,乃是他毕生骄傲,被曹操所俘,死前曾说过,“明公(曹操)所患不过于(吕)布,今已服矣,天下不足忧。明公将步,令布将骑,则天下不足定也。”   在这冷兵器时代,能有一支强劲的骑兵队伍,是千金不换的军事力量。   刘协在心中衡量着“吕布”的价值,微笑道:“朕说了要情一位骑射师父。既然是师父,朕自然要执弟子礼。吕师父,朕小字阿亥,以后还要请多指教了。”   吕布却是吓了一跳,道:“陛下,这、这……末将乃是游侠出身,不过是给陛下耍几把功夫,如何能与陛下师生相称。”   时人门第之见很深,纵然吕布自信于自己的骑射功夫,却也知道以他游侠出身,若与皇帝师生相称,被给天下士人口诛笔伐成什么样子。   刘协微笑道:“‘游侠么,生于武毅,不忘平生之言,见危授命,以救时难而济同类’,这等解难纾困的豪杰,如何做不得朕的师父?”   吕布文化程度不高,被小皇帝这文绉绉的话给绕晕了,却也知道是夸奖他的好话,而且是大大的夸奖。   他有些晕了。   本以为虽然是给皇帝做骑射师父,但到底也是教个小孩子。   可是这几句问答之间,吕布却感觉到,他好像并不只是来教一个“小孩子”骑射的。   然而刘协赞美游侠的话,并没有引用完,后面还有两句,“以正行之者谓之武毅,其失之甚者至于为盗贼也”。   至于从前的吕布是武毅还是盗贼,刘协无意追究。   刘协走过吕布面前,往殿外而去,“来,且慢推辞。做不做得朕的骑射师父,还要待朕看过你的功夫再说。”   到了这一句,他才显露出一丝与年龄吻合的活力来。   吕布回过神来,忙跟着小皇帝走入了殿外的秋日暖阳之下。 第15章   为了给吕布身为骑兵施展的空间,刘协带人一同出了北宫,往濯龙园外的大道上,令人牵了吕布的马来。   吕布武器也很朴素,就是一杆丈八长矛,足有五六米长,因是御前演练所用,去掉了伤人性命的矛头,只余红缨如血。   刘协就站在北宫外的高阶上望着。   十几名郎中分两列立在濯龙园外大道两侧。   吕布上马,横矛。因是要给皇帝演示,所以更要显本事。   他策马直冲过去,长矛左右突刺,口中嗬嗬作响。伴着击中的“咄咄”声,两侧的郎中连拔剑反抗都未来得及,便受不住他一矛之力,往后栽倒而去。   若不是取掉了矛头,顷刻间这两列郎中便要死伤过半。   刘协眯眼在上首看着。   从前秦末还没有马具,能像项羽那般,于马上用楚戟的将军,乃是万中无一的高手。如今有了马镫马鞍,马上骑士有了发力点,更易于保持平衡,便能用起这丈八长矛了。   到了这样的时候,骑兵对步兵的优势可是太大了。   吕布这样马上直冲过来,步兵站在地上只比马高一些,哪里能拦得住他。   纵然吕布历史上事丁原而杀丁原,事董卓而杀董卓,此刻刘协见他当真英武骁勇,也不禁起了招揽之念。   一趟冲过,吕布激起了兴致,横矛于马上朗声问道:“可要继续?”   “端看吕师父意思。”刘协微微一笑。   吕布拍马叫道:“那末将就叫陛下瞧个尽兴。”他反身又冲回去,一路上左冲右突,将众郎中打得狼狈不堪。   这分明是他上来了兴致,要打到高兴。   刘协静默等着。   吕布往复三次,这才停下来,将长矛往一旁抛下,额上汗水闪亮,“陛下,如何?”   刘协笑道:“朕要谢仲颖,他当真荐举了一位好师父。”又道:“仲颖与吕师父都如此勇武,倒叫朕不禁好奇。听说那并州、凉州的士兵被称为并凉劲兵,此两州连妇女也可以载戟挟矛,弦弓负矢。不知两州如吕师父这等人物,还有几人?”   吕布有问便答,道:“末将同凉州的将领不怎么熟悉,只并州的知道的多些。从前同在并州做事的人里面,有个雁门郡的张辽,还有个云中郡的张杨,都是司马,也都武艺高强。”他顿了顿,想到皇帝是要选骑射师父,又昂然道:“不过他们都比不得我。”   说到最后一句,吕布带了些情绪,也忘了御前自谦。   刘协笑道:“这是自然。今日一见,朕倒是也想知道,这天下还有谁人的马上功夫能强过奉先师父。”他又道:“朕此前倒未备下拜师礼,不知奉先师父想要什么?”   吕布一愣,一时间脑子里转过许多想要的,可是却分不出哪一项才是最想要的。   刘协笑道:“不着急,等奉先师父想好了,再来告诉朕。但凡奉先师父所求,朕必倾尽所有。”秋日暖阳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叫他那笑容越发温暖人心。   吕布又是一愣,望着站在高阶之上对他微笑的小皇帝,胸中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受。他本是游侠中最低贱的那一层,杀人越货也并非没做过。因在并州略有势力,被丁原起用,后又为董卓所诱。   对吕布来说,人生本就是这样,强者尽取所有,弱者无残喘之机。看到好处之时,他便杀过去攫取。看到害处之时,他便背叛了远离了。   人生,不是本该如此么?   吕布怀揣着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离开了皇宫,往董卓府中去汇报。   而董卓府中,牛辅正赶来同岳父大人告状。   “岳父,这可都是底下老兄弟们的意思。”牛辅道:“他们也是担心这样下去,从凉州跟着咱们出来的军士会心中不满。毕竟见您待士人与并州军都亲厚……”   然而牛辅来的时机不好,董卓刚接到一份战报,说是白波贼勾结了南匈奴的骑兵要南下。他此刻哪有心情理会底下将领之间那点在“争风吃醋”的破官司。   董卓将奏报甩在牛辅脸上,骂道:“蛾贼未死!又在白波起事了!你还来拿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来烦我!自己看看!有空胡咧咧,不如你带兵去平了这白波贼之乱!等你得胜归来,你说往东,我绝不往西,如何?”这最后一句,那就是讽刺了。   “小婿岂敢。”牛辅心知挑错了时候,低头捡起那军报。   原来当初灵帝末年,黄巾军作乱,因人多难灭,朝廷都称之为“蛾贼”。当时张角造反,各地响应的多的两三万人,小的数千人。其中最大的两股,便是起于黑山、白波。   后来张角虽然被朝廷扑灭,但这些零散的势力却并未除根。   如今中原势衰,原本在并州白波谷一带的蛾贼,以郭太为首,竟然勾结了匈奴的於夫罗,组成联盟,率领数前骑兵,挺进了河内诸郡。   如今来犯的虽是数千骑,然而白波贼与匈奴骑兵联合,背后恐怕有十数万不止。   一旦他们南下,切断洛阳粮道,那城中人可就是坐以待毙了。   所以此时,董卓非派人出兵抵挡不可。他说要牛辅去,也不完全是气话,毕竟不管怎么打骂,诸位将领中,他最信重的还是自己女婿。况且牛辅带兵也很不赖。   董卓收了脾气,道:“你回去清点一番,看要带哪些人马出战。”   牛辅没想到给自己揽来一战,对吕布之事也不好多说了,便答应着下去了。   而皇宫之中,刘协病体渐愈,为了此后的骑射课打基础,如今先每日骑马半个时辰,叫身体慢慢适应。   刘协骑马,曹昂、淳至阳、冯玉与赵泰四人也便陪着他骑马。   这日听说白波贼南下来犯,刘协尚未说话,淳至阳先道:“陛下,您叫太尉给我一千兵马,我去会会那白波贼。”   刘协驭马慢行,悠悠道:“你急什么,且等一等。”   淳至阳只当吃了个软钉子,有些失望,耷拉了脑袋。   赵泰坐在马上东倒西歪,却是好奇道:“陛下,等什么?”   “等一场败仗。”刘协低叹。 第16章   既然要学骑射,刘协索性便往武库去选趁手的兵器。   武库在北宫东北角,里面琳琅满目,都是大汉皇族四百年来积累下的名器,多少代更迭间,却只在这武库里吃灰。   刘协想起当日吕布马上冲刺时的万夫不当之勇,暗忖若是马上用时,果然还是长矛、□□威慑力大。可惜他如今人小体轻,却用不得这重兵器,最后只捡了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在手。   他手中握剑,眼前忽然闪过张济心口插剑倒下的画面。   那日他一时激愤,亲手杀了董卓帐下的校尉。   好在他早有要册封董卓之母的举动,又故意将诏书留在案几之上,才缓下一场劫难。这具少年人的身体,到底还是冲动了些。   想到张济,刘协问道:“那日朕杀的那人可有子嗣?”   闵贡微微一愣,反应过刘协所指之人是谁来。然而闵贡与西凉军中人手并不熟悉,虽然知道这张济是董卓帐下的校尉,对张济家事便所知甚少了。   闵贡躬身道:“小臣不知。请容小臣问过,再来禀明陛下。”   那张济一死,却是膝下无子,留下一位貌美遗孀邹氏。族中还有一位侄子,从凉州跟随征战而来,却是张绣。   张济在西凉跟随董卓已久,如今骤然被皇帝所杀,却无法讨要说法。   在牛辅提议之下,董卓便将张济原本的职位,给了他唯一跟随入洛阳的侄子张绣。   如今的张大校尉,已由张济变成了下一代的张绣。   张绣虽年轻有力,然而到底势单力薄,见从父死得蹊跷,太尉董卓与将军牛辅都不声张,他又已领了从父的职位,便也不好多争,一应从简,便将张济入葬为安了。   倒是同乡贾诩,如今也在西凉军中,做董卓的谋士,亲自来治丧。   一时张绣送贾诩出去,执子侄礼,小心问道:“晚辈年轻,许多事情不懂。因与先生同乡,才敢稍稍亲近。往后军中,晚辈若有行错之事,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也难怪张绣如此恭敬。   这贾诩乃是西汉贾谊之后,出身正统的儒学豪门,年少时便被时人认为有张良、陈平那样的才能。他如今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自然也受得起张绣执子侄礼。   贾诩看了年轻的校尉一眼,知道他心中忐忑,只道:“你自安心做事。你我同乡,本该多相来往。”   张绣试探道:“我听说牛辅将军带兵去剿灭白波贼了。因我从父才出事,我这一支兵卒却没能跟去,可惜不能为太尉与将军分忧。”   贾诩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张绣一愣。   贾诩却已不再多言,出门上马车去了。   牛辅出战白波贼,传回来的消息很不好。   董卓正在府中发怒,不只是与白波贼的战事叫他心烦,各地隐隐约约传来的反叛消息更叫他如坐针毡。听说那袁绍、袁术以及从洛阳城中逃出去的校尉等人都在各地招兵买马。如今虽然还未对他宣战,可是却大有要联合逼来的架势。   枉费他赦免这些人,又封赏他们做官的一片苦心!   这些狼心狗肺之辈!   董卓狠狠一掌击在案上,眯眼阴狠道:“派重兵把守袁府,里面的人一个也不许走出洛阳城。”又道,“凡是有消息说在招兵买马的,其亲眷城里有一个算一个,都盯死了。若要和谈,这些人便是人质。若要开打,我就杀了他们祭旗!”   部曲凛然而应,下去加派人手。   而宫中的曹昂便是这日接到了家仆传递的消息。   父亲曹操给他写了书信,要他伺机尽快离开洛阳。如今曹操阖族,只剩曹昂一人还陷在皇宫之中,旁人都已跟随曹操离开洛阳城,有的跟他在己吾招兵,有的在老家住着。   曹昂只自己一人,又有与曹家交好的子弟在,若果真要离开洛阳城,总比袁氏满门要容易许多。   那家仆从己吾而来,对父亲曹操那边的情况很清楚,对他道:“家主在陈留郡招兵很顺利,已有五千兵马。又因距离咱们老家谯县不远,咱们家里的曹洪、曹仁、夏侯淳、夏侯渊等人也都聚过来了。如今家主亲自训练这五千兵马,又叫亲戚做了司马,颇有声色。如今家主只担心大公子,催您速归。家主这次得了一员猛将,名唤典韦,如今就在城外候着大公子,只等护送您回去。”   曹昂入宫之时,便已被父亲告之背后情由,早就备着这一日,因道:“我都知道了。你且在宫外候着,我白日陪过陛下,入夜无人便出来。”   曹昂入宫已有月余,虽与淳至阳等人相处和谐,也觉小皇帝出人意料,然而毕竟隔了一层。况且在曹昂想来,如今陷落在洛阳城中,无人能与董卓抗衡,唯有出去之后起兵才有转机。是以他弃宫中诸人而去,并没有迟疑。正如他为阖族入宫之时一般,也不曾迟疑。   然而他到底还是年轻,心里装了要趁夜潜逃这样一件大事,伴驾驭马之时,难免有些走神。   往日骑马,都是淳至阳打马在前,冯玉与赵泰骑术弱些坠在后面,而曹昂则是跟随在刘协身后,始终比小皇帝落后半个马身,却始终不离左右。   可以说,四人之中只有曹昂是做到了称职的郎官。   这一日,曹昂却两次落在了赵泰之后,其中一次还是淳至阳唤他,他这才赶上来。   旁人并不在意。   这一切却都落在刘协眼睛里。   一时练完骑马,刘协下马,扶着马颈鬃毛,道:“都累了,下去歇着吧。”   赵泰欢呼一声,第一个跑走了。   冯玉与淳至阳也都退下。   曹昂是礼节做得最周全的,是以也走在最后。   刘协已取了刷子,亲自在给马梳理毛发,瞥他一眼,道:“大公子且慢。”   曹昂一惊。   从来只有曹家仆从才叫他“大公子”,如今皇帝怎得有此一唤?   他僵了一僵,回过神来,却不敢问,只躬身静候。   刘协屏退左右,仍是给那马梳理着毛发,淡声道:“朕若是你,便不会在此时离开洛阳。” 第17章   残月如勾,高高挂在夜空之中,散着清冷的光,越发显得这屋宇重重的皇宫里神秘诡谲。   刘协不必去看,也知曹昂此刻面上满是震惊。他手臂用力,专注给马梳理着毛发,仍是淡声道:“你可计算过朕身边每日服侍的人,都有多少?”   曹昂被叫破计划,又不知皇帝是何用意,一愣道:“小臣不曾数过。”   刘协徐徐道:“朕继位之后,仲颖担心宫人照料不周,已送来侍中六人充作黄门之用。此前因宦官之祸,宫中人死伤许多,后来新填进来的,总有百数之上。只北宫之中,服侍上下的宫人,便达数百人。这些加加减减,总有千余人。千余人,那就是一千多双耳朵,一千多条舌头。”   曹昂隐约听懂了,额头沁汗。   就在刘协说话之时,仿佛是为了给他的话举证,墙角转出来一人,却是闵贡。   闵贡本是趁着小皇帝骑射过后歇息的空闲,才去见过王允,不想回来却见皇帝还未歇下,忙赶来上前道:“陛下怎么亲自做这等杂务?您大病初愈,更受不得风寒。这些事情还是交给底下人去做吧。”   刘协看一眼闵贡,又看向曹昂,似笑非笑。   那意思很明白。   曹昂低声道:“小臣只是一尾小鱼罢了,比捕鱼人的网眼还小些。”   他听出了皇帝的劝诫之意,却也听出了皇帝对他准备逃离洛阳一事并无不悦,所以以此回答,是说纵然董卓有这许多耳目,可是当前董卓有袁绍那些大鱼要捕捞,恐怕顾不上他这等小鱼小虾。只要陛下不声张,他趁黑摸出城外,想来问题不大。   刘协将马刷丢给闵贡,自己慢悠悠折下翻起的衣袖,轻声笑道:“大公子也太自谦了。任你是小鱼也罢,小虾也好,凡是自宫里出去的,都有人拿最密的网筛上两三遍。”   曹昂心中一惊。   的确,若他只是校尉之子,那在这洛阳城中的确不过小鱼小虾,顺着河水流向何方,都不会起波澜。   可偏偏他入了宫,做了皇帝的郎官。   皇帝身边,这四名校尉之子做的郎官,董卓岂会不放人盯着?   闵贡听得糊涂,又觉君臣对答若有深意,可惜不知前情,因笑道:“陛下与曹郎官这话,小臣可听糊涂了,又是鱼又是虾的——可是陛下想吃河鲜海味了?”   刘协微微一笑,道:“朕不喜河鲜海味,不过是不忍见生灵被害罢了。”又道,“朕前几日听宫人说,先帝时宫里流出去的污水,都有民众接取了,从中滤得金粉膏脂,可真有此事?”   闵贡道:“小臣也有所耳闻,不过未曾亲见。”   “你当然不会亲见。要以此为生的民众,那是洛阳城中最下一等的贫民了。便是寻常富户都不易见到这等贫民,更何况你有官在身之人呢?”刘协淡淡道。   闵贡一愣,抬头觑了小皇帝一眼,心中好生奇怪,这小皇帝养于妇人之手,长成于皇宫王府之中,怎得说起民间之事来,如此熟稔洞悉,就好似皇帝的眼睛能看穿皇宫那厚厚的墙壁,看见万千百姓家中景象一般。   刘协已接过宫人捧上来的手帕,擦净双手,当先往寝宫走去。   走过曹昂身边时,他停了一停,道:“朕不是姜太公,讲究愿者上钩。朕看中的鱼,死活都要落在朕手里。”   曹昂又是一惊,抬眼看时,小皇帝已走远了,只留给他两列宫人的背影。   方才皇帝说破他要离开洛阳一事之时,分明语气和缓,没有不悦之色。   可是怎得又有最后这一句?   这最末一句,分明是威胁了。   若是他曹昂执意要走,皇帝就会叫他死在洛阳。   皇帝再小,也是皇帝,要他曹昂死,何其容易。   走,即刻便死。   不走,陷落在洛阳城中,只要父亲举事,他即刻便会沦为董卓阶下囚。   曹昂一贯持重的脸色再也稳不住了,苦笑一声,只能追着皇帝赶上去。   可是也着实邪门,怎么就给小皇帝知道了呢?   皇帝入睡之时,每常都有人在寝室门外守夜。   是夜,曹昂主动请缨。   宫人见皇帝默许了,便让出了这守夜之职。原本这守夜人,当是皇帝最信重之人,往常都是宦官担任这个角色。可是因此前宫变,宦官被彻底驱逐出权力中枢,如今守夜之人,变成了郎中乱流交替。   夜色已深,曹昂抱臂坐在皇帝寝室门边,遥望天上那一钩冷月,眼看着与家仆约好的时辰越来越近,想必父亲新收的猛将典韦还在洛阳城外等候,到底不过十六岁的少年,再稳重,此刻也觉五味陈杂,孤身陷落,有些漂萍之感。   便在此时,寝室内有轻微响动,小皇帝夜半醒来,却是要喝水。   曹昂便是等着这说话的机会,忙奉茶入内。   刘协原本没打算睡的,谁知道这小孩子的身体渴睡,竟然真的睡着了。   此刻他梦中醒来,一时不知身在何方,自己又是何人。   定了定神,他才想起自己已为大汉天子,不禁有些感慨,见曹昂入内,取了他奉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嫌室内太暗,看不清对方神色,道:“把那灯烛挑亮了。”   曹昂便走到烛台旁,持银剪挑亮了灯烛,背对小皇帝想了一想,回身道:“陛下,小臣有一事不明。”   刘协一笑道:“你不明白的事情,何止一件。”   曹昂一噎。   君臣二人还未及细谈,外面宫人已察觉灯烛挑亮,恐怕是皇帝醒了,在门边低声问道:“曹郎官,陛下可是醒了?可要宫人们服侍?”   刘协双眼一眯,眸色转冷。从前他为秦二世,帝王威重,但有所令,宫人莫敢违逆,一语屏退左右,再没人敢啰嗦。如今他为汉献帝,年幼失权,身边宫人再多,也只是打发不得的耳目。   曹昂望向皇帝,不知为何,总觉得要等皇帝示意之后,他才好行事。   刘协慢慢饮尽杯中茶水,压着怒意,对那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宫人和煦道:“无事,朕惊梦醒了,今夜就叫曹郎官陪着朕。”   那宫人看不出蹊跷,小孩惊梦也不是稀罕事儿,便又退回殿外去守着,心里记着明日要把这事儿告诉长官闵贡。   这边,刘协以目示意,叫曹昂暗了灯烛,入床帐之中说话。   黑漆漆的床帐之中,只四角垂坠的明珠映着清寒的月光,却仍不足以叫彼此看清出面人的神色。原本蜷缩在床榻一角的小黑狗面对着陌生的入侵者,发出威胁的低吼声,又在小皇帝的抚触下安静下去。   “你大约想着,”黑暗中,小皇帝轻轻开口,“留在洛阳,日后总逃不过一个死字。”   曹昂再一次被皇帝说中心事,却仍不免一惊。   “朕告诉你,”小皇帝的声音沉稳镇定,“朕的人,大可不必有此担忧。”   曹昂不知为何,忽然想起那一日小皇帝杀了张济,董卓怒而入宫,满腔怒气冲着一只小狗发作而去。那时小皇帝沐浴之中得到消息,匆匆赶到,湿发中衣,自废旧宫室门槛缝隙间爬进爬出,哪怕自己狼狈不堪,也要将狗救出来。   其实当时,这条狗小皇帝才养了一天而已。   莫名的,曹昂相信小皇帝的这句话。   刘协顿了顿,带了些语重心长的味道,轻声道:“况且就算你要走,也不该现在走,再早一些,或是再晚一些都可以。如今各地讨伐董卓的军队刚刚兴起,他正是要抓人重罚树威之时。你此时走,定然走不出洛阳城,还会被他捉来做筏子。”   曹昂想得出了神,问道:“那以陛下看来,小臣该何去何从呢?”他虽然比皇帝大了七岁岁,此刻却是不由自主地向皇帝讨教起来。   这一刻,他忘记了小皇帝的年龄,甚至感觉自己是在与一位长者对话。   可惜长者微微一笑,恢复了少年人的顽皮,慢悠悠道:“朕早已说了。你就留在朕身边,朕自有好去处安排你。” 第18章   是夜君臣话毕,曹昂便欲下榻,仍往门外坐卧守夜。   刘协按住他,道:“你半途出去,岂不叫人起疑?”   小皇帝以惊梦为借口,才留出这样一方私下对谈的机会。   然而曹昂终觉君臣有别,虽不便出寝室,仍是下榻,坐靠在床边,就这么迷迷糊糊过了半夜。   次日闵贡得到宫人奏报,得知小皇帝夜间惊梦一事,不敢大意,忙请医官前来看诊。医官给皇帝看病,不过都是开些平安方子,煎几副安神汤剂罢了。   刘协见了那汤剂,仍搁在案几上,只专心逗狗,道:“待放凉,朕再喝。”   闵贡看到那生龙活虎的小黑狗,心里感叹,此前一念不忍,没想到这狗竟然真活过来了。如今看这狗也与小皇帝亲近了,倒也不必除去。他还有王允、董卓两头要应承,还要管着手下这许多郎官,也不会要盯着小皇帝喝药。   等闵贡一退出去,刘协便端着那汤药起身,踱步到窗边,胳膊一递,手腕一翻,将一碗苦药汁尽数倾倒在花树之下。   次夜,刘协又以担心惊梦为借口,要淳至阳给他守夜。   这次就是真守夜了。   淳至阳倒是心无旁骛,守着守着自己先睡着了。   刘协躺在床上,听着他在门外那香甜的小呼噜声,颇有些无奈。   再隔一日,便又换成了冯玉守夜。   冯玉腼腆内向。   刘协与他闲话家常几句,怜他年幼,便叫他到寝室内来,给他一床毯子,在窗下小榻上安置了。   只赵泰自己还是个孩子,不用守夜。   如此轮转几番,皇帝身边守夜的人,渐渐固定成了曹昂与冯玉二人,也无人起疑,无人争抢。   与此同时,洛阳城内的氛围越发紧张起来。   此前董卓初入京之时,还抱着与士族党人共治天下的幻想,接纳了如侍中伍琼这等主动投靠的士人,并且很看重他们在治理朝政上的意见。比如伍琼提议,说要赦免袁绍等人,改封他们为地方官。董卓接纳了这建议,却换来了各地纷纷骑兵要反他的尴尬局面,最尴尬的是这些反他的人还都是他亲自赦免了的。   董卓幡然醒悟,将伍琼等人都下了大狱,怒不可遏,“当初是你们主动投靠我!怎得却暗中偏帮袁绍等人?这是你们出卖了我!却不是我对不住你们。”   起兵反对者甚众,将他们的亲友全都抓起来的话,那洛阳朝廷中要少一大半人。   董卓只好先对为首之人出手。   反对董卓的精神领袖,自然是四世三公的袁氏,又以袁绍、袁术兄弟二人为首。   如今袁绍与袁术,一个在渤海,一个在南阳,董卓鞭长莫及。   可是除他二人小家之外,袁氏阖族却都还留在洛阳,原太尉袁隗也不曾逃离。   于是被董卓一网打尽,都捉起来关进了牢里。   虽然入狱,袁氏诸人却还抱着侥幸心理,总觉得袁氏树大根深,以董卓入京后与士族分治的立场来看,未必会对袁氏下杀手,最坏不过拿他们作为和谈的筹码。   却不知道,此刻的董卓已经打算要舍弃洛阳。   一旦迁都成行,那么袁氏诸人都将成为弃子,只能一死。   就在这紧张不安的氛围之下,却又传来了更叫人心情沉重的消息,被废掉的少帝,刘协的哥哥,刘辩死了。   究竟怎么死的,没有确切的消息。   官面上的说法,刘辩是因为母亲何太后之死,又因为此前被贼人劫掠受了惊吓,总之病了,一病便死了。   暗中却又不少人在猜测,恐怕又是董卓下的手。   消息传到宫里时,正是进食的点,刘协对着满桌佳肴,却是不曾动筷。   他觉得愤怒而又难过,那是属于原主的情绪。   虽然刘辩的生母何太后杀了他的生母王美人。   可他和刘辩并无冤仇,反而是亲兄弟,被贼人劫掠流落奔走的路上,小兄弟二人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骨肉之情,血浓于水。   可是他现在非但不能为哥哥讨回公道,甚至不能为哥哥好好哭一场。   他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像此前何太后死时一般,往奉公亭去悼念一番,把这一刻的悲愤都压在心中,化为无穷无尽的力量。   次日,刘协往奉公亭而去。   来悼念的亲友却并非他一人。   阳安长公主与董承等人也都在。   阳安长公主名刘华,乃是桓帝长女,也就是灵帝的长姐。论起来,刘协要称呼她一声“大姑母”。她嫁给了中郎将伏完,婚后生活美满,然而家国不幸,此刻也是泪水满目。   见了小皇帝,阳安长公主揩泪,道:“陛下可千万要珍重呐。”她身边跟着两位貌美的小姑娘,一位与刘协年纪相仿,是妾室所出的女儿,名唤伏寿,也是伏完唯一的女儿,一直养在长公主膝下。另一位却是刘协的亲姐姐,五岁时就被封为万年公主的刘清,乃是灵帝唯一的女儿。当初宫中大乱,刘辩与刘协为贼人劫持流落在外,阳安长公主便将万年公主接到府中,养育照料。   如今刘辩一死,刘协在这世上以血缘而论,最亲近的人,就该是这位万年公主刘清了。   虽然自幼鲜少一同玩耍陪伴过,但在悼念刘辩的氛围之下,刘清见了做皇帝的小弟弟,仍是红了眼眶。   见母亲与万年公主都落泪,伏寿年幼,却宽慰母亲,为她递上干净的帕子。   与落泪的阳安长公主刘华和万年公主刘清相比,只有九岁却始终不曾落泪的刘协便显得有些冷漠无情了。   刘协正得体的宽慰姑母与姐姐。   曹昂此时靠过来,歉然道:“陛下,小臣有要事禀告。”   便附耳同刘协说话。   刘协听过,便道:“改日朕叫人接姑母与姐姐入宫叙话。”   阳安长公主与万年公主不知究竟发生何事,只好叮嘱几句,看皇帝去了。   刘协却是转而去寻他那位在西凉军中做将军的表叔父董承。   淳至阳在旁看着,好奇问道:“你同陛下说了什么?”   曹昂微微一笑,却不回答。   这是他守夜之时,小皇帝交待过的。   当小皇帝想要离开某个社交场合时,会发出暗号,这就是他上场禀告有要事的时候了。   淳至阳哼了一声,“神神秘秘。”   刘协找到董承,邀他同车而归。   辘辘的车轮转动声中,刘协寒暄过后,转入正题道:“听说牛辅剿灭白波贼,战事不利。朝廷要再派人时,还望叔父留意,给朕这里的人留两个位子。”   他盯着略显震惊的董承,含笑暗示道:“朕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第19章   董承的震惊不难想象。   他原以为小皇帝邀他同车而归,是因见了少帝刘辩之死,心中惶恐,所以要向成年的亲戚长辈寻一点安全感。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小皇帝竟然是要给身边人在军中谋缺。   而且小皇帝还关注着朝廷与白波贼的战事。   如今朝廷上最吸引人眼球的,乃是各地起兵反董卓之事。背后与白波贼的交战,比起来动静就小得多了。   牛辅前线不利,那绝不是道听途说就能知道的。小皇帝是真的有特意去了解过,才会知道这些情况。   董承顿了顿,难掩震惊与好奇,道:“陛下如何知道太尉再派兵时,会用臣对阵白波贼呢?”   刘协笑道:“朕不知道。不过朕想着,仲颖一面要派兵对战袁绍等人,一面又不能撤走对战白波贼的牛辅。既然牛辅已经在北路,那他多半还是在北路,既要剿灭白波贼,又要应对袁绍等人从北边过来的军队。叔父在军中,与诸将领都和睦,自然去哪一路都可。不过叔父到底是皇亲国戚,与袁氏阵营里诸人,或多或少有些交情。就算仲颖不派叔父去剿灭白波贼,叔父你为了避嫌,恐怕也要自请往牛辅军中,避开与中路、南路的故旧对面厮杀这等场面吧?”   如今反董卓的联军已然很成规模,分了北中南三路,齐头并进,往洛阳城压来。   董承望着侃侃而谈的小皇帝,心里忽然生出一则有些荒谬的猜想。难道那董卓废了少帝刘辩,另立眼前这刘协为新帝,真是因为瞧不上刘辩的轻佻,又觉得刘协乃是天纵奇才么?   董承看着眼前这分析利弊、预测未来之时,老辣果决不输朝中大员的小皇帝,一时间心中涌起无数想法,最终只道:“陛下所令,臣岂敢不从。”   辘辘的马车声停了,刘协端坐着,目光静送董承下车。   董承临下马车前,却又回身,低声恳切道:“陛下如此早慧,实乃大汉之幸、万民之福。可是这朝堂上波诡云谲,危机四伏,陛下年幼势微,万不可轻露锋芒呐。”   刘协微微一愣,明白这才是真心实意为他好的话。   他垂眸一笑,道:“叔父可还记得入宫探病那一日?”   那一日,董承入宫探病,恰巧撞上董卓前来。   当时刘协待董卓何等亲厚信任,还主动邀请董卓做他的骑射师父。董卓果然高兴,后来举荐了吕布入宫。   董承想起那一日的情景,自失一笑,道:“是臣关心则乱了。”他下了马车,与小皇帝这一番谈话过后,心中犹如揣了一则巨大喜悦的秘密,可恨不能同任何人透露。   小皇帝身边,最近得用的便是那四位校尉的公子。他要委派身边的人,多半就是年岁稍大的曹昂与淳至阳堪用。   董承离开之时,难免往曹昂、淳至阳二人脸上打量了两眼。   淳至阳嘟囔道:“看什么看?奇奇怪怪的。”   曹昂却是心中一动,想到那一夜小皇帝同他说的话,自有一番猜测。   而另一边,曹家的家仆没等到大公子的人,只等到一则口信,说是要在陛下身边尽忠,却是不能往父亲跟前尽孝了。家仆又等了两三日,着实无法与宫中的曹昂相见,只得出城去,寻到同来的典韦,匆匆赶回陈留郡复命。   此时的陈留郡中,已是热闹非凡。   兖州太守刘岱、豫州刺史孔伷、山阳郡太守袁遗、济北国相鲍信与东郡太守桥瑁等人都齐聚在陈留郡酸枣县,以袁绍的从兄袁遗为精神领袖,联络好了渤海郡的袁绍等人,就地起事。   曹操带着他在己吾招揽的五千兵马,带着一众亲族,也在其中。   不过曹操此时的情况还比较尴尬,他原本是洛阳的校尉,跑到陈留郡来之后,没有合适的职位。旁人都是太守、国相,有自己的基本盘,军粮供给。   曹操连名头都没有,只有这五千兵马。   好在他从前在洛阳就与袁绍关系不错。   袁绍表奏曹操为奋武将军,好歹是给了个名份,做事情也方便。   眼看着联盟也结成了,讨伐董卓的檄文也宣读了,马上就要正式开战了。   可是他的大儿子曹昂,还陷落在“敌占区”。   这叫曹操很为之悬心。   丁夫人更是暗地里担心落泪无数次。   本来大战在即,陈留郡的氛围就很凝重。又因曹昂还在洛阳,曹家的氛围就更为不安起来。就连卞夫人所出的几个小儿子,曹丕、曹彰与曹植都不敢嬉笑了,其中最大的是年也不过六岁。曹家的气氛,由此可见一斑。   曹操与丁夫人乃是结发夫妻,战事当前,回家也还要先安慰夫人。   “谁能想到陛下年纪虽小,却如此刁钻。”曹操现在回想起被小皇帝召见的那一晚,都觉得一切发生的太快了,怎么几句话的功夫,就交待了一个儿子出去。   丁夫人揩泪道:“陛下召我儿做郎官,那是看重他。”她的怨意都是冲着丈夫去的,自然听不得他推诿责任。   曹操忙道:“夫人说的是,这都怪董卓那贼子!”   丁夫人道:“我听说袁府可是都入狱了……我儿一个人在洛阳城,也不知怎么样了。一想起来,我这心里……”她又落泪。   她没有自己的孩子,但是曹昂生母早逝,是由她一手带大的。如今曹操多有新妇,她也上了年岁,不易再有生育。曹操也许还会有许多的孩子,可是丁夫人恐怕只有唯一一个孩子,那就是曹昂了。   所以虽然是结发夫妻,也都疼爱曹昂,可到底轻重不同。   丁夫人由此生怨。   曹操抚她肩头,宽慰道:“想这些只叫自己烦恼。放心吧,我们的儿子稳健聪慧,必能逢凶化吉,安然无事的。”   关东联军结盟完毕,自北向南呈弧形包围,往洛阳压来,董卓顿时就觉得呼吸不畅了。   董卓开始排兵布将,果然要董承往北路去助力牛辅,又要徐荣为中路主将,胡轸为南路主将。吕布也在南路,为胡轸辖制。   得到调令,吕布临行前又入宫教小皇帝骑射。   因大军开拨,他就要远行,难免有些心急,想要在离开之前,能将小皇帝的骑射教完一个阶段。以后说起来,至少他也教过皇帝一点拿得出手的东西。   从前只是练骑马,又练在马上射箭,也只是射静止的靶子。   吕布想这一次教会小皇帝射活物。   教了一番骑射,教的学生竟然还不会射活物。说出去,吕布都觉得脸上无光。   刘协坐在马上,拉开轻弓。他如今人小力气不足,用的还是特制的轻量弓。   在他马前三丈远,蹲着几只肥硕的灰兔子。那是宫人刚放出来的。   那些兔子被人养得呆了,此刻重获自由,也仍是蹲在原地不停吃地上备好的草。   “对,就这么瞄准兔头,射一箭试试!”吕布想叫小皇帝见一次血。在他看来,习武之人岂能不见血的。   刘协弯弓搭箭,姿势满分,指向那安然吃草的兔子,眯眼瞄准。   只要他手指一松,便能箭去如流星,射碎这呆兔子的脑袋。   吕布有些兴奋了,叫道:“对,撒手!”他见小皇帝迟迟不动,有些急了,仗着艺高人胆大,一面往兔子那边走,一面挥舞双臂,叫道:“就冲我这个方向!别害怕!撒手!”   刘协眯眼盯着那安然吃草的兔子,忽然有一种奇怪的联想。   这些兔子,多么像这天下的百姓呐。   列王诸侯,地主商贾,都已拉满弓弦,要箭无虚发,将他们敲骨吸髓、吞吃血肉。可是那万千百姓,就在利箭瞄准之下,却仍是一无所觉,只顾呆呆吃眼前的青草。   刘协这一箭便射不下去,双臂缓缓垂了下来。   吕布只当小皇帝怕了,期待了半天,有些失望,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恼怒,高声叫道:“射啊!抬起你的弓箭!像个男人一样!”这等言辞,在行伍之中不算什么,甚至是激励手下将士的管用言语。   可放到朝堂之上,用在皇帝身上,那就是羞辱了。   刘协眸中闪过一抹厉色,弯弓搭箭,一气呵成,这次却是对准了吕布正张着的嘴。   吕布对上小皇帝的目光,忽然心中一惊,意识到对方手中虽然拿的轻量弓,在这三丈之内,却也能叫他血溅当场。   刘协却只一瞬便敛了厉色,手臂微微上移,一箭激|射而去,“咄”的一声,钉入了吕布身后半丈的泥地里。   这一箭若是落在吕布身前,那可能是刘协气力不够。   可是落在吕布身后,那便是刘协不欲伤人了。   吕布还在怔忪之时,就见小皇帝策马近前,同他笑道:“这兔子傻,射起来没趣。等奉先师父得胜归来,朕与你去猎场比试。” 第20章   听着小皇帝含笑的邀约,吕布不禁怀疑方才控弦对准他的另一个人。   吕布起于微时,见惯诈伪。   这等人一旦察觉危险,哪怕只是疑心,也会坐卧不安,恐怕伤及自己。作为剑客,若是忽视预警,绝对活不到吕布此刻所处的位置。   这一箭虽然落在他身后,小皇帝又同他笑语,吕布却无法短时间内消除疑心。   吕布俯身拔起扎在泥地里的天子之箭,跟骑马的小皇帝隔开几步远,没有把箭再给小皇帝,反倒是将那箭递给了一旁随侍的郎官。   刘协对人的情绪异常敏感,自然察觉了吕布的疑虑畏缩。   他仍坐在马上,笑道:“得知奉先师父要为国征战,朕也没有旁的东西能给你。”说着,他示意曹昂等人将早已备好的物事呈上来。   却是一全套的甲胄,从里面形如书片的札甲,到外面铁块锻造的玄甲。此时的铠甲上身多半形似半袖短衣,这一套却连保护臂膀的披膊都齐备了。   刘协微笑道:“此前朕问过,奉先师父要收朕什么束脩。奉先师父至今也未告诉朕。朕想奉先师父马上征战,刀枪无眼,再没有什么比一套防具更能叫朕安心了。”   吕布接过那套铠甲,双臂微微一沉。   他至今没告诉小皇帝想要什么,并非是没有想要的,而是想要的太多,分不出轻重来。他接了这套铠甲,的确感受到小皇帝是用心了,可是他心里却又有些失望,担心这便是全部了。   刘协却好似能看透他的心思一般,又道:“这不过是朕的一点小小心意。朕从前说过的话,仍旧作数。”仿佛是被吕布脸上的表情逗乐了,他又笑着追了一句,“永远作数。”   吕布这才放心,垂眸打量手上的新铠甲。   皇帝少府私库里做出来的东西,自然比外面的要精细坚实许多。   对武将而言,战场上最爱的,便是好马、好兵器与好防具。   吕布这才高兴起来,笑道:“那臣穿上试试?”   刘协亦笑道:“那就试试。”   吕布这便穿上了小皇帝所赐的新铠甲,难得的是竟然吻合他的体型,笑道:“这可真是巧了。”   曹昂在旁道:“这是此前宫里为奉先师父裁制新衣时,陛下吩咐留意了尺寸。”   显然小皇帝想送他这套铠甲,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之事了。   吕布站在那里,望着马上微笑的小皇帝,觉得身上的铠甲沉甸甸的,心里却很是高兴。他是个武将,又是剑客出身,也说不出什么感恩戴德的酸话,只拽过一旁武器架上的长矛来,反手递给曹昂,叫道:“来,刺我!”他把自己身上的铠甲拍得啪啪作响。   曹昂见皇帝点头,便接过长矛,刺向吕布身上的新铠甲。   矛尖扎在铠甲上,果然无法刺破。   “你这气力不够。”吕布却有些不过瘾,自己拿长矛反对着手臂,往墙壁顶去。   他的力气大,这次矛尖将铠甲扎出一个小坑,却仍未能穿透。   “好甲。”吕布叹了一声。他清楚自己的力气。这甲能挡得住他一击之力,那战场上说不得真能救他一命。   吕布反身走回小皇帝马前,真心实意道:“末将谢陛下!”   刘协始终坐在马上看着他,此时微微一笑,道:“天下人同朕都是君臣,唯有奉先与朕是师徒。言谢就见外了。朕只你这么一个师父,奉先可一定要平安归来啊!”   吕布明知小皇帝是在说好话,却还是被“自己是皇帝唯一的师父”这身份弄得心中一热,穿着小皇帝所赠的新铠甲,便带兵赶赴了对阵讨伐董卓的关东联军的南路前线。   不过吕布没想到,他刚离开洛阳,这个小皇帝唯一师父的身份就保不住了。   此前得知董卓举荐了吕布做皇帝的骑射师父,司徒王允便意识到,他们士族也要在小皇帝身边放几个人,增强对小皇帝的影响力。   趁着董卓忙于两面战事,无心旁顾,王允精挑细选了几个人,送到了小皇帝身边。   其中便有此前因反对董卓废立皇帝,而被下狱罢官的尚书卢植。后来还是蔡邕亲自往董卓府上求情,董卓才做了顺水人情,释放了卢植,却不许他再为官,只叫他在家修书。   卢植原本收拾行囊,准备隐居著书去了,谁知道又给王允请了出来。如今少帝刘辩已死,汉室正统落在刘协肩上。卢植作为文化人,对辅佐幼主有种天然的使命感,倒也没有顾忌自身安危,不曾害怕董卓可能的报复,就这么入宫给小皇帝讲学来了。   卢植身量高大,为人正直,性情如火,且的确为饱学之士。   刘协对多了个文化课的师父,没什么不满意的。   一切旁人送到他身边来的人,都会变成为他所用之人。   而此时的董卓在抵抗关东联军时,发现情况跟他想象的不一样。以兵力而论,董卓有自信能赢过这些质量参差不齐的联军。但是前线交上手之后,董卓发现,赢得并不如想象中轻松。   凉并两州军士在前线与关东联军作战,背后却还要防备白波贼与朝廷关中的部队。   这种腹背受敌的感觉很不好,洛阳城位置不好,董卓不欲久斗。   董卓想来想去,做了两手准备。一方面他要派出特使团,去笼络袁绍,进而瓦解关东联军——毕竟袁氏众人此刻还在洛阳城,是董卓的筹码。另一方面,董卓想要迁都了。   董卓想要迁都回关中,凭借山川之势,改变这种腹背受敌的局面。   刘协两辈子做皇帝,如今又要回到熟悉的关中,却不知道过了四百年,那咸阳城中的月亮依旧高悬明亮否。 第21章   这日洛阳皇宫之中,刘协正跟着卢植一对一上课。   要知道卢植乃是海内大儒,门下弟子无数,后世比较知名的便有刘备、公孙瓒等人。连曹操戎马生涯之中,都派人去给卢植扫墓,给他写诗悼念。   多年前刘备、公孙瓒等人跟随卢植学习之时,都是好多人一同听课。   像刘协这样,以九岁的年纪,能得到卢植一对一授课的,天下唯有皇帝一人了。   董卓却怒气冲冲闯了进来。   他入皇宫,就好似逛自己家后花园一样。   不过董卓不怎么逛后花园,也不怎么来皇宫找小皇帝罢了。   他若来时,必然是有事要拿这皇宫里的“小傀儡”一用。   卢植课上到一半,被人打断,极为不悦,脸色一变,眼看就要面斥董卓。   刘协跟着卢植上了两天课,早已摸清了他的脾性,此刻在案几握住了老师的手,示意他敛下情绪,这才转向董卓,笑问道:“是谁惹仲颖生气了?”   董卓怒问道:“陛下身边的郎官呢?”   这问的是曹昂与淳至阳。   刘协不慌不忙道:“朕听闻白波贼卷土重来,虽有心杀贼,无奈年幼力微,只能派遣身边郎官前去,也算代朕平乱了。”他心里清楚,这事绝不至于叫董卓如此大怒而来问责,因又问道:“仲颖为何生气,可是朝中有人行事不妥?”   董卓却仍不肯说,只掏出一份诏书,叫皇帝按章,道:“此前征召关中将军皇甫嵩,他不肯前来。如今天子亲征他来洛阳守城,他总不能再推诿。”   刘协并不多问,在诏书上用印,看他将诏书交给底下人送出去,又问道:“仲颖此来,可是为迁都一事?”   董卓被说中来意,索性在皇帝对面坐下来,浑然没把卢植看在眼里,一径怒道:“朝中重臣尽是些酸儒,难成大事!如今白波贼作乱,各地叛军不断,袁术手下的贼子孙坚都已压到了洛阳之南的大壁坞,距离皇宫不过百里。若不是臣派兵抵挡,这些叛军一两日内便能杀入宫中来!”   刘协配合得问道:“叛军这等猖獗,朝廷该如何是好?”   董卓道:“唯今之计,自然是西迁,总不能留在洛阳挨打。偏偏杨彪、黄琬、荀爽这些酸儒跳出来阻挠。他们只会叽叽歪歪,有本事倒是去杀退那些叛军啊!还不是我的人在前线流血阻击!”   董卓想到迁都这个办法,本以为实施很容易。谁知道朝中大臣没有人支持。董卓在洛阳城中混了半年,也懂了些文化人的招数,于是叫人弄出来一本《石包谶》,说是后汉十一世的皇帝要迁都。   可是董卓万万没想到,玩这种虚的,朝中士族党人是他的祖师爷爷。董卓话一放出去,朝臣立时把他驳得站都站不稳了。   董卓真恨不能杀了杨彪等人,然而此刻腹背受敌,总不能内部再起纷乱,愤怒无奈之下,又想起皇宫里的傀儡小皇帝来。   刘协心知朝臣与董卓立场不同,想的自然不是一回事。   就算袁绍等人当真攻进洛阳来,在朝中重臣看来,那也是一伙的。董卓显然不这么想。而且西迁之后,离董卓起家的凉州更近了,补给等各方面减轻负担不必提,就是他手下将士们也会稍解思乡之情。   然而大家立场不同并不重要。   最关键的是,此刻洛阳城中董卓掌握兵权。   刘协显然不像看不清形势的朝臣,闻言平静道:“果如仲颖所言,迁都西行也是权宜之计。待到叛军平定,玉宇澄清之时,朕再率臣民东归便是。”   卢植在旁听着,满脸不赞同,对这位尊贵的学生似是也有些失望。   董卓却是大喜,道:“那陛下何不发一道诏书,叫朝中诸人闭嘴。洛阳危急,臣请陛下这便起身西行。”   刘协道:“朕发诏书容易,西行也容易。不过朕有一则要求,还望仲颖答允。”   “你说。”   “洛阳城中百万民众西迁完成之前,朕不会动。”   董卓一愣。   刘协很清楚,董卓此刻最重要的就是把他弄到关中去。一旦皇帝带着重臣离开,那么董卓既然已决定舍弃洛阳,就绝不会留下一个富足的洛阳去“资敌”。一旦他携百官西行,洛阳就会成为董卓帐下兵将放肆劫掠之地。   董卓万万没想到,小皇帝会有这样一则要求。   他现在只求将朝廷速迁入关中,闻言不悦道:“如今紧急,陛下自当先行。城中百万民众,迁徙之时,调令调整,这些多么麻烦费时,陛下在宫中哪里知道。自然该是陛下先行,民众随后。”   刘协凝视着他,平静道:“如此,便请仲颖再行废立之事。”   若是董卓不按照他说的做,不肯让洛阳百姓先行,他便要董卓再废了他,另择新君。   此言一出,左右皆惊。   董卓也没想到一向对他有求必应的小皇帝,竟有这样果敢坚毅的一面。   卢植也觉动容,案几之下,反握住学生的手,以示嘉勉鼓舞之意。   董卓怒瞪着刘协。   刘协端坐安然,脊背挺直,平静地望入董卓眸中。   殿中虽无厮杀,却仿佛响起了兵戈之声。   董卓此刻陷在洛阳,腹背受敌,又无法掌控朝中重臣,除非是疯了,才会在这紧要关头再行废立之事。他脸色扭曲了一瞬,压下怒意,换了个笑脸,道:“陛下德行无亏,臣如何敢擅自废立?”又道:“便如陛下所言,臣这就派人安排洛阳城中民众西迁一事。”   一时董卓退下,殿内又只剩了卢植与皇帝师徒二人。   卢植年高,回想方才君臣对峙那一瞬的肃杀凛冽,仍觉心惊,低叹道:“若董贼果行废立之事,陛下当何以自处?”似是后怕感叹,又似是考校学生。   就见上首小皇帝微微一笑,指尖翻过一页书,垂眸安然道:“他不敢。” 第22章   刘协岿然不动,平静得上完这一堂课,就好似中途不曾被董卓闯入一般。   卢植在旁见证了全程,不禁暗暗称奇,以为皇帝年纪虽小,却有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的大将之风。   一时卢植授课完毕,告辞退下。   刘协却问左右道:“那皇甫嵩将军可有亲眷在洛阳?”   皇甫嵩的儿子皇甫寿坚恰在洛阳。   皇帝要见谁,还是很迅速的。   皇甫寿坚奉召前来,心中忐忑。   刘协见了皇甫寿坚,却也没有旁的话,只观望了他两眼,笑道:“倒也并不如何出奇。”   皇甫寿坚不解,小心求问。   刘协笑道:“仲颖两度召见你父亲皇甫嵩,朕想这等得用之人,子嗣必然也不同凡响。如今一见,却也不过如此。”   皇甫寿坚大惊。   父亲与董卓积怨甚深,董卓再度召见父亲,恐怕是要一解旧恨。   原来皇甫嵩乃是朝廷上将。去年凉州叛军作乱,灵帝曾任命皇甫嵩为左将军,手下就管着为前将军的董卓。当时两人作战方针不同,皇甫嵩不曾采纳董卓的建议。董卓便心中不悦。后来叛军撤退,皇甫嵩起兵追击,而董卓劝阻,两人又有分歧。结果证明皇甫嵩是对的,大破叛军,斩杀万人。   董卓既惭且愧,心中却愈发不喜皇甫嵩。   等到灵帝病重,想要解去董卓手中兵权,要他离开凉州,去做并州牧之时,就是让他把军权转交给皇甫嵩。彼时董卓不肯从命。皇甫嵩上奏朝廷。两人的梁子就算是彻底结下了。   皇甫寿坚身在洛阳,了解情况,心道,如今讨伐董卓的联军压到了洛阳,董卓怕腹背受敌,这是要将父亲召来洛阳,好解去他手中的关中兵权,之后……   刘协看皇甫寿坚面上惊恐之色,便知他明白过来了,因以手掩口,打了个呵欠,疲乏道:“朕上了一日课,也倦了。你去吧。”   皇甫寿坚忙忙退下,赶回家修书给父亲,要他万万不可应召前来。   家书写了一半,皇甫寿坚提到皇帝召见他一事,忽然微微一愣,小皇帝此举,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这一点别说是皇甫寿坚看不明白,就是贴身服侍小皇帝的闵贡也想不明白。   闵贡这一日日看着,见小皇帝虽然年纪不大,可行为举止却只有一个“高深莫测”可以形容。好在他也不必较真去思索皇帝行动背后的含义,他只需如实上报给王允知晓便是了。   而另一边董卓想要迁都西行,舍弃洛阳,却被皇帝以废立胁迫,不得不先着手令百姓先行。形势比人强,就好比皇帝答应西行一样,董卓眼下也只能答应皇帝的要求,可是心中却深以为恨。   董卓离开皇宫后,毫不掩饰自己的恼怒。   董卓身边跟随的部将也就很快了解了情况,有人便对董卓进言道:“皇帝年幼,怎么会有这等想法?必然是皇帝身边的人教唆的。”   这说法吻合了董卓的猜想。   毕竟这小半年来,小皇帝对他可谓有求必应,这是第一次旗帜鲜明违逆他的意思。以小皇帝的年纪,董卓很怀疑这要求能是皇帝自己想出来的。若说是旁人教坏了小皇帝,那除了卢植不做第二人想。   这卢植当真可恶!   卢植还做尚书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当众给他下不来台。若不是因为卢植名声实在太大,董卓早就想杀了他。没想到上次放过了他,却是错了。   董卓思来想去,刚好又要往袁绍军中派人作为特使,不由心生一计。   一份精挑细选的安抚特使团名单出炉了,他们分别是帝师卢植、少府阴修、执金吾胡母班、将作大将吴修、越骑校尉王环等一系列重臣。   这里面除了卢植此前被罢免了尚书一职外,其余人全都是品秩两千石的高官,是汉时最高一级的官员了。   而且这些人都是不怎么配合董卓的,出身都是士族党人。   董卓早就看他们不顺眼,借此机会打包叫他们滚得远远的。   古来两军交战,都是不斩来使的。   更何况在士族党人看来,他们与四世三公的袁氏那是一根藤上的瓜。   所以这些名单上的人便收拾收拾行囊,没什么心理负担得准备上路了。   刘协这日在宫中上完课。   卢植道:“臣要往前线与安抚袁绍等人,次日起的课程便需陛下自修了。”   刘协微微一愣,皱眉道:“老师要往袁绍军中去?”   卢植见他关切,心中一暖,安慰道:“并无危险。袁绍如今驻扎在河内郡怀县,距离洛阳不过百里。臣若骑马前去,不过半日可至。若一切顺利,陛下过一日便又能如常上课了。”   “不可。”刘协断然道:“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朕不可一日无师。”   卢植一愣,皇帝这话说得真好。   作学问,的确不可一日废止,不过……   刘协却不给他“不过”的机会,转脸对闵贡道:“你去告诉王允,就说朕这里学业一日都耽搁不得。卢子干(卢植字)不能往袁绍军中去。叫他另外择人补上。”   半年相处下来,董卓对王允颇为信任了。什么事情交给王允去做,他总是做得细致又妥帖。所以董卓也逐渐习惯了把具体细务交给王允去操办。   皇宫里闵贡却也好似习惯了听从小皇帝的命令,丝毫不觉违逆董卓的意思会有什么后果,反而又问了一句,“那择何人补上,陛下可有示下?”   刘协便问卢植道:“朝中重臣,可有谁是与袁氏世代相交的?”   卢植曾为尚书,对朝臣之间关系了如指掌,想了一想,道:“大鸿胪韩融韩元长,德高望重,与袁绍父祖两代交往甚密。”   “那就是韩融了。”刘协拍了板。   闵贡答应着赶往王允府中传旨。   卢植坐在案几旁,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就见小皇帝凑过来,往他眼前打了个响指,笑道:“老师,该讲下一节了。”   后来,董卓派往袁绍处的特使团中,只有大鸿胪韩融因年长德高,又与袁氏两代相亲,才得以逃过一死。消息传回洛阳,董卓才知他的名单被皇帝更改了。 第23章   董卓没想到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能叫小皇帝坏了他的一步棋。   要知道董卓并非有勇无谋,只会冲锋陷阵的战将。   他自有其阴损之处。   关东联军往洛阳压来之后,董卓第一反应是打。所以他派出了牛辅、徐荣、胡轸这北中南三路人马,前去阻击。可是双方交战之后,董卓发现这些叛军虽然是多是临时招募的兵卒、单兵作战能力极差,但是却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好打。甚至在南路,因为胡轸与辖制的吕布等人不睦,也因为南路叛军将领孙坚太过善战,竟然还打输了几场。   在这种情况下,董卓又心生一计。他叫李傕带上他的亲笔信,去见孙坚,想要以儿女亲家来与孙坚结盟。结果被孙坚无情拒绝,要知道孙坚可能声名不显,但是他儿子孙权、孙策在后世那可是大名鼎鼎。   若董卓果真与孙坚结为了儿女亲家,那汉末历史大约要重写了。   好在孙坚直斥董卓逆贼,断然拒绝了,仍是效忠于袁术。   董卓打不赢,又谈不和,察觉三路之中袁绍所在的北路战斗意愿最弱,这才想到派特使团,去与袁绍和谈。   可是等到这时候,董卓已经像是瓶子里的妖怪一样,前两次发善愿时无人理睬,第三次终于被放出来了,那可就黑化成恶魔了。   董卓派特使团往袁绍军中,压根就没安好心。   眼见洛阳城中安排民众西迁之事已有章程,皇帝与百官不日便可率领百官西迁。   董卓想到大狱中的袁氏全族,心道也该有个了结了。于是手起刀落,把袁氏阖族都推出去杀了,连还没有车轮高的小孩子也不曾放过。   这可是全族都被杀了!   这种情况下袁绍接到了董卓派来的特使团,正是悲痛不已,找不到报仇之人,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同为士族,同朝为官的情谊。   袁绍立时就把特使团的人关押起来。   特使团中的人这才明白事情不同寻常了。   关键谁都没想到董卓会背后来这么一手。   特使团中的洛阳执金吾胡母班,就是袁绍帐下王匡的大舅子,得知袁绍可能拿他们祭旗之后,忙在狱中给妹夫王匡写信,然而已无可挽回。   王匡虽然也痛苦不解,却到底还是执行了袁绍的命令,将狱中特使团杀害。   特使团中唯有韩融因为德高望重,又与袁绍父祖辈相交甚密,而逃过一死,被遣送回洛阳。   消息传回洛阳,士族大为震动。   连蔡邕这等老实人也忍不住直骂昔日好友王匡为逆贼。而胡母班的亲属也愤怒异常,伺后要为亲人报仇。   而这一切,董卓都乐见其成。   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袁绍没能忍住恨意,杀特使团一时爽,却正是走入了董卓埋好的陷阱之中。   要知道权利的生死斗中,谁被情绪掌控,谁就好似在敌人眼前脱|光了一般。   董卓满意之中,又觉遗憾,怎么那叫人憎恶的卢植没死呢?他找来办细务的王允一问,才知道是给小皇帝扣下了。   小皇帝年纪不大,说话倒是一套一套的,讲什么“不可一日无师”。   从小皇帝要先迁徙民众,到拦下卢植赴袁绍军中,甚至再往前算,还杀过他帐下校尉张济,董卓一样一样都给小皇帝数着,如今虽顾不上,且等迁都关中之后,再秋后算账!   而另一边卢植哪里还不明白,是皇帝那日的阻拦,保下了他这一条性命。   虽然卢植觉得自己年事已高,慨然赴死也未尝不可,然而似这等死于袁绍狱中的窝囊状,却并非他能接受的。   卢植回想那一日皇帝阻拦他出行时的情形,又想到皇帝更换任选师特意问了与袁氏交往密切之人,不禁有些疑虑。就算小皇帝未能推测出董卓下辣手一事,但他会留意与袁氏交往密切之人,就足以证明小皇帝的政|治敏感性,小皇帝这是为了在万一的情况下,留住替补之人的性命。   若小皇帝果然明白这一切,那他却眼看着执金吾胡母班等人身赴死地……   卢植倒吸一口凉气。   他并非只会纸上谈兵的书生,是上过战场的将军,自然明白取舍之道,关乎存亡。   可饶是他这样的将军,也是生死一线间滚过几遭,才能狠得下心。   小皇帝却是……浑然天成么?   董卓的恼恨也好,卢植的惊疑也罢,刘协都心知肚明,却并不挂怀。   未央殿中,刘协面前案几上摆着一盘武帝时张骞出使西域引入的冰镇蒲桃(即葡萄),手中持着一封曹昂自前线发回来的书信,看一页信,吃一粒葡萄,快活似神仙。   小黑狗在他膝头拱来拱去,想讨一粒尝尝,却始终不得。   曹昂与淳至阳跟随董承奔赴了与白波贼作战的前线。   两位少年这是第一遭上前线,因是皇帝身边的郎官,董承也不会真就叫他们上阵厮杀,只留在自己身边,居中调度。   饶是如此,亲见真实的战场对曹、淳两位少年仍是极大的刺激。   曹昂写给刘协的信中,也非常坦诚,直言战场交锋,与他想象之中全然不同。   少年人想到战场,总觉血脉偾张。   可是真到了尸山血海间一望,才知道真实的战场,只会叫人血凉胆寒。   又写到这些蛾贼余党,虽然装备寒酸,兵器残旧,然而上了战场,口中念咒,竟能奋勇争先,不畏生死,情状可怖。朝廷装备精良的将士,竟不敢掠其锋芒。   刘协看到此处,口中的蒲桃不再香甜,将果盘推远了些。   这便是宗教的力量,或者说是思想统治的恐怖之处。   黄巾军反叛,打着治病救人的幌子,借着道家的招牌,帐下不是士卒,而是信徒。   信徒的力量可就太可怕了。   想想后世的恐|怖|分子……   刘协吮了吮指尖的蒲桃汁,心道,思想的高地,可不能给旁人占领。   他一个货真价实的正统皇帝,总该有点上天的预兆,流传的谶言,来表现他的正统性与神圣感吧?   刘协眼波一转,目光落在正走进来的老师卢植身上。   若要搞虚的,此时天下还有谁比卢植的声望更高呢?   刘协望着老师卢植,露出笑意来,将果盘推过去,和善道:“老师,尝尝蒲桃,去岁宫里冰窖中存下的。” 第24章 (内含入V通知)   对待卢植,刘协当然不会上来就说,“老师,朕需要几条神迹谶言,你看着给朕编几条吧。”   卢植并不是大秦咸阳宫里服侍皇帝的赵高或刘萤。   如果刘协真这么说,卢植说不定要板起面孔,教育学生,为人要端方,不可动“歪心思”。   这事情要做,就不能先在嘴上说。要先在民间形成声势,等传回朝堂之上,文化人中教条死板的想要阻拦也压不住了。   所以,刘协决定一开始还是得自己着手准备,只上完课后,对卢植道:“朕最近对谶纬之道颇感兴趣,不知除了《河图》《洛书》之外,还有什么可看的书籍?”   当初光武帝刘秀凭借“刘秀发兵捕不道,卯金修德为天子”的谶语争取人心,登上皇帝宝座后,便令人总结编写了《河图》九篇,《洛书》六篇,更假托从伏羲到孔子演绎了三十篇,给抬高到了国典的地位。   此刻刘协想看谶纬之书,也不算出格。   卢植虽然不免叮嘱小皇帝几句,还是要专心在儒学正道上,仍是给列了书单。   刘协拿到书单,自己捡来看了几篇。以国典来编著的内容,太过精巧神秘,倒不利于民间传播了。他取其精华,转成口头能讲述的故事,叫了也只有九岁的赵泰来,一天给他讲两三则神秘小故事。   若是赵泰能听懂,且听一遍就能复述的,刘协便知道这则放到民间也必然能大为流传。   这日,刘协根据《河图玉版》里的内容,改编成神话故事,讲给赵泰听,道:“西南大荒中有个人,身高一丈,腹围九尺,脚下踩着龟蛇,头上戴着朱鸟,左手凭倚白虎,右臂缠绕青龙。这人知晓河海水有多少斗,识见山石多少方圆,能听懂天下鸟兽之的言语,更能倾听百姓心声,知晓百谷可食,识得草木咸苦……”   公然是个上帝+迪士尼公主+神农的结合体。   赵泰托腮听得入神,丝毫不觉夸张,感叹道:“那我心里想什么,这个神仙也都知道么?我吃了多少饭,他也都知道?”   刘协面不改色心不跳,认真点头道:“那是自然。你说真话假话,这神仙也都知道。”   赵泰孩童的眸中满是憧憬,“真想见见这神仙呐。”   刘协微微一笑,心道:等这些故事从民间传回到宫廷来时,你就知晓那神仙的化身就是朕啦。   赵泰听完一则,鼓掌喝彩,又道:“陛下,我还想听昨天那个‘赤鸟衔书授王’的故事……”   唔,观众反响激烈,看来这个赤鸟衔书授王的故事要大大推广。   刘协在心里记了一笔。   在旁服侍观望的闵贡终于松了口气,这大半年来,他做着双面间谍,本来压力就大,偏偏小皇帝还高深莫测不像个孩子。如今小皇帝总算干了一件孩子会干的事儿,陛下没杀人,没给重臣设套,也没挑战驯烈犬,而是跟同龄人讲故事玩。闵贡虽然还在中年,却颇有种“老怀甚慰”的感受。   若知小皇帝是要给自己造神迹,不知闵贡是否会承受不住,牺牲在工作岗位上。   洛阳城中百姓西迁之事,有条不紊在进行。   董卓手下的兵驱赶百姓之时,自然不会讲什么仁义道德。而要百姓舍弃自己的家,迁往陌生的关中异乡,又怎么会有人甘愿?迁徙之中,兵士趁机凌弱劫掠之事,更是不可枚数。   然而在此情况下,能保住洛阳百姓的性命已殊为不易。   这些士卒早在洛阳劫掠惯了,此刻就算皇帝强逼董卓出面,约束帐下士卒,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效果。   更何况刘协以此刻的实际权力,能不被董卓强逼都不容易,更何况反过来。   正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刘协案上,又收到前线来信,却分别来自曹昂与吕布。   曹昂信中,仍是简略而诚实得讲述军中见闻,这一次却又转附了一封曹操写给他的家书。   信中曹操关切询问了长子的情况,又告诉他自己在酸枣县的情况。原来关东联军集合在酸枣县后,若是一鼓作气,西进必能壮大声势。可是联军本不是一股势力,都想等着别人去打头阵,自己跟着沾光。这种情况下,没有基本盘的曹操就耗不起了。他劝不动联军各位领头者,最后只能自己带人西进,结果上了徐荣的当,被诱入敖仓附近后,遭遇了猛烈的突然攻击。曹操帐下死伤无数,亏得曹洪乱军中将自己的马给他,这才侥幸保住一条性命。   曹操无奈,在信中告诉长子,自己将回谯县,再图后继。信尾又感念先帝提携为西园校尉,愧对幼主嘉许,表明了一番他对汉室的忠心。   刘协心中清楚,曹昂会转附这封家书,必然是有曹操叮嘱。   曹操这封信,虽是家书,却分明就是写给他这个皇帝看的。   刘协将这封“家书”推到一旁,不置可否,又拆了吕布的来信。   吕布行伍之中,恐怕也找不出像样的儒生来写文书,看样子像是先找了旁人润色,吕布又自己照着抄了一遍。   刘协漫不经心瞥了一眼,看到最末那句不伦不类的“臣诚惶诚恐,稽首顿首,死罪死罪”,忍不住“喷”的一笑。   整天牛掰哄哄的吕布“稽首顿首,死罪死罪”该是何等模样,刘协还真想象不出来。 第25章   吕布会有来信, 是因为刘协先给他去了信。   皇帝关切了一番师父的起居坐卧,顺便也问了几句前线情况,当然重点还是落在关心师父上面。   吕布收到信,恰好满心愤懑无处发泄, 所以便都写在信中, 既是倾诉, 却也暗暗希冀皇帝能有所作为。   原来董卓派出抵挡南路叛军的, 主将为胡轸, 底下吕布与华雄都需要听从胡轸的调令。   胡轸乃是凉州豪强出身,军中都称他为“凉州大人”, 是跟随董卓的老人了。否则,董卓也不会让他来做主将。   可是胡轸看并州军出身的吕布不顺眼久矣。   早在吕布被举荐皇帝骑射师父时, 胡轸便组织同僚往牛辅帐中表达过不满, 要牛辅转告董卓,不可再厚待并州军, 却寒了凉州旧人的心。   牛辅倒是如实转达了,偏巧遇上董卓因白波贼之事烦心,给骂了一顿赶去平定白波贼了, 到现在还在北路奋战。   这种情况下, 吕布成了胡轸的属下,结果可想而知。   胡轸本就对吕布有敌意,而吕布也不是善茬,排兵布阵间摩擦越来越大。   而董卓的这些士卒,在洛阳城中劫掠玩乐了数月, 心都散了,上了前线也一时调整不过来,惦记着抢到的金银细软,也没了那股悍不畏死的劲头。   如此一来,胡轸越发觉得吕布从中作梗。   因军纪散漫,胡轸当众道:“这次作战,我一定要斩杀一名青绶,你们就都听令整齐了!”   “必斩一青绶”这话传到吕布耳朵里,吕布勃然大怒。   要知道汉时官印佩带于身,绶即系印纽的丝带。   官阶不同,制印用料和丝带颜色、织法也不同。   胡轸所说的“青绶”,乃是九卿及两千石官员所用的银印青绶。再往上,是三公所用的金印紫绶,再往下则是铜印黑绶。   而吕布担任的骑督之职,秩比两千石,正是银印青绶。   胡轸说“必斩一青绶”。   这话吕布听着,就跟胡轸要杀他没什么区别。   这种情况下,董卓派出的南线部队不起内讧都算好了,更何况与叛军最为精锐善战的孙坚部队作战?两军在阳人聚展开作战,胡轸率部一触即溃,连夜退回广成聚,又夜惊惶恐,丢盔卸甲,再退十多里。   直到天明时分,吕布才率部姗姗而来。   胡轸南线不是孙坚对手,节节败退。   若不是中路徐荣杀到搭救,孙坚率部几乎可以直取洛阳。   两军几番交战,最终孙坚斩杀华雄于大谷关。   算起来,董卓派出的南路部队,是打了大败仗。   主将胡轸也好,骑督吕布也罢,都逃不了责任,更何况与吕布同级的华雄都战死了。   吕布一来对胡轸既戒备又愤恨,二来担心作战失败被追责,所以将军中不堪情形,都写在给皇帝的信中,言语之间自然责任都是主将的,把自己无可奈何却又奋勇作战的形象烘托得很好。   看来吕布找来的这个文书,虽然不太通朝廷的上奏格式,但是写小说倒是好手。   信末,吕布又感谢了皇帝所赐的铠甲,为他挡了两次冷箭,免于受伤。   刘协将吕布的来信细细看了两遍。   原来没有什么关羽温酒斩华雄的故事,这华雄却是死在大谷关、死于孙坚刀下了。   董卓帐下,凉州军与并州军的矛盾已经激化到明面上了么?   将领之间互相仇视,底下士卒自然有样学样。   刘协目光落在“必斩一青绶”这行字上,不难想象吕布听到这话时的惊怒,恐怕隐然亦有惧意。   胡轸是跟随董卓起兵的“凉州大人”。   不管董卓怎么厚待并州军,到底凉州军才是他的私兵。   吕布杀了丁原,已反出原有的组织,又入董卓帐下,却与董卓旧部不睦,一旦战事平息,董卓会如何选择,不言而喻。   吕布虽然骁勇善战,可是他没有自己的地盘,没有粮草储备。   简单来说,吕布没有靠山。   所以吕布写这一封信给皇帝,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想明白,但是刘协却完全掌控了他的心理。   吕布需要一座靠山。   吕布是幸运的,因为他这唯一的学生乃是极为护短之人。   刘协搁下吕布来信,对一旁侍立的闵贡道:“叫中藏府令来见朕。”   中藏府令乃是宫中保管金银丝帛等物的官员。   一时中藏府令赶到未央殿,刘协问他宫中财务详细,又道:“取朕私库之金,融为官印,配以紫色绶带。印纽一份为虎,一份为鹤,前者赐给骑督吕奉先,后者赐给帝师卢子干。”   中藏府令领命而去。   闵贡在旁微感愕然,嘴巴微张,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过了半响,闵贡才理顺思绪,道:“陛下这是赐下两份金印紫绶了。官职升迁,恐怕要经过尚书台,才算正式吧?”   刘协翻着手中的《河图玉版》,寻找更合适的神迹故事,淡声道:“吕奉先与卢子干,都是朕的师父。天地之间,臣民之中,还有何人尊贵能逾越帝师?”   闵贡一噎。   大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说白了,那吕布不过教了皇帝几节骑射课,哪个武人做不得?卢子干也不过教了皇帝几节儒学典籍,哪个士人又教不得呢?   刘协又道:“金印紫绶,都出自朕之私库。朝臣若有哪个不服气,你叫他来同朕说话。”   闵贡无话可说了。   赵泰一头汗水跑进来。   他被皇帝勒令,每日要跑步锻炼,减去他那过分可爱的小肚子。   “我跑完啦。”赵泰胖脸红扑扑的,笑道:“陛下,今日再讲一则故事吧。”   闵贡瞪了跟随赵泰的宫人一眼,显然是对赵泰未沐浴更衣就来见皇帝,感到非常不满。   刘协却不以为忤,翻出神怪小说来,从中捡了一则“东方泰山,君神姓圆,名常龙;南方衡山,君神姓丹,名灵峙”“润水如蜜味,服之长生”的故事来讲。   赵泰听完故事,大感满足,道:“我要把这故事记下来,回去讲给哥哥听。”   刘协微愣,问道:“你可想家?”   赵泰道:“想呀。我刚入宫的时候,半夜醒了,想家哭过好几次呢。”他毕竟是个真正的九岁孩子。   刘协默然。   赵泰的父亲赵融,在叛军打到洛阳城外时,已携带家眷,离开了洛阳。   赵泰又道:“不过入宫之前,我爹就说了,只要我在宫里听话,不惹事。等他立了功劳,就跟陛下说,再把我接回去。”   刘协抚了抚他汗津津的脑袋,心中闪过一丝疑虑,赵融要如何立功劳?   赵泰又道:“不过入宫之后,又能骑马射箭,又有许多好吃的,夜里有冯玉哥哥陪着我,陛下你脾气也很好。我就不是那么想家了。对啦,曹昂哥哥和淳至阳哥哥什么时候能回来呀?”他还是小孩子思维,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   “他俩还在前线平乱。”刘协温和道:“过些时日便回来了。”又问道:“如今夜里可还会醒?醒了可还会想家哭泣?”   赵泰摇头笑道:“冯玉哥哥陪着我,我都熟悉了,也就不哭了。最近白日又是骑射又是跑步,晚上都是一觉睡到天亮,哪有功夫醒了哭?”   刘协失笑,松开了他的脑袋,对左右服侍之人道:“带子龙(赵泰字)下去洗漱一番,别吹风受了凉。”   翌日,中藏府令动作很快,便将皇帝要求的两枚金印与紫色绶带都准备好了。   中藏府令携物上殿,由闵贡转呈给皇帝观看。   刘协摩挲着那金印,见印纽一为虎形,一为鹤形,都栩栩如生。   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制作如此精良,已殊为不易。   刘协对中藏府令的办事能力有些赞许。   那中藏府令在下首道:“陛下,因制造仓促,这两枚金印各有一处瑕疵,请让小臣为陛下指出来,您看下是否要紧。”   刘协捏着金印,听了这话,才一点头要闵贡放他上来,忽然又道:“且慢。”   这中藏府令的这番话怎么这么耳熟?   刘协回忆了一下。   是了,当初蔺相如献和氏璧的时候,也是这么骗秦王,然后就要抱玉触柱威胁秦王遵守诺言了。   中藏府令往上首走到一半被喝止,半条腿虚悬空中,有些进退两难。   闵贡也反应过来,挡在中藏府令身前,做出了要将人拿下的前置动作。   “陛下?”中藏府令颤声道,望向皇帝。   “你就站在那里,用语言描述瑕疵所在即可。”刘协不打算给他近身的机会。   中藏府令左右一望,见皇帝近侍都戒备起来,心知无望,只好脱冠伏地道:“近侍恐怕以为小臣有非常之谋。”   刘协道:“哦?难道不是么?”   中藏府令以首顿地,恳切道:“小臣岂敢。实是符节令有密事告于陛下,苦于无法屏退左右,得知小臣为陛下制印,因此恳请小臣私下相告于陛下。”   符节令乃是掌管皇帝印玺与皇宫各种纹章的官员。   符节令口中只能告知皇帝的密事,除了传国玉玺还能有什么呢?   自何进为宦官所杀,到宦官挟持皇帝太后逃跑,再到董卓占领洛阳,皇宫之中几次厮杀,宫人死伤无数,就连传国玉玺也在这动荡中失踪了。   刘协现在下敕令,用的还是暂时代替的印玺,并没有原本的传国玉玺。   此刻中藏府令说,执掌皇帝印玺的符节令,有事情要告诉皇帝,却不能给左右听到,除了关于传国玉玺的事情,还会有什么别的事情呢?   这一点,不只刘协意识到了,闵贡等人也都明白过来。   中藏府令这么一说,虽然口口声声说是“密事”,却已经毫无秘密可言。   刘协苦笑。   看来太过机警也有害处,底下人想密告于他也不容易。   这却也不能怪刘协。   他上一世为秦二世,一开始遭遇了太多次刺杀。   以至于他现在嗅到一丝不对劲,都会戒心大起,保持距离。   “既然如此,”刘协起身,示意闵贡让出路来,“朕便同你去会一会这符节令。”   那符节令将事情托付给好友中藏府令之后,便在房中焦灼等待着皇帝的召唤。   谁知没等到皇帝召唤,反而等到了皇帝御驾亲临。   “随朕走走吧。”刘协看了一眼枯坐房中的符节令,与他在皇宫之中漫步,侍从郎官在身后不远不近的跟随,既能有一个相对独立的说话空间,又能保证若有非常之事,郎官能及时施救。   刘协素日在未央殿中,又或在濯龙园中骑射,很少往皇宫别处走。此刻一走才发觉,这皇宫内也已经十室九空。未央殿与濯龙园中,因为皇帝还在的缘故,人员不曾变动。可是其他地方,本就因宫室主人没了而冷寂下去,如今董卓要行西迁之举,民众已迁徙过半,宫中也有先头人员西行,将长安城中的旧宫殿清扫出来住人。   如此一来,皇宫之中除了皇帝日常起居会用到的地方,别的宫室都已空落无人。   刘协引路,走到一处水间亭榭之上,四处空阔,无人能近。   “说吧。”刘协望着波澜不兴的水面。   他其实并不是很相信受命于天那一套,对传国玉玺也没有太大的欲念,有绝对权力的时候,搞一个假的出来非说是真的,也没人敢反对。但是此时的人都相信,倒也无妨一用,省去许多麻烦。   符节令背对众郎官,从怀中捧出一方黄绸包裹的物件来。   不用打开黄绸,只看那符节令郑重其事的模样,刘协便知道这里面必然是那传国玉玺了。   “陛下请观。”符节令打开了黄绸。   只见却是一枚玉制的印章,四寸见方,印纽为五条盘龙。   正是失踪已久的传国玉玺。   印章翻过来,只见印文乃是八个字,上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赫然是一笔刘协上一世最熟悉不过的字体,出自大秦老丞相李斯之手。   此物乃国之重器。   上一世,刘协把玩摩挲了此物一辈子,此刻如何认不出来。   刘协盯着那枚传国玉玺,饶是不敬鬼神如他,此刻也不禁有种宿命之感。   万万没想到,自秦而汉,两世四百年,这枚传国玉玺又找上了他。   “陛下?”符节令见皇帝着魔般盯住他捧着的玉玺,不禁有些胆寒,急切得解释道:“此前宫中动荡,贼子猖獗,小臣恐怕此物遗失,又恐怕为贼人所掌控,所以藏匿了传国玉玺。然而小臣微末,岂敢久匿天命之物,今见宫中初定,又将车驾西行,闻陛下有先迁民众之义举,幸我大汉神器幽而复显。因将神器复归于陛下,盼来日否极泰来,陛下携神器旋轸故都!”   这符节令掌管皇帝印玺与纹章,大概是跟器物打交道多了,说话行事也非常有文化人风范。若不是刘协上辈子也算饱读诗书,否则一时之间都不容易听明白他在拽什么文。   刘协一面听他讲述来龙去脉,一面却已把玉玺重现后会出现的种种情况都推演了一番。   此刻那符节令把话说完,自觉可歌可泣,把自己都说感动了,却迟迟不闻皇帝的回应。   他想皇帝可能也正在激动,就听皇帝淡声吩咐道:“出宫找口枯井,把这玉玺沉下去,派信得过的人守着。”   符节令迟疑又缓慢的发出了一声,“陛下?”   刘协又道:“你和中藏府令都不可在宫中停留了。”又招手示意左右近前,令人取来纸笔,他修书一封,而后又屏退左右。   符节令看着皇帝这行云流水般的安排,有点跟不上节奏,“这、这……”   刘协折起写好的书信,又看了符节令一眼,因这人能藏匿玉玺又献上,足证忠君爱国之心,便耐着性子解释了两句,“你如今献这玉玺给朕,同献给董卓没有区别。朝廷不日将西迁,玉玺留在城中,便是留给讨伐董卓的将军。朕这封书信,便是写给来人的。这玉玺,也是留给来人的。翌日此人将信与玉玺归还于朕之日,便是朕重揽大权之时。你与中藏府令此番行事,早有宫中人报于董卓,寻不到玉玺,或在今夜,或在明日,那董卓便要派人来捉你二人。如此,你还不接了朕这书信,出宫藏好玉玺,听朕差遣?”   符节令这才明白过来,忙接了书信,又道:“陛下如何知道来人是谁?”   刘协想了一想,道:“你留在城中,藏匿起来,待到来将入城,且看他行止。若是来将派人清扫宫室,祭祀太牢,修葺我汉室陵墓,那便将朕的书信与玉玺都给他。若是来人不曾有这等举动,你便按兵不动,等朕消息。”他清楚前线情况,估计董卓是要顶不住后撤的,到时候先占领洛阳城的,多半会是此刻冲在最前面的孙坚军队。   若是能笼络住孙坚,也即是笼络住了他的儿子孙策、孙权,为此后朝廷在江东的势力恢复埋下了伏笔。   不过人间不如意事,十之□□。   刘协当初还想着,若是能留下袁绍,在洛阳城中扶植起能与董卓抗衡的势力,便免于天下大乱的局面呢。结果当晚袁绍就挂印出东门而逃了,这谁能挽回得了?   符节令与中藏府令领命之后,揣着皇帝的书信与传国玉玺,立时出宫遣散家人,藏匿于洛阳城中。   刘协仍回未央殿读书,一卷书还未看完,董卓果然便来了。   其间闵贡不曾离开。   可见宫中董卓的眼线,不只一人。   左右见事关传国玉玺,谁不知道报于董卓,会是大功一件呢?   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忠君爱国的,更多的人,最在乎的还是自己能得多少金银之物去供养家人,又能得什么官职升迁光耀门楣。   董卓一入殿,便大笑道:“听说陛下重得了传国玉玺,这等喜事怎得不宣扬?也好叫天下安心,叫叛军知难而退。”   刘协自书卷中抬起头来,迷惑道:“什么传国玉玺?”   董卓笑道:“陛下真是顽皮,此事就不必瞒着臣了吧。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符节令不是求见陛下,献上传国玉玺了么?”   刘协微愣,笑道:“仲颖误会了。朕是召见符节令,问他能否给仲颖的官印用赤色绶带。”   汉时绶带,最尊贵乃是黄赤色,唯皇帝、太后、皇后三人能用。   之下便是赤色,唯有诸侯王、贵人可用。   此时刘协说要给董卓改为赤绶,那简直是在说要给董卓做诸侯王了。   而汉时的诸侯,从来遵循汉高祖的号令,“异姓封王,天下共击之”。   刘协这个提议,是相当破格的。   董卓一愣,本是为传国玉玺而来的,却被小皇帝突然提出的赤绶诱惑了一下。   他一时间没想好是要继续追问传国玉玺之事,还是详细询问赤绶一事。   刘协面色如常,继续道:“谁知那符节令古板的很,说什么不可异姓封王,说什么都不肯给仲颖用赤绶。朕便生气了,若不是仲颖,朕与众臣如何还能安坐在这洛阳城中?”   刘协将那符节令痛骂一番。   骂到连董卓都只能为符节令说话了。   董卓摸摸鼻子,道:“嗐,朝廷自有制度如此,却也怪不得他们……”   “什么怪不得他们?这样就是仲颖你好说话。”刘协袖子一摆,怒道:“朕已经叫那符节令滚蛋了!什么玩意儿!朕还就非给你用这赤绶不可了!非但仲颖你,朕的两位师父也都要用金印紫绶。谁都别来劝朕!”   董卓又是一愣。   若要陛下不给吕布与卢植用金印紫绶,好似他这诸侯王的赤绶就更破格了。   刘协又道:“仲颖你放心,这赤绶,本就是你该用的。”不等董卓再说什么,又主动道:“朕听闻城中民众迁徙已有七八分,是否朕与百官也该准备启程了?”   这才是董卓心中的头等大事。   听皇帝提起这茬来,董卓便暂且把什么传国玉玺与赤绶都抛到脑后去了,忙道:“叛军猖狂,陛下与百官早走为妙。臣留下来断后。”   刘协便道:“既然如此,便由仲颖择日,朕与百官车驾西行。”   皇帝同意动身,董卓松了口气。他出了皇宫,次日醒来,将宫中事跟左右一说。   帐下谋士便有觉出不对来的。   贾诩道:“这是皇帝不欲将玉玺落于将军之手,暂使的障眼法罢了。”   董卓也回过神来,急忙令人去追索符节令与中藏府令二人,得知两人不见踪影,连家人都连夜出城去了,这才确信自己又上了小皇帝的当。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董卓已在爆发的边缘,将骨节捏的咯咯作响,紫胀了面皮,怒道:“且待入了长安,我再与他计较!”   刘协也清楚,只能敷衍董卓一时,还要防备董卓的后手。   朝廷要西迁,人心浮动,刘协作为皇帝,虽然年幼,却也自觉有责任去安抚宗室。刘协借此出宫,前往阳安大长公主府上,府中还住着他的亲姐姐,如今的万年长公主刘清。   刘协与姐姐刘清、还有公主府上几个同龄的表兄表姐说话。   阳安大长公主膝下有五子一女,长子伏德时年十六,乃是公主所出,行事有度,颇有其父伏完的风采。   刘协留意了伏德几眼,与众人寒暄过后,便笑道:“朕这一来,叨扰的大姑母都不好歇息。如今话也说过了,诸位兄弟姐妹仍陪姑母歇息去吧。朕听说表兄古琴精妙,不知可否为朕奏一曲?”   这便是遣去众人,只留伏德说话的意思了。   阳安大长公主会意,起身带领众小辈退下。   刘协身在宫中,有诸多不便。   他这个表兄伏德却有随身的小厮,往民间传话更为便宜。   伏德抚琴,刘协静听。   一曲奏毕,刘协赞了一声,却是道:“表兄可知谶纬之道?”   伏德起身,风度翩翩,对答如流,道:“谶者,诡为隐语,预决吉凶,此乃天事。”   “好。”刘协微微一笑,道:“蛾贼作乱时,曾有谶言,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依你之见,这谶言当作何解?”   “这不过乱民胡诌,蛊惑人心罢了,不曾见于《河图》《洛书》。”   刘协又是一笑,道:“朕这里却有几则从《河图》《洛书》中来的谶言故事,要偏劳表兄派人,不着痕迹得散布出去了。”   伏德一愣。   他这还是第一次与皇帝说话,只知道皇帝年幼尊贵,可摸不着皇帝的脾气性情。   刘协勾勾手指,笑道:“表兄且附耳过来。朕同你讲一则。”   一时刘协讲完赤鸟衔书授王的故事,把他自己说成了汉代自光武帝之后的又一位中兴之主。   伏德听着听着,眼睛慢慢睁大了。   “如何?”刘协笑问道。   伏德擦了擦额上汗水,迟疑道:“这……”又看了一眼小皇帝,“这的确是《河图》《洛书》中的谶言……”   可是书里没说主人公是眼前的小皇帝啊。   刘协仍是微笑着,问道:“《河图》《洛书》是怎么来的?”   伏德乃是饱学之士,立时便答道:“乃是光武帝派人收编著书而成。”   “那不就是了。”刘协老神在在道:“等日后朕再派人重新编写一番,后世再看,便也是书中早有的谶言了。”   伏德哑口无言,领会了小皇帝的精神,俯身道:“臣这便派身边家仆,往民间去宣讲。”   刘协拍拍他肩膀,笑道:“这是朕派给你的差事,可不要给别人知晓。连大姑母都不可。”   伏德点头,道:“那若是母亲问起……”   有什么事情是刘协必须屏退旁人,只同伏德说的呢?   刘协道:“你就说,朕是问你愿不愿意到朕身边来做郎官。”   伏德点头,又生出了新的问题,道:“那我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呢?”   刘协笑吟吟看着他,道:“你说呢?”   “愿意?”伏德觑着皇帝的面色,试探道。   刘协满意了,解决了滞留在洛阳城的最后一桩大事,摆驾回宫,准备西行入长安。   朝廷西迁这日,正是暮春时节。   蔡邕望着皇帝缓缓驶过的车驾,转身往太学走去。   太学门前,立着两列壮阔的石碑,在正午明媚的阳光下,闪着圣洁雍容的光。   蔡邕走到第一枚石碑前,以手指轻抚上面的字迹,犹如慈母爱抚婴孩。   先帝时,因经籍距著述时日久远,易被庸人牵强附会,贻误学子,蔡邕便主动请缨,与一众同僚好友,考察正定《六经》文字。这石碑上的每一个字,都是他当初用朱笔写好,又请匠人凿刻的。   “你也来了。”卢植自石碑后转出来,他也是当初一同校订之人。   两位昔日好友对望一眼,想起当初石碑初成之时,立于太学门外,每日来摹写的学子络绎不绝,一天之内,便有上千马车来往于此处,将太学门前堵得水泄不通。   忽忽不过十数年过去,朝廷西迁,太学府中已空无一人,天下的学子也不再往洛阳城中来,反倒是四处逃避战乱饥荒。   唯有这冷硬的石碑,依旧矗立在太学门前,犹如源远流长的大汉文脉。   “你听说义真(皇甫嵩字)将军之事了么?”卢植问道。   皇甫嵩到底没有听儿子的劝阻,仍是闻诏而至,几乎丧命于董卓之手。好在其子皇甫寿坚当着众人向董卓求情,董卓众意难违,这才放过皇甫嵩的性命。   蔡邕叹道,“若是我当日在场,也要为义真老将军求情的。”   “你听说朱儁之事了么?”卢植又问道。   董卓原本要征召朱儁来做司徒,谁知派去的使者被朱儁狂喷了一顿,质问董卓为何要行迁都一事。董卓讨了个没意思,也就不用原本很看好的朱儁了。   蔡邕这次只叹了一声,道:“仲颖虽然厚待我,我心中却很痛苦,也只想辞官离去。”   卢植站到他身边,用他一贯洪亮的嗓音鼓舞好友,“别逃,也别投降。就如这石碑一般,学子们暂且离开了洛阳。御驾也要西行。可是石碑未毁,大汉血脉未断,我们终有再回洛阳那一日。”   蔡邕苦笑道:“以你我的年纪,难道还能看得到么?”   卢植想到他那果敢勇毅的皇帝学生,虽然困厄重重,仍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因朗笑道:“你我的年纪又怎么了?”他执起好友的手,道:“我的马车已经在一旁等候多时。我们也该跟随陛下的脚步,车驾西行而去了。”   待皇帝与百官西行之后,董卓便率领军队也往西撤去。   撤军之时,留下来断后的部队却也有讲究。   这时候就分出亲疏来了。   董卓要吕布、张辽等人率领并州军,守住洛阳,为他的主力部队撤退做掩护。   关键时候,董卓最看重的还是他的凉州兵。   而并州军就成了为可以被牺牲的。   得知朝廷西迁,孙坚对洛阳发动了攻击。   吕布等人也不傻,断后当然不会拼死血战,只做做样子,便也率部后撤,让出了洛阳城。   孙坚占领了洛阳城。   此时的洛阳城,却已经是一座空城。   孙坚正值盛年,原是吴郡富春人,少年英雄,曾做过三县县丞,随朱儁征战,灭过黄巾军,是有家国情怀的壮年将军,加入讨伐董卓的义军后,暂时归袁术管辖。   如今入了洛阳城,孙坚见城内残破,连南北宫都荒无人烟,不禁感怀不已,又令士卒修葺邙山汉陵,自己往太牢祭祀。   按照皇帝的吩咐,留在城中的符节令与中藏府令听到这些情况,便站出来,亮出身份,声称要见入城的将军。   孙坚接见了两人,按照他们所说,找到城南一口甄官井旁,果然从井中打捞出了传国玉玺。   符节令这才将书信呈上,道:“陛下早知将军会赶来救驾,因此修书一封,遣臣奉于将军。”便将当日皇帝同他说的话转述了一遍。   孙坚颇为动容,跪地接信,叹道:“末将必除董贼,再奉传国玉玺于我大汉天子。”   而百里之外,正辘辘西行的皇帝车驾,给断后赶来的吕布等人追上了。   刘协召见吕布入了御驾,笑问道:“奉先师父,紫绶金印用的可还趁手?”   吕布在董卓军中,因带着并州军,先是为胡轸刁难,又被留下断后,正是满腹委屈牢骚之时。他原本也不看重金印铜印的区别,更不在意是紫绶还是青绶,但是这一遭却是被胡轸给压制狠了。   紫绶金印,虽然在吕布看来是个虚名,如今却扎扎实实给他出了一口恶气。   吕布笑道:“陛下真该看看,那日紫绶金印送到,臣问那胡轸,可还要斩一青绶?胡轸气得鼻子都歪了。”说着大笑起来,的确是极为畅快的模样。   刘协也笑,却笑得有些沉敛。   落了胡轸的面子,压了董卓不止一次,待到了长安之后,恐怕难以善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多白白的液体,大家真是非常慷慨呢!可不可以再多一点白白的液体?我保证明天还会是肥肥的一章!   感谢在2020-04-01 16:48:05~2020-04-02 19:38: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铜宸申、太宰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滴滴 58瓶;清幽 20瓶;滴答度、sybil、星阑 10瓶;我以为我 3瓶;浅小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刘协与吕布还没说上两句话, 便有董卓帐下的传令官赶来,宣读董卓的命令,要求吕布率军回防。   原来吕布与张辽撤出洛阳后,跟随袁绍的河内郡太守王匡却率领部队逼近了黄河北岸, 眼看随时可能渡河作战。   两军作战, 绝对不能让对方轻易过河。   董卓得到消息后, 便决定让吕布率领并州军在黄河南岸防守。万一王匡真的渡河, 有吕布阻断拖住, 那么董卓的嫡系凉州军仍是可以从容撤退,不会被人背后下闷棍。   如果说撤离洛阳时, 留吕布、张辽断后,还可以说是正常排布轮到了并州军。   那么再加上这一次, 答案就很明显了, 在董卓心中,并州军就是拿来垫背的, 如果一定要有所牺牲,自然是牺牲并州军,保住他的嫡系凉州军。   吕布脸色阴沉下去。   刘协适时得问了一句道:“怎么总是让朕的奉先师父断后?仲颖帐下的牛辅、董越等能人都去做什么了?”   那传令官面色尴尬, 默不作声。   吕布怒道:“陛下问话, 你敢不答?”他武人的气魄拿出来,仿佛立时就要叫这传令官血溅当场。   那传令官不敢再敷衍,一五一十答了,“太尉大人亲率董越将军等部,驻扎在渑池。将军牛辅自北路回撤, 如今驻扎在安邑。将军段煨率部驻扎在华阴。另有将军胡轸等人,把手各处要地。”   这么一说就很明白了。董卓的凉州嫡系都在进可攻、退可守的好地方,却要吕布带着并州军去给他们做人肉防线。   吕布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那传令官最后战战兢兢补了一句,“下官话已带到,请骑督早日启程。”既担心吕布不从,又担心吕布拿他开刀,这句话说完,也不顾什么君前礼仪,便着急忙慌得退下去了。   “奉先师父又要往前线去了么?”刘协观察着吕布的神色。   吕布是得知小皇帝西行,自己带了亲兵,轻骑赶上来的。他的大部队也还在后面。如今就算吕布心中再如何不满,人在董卓帐下,粮草辎重都靠董卓供给,吕布也只能听从调令。   吕布道:“末将这便去了。”他情绪低落,此前金印紫绶对胡轸出了一口恶气的得意劲儿也消退了。   刘协道:“奉先师父放心。你的牺牲付出,朝廷绝不会忘记的。”   吕布一愣,见小皇帝望着他的目光笃定,竟莫名有了几分希冀。董卓这样厚此薄彼,皇帝可都是全看在眼中的。他手垂在腿边,摸了摸冰凉的铠甲,只道:“行军打仗,于末将都是寻常事。”   刘协笑道:“来日,朕于长安城中再见奉先师父。”   董卓将吕布拖回去,于黄河南岸戒备河内郡太守王匡。   董卓本人率领主力部队,先将作乱的朱儁赶出了河内郡,又回防驻守在战略要地。   而破了洛阳城,接了皇帝玉玺的孙坚,拿着小皇帝留给他的书信,心中激荡,立时便整顿军队,要一鼓作气,西行绞杀董卓,迎回天子。   可是天算不如人算,孙坚背后却又出事了。   孙坚投奔袁术之后,给袁术表奏为了豫州刺史。而原本朝廷任命的豫州刺史乃是年长的孔伷。孔伷没什么野心,年纪也大了。这豫州刺史实际上就是孙坚的。   可是没料到孙坚破洛阳之后,袁绍竟然又派了手下周喁来做豫州刺史,这简直是公然从袁术手中抢地盘。   袁氏兄弟二人阋墙,搞得底下人也彼此攻讦。   孙坚得到消息,一手握着传国玉玺,一手抚着小皇帝留下来的书信,慨然泪下,“大家本为讨伐董贼,恭迎天子而起兵。如今董卓方西撤,我们联军内部竟然出了这等争抢之事,我虽有心去营救天子,却又能与谁同心协力呢?”   袁术已经下了命令,孙坚好不容易经营的一点豫州地盘也要被袁绍的人夺去,就算孙坚想要追击董卓,背后没有粮草补给,没有军队配合,迎回天子的愿景也只是空中楼阁。   孙坚无奈,只能撤出洛阳城,回击周喁。周喁败走,孔伷病死,孙坚终于成为了名副其实的豫州刺史,以此为大本营,若善加经营,大约也能有迎回天子那一日。   但是孙坚颇受掣肘,因为他投奔的袁术,乃是个心高气傲却又同时自卑敏感的人。手下打了败仗,袁术固然要发怒。可是手下太能打了,袁术又觉得受到威胁。   袁术乃是袁绍的亲弟弟。只是因为两人的大伯没有后嗣,家里才将袁绍过继给了长房,名义上成了堂兄弟。袁绍名声大,会经营。袁术比起来,就没那么吸引人眼球了。如今因为董卓在洛阳城中杀了袁氏阖族,天下人都同情袁氏,举事都打着袁氏的招牌,许多能人也都来投奔袁氏。孙坚投奔了袁术,就好比曹操投奔了袁绍。   如今孙坚坐实了豫州刺史之职,他本人能征善战,手下既有孙氏亲族,又有黄盖、程普等外姓将领。假以时日,孙坚便能控制豫州全境,而后往洛阳及周边郡县发展。   袁术看到了这一点,便觉得坐立不安。他担心自己控制不了孙坚。因为他手下能打的,就这一个孙坚。一旦孙坚超过了他的掌控范围,袁术就废了。   恰好此时荆州刺史刘表逐渐控制了七郡中的六个,只剩一个南阳郡还在袁术手中。双方人马在南阳郡周边经常发生摩擦。刘表自己觉得乃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刺史,遣走袁术乃是正义的,秣马厉兵,准备北上把南阳郡也拿下,彻底统治荆州。   袁术便以此为借口,要求孙坚回师攻打刘表。   谁知就是在这一场战役中,孙坚死了。他在夜战中,被刘表手下的黄祖以暗箭射伤,当场身亡,连遗言都不曾留下。   传国玉玺与皇帝的书信都被他妥善密藏,他年仅十七岁的长子孙策,对此却是一无所知。因孙策等子女都与母亲在舒县,距离孙坚死去的地方何止千里。   军中唯有孙坚的侄子孙贲跟随。   孙贲无心恋战,扶着孙坚的灵柩,率军返回南阳郡。   消息传到长安城中,刘协听完符节令与中藏府令的汇报,沉默良久,道:“那孙坚死时寿数几何?”   符节令道:“年方三十七岁。”   三十七岁,正是个将军最成熟的年纪。   刘协心中痛惜,又问道:“孙坚死后,他帐下兵马归属于谁?”   中藏府令道:“那孙将军自长沙郡北上而后,帐下兵马总有万人之数。如今孙将军一死,他的儿女都在舒县,路途遥远。他的侄子孙贲却不能服众。孙将军帐下兵马,半数为袁术所收拢整编。”   刘协冷哼一声,看不上袁术这等行径,顿了顿,道:“你二人远道而来,不辱使命,朕心甚慰。且下去歇息,待朕召见,伺后自有封赏。”   符节令与中藏府令都连称不敢。   符节令泣道:“如今传国玉玺与陛下书信,都不知落在何方。当日孙将军接到书信,说此事重大,恐袁术等人侵夺,秘而不宣。如今孙将军猝然而死,不曾留下遗言,其子孙后人亦不知此事。小臣愧杀!”   刘协温和道:“朕说你们做得好就是做得好。孙坚夜战,受暗箭而死,这谁又能撂倒?”他捏了捏眉心,安抚完二人,叫他们退下,自己坐在案后沉思。   小黑狗已长够了身量,此时从案几下爬出来,扒着皇帝的膝头跳上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安安稳稳又趴下去。   董卓被战事拖住,朝廷初平元年西迁,如今已是初平二年的正月,他却还没有来到长安。   长安城中,皇帝最大。   刘协获得了长达半年的相对自由。   连小黑狗跟着他,也逐渐变得性情平和了,不再稍有动静,便惊慌不已。   刘协抱狗起身,道:“去大长公主府。”   闵贡等人这一年来,早已习惯,闻言便为皇帝换上便服,出皇宫往大长公主府而去。   刘协在相对自由的这一年来,敲打过几遍身边侍从之后,在内宫范围内,算是可以做到说一不二了。至于朝堂之上,他囿于年龄,真正能插手操控的事情并不多。   在长安城中这一年,刘协经常出宫往阳安大长公主府上去。   在旁人看来,这是皇帝的亲眷府邸,又有皇帝的亲姐姐长公主刘清在,皇帝时时造访,乃是人之常情。   却不知刘协驾临阳安大长公主府不过是个幌子,入府之后,逛一圈,换套衣裳,刘协便作公子哥打扮,在伏德陪同下,出府往长安城中去了。   这次也不例外。   刘协见了伏德,一开口便问道:“米可备下了?”   伏德笑道:“都备好了,就在外面马车上。”   刘协笑问道:“朕的备好了,你的呢?”   伏德道:“陛下与臣,两人共十斗,总计二十升,都备齐整了。”   刘协抚掌笑道:“此前是谁劝朕,不可行此鲁莽之举的?怎么也跟着朕胡闹起来?”   伏德无奈,摸摸鼻子,叹气道:“这一年来跟着陛下,多少荒唐事也做了。若是给母亲知晓,非捶我不可。再添一桩,又算得什么?”   刘协微笑道:“你再过几年回看,便知此时随朕所行断非荒唐事,都是天下事。”   伏德也不知是认可了,还是自知不好与皇帝争辩,只风度翩翩一笑,道:“总之陛下下令,臣照着做便是。”   君臣二人出了公主府,上了马车,照着早已标记好的路线,最终停在长安城西南一隅的一处客舍门前。   这处虽是客舍,却与别处营业不同,既不曾挂幡,也不曾站人迎客。   若不留心时,便如寻常人家住处一般。   刘协下车,与伏德一前一后走入客舍内。   高高的柜台后坐着个道士模样的老头,一抬头见进来一位年轻华服公子与一位小公子,不禁一愣,看着两人没有作声。   刘协一步踏进门槛内,左右一望,见里面整洁干净,却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最后看向那老道士,笑道:“老伯,我跟哥哥是来舍米的。”   那老道士有些犹疑得站起来。   来舍米的人不少,从来都是穷苦人,麻衣粗服,就算饿瘦了,也能看出做惯体力活的模样来——可从未见过这样的华服少年。   老道士有些戒备得问道:“二位公子,从何处打听来的地方?”   刘协避而不答,反是笑道:“我心向道,为舍米前来,难道五斗米教竟不肯收容我与兄长二人?”   原来朝廷西迁,定都长安城之后,刘协多次出宫,暗访城中情形,惊觉汉中五斗米教的张鲁已把义舍开到了长安城中。   这五斗米教与黄巾军,虽然都是借着道家学说起事,但彼此之间并无沟通联系,一在帝国东部,一在关中。起初是张鲁的爷爷张道陵做的领头人,死后传给了儿子张衡,张衡死后,张鲁杀了另一位创教人,夺权上位,成为了五斗米教的头目。   这五斗米教的核心组织理念,便是舍五斗米给义舍,就可以加入。义舍会为天下的信徒提供食宿。而信徒到了义舍,只能取用自己真实所需的,若是贪婪多取,便会受到上天的惩罚,令他肚痛生病。   后世看来或许可笑,但此时战乱饥荒频仍之时,一个能为所有信徒免费提供食宿的组织,是可以发展到相当庞大的。而这种宗教信徒的模式,又使得他天生具有强大的动员能力,必要时转化为军队,战斗力也丝毫不弱。   刘协早已看中了张鲁的势力,如今只缺一个契机,将他拿下。   此时刘协诘问,老道士便有些站不住脚。   五斗米教的理念,乃是天下投奔之人,只要缴纳五斗米给义舍,那是一定要收下的。   老道士忙道:“我没说不收……”   刘协点头,示意伏德。   伏德便招呼门外人手,“把马车上的米都卸了。”   “哎……”老道士没见过这架势,挓挲着双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刘协微微一笑,道:“若是你做不了主,不如请义舍中能做主之人,出来一谈?”   老道士看他神色,一愣道:“你知道我们方祭酒在义舍之中?”   就听老道士背后,内室中传出来一道粗嘎的男子声音,“黄老伯,请来客小友入内说话。”   刘协迈步要入内。   伏德在他身前一拦,低声道:“表弟……”   两人在外,便以兄弟相称。   刘协低声道:“想想出府前,我同你说的话。”   此时看来的荒唐事,伺后回看,都是天下事。   伏德皱眉,心中天人交战,一瞬过后,只按紧腰间佩剑,却是走在刘协前方,若有危险,也能护住皇帝。   内室光线昏暗,不曾点灯,一名络腮胡的壮硕男子,一身麻衣盘腿坐在床上。他双手按着膝盖上的一个长条布包,里面该是藏着武器。   刘协自伏德背后转出来,望着他,笑道:“见过方祭酒。”   祭酒乃是五斗米教中的职位,教中分为二十四部,每部的头目便被称为祭酒,由他倒酒祭神。   方祭酒在内室听到外面的对答,原以为来者乃是成人,只嗓音稚嫩些,没想到来人竟然真是个孩童,观之不过十一二岁模样。   方祭酒松开了按着布包里长刀的手,道:“原来是个小家伙。”他的目光转向身形修长的伏德,道:“这是你弟弟?长安城中哪里不好去玩,却来义舍胡闹。”   刘协并不生气,平静道:“张鲁可曾说过五斗米教不收孩童?”   方祭酒一惊,这小子直呼教主之名,真是好大的口气。   方祭酒这才定睛细看刘协,两道粗眉渐渐倒立起来,口气也严峻了,“你究竟是谁?”   刘协挠了挠下巴,道:“你们教主多年前曾在长安城与佳人春宵一度。没想到那佳人暗结珠胎了。”   方祭酒睁大了眼睛。   伏德也觉诧异,皇帝如何知道此事?   刘协慢悠悠道:“那个珠胎,就是我。”   伏德:噗。   作者有话要说:信口胡诌刘小协,亥亥还是那个亥亥~   昨天求营养液后,收到好多啊!兄弟姐妹们真是太慷慨啦!明天还会肥肥哟!   晚安!感谢在2020-04-02 19:38:48~2020-04-03 20:38: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铜宸申 3个;29200637、今年八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盒纸 100瓶;浅倦道人 48瓶;今年八岁 32瓶;心有猛虎嗷嗷 18瓶;监工 10瓶;零落做尘 2瓶;太宰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方祭酒一惊, 盯着刘协,道:“你是说……你乃天师之子?”   张鲁自称“师君”,为五斗米教第三代天师,底下人也都尊称他为天师。   刘协微微一笑, 默认了。   方祭酒盯着刘协, 心里却冒出许多想法。这一年来, 天师因与益州牧刘焉亲好, 被任为督义司马, 与别部司马张修一同拿下了汉中太守苏固。张修杀苏固后,天师又杀张修, 占住了汉中地界,除掉了许多朝廷官员使者。五斗米教也随之声势大壮, 在汉中无人能匹敌, 逐渐往外部发展。他这次来长安城义舍,就是身为教中的先遣人员, 肩负着宣讲五斗米教,吸纳新信徒的重责。谁知道路上走漏了风声,给汉中朝廷的余党知晓, 拦截捉拿他。他不慎受伤, 几乎是逃到了长安城,这才不得不在义舍内休养。   刘协站在那里,任由他打量。   方祭酒仔细看刘协,暗忖,这小少年约莫十一二岁。十一二年前, 天师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果真来长安城有过□□愉也未可知。看这小公子,锦衣华服,也不像是寻常人家出身。他心里有了这个念头,再看刘协,便果真觉得有几分像天师模样,只更俊美些,想必小公子的母亲是位美人无疑。   只是这方祭酒心中仍有疑惑,盯着刘协,粗嘎道:“你如何知道自己乃是天师之子?你母亲告诉你的?你母亲又是谁?又如何知道十多年前的……咳咳,如今做了我们教的天师?”他虽然络腮胡子满面,又孔武有力,却是个粗中有细之人,否则张鲁也不会派他来长安城试探形势。   刘协仍是微微一笑,道:“我母亲的身份,贵不可言。”   伏德在旁,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他匪夷所思得扭头去看小皇帝。   刘协仿佛是察觉了他的视线,低咳一声,没把话挑明,却是向方祭酒道:“我很愿意同你讲,只是恐怕我父亲知晓之后,会很不开心。”   方祭酒一愣,旋即会意过来。若眼前这小公子所说都是实情,天师如今在汉中有妻有子,如何愿意这等阴私之事给属下知晓。他想到天师的手段,忽然有些后怕,忙道:“是我鲁莽了。”还好这小公子晓事,不曾告诉他。   方祭酒沉默了片刻,道:“那你找来义舍,可是要我带你去见天师?”他看了一眼旁边的伏德,又道:“若只带小公子你一人去,却也容易。只是你需等我几日,待此间事了。”   一个孩子,左右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刘协也不问他此间有何事,道:“非也。我若自己走了,我母亲岂能放心?”   方祭酒笑道:“是了。我该送你们母子二人都往汉中才是。”   刘协:……   方祭酒看他不应声,又狐疑起来,道:“天师却不会来长安城,你难道是想要天师来见你?”   刘协叹气道:“我这里有一封书信,要劳烦你呈交给我父亲。”   方祭酒接过信来,却见是火漆封口的,道:“天师见了这信,便能知晓你的身份?”   刘协道:“里面有当初父亲留给我母亲的信物。他一看便知。”   方祭酒又看了刘协一眼,将这封信拿床上枕巾裹了,珍而重之得揣到自己怀里,道:“小公子放心。”他听着刘协一口一个“父亲”,不知不觉中已是信了七八分,口气也尊重了许多。   方祭酒转变了态度,道:“小公子请坐。我腿上有伤,不好下来迎接,小公子勿怪。”   刘协坐在桌边,问道:“方祭酒这腿上的伤有多久了,还不曾好。”   方祭酒道:“叫我方泉就好,这还是天师给起的名。”他这样一个莽汉形象,却有个雅致的名。他按着腿,道:“来长安城前就伤了,总有七八日了。”其实是刀伤,义舍中虽然饮食充足,却没有良医好药,他又需避人耳目,便只能拖着等它自己好。   刘协道:“可曾忏悔过?”   方泉一愣,忙道:“此间没有旁人,只夜里对着黄老伯忏悔过两次。这几日伤口疼痛,没顾得上,这都是我的罪过。”   五斗米教的教义,认为人生病受伤都是因为犯下了罪恶,而被上苍惩罚。解除惩罚的办法,就是当众忏悔、行善和退入“静舍”之中,省察过错。   刘协点头,却也没要求方泉当着自己忏悔,而是道:“我府中有良医,伺后叫他来给你看看伤处,再送些对症的药物来。”方泉大喜,见这小公子既通晓教义,又对他伸出援手,心底对他那最后一丝怀疑也消除了,连声道:“小公子放心,我一定把这信带给天师。”   刘协微笑嘉许道:“待到来日我父子相认,我一定向父亲言明你的功劳。”   一场会面,皆大欢喜。   刘协带着伏德,施施然出了义舍。   柜台后的黄老伯追出来问道:“小公子,这一车米……”   “便留给义舍。”刘协环顾这简陋却整洁的义舍,道:“你们给穷苦人设立这样一处歇脚的场所,给他们饭吃,给他们水喝,总是一件好事。”   哪怕不是以朝廷的名义。   内室的方泉虽然有心追踪这小公子家住何方,无奈自己腿上有伤,黄老伯又年老力衰,手下的信徒都打发往城中各处吸纳信徒去了,一时寻不到合适的人手。左思右想之下,方泉仍是叫黄老伯悄悄跟了上去。   伏德立时便察觉了有人跟随,忙低声告诉皇帝。   刘协微微一笑,道:“就让他跟着又如何?”   伏德便示意手下放那黄老伯跟随,想了想,却是问道:“陛下,那信里写了什么?”真能叫那天师一见,便听令么?   刘协在马车上,翘腿翻着书,悠悠道:“天机不可泄露。”   伏德叹了口气,道:“就知道您不会告诉我。”   眼见到了大长公主府,刘协合上书,坐起身来,拍拍伏德肩膀,笑道:“新郎官做什么愁眉苦脸的?”   伏德想到新婚妻子,俊颜微红,忍不住微笑起来。他已十九岁,刚成亲没半个月,妻子乃是姑母家的表妹林氏,两人琴瑟和鸣,正是柔情蜜意之时。   而那跟随的黄老伯,眼看着两位公子进了大长公主府,惊得深思恍惚了,以至于回义舍跟方泉汇报之时,太过前言不搭后语,搞得方泉都不敢相信了。   “当真是大长公主府?”方泉终于确认了黄老伯的消息,也惊了,难道当初与天师春风一度的女子,竟然是——阳安大长公主?   这,没看出来啊,我的天师大人!   方泉正在激动,给他看伤的良医便到了。   看伤过程简单快捷,伤药覆上伤口,立时便是一阵清凉,连痛感都不那么明显了。   方泉相信了,这必然是大长公主府出身的医官,才能有的水准。   方泉揣着怀中的信,临时改了主意。   他决定伤稍微好点,便立时动身回汉中送信。   刘协回到大长公主府,放伏德去与新婚妻子相见,自己换回衣冠,准备秘密回宫。   左右汇报,说是万年长公主刘清求见。   这是刘协的亲姐姐,也是亲兄弟姐妹中唯一在世的了。   刘协便在府中花园里,接见了刘清。   他站在水榭上,给池鱼丢食,看一旁的姐姐刘清却有些心事重重。当初灵帝给这个女儿封号为“万年公主”,女儿是万年公主,灵帝自然就是万年皇帝了。可惜愿望太宏大,反倒夭亡太快。   刘清已经十七岁,是个大姑娘了,犹豫了片刻,道:“陛下,我总在姑母这里住着,似乎也不太合适……”   早在朝廷西迁之时,刘协便提议过,要姐姐刘清回皇宫之中居住。   但彼时刘清不情愿。   她心里怎么想的,刘协也能估摸一二。   刘清自十四岁寄养在阳安大长公主处,与伏德伏寿等几个兄弟姐妹感情很好,其中伏德年长,又最俊美多才,表兄妹之间交流也多。刘清恐怕是有些喜欢伏德的。   可惜伏德早与姑母家的表妹林氏有婚约。   若以权势来论,刘清自然胜过林氏许多。   当初阳安大长公主也曾向刘协透漏过口风,若果真有皇帝的支持,要伏德变更婚约也并非不可能。   不过刘协并不支持刘清与伏德的结合。   阳安大长公主府本就是皇室亲族,他的亲姐姐刘清再嫁进去,那属于资源的浪费。不过这些事情不好跟当初一个十四岁刚怀春的小姑娘摊开讲。   刘协便拖一拖,拖到伏德成婚,刘清便也死了心,自己觉出长居旁人府中不妥来。   刘协也没为难她,只问道:“皇姐想何日回宫?朕叫宫人把宫室洒扫一番。”   刘清一愣,没想到这么容易。她还记得自己三年前回绝了皇帝的邀请。   她轻声道:“过三五日吧。我陪姑母祭祀过‘太一神’。”   此时祭祀太一神,便如后世的元宵节。自汉武帝甘泉宫祭祀太一神,到汉明帝燃灯表佛,正月十五祭祀燃灯,渐成皇宫贵族间的风俗。   刘协一点头,抛光了手中鱼食,起身道:“就这?”   “就这。”刘清也随着站起身来。   刘协笑道:“走,陪朕去跟姑母道一声,朕这就回宫去了。”   刘清跟在皇帝身后,走出半程,才回过神来,此前鼓足勇气才敢提出来的要求,没想到这样容易便达成了。她望着前方弟弟比从前高了不少的身影,忽然察觉,虽是姐弟,可她其实一点也不了解这个做皇帝的弟弟。   阳安大长公主正在准备祭祀太一神要用的点心、灯具,又检视着府中女工裁制的春日新衣样式。   小小的方室内,热闹又繁忙。   刘清上前,帮着商议新衣如何裁剪,又尝那新点心。   阳安大长公主笑得慈爱,道:“给陛下也端一碟子,你尝尝看。”   刘协坐在那里,尝了一口新点心,太过甜腻,便搁下了。   他静静望着这一室人间烟火。   在他脑海里,一刻不停思考着即将崩裂的天下与千里之外的各路兵马。可是在他眼前,只有一老一少,两名讨论着新衣点心的亲族女子。   女人是多么神奇啊。   穿上戎装,她们可以是最无畏的战士。   换上红装,她们又可以把每一个黑暗寒冷的日子,过成寻常又温馨的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给大家安利一本超好看的书!《朕的大秦要亡了》!   是本人所有作品中,满意度最高的!我自己都重温了好几遍!以至于缺粮开了这篇新文!   一定要去看!点进作者专栏,收藏作者(重点)!然后你就找到这本书啦!   对啦,大秦和本书是同男主的。   晚安~   感谢在2020-04-03 20:38:21~2020-04-04 21:30: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铜宸申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柒钺、君司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在万年长公主回皇宫之前, 曹昂与淳于阳先行回到了长安城。   当初在洛阳城中,因为曹昂与淳于阳的父亲,都带着亲眷逃离了洛阳,在外旗帜鲜明反对董卓, 参与甚至策划了反董卓联军, 所谓父债子偿, 恐怕两人留在洛阳城中会遭董卓毒手, 刘协便安排两人跟随他的表舅父董承, 借着牛辅军北上剿灭白波贼的行动,也一路北上, 既是避祸,也是增加阅历。   时光一晃便是两年半, 昔日尚显稚嫩的少年, 经过戎马生涯后,越发沉稳健硕了。   “快起来。”刘协笑着, 从上首走下来,一手一个,将曹昂与淳于阳扶了起来。   他当初把两人放出去, 其实也捏了把汗。   军中不比皇宫, 若是这两人有心想走,哪一夜摸黑不能逃?一个逃去酸枣县找父亲曹操,一个逃去袁绍军中找父亲淳于琼,都不算难事儿。   所以这两年半来,刘协与两人时时保持书信往来, 既是互通消息,也是把控他们的思想动态。   好在形势比人强。   曹操这二年混的不算太好。先是参加讨伐董卓的关东联军,结果中了徐荣的埋伏,一场大败,好不容易募集的五千人马都没了。等联军各自散了,曹操再想募兵,却已经很难了。各处地界的青壮都已经被募兵过几回了,最后好不容易在九江郡募集了两千人,又在沛县与曹洪汇合,终于凑够了近万数的兵丁。谁知在丹阳又发生叛乱,原本近万人的部队,最后一清点,还剩五百人。   其它兵丁都领了钱便半路逃跑了。   情况如此不顺,比起来,曹昂所在的朝廷军中都不算太糟了。   是以曹操会借着写给长子的家信,向皇帝表忠心。   最后实在无法,曹操只能率领这仅剩的五百人马,前去投奔此时的总盟主袁绍,以图东山再起。   “两位哥哥回来啦!”赵泰一步迈进未央殿内,惊喜叫着,跑上前来。   淳于阳看他一眼,笑道:“小胖子去哪儿了?”   赵泰哼了一声,道:“我早不是小胖子了!”他揉着自己的脸,道:“只是脸有些圆罢了。”   淳于阳又问道:“怎么没见到冯玉那小子?”   赵泰叫道:“长公主殿下找冯玉哥哥说话呢。”   刘协悄无声息叹了口气,略有些无奈。   他这个姐姐,年纪不大,春情倒是不少。   当初在阳安大长公主府,刘清豆蔻年华,喜欢了表哥伏德,这也算是人之常情。   等到伏德成婚,刘清便也歇了心思。   前几日刘清主动提出要回皇宫来住。   刘协派人接她来,先看过所选的宫室。   谁知就这么凑巧,刘清不知怎么,撞见了冯玉。   冯玉时年十七岁,不夸张的说,那真是绝代风华。   刘清虽然没说,但按照这两日总是打着选宫室的幌子入宫,还要冯玉陪同来看,估计是见色起意,又看上了冯玉。   若是太平盛世,帝国公主有了心仪之人,且为校尉之子,自然没什么不可以。皇帝估计就玉成其事,然后给驸马一族提拔一下身份。   可如今这天下情形,若任由发展下去,就是皇帝已怀有身孕的贵人,都会被权臣杀死。更何况长公主呢?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为了能让皇姐重获寻常皇家女儿该有的幸福,刘协深感自己任重道远。   皇帝这一声轻叹,淳于阳跟赵泰忙着说话玩笑,只曹昂留意到了。   君臣几人还不曾说几句体己话,闵贡便闻讯而来,侍立在殿外。   朝廷西迁入长安城这一年来,董卓被战事拖住,将城中大小事务悉托付于王允。闵贡作为王允在皇帝身边安排下的郎官,地位也水涨船高,取代了从前皇帝身边的小黄门,几乎可以说成为了皇帝与外界交流的唯一渠道。   刘协与曹昂对视一眼,默契得没有深谈,只寒暄了几句。   待入夜时分,刘协便叫冯玉退下,换了曹昂守夜。   曹昂面见刘协,自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来,低声道:“这是末将父亲嘱托,要末将一定带给陛下。”   刘协在床上,四面放下床帐,借着一盏油灯微弱的光,细看曹昂带来的这封书信。   原来曹操战事不利,募兵又不利之后,无奈之下投奔昔日好友袁绍,也是如今的反董联军总盟主。   可是万万没想到,袁绍见到曹操,最关心的并不是如何讨伐董卓,一开口便告诉曹操,他不愿承认被董卓裹挟的小皇帝。   刘协邀请曹昂同看此信。   因是写给皇帝的信,曹昂也是第一次看到里面的内容。   看到此处,曹昂心中一惊,忍不住侧头看向皇帝。   刘协神色平静,继续看下去。   袁绍却是在谋划一桩大事!他准备扶持同为宗室出身的幽州牧刘虞做皇帝!   袁绍会有这种想法,却是从前人行径中得到的启发。当初光武帝刘秀登基之前,做的就是大司马,领河北军政。如今刘虞同为宗室,又是幽州牧,与当初的光武帝刘秀相似。   袁绍由此有了这胆大的计划。   信中还说,袁绍已派人去游说,想要袁术也加入这个计划,一起拥立幽州牧刘虞做皇帝。   曹操在给皇帝的信中,义愤填膺,说是袁绍要改易天子的行为,将使天下大乱。如果袁绍果真如此行事,他绝对不会与之同流合污。到时候袁绍等人向北,他宁可独自西行。   信末写道,虽然知道袁绍这等逆举,但他现在依附于袁绍,还要动用袁绍给他的兵马,不能公开发声,使天下尽知,只能如此告知皇帝,盼朝廷早做打算。   一时君臣二人看完这封信,都沉默不语。   刘协将信递给曹昂。   曹昂仔细收好。   刘协道:“烧掉。”   曹昂一愣。   刘协轻声道:“留着给旁人看到,便是你父亲的罪。来日论功之时,此信自在朕心中。”   曹昂应了一声,便就着那盏微弱的煤油灯,将这封写着非常之谋的信,一点一点烧毁了。   君臣二人望着信纸燃烧时那蓝微微的火苗,脸上感到阵阵热意,心中却都有些发寒。   曹昂道:“陛下,咱们该如何行事?”   刘协没有回答,却是道:“你父亲这一二年,心中也煎熬吧。”想曹操逃出洛阳城后,加入关东联军,在众人都想别人先冲的时候,自己领兵深入,却中了徐荣埋伏,此后一路不顺,以至于不得不投奔袁绍。对于曹操这样有抱负的人来说,其间煎熬,可想而知。   刘虞乃是汉宗室,他所镇守的幽州,在天下来说,原本乃是一处穷州,甚至一度需要青、冀两州补贴开支。但是在刘虞宽仁的政策之下,又因青州、冀州战乱不断,幽州竟然成了此时少有的安定之所,谷价低廉平稳。   刘虞作为一方父母官,能力是优等的。   袁绍的野心是很大的。他不甘于只是做讨伐董卓的总盟主。他想要拥立之功,要做皇帝之下第一人。   曹昂低声道:“时局如此,忠贞之士,各有难言之痛,然而此痛,又怎能及得上陛下万一。”   刘协转而问道:“你们自北边回来,途径洛阳,看董卓人马可有动向?”   曹昂道:“末将回来之时,见董卓帐下士卒,在洛阳城周边劫掠,无人敢拦。听董承将军说,董卓不日便要将洛阳城中的粮草金银都运回长安城来。”他顿了顿,又道:“听说连先帝陵寝之中的宝物,他们也不曾放过。”   刘协眸中闪过一丝怒意。   曹昂又道:“陛下,可要末将给父亲回信?”   刘协道:“朕来给他写回信。刘虞之事,不足为虑。”   如果没有记错,刘虞后来死在了公孙瓒的手上。   而公孙瓒,正是卢植曾经的学生。   刘协道:“你长途奔波而至,也累了。咱们这便歇下。明日祭祀太一神,你跟淳于阳一同,随朕往甘泉宫去。记得派人,请朕的老师卢子干也一同前来。”   翌日晚间,乃是正月十五,夜空中一轮明月,尚未完全圆满。   皇帝摆驾甘泉宫泰畤。   卢植作为帝师,也接受了共同祭祀的荣耀。   刘协望着手中的明灯,笑道:“从前武帝祭祀太一神,有人说是因道家讲究三官下降之日,天官好乐,地官好人,水官好灯,所以纵乐张灯。后来又有人说是明帝时,提倡佛法,学摩喝陀国做法,是日僧众云集瞻仰佛舍利,燃灯表佛。不知道几代之下,后人说起朕今日祭祀,是因为什么。”   刘协这番话,非但熟知武帝、明帝时的事情,而是能由今思古,转而想到后人思今,这等思维方式,几乎超出了一个十二岁孩子该有的能力。   好在卢植早已习惯自己这皇帝学生谈吐不同寻常人。   卢植与小皇帝相处近两年来,既是师生君臣,又因年龄,隐然有父子之感,交谈之时,却又常有知己之意。卢植听小皇帝闲话而谈,便也应道:“据说明帝时,佛教与道教斗法,有烧经像无损而发光之奇事,却也不知真伪。”   刘协望着手中明灯,一笑道:“道法咱们早已熟知。倒是佛经里说,‘无量火焰,照耀无极’,能解芸芸众生之烦恼。朕今日请师父同来祭祀燃灯,也想求一盏明灯,解朕之烦恼,也即解众生之烦恼。”   卢植一愣,道:“陛下所求,为何等样明灯?”   刘协望着他,手托明灯,光耀满面,微笑道:“只求老师一封书信。”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天气晴好,久违得出门踏青去了。玉兰花将要开过了,倒是西府海棠比樱花还要妩媚娇艳。   大家有时间也出门逛逛花园呐,当然要记得戴口罩。   晚安。感谢在2020-04-04 21:30:52~2020-04-05 23:42: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芝鹤 4个;铜宸申、庚翎、不忆、今年八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乖囡 158瓶;不才在下 20瓶;胡胡胡胡。、云巅之巅 10瓶;行走的图坦卡蒙、零落做尘 2瓶;23276902、西弗家的迷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卢植一愣, 问道:“陛下要臣修书一封容易。只是要送给何人?”   刘协放下手中明灯,低声道:“袁绍说长安朝廷,因朕年幼,朝臣都以董卓马首是瞻, 明是大汉的朝廷, 实则为董卓的私臣。是以袁绍不肯承认长安朝廷, 要另外拥立汉室宗室为新君。”他淡淡一笑, “连人选都挑好了, 便是如今的幽州牧刘虞。”   卢植道:“刘州牧为人端方,素有仁德, 绝不会同意袁绍这等荒谬请求。”   刘协看他反应,便知袁绍另立新君之事, 在重臣之间已不是秘密。大约这些人觉得自己这个小皇帝尚未亲政, 便是知晓了,也不能做什么。又或是如卢植这般, 认定了刘虞不会答应,索性便不告诉自己,免生烦恼。   “刘虞之子, 刘和如今还在长安城中。看住小的, 老的便不会有异动。”刘协轻声道:“这次刘虞不会答应。但袁绍既有此心,难道不会再选第二个‘刘虞’出来?老师难道能保证,我汉室每位宗室都不被皇位所诱惑?”   卢植皱眉不语,低头沉思。   刘协道:“袁绍既有此心,便不会因为刘虞的一次拒绝而打退堂鼓。老师想必也清楚, 袁氏兄弟素来不睦。可是袁绍拥立新君之事,没有得到帐下支持。他为了成事,竟能派人去见袁术,邀请袁术与他一同拥立新君。”   卢植显然早知此事,闻言道:“据臣所知,袁术非但没有答应袁绍的邀请,反倒痛骂了来使一番。”   刘协讽刺一笑,道:“袁术另有他自己的打算。他不肯与袁绍一同拥立刘虞,你猜是因为什么?”   卢植道:“袁绍这等悖逆之举,人臣皆不能容。”   刘协道:“非也。朕看那袁术比袁绍还要胆大包天,他打的是自立的算盘。袁绍好歹还拿汉宗室做个幌子,这袁术却是要自己做皇帝了。”   卢植一惊,固然觉得小皇帝此语有危言耸听的嫌疑,可是却并不能彻底排除这种可能。他沉默片刻,道:“陛下要臣写信给袁氏兄弟么?臣虽然门生遍天下,此时动荡,这些手中有兵的逆贼,却不是一封信能降服的。”刘协摇头,道:“你的信,要写给你的学生公孙瓒。”   “公孙瓒?”卢植微愣,回想起来,道:“臣多年前的确受他岳父之托,教授过他几年。不过后来公孙瓒拜在刘文饶(刘宽字)门下了。”   刘协笑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公孙瓒做过你的学生,对也不对?”   “确是如此。”卢植道:“他也是大族出身,因母亲身份低微,受了些拖累。好在人品才能都过得去,得涿郡太守赏识,将女儿嫁给了他,又引荐给我做了学生,这才渐渐官运亨通起来。听说去岁青州黄巾军攻打渤海甚急,欲与黑山军会合。便是公孙瓒率步骑两万人,大败黄巾军,死者数万,俘虏七万余人,车甲财物无数。陛下想必也是因此役得知他的吧?”   刘协也不解释,道:“老师教出来的学生,果然文武双全。”   卢植也感安慰,露出一丝笑意,道:“总算没给我丢脸罢了。”旋即却又转为忧色,“公孙瓒虽在幽州经营日久,却到底是居于刘虞之下。陛下若是想要他节制刘虞,恐怕不易。”   “不。”刘协淡声道:“朕要他联合袁绍,去攻打袁绍联盟中的韩馥。”   他要瓦解袁绍的联盟。   “韩馥?”卢植微感意外。   韩馥与袁绍一样,都是此前董卓被间谍蒙蔽之时,赦免罪责,封为地方官的那一批人。韩馥原是御史中丞,后来给董卓封为冀州牧。他原本是袁氏门生,但身为冀州牧,有自己的地盘,底气也足,不是很服气袁绍。   刘协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平静而又缜密道:“你这封信给公孙瓒,要他在袁绍与韩馥之间两头运作。对袁绍,要他买通袁绍帐下谋士,劝说袁绍占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袁绍虽然是讨伐董卓的总盟主,却到底是个虚名,没有根基,他自己心里也虚。底下人提议之后,袁绍一定会生出贪心,盯上韩馥在冀州的势力。另一头,对韩馥,要他买通韩馥身边的人,等到刘虞第一次拒绝后,说服韩馥再次请求刘虞,就说不用刘虞做皇帝了,但是请刘虞主持朝廷的日常事务。这相当于剥夺了袁绍此刻表奏官职的权利,是从袁绍口中抢食了。韩馥本就不服气袁绍,会有压他的机会,不会放过的。”   卢植纵然文通古今、武贯当世,此刻却也有些跟不上小皇帝的思路了,只总结了个大概,道:“陛下是想要袁绍与韩馥反目?”   刘协撇撇嘴,道:“这么说也没错。”   不过他的真实目的,远比让袁绍与韩馥反目要深远多了,却也不必多向卢植解释。   卢植将皇帝方才的话复述了一遍,道:“就只是叫公孙瓒在两边买通谋士么?”   “自然不止如此。”刘协道:“袁绍这人,心比天高,胆子却如老鼠。否则怎么当初董卓初入洛阳时,袁绍手中有兵,却不敢击敌疲敝之时?又怎么会挂印而去?说到底,没出息。等他帐中谋士举荐联盟之时,推出公孙瓒来。要公孙瓒同意与袁绍结盟,共同攻打韩馥。若没有公孙瓒襄助,袁绍怎么真敢对韩馥动手?放心,只要公孙瓒照着朕这计划行事,仗打赢了,他自然也能分一块地盘,总好过现在不管怎么打,都是给别人卖命。”他几乎是公然在鼓动将领自立为诸侯了。   卢植将小皇帝的整桩计划在心中复盘了一遍,不禁悚然而惊,只觉得每根毛孔都散着寒意。小皇帝对于袁绍、韩馥、公孙瓒等人的心思,洞若观火;推演千里之外的情形,却仿佛把玩棋盘上的卒子一般简单从容。   他望着身前两步之遥的小皇帝,年方十二岁的刘协,身量容貌甚至还介于孩童与少年之间,临风立于水榭之上,一袭黑袍却比夜色更浓重。   “朕想了着许多。可没有老师的这封信,”刘协回首,冲他微微一笑,“却都是徒劳。”   本该是表达学生对老师信赖孺慕的一句话,卢植竟然听出了一种上位者对自己的嘉许肯定之意。   而且竟然丝毫没有违和感。   “信中可要提及陛下?”卢植问道。   刘协仿佛是被逗笑了,道:“就算老师提及了,公孙瓒如何能信?”   谁又能相信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有这份心劲?   “这……臣岂敢贪天之功。”卢植不知不觉中,对小皇帝竟生出了一丝敬畏之心。   刘协敛了笑意,淡声道:“你尽管贪。来日天下都是朕的,朕又岂会计较这些微末之事?若来日万民不肯归附,朕自有去处,更不会计较这些。”   失权的皇帝,下场多是只有一死。   “臣这就回府写信。”卢植朗声道,望着小皇帝,有些出神。   刘协注意到了他的神色,眉毛一扬,侧目看来,“如何?”   卢植回过神来,掩饰得一低头,道:“那臣这便退下了。”   刘协随手拎起一盏灯,递给卢植,笑道:“回去给家中小孩子拿着玩吧。”   却是一盏红纸扎的兔子灯,玲珑可爱。   卢植接过皇帝所赐的明灯,往来路走去,见这盏灯不断照亮前路,破开黑夜,心中感叹,陛下以稚龄能有此等心计谋思,大约真是大汉气数未尽。   见卢植离开,曹昂便上前来,看着皇帝神色,落后半步,低声道:“陛下都安排妥当了?”   刘协不答,又捡了一枚威武的老虎灯,递给曹昂,笑道:“这灯配你,便给你了。”   曹昂接过灯来,无奈一笑,便不再多问。   刘协望着静静的流水,只见水面上倒映着各式花灯的光影,又玄妙又精彩。   他在权力场上久了,一刻都不能停歇,此刻望着灯光水影,难得有些发呆,另有一种心灵上的宁静之感。   在他身后,赵泰与淳于阳嚷嚷着,好像在争一盏花灯;而冯玉在轻声笑着调解。   就连他们吵闹玩笑的声音,都是宁静的。   忽然,刘协指着水中一处小漩涡,道:“你看那像什么?”   曹昂探头一看,道:“臣看像一朵水青色的莲花。”   刘协笑道:“你倒雅致,朕看倒像乞丐讨饭的碗。”   话音未落,他脸上的笑意便消去了。   一瞬间,民生疾苦,天下万事,重又回到了他胸中,叫他再也无法享受这宁静。   “回吧。”刘协起身,摆驾回宫。   长安城中相对舒展自在的生活,不过忽忽一二载,很快,董卓即将率兵赶来长安的消息,便传遍了皇宫内外。   战事僵持不下,讨伐董卓的联军四分五裂,董卓终于有了机会,撤回长安城中,享受他顶级权臣的肆意生活。   皇宫里每个人的心情都压抑起来。   随着董卓归来的日期临近,宫人们露出笑容的时候越来越少。   唯有小皇帝还是一如从前,读书骑射,抱狗出游。   谁都别想从他那平静的面色中,窥探到他的情绪。   初平二年四月,司徒王允率领三公九卿,远赴郊外相迎。   载着董卓的马车辘辘而至。   文武百官参拜,齐齐迎接车驾。   只看阵仗,说董卓才是皇帝,恐怕也没有人会反驳。   有忠心的臣子虽然弯腰参拜,心中却为大汉天子担忧:董卓一来,小皇帝水深火热的日子也就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直男石锤,别人看着像莲花,他看着像破碗   感谢在2020-04-05 23:42:54~2020-04-06 22:35: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全世界最好吃的火锅、铜宸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萱萱 40瓶;锦砌海棠秋 10瓶;我爱辣椒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皇帝听说了么?那董卓叫人制了金印紫绶, 给族中还在怀中的小婴儿,都一人发了一个,个个都封侯了。”万年长公主刘清回到皇宫居住后,最开始的半个月还有些拘谨, 时不时借着送汤送衣的由头, 往刘协跟前走动, 既是表达关爱, 也是姐弟之间稍微熟悉一些。   她来未央殿的次数多了, 渐渐了解了皇帝的脾性。   在她看来,这个弟弟无疑是温和好脾气的。每次她来时, 虽然他总在上首看书或是看朝臣已经批过的奏疏,但他并不赶人。她奓着胆子说些家长里短, 皇族姻亲间的故事, 他也就在上首似听非听的,偶尔接一两句话。   是以, 刘清倒是不能理解,为何皇帝简单几句话,就能叫郎官闵贡总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大约是闵贡胆子太小的缘故, 刘清自己这么想着。   这一日, 一如从前的许多日,刘清在旁闲聊,刘协在上首看书。   刘清又道:“他族中弟弟、子侄封侯也就罢了,连还不会说话的小孩都封侯,这朝廷的爵位未免也太不值钱了些。”   刘协笑道:“皇姐想要朝廷的爵位多么值钱?便譬如先帝时, 皇帝卖官鬻爵,明码标价么?”   刘清一愣,她虽然比刘协年长五岁,从前却并不关心政事,并不了解先帝卖官的事情,道:“这些我也不懂。我只是觉得生气,难道皇帝你不生气么?我听说如今那董卓在郿县的高坛筑成了,叫文武百官都去庆贺,你猜董卓派了谁登坛?他竟叫他一个外孙女,乘着金华青盖车去的。你想想,那些都尉、将军、侍中都在底下站着,却叫一个小女儿登坛,这是什么场面?这不是羞辱朝廷的官员么?”她气咻咻的,望着上首皇帝仍旧平静的面色,竟有些气他此刻的平静,刺了他一句,道:“我没你那么好的涵养,我听说了这事儿,可是气极了。”   刘协笑道:“便譬如是咱们新修了一处宫室,落成之时,朕让你去见证,底下也站着文武百官。这可也算是羞辱朝廷的官员?”   刘清一扭身子,道:“哎呀,不是一回事。我说不过皇帝。”知道自己说不赢,她起身道:“我不耽误皇帝功课了。给你的汤,记得趁热喝,最是温补的。”她左右看看,问道:“怎么今日没见冯郎官?”   这问的乃是冯玉。   刘协垂眸看书,低笑道:“你问朕?”   冯玉听说长公主要来,早躲出去了。   刘清有些羞恼,又不好细说,道:“这人真是,要他给我找卷书,这么多日不见人。”她哼了一声,带着些薄怒离开了。   “出来吧。”刘协仍是垂眸看着手中书卷,却是对内室道了一声。   冯玉掀开帘子,从里面走出来。   他已是十七岁的翩翩少年郎,幼时便是绝色,如今更是貌美惊人,否则也不至于叫长公主一见倾心。   “你就这么当着朕的面,躲朕的亲姐姐,合适么?”刘协终于合上书卷,故意板起面孔来问冯玉。   长公主来得甚急,冯玉待要躲出去,已来不及,只能一头钻到内室去。   冯玉俊颜微红,人却也机敏,低声道:“虽说不合适,陛下也为臣遮掩过去了。”   刘协莞尔,道:“这么说,竟都是朕的不是喽?”   冯玉笑道:“臣岂敢。”   闵贡在外面听到说话声,近前来,提醒道:“陛下,长公主殿下送来的汤,再不用可就凉了。”   刘协收敛了笑意,道:“仍是给子龙(赵泰字)送去。朕不用。”   闵贡答应一声,不敢多问,一如从前许多次,端了长公主殿下送来的汤,给赵泰送去。   一时赵泰用了汤,跑来谢恩。   同时吕布也觐见,到了练习骑射的时辰。   他在董卓之后回到长安,仍旧做着皇帝的骑射师父。   刘协手中一卷书刚好看完,正在点拨冯玉,便换了衣裳,出门上马。   一番驰射,刘协一箭正中靶心,回头笑对吕布道:“奉先师父看这一箭如何?”他上一世文治已臻化境,这一世倒是唯有体能上的进展、感受着年轻身躯蓬勃的生命力能叫他展颜。   吕布笑道:“陛下射箭,准头有了,臂力尚有不足。若是臣来射这一箭,非透过靶心不能停止。”他说着说着,额头忽然流下血来。   左右都是一愣。   赵泰指着吕布额头叫出声来,“血!”   吕布一愣,忙抬手擦拭,低头自己一看,果真是血。   刘协将随身的巾帕递给他,又要召医官前来。   “小伤,无事。”吕布忙道。   刘协仍是坚持召了医官。   一时医官给吕布看诊上药包扎后,退下。   刘协这才问道:“这是怎么伤的?奉先师父自己竟也不知道。”   吕布神色尴尬,掩饰道:“进宫前不慎摔伤了,原本不流血了。大约是骑射用力,不小心又把伤口崩开了,不是什么大事儿,倒叫陛下受惊了,这是臣的罪过。”   刘协看他神色,心知有蹊跷,便不再多问,宽慰他两句,又赏赐了珍品药物,便散了骑射课,要吕布先回去歇息。   待吕布离开后,刘协便要闵贡去查探缘由。   闵贡作为王允的眼线,信息渠道发达,只要不是事涉王允,没必要欺骗皇帝。   很快,闵贡便将事情原原本本道来。   原来董卓回到长安后,忙于封赏族人,又早已叫家丁将老母接来长安,每日与家中弟弟、侄子等人会饮。   今日的宴会上,董卓又与亲族喝得正高兴。   董卓的弟弟董旻,如今被董卓认命为了左将军,封鄠侯。他喝得有点高了,大着舌头道:“当初在西凉,谁能想到咱们家能有今日?哥哥当初也是叫这些士人蒙骗了,占了洛阳后,早就该重用咱们亲族,何必还赦免什么袁绍、韩馥?一个个跑出去,不感恩哥哥赦免他们的罪过,反倒要兴兵攻打哥哥。”又道:“好在哥哥明白过来,把洛阳的财物都挪到长安来,咱们自成一国,岂不快活?也难道这些人私下都叫哥哥‘羌种’,能掘了汉朝皇帝的陵墓,这汉臣可做不出来。”他说着大笑,的确是醉了。   董卓撤离洛阳前,毁坏了皇家陵墓,劫掠了其中财物。   若果真是有忠君思想的汉臣,断然做不出这等事情来。   董卓青年时期都在西凉度过。   如今汉朝势力微末,凉州与羌族接壤,州内汉族与少数民族聚居,大有羌人之风,董卓也不能避免。所以董卓占领洛阳之后,士族阳奉阴违,背地里都骂他“羌种”。   董卓虽然行事大类羌人,却是实打实的汉人,内心又有些尊崇汉文化,否则也不会待蔡邕等人如上宾,所以还是很介意“羌种”这个骂名的。   此时他自己亲弟弟董旻醉中提起这一茬来,董卓不好当众发作,也不愿坏了气氛,只也笑了两声,便叫底下人送董旻下去,说是弟弟喝多了。   吕布作为董卓亲口承认的“养子”,也在这场家宴上。   董卓洒了酒,叫吕布陪他去更衣。董卓如今权势滔天,又行事放纵,早有人尝试过刺杀他,都没有成功。董卓信任吕布,总是叫他贴身保护。   董卓正在换衣服,吕布见是说话的空隙,便道:“父亲,儿臣下午还要往宫中教陛下骑射,不敢多饮,恐怕一会便要先走了。”   董卓本就因为“羌种”暗中大怒,此刻见吕布又赶着往小皇帝那边去,私下里再不掩饰,勃然作色,抄起手戟,便掷向吕布,骂道:“上课上课!要你何用!不如杀了叫我清静!”   这手戟形如匕首,短距离投中了,能即刻要人性命。   此刻两人都在内室,相距不过一丈。   吕布大惊,好在身手矫健,最后堪堪避过要害,却还是给手戟擦过额头,当场便流了血。   正捧衣入内的董卓爱妾也给这一幕吓到了,站在门边,进退不得。   吕布大骇,疑心董卓当真要动手杀他,此刻却不敢翻脸,强自镇定,道:“如此,儿子便先告退了。”   董卓满腔怒气也随着这一手戟发泄出去了,摆摆手,“滚吧。”又叫那小妾进来伺候他穿衣。   吕布出了董卓府,才敢仔细查看伤势,发觉不过是皮肉伤后,暗道一声侥幸。   他戎马生涯什么没见过,这点小伤也没放在心上,但是董卓的态度却叫他惊疑不定。   吕布随手擦了擦,止住血便进宫了。   谁料到骑射奔驰,吕布那伤口又流了血,给皇帝看到了。   刘协听完闵贡的汇报,点头暗赞,王允这小眼线真是不用白不用。   闵贡道:“时间仓促,臣就打听到这一点。陛下若是详细了解,容臣再去探访两日。”   “不必了。”刘协笑道:“留你在朕身边做郎官,真是大材小用了。”   闵贡听着这句夸他的话,却不知为何,寒毛乍起。   他揣测着小皇帝的面色,不知皇帝又要如何利用董卓与吕布之间的这场小口角。   一时闵贡退下,又是曹昂守夜。   “朕这里有一封给你父亲的回信。”刘协轻声道:“只不知该托何人送去。”   现如今,进出皇宫的书信,都要给董卓等人私下检视过。   曹昂道:“臣愿亲自去送。”   刘协熟视他良久,道:“你即将弱冠,还未有字,今又当远行,朕以‘子脩’二字相赠,取其遥远而又美好之意。”他把怀中还染着体温的信递过去,恳切道:“朕等你回来。”   曹昂双手捧信,于榻上伏拜,低声郑重道:“谢陛下,子脩定当归来。”   作者有话要说:脩,还有高、长的意思。   皇帝是说,崽啊,长高一点,不要像你曹爸爸!   今晚到明天有超级月亮哇,这个点还没睡的记得看一眼!   晚安感谢在2020-04-06 22:35:45~2020-04-07 23:36: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里巴巴 2个;铜宸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锦砌海棠秋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这封给曹操的信, 刘协当然也可以通过别的途径送出去,比如趁着出宫去阳安大长公主府之时,委托给伏德,叫他趁人不注意, 派可靠的小厮家丁走上这一程。   但是那样送去的信, 就原不如长子曹昂亲手奉上的信, 带给曹操的触动大了。   刘协要的, 不仅仅是曹操从曹昂手中接过信, 更是要曹操看到曹昂想要回到皇帝身边的心。   他这么安排,虽然冒险, 然而风险并不大。   刘协已经充分评估过曹操此时在袁绍帐下的情形,只要大势不变, 那么曹操今后一二年间, 仍是比较沉郁不得志的。这种情况下,让长子跟随在皇帝身边, 也算是为家族的政治投资做了双保险。他相信曹操不会不明白这道理。   次日,刘协带着万年长公主刘清一同,前往阳安大长公主府, 为姑母庆贺寿辰。   寒暄道贺过后, 刘清陪阳安大长公主说话。   刘协则在曹昂陪同下入书房,与伏德相见。   曹昂此前久在抗击白波贼的前线,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伏德。   两人彼此见过,叙起来乃是同岁。   曹昂心中暗赞对方仪表堂堂,不愧是皇帝表兄。   伏德也暗赞对方姿容不凡, 难怪皇帝要他出入相随,虽不甚高挑,却不碍气度。   刘协开门见山,道:“曹子脩虽是朕的郎官,却又好比朕的兄弟,跟表兄伏德你是一样的。既然都与朕是兄弟,你们何不彼此也认作兄弟?”又道,“朕有要事委托子脩去做,只是如今长安城中,内外都是董卓的人,朕身边的人要出去,很是扎眼。朕想着,不如借表嫂林氏归宁一事,叫子脩扮作府上家丁,混出城去。”   伏德新婚妻子林氏,家中母亲有疾,这也是伏德的姑母。   因此有林氏归宁一事。   伏德看一眼曹昂,道:“却是要委屈曹兄,把面容画得丑陋些,否则在家丁之中,太过突兀,出城门恐怕被盘问。”   曹昂忙应了。   刘协皱眉道:“如今长安城中出入,查的这般严了?”又问道,“那五斗米教的方祭酒处可有消息了?”   伏德道:“自董卓来后,任命了刘嚣做司隶校尉,掌管长安治安。这刘嚣却最是严苛,本是无名之辈,一朝得势,便气焰嚣张起来。如今日前才出了新规,要这长安城中,有为子不孝、为弟不顺、为臣不忠、为吏不清的,格杀勿论,财产全都抄没。可是施行之时,孝与不孝,忠与不忠,全凭刘嚣一张嘴说了算。细细看去,竟是先盯上了人家的家财,这再罗织罪名,将人下狱斩首。抄没的家财,也大半入了董卓私库。因此董卓越发器重他。城中人心惶惶,略富裕些的人家,这几日都想法子往外逃,所以城门上查的格外严格。”他又道,“那五斗米教的义舍内,只还有黄老伯一人,扮作典当铺子了。方祭酒已经出城送信去了,这几日间却也回不来。便是回来了,恐怕也不好有动静。”   刘协听说董卓手下如此行径,咬牙一笑,道:“朕当是谁,原来是仗了董卓的势。说个笑话给你们听,那董卓在郿县修了一座与长安城一般高的城堡,号曰眉坞。朕听说,董卓手下的兵正日夜不停,往眉坞运送粮食,据说要存满足够三十年之用的粮食。”   伏德与曹昂垂头听着,都不好接话。   刘协冷笑道:“那董卓早有话放出来,说是若大功可成,就称雄天下;若不成,就退守眉坞,安度晚年。你们倒是说说,他要成什么大功?”   伏德与曹昂想到董卓猖狂,都觉愤懑,然而此刻却也只有一腔愤怒,无处发泄。   刘协话锋一转,却是道:“朕看不管他口中的大功是什么,总是难成的。”   伏德与曹昂一愣。   刘协笑道:“事情还没做,倒先把退路想好了。他自己都不信自己能成,更何况他手下的人?”他神色放松,不露丝毫紧张戒备之意。   伏德与曹昂见皇帝如此,也被他的情绪感染,仿佛走在漆黑的洞穴里,乍然看到了远处的一点亮光,心知必然能走出此刻的困局。   就在皇帝与近臣在大长公主府书房中密谈之时,另有一场密谈正在司徒王允府上进行,这次密谈的主人公却是吕布。   王允早借着同乡的身份跟吕布建立了交情,昨日听说董卓投手戟伤了吕布一事后,便觉得自己久等的时机快要到了!   酒桌推杯换盏之间,王允徐徐将董卓偏袒凉州军,薄待并州军的意思表达出来。   这正是吕布心中的隐痛,平时没人能说,此刻见王允提起,忍不住大发牢骚。   王允自然是顺着吕布说,就好比他总是顺着董卓的话说一样,这事儿他驾轻就熟,很快就叫吕布对他放下了戒心。   大事不可操之过急,王允点到为止,没有深谈。   一时酒足饭饱,吕布离开司徒府,又到了董卓午睡起身的时辰,该去董卓府中保护董卓的安全了。   吕布作为董卓的养子,又是他的“安保大队长”,早已习惯出入内室。   这日董卓却醒得早,早已有事出府去了。   吕布一路来到内室,不见董卓,却只有平素服侍董卓的一位宠妾。   那宠妾说来也巧,恰是昨日捧衣前来时,撞见董卓投手戟欲杀吕布那一幕的人。   此时两人彼此一望,宠妾开口道:“将军额上裹伤的白布有些歪了,我为将军正一正。”她走上前来,腰肢轻摆,香气暗涌。   吕布认出她来,一时间昨日被董卓所伤的画面又涌入脑海。   董卓昨日投手戟,与当初小皇帝往他身后射了一箭不同。董卓是真的想要他死!   吕布心中大恨。   那宠妾素手轻抚在吕布额头,见他英武俊美,非董卓所能比拟,便觉有些情动,行动间有意无意添了些撩拨之意。   吕布本不是吃素的,又恨董卓,且刚受了王允鼓动,酒后又见那宠妾撩人,几项里加在一起,便热血下涌,横臂抱起那宠妾,往董卓素日睡的大床上,翻云覆雨起来。   一时云收雨住,吕布酒也醒了,怀中还躺着董卓的女人,不禁后怕起来。   那宠妾还有些缠绵之意,依偎在他怀中。   吕布谎称还有要事,穿戴齐整衣冠,逃出府外,给外面的太阳一照,原本肚中的酒都化作汗水淌了出来,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董卓本就忌惮并州军,又动了杀他的心思,若是再给董卓知晓今日之事……   吕布彻底酒醒了。   而另一边,刘协回到皇宫,身边的曹昂已经不见。   闵贡向淳于阳笑问道:“曹郎官向来不离陛下左右,今日怎么失职了?”   淳于阳不理会他。   刘协道:“朕叫他跟表兄伏德学几手武艺。闵贡你手下有合适的郎官,也可去跟着一起学。”   闵贡讪笑道:“臣手下之人,哪里比得了曹郎官。”   刘协一笑,不再跟他计较,考问了冯玉几句学问,又用了膳,就见长公主刘清一脸兴奋快步上殿来。   刘清在阳安大长公主府中,陪着各位来庆贺的女客,走得比皇帝晚,是以此刻才回宫。   “皇帝,你可听说了?”刘清凑上来,有些神秘,道:“听说宗正那边,皇帝你的玉牒被动过了。”   “那又如何?”   “哎呀,动你的玉牒,多半就是为了你大婚,要给你选皇后了!”   刘协一愣。他这具身体才十二岁,这么快的吗?   “大婚……”刘协沉吟。   历史上汉献帝的第一任皇帝,就是阳安大长公主的女儿伏寿。后来伏寿被逼死之后,汉献帝又在曹操要求下,娶了曹操的女儿做第二任皇后。   “你从哪里听来的?”刘协问道。   “就是席间女客们闲聊,宗正夫人也在,提起来大家谈论了一番。”刘清有些感叹道,“你是不知道,她们给你安排了多少名门淑女。我真有点羡慕你,只要你愿意,娶谁都行。”她一共就喜欢了俩人,一个伏德早有婚约已经成亲,一个冯玉整天躲着她。若她是皇帝,不但有皇后,还能有三宫六院,而且伏德和冯玉也就都不能拒绝她了。   刘协哭笑不得。他原本以为是姑母提起来的,原来不是这么回事。   刘清盯着他看,忽然坏笑起来,道:“哦,我还以为你少年老成,什么都不能叫你变色,原来一听说要娶媳妇了,却也紧张起来。”   刘协无奈,道:“皇姐你再来这么闹,朕只好派冯玉去西凉做官了。”   刘清立时就像锯了嘴儿的葫芦,不吭声了。   这事儿当晚没了下文,可是又过了几日,有确凿的消息传出来,不只刘协知道了,整个长安城都传遍了。   董卓要将他的一个外孙女嫁给皇帝。   董家要出一个皇后了!   闵贡小心翼翼奉上一盏新茶,觑着皇帝面色,小声道:“陛下,润润喉咙吧——您一整日都没说话了。”   刘协看一眼自己倒映在茶水中的尚显稚嫩的面容,不禁苦笑,阖目将一盏茶水一饮而尽,仿佛在吞苦药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听到大家强烈的“看不够”呼声了,我会加更的。   今天半夜写不完的话,明天也会加更,放心。   不过大家不要等,今晚就算写出来,估计也要凌晨三点左右了。   晚安。感谢在2020-04-07 23:36:22~2020-04-08 23:29: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忆、阿里巴巴、铜宸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卷子 5瓶;吟游诗人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是夜, 刘协在内室睡下,外面守夜之人乃是淳于阳。   曹昂该是已经跟随伏德出城去了,不知道他已经走出了多远。   那方祭酒回到汉中,将信呈给张鲁之后, 张鲁也该有所反应了吧。   卢植这老师的名头大约还能管点用, 但愿公孙瓒能明辨厉害, 照着他安排的计划去做。否则分解袁绍的势力, 一时间还真不容易, 也就难以给曹操出头的机会……   唔,大婚, 真是可笑。人心的欲望真是没有止境呐。   千丝万缕,都在刘协心中。   他朦胧中才要睡去, 忽觉梦中一阵天地动摇, 黑暗中睁开眼睛,愣了一愣, 才觉出来——不是梦!他身下的床正在晃动!   是地动!   刘协一跃而起,冲出内室,正与冲进来的淳于阳撞在一处。   “陛下!”   刘协不及细说, 扯起淳于阳胳膊, 道:“走!”带着他往大殿外冲去,直到外面的空地上才停下,这才察觉自己是赤脚站着的,脚底板刺痛。   淳于阳将自己的鞋履除下来,放到皇帝身前。   刘协也不推辞, 踩在那鞋面上,蹭去脚底的碎石土块,仰头望天,只见今夜无月,而空中的星星格外明亮。   这一会工夫,宫人们也都反应过来了。   大队人马跑过来,问圣驾是否安好,说是城中发生了地动。   地面还有微颤,但是目之所及,没有屋舍倒塌,刘协估摸着大约是个小型地震,却也不可不防,道:“宫中各处检视,看是否有坍塌之处,是否有走水之处,不要小祸变成大祸。”又道:“传信给那个叫刘嚣的校尉,董卓给他这个差事,可不只是盘剥民财的,叫他即刻起身,带人检视城中情形,一如宫中之例,若有丝毫差池,朕难道办不了他一个校尉吗?”   宫人诺诺听令,有去传信的,有去检视的,也有求神拜佛的。   已有宫人取了新鞋履来。   刘协蹬上鞋子,将淳于阳的让出来,道:“将床搬出来,大家今夜都在外面睡下。”   刘协安排完了这些,见宫人已搬出床来,往床边走了两步,忽然顿住,急声道:“传召蔡邕。”宫人一愣,“现在?”   大半夜的,又刚地动过,陛下怎么忽然要传召一个素无往来的文臣?   刘协道:“速去!”   宫人不敢耽搁,忙飞跑去传信。   闵贡在侧,道:“陛下可是受惊了?要找人占卜一番?”   刘协道:“你替朕去皇姐宫中瞧一眼,朕担心她受惊。”   这是把闵贡支开了。   一时蔡邕深夜赶来,就在殿外空地上,面见坐在床上的刘协。   事出突然,时间紧迫,刘协便径直道:“久闻伯喈(蔡邕字)大名,只是听说仲颖与你亲厚,朕无缘由不好冒然召见,恐怕惹得仲颖疑心于你。今夜地动,恰好朕有一桩心头大事,悬而未决,只有伯喈一人能解。”   他这一番话,却是预设了蔡邕并不与董卓齐心。   实情也的确如此。   蔡邕一愣,他是老实人,道:“陛下请讲。臣必当竭尽所能。”   “仲颖一向信服伯喈你的学问人品。可是他入长安以来,行事猖狂,身边又被小人环绕,恐怕要越行越错,最后于他自己不利,于家国社稷也不利。他恐怕自己心中也有些不安。恰逢地动,仲颖本就心中不安,又承此天罚,定然更为惶恐,不日便将向你求问。果真如此,希望伯喈到时候能说几句忠直之话,既是救国家,也是救仲颖。”   刘协也知道蔡邕是个老实人,如果说是为了救国家,却要害董卓,恐怕蔡邕还要为难。毕竟董卓虽然猖狂放肆,但对蔡邕的确不错。所以刘协要说,既是救国家,也是救董卓,免去蔡邕的两难。   蔡邕忙道:“陛下要臣说什么?”   “到时候,你就告诉仲颖,地动乃是因为地下阴气太重的缘故。而地下阴气之所以会太重,是因为世间有大臣逾越了规矩制度。朕要求一点,朕不可能娶他的外孙女为皇后,你最好叫他打消了此类念头。至于其它的,他逾制之处可就太多了,你就捡着最看不过眼的劝他几句吧。朕相信以伯喈你的学识见解,必然能叫仲颖信服。”刘协平静道:“这是为了仲颖好。朕虽然在宫中,却也听闻义士刺杀仲颖之举,不下两三例了。这样下去还得了?都是因为他行事太过张狂的缘故。不过,你不必提起这是朕的意思,明白么?”   蔡邕虽然性情是个老实人,却并不傻,一点就透,道:“臣明白。”   刘协微微一笑,道:“既然来了,就给朕占卜一则吧。到时候见了仲颖,他问朕召见你做什么来,你也有话可答。”   蔡邕是以《易经》占卜的能士,当即为皇帝起了一卦,却是“谦”卦。   刘协笑问道:“何解?”   蔡邕道:“阳当居五,群阴顺阳,万民服也。”   只听他的话,仿佛是绝佳好兆头。   刘协上一世暮年也是研究此道的高手,垂眸一看卦象,便知其中关窍。   这一卦蕴含形势急变之意,新兴的正义力量必将战胜邪恶而衰弱的旧势力。   若以年龄而论,他刘协自然是新的。   可是若以势力而论,这大汉王朝更替四百载,豪强四起,世家如林,唯有皇族式微。   两者来论,却还未知鹿死谁手。   虽然如此,刘协却并不说破,只微微一笑,道:“看来是一则好卦象。”   蔡邕擦擦额头上的汗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伯喈去吧。照着朕说的做,既是救国家,也是救仲颖。”刘协坐在床上,仰头望着无穷夜空中仿佛流转着的星星,几乎是在叹息了,“来日方长,朕总有谢先生义举之时。”   作者有话要说:加更送上~我去睡啦。   明天见!感谢在2020-04-08 23:29:28~2020-04-09 02:15: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铜宸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oonlight 40瓶;Mag 15瓶;邕局 1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蔡邕退下后, 刘协仍坐在床上,仰望星空。   “陛下!”赵泰叫着跑过来,扑到床边,可怜巴巴道:“可吓死我了。”   原本蜷缩在床角, 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小黑狗立时怒吠起来。   赵泰惊魂甫定, 又被狗叫吓了一跳, “啊呀”一声, 往后仰倒, 一屁股坐在地上,形状狼狈, 孩儿面上一双黑丸似的眼睛左看右看,似哭非哭。   刘协与淳于阳都被他逗笑了。   这些年间, 各处地动频繁。在场的宫人, 大多都经历过几场小型地动,所以最初的惊慌过后, 便都如常举止。只有赵泰年幼,还是第一次经历,所以格外害怕些。   刘协被他一搅, 静观星空, 俯察己身的意境也就荡然无存了。   “候风地动仪可带到长安来了?”刘协问道。   左右不能立时回答,忙下去查检,半响才从库房中将积灰的候风地动仪搬出来,稍作清洁,搬到皇帝面前。   赵泰看时, 却见乃是一座比成人略高的澄黄色仪器,形如酒樽。樽外有若干龙首,口含铜丸,下有蟾蜍仰头张口相对。   “这九条龙倒好看,活灵活现的。”赵泰拍手笑道。   刘协无奈,道:“你仔细数数。”   “一、二、三……”赵泰绕着这大“酒樽”数龙首,“八!八条龙!怎的不是九条龙?”他有些疑惑。   九五之尊,皇帝所用的东西,要么是九条龙,要么是五条龙。   怎得这物却是八条龙?   刘协道:“你有所不知。这乃是顺帝时太史令张衡所制,能预测地动的时机。”他抚上那候风地动仪,被那冷硬的黄铜激得一颤,收回手,道:“正中都柱周边,有八条滑道,与外面这八条龙首相连。届时哪条龙口中吐出铜丸,便是所指方位发生地动了。如此朕虽然在都中,却也能早知各处灾情,早作筹备。”   赵泰疑惑道:“那这些龙是怎么知道哪里发生地动了呢?”   刘协忍俊不禁,觉得他这话天真,却是问到了关键,因耐心道:“你看地动之时,地上之物都晃动起来,偏离了原来的位置。这地动仪中有机关,其中物体变动位置时,便会触动机关,叫龙首吐出铜丸。”   赵泰似懂非懂。   淳于阳在旁看着,才见小皇帝召见了蔡邕借地动一事解去董卓带来的危机,便见他对赵泰讲解候风地动仪头头是道。他虽然比小皇帝年长几岁,却竟是第一次了解到地动仪此物。听了半响,淳于阳忽然问道:“陛下这些都是从何处知晓的?”   赵泰道:“对呀。陛下跟我一般大,怎得却远比我知道的多。”他感叹道:“大概这就是皇帝吧。”   刘协看了一眼淳于阳,道:“都是书里看来的。素日朕劝你读书,你总是不肯听。”   淳于阳耸耸肩膀,道:“臣看飞鸟、看走禽,都清楚明白;就是一看书上的字儿,便什么都不清爽了。”   刘协忽然疑惑,这该不会是个天生远视眼吧。   刘协将手掌举到淳于阳面前,道:“可能看清朕掌心纹路?”   淳于阳一愣,道:“能啊。怎么啦?”   刘协面无表情收回手来。   呸!什么远视眼!   这家伙就是偏爱体育课,不喜文化课。   闵贡带着万年长公主刘清回来,笑道:“长公主殿下也受了惊,却到底关切陛下。臣劝不住,殿下一定要来看看陛下您。”   刘清快步走到跟前,抓着刘协的小臂,将人上下一打量,松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得露出个笑容来,叹道:“皇帝你别看我大惊小怪,实在是我就你这么一个弟弟了……唉……”后面的话也不好再说下去。   刘协被她抓住小臂,却觉一阵生疏的刺激感。   两世为皇帝,他能经纬天地,却于亲情一道生疏至极。   他安抚得拍了拍刘清的手臂,不着痕迹得示意她松手,这才垂落下自己的手臂,反剪于背后,看向闵贡,斥道:“朕叫你去安抚皇姐,你怎得反惊动了她?”   闵贡忙伏地请罪。   刘清一愣,道:“皇帝别怪他,他倒是劝过我。是我坚持要来……”   刘协却又对宫人道:“将这候风地动仪撤去吧。”   宫人应了,小心翼翼问了一句,“陛下,是收回库房,还是给太史令送去?”他方才侍立在旁,也听说了这地动仪的作用,心道若是能知晓何处地动,岂不是一件神物?   刘协一愣,道:“太史令处没有地动仪?”   那宫人道:“陛下明鉴。宫中百物自洛阳运至长安,这一年来,人手不足,账目又乱,却还有许多东西没有分派明白,如今只都堆在库房里。”   刘协听他谈吐颇有见识,看他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原是管库房的?明日到朕身边来伺候。”   闵贡伏在地上,侧头盯了那宫人一眼。   那宫人喜笑道:“奴名唤汪雨,谢陛下提拔。”   刘清在旁,见皇帝吩咐宫人,左右一望,道:“陛下身边那两位郎官呢?”   这是问的曹昂与冯玉。   刘协道:“子脩在姑母府上,跟表兄切磋武艺。冯玉好修饰,非衣冠齐整,不会出现在人前。”他微微一笑,“地动之后,各人仓促前来,都形容狼狈。冯玉哪里肯做这等样子?”   刘清一听,上下一看自己,旧衣乱发,便觉难以入目。   刘协慢悠悠道:“冯玉大约也该来了。”   刘清忙道:“既然皇帝安好,那我就回自己宫里去了。”   “皇姐不再坐坐了么?”   “不了不了。”刘清连连摆手,人已转身走出三四步,生怕给修饰整洁的冯玉前来撞见。   刘协轻笑起来,只觉心底那股突兀而又生疏的刺激感,渐渐平息下去。   淳于阳在旁冷眼看着,挑眉道:“陛下是故意的吧?”   “你说什么?”刘协抱着小黑狗,舒舒服服坐在床上,示意赵泰也上来,抬头望着浩瀚的星空,想到明日这场地动可能会带来的变局,慢悠悠道:“朕听不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有评论说一醒来看到更新好快乐。   突然想起我追文时,每天早上醒了,还没睁眼就去摸手机,想着又有更新掉落了。那是真的快乐!   想给你们一样的快乐呀~所以今晚还有加更,会很晚,明早来看吧。   晚安。 第34章   果然便如刘协预料的那般, 董卓因长安城中这一场突然的地动,颇感不安。   时人颇信天人感应之道,君臣与上天相应。   天灾严重之时,连皇帝都要下罪己诏, 让重要的大臣请辞来承担责任。   如今皇帝年幼, 尚未亲政。   这等天灾, 自然要问到刚自封为太师的董卓头上。   长安城中, 此时虽然没人敢责问董卓。   但是架不住董卓心虚, 毕竟掘了皇陵是真的,劫掠民众也是真的, 入长安城中,放肆猖獗, 更是真的。   前文说过, 董卓最信重的文化人,便是蔡邕。   他果然邀请蔡邕赴宴, 有些苦恼与忐忑,询问道:“昨夜城中地动,不知是什么缘故?书上可有记载?是不是该像祭祀雨神、风神那样的, 做些仪式呢?”   就算是手握重兵的权臣, 面对这等自然灾害,却也无法不感慨于自己的渺小,进而生出敬畏之心来。   蔡邕昨夜被皇帝召见后,早有准备,此刻见问, 不慌不忙道:“地动乃天地之间,不能清和明正,阴气太重,沉积地下,一朝而出,因有此剧变,警醒天子重臣。昔日和帝至顺帝间,屡有奸佞,地动总有二十六次之多。如今长安城这一次地动,恐怕还只是个开始。”他倒不是欺骗董卓,而是真心实意觉得是这么回事儿。   董卓一听,昨晚把他都震醒了,还只是个开始。再多来几次,他那眉坞的粮仓别管存了够吃几十年的粮食,都要跟他没关系了。   董卓忙道:“请伯喈教我。”   蔡邕便道:“地下阴气太重,乃是有重臣逾制的缘故。今日都中传闻,说是太师你在为陛下大婚筹划,可是真的?”   董卓一拍大腿,叹道:“我就知道是这事儿。都怪我那弟弟,不知天高地厚,酒后撺掇着我,我一时糊涂就答应了。”他已经是太师,实际上的掌权人,对把外孙女嫁给皇帝这事儿,并不是非常热切,能成当然是更进一步,不成却也影响不到他。   董卓拉着蔡邕的手,道:“多亏伯喈教我。我早已说过,叫我仲颖。叫太师就太生分了。”又道:“还有哪些逾制之初,还望伯喈教我。我不是很懂这些。”   蔡邕便把看不惯的都说了,道:“听说仲颖你还造了青盖的车子,爪画两轓,叫什么‘竿摩车’,可有此事?青盖车便逾制了,何不改成皂色的伞盖?”   董卓连连点头。   蔡邕又说了几点,董卓都一一应了,态度很好。   蔡邕越发觉得董卓知错就改,是个能讲道理的人。   酒过三巡,董卓忽然问道:“听说昨夜陛下召见了伯喈,所为何事?”   蔡邕心中一突,说了部分实情,道:“突然地动,陛下心中不安,便召见我,要我为陛下占卜一番,预测凶吉。”   这倒是情理之中。   董卓也想不到,一个小孩会在地动的当夜,便找出压制他的办法。   毕竟皇帝的地位再高,也没法大过苍天,安排下这场地动吧?   董卓便问占卜结果如何。   事关皇帝,外臣不该打听。   蔡邕此时却也不好拒绝董卓,只好开始拽文。   董卓听得似懂非懂,虽然觉得蔡邕很厉害,却也有些不耐烦了,便把话题扯开,又暗戳戳问掘墓是否会有不好的影响。   蔡邕当然又借机好言相劝了一番。   一时酒散,蔡邕辞去。   吕布跟着董卓送了蔡邕出去,才准备也开口请辞,就听董卓道:“奉先我儿,你随我来。我有一样好物给你。”   吕布惊疑不定,眼见董卓往内室走去,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说来也巧,这日服侍的又是那位与吕布有过一场云雨的宠妾。   吕布自那日酒后犯错之后,心知给董卓知晓,再没有活路,因此接连几日托词不肯来董卓府上,谁知道越是想躲便越是躲不掉。   此刻那宠妾跪伏在董卓跟前,为他脱靴,人却侧头望着吕布,妙目含情。   董卓毫无察觉,横在榻上,向里面摸索着什么。   吕布头皮发麻,不敢跟那宠妾目光接触,又疑心董卓的举动,死死盯着董卓。   “原来是掉到暗格里去了……”董卓嘀咕着坐起身来,手里却攥着一把匕首,他除去刀鞘,只见匕首精光闪闪,乃是绝佳利器。   吕布大惊,小腿一颤,便要夺门而逃。   “喏,拿去!”董卓将那匕首重又归入鞘中,抛给吕布。   吕布迈出去的一条腿还横在门槛上……   “你要去哪儿?”董卓奇道。   吕布嘴一咧,差点哭了,道:“儿子……尿急。”   “噗嗤”一声,却是那宠妾忍不住笑出声来。   吕布擦擦额上汗水,道:“果然是好匕首,多谢父亲!”   董卓哼了一声,道:“底下人送的。你要保护我的安危,没有利器可不行。”他往后一仰,日渐发福的庞大身躯沉重地压在床榻上,一句话没说完,便酒意上涌,打起呼噜来。   那宠妾起身,要往吕布跟前走。   吕布忙道:“我去小解。”不等女人说什么,就逃出了太师府。   到了府外,吕布攥着那匕首,长长舒了口气。   这也太凶险了。   比他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还要凶险。   这给董卓做儿子的日子,越来越难熬了。   跟给小皇帝做骑射师父比起来,吕布简直再也不想踏足太师府了。   如此,借着一场地动,董卓想要把外孙女捧做皇后的打算,就此止息了。   此后两三个月,董卓都在眉坞之中,每日宴饮纵乐,于朝政之上,便没了作为,也就没了从前那些逾制猖狂的举动。   这样太平的日子没过多久。   地动带来的震撼,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淡去。   董卓每日逸乐,身边的人却又开始蠢蠢欲动。   “太师大人,您这等擎天保驾的大功劳,怎么是区区一个太师之位能彰显的呢?我们都觉得呀,您就跟周朝那开国宰相姜子牙姜太公差不多。这太师之位太委屈您啦!应当给您再上尊称,我们都觉得只有‘尚父’这个称呼,才能跟您匹配。”   整天被这些人吹捧着,董卓也觉得自己的确劳苦功高,似乎的确可以……做皇帝名义上的爸爸?   消息传到宫里,淳于阳怒道:“这董卓真是欺人太甚!”   刘协眯眼拉弓,眼角余光望见走来的吕布,淡声道:“好言难救该死的鬼!自有天收他!”他手指一松,箭去如流星,“咄”的一声正中靶心。   吕布正好瞧见,击掌叫好。   刘协垂下弓箭,转向吕布,微笑道:“奉先师父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的顺,可以早睡啦!开心!   晚安~么么哒 第35章   初平三年春, 未央殿中,万年长公主刘清一面脱着蓑衣,一面亲手把送来的汤水递给淳于阳,望着外面的绵绵雨丝, 骂道:“这长安城中的雨真是烦死人了!我就数着, 这场雨从开春算起, 一直下一直下, 都快下满六十日了。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肯停。”   刘协坐在上首, 道:“朕早说过,雨湿路滑, 皇姐派几个宫人送来便是。”   刘清不答,擦着身上的雨水, 继续骂那鬼天气, 又道:“皇帝不是都大赦天下了么?还要怎么做才能叫这雨停了呢?”   关中春季,连下了两个月的雨, 这的确反常。   在王允等人的提议下,刘协前几日才下了诏书,大赦天下。   因为这场雨的缘故, 刘清也不好出宫往各府去交际了, 每日唯有借着送汤来未央殿,跟皇帝说几句话才能解解闷。   这一年多来,同在皇宫,刘协也摸清了这个姐姐的性格。   她是个天生喜欢热闹的人。   刘清在她常用的位子坐下来,低声道:“皇帝可听说了?北军五营之中有个越骑校尉刺杀董卓不成, 给当场杀死了。”   刘协微微蹙眉,知道她说的乃是伍孚。伍孚原是汝南郡人,曾在何进府中做过东曹属的文职,后来能力不错,步步升迁,潜伏着在董卓把持的朝廷里,做到了中央军主力的校尉。但如今长安城中谁的兵权都比不得董卓,伍孚想刺杀董卓,只能用剑客的办法。   然而伍孚是个文人,董卓却是武人。一击不中,伍孚反被拿下,临死犹叫骂不止,高喊,“董卓胁迫幼主,惑乱朝纲,恨不能车裂你以谢天下!”被董卓当场屠戮。   刘协昨夜听说后,心中恻隐悲愤,此刻听刘清当成故事来讲,不禁怫然不悦。   刘清早已习惯了皇帝的寡言,没察觉不对劲,又起了新话题道:“我那日在甘泉宫撞见董家的女孩,她们衣饰着实鲜亮,仿佛是越人的手艺,精美极了。”言语间竟大有艳羡之意。   当年洛阳城之乱,年幼的刘清被阳安大长公主接入府中抚养。府中原有五子一女,却都不如刘清地位尊贵。阳安大长公主虽是姑母,却也怜惜她幼经离丧,极少管束她,每常约束伏德伏寿,要他们谦让于刘清。伏家兄妹性情敦厚,府中刘清地位超然,一来二去,行事之时难免少顾及旁人感受。   后来入了长安城后,虽然董卓势大,因有刘协周旋,宫中的日子反倒显得太平安逸起来,刘清习惯了众星捧月的氛围,因此来往之人也都是肯捧着她的,越发叫她骄纵起来。   刘协看着刘清,既觉得有些陌生,又感叹人之善忘。当初少帝刘辩死后,他去奉公亭悼念,遇见跟随阳安大长公主而来的刘清,彼时分明还是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如今看似太平的日子过了没两年,每日关心的除了各府闲话,便是吃食衣物。寻常人家的女孩,在十八岁的年纪,未曾出嫁的,在家织布采桑,总也有一项谋生之法。她身为大汉公主,却只想着吃喝玩乐,要么便是看脸动念,不算坏人,却总有些担不起这身份。   刘协盯着她,有些为她庆幸。还好她遇见的,乃是再世为皇帝的他。若他真是此时的少年,非疾言厉色将刘清说哭不可。然而他上一世活到垂垂老矣,这一世再看眼前人,总有种长辈看小辈的宽宥。况且他也明白,疾言厉色除了伤害对方的自尊心,叫对方恨他之外,没有什么旁的好处。   刘协平静道:“朕知道皇姐在宫中寂寞。听闻蔡邕之女蔡琰,不久前回家了。这蔡琰琴棋书画,文史经籍,无有不通。朕这就请她来做皇姐的老师。”   刘清一愣,道:“蔡家那个新寡的女儿?”   蔡琰原已嫁给河东卫仲道,后卫仲道早亡,因无子嗣,她便又回了自己家中,陪伴在父亲蔡邕身旁,如今也在长安城中。   刘协道:“是你的老师,蔡先生。”   刘清一噎,对这个素有才名的蔡琰却有些好奇,从前倒没机会相见,便道:“那皇帝叫她来我宫中便是。”   刘协忍怒道:“皇姐还是登门拜访的好。”   刘清想了一想,道:“也有道理,那我明日去蔡府。”   “记得带束脩。”   “束脩?”刘清一愣,继而笑道:“皇帝说的是。”她俨然是把这当成宫廷公主版本的“过家家”了。   这场连绵六十日的雨,最终以王允主持的祭祀仪式画上了尾声。   参与仪式的尚书仆射士孙瑞、护羌校尉杨瓒等人,都是此前与王允密谋过铲除董卓势力之人。这一场淫雨,更让他们觉得乃是天意。他们要把握时机,先发制人!   最重要的乃是兵权。   王允等人筹划着要如何从董卓手中骗取兵权。   而另一边,宫中刚送走皇姐的刘协,终于等来了一则好消息。   卢植带着学生公孙瓒的回信,前来觐见。   幽州公孙瓒此前接到老师来信,依计行事,果然与袁绍联合,击败了韩馥。非但如此,更是叫韩馥主动交出了冀州地盘。一切到这里,都跟信中安排的一模一样。但是没想到战后分胜利成果的时候,袁绍耍赖,不肯给公孙瓒好处了,要自己吞了冀州地盘。   而幽州牧刘虞眼见下属公孙瓒兵力强盛起来,担心被夺权,于是给朝廷上表,主动请求裁撤军队。这分明就是冲着公孙瓒去的。   刘虞才被封赏过,被封为襄贲侯,与董卓关系并不赖。   公孙瓒怒不可遏,给老师卢植写信,详述袁绍功成之后不肯兑现平分冀州的承诺,又写为何不能裁军,“有理有据”,请老师在朝中为他斡旋。   刘协看完来信,付诸灯火上,慢慢烧成了灰烬。   卢植咳嗽两声,又忍住,问道:“陛下可要回信?”   刘协看他模样憔悴,从前高大健壮的身躯,只一二年间便枯瘦下去。真实历史上,卢植因为被董卓罢官,归隐家中,早在去年便忧愤而死了。如今因为要教导幼主,大约是心中有信念,竟能强撑下去,然而恐怕亦不能长久。   生死自有命数,便是人间帝王也无法更改。   刘协将思绪挪回到已烧尽的那封信上,道:“烦请老师再写一封信给公孙瓒,告诉他袁绍帐下如今有一位东郡太守,名曹操……”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送上~   二更还是在深夜~明早见啦!感谢在2020-04-10 01:02:24~2020-04-10 23:22: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铜宸申 3个;浮云散雪、阿里巴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心有猛虎嗷嗷 39瓶;悠哉、韶华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蔡邕府中, 新寡的蔡琰正倚门望雨。三个月前,她本因丧夫,回到了蔡家原籍旧家,谁知长安城中却有人马来接, 原本以为是父亲放心不下她, 见了面才知道竟然是小皇帝私下叮嘱于父亲。   蔡琰有些奇怪。她与小皇帝素未谋面, 虽有些才名, 多是世人看在父亲面上不跟她计较。今日晨起听说万年长公主要来, 蔡琰早早梳洗过等候于闺阁前。   此刻,她望着那霏霏淫雨, 眼前却闪过来长安路上撞见董卓兵的一幕幕。   那些兵丁浑然不似汉人,尽是些羌人胡种, 他们马前挂着男人的头颅, 马后却绑着劫掠来的妇人。   若不是有长安派来的人马护送,恐怕她也要没个好下场了。   “朕不告而来, 伯喈可不要怪朕。”前面忽然传来人语声。   蔡琰细听,不禁越发奇怪,怎得小皇帝先来了?   刘协带着皇姐刘清前来蔡邕府中, 在前厅坐了, 道:“怎么不见令嫒?”   因皇帝年幼,且身份贵重,倒不好讲什么男女之防。   蔡邕便令奴婢去请蔡琰前来。   一时蔡琰来到前厅。   刘协看时,却见是一位极清丽的少妇,年方二十如许, 眉目间有股与蔡邕相似的书卷气。他笑道:“快请坐。朕与先生初见面,便有一则不情之请,先生可不要推辞。”   蔡琰听皇帝称她为先生,吓了一跳,道:“臣女见过陛下,不敢当陛下‘先生’之称。”   “‘达者为先’,蔡先生学识过人,怎么不能称一声先生?”刘协坚持让她坐了,便直奔主题,道:“说来惭愧,朕与皇姐虽托生为先帝子嗣,却都幼年颠沛,虽有良臣名师,奈何错失学习时机。如今朕侥幸,有卢子干为师,能稍通义理。朕之皇姐,囿于宫廷,虽有心求学,无处求师。今听闻蔡先生在长安,便忙寻上门来。先生可切莫推辞。”   蔡琰看了父亲一眼,见后者向她点头,便由看向一旁正端详她的万年长公主,道:“臣女资质浅薄,承蒙陛下抬爱,只要长公主殿下愿有所问,臣女自当倾尽所学,不过也只是闺中切磋交流罢了,当不得师生之称。”   刘清自方才就没说话,一直在打量蔡琰。从蔡琰一出场,她的目光就没离开过蔡琰身上。蔡琰因是新寡,尚着素服,本就清丽,此时更是绰约生俏,且言谈举止,都是大家风范,不同凡俗。刘清一见之下,只觉跟蔡琰相比,就连新衣金饰的董家女儿都成了一群野鸭。   是以刘清顾不上说话,只看蔡琰挽的发髻也妙,穿的衣裳也俏,就连说话时缓急有度的节奏都好似音律一般叫人喜欢。   此刻听蔡琰这般说,刘清忙起身,托着蔡琰小臂,笑道:“蔡先生受学生一拜!从前我就羡慕皇帝文有卢子干、武有吕奉先,如今有了蔡先生,我可是心满意足了。先生随我入宫住去?若住不惯,我就来先生府上住。”   蔡邕与蔡琰父女都觉长公主殿下求学心切、礼贤下士。   唯有刘协借着喝茶偷笑,他皇姐这看脸的毛病,看来倒也并非全是害处。   如此,蔡琰便住进了万年长公主所在的长乐宫。刘清忙着学蔡琰的衣品妆容、谈吐气度,难免也学到了一点文化知识,一时间倒把从前攀比夸耀的交往全都淡了。   初平三年三月末,曹昂带着父亲曹操的信回到长安城中时,皇帝刘协正在检阅益州牧刘焉送给朝廷的一支叟人军队。   这是个难得的晴日,长安城中连绵两个月的雨终于停了。   “你一回来。”刘协笑望着曹昂,道:“雨便停了。”   曹昂来去一年间,路上诸多艰辛困苦,只一心想着要回到长安来,此刻见了皇帝的笑容,胸中莫名有些激动的情绪,可是却也讲不出什么君臣情深的话来,也只能一笑道:“臣回来了。真是个好天气。”   刘协指着空地上的那列叟人,道:“瞧瞧,这些人曲发环铁,乃是蜀地之南的一种少数族裔,唤作叟人。益州牧刘焉献给朝廷的,有一千人之数。你回来得巧,就给你带了,如何?”   正常的兵权都落不到刘协手中,全给董卓把持着。   只有这种朝贡意味的,好似礼仪兵吉祥物的存在,董卓不怎么在乎,手指缝漏一漏,便漏给皇帝了。   在董卓看来,这些叟人,就像傀儡小皇帝一样,全是假把式。   是夜,自然又是曹昂给皇帝守夜。   淳于阳都习惯了,当着皇帝跟曹昂的面,同冯玉揶揄道:“往日陛下待咱们再好,都是曹大公子不在的缘故。曹大公子一来,咱们都得退一射之地。”   冯玉只是笑。   刘协笑道:“这是对朕不满?”   淳于阳道:“论起来,臣跟曹公子一般,在前线厮杀过的。怎得曹公子一来,就掌了一千人马,臣就这么才不如人?”   “说到底,你就是想带兵。”刘协点评道。   “对!”淳于阳也干脆,“陛下也一直清楚的。”   刘协便笑道:“那好,就将这一千叟人,分作两队。一队归你,一队归子脩,一月为期,各自操练,一决胜负,赢者通吃,如何?”   淳于阳大喜,道:“陛下此言当真?”   “君无戏言。”   淳于阳忙道:“那子脩兄好好守夜,我先去挑人了。”便拽着冯玉走了。   一时内室只剩了刘协与曹昂两人。   曹昂低声道:“淳于阳久在陛下身边,性情刚烈,是个好将军苗子。臣却一年未在宫中。他心中不平,也是常理,便将这一千叟人给他吧。陛下若要用兵,臣愿往各地去募兵。”   刘协微微一笑,道:“朕知道他要急。朕要的就是这急。你好好练那五百人马,不要让淳于阳。”他脸上笑容淡下去,“这一千叟人,朕自有用处。”   曹昂一愣,看向皇帝,虽然已见证过多次,却仍有些不习惯这样智珠在握的陛下。   刘协回过神来,也看向他,温和道:“看你父亲这一年来的动静,看来那荀彧已到他帐下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关心~不要我晚睡没关系的啦,我就属于重度晚睡星人,日常睡到两三点,而且半夜码字最有感觉。   晚安么么哒!或者早上好呀! 第37章   当日刘协要曹昂送出的, 乃是一封信中信。   外面是给曹操的信,其中却又含了一封给荀彧的信。   荀彧,出身颍川,乃是荀子之后, 少时被南阳何喁评价为有“王佐之才”。四年前, 董卓占据洛阳之时, 荀彧刚被举为孝廉, 在宫中担任守宫令一职, 乃是给少帝刘辩掌管笔墨纸砚之人。随后少帝被废,荀彧便避祸逃离了洛阳。   刘协想要寻找时, 荀彧已不在都中。   荀彧先是回了旧籍颍川,考虑到颍川四面平坦, 无险可守, 曾劝乡人同去。然而乡人多不愿背井离乡。因哥哥荀谌在冀州牧韩馥手下做官,荀彧便去往了冀州。   谁知道刘协借老师卢植给其学生公孙瓒去信, 要瓦解袁绍的联盟。   袁绍果然中计,与公孙瓒合谋,攻打冀州牧韩馥。   韩馥战事不利, 精神上支撑不住, 在明明还可以坚持的局面下,竟然主动让出冀州,以求苟活。韩馥投降后,帐下多半改为跟随袁绍,有少数不肯跟随的, 便都被袁绍杀死了。   此时袁绍声名大震,底下谋士良将颇多,原本跟随韩馥又转投袁绍的这些颍川人士,便多不受重视,其中自然也包括荀彧。   荀彧年近三十,正是一个男人该建功立业之时,满腹智谋,一腔忠义,却投报无门,可想心中煎熬。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荀彧接到了皇帝的信。   一封由袁绍帐下东郡太守曹操转呈来的信。   信中刘协写道,素闻文若(荀彧字)有王佐之才,惜乎缘悭一面。忆往日文若相伴少帝左右,捧书侍墨,君臣相得。再看此时天人永隔,奸佞横行,岂不泪下。虽有心杀贼,奈何朕年幼势孤,非假以时日,不能成事。今有东郡太守曹孟德,忠肝义胆,英雄豪杰,潜行虎狼之群,为求昭日之明。朕以此书相托,遥请文若襄助孟德,盘踞一地,匡扶汉室。朕满腔血泪,难以成书,尽付文若。待到汉室兴复之日,朕与文若同祭少帝,共当一哭!   荀彧见了此信,岂有不激动感怀的。他本就因在袁绍处不受重用,早已决意要另寻出路,既然见了这信,便索性打起包裹,去往了曹操身边。   前文说过,曹操这两年也正在低谷期。先是关东联军讨伐董卓时,曹操孤军深入,被徐荣设计一通暴打,打光了自己底子。后来好不容易再次招兵,却又遭遇骗子,数千人马都跑没了。然后只好借着旧时交情,来袁绍手下借兵。谁知道袁绍竟然想再推一个朝廷出来。   如今曹操从袁绍手中借了几千兵马,在兖州东武阳做东郡太守,这是黄河下游北岸的一处小城,很容易与兖州刺史刘岱发生摩擦冲突。   袁绍给他兵,可不是做慈善,而是要他往南拓展地盘的。   曹操势单力孤,正感迷惑低落之时,迎来了长子曹昂。   曹昂还带来了皇帝的信。   这让曹操精神为之一振,便照着皇帝信中所说,果真带着里面另一封信去找荀彧。   曹操没想到,荀彧看完信,仿佛连思考的时间也没有,如内室片刻,带着一个小灰布包袱就走了出来,“既是陛下所请,文若这便随太守同去。”   曹操一愣,此时他的势力可与袁绍不能同日而语。   小皇帝一封信,竟叫荀彧舍弃袁绍,转而跟随他。   三十八岁的曹操,热血未凉,见状只觉胸口一热,心道,果然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如袁绍等人,打着兴复汉室的旗号,却只顾谋求一己私利,时日久了,身边人也就散了。倒是如他这般,真正匡扶汉室的臣子,自有意气相投者,同行者必然越来越多。   小皇帝的信与荀彧的到来,是这二年来有过最好的消息。   这让曹操增强了信心,也坚定了信念。   荀彧的离开,并没有引起袁绍的注意。   而荀彧的哥哥荀谌仍在袁绍帐下做谋士,虽然因为颍川系的出身,而日渐边缘化。   未央殿中,见皇帝问起荀彧之事,曹昂将此前在父亲身边所见,细细讲来,又道:“自荀叔父去到东武阳之后,屡有奇谋,辅佐家父稳住立足。恰逢兖州牧刘岱迎敌黄巾贼余部而死,内中八郡混乱不堪,家父因此前薄有战绩,便被推为兖州牧。眼见大战在即,臣便不好离开,与父亲同上战场,与黄巾贼厮杀。往日这些黄巾贼,总是边打边跑,这次的贼人却颇为凶狠,因有袁绍、公孙瓒在后,退亦是死,所以竟是宁死不退。总是一场血战,兖州军也死伤过半,臣家父帐中也死了好些将领,连鲍信鲍叔父也战死了。”   刘协眯眼听着,深知战争的残酷,道:“打得这样惨烈,难道那些黄巾贼便没想过和谈?”   曹昂一愣,没料到皇帝这样敏锐,道:“黄巾贼的确曾修书给家父,赞同了家父许多举措,说与他们太平道原是一家,叫家父顺应天道,彼此和解。”   “你父亲怎么说?”   “家父既然收了陛下的信,所图便不再是一时喘息之机,而是要占住一方地盘,为来日匡扶汉室夯实基础。所以家父只是不理,一力猛攻,终于打赢了寿张这一仗。经此一战,兖州各郡也都服气了。兖州这一处地盘,家父便算是为陛下打下来了。”曹昂恳切道。   刘协微微一笑,话虽然说得好听,谁的人流血牺牲过,谁才有法理正统性。   他要想占住兖州,那就得叫曹操一直是他的人才行。   哪怕他是皇帝。   曹昂将父亲与荀彧各自的回信呈上来,请皇帝过目。   刘协打开一看,都是些剖白自身,感怀汉室,遥谢皇恩的话。曹操讲述了一番兖州附近的形势,荀彧却是分析了一番天下大势。两人一小一大,理念却隐然相同。   这便是刘协要将荀彧引往曹操身边,而不是指给公孙瓒等人的缘故。   真实历史上,曹操得荀彧辅佐,前半场是一段佳话,后半场是一场憾事。要知道君臣之间,也讲究缘分,讲究气味相投的。同样的荀彧,在袁绍手下不得重用,在曹操手下便能大放异彩。   千里马要有他的伯乐,璞玉要有能慧眼相识的山人呐。   作者有话要说:QAQ虽然是两千字,但这文的两千字,是我写其它文两千字用时的两三倍呐。   大家竟然还表示看不够。   那我这周日就来个日万吧。感谢在2020-04-11 02:59:08~2020-04-11 23:24: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吱吱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吱吱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吱吱 7个;铜宸申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初平三年四月, 未央殿上空乌云隐隐,刘协立在高阶上,看淳于阳与曹昂各指挥五十人,赤手空拳做对抗的演示, 难分胜负。   淳于阳带着五十人, 直冲横突, 起初势不可挡, 却后继无力, 渐渐被曹昂带人冲散、分而破之、破而击之。   刘协笑道:“看来今日这一场,是子脩赢了。”   淳于阳叫道:“若是用兵器, 对面早都死完了,哪里还能跟我们缠斗到如今。”   刘协微微一笑, 淳于阳善于领兵做前锋军, 曹昂却善打持久战、歼灭战。   演示临近尾声,刘协看到吕布遥遥自西安门走进来。   吕布体型健硕, 因双腿微微罗圈,走路姿势也很好认。   往日吕布走起路来,大步流星。今日的吕布, 却不知为何, 脚步有些沉重。   或者说,这几日的吕布都有些魂不守舍。   刘协垂眸,心中有数。   吕布已走到跟前,行礼后站到皇帝身边,一同看淳于阳和曹昂操练叟人, 只是他目光游移,显然也没把场上战况看进去。   “取朕的新铠甲来。”刘协穿上了为自己量身定制的小号铠甲,骑马弯弓,准头竟然还可以。要知道这一身铠甲,总有二十多斤,对人的行动也是种限制。   吕布看着在马上披甲驰射的小皇帝,隐然能见他长大后的英武模样,心中不禁升起一股为人师者的欣慰之感。   吕布今日心情沉重,没有再教新的技法,只带着小皇帝把这几日的内容又练习了一遍,便散了课。   刘协下马,一面自己亲手解着铠甲,一面觑着吕布面色,道:“奉先师父仿佛有心事?”   吕布一愣,张嘴无言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臣的马病了,有些悬心。”   要上战场的将军,胯\\下之马,乃是他最亲密的战友,彼此信赖,彼此依靠。   吕布若果真因为马病了而忧心,也说得过去。   但是刘协早已看出,在吕布张嘴无言的那片刻,他已经决定说一句谎话。   刘协搬开身上的铠甲,仍是盯着吕布,口中却是笑道:“奉先师父若要新马,何不去朕马厩之中挑选?朕有的,便也是奉先师父的。”   学生如此亲厚相待老师,岂不叫人动容?   吕布嗫嚅了一下,没有应,也没有不应。因为他本没有一匹生病的马。   他看一眼乌云沉沉的天,又看一眼解甲汗湿的小皇帝,忽然低声道:“这几日天色不好,臣军中许多人与马都病了,恐怕有时疫。陛下若无要事,还是闭门看书,待过了这阵子才好。”   刘协盯了吕布一眼,心中暗叹,看来董卓之死便在这几日了。   两个月前,朝堂上因为安排兵权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起因是司徒王允向董卓进言,说坐守城中,终究不是办法,还是应该主动出击,又举荐了杨瓒为左将军,士孙瑞为南阳郡太守,要以此二人为先锋,领兵出武关道,直扑袁术。   董卓大约没看出来王允的真实目的。   但是刘协清楚,自入长安城之后,董卓越发骄纵猖獗,任人唯亲,比在洛阳城中之时,士人日渐边缘化。王允从来跟董卓都不是一条心,这是要先骗取兵权,再反过来讨伐董卓。   谁知道董卓虽然没能看穿王允的意图,也并不妨碍他回绝王允的提议。董卓在眉县造了与长安城一样高的城堡,存下可够吃三十年的粮食,在城中无人能与他抗衡,他就是长安城中真正的王。这样快活满足的日子,更还有何求?更何况,在洛阳周边与袁绍等人对峙的两年间,董卓也吃够了苦头,知道这些人的兵力,不是那么好击败的。   董卓一心高乐,无心东进,没有用王允举荐之人。   王允越来越失去耐心,私下联络密谋要除掉董卓的同盟们也觉得不能再拖延下去了。这支秘密的队伍里,便有荀彧的侄子荀攸。荀彧年纪不大,辈分却高。这荀攸虽是侄子,年纪却比荀彧还大,已经三十八岁,年近不惑,时任黄门侍郎。   刘协知道他们在密谋除掉董卓一事,所以反倒不能与他们亲近,恐怕引起董卓不必要的注意,给他们引祸上身。唯有蔡邕这等真老实人,刘协交往之时,不怕董卓去查人家底细。   眼见骗取董卓兵权无望,荀攸便对同盟道:“董卓虽有精兵,然而他自己也不过一个武夫罢了。我们应当像就义的伍孚那样去刺杀董卓,一旦事成,这就是像昔日齐桓公、晋文公那样的传世壮举!届时,我们便可以借陛下之名而令天下,以谢百姓。”   然而董卓在长安城中一手遮天,这等频繁的聚会,并不安全。更何况革命的同志里,也未必不会出几个蛀虫。总之,士人的密谋暴露了。郑泰等人逃出长安,荀攸却被投入抓住牢中。   这次董卓吸取了上次杀伍孚的教训,没有把人当场杀了,而是严刑拷打,逼问同党与计划。   还没暴露的王允、种辑见状,也坐不住了。   这样下去,火终究要烧到他们屁股。   必须得动手了!   他们需要一个同样对董卓心怀不满的力士,最好是董卓身边的近人,来实施这次举动。   王允的目光锁定在吕布身上。   吕布身为并州军将领,对董卓厚此薄彼的做法,不止一次在私下的酒宴上表达过愤恨。   最关键的是,王允通过眼线,早已知道吕布与董卓宠妾私通一事。   吕布很小心。   除了那醉后的一次,吕布避着那宠妾,此后两个月再没有单独见面过。   长安城中美丽的女人多得是,吕布并不是一定要吊死在董卓宠妾身上,把自己的命拿来当玩笑。   但是另一边那宠妾却再也忘不掉吕布。董卓府上,莺莺燕燕太多。董卓本人又日渐发福,趋于丑陋。最关键的是,董卓脾气很糟糕,时不时就炸雷,在他身边伺候总要担心哪一日自己就被暴打一顿。比起来,俊美盛年、且床笫之欢时对女人算得上温柔的吕布,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么?而且她已经从边边角角暗中打听过了,吕布府上女人不多,也没有正妻,听说人员比较简单。跟董卓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那宠妾自此惦记起了吕布,无奈对方避让,只能暗自垂泪。   这一切,都落在眼线目中,传入王允耳中。   这一日,那宠妾又在园中对花落泪,身边婢女趁着四下无人,忽然低声道:“奴婢知道美人心事,何不告诉那将军,叫他同太师求了你去。太师行事大有羌人之风,听说羌人不讲究这些,父亲将小妾赏给儿子,也是有的。”   那宠妾一惊,先是否认,见瞒不过,泣道:“他只躲着我……”   “美人何不说有孕在身?”   那宠妾一愣,抚着小腹,“可是、可是我……”没怀孕呀。   “妇人怀孕本就艰难,虽然有孕,难以落地的,也是常有的。”   那宠妾这才明白过来,含泪呆了一呆,却是已经把婢女这番话听进去了,道:“可是将军不肯见我,我又如何告诉他呢?”   那婢女便自告奋勇,接下这差事来。等她出来,自有王允的人给她疏通,让她去有机会告知吕布。   而另一边吕布却是晴天霹雳,没想到一场酒后贪欢,弄出这些乱糟糟的事情来。   园中避人的角落里,那宠妾抚着尚且平坦的小腹,对吕布泣道:“将军不愿要奴,都是奴姿容不入将军之眼的缘故。若不是因腹中孩儿,奴如何敢来烦扰将军?”   吕布有些迟疑,道:“这孩子……”也可能是董卓的啊。   那宠妾自然明白他的迟疑,叹道:“将军糊涂。这太师府中已多少年未有孩儿降世,若是太师尚能,何至于到如今也没个儿子。”   吕布恍然大悟,太师府中终究不是说话之处,然而眼见美人垂泪,腹中还怀着他的孩子,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愉是□□愉,可人家怀了他的孩子,又是另一回事了。更何况既然董卓已不能使女人有孕,这美人有孕,月份久了,遮掩不住,此事还是要暴露。   吕布觉得头有点大,只得道:“你放心,我定想法子接你出来。”其实他也觉有点糊里糊涂的,还没想出确切的办法来,只是不能不安慰她罢了。   他顿了顿,这才问道:“你姓甚名何?可有小字?”   孩子都怀上了,才想起问姓名。   那宠妾本是垂泪忐忑,听到这一问,便觉心中稍安,低声道:“奴自幼飘零,无姓无名,都只唤奴柔儿。”   吕布便道:“我记下了,柔儿。你在府中小心,不要露了行迹。我想法子接你出来。”   柔儿便破涕为笑,望着吕布远去的背影,没想到婢女说的法子真就奏效了。   而吕布这次出了董卓的太师府,只觉头晕脑胀,正骑马漫无边际走在路上,偏巧撞见了总是一同往王允府中喝酒的骑都尉李肃。李肃也是并州军出身。   李肃一见面,便又招呼吕布同去喝酒。吕布正是满心烦乱,需要一场醉之时,便跟着李肃同去。   一场小宴,都喝得有些醉了。   李肃等人渐渐借口有事离去,吕布仍在灌自己闷酒,上首的王允却眸色清明,不着痕迹打量着吕布,仿佛一只优雅的黄鹤在打量它的螳螂。   这一场纷乱的酒局,所有人都是猎手,只有吕布才是那唯一的猎物。   此刻那猎物已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在王允开口以前,同为猎手的李肃等人早已往吕布胸中塞了足够多的愤懑——对董卓的愤懑。   “董卓实在对不起咱们并州军!咱们为他抛头颅、洒热血,最后桃子给凉州军摘了。”   “最对不起的就是奉先兄!为了追随他董卓,奉先兄顶了多少骂名!什么卖主求荣、忘恩负义、白眼狼,都往奉先兄身上安。”   “看看,奉先兄额上的伤口还没长好呢!真是叫人寒心呐!”   吕布越听越恨,越恨越是海饮。   室内静下来,只剩了王允与吕布二人。   王允终于开口,他低声道:“若不是因为与奉先乃是同乡,又长久交往,性情相投,我本不该将太师的安排透露。唉,但我可惜奉先之才。”   吕布听这话大有文章,心中一惊,道:“还望大人教我。奉先以后自当报答!”   王允却不说破,只道:“我也不好多说。看看大牢里的人,若是说错了话,我恐怕也要进去。若我是奉先,一定早做打算。”   吕布惊疑道:“义父要对我如何?”   王允端起酒杯,含糊道:“未必是针对你,不过是对并州军的调度罢了。”   对并州军的调度?   吕布大惊,过去的阴影又浮上心头。难道又要他们并州军去送死牺牲,保住凉州军?是要叫他们去前线,换下牛辅、郭汜等人来?还是说董卓已经发现了他的不轨之举?   冷汗顺着吕布的额头滴落下来。   吕布有些心虚,越发要大声吼出来,道:“我为了追随义父,连旧主丁原都杀了,义父却这样对我。我非要、要……”   “要怎么样?”   吕布醉眼朦胧中,只见王允突然凑了过来,带着叫人不安的笑容。   “要、要……”他说不出来。   吕布说不出来的话,王允帮他补全了,“若是寻常男儿,遭此横辱,也非得杀之才能立于天地间。”   吕布一惊,酒杯掉落在案几上,酒水淅淅沥沥沿着柱脚滴落。   他嗫嚅道:“可、可我与他,乃是父子……”   王允嗤笑道:“你姓什么?”   “我姓吕啊。”   “他呢?”   “他?他姓董啊……”吕布沉默了。   王允悠然道:“既非同姓,又非骨肉,算什么父子?”   吕布彻底醉了。   他摸了摸腰间董卓所赠的匕首,想到柔儿抚着小腹的模样,眼前又闪过那一日直飞而来的手戟,耳边又响起王允暗示董卓要对并州军有非常举动的话语。   吕布咬紧了后槽牙,形势所逼,却也怪不得他了!   的确是形势所逼,王允与吕布的部署动作很快,三两日内便都安排好了。   为了不让外人起疑,这几日吕布仍是如常去给皇帝上骑射课。   而这一日,按照原本约定的时间,吕布早已安排李肃、秦谊等人带着十数名力士,作卫兵打扮,守在宫门旁。而另一边,王允已令闵贡假传皇帝诏书,要董卓前来觐见。   董卓入宫,必然要经过李肃等埋伏的宫门。   此时吕布提醒过皇帝不要外出后,辞别离开,便又往董卓身边去护卫,要往李肃等人埋伏的宫门走去。   是日午后,阴云密布,鸟雀不飞。   长乐宫中,万年长公主的女先生蔡琰午睡中惊醒,素服散发,望着窗外阴暗的天地间,仿佛梦中那一生才是真实,而此时的际遇却是一场梦。   蔡琰胸中情绪难以抑制,挥毫写下了一首长诗。①   诗曰:   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   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   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   ……   在梦中,她不曾来过长安城,而是在旧籍被羌人掳走,远赴异域,艰难生活许多年,生育两子,又被迎回汉朝,却不得不抛却尚且年幼的孩子。回来之后,亲人都已死光了,只自己形影相吊,悲苦磋磨。   这一场大梦,叫蔡琰只觉骨冷齿寒,醒来望着富丽堂皇的长乐宫,犹有不真实之感。   恰在此时,长公主刘清算着时间,来寻蔡琰,一眼见了案上笔墨,笑道:“好哇,先生又有什么佳作了?我来拜读一番!”   她便上前,捧着墨迹未干的纸张念起来,只看开头便是一愣,待念到“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等语时,竟是落下泪来。   刘清念完全诗,回过神来,郝然揩泪,嗔道:“先生编出来的故事,倒叫我看得心酸。”她以为是蔡琰根据当前的形势,推演出来的一则妇人自传诗。毕竟此时的蔡琰素服清丽,韶华正盛,居于长乐宫中,与诗中“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励”那位不得不舍下孩子回归中原的妇人,怎么都不会是同一人。   刘清又道:“先生怎么想出这则故事来的?又怎么知道胡地景色?倒像是先生去过一般。”   蔡琰蹙眉,轻声道:“我做了一场梦……”   “什么梦?”刘清凑上来,捧着那诗,道:“这等好诗,怎能没有题目?”   蔡琰凝目看自己写下的字句,回想起梦中那汹涌的情绪,便将之拟为题目,写在首行。   刘清看时,却是三个字,《悲愤诗》。   刘清一愣,望着蔡琰清丽的侧脸,又看向那苦楚惨痛的诗,不禁觉得胸中情绪复杂,不知该说什么好。   就在两姝观诗沉默之时,忽然有宫人传报之声,如旱天雷般破开了厚积的乌云。   “长公主殿下,西安门外有卫士作乱,太师董卓遇难!”   “陛下驾临长乐宫!”   董卓,死了?   刘清与蔡琰都是一惊,犹有些不敢置信,却见皇帝已踏入殿中。   曹昂、淳于阳等郎官候在殿外。   “太师董卓已死,宫门外扰乱不定。朕担心皇姐与蔡先生受惊,便过来看一眼。”刘协径直走进来,脚步轻快,笑道:“你们在看什么?给朕也瞧瞧。”   蔡琰已不好阻拦。   刘协自皇姐手中取过蔡琰的《悲愤诗》,垂眸细看。   刘清哪里还顾得上诗,忙问道:“董卓死了?他竟然死了?怎么死的?卫士作乱是想要做什么?他们会不会打进宫里来?哎呀,都什么时候,你还只顾着看先生的诗。”   刘协却像是被这首诗深深吸引了,连刘清的问话都不曾听到。   这首悲愤诗,在真实历史上,乃是文姬归汉之后所作。   如今却自年方二十的蔡琰笔下写出来。   刘协只知道自己是穿越的,却没想到蔡琰会是重生的。   蔡琰见皇帝只是看诗,想到梦中小皇帝后来失去了皇位,大汉裂为三国,不禁唏嘘而又怅惘,不知自己为何有这等奇怪又真实的梦。   她等着皇帝开口询问,便解释只是虚构之作,当不得真。   可是小皇帝看完长诗,却一言不发,只看了她一眼。   只那一眼,蔡琰便觉得整个人都被小皇帝看透了。   她根本无需开口解释。   作者有话要说:①《悲愤诗》的确很感人,看一次哭一次。   肥肥的一更先奉上,继续去准备二更~感谢在2020-04-11 23:24:41~2020-04-12 14:20: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铜宸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点一点亮晶晶 3个;天气转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驾着太阳车的阿波西、太宰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董卓一死, 密谋布局此事的王允立即下令,将狱中的荀攸等人放出来,又将董卓全族尽数诛杀。那些跟着董卓来到长安城,享受了几年富贵的董氏族人, 如董卓的弟弟董旻, 侄子董璜, 连同被董卓特意迎接来的年迈老母亲, 曾拿着紫绶金印把玩的董氏女子, 都陪着偌大的眉坞一同覆灭了。   长安城最热闹的集市中,董卓尸身上的灯芯燃烧了起来。   曾经占据了洛阳, 杀死过少帝,执掌朝政的太师董卓, 就此谢幕。   消息传到民间, 百姓奔走相告,普天同庆。   未央殿中, 刘协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诏书,用了皇帝印。   这是一封给予王允管理朝廷日常事务权利的诏书。   董卓还在的时候,朝廷细务便都交给王允。   如今董卓伏诛, 王允乃是幕后的联合发起人之一, 另外的发起人何喁已经被董卓杀死。   当此之时,自然要王允站出来,保证朝廷的正常运作。   在此之外,刘协又将吕布擢升为奋威将军,仪比三司, 晋爵温侯。   吕布立在百官之前,手捧诏书,神思恍惚。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他仿佛还能嗅到董卓血的腥味。他曾经那样激动忐忑,事到临头,原来只要一枪便将人放倒了。就好比从前他杀丁原一样,眼一闭,刀一递,并不比战场上杀敌人更难。董卓,丁原……曾经压在他头顶的人,其实都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强大。   王允在上首,道:“既然诸位都没有疑议,那请老将军皇甫嵩出马一事就这么定了。我会奏请陛下拜皇甫嵩为车骑将军,由他统领军事。”   眼见就要散会,吕布忙问道:“那长安城中的凉州军旧部,当如何处置?”   董卓死之前,手下兵马分作两部分,主力之一跟随牛辅屯防在陕县,主力之二则跟随李傕、郭汜、张绣等人布防于函谷关附近,警戒袁绍等人。剩下的兵马则由徐荣、胡轸率领,在长安城中驻守。   董卓之死,很是突然。   远在陕县、函谷关的牛辅、李傕等人还不知道消息,但就在这长安城中的徐荣、胡轸却早已清楚。   好在因事出突然,胡轸与徐荣有些懵了,又见城中民意汹涌,己方势单力薄,不敢冒然出头,便投降了王允。   此刻见问,王允便道:“胡轸、徐荣等人已经投降,还要如何处置?”   吕布却觉不能安心,他跟胡轸本就有过节,便道:“他们如今投降,并不是诚心相投,不过是看不清形势,不敢冒险罢了。咱们可不能信他们。”   王允也清楚吕布与胡轸之间的过节,便有些疑心他要公报私仇,因道:“论迹不论心,岂有因为怀疑,毫无证据,就杀了他们的?底下兵卒闹起来,如何叫他们闭嘴?”   吕布打心眼里不赞同王允那句文绉绉的“论迹不论心”,当着朝臣却也知道辩不过他,又另有一则极为关心之事,便暂且抛下徐荣、胡轸的处置方案一事,转而道:“董卓一死,他府中那许多金银财宝,该如何分配?眉坞里存的那够吃三十年的粮食,又该给谁?”他这么问,显然是自己有想分之意。   王允便问道:“你说该怎么分?”   吕布自然是恨不能自家并州军全吞了,但当着众臣的面,也不好自己发财,便道:“我也没什么好主意。不过自从车驾西行,百官将士日子过得都苦,既然有这些财物粮食,不如拿一部分出来,给大家都分一分?叫大家也都鼓鼓劲。”这是行兵打仗常用的手段,攻占了一处,总要叫士卒抢些财物,得些好处。否则当兵这样苦,没有好处,谁还愿意再跟着打下去呢?   朝臣中便有意动者。   王允沉下面色来,从前心中对吕布的成见更深了,果然剑客便是剑客,只可用其力,不能以士相待。这等武夫,所思所想,总逃不过利益二字。   王允字字清晰道:“董卓府中财物也好,眉坞粮食也罢,这些都是董卓劫掠盘剥而来,就中甚至有汉室皇帝陵寝之物,我们如何能分给自己?理当尽数归入国库,待到陛下东归之日,要分毫无损运回洛阳。否则关东盟友如相问,你我有何面目以对?”   这真是用生命来践行大义了。   王允把分财物的意义拔到这么高,谁都不好再争了。   提出要给众人分好处的吕布,不仅被当众驳回了意见,还给王允的清正形象做了一回反衬,难免有些讪讪的。   好在吕布跟王允私下相交也比较久了,知道王允性情如此,倒也没有太恼怒。再一则,此时董卓方死,吕布跟新盟友王允正在“蜜月期”,就好比他才杀了丁原跟随董卓时一样。   所以当下吕布也没再说什么,一切都照着王允的安排执行下去。   既然长安城中的事情暂且解决了,那目前最该担心的就是陕县、函谷关附近的凉州军主力该如何处置。   此时牛辅等人自然还未接到董卓已死的消息。但是他们迟早会知道的。一旦董卓被杀的消息传到函谷关,领兵的李傕、郭汜、张绣和他们帐下的谋士会如何应对?在陕县屯兵的董卓女婿牛辅又会如何应对?他们是会赶赴长安城,为昔日的首领报仇;还是会军心涣散,就地解散,各回各家?   吕布到底是真带兵打过仗的,很能推想首领出事后,在外将领士卒的心态。他主张招抚凉州军主力,叫牛辅等人安心。   王允对兵事不熟悉,起复的皇甫嵩老将军又还未至,自己也拿不定主意,便暂且听了吕布的意见,写了招抚凉州军的诏书,请皇帝用印后,便只等发出去了。   皇宫之中,因董卓伏诛,宫人脸上都有了些喜气洋洋的模样。   唯有蔡琰想到梦中之事,后来她自异域回汉地,听人说当初董卓死后,父亲书生气犯了,旁人都因为司徒王允的命令不敢去祭祀董卓,她的父亲反倒在王允组织的宴会上,为董卓感叹,引言获罪,被下狱后不久便死在狱中。梦中的她听说之时,已经距离父亲之死过去十数年了,也未知真切。   此时蔡琰得知董卓之死,想到父亲之死,寝食难安,面见刘清,请辞道:“值此动荡之时,我放心不下父亲,请求回府住几日。”   刘清奇道:“董卓死了,你父亲乃是大儒名臣,又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她看蔡琰连眼圈都红了,美人忍泪,我见犹怜,忙又道:“好好好,先生要回府,我送先生便是。”   蔡琰不好推辞,怕再生事端,反倒被绊住。   刘清同她相携走了一程,忽然狐疑道:“该不是长乐宫中,我哪里得罪了先生吧?”她这几年来,我行我素的性格越发明显了。此时竟然有这等反省自身的问话出来,也算是罕事了。   蔡琰满腹心事也被逗得一笑,道:“殿下哪里会得罪我?”   刘清这才放心了,将蔡琰送回府中,见她家中旁的都简单,甚至素寒,唯有书多。若在从前,刘清便要觉得简陋了,如今受蔡琰影响,竟觉屋舍要这样装点,才又雅致又清爽。   刘清又缠着蔡琰说了一会话,约定了来接蔡琰的日子,才依依不舍回宫去了。   在女儿蔡琰的陪伴下,蔡邕虽然为董卓之死而感叹,却也只限于一府之中,不曾外出赴宴。   这日蔡琰午睡之时,又做了那个奇怪又真实的梦。梦中的她赤足散步冲到宴会之中,为她归来之后新嫁的男人董祀求情,上首矮小的男人听了她的陈情,仿佛有些动容,便要释放她新嫁的男人。可是梦中的她非但不敢感欣喜,反而触目都是陌生人,更觉悲凉。   一时梦中醒来,蔡琰惊魂甫定,练了半响字,才平复了心绪,问奴婢道:“父亲在做什么?”   奴婢道:“外头有人来请,老爷出去赴宴了。”   蔡琰心中一惊,提笔迟迟未能落字,就听外面家丁叫道:“不好了!大人入狱了!”   她手中的笔滑落下去,在白纸上拖出颤巍巍的一笔。   原来蔡邕听了女儿的劝告,也知道这着实不是在外面谈论董卓的好时机,便连日闭门不出。这日王允宴请,蔡邕本不欲前往,然而来人软硬兼施,竟是叫他非去不可。   董卓掌权之时,蔡邕乃是太师府的宾客。如今王允诛灭董卓,宴请众臣,既是庆贺,却也是要大家表态。   蔡琰一心想着要父亲闭门谢客,躲过这场祸事,却哪里知道,有些祸事并不是躲着就能避开的。   这是王允主持的,庆贺董卓伏诛的宴会,席间的主要话题,当然便是咒骂董卓,夸赞王允,以及商讨如何辅佐幼主、如何与关东众人相联系了。   蔡邕本不欲说话,可是到了宴上一看,见泰半竟然都是昔日董卓府中宾客。当初在董卓府中,这些人也曾热切谈纶,也曾献策于董卓。   如今董卓尸身在市集上腐朽燃烧,名声却在这宴会上被污蔑抨击。什么脏的臭的,全都按到了董卓身上。有人说他不孝父母,又有人说他本就羌人之子,他们口中的董卓,全然是野兽一头。   蔡邕想到与董卓数年相交,对方始终待之以礼。就是对待在座的许多人,董卓也很是不坏,否则又如何会对王允委以重任。   一想到此刻高谈阔论的这些人,与董卓携手结友时,却早已暗存了要害董卓的心思,蔡邕便觉一阵齿冷。   在蔡邕看来,董卓有做的不对之处,可是既然以友相称,一个正直的人应该做的便是好言规劝,不要让董卓一错再错。就好比他借地动一事说服董卓放弃嫁董氏女为皇后的打算,又好比他劝董卓打消自封尚父的念头。   曾经董卓牵着他的手,那一声声“伯喈教我”、一句句“唤我仲颖”仿佛还在耳畔,宴会上首受众人托捧者,却已换了王允。   密谋杀董卓者,也即最受封赏的两人,一为王允,乃是董卓托付朝政之人;一为吕布,乃是董卓托付性命之人。   可叹仲颖所托非人,如今两者尽失。   蔡邕想着女儿的嘱托,一忍再忍,待到酒酣耳热,宴会上气氛最热烈的时候,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感叹起了董卓生平,言语间难免有责备众人的意思流露出来。   宴会上的气氛为之一肃。   王允勃然大怒,起身斥道:“董卓乃是国之大贼!几乎倾覆我汉室!先太后、少帝皆亡于董卓之手!凡我汉臣,皆欲除之而后快!前有伍孚就义,后有何喁囚死狱中!如今奸贼得诛,你不觉痛快,反为董贼悲痛!你这是只想着自己所受的礼遇,全然忘记了家国大义!与国贼董卓有何不同?”当即就将蔡琰收押,交给廷尉治罪。   在座许多人都怜惜蔡邕才华,又素来知晓他是老实人,都为蔡邕求情。   然而王允到底将他收押下去。   未央殿中,吕布结束了一日的骑射教课,正私下与皇帝说话。   “原本说好了赦免陕县、函谷关的凉州军,仍叫他们原地驻守。可是臣看司徒大人迟迟不肯发诏书,听说是又改了主意,说是要叫凉州军就地解散,还叫人去缉拿牛辅等人来长安审判。”吕布与刘协相处不少,知道小皇帝聪慧过人,是可以与之讨论军国大事的,担忧道:“说句不好听的,司徒大人这就是没带过兵,瞎指挥。这样下去,凉州军非哗变不可。”   刘协沉静听着。   赦免凉州军的诏书,他早已用印。   但是王允扣住不发,已过了数日,多半是如吕布所说,改了主意。   “的确如奉先师父所言,一旦激得凉州军病变,局面便会难以收拾。”刘协看着吕布,轻叹道:“当此之时,更有何人能改变王允心意呢?”   吕布顺着小皇帝的目光看向自己胸口,迟疑道:“臣?”   刘协垂眸想了一想,却又自己否决了这个想法,道:“奉先师父是最后的办法。长安城中,胡轸与徐荣尚且虎视眈眈,咱们自己人再闹起分歧来,岂不是给了他们可趁之机?到时候且不说远在陕县、函谷关的凉州军了,只眼皮子底下的胡轸、徐荣就能再起一场大祸事。”   吕布道:“那要怎么办?总不能叫司徒大人真如此行事。”   刘协还未答话,就见万年长公主刘清冲进殿来,弯腰按着膝盖,一面喘气一面叫道:“皇帝,你……你快派人去救蔡先生父亲!”   “蔡邕?”   “他给王允关到牢里去了!听说王允要杀他!”   “都有何人给蔡邕求情过了?”刘协问道。   刘清一愣,道:“我哪里知道,士族之中大约都给他求情了吧。”   “那朕还要派谁去,才能从王允手下救出蔡邕?”   刘清又是一愣,半响道:“可……你是皇帝啊……”   皇帝不该是天下最厉害的人么?王允是臣子,又忠心于汉室,难道还会不听从皇帝的话么?   刘协立起皇帝之印来,淡声道:“你看,这方印原是皇帝的,后来这支笔来了,推倒了皇帝印。这支笔,便如同董卓。而后有人又拿起了这皇帝印,撞翻了这支笔……”那支细狼毫笔“当啷”一声跌落在地上,“那你说现在,是皇帝印厉害,还是拿印的人更厉害呢?”他既像是在给刘清讲解,又像是在问自己。   刘清跟上了他的思路,道:“你是说王允是拿皇帝印的人?”   “朕可没这么说。”刘协将那皇帝印在手中抛了几抛,握住静默了一瞬,起身对吕布与刘清笑道:“走,随朕去见一见司徒王允。”   作者有话要说:日万达成,开心!   晚安,明天见~感谢在2020-04-12 14:20:02~2020-04-12 23:43: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吱吱 80瓶;我爱辣椒、胡胡胡胡。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虽然刘协在宫中的一举一动, 都由闵贡汇报给王允。   但是刘协真正与王允对面而谈,这还是第一次。此前因董卓势大,刘协早知真实历史上王允联吕布杀董卓之事,便更不好与王允亲近, 免得惹董卓疑心。   刘协带着皇姐刘清与温侯吕布, 出宫乘车, 通往王允的司徒府中而去。   王允正在府中揽阅各处细务, 他录尚书事, 总览朝中一应事务。又因董卓方死,城中凉州军投降的, 朝中官员庆贺的,来往络绎不绝, 还要跟关外讨伐董卓的联军们传递消息, 王允这阵子也忙得停不下来,更没想到小皇帝会突然造访府中, 得到消息,忙匆匆迎了出来,官服都没来得及换上, 见了来人中还有长公主与吕布, 略有些诧异,先向皇帝请罪,道:“陛下亲临,臣未能远迎……”   刘协摆手止住他请罪的话,打量着这普通的司徒府, 见庭中也没有花树,墙壁也不曾彩饰,好似普通文士之家一般,丝毫看不出这是大汉司徒的府邸。他笑道:“子师(王允字)何罪之有?是朕没告诉你。朕早想来子师府上坐坐,只是从前不便宜,如今好了。”这是在说董卓之死,也是赞许王允之意。   王允又向万年长公主刘清行礼,再看向旁边的吕布,以目相问,皇帝与公主所来为何?其实他自己心里已有猜测,只是要跟吕布确认一下。   吕布便向刘清一努嘴。   王允心里便清楚,果然是为了蔡邕之事。   刘清等皇帝跟王允寒暄了两句,便也忍耐不住,笑道:“一向听说司徒大人是个大忠臣,如今除掉了奸贼董卓,谁不夸赞司徒大人呢?只是怎么好端端把我先生的父亲下了牢狱,其中必然是有误会。大人不知道,你捉了蔡大人进去,我那先生是吃不好也睡不着,连我都跟着受累。想来蔡邕一个文士,最大不过说错几句话,断然不是作奸犯科之人。如今给捉进去关了两日,也得了惩治,还请司徒大人看在我的薄面上,把蔡邕给放了吧。”   在刘清看来,王允无疑是忠于大汉的臣子,而且文官出身,五十岁如许,看起来并不难说话的样子。跟从前飞扬跋扈的董卓可不同。   因为王允除掉了董卓,刘清心里便把他当成自己人,所以此时才笑着提起来,并没有当成很严重的事情。   王允却没有笑,正色道:“殿下恐怕是不清楚那日宴上蔡邕都说了什么吧?”   刘清笑道:“还能说什么?他就是醉后说了几句胡话嘛,这又算得什么?”   王允仍是正色道:“人有大节,有小义。蔡邕先是汉臣,受先帝隆恩。董卓妄图谋权篡位,乃是国之大贼。蔡邕身为汉臣,不思除掉董卓,反倒在董卓受诛后,因昔日曾受董卓礼遇,便为董卓发悲声,自认为董卓之友。此人心中只有一己私情,哪管家国大义?殿下乃汉室公主,如何能以此族之人为先生?”他转向小皇帝,道:“臣请为长公主殿下更替先生。”   刘清没料到他义正言辞冒出这么一串话来,甚至要把她的蔡先生给换了,然而王允的话也的确又道理,她身为汉室公主,自然也不喜欢蔡邕这等行径,却又觉得情有可原,顿了顿,道:“司徒大人说的有理。可是蔡邕文采过人,对史学也很有研究。我听说他这次入狱,马日磾等人都在感叹,说没了蔡邕,我大汉的史书便没人来写了。”她想着王允既然抬出大义来,她便也拿大事来压王允,修史书的本事,可不是谁都有的吧。   然而若论争执,年轻的刘清哪里会是饱学如王允的对手。   王允越显厉色,道:“从前武帝宽容,没有杀了司马迁,结果给司马迁写成谤书,流传后世。如今国事衰微,士人精神颓丧,哪里能容忍蔡邕这等人活下来著书,毁谤我朝?更何况陛下年幼,更易受不良影响。从前因要密谋大事,臣不好指摘长公主的先生。如今看来,蔡氏一族都该逐出长安城去!”   刘清被他说到哑口无言,怒道:“你这人真是不通情理。”   王允道:“殿下可曾看过司马迁的谤书?”这问的乃是史记。   刘清虽然也读书,却更爱辞藻富丽之作,对平实的史书不感兴趣,此前蔡琰要给她讲史,也被她搪塞过去了。   此时见问,刘清红了脸,答不上来,只得道:“总之你便是不肯放人了!”   王允垂首不作声。   刘清怒道:“好哇,你这是要抗拒皇命不成?皇帝……”她转向刘协。   刘协在旁听着,仿佛并没有在意这场激烈的对话,时不时抬头望天,又打量司徒府简陋的庭院,直到刘清呼喊,这才回过神来,笑道:“见皇姐与子师相谈甚欢,朕心中颇感安慰。”   刘清:喵喵喵?   王允见小皇帝没有一位偏袒自己姐姐,倒是松了口气。   刘协笑道:“怎么朕来了,子师就叫朕站在院子里说话?”   刘清一上来就提起蔡邕之事,王允也只顾着反驳刘清了。   王允忙道:“臣死罪!”于是将刘协等人迎入屋中。   屋子里略显杂乱,仿佛奴仆只做了简单的清洁,一些打开的书零散得放在案上。   王宇略显尴尬,道:“臣不许底下人收拾,怕忘记放在何处了……”   刘协微微一笑,居中坐了,笑道:“朕有个法子教给你。你把书都照着书名的字编排了,专门整一间放书的屋子,第一个字再照着偏旁排列。这样若要找一册书,只要从第一个字的第一笔找起便是,种类再多,片刻也能找到。”   对书多的人来,这的确是个好办法。   而在这个时代,能家中有这样多藏书的人,一定是既富且贵的。   王允听了,细细一想,叹道:“这法子果然是好。”   刘协便又在屋子里游走,又往王允书房看过,同他谈论笔墨纸砚,文化人交流,一支笔也能因为用毫不同,讨论上一刻钟。   吕布对这些不感兴趣,与刘清在厅堂中坐着,面面相觑。   刘清是个隐形的话痨,此时不好去打扰刘协,只得冲吕布道:“我竟真没想到,也没多大的事儿,就要把人在牢中关到死了!”   吕布正神游物外,努力撑着眼皮别睡过去了,闻言一愣,才反应过来,长公主这是在跟他说话。他“啊”了一声,应和道:“是啊。”   刘清满腹愤懑有了发泄口,又道:“你也这么觉得对吧?是呀,你看看嘛,蔡邕就是说了几句话。这王允倒好,竟然都要给我换个先生了!他管的怎么那么宽呢!”   吕布又“唔”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好,便又接了一句,“是啊。”   刘清看他一眼,道:“哎,想想你们也挺难的,都给他做事,平时也不轻松吧?还有因为说错两句话,就给关到大牢里的么?”   这就不是简单的“是啊”能混过去的了。   吕布在椅子上坐直了一点,眨眨眼驱散睡意,迟疑道:“就……也还好吧……大牢……”他还真不好说这事,毕竟军中乱传谣言乱说话的,都是直接拉出去砍了,哪里还会跟王允一样,先把人关到牢里还要给廷尉审理呢?   刘清对他充满了同情,给了他一个“本公主都懂的眼神”,道:“在他府上你也不好说什么。从前见你给皇帝教骑射课,也没跟你打过交道。没想到今日一见,你虽是个武官,还挺会聊天的。”   吕布满脑袋问号——我会聊天吗?我聊什么了?   他只能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   刘清见了,越发觉得吕布这人憨厚老实起来。   另一边,刘协看似是在跟王允寻常聊天,实际上他从来不会为了聊天而聊天。   他是从这府中的一草一木,一书一砚,去捕捉府中主人的喜恶性情,去了解王允这个人。   王允这个人,的确是饱学之士,有此时文人该有的优越感。   但王允本身,并不像是高傲的人。他的府邸中既没有过份的修饰,也没有过份的清寒,既没有过份的整洁,也没有过份的邋遢。他就是个普通的文人,做了大汉的司徒,总揽朝政,劳心劳力。   刘协以指尖叩击着王允桌上的一方旧砚,若有所思。   那么真实历史上,王允杀董卓后,刚愎自用的行径,乃是一种非常状态下的王允。   董卓占领洛阳,胁迫皇帝西迁。   关东袁绍联合几十万人马都奈何不得董卓。   就是这样一个人,却给王允卧薪尝胆三四年给除掉了。   王允获得了一场大胜利,赞誉与权势潮水般涌来,把他给淹没了。   王允此时进入了一种“超人”状态,就好比接连赢下比赛的选手一种,一时间有了一种“我无所不能”的错觉。   见小皇帝一直在聊笔墨纸砚,王允却有些忍不住了,主动道:“陛下可也是因为长公主殿下所请,来救那蔡邕的?”   刘协回过神来,摇头一笑,道:“非也。朕此来,只为救子师你。”   “救臣?”王允愣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感谢在2020-04-12 23:43:01~2020-04-13 23:41: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铜宸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浮云散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滴滴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王允愣过之后, 却很快反应过来,追问道:“这么说来,陛下赞同臣对蔡邕的处置?”   要想劝说一个已经拿定主意的人,就永远不要以反对开始。   刘协笑道:“自然。子师你考虑的, 乃是人之大节。蔡邕虽然文采斐然、学贯古今, 但既然大节有亏, 有诛心之言论, 自然该交由廷尉治罪, 是死是活,都有法律说了算。”   王允定下心来, 再看小皇帝,便多了几分赞许之意。看来皇帝虽然年纪小, 却真的很明白事理, 与闵贡这几年来汇报的那个形象是相符的。长公主殿下虽然年长几岁,但是着眼与亲疏关系, 分不清利害,倒是不如年幼的小皇帝许多。   王允道:“那陛下说要救臣,是何出此言呢?”   刘协徐徐道:“朕虽然年幼, 却也看过一些书, 见过一些人,古往今来,凡成大事者,究其原因,终归逃不过‘天时地利人和’去。然而这三者当中, 最重要的还是人和。”他看着王允,道:“便譬如子师除掉董卓这国贼,论天时,关中连月淫雨,长安城中地动方过;论地利,昔日董卓迁都入关中,是取其三面天险,只留东面遏制盟军,却没想到给人在城内堵住,便如瓮中捉鳖;论人和,董卓入长安城后,嚣张跋扈,任人唯亲,尽失士人之心,就连养子吕布都倒戈相向。而反观子师你这边,凡是董卓所失,皆你所得。当董卓未死之时,先有伍孚以一己之力,行非常之举;后有何喁密谋联络,与你、荀攸等人结成联盟;等到董卓查出何喁、荀攸,将他们投入狱中,严刑拷打,眼见事情就将败露。当此之时,所有士人都是一条心的。如此天时地利人和之下,子师你借着吕布之力,一举除掉了董卓,做到了袁绍等人率领几十万人马都无法做到的壮举。”   小皇帝的声音始终不徐不疾,然而王允听他娓娓道来,竟觉心潮起伏,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密谋除掉董卓,最后决定动手之前的那个夜晚。   王允已是听进去了,说了句自谦的场面话,道:“这都是众人相帮,才能除掉董卓。”   刘协道:“现在董卓虽死,凉州兵却还没有收回朝廷。朝廷也还未能东归。前路依旧艰险,稍有不慎,也许又会再冒出一个董卓来。”   王允道:“陛下是担心牛辅、李傕等人?”   刘协摇头,道:“朕是担心袁术、袁绍等人。”   王允诧异极了。   自除掉董卓后,王允已连忙发消息给袁绍、袁术等人。此时虽然还没收到回信,但在王允心中,早已单方面把他们认作了盟友。   王允问道:“陛下怎么会这样想?”虽然问着,但王允心中已经有了推定——小皇帝还年幼,会有这等想法,自然是身边人灌输给他的。而小皇帝身边,会对袁绍等人有敌意的,王允第一个就想到了并州军出身的吕布。   吕布当初杀了执金吾丁原,算是站在了朝廷的对立面。如果袁绍等人归来,吕布又该何去何从呢?   刘协看他反应,便知道王允从来没有疑心过袁绍、袁术等人,恐怕王允也压根没想过除掉董卓之后天下大势的变化。   大约在王允看来,只要除掉董卓,朝廷东归,当初逃出洛阳各自抢占地盘的众将领,就会奉召而归,心甘情愿交出手中兵权,再回来做大汉的忠诚臣子吧。   刘协微一沉吟,道:“你现在录尚书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中百官,底下万民,杀伐决断都在你一念之间。”   王允又是一愣,道:“朝廷自有法度……”   “如果今日不是你,而是一个只管修书的文士,看不惯蔡邕所言,还能立时就将蔡邕投入牢中么?”刘协微笑着,没有丝毫责怪之意,只是举一则最新鲜切合的例子。   王允道:“陛下还是想要救蔡邕。”   刘协笑道:“朕是想要你体会一下袁绍等人此时的心境。”他慢悠悠道:“若是此时拿掉了子师你的高官之位,交给旁人——譬如说杨彪又或者荀攸来做,仍叫你回去修书,你可甘心?”   王允当即铿锵道:“若是陛下疑臣,只要恢复我汉室正统后,臣自当辞官还乡。”   刘协微微一笑,并不怀疑他的清正,就着方才的旧砚,慢慢磨墨。   一圈又一圈,墨汁越来越浓郁。   刘协淡声赞道:“好墨。”   王允却在那磨墨声中,心神恍惚起来。   若是真叫他此刻就交出手中的权力……他真的能甘心么?   能大声告诉皇帝自己日后要辞官,可是王允终究骗不过自己。   内心深处,他最真实的回答,是不甘心的。   皇帝年幼,汉室衰微,他怎么能走?   王允可以告诉所有人,这是大汉需要他,他不能离开。   然而内心深处,他明白,自己这是生出了恋栈之心。   连他这等清正忠贞之人,都生出恋栈之心。   那么谁又能保证,袁绍等人不会呢?   王允沉默片刻,低声问道:“陛下有此一问,可是卢子干(卢植)所教?”   纵然听了闵贡多年来的汇报,王允仍然不觉得这份对人心的把握是年幼的皇帝所能做到的,他认为是卢植教导的结果。   刘协微微一笑,也不解释,道:“不过也是一句老话罢了。人心隔肚皮,不可不防。”   王允叹了一声,道:“到底是卢子干。”这就是承认,他此前没想到袁绍、袁术等人可能会生出异心,而“卢子干”预见到了这一种可能性,是超出了自己的。   刘协听他这样一叹,便知道王允心中松动了,道:“外部未清,危机未解,咱们内部更要团结,保住这来之不易的‘人和’呐。”   王允在政事上虽然有些读书人的“天真”,但也不傻,沉默片刻,道:“陛下此行不虚。”   所谓图穷匕见,话说到这份上,刘协也就不再绕弯子了,道:“蔡邕为董卓发悲声,死有余辜。然而卢子干、马日磾等人都为他求情,士人中也多有分不清严重性的,还都在同情他。如今蔡邕的确有罪,非常时期,其罪当诛。但是若因为杀蔡邕,伤了人和,自己内部乱起来了,给了外人可趁之机,便得不偿失了。   “陛下今日真正想说的,便是这些吧?”王允叹了一声,道:“是臣此前思虑不周。所谓事有轻重缓急,蔡邕再留他一二年,待车驾东归之后,再杀他也不迟。”   刘协笑道:“托赖袁绍兄弟在外,蔡邕竟得多活两年。”又道:“朕此来,还真不是为了蔡邕之事。朕是为了另一桩事来的。”   “另一桩事?”   “朕记得,赦免驻扎在陕县、函谷关的凉州军的诏书,几日前就用印了。怎么听说一直未曾发出去?”   王允扣下了赦免的诏书,改变了主意。此前知情人中,旗帜鲜明的反对者之中,又能够在皇帝身边影响皇帝的,便只有吕布一人了。   王允心中对吕布越发嫌恶,径直道:“可是温侯告诉陛下的?温侯乃是剑客出身,不适宜留在陛下身边。陛下若要习武,臣一定另择忠诚正直的武士。”   一墙之隔,王允竟这样直白表达对吕布的轻视。   刘协咯咯一笑,道:“子师先是要把皇姐的蔡先生给换了,如今又要把朕的骑射师父给换了。你除掉董卓没几日,便自己要做董卓了么?”   王允大惊,忙伏地请罪,颤声怒道:“臣绝无此意!臣忠贞之心……”他说的时候没觉得不妥,此时听小皇帝把两件事放在一起,也觉出这提议过于紧迫了。虽然他的本心与董卓不同,但从行径上,的确是僭越了。   “罢了。”刘协扶王允起身,他就是知道王允此时没有生出悖逆之心,才故意这么说激他。如果王允当真如董卓一般心思,刘协才不会当面挑明,反倒要规避谈论此事。   一时王允站起身来,非但不好再提换掉吕布的话,连方才换掉万年长公主先生一事都不好再提了。   王允便不再提吕布之事,只道:“陛下明鉴,千罪万罪,罪在董卓一身。那些追随董卓的士卒,也都是身不由己,称不上罪。赦免他们,便要先定他们的罪名,反倒要叫他们惊恐起来。是以臣没有发出赦免的诏书。”   他倒还有一套严丝合缝的逻辑道理。   刘协差点被他给气乐了,“唔”了一声,道:“那你是要留他们在原处守着?”   王允一板一眼道:“这也不好。若是留他们在陕县、函谷关等处驻守,就好像咱们信不过关东联军一般。他们就算没有反心,也会因此寒心。”   刘协真忍不住笑了,道:“那你是怎么安排的?”   王允颇有自信,道:“臣已派李肃持书前去陕县,召见牛辅,来长安城认罪。只查问为首之人,于底下士卒无碍。”   刘协无奈叹气,道:“李肃兵多,还是牛辅兵多?”   “这……自然是牛辅兵多。”   刘协道:“那牛辅听了诏书,就会乖乖把自己捆起来,跟着李肃来认罪?在他知道岳父董卓被杀之后。”   王允一愣,好像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感谢在2020-04-13 23:41:05~2020-04-14 23:54: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铜宸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歌挽酒、蕥彤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王允被小皇帝问住了。   其实只要了解王允原本的设想, 就不难明白王允为什么会做出这等“天真”的举动。首先,王允从来没考虑过袁绍、袁术反叛的可能,哪怕此前袁术要推举刘虞做皇帝,也是因为长安城中有董卓的缘故。如今既然董卓已经给他除掉了, 那袁绍等人难道还会另立新君么?更何况刘虞早已坚定拒绝了。所以在这种情况下, 天下归心, 剩下牛辅、李傕等人, 又还能翻起什么风浪呢?   王允觉得只要牛辅等人没疯, 就不会追随已死的董卓,跟天下人作对。而且王允从前跟着董卓做事, 对牛辅、李傕、郭汜等人也熟悉,知道他们不是能挑大梁的人物。毕竟, 王允在董卓府上, 对牛辅最深刻的印象,就是牛辅被董卓打骂时讪讪的笑容。现在, 他连董卓都除掉了,难道还能因为一个小小的牛辅翻了船么?   王允虽然被问住了,第一反应却不是怀疑自己的决定。   他看着刘协, 斟酌着措辞, 道:“陛下,臣与牛辅、李傕等人从前多有来往。他们不过是董卓手下的小卒子,如今董卓已死,众贼无首,都渴盼着投降朝廷, 便如长安城中的胡轸、徐荣等凉州将领一般。”   刘协听笑了。   王允这是认为他给董卓吓破了胆,又不曾见过牛辅等人,把牛辅等人想得太厉害了,有了不必要的担心。   “李肃虽然兵少,却是朝廷派出的使者,谅牛辅不敢轻举妄动。”王允想到小皇帝的年纪,也能理解小皇帝为何不安,便又道:“陛下勿忧勿怕,朝中事务皆由臣汇同诸位同僚理清。臣虽不才,然而太常种拂、太仆鲁旭、太鸿胪周奂、车骑将军皇甫嵩,这些都是自先帝时便竭诚尽忠的大汉贤臣。有这些人为陛下分忧朝政,陛下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陛下青春年少,此时合该奋力勤学才是,否则待加冠亲政之后,如何能善理朝政、明辨是非。”   刘协抚着砚台,一时没有说话。他想先王允说这番话,真是为了“小皇帝”好,也是为了大汉好。此刻在王允心中,陕县、函谷关驻扎的凉州军余部,不过是些散兵游勇,并不能叫他太上心。哪怕是在给他点出袁绍、袁术等人可能存有异心之后,王允仍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峻性。   比起顺着皇帝指出的危险性深思下去,王允更愿意认为是小皇帝过份担心了。这也是人之常情,大家通常都很难第一时间承认噩耗,总是先否认的、拒绝承认的。   新的思路,要给王允时间去消化。   刘协没有因为王允的误解而恼怒,笑道:“子师所言极是。若不是有子师周全,有尚书台运作朝廷,长安城中此时不知该是何等慌乱。不管是温侯吕布,还是此前卫戍京畿的骑都尉李肃,又或是与你应和的种辑、黄琬等人,都是国之重臣。为此次除掉董卓也都出了大力。朕知道你们都是清正之人,所做皆出自忠君体国之心,不图高官厚禄。然而朕心中感动,还望子师给朕机会,让朕表达一二。”   王允又是一愣,没料到被他驳回之后,小皇帝非但没有继续争辩,反倒话锋一转,要对他酬谢起来。王允便觉一阵郝然,仿佛自己方才言语过份了,心中对小皇帝的接纳度更高了几分,忙道:“陛下言重了……”   刘协道:“朕听说董卓所得财物粮食,都已封存起来,要等车驾东归之时,运回洛阳?”   “确有此事。”   刘协道:“国库之物,朕尚未亲政,也不好置喙,便托付给子师,照着你安排的去保存。不过董卓当初自汉室陵寝中也劫掠了不少珍宝,听说后入洛阳城中的孙坚将军,已将陵寝修葺。如今若要物归原处,又要开启陵寝,再惊动先祖。既然如此,便由朕做主,将这些珍宝,赐给此次有功的百官将领。”他见王允要说话,微微摆手压住,又道:“这与其说是封赏,不如说是纪念。叫大家从今而后,一见到所获珍宝,便想起当日董卓之辱,以此砥砺前行,不可懈怠。”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王允还能反驳什么?   王允低声应下来。   刘协隐约听说过吕布与王允因分财物所起的争执。王允“一毛不拔”、尽归国库的做法,的确清正公允,然而透着点书呆子气。当此乱世,财物是最不值钱的。所谓“金银散,人心聚”,不管是经商还是做官,又或是行兵打仗,总是有好处大家一起分,才是长久之道。   如今刘协不好动国库之物,而想要改变如王允这样五十多岁又身居高位之人的观念,在短时间内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每个人的观念形成里,有他过往所有岁月里的见闻经历所思所想,岂是旁人三两句话所能改变的?能使之动摇,都已是极为难得了。   陵寝中的珍宝分给百官将领,真论起价值来,每个人分到的并不多,但象征意义是重大的。   如种辑、荀攸等侍奉过先帝的臣子,此后将所赐奉于族中祠堂之中,珍而重之,见而泣之。就是吕布这等只看重实际利益的人,也从中看出小皇帝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待来日皇帝亲政之后,有好处也绝不会忘了帮过他的人。   这些是此时的王允所想不到的,他听了小皇帝的话,也觉不好再惊动汉室陵寝,便同意了这分配方案。   刘协便又把话题转了回去,道:“李肃去召见牛辅,已走了几日?”   “前日出发的。”王允打起精神,以为小皇帝到底还是要争论下去。   “两日……”刘协微微仰脸,想了一想,叹道:“追不上了。”便不再提这话,又与王允寒暄了几句,叮嘱他为国事劳心也要注意身体云云,便起身走向厅堂。   厅堂之中,长公主刘清正与吕布“相谈甚欢”。   一见皇帝与王允出来,吕布几乎是从坐上弹跳起来,一个健步走到皇帝身边,逃离了方才那场结束无望的“聊天”。   刘协笑道:“皇姐,还不快谢过子师?”   刘清一愣,看着皇帝的笑脸,反应过来,惊喜道:“司徒大人答应放过蔡邕大人了?”   王允呆着脸,道:“如今形势,暂且免除蔡邕死罪,只叫他闭门读书。待车驾东归,再定罪不迟。”   刘清哪里知道王允打着日后再杀的念头,只当这便是赦免了蔡邕,喜笑道:“原来司徒大人到底还是通情达理的,只是需皇帝跟你说才行,本公主说话是不作数的。如此,我回去也好跟蔡先生交待了。”   吕布在旁,关心的却是对陕县、函谷关凉州军如何安置的事,便对皇帝笑道:“陛下与司徒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就只说了蔡邕一桩事么?”   他这话一问,王允立刻就意识到了什么。   毕竟论起搞秘密联盟,谁能比得过王允呢?   王允盯了吕布一眼,便觉是吕布唆使皇帝来说凉州军之事,对吕布越发不喜,只压在心里,没有当面表露。   刘协明知吕布所问,此时却并非摊开说的地方,便只笑着将分珍宝一节讲了。吕布自然是欣喜赞同的。这喜色落在王允眼中,又叫他对吕布更多了几分成见。   一时刘协带着刘清与吕布辞别司徒府。   王允送到大门外,侍奉皇帝上车。   刘协站在马车上,握着王允的手,低头看着他,道:“子师可曾听说过兔子搏鹰?”   王允一愣。   刘协低声道:“比起老鹰来,那兔子又笨拙又弱小,到了开阔之地,给追上了只有死路一条。当此之时,兔子就会翻过身来,以全身之力,一脚蹬出。给它蹬准了,老鹰也有死了的。”他轻轻拍了拍王允的手,眯眼笑道:“子师威猛好比老鹰,牛辅等人孱弱好似兔子。老鹰可要小心兔子呐。”   王允仰头望着小皇帝,眼见无限天光都落在他身上,一瞬间竟有个荒唐至极的念头——只觉得自己才是那只被老鹰攫住的兔子,哪怕自己还能聚起一蹬之力,那攫住他的老鹰却早已算准了他蹬出的时机。   而另一边,蔡琰焦灼不安在长乐宫中等着消息。她得知父亲蔡邕出事后,四处请求父亲曾经的同僚旧友,只是谁都不能叫王允更改决定。蔡琰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试试看,来向长公主刘清求情。自得知长公主伴驾前往司徒府之后,蔡琰这半日滴水未进,一颗心始终悬着。   “殿下回来了!”   蔡琰心中一揪,忙起身相迎,一眼望见刘清脸上大大的笑容,便知是好消息,浑身一松,与刘清双手交握,颤声道:“我去接父亲出来。”   而狱中的蔡邕这几日,得知外面消息,恐怕自己死罪难免,正泣血修书,写给王允,请求他留下自己的性命,哪怕给他额上刺字、截断双足,也请给他一个修著史书的机会。   狱卒见他边写边泣,也心中恻隐,敬佩他学识,给他添了一盏油灯。   便在此时,忽然另有典狱长前来,开了牢门,笑道:“蔡大人高乐!朝廷免了你的罪过!”   蔡邕一愣,看向典狱长身旁的女儿蔡琰。   蔡琰冲上来,见他身着囚服、形容憔悴,心中一酸,忙捧上新衣,悲喜交加,流泪道:“求了许多人,都不管用,最后是陛下与长公主殿下亲自去见王允……”   蔡邕手中笔跌落在地,仍盘腿坐着,顿了顿,反应过来,捡起方才写的信往油灯上烧去。望着那蓝汪汪的火苗,蔡邕忽然想起那夜地动,他奉召入宫,见小皇帝坐在未央殿前大床之上,仰头望星。   彼时小皇帝叹息之声,犹在耳畔。   “来日方长,朕总有谢先生义举之时。”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14 23:54:38~2020-04-15 16:26: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Moonlight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青翠微、不忆、铜宸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oonlight、礼笙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刘协离开王允的司徒府之后, 让刘清回宫报信让蔡琰安心,让吕布回营布防,他自己却并没有回宫,而是又前往了荀攸府中。   荀攸乃是荀彧之侄, 年岁却比荀彧要大, 已经三十八岁了。当初密谋除掉董卓时, 就是荀攸振臂一呼, 在集会上宣称要效仿伍孚之事。后来董卓死后, 王允表彰昔日同盟,便将这段事情拿出来说, 又厚葬了想义士伍孚。   当初董卓听到风声,将何喁、荀攸下狱。狱中严刑拷打, 何喁受不住已死, 荀攸骨头硬,挺了过来, 见到了董卓死后的天日,但是也伤得很重,一直在家休养。   荀攸在家中多日, 只能躺在床上等伤口愈合, 听来往的友人说些朝廷上的动向,也与族中人谈论天下大势。他的想法,最多还是告诉录尚书事的王允。荀攸也觉得要快刀斩乱麻处理凉州军一事,但是消息递给王允,总是不见回音, 也颇感无奈,对时局也越发不看好。但是他是生死之际走了一遭的人,又听说了蔡邕入狱之事,大好年华也不想死于进谏。这几日,荀攸正盘算着天下各处,想着倒是蜀汉地势险要、城墙坚固,民众比之中原也安乐,也许可以跟王允申请一下,自己往蜀汉去做官,避开此间凶险。   这种情况下,听说小皇帝亲自驾临府邸,荀攸是完全没有想到的,强撑着坐起来,心中还是感到一阵激动安慰。   刘协径直走入内室,就见床上躺着一位四十如许的文士,伤病之中面色苍白,然而目光坦然,便笑道:“朕今日才来看你,公达(荀攸字)不会怪朕吧?”   荀攸靠在床头,惭愧道:“臣不能起身远迎……”   “听说公达在狱中颇吃了些苦头?”刘协在床边坐下来,丝毫没有初次见面的生疏感。   荀攸见小皇帝年纪不大,却行动老练,不禁暗暗称奇,一笑道:“陛下可是也听说了董卓严刑拷打之事?”   刘协道:“外面都这么说。不是么?”   荀攸便只默默点头。   其实董卓此前也没有知道确切的消息,否则王允、种辑岂有不暴露的?不过是听到了些风声,又没有确凿的证据,这便捉了几个他疑心的官员罢了。到了里面,何喁太过担心惊惧,自己受不住,乃是自杀的。   刘协心里其实清楚实情,但是王允对外宣传的时候,总不好说何喁乃是自杀的。他故意这么说,便是想看荀攸如何回复,是否会告诉他实情。   但是荀攸显然不是多话之人,也并不打算告诉他何喁自杀一事。   刘协等着荀攸先开口。   荀攸微一沉吟,隔着被子按在自己腿上,道:“这两条腿在狱中受了寒气,引发旧疾,总要旬月难以行走了。臣不知陛下要来,否则早让家仆送我坐下,在外相迎,也不至于如此狼狈失礼。”他直接避开了讨论狱中董卓到底做了什么,转而只说自己的病情。既不算是欺君,也没有提起何喁自杀这些事情。   看起来,这荀攸是个守口如瓶之人。   刘协目光在荀攸面上打了个转,见他垂着眼皮有些迷糊的样子,丝毫看不出胸内锦绣来。   刘协上一世用过许多人,有他的用人之道。世上聪明人难得,而能让人看不出是聪明人的聪明人就更难得了。也许荀攸的智慧,有许多人都能达到。也许荀攸振臂一呼的胆气,有许多人都能具有。但是荀攸这种适时的缄默,却才是最难得的。   荀攸,是一个可以与之商讨密事的臣子。   刘协目光环视室内,落在案几上一封未写完的奏疏上,远远的看见了两句,道:“公达这是要自请为蜀汉官员?”   荀攸犹豫了一下,道:“臣旧疾复发,眼见长安城中大贼已除,又有司徒王允抚定内外。臣留在长安城中,于朝廷没有多少益处,倒不如在外为一方父母官,也算为陛下分忧。”   刘协踱步过去,捡起那封奏疏来,细细看了一遍。   荀攸在小皇帝看奏疏这沉默里,竟觉心里比之曾在董卓狱中时更要煎熬。狱中他心坦然,此时却不能不在心中道一声惭愧。   刘协看着那奏疏,轻叹道:“公达这是要弃朕而去啊。”   荀攸年近四十,青年时代根深蒂固的念头,原也是忠君爱国,与王允相类,眼见幼主在前,自己却要远行,便好似要临阵脱逃的将领一般。他坐靠在床上,原本坦然自若的样子已荡然无存,微微垂下眼睛来,有些惭愧得避开了小皇帝的视线。   忽听得纸张碎裂之声,却是刘协慢悠悠将那奏疏撕破了。   荀攸诧异抬头,就见小皇帝慢悠悠撕着奏疏,眼睛却看着他。   “陛下,这……”他以为小皇帝是不同意,所以才撕碎了奏疏。   刘协一笑,却是道:“公达于朝廷有大功,既然想要去蜀地做官,怎么能做小官?你再写一封奏疏,自请为蜀汉太守,朕给你用印。”   荀攸愣住了。   “怎么?”刘协将碎纸团起来,丢到桌角,回首看向荀攸,道:“不信朕?”   “臣不敢……”荀攸不着痕迹打量着小皇帝,心中越发称奇。   刘协笑道:“放心,子师(王允字)不会阻拦的。”   荀攸又是一愣。   刘协道:“你安心养伤,隔几日朝廷的诏书下来了,你挑个黄道吉日去赴任吧。”这便要转身离去。   “陛下且慢。”荀攸这是第一次见到小皇帝,短暂的对话中已经了解到小皇帝谈吐行事如成人一般,方才一直在犹豫,但眼见小皇帝助自己离开,再没有交待,实在过意不去,这才打破了自己一贯少言寡语的作风,决心警示一番小皇帝,开口道:“臣走之前,还有一番话同陛下讲。”   刘协转过身来,仍在床边坐下,与荀攸距离极近,温和道:“不必着急。朕今日无事,公达只管细细讲来。”   荀攸这些话已经在腹中盘旋了好些日子,写给王允,只是没有回信,如今自己要远赴蜀汉为太守了,眼见小皇帝陷落在这长安城中,身边尽是些没有远见之人,出于大汉臣子的责任感与忠义之心,又被小皇帝非但没有强行留人、反而还给太守之位的举动感动到了,便开口道:“陛下,如今董卓虽然伏诛,大事却还没有平定,不可掉以轻心。如今朝廷有三大问题,都很严峻,要从速解决。一是仍驻扎在陕县、函谷关的凉州军,首先要特赦安抚人心,随后安排皇甫嵩老将军接手凉州军旧部,免于纷乱。二是三年前逃出洛阳,在外割据的关东联军,虽然名为讨伐董卓的盟军,但时日久了,就会成为在外的诸侯,到时候朝廷想要收归回来,就太难了。如果第一桩事情不能解决,那么第二桩事情就会成为大乱的根源。三是各地的民间势力,打着各类教派的幌子,实际也是不容小觑的兵力,而且其特点是散布起来非常快,斩草除根非常难。关东有蛾贼,关中有米贼。要消除这些势力,则需长久治理,使得百姓能饱食能穿衣,这些势力便能渐渐消退了。这三条做到了,大汉便能再度兴盛。”他看着小皇帝,没有说出更严峻的话,若是这三条,有一条没有控制住,那么仍逃不出天下大乱的局面。   而这三条,哪怕是最容易的第一条,眼前看来要实现都是困难重重。更何况是三条都要做到。在荀攸看在,以皇帝如此年幼,而近臣又如此固执短视的状况来看,天下终究是免不了要大乱了。正因为荀攸看透了这一点,对大汉的未来持悲观态度,才会想要自请避入蜀汉为官。   刘协凝神细听,时不时看着荀攸点点头。   荀攸便觉得小皇帝都听懂了。   刘协听他说了这一席话,便知道这些话在他心中已放了许久,见他停下来,便抬头看着他,直直望入他的眼睛,笑道:“公达,你这是告诉朕身后有饿狼,眼前有深渊,却不告诉朕要如何度过险情活下去。你在旁边看得明白,朕身在其中,难道听不到背后饿狼咆哮,看不见眼前深渊巨浪么?”   荀攸愣住。   刘协起身,端端正正给荀攸长揖,道:“还请公达教朕。”   荀攸嘴皮发干,心中发烫,再度开口,毫无保留,倾囊相授。   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自己竟然能说这么多话,一开始从天下大势讲起,最后连十三岁时如何从官吏神色不对察觉其杀人的事情都说了。   时间随着谈话不知不觉逝去。   君臣二人从日悬正午,直谈到秉烛入夜。   刘协认真听着,时不时点头问两句。其实他并不是真的要求教荀攸治理天下之道。他曾经亲手重整过破碎的大秦,眼前的局面虽然艰难,但仍有脉络可寻。他要的是,引导荀攸在他身上做足“投资”。要叫荀攸哪怕远在蜀汉之地,都仍要在深夜记起,曾与大汉天下有过这样一场酣畅淋漓又推心置腹的谈话。   他要的,乃是荀攸再无法成为旁人的臣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15 16:26:45~2020-04-16 23:54: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里巴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拉丙 60瓶;Zing 20瓶;青青翠微 6瓶;亲爱的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初平三年初夏, 长安城中董卓方死,皇宫内外都感欣喜。   唯有郎官之首闵贡这两日有些悒悒不乐。   此刻,未央殿外,闵贡垂首侍候, 从敞开的门口望进去, 一眼就能看到里面站在小皇帝身边的新晋红人汪雨。   那日地动, 小皇帝心血来潮要看地动仪。这不, 就给看管库房的宫人汪雨抓住机会卖了个好。小皇帝便将那汪雨调到身边, 从此亲近起来。   连从前立下过擎天保驾大功的闵贡都退了一射之地。   汪雨年纪不大,孤身一人, 原本入宫准备净身的,谁知道还没等动刀, 宫中先就大乱起来, 宦官都被杀尽了。宫中人手短缺,他便以宫人身份看管库房留了下来, 一留就是三年。他容貌清秀,为人机灵,虽是骤然得皇帝亲信, 但对宫人仍是不卑不亢, 颇得人心。   自从董卓死后,闵贡便觉得自己身份尴尬起来。连老上司王允联系他也不如从前紧密了。论起来,所有宫人郎官之中,闵贡才是服侍皇帝时间最长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闵贡总觉得皇帝对他不冷不热, 仿佛知道他暗中向王允汇报等事。   闵贡收回目光,不再看汪雨,安慰着自己,也许都是他胡思乱想罢了。   若小皇帝果然知道,前几日哪里还会赏他点心?   刘协走出未央殿来,已换好了骑射衣裳。只见他窄袖短装,半年来个子抽条,看身高仿佛已是大人,只是太瘦,脸上看起来倒是神采奕奕。   汪雨跟在皇帝身侧,捧着皇帝要用的弓箭,竟是比曹昂等人还要更近一些。   闵贡行礼,笑道:“陛下今日这么早就开练?这日头还没下去呢。”   刘协“唔”了一声,这几日早已敏锐得察觉到了闵贡等人的态度变化。从前董卓掌权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他这皇帝乃是傀儡,哪日董卓发起昏来,他不只皇位不保,甚至可能人头落地。如今董卓已除,他也安然长到了十二岁,只要再坚持两年,到时候王允还政,他就会成为亲政的皇帝,逐步成长为实权皇帝。不只是高阶宫人态度变了,朝中百官也多有变化。   简单来说,刘协的话比以前更有分量了。   虽然这分量还是轻微的,但总是好的迹象。   “陛下,不等温侯大人了么?”闵贡小跑跟着皇帝的步伐。   刘协先步射练手,就立在高阶之上,三箭连射,都钉入三丈外的靶心。他松动了一下肩膀,漫不经心道:“奉先师父在尚书台议事,哪能这么快过来。”   话音未落,就见吕布慢吞吞从西安门方向走过来,一副心情不佳的样子。   刘协微微挑眉,目光在吕布身上掠过,重又拉弓引箭。   让吕布参与尚书台议事,乃是刘协的意思。   如今的尚书台中,基本所有人都是王允曾经的“战友”,核心成员都是密谋过除掉董卓之事的。这种情况下,王允从尚书台发出的诏书,刘协想要更改会非常困难。就比如王允派李肃去缉拿牛辅一事,宫里还没有消息,李肃人都已经出了关中。   刘协需要自己的人在尚书台。   原本最佳人选该是卢植,然而卢植从去岁就缠绵病着,坚持来给皇帝上课已是不易,难以顾及太过繁重的政务,就是放到尚书台,也是个荣誉成员,没办法整理细务,也就没什么发言权。   而次优的人员荀攸,则是对王允把持的朝廷持悲观态度,经皇帝允许,拿了蜀汉太守的职位,乱世中遁走避祸去了。   刘协数了数手上的人,就只剩吕布既有诛杀董卓之功,资格够得上,又勉强能在王允与他之间算得上是他的人了。   所以刘协发入尚书台人员名单时,御笔一挥,添上了吕布的名字。   这对吕布来说,原是好事。   尚书台,可是天下的权力中枢,谁会不想入内呢?   但是吕布没想到,就连刘协也轻忽了一点,那就是此时士人对武人的歧视,那是相当严重的。尚书台中的王允也好,士孙仆也罢,都是跟袁绍差不多的主,就是大家聊起来,都能数到三四代之前的老祖宗是同朝做官的,这就是世家大族。而吕布呢?不好意思,你吕布的爸爸是谁?   碍于小皇帝的面子,也碍于吕布诛灭董卓这不可磨灭的大功,尚书台众官员不好明面上说什么,但是议事做决策时,对吕布的无视是不约而同的。   甚至可以说,吕布是被一群士人给排挤了。   吕布是个武将,也不懂这些文化人的弯弯绕绕,只觉得一日下来,自己的提议都没人理,偶尔说了什么,就能看到俩官员对视一眼,仿佛在暗中嘲弄他一般,偏偏又没什么能摆出来说的证据。   吕布在尚书台打卡了两天,就生了一肚子气,今日家中还出了点事,从前董卓那个跟了自己的妾室柔儿落了胎。   公事家事,都不叫人省心。   吕布这日在尚书台便提前告退,来给小皇帝上骑射课了,顺便准备把在尚书台的差事给辞了——又不多领俸禄,还要受一肚子闲气。   “陛下,”吕布走到小皇帝跟前,也不掩饰,开口便道:“这尚书台的位子臣怕是做不来。”   刘协看他神色,已猜到几分,笑道:“奉先师父来得正好。朕今日想往西边仓池畔练一番,还要师父教朕。”   吕布一愣,一时竟忘了辞去尚书台职务之事。   虽然都是射箭,但不同的姿态下,难度差别是很大的。一般来说,步射是最简单的,就是站在地上,射定靶或移动靶。   经过近三年的练习,小皇帝的步射准头已经是远超大多数人,只是碍于年岁气力,射程不够远,还要等以后力量发展起来。   比步射难一些的,乃是驰射,就是在奔跑的马上射箭。而驰射的难度又有不同,在平地近乎匀速奔跑的马上射箭,是其中相对简单的。小皇帝已经练到了三丈之内,几乎箭无虚发。   而更下一步,也就是驰射中最难的。要知道真实的战场上,可不会有专门的平地,给你去做匀速跑马射箭。大部分地形都是凹凸不平的,而马上射箭时也不是射出去就算完了,要达到最大的杀伤力,需要人与马默契协作,当马跃起到最高点之时,马上人一箭下压射出,这样的一箭才有洞穿敌人的声势。   现在小皇帝提出往仓池旁崎岖不平的土地上去练习骑射,那便是要挑战骑射中最高难度的一种。以小皇帝十二岁的年纪,练习三年的基础来说,实在是太过拼命了。   吕布愣住,却见小皇帝已把弓箭递过来。他下意识接过弓箭来,却见小皇帝摊开的掌心里,满是不该属于孩童的老茧,与小皇帝背后富丽堂皇的宫殿很不相称。   “来啊。”小皇帝冲他笑着。   吕布有些恍惚,忽然想到三年前初见时的情形。彼时他只当小皇帝一时兴起,要学骑射,毕竟他们文化人讲究什么君子六艺。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小皇帝这么下狠功夫,比他手底下□□练的兵丁还要能吃苦。只是小皇帝从来不叫苦,总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大多数时候言谈带笑,以至于连他都很少意识到,这样的练习强度对于小皇帝的年纪来说,是超高负荷的。   吕布接过弓箭来,跟在小皇帝身后,骑马往西,去往仓池之畔。他望着小皇帝马上的背影,起伏之间,完全可以看出小皇帝于马术的精到熟稔,简直与边关那些马背上长大的孩子没什么区别。他觉得看不透小皇帝。小皇帝好像从来没有一般人的喜好,不只是一般孩童的,就连一般成人的也没有。就比如吕布自己,有时候也会贪杯好饮。但小皇帝从来没有这些。   小皇帝养狗,但是只养了一条。与时下好养狗良驹的纨绔子弟又不同。   吕布仔细回忆,他印象中,小皇帝仿佛喜欢摆沙盘,就是将军行兵打仗时会摆的那种沙盘。他觐见时遇到过几次,小皇帝独自坐在偌大的沙盘前静默沉思。有一次他撞见时,正是黄昏,日光已散,灯火未上,小皇帝坐在阴影里,对着沙盘沉默不语,仿佛是个老头子的灵魂装在这年轻的躯壳里。吕布当时还暗笑自己魔怔了。   “奉先师父想什么入了神?”小皇帝带笑的声音在前面响起。   吕布抬头,就见小皇帝勒马立在仓池之畔,正回首望着他,背上弓弦被夕阳染作血红色,好似一脉陈黯了的血迹。   吕布回过神来,道:“陛下乃万乘之尊,何必于武道骑射上如此拼命?”他想到尚书台中,那些士人窃笑的眼神,武人终究是上不得台面。   刘协观他神色言谈,早已猜到尚书台中发生了什么,取下背上弓弦,搁在马头上。这也是要马熟悉主人所用的弓箭弦声,如此实战之时,马不会受惊,才能保持奔驰时的平稳,让主人更好地作战。   刘协一面拿弓箭轻轻蹭着马头,一面望着吕布,叹道:“有句说武将的词儿,朕每次想起来,都觉得难过。”吕布问道:“什么词儿?”   刘协沉默片刻,许多前尘往事在胸中翻卷,叫他几乎忍不住要落泪。   可是他终究没有落泪,甚至连眼睛湿润都不曾,只是握弓的手更紧了几分,轻叹一声,淡声念道:“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感谢在2020-04-16 23:54:20~2020-04-17 23:53: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铜宸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楚乔,爱你所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天生为王 20瓶;浮云散雪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太平本是将军定, 不许将军见太平。”刘协将这一句念了两遍,忍下胸中翻涌的情绪,复又弯弓搭箭,眯起一侧眼睛, 盯着将落的那一轮夕阳。   他知道吕布听不懂。   这是吕布的幸运, 也是他的不幸。   吕布虽然是武将, 但他不读史书, 如今正当盛年, 从前的人生是一路上,越走越高的, 从丁原手下的小校尉成为如今仪比三司的温侯,他还远远体会不到“不许将军见太平”的悲凉。他只觉得听小皇帝念了两句诗, 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触, 也没感觉到什么特别的意味。   吕布便道:“臣是武将,也不通晓尚书台的政务……”仍是要辞去在尚书台的差事。   “做不来, 便不做了。”刘协松开手指,一箭洞穿了池边的柳枝,平静道:“朕也不会怪你。”   吕布大喜, 虽然心底竟生出了几丝不舍与悔意, 但到底还是担子卸去后的放松占了上风,忙道:“陛下今日要在池边练骑射?从前只教了陛下对射,臣今日教您回身射……”   刘协摆摆手,想起前尘往事,已经失去了学新骑术的心情, 只将从前所学的技法,在疾驰的马背上不断重复练习。他想到了上一世被他辜负的武将,固然是时也命也,可是有时候午夜惊梦,他很难不去想,真就没有第二条路么?几十年的光阴里,他越来越老,也越想越明白。唯一的活路,就是他要做一个文武双全的皇帝。所谓文韬武略,他权谋胜人,所以不至于要杀文臣来稳大局。而如果他在军事上,也能超过手下的将军,那么他就不必去百分百确定将军的忠诚。疑心,是相互的。疑心,是属于弱者的。   过去几十年,隔了一辈子,刘协终于认清了当初悲剧的根源。   所以他练习骑射,好似拼命一般;所以他推演沙盘,好似那东西有中毒性一般。   旁人都觉得小皇帝对自己太狠。   只有刘协自己知道原因。唯有此时对自己狠,才能来日对信臣慈悲。   上一世的悲剧,刘协不想在这一世重演。   刘协在吕布陪同下,于仓池旁练习骑射。   长乐宫中,刘清正与蔡琰对弈。   “这一局又是我赢了。”刘清瞅着对面的蔡琰,略有些不悦,道:“先生不是让我吧?”   蔡琰回过神来,才察觉自己又输了。她的心思本就不在对弈上。   “你这几日都在想什么?当初你求我去救你父亲,如今人也救回来了,全须全尾的。你该好好做我的先生才是。”   蔡琰垂首道:“是臣之过。”   “哎呀,我又不是要怪你。我是想问你究竟有什么心事。若是我能帮你的,多少能帮一点嘛。”刘清嗔怪道。   蔡琰想到那奇怪而又真实的梦境,不知道要如何向长公主殿下吐露。当初在她的梦里,父亲蔡琰乃是因言获罪,被王允投入狱中,判了死刑。而现实中,父亲的确入狱,最后却给皇帝和长公主救了出来。到底那梦是怎么回事?毕竟梦中她知道父亲之死,也是在十多年后回到汉朝后听别人讲述的,并没有亲身经历长安城中的变故。所以蔡琰现在不能确定,这一次父亲被救出来,就躲过了灾难么?还是这一次之后,父亲又再次入狱了呢?如果说说那梦是假的,可是父亲又的确是引言获罪。   蔡琰总担心父亲还会出事,这几日心神不宁,只勉强教授着长公主课业,还没想好要如何行事。   刘清见蔡琰只是低头不语,便道:“这样吧。我先告诉你一则心事,你也告诉我一则,岂不是很公平?”她不等蔡琰答应,已主动开口道:“我如今也快十八岁了,大姑母她们都在商议我嫁人之事,皇帝也提过几句,其实我明白他们的意思。如今时局不稳,他们都希望我能嫁入重臣或武将族中。”   蔡琰一愣,没想到长公主平时看着糊涂骄纵,有些事情看得还挺清楚。   其实刘清在这个年纪,对家国大事并不上心,最关切的就是嫁人这一桩,自己都琢磨过许多回了。   刘清又道:“大姑母问过我卢植家那几个公子可有中意的,也问过我皇甫嵩将军族中子弟可有中意的。皇帝让他身边那个曹昂教我骑射,多少也是希望我能与他情投意合。不过,我都不喜欢。”她笑着,低头把棋子一枚一枚往棋盘上摆好,道:“从前我也担心过,要是时局一直不好,真叫我嫁给不喜欢的人怎么办。现下好了,董卓死了,长安城中平定了,等车驾东归,再过两年皇帝亲政了,我就选一个我喜欢也喜欢我的年轻俊杰,出宫住到自己公主府里。”   蔡琰忽然想到梦中所见。   在梦中,她回到汉地后,听旁人说,从前董卓死后,长安城中非但没有平定,反倒因为凉州军作乱,连当时的小皇帝都被劫持了。她望着眼前正含笑畅享美好岁月的长公主殿下,只觉喉咙好像被卡住了一般,发不出声音来。   刘清见她始终沉默,想了一想,道:“我知道你原来的丈夫死了。可是生死这种事情,也不是咱们能左右的。你想开点,等回了洛阳城,我嫁人之后,你若想再嫁只管跟我说。不过我没出嫁之前,你可不许走。”   蔡琰嗓音干涩,失去了一贯的优雅舒缓,“殿下,你可知道朝廷要怎么处置凉州军?”   刘清一愣,道:“怎么处置?就给司徒王允处置呗。听说城内徐荣、胡轸等人已经投降了。估计在外边的凉州军接到消息,知道董卓死了,也会一起投降吧。”她笑笑道,“难道他们还真能造反么?”   蔡琰拼命回想梦中所见,可惜她梦中回到汉地后听说的不多,能确认的只有凉州军反叛与小皇帝被劫两件事,至于细节缘由却不甚清楚了。但是这也足够她做出判断,指望着在外的凉州军主动投降是不现实的。很可能在外的凉州军有了喘息之机,又死灰复燃了。   刘清摆好了棋盘,见蔡琰只是出神,敲敲棋盘,道:“先生难道是在担心凉州军之事?”   蔡琰看向刘清,她曾听刘清讲述过那日救她父亲的情形。当刘清开口时,司徒王允无论如何也不肯。后来小皇帝与司徒王允谈些笔墨纸砚的琐事,入内室待了片刻,再出来时,司徒王允便同意放人了。   “先生?”   蔡琰又想起了董卓被杀的那个下午,小皇帝来到未央宫捧起她梦中所得的《悲愤诗》。他看向她的目光,洞彻明晰,仿佛能看透古往今来、前世今生。   “我想去见陛下。”蔡琰站起身来。   刘清讶然道:“你要见皇帝?为什么?”   未央殿中,刘协结束了一日的骑射练习,换了干爽的衣裳,正独自坐在巨大的沙盘前,推演函谷关往长安城中这一段可能发生的交战。小黑狗安静得趴在他膝头,湿润微凉的小鼻子拱在他掌心,喷出一阵阵温热的气息。   “蔡琰?”刘协微微一愣,将手中的小旗子插在沙盘高山之上,低声道:“叫她进来吧。”   蔡琰垂首,缓步上前。   刘协仍坐在沙盘之后,见她越发瘦了,猜想大约是这几日为蔡邕担惊受怕的缘故,便笑道:“先生瘦了,教朕的姐姐辛苦吧?”   蔡琰忙道:“长公主殿下聪慧率真,臣毫不辛劳。”   刘协微微点头,道:“你要见朕,所为何事?”   蔡琰道:“日前托赖陛下援手,营救家父。臣未能当面致谢,心中不安。今日前来,面谢陛下。”   刘协道:“伯喈(蔡邕字)乃是国之栋梁,朕救他是因为他值得。你不必放在心上。”他看着蔡琰,笑道:“最近可又得了佳作?朕很喜欢先生的诗作。”   蔡琰心中一跳。她与皇帝交往其实不多,但是却很明白皇帝与长公主虽然血脉相通,性情却大不相同。长公主看似精明,实则糊涂,有些大大咧咧,不怎么在意细节。皇帝却恰恰相反,年岁虽小,然而滴水不漏,叫人无法解读。她梦中所得的诗作,长公主殿下会认为是她虚构的故事,皇帝却未必。皇帝大约会以为那诗中所写,乃是她推演的天下大势。   “陛下看过臣所作的《悲愤诗》,”蔡琰轻声道:“臣斗胆,请陛下果决处置凉州军。”   刘协捻着手中小旗,笑道:“这些事都由司徒王允决断。”   蔡琰道:“陛下既然能让司徒大人改变心意,救出家父。便能再让他改变心意,处置凉州军。”   刘协熟视她良久。   蔡琰,蔡昭姬,也即是后世所称的蔡文姬,此时还很年轻,素服素面,形容消瘦,此刻跪坐在他面前,与他隔着巨大的沙盘,虽然垂首,然而脊背挺直,透着一股独属于女性的韧性。   “你会看沙盘吗?”刘协忽然开口。   蔡琰一愣,缓缓抬首,迟疑道:“臣……不会。”   “来,朕教你。”刘协微微一笑,伸手指向那错综复杂的沙盘。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17 23:53:02~2020-04-18 23:54: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zengwen鐚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蔡琰并非寻常闺阁女子, 作为家中独女,在父亲蔡邕的教导熏陶下,熟读经史,见识很广。她曾在史书中看到过关于沙盘的讲述, 从前光武帝时, 因西北地形复杂, 普通地图已无法展示清楚, 将军马援就聚米为山谷, 为了给皇帝与重臣指出最佳的进攻路线,以此展示明白陇地道径与险要, 最后果然大获全胜。   但在书中见过是一回事,此时蔡琰亲眼见到皇帝所用的沙盘, 又觉得比书上所写更清楚明白许多。   只见眼前巨大的沙盘上, 不同颜色的沙石各有堆积,或为山脉 , 或为河流,又有关口与险要地形。人低头看去,便仿佛在无垠苍穹之上俯瞰大地一般, 将函谷关入关中这百里路途一览无余。   蔡琰在这方寸之间, 却感到无限壮阔,轻叹道:“这真是鬼斧神工。”   刘协漫不经心,却还有些不太满意。他想到现代的数字沙盘,将动画、声音、解说等融为一体,那才叫逼真生动。不过眼前的科技水平, 也无法要求更多。他捻着手中小旗帜,轻声道:“这沙盘是朕用的,用料精良,费时也多。朕想着,要推广开来,给各将领乃至底下的部曲用上,作为战事博弈之用。如此,这沙盘还要改进。”他将手中的旗帜落了下去,“你看这是哪里?”   蔡琰低头仔细看那旗帜周边地形,迟疑道:“函谷关?”   刘协笑着点头,又插了一枚旗帜,“你再看这里。”   “潼关?”   刘协手指悬空在沙盘之上,在两枚旗帜间轻轻划过,道:“凉州军在函谷关驻守,朕与百官在潼关之内。自古函谷关易守,潼关易破。自函谷关至潼关的古道上,几乎没有守兵。你猜,凉州军还要几日便能兵临长安?”   蔡琰望着那沙盘上以灰色示意的,自函谷关至潼关那短短一截驰道,只觉喉咙好似被扼住了。   而此时的函谷关内,驻守的李傕、郭汜与张绣等人,正密谋着一场变动。   董卓被诛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陕县与函谷关。牛辅与李傕等人都很是慌乱了几日。长安城中始终没有传出要如何处置他们的消息来。李傕等人越想越觉得不安。   就在这种情况下,王允派出的李肃来到了陕县牛辅营中,就要带他入长安城去领罪。   牛辅想到岳父之死,怎么可能乖乖跟着李肃去长安,当下就刀兵相见了。李肃那点人马,哪里是牛辅的对手,于是败走弘农。   如此一来,非但没把牛辅带回长安城,反倒把朝廷的态度给表明了。在函谷关的李傕等人就翘首等着陕县这边的动静呢,眼看朝廷竟然派人要来作战,立时心都凉了。   李傕与郭汜等人便派信使给牛辅,想要跟着牛辅,看下一步怎么办。谁知道信使带回来消息,说是牛辅死了,脑袋给底下人割了献给朝廷讨赏去了。   这事儿说来也巧。牛辅虽然打败了李肃,但是董卓这一死,凉州军人心涣散。牛辅很担心朝廷又派人来征讨。这天夜里忽然营中大作喧哗之声,都叫嚷起来,只当是朝廷派兵来了,又有以为是关东联军打进来的,乱作一团,自己人黑夜里看不清楚,牛辅大惊,骑马出逃,谁知道混乱中给人杀了。   李傕等人原本还指望着牛辅拿主意,没想到出这样一桩大乌龙,这下真是群贼无首了。   这日几人凑在帐中,都愁的不行。   李傕道:“要不然咱们就地解散,各回各家算了。如今董卓死了,粮草也供不上了,再有几日发不出粮去,这些兵都要造反了。”   郭汜也叹道:“不然还能有什么办法?城里凉州大人胡轸都投降了。咱们又还能有什么办法?”   张绣坐在一旁,因为年轻不好发表意见,只沉默听着,心情沉重。他论资历原是做不到这个位置,因为叔父张济之死,董卓等人补偿给他,才年纪轻轻做了校尉。他听了半响,将目光转向同乡贾诩。在张绣看来,身边最足智多谋的便是这位贾诩了。   贾诩见众人这就要解散回家,待大家都说完了,才缓缓开口道:“诸位大人都想回家乡凉州,这也不是不行。只是此地距离凉州何止千里,路上也不用朝廷派兵,只要一个小小的亭长盘问便能把咱们拿住。到时候,这十数万将士,也不知有几人能活着回去。”   李傕、郭汜都沉默了,压力又大,心情又烦躁。   张绣望着贾诩,恳切问道:“世伯您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贾诩早已盘算好了,此时开口,成竹在胸,“咱们有兵马,有将领,何不团结起来,去给太师报仇。”   李傕连连摆手,道:“就算打完了朝廷,怎么打得过关东联军。”   贾诩道:“咱们不要跟朝廷作对,只说给太师报仇,只说清君侧,要杀的乃是王允与吕布。到时候占了长安,清了君侧,咱们也是名正言顺。若是此事不成……”他咳嗽一声,“到时候再跑也不迟呐。”   占了都城之后,挟持皇帝与百官发号施令,这是董卓在前已经实践过的。   李傕等人眼睛亮了起来,情绪不那么低落了。更何况,当下情形看来朝廷不会给他们个好下场,既然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那还怕什么呢?   其实到这个时候,许多凉州军旧部已经解散逃离了,都在回家路上。忽然之间,自东边来了李傕等人的队伍,打着清君侧、给董太师报仇的招牌。于是这些逃兵又纷纷加入了原来的组织。   自函谷关往长安的路上,李傕等人的队伍越来越壮大。贾诩原本的“十几万”人马还是夸大,最多不过三五万这个零头。但是当李傕等人领兵抵达长安城下时,真的聚集起了十万之数的兵马。   李傕等人距离长安城还有两日路程之时,刘协已经接到消息。   彼时刘协正在卢植府中探看老师的病情,汪雨在门边一个劲儿递眼色。卢植看过去,道:“想必是有要紧事。”   刘协便示意汪雨入内,一面亲手为卢植奉药,一面道:“说吧。”   汪雨低头道:“淳于校尉传回来的消息,说是不足两日便至了,足有十万之众。”   这半个月来,淳于阳一直带着五百叟人在长安城东路打探消息。   刘协神色不动,徐徐吹凉碗中药汁。   卢植黄瘦的脸上反倒显出震惊之色来,叹道:“这个子师(王允字)……”   因为王允的固执己见与自视甚高,终于将小事酿成了一场大祸。   刘协将药碗捧给卢植,道:“老师喝药。”又道:“朕也劝说过他了。看得明白的人也都劝过他。他是有功之臣,朕此时杀他叫人寒心。劝不住,杀不得,可不就只剩了这一条路。”他语气平淡,仿佛十万凉州兵与杀王允都是什么无足轻重的小事,唯有眼前这一碗药才是要紧的。   卢植见状,心中情绪复杂,低头将药一饮而尽,因为苦涩皱紧了眉头,半响道:“可恨老臣病体,不能为陛下再上阵效力。”他从枕头底下摸出几封信,“老臣一生无为,只教出了几个学生,还算有出息,如今或在一地为州牧,或在一地为将领,其中若有陛下堪用之人,这信……”   刘协接过信来,见火漆封皮上写着不同人的名字,就中熟悉的,便有已经在幽州颇有势力的公孙瓒与后世三国之一的刘备。   “就算到时候老臣不在了,老臣这笔字,几个学生总还是识得的……”卢植斜靠在床上,望着小皇帝的目光,含着无限期许。   刘协倾身上前,按着卢植两侧上臂,沉声道:“老师别这么说。”   “生死有命……”   刘协一笑道:“朕乃人间帝王,就是阎王见了,总也要给几分薄面。”   卢植愣住。   “老师安心养病。朕改日再来奉药。”刘协起身告辞,出府路上便安排道:“速召吕布入宫。”   吕布得知皇帝召见的时候,正在犹豫要不要跑。李傕等人来时声势浩大,不只是淳于阳带着叟人探得了消息,吕布底下的人也早知道了。吕布一听对方打的这个口号,就觉得大事不妙。李傕等人奸滑的很,他们不针对朝廷,只是要杀他吕布与司徒王允。   吕布衡量一下城内外的军事实力,自己这几万人马对李傕等人十万人马本来就没多少胜算。更不用说城中还有胡轸、徐荣这些很容易反水的凉州军,到时候里应外合,更是恐怖。最惨的是,长安城中决策都要经过王允那个傻逼,这简直是毫无胜算了。   吕布真心想跑了,就是想到宫里小皇帝,自己的学生,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犹豫的,也不是该不该跑,而是跑之前要不要去给小皇帝报个信。或者,带着小皇帝一起跑?   这个念头冒出来,吕布自己都吓了一跳。   要是带上小皇帝一起跑,那成了什么?忠臣版本的董卓吗?   吕布到底还是奉召入了皇宫,此时立在未央殿中,距离小皇帝不过五尺之遥,心中不断冒出来的念头,好似断了线的珠子,胡乱撞击着不知道哪颗珠子最后留下来。   “凉州军来了。”皇帝在上首开口,他问道:“奉先师父要走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感谢在2020-04-18 23:54:53~2020-04-19 23:51: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铜宸申 2个;青青翠微、天涯思君不可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羽原大魔王 40瓶;心有猛虎嗷嗷 20瓶;胡胡胡胡。 10瓶;楚乔,爱你所乔、君司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吕布虽然在心里盘算要不要跑, 但被皇帝径直问出来,还是万万不能承认的。他忙道:“陛下这是说哪里话,臣怎么会如此行事。”但是被皇帝这句话一激,吕布倒是把满脑袋的杂念都按下去了, 只专心于当前的对话。   刘协微微一笑, 也不戳穿他, 转而道:“你知道这长安城是怎么建起来的来么?”   吕布一愣。   怎么建起来的?当然是农夫运来石头泥灰一层一层垒起来的啊。   刘协道:“当初秦末大乱, 民间贫苦, 高祖初定天下,力求俭省。因此处阻三面而守, 独以一面东制诸侯的地利,高祖决定在此兴建都城。然而当时负责督建长安城的萧何耗资甚巨, 惹得高祖大怒。萧何说, 天子富有四海,非壮丽无以重威。”   吕布听皇帝忽然讲起长安城的来历来, 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因为皇帝上来那一问,又不敢掉以轻心, 只忐忑得继续听下去, 有些苦恼得琢磨小皇帝的用意。   “这长安城自高祖时兴建,直到武帝时才算竣工,其壮美华丽,举世罕见。你是带兵的将军,对地形与防守工事天然上心, 应该看得出,这长安城的城墙比之洛阳的还要高、还要厚。”刘协悠悠道出了意图,“这样的高墙厚垒,纵然是兵临城下,只要城内人坚守不出,粮草充足的情况下,便是对峙上一年两载,也并非不可能。”   吕布听进去了。他想跑的时候,想的全是城内的劣势。如今顺着小皇帝的思路转念一想,也许当下就跑并非最好的选择。   刘协又道:“况且城内还有皇甫嵩将军坐镇,他威望很高,天下皆知。就是李傕、郭汜等人也不会不服气他。”   吕布点头。皇甫嵩老将军的确有资历,否则董卓当初与之有私怨,不可能仅仅因为皇甫寿坚的哭请便赦免了老将军。归根结底还是皇甫嵩跟卢植相类,门生故旧满天下,动起来牵扯太大。   刘协看吕布神色,知其意动,又道:“朕原还担心奉先师父要走,想来是朕想多了。”他笑道,“况且以奉先师父之能,纵然长安城真被攻破了,师父率领麾下几百骑兵,总也能杀出一条血路去,不至于失了性命。”   “的确如此……”吕布对自己小规模突围战的能力很有信心,一面听小皇帝说,一面点头赞同,话说出口才觉出不对来,忙改口道:“陛下多心了。有皇甫嵩老将军在,有臣在,势将长安城守住,怎么会有城破之时呢?”   刘协含笑看着他不说话。   吕布也觉出这话有点太假了,清清嗓子,道:“就算真有不测,臣一定力保陛下无虞。”   刘协点头,道:“奉先师父要仔细。董卓一死,李傕等人的兵马都断了粮草,他们是饿狠了的兵,狠起来不要命的。咱们只需拖住李傕等人,不过□□日,关东联军必然会前来营救。”   吕布眼睛一亮,道:“关东来消息了?”   刘协笑道:“自然。听说董卓死了,袁绍、袁术等人都给朝廷发来信函,说是要派兵来迎朕回洛阳。恐怕是王允事务繁忙,没来得及跟你说。”   吕布清楚王允对他的态度,从前对他热乎那是看能用他诛杀董卓,实际上他们那一帮文化人都是一样的,不在人家圈里就是尿不到一个壶里去。小皇帝这样含笑道来,断然不会是骗人的。   现下吕布安心了。长安城中有粮草,而李傕等人没有供给。攻城难,守城易。要全歼李傕军队,吕布没有信心。但要是在长安城中拖个十天半月,等关东兵来里应外合包饺子,吕布还是很有把握的。如今他有杀董卓的功劳在,从前杀丁原的罪也就微乎其微了,关东军也不会追究他。若是现在就跑了,到了外面他没有自己的地盘,还是要给别人去拼命厮杀,待遇肯定比不得此刻在长安城中做皇帝的老师。   吕布笑道:“臣回去就安排,叫张辽、高顺等人加强防守,操练备战。”   他想清楚了,能拖到援兵来吃掉凉州军是最上算的。如此一来,他也没了后顾之忧,否则凉州军总叫嚣着让他给董卓偿命,也是个麻烦。最不妙那就是城破守不住了,到时候就像小皇帝说的,以他的能力,率领几百亲兵骑马突围,保住性命总还是能办到的。   他看了一眼站在上首的小皇帝,心道,到时候带上小皇帝一起跑,既是救了小皇帝性命,也是给自己贴了一记护身符。   吕布都盘算清楚了。这在他的征战生涯中还是头一遭,在开打之前就把各种结局都考虑过了。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镇定,大约这就是所谓的成竹在胸吧。   吕布一步迈出未央殿,正遇上长公主刘清。   刘清对吕布这个很会聊天的老实人颇有好感,笑道:“这真是巧了。方才姑母送来的补品,要我派人给你府中柔夫人送去。”   吕布诛杀董卓,晋升为温侯之后,府中人身份也水涨船高,原本董卓府中的宠妾如今做了吕布府中的夫人。虽然没有正式给个名份,但是吕布府中没有女主人,那柔儿身边有人襄助,便成了事实上的女主人。这段时日,柔夫人与阳安大长公主、长公主等人都略有来往。阳安大长公主年长辈分高,从女眷这边下手照料,也是为皇帝分忧。听说柔夫人落胎一事,阳安大长公主便送来补品,要刘清以宫里的名义给吕布府中送去。   刘清并不清楚阳安大长公主背后的用意,以为姑母是一贯的好心爱照料人,恰巧遇见了吕布,就高高兴兴打了招呼,叫他自己把东西给带回去了。   吕布回到府中,将补品交给下人,给柔夫人送去。这阵子府中人情来往多了,柔夫人因为劳累落了胎,吕布也觉心中歉疚。不过他此刻也顾不上儿女情长,忙又叫了张辽、高顺这些一直跟着他的将领来,安排守城事宜。   而另一边的未央殿中,吕布才走,王允又应召而来。   王允眼见兵临城下,也知道情况变得严重了,忙挑选了朝中有名望的臣子,要派去跟李傕等人和谈。但是到了现在的地步,李傕等人已经不在是十几天前,想着要各回各家的心态了。现在他们聚起了十万之众,欲望与野心也随之增长,所求的早已不是一个平安。   “朕看了子师要派出的大臣名单。”刘协也不废话,径直问道:“子师还记得当初董卓派人,往袁绍军中和谈之事么?”   当初董卓派特使往袁绍军中,除了韩融因为德高望重又与袁氏两代相亲免于一死,余者如少妇阴修、执金吾胡母班、将作大将吴修等人都难逃一死。   此刻刘协这一句问出来,王允想到当日惨事,不仅心中一颤。   他想到当初小皇帝亲临府邸劝说,他却固执己见,想来此次小皇帝召见,必然有所责问,便道:“如今祸事,都是臣之罪。只是如今形势危急,陛下若要问罪,待到凉州军退去后,再行不迟。”   刘协道:“朕哪里是要问罪?不过是与子师商议当如何行事罢了。如今李傕等人带的这十万人,是没有退路的,只能攻下城来,才能有与朝廷谈判的底气,一旦开战,便是死伤无数。如今城中守兵有限,朝廷的中央军已是名存实亡,而皇甫嵩接手城中凉州军时日尚短,一旦交战,城内人心浮动,后果不堪设想。更雪上加霜的是……”他看着王允,低声道:“关东联军,没有消息吧?”   王允面上无光,垂首不语。   刘协见吕布时所谓的关东会有援军前来,不过是安抚人心的话。实际上,袁术袁绍兄弟早与长安朝廷异心。   王允却是直到此刻才看清这残酷的事实。   君臣谈话过后,王允忧心忡忡,灰头土脸走出了未央殿。   蔡琰停下了记录的笔,自殿内屏风后转出来,望着小皇帝若有所思。   “有话直说。”刘协安然坐着,手中捏着卢植所给的那几封信。   蔡琰道:“陛下同温侯所说,比之与司徒大人所说……”   “不一样,是吧?”刘协仍捏着那几封信,显然心思在这几封信上,听到蔡琰的疑惑,随口解释道:“奉先信心不足,战事不利,他可是不会与长安城共存亡的。王允则不同,虽然是他此前太过心高气傲引发的祸事,但到时候他一届文臣,未必没有死战之心。所以对吕布,要利诱之、安抚之,要他定下心来,为朕守城。至于王允,他的问题与吕布相反,朕对他,自然也要反着来。”   蔡琰听着,心中颇有感触。   刘协看一眼天色,道:“回长乐宫吧,方才皇姐来找人,朕留着你没放。”   蔡琰起身告辞,想了想,回身问道:“陛下为何如此待臣?”   她身为女子,简拔为长公主先生,已是破格。如今又有如此种种见闻,蔡琰不禁心中疑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19 23:51:37~2020-04-20 23:05: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小南 44瓶;林度桥夕 10瓶;月下青衿染蒹葭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其实不只是蔡琰心中疑惑, 连长公主刘清也觉得皇帝的做法有些奇怪。毕竟当初主动说蔡邕女儿有才华,给她找来做先生的人就是皇帝。如今蔡琰这长公主先生做了没几日,却给皇帝召入未央殿,顶着长公主先生的名号, 做起了皇帝身边史官的角色。如果不是刘协年方十二, 还不到大婚的时候, 恐怕就要叫人怀疑皇帝心有绮思了。   刘协当然不是对蔡琰有绮思, 他是需要可用的势力。说起来皇帝乃是天下最尊贵的人, 但细细分析此时局势便一清二楚,真正只属于皇帝的势力从前只有宦官。士人自成一党, 武人如今各地割据,世家大族、各州豪强势力盘根错节, 不可撼动, 桓帝、灵帝时只能借助宦官去制衡。   但是灵帝末年,宦官张让与外戚大将军何进的争斗中, 两败俱伤。等到董卓入洛阳城中,士人吸取从前的教训,断然不肯再留宦官在宫中。所以看似是正义的士人世家除掉了宦官, 实际上是砍断了皇帝唯一的臂膀, 现下皇帝再没有独属于自己的势力,唯有倚靠朝堂众臣的力量。而朝中众臣,如今都以王允为首脑。这种情况下,小皇帝距离亲政还有两年之久,而眼下长安城内外的局面如果控制不住, 天下还在翘首观察形势的各地军阀立时就会大乱。   刘协等不了两年,没了董卓的压制,他迫切需要独属于自己的势力,去蚕食董卓倒后倾泻的权力。就好比那一千叟人的队伍,再小,也是独属于他的。士人对宦官已经是太警惕了。这种情况下想要起复宦官是不可能的。天下的势力都在士人与军阀手中了,那么皇帝要如何求生?不,并不是天下的势力,只是天下一半的势力。另一半的势力,落在被社会期许去做“贤妻良母”的女人身上。   刘协目光落在蔡琰瘦削的身影上,她还在等着回答。如果蔡琰是宦官,单是皇帝简拔她做长公主先生的举动,就足够王允杀她百回,更不必说调到皇帝身边来做事。如果蔡琰是男子,以她蔡邕之子的出身,早已在朝为官,成为士人的中流砥柱,与王允等人同气连枝,不可能更亲近皇帝。   好在蔡琰是女子,而且蔡邕没有儿子。所以蔡邕的满身才华,尽数都教给了蔡琰。蔡琰有与朝中士人比肩的才华智慧,却没有男儿在朝堂上的地位。刘协教给她看沙盘,允许她留下来记录帝王起居,这是蔡琰若为男儿身,很可能早已得到的差事,但对身为女人的蔡琰来说,这一切都是超越了此时社会所能给予女子的恩遇。士人、军阀都不会有合适的位置接纳她,但皇帝这里可以。   她会成为皇帝的臣子。   各方势力的角逐较量如棋局在刘协脑海中清晰上演,蔡琰只是其中一枚趁手的棋子。历史的尘烟中,也许蔡琰纵有满腹才华、仍不过是被天下大势左右的一枚小卒子,但这一世,当她走到刘协身边来的时候,已经注定要被走成能将军的一记杀招。   “听皇姐说你棋力不错。”刘协没有回答蔡琰的问话,微笑道:“待围城之困解了,与朕对弈一局如何?”   此时李傕、郭汜等人率领十万之众,围困在长安城之外,朝廷外无援兵,内无良将,可是小皇帝含笑邀约,仿佛已能笃定敌军必退。   蔡琰是聪慧之人,闻言便明白皇帝不会解答她的疑问,便也不再追问,垂首应好,缓缓退了下去,将那壮美而又空旷的未央殿留给小皇帝一人。   刘协抖了抖膝盖,把睡得正香的小黑狗颠醒了。   狗子在他身边养了两三年,早没了当初对他龇牙咧嘴的样子,懒洋洋睁开眼皮,又在他腿上拱了拱,妄图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入睡。   “别睡了,出去走走。”刘协撸着狗头,心里感叹,难怪都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若是宫中一直能太平下去,这狗的一生可不是比外面风餐露宿、不知葬在何处的流民要幸福许多。   汪雨比闵贡更快一步,上前服侍刘协换了便服。汪雨为人机灵,但是平时并不多话,皇帝不开口,他便也很少说话。   刘协对这一点很满意。   刘协将狗递给汪雨牵着,带着曹昂、冯玉等人骑马往长安的城墙上去。   不愧是萧何执笔,历经几代才修好的都城。刘协上一世做皇帝,也亲自督建过工程,到了地方仔细一看,便知道长安城墙乃是非常优秀的防御工事。城墙底下用黄土与黑土一层一层夯实,下部足有两丈之厚,越往上越往内收,人立在城墙根,要仰头望城墙顶,几乎要往后坐倒。   刘协手抚着城墙,心中感慨,叹道:“当初修筑之时,不知多少民夫挑着土、挑着米浆,洒着汗水,经年累月,才筑成此墙。而要养成一名壮年的民夫,其穿衣吃食、生病冻饿,其父母又要耗费多少心血。”从者中年长者听了此言,都也慨叹。   冯玉年纪小,倒是好奇,道:“怎么还要挑米浆?自己带着吃食么?”   刘协一愣,回头看一眼冯玉貌美翩翩的少年郎模样,失笑道:“这真是……”他摇头解释道:“你道这城墙只是土夯实了么?要用米浆、沙子、熟石灰等物与土混在一处,夯筑而成,否则,怎么说‘蒸土以筑都城’?”   冯玉闹了个笑话,俊颜微红,低声道:“多谢陛下教我。”   刘协道:“你也不用难为情。你们虽是武将之后,然而自幼都是家中公子哥,哪里会知道这些工程上的事情?以后处处留心就是了。”   冯玉与曹昂等人都应了。   闵贡在一旁听着,悄悄打量小皇帝,心中奇怪,若说起来,小皇帝自幼更是锦衣玉食养大的,又是哪里来的这等见闻?   刘协又上马,带着众人巡视,却见一处错开的城墙处,许多兵丁赤着膀子,正热火朝天得垒土往城墙堆去,这是要在城墙内部,形成向上的缓坡。如此开战之时,内部的守兵可以从在城墙里面斜坡从四面八方冲上城墙高处,抵御来犯的人马。   “陛下怎么亲自来了!”远远的,一名接到消息的老将军快步赶来,他须发俱白,声如洪钟,正是如今长安城中守军的总指挥,车骑将军皇甫嵩。   皇甫嵩快步走到刘协面前,竟是跪下相迎。   刘协忙上前,扶他胳膊,笑道:“老将军怎么行此大礼?快起来。”   皇甫嵩颤声道:“此前陛下召见犬子,有意救臣。臣无礼,竟一直未能面谢陛下。”   当初董卓还在的时候,因为与皇甫嵩的私怨,曾经两次召见皇甫嵩入洛阳。后来准备动身迁都之后,董卓还没放出消息去的时候,又再次召见皇甫嵩,这次却是打着皇帝的招牌。   刘协知道董卓的目的,因为宫中董卓眼线颇多,不好明说,便召见了当时在洛阳城中的皇甫嵩之子皇甫寿坚,说以为董卓接连召见的人定然有过人之处,见了皇甫寿坚却也并不如何。   皇甫寿坚明白了情况,忙回家给父亲修书,后来又当着众人的面向董卓为父亲求情。双管齐下,又因为皇甫嵩的声望,最终董卓没能害了皇甫嵩的性命。   直到今年王允除掉董卓,再次起复老将军皇甫嵩,要他来接手城中投降的凉州军旧部。皇甫嵩风尘仆仆赶来,不及修整,立时便有重兵围城,忙安排防御工事。   是以直到此时刘协巡视城墙,皇甫嵩才第一次见到小皇帝,面谢当日救命之恩。   刘协扶了皇甫嵩起身,没有提当日之事,在前登上了城墙,望向外面,却正瞧见一堆人马自东门而出,他眯眼看了看,问道:“老将军,那边是何人出城?”   皇甫嵩道:“这是司徒大人安排的,要胡轸、徐荣派人出城,去与李傕等人和谈。”   刘协无奈叹气。他拦着王允,不让王允把朝廷臣子派出去和谈,免得到时候又给李傕咔嚓了,白白死些人。谁知道王允另辟蹊径,又叫投降的胡轸、徐荣派人出去。用屁股想也该知道,胡轸与徐荣难道是真心投降的吗?他们派出去的人,这会儿见了李傕,到底是会劝对方赶紧退兵,还是告诉李傕城内守兵空虚,要李傕一定要赶紧攻战长安之后,再做一个董卓呢?   皇甫嵩觑着小皇帝面色,道:“陛下,守城有老将在。臣世受皇恩,定与此城共存亡。”   刘协点头,还没说话,就见汪雨又在递眼色,顺着汪雨比划的方向看去,却是他的表兄伏德来了。   刘协招手示意伏德上前来。   伏德上前行礼,没有多余的话,从胸口摸出一封信来,双手捧上,低声道:“方泉的回信。”   刘协眉毛一挑,伸手接信。   过了这么久,五斗米教的关中张鲁总算是有回音了。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感谢在2020-04-20 23:05:23~2020-04-21 23:56: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铜宸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打分:-2 122瓶;蕥彤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周围人都不清楚伏德呈上来的这封信究竟来自何人。   但是伏德心里是清楚的。当初就是伏德陪伴小皇帝, 便服前往长安城中五斗米教的义舍,结识了教中负责在长安城中活动的方祭酒方泉。当时小皇帝信口胡扯,说自己乃是他们教主张鲁的私生子。那方泉起初还半信半疑,后来基本就信全了。   只是自那而后, 长安城中有诛杀董卓这等大事发生, 消息不通, 而战乱之中与关中的道路恐怕也不甚通畅, 却是直到今日才收到来自张鲁的回信。   刘协立在城墙上, 就着将落的夕阳匆匆扫了一眼信中内容,不露喜怒, 又将信收入怀中,对伏德也没有指示,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抬头看向前方的城楼,道:“走, 去里面看看。”   城楼中的守兵能看到外面的情形,从此处射箭或是瞭望,都非常有利。里面几个守兵没料到皇帝与车骑将军一同前来, 都有些慌乱, 稀稀拉拉行了礼,整理着兵甲,有些不知所措。   刘协看在眼中,微微皱眉。   一时出了城楼,皇甫嵩叹气道:“城中守兵, 懈怠日久,短时间内很难与久经沙场的精兵比较,不过臣一定用心操练,假以时日……”   长安城中原本的守兵作战能力当然不强。如今天下最善战的就是凉州军与并州军,这两部分人马中,唯有吕布率领的部分并州军,能为朝廷所用。至于凉州军,不管是城外要杀进来的李傕郭汜,还是城内已经“投降”了的胡轸徐荣,其实都还是董卓的余部,哪怕董卓已死。   士兵素质的提升,那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实现的。   刘协摆手止住了皇甫嵩的话,道:“朕信义真(皇甫嵩字)老将军。”他极目远眺,望向方才城中人马出行的方向,不知道此刻李傕等人帐中是否已经定下了进攻的时机。   李傕帐中,几个领头人物正与城中出来的凉州军使者相见,互通消息。胡轸派出的人,果然没有按照王允指令的去“和谈”,而是准确告知了李傕、郭汜等人长安城中如今的兵马粮草情况。   听完之后,李傕等人都大感振奋。   郭汜笑道:“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幸好当初没在函谷关就散了!如今朝廷没有外援,这座城迟早都是咱们的了。”   李傕也笑道:“我听说西边韩遂、马腾他们也要往这边动身来了。他们真是贪,眼瞅着有好处,谁都不肯放过。”   张绣则是看向贾诩,道:“若不是当日世伯出谋划策,咱们哪里能走到此地。”   贾诩忙摇头不受。他当初虽然出言,稳定了李傕、郭汜等人动摇的信心,几乎是鼓动着他们一路收拢兵马来到了攻打长安城的前线。但贾诩彼时也是为自身谋出路。如今事已至此,李傕等人都沉浸在即将获胜的喜悦中,贾诩却很清楚自己出的这个点子,暂时对凉州军有利,实际上却是给天下大乱放了一把复燃的火。等到李傕等人破城论功封赏之日,他也该另谋高就了。   李傕、郭汜等人不察,张绣却多有留意贾诩,一时敲定了继续攻城的方略,众人散去。   张绣跟在贾诩身后,走到僻静处,这才开口道:“可是这一仗有何不妥?方才帐中李将军与郭将军都颇为高兴,怎么世伯面上却有忧色?”   贾诩叹了口气,拿张绣当同乡的后生子侄,便道:“咱们十万大军围城,关东军都站干岸看着,朝廷没有外援,城中没有精兵,拿下长安城易如反掌。”   张绣道:“那世伯是为何忧心?”   贾诩乃是谋士,看得向来比寻常将领要远上几步,道:“可是拿下长安城之后呢?”   张绣一愣,照着与李傕、郭汜所商议的那般,道:“咱们就为董太师报仇,叫吕布与王允偿命!清了君侧之后,如董太师从前所做的,占了长安城,辅佐皇帝便是。”说是辅佐皇帝,其实乃是拿着皇帝做傀儡。   贾诩道:“真到了那一日,还有谁会听从长安朝廷的命令?恐怕出了这座城,不过都是各为其主了。”他已经看出了即将到来的军阀割据的时代,而李傕等人占了一座长安城,非但不能号令天下,反倒很容易引得天下英豪群起而攻之。   张绣又是一愣,道:“世伯之意,这长安城难道不该打了?”   “不打,这十万人立时便没了下场。”贾诩叹道:“走一步看一步吧。”他反正是打定主意,等这一仗打赢了,以此为资历,再另谋高就去。李傕、郭汜终究难成大业。   张绣望着贾诩的背影,也拿定了主意,行事前多看看贾诩的动向,总不会害了自己。   如今长安城内外,有识之士都看明白了,这一仗是必然要打的。但是目前的进度还在互相喊话阶段。因为总有像王允这样的古板之人,认为要先礼后兵才是正理,派出了胡轸等人的部曲前往李傕等人帐中和谈。这些人带回来的消息,也很简单明确。   李傕等人坚持,一定要吕布与王允伏诛,他们才肯退兵。   虽说点的只是两个人的名字,但吕布手中是长安城中唯一能打的并州军,王允手中是长安朝廷文武百官。只要这一文一武去了,那整个长安朝廷就是拔掉了牙齿的老虎,到时候小皇帝还不是乖乖做他们的傀儡。届时这长安城便不攻自破了。   消息传回长安朝廷,王允与吕布都是大怒。   不同的是,王允是大怒中有些忧心,又有些自责。如今情况,哪怕是去向关东军求援,也已经来不及了。更何况对方也未必会前来。若说有援军,那除非是早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就有人召集了兵马,来长安勤王护驾。至此,王允也放弃了和谈的幻想,明白这一仗是非打不可了。他虽是文臣,却已决意死守此城,深夜独坐书房,一字一泪写下了遗书。   而吕布则是大怒中有些犹疑,若是单兵作战,他根本不怵李傕又或者郭汜,但是守城攻城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而且根据他的观察,城中胡轸等人的动向,也很可能会背叛朝廷,重新与凉州军合拢在一处。而小皇帝所说的关东联军,没有丝毫迹象表明已经来到了长安城百里之内。就算小皇帝的消息无误,那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所以吕布并不准备死战,而是做好了两手准备,一旦战事不利,长安城破,他就要带上最亲信的几百骑兵,最多再带上小皇帝,弃城而逃。   兵临城下,大战在即,长安城中的氛围凝重而又焦躁。   其中唯有小皇帝好像丝毫不受外界影响,竟然还有心情每日带着曹昂、淳于阳等校尉,往长安城各处山丘上去练习骑射打猎,有时候直到日暮时分才回宫,马上悬挂着的猎物,斩获颇丰。   若是平时,早有王允等人来规劝皇帝不要“不务正业”了。   但是值此生死关头,谁都顾不上皇帝打猎这等小事了。   这日傍晚,一如前几日,刘协又在曹昂等人陪同下,由小路出城,往近郊山丘中野猎去,身后跟着几百叟人的队伍。   入了山中,一行人浩浩汤汤上到半山腰,正撞上自山顶下来的张绣与贾诩等人。   张绣此来,乃是战前亲自查探地形,听亲兵说经过此山有一处小径能通往长安城近郊,这才带着贾诩同来,盘桓了半日,也没找到入城之法,对亲兵发了通脾气,又对贾诩赔礼,这才要下山离去。   忽然撞上了一队人马,眼见为首的小公子不过十二三岁,以为是城中哪位大族公子出猎,张绣不欲节外生枝,正要避让,就见那小公子看着他身边的贾诩微微一笑,开口道:“你就是贾诩么?”   张绣与贾诩都是一惊,他们前来查探地形,带的人并不多,只几十个亲兵罢了。来人既然能叫出贾诩的名字,显然是有备而来。   刘协往半山腰的亭中走去,看向僵住的张绣与贾诩,伸手做邀请状,笑道:“何不坐下来说话?”他身后的几百叟人早在淳于阳与曹昂指挥下,将张绣的亲兵团团围住。   “当初杀了你叔父张济,”刘协抬一抬下裳,第一个坐下去,望向张绣道:“朕恐怕他家中还有子侄,失了护持,曾派人往你族中查探,又叫董卓把你叔父的职位给了你。如今见你成材,朕心中也觉安慰。”   张绣目瞪口呆,盯着谈笑自若的小皇帝,好似山野间忽然钻出来个妖精。   贾诩在旁,也是震惊慌乱,却已经听明白了。皇帝这分明是在当初杀了张济之后,就已经在张绣身边埋下了钉子。否则怎么会有今日的巧遇。而皇帝开口就叫出了他的名字,看来自己这次应张绣之邀前来,也是对方早设好的圈套。   圈套是对方早已设好的,论武力对方是己方的数倍,好汉不吃眼前亏,贾诩很快明白了利弊,忙一拉还在发愣的张绣,快步上前,跪地行礼,道:“草民贾诩,见过陛下。”   张绣回过神来,也跟着贾诩上前,却犹豫着没有跪,手仍按在腰间刀柄上。   刘协目光落在张绣按刀的手上,仿佛被他的举动逗笑了,淡声赞道:“是条好汉。”他将手中茶杯轻轻搁在亭中石桌上。   伴着杯落轻响,淳于阳的剑已经架在了张绣脖颈上,一寸一寸压着张绣矮身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感谢在2020-04-21 23:56:21~2020-04-22 23:54: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罗云熙太让人上头啦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嗳, 男儿膝下有黄金,张小将不愿跪朕,你又何必强人所难。”刘协摆手止住了淳于阳对张绣的压迫,伸手指向石桌, 看着贾诩与张绣, 道:“相逢即是缘, 两位何妨坐下与朕一谈?”   事已至此, 贾诩与张绣当下没有更好的选择, 事发突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才能脱身, 便对望一眼,决定看皇帝是何用意。   贾诩起身, 道:“草民无礼。”斜签着身子坐在皇帝侧对面石凳一角。张绣也学着贾诩的样子坐了, 目光扫视四周,神色警戒。这短短片刻之中, 张绣脑海中已转过无数念头,设想了许多种朝廷伏兵的圈套,恐怕皇甫嵩又或者吕布就伏兵在山下, 既悔恨自己这才前来查探地形太过轻率只带了几十名亲兵, 又奇怪小皇帝怎么会突然出现——而城中大臣又怎么敢放小皇帝出城?   刘协仿佛没有感受到两拨人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亲手拎起茶壶,为贾诩与张绣倒茶。   “听说蜀地人尤其喜好品茗,朕虽不是蜀地之人,却也有此嗜好, 饮之提振精神,入口有回甘。两位何妨一试?”他含笑分杯,好似在于好友叙旧,将碧绿茶水注入精美瓷杯之中,推送给贾诩与张绣。   夕阳余晖落入杯中茶水,瑟瑟生辉,端的是美妙无方。   贾诩与张绣面面相觑,双手捧杯,却都不敢往口中送去。   刘协回首望着山下,指给张绣看,道:“张小将与朕也算是不谋而合了。你看,便如你我这般,端坐亭中,便能将山下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弯道上有什么人上来,都逃不过你我眼睛。非独这一处山下,”他又指向对面连绵的山丘,“对面也都看得清清楚楚。假若在此伏兵一支,引诱敌兵前来,全歼亦不是难事。”他仿佛是在与好友讨教用兵之道,说完这席话,又低头饮茶。   贾诩也顺着小皇帝所指望去,他虽是谋士,也能把握战争大势,但真正落实到每一场小战役上,于用兵上却比不得张绣经验丰富,虽也觉此处视野开阔,的确是伏兵的好地方,却没想到这意味着什么。   张绣却是心中大惊。他率领亲兵上山查探地形,若是小皇帝等人乃是随后而至的,那么他们早该察觉了小皇帝这一行兵马。但是他们却是直到下山时才在此处与小皇帝等人撞见,此前丝毫没察觉山上还有另外一支不下千人的队伍。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小皇帝带人悄悄尾随他们,距离极近,却又极为隐蔽,竟能不惊动他们,可见兵马素质高的惊人。另一种可能,则是小皇帝早已率人在山上等候多时,只是在他们上山之时暗中观察没有发出动静,直到他们下山之时才现身相见。若是第一种可能,虽然被敌军尾随而不自知也很可怕,但还是比不得第二种可能更恐怖。若是小皇帝早已伏兵等候,那没有趁他们上山之时动手,就是抬手放过了他们这几十人的性命。   张绣衡量着此山地形,出了一身冷汗,他看向小皇帝带领的人马,只见他们曲发银环,浑然不似中原人,两三个人压着他的亲兵胡车儿,叫胡车儿动弹不得。   胡车儿乃是跟随他日久的小将,天生神力,能负起五百斤的重物,寻常士兵十余个都压不住他一个。方才皇帝身边的校尉以剑迫他,胡车儿曾勃然拔刀,立时便给皇帝带来的人马按住了,竟是两三个人便制住了胡车儿。   能用出这样一支悍勇的异兵,难道这一局不是吕布又或者皇甫嵩所设,而是眼前这个年幼的皇帝?   张绣目光落回到含笑斟茶的小皇帝身上,只觉心神恍惚。一直以来,军中与李傕、郭汜等人相议之时,反复出现的人名总不过王允、吕布、皇甫嵩等人,另有在外的将领袁绍、袁术,各地实权州牧如刘虞、刘焉等人。但是提到小皇帝,没有人会展开讨论。那不过是个代号,不过是个傀儡。   可是现下这“傀儡”小皇帝就坐在他面前,叫张绣冷汗涔出,不能安坐。   张绣与贾诩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的惊疑与追悔。他们整个凉州军中,从来没有人把小皇帝这个人作为一个重要因素考虑过。   张绣到底年轻,耐不住,开口道:“陛下不必担忧,我等此来,只为清君侧,诛杀王允与吕布,以告慰董太师在天之灵。陛下乃是天下,冒险来见末将等,不知有何见教。”   刘协看向贾诩,道:“这主意,朕听说乃是贾先生所献?”   贾诩有些尴尬得搓着手,虽然对面的小皇帝年纪不大,却总觉得自己所思所想在对方面前无所遁形。他这个点子,鼓动了凉州军攻打长安,事实上导致了如今的乱局。这一点,小皇帝纵然年纪小,却也清楚。贾诩没指望能蒙混过去,却也没料到有一天会被皇帝问到面上。他是谋士,却并非辩士,事发突然,没有准备,口舌上便有些跟不上了,只含糊应了一声。   “贾先生可清楚,这长安城的城门一开,要死伤多少百姓将士?”   贾诩面露惭色,搓手嗟叹。   短暂的沉默后,贾诩理顺了思路,道:“陛下,董太师死后,朝廷始终对凉州军没有安排。听闻王允派人去捉拿牛辅,牛辅军中大乱,牛辅本人也惨死营中。凉州军听闻此事,岂不心惊?自董太师去后,前线粮草供应短缺,眼看十万凉州军,就要饿死函谷关。陛下,城门开百姓死。可凉州军若不归来,也是要饿死无数的。我等前来,不过也是为了活命罢了。”   刘协道:“贾先生说的对。”   贾诩一愣,没料到小皇帝是这个反应。   “朕也是这般想。”刘协恳切道:“长安城中百姓也好,凉州军中兵士也罢,归根结底,不都是大汉的子民么?”   贾诩有点匪夷所思地望着小皇帝,在尔虞我诈、攻防交互的思路中,忽然听到有人来了一句为国为民的话,难免要怀疑对方是活在梦里。   刘协当然不是活在梦里,因为他晃着茶杯,下一句便是,“就算来日群雄逐鹿,大义难道不是独在朕一方么?”   贾诩瞳孔一震。   小皇帝这话,与他此前同张绣吐露的担忧便吻合了。   李傕也好,郭汜也罢,他们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人,根本不清楚天下风云变幻。但是贾诩已经看到了即将到来的混战时代,凉州军中只有他看到了,他独自承受着这种担忧,感到无比孤独苦闷,也有隐然的激动与澎湃。   但是贾诩万万没想到,他遇到第一个“知音”,竟然会是小皇帝。   “既然没找好落脚的地方,”小皇帝从杯沿上方向他望来,笑道:“何妨来朕身边?”   是啊,就算群雄并起,但汉室绵延四百年,一代人之内,大义终归站在皇帝这边。名正,才能言顺。而如今小皇帝干冒奇险,亲自来请,他到了皇帝身边,定然会被重用。   贾诩心动了。   刘协微微一笑,道:“朕亲自来请,贾先生这便随朕回宫吧。”   贾诩一愣。   曹昂早已带人上前,立于贾诩身后,躬身道:“贾先生请。”   张绣也觉惊讶,这是要强行掳走贾诩?   刘协起身整整衣冠,好似这便要离去。他手底兵士压着张绣的几十名亲兵,也要随着一起离去。   张绣忙道:“陛下,那末将……”   “张小将,”刘协仿佛才记起还有这个人在,轻描淡写道:“那朕就等着你携李傕、郭汜的头颅前来了。”   张绣怀疑自己听错了。等等!什么时候讨论过杀李傕郭汜的问题了?   “陛下,这……”您到底在说什么啊!   刘协抬眼看他,耐着性子解释道:“朕与贾先生都赞同,城门开百姓死,城门不开凉州军饿死。比起来,难道不是李傕郭汜去死更好些么?战乱消弭于无形。对了,你献上这二人头颅后,封赏朕都给你想好了,就给你做建忠将军,封为宣威侯,如何?”   “不是……”张绣一个头两个大,忙紧追两步,顶着淳于阳等人的利剑挤到皇帝身边,眼看贾诩真跟着皇帝身边的亲兵要走,他一个流血流汗的猛将军都快急哭了,“不是,贾世伯,那王允、吕布怎么说?真要杀李傕与郭汜么?我、这我自己回去,怎么下手啊?不对,怎么就要杀李傕郭汜了啊?”   刘协回身,作思考状。   张绣满怀期待,紧紧盯着小皇帝。   “把方才那员猛将给他留下。”刘协冲着胡车儿一招手,示意手下把胡车儿放了,对张绣笑道:“他一人能抵十人,有此人助你,杀李傕、郭汜不成问题。朕带走你的这些亲兵,是为了你好,人多嘴杂,走漏了风声,可不是害了你性命?若是你不想动手也可以,朕如法炮制,还会再找你下面的将领来,到时候你可就要陪着李傕、郭汜一同死了。你自己衡量与他们交情有否深到要为之付出性命。”   他看着张绣欲哭无泪的模样,皱眉想了一想,开口时仿佛做出了极大让步的样子,道:“这样,朕让子脩扮做你的亲兵,若有事不决,可以问他。”   曹昂应声换了装束,往张绣身边走去,垂眸拱手,全然是亲兵做派。   刘协这便带人下山,一旁张绣还在追着贾诩讨主意。   贾诩心中其实也有些忐忑,但形势比人强,此时被皇帝带兵围住,别说是好声好气请走,就是把他绑走,也没法反抗。皇帝说是请他,实际上也是把他做了人质。若是张绣没有如约动手,那贾诩就不太看好自己下场了。唯有张绣动手,他们才能以此为功劳,继承李傕与郭汜原本的势力,在朝中稳固下来。   因此贾诩力劝张绣照着皇帝所言行事。   分道扬镳的岔路口前,刘协将贴身的匕首赠给曹昂,低声道:“贾诩乃是张绣的主心骨。朕带走了贾诩,张绣一定会跟来。你留意着张绣,要他今夜就动手。”   曹昂接过还染着皇帝体温的匕首,低声道:“陛下放心。”   “动手时小心些,”刘协拍拍他手臂,笑道:“朕在未央宫等你。”   与曹昂别过,刘协一转身,脸上的笑容便淡了下去。   他回望半山腰的亭子,见残阳如血、层林尽染,邀约贾诩、鼓动张绣时的悠然自信已经褪尽,胸中复起悲悯之情。   秦失其鹿,群雄竞逐,乱世再临,天地不仁。   刘协回过神来,缓步下山,若有一日,他能与天地一般,对万物一视同仁,大约便不会再起悲意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感谢在2020-04-22 23:54:22~2020-04-23 23:23: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点一点亮晶晶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21212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陛下, 咱们回宫吗?”走出群山,自小路入长安城后,淳于阳问道。   刘协摇头,看一眼暮色四色的天地, 道:“去城墙上。”   淳于阳与汪雨都有些惊讶。   这个时辰, 皇帝不回皇宫, 反而要去城墙上, 难道是要入夜才回宫不成?   “那张绣手下这些人?”淳于阳又问道。   贾诩闻言, 眼皮一跳,也看向小皇帝。   这次小皇帝出城见人, 事先肯定不曾知会重臣,否则谁有这个胆子, 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没有人敢放皇帝外出的。   既然小皇帝是悄然出行的, 那么回去时却绑回来了几十名凉州军,岂不是很容易节外生枝?若是心狠一些的将军, 如董卓、李傕之流,就在山脚僻静处将这几十人处理了,用时短, 干净利落, 反正这些“敌军”也不会成为自己的心腹。   贾诩跟在凉州军中日久,早已习惯西凉将军行事之法,此时听到淳于阳问到被绑之人如何处置,心中已经预设了小皇帝的答案。   刘协却是道:“堵上嘴,一同带上城墙。”   淳于阳与贾诩都是一愣, 但是谁都没吭声。   淳于阳依命行事。   一时刘协带人来到长安城东门城墙上。日夜不歇巡逻练兵的车骑将军皇甫嵩闻讯赶来,白须白发,道:“陛下怎么亲自来了?今日不比以往,朝廷与城外叛军和谈破裂,臣接到消息,城外叛军就将攻城,或在今夜,或在明晚。此地当真危险,非常之时,老臣不能离开前线,请准许老臣派兵护送陛下回宫。”   “义真(皇甫嵩字)老将军辛苦了。”刘协安抚了一句,道:“朕知道此地凶险。”他指向身后绑着那一串凉州军,道:“朕今日出城打猎,凑巧捉住了一队叛军。”   皇甫嵩瞠目结舌,不知道该更惊讶于哪一则消息。是皇帝竟然在即将交战时冒然出城,还是皇帝竟然捉回来了一小队叛军。他愣了一愣,最终道:“万幸陛下无恙,这真是皇天庇佑……”他舔了舔嘴唇,有心规劝小皇帝几句。   刘协审视着皇甫嵩,道:“城中有能出入的小路,义真老将军不知道?”   皇甫嵩一愣,道:“这……”就算筑起固若金汤的城池,但这么大地方,总有些小径能通人,只是大军对阵之时,小径短时间能通过的人马也不多,若非用到巧处,对战局也起不到太大影响。这就好比治理水患一样,只靠堵是堵不住的。他正在思考要怎么解释给小皇帝听。   刘协却并不想听皇甫嵩解释。他知道是自己强求了。   如今长安城内外对阵的主将,不管是皇甫嵩还是李傕、郭汜,都算不得是一流的将军,否则这一仗早在几日前就结束了。但以皇甫嵩、李傕等人之能,也是当世数得上名号之人了。   毕竟古往今来兵仙只有一人,寻常将领总难免有疏漏之处。   “就像老将军所说,叛军就要发动总攻,或在今夜,或在明日。”刘协一面说着,一面拾级而上,往城墙顶最高处走去,“当此之时,朕岂能避居宫中?”不等皇甫嵩劝说,他又道:“非但朕,你派人去接温侯吕布与司徒王允前来,他们一文一武,要常伴朕身侧才好。”   如果今夜张绣依计行事,那么叛军围城的危机暂时解去,朝廷骤然化险为夷,城内城外几十万兵马,在短暂的纷乱后,立时就会激发人的野心与热望。   王允早有自大固执,将小事酿成大祸的前例在。而吕布先杀丁原、再杀董卓,所谓的君臣父子,道德纲领早已无法束缚住他。如果说刘协从上一世的皇帝生涯中学到了什么,那就是所用之人,极少能知错就改,人的一生,多是一次又一次重复着同样的错误。唯有少数非凡之人,才能跳出这个循环,成就一番美名。   刘协并不打算在王允与吕布身上冒险。所以他要确保张绣携李傕、郭汜首级来献之时,王允与吕布都在他控制范围之内。   而另一边张绣与小皇帝分开之后,只带了胡车儿与曹昂,立在原地,牵着马呆呆发愣。   曹昂等了片刻,开口道:“张将军,咱们回吧?”   张绣这才回过神来,看一眼扮做自己亲兵的曹昂,心中无限烦恼,想着方才贾诩叮嘱自己的话,道:“你样貌俊秀,恐怕给人识破。”   曹昂笑道:“张将军多心了。你知道我是谁,才会特意看我。平时的亲兵跟在将军身后,低着头照着吩咐做事,谁又会多看一眼?”   张绣上马,带着两人慢慢回营。   路上,胡车儿骑马凑近张绣,低声道:“大人,可要杀了他?”这指的乃是曹昂。   照着胡车儿的想法,既然活着走出了那片山,贾诩被掳走了没办法,他们回到自己营中,满可以杀了曹昂,把此事告诉凉州军中将领。   曹昂在一旁慢慢骑马跟随,看他二人商议。   张绣也看一眼曹昂,见他悠然的模样与小皇帝如出一辙,心中越发烦恼起来。他对着胡车儿摇头,所想的比胡车儿复杂,却又不好对胡车儿解释。倒不是避讳胡车儿,而是他了解胡车儿,勇武有力,但是头脑简单,只有一颗追随自己的忠心千金不换。   张绣是继承了叔父张济的校尉之职,才能与李傕、郭汜这些实权将军共帐议事。张绣年轻,也知道自己不太好服众,也清楚李傕、郭汜等对自己被破格简拔颇有微词。从前若不是有董卓压着,李傕、郭汜恐怕不能容忍他这个小辈平起平坐。董卓死后,若不是形势所逼,李傕、郭汜也不会拉他入伙。行兵打仗之时,张绣能感到自己是被排挤的,所以他特意交好贾诩等人,也是为了有些助力。   可是谁能想到,如今这助力给小皇帝绑去长安了。   若是照着胡车儿所说,杀了曹昂,将实情告诉李傕、郭汜,张绣不敢保证对方会完全相信。更何况……张绣想到小皇帝最后说的话,若是他不做,还会有别人来做,到时候他就要陪着李傕、郭汜一同死了。而若是杀了李傕、郭汜,他无疑是立了大功,小皇帝说要给他做建忠将军,封他侯爵。他又可以入长安城,与贾诩会合。而且似乎也就成了朝廷正经的将军,不必背着个“叛军”的嫌疑……   张绣毕竟不是吕布,没做过杀同伙的事儿,心中天人交战,直到回到营地,还没定下主意来。   谁知道李傕、郭汜正在他帐中等候,听到外面马鸣招呼声,都出来相迎。李傕叉腰而立,不悦道:“张绣你怎么回事?就要对阵了,你带着贾诩一去半日不归,要商量出兵用阵,都等不到你人!我跟老郭都得来请你这个小辈!”   张绣见李傕、郭汜都在,心中大惊,攥着马缰,浑身发僵。   “还不快过来!”李傕喊道:“都到我帐中去!贾诩人呢?”   “贾先生脚程慢,还在后面。”关键时刻,曹昂在后,侧对着李傕等人,做出给张绣整理马鞍的样子,眼见李傕等人要走,道:“我家将军得了一份城中地图,内中标明了从前武帝时埋下的一批宝物所在。正要献给两位将军,何不就在这帐中看了?”   李傕与郭汜大喜,也顾不得责怪张绣了,忙就近又转头入了张绣帐中,笑道:“有这等好事,难怪你回来晚了。”   张绣同手同脚往帐内走,手心冒汗,不知道曹昂意欲何为。他又哪里来得地图!胡车儿也跟着张绣往帐内走。   胡车儿是熟脸,李傕与郭汜都不以为意。   一时几人入帐,曹昂走在最后,将门帘缓缓放下来。   李傕回头,借着门帘缝隙那一缕夕阳余晖,看清了曹昂模样,一愣笑道:“从前倒不曾见有这么个人跟着张绣,长得清秀,不像凉州人啊。”   曹昂含笑上前一步,与李傕距离不过两尺,笑道:“李将军再仔细看看,当真不认识么?”   李傕一愣,不疑有他,听他这样问,还当是旧识,盯着他瞅了两眼,皱眉才要否认,就觉眼前一花,喉头一热,浑身的力气都随着喉头那一点热散去……   李傕死死盯着曹昂,喉头嗬嗬作响,却冒出汩汩的血水来。   曹昂手持匕首,一串血珠溅上他如玉脸颊。   这一下兔起鹘落,帐中几人都惊呆了,连李傕随身的两名亲兵都没来得及出手相救。   郭汜还没反应过来,指着手持凶器的曹昂,指尖发颤,“你、你……”   他还没搞清楚状况。   张绣怒道:“你做什么!”他还没想好究竟要不要动手,要怎么动手。   曹昂道:“张将军,得罪了。”手中匕首连闪,将冲上来的李傕亲兵也解决了。   郭汜终于反应过来,猛地往帐外冲出,脖子一梗就要大叫。   这当口张绣也明白过来,曹昂杀了李傕,已是断了他的后路。张绣忙扑上来,双手死死扼住郭汜脖颈。胡车儿也随之而动,挥刀杀死了郭汜随身的两名亲兵。   不过瞬息之间,帐内已横倒了六具尸体。   张绣立在原地,看着郭汜的尸体,双手发抖。   帐内纷扰,早已惊动外面的守兵。   已有亲兵隔帐相问,“张将军,里面怎么了?”   张绣这才回过神来,极力镇定道:“无事,我叫他们几个亲兵比试功夫。你们且退下。”   曹昂却已割下李傕头颅,咬着染血的匕首,压低声音道:“夜长梦多。张将军,快些吧。”   张绣回首看他,见他清秀俊美的脸上染着鲜血,忽然又想到半山腰伏兵却在亭中饮茶的小皇帝。   张绣心中一颤,这长安城当真这么容易入么?   长安城墙最高处,刘协正与王允对弈,遥见一队人马持火而来。   那队人马来到城下,为首之人在马上拜伏,朗声道:“臣曹昂,幸不辱命。”   刘协起身,对王允微笑道:“这一局,是朕赢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23 23:23:58~2020-04-24 23:59: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oonlight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心有猛虎嗷嗷、江晓月白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刘协是夜留在长安城墙上, 派皇甫嵩遣人去传召了王允与吕布前来。   接到皇帝传召,王允将写好的遗书折起来,仔细放入秀囊之中,贴身藏好, 整一整衣冠, 便往城墙而去, 有种慨然赴命的气魄。   而另一边吕布接到传召, 疑心是要开战了, 先叮嘱左右,安排家小, 除了后院女人,还有两个女儿。左右却说柔夫人出府去了, 说是阳安大长公主相请, 带了两位小姐一同前去赏花的,下午出的门, 至今还没回来。   吕布倒没想到是皇帝授意扣人,况且他决意要走的话,一个柔夫人与两个女儿也绑不住他。吕布心中千头万绪, 听了这一句只觉女人麻烦, 忙着披甲带人往城墙赶去。   谁知到了城墙上一看,气氛与两人所想全然不同。   城墙最高处的路面上支了棋盘,小皇帝正与一位四十如许的书生对弈,不时谈笑几句,仿佛不是在高可摘星辰的城墙上, 而是在富丽堂皇的禁宫深处。   吕布摸不着头脑,看向王允。   王允却在打量那与小皇帝对弈的书生,见他的确陌生,不是朝中臣子,心中奇怪。有了此前小皇帝的两次敲打,再加上这半月来兵临城下的重压,王允收敛了许多,走上前两步,见皇帝转眸看来,才出声道:“臣司徒王允,应召前来。”   刘协笑道:“来得正好。朕与贾先生这一局,再对下去也是平局。换你来试试。”   王允道一声得罪,在皇帝对面空出来的位子上坐了,留意着皇帝口中“贾先生”的举动神色,却想不出这人是哪里冒出来的。他知道皇帝深夜传召,要他来城墙对弈,必然不只是表面这么简单。但皇帝既然没有说明,他只能等待。   刘协一枚一枚收拾着黑子。他喜欢这种自己收拾的感觉。   汪雨在旁帮王允收棋盘上的白子。   王允见对面皇帝亲自动手,忙道:“我自己来。”他也学着皇帝的样子,手上捡着白子,眼睛却仍在留意小皇帝与退守一旁垂首默立的“贾先生”。   “咱们二人,君臣对弈,总该有个彩头。”刘协收清了黑子,看向王允。王允一愣,道:“陛下要什么彩头?”   刘协捻着手中黑子,却对一旁发呆的吕布道:“有劳奉先师父,召集麾下三万精兵,于城门内待命。”   吕布回过神来,道:“陛下要正面作战?这……敌众我寡……”   “谁要你正面作战了?”刘协笑道:“等会你只要乘胜追击便是。”   吕布虽然疑惑,仍是领命去了,心道,到时候见机行事,若情况不妙,不能硬拼,总能逃跑。   王允听了小皇帝的话,更坚信了这一盘棋没有那么简单。   刘协目光收回到王允身上,这才回答他的问题,“这彩头……朕就要个‘提前亲政’如何?”   王允头皮发麻,道:“只要陛下年满十四,大婚之后,自然要遵照祖宗规矩亲政的,到时候谁也拦不得。可是陛下如今要以未满十三岁的年纪……”   “啪”的一声脆响,刘协食指抵着黑子,落下了棋盘上的第一子,“朕要今夜亲政。”   小皇帝的声音虽然轻,语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王允坐在此处,只觉城头的夜风吹得人心神恍惚,往东望去,仿佛朦胧中能看到远处凉州军扎营处埋锅造饭时亮起的十万火光。   小皇帝此时亲政,要接手的就这么一个烂摊子。   皇帝是对他这个录尚书事的司徒彻底失望了吧。可是当此困境,就算小皇帝提前亲政,又能改变什么呢?   王允跟了一枚白子,颤声道:“臣斗胆,就与陛下对一局。”   这一局,君臣二人下得很慢。   王允越下越是心惊。这是他第一次与小皇帝对弈,完全没想到皇帝年纪虽小,棋力却强劲老辣,仿佛是精于对弈的高人。一盘棋下到后半场,王允额头沁汗,手中握子悬在半空,许久都不敢落子。   “王司徒慢慢琢磨,朕不着急。”刘协回首望向城墙外,只见夜空中天狼星已经升了起来,不知曹昂依计行事是否顺利。   王允擦着额头上的汗水,面对此等局面,他所持的白子已回天无力。此时的白子穷途末路,再下也不过是困兽犹斗,哪怕小皇帝仍如前面一般抬手放过他,彼此之间走上百手,无尽的开劫、寻劫、争劫、消劫……也无法改变他必输的局面。   王允颓然垂下了握子的右手。   就在此时,城墙外的夜雾中忽然疾驰而来一队人马,为首的青年勒马城门下,伏拜朗声道:“臣曹昂,幸不辱命!”   刘协心中大石落地,几不可察得呼出一口气来,起身对王允笑道:“这一句,是朕赢了。”他一动,才觉出浑身的僵硬来,不禁自失一笑,原来他仍会紧张。   王允还盯着棋局,讷讷道:“臣不知陛下棋力如此浑厚……”   刘协因为得知曹昂得手心情骤然放松,闻言一面叫人去通知皇甫嵩开城门放人,一面伸手横过棋盘拍了拍王允肩膀,笑道:“承让承让,跟王司徒下棋真是愉快。改日咱们再约。”   王允看着小皇帝脸上少年洋溢的笑容,再想到方才对弈时老辣浑厚的棋力,不禁有种身在梦中之感,一张脸上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恍惚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城外而来的究竟是什么人。   片刻之间,曹昂已经带着张绣来到了皇帝面前。   望着曹昂带来的那两颗血淋淋的人头,与他们随身的官印,王允与吕布才终于确信,那率领十万大军,重兵压城的李傕与郭汜竟然就这么死了!   皇甫嵩原本在城墙各处亲自巡逻,闻诏前来,见状也傻了眼。   张绣如今已是上了贼船,正一五一十跟小皇帝汇报情况,“末将离开时,营中已是乱了起来。末将只带了这一千多亲信赶来,胡车儿领着底下两万人,随后便至。李傕郭汜死了的消息瞒不过人,李傕的侄子李利、李暹,还有将军樊稠、胡封等人,还在整顿剩下的人马,一旦他们反应过来……”   刘协看向吕布,道:“有劳奉先师父,领兵出城,趁他们主将方死,军心大乱,最好能将他们一举击溃。若是不能,赶出几十里,劫掠他们的粮草辎重。不要追击太远,小心意外。”   皇甫嵩道:“这等天赐良机,老将也派率军出城,与温侯左右夹击,全歼凉州叛军,永绝后患!”他这些时日来,因为重兵压境,压力很大,整个朝廷的防守重担都压在他一个老将军身上,背着这么大的压力,还要对皇帝表示一切都好,忽然间有了这样的突破口,简直是被突然而来的惊喜冲昏了头。   要知道刘协虽然看不上李傕等人的作战水平,但是李傕勇猛诡谲,善于用兵,如此时的侍中刘艾便认为李傕、郭汜用兵作战的能力尚在孙坚之上。   皇甫嵩对李傕、郭汜也很是头痛,此时见两人竟然就这样死了,不禁大感振奋,就要领兵出城,乘胜追击。   “不可。”刘协冷静道:“城中还有此前投降的胡轸、徐荣等人,此夜一乱,若是城中守军全去追击叛军了,胡轸与徐荣稍有异动,无人能挡。老将军还是守城重要。”   皇甫嵩也明白过来,眼见吕布领命带兵而去,小皇帝身边跃跃欲试的校尉淳于阳也在得到允许后随之而去,回首看着李傕与郭汜的头颅,仍是感叹,“真是天赐良机。”   话虽如此,王允与皇甫嵩见到曹昂归来,又见投诚的张绣与皇帝口中的“贾先生”站到了一处,都明白这所谓的天赐良机,定然与小皇帝脱不了干系。   王允想到输了的这一局,心里也没那么难受了。他与皇甫嵩都看向曹昂,见曹昂长身玉立,少年孤身入虎穴,带了对方主将首级而归,不禁都在心中赞叹,又有些惭愧自己怎么没发现这样的人物。   而曹昂至此,任务完成,才觉出后怕与惊险来。   “坐下歇歇。”刘协示意曹昂坐在对面,亲手给他倒了一盏茶水,又吩咐汪雨,道:“还不伺候你曹公子净面。”   曹昂脸上还染着李傕的血。   曹昂也没有推辞,饮了皇帝所赐的茶水,与皇帝对视一眼,都清楚这一刻的“天赐良机”,此前有多少彼此的心血在里面。   这十几日陪伴皇帝守夜之时,曹昂亲耳听着皇帝步步推演入凉州军营中后可能遇到的情况。这么短的时间内,根本不可能劝张绣拿定主意,主动对李傕等人动手。只能让曹昂入营后,把张绣逼到朝廷这一方来。   而为了训练击杀李傕时的那匕首一挥,曹昂这半个月来连梦中都在挥手臂。   一时曹昂净面后,又站回皇帝身边,垂首沉默,一如从前。   刘协轻轻拍了拍曹昂的手臂,既是赞许也是安慰。他转身望着奔涌出城的吕布骑兵,负手而立,神思悠远。   从来没有什么天赐良机,不过都是有心人的苦心孤诣。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感谢在2020-04-24 23:59:16~2020-04-25 23:58: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铜宸申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蕥彤 50瓶;卷耳、海边的小小鱼 10瓶;芭蕉扇 8瓶;意倩 5瓶;监工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李傕与郭汜已死, 这局棋最关键的一步已是赢了。   刘协非但没有大战过后的松弛,反倒越发亢奋。   夜色越深,他的双眸越亮。   与他相反,王允与贾诩等四五十岁的文士明显精力跟不上了, 虽然都知道吕布率兵追击还未返回, 但站在原地, 已是忍不住上眼皮碰下眼皮。哪怕他们心中再如何震惊紧张, 年纪上去了, 生理决定了他们熬不住了。更何况此前大战在即,王允与贾诩作为两方的首脑人物, 本来就严重缺乏休息。   “要睡了?”刘协扫视一圈,笑道:“守城的事情, 朕就都托付给义真老将军了。子师(王允字)与贾先生随朕回宫。”   张绣微微一愣, 看向贾诩,又看向小皇帝, 道:“末将手下的兵……”在他之后,还有胡车儿要带一万人马前来投诚。   刘协笑道:“你既然投诚,朕自然信得过你。你留在此处, 等胡车儿来, 跟义真老将军商量,安置好你那一万人马,随后入宫再来见朕。”   张绣略微放心了些。不管怎样,在这样的乱世,一个武将, 总是跟他的兵在一处,才是最安全的。   回宫的马车上,刘协道:“汪雨,给两位先生送湿帕子来,给他们醒醒神。”   用过湿帕子擦脸,王允与贾诩都精神一振。   刘协笑道:“想来你们二人彼此都闻名已久。这位乃是朕朝廷的第一人,司徒王允,字子师,录尚书事。”他转而指着贾诩,对王允介绍道:“这位是贾先生,凉州军中响当当的谋士,聚集凉州人马来长安清君侧,就是贾先生出的高招。”   王允一愣,明白过来,他对面坐的人乃是导致这一切乱局的贾诩!   王允盯着贾诩,目光中仿佛要喷出火来。   贾诩有些不自在,垂眸道:“司徒大人得罪,草民此前也是不得已。”   刘协仿佛没看到王允喷火的目光,平静道:“贾先生也别怪朕,既然要留在朝中,这些身份迟早都要给子师知晓,总不好久瞒下去。”   贾诩硬着头皮应了一声。   刘协又道:“今日朕与二卿共乘一车,便把话说开了,从前的事情既往不咎。以后两位同朝为官,还要彼此襄助。”   王允咬牙道:“你要入朝为官?”他盯着贾诩。在王允看来,凉州军兵临城下,乃是实打实的叛军了,而贾诩这个叛军昔日的军师,更是罪不可恕,很应该像李傕、郭汜一样交待了人头。如今听小皇帝的意思,竟然要叫贾诩与他同朝为官。王允险些给气厥过去。   贾诩也知道自己此前为凉州军出谋划策,许多行径都是忠心汉室的臣子所不能容忍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姿态放得很低,也不坐着了,离席跪伏在一旁,道:“今日当着陛下,我把从前的错处都认了。只是董卓一死,函谷关数万凉州军断了粮草,我此举也是逼不得已,总不能眼看着这些人都饿死。”   这就要回到王允处置凉州军不够决断的问题了。   若是王允能及时正确处理,安抚凉州军情绪,确保供给,那么给皇甫嵩接手仍叫凉州军守着函谷关,慢慢释去李傕等人权柄,是更和平的解决方式。但王允犹豫莽撞,最终酿成大祸。   王允眼见贾诩跪了,听着他的话,脸色却越发难看起来。   刘协居中调解,道:“凉州军也是朕的臣民嘛,从前误入歧途,都是李傕、郭汜等人的缘故,如今李傕、郭汜已死,底下的士卒不过听命行事,只要投诚,便都既往不咎。今日当着朕的面,你们二人也说开了。今日兵祸,再去追究是谁的罪责,终究无益。从今往后,朕还要靠二位齐心协力,辅佐朕重整山河。若你们能抛开嫌弃,就此握手言和,出了这马车,可不许再提旧事。”   贾诩是很愿意抛下旧事的。他现在已经借着张绣杀李傕、郭汜之功,在皇帝身边谋到了位置,而且目前看来皇帝比较看重他。这是贾诩目前能找到的最佳平台。他不愿意毁了这次机会。   而另一边王允虽然憎恨贾诩乃至整个凉州军首领,但他今夜先是输给了小皇帝,眼见小皇帝就要亲政,气势上就先被压制住了。更何况城内情形,吕布带领的并州军与皇甫嵩老将军带领的守军,都很大程度上会听从小皇帝的安排,更不用说还有张绣投诚的部队;而在文官集团中,小皇帝天然占了大义。今夜一战后,王允没有能与小皇帝抗衡的力量,而他本心也是想要汉室复兴的,只是需要他来做辅佐的重臣,青史留名。几下里叠加在一处,王允偏过头去,不愿意与贾诩对视,但仍是在小皇帝期许中隐含压迫的目光下,伸出手去,与贾诩敷衍得握了一握。   “好好好。”刘协见他俩握上了手,当即大笑,按住他俩交握的手,不许他们分开,道:“这可是说开了,往后谁在提从前的事,朕就治谁的罪。朕要的就是二位同心协力。”他瞅着两人面和心不和的模样,眼睛微眨,真心实意得露出个微笑来。   未央殿中,却已经有人在等候了。   听说皇帝回来,伏德与刘清一左一右迎出来。   刘协先看向伏德。   伏德上前,道:“听说城门动兵,母亲不放心,要我入宫来服侍陛下。”   刘协问道:“姑母一切都好?”   伏德道:“家母安好。昨日家母请了几名官宦夫人与家小前来园中赏花,聚会中饮酒醉了,便留了几位夫人在府中歇下。”   刘协与伏德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微笑道:“有劳姑母了。待此间事了,朕也要往姑母园中赏花去。”   刘清在旁,听得奇怪,道:“姑母园中赏花设宴,怎得不叫我去?”又看向小皇帝,道:“外面这么乱,又是凉州军又是流民,皇帝怎么好一去半夜不归?我方才与表兄在宫中等你,差点就坐不住也往宫外去了。”   刘协道:“朕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又看向在一旁垂首侍立的蔡琰,对刘清道:“你不是总怪朕占用了你的蔡先生?蔡先生又有好诗了,你还不快去拜读?”   刘清一愣。   蔡琰会意,上前几句话,勾着长公主刘清回了长乐宫。   伏德也知趣,见小皇帝与重臣王允同归,便也随着蔡琰与刘清一同离开。   未央殿中短暂的热闹消散了,刘协在上首坐了,看着下面分别两侧的王允与贾诩,道:“贾先生劝说张绣投诚朝廷,功劳不小,朕要昭告天下,大加封赏。”   王允阴着脸没说话。   贾诩却是心中一颤,小皇帝这是要彻底断了他的后路。消息一传出去,贾诩再也回不到凉州军派系中去了。他和张绣被小皇帝人为的绑定在了一起,有智囊有武力,但是都还没有强大到能出去单独作为一股势力,如今不管真心假意,都只能依附小皇帝。   “朕的意思,尚书台中还缺个仆射,就让文和(贾诩字)来做。”刘协已是换了称呼,“文和,你可以愿意给子师(王允字)来做这个副手?”   贾诩忙道:“但凭陛下差遣。”   刘协微微一笑,道:“另外,朕答应张绣的封赏也不要落下。说好给他做建忠将军,封宣威侯的。这一则,文和你记下,日后给他操办。”   贾诩应下来。   王允心里极不是滋味,在旁一直沉默。   刘协并不打算安抚王允,而是话锋一转,语气沉重起来,道:“封赏之事便先到这里,文和也有了职位,咱们该论一论正经事了。李傕、郭汜率领十万凉州军前来,这半个月内,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天下必然震动。各处具体怎么行动,咱们在长安城中暂时还没接到反馈消息。但是有一点是明确,那就是朝廷没有接到任何势力要前来护驾的文书。而距离长安城最近的韩遂与马腾已经率兵前来,据说大军只一两日便赶到,恐怕先锋部队已经来到了长安城西侧。”   王允脸色凝重起来,顾不上与贾诩的不睦和自己心中的五味陈杂,道:“去岁董卓入长安之后,曾经邀请韩遂与马腾二人出西凉,共谋天下。”   当时董卓西迁长安,以一己之力,在陕县与函谷关力抗东面诸侯,未免也需要盟友,就想起西凉的老兄弟来。没想到老兄弟还没出山,董卓就先死了。   而韩遂与马腾却已经被董卓说动,出了西凉,再想让他们回去就没那么简单了。   针对韩遂、马腾的密谋在未央殿君臣之间上演,而百里之外的长安城外,得到小皇帝允许也出城追击凉州军的淳于阳,领着他与曹昂手下总共的一千叟人兵马,却撞上了一支意想不到的敌军。   淳于阳一心想要高的战绩,但是他只有一千人马,若是跟着吕布的大部队走,肯定刷不出功绩来。所以淳于阳便另辟蹊径,叫手下捉凉州军来问清楚了军中头目的去向,顺着追去。拼数量拼不过,那只能是拼质量,若是捉到李傕与郭汜的子侄,总抵得过俘虏上千普通士卒。   淳于阳便偏离了吕布的行军路线,追到西侧的岔路上去,在林间小径中与另一小队人马短兵相接。   对方人马也并不多,约略也在千人上下。   淳于阳少年意气,丝毫不惧,一马当前,杀入对方阵中,却见对方阵中为首的小将也冲杀出来,一柄长|枪使得人眼花缭乱,瞬间挑翻这边三五个叟人士兵。   淳于阳与那小将交上手,马上走了三五个会合,不分胜负,热血沸腾,定睛一看,见对方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因叫道:“老子剑下不斩无名之辈,你是何人?”   那小将也不肯吃亏,叫道:“我乃伏波将军马援之后,西凉大将马腾之子。你爷爷马超是也。孙子你又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感谢在2020-04-25 23:58:29~2020-04-26 23:52: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铜宸申、青青翠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oonlight 10瓶;bjyxtcdj、花雨啼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皇宫之内, 长乐宫中,刘清在蔡琰劝说下回来,仍旧惦记着方才在未央殿中听到的事情,噘嘴道:“姑母府中赏花设宴, 怎么一点也没告诉我。”她一向喜欢热闹, 朝廷西迁入长安后, 凡是城中高门游乐之事, 总少不了她。   如今一向对她亲厚的阳安大长公主府中赏花设宴, 而她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刘清难免心中不舒服。   蔡琰在皇帝身边跟随记录了十余日, 见闻既多,思路也开阔了, 再看长公主仍是天真模样, 想到梦中所见,自有一番思量, 因开口道:“殿下,阳安大长公主没有邀请您,您就没有想过此中蹊跷?”   “蹊跷”刘清道:“是很奇怪啊。我也想不通。等天亮了, 我去府上问姑母。”   蔡琰拉住她的手, 道:“过几日,殿下私下问过阳安大长公主,今日府中赴宴的都有何人,便都明白了。”   刘清疑惑看她,眼珠一转, 道:“蔡先生是在皇帝身边听说了什么吗?”   蔡琰叹了口气。她要如何告诉长公主,当初皇帝交待伏德,要他回府告知阳安大长公主,于是日邀请温侯府中妻女前去留宿之时,她正按照皇帝的吩咐,端坐在屏风之后,任笔端墨迹流淌,记载下这一切。皇帝身边发生的事情,蔡琰一字一句都不能泄露,哪怕是面对长公主。   面对刘清疑惑期待的目光,蔡琰只能劝道:“殿下,董卓虽死,然而时局动荡,眼见凉州叛军已至,四境不平。殿下身为长公主,也要放眼长久呐。”   刘清神色黯淡下去,若不是说这番话的人乃是蔡琰,她怕是就要变色赶人了。此时刘清却只是低头沉默片刻,轻声道:“其实我都懂的。但是我又能做什么呢?就算叛军围城,我一介女子总不能上阵杀敌,给朝廷做将军去。若说学文写诗,我素来佩服先生,可是先生家学渊源,又性情娴静,我却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先生交待的那些正经文史,我总也看不进去,只看些志怪野史时才能得些趣味。文也不成,武也不就……”刘清说得自己也颓丧起来,“若说还有什么用处,恐怕也只有到时候照着皇帝的安排,做个和亲的公主罢了。可真要到了那一步,我还不如往山上修道去。”   蔡琰想到梦中在胡地那些血腥悲惨的经历,只觉一阵冷风吹透了骨头缝。   刘清反握住她的手,恳切道:“先生你说我该怎么办?”她年已十八,在宫中也留不了多久了。   蔡琰感到刘清手上的暖意,从梦中记忆里回过神来,定下心想了一想,轻言细语道:“和亲又哪里那么容易?有的公主和亲,能化干戈为玉帛。有的公主和亲,却要闹得双方玉石俱焚。不用说近的昭君出塞,就是先秦之时各国联姻,势力错综复杂,哪里只是出个人那么简单。”   刘清并不笨,脸上一红,摔手道:“我这样脾气鲁直的,倒是连和亲都不配了。”   蔡琰柔声道:“殿下天性率直,喜与人交谈来往。殿下在哪里,哪里便热闹非凡。这何尝不是一种能力?”她注视着年轻的刘清,心道,今日阳安大长公主为皇帝所做之事,来日长公主难道不能效仿吗?只是却要先请示过皇帝。   刘清听到夸奖,便觉欣喜,笑道:“我这又哪里算是什么能力?”但是心情的确好转了,也不再提姑母府中宴会没请她之事,洗漱过后心无挂碍,沾枕头便睡熟了。   蔡琰却是深夜秉烛,整理日间所记录的文字。   这几日皇帝要她跟随在侧,什么事情都不避讳她,不只是安排伏德通知阳安大长公主留住温侯妻女等事,就连偶尔与曹昂秘议策反张绣之事也不曾隐瞒。蔡琰初时见了听了,心中惊慌,无人处曾问过,“陛下为何如此?难道不怕臣女走漏了消息?”   小皇帝放下卢植写好的信,凝眸向她看来,淡声问道:“你会吗?”彼时蔡琰被这一句问住,双唇轻启,却答不出一个“会”字来。   小皇帝轻轻一笑,复又低头摩挲着那几封信,道:“你不会的。”神色笃定,自信从容。   蔡琰想到梦中所见,她会泄露皇帝的密事吗?如果不是眼前这个人,换了任何一个人来,不管是袁术袁绍,还是王允吕布,哪怕是她自己的父亲蔡邕——还有谁会给她这样的位置与施展空间呢?   蔡琰想,那场她被掳往胡地的梦终究还是一场噩梦罢了。   她要选眼前的这一世做为现实。   蜡烛将要燃尽,蔡琰揉了揉发红的眼圈,收拢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珍而重之得收束起来,放到床内侧的暗格里,枕着睡去。   东方的天空蒙蒙亮起,未央殿中,只歇了一个时辰的小皇帝被左右唤醒。   刘协按着额头,饮了一口凉茶醒神,定睛一看,却见阶下吕布与张绣一前一后立着,铠甲上血迹未干,立时起身,上前拉住一左一右拉住两人的手,笑道:“没受伤吧?”   张绣有些不自在,道:“末将无礼,仓促来见陛下,未及卸甲……”他看一眼旁边的吕布。   张绣是懂规矩的,按道理觐见之时,哪怕是刚征战回来的武将,也要卸甲更衣之后,才能上殿。他又是才投诚的“叛军”,万事更是小心。但是当张绣提出来时,吕布却是一摆手,径直就往未央殿中走来,而殿外的宫人果然没有阻拦。   两人就这么畅通无阻,来到了伏案歇息的小皇帝跟前。   “无妨。”小皇帝笑着,全然不介意的样子,握着他的手,“你们安然回来便好。”好似当真只挂心两人安危,并不问战事如何。   张绣心中稍安。   刘协收回手来,轻轻抚着侧脸睡出来的印子。他不问战况,是因为不需要问,看吕布志得意满的样子,便知道吕布一定会主动说。   果然,吕布大声道:“陛下,赶着回来见您,还没清点完。粗略计算,总该杀了四五千叛军。李傕那两个子侄,一个李利、一个李暹,还有原本凉州军中的将军樊稠,带着大部队后撤溃逃。臣遵照陛下旨意,没有穷追,只追出六十里,眼看他们是往潼关方向退去了。他们后撤之时,胡封与李蒙领兵殿后,被我带兵冲散了,包圆俘虏了,总有一万多人马。”   斩杀四五千,俘虏一万多,叛军剩下的大部队往潼关方向后撤。   刘协迅速掌握了重要信息,凉州军虽然因为主将意外之死而暂时被击败,但却败而不溃,迅速又集结在李傕子侄与老将樊稠身边,退向潼关保持有生力量。此前王允要议和之时,李傕野心已大,不肯俯就。如今凉州军被打中七寸,只要朝廷在他们被别的势力蛊惑结盟之前,迅速出手安抚招降,便能以最小的损失化解这场灾难了。   张绣在旁道:“胡车儿率领一万人马,已入城,愿为陛下征战。”   “好。”刘协笑道:“那就辛苦张小将,带五千人马出城,沿途骚扰凉州败军,留意其动向。”张绣杀李傕、郭汜而反,是此时去追击凉州军的最好人选。而刘协只给他一半兵马,张绣既不可能通敌凉州军,也不可能半途逃脱。   刘协又道:“去叫文和、子师起来,都辛苦一些。”他昨夜把王允、贾诩留在未央殿中,两位臣子也陪着,至今刚歇了一个时辰。   张绣看向从侧殿走出来的贾诩。   刘协道:“建忠将军又要出战了。文和(贾诩字)去送送他。”   贾诩领命而出,陪着张绣往殿外走去,从这里到出城的一段路,就是二人谈话的最好时机。   张绣自然欣喜。   贾诩一面与张绣交谈,一面还要考虑皇帝背后的意图。   贾诩道:“昨夜议事,皇帝已经下令了,你如今已是建忠将军,封了宣威侯,不日便有诏书。”   张绣道:“那世伯呢?”   “陛下抬举,给我入尚书台做了仆射。”   “恭喜世伯。”张绣左右一看,压低声音道:“世伯,你说我身边亲兵,究竟是谁……”是谁成了皇帝的人。   贾诩垂着眼皮,不等他说完,便截口打断,道:“如今连你我也都是皇帝的臣子将领,普天之下,皆是陛下的臣民。有些事情不该此时计较。”   张绣一愣,眼神一闪,道:“是我年轻莽撞了。”   贾诩陪他到城门,送他上马,道:“等你回来,咱们再细说。如今咱们到了陛下身边,天地广阔,你青春正盛,来日必然大有作为。”   张绣听了,先是垂头叹了一声,“说什么大有作为?”他乍然来到朝廷阵营,心中还是很不安的。但他与贾诩并不是真正的亲族关系,而是他因为要求教仰赖贾诩而攀上的关系,所以张绣这也只是心情激荡之下露出来了只言片语。   他很快收敛了情绪,又于马上抱拳,道:“往后还要世伯教我。我出城之后,家中寡婶便托付给世伯了。”他领了半数兵马出城去了。   未央殿中,刘协坐在上首,看底下吕布与王允掰扯战功。吕布当然恨不能俘虏的兵马都归他。王允早看吕布不顺眼了,更不可能满足他的胃口。两人针锋相对,碍于从前密谋除掉董卓的一点情面,都彼此压着怒气,当着皇帝没有撕破脸。   眼见文争要变成武斗,刘协打个呵欠才准备介入,就见汪雨脸色发白从殿外闪身进来。   “出什么事儿了?”刘协问道。   汪雨看一眼殿中人,上前在刘协耳边,低声道:“外面的消息,说是淳于校尉给人绑了。”   刘协一愣,“给谁绑了?”他脑子里一时有点混乱,给山匪绑了?吕布与张绣无恙归来,刘协了解淳于阳,肯定还在外面恋战,但并不危险,估摸着日内总能回来。谁知道回来的,却是淳于阳被绑的消息。   汪雨低声道:“传信的兵丁说是给什么伏波将军之后,马腾之子绑了。”   马腾之子,马超?   刘协一下坐直了身子,淳于阳被马超绑了?   汪雨觑着小皇帝面色。   刘协撑着额头笑起来,淳于阳输给马超,也不算丢人了。不过估计淳于阳不这么想。照淳于阳的性情,恐怕宁肯死在敌营都不要给他救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感谢在2020-04-26 23:52:18~2020-04-27 23:58: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铜宸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安菲特里忒 23瓶;澹台吴楚 10瓶;君司夜 3瓶;快看我会发光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吕布与王允在底下吵得正欢, 忽见上首小皇帝笑起来,都不知何故,止了争吵,都望着皇帝。   刘协敛了笑容, 看向两人, 道:“没什么。校尉淳于阳给马腾之子抓住了。”   吕布与王允立时顾不上分兵马之争, 都上前一步, 很是关切。   当然并不是关切淳于阳。   王允颤声道:“韩遂与马腾的人马到了?”   吕布皱眉道:“他们跟东边凉州叛军有来往吗?若是左右夹击……”   若是韩遂与马腾乃是应东归凉州叛军的邀请前来, 约定好要在长安城将朝廷人马包圆了。那么虽然此时李傕、郭汜已死。但是凉州叛军跟随李傕的子侄,仍旧可以依仗西边盟军的力量, 与朝廷周旋下去。那么和谈就更难了。   刘协看向王允,问道:“你对韩遂与马腾有了解吗?”   王允从前辅佐董卓做事, 对董卓来往的许多将领都很熟悉。他又执掌朝廷事物, 对众将领臣子如数家珍,想了一想, 道:“韩遂屯兵西陇,拥兵自重,早为朝廷心腹大患。这人原是金城太守殷华的吏员, 后来大将军何进听说他有才能, 曾在洛阳召见他。彼时韩遂就曾进言,要诛杀宦官,可叹当时何将军没有听从。韩遂便请求返回凉州。后羌人北宫伯玉反叛,朝廷兵马无法控制,羌人初时胁迫韩遂入伙。等到朝廷援兵赶到时, 韩遂罪孽已成,无可回头。后韩遂率领数万骑兵,打着诛杀宦官的旗号,曾入寇三辅,侵逼园陵。先帝遣左车骑将军皇甫嵩及中郎将董卓征讨,不能攻克。至此,韩遂坐拥十万之众,扰动天下。后来韩遂又杀北宫伯玉等人,独揽大权,进军陇西。见状马腾等人也拥兵反叛,攻掠三辅等地。当时声势骇人,近些年来,他们这些人内部争权夺势,实力稍减,却也不可小觑。再后来的事情,陛下便都知道了——董卓入长安后,曾邀请韩遂、马腾出兵攻打山东诸将。如今董卓伏诛,韩遂与马腾却也赶到了长安之侧,虎视眈眈。”   王允想到多年前先帝在时,多次派出皇甫嵩率领重兵去平定韩遂之乱,却都无功而返,不仅心情沉重。也难怪他一听说韩遂与马腾到了长安,便声色大变。他看着小皇帝平静的样子,生怕小皇帝因为没见当时的光景,不了解事情的严重性,又细细把从前朝廷如何多次派兵,如何无功而返都讲了。   吕布虽然也知道韩遂是一股大势力,了解的却也没有王允详细,在一旁听着,也逐渐神色沉重起来。但是吕布到底跟王允还是不同,他这次追击凉州叛军,斩获颇丰而归,志得意满,难免觉得自己很该拥有更大的话语权,自己的部队应该有更好的封赏,因此听完道:“陛下,韩遂当初再厉害,现在也老了。只要陛下以好马好甲装备臣麾下骑兵,臣愿意与之一战,再解长安之围!”   吕布说一个“再”字,那就是说在他心中,这一次凉州叛军的围困乃是他解决的。   王允听着刺耳,然而韩遂与马腾联军兵至,朝廷正是要用兵之时,不是与吕布相争的好时机,因此只忍耐不发。   刘协微微一笑,道:“这一波暂解长安城之围,有功之人朕一个都不会忘记。”他转头看向侍立在自己身后的曹昂,道:“子脩这次孤身入虎穴,一个人带回来对方两位主将首级。当记首功。朕看,这俘虏之中,便由子脩领一万人马,亲自操练。”   吕布与王允争了半天。王允是想要俘虏的兵马都归皇甫嵩掌控,逐步转化成朝廷的守军。而吕布则是想要自己掌控这些兵马,他也很有道理,凉州军与并州军都能征善战,操练作战方式也相似,给他管理比给皇甫嵩更合适——而且,他吕布难道不是守城的功臣良将吗?   俩人彼此争得厉害,倒是忘了最上首的真正有功之人。   此刻皇帝一开口,说起曹昂的功劳,吕布与王允都是一愣,谁都无法昧着良心否认。更何况,虽然借着曹昂的名号,但归根结底还不是皇帝要去了兵马么?   吕布与王允对这一处置心里嘀咕,但总比划给了对方好,便也勉勉强强应下来。   吕布又道:“可要臣去将淳于校尉救回来?”他话虽这样说,但更多的是想要个人展示的舞台,至于展示完之后淳于阳是死是活,吕布并不是很在意。   刘协揉着眼窝,做困倦状,道:“这事儿不着急。”既然对方没当场杀了淳于阳,那短时间内也不会动手,是要留着淳于阳换取更大的利益。恐怕这会儿敌营之中,就是淳于阳想自己寻死,马超还要派人盯着不许呢。他打个呵欠,道:“奉先师父与子师也都累了,各自回去稍作歇息,仔细叛军晚上偷袭。”   王允想到方才议的事情,道:“那要派去跟李傕子侄和谈之人,陛下心中可有人选了?”   刘协含糊应了一声,道:“再说吧。”   王允也问不出什么来,两天只睡了一个时辰,又与吕布相争动气,得知韩遂逼近长安心情激荡,此时也的确有些撑不住了,便退出未央殿,回府稍作歇息。   见殿中没有别人了,曹昂才开口问道:“陛下,和谈之人很是要紧。”   当初王允派出胡轸的人,去跟李傕和谈,非但没能谈成,反而把城内消息都透漏出去了。   刘协起身,走动着活动筋骨,回首笑道:“朕明白的。子脩别担心。”他微微扬头,道:“朕亲自去谈,如何?”   曹昂双唇微张,一时分不清皇帝是玩笑还是认真的。   他转而道:“陛下准备何时救淳于阳呢?末将愿意领兵。”   刘协拍拍他的手臂,道:“朕知道你的心。不过这事儿急不得。这事儿你不要想成是两军对垒,你全当是遇上了山匪绑票。若是那边才传来消息,朕就大张旗鼓派人去救,岂不是明白了告诉对方,你们绑对了,尽管开口要价?”   曹昂越想越是贴切,只能边笑边摇头叹气。   而另一边吕布回到府中,却既不见柔夫人,也不见女儿,连平时服侍的婢女也不见人了。吕布发了一通脾气,碍于战事临近,顾不上追究,抓紧躺下补觉。   原来昨日柔夫人带着吕布的两个女儿,应阳安大长公主的邀约,前往大长公主府中,夜宿在外,不曾回来。这种情况下,陪伴柔夫人的婢女,也就是当初在董卓府中,劝说柔夫人通过假怀孕的手段,绑住吕布,成功帮助柔夫人脱离董卓府中的那一位,便独自回温侯府中去了。   这婢女名唤黄莺儿,原是长安城人氏。董卓西迁入长安后,黄莺儿被王允买下来,暗中送到董卓府上,做了柔夫人的婢女。后来王允盯上了吕布,便是通过黄莺儿,帮助柔夫人联系上了吕布,最后促成了吕布杀董卓一事。   董卓死后,柔儿如愿以偿进入吕布府中,在黄莺儿襄助下,逐渐成了后院事实上的女主人柔夫人。而黄莺儿也水涨船高,成了女管家。黄莺儿在府中,隐然比之柔夫人权势还要高些。趁着柔夫人在外,黄莺儿偷懒享受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了。   这日趁着柔夫人外宿,黄莺儿便独自回府歇息。次晨醒来,黄莺儿早起想吃口热豆腐,私下给钱叫家丁去买。谁知道家丁却没能买回来,道是厨房里也没有备下的。   黄莺儿大怒,早与执掌厨房的不睦,因后者仗着与养育吕布女儿的老嬷嬷关系深厚,也不把她放在眼里。简单来说,便是吕布后院之中,新旧两派的权力争斗也很白热化。   黄莺儿往厨房撒泼了一顿,才听说原是城中忽然起了兵,非但谷子都征去给军用了,就连各种豆子也都征收了。厨房里的人辩称,这时候城里要想买块热豆腐来吃,比买金子还难呢。黄莺儿自然是痛骂了厨房上的人一顿,闹了一场,这才记起该去接柔夫人等人回来了。   等黄莺儿带着车夫姗姗而至,柔夫人早在阳安大长公主府中等候多时。   阳安大长公主道:“这又有什么?若是你不嫌弃,我叫府中车夫送你便是。”   柔夫人坐立不安,道:“我怎么敢用殿下座驾?”又解释道:“恐怕是府中的车坏了,拿去修了。”事实上,她早清楚黄莺儿气焰逐渐嚣张,由来已久。   阳安大长公主有意与她相交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对吕布府上后院这点事也略有耳闻,只聊些闲话,与柔夫人消磨时间。   眼见柔夫人已是最后离府的一位客人,黄莺儿才与车夫赶到。   阳安大长公主端茶送客,看柔夫人登上马车,望着一旁的黄莺儿若有所思。   马车内,柔夫人罕见地对黄莺儿发了脾气,道:“叫我在殿下面前好生难堪。”   黄莺儿本就心绪不好,闻言冷笑一声,盯着柔夫人的肚子,意有所指道:“夫人难堪的事情,难道只这一件吗?”这简直是明目张胆的威胁了。   吕布的两个女儿不解,来回看着两人。   柔夫人不敢声张,抚着两个女孩,忍口不言,却知道这样下去总有走漏消息那一日。   可是,她该向谁求助呢?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感谢在2020-04-27 23:58:34~2020-04-29 00:07: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oonlight、铜宸申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在柔夫人回到府中之时, 吕布已歇了一觉,惦记着要去清点俘虏的人马,免得少记了他的功劳,因此见宠妾女儿回府, 也没有多的话, 只训斥道:“外面起了兵, 你们偏要这会儿跑出去添乱!出了事儿怎么办?”   柔夫人不敢反驳, 行礼认错。两位小姐也很畏惧父亲, 都躲在后面。   吕布上马,扬鞭一挥, 那马便泼凤似地冲出去了。   黄莺儿见柔夫人受训,并不安慰, 只望着府中男主人远去的身影, 烦恼道:“怎么整天打仗?就没一天安生日子过。今日想吃块热豆腐,派人找遍了长安城都寻不出新豆子来。”   柔夫人心中烦恼远胜于黄莺儿, 然而被她拿住了要紧把柄,不敢公然翻脸,只搂着两个继女, 低头往府中去了。   不知吕布后宅这段公案要怎生了结。   未央殿中, 刘协指着长安地图给曹昂看,问道:“子脩,给你做三辅,如何?”   汉时长安京畿分了三处,执掌的长官合称三辅, 分别是京兆尹、左冯翊和右扶风,每处都相当于一个郡。若为三辅,好比郡太守,只是地理位置紧要,乃是守护京都的重地。   以曹昂的年纪资历,要骤然擢升为三辅之一,那必然是因为深得皇帝信重的缘故。   曹昂微微一愣,顺着皇帝手指的方向,看向地图上的长安京畿,一时没有说话。他与皇帝相伴日久,对答之时便渐渐不再揣测皇帝用意,只凭本心反应。   “不过急不得,”刘协思量着道:“你若太扎眼了,对你父亲也不利。”   虽然曹操已有荀彧辅助,但到底还是借兵袁绍,在袁绍眼皮子底下。若是曹昂的长子曹昂在朝廷做了三辅,那以袁绍的性情,很难不对曹操起疑。到时候曹操要有所行动,便多有不便了。   曹昂明白三辅的要紧之处,也明白皇帝的回护之意,笑道:“只要能给陛下做事,什么官职都无所谓。要不,臣往三辅手底下做个校尉?”   刘协看他一眼,微微一笑,手指敲在地图长安京畿之处,道:“你可知道如今的左冯翊与右扶风都是谁?”他不等曹昂回答,又道:“一个宋翼,一个王宏,都是司徒王允同郡的友人。”   王允执掌朝政,要紧之处都放上了自己人。   如今刘协虽然借着解去围城之困的势头,要王允承诺了皇帝提前亲政的话。但承诺与实践之间还隔了天堑鸿沟。刘协只是封赏贾诩、曹昂等几个人,没什么太大影响。王允也乐于以此来实践诺言。   但时日久了,当皇帝真正要动用影响到王允根基的力量时,就不知道王允是否真能急流勇退了。   与京畿三辅重地的掌控权比起来,尚书台里放个人,投诚的将领封个侯爵,这些都是细枝末节。   现下凉州叛军退而不溃,据守潼关;西陇大军又至,马超还绑了淳于阳。外敌未清,自然不能再起内乱。   所以刘协用起“亲政”之权来,也是小心衡量的,不愿在此时再激化与王允的矛盾。然而更不能久拖,最好能不动声色,把王允原本的小集团给瓦解了。   刘协正与曹昂商议,就见贾诩送完张绣归来。   “文和来得正好。”刘协笑着示意贾诩上前,“这事儿再没有比文和更妥当的人了。你在凉州军中经营多年,如今总有交好旧友仍在凉州军中吧?”   贾诩不清楚皇帝打的什么主意,没有把话说满,道:“原有的旧识好友,多数都跟随张绣投诚,已来到城中。还有几个仍在凉州军中的旧识,不过说得上话而已,算不得亲厚。”   刘协却是很了解贾诩的心理,微微一笑,道:“文和谦虚了。你选几个靠谱之人,要他们劝说李利、李暹等人带兵投诚朝廷。就说如今你在朝中做了尚书仆射,很受朕器重,能担保李利、李暹等人无恙。”原来是要劝降。   刘协又道:“不要用朕的名义。朕要的,乃是他们主动投诚,明白么?要快些。”   这里面有个主动与被动的关系。朝廷与凉州军之间,董卓刚死的时候,凉州军中慌乱无主,是渴望被赦免的那一方。等到王允拖延出大祸来,凉州军十万之众围城之时,朝廷无力招架,王允派人和谈,朝廷是弱势的一方,被李傕等人拒绝。再到如今李傕、郭汜身死,凉州军力量被削弱,逃往潼关,此消彼长,凉州军又再度成了弱势的一方。然而此时朝廷内忧外患,刘协不愿夜长梦多,因此要以贾诩为桥梁,诱惑凉州军来快速主动投诚,解决这一处外患。   贾诩心领神会,下去操办。他虽然嘴上不敢说满,但私下行动起来却是颇为用心的,因为知道自己刚归附朝廷,急需功劳傍身护体,谋求更大的话语权。   “你带人在城外东西侧巡视。”殿中又只剩了君臣二人,刘协吩咐曹昂道:“切断凉州军与西陇军之间的消息往来。若是给李利等人知晓韩遂、马腾已经到了长安城下,不知又要生出多少变数。淳于阳被捉的消息也仔细些,不要宣扬出去。若是两边能分别悄然解决,便是最好的结果,再不需动干戈了。”   曹昂领命而去。   他已经习惯皇帝的行事风格,既然皇帝没有提救淳于阳的事情,那便是另有安排,他也不必多问了。   长安城西侧三十里的山间密林里,淳于阳被扎扎实实绑在树上。   锦衣小将马超此时卸了甲,在淳于阳对面的树边倚靠而立。几个亲兵在不远处埋锅造饭,竟有肉香阵阵。   马超看一眼将落的夕阳,再看一眼闭目养神的淳于阳,开口道:“你该不是吹牛吧?你真是皇帝身边的校尉?”   淳于阳此时就是后悔,非常后悔。早知道这一仗会输,他死也不会在一开始报了姓名。他眼皮不睁,惫懒道:“我就是吹牛的啊。皇帝身边的人都在宫里,怎么会跑到这荒郊野岭来,跟你这狗东西撞上。”   马超虽然擒住了淳于阳,但是帐下兵马没办法包圆人数相当的叟人士兵。而叟人忠诚度并不高,眼见领兵的小将被敌军擒住了,便都撒丫子钻林子跑了,若不是跟随淳于阳的小头目是汉人,恐怕都没人回宫跟皇帝报信。   淳于阳跟在皇帝身边,知道小皇帝当初能抠出这一千叟人兵马来是多么不容易。好嘛,一次全给他散光了!这就是活下来了,也没脸回去见小皇帝了。   马超年纪不大,人却机灵,道:“若不是皇帝身边的校尉,身边哪里来的蜀地士卒?这些异族人,都是各地进献给皇帝的吧?”   淳于阳怒道:“你话怎么这么多?没打够给我松绑,咱们再打!”   马超笑道:“我已是打赢了,做甚么要再同你打?”他想了一想,示意亲兵取了刚烤好的鸟腿来,接手递到淳于阳嘴边,“吃不吃?”   鸟肉焦香诱人,淳于阳从昨晚半夜开始,又是赶路又是打仗,最后还给直挺挺捆在树上大半日,早饿坏了,忍不住吞咽起口水来。   “来,你好好答我一句,我就喂你吃。”马超笑着,把那鸟腿凑到了淳于阳唇上,目光转向东方长安城所在的方向,又收回到淳于阳面上,开口问道:“皇帝若当真要救你,最可能会派谁来?”   淳于阳狠狠一口咬住香气四溢的烤鸟腿,一边大嚼一边含糊道:“最可能?皇帝自己来呗。”   马超一愣,笑容冷下来,甩手丢了鸟腿,掐着淳于阳的腮,把他嘴里还没咽下去的肉都给扣出来,冷声道:“小爷给你肉吃,你倒拿小爷当消遣!”   淳于阳差点流下委屈的泪水。他是真的这么认为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29 00:07:26~2020-04-30 00:50: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oonlight、铜宸申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淳于阳到嘴的肉给扣出去了, 又气又恨,盯着马超,目中好似要喷出火来。   马超自己吃着一只完好的烤鸟腿,心里盘算着事情, 没好气道:“看什么看?”   淳于阳方才对战之时没察觉, 此时被绑在树上, 近距离看马超, 才觉出马超长相与汉人不同来。只见马超皮肤为棕褐色, 头发虽然是黑色的,但是比常人的却要粗糙许多, 高鼻勾眉,好似羌人。   淳于阳嘴里没肉, 闲着也是闲着, 问道:“你是羌人?”   马超翻个白眼,道:“我祖父早年被免官后家贫, 娶了羌女为妻,有了我父亲。我呢,也不知道我娘是谁, 大约也是羌人。”   “难怪我看你长的也不像汉人。”淳于阳又道:“方才咱俩对阵, 一开始不分上下,后来你突然弃|枪|用剑,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准确的说,淳于阳只觉眼前一花,对方的剑便断了他的矛头, 压上了他的脖颈。但是淳于阳肯定不会说这种叫敌人骄傲的话。   马超把烤到焦香的鸟腿骨头都在嘴里咯嘣咯嘣嚼碎了,闻言一挑眉毛笑道:“这是我自创的剑法,我管它叫出手法。只要我一出手,管你是谁,都要败下阵来。”   淳于阳“嗤”了一声,不想给他捧场,但忍不住在心里回味最后落败的一刻,对马超口中所说的“出手流”心痒不已。   后世《阵纪》有载:剑用则有术也。法有剑经,术有剑侠,故不可测。识者数十氏焉,惟卞庄之纷绞法、王聚之起落法、刘先生之顾应法、马明王之闪电法、马超之出手法,其五家之剑庸或有传。①   马超的出手法名列五大家之一。   这会儿马超本人一出手便制住了淳于阳,也没什么稀奇了。   两人都是少年人,此时还没有太多算计,交流了几句,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马超瞅着淳于阳,也欣赏他方才身手,笑道:“你想学啊?你若愿意跟着我,那我就不杀你了。”   淳于阳觉得马超是个神经病,刚还从他嘴里扣肉,这会儿又要招揽他。   马超本就是混血儿,又生于边地,价值观其实比起汉人来,更贴近于羌人。而羌人所奉行的,乃是“不立君臣,无相长一,强则分种为酋豪,弱则为人附落,更相抄暴,以力为雄”,更不会讲究什么礼贤下士。在马超看来,既然淳于阳被他打败了,不想死的话,那当然要追随他这个强者。   淳于阳很想也一个白眼翻回去,但毕竟还在人家手上,就算不被杀了,吃几马鞭也挺难受的,更没必要。所以淳于阳没接这茬,换了个话题,道:“你带兵出来这大半天,不回去跟你父亲汇合吗?宫里接到消息来救我,少说也要上万人马,你就这点人马,能做什么?”   马超道:“你想套我的话?我父亲率领大军驻扎在灞桥,几万大军随时可至,捉到你我就让人回去传信了。你就想知道这些吧?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你又跑不掉。”   淳于阳听到“灞桥”,脸色难看起来。   后世李白感叹“年年柳色,灞桥伤别”,音韵之美,无与伦比。然而灞桥之所以会成为历代墨客骚人歌咏不断的场所,乃是因为此处为长安要冲,凡自西入峣关的军队,一定要经过灞桥,正所谓“束东衢之走辕,拖偃蹇以横曳,若长虹之未翻”,乃兵家必争之地。   如今马腾率领西陇军队,占据了灞桥。而凉州叛军溃逃东撤,很可能会退守潼关。两边一东一西,便将长安死死扼住了。若是马腾与凉州叛军联手,后果不堪设想。   淳于阳心中焦灼,身子一动,又被绳索捆回树上,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要怎样才能警示远在宫中的小皇帝呢?   马超在旁看他露出急色,笑道:“长安城中的人都不急着来救你,你又作甚要为长安城中的人发急?”   淳于阳怒道:“你懂个屁!”   马超面色一冷,地上随手捡了一截粗树枝给淳于阳堵到嘴里去,道:“我陪你等一夜,若是到明天太阳升起来之时,还没有人来救你。那我也不会带着累赘上路,只好将你杀了。”   马超当然也不是菩萨心肠要做好事,他既然早已通知了身后大军,那这显然是一场设好的埋伏,要勾着长安城中人来救淳于阳,而后大军围剿,尽情斩获。   城中人没有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赶来救援,肯定已经想明白了情形,这一夜的时间已经足够彼此排兵布将。不同之处在于,马腾、韩遂的西陇军,没有背后的压力,他们只要奋力向东,攻打长安即可。而此时的长安城却是腹背受敌——至少马腾等人此刻所知道的消息里,哪怕李傕、郭汜已死,但长安城东侧来自凉州叛军的压力并没有消失。   在这种情况下,长安城还会为了皇帝身边一个小校尉出兵吗?   马超的耐心不多,对淳于阳的信心也不多。   他最多只愿意再等一夜。   而另一边退守潼关的凉州叛军余党,却是军心散乱,无所适从。   原本按照贾诩给李傕、郭汜等人出的计策,因为朝廷迟迟不肯赦免凉州军,那么不如死战。若是能攻占长安,杀死吕布、王允,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为董卓报仇,而后效仿董卓旧事。若是不能攻占长安,那么也可以劫掠京畿三辅的财物妇女,而后顺势西归,回到家乡。   谁都没想到,十万大军围城之下,内中出了个叛徒,一个张绣杀了俩主将,出主意的贾诩也归降了朝廷。   李傕、郭汜一去,凉州叛军中除了旧将樊稠、胡封还能说上几句话,便只有李傕的子侄李利、李暹等,还算是能齐聚人心。   但是李利、李暹等年轻无措,又失去了贾诩这谋士。更何况因为贾诩投降了朝廷,更叫众人怀疑,难道贾诩最初出的主意,就是要以凉州军祭天,来作为他投诚朝廷的跳板?   李利等人退守潼关,清点人马。   原本驻守函谷关的凉州军,便不过三五万之数,后来能聚起十万之众,也是一路西来,路上原本散了的凉州军不断加入进来积攒的。如今主将一死,又被追杀,众凉州军便都作鸟兽散。   李利这一番清点,却见十万大军灰飞烟灭,只还剩三万余人,都是当初叔父从凉州一路带出来的老兵。这三万兵,这就是他们最后的家当了。以三万兵力,是无法与朝廷相抗的。   虽有老将樊稠等人,出谋划策,要诸君稍安勿躁,与西陇军韩遂等人通过音讯之后,再做决断。   但是李利身边,另有接到贾诩消息的谋士,私下对李利、李暹等人道:“事已至此,唯有投诚朝廷,才是生路。”   李利已没有战意,却还有忌惮,道:“就算投诚朝廷,王允、吕布等人又怎么肯放过我兄弟二人?”   那人便道:“逝者已矣。罪过都是死去之人的。将军青春年少,从前不过听命行事,如何能算罪过?今日领兵投诚,更是大功一件。君不见那张绣已封了宣威侯,贾诩也做了尚书仆射。两位将军若有意,我这便去信给贾诩,从前同在帐下也有几分交情,请他从中斡旋,保我三万凉州军。”   李利与李暹对视一眼。他们逃到潼关,兵少马疲,粮草断绝,以二人的见识交往,一时间也想不出解困之法。没有粮草,只两三日,手底下的兵就要哗变。   李暹便道:“非是为我兄弟二人,而是为了麾下这三万兵马。总不能叫他们陪着葬送了。如此,就有劳了。”   贾诩正要是表忠心、攒功劳之时,早上才领命而出,傍晚便揣着李利亲手所写的降书来了未央殿。   刘协看了贾诩呈上来的降书,笑道:“文和(贾诩字)真乃神速。若事事都如此妥当高效,在尚书台只做仆射是否屈才?”   贾诩心中一跳,尚书台中再要高时,只能是顶替王允的位置了。   刘协却像是无心一语,很快扫了一眼降书内容,道:“李利亲自来送的书?他人在何处?”   贾诩道:“未奉召,不敢擅入。如今只等候在宫门外。”   刘协笑道:“他们才吃了败仗,又死了主将,正如惊弓之鸟。你那友人能说动李利亲自前来,可知辩才无双。文和身边,看来各个都是人才呢。”   贾诩忙谦辞几句。   刘协折起降书来,道:“不巧朕今夜有约,不能亲见李利了。”他仰脸想了一想,对汪雨道:“请皇姐带了冯玉去接李利,好好安置了。”他身边的人,或文或武,各有所长,但若说到自来熟,没人比得过刘清。而若说到让人放下戒心如沐春风,则没人能比得过冯玉那一张脸。   刘协换了便服,带着曹昂与伏德,趁着夜色出宫而去。   另有两队郎官暗中保护,千余亲兵遥遥相随。   贾诩垂手相送,望着小皇帝远去的背影,默有所思。   朝堂上不论,至少在皇宫之中,这小皇帝已是说一不二,否则焉能如此行事随心。不过一两年前,大汉皇权还被董卓玩弄于股掌之上,谁知小皇帝竟能绝境而出,重掌权柄,细思叫人心惊。他这番投诚小皇帝,也不过一日一夜之事,却已有伴君如伴虎的凛然之感。却不知小皇帝此夜出行,又要有何惊世之举。   作者有话要说:①马超是真的有“出手法”的剑法传世,据说是非常6的,大家可以往拔刀流那个方向去想象。   我这作息时间也太完美了,更新完休息一会,可以去早市买新鲜的甜藕+面筋+米糕吃啦!开心!   五一啦,周末万更陪大家玩耍~ 第58章   李傕已死, 他的侄子李利这会儿递上了降书,正忐忑不安得等候在宫门外。李利三十如许,乃是李傕兄长之子,此次在身边谋士鼓动下, 得到了贾诩的许诺, 这才孤身入长安城, 要为身后的三万凉州军求个活路, 也是为他阖族求条活路。   但是等候在宫门外, 李利独自望着那巍峨高耸的宫墙,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 开始怀疑自己这个决定是否正确。也许宫门一开,里面的郎官便要出来拉他去刑场。若果真遭遇不测, 那家中妻小便只能依靠兄弟李暹照料了。但若是朝廷不接受他们的投诚, 李暹带着手下的人,没有粮草, 没有后援,又能怎么维持呢?   李利正胡思乱想,就见眼前的宫门缓缓开启, 两列郎官奔涌而出, 将他隔离在数丈之外的路旁。这是什么大人物要出来了么?就见宫门正中,四匹白马在前,引着天子座驾缓缓而出。   皇帝深夜出行?   李利还没理顺思路,就见那座驾已到了自己跟前,窗口处帘幕打开, 里面居中而坐的小少年转眸望来。   那小少年转眸望来时,神色淡漠,好似无喜无怒之人,待望见了他,黑嗔嗔的双眸一定,沉了一沉,目光如电,有穿透对方四肢百骸之力,淡声道:“你便是李傕的子侄?”   李利不知为何,被那小少年高坐车驾中这样一望,只觉自己好似成了蝼蚁一般,忍不住要匍匐下去。他想,自己以叛军之身,独自入城,在诸多郎官包围下,面见皇帝,有些胆寒也实属情理之中。   李利咬紧了牙关,跪地垂首道:“罪臣李利……”   一开口却还是声音发颤。   “什么罪臣?”小皇帝笑起来,语气随意中透着不过份的亲切,消解了此前那份寒峭之意,道:“你有胆有识,为了消弭战乱,敢孤身前来,投诚朝廷,这是大功一件。不独你的亲族要谢你,连你手下三万凉州军也要谢你,你这是救了他们呐。你救了大汉的子民,那便是于朕有功了。你远道而来,又经变动,想必疲惫,且在客舍歇下,另有人安排你。待朕回来,再论你的功劳。”   李利满心忐忑,方才还疑心要给推去刑场,忽然听了皇帝这番话,竟有些不敢信,直到车马声辘辘,渐行渐远,才回过神来。走在最末的郎官拉他一把,扶他起身。   李利下意识点头道谢,又去拍打膝盖上的泥土,这才慢慢明白过来,心中的恐惧消去后,先是如释重负,继而一种意想不到的空茫之感又涌了上来。他的叔父原是董卓部将,一路跟随入洛阳,又东征西战。他则一直追随叔父。如今董卓已死,叔父也死,他带着兵马投诚了朝廷,在朝中却并没有根基亲旧,掌权的王允吕布都是他的仇敌,张绣是杀叔父的仇人,连这次仰仗的贾诩也并没有多少交情。今后他的路该怎么走?从前只要跟随长辈,不需担忧其它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李利正在路边失魂落魄,就听身后有人唤他,“这位可是李将军?”   李利回身,就见一位如玉少年含笑相望。   少年微笑道:“下官冯玉,乃是宫中郎官,奉陛下之命,迎李将军去见长公主殿下。”   见长公主殿下?李利走路好似在飘,直到进了长乐宫,还没明白过来,皇帝这等安排,究竟是何用意。   李利来到长乐宫,一入门便觉水汽湿润,花木葳蕤,与他在外所处的征战之地迥然不同。   李利跟随冯玉入殿,便见殿中两姝正在摆弄一瓶芍药花。李利不敢多看,只瞅了一眼,便垂下眼皮,拱手等候。   刘清调整着那瓶中的十数枝紫红色芍药的高度,就中多为花苞,只开了两朵,听了冯玉报信,侧身看一眼李利,笑问道:“李利,你看这么摆好看么?”   李利一愣,忙看一眼那花,道:“好看。”他又看向冯玉,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个情况。   刘清心思还真就在花上,又转头摆弄了一番,再问道:“现在好看,还是刚才更好看?”   李利看一眼冯玉,迟疑道:“刚才……更好看?”   刘清歪头瞅着那花,拍手笑道:“我也这么觉得。”又重新摆弄回去,手上忙着,瞥一眼李利,问道:“你多大了?成家了吗?”   李利又是一愣,一五一十回答了。   “那你在外打仗,妻儿也都跟着在军中么?”刘清开始聊家常了。   李利稍微放松了些,道:“原是都留在凉州的。朝廷西迁之后,便把妻儿都接到长安来了。如今在城外躲避战乱。”   刘清道:“我听说你不是归顺了么?这仗就不打了吧?那就再把家人接回来呗,还是在城里舒服嘛。”她又问道:“你家夫人喜欢什么花啊?从我这里带几束回去吧。我送你们的。”   突然要给妻子献花的李利彻底愣住了。   他跟这叔父戎马十余载,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但眼前这状况,李利的确有点招架不来了。他也从来没关心过妻子喜欢什么花。但这又是公主的赏赐,不能推辞。李利又看向冯玉,这次眼神中的求救信号很明显了。   冯玉显然见惯了这等场面,只是含笑立在一旁。   刘清却已经替他做了决定,笑道:“就送芍药吧。这是姑母送我的,近来城中夫人没有不喜欢芍药的。”   李利领了两束紫艳艳的芍药花,出了长乐宫,顶着满头汗水与夜空星光,总不敢相信长公主赐花这事儿有表面这么简单——难道这是在暗示他,叫他把妻小都接到城中来,来表明他归顺的诚意?对,一定是这样。孩子还是要留几个在外面,只把妻子与长子接来吧。不管怎么说,皇帝对他态度不坏,长公主还见了他,总不会是坏事。看来朝廷是真的有接纳凉州军的诚意。   而长乐宫中,送走了李利,刘清欣喜对蔡琰道:“先生,我做的好吧?有没有姑母的样子?也算为朝廷出力了吧?”   蔡琰微笑道:“殿下做得很好。”   刘清又喜悦又有些不敢相信,道:“我只是跟他聊聊天,就做得很好了么?”   蔡琰凝视着自己的女学生,轻叹道:“殿下可是大汉长公主呐。”她按着刘清的肩头,要刘清看向镜中华服的少女,声音轻柔,语气却带着蛊惑意味,“殿下一颦一笑,一喜一怒,不知牵动着底下多少人的心,引得他们去揣测琢磨。殿下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携着皇权之威,万万不可轻忽。”   刘清愣愣望着镜中熟悉又陌生的自己,若有所思片刻,好像逐渐意识到了长公主的身份究竟意味着什么。她红唇轻启,开口时语速较之素日慢了下来,却是道:“难怪皇帝比我还小五岁,却是那幅样子。”   蔡琰没有问究竟是什么样子,因为她比刘清更清楚。   只有当小皇帝有意要展露情绪的时候,你才能从他脸上看到喜怒哀乐。否则,他就像是一座固若金汤的空中城池,人间的地动洪水,天上的雷鸣电击,都无法撼动他分毫。   而刘协此时,带着曹昂与伏德,再一次来到了长安城中五斗米教的义舍。上次为他送信的方祭酒方泉早已在义舍中等候。   刘协要方泉送信,乃是去岁之事,之所以隔了这么久才收到张鲁的回信,战乱之时,交通不便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因为张鲁被刘协那封没头没脑的信给打懵了,研究了许久,才写成回信。   刘协上一封信中,隐然透露出自己身居高位,认为张鲁乃是汉中英雄,有招揽之意。若只是这样,那便是假借私生子一事,与张鲁搭上线,张鲁也好回信。但是刘协在信尾,又添了一笔,说家母的确曾与张鲁有旧事,只是时年日久,且不过一宿,恐怕张鲁已不记得了。这就把张鲁给搞懵了。   张鲁一教师君,执掌数万之众,给一封信弄得连夜追忆青年时期的荒唐事儿。张鲁的爷爷就是五斗米教的发起者之一,他少年时已然是教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有财有资源,距离长安城又近,当时也没少往长安城中见识“繁华”。仔细算算年岁,嘿,弄不好还真是他的孩子。但他印象中,眠花宿柳,也从未有过高门之女,就算有子,也不会身处高位。难道是一夜荒唐过后,那女子以有孕之身,嫁了显贵之人,瞒天过海,鸠占鹊巢?   在外面有个把孩子不是大事儿,张鲁满可以把人接入汉中,又或者就留在外面。但是张鲁看中的,乃是这孩子身后能用的资源。方泉送信,说是眼看着小公子入了阳安大长公主府。   这是何等样的高位?   如今还屈居汉中,在益州牧刘焉手下为官的张鲁,很愿意有这样的机会,更接近帝国的心脏。况且,这一年来刘焉病重,估计命不久矣,他也要早谋出路。   所以张鲁这封回信,没有否认对方的“私生子”身份,透露了交好之意,当然也询问了更多详细内容。   而在来回传信的方泉看来,眼前这小公子乃是师君之子一事,已是□□不离十了。   因此方泉等候在义舍之中,迎接刘协之时,比上一次越发殷勤了。   刘协只带了伏德与曹昂两人,入了义舍,一见方泉,便径直问道:“咱们教中,在长安城中能用之人,有多少?今夜能调集到长安城西侧的,又有多少?”语气自信稳健,俨然已把自己当成了师君张鲁的继承人。   作者有话要说:来呀,快活呀~假期呀~睡什么~起来嗨~   一更奉上,继续二更。感谢在2020-05-01 03:07:44~2020-05-02 00:49: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青翠微、铜宸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如若、拾玖 20瓶;Moonlight、FEIFEI 5瓶;浮云散雪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小公子要用人?”方泉一愣, 略一沉吟,道:“若是师君前来,城中可用三千人。由我行事,便只有一千人。”   长安城所在的关中与南边汉中紧邻, 五斗米教在汉中经营日久, 势力也渗透到周边州郡。方泉说三千之数, 还是往少里说了。不过方泉乃是教中祭酒, 自然比不得师君张鲁亲自来, 能调用一千教众也不算少了。   方泉觑着小公子面色,道:“敢问小公子, 要用这些人做什么?”若是拿去闯祸,就算是小公子下令, 方泉也不能担这个干系, 总要想法子拖住,上报给师君张鲁知晓。   刘协一拍大腿, 摇头叹道:“方祭酒你有所不知,家母昨日受邀出府赏花,谁知夜里就起了兵, 给些流兵劫掠了。家丁冒死赶回来报信, 说是给兵贼逼着,不得不逃出城去,暂且往西边山间林子里躲避去了。我父亲远在汉中,我母亲将我含辛茹苦抚养长大,好不容易与父亲相认, 却又遇上这等事情……”   方泉大惊,叫道:“这、这……令堂大人……他们竟然劫掠了师君的……”   刘协蹙眉叹息。   方泉见刘协不过十二三岁,生得俊美贵气,想来他母亲也还在盛年,也该是貌美贵妇,如今落到兵贼手中……   刘协低头道:“陪家母出行的护卫也抵挡不了多久。家母恐怕也只能周旋片刻。我实在无法,这才来求祭酒。如今我已齐整了家丁,约有一千之数。若方祭酒能出人相助,你我两千人马,对几百兵贼,或许能将人救出来。到时候不论成与不成,方祭酒今日大恩,我此生不忘,定向父亲言明。”   五斗米教中,独尊师君张鲁一人,而下又置二十四祭酒。方祭酒在其中并不算张鲁最亲近的数人,否则也不会接了来长安城开拓这份不尴不尬的差事,得力祭酒都在汉中经营,其中信众又多,供奉又多。方祭酒能遇到小公子,便立意要趁着众人不知,先抱好这根未来的大腿。   方祭酒心里有盘算,两千人对几百兵贼,且是为了个女人,没什么风险。况且就算不成,他总是出力了。若是不出力,日后师君想起少年情浓,将佳人香消玉损的罪过算到自己身上,他可担不起。   方祭酒忙拍着胸脯道:“小公子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这些兵贼着实过分!我这就安排手下传信,召集教众,咱们这便出城去找寻。不过……”他顿了顿,才意识到什么,“已是入夜关了城门,咱们怎么出去?”   刘协微微一笑,道:“我上头有人。”   方泉了然,想到当初黄老伯告诉他的,说眼前这小公子入了阳安大长公主府,那总是能与权贵攀上关系的。   于是方泉召集了城中教众,总计□□百人,俱是普通民众打扮,老弱病残都在其中。这年头,孔武有力的年轻人早都给征兵征走了。这近一千人之中,只有十余个从军队里逃回来的,看着健壮些。   伏德瞧着,心里打鼓,低声对小皇帝道:“公子,真用这些人……”对战马腾与韩遂的西陇大军吗?这不只是数量上以一敌十了,而是质量上以卵击石啊!   刘协骑在马上,目光逡巡着这近千名老弱病残,轻声道:“听说过‘鸡鸣狗盗’的故事么?”   伏德道:“孟尝君是要逃回齐国,公子却是要入敌军的埋伏圈内呀。如何能相比?”   刘协微微一笑,道:“谁说是敌军了?”   曹昂带着皇帝印信自城墙上下来,已经打过招呼。   城门缓缓开启,让出通行的道路来。   而方泉早在传信召集教众之时,已经问过这几日城中可有赏花宴,得知阳安长公主府中昨日举办了赏花宴,正与小公子所说吻合,最后一丝戒心也消散了,已是信了刘协所说。   这等战乱之时,哪怕是大族著姓,也时有被匪兵劫掠抢杀之事。刘协虽是胡诌,却也并非没有现实依据。否则,方泉也不会这么容易便对他的说辞买账。   两队人马,共两千余人都出了长安城。   伏德回望黑黢黢的城墙,见皇帝一意前行,担心责任重大,便看向自己身后的家丁,有意传信回去,留有后手。   刘协见他动作,便知他心思,道:“表兄不必担忧。”   伏德凑近刘协马边,低声道:“ 使皇甫嵩老将军在后,以防不测之虞,有百利而无一害。”   刘协任由那马慢慢行走,闻言似乎觉得有趣,道:“怎么不是吕布,不是徐荣,你要找皇甫嵩?”   伏德道:“老将军忠心,人尽皆知。”言下之意,不管是吕布还是徐荣,都比不得这份忠心。   “老将军的确忠心。”刘协微微一笑,叹了一声,道:“就是太忠心了。”   伏德一愣,道:“忠心还有错处么?”   “忠心没有错处。”刘协道:“错的是这个时局。中平六年,先帝病重之时,要董卓离开西凉,去做并州牧。董卓不肯奉命。彼时皇甫郦便劝过皇甫嵩,要他兴兵讨伐。然而皇甫嵩上奏朝廷,没有动兵。”   伏德仔细听着。   刘协又道:“初平元年,董卓征京兆尹盖勋为议郎。彼时皇甫嵩于扶风郡,手握边兵三万。盖勋曾秘密与皇甫嵩商议讨伐董卓,与袁绍呼应。皇甫嵩不听,随后奉命去往洛阳,险些丧命于董卓之手。”   伏德听完,为皇甫嵩辩解道:“老将军忠心朝廷,没有朝廷旨意,他如何能擅自兴兵讨伐董卓?”   这两桩事情里,但凡皇甫嵩有一丝野望,如今的天下就该有他的一席之地了。但是皇甫嵩时刻紧守臣子本分,不曾越雷池一步。   刘协笑道:“朕明白的。你看山东联盟讨伐董卓的十数人,虽然打着清君侧的招牌,没有一个心里不存他想的。”   这话把曹操也捎带进去了。   曹昂在旁听到,心中一跳,抬眼看皇帝,却见皇帝面色如常。   伏德道:“正因如此,老将军忠心更难能可贵。”   “他两次都没有兴兵讨伐董卓,是太忠心了。”刘协这一句说出来,伏德也觉出滑稽之处来。刘协又道:“他为朝廷忠心,也为自己一大家子人负责。皇甫嵩若起兵征讨,胜负难料,赢了,若不能更进一步,做权臣悍将便是为日后埋下祸根。输了,更是难逃阖族覆灭。皇甫嵩第一次放过董卓之时,何进犹在,而董卓是何进插在西凉的一把刀。皇甫嵩恐拔刀伤手,便上告朝廷。皇甫嵩第二次放过董卓,在董卓入洛阳之后。董卓再残暴,却与他儿子交情深厚。皇甫嵩放了兵权,奉召入洛阳,又有儿子求情,有声名在外,董卓总不好真对他下手的。”   伏德默然垂首,叹道:“若为亲族所想,却也是人之常情……”   刘协摇头,道:“自古论迹不论心,论心千古无完人。”他眨眼笑道,“我也不过是推测。兴许老将军只是因为紧守本分呢?不过这等时局之下,有些要命关头用人,我是宁肯用没有柄的刀,却也不愿用没有刃的刀。”   没有柄的刀,会伤握刀人的手,却能杀人。   没有刃的刀,敌我双方互殴至死,那刀仍安然躺在一旁,百年不朽。然而又于我何益呢?   刘协这样推心置腹,简直像是在教导儿子一般,同伏德、曹昂剖析用人之道了。   伏德听完,叹道:“这时局真是艰难。”也不再提知会皇甫嵩之事了。   另一旁曹昂骑马相随,默然半响,忽然低声道:“难道就没有既有刃又有柄的刀么?”   刘协微微一愣,看向曹昂。曹操借助长子,想要在皇权中心造成的影响,刘协都心知肚明,默许互利。他方才那番话,不只是说给伏德听的。   “我愿为公子做这样一把刀。”曹昂望向刘协,笑道:“有柄亦有刃。”   夏风朗月之下,曹昂身似松柏,面如冠玉,望向小皇帝的目光清楚明白,饱含少年人独有的赤诚之意。   刘协撞上他的目光,忽然想起上一世少年时相伴身侧的许多人,初时是伙伴是朋友,后来渐渐都归为君臣。他登上人间至高处,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寒冷,偶尔低头看时,昔日的少年们都已渺小如尘埃,再看不清面容。   刘协熟视曹昂,眼前少年,为曹操之子,却常伴己身,同塌夜话,抵足而眠,奉命孤身入敌营,携上将首级而归,毫无骄矜之色。如今他说要做帝王掌中刀,不知年与时驰,这柄刀是否会倒转反指。   说话之间,众人已来到长安城西侧群山入口处,再往前走,便会进入西陇军的包围圈了。   而此时埋伏在山上的马超等人,哨兵必然已经望见了山下异动。   刘协勒马停住,看五斗米教的教众先走入群山之中,示意曹昂与伏德留住跟随的郎官。   方泉见状,回转马头,不解道:“小公子这是……?”   刘协微一沉吟,道:“此事着实难以启齿。今日陪同家母外出,被劫掠而出的,还有一位年轻男子。”方泉先是愣住,看刘协面色才反应过来,原来小公子母亲还养了面首。师君大人脑袋顶上的帽子突然有了颜色,不,应该说是又添了一笔颜色。他舔了舔嘴唇,道:“那小公子的意思是?”趁机做掉这面首?   刘协道:“那报信的家丁说是那位阳公子为救家母,挺身而出,引开敌军,余者才能护着家母躲避林中。如今家母不知藏身何处,不如先寻这阳公子,再问下落。”   方泉没想到这年头,做人面首的都如此有情有义,倒是越发愿意搭救了,便问道:“不知这位阳公子什么模样?”   刘协冲着曹昂一点头,道:“你跟他说说,淳于阳的体貌特征。”   曹昂:……   曹昂这才明白皇帝口中的面首阳公子是谁。   他“推人及己”,突然有些想收回方才那番愿为帝王掌中刀的言论。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深夜真是码字好时节啊!   天亮啦,我也该休息啦!本届熬夜大赛,是我赢了么~感谢在2020-05-02 00:49:22~2020-05-02 07:45: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inona_Destiny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曹昂便向方泉大略描述了一番淳于阳的长相体型。   方泉仔细记了, 又派人去传给前来的千名教众知晓。   刘协道:“如此,便劳烦方祭酒带人上山,查访阳公子下落,找寻家母。”   方泉答应着, 才要转身带路, 见刘协与他身后人都安坐马上, 微微一愣, 道:“小公子不同去么?”   刘协道:“咱们兵分两路。我恐怕这一日之间, 那些兵贼已劫了人,越山往西去了。教众都是附近民众, 熟悉山中地形,便由你领着往山中找寻。我则带着家丁, 绕往山西侧, 沿途查看打探。否则,若咱们都在搜山, 兵贼却携人逃往他处,岂不糟糕?”   方泉恍然大悟,道:“小公子言之有理。咱们这样浩浩荡荡两队人马上去, 只怕要把那些兵贼吓得屁滚尿流。若是不留意给他们逃了, 可就大大不妙。”   刘协忍笑,道:“正是这个道理。方祭酒这便请吧。”   伏德与曹昂没他忍耐力强,都别过脸去。   方泉才要走时,回头看一眼刘协,又有些犹豫, 抓一把脸上的络腮胡子,忽然有些扭捏,问道:“小公子,你看我这一队人马如何?”   方泉有此一问,实在是因为自己招揽的这千名教众,与小公子所带的人马,差异太大了。长安城中教众多为老弱病残,平时在民众间行动,人多势众,还不明显。如今拉出来,与人家那兵强马壮的家丁一比,简直没法看。这一路上,方泉留意着小公子所带的家丁,见上千人,个个都是青壮年,体型健硕,行走时列队整齐,目不斜视,连走路时的姿势都格外笔挺,与寻常人不同。他只当是大族家丁,哪里知道乃是宫中郎官。   两相对比之下,方泉难免有些沮丧,自己在长安城中经营日久,好不容易招揽到数千信徒,可是里面像小公子家丁这般的,却是连一个都没有。也难怪师君张鲁对他只是平平。想人家在汉中经营的祭酒,召出手下教众来,就算比不得小公子家丁这般健硕,可总也是盛年男子,能打能跑。   这对比实在太过明显,方泉也无法自欺欺人,因而有此一问。   此时战乱,凡健硕有力者,不入军营,便是给各大族做家丁护院去了。而会加入五斗米教的,原本也多是家贫无望之人。   听到方泉发问,伏德与曹昂也望向不远处的五斗米教教众,与他们见惯了的宫中郎官或军中精兵相比,这些出自百姓之中的孱弱之人,当然是惨不忍睹。   刘协却是微笑道:“我仓促来见祭酒,祭酒令下,千人出各家汇集,瞬息便至。这比之训练有素的精兵,也分毫不差。兵法有云,上下同欲者胜。不正是方祭酒与旗下教众么?”   教众的可怕之处,便在于无论自己生死的信念感。祭酒有召,不管家中是否已无糊口之米,是否寡母幼子无人看管,教众是定然要全力赶赴的。人不畏死,便是老弱病残,也能迸发出强大的力量。   方泉此前只自哀于不如人之处,却未曾从这个角度来看教众的长处。他听了小公子这番评价,揪着络腮胡子的手顿住了,心中涌起自豪之感,笑道:“可当不起小公子这番夸赞。你放心,只要那阳公子与夫人还在这座山上,我们一定把人给找出来。”   两方这便分兵而去。   眼看着方泉率领千名教众入了群山,曹昂调转马头,跟在皇帝身侧,低声问道:“真就放他们自己前去么?这些教众,可不是西陇兵马的对手。”   这简直是放羊入虎口。   刘协绕山西行,在黑夜中却越发神思清明起来。他明白曹昂的不忍之心,向伏德与曹昂问道:“兵者,诡道也。这句做何解?”   伏德便接口道:“这是孙子在《计篇》中所写兵法。‘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是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   当初曹昂假扮伏德家丁,借着送伏德新婚妻子归宁之事,奉皇帝之命出城给父亲曹操送信。路上曹昂与伏德相交甚欢,两人算得上熟悉。   此时伏德接了两句,便以目示意曹昂。   “‘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曹昂不假思索,缓缓将后文道出。   伏德笑道:“我幼时畏惧家父严厉,学诗书之时,总要背诵许多遍。谁知道长大了,服侍公子身边,又有公子教导,要熟读兵法。”   曹昂与伏德相视一笑。   小皇帝醉心兵法,对身边人也督促严格,随时考校。   刘协微笑道:“背得都挺熟。说说你们的理解。”   伏德于公主府中长大,虽然饱读诗书,又给皇帝敦促背了一肚子兵法,却丝毫没有带兵经验,好在从小被父亲、先生要求解读文书也练出来了,便将兵法转成白话说了一遍。若在学生时,就算得不了嘉许,也必然不会招致父亲与先生的责骂。   刘协听完,“唔”了一声,道:“表兄学问上佳。”   伏德听出皇帝似赞实讽之意,脸上一红。   刘协又看向曹昂。   曹昂却是自幼习武,来到小皇帝身边后,曾在牛辅军中北上参与剿灭黑山贼的征战,又曾孤身入凉州军大营斩杀李傕,且陪伴小皇帝日久,耳濡目染,总有所得。联想到自己此前一问,曹昂低头边思索边道:“兵者,诡道也。公子以教众入山,这是‘能而示之不能’?只让教众上山,咱们转而西行,待他们找到淳于阳,咱们再应声而上,这是要‘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虽然这样解释着,但是曹昂想到在马超之后的三万西陇军,愁眉不展,想不出以己方两千人马,再如何巧用兵法,要如何能抵抗十数倍之众。更何况,马超居高临下,占尽地利。曹昂因为跟随小皇帝时日久了,习惯了小皇帝之算无遗策、处事机变,所以没有像伏德那样提议要让皇甫嵩领兵殿后,但这并不意味着曹昂心中就不担忧了。   刘协听完曹昂的理解,却是转而问道:“你见五斗米教的教众都是些老弱之辈,上山直面马超精兵,恐怕要死伤无数,生出了不忍之心,是么?”   曹昂被说中所想,也不掩饰,轻声道:“公子自然有法周全。我只怕是杞人忧天罢了。”   刘协单手在虚空中点着曹昂,叹道:“你啊……兵者,诡道也。那是说,因为此乃国之大事,死生之地,所以一定要迷惑对方、隐蔽好自己的真实企图。如此,便一定要诡诈行事。这与诗书经史里讲,要坦诚,不可欺瞒,并不是一回事。你不要把对友人、君父之道,用在行兵之时,否则不该有的不忍之心,只一次便要牺牲无数。”   曹昂默然思考,心知皇帝所言乃是兵法中最好的道理,却仍是忍不住往方泉带人消失的方向再望一眼。五斗米教的教众,只是个模糊的概念,一种人的合集。但是夜里同行十数里,曹昂见过他们被关中烈日晒黑的脸,见过他们虽然简陋却力求整洁的衣衫,见过他们彼此交谈时质朴憨厚的笑脸,便再无法把他们归入那个人的合集。他跟随在小皇帝身后,望着前者大敌当前却仍透着安然镇定的背影,心道,究竟是他没有做名将的天分,还是身前人太忍心。   刘协等人此时转过山坳,走在彻底的黑暗之中,气氛森然起来。   伏德略一犹豫,道:“公子,如今城中李利归降之事,马援、韩遂等人尚且不知。若是延宕两日,整合城中兵马,派大将领重兵而出,对三万西陇军,胜算极大。公子何必这样着急,亲自冒险?”他顿了顿,道:“若是为了救淳于阳之故,对方虽传信说留他到天明,然而只要陛下出面传令,想必也能拖延一两日。更何况……”   更何况,淳于阳一个小小校尉,哪里值得一国天子干冒奇险。   这在伏德看来,显然是不值得的。   刘协不提淳于阳之事,唇角一勾,道:“表兄疼我。然而表兄不曾用过兵。你只说派出城中重兵,胜算极大。然而要起数万之兵,驰车千驷,粮草辎重暂且不提,只胶漆之材,车甲之奉,便要日费千金。自古以来,终日动兵却于国有利的,从未有过。尤其是双方都是重兵,对垒相持,时日久了,锐气消磨,兵力钝化,国用不足,便把彼此都拖死了。此时在旁虎视眈眈的,你细数有几方军阀。在朕看来,只要能快刀斩乱麻,这点风险算不得什么。”   伏德叹了一声,看一眼曹昂,惭愧道:“我只担心公子安危,于用兵原是不通的。我也只是杞人忧天罢了。”   “你们忧什么?”刘协仰头,望向黑暗渺远的苍穹,沉声道:“朕就是天道。”   马腾伏兵在山西侧,眼见一队兵马往南北大路而来,沿途倒放树木。伏兵疑怪,报于马腾。   马腾听说来的只千人之数,不敢信明知西陇军三万来临,对方却只出兵千人,城中兵马总有三五万之数,便道:“继续查探,恐有后手,不要擅自出动。待摸清敌军全貌,再听我指令。”   谁知那千人倒了一路树木,便又绕行退回山的东侧。   马腾这下懂了,道:“这是要诱惑我军出动,必有埋伏。派小队沿途查探,大军不动。”   而另一边,刘协接到教众传信,领兵前往山林之中,只见篝火之畔,淳于阳与方泉背对背绑在一棵树上,一名银甲小将按剑弯腰,正从篝火中抽出一枝熊熊燃烧的木柴来,十数名披甲勇士环绕在侧。林中不远处隐约亮着许多篝火堆,乃是分散着的西陇将士。   马超握着那枝燃烧的木柴,转头侧眸往来人看去,扫了一眼,见居中的小少年不过十三四岁模样,又转向淳于阳,问道:“这来的是谁?”   淳于阳盯着甲胄加身的小皇帝,瞳孔巨震,不知该作何反应。   而方泉兴高采烈道:“阳公子,我早就跟你说了,你这样有情有义救了人家母亲,人家不会不管你的。”   淳于阳低声怒道:“你闭嘴!”   “他不敢告诉你。”刘协上前一步,目视马超,平静道:“朕告诉你。”   伏德与曹昂都是面色大变,淳于阳猛地一挣树上绳索,又颓然后仰。   方泉咧嘴望着刘协,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马超上下审视立在光影交汇处的小少年,一侧眉毛挑起,显然信不及,道:“你说你是刘协?”   伏德怒斥道:“大胆!”直呼皇帝姓名,这是何等放肆悖逆。   刘协摆手止住,低声念了两声自己名字,仿佛觉得马超的叫法很是新鲜,俄而抬眸看向马超,含笑叹道:“朕果然还是更喜欢被唤作‘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皇帝陛下又要突出重围啦~感谢在2020-05-02 07:45:40~2020-05-03 23:23: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诶诶诶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oaibaozilian、铜宸申 2个;青青翠微、浮云散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安菲特里忒、清安 20瓶;西蜀之地 10瓶;流水浅月 9瓶;浮云散雪 6瓶;清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若一开始就是刘协带着宫中郎官, 精兵强马而来,那马超绝不可能在高处坐望不动,早已借着地利,冲下来击敌半途之中。   然而最初上山的, 却是方泉领着的那一干教众。   马超等人在上观察, 只见来的人都做寻常民众打扮, 高低长幼各不相同, 手中拿着棒棍锄头, 谁看都不像是兵,更像是一伙聚集起来的流民。马超派人下去探看, 却说是在寻找家中夫人,给兵贼劫掠了去。战乱之时, 这等事情也时有发生。   马超擒住了淳于阳, 正等朝廷兵马前来,不欲节外生枝, 因此只叫手下兵丁把这些人赶走,没想要动武,因为看这些人衣着装扮, 就算捉来杀了也榨不出多少油水。谁知道这些人并不知趣, 推了个为首的络腮胡子首领来,跟他比划什么夫人的面首公子模样。   方泉也是听了刘协的话,不知道这乃是西陇来的强兵,只当是些兵贼,又见马超身周只十余人, 纵然暗处还有些篝火堆,想来也不过百余数。他哪里知道行兵作战,夜宿山野,多是要熄火隐蔽的,留着篝火堆的不过十中之一罢了。   马超跟方泉掰扯不清,待要把人杀了,又恐他底下人闹起来纷乱不堪,万一朝廷此时出兵,便坏了大事,想着擒贼先擒王,就近先把方泉给捉住捆了起来,叫底下人不敢轻举妄动。   谁知方泉见识不妙,忙口中呼哨,风紧扯乎,就见原本密密麻麻的教众,都瞬间作鸟兽散,隐入林中,各自保命去了。这些教众在各种军阀与割据政权之间存活,比之念着咒语往上冲,脚底抹油的功力练得更为纯熟。   方泉转过脸来,同马超道:“我跟你说不明白,等会儿小公子上来跟你说,你就明白了。”   而马超左右,有人认出了方泉等人交流时的暗语,又听底下人称呼方泉为祭酒,便附耳马超,道这些乃是五斗米教的人。五斗米教在汉中经营三代,名声在外,马超也略有耳闻。   确认了对方五斗米教祭酒的身份,马超倒是略放心了些,若是朝廷用兵,自然不该与五斗米教有牵扯,只是这事儿赶巧了。马超便道:“我与贵教素无恩怨,只是此间有要事,恐横生枝节,因此委屈祭酒与你家公子,在此稍候。待事情了结,我请父亲给你们设宴送别。”   方泉微微一愣,道:“你父亲是谁?”   “西陇马腾。”   方泉吓得打了个嗝,然后揪着络腮胡子,紧紧闭上了嘴巴。   另一边刘协接到消息,率众赶往山上。   这边方泉给捆到树上,才看到身旁阴影里还给捆着一人。他瞅着那人,越看越觉得跟小公子所说的面首形似。事到如今,他也觉出事态严重了,不敢声张,只低声问道:“敢问这位……可是阳公子?”   淳于阳方才一直安静看戏,听方泉报出他的名来,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道:“是又如何?”   方泉大喜,忙问道:“那夫人何在?”   淳于阳道:“什么夫人?”   “嗐,跟我你遮掩什么?”方泉道:“我也是小公子的人。”   淳于阳若有所悟,这小公子难道是小皇帝?正这么想着,就听方泉又道:“哎,时局艰难,人都不是人了。阳公子你做面首却还这样有情有义,小公子怎么也要救你的。你放心。”   淳于阳:???   而马超眼看着方泉口中的小公子率兵上山,使人在半山拦截,只许小公子带了随行数人继续上前,最终来到了篝火旁。   这队人马显然精壮许多。   马超盯着小公子留在半山的人马——人倒也罢了,只是那些马着实好。马超不禁起了觊觎之心,原还打算事情了结后将方泉与小公子放了,这会儿却已决意要强留下那两百匹左右的良马。   此时刘协站在马超面前,身边只伏德、曹昂与另外五名郎官,总共不足十人之数,在近千精兵包围下,表露了自己乃是大汉天子的身份。   难怪马超不敢相信,而一向信服皇帝的伏德与曹昂也面色大变。   马超盯着小皇帝,见他如此镇定,忽然心中不安,对左右道:“鸣钲。”   钲乃是铜制的乐器,发声穿透力强,常在作战时作为撤退的信号。但是此时马超鸣钲,显然并非要撤退,因为很快山的西侧便响起连续的钲鸣之声,是其父马腾大军传来的讯号,告诉他一切安好。   马超听到回迅,安下心来,知道果真只有这两千兵马上山,而自己山上虽只有这一千精兵,然而西山却有父亲与韩遂的三万大军,只要一刻钟便能赶到。   眼前这人不管是不是小皇帝,都已插翅难逃。   虽然到了此刻,马超仍不敢相信眼前之人就是真正的皇帝,但总比空手而归要好,更何况还有两百匹健马。   马超晃着手中燃烧的木柴,往刘协身前比了一比,照亮了小少年的脸庞,眯细了眼睛,边上下打量,边道:“我原是有意放过你们,但你既然冒称天子,就休怪我替天行道了。”   刘协上前一步,从背囊中抽出一支箭来,接过伏德手中所捧的弓。   马超骇笑道:“你要如何?以此箭杀我么?”他左右都大笑起来。   刘协不紧不慢,于马超手中木柴上引燃了箭头浸满油脂的麻布,一点火光自箭头窜起,众人才看清这原是一枝火箭。   马超笑容微敛,却仍不改嘲讽之意,道:“箭头莫不是还淬了毒?”却见眼前少年引弓对天。   刘协微笑道:“你有鸣钲为号,朕也有火箭为迅。”他手指一松,就见这一枝火箭斜插上天,那一点火光好似流星摇曳,不过片刻便坠落不见。   山林间一片岑寂,无事发生。   马超大笑起来,忽然笑容一收,冷声道:“把这黄口小儿拿下!”   就在此时,便见半山丛中,成排成列蹿出无数枝火箭来,斜飞上天,落入西山山脚附近——那正是刘协率军倒放树木之处。   此时夏日,连日干旱,树木都晒得干燥易燃,沾了火星,又有刘协令人沿途倾倒的少量油脂,立时便燃烧起来,借着山风,竟有熊熊之势。   原来是被马超派人拦下的士卒,绕行山西侧,于半山腰接到讯号后,立时放出火箭,引燃大路树木。   眼见火起,最慌的却不是马超等人,而是给捆在树上的方泉。   方泉已经被这接二连三的变故给打懵了,但是眼见火起,感受到风向,立时回过神来,大叫道:“这是西风啊!小公子你要烧死自己不成?”   诚如方泉所说,此时刮的乃是西风。火箭落于山的西侧,乃是上风口,火势借着风势,会一路往东烧来,烧过马超与刘协所在之处,若是风火不断,甚至能一直烧到长安城。   马超先是骇然,万没想到眼前看似稚嫩的少年会用火攻,继而也意识到了西风之下,这场火攻乃是对方自取灭亡,因冷笑道:“纸上看了些兵法,便来卖弄,自有天收你!”   水火无情,时人都明白山火的厉害之处。   此时火起西山,山上乃是下风口。所谓火发上风,无攻下风,马腾与韩遂当然不会率领大军再往火烧的方向冲,西山传来钲鸣之声,是在召唤马超从速离开。   不过片刻之间,大路上的火已经烧到了山脚下,一旦火势再强,人马便无法穿越,而沿着风向往东山跑,人是无论如何跑不过火的,最后只能被活活烧死。所以说此时马超与刘协,乃至他们手下的兵马,唯一的活路便是趁着火势还没有太大之时,找寻火与火之间的路径,强行向上风口——也就是马腾大军所在的西侧突围。否则一旦火势盛大,封死道路,往东撤离,又抵不过火速,便只能一死。而马超回到西陇大军是活路,刘协撞上西陇大军,则是自投罗网。   所以这一道火攻,看起来逼得马腾大军无法驰援马超,实则却也把刘协自己的进退两路都给堵死了,不管是进是退,对刘协而言,似乎只有死路一条了。   马超这会儿顾不上刘协与淳于阳,在他看来,对方若是不跟随他们向西,便是死路一条。马超更担心刘协等人狗急跳墙,拉着他们拼杀,拖着他们一起死。所以马超再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忙召集部下,往山西侧冒火强冲。   而刘协见马超离开,手持马超扔下的、扔在燃烧的木柴,往捆着淳于阳和方泉的绳索上一燎,便烧断了绳索。   方泉跳脚急道:“不管你到底是公子还是皇帝,你大约是疯了!为了救一个人,竟然烧一座山!我不跟你说了!”他忙召集教众,此时再往西冲已经迟了,只能趁着火势还未越过山林,带着众人往东狂奔下山,希冀能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在被火追上之前,先抵达河岸溪边。   曹昂忙道:“陛下,咱们速速撤离!”   淳于阳揉着被捆到紫胀的手腕,先是闷头不语,忽然道:“我去把逃走的叟人找来。”   刘协道:“他们原是生于山林,自有躲避之法。你跟朕来。”   刘协等人立时动身下山,至半山腰骑上马时,大火已经翻过山岭,自山头借着风势,直扑下来。刘协等人坐在马上,已能感到热浪炙烤之感。   早在放了火箭之后,半山腰的士卒已先行下山,只将两百多匹马留在半山腰,人此时已到山脚。刘协等人骑马下山,另外跟随的五名郎官,原是善于御马之人,在后驱赶着两百匹马一同下山,追上在前的方泉等人。   “上来。”刘协策马方泉身边,牵了一匹白马给他。   方泉灰头土脸,爬上马背,此时也顾不上说话,一路哭爹喊娘,跌跌撞撞跟在刘协身后。教众中会骑马的不多,会骑驴的倒是有百多十人。于是会骑驴的各领了马,又带上老者或少年,有人骑马,有人狂奔,浩浩荡荡往山下而去。   此时大火已经直扑下来,几乎是贴着最末人员的脚后跟追来。   曹昂始终留了一匹空马,此时牵给刘协,道:“陛下,您换马速去!”   这一番负重奔驰,旧马自然不如新马脚力强健。   刘协没有接马,反是握住曹昂的手,额上流着热汗,黑眸发亮,道:“子脩,你信不信朕?”   曹昂一愣,脱口道:“臣信陛下!”   话音未落,两人都觉额头脸上打下数点凉意,而后噼啪之声大作,大雨声如鼓点,甘霖自无垠苍穹急坠而下,浇在烧起的山火头上,先是化作一缕青烟,旋即雨越来越大,烟越来越浓,火却不再前行。   逃火的众人喜极而泣,有教众跪伏在雨地里,口呼师君。   而逆火突围的马超等人才与大军汇合,眼见大雨灭火,山上起烟,待要拨转马头去追却已来不及了,且经了火攻,都心有余悸,也需要休整。   马超只能怒道:“老天爷不长眼!”   而东侧山脚下,刘协仰面感受着冰凉急雨,闭目同伏德道:“现下,你可以携朕印信去知会义真(皇甫嵩字)老将军了——要他率三万精兵进攻西陇大军。”   曹昂想到方才皇帝的问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头望着皇帝,迟疑道:“陛下早算到会有雨?”   刘协睁开眼睛,看着他笑道:“子脩可曾听说过,长安自古西风雨?”曹昂一愣,道:“大约是有这句俗语,不过……”不过谁会凭一句俗语,就敢动用火攻,置身死地呢?   刘协也看出他的疑虑。要知道长安作为丝绸之路的起点,往西便是狭长的河西走廊,唯有西伯利亚平原上冷空气凝聚,形成寒流南下,经河西走廊,抵达长安,才是西风,饱含水汽易雨。刘协知此理论,行事前又找钦天监查看过天象,因有将雨的征兆,才敢行此险棋。不过这些要解释起来,就太复杂麻烦了。   所以刘协只微微一笑,没有多言。   伏德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却是感叹道:“陛下真乃天道啊。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感谢在2020-05-03 23:23:21~2020-05-04 23:57: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oonlight、浮云散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oonlight 15瓶;清粥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刘协带着伏德、曹昂等人回到未央殿, 身上衣裳先给火燎又给雨浇,已是狼狈不堪,然而脸上都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闵贡一见,惊叫道:“这是怎么了?”却也并不敢真问, 只叫宫人捧来热汤新衣, 小心留意着几人言谈, 看一眼那个陌生的络腮胡子, 心里猜测着这人身份。   刘协一面解去湿衣, 一面道:“你去外面守着,里面有汪雨服侍便尽够了。”   闵贡答应着, 纵然心有不甘,也只能暂且退下。   一时几人都换了衣衫, 坐定稍歇, 饮汤定下神来,回想起这一夜生死惊魂, 都不禁相视而笑。   伏德感叹道:“陛下胆子也太大了。”又道:“难怪陛下不肯先将谋策告诉我等,若是真告诉了臣,臣知道要对自己用‘火攻’, 那真是上山时就腿发软, 走不得路了。”然而小皇帝明知道自己要行此非常之举,一路上不但镇定从容,还有余力考校他们学问,真是叫人不得不佩服,细思却又觉可怖。   听了伏德的话, 刘协与曹昂都笑起来。   唯有一旁的方泉,懵懵懂懂给提溜到皇宫富丽堂皇的大殿里来,眼见师君的小公子突然摇身一变成了大汉天子,纵然换了新衣,饮了热汤,仍觉牙齿发颤,盯着虚空发呆,身周的声音都不能入他耳中。方泉唯有揪着自己那一脸的络腮胡子,才找到一点恒定不变之物,略感安心了些。   刘协看他一眼,道:“方祭酒,方祭酒?”   连唤了两声,方泉才猛地一惊,回过神来,“什么?”   “朕看你发呆,莫不是冷雨冻病了?”刘协笑道:“该叫你跟着淳于阳一同去看医官的。”   刘协打发淳于阳先去看医官了,恐他受缚这一日一夜间伤了筋骨,纵然此时不显,然而落下毛病,来日受苦,甚至影响寿数。上一世刘协亲见许多武将,年过四十,便百病丛发,于痛苦煎熬中早逝,因此对这一项尤为留意。   说话间淳于阳已自殿外进来,早已卸甲换了衣裳,入殿一言不发,便伏身不起。   伏德等人都愣住了。   刘协温和道:“地上凉,你起来说话。”   淳于阳道:“臣无能,给陛下丢了脸,还把讨来的一千兵葬送了。”他因为太过激动,虽然极力忍耐,嗓音里仍透出哽咽来,“请陛下治臣的罪。”   刘协笑道:“谁说要治你的罪来着?那些叟人原不懂什么忠心奋勇,不过给送了来,远离家乡,不得不跟咱们敷衍罢了。朕用他们,也是一时权宜之计。”真实历史上,献帝于长安,被凉州叛军所围,才坚持到第八日,便是这一千叟人在城内反叛,私通叛军,打开了城门。   淳于阳却并不知晓这些,只觉是自己莽撞自大,给人拿住了,不但丢人,而且有罪,若是皇帝骂他几句,甚至抽他几鞭,他兴许心里还能好受些。此时皇帝温言以对,非但不骂他怪罪他,反倒还宽慰他劝解他,淳于阳便觉压抑着的情绪再忍不住,伏在地上,脸埋双臂之间,不由自主流出泪水来。   伏德恐淳于阳一力求罪,再把场面搞得难看了,忙在旁笑道:“好了,陛下都说与你无关,你还趴在地上做什么?”便上前两步,要拉淳于阳起身,拉了两下,却只是扯不动他。   刘协见淳于阳伏在地上,然而背脊轻颤,隐有吞咽之音,便知他在无声哭泣,又因少年人好面子,那是打死都不肯给人看到如此落泪的,便摆手止住伏德动作,笑道:“罢了。他觉得自己有错处,非要跪伏片刻才心里舒服,那便由他去吧。什么时候他心里舒服了,他自会起来。”   方泉这时候,渐渐回过神来,突然懵懵得问了一句,“那……小公子家中夫人……”也救回来么?   他这话虽然没问完,但听者都懂他的意思。   原本略显凝重的气氛一扫而空,曹昂与伏德都忍俊不禁。   刘协擦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叹道:“朕许久不曾这样畅快大笑,方祭酒真是人才。”   伏德便道:“方祭酒还没明白过来么?哪有什么小公子,又什么家中夫人,只眼前这样一位,乃是当今的陛下。”他从皇帝第一次造访五斗米教义舍便贴身跟随,对前因后果最是清楚。   方泉期期艾艾道:“那小公子……不不,那陛下与师君……”   伏德敛了笑容,道:“这等话,此后可不能再提了。”皇帝可以胡说八道,旁人可不能胡说八道。   刘协笑道:“你别吓他,原是朕这般告诉他的。”   方泉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原来眼前这皇帝小公子与师君并非父子关系。   他这失望的情绪,又把刘协等人逗笑了。   在这笑声中,方泉也理不清自己心里的情绪。他原是真心实意相信了眼前的小公子,以为乃是师君流落在外的儿子,谁知道人家原是骗他的,只是他傻,不但信了,连带着叫师君也受了欺骗。可若说是欺骗,却又不是恶意的欺骗,毕竟人家原是皇帝。   方泉心中委屈与惊愕各半,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更不敢细想的窃喜。但是那丝窃喜不好表露,方泉只讷讷道:“原来都是骗我的。”刘协看着方泉,若有所思。早在他当着方泉表露身份之时,便已决意要反间方泉,使之为我所用。只是此时方泉骤遭大变,又身处惶恐,精神高度紧张,谈话时必然小心戒备。   刘协开口,便从方泉最熟悉的五斗米教谈起,道:“方祭酒,朕若是加入五斗米教,如今算什么?”   方泉一愣,谈到他熟悉的教中事务,略镇定了些,道:“陛下若要加入,需先缴纳五斗米,不过陛下第一次来的时候,送来一车好米,早已足够。刚入会的教徒,都称作‘鬼卒’,若是陛下能宣扬教义,叫众人知晓咱们教的好处,使许多人也都加入咱们教中,我就能提拔陛下做‘祭酒’,再往上,若要做跟我一样的‘治头大祭酒’,那便需师君亲自安排了。”   他这套说辞,原是说顺了口的,此时见皇帝问,便把“陛下”套进去了讲了一遍,却见伏德与曹昂脸色越来越奇怪,自己一琢磨,忙伏身请罪。他就算再不懂朝政,也知道皇帝哪里会去做什么“鬼卒”“祭酒”。   “无妨。”刘协笑道:“原是朕问你,你才答的。所以你们五斗米教,便是谁能吸纳最多的教众,收取更多的钱粮,便能做教中更高的职位,对么?”   “是这么说没错。”方泉抓抓络腮胡子,总觉得哪里不对,怎么同样的程序给皇帝一说,就没了师君口中那股凛然大义、救民于水火之中的味道呢?他忙补充道:“凡加入我五斗米教的,此生吃食,都由教中发放。我们教是很好的。”   刘协了然,这俨然就是古代版本的“传\\销”嘛。会员要缴纳五斗大米作为入门的费用,然后能拉越多的下\\线入教,收取越多的会费,那么在教中的地位也会越高。当初拉人入教的时候,肯定是宣扬只要交了这五斗大米,此后生老病死都由教中负责,美好的未来正在等待着你。但就像所有传销组织会遇到的崩溃点一样,这是个金字塔结构,一旦新拉入内的会员不足以支持老会员的消耗,整个组织就会轰然崩塌。   张鲁一门,自祖父起,在汉中经营三代,把其间能发展的会员都发展完了。五斗米教声势起来了,老会员越来越多,每日消耗也逐渐成为一个惊人的数字。这种情况下,如果张鲁不向外拓展,寻求新的教众缴纳钱粮,那么五斗米教便维持不下去了。这也正解释了,张鲁为什么会派人冒险来朝廷此时的都城长安发展新的教众。   因为这就是传/销组织躲不开的魔咒。   它永远需要越来越多的新教众,否则崩塌就在一瞬间。   这种情况下,张鲁肯定不会只蜷缩在汉中北部一角。五斗米教的性质决定了,它必然要不断的向外扩展。在张鲁来说,恐怕下一步用拉拢的手法吸引不到足够多的新教众,便要动用武力,攻城略地了。   刘协居高临下,对五斗米教看得清清楚楚,而旁边身在局中的方泉却深陷泥沼而不自知,正认真同伏德、曹昂解释五斗米教是何等的善教,而那些被张鲁改编后似是而非的道教理论又是多么有力量。   刘协听了片刻,冷不丁问道:“方祭酒,朕与你义舍初见之时,你坐在榻上,腿上有伤。当初可是给人打断的?”   方泉谈起教义来滔滔不绝的模样被这一问给打得灰飞烟灭。他揪着络腮胡子,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来。他此前来长安途中被人砍伤了腿,对内对外,都宣称是因为走漏了消息,给朝廷的人拦截砍伤的。但实情只有方泉与身边几个人知晓,乃是他在路上宣讲教义,有一户老头听入了迷,连夜套车送了十余斗米来。方泉当然是照收不误,然而谁知老头的五个儿子第二天得知情况,兄弟兵赶来追上他暴揍一顿,给打断了一条腿。方泉只能对教众说这些人乃是对家势力,消息也就这么传开来了。   然而刘协要对一方势力,一个人动手之前,岂有不先谋算清楚、在其身边安插眼线的?内情自然瞒不过他。   方泉又不傻,既然知道了刘协的真实身份,又听他突然单拎出来这么问,便知道这口黑锅扣不到朝廷头上了,只讪讪笑道:“有教众对教义理解略有偏差……略有偏差……”   五斗米教人士的冲突,打断条腿又哪里算是事儿呢?   刘协摇头而笑。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感谢在2020-05-04 23:57:49~2020-05-05 23:54: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铜宸申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在刘协与方泉闲谈之时, 一旁伏地忍泣的淳于阳已经收拾好情绪,不引人注意得退到左侧伏德之下,只默然听着,从前神采飞扬的少年模样已然不见了。虽然他被俘不过一日一夜, 身体并无显著外伤, 但是这一挫带给他的打击与思考, 显然还将在今后的岁月里更深得影响他。   眼见方泉心中五斗米教的理念扎根太深, 难以一时拔除, 刘协与他聊过几句,便道:“这一夜大家也都辛苦了, 且都下去歇息,待养足了精神, 再来见朕, 细论功过。”   淳于阳听到“细论功过”四字,垂着的睫毛微微一颤。   众人都应声而退。   方泉也跟着起身, 正准备找个人问问出宫的路怎么走,却听小皇帝又道:“方祭酒就先留在宫中。朕还有许多事要问方祭酒。”   方泉一愣,揪着脸上的络腮胡子, 便知道自己恐怕难以出宫了。   当初自山火中死里逃生, 顾不上追究小公子的真实身份,才入长安城,便迎面撞上浩浩荡荡三万朝廷兵马出城,为首白须白发的老将军下马就给小公子行礼。方泉连跟教众交待的机会都没有,就给“客客气气”请入了宫中来。   方泉道:“我底下那些教众……”   刘协微笑道:“方祭酒不必担心, 只要他们懂事,朕保证每个人都能全须全尾回家。”   教众多是懵懵懂懂,一级传一级,只知道要去山上找人。   至于真正明白内情,甚至听说了刘协身份,除了方泉,也只方泉身边几个人而已。刘协只将这些人扣留主,余者懵懂,便都放归家中。   刘协又道:“若有汉中来信,也都送到宫中给方祭酒过目。方祭酒只管把宫中当成自己家里,自在住着便是。”   这是要监控方泉与张鲁之间的消息传递了,而且是光明正大地监控。   方泉望着小皇帝的笑容,一时分不清对方到底是真好客,还是另有所图。但是他揪断了几根胡子,也没想出破解之法,索性也就不想了,跟着宫人到客舍下榻。   一夜惊险,至此天色方亮,大汉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刘协才洗漱过,正准备上床歇歇眼睛,就见退下的曹昂复又赶来。   曹昂上前,简明扼要道:“胡轸作乱,温侯起兵平乱,徐荣被杀。”   刘协一震,也不歇息了,道:“你细细说来。”   原来刘协威逼利诱,叫张绣与贾诩反出凉州叛军,以曹昂入营,斩杀李傕、郭汜,一举打懵了凉州叛军。叛军溃逃百里,据守潼关。而刘协又以贾诩为桥梁,诱使李傕子侄李利来投降。此时,韩遂、马援的西陇军马也来到了长安城西侧。   这一切动荡,都有一人看在眼中。   那便是城中的凉州大人胡轸。   胡轸在凉州当地就很有声望,也是跟随董卓的老人了。董卓被杀后,胡轸在城中,猝不及防,看不清形势,只能与徐荣暂且投降了朝廷了,但胡轸的心却从来不似汉臣。等到李傕、郭汜领兵而来,胡轸又派兵前去接应,本打算里应外合之下,拿下长安城,没料到小皇帝一出手直接要了李傕与郭汜的性命。胡轸一时蛰伏不敢动。谁知天无绝人之路,胡轸打探到韩遂、马援率领西陇军而来的消息,便一直蠢蠢欲动,等待时机。   今日胡轸探知消息,说是皇甫嵩将军领着守城的三万人马,出城往西去了。胡轸便知道机会来了,皇甫嵩去与西陇军对战,城内空虚,正是他出手的好时机。   胡轸便联合徐荣,分兵两路,一路准备来皇宫劫掠皇帝,另一路则直奔城外东转,要去联合据守潼关的凉州军。虽然李利已经归降,但是士卒还在潼关。按道理来说,这计策若是能施行,也算有两手准备,而且很符合两人心思。胡轸是坚定的凉州派,而徐荣则是半路加入董卓的。所以胡轸是要与凉州军共存亡的,由他领兵来皇宫劫小皇帝,给凉州军做保护符。而徐荣则领兵出城,若是能联合潼关凉州军,那么可以再议大事,若是胡轸失败、联合不成,他也可以往天下各军阀处谋一份差事,为人征战,讨碗饭吃。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吕布原本与胡轸有旧怨。当初董卓在时,因为优待并州军之事,胡轸便对吕布很有意见。等到胡轸与吕布共拒关东联军之时,胡轸又曾借着官高一级,放出“必斩一青绶”的狠话,对吕布下了死亡威胁。而吕布给小皇帝赐予金印紫绶后,又面讽于胡轸。总之,两人看对方,都恶心的不行。胡轸得势之时,恨不能弄死吕布。吕布此时得势,就曾屡次谏言王允弄死胡轸。虽然王允一直不同意,但吕布是盯上胡轸了,就怕胡轸不搞事儿。   所以胡轸兵马一动,还没等挨到皇宫,就给吕布带兵追上来了。吕布如今三万兵马,倍于胡轸,把对方围住了,生擒了胡轸。   而另一边出城的徐荣,还没等东转,就遇上了得胜归来的皇甫嵩,逃窜时给冷箭射下马来,没等抬到皇宫,便伤重不治身亡了。   而刘协始终对胡轸与徐荣不曾放心,但因外有重兵,不宜起内乱,因此只叫曹昂派人时刻留意。   此时,刘协才听曹昂把来龙去脉讲完,就见吕布压着被五花大绑的胡轸,与皇甫嵩一左一右走上殿来。   吕布推搡着胡轸。   胡轸被推了个趔趄,跪倒在小皇帝面前。   吕布大声道:“这老贼暗窥宫室,图谋不轨!若不是给我巡逻捉到了,不知要闹出什么祸事来!”   胡轸冷笑。   吕布道:“你冷笑什么?你跟陛下说说,你领着一万兵马,往皇宫而来,是要做什么好事不成?”   胡轸无可辩驳,只昂身而起,冲着吕布怒啐一口。   吕布大怒,伸手就掐住了胡轸脖颈,手指用力。   眼见胡轸面色紫胀起来,曹昂忙道:“御前不可失礼,温侯留意。”   吕布这才丢开手来。   皇甫嵩直到此时,才有开口的机会,伏地请罪道:“老将归来途中,正遇到徐荣领兵而出,似欲东逃。老将拦截之时,底下士卒莽撞,竟将徐荣射下马来,伤了他性命……臣有罪……”   徐荣就算再不忠,那也是朝廷委派的军职,皇甫嵩没有皇帝的旨意,便杀了徐荣,真追究起来,的确是罪。只不过如今眼见礼坏乐崩,少有人在意这些罢了。   刘协笑道:“义真老将军莫要惶恐,射箭者必然是朕的人。朕早知胡轸、徐荣等人心思不定,早已传话下去,二人但有叛逃之举,那便放手追击,死生不论。”   小皇帝竟然在守军中也安插了人,且跟随皇甫嵩大军同行。   吕布想到自己曾几次有过逃跑的念头,忽然心中一凛。他看向小皇帝,却见对方仿佛只是在说胡轸与徐荣之事,便又心中一松,只当是自己多想了。   皇甫嵩更不敢问军中何人乃是皇帝的人,又汇报道:“臣领陛下谕令,带兵出城,追击西陇大军。斩杀五千余人,俘虏了两千人马,余者西退三十里之外,四散逃去。臣不敢擅自深入,这便领兵回程复命,又遇上徐荣之事。”顿了顿,又道:“说来当真奇怪,城外西山昨夜遭了山火,又给大雨浇灭。臣领兵赶到之时,那些西陇叛军恐怕才经了火烧,惊魂甫定,无心应战,这才给臣讨得便宜。”他既然是接了皇帝口谕出城追击,又见了火烧的痕迹,便知道没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如今提起来,是否把话说透,端看皇帝的意思了。   刘协微微一笑,并没有要提昨夜山火的意思,只道:“那韩遂与马腾虽然聚起数万兵马,然而他们边人原是许多部族聚在一起,这数万兵马里总有十余个首领,只共推韩遂与马腾为首罢了。若是好时,自然大家一同发财。若是吃了败仗,可就只认自家首领,各领几千人马逃散了。”   吕布在旁听着,叹气道:“这等好事,陛下只给老将军,我这里整天操练,也等着出去开荤啊!”   胡轸躺在地上,才能喘上气儿来,闻言便嘲讽道:“并州小儿还想开荤?呸!你只合吃|屎!”   谁都没想到胡轸躺在地上还能神嘲讽,便有侍立的宫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吕布气极,恨不能窝心脚踹死胡轸。   刘协忍笑,单手握拳,置于嘴边,掩饰着笑意,咳嗽了两声道:“义真老将军俘获之中,可有惊喜?”   皇甫嵩好似没有听到胡轸与吕布的交锋,稳重道:“余者还在一一查验,只叛军里有一位小将,主动殿后,给我们大军围住了。他不肯交待姓名,不过据他亲兵所说,这小将乃是马腾长子马超。”   “马超?”刘协这下真笑出来了,对曹昂道:“叫淳于阳别睡了,与他喂招的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很有经验了嘛,睡前刷不出来,都知道早上来看了~机智。感谢在2020-05-05 23:54:14~2020-05-07 07:47: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oonlight 2个;铜宸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oonlight 10瓶;查双影天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却说吕布捉了胡轸, 与皇甫嵩同来皇宫复命,正听皇帝派遣,忽见尚书王允匆忙赶来。   王允显然是刚得到消息,仓促前来, 注重礼仪如他, 此时却衣冠不整, 可见急切。王允得到允许入殿后, 便请罪问安, 道:“听闻宵小作乱,恐惊扰陛下, 臣擅自前来,见陛下无恙, 便放心了。”   当初刺杀董卓之后, 王允掌权,赦免了城中投降的胡轸、徐荣等人。彼时吕布曾力荐不能留下后患, 要求解决胡轸等人。甚至小皇帝也曾亲自登门,陈说利害。然而王允当时借着除掉董卓的威势,丝毫不把这些人看在眼里, 又觉杀降不祥, 因此搁置不理,也没有重点关注后续。因此这次胡轸与徐荣作乱,王允乃是最后得知消息的。   刘协并不打算再追究王允的过错,只笑道:“朕安然无恙,子师(王允字)有这番心意, 叫朕感动。你还不知道吧,昨夜一场好戏,叫义真老将军跟你说说。”   于是皇甫嵩便将昨夜领命而出,追击西陇兵马等事简略一述。   王允听了,先是讶然,继而也觉松快,毕竟退了一处强敌,细思却又深感失落与不安。昨夜长安城附近出了这样的大事,他却一觉睡到天明,直到城里也乱起来了,才得到消息。再追忆不过两三个月前,长安城朝廷中不管大小事务,岂有不经过他手而能施行的?王允暗自感叹,可见“功成名就身退”,最难的还是“身退”这一节。   王允正心里不是滋味,偏偏一旁还有个吕布是得理不让人的,还要戳他伤疤。   王允瞧不起吕布,觉得他是剑客出身,当初拉拢吕布也不过是为了利用他刺杀董卓,没想着长远相处。   吕布对这点也看清楚了。他是个记仇的人。当初胡轸的“必斩一青绶”,吕布记得。王允后期不加掩饰的鄙夷,吕布也记得。此时吕布脚踩胡轸,自觉扬眉吐气,对王允道:“大人从前不听我劝告,竟然叫胡轸这等贼子活下来带兵,今日若不是我,险些酿成大祸。若不是我早留意着这狗贼,及时赶到,在这狗贼冲入皇宫之前就捉住了他。当真给他冲进皇宫,劫掠了陛下,这责任当是谁的?这过错谁担得起?”   王允本就瞧不起吕布的剑客出身、粗鲁言辞、小人逐利,又吃他这样一顿抢白,又是恶心又是生气,然而当着皇帝与朝臣,此事自己又当真理亏,只能捏着鼻子道:“是我对他们太过宽容了。”又道:“好在陛下洪福齐天。”还是只肯承认皇帝的福泽,不肯承认吕布的贡献。   吕布学着王允从前的样子,对王允露出个鄙夷的眼神来。   王允看得心里一阵窝火。   吕布这番话,却并不是专为恶心王允的,他是真的认为自己立下了擎天保驾的大功。若不是有他捉住了胡轸,那小皇帝就要糟糕了。吕布自觉今日立下的这番功劳,比从前设计刺杀董卓还要高、还要大。   所以吕布不独面对王允之时底气壮了,对上小皇帝,他也自觉劳苦功高,有了开口要封赏的资格。   吕布转向上首的皇帝,道:“陛下,听说义真老将军俘获了西陇兵马无数。要知道西陇出好马,臣军中可是急缺兵马。就说这次捉拿胡轸,若不是臣手下精兵有良马,恐怕不能这样及时追到,免了这场大祸。这次是臣早有留意,胡轸一动,臣便领兵追上去了。若是再有暗中行事之人,早发三五里,臣若要率兵追赶,底下精兵非得人人都有好马不可。还望陛下允许,臣往义真老将军俘获的西陇战马中挑选一番,给手下精兵配备上好马。”   王允看不上他得志便猖狂的小人模样,嫌恶得别过脸去。   皇甫嵩只垂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好似老僧入定。   刘协微笑道:“奉先师父以为要多少匹马够用?”   吕布张口便道:“臣原是善于操练骑兵,若要臣说,那自然是麾下三万兵卒,人人都配良马。一番更替,总要万匹好马。”   万匹良马,哪怕对于一个国家来说,都不是小数了。   刘协却连眉毛都不曾动一下,只笑道:“你也听义真老将军讲了,总共俘获也不过三五千人,却去哪里给你寻万匹好马来?少不得,奉先师父委屈一二,略减减罢。”   吕布便道:“那臣跟着老将军同去,清点战马,看有多少够臣之用。”   刘协又笑道:“义真老将军出战一次,功劳苦劳都有,奉先师父不给他留些么?”   皇甫嵩忙道:“全凭陛下分派,老臣只听陛下安排。”   吕布却瞧不上皇甫嵩谨小慎微的为臣之道,道:“若是陛下肯派臣去追击西陇兵马,斩获必然不输于老将军。”言下之意,皇甫嵩这是俘获少了。   刘协笑道:“你却走不得。你走了,谁来捉胡轸呢?”   吕布便又踹了胡轸一脚,也笑起来,妥协道:“既然是陛下开口了,那臣便留一千好马给老将军。他带兵主要是守城,平时也用不到马。说实话,好马给守兵,也只是浪费了。”他说的的确是实话,但太过直率难听了。   战马一节,吕布做出了让步,又道:“陛下,如今城外凉州叛军与西陇叛军的围困都解了。城中既然已有老将军守着,臣手下三万骑兵,整日在城中困着,也着实浪费。”   刘协听出弦外之音来,眯细眼睛打量着吕布,仍是笑着,温和问道:“奉先师父想往何处去?”   吕布有他自己的打算。这长安城中,处处掣肘,他行动多有不便,就算他兵强马壮,然而皇帝就在眼前,许多事儿都要照着规矩来,而且也不利于自己拓展。就比如说这西陇叛军,在吕布看来,自己也有与之正面一较的实力。若是他领兵出战,哪里还用分皇甫嵩战马?然而在长安城中,在未央殿里,总不能不卖小皇帝个面子。吕布就想往长安城外去,更自由些,也更能为自己的部队争取更好的资源。   吕布早已盘算好了,此刻见问,开口便道:“臣也不能往远了去,总不能舍下陛下。臣想着,就往京畿三辅,不拘哪里,只要陛下委任,臣便带兵前往,拱卫都城。”   此时各处战乱,唯有长安近郊三辅地带,民富粮丰,是好地方。   此前刘协也曾与曹昂提起过三辅用人之事。这等好去处,自然早在王允执政之时,就安插了王允同乡交好之人去。   吕布主动请缨,要往三辅就任,那是公然要拔除王允埋下的亲信。   刘协想要挪除王允在三辅任命之人,都要小心稳妥行事,不欲在乱局中更起内乱。   谁知道吕布飞来一笔,竟是毫无顾忌,直打王允七寸。   刘协看着王允发青的面色,忙抚了抚面颊,按下了翘起的嘴角。没想到他准备慢慢图谋之事,竟然给吕布歪打正着,提了出来。而且吕布性情如此,王允也不会疑心是有人指使。   殿内一时安静。   王允先开口,忍着怒气道:“如今左冯翊宋翼,右扶风王宏,都德行无亏,治下安宁。温侯竟是携功要权,平白要将这二人拿下么?”   吕布皱眉道:“什么携功要权?王允大人,咱们今日就当着陛下把话给说开了。你是文化人,是,朝中臣子都听你的。我呢,是个粗人,是个武夫,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陛下最清楚。你也别给我套些弯弯绕绕的罪名。你那俩同乡就算学问做的再好,现在这个乱世里没用!若是叛军攻来,他俩能守住三辅之地么?我要往三辅为官带兵,那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陛下,为了朝廷。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可怜王允空有满腹诗书经史,对上吕布这么个粗人,再多书面上的大道理都摆不出来。因为这的确已经是乱世之初,战场之上,一千学子比不得一千精兵,是不争的事实。礼坏乐崩,王允从未想过,自己大族出身、苦学一生,最后要与剑客出身,粗鄙贪利的吕布同殿为臣,还要被对方嚷着问“你能明白吗”。   王允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忍受这种侮辱了。   是的,这对于王允来说,就是一种侮辱。   哪怕是与董卓共事之时,王允也没有过这种感觉。因为董卓发疯之前,想的是与士人共治天下,给了士人足够的尊重。等到董卓不再掩饰了的时候,王允就筹谋要弄死董卓了。他那是卧薪尝胆,因为心里有凌云壮志,所以一切都甘之如饴。   此时与吕布,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王允不再跟吕布纠缠,伏地对着皇帝,勃然颤声道:“若要撤去宋翼、王宏之职,请陛下连老臣之职也一并革除!”他赌小皇帝此时不敢放手叫他走。   吕布在旁摇头道:“王允大人,还说我在要挟陛下。你看看,现下到底是谁在要挟陛下?”   王允气的肺都要炸了,不愿跟吕布一般见识,只等皇帝判决。   刘协看看王允,又看看吕布,打个呵欠,笑道:“朕与诸位都忙乱了一夜,又困又乏难免火气大。不如洗洗睡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早安(^U^)ノ~YO 感谢在2020-05-07 07:47:54~2020-05-08 07:34: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芦喔喔、铜宸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打分:-2 36瓶;鬼鬼龙凤佩 10瓶;青香 5瓶;雪狼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未央殿中的争执, 吕布与王允都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彼此心怀怒恨而去。不同之处在于吕布到底占了些便宜,往皇甫嵩俘获的诸多良马中一番挑拣,与王允相争带来的怒火便消散了。而另一边王允暗自怀恨, 又自觉受辱, 却是对吕布起了杀心。至于如何杀一个人, 王允可太懂了。   而听闻马超被俘, 正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淳于阳翻身而起, 有心想立时就赶去瞧一眼,却又顿住脚步, 望着曹昂道;“我想去见那马超,劳烦你帮我跟陛下说一声。”   曹昂笑道:“你当我怎么能出来找你的?正是陛下要我来的。你跟我一同过去, 当面谢过陛下, 岂不是更好?”   淳于阳扭过脸去,盯着屋子一角不说话。   曹昂明白过来, 道:“难道你从今以后都不去见陛下了?”   淳于阳闷声道:“我此时没脸去见陛下。”   曹昂知他傲骨,便道:“也罢,我替你去说一声。”   淳于阳便赶往俘虏营中, 心里算盘着, 日后总要战场上赢回这一场来,到那时候再往陛下面前,功与过一同领了。   马超作为马腾之子,叛军小将,自然与被统一关押的普通士卒不同, 就近安排在主账旁的一顶小帐篷里。   帐外守着两名持戟的大汉武士,见是主将皇甫嵩的副将陪同淳于阳前来,又见了主将文书,这才让出路来。   淳于阳暗叹皇甫嵩治军有方,他低头走入那低矮的帐篷,就见里面燃着一盏不甚明亮的油灯,马超背对帐门、已被卸去铠甲,衣衫褴褛给捆在当中的柱子上,而一旁还坐着一位看守他的士卒。   小帐篷里空间不大,淳于阳与皇甫嵩的副将一同进入,再加上原有的马超与守兵,立时便显得逼仄起来。   皇甫嵩副将便示意那守兵出去,只留淳于阳与马超在内,但是他却也不曾走出帐篷,就站在门口边,看似守门,实则留意着淳于阳与马超的举动。这可是重要的战俘,不得有失。   马超听到有人走入,艰难转身。   淳于阳这才看到他手脚都被铁镣扣住了,想来是知道马超悍勇,恐他逃脱。他看到马超脸上黑灰还未来得及洗净,想来是刚逃出山火没多久,还没能下马休整,就给皇甫嵩率军追上了。   马超眯细着眼睛,望清来人,微微一愣,冷哼一声,又背过身去。   淳于阳转到他跟前,蹲下来,拉一拉他手脚上的铁镣,只觉绷紧冷硬,绝无断裂的可能。他这么一扯铁镣,便也扯动马超的手足。   马超怒瞪淳于阳。   淳于阳松手,感叹道:“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马超只是冷笑。   淳于阳看他两眼,道:“此前我败在你手上,你又是从我嘴里扣肉,又是威胁要往我嘴里填树枝,又是说要杀我的。如今你落在我们人手里…… ”他目光落在那盏燃烧的油灯上,似乎在想要如何折磨眼前这只是冷笑的战俘。   马超这才开口,却是道:“你是我手下败将,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淳于阳一噎,道:“那你是要皇甫嵩老将军前来,才肯开尊口喽?”   马超傲然道:“我留下来断后,他兵力数倍于我,也见不得能耐。”   淳于阳讽刺道:“这个你也不谈,那个你也瞧不上,难道要见了陛下,你才肯好好说话?”   马超却忽而一默。   淳于阳讶然道:“你真想见陛下?”   马超问道:“昨夜山上那个,真是皇帝?”   淳于阳道:“不然呢?还有谁能调用皇甫嵩领三万大军去追击你们?”   马超想了一想,道:“那一开始上山的五斗米教教众,是朝廷士卒假扮的?”   淳于阳才要否认,忽然警醒,道:“你一届阶下囚,怎么反倒套起我的话来?”他把佩剑按在马超肩膀上,道:“我问你答,若不老实,我就割了你!”   马超冷笑道:“我早料到你来是要辱我泄愤。如今你们不过仗着兵多捉住了我,若是单打独斗,十个你都不是我的对手。你若要动手,便请便。”   “你说错了。我可不是要来辱你泄愤的。”   “那你来是要做什么?”   淳于阳脸上闪过一尴尬,收了剑,犹豫一瞬,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是真心实意想来拜师的。”   马超露出错愕之色,这才正眼看向淳于阳。   淳于阳恼道:“看什么看?你若是归降朝廷,咱们以后便都是追随陛下之人,我跟你学几手,也不算什么。你若是不肯归降,那便只有死路一条,看你年纪轻轻,想必也还没有子嗣传人,你人虽然不怎么样,那一手剑法就此失传了却也可惜。对,我就是可惜那一手剑术,才来见你的。否则我躺床上补觉,不知有多快活呢。”   马超只盯着他看。   淳于阳摸摸自己脸颊,道:“你盯着我看什么?”   马超讽笑道:“看你白日发梦!”   淳于阳也料到事情没那么容易,道:“我也不着急。总之只要你还活着,我每天都会过来看你。哪天你改变主意了,告诉我一声。”   马超道:“你死心吧!我就是死了,宁肯这套剑法失传,也绝不会教给我的手下败将。”   淳于阳是真心想学马超那套剑法,然而见马超态度冷硬,悍不畏死,若要逼迫他,此时却是皇甫嵩营中,又是皇帝的战俘,不好乱动手,心中踌躇,不知该如何使马超就范。   淳于阳便道:“你且等着,我将你父亲、弟弟们都捉了来。你是陛下的战俘,我不好动你。但我总能暗中前去,先断你家人臂膀。”   马超冷笑道:“你尽管去。就算你叫他们流干了血,那痛也不是我受着,又与我何干。”   淳于阳倒吸一口凉气,道:“你们这些羌人胡种,当真没有人伦廉耻之心不成?”   马超道:“你打仗不行,废话却多。”   两人之间气氛越来越剑拔弩张,眼见淳于阳的拜师路就要毁于一旦,忽听帐门外传来一道笑声。   刘协负手入内,笑道:“聊甚么呢?这么专心,连朕来了也不曾察觉。”   原来刘协虽然打着“洗洗睡了”的理由,宣布未央殿中散会。但他其实并没有歇下。他心中有太多事情,吕布与王允相争,虽然是他所乐见的,但是也不得不开始考虑对吕布的安排。   吕布剑客出身,不受士人道德规则约束,没有忠诚信念,且为人骄狂,越是立功之后,便越是猖狂。而且对吕布,一旦加以约束,就容易激得吕布生出反叛之心。吕布早已尝过反叛的甜头,两次。   所以对吕布,越是亲近,越是难以掌控。而吕布会主动提出离开都城,显然是随着力量的壮大,感觉在皇帝身边受到的束缚超过了所能得到的益处。如今这个趋势还不明显,所以吕布想去的还是京畿三辅之地。   纵然吕布的确骁勇善战,尤其是善于操练骑|兵,用好了是一员猛将。但长此以往,终究不是办法。   此时马超被俘,西陇出身,有羌人血统,也是骁勇善战,精于骑兵之道,且少年初成,比之年近四十的吕布,有更长久广阔的发展空间。   刘协散去众人,立时便动身往俘虏营中,只在来时路上马车里稍作休憩,下车站到马超帐外之时,已恢复了精神,站在外面听淳于阳与马超唇舌争锋,见淳于阳奈何不得马超,这才出声现身。   淳于阳万万没想到皇帝会亲自前来,他此时见了皇帝,总觉羞惭,立时成了锯了嘴儿的葫芦,退到一旁不吱声了。   马超也艰难转身,看向来人,却见小少年换上了皇帝黑袍,逆光而立,威势凛然,与昨夜篝火山林间的贵族少年之貌,全然不同了。   刘协上前两步,道:“钥匙呢?”   皇甫嵩副将微微一愣,道:“陛下,此贼凶狠……”   刘协笑道:“他一个人于千军万马之中,还能插翅飞了不成?”他伸手向守兵,亲自拿过了钥匙,抛给一旁默立的淳于阳,道:“给马超小将解了镣铐,再给他一柄木剑。”   淳于阳一愣,依令行事。   马超手足一松,拎着木剑站起身来,一时定在原地,不知皇帝何意。皇帝身后层层叠叠的郎官,若要劫持,却也不易。   刘协却是对淳于阳下令道:“试试。”   淳于阳一愣,片刻会意过来,又是惊喜又是激动,挥剑而起,直扑马超面门。   马超只觉劲风袭面,压迫呼吸,下意识挥剑格挡。   两人一来二去,就在这狭小的帐篷里殊死争斗起来。   不过片刻之间,帐篷四壁便给剑划破了许多裂缝,又斗得片刻,两人双双击在帐中木柱上,那小帐篷受力不住,一阵摇动,眼见就要坍塌下来。   一阵纷乱中,众人忙都先护着皇帝退出来。   帐篷轰然而倒,将淳于阳与马超埋在里面。二人同时破开帐篷,飞身而出,半空中双剑交错。   马超后发先至,木剑刺中淳于阳胸口,未及用力,便被淳于阳横剑削来,断去木剑剑头。淳于阳顺势挽出剑花,利剑架上马超脖颈。马超待要格挡时,断剑太短,回防不及,已是输了。   两人都是大汗淋漓。   马超抛去断剑,昂然怒立。   淳于阳胸膛起伏,看似赢了,却是心中暗道侥幸。然而经此比试,他确实从此前低迷的状态中走出来了,原本两天前败在马超手中,都没看清对方出招,叫淳于阳自信心跌到谷底。此时公平来讲,虽然仍是比不得马超出手速度,然而看清了差距虽有,却并非不可追赶。   刘协抚掌感叹道:“少年人比剑,当真精彩!”   曹昂在旁微微一笑,明明陛下年纪最小,却总一副长者口吻是怎么回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刘协脑海中的自己:白须白发,德高望重。   旁人视角的小皇帝:少年天子,长者口吻。感谢在2020-05-08 07:34:48~2020-05-09 07:58: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青翠微、一点一点亮晶晶、蕥彤、铜宸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oonlight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马超虽然被淳于阳剑横脖颈, 却仍是昂然而立,抛去手中断了的木剑,怒道:“若要打时,给小爷拿把真剑来!这木头玩意如何使得?”   刘协微笑道:“朕听闻习武高手, 飞花摘叶, 皆可伤人。”   马超一噎, 敢情皇帝没给他来朵花来片叶子, 还是对他优待了。他冷哼一声, 道:“小爷运道不好,落在你们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刘协笑道:“谁说要杀你剐你了?”   马超警惕道:“你要以我为人质, 迫我父亲归降?”   刘协平静道:“令尊会么?”   这一下却把马超问住了。他虽是长子,却非嫡子, 且家中还有几个弟弟, 自己虽然陷落长安,但是与父亲集结的数万大军相比, 恐怕也算不得紧要。况且西陇大军,也并非父亲一人说了算的,与韩遂的结合也是半路相会, 不是长久以来的交情。就算父亲愿意赎他, 旁人也是不能答应的。   马超心中已有答案,却不愿给皇帝看出。他还年轻,虽然嘴上说着要杀要剐随你们便,但那只是口嗨,他根本就不想死。他原本对淳于阳、对皇帝都桀骜不已, 是没想明白自己的处境。此时皇帝一句问话,却叫马超第一次看清楚了当下的情形。他孤身陷落在长安朝廷军中,若要取他性命,只需眼前这少年皇帝一句话。   死亡从来没有如此迫近他。   环顾陌生而又危险的长安大营,马超心里怂了。   马超再开口时,已改换了态度,也不再口称小爷了,道:“我们来长安,也不是要作乱,乃是从前接了董太师的密信,要来襄助朝廷的。只是朝中动乱,董太师横死,我们不知该如何进退,这才盘桓灞桥。我虽不是陛下所说,飞花摘叶皆可伤人的习武高手,却也骁勇善战。昨夜与陛下相见,我拥兵山上,却也不曾趁陛下登山之时半途放箭。我与陛下,实无冤仇。我虽生在边地,母亲为羌人,然而祖父曾为汉臣,父亲又领朝廷俸禄,如蒙陛下不弃,我也愿为朝廷征战。若陛下不肯用我,只求陛下将我放归。我感念陛下今日不杀之恩,此生必不再犯汉境。”   人求生之时,多半是什么好话都肯说的。至于日后是否真能践诺,那就端看个人了。   马超年少,急切间能讲出这样一番条理分明的话来,一改方才桀骜不驯的面貌,算得上超越年龄的成熟了。他看出了自己已置身死地,也看出了眼前的少年皇帝对他不怀恶意,所以会如此出言一试。若非看出小皇帝的善意,马超也不会冒着更受折辱的风险,当下就讲这样一番话。   刘协听完,含笑道:“你有此心,便不枉朕昨夜火里雨里去见你。”   马超听他语气温和,心中一松,只觉自己活了一半,待听明白了,不禁又默然腹诽——那山火难道不是陛下您自己放的?   皇帝发话接纳了马超,周身氛围都随之一松。   淳于阳收起长剑,拍着马超的背,笑道:“咱俩也算不打不相识了!”   马超勉强一笑,虽然活了命,但到底心情沉重。   曹昂笑道:“马小将军还不谢过陛下?”   马超行礼,起身时抬眼望向小皇帝,却见他不过十三四岁年纪,若是在边地,恐怕只能给强健的武士牵马。怎得在这长安城中,不管多么勇壮的武士,个个都对这小皇帝毕恭毕敬。他想到昨夜那场疯狂的山火与对朝廷军队来说恰到好处的大雨,不禁心中生疑,汉人神神道道,莫不是这小皇帝真有呼风唤雨的本事?   马超心底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旁人自然不知。   淳于阳道:“还真叫我说中了,咱俩如今同朝为臣,都是陛下的将领了。我往后找你切磋,你可不许推脱。”他败给马超之后,始终情绪低沉,直到此时才略见回升。   马超心里有事,嘴上只道:“这次比试,那是陛下发话,我不得不与你敷衍。若以后再找我,却需看我心情。”   淳于阳哼了一声,道:“好在陛下愿意用你,免得我还要去找你的族人来杀。”他方才曾以杀马超族人为威胁,要马超与他比试。   马超听到此处,心中一动,抬眼又看向小皇帝,道:“陛下,我父亲那边的兵与朝廷的不同,原不是他自己能说了算的……”他这是担心小皇帝收了他只是个开头,万一小皇帝要他去说服父亲归降,那可就大大不妙。   马超只说了一句,刘协便已懂了他未说出口的担忧。马腾与韩遂那边名义上是主将,实则底下十几个首领,各领部族,有利则合,势颓则散。   刘协摆手,却不提边人军制不同,只笑道:“朕若为了你父亲手中几万兵,却叫你里外不是人,将你逼走了,那岂不是买椟还珠?你放心,朕没那么傻。”竟是说马超一人,抵得过数万精兵。   纵然马超年少轻狂,却也万没料到皇帝如此看重自己,不禁心头一热。   忽然近处的士卒让出路来,却是皇甫嵩接到消息,匆匆赶来。   刘协便道:“淳于阳,你领着马小将军去歇息,明日再带他来宫中见朕。朕过去同老将军说几句话。”   淳于阳答应着,望着皇帝远去的背影,撞撞马超肩膀,带着点别扭的热情,道:“喂,你知道陛下说的‘买椟还珠’是什么意思么?哎,你别走啊。我是说你边地长大,可能对成语俗语没那么熟悉,你要是不懂,我可以给你解释啊……”   马超脸色发黑,从牙缝里挤出俩字来,“闭嘴!”   “哎,你别走那么快——你走错路了!这边才是回宫的路,今晚你住我隔壁如何?当然你想住一个屋讨论剑术,我也没意见……”淳于阳忙带人跟上马超,一来是防他走脱,二来也是拜师学艺。   而另一边刘协在皇甫嵩陪同下,大略看了一番战俘营中情形,与已经空荡荡的马厩。   皇甫嵩道;“方才温侯来过,将俘获的西陇战马都带走了。”   刘协微微皱眉,道:“朕不是说叫他给你留一千战马?”   皇甫嵩攥着白胡子,平和道:“温侯说等下叫人换营中一千战马过来,给老臣这里补足。”   西陇战马精良,吕布全数带走,再另外将自己麾下的劣马换下来一千匹,递给皇甫嵩。以皇甫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行事准则,多半也不会将事情闹大。然而皇甫嵩也不傻,因此听说皇帝亲来,忙就赶过来,领着皇帝视察一番,吕布的行径自然逃不过皇帝的眼睛。   吕布这等行为,虽不是蛮力明抢,却也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   这也正是刘协为他哀叹之处。   刘协便道:“原来如此。”仿佛并不在意。   皇甫嵩便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仍是语气平和,转而说起战俘的安排。   然而君臣两人,里子里都是老谋深算的,也都知道越是平淡简短的话语里,藏着的事情也就越深远重大。   吕布对这些一无所知,忙了一夜,捉住了作乱的胡轸,报了当初“必斩一青绶”的仇,未央殿争三辅之地,又好好恶心了一把王允,狠狠出了口恶气,而后再往自己帐下拉来了几千匹西陇良马。   好事接二连三,吕布快活极了。   围城之困既解,西陇军也散了,长安城眼看旬月之间,都不会再有战事。吕布回府之后,便饮酒松快起来,酒后看美人,别有风情,盘算着往三辅之地去后,如何在周边盘剥劫掠,增强自己兵马,不禁越想越是乐陶陶起来。   柔夫人陪他看了一会儿歌舞,道:“大人,阳安大长公主那里有邀约,您说妾身还去么?”   吕布不以为意,道:“你自去便是。”他仍是盯着堂下起舞的几位美人,柔夫人能与阳安大长公主交好,他也是乐见的。   柔夫人便退出来,直到出府上了马车,却也不见身边服侍的丫鬟黄莺儿。她便问左右黄莺儿何在。   左右相顾惶惑,显然不敢得罪黄莺儿,最后只道:“莺儿姐姐早起出角门买花去了,一直也没回来。”   柔夫人冷笑道:“连你们都来骗我。她如今要买花,哪里还用亲自去?早有你们这些会巴结的,跑着去给买来了,不用她走一步地。”   左右便都垂首不作声。   柔夫人到了阳安大长公主府上,余怒未消,虽然笑着遮掩,然而哪里瞒得过阳安大长公主的眼睛。   刘华执着柔夫人之手,细瞧她眉目神色,笑道:“是哪个惹恼了妹妹?该不是将军新纳了美人,叫妹妹打翻了醋瓶子?”   刘清在旁嗑着瓜子,也学着姑母的样子,打量着柔夫人,笑道:“若真为这事儿,我帮你去说温侯。”她总还记得吕布是个老实人,通情达理还会聊天。   柔夫人心里这桩大秘密埋了太久,虽然不敢对人言,却终是忍不住要露点口风,叹气道:“我也不怕两位殿下笑,实在是身边的婢女猖狂,都怪我素日太过宠惯,只当自己妹妹般疼爱……”   而柔夫人口中“妹妹般疼爱”的黄莺儿,此刻正在城郊一处道观厢房里,紧张不安地等待着。   门板轻微一动,走进来一位五十如许、深衣高冠的清瘦男子。   正是尚书王允。   作者有话要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感谢在2020-05-09 07:58:52~2020-05-10 08:02: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打分:-2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铜宸申、鬼鬼龙凤佩、2020得偿所愿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黄莺儿一见来人, 忙起身相迎,竟是口呼“父亲”。   王允沉默而坐。   黄莺儿小心翼翼觑着王允面色,殷勤问道:“父亲大人一向可好?您不曾发话, 女儿也不敢擅自求见。”   王允叹了一声, 道:“恐怕你我父女无缘。”   黄莺儿失望又错愕, 强笑道:“父亲何出此言?当初城中兵祸,生父卖我,是父亲路上撞见,怜我与您早夭的女儿有几分相像,因此将我买下。恰董卓府中没有得力之人, 见父亲终日发愁, 女儿便自请入太师府中为婢女。后来女儿跟随那董卓宠妾柔儿, 同入温侯府中。父亲恐怕彼时认回女儿, 要叫温侯疑心,这才延宕至今。女儿这条命都是父亲买回来的, 不管是在温侯府中还是在太师府中,就算回不了父亲身边, 女儿心里也总是记挂着父亲的。父亲怎得说出父女无缘这等话来?”   话虽如此,但是在温侯府中为奴作婢, 怎抵得上回尚书府做娇小姐。   只是黄莺儿也明白, 自己原是个插标卖首的丫头, 不过侥幸与王允早夭的女儿生得有几分相像,便越发小意逢迎,要赚得王允认下她, 以尚书之女的身份嫁出去。黄莺儿此时当然不会拿对柔夫人的骄纵跋扈之态,对待王允。   黄莺儿算盘打得响,却是把一国尚书也瞧的太简单了。   王允固然有过早夭的女儿, 却与黄莺儿没有半分相似之处。事实如何,不过全凭他一张嘴。   当初黄莺儿愿意涉险入太师府,那也是因为王允不着痕迹的鼓动。王允给黄莺儿一种错觉,让她觉得自己离真正成为高官之女只有一步之遥。黄莺儿便觉得自己只要有所贡献,便能麻雀变凤凰。王允原是要对董卓用美人计,然而黄莺儿也不傻,并不愿意就此跟了董卓,只在太师府后院中埋头做婢女,后来盯上了吕布,黄莺儿便时不时在柔儿耳边嘀咕几声,撺掇着柔儿与吕布成了事。   此时两人同处一室之中,虽然彼此以父女相称,却是各怀鬼胎。   王允要以黄莺儿对吕布下手,黄莺儿却是要绵柔发力叫王允对外认下她这个女儿。   王允叹道:“原说就在这几日,我请温侯赴宴饮酒,让家中夫人与温侯府中夫人相谈,就说见你与亡女相似,就此认作我的女儿。”   这也正是黄莺儿在盼望着实施的计划。   见王允说到这里便停下,黄莺儿忙道:“可是柔夫人不愿应约?”她因近日对柔夫人跋扈,便下意识觉得会是柔夫人从中作梗,见王允摇头,忙又问道:“那是家中夫人身体不爽快?”王允已经用家中夫人身体不适的借口,拖了黄莺儿旬月。   王允却又摇头。   黄莺儿惶急道:“那究竟是何故?”   王允看出她的急切来,知道自己有把握利用眼前年轻女孩的急切与贪念,这才叹道:“日前未央殿中论政事,温侯与我有了几句争执。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温侯向来气盛,不肯听我劝告。如今邀请,温侯也不会赴宴。”   黄莺儿略松了口气,道:“父亲与温侯情谊深厚,纵有一时不快,过几日便也解开了。”   王允苦笑道:“却也不巧,温侯自请要离开都城,恐怕不等这嫌隙解开,你就要跟随温侯离开长安了。”   前文说过,黄莺儿乃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士,此时听说要跟随吕布离开长安。一想到要在乱世之中离开故土,黄莺儿心中生出无限恐惧,道:“温侯要去哪里?”   王允叹道:“那要看陛下的意思了。温侯骁勇善战,率兵而出,多是要往苦寒之地而去。”他也不提吕布争三辅之地的事情。   黄莺儿闻言,想到吕布乃是并州出身,手下兵卒多是边人,已是信了。刹那间,黄莺儿把从前旁人讲的边地可怕之处都记起来了。要她离了故土长安,往那等苦寒凶残的地方去,是万万不能够的。如今在长安城中,她最大的痛苦不过是因为朝廷养马用豆子,吃不到喜欢的热豆腐了。   黄莺儿双手在身前绞作一团,忙道:“父亲救我。”   王允叹道:“若是能与温侯见上一面,将事情说开,我自然也好提你的事情。但如今他不肯见我,我又能如何?”   黄莺儿心念急转,道;“父亲不说邀约他,只作与他偶遇模样,说上一言半语,解开嫌隙便是了。”   王允一愣,似乎是觉得她这法子可行。   黄莺儿见事情有转机,忙道:“温侯总还要去宫里见陛下辞行的吧?当时候父亲在宫门外等着他,多少话说不了。”   王允蹙眉,宫门外多少眼睛看着不提。当初用吕布杀董卓时,便是叫人埋伏在宫门外的。如今故技重施,吕布难道不会警惕?   王允便道:“城中不可,人多嘴杂,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原是王允要用黄莺儿成事,此时一番对谈下来,王允已是慢慢悠悠,急切之人成了黄莺儿。黄莺儿的节奏已经完全为王允掌控。   果然,黄莺儿忙又道:“既然城里不好,那城外如何?便如这道观之中,又僻静又隐蔽,正是说话的好去处。”   “好是好。”王允慢悠悠道:“只是温侯又怎么会来这道观呢?”   黄莺儿听说吕布要去边地,急于从温侯府中脱身,忙道:“女儿有一法。当初柔夫人假装怀孕,赚得温侯纳了她,后来又假作落了胎。事情虽假,温侯盼子的心却是真的。他如今年近四十,府中只有两个女儿。我便劝说柔夫人,就说此处道观最利生育,然而需夫妻一同前来敬拜才有神效。柔夫人这一二年为了诞下一年半女,各种法子都折腾着试过了。我这样一说,她必然意动,自会去缠磨温侯同来。到时候父亲等候在道观之中,遣散众人,与温侯解开嫌隙,再提女儿之事,不也便宜?”   王允慢慢笑起来,道:“若没有你这样的好女儿,为父真不是该如何是好。”   黄莺儿听他声气儿,显然是接纳了她的提议,不禁也松了口气,笑道:“女儿年轻,又懂什么?不过全仗着父亲栽培罢了。”   一时黄莺儿斟茶倒水,王允环顾厢房,暗想赚得吕布前来,安排刀斧手藏匿于外,利刃到处,便将人剁成肉泥。吕布一除,在宫中调离蔡邕蔡琰父女,在朝中贬抑贾诩李利等人,彻底根除皇帝身边的不利影响。他徐徐饮了一口茶水,只觉自未央殿与吕布相争时冒出的一股心火,至此才渐渐平复,不再叫他灼烫难耐了。   却说黄莺儿回府后,果然如与王允所商议的一般,向柔夫人进言,劝她往城外道观求子,说夫妻同去更有奇效,又信口胡诌了许多灵验的例子。   柔夫人当初假怀孕缠上了吕布,因对吕布确有几分真情,难免觉得愧疚,极力想为吕布生儿育女。此时听了黄莺儿所说,柔夫人握着婢女的手,道:“好莺儿,近日竟是我误会你了。若果真灵验,我从此便把你当妹妹看待。”   黄莺儿笑着敷衍,心里不屑,想着她日后做了尚书府的小姐,哪里还用柔夫人认作妹妹。   柔夫人见她淡然,想到自己上午在大长公主府时对黄莺儿的抱怨,不禁越发惭愧,只是也不好提这事儿,此时还是求子的事情最大,忙梳妆打扮起来,去劝说吕布。   而同一时间未央殿中,长公主刘清正嘚吧嘚嘚吧嘚,把在姑母那里听到的各种琐碎传闻,说给皇帝听。   刘协原是一边练字,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待听到柔夫人抱怨婢女这一节,心中一动,道:“她说的这婢女,可是从前自董卓府中就跟着她的?”   “是啊。”刘清自己唠叨了半日,终于有了回音,很是兴奋,道:“柔夫人说就是因为从前董卓府中相伴的,只拿着当妹妹看待,所以才纵得她无法无天了嘛。”   刘协挑眉道:“未必。虽也有秉性荏弱,给底下人拿捏住了的主子。但多数情况下,总是因为有把柄在人家手里,才只能任人胁迫。”   刘清道:“你是说,那个黄莺儿手上有柔夫人的把柄?可……柔夫人能有什么把柄?”   刘协便对一旁的曹昂道:“子脩,你再派一队人留意那黄莺儿。尤其是这几日,时刻紧盯。”不管是什么把柄,总是跟王允脱不了干系。这条线,是当初吕布杀董卓之时,刘协便已派曹昂埋下的。他抬头看一眼守在殿门外的闵贡,王允的触手伸的也太久太远了,也该斩断几条了。   忽然殿外传报,说是李利夫人请求入宫,见长公主殿下谢恩。   刘清微微一愣,道:“那个凉州将军的夫人么?她谢我什么?”   蔡琰在旁提醒道:“殿下不是赐了李将军芍药花,要他送给家中夫人么?”   “啊,对。”刘清想起来,笑道:“几朵花,又有什么好谢的?”   上首刘协挂起狼毫笔,活动着手腕,道:“叫她来未央殿吧。既然遇上了,朕也见见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10 08:02:09~2020-05-11 08:35: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铜宸申 3个;Moonlight、青青翠微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李利妻子应诏入殿, 乃是一位朴素的中年妇人,用平民常服之色,着青色襦裙, 梳着干练的发髻, 想必是因为要入宫觐见, 略做了一番修饰,却掩不住原本小麦色的肤色与双手皲裂的皮肤。   刘清看她模样,没想到自己赐的芍药花落在一位农妇手里,略有些诧异。她便笑问道:“那芍药花开得可还好?”   李利妻子原是有些紧张,听见问话, 抬眼一望, 见左首坐着一位长裙华丽、发饰琳琅的少女, 便知这位乃是长公主, 忙道:“谢过长公主殿下,那花儿开得好极了, 臣妇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花儿。就是可惜都只有枝叶,没有根, 只看个几天恐怕就要谢了。真可惜了花儿。”刘清“喷”的一笑,道:“原就是看鲜花的。若要有根, 不成了种花了么?”   李利妻子局促道:“叫殿下笑了。臣妇原也不懂这些。”她垂头望着刘清裙角, 心里暗叹, 这却是什么裙子?这样好看。自来只有宫里的公主娘娘才穿这样的裙子,若她在家中穿时,怕是走两步就要踩到裙边摔一跤, 更不必说做活了。   刘清留意到她的视线,笑问道:“你也喜欢这留仙裙?走时我送你一套便是。”   李利妻子吃了一惊,见这长公主殿下又送她花又要送她裙子对她也和气, 便也觉得这公主好,略放松了些,忙摆手道:“不不不,这样的裙子只合殿下穿。臣妇若穿了,都不会走路了,更不用说还要下地干活了。”   刘清讶然道:“你还要下地干活?”李利虽然官职不算很高,但原本乃是李傕侄子,手下也有几千兵马。李傕死后,几万凉州军都在李利手上了。身为李利妻子,就算不是锦衣玉食,总也不必亲自做苦工才对,更何况还要下地做农活?   刘协听她俩一问一答,这才开口道:“夫人怎么称呼?”   李利妻子又是一愣,忙向皇帝见礼,有点摸不着头脑,道:“臣妇夫家姓李。”   刘协笑道:“朕是问你本来的名字。”   李利妻子道:“臣妇姓孙名平。”   “孙平。”刘协点头道:“好名。”   孙平却是一愣,嫁人生子这么多年来,都唤她“李家那位”又或是“李家夫人”,从前婆母在时唤她“孙氏”,丈夫多年在外带兵,也无人唤她小字。此时被皇帝念出姓名,孙平却有些恍惚,顿了顿才应了一声。   刘清倒没注意这些,仍是追问道:“怎么你还要亲自下地干活?你家中没有仆役么?”   孙平回过神来,笑道:“哪用什么仆役?家丁里男的都跟着将军上了战场。战场上多么凶险?他身边多一个人也是好的。他们在前线用粮吃紧,总不好叫他们反过来补贴我们。好在我和几个孩子吃用也不多,平时我自己也能张罗过来,老大如今十四岁也能帮着干活。原本在边地,每到春种秋收之时,将军部曲中在家的老兵过来帮一帮,也就成了。这两年到了长安城外面,只种了几亩菜。今年原想着种粮食的,谁知道开春连着下了俩月雨,孩子又病了,到底也没种成。好在将军如今领了朝廷的口粮……”她絮絮叨叨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自己可不是站在田间地头里讨论收成,而是在未央殿里觐见皇帝与长公主,有些突兀得止住了话头,绞着双手有些局促道:“瞧我,光顾着自己爱说,陛下听烦了吧?”   刘协面色凝重,却是笑道:“夫人只管说,朕就爱听这些。”又叫汪雨给孙平置座。   孙平却不肯坐,道:“陛下还是叫我站着吧。我站着还自在些。”   刘协笑道:“只要你接着说,你就是想躺着都成。”   皇帝调侃,立时满殿人都笑起来。   孙平松了口气,笑道:“之前将军怕我说错话,还不让我来。我说平常人家相处,人家送你一根葱,你还要回送一头蒜呢。如今长公主殿下送了这样好的花儿给我,我没什么能偿还殿下的,总该当面道声谢吧?我就逼着他给我递上话来,若是殿下不肯见我,那是我福薄。但我若不来,那就是我失礼。如今看看,陛下与殿下都这样好说话,回去可叫将军没话说。”   刘清平时送的花儿也多了,但是贵妇人中可没有这样道谢的,看孙平也觉新奇有趣,笑道:“长乐宫中没有葱,倒是有香茅,长得跟葱差不太多,你走时捎上一束,就当是来邻居家串门了。”刘协看她俩说笑了两句,转回正题,又问孙平道:“孙夫人方才说到家中有李利领的口粮俸禄……”   孙平忙转向皇帝。   刘协道:“今春连雨六十日,那些没有领朝廷俸禄的家庭,如今靠什么活呢?”   孙平面上显出一丝尴尬,搓手道:“臣妇说话直,陛下勿怪。我们外头的人,不像宫里的贵人,命硬得很,有一口土吃也能撑下去,待到来年年景好了,便又活过来了。这等灾年,吃什么的都有,啃树皮的,吃观音土的。”她看一眼小皇帝,见他丝毫没有愠色只是关注,便壮着胆子道:“其实长安城到底是都城,周边就算再穷困,那也是天下的富庶之地。真正穷困的地方,不在这里。臣妇两年前自边地东行,一路上见过些小县城,小村落,大白天的都不见人了,地都荒着没有人耕种。听说这些村落里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总是先有灾年,又有兵祸,万一染上时疫,那就满村都逃不过。听说……听说……有些村落里,最后树皮都啃光了,便只能吃人。可是要吃自己的家人、亲人,谁能下得去口呢?便只能交换着吃孩子、吃家里人……”   刘清一震,叫道:“吃人?”   殿中除她之外,蔡琰早在梦中见过吃人的场景,曹昂曾在与黑山贼作战时听过这等传闻,而刘协更不必提。   因此孙平此语一出,震惊者唯刘清一人,余者只是沉重。   曹昂与蔡琰,不约而同都去看皇帝的面色。   百姓,那是天子的子民。   子民的死伤,是神祗的失职。   刘协仍端坐着,面上不露端倪,然而心底却起了一阵狂怒的飓风。这怒气突如其来,不可遏制,却是冲着他自己来的。他明知道此等灾年兵祸之下,必然要饿死百姓无数,也实非他短时间内能扭转的局面,却仍无法避免这种愤怒的产生。   他闭了闭眼睛,将这股怒气沉到心底,化作一股更沉郁有力的能量。   孙平也察觉了殿中氛围的变化,有些不安地闭了嘴。   刘协和煦道:“孙夫人别担心,是朕要你说的。”   孙平忙道:“那都是从前了。如今陛下屯田,臣妇看将军的部曲们最近都忙着分地领农具。这几万几万的兵,只要不打仗了,种出来的粮食,能养活多少人呐。退一万步说,只要他们自己能填饱肚子了,在家的老弱们不用给他们供粮,自己总也能支撑下去的。”   李利归降之后,原本还剩的三万凉州叛军如何解决是个麻烦。人吃马嚼是一方面,这么多盛年男子聚在一起,怎么管理也是个大问题。   刘协便用了屯田之法,叫他们就地耕种荒地,习用武帝时的旧制。当初武帝在黄河河套以至河西张掖、酒泉一带,屯垦戍卒一度达到六十万之众。平时耕种,也以军事化管理,一旦情形紧迫,又可作战为兵,产出粮食可供军需。   屯田令发出之后,原本战败四逃的许多凉州兵又寻回来,也想要找个地方安居吃饭。于是原本只剩了三万的人数,最后竟超过了四万,还在不断增加。   收服凉州军,击退西陇军之后,刘协为首的东汉朝廷已经彻底控制住了关中之地。百姓因为战乱,大量南逃,留出了许多荒地。   刘协脑海中刻着天下的图,他想象着要如何以关中为根据地,屯田养兵,积蓄力量。当然在出关收复天下之前,他还要收拢一下朝廷中的势力,解决吕布与王允的隐患。而这一切的基础,都是百姓,是土地,是粮食——是无数史书里不厌其烦强调的“民心”。   而眼前的孙平孙夫人,就是那无数民心中的一颗。   刘协道:“朕要将濯龙园改为菜园,可惜没有得力人手。不知能否偏劳孙夫人,为朕改一处菜园出来。”   孙平也不知濯龙园到底是什么地方,便笑道:“别的不敢说,种菜我拿手。不知陛下想种什么菜?”她就报起菜名来。   一旁的刘清瞠目结舌,想到濯龙园中那些名贵芬芳的鲜花,竟然要横遭拔除,不禁心头滴血。然而想到孙平所说,外面人吃人的惨状,又没有阻止的底气与立场。她垂头看着自己华丽的裙角,少女美丽的脸庞上,满是烦恼。   谁知道事情还没完。   上首刘协又道:“皇姐也一向亲民勤劳,很想体验耕种。烦请孙夫人为她裁制一套与你一般的衣裳,简便利于行动。孙夫人改建菜园之时,朕与皇姐也一同劳作。”又道:“皇姐常说留仙裙太过奢靡浪费,早有改穿常服之念,以后宫中都不用繁复衣裳,是也不是?”   “啊?”刘清快哭了。   孙平不知,信以为真,感叹道:“长公主殿下真是人美心善,老天爷看了都要感动了。”   刘清强笑道:“也……也没有那么好啦……”她好想打爆皇帝弟弟的狗头,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啊!   蔡琰低头,抿唇轻笑。   刘协却是面不改色,对孙平道:“朕能有今日,也都是皇姐以身作则,教导抚养之故。”   刘清颓然垂了肩膀,算了认了,不就是没有花与美丽的裙子么?也不是什么大事啦……可还是好难过……呜呜呜。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11 08:35:39~2020-05-12 09:21: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oonlight、铜宸申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未央殿的夜里, 醒着的人总是比别处更多些。   殿中燃烧的红烛,都忍不住垂下了困倦的蜡泪,而烛火下议事的君臣却都神采奕奕。   刘协在殿中来回走动着, 环顾着且听且思的王允、贾诩等人, 口中徐徐道:“朕虽然坐在长安城中, 却于天下各地都有眼睛。如今战乱已久,民众为避战乱,都弃田南逃,州里萧条。各处起兵,如袁绍在河北, 饥馑之时, 兵卒便以桑葚为食。而袁术在江淮, 兵卒民众则往东海之滨, 取用蚌蛤为食。袁氏兄弟尚且如此,更遑论他人?他们这些人, 起兵的时候脑袋发热,却没有长远之计, 甚至连一年的计划都没有。不过是缺粮了就出去劫掠,吃饱了就把多的丢了。朕看不用朝廷派兵, 单只缺粮一项, 便能叫他们不攻自破。朕的意思, 长安城近患已解,也该着眼天下。朕看屯田制在关中推行的不错,待到来年夏收之后, 朝廷有了一年积粮,再要有所行动,便也有了底气。子师(王允字), 你拟个诏书出来,发给各处军阀,叫他们上表投诚,若愿意投诚的,便输送千人入长安,恢复所在地原有的朝廷制度。”   按照朝廷原本的制度,一来,各地每年都要有满年龄的青壮往都城来做兵丁,轮值之后再回到家乡;二来,原有的纳税田赋也都要如数上缴。这两条,因为战乱分崩,道路不通,也因为董卓胁迫下的车驾西行,已经名存实废了。   朝廷如今在长安城中,不过依靠着从前自洛阳与周边粮仓内迁徙来的积蓄支撑。如果不行屯田制,坐吃山空,没有进项,那就迟早完蛋。   董卓原本在眉坞藏起了够他用三十年的粮食。   但是现在长安城中,有归降的凉州叛军共计五万余人,原有守军三万,吕布麾下三万精兵,胡轸与徐荣原有兵马近两万,曹昂一万人,张绣一万人,马超与降兵五千,再加上朝廷官员家眷数千人,加在一起将近二十万人。每天这么多人的吃用,是个巨大的数字。   “屯田制施行之后,周边叛逃四散的凉州军还在不断归附……”刘协道,“若是人数超出了周边荒地所能承载的量……”   他眉头蹙起。   王允道:“关中人口繁多。然而汉中、边地人口少……”   “关中尚且不稳,便要往周边发力。”刘协摇头道:“自然要先从关中想法子。关中地方,足够数百万人之用。若是二十万兵耕种的地方都挪不出,那必然是有人占了太多的地方。”   这就说到汉末严重的土地兼并问题了。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可是一点也不夸张。   然而土地兼并这个难题,此前历代君主,都曾出过各种法令,却没有一人能真正解决,而且往往因为得罪了大地主阶级的利益,而招致疯狂的反扑报复。皇帝自然还是做皇帝,施行法令的高官却往往落个悲惨下场。   此时听皇帝提起来,王允与贾诩都知此中凶险艰难,也着实不是一言半语能说清的事情,便都不好开口。   殿中一时沉默下来。   刘协顿了顿,换了略轻松的口吻,道:“朕请了一位精于耕种的孙夫人,为朕将濯龙园改为菜园。待过几日,园子平整好了,开种之日,朕意要百官同来,到时候,百官下地种菜,也算蔚为壮观,是也不是?”   王允与贾诩都是一辈子的读书人,万没想到活到半百之岁,还要挽起裤腿蹚泥地,不禁面面相觑,然而心中都明白此举于此时意义重大,口中自然都忙不迭应了。   刘协都看在眼里,只笑道:“你们不要小看了这种菜一道。那孙夫人一人种菜,便能拉扯家中几个孩子。你们以为她真是寻常农妇么?她原是李利的夫人,原也能如你们亲眷一般,锦衣玉食的。若是朝中官员都能如此,忙于政务之余,在府中携亲眷以种菜代替养花,以桑织代替裁剪新衣,新风尚一起,不知能救外面多少人性命啊。”   王允与贾诩都没想到皇帝口中的孙夫人会是将军之妻,均是一愣,都连声道:“老臣惭愧。”   刘协正要与他们细论屯田制的施行,忽见汪雨快步入内。   汪雨向来知机,明知皇帝在议事,还擅自入内,必然是有紧急的坏事。   刘协心中一凛。   汪雨上前,附耳低声道:“卢老大人不好了。”   这说的乃是帝师卢植卢子干。   卢植重病已有近一年,不过以药材吊着,强行续命。   刘协虽然忙着长安城之困,却没忘了老师那边,叫人每日问诊。   刘协闻言,便道:“朕往老师府中去探看一番。此事咱们明早再议,两位大人也都回去稍作歇息。”   贾诩与王允都答应着,心里对卢植的情况也都有所猜测。   王允比贾诩所想,却还多了一层。皇帝总共就两个老师,一个卢植,一个吕布。在王允看来,吕布充其量就是个陪练,算不得老师,但显然皇帝并不这么想。从皇帝对卢植的态度来看,他对老师算得上情深义重。如此一来,来日杀了吕布,却不好如同杀了董卓时那样声张,恐怕要做出山匪所行的模样,祸水东引。那黄莺儿所知既多,野心又大,也不合留下,可怜她年轻天真。   王允走到殿外,望着满天星光,长叹一声,自古成大事者不惜小节。若不是为了大汉朝廷,若不是生在这等腌臜乱世,他何尝不愿一生做个两袖清风的书生学者。   刘协赶到之时,只见府中静夜无声,只廊下泥炉煎着的药材飘出阵阵苦味来,守在外面的老仆神色木讷。   刘协快步入内,却见卢植躺在床上,形如槁木。   见了自己最后教导的学生,卢植黯淡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却终究没能亮起来。他艰难举起手臂,口中已发不出声音,只将一根手指,颤抖着指向床边立着的幼子。   刘协这才看到藏在床头幔帐之后,站着个十岁如许的小男孩,正怯生生望着他。那小男孩手中拎着一盏红色的兔子灯,乃是从前上元节时,刘协随手赐给卢植的。这是卢植恐怕自己等不到皇帝赶来,因此叫幼子手持此灯,以求皇帝回护之意。   卢植一生要强,文成武就,门生遍天下。然而战乱之中,长子次子都已死去,只剩下这个年方十岁的幼子。他行将就木,然而幼子稚龄,如何能放心?   刘协心中感慨,上前牵了那小男孩出来,一手握住卢植那根冰凉的手指,道:“老师的意思,朕都明白。您放心,这是您的幼子,就是朕的师弟。朕答应老师,一定将此子抚育成材。”他也不过十三岁的年纪,然而言语中,俨然将卢植幼子视作晚辈了,却也毫无违和感。   卢植本就是强撑着一口气等皇帝前来,得到许诺后,心气儿一松,咽下最后一口气,便魂归地府了。   他的幼子守在床边,尚且懵懂,没能明白过来。   刘协想到不过两年前,卢植身量高大、声如洪钟的模样,再看此时躺在床上、面如金纸的一具尸身,不禁也心中悲痛怅惘,想到自己上一世临终时只有一只狗陪伴,心道,果然世上繁华风云变迁,最终也不过一个土馒头,一时竟有些心灰之意。   亲近之人离世,有所触动感慨,也是人之常情。   刘协牵着卢植幼子出来,不欲叫他见到自己父亲死状。   卢植幼子见外面众人忽然涌入房中,围着父亲的床,不知在做什么。他虽然年幼,却也隐然明白,大眼睛里憋着泪,也只与皇帝尊卑有别,不敢放肆哭泣,跟在一旁,紧紧攥着那兔子灯。   刘协定定心神,低头看那孩子,才发现那灯上还别着一封信,取来看时,却是卢植给他推荐的屯田制可用之人。卢植虽然身在病榻,却还关注着学生动向,关心着天下时局,因知屯田乃是朝廷长久大计,因此拼着病体,写下了谏言与可用之人。   卢植书法,天下闻名。此时信上,笔迹却虚软无力,只勉强能辨认,更惶论字体。   刘协捏着那厚厚几十页的信纸,不知老师是如何拖着病体写下这一番长书,饱含对天下子民的热爱与对朝廷的忠诚期盼。他捏着信纸的手微微发颤,才能忍下眼眶中涌出来的热流。   刘协不敢此时细看,收入怀中,转头又看向卢植幼子,见他仍是攥着兔子灯含泪乖乖侍立,不禁心生怜意,放低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怯生生望着他,道:“我、我叫卢毓。‘以毓草木’的‘毓’。”   刘协微微一笑,道:“好孩子,还学过《周礼》。”又以手抚其发顶,感叹道:“梳齿一般的嫩草呵,你就在朕身边快快长大。”   卢毓仰头望他。   刘协低叹道:“长大了,养育你没了父亲的侄子们。长大了,像你父亲那样,与朕一同撑起这大汉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12 09:21:03~2020-05-13 09:47: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oonlight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羽原大魔王 12瓶;一点一点亮晶晶 10瓶;塔其米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帝师陨落, 天下震动。   以卢植的名望,他的辞世恐怕比从前少帝之死,影响还要大些。还活着的人得到消息, 不论敌友, 都为卢植慨叹, 各有文字悼念记载。如旧友蔡邕、马日磾等人,更各有哀痛,不必一一细述。   而皇帝刘协要求各地纳贡投诚的诏书,伴着卢植病故的消息一同传入天下十三州。而幽州比之别处不同,公孙瓒已杀原州牧刘虞, 彻底占据了幽州, 他不只收到了朝廷的消息, 还收到了老师生前留给他的信。这样的信, 不只他一人收到了。   刘备坐在下首,望着公孙瓒递来的信, 见上面“玄德亲启”四字确是老师卢植的笔迹,想到老师写信时相隔万里, 如今他见信之时师生二人却已经生死两处,不禁心中悲叹。   公孙瓒见他发呆, 将信丢在他跟前案上, 自己撕开信封, 扫视信上内容,哼了一声,似是有些不忿, 将那信搁了下来,道:“老师也真是……到死都记挂着叫我给朝廷效力。我前番听从老师的话,与袁绍身边的人暗中结盟, 制衡刘虞等人。谁知袁绍反过来咬我一口,彼时大军压境,我发信往朝廷,朝廷又哪里管我死活?界桥一败,我只能退回幽州来。”他原本兵力盛于袁绍,却被袁绍以谋略设计,连败两场。而朝廷此前因长安城被围,音讯不通,也没有收到公孙瓒后来又发来的几封请求支援的信。   刘备静听着,慢慢动手拆信。   刘备时年三十二岁,原是汉景帝之子中山靖王的后裔,祖父曾举孝廉,官至东郡范令。可惜父亲早亡,家道中落,后来只能织席贩履为业。然而他年少时也曾跟随同宗的兄长等人,与公孙瓒一同,拜在同郡出身的卢植门下做学生。刘备视公孙瓒如兄长,因原本任职的县城为盗贼所攻破,便携带认下的两位弟弟关羽、张飞前来幽州投奔公孙瓒。   公孙瓒已占据幽州,收容一个昔日的同窗不算什么。更何况公孙瓒正与袁绍对峙,势均力敌;而刘备曾参与朝廷剿灭黄巾军等战事,颇有打仗的才能。公孙瓒便将刘备收下,给他兵马,要他为自己作战,给他表奏了个别部司马的职位。   幽州天高皇帝远,公孙瓒也不掩饰对朝廷的不满与自矜骄狂之态。   刘备身为宗正之后,虽然听不过,然而人在屋檐下,也不好深劝。他低头慢慢看信,叹道:“若果如老师信中所说,陛下天资聪颖,有平乱世开盛世之能,使神器幽而复显,便是天不绝我刘氏天下。”   公孙瓒讽笑道:“你我同窗,情如兄弟,这话我也不怕跟你说。就是陛下再如何聪颖,也不过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真叫他用兵,他是打得过袁绍,还是降得了袁术?”他自己与袁绍对峙已有半年,深知其中艰难,自己年近不惑,掌兵半生,都尚且如此,更何况一个十三岁的孩子?   刘备一愣,道:“却也不能这么说。陛下乃是天命所归,正道正统……”   公孙瓒摆手道:“如今乱世,礼坏乐崩。你看看身周,除了你认这个死理,还有谁在乎什么天道正统?你看袁绍袁术兄弟,原也是士族大家出身,如今哪个把皇帝放在眼里?”   刘备心中不悦,面上不显,只捏着老师遗信,顿了顿,叹道:“我们远在幽州,不能亲去祭拜老师。不如一同到江边,面西而拜,对江撒一杯酒水。”   公孙瓒虽然对朝廷不忿,恼恨老师愚忠,然而到底师生一场,且人死为大,也就答应着,与刘备一同往江边遥祭亡师。   公孙瓒洒完水酒,便要返程。   刘备道:“兄长先去。我再与老师说两句话。”   公孙瓒知他素来如此,便拍拍他肩膀自去了。   刘备独立江边,又将老师写来的信自怀中摸出来看。   关羽、张飞听说大哥出了城,便相约寻来,就见刘备在江边看信。   当初涿郡蛾贼作乱,刘备组织了一支兵马去剿灭蛾贼,与加入队伍的关羽、张飞二人相识。三人颇为投契,白天一同征战,晚上睡在一处,情同兄弟。这些年来刘备东奔西走,关张二人始终追随。   关羽与张飞已听说了卢植病故之事,走过来见了刘备看着信黯然神伤,却也不好开口安慰。死生大事,语言的安慰原是苍白无力的。   关羽与张飞两人陪着干站了一会儿。   关羽推推张飞。   张飞便道:“天都要黑了。大哥,咱们先吃饭吧。”   刘备叹了口气,将老师的信递给两人看,道:“真没想到,皇帝竟然知晓我刘备。”   张飞道:“是大哥先生跟皇帝提起来的吧?大哥的先生乃是帝师,大哥与皇帝也算同门了。那我和关二哥岂不是……”   关羽忙撞他肩膀。   张飞便闭嘴看信,看了一眼又叫道:“大哥先生的字,真绝了!”他虽是武人,却也粗通文墨。   关羽无奈道:“三弟……”   刘备摆手道:“不必责他。我知他是想解我心中郁结。”   张飞咧嘴笑道:“还是大哥懂我。”   关羽也看了信,道:“大哥,那咱们要去长安辅佐小皇帝吗?”   刘备道:“幽州至长安,迢迢千万里,中间多少乱兵割据,只咱们三人,如何过得去?然而久居幽州,也不是办法。我观公孙兄长之志,恐不归于大汉朝廷,与我已非同路人。只是如今咱们没有自己的兵,也没有办法,只能先暂居此处,再慢慢图谋。”   关羽与张飞都答应着。   是夜三人又一处睡下,刘备一时想起师恩深重至于泣下,一时想到皇帝竟然知晓自己便感五内俱焚,三人细论了半夜,从身边亲近之人辞世谈到天下大势,直到后半夜才都朦胧睡去。   而正如公孙瓒所说,如今天下像刘备这样始终把刘氏天下挂在嘴边的人,军阀中已然不多。袁绍与袁术兄弟二人,一在冀州,一在南阳郡,却都没把皇帝的诏书当回事儿,得知卢植之死,都松了口气。袁绍与袁术属于公然不承认长安朝廷的,他们的道理也很明白,原是董卓更立的新君,他们不认。   而多数军阀或地方实权派,却都像徐州刺史部的陶谦一般。陶谦一面上表投诚,一面却与自己辖区公然称帝的阙宣称兄道弟。在后世来看,这阙宣根本就是跳梁小丑一样的人物,自己聚集了千人,便公然称帝。   但是这等乱世之中,谁敢断言,这阙宣不会是下一个汉高祖刘邦呢?   所以陶谦一面上表朝廷归顺,一面又拉拢阙宣,是个老阴阳人了。   而陶谦之所以两面讨好,也有他的情非得已。在他的北面,日益壮大的曹操势力,以兖州为根据地,越来越靠近徐州刺史部。而曹操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明面上看,曹操如今还是借着袁绍的兵马成事,乃是袁绍阵营的人。而陶谦却是袁术阵营的人。袁绍与袁术虽然是亲兄弟,却水火不相容,属于敌对阵营的。   陶谦曾在西北带过兵,又在徐州经营多年,并非无能之辈,早已十分警惕曹操的动向。   同一时间,曹操正迅速派人往琅琊国接族人离开。琅琊国位于徐州刺史部最北面,乃是曹操夫人卞氏的老家。曹操的父亲曹嵩带着一家十几人,避战乱于此。一旦曹操与陶谦开战,曹嵩等人便成了砧板上的肉。   然而曹操到底晚了一步,除了早已接到甄诚的卞夫人与几个孩子,在琅琊国的父亲曹嵩与几个弟弟妻妾,一个都没能活着回来。   因为一个都没能活着回来,所以曹操也始终不知事情真相。   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与陶谦的一战,已然势在必行。   长安未央殿中,刘协推开各地送上来的降表,看也未看,摇头道:“别看他们上降表归顺的时候积极,真叫他们派人服兵役、缴纳田赋之时,这许多里能有一两个照行的便不错了。倒是你父亲兖州的文书递上来了么?”   曹昂侍立一旁,却没有回应。   刘协抬头看他,又问了一遍。   曹昂才悚然一惊,好似梦中惊醒一般,道:“臣失仪……”   刘协皱眉凝视着他,道:“你今日接的那封家书里写了什么?你自看了之后,便魂不守舍到如今。你不说,朕原也不欲问。可你这幅样子,朕却不得不问了。”   曹昂愣了愣,没想到自己以为掩饰过去了,却都落在陛下眼睛里。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那封家书,双手捧着放到御案之上。   刘协看时,却是曹操写给曹昂的信,信中写了曹氏于琅琊国的灭门惨案。曹操要与陶谦殊死一战,已交待卞夫人带领几个年幼的孩子,若他没有回来,就先去陈留郡投奔张邈。信中曹操又交待曹昂,若是他不幸战死,要曹昂早日成家,若有余力,照拂几个弟弟。   这封信里,曹操没有叮嘱曹昂忠君爱国等事,看来真是一封家书,并非要借着家书的名头来写给皇帝看的。   刘协看完,道:“你怎么想?”   曹昂显然很痛苦,却还要压抑自己,他伏地道:“臣听陛下安排。”若论家仇,曹昂恨不能即刻驰援父亲。然而陶谦分明递了归顺的文书,名义上来讲乃是朝廷的大臣。况且长安城中,正在改编各处兵马,曹昂与皇帝亲近,也知吕布、王允之事,正是关键之时,他如何能够擅离?   刘协便将那封家书压在厚厚的奏折之下,道:“起来吧。”没有说放曹昂离开的话,又道:“今日你还是往吕布军中去。”   长安城中改编兵马,如张绣、马超等带来的降兵,自然不能再给原来的将领带,都打乱重编,按照一定的比例,或用作徭役,或编入皇甫嵩军中,再按照新出的屯田制,分领田地农具。又将原本的守军调给张绣、马超等人。   刘协本意要对吕布的兵马也如此操作一番,但吕布坚决不同意。刘协原也没打算吕布能同意,早已准备好退一步,便打着学习暂借的幌子,叫吕布将手下的亲信如高顺等人派往别军,又叫曹昂与伏德往吕布军中“学习”操练骑兵之法。时间紧迫,刘协要赶在吕布与王允的冲突爆发之前,最大限度将城中二十万兵马控制在自己手中。   而曹昂是整个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所以此时,刘协绝对不能放曹昂离开长安。   是夜,刘协听着曹昂辗转反侧之声,道:“睡不着?”   曹昂一惊,从窗下小榻上坐起身来,道:“吵到陛下了?臣去外面守着。”   “不必。”刘协直勾勾望着床帐顶,仿佛能穿透那床帐与屋顶,望见漆黑夜空,“朕也睡不着。”   曹昂道:“要传唤医官么?”   刘协却忽然问道:“吕布与王允,你说留哪一个好?”   曹昂一愣。   刘协却又转了话题,仿佛方才一语只是自问,“不让你去徐州,怨朕么?”   曹昂先是摇头,继而想起黑暗中皇帝看不到,便出声道:“不怨。”他顿了顿,又道:“臣去了,也不能起死回生。”   刘协默了一默,道:“窗下凉,过来与朕同榻睡吧。”   曹昂犹豫了一下,没有推辞。   “那夜出城会马超,你曾说,要为一柄有刃亦有柄的刀,供朕驱使。”   “是。”   “旁人是刀,子脩却不必为刀。”   曹昂不知皇帝何意,只静默听着。   “子脩温润而泽,实乃良玉。”   “君子无故,玉不离身。”刘协低声叹道:“子脩不可离开朕。”   曹昂动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13 09:47:34~2020-05-14 10:58: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青翠微、铜宸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反正我叫什么都可以 27瓶;不才在下 20瓶;锦砌海棠秋 10瓶;浮云散雪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天色方明, 李利便与妻子孙平套车前往未央殿。   孙平翻检着车上的菜种子,一样一样数着。   李利笑道:“陛下都说了,叫宫里人备下。你又何必非要自己带?宫里难道还缺你那几包种子不成?”   孙平正色道:“话不是这么说的。陛下将这样一桩大事交给我, 我自然要做得齐整周密。若是用了旁人的种子, 到时候种下去却没活, 那到底是我种的不对,还是种子不成?这种菜种粮,最要紧就是种子秧苗。”   李利摇头道:“罢罢罢,我如今不敢惹夫人。”他归降以来,原是担心朝中没有根基, 却多敌人旧仇, 没想到妻子凭着种菜的手艺, 投了小皇帝的缘法。李利也觉心中安稳些了, 从前因为在外征战、夫妻俩聚少离多,相见时又总有万般家事往来, 便也没放多少心思在这个为自己生育了四个孩子的妇人身上。如今李利对孙平,却是多了几分敬重与思量。   孙平攥紧装着菜种与谷种的布口袋, 透过被风吹起的帘幕望向那宽阔平坦的驰道,与驰道尽头巍峨的高墙与森严的守兵, 想到即将来临的盛大场面与肩上责任, 不禁越发绷紧了肩膀, 却已无暇顾及丈夫的态度变化。   濯龙园原是洛阳城皇宫中,临近北宫的一处园子。朝廷车驾西行之后,长安皇宫中并没有一处濯龙园, 不过是洛阳来的宫人们将此处桂宫里的无名小园称作濯龙园,好似一切未变,是一种属于宫人对逝去辉煌的缅怀。   而桂宫原是武帝时修建, 作为后妃居所。如今皇帝年幼,未曾大婚,除了长公主居于长乐宫,宫中再无女眷。因此这桂宫无人居住,只开花的园子越是无人越是缤纷,两三年下来,也就以濯龙园之名传开了。   如今皇帝下令,将这濯龙园中鲜花折下,送入各处大臣府邸,而后拔除花柳,平整土地,要用来种菜、种谷子。   照料园子的宫人都觉可惜,尤其是爱花的小姑娘们,难免有几句微词。便有那晓事的宫人嬷嬷道:“你们年轻,又懂什么?这叫‘天子亲耕’,是天下要太平了。”那小宫人似懂非懂,也就不敢再议论了。   百官侯爵应召,是日都往濯龙园而来。   年轻的宫人们只可惜花儿,应召而来的大臣们却只关心皇帝的用意。   张绣等在宫门外,见贾诩车驾前来,忙迎上去,接贾诩下车,殷勤道:“前番我应召出城,往潼关追击凉州叛军,归来后未及登门拜谢世伯。离开这段时日,家中寡嫂与一应事务,全赖世伯照拂。”   贾诩整整衣冠,目不斜视,往宫内走去,口中笑道:“早早等着,所为何事?”   张绣低声道:“我年轻不晓事,只这次回来,朝廷将我手下兵马换来换去,全成了生面孔。虽是统一调度,然而这兵都换了……”究竟是统一调度,还是朝廷要下手之前先剪除羽翼呢?   两人走在一处,贾诩低声道:“陛下不会自乱阵脚。”   张绣心中稍定,环顾四周,恰好望见李利扶着他夫人下车。   贾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很快便收回来了。   当初贾诩与张绣被皇帝拿住,叛出凉州军。论起来,贾诩是力荐凉州军来长安之人,而张绣却是与曹昂一同动手,杀了李傕与郭汜。李傕乃是李利亲叔父。此乃杀亲之仇。   如今李利夫人入了小皇帝的眼,能动用百官,来行耕种之事。管中窥豹,便知李利地位稳固了。那么与李利有杀亲之仇的张绣与贾诩,岂不自危?贾诩、张绣都与李利共事已久,深知此人并非宽宏大量之辈。   “羡慕人家有位好夫人?”贾诩眯眼打量着张绣,“你何不也就成了家?”   张绣也收回目光,落后半步,一同往未央殿走去,苦笑道:“这时候谈什么成家不成家。”   贾诩显然并非随口调侃,淡淡道:“你与长公主年岁相仿……”   张绣一愣。   贾诩继续道:“据我所知,殿下尚未有婚约。”   张绣回过神来,无奈苦笑道:“世伯莫要拿我打趣。我一个归降的武夫,如何敢起这等妄念?”他现在生死大事都未能安稳,况且在朝中而论,皇帝唯一的姐姐要婚配,早有多少著姓大族的公子等着,又哪里轮得到他。   贾诩叹气,指点他道:“你如今只是归降的小将,陛下用你不用都可。可若你做了殿下驸马,陛下还会不用你么?只要陛下用你,你年轻力健,什么身份拿不到?异日造化,未可限量。”他也担心自己根基不稳,眼见王允未倒,李利又起,若是与他一脉的张绣能搭上长公主的线,他自己也就稳妥了。   张绣听了贾诩的道理,心中一热,想了一想,仍是摇头,道:“陛下身边有曹昂亲近,冯玉貌美,如何会放着这二人不予长公主,却要来配我?没这个道理。”   贾诩也不及跟他深讲,眼见快到未央殿了,只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只管示好,守着礼节,陛下难道会因为这个怪你不成?”   此事成了,无本万利。此事不成,那便是长公主不喜他罢了。   张绣仍是摇头叹气,没敢应声,然而心中已然意动。   百官在未央殿前齐聚,便有宫人自上首高阶而出,引着众人往偏殿换了短打扮的衣裳,而后往濯龙园行去。   如吕布这等武人,行兵打仗之时也习惯了一身短打扮,行动利落。如王允这等士人,换下了高冠深衣,却是浑身不自在。   吕布走过来,见了王允模样,咧嘴一笑,道:“尚书大人为国操劳,也太瘦了些,几乎都撑不起这衣裳。”他已磨着皇帝得了准信,再过几日便要走马上任,往三辅之地就兵。如今李利等原本的凉州军渐渐得势,此中恨他的人可太多了。吕布算盘打得响,去到富庶的三辅之地,到时候城中的刀光剑影就与他无关了。他心情甚好,又有些得意忘形,因而主动同王允说话,也许本意只是调侃,听在王允耳中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王允低头整理衣裳,淡声道:“人老了瘦了,不中用了。”   吕布一愣,只当他服软了,便不以为意,一笑走开。   尚书仆射士孙瑞与王允素来交好,此时扯着遮不住手腕的衣裳短袖,对王允低道:“陛下到底年幼,这般想一出是一出,叫斯文扫地。陛下虽然心急亲政,大人却万万不可放手。总要再过两年,等陛下稳重了,大人才好歇下。”   王允认他作自己人,只道:“且看看吧。”   一时到了濯龙园,远远的就见青盖之下,小皇帝为首而立,身后的宝盖下,分别立着一位年长妇人与妙龄女子,想来该是阳安大长公主与长公主两位殿下。   汪雨一溜小跑赶到皇帝跟前,道:“陛下,诸位大人都到了。”   刘协手中握了一捧孙平带来的菜种,正来回翻着细看,闻言抬眼,见众臣都作灰衣短打扮,再没有上朝时深沉俨然的模样,不禁失笑,招手示意众臣上前,道:“朕见你们这幅样子,便放心了。朕与诸位爱卿,不论到了何种境地,总不至于饿肚子的。”   于是便叫卢毓上前,宣读祭天文书。童声稚嫩,却字字清晰。   众士人想到卢植之死,都心中恻隐,垂首静听,气氛肃穆。   卢毓背完文书,小脸晒得红扑扑的。   刘协望着他,含笑点头招手,牵他到身边来,抚他发顶,以示嘉许。祭天文书中,用词佶屈聱牙,许多字卢毓并不认得,乃是生生背下来的。他方才举着文书,也不过是充样子罢了,能一字不错背下来,也亏得他聪颖又肯下功夫。   刘协扫视百官,开口道:“从前天子为藉千亩,躬秉耒,以事天地、山川、社稷先古。如今车驾西行,朕在长安皇宫濯龙园中,没有良田千亩,共清出一亩半的平整土地,分作三份,一处种菜,一处种粟,一处种麦。待城外荒地分出明细,记录在册,朕再另辟田地,以足千亩之数。”   众臣垂首而听。   如今长安城周边,纵然有荒地,然而凡是肥沃之地,又能连成片的,早给庄园主占了。皇帝这番话也不知是口气大,还是年少不知事。   刘协将诸人神色尽收眼底,又道:“朕今日召集诸君,行耕种之事,非为这一粟一菜的收成。朕为天子,富有四海,诸君为朝廷栋梁,俸禄口粮足养全家。然而亲耕之举,其义有三。一曰以奉宗庙致孝;二曰以训百姓于勤,勤则不匮;三曰使子孙知晓稼穑艰难,不要安于逸乐。”   众臣竖耳静听,士人身着短打扮的不自在也渐渐消散了。   士孙瑞原是劝王允不可放手,觉得皇帝年幼,心性不稳,此时听了这番话,想到从前读的圣贤书,不禁生出惭愧之意来,心道,难怪卢植生前总是夸赞小皇帝,原是他们都小看了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14 10:58:13~2020-05-15 11:45: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oonlight、铜宸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当歌把酒 55瓶;Yasi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于是便由孙平在先示范, 刘协扶犁翻地一行,而后长公主刘清学着孙平的样子,弯腰播种。阳安大长公主以年事已高, 由其长子伏德代行。余者百官, 按照官职高低, 高者如王允、士孙瑞等人得半行,低者只分得三个坑填埋种子。   濯龙园就这么大的地方,此举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效果。所以刘协会说,待来日城外荒地登记在册、誊清明细,再分给百官。   长公主刘清跟在皇帝身后, 洒了一行种子, 却瞧着皇帝用的手扶犁新奇, 笑道:“陛下, 我也要试试这个。”   刘协让出地方来,接过汪雨捧来的茶水, 笑道:“你可仔细,别瞧着轻省, 得有力气才能扶得稳。”   刘清脆生生道:“我有力气。”   孙平帮衬着,将在前的那头牛转到另一行。   刘清在后握住手扶犁, 前面的牛一动, 带动插在泥土中的犁头。泥地中软硬并不均匀, 刘清只觉手臂一颤,几乎按不住那木柄,她咬牙不肯松手, 身子也随之一翻,眼看就要摔倒在泥地上。   此时孙平在牛侧,刘协在低头喝水, 蔡琰留在另一头记录此时盛况,而刘清原本随身的宫女还没资格下地。   “殿下小心。”忽然旁边隔着两行地,冲过来一位青年男子,伸手拽着刘清胳膊,几乎是把她提溜了起来。   这人正是被贾诩几句话说得意动,因此格外留意着长公主的张绣。   只这片刻之间,周围的人都反应过来了。   汪雨与孙平忙都上前。   汪雨弯腰拿手帕擦去长公主挽起的裤腿上沾着的泥。   孙平站的位置则刚好隔开了刘清与张绣。她扶住刘清,助她站稳,笑道:“这等粗笨的活原不是殿下这样的精贵人做的。”   刘清方才险些摔倒,当众出丑,此时惊魂甫定,脸色涨红,也不知是羞是恼,低头抚了抚裙面,忽觉食指刺痛,转过来看时,却见指尖扎了一根纤细的木刺。   汪雨忙道:“奴婢死罪。这犁备的粗糙,伤了殿下的手。”   孙平自己满手老茧,见刘清十指粉粉嫩嫩,扎了这样一根细木刺,不禁也叫道:“哎唷,这可怎么好?殿下别动,我给您夹出来。”她动作利落,当下一手两指掐紧刘清受伤处,另一只手捏住木刺尖端,一瞬间便将那木刺拔出来了。   刘清低头看着微微红肿的食指,原并不如何疼痛,然而身边人都这样紧张,倒又像是出了大事一般。她眼里夹着羞恼的泪,一时没想好要不要任它流淌出来。   刘协此时润过了喉咙,见状失笑,道:“你们都散了。皇姐又不是三岁小儿,就是真跌一跤,这泥地松软,还能伤了不成?不过狼狈些罢了。”   刘清便也破涕为笑,撵走汪雨与匆匆赶来的宫女,仍叫孙平赶牛,重又握住犁柄,道:“你们别都围在这里,倒像出了什么大事儿一般。”她这才看向还站在一旁的青年男子,见他灰衣短打扮,也看不出身份,浓眉黑眸,长得倒是挺精神,道:“我方才就算摔一跤,都没你拎我那一下拽得我胳膊疼。”   张绣一愣,没料到长公主非但不谢他还要怪他。   他忙垂首道:“臣唐突……”心中连道,坏了坏了。   刘清不以为意,一摆手道:“给你将功赎罪的机会。你来帮我压着犁柄,别叫它再翻起来。”   张绣又是一愣,快步趋前,道一声得罪,站在长公主侧旁,伸手,与长公主一前一后按住了犁柄。   刘清原是个自来熟,一面犁地,一面同张绣说话。   一行地犁完,张绣姓甚名何,年龄职务,籍贯来历,可有婚配,性情大概,便都给刘清摸清楚了。   刘协见张绣向刘清献殷勤,只远远看着,隐有思量。   阳安大长公主刘华带着柔夫人等女眷,备下麦饭,见众人忙完,便呈上麦饭。   从前人都是用羹饭,后来面食传入中原,人们学会了将麦米碾成细面,再做成美食,饮食也就精致多了。在这之前,如小麦之类的食物,都是像做米饭一样,只脱了外壳,便蒸熟了吃的,滋味可想而知。   如今虽是乱世,然而此时能入濯龙园的官员,在家总能吃些汤饼,用的仍是精米细面。   这等粗糙麦饭,自然有些难以下咽。   刘协先端起碗来,底下人只好跟着扒饭。   刘协看众人皱着眉头、伸直脖子往下咽的样子,虽然自己也觉口中麦饭粗粝,仍是细细咀嚼后咽了下去。   一碗麦饭用完,刘协将空碗递给汪雨,道:“朕与诸君,说起来尊贵,然而究其根本,原是不事生产之人,全凭百姓供养。我等每日用的精米细面,还要挑剔饮食,多好远方之物。供养我等的百姓,每日能有这样一碗麦饭,却已殊为不易。多的话朕也不必再讲,诸君都是饱学之士,圣人的书里也都写着的。”   众人听了,心中各有思量。   伏德见母亲皱眉细咀,知她牙口不好,因悄声道:“母亲,给儿子吧。陛下不会怪罪的。”   阳安大长公主不语摇头,慢慢将一口麦饭都咽了下去,才轻声道:“难道我是怕陛下怪罪么?”   伏德望着母亲。   阳安大长公主望向皇帝,感叹道:“祖宗都看着的。”   她原是桓帝长女。桓帝驾崩无子,才有了灵帝继位。灵帝崩,而有少帝刘辩。董卓入洛阳,更立新君,而有刘协。   阳安大长公主这一生,经历了太多起伏,才等到一个刘协,以继先父之志,以承大汉天下。   一时用过麦饭,众人散去,伏德要跟随在皇帝身边。   阳安大长公主刘华起身迟缓,柔夫人与刘清忙一左一右扶住她。   刘华左右一望,道:“你们年轻,还能看到好时候。”   刘清笑道:“姑母这是怎么了?十八岁的人说这等话作甚?”   众人都笑了。   刘华又向柔夫人道:“听闻温侯不日启程,你我相交一场。我设宴送你,你来不来?”   柔夫人忙笑道:“大长公主给妾身设宴,妾身何德何能?只明日将军要带我出城,别的时候只要殿下发话。”她很愿意离开长安,离开这个掩埋了她亏心事的地方,因此神情雀跃。   “出城?”阳安大长公主笑道:“这就要离开了长安了。怎么还赶着这两日出城?”   柔夫人粉面含羞,在阳安大长公主耳边低声吐出两个字,“求子。”   阳安大长公主了然,笑着拍她手背。   刘清见她俩笑得神秘,不解追问道:“怎么啦?我没听到——柔夫人你也告诉告诉我呀!”   于是阳安大长公主与柔夫人笑得越发欢快了。   柔夫人笑叹道:“还是我那婢女告诉的好地方。从前原是我误会她了。”   阳安大长公主听在耳中,心神一凝,仍是笑着,没有再说什么。   另一边淳于阳揽着马超肩膀,指着在前面与皇帝同行的吕布道:“瞧见没?那就是温侯,你不是一直想会一会么?”   马超抬眸,看向小皇帝身旁那健硕男子的背影,道:“他就是朝中第一猛将了?”   淳于阳笑道:“你好大的口气。”   马超年少勇健,困在长安走不脱,也不甘只做一员小将。在羌地,要成为最强勇者,最快的途径便是打败原本的最强勇者。   两人正在说话,张绣从旁过来,笑道:“淳于校尉,马小将军,换了衣裳要去哪儿?”他在朝中没有根基,便要先与年龄相仿的武将们交好。   淳于阳看他一眼,笑道:“原来是张小将军,今日好一出英雄救美。”   张绣不好说什么,只腼腆一笑。   淳于阳想到皇帝的交待,便道:“我们俩正要去东山野猎,输了的人出一匹好马。你敢不敢来?”   张绣正愁不得法融入,闻言忙笑道:“走走走。我若输了,愿出两匹西凉好马!”   三人便出了皇宫,张绣与马超各领亲兵十数人,淳于阳独领精兵百人,同往东山而去。   王允却还在宫中,不是他走得慢,而是他换完衣裳出来,就给众人围住了。   尚书掌百官万事。   一应大小事务递到朝廷,没有尚书首肯,都无法定夺。   等围着议事的百官终于散去,王允扶着廊柱,望着擦黑的天色,有些疲惫。   闵贡上前道:“大人,再不走,宫门可就下钥了。”   王允微愣,道:“温侯可出宫了?”   闵贡道:“温侯去了未央殿,还没出来。大人要等温侯一起?”   王允又是一愣,皇帝竟留吕布到入夜时分。他慢慢往宫门外走去,道:“不必。我原想着温侯外地赴任在即,同僚一场,送一送他。陛下与温侯师生一场,自然有许多话要说。”他顿了顿,看向闵贡,道:“你在我这里,怎么不去皇帝身边伺候?”   闵贡觑着王允面色,小心道:“陛下身边,如今有汪雨。”他已不再是皇帝身边,内宫第一人了。   王允望着暮色四合的禁宫之内,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半响迟缓道:“原来如此。”他独自慢慢走出了宫门,瘦削的身影略显佝偻,竟有几分老态了。   在他身后,宫门缓缓闭合,墨色夜空中,酝酿着风雷暴雨。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15 11:45:25~2020-05-16 12:51: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铜宸申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会-跳-的-眼-泪*& 67瓶;我爱辣椒、十之过二三、元阳 10瓶;我改名了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未央殿中, 刘协与吕布彻夜长谈。   “这四年来,奉先师父于私教朕骑射,于公披甲上阵。朕幼失护持, 总共两位师父, 卢老师已然辞世。如今奉先师父又要离朕而去, 朕心中不舍。”刘协望着吕布,道:“你后日就要离开长安了,今夜便宿在宫中,与朕多说说话。”   吕布看着刘协,心中也是感慨。当初他由董卓引荐, 入洛阳皇宫做了小皇帝的骑射师父, 彼时小皇帝还全然是个孩子模样。不过四年光景, 那个孩子皇帝已经长大了。小皇帝也是可怜, 年幼便没了父母,老师卢植又才死了, 然而他却不会停下离开长安的脚步。   吕布答应着,道:“陛下别担心。臣也不是要去远方, 仍在三辅之地拱卫都城。若是长安有事,臣领兵旦夕便至。朝中事务, 臣原也不通, 总有王允、贾诩等人管着。他们也不是胡来的人。”他虽然跟王允脾气不投, 但还是认可对方业务能力的。   刘协看了吕布两眼,也不知他是真傻还是装傻。他今夜之所以要留吕布在宫中,那是为了以防万一, 保住吕布性命。他派曹昂去查吕布后宅之事。柔夫人出自董卓后宅,这不是什么秘密。柔夫人入吕布府中,不久便有孕, 有孕后又没保住,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柔夫人与她身边婢女黄莺儿的奇怪关系,刘协已从刘清与阳安大长公主处听闻。黄莺儿又不是专业的奸细,反侦察能力并不强。顺着黄莺儿这条线摸下去,很容易就理顺了背后的关系。   刘协已知王允要通过黄莺儿对吕布下手,只是还未能知晓确凿的手段。距离吕布离开长安只有两日了。王允若要下手,必然就在这两日,最久也不过是吕布赴任路上。   刘协看吕布懵然无知的样子像是真傻,便点头一笑,又道:“奉先师父后日动身,只是高顺、张辽等人朕还要用一日。等他们跟你赴任三辅,曹昂等人要求教,都不知该找何人了。”   高顺、张辽等人都是吕布的亲信。   朝廷改编兵马,原是要动吕布麾下骑兵,吕布坚决不肯,便只借调了他手下十数名亲信,往别军中“交流教学”,说好了等吕布赴任之时,这些人仍是跟着吕布走的。   吕布留住了三万兵马,心满意足,便不以为意,道:“这又有什么?若无战事,陛下叫曹昂等人来三辅便是,想学多少学多少。”   他不说派高顺、张辽等人来长安,反叫皇帝派身边人去三辅之地。   曹昂原是垂首侍立在刘协身后,此时抬头,静静看了吕布一眼。   夜深了,吕布醉意朦胧。   刘协便让汪雨带他往偏殿安置了。不一刻,偏殿便传出如雷鼾声。   刘协无奈一笑,心道:真是傻人有傻福。吕布不知刀架脖颈,自管酣睡无挂碍。朕却要在这里为他筹谋。   曹昂去而复返,带来一则要紧消息,“陛下,温侯府中的探子说,今日回去后,柔夫人身边的丫鬟们打点行囊,准备香烛,说是明日要往城外道观求子去,温侯也一同前往的。那黄莺儿也在随侍之列。”   刘协松了口气,道:“看来就在明日了。你去探探那道观的底。”   曹昂答应着便要退下。   刘协看他虽然年轻,眼底却隐然有青色,心知他这段日子陪着自己熬得不浅。   刘协乃是皇帝,路上马车里总能眯一会。曹昂随侍,却是不得合眼。刘协自己心里也清楚,虽然心疼,然而道观之事要紧,交付给旁人总不能放心,便仍由他去了。此时再听偏殿吕布的鼾声,刘协便觉心头起火,叫宫人在偏殿门前遮了两层厚厚的棉帘子。   待到次日清晨,曹昂归来复命,道是都安排妥当了。   伏德却也早早入宫,将昨日母亲听来的消息,告诉了皇帝。昨日柔夫人亲口告诉阳安大长公主,她与吕布同去求子,原是黄莺儿出的主意,给的地方。   伏德带来的消息,便与曹昂昨夜自吕布府中得来的消息对上了。   刘协心中有了十足把握。   吕布睡饱起来,一无所知,谢过皇帝留宿恩遇,见皇帝没有旁的交待,便揉着惺忪睡眼,出宫回府,携了柔夫人,在百名骑兵护送下,浩浩汤汤往城外那据说求子颇为灵验的道观而去。   那东山之上,草色青青,夏木成阴,原是野猎好去处。山脚下只一处逆旅小店,迎风打出小小的旗子。山顶隐然可见一座小小道观。因早告知了温侯要来,今日山上山下绝少行人。   吕布骑马,沿着盘旋的山径向上,上得十几丈,便到了山门处。两个小道士正拎着水桶,洒扫石柱修行,见一披甲将军带了这许多兵来,人喧马嘶,好不吵闹。两位小道士早得了吩咐,忙拦着道:“修行清净之处,怎容得这许多兵马?将军要求子,便只将军同夫人,还有几个身边人上去便是。”   吕布不以为意,便对左右道:“你们在此候着。”   吕布与柔夫人在前,后面跟着黄莺儿与一名亲兵。那赤兔马跟随吕布日久,也伴他同行。   那柔夫人身娇体弱,待爬到山顶,已是气喘吁吁,却顾不上歇脚,忙往大殿去参拜。   吕布立于山顶,往下一望,却是道:“好山。”他行兵打仗惯了,到了一处,天然会留意地形地势。此山陡峭,出口只来时一条路,若于山脚设下埋伏,引敌入内,那便可大获全胜。他这念头稍纵即逝,也没有留意多想。   忽听柔夫人惊喜道:“果如签文所言,妾身便茹素三年还愿。”   吕布迈步入殿,笑道:“得了什么好签文?”   柔夫人忙将才摇出的签捧给他看,笑道:“道长解签,说是上上签。”   看时,却见签上写着“夫妻同命无刑伤,自有源流庆泽长。花开二度结贵子,昂然英雄继武德”。   柔夫人喜笑道:“看签文,是个男孩,能继将军武艺。”   吕布原不信这些,然而年近四十,仍旧无子,见此也觉欣然。他手抚柔夫人肩头,看着她柔美的侧脸,想着自己以剑客出身,至于今日侯爵之位,手掌三万兵权,不日到了京畿富庶安逸之地,再得一男半女,便也足愿平生了,因笑道:“辛苦夫人了。”   柔夫人羞笑依偎。   那解签的道长在旁,看着二人,道:“将军可也要求签?”   吕布心情正好,便伸手向罐中,随手便要抽出一支签来。   谁知那签罐一晃,竟落了满地签文。   吕布一愣,自己分明还未碰到签罐,是那道长没拿稳,兆头不好,便有些不悦,脸露怒色。   那道长却从袖中掏出一支红头签来,递给吕布,道:“还有一枝好签。将军莫怪。”   吕布皱眉夺过那签来,却见上首一行朱红小字,写的却是“观中埋伏,将军速走。要紧要紧。”   吕布大惊,再看那道长,却见对方已经垂首退往殿外。一刹那间,方才站在山顶看到的地形,山门处被拦下的百骑,长安城中与他结怨的诸多势力,飞快掠过吕布脑海,激得他寒毛乍起。   “将军?”柔夫人察觉了身边人的异样。   吕布看她一眼,敌人既然是冲着他来的,他总要先撤出这危险之地,且不能叫藏在暗中的敌人察觉他已然知晓。吕布勉强一笑,道:“既是好签,你再多拜一拜。我去看看马,别叫它冲撞了观里神灵。”他一面说着,一面压着步伐与心跳往殿外走去。   柔夫人望着吕布背影,略感疑惑。   黄莺儿在旁,提心吊胆了半天,至此才略放心了些,只当是干爹王允的人把消息带到,吕布这是去与王允厢房谈话去了。她担心柔夫人坏事儿,忙上前笑道:“夫人,后殿还有些神仙没拜呢。咱们去看看吧。”   柔夫人被她转开心思,一笑道:“将军也真是的。”到底还是求子心切,便与黄莺儿跟着引领道士往后殿走去。   吕布一出大殿,被外面的阳光刺得双眼一眯,忙一声呼哨,唤了赤兔马来,不及招呼亲兵,翻身上马,这便要出观冲下山去。   与此同时,观中王允安排下的人已觉出事态不对。王允谋划了大半月,这道观中上上下下都已换成了自己人。山门下洒扫的小道士,道观中修剪草木的道士,大殿里解说引导的道长,加起来五十余人,全是王允安排下的杀手,穿上了道袍。   只这些杀手不通文字,难解签文,恐给看出破绽,留了一个原本的解签道士。原本的计划是解过签文之后,邀吕布与柔夫人往厢房用素饭,趁着吕布心情好松懈之时下手。厢房地方小,空间密闭,得手可能性极大。而外面腾挪空间大,吕布又悍勇,恐怕万一给他走脱了。   外面的人眼见那解签道士闷头奔观门而去,脚步慌乱,便觉不对。再看到吕布上了赤兔马,便知晓事情败露。守门的道士忙关门下钥,一刀先杀了那解签道士。   满观道士自各处持兵器而出,厢房中、水房里、犄角旮旯处,一时间五十余道袍杀手齐奔主殿广场上,拦截吕布。   吕布上赤兔马,冲到观门前,就见守门的俩道士矮身横刀来斩马腿。吕布心中一惊,见两人出招老道,知今日这埋伏狠辣。他拔刀劈落,后发先至,立时杀了其中一人。另一人狼狈滚开,起来时已断了一条胳膊。吕布给阻了这一阻,身后已追上来十数人,眼见就要刀兵相加。   吕布勒马掉转。   赤兔马如解人意,侧身奔驰两步,忽然腾空一跃,竟是要翻墙而出。   眼见吕布就要借宝马之势,逃出生天,斜刺里猛地挑来一根□□,直插吕布腋下。这一下若是中了,吕布非死即伤。他马上侧身让过这一枪,背上忽遭重击,抵抗不住,摔下马来,伴着水声与瓷器破碎声,落于观内。原是有人见吕布要走脱,情急之下搬起观中水缸,连水带缸,掷于吕布背上。   吕布摔落观内,赤兔马却已越墙而出。   他一人陷落于五十多名杀手埋伏之中,失了宝马,身无利器,虽握紧手中长刀,抵墙而立,却怎么看都已是必死的局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16 12:51:52~2020-05-17 12:18: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oonlight、铜宸申、sybil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优司 66瓶;Moonlight 6瓶;塔其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眼见吕布就要横死刀下, 众刀斧手背后忽然飞来一条火龙。众人感到灼烫,都纷纷躲避,给了吕布喘息之机, 定睛看时, 却见那火龙原是一条熊熊燃烧的布幔, 挑在长杆上——长杆的另一端握在那名随吕布入观的亲兵手中。   原来只这一名秦兵随吕布入观,等在大殿之外,看顾赤兔马。观中埋伏的假道士原是要先将这亲兵除掉,谁知那赤兔马警醒,不许生人靠近。而众假道士恐打草惊蛇, 跑了吕布, 便没能提前对那亲兵下手。   后来吕布唤马欲逃。这亲兵没得指令, 变故突然, 不等反应过来就见将军深陷重围之中,也亏得他急智, 扯了大殿布幔下来,缠在旗杆上, 引燃布幔,火杆横扫, 分开众人, 冲上来救了吕布一命。   见此情景, 隐在观外树上的淳于阳松了口气,做个手势,示意自己的人稍安勿躁, 藏好身形。   吕布借着火龙破开的道路,冲出了众刀斧手包围圈。众刀斧手训练有素,七八人把好道观出入之处, 余者紧追吕布,在偌大的道观中生死追逐。吕布借着观中香炉、古树等物,一面闪躲,一面寻隙劈倒冲上来的敌人。吕布那名亲兵杀死三人,自己退到大殿中被追上,也倒地身亡,手中着火的布幔引燃了大殿中更多的布幔。一时间火烟大作,道观中一片肃杀混乱。   与此同时,山门处等候的百名骑兵见赤兔马独自归来,马前胸染血,便知不对。将军爱马,睡卧不离左右。山门处的两名假道士见事机败露,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往山林中一藏报信去了。跟随吕布的百名骑兵忙抢上山来,破开道观大门,见了火光血迹,都知出事了,一路与假道士们杀作一团。   一番厮杀过后,吕布人多势众,占了上风。观中地上、案上、甚至鼎中,东倒西歪躺着许多还在流血的尸首,有假道士,也有吕布的兵。最后一清点,假道士只留了两个活口,吕布的兵还剩几十人。   吕布这一番拼死反杀,生死一线,此时顾不得身上小伤,拎刀狞笑逼问那俩假道士,是谁派来的。   其中一位假道士道:“将军还是杀了我。我若告诉你,家中亲眷便活不成了。”另一位假道士一言不发,趁人不备,触鼎而亡,脑浆崩裂,与血水一同溅在吕布靴上。   吕布刀插地上,倚靠而立,见状只觉一阵头晕目眩。那幕后之人显见是位高权重,又狠辣无匹,才驱使得这样厉害杀手。另一位假道士见状,身子一挺,撞在吕布刀上,眼见是活不成了。   “先撤!”吕布迅速做了判断,若是敌人还善用兵,于山下埋伏了人马,自己这次恐怕九死一生。   清点道观的亲兵忽然簇拥着数人从后殿而出。却是那引路的假道士,躲不过搜查,挟持了柔夫人出来,黄莺儿在后哭泣,却不得不同行。   吕布看向柔夫人,忽然心中一凛,如有冰雪溅上。他毫无戒心,今日来道观求子,却是谁撺掇的?不正是柔夫人连番求肯,才赚得他今日前来?   那挟持了柔夫人的假道士走到吕布跟前,心知今日战是死,不战回去阖家同死,竟意图再刺吕布。吕布反应迅速,一刀横斩,立毙此人。   柔夫人经此变故,又哭又抖,脚下一软,便坐倒在地,仰面望吕布,只泣道:“将军……”眼见吕布伸手扶起了自己,才稍觉安心,就听吕布问道:“夫人到底是谁的人?”   吕布将她拽起来,盯着昔日枕边人,却仿佛盯着猎物的饿狼。   柔夫人挣开吕布的手,跪在吕布面前,将从前在董卓府中与他结缘后,如何在黄莺儿唆使下假作有孕,如何入吕布府中后又假作落胎等事一一说了,末后泣道:“妾身一步行错,步步皆错。谁知酿成今日大祸。从前不敢告诉将军,然而今日险害了将军性命,妾身纵被休弃,也不敢再瞒将军。”   原来那引路的假道士领着柔夫人与黄莺儿往后殿去后,徘徊片刻,听得外面喊杀声,虽然奇怪怎么提前了,只能先稳住柔夫人与黄莺儿,犹豫了片刻,仍是按照上头的命令,要先杀黄莺儿。   黄莺儿大惊,情急之下便什么都说了,道她原是与他们一伙的,不知哪里出了纰漏。彼时,她死死撑着假道士的手臂,连声道:“我原是尚书王允的女儿,你如何要杀我?”   那假道士冷笑道:“要杀的正是你这假女儿!”   黄莺儿心凉,才知王允竟是真要杀她。   而在一旁的柔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   好在吕布的人马及时赶到,倒是暂时救下了黄莺儿性命。   黄莺儿见柔夫人向吕布吐露实情,心知自己性命此时只在吕布手上,忙膝行上前,一行泣一行喊,道:“将军救我!原是尚书大人逼迫我来行此事!他骗我做了女儿,如今却又要来杀我!”   “王允何在?”吕布攥紧了黄莺儿的脖颈。   黄莺儿面色青白,知无不言,道:“咳……上次见面,王允就在观中。从前见面,有时约在山脚下的逆旅后院……咳咳……”   吕布万万没想到枕边人竟与王允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一想到从前以为柔夫人有孕,恐董卓察觉,他铤而走险,宫门外伏击董卓,竟全是王允设下的圈套。一想到他今日毫不设防,前来道观求子,一腔诚心爱意,也全为王允利用,布下杀局。吕布只觉口中铁锈味浓重,恐怕一开口就要喷出血来。他头痛欲裂,要倚靠着手中长刀,才能直身而立。   原来他曾有的惶恐愤怒,原来他遭受的天下讥笑,不过因为王允鼓掌之间的小计谋。   一念至此,吕布仿佛又看到了王允向他看来的眼神。   那样的不屑、轻蔑,不愿视线在他身上稍作停留。   “咳咳咳……”黄莺儿拍打吕布的手渐渐无力松落。   吕布回过神来,大掌一松。   黄莺儿直直坠落下去,横倒在地,面色紫胀,已是没了呼吸,竟给吕布恍惚中活活掐死了。   柔夫人虽知黄莺儿可恨,然而贴身婢女就此殒命,亲见吕布杀人,也觉胆寒,跪坐在地,见吕布目光扫来,不禁瑟缩躲避,恐怕自己就是下一个黄莺儿。   “走!”吕布目光扫过柔夫人,冷硬漠然,心知道观不是久留之地,率众而出,带着一腔狂怒仇恨,直扑黄莺儿口中山脚下的逆旅。   王允等候在山下逆旅中。   这是他的习惯。   当初宫门外使吕布扑杀董卓,他就坐在百丈外的马车中监视。   如今杀吕布,他也坐等在山脚下的逆旅中,随时掌控情况。   杀吕布,嗐。   王允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心道,他做出这个决定,只能怪吕布。小皇帝初生牛犊,不知利害,退凉州军之事成了,便以为自己能理政事了。哪里会这么容易呢?又偏信吕布,甚至要放吕布往三辅之地去。小皇帝看不清楚,他却看得清楚。吕布一旦带兵出城,手下这三万兵马便成了私兵,假以时日,尾大不掉,公然又是一个董卓。届时他固然要放权,这大汉天下又不知要改姓归谁。   一回生二回熟,有杀董卓之事在前,王允此时如法炮制,再杀吕布,已是驾轻就熟。可惜朝中如他眼光长远之人没有几个,杀吕布便又不同与杀董卓,只能他自己秘密行事,不好联盟行刺杀之事,事后也不可张扬,总要顾及小皇帝的情面,只好谎报为山匪流兵所为。   王允事事想得周全,只等山上道观传来捷报。   谁知先见观中起火,又见了山门逃下来报信的两个手下,王允便知事情有变,只不知黄莺儿是否已杀,会否暴露了他,忙派人催问安排在道观外的暗哨,却不见一人回来。   王允再也无法气定神闲喝茶了。他虽精于暗杀,却不通兵法,不懂要在山脚再伏一队人马,又要遮人耳目,只简装轻行而来,心知今日失手,再要杀吕布已无机会,钻入马车,忙就往城内赶去。   吕布提着一颗心,冲到山脚下,却见逆旅之中人去店空,查马粪犹有余温,便知人未走远,当即带人沿路狂追。   当下王允在前乘马车逃入长安城内,吕布带兵骑马追击在后。   两方人马一追一逃,至于长安城中道大街上,吕布带兵冲过王允马车旁,擦肩而过一瞬间,吕布认出了王允的车夫。   此时车夫便好比后世的司机,都是用亲信之人。   吕布与王允相处日久,见过王允车夫许多次。王允也见过吕布牵马亲兵许多次。   此时吕布认出王允的车夫,勒马掉转,长刀伸出,劈落了马车车帘,见车内端坐的,正是尚书王允。   王允眼见已身处闹市,量他不好动手,心中稍定,抚须道:“温侯这是作甚?”   吕布才知柔夫人假孕之事,又知黄莺儿为王允义女,且才从道观伏击中死里逃生,连番横遭王允羞辱,此时一见王允惺惺作态的模样,只觉热血上涌,头痛欲裂,哑声道:“我若不杀你,来日终被你所害!”一语未毕,夺过亲兵长戟,力沉右臂,直贯而出,“噗嗤”一声,洞穿了王允腹部,将他钉死在马车之中。   王允低头看向穿过小腹的长戟,竟觉不出疼痛,只觉浑身力气飞速散去,眼见是活不成。   他口唇翕动,无声苦笑。   一代权臣,横死时的遗言却是“布,当真莽汉”五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17 12:18:47~2020-05-18 12:32: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铜宸申、青青翠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塔其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城外东山阴面, 张绣骑马回到约定的半山腰山泉旁。马脖子上挂了一串滴血的鹿耳。跟随在他身后的亲兵马上都驮着猎得的活物。   张绣向早已在泉边的马超叫道:“超弟,你今日所获几何?”   马超却并不理会,只仰头望着山顶。   张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便见山顶隐有烟起, 却也看不清究竟。   马超回过神来, 道:“你看那烟。”   张绣道:“约莫是道观走了水。” 他又问道:“阳兄还在山上野猎么?他今日起了兴。”他叫同为将军的马超为“超弟”,却称呼比他官阶低的淳于阳为“阳兄”,两人都比他小,然而淳于阳却是皇帝信重之人,自然不能以年龄官阶而论。   张绣下马, 走到马超身边, 蹲身就着山泉水洗手, 一面等着淳于阳回来, 一面闲聊道:“明日温侯赴任三辅之地,超弟可要去送行?”   马超在泉边坐了, 仍是望着山顶那烟,心中觉得蹊跷, 闻言道:“我与他素无交情,作甚要去送他?”   张绣以泉水抹了一把脸, 看着马超年轻的侧脸, 笑道:“我是羡慕温侯, 得陛下信重。”他与马超都是降将,一年半载间,等闲不会给他们兵马, 允他们出城,往外地赴任。   马超收回视线,道:“你羡慕什么?淳于阳说, 你刚归降,便领了五千兵马,出城追击凉州军,至于潼关。你若要跑,多少机会跑不了。既然没跑回来了,他们自然信你。”   张绣尴尬一笑。   马超看张绣神色,道:“原来是真的,我还当是淳于阳骗我。看来只是不放心我。我随他来东山野猎,也只能带十余人。淳于阳自己带着百余人,不就是防备我跑了吗?”   张绣假装低头喝水,有点后悔提起这个话题了。   忽听得马蹄声自上而下,淳于阳领着亲兵归来,马背都空着,一无所获。   张绣起身相迎,高声笑道:“阳兄今日怕是手气不佳。你往山顶去,野物难寻。”   淳于阳策马奔至近旁,毫不停留,道:“上马跟我走!”   张绣与马超都是一愣,看他神色凝重,都知出事了,忙都翻身上马,率领亲兵,跟随在淳于阳之后。   三人各领亲兵,一路往长安城内而去。   张绣与马超伴在淳于阳左右,问道:“出了何事?山顶为何起烟?”   淳于阳只道:“你们跟着我。一会儿我叫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事儿做好了,陛下必然赏你们!”   张绣一喜,道:“这是陛下安排的差事?”   马超只沉默跟随,心中自有思量。   两人跟着淳于阳,一路来到长安城主街上,忽见前方兵卒涌动,道路不通,正是吕布杀王允之处。   吕布盛怒惊惧之下,当街公然杀死王允,长戟贯出,望着钉死在马车上已无起伏的尸身,胸中激愤稍退,理智回笼,才意识到自己做了怎样的蠢事。   他环顾左右,却见街上百姓早已躲避干净、藏入了沿街商铺之中,还有几处门板留了缝隙,缝隙里露出许多窥探的眼睛。   而不远处城中守兵已集结前来,密密麻麻,总有千人之数。   吕布与王允入城,一逃一追,早惊动了守兵。待到吕布当街杀王允,守兵小头目已带了千人赶来。   吕布身边的亲兵道:“将军,事已至此,不如速去!”   又有亲兵道:“原是王允下毒手在先,将军走了,便再说不清楚。不如到陛下面前辩驳一番。”   吕布举棋不定,虽然觉得杀了王允事大,就是小皇帝也不好保他。但若叫他就此离去,他却舍不得麾下三万精兵。   吕布摘了将印,递給亲兵,道:“你去齐整了众人,叫他们从速出城。我原是明日要赴任三辅之地,今早行一日,料也无碍。”他却是要先出城去了,既避开了朝廷制裁,又保住了自己人马,原是打得好算盘。   吕布看向为首的守兵,心道,这些守兵人数虽多,却好似羊群一般,自己带着这几十精兵横冲一番,总能突围而出。   谁知吕布话音未落,就见远处烟尘四起,又一队人马杀到眼前。   吕布原当是城中守军,咬牙准备硬冲,到了眼前却见是淳于阳等人,看其模样,似是野猎归来,松了口气,道:“你让一让。今日事情复杂,来日我再向陛下陈明。”   淳于阳却面色冷硬,横刀立马,道:“温侯,你当街杀了尚书王允,我却不能放你走脱。实情如何,自有有司论断。”他身后一人道:“早知温侯胆大,未想到却是如此胆大包天。”   吕布看时,却见那说话的人乃是张绣。从前两人同在董卓手下,吕布为董卓义子,张绣为张济侄子,曾有过数面之缘。后来吕布杀董卓反出,背叛了凉州势力。   吕布冷笑道:“原是你这黄口小儿。凭你二人,也想拦下我?”他知拖得越久,对自己越是不利,当即长臂一伸,拖回洞穿了王允的长戟,带着淋漓鲜血,往张绣面门扎去。   斜刺里一杆长|枪突出,架住了吕布这一戟,却是马超自淳于阳背后转出来。   一时间,淳于阳、张绣、马超三人与吕布战在一处。淳于阳所领百名亲兵将吕布的人团团围住。吕布亲兵经过道观一番血战,已是减员力竭,又见来人乃是朝廷兵马,与观中死战不同,不过稍作抵抗,便都被擒住捆绑起来。   而吕布虽然悍勇,经验丰富,然而才经一场死里逃生,又接三位小将齐战,到底支撑不住,一处破绽便给三把兵刃架在了脖颈处。   吕布弃兵下马,道:“我要见陛下。”   淳于阳以刀相迫,道:“你杀了尚书王允,自有律法治你。你这样危险人物,岂能再见陛下?”便叫马超与张绣缚住吕布,要将吕布押赴牢中,交给廷尉审理。   “我乃大将军温侯。”吕布昂然道:“谁敢审我?”   那守城的小头目至此才回过神来,无措道:“这、这……”   淳于阳亮出身份,道:“我将人提走,押赴有司。你带人安置百姓便是。”   那小头目答应着,忙又派人往上汇报去。   淳于阳将被捆成粽子的吕布推入马车内。   吕布道:“淳于阳,咱们也算略有交情。你抬抬手,我日后必定报答。”   淳于阳道:“我素来敬服温侯武艺。只是朝廷自有法度,得罪了。”   吕布靠到马车一角,在辘辘的车轮声中,看着坐在对面已死的王允,只觉太阳穴一跳一跳剧烈的疼痛起来。   不过半日光景,他怎么走到这步田地?   杀王允自然是要杀的,就是重来一次,他仍是要杀王允。董卓、柔夫人、黄莺儿、王允蔑视的眼神……从前义父丁原……许多人的面孔在吕布脑海中飘过。他看清了他们的脸,却看不清自己过往半生。   他究竟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了今时光景呵……   以王允声望,朝中文臣百官,必然不能放过他。他杀人事实确凿,也无可辩驳。就算小皇帝有心想保他,朝中百官力阻,未必也还能用他。朝中有人会为他说话么?没有人。就连最好说话的皇甫嵩,恐怕因为此前抢马一事,也对他怀恨在心。他从前也未曾刻意结交过皇帝身边的这几个校尉,然而面子上一向过得去。谁料到淳于阳这傻逼如此迂直,浑然不懂变通。   温侯、大将军、三万精兵、西陇俘获的几千良马……   都没了……   甚至他这条性命,也要保不住了。   吕布不再去看王允青色的尸面,仰头望着晃动的车顶,吐出沉沉一口郁气。   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外面传来一声呼哨,马车一顿,转了方向,往僻静处行去,而后停了下来。   吕布看不到外面情形,心中疑虑。   几人脚步声渐近,至于马车之外。   淳于阳的声音响起,却是道:“里面腌臜,不堪入目。公子还是不要看了。”   来人不答,更走近了些。   吕布只觉眼前一亮,马车帘布被人自外掀开。   掀帘人竟是皇帝!   刘协目光先落在王允尸身上,又转到吕布身上,面色异常难看。   吕布也觉此时与王允尸身同处马车之中,非常不利于他申辩。   “陛下,原是王允要杀我!”吕布被捆住手脚,无法一跃而起。   淳于阳在旁道:“如今死的人却是王允。”   吕布一噎,待要讲述其中原委,那便要自董卓时期讲起,一时颇有百口莫辩之感。   刘协摆手道:“你不必辩白,朕信你。朕在宫中,都已听闻你当街杀王允之事,匆忙赶来,便是为了救你一命。好在是淳于阳捉了你,若是旁人批捕了你,朕也不好出面。此事有司皆知,义真老将军已领兵前来,一旦给他们拿住,朕也保不得你。如今只好赶在他们之前,将你送出城去。”   刘协将一个包裹放在吕布膝上,又道:“你放心,朕不叫你自己走。你这几十个兵都跟着你一同。朕借用的高顺、张辽等人,原是你的亲信,仍叫他们跟着你。朕自宫中赶来寻你,已叫人遣高顺、张辽等出城等候。你与他们见面之后,便往远离长安之处走。待过两三年,王允之事风头过了,朕再寻时机,召你归来。”   吕布一愣,望着年轻的皇帝,不知心中是何滋味,才知身边人背叛欺瞒,又遭王允暗杀,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激情杀死王允,却又落在朝廷手中,只当不死也要遭牢狱之灾,谁知绝处逢生,又遇上了他的学生。   吕布忽觉眼眶发烫,忙低头掩饰,一时间有些后悔,不该当街杀了王允,坏了自己前程,也辜负了皇帝信重。   在吕布低头感愧之时,刘协退开两步,目光却落在了跟随在淳于阳之后的马超与张绣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18 12:32:09~2020-05-19 12:46: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铜宸申、萝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颜颜 10瓶;塔其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刘协招手, 示意淳于阳将赤兔马牵来,将马缰递到吕布手中,道:“奉先师父此去, 一路保重。”   吕布低头难言, 搂着小皇帝给的包裹, 翻身上马,冲出一射之地,才回头看来,只见皇帝仍在原地目送。他扭身抱拳,于远去的马上无声作别。   马超与张绣从东山一路跟随淳于阳下来, 助淳于阳缉拿吕布, 又见皇帝如此恰好赶来, 心中若有所觉, 都恐怕观中王允伏兵欲杀吕布之事早为皇帝所知,然而没有确凿证据, 这些也能自己想一想。   此时两人见吕布满怀对皇帝的感愧而去,手中三万精兵尽留长安城中, 自思若是自己遭了这等手腕,亦是难以识破, 恐怕也如吕布一般, 失了权柄, 却还对皇帝感恩戴德。   两人均觉胆寒,窥视着小皇帝,各有所思。   刘协要的便是这等效果, 只作不觉,对淳于阳道:“派人去通知子师(王允)亲眷,给他好好收殓了。”又看向马超与张绣, 道:“两位将军今日义助淳于阳,当记一功,来日自有封赏。”   张绣忙行礼道:“末将不过照着淳于校尉的吩咐做事罢了。当不得陛下封赏。”他松了口气,皇帝当着他们的面,释放了吕布,又有此语,隐然已经将他们做了一半自己人。   作为暂时还没有反叛之心的降将,张绣最想要的便是成为皇帝的“自己人”。   马超笑道:“陛下若真要赏我,何不赏我带兵?我整日闷在城中,只合与淳于阳往东山野猎,一身武艺无处施展,岂不也可惜?”   刘协眯细了眼睛看他,也笑道:“长安周边百里无战事。你要带兵出城,总要有战事。除非是你父亲余部驻扎在灞桥,还有往长安而来的意图。”   马超一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心里却颇为不悦。   刘协却又道:“不过朕要行屯田制。三辅之地的豪强颇多,常有一族占尽半城良田之事。这些豪强要摆平,也须用兵。这桩差事,给你去做,你做不做得?”   马超只求手中有兵,闻言大喜,道:“只要是带兵打仗,便没有我做不得的。陛下放心!”他又道:“我原用的边兵,与并州骑兵相仿……”他这是眼见吕布遗留下的三万精兵没了主将,起了心思。   刘协只听一句便知他意图,微笑道:“并州军的去处,朕已有安排。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马小将军还是一步一步来。你初来乍到,就算朕愿意给你,朝中众臣也不能答应的。”   一旁马车里王允的尸首静静缓慢腐烂,一帘之隔,君臣却已在细论如何分食吕布离去留下的“尸首”。   曹昂立在皇帝身后,趁无人注意,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给王允遮在了脸上,又细细密密掩好了车帘。   刘协回身,正看见曹昂垂首掩车帘的动作。他看一眼曹昂侧脸神色,便又挪开视线,也并没有什么话说。   而另一边吕布死里逃生,一番疾驰,到长安城外十里亭处,遇上早已等候的亲信高顺、张辽等人,不及细述,带着众人又南行数十里,这才停下来歇脚,将长安城中事情备述。   张辽原是雁门吏,多年来辗转跟随丁原、何进、董卓,又归于吕布帐下。张辽道:“没想到王允如此歹毒。陛下私下放了将军出城,又送我们来跟随将军,对将军也算有情有义。”   高顺跟随吕布多年,麾下千人“陷阵营”勇猛无匹,听了原由,也知此时回不得长安,因望吕布道:“将军欲往何处?我们跟随将军!”   吕布身边只这十几个亲信,并百余骑兵,回不得朝廷,没有粮草供给,说不得还有王允余党追杀,必然要再寻一方势力,依托着安顿下来。长安周边,出朝廷势力范围,不外乎袁术所占南阳郡、汉中五斗米教与西北边地。吕布自忖,当初董卓杀了洛阳城中袁氏阖族,自己又杀了董卓,怎么都算是对袁氏有恩,便道:“且往南阳郡袁术处去。”   于是一行人出武关道,直奔南阳宛县,意图暂且投奔袁术。   袁术在南阳郡,在手下大将孙坚战死之后,逐渐吞食了孙坚经营下的势力,见从前兄长袁绍要另立幽州牧刘虞为新君,心思也活络了,对长安朝廷并不恭敬。未知这袁术接了吕布等人,是何反应。   王允之死,在长安城引起了轩然大波。自除董卓而后,王允独揽其功,又为尚书之首,掌百官朝政,乃是事实上的士人首领,大司农士孙瑞、太仆鲁馗、大鸿胪周奂、侍中种辑等人,都是从密谋除掉董卓开始,就追随王允的,乃是如今朝中的半壁江山。   得知王允为吕布当街杀死的消息,群臣震动,人人自危。而吕布竟得走脱,与亲信逃离长安城,就更加匪夷所思。   很快,以大司农士孙瑞为首,太仆鲁馗、侍中种辑等人集结前来,会于未央殿前,要求皇帝下令,天下通缉吕布。   刘协在上首,听完士孙瑞的要求,叹道:“君荣(士孙瑞字)所言,句句在理。子师乃是朝廷中流砥柱,温侯原是朕的骑射师父,两人合力,除掉董贼,都是国之忠臣,如今闹出这等事情来。此中必有蹊跷,朕已派人往东山道观去勘察,实情如何,很快便能水落石出。”   士孙瑞颤声道:“吕布当街杀人,事实确凿,陛下请下诏令,缉拿此人归案!”众臣齐声应和,恐怕皇帝偏帮自己师父。   刘协道:“朕才遭此事,心神俱疲。君荣拟了诏书来,朕用印便是。朕虽然疲乏心痛,却不得不打起精神,城中这三万并州军,主将一去,恐怕生乱,暂时且由义真老将军与曹昂校尉前去安抚。”   众臣此时只要严惩吕布,对此并无异议。   刘协又道:“子师横死,朕亦痛心,可恨世间并无起死回生之术。从前卢先生在时,曾与朕论朝臣,极言子师之忠直……”他想到卢植,心中一痛,索性垂眸落泪,泣道:“朕幼失护持,幸得良师,良师已逝。幸得良臣,良臣横死。朕为天子,天何不怜朕?”抚膝而叹,流泪不止。   众臣见皇帝泪下,也都伤感自身,悲叹汉室,便都深恨吕布,却越发觉得小皇帝不易,生出要护卫陛下之心。于是拟了天下通缉吕布的诏书,公推蔡邕文采出众,由他为王允作悼文,又商议王允谥号为“文忠公”,乱哄哄论了大半日,这才散了。   众臣散去,刘协却并没有歇下,他又单独召见了董承。   董承乃是灵帝董太后娘家侄子,掌兵权。从前董卓入洛阳,引董太后为同宗,曾用董承。刘协以“叔父”呼之。彼时,少帝刘辩死后,刘协曾求于叔父董承,为曹昂与淳于阳谋得用兵机会。   后来董卓横死,牛辅帐中夜惊而死,董承便又归入长安,如今在守军中做一员车骑将军。   董承已有许久未见皇帝,上次见面乃是洛阳奉公亭外悼念少帝之后,皇帝于马车中同他说话,暗示他在军中给曹昂与淳于阳留位置。那时候皇帝还是孩子模样,在董卓压制下,小心翼翼求生存。如今长安城中,兵马近二十万,文武百官,虽各有心思,却到底要奉皇帝为尊。   今日王允横死,吕布逃亡,非常之时,不知皇帝召见,所为何事。董承立在未央殿阶下等候,心思起伏不定,待入殿后,稍候片刻,才见皇帝自内室而出,已换了常服。   刘协走出来,神态自然,伸手笑道:“叔父请坐。”   董承依言坐了,先道:“陛下节哀。”   刘协摆手,并不提王允之事,径直道:“吕布一去,手下三万兵马没了主将,如今由义真老将军与子脩暂且安抚。朕的意思,将这三万人马分作三份,由三人统领。其一为姑丈伏完,其二为身边人子脩,其三便是叔父你了。”   董承一愣,且惊且喜,还有些不安,道:“这……臣未曾出力……”并州精兵,勇士良马,哪个做将军的不眼馋?   刘协微微一笑,道:“朕早已说过,朕是知恩图报之人。当日朕年幼式微,叔父回护之举,朕都铭记心中。”   将董承之事安排过后,刘协才算松了口气,此前悬心吕布之事,许久不曾饱睡,今日大事一决,才得安心睡去。   刘协天色擦黑之时睡去,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竟是睡了整整一个对时,而曹昂仍旧未归。   刘协起身,对汪雨道:“子脩往道观去查验,竟是一夜未归不成?”   汪雨笑道:“曹公子做事仔细,想来要费些功夫。”   正说着,刘协隔窗就望见曹昂从殿外走来,因笑道:“正说着,你就回来了。”   曹昂却没入内,隔窗道:“臣衣裳腌臜,恐冲撞了陛下,先去换过再来复命。”   刘协见他仍是穿着昨日那身衣裳,却也不见脏乱,道:“怎么去了那么久?”   曹昂也不瞒他,道:“给那解签道士收殓了。观里原来的道士给他念下葬经,我在旁边看着,耽误了功夫。”那解签道士自幼在道观中长大,见观中原本的同门都给掳走,只留了自己害人,虽明知泄露给前来的将军知晓,自己必死,然而终究不忍清净之地化为厮杀之地,也算舍生取义了。   刘协收了笑容,点头道:“你做的好,待事情过了,给他墓上立块碑。”   曹昂答应着,脸上郁色不减。   刘协手指叩击窗扉,端详着他,忽然道:“朕予你一万兵马,往徐州驰援你父,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董承前事,见本文18、19章。   感谢在2020-05-19 12:46:49~2020-05-20 14:34: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oonlight、青青翠微、铜宸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反正我叫什么都可以 20瓶;Moonlight 10瓶;晏晏 2瓶;塔其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曹操满门在徐州遇害, 与徐州陶谦生死一战,既是报仇雪恨,也是扩张势力的必然之举。谁知陶谦也不是吃素的, 索性也不跟曹操解释, 更不曾派人致哀, 甚至在曹操发兵之前,已然先下手为强,指挥人马进攻兖州刺史部。   此前曹昂接到父亲遗言般的家书,却因为长安城中王允、吕布相争在即,不能离去。   此时王允已死, 吕布外逃, 长安城中内患暂解, 徐州曹操处的战事却还没有新的消息传来。曹昂身为人子, 祖父叔父皆被杀,父亲浴血前线, 他却只能困坐长安城中,想必心中煎熬。皇帝忽然开口, 要予他一万兵马,奔赴徐州驰援父亲, 那真是意外之喜。   曹昂一愣, 隔窗望着皇帝, 口唇微张,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刘协盯着他,手指仍轻轻叩击着窗扉, 透出几分思量的意味,“如何?”   短暂的惊喜迅速退去,曹昂轻声叹道:“岂能为微臣一人之故, 毁陛下千载之计。”   曹操如今明面上还是袁绍的人,袁绍公然不承认长安朝廷。这等情形下若是曹昂自长安领兵一万,赶赴徐州,支援曹操,那不是襄助袁绍,也成了襄助袁绍。曹操若要此时与袁绍分割,立时便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长安虽有二十万兵,却也远水救不了近火。   而长安城中,吕布虽去,三万并州精兵还未分派明白,稍有不慎,也有兵变之虞。皇帝要推行的屯田制,触动豪强利益,更是困难重重。此时豪强,都各有部曲坞堡,便是一个个武装力量。屯田制施行之时,佃租比例又成了问题,纳税多了,流民兵卒都不情愿,然而纳税少了,又供应不起二十万兵丁所需的巨量消耗。收回部分兵权,看似可喜,而真正的艰难却才刚刚开始。   皇帝行事用意,从不曾瞒着曹昂。   曹昂深知此时朝廷之危,危如累卵。朝廷之疾,不在这纷乱战事,在最根基的制度里。皇帝要做的事情,险得很。   刘协叩击窗扉的手指顿住,他凝望曹昂,于暮夏时节的和风里感叹道:“朕有子脩,百虑皆消。”   汪雨见气氛松动,笑道:“陛下随口夸赞曹公子,就好似诗篇一般。可惜蔡先生今日不在,否则记录下来,也可传为后世美篇。”   刘协一笑,不理会汪雨逢迎,只待曹昂换过衣裳,与他细论并州军改编、兵卒流民屯田等事。   蔡琰是日休沐,回府却见父亲蔡邕醉倒在书房。   蔡邕伏在案上,酒杯倒了,酒水打湿了他压在身下的纸张。   蔡琰轻轻挪动父亲胳膊,却见纸张上露出起首的题目《悼文忠公》,原是在写给王允的悼文。   蔡邕醉梦之中,感到有人靠近,朦胧中醒来,泣道:“旬月前,我为子干(卢植字)作悼文,今日又为子师(王允字)而作。今时他们去了,还有我作文悼念。未知来日我去了,又还有谁来为我写诗。”他虽被王允下狱,却并不记恨在心,如今更是人死万事消。   蔡琰心中一酸,道:“父亲,你醉了。”   蔡邕人到暮年,恰逢家国动荡,身边旧友一个个辞世,或是病死,或是横死,或是忧愤而死,难免心中悲怆。他泣道:“当日洛阳城中车驾西行,子干与我于太学门外碑下相见。如今石碑犹在,子干已逝,只留我这个最无用的人在世间。”他想到身量高大、敢说敢作的卢植,已化作一抔黄土,而自己只学得诗文,却在动荡的乱世中,于家国无用,文不能计安天下,武不能上马杀敌,悲声渐起,恨不能代卢植等人而死。   蔡琰劝慰几句,让家仆扶已醉了的父亲去歇下,自己在桌前捉了,研磨挥毫,代父亲作了这一篇《悼文忠公》。   一时悼文写就,蔡琰独对一盏灯烛,怔忪出神,想着梦中所闻所见。那梦中,在她多年后回到故土中原后,只依稀听说当初长安城兵乱,王允不肯离去,被李傕、郭汜等人的乱兵杀死。后来献帝也流离失所,才为曹操迎回许县。那时候曹操的大公子曹昂已然战死沙场,据说是为了救父而死。待到她暮年之时,天下已改姓了曹。   如今长安城虽然也遭了叛军围困,李傕与郭汜却未能入城便已被杀。小皇帝兵不血刃,收了凉州叛军,退了西陇大军,尽掌城中二十万兵马。似乎与梦中全然不同。但是王允却仍是死了。   梦中她所知晓的事情,多也是从别人口中听说,恐怕做不得准。如今那曹操的大公子曹昂,常伴皇帝身边,不知来日是否还会随父上阵。   若如梦中所知,天下后来归于曹魏,那曹昂留在陛下身边,于大汉究竟是福是祸?若将梦中事告诉陛下,说来滑稽,陛下又能信几分?   蔡琰痴痴想了片刻,不得结论,以镇纸压住那一页《悼文忠公》,自去洗漱睡下。   次日蔡邕酒醒,见了女儿,不提昨夜之事,却也有些不自在之色。   蔡琰也不提前事,只临回宫前道:“帝师幼子卢毓,如今给陛下接来,养在宫中。陛下虽然待他亲厚,然而政务繁忙,并不能时时顾及。卢伯父一生高义,子辈如今只余卢毓一人。父亲若有心,女儿去请于陛下,使父亲教导卢毓如何?”   蔡邕忙道:“是我糊涂。我为子干之友,如今将卢毓好好抚育长大,才是正事。”   蔡琰道:“卢毓是卢伯父之子,陛下却也是卢伯父的学生。父亲也该一力承担才是。”   蔡邕叹道:“陛下才学,远胜于我。我又能教陛下什么?快别再说这等话,羞杀为父。”   蔡琰抿嘴一笑,她的话原是“以进为退”。她深知父亲忠厚,又易感情用事,若是卷入朝政之中,很可能会再闹一出“感慨董卓”而入狱的事故出来。此时见父亲明白,蔡琰便稍稍心安,乘车回宫去了。   蔡琰回到未央殿之时,刘协正与贾诩、士孙瑞、曹昂、马超等人细论三辅豪强之事。   贾诩等人对蔡琰的到来,早已习惯。   马超却是第一遭在论正事之时,见一个女人娉娉婷婷走了进来,坐于屏风之后听着。他的视线追着蔡琰,直到女人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见皇帝与旁人都没有反应,也不好开口,只觉长安城中规矩古怪,与边地羌人差异颇大。   贾诩道:“这等坞堡,易守难攻,原是同姓之人,聚族而居,高墙巨堡,于动乱之时闭门自保,太平时节再打开来的。三辅富庶,然而山顶平原,山泉水源之处,多已有豪强修筑坞堡占据。”   士孙瑞道:“这等民间坞堡,内中养了大量部曲门客,渐成势力。地方官员也奈何不得他们。原是王莽时,北方大饥,社会动荡,才有坞堡。后来光武帝下令捣毁。如今又再度兴起,避居山林、流亡边鄙的士民百姓,聚合一处,相结相保。未曾远逃者,则近据险筑堡,聚众结坞。现而今,可谓是坞堡林立,地方官员待要整治,也不知该从何下手。”   刘协一笑,道:“何必说三辅之地的坞堡?眼前不就有董卓的眉坞么?当日他建成称之为‘万岁坞’,如今眉坞仍在,他却已身首异处。朕曾往眉坞看过,四面高墙,圈起院落。高墙上孔洞,可瞭望,可远射。四角敌楼可置武士。最绝的是,地下深掘数丈,有兵器库,有马厩,有粮仓,据守其中,真可三月不出。”   士孙瑞叹气道:“地方豪强,只要不来侵扰,不出便也不出了。可是他们不纳赋税,势力又大,长此以往,城中便难以支撑下去。如今城中二十万兵,虽然施行了屯田制,但粮食长出来也需要时间。”   刘协心中好似明镜一般,如今天下,武将割据,流民四起,坞堡做大又对抗中央。中央收不上赋税来,没了财政收入,养不得精兵良马。而地方豪强有钱财,便能通天换成官做,越发权势煊赫。如此循环下去,中央日渐衰弱,地方势力日渐强盛。灵帝时朝廷已经很穷了,以至于他不得不顶着骂名行卖官鬻爵之事。如今地方上更是有私铸无字小钱之事。中央本就衰弱,一旦财政再崩溃了,那后果就更加不堪设想。   要稳定中央,他首先需要强大的粮食储备,才能养得了精兵良马。而粮食要从地里种出来,要从敌人手中抢过来,所以他需要良田,需要成体系成熟的军事制度。   刘协问道:“三辅之地,最大的坞堡是哪一族?”   士孙瑞道:“苏家堡中有五千人之众,为周边第一大坞堡。”   刘协便看向马超,道:“破此坞堡,你要用兵几何?”   马超却并不狂言,谨慎道:“坞堡难破,末将需兵力倍之。”   这就是要一万兵马。   刘协点头,见众人都面色凝重,一笑道:“总要先礼后兵。朕意先见一见那苏家堡主。兴许他见了朕,不需刀兵相向,便愿意归顺朝廷了。”   贾诩、士孙瑞、马超三人与皇帝接触尚浅,不知皇帝此言是玩笑还是当真,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接话。   只立在皇帝身后的曹昂,纵然满腹心事,仍被逗得微微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20 14:34:30~2020-05-21 15:27: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塔其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长安城右扶风一片近水沃田中, 一名中年男子灰衣短打扮,俯身缓缓走在田间,检视着即将成熟的谷子。他踩着草鞋, 面皮晒成古铜色, 宛如农夫, 只坚毅的目光透着几分与众不同。   “坞主。”有两名锦衣男子不知何时寻到田头来,远远唤他。   苏国闻声回首,示意两人勿动,自己快步走出田地,道:“我原想回坞堡后便见你们。你们消息灵通, 倒先赶来了。”他随手捡起地上落着的一片大树叶, 一面抹着方才手上蹭上的湿泥, 一面道:“我也不瞒两位兄弟。下午右扶风王宏大人处的长史来传话, 说是朝中尚书令王允遇害,这地界也要变天了。我这坞堡之中, 恐怕也难保太平,两位兄弟莫要反遭了我牵连, 回去用过酒饭,不如避居他处。如今往凉州的道路已通, 只是战乱未歇, 两位路上小心。我这里简素, 只能赠两位些许食粮,还望不弃。”   这两名锦衣男子,原是中山大商, 一为同宗的苏双,一为苏双好友张世平。两人结伴,往凉州买马, 再往山东贩卖。凉州也有一处苏氏坞堡,族人善养良马,与苏双是多年的生意来往了。谁知长安战乱,苏双遇阻,便与张世平避祸于同宗右扶风处的苏氏坞堡。此处坞主,正是田地里农夫打扮的苏国。   苏双三十如许,双目精光闪烁,行动间有种生意人特有的圆滑之态。他笑道:“坞主这是哪里话。我们兄弟二人遇难之时,承蒙坞主收留。如今坞堡有难,我二人岂能一走了之?我虽不才,多年经营,也曾襄助不少英雄豪杰。只是长安城中不甚熟稔,未知哪位是可造之材。”原来他也并非寻常商人,眼见烽烟四起,各地武将割据,竟与张世平一同,以金银铁器良马为资,投注于有大造化之人,效仿从前吕不韦之举,要做一笔天下最大的买卖。   他虽然说得含蓄,坞主苏国却并非真正农夫,已是听得明白。   苏国苦笑道:“我早该瞧出来,二位仁兄敢于这等时局出来行商,岂是寻常人物。”   苏双笑道:“坞主抬举了。不过乱世之中,求处依托,换口饭吃。”   三人行走在无垠良田之侧,遥望远天的寒鸦夕阳,在这乱世难得的宁静之所,享受着短暂的休憩。   苏国叹了口气。   苏双与张世平都作洗耳恭听之态。   苏国摇头道:“我大约是老了,比不得你们盛年志气。我这些话告诉你们,你们不要嫌我消沉。”   苏双忙笑道:“坞主请讲。”   苏国道:“我们这一宗,虽比不得都城中煊赫权贵,却也出过一郡太守。我的族弟苏固,便曾官至汉中太守。然而三年前,汉中动乱,他给那五斗米教的张鲁杀了,至今连尸首都未曾寻回。这等时局,强出头,便是早送命。我虽不才,承蒙父老不弃,公推我做了这族主,虽比不得著姓大家,坞堡之中却也有千户。我这一人肩膀上,担着五千条性命,实在不敢行冒险之举。你们来的晚,不曾见当初战乱才起,周边坞堡林立,这几年间,许多都给流民兵匪冲垮了,其中百姓便也成了流民。我们这一宗能坚持下来,已是大幸。”   苏双听出他婉拒之意,与张世平对视一眼,复又笑道:“坞主肩上责任重大,我等虽不能感同身受,只旁观着也能体会几分。然而我等在此避居不出,无可厚非,毕竟外面好的坏的也都见识过了。可是坞主可曾想过坞堡中的年轻人,便如少坞主这等年轻俊杰,只留在此地耕作度日,岂不可惜了风流人物?”   对于父母来说,子女是永远的软肋。   苏国虽然口中冷笑道:“他算什么年轻俊杰?”然而神色间平添几分迟疑之色,显然并不想让儿子埋没在乡野之间。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惊起田间许多鸟雀,马上骑手年轻英挺,不过十六七岁,有一张与苏国颇为相似的脸。   苏双与张世平都笑着唤他“少坞主”。   苏危翻身下马,冲两人点头见礼,迎着父亲略带不满的目光,面色古怪道:“父亲,山下来了一行人,说是朝廷的人。”   苏国一愣,道:“王宏大人下午才派了长史来,怎得又派了人来?”   苏危看一眼苏双、张世平,想此事也无可瞒人之处,便道:“不是王宏大人派来的。来人说他们是宫里来的。”   三人齐齐一震。苏双先问道:“长安城皇宫?”   苏危道:“来人是这么说的。”   苏国忙道:“人在何处?”又骂他,“怎么连话都说不清楚!”他对旁人都谦和有礼,沉稳持重,然而对上儿子,却总是非打即骂。   苏危垂眸不语。   苏国又道:“快使人去紧闭坞堡楼门,叫在外的人都回去。”又问朝廷来了多少人,恐怕是朝廷派兵来攻打了。   苏危道:“上山的只三个人,但山下烟尘四起,竟看不清来了多少人。”   夕阳沉落,为草木青葱的山脊披上一层黯淡的金。   山腰凉亭里,刘协锦衣银冠,手中摘了一片蜡绿的叶子,放在口唇边,尝试着吹奏,试了两下,便吹出连串的乐音来,曲调悠扬婉转,新颖有趣。   曹昂静听片刻,待他停下来换气,笑道:“公子这是吹得什么曲子?我竟从未听过。”   刘协原是随意而为,闻言微微一愣,回忆着方才的曲子,竟记不清是哪一世生命里留下的烙印,一时有些恍惚,没有回答,复又低低吹奏起来,叶哨之音本来明亮,此时却透出几分凄清。   曹昂听着不忍,看小皇帝一眼,想到他的身世地位,不禁想道:陛下虽然果敢勇毅,平素不动声色,然而心中怕是也有许多苦楚,只是从不对人言。   马超在旁,却没有他俩的闲情逸致,大敌当前,却还有心情吹叶子。他有些焦躁得在凉亭边走来走去,不时往山上坞堡望去。   曹昂笑道:“马小将军,你过来坐吧。这般走来走去,公子看着都该头晕了。”   马超看刘协一眼,按捺着往石凳上坐了,坐下没一刻听得风声,又腾地一下子跳了起来,看时,却是亭子后面飞了一只大鸟起来。   刘协与曹昂都笑了。   马超有些难为情,冲着那飞天的大鸟挥舞手臂,无声咒骂。   刘协笑叹道:“原是看你比淳于阳稳重些,这才带你前来。现在看来,分明又来一个淳于阳。”   马超忍了一忍,还是没忍住,问道:“公子,你就不怕上面坞堡门开,五千逆贼冲下山来?”   刘协微笑道:“他们若果然冲出来,我们三人便上马逃下山去便是。我们三人都是千里良马,他们追不上来的。”   马超按住额头,道:“不是他们追不追的上来……”   “哦,那你是担心他们的箭楼?”刘协仍是微笑道:“朕计算过了,此处已出了强弩射程,不必担心。”   马超觉得自己开始头疼了,无力道:“不,也不是箭楼的问题……”   刘协注视着他,平静道:“那你是担心什么?”   马超对上皇帝平静的目光,许多问题涌到嘴边,比如,明明可以派将领来,为什么要亲自来。明明带了一万人马前来,为什么只三人上山。甚至为什么敢与不带郎官,与他同处凉亭之中。距离这么近,近到他伸手就可以挟持皇帝。他问不出口。   刘协静静看着他,却好像能全然明白他未出口的疑惑,忽然一笑,道:“你算的是武力强弱,朕算的是人心。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他见马超仍隐有不安,这不安可不利于接下来的见面,便徐徐解释道:“坞堡中的人,也是寻常百姓,乱世之中不过求一隅安稳。至于坞主,或有强横生出贪念之人,多数也可以利诱之。我们只三人上山,非是冒险,而是为示诚意。他们有五千人,我们却是举国之众。你尚且如此不安,何况此间坞主?以强就弱,才能免得对方拼死力博。你骁勇善战,这个道理自然不必朕多说。”   马超原本勇武,但是出行在外,最少也有十几名亲兵相伴,从未曾如此孤身对敌,又不甚了解皇帝行事深浅,才会有此前的焦虑不安。此时听了皇帝解释,马超渐渐镇定下来,想到西山大火中与皇帝的第一次会面,倒是稍微摸到了皇帝的风格。   曹昂道:“人来了!”   三人抬首,就见山间小径中远远走下来坞堡中人,却也是三人之数。   苏国带着儿子苏危、友人苏双匆匆赶来,还未换下灰衣粗服,快步下山,拱手朗声道:“苏某恐迟来不恭,未及换衣,得罪勿怪。”说话间,下到距离凉亭三丈外,环顾三人,恭敬道:“不知前来者,是宫里哪三位贵人?”   刘协稳坐不动,笑道:“要见你这坞主,总该要一宫之主前来,才算合宜。朕乃未央宫之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21 15:27:50~2020-05-22 20:59: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厄多里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玖珏 10瓶;塔其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正如刘协向马超所解释的那样, 长安城右扶风苏氏坞堡的堡主苏国,便如此时天下许多聚居氏族的首脑一般,最初的愿望不过是在乱世中有一处立足之地, 好庇佑族人。   前几年董卓当权之时, 兵祸便是苏氏坞堡的第一大患。好在苏氏在朝中还算略有势力, 苏国彼时买通了此处校尉,保护了坞堡中的族人。等到董卓横死,王允当权,王允推同乡王宏上台,做了右扶风, 苏国又买通了王宏, 避世于天下之外, 不缴田赋, 不承兵役,私下里与王宏作得好交情。因此王允一死, 朝中变天,王宏才会派人送信给苏国, 要他早做打算。   苏国没有想过以一族之力,对抗当权者。他从来都是买通当权者于此地的长官, 以私利相诱, 规避田赋兵役。此时天下, 自灵帝卖官鬻爵而今,已过去不止一代人光景,做得中层官员之人, 素质良莠不齐,很多都是当地豪强之后,花钱买了官来做, 哪管什么忠君体国,原是花了大价钱做了这官,一上任自然要先把花出去的银钱变本加厉收回来。   因此当苏国听儿子苏危传话,说是宫里来了贵人,反倒是心中一松,只当又来一个董卓手下的校尉、又或者王允手下的王宏这等人物,只要捧出金银,打点好关系,原也不需惊慌。只是这宫里的贵人带了许多人来山下,作得这样大阵仗,恐怕胃口不小,连年收成不好,堡中积蓄不多,恐怕填不满宫中贵人的肚子。若是填不保这些人的肚皮,恐怕难以善了。是以苏国下山之时,既感惊慌,又觉满腹愁苦。   哪知山腰凉亭中等着的,来自宫里的贵人,并非他所想的难缠小鬼,竟是阎王亲至了。   苏国口唇微张,瞪着含笑自若的银冠小公子,见他自称未央宫之主,一时惊怔,竟说不出话来。在他身后,苏双的惊诧比他更甚。   倒是苏危年少跳脱,略感吃惊,便直接问道:“你说你是皇帝?”   苏国此时回过神来,不及思考来人身份真假,纳首便拜,又斥责独子,要他也拜了。若这小皇帝是假的,他们无非给人骗了狼狈些。可若要来人身份是真的,他们但凡有丝毫不恭敬,便都是灭门大罪。五千人的坞堡,平时躲避流民散兵尽够了,但若是与朝廷硬扛,无疑是以卵击石。   马超见来人果然如皇帝所言,态度恭敬,心中躁意略减,按刀的手微微松开,学着曹昂的样子,自往凉亭边站了,不受苏国等人的拜礼。   刘协打眼一看,便知苏国经历颇多、行事持重,跟在后面的苏双目光灵动、一直在不着痕迹得观察众人、是个精明人,目光落在少年苏危身上又挪开,笑道:“坞主客气了。朕不告而至,惊扰了坞主。不过朕若是先行告知了坞主,恐怕更扰得你们不得安宁。都坐吧,不必拘束。”   曹昂将早已备好的点心清茶自食盒中取出来,一一摆放在石桌上。   苏国等人靠近凉亭,却都不敢擅自入内,听说叫坐,彼此看了几眼,才推苏国在先,斜签着身子在对面石凳上坐了。苏国坐下时,抬眼望山下看了看,却只见蓊郁木色,看不清底下人马,而人马来时的烟尘也已平复,更不知人马藏匿何处去了。   刘协看苏危倒茶,笑道:“原是朕身边人今日操练士卒,朕一时兴起,也跟着来看,眼见拉到山野之间来,正在坞主山脚下,索性便上山一见。”顿了顿,又道:“朕早已想与坞主一见。底下人说要将坞主请来未央宫相见……”   苏国正准备握茶杯的手微微一颤。他这坞主,一旦离开了苏氏坞堡,也不过一介平头百姓,入了未央宫,并不比一只蚂蚁更有力量。   刘协看出苏国的不安,温和道:“朕年轻,又常居宫中,有心了解民间情形,却也没有途径。宫中采买的人,说一匹好素布价值万钱了,朕也只好听着,不知真假。”他微微一笑,问道:“坞主所知,如今素布价钱几何了?”   苏国自从得知眼前人的身份,就一直在猜测皇帝亲来的用意,无非是要叫坞堡积蓄据为己有,叫堡中民众登记在册,万一叫将这许多年来的田赋都补上,又或是要将田赋提高,那说不得只能率众逃离长安,奔凉州或是涿郡的同宗而去。他一面心中思索,一面听着皇帝讲话,下意识道:“素绢本就贵些。从前太平年月,一匹绢布都要一千五百钱,素绢更贵些,要多个一两百钱。这些年动荡,东西越来越贵了……”他说到此处,拉回思绪,才意识到自己在与皇帝对谈,顿了一顿,才又道:“草民族中也许久未有采买素绢之事了,去岁族人往城中买粗布,回来说太贵了,原打算买两匹,最后只扯了四尺布。当时草民记得,他们说素绢已到了五千钱一匹,想来今年逾万钱也未可知。”他不敢落口实,恐怕小皇帝回宫找采买之人的麻烦,给自己留下祸根。   刘协点头,又问他粱米、黍米、粟米等价钱,牛、猪、羊、犬等价钱。他并非泛泛而问,问得很细,譬如问到狗时,便问嬉犬、斗犬、猎犬等不同门类的价格。苏国一一答了。   两人一问一答,不知不觉中便说了许多话。   苏国说起自己所熟悉的事情,渐渐放松下来,又见皇帝虽然太过年轻,然而言谈举止、与成人无异,甚至更成熟几分,心中暗暗惊奇。   刘协话锋一转,却又问到如今外面弩一把价钱几何,弓箭、□□等一支几钱,甚至还有盔甲、马甲等多少钱一套。   苏国便觉头皮发麻,然而前面所问都答了,此时再避让却显突兀,咬着牙一一答了,手心沁出汗来。   “你别怕。”刘协仍是笑得亲切温和,甚至伸手拍了拍苏国的手臂,道:“朕不过随便问问。”于是又问柴刀、菜刀、甚至于瓦盂等物的价格,不时看一眼曹昂,看他是否已将苏国的回答记录下来。   苏国额头冒汗,舔着发干的嘴唇,不知皇帝用意,只能照实回答。   刘协一直问到棺材多少钱一口,才停了下来,徐徐饮了一口茶,微笑道:“坞主辛苦,喝口茶润润嗓子。”   苏危与马超在旁,听了满耳朵的各色物价,只觉脑袋发晕,一边一个,倚着凉亭木柱,几乎昏昏欲睡。   曹昂运笔如飞,将皇帝所问,苏国所答,一一记录下来。   而苏双原就是大商人,于此时物价心中烂熟,只是奇怪这样年轻的皇帝,为何对这些感兴趣,且问得细致,问得耐心,有些细枝末节之处,连他都未必能问到,眼前这年轻皇帝却一处也没有放过。他不时小心看皇帝两眼,目中渐渐放出狂热的光来,又低头垂眸掩饰。   刘协手指转着瓷质的杯口,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思量,道:“坞主此地,良田千亩,衣食无忧。”   正题来了!   苏国挺直了脊背,提起了一颗心,艰难抉择着,堡中最多能让出几成赋税,若是不能让眼前这年轻的皇帝满意,要如何敷衍过眼前的难关,再寻机会带领族人远逃避祸。   “虽则衣食无忧,然而稼穑多艰,可有铁器耕牛等短缺?”刘协向山顶望去,仿佛能透过层层林木,望见无数民众在山顶良田间耕种的辛劳模样。他根本没有看苏国,似乎也并不在意苏国是怎么想的。   苏国愣住。   “坞主……”苏双小心提醒。   苏国回过神来,支吾了两声,才找回镇定的声音,道:“陛下明鉴,坞堡之中铁器与耕牛的确不足数,只能以人力耕种,以旧犁松地,勉强度日……”他见机也快,立时判断皇帝此来,是善意的,若是能借此为族人谋得一二福祉,也算不负祖宗亲族。   刘协却不给他说谎的机会,免得一会儿拆穿叫他尴尬,截口笑道:“缺耕牛,朕可以叫地方上协调给你。缺铁器么……”他看一眼苏双,道:“坞主身边这位大商人,难道不正是屯卖铁器兵刃的行家?莫非此人未对坞主言明身份?”他从来不打无准备的仗,来之前早已将苏氏坞堡上下摸得清楚。   苏双极有分寸,见自己被点到,这才开口,谦卑笑道:“草民一介贩夫走卒,今日能与陛下同亭,真不知是祖上造的何等福分。陛下洞见万里,草民确有些微铁器收存于山东,然而路途渺远,又乱兵四起,不易运输。若只为坞主一族,予他们铁器,倒是害了他们。献于陛下,却又不同。只草民私心里想着,不知能否有这份荣耀。”竟是要献铁器给朝廷。   刘协听他这一通说辞,足见手腕娴熟,因笑道:“你这一路西行,献宝物于几位英雄豪杰了?”   苏双经商日久,鲜少尴尬,此时却没料到皇帝如此老辣,摸了摸鼻子,只能讪笑着想回应之词。   刘协目视苏双,道:“前事朕既往不咎。如今既然献于朕了,便不可再献于旁人。果然如此,你日后便是本朝第一商人。否则,朕讨逆之时,正缺一人祭旗。”他哪怕说着这样可怕的威胁,脸上却尤带着那亲切随和的笑意。   恰一阵山间凉风袭来,便听得山林深处老鸹啸叫。   听见皇帝含了杀意的警告,苏双与苏国对视一眼,竟忍不住都一阵颤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22 20:59:54~2020-05-23 20:05: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铜宸申 3个;啥0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啥0冰 20瓶;亲爱的 10瓶;FEIFEI 5瓶;塔其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暮夏清晨的冀州薄落津, 行军帐中袁绍披衣而起,目光落在身旁年轻女子光滑紧绷的肌肤上,有些索然无味得挪开了视线, 打个呵欠下床来。他甫一走出内帐, 便感到一阵寒风穿过门缝袭来, 叫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袁绍揉着鼻子,裹紧了外裳,骂道:“这天气,当真邪门。”   初平四年的夏日,中原及北地虽值炎夏, 却刮起了隆冬般的寒风。时人相信天人感应之说, 对于袁绍这等人来说, 不过是汉朝将亡的又一明证。   淳于琼早在帐外等候了。因知晓袁绍昨夜新纳美人, 他才没有擅自冲撞打扰。他与曾经的西园八校尉之一冯芳,在董卓把持朝政之时, 都追随袁绍离开了洛阳,哪怕两人都有一个儿子给皇帝扣在宫中。兴许因为有儿子被扣在了宫中, 冯芳担心自己不能取信于袁绍,于是近日将自己庶出的一位貌美女儿献给袁绍为小妾。冯芳原是极会逢迎的, 要不然从前也不会做了大宦官曹节的女婿。淳于阳自己做不来冯芳这等行径, 却也不得不佩服他那柔软的身段。得知冯芳献女儿于袁绍, 淳于阳等人都腹中暗笑,笑冯芳挑的这样好时机。若是平素在邺城,有袁绍后娶的刘氏坐镇, 哪里容得下再来一个美人。这几日袁绍独自领兵南下薄落津,立时就给冯芳捉到了时机。   不过此时等在帐外的淳于琼却笑不出来,他不时看一眼越来越明亮的天色, 甚至在想,要不要冒险闯进去,哪怕打断了袁绍的好事儿。就在淳于阳犹豫之时,帐内响起窸窣之声,而后袁绍掀帘走了出来。   袁绍一见淳于琼的面色,便觉心头一沉,道:“出什么事了?”   淳于琼心知这消息也没有回转之处,便径直道:“魏郡有人作乱,叛军与黑山贼勾结,占据了邺城。”   “邺城?”袁绍大惊,他的家小都在邺城,忙问道:“尚儿如何了?”他育有三子,却最为宠爱后妻刘氏所出的幼子袁尚。   淳于琼道:“如今还没有消息。”   袁绍很快稳住了心神,行兵打仗,后方起火,四下叛乱,在这时节也很寻常。远的不说,就曹操不久前还给人血洗了满门。   袁绍沉吟不语。   淳于琼道:“消息瞒不住的。咱们士卒之中,许多人家小都在邺城,一旦传开,恐怕军心动摇。”   袁绍很是心烦,从情感上来说,他自然是恨不能立时杀回邺城,救出亲眷。但是现在他被公孙瓒与袁术夹在中间,腹背受敌,极为难受。   袁绍与公孙瓒的仇怨,要从两人合谋除掉韩馥后分赃不均说起,后来反复打了许多次。袁绍用兵略强于公孙瓒,破了公孙瓒的白马义士名号,界桥大战之后,把公孙瓒压回了幽州去。   而他自己的亲弟弟袁术,压根是个心高气傲却没半点能力的软蛋。见他扯起旗号,做出了事业,也有样学样自南阳郡开始经营,竟然渐渐要侵占他的地盘,实在叫人头疼。   袁绍此时被这两劲敌夹在中间,又横遭反叛,哪里抽得出兵力回防邺城?若要回防邺城,别处总要有亏损,而邺城还未必能救得下。若是此时,天赐他一员良将,叫他能分出心神来专注一处,该有多好。   “将军,监军沮授问您起了吗,请您往主帐去一趟。”亲兵跑来传话。   袁绍满脑门子官司,一听沮授的名字,不耐烦道:“他又要说什么?”   沮授这人少有大志,多权略。从前做过冀州别驾,跟过韩馥。韩馥撑不住自杀之后,沮授就跟随了袁绍。袁绍也很看重他,要他做了监军,平时也听取他的建议。   但是沮授最近一直在劝说袁绍迎皇帝前来,而且说得有理有据。他说袁绍原是汝南袁氏大家出身,讨伐董卓之时,忠义天下共鉴。如今董卓横死,但是皇帝却困于长安,宗庙损毁,无人拱卫。正是袁绍出面,抚宁百姓,迎接天子之时。   淳于琼这阵子也没少听闻沮授的主张,见亲兵说是沮授来请袁绍,担心他又要劝说,把本就摇摆不定的袁绍给说动了,便道:“将军,沮授作为监军,行事妥当。但是他最近这提议,说实话有些迂腐了。汉室衰微已久,说要振兴谈何容易。且不说皇帝是否愿意来冀州,就眼前武将割据各郡的情形,不正是群雄逐鹿之时么?我虽然儿子在宫中,但也要跟将军说心里话,一旦咱们把天子迎来,动辄都要上表请示,自己都做不了主。万一不奉召,立时就是罪名。我说话糙,将军勿怪,这哪里是迎接皇帝来了,分明是给自己又找了个爹啊。”   袁绍并不讨厌他的直爽,道:“我何尝不懂其中道理。”他其实太明白这里面的关键了。   如淳于阳这等一直追随他的人,在他这个班子里根基才最稳固。但是一旦迎来皇帝,所有人都要往下降等。便譬如在这冀州,他袁绍就是事实上的“皇帝”,但是一旦迎接了真正的天子前来,他就只能老老实实做一个州牧。自他而下,全都如此。   沮授所言,仍是觉得天下属于汉室。   淳于阳等人,如他一般,早已看出这天下是好不了了。兔已脱笼,谁捉到了就是谁的!这种时候还要把小皇帝接来,把自己弄成第二个董卓,岂不是傻么?   袁绍虽然不耐烦沮丧的提议,但还是往主帐走去,总也要商讨邺城之事该如何解决才是。他垂着眼皮走入主帐,就见沮授陪着一位银甲勇武的将军站着说话。   那银甲将军见他了,抱拳道:“布见过大将军!”   袁绍一愣,看向沮授。   沮授笑道:“大将军,这是温侯吕布,素闻大将军威名,特来投奔。”   袁绍又是一愣,盯着吕布,没有笑脸相迎,倒是有些疑惑,道:“南阳郡待得不舒服么?”   原来当日吕布当街杀死王允,多亏皇帝私下相救,得以带着亲信百骑出城逃亡。吕布恐怕王允余党捕杀,不敢往北行,便从武关道南下,准备往南阳郡投奔袁术。   然而袁术也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虽然吕布杀了董卓,算得上为他报了家仇,但没有利益,对于袁术来说便没有用。   袁术虽然接纳了吕布,但打的主意,却是要策反吕布的人。当初孙坚战死,袁术接纳了他的人马,由此尝到了甜头,对吕布也要如法炮制一番。玩心眼,吕布是玩不过袁术的,最终什么都没捞着,还险些把自己搭进去,灰头土脸离开了南阳郡,一路上四处游荡,往旧友张杨处投靠了几日,到底不是办法,最后走走停停,又找到袁绍处来。   当初吕布投奔袁术不是什么秘密,袁绍当然也了解。   此时被袁绍一问,吕布颇感尴尬,笑了一声,好在来时已想好了说辞,正准备搬出来。   谁知袁绍却又笑道:“我那个弟弟,最是恶心人不过。你不必说,我也知道。”   吕布大喜。   袁绍辖制下的魏郡叛乱,黑山贼张燕占了邺城,正是需要援手之时,此时见了吕布,惊喜自然是大于疑惑的。他也不废话,道:“飞将此来,恰如甘霖。”于是将眼下困境讲了,立时就给吕布三千兵马,要他往太行山歼灭黑山贼张燕等人。   武将的世界里,从来是凭实力说话。打了胜仗,那就好酒好肉,一切好说。吕布从来不怵打仗,当即欣然领命,也不问情由,上马带兵,这就奔赴太行山,要与张燕决战。   而安顿吕布领兵走后,袁绍在主帐中坐下来,却显得颇为疲惫。他自己心里想着,到底不比年轻时了,夜里贪欢是不成了。   吕布的到来,却把遥远的长安拉到了他面前。   还有长安城中那个他一直回避,却始终要解决的大问题。   那就是大汉的天子,刘协。   当初董卓当权,袁绍能打出讨逆的招牌,不承认长安朝廷,因为那是董卓的朝廷。但是如今董卓已死,长安城中把持朝政的一度成了以王允为首的士族。袁绍的立场就有些暧昧了。   朝廷发来的诏书他看了,但是始终没有给朝廷回信。   要他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俯首称臣,袁绍不甘心。   但是要他现在自立旗号,公然反汉,袁绍也没有这个胆量。   袁绍按住抽痛的太阳穴,想到被困在邺城的幼子袁尚,便觉越发焦躁了。他叹了口气,执掌一州,就如此艰难。若当真坐在了那天下唯一的龙椅上,恐怕唯有像小皇帝那样年少无知的人,才能免得如此烦恼愁苦吧。   而长安城未央殿中,刘协坐在天下唯一的龙椅上,面对着各州送呈的进贡单子,目光落在冀州的数目上,手指微动,按住那一页纸张,对淳于阳道:“你父亲那上官不行,送来的东西越来越少了。”   淳于阳笑道:“他那上官不行,陛下就换个人去呗。袁绍又算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23 20:05:49~2020-05-24 20:29: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铜宸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塔其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吕布领了袁绍所给兵马, 毫不迟疑,立时直插太行山,要与黑山贼张燕开打。   太行山绵延千里, 千峰耸立, 山形险峻, 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从前汉高祖刘邦被困于荥阳、成皋之间,便于此处北扼飞狐之口,南守白马之津口,才得以脱险,卒有伟业。   如今太行山为黑山军张燕所占领。张燕领数千骑兵, 于太行山中进出自如, 敌来我往, 叫袁绍纵有大军, 却奈何不得他。他又与退居幽州的公孙瓒结盟,叫袁绍极为头痛。袁绍虽兵多将广, 正面交战从来不虚,但是对游击战——尤其是山地游击战就束手无策了。   吕布却不一样, 他本就是并州出身,对太行山极为熟稔, 又极为擅长骑兵快速作战, 可以说正是张燕的克星。他领兵到了太行山脚下, 此时正是太行山短暂夏日的尾声。太行山冬长夏短,夏季只有短短两个月。此时山间大雨过后,蒸腾着漫漫雾气, 是张燕人马最好的庇护。   吕布留张辽、高顺领大军,自己点了身手极佳的成廉、魏越等人,由自己带头, 组了一只几十人的强骑兵小队,专挑露头的张燕军狠揍。   他骑在高大的赤兔马上,穿梭于险峻山地间,却来去如飞,好在平地曼舞一般,长|枪一出,便杀一人。   吕布感到一阵畅快,将这些时日来东奔西走的仓皇一扫而空。   他于马上大笑,用滴血的长|枪指着摔落下马瑟瑟发抖的小兵,道:“告诉张燕,飞将来此,叫他出来一战!”   张燕不傻,况且本来人家就是打运动战的。只不过论打运动战,吕布比他更快、更狠。张燕没有出来与吕布一战。   绵延千里的太行山,藏数千人马实在是太容易了。   张燕的人被吕布揪着狠揍了几日,便学聪明了,索性都藏了起来,也不出来侵扰袁绍大军了。   袁绍左翼的压力暂缓,立时腾出手来,回防邺城。当日邺城沦陷,占据邺城的黑山军,却并非一支人马,而是有十多支人马。原本黑山军,就是脱胎自黄巾军,朝廷称之为蛾贼,原是小股兵马联合在一处的。这些人虽然占了邺城,却心思不一,如今的袁绍乃是天下第一大势力。当真要害了他的家人,与他为敌么?还是说暗中保下他的家人,所得利益更大呢?   黑山军中便有一小头目陶升,计算出利害得失,入邺城后便把袁绍及州内官吏家属都妥善保护,送往斥丘了。从黑山军的角度来说,这厮当然是大大的叛徒。但是人家在袁绍占据斥丘后,被升为了建义中郎将,于他自己自然是极好的一笔买卖。   袁绍处接回了家小,一颗心安顿下来,借着吕布之势,起兵大举进剿黑山、黄巾军,一路经朝歌、鹿肠山、苍岩谷、讨伐于毒,斩杀万人。而后又经鹿肠山北攻左髭丈八等,将其一举荡清,可谓声势惊人。   其中吕布击退太行山张燕,功不可没。   吕布打了胜仗,自忖有了本钱坐下来与袁绍论功绩。况且当日他领兵而出之时,袁绍也许诺过,只要他拿下了太行山,一定给他一处叫他满意的地盘。   如今吕布打完了仗,便该要地盘了。   吕布坐在自己帐中,与张辽、高顺等人商议,道:“咱们仗也打胜了,又何必跟他客气?我意往司隶校尉部去。”   司隶校尉乃是比两千石的官员,负责京都及周边地方官员的监察之责,于此时也就是事实上的此地掌权人,地处天下之中,其中洛阳一带自孙坚攻破后无人占据,其中百姓也都逃脱流亡。但是一旦有人重新占据此处,养兵马于此,立时也能发展成一处大势力。   高顺赞同道:“此为天下之中,将军好眼光。”   吕布笑道 :“况且洛阳才是都城,小皇帝总在长安也不像样子。等我到了洛阳,看情形好时,就将小皇帝接回来。”他顿了顿,道:“也算对得起他了。”   张辽、高顺等人也都赞同。   吕布这便喜滋滋去找袁绍,把自己想做司隶校尉的事儿给说了。   袁绍听了,心中厌恶,只道:“我知道了。飞将不要着急,我此间议事过后,再与你说。”   吕布毫无察觉,见他帐中确是坐了一员谋士,便暂且退下。   见吕布离开,袁绍毫不掩饰,对那谋士冷笑道:“有丁原、董卓之事在前,又有王允横死,这厮是什么样东西,还有谁看不清么?我那弟弟用不了他,我自忖也没有那样高超的手腕叫他听命。”又一摆手,不愿再多说吕布之事。   帐中那谋士不是别人,正是荀彧的哥哥荀谌。   荀谌此来,并非为吕布之事,中途被打断,待吕布退下后,仍言前事,道:“大将军担心难以节制曹操,也是人之常情。他如今占了兖州,大将军表奏他为兖州州牧。他因家仇,如今又要向徐州陶谦动手。若是他与陶谦两败俱伤,倒还好说。但万一竟给他攻下了徐州来,他家小都在身边,长子又在长安,若真与大将军离心,大将军又该如何处置呢?”   荀谌所言,字字句句都是袁绍的心声。   只是袁绍不好意思这么直白说出来,好在他只开了个头,荀谌就把底下的顾虑都给他补全了。   袁绍叹气道:“都怪我顾念过去情谊,叫曹操接走了家人。照说我们情谊是好的,但是他如今占了兖州,又与张邈等人走得极近……”   曹操准备与陶谦决一死战之时,交待给卞夫人的话,便是他若不能回来,便带着孩子去投奔张邈。由此可见曹操对张邈人品的信重。而张邈占着陈留郡,当初对落难的曹操多有帮助,为人爽直且义气。因为义气,张邈帮朋友时都是一帮到底。也因为爽直,张邈对于当了盟主后就开始飘了的袁绍,嘴下毫不留情,好几次当众落了袁绍面子。袁绍对张邈极为不喜。   “曹操与张邈相亲不假,但张邈却未必仍与从前一般待曹操。”荀谌敏锐道:“张邈对于身居下位之人,讲义气,讲交情。但是曹操原是落难求助于他,如今却做了兖州州牧,比张邈还高上一级。两人之间,颇有文章可做。”   袁绍忙道:“友若(荀谌)快讲。”   荀谌道:“大将军何不给曹操一道密令,叫他杀了张邈。”   袁绍一愣,皱眉失望道:“曹操如何会做这等事?”   荀谌解释道:“原不为了叫他真杀了张邈。而是要将这则密令泄露出去,叫张邈知晓,而与曹操离心……”   袁绍想了一想,明白过来,抚掌笑叹道:“妙啊!”   另一边吕布迟迟等不来袁绍召见,自己找上门去,对方总是避而不见。   时日一久,吕布也明白过来,当初袁绍的许诺,根本就是口说无凭,只为赚他卖命厮杀。如今张燕既退,袁绍又大获全胜,一时间用不到他吕布了,袁绍自然舍不得将司隶校尉拿出来给他。   吕布大怒,却对袁绍无计可施,只能放纵手下人马,在袁绍地盘上放肆抢掠、为非作歹。   袁绍见状,心中怒气比吕布更甚。他从来就没打算长久用吕布,当初一见之下,想到丁原、董卓、王允等人的下场,打的便是卸磨杀驴的主意,原还想着多留这驴几日,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这驴整日冲着主人尥蹶子,那就怪不得他下狠手杀驴了。   不几日,袁绍便设宴款待吕布,表奏他为司隶校尉,道歉送别,道:“实在是前几日忙,不得空。”又点了三千甲兵,叫他们跟随吕布上任。   吕布虽然不懂袁绍怎么改了主意。但目的达到,他总是开心的,也不去管这等文人的弯弯绕,带着袁绍给的这三千甲兵,出冀州南行,经河内郡,便要渡黄河往西入洛阳。   他一路上喜滋滋的,想着到了洛阳,齐整一番,将周边地盘都打下来,再给小皇帝送一封信,将人接到洛阳来。到时候在他自己的地盘上,看朝中酸唧唧的文士还有谁敢多嘴提及王允之事。   在吕布将至黄河之时,长安城未央殿中刘协才接到袁绍的表奏文书。   刘协一面打开袁绍处递来的奏章,一面揶揄道:“这厮钱粮给的少,事儿却最多。”曹昂与淳于阳等人都笑了。   刘协面色却已经沉了下去。   曹昂轻声道:“何处不妥?”   刘协道:“袁绍表奏吕布为司隶校尉。”   曹昂与淳于阳尚且不解,都看向皇帝。   淳于阳问道:“吕布投靠了袁绍?他原不是还投靠过袁术么?又算不得什么新鲜事儿。”   刘协摇头道:“袁绍要除掉吕布。算算奏章送出的时日,不知还能否救得下奉先。”   果如刘协所料,跟随吕布上任的这三千甲兵,乃是接了袁绍密令,不待吕布渡过黄河,便要结果了吕布性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24 20:29:23~2020-05-25 13:41: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铜宸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塔其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吕布领兵上任, 对袁绍给的这三千甲兵,也是处处防范的。   他虽然莽直,但并不是傻子, 更何况经历了社会的毒打, 比如王允暗杀这种事情, 早已戒心高起。   吕布逃出长安城后,往袁术处又险些被策反了底下人马,往旧友张杨处又遇朝廷通缉,且自己杀主的声名在外,旁人多有防备。他要了司隶校尉, 早在袁绍拖延之时, 便知晓袁绍是不愿给他的。但袁绍最终又给了, 想必袁绍心中不忿。   所以吕布看袁绍点给他的三千甲兵, 便觉这些人眼中都亮着要杀人的光。   经了王允一事,吕布也算长了见识。   大约这也算……那些“爱”过的人留下的痕迹吧。   吕布现在对自身安危非常注重, 如果不是找不到与他相貌相仿之人,他恨不能弄个替身现于人前。   高顺私下也同他道:“司隶乃十三州中最紧要之处, 袁绍竟然肯这样轻易就给了将军,只怕包藏祸心。他点来的这些甲兵, 并不听令于我等, 其中头目又与我们相离, 多有非常之谋。但若是与他们相争,我们人少难逃。若延宕等候,不知他们何时何处发难。将军何不假作信任他们, 叫他们驻兵于主帐之外,如此他们若要行事,必然趁将军睡下之时, 冲入主帐下杀手。将军早有防备,一旦他们动手,便知晓袁绍意图,赴任司隶校尉成空,也不必往洛阳去了。若是无事发生,那自然最好。”   吕布依计而行,叫袁绍的人驻守在自己帐外,为了示意自己在帐中,便叫人在主帐谈筝,好似在欣赏歌舞一般。   袁绍的人果然中计,将出河内郡之时,一夜召集兵丁,杀入吕布帐中,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冲着床铺一通乱砍,刀斧入床帐,却不闻肉绽之声,不见鲜血之红,掀帘看时,却见床上空无一人。   原来吕布早在筝声起时,避往别处休憩。   藏在暗中的吕布等人见此,便知袁绍果然要杀他。既然对方已经撕破了面皮,那洛阳是去不得了,司隶校尉也成了一场空。   吕布只百人亲信,不是这三千甲兵敌手,且惊魂甫定,也无意相争,便想着先去旧友张杨处歇脚。   袁绍的人,事败回去复命。   袁绍得知走脱了吕布,还给对方知晓了自己杀机,若不除掉吕布,就是给自己将来埋了一个大祸根,忙问左右,谁愿领兵前去俘虏斩杀吕布。然而帐下虽有颜良、文丑这等猛将,却无人应声。   袁绍感叹道:“吕布之猛,至于如此。”他以为是吕布打仗勇猛的名头太响,竟然没人敢去一战,只能叫人紧闭邺城大门,生怕吕布从别处借了兵,再回头找他报仇。   其实吕布虽猛,但此时只百人,若有人领大军前去,何愁难除?   但是吕布当初投靠袁绍,领兵直插太行山,击败黑山军张燕,这是切切实实为袁绍立过功、流过汗的。吕布固然骄纵,打了胜仗便要东要西,不知天高地厚。但袁绍将人送出冀州,叫他从哪来的回哪儿去也就是了。但是袁绍竟然暗中要下杀手,且不说吕布杀了董卓,于袁氏有恩,单以主君与将军的义字而论,袁绍就属实站不住立场。袁绍背后对有功将领下黑手,颜良、文丑见了也不愿再前去杀吕布。   吕布却没心思回头找袁绍的麻烦。现在的他带着百来人,惶惶如丧家之犬,天下喊打,而要杀他的袁绍手握几十万大军,又是东部诸侯共推的盟主。吕布没有这等心力。   现在的他,逃过一死,只想往旧友张杨处歇歇脚,好好睡一觉,吃顿饱饭,再想下一步要如何走。   吕布西渡黄河,于涛涛逝水之上,想到自己年近四十,体力渐不如从前,而妻离子散,从众皆失,只这百人,如江上浮萍,今日不知明日所在,不禁潸然泪下,不愿给人瞧见,便避开众人,往船尾去了。   吕布自己在船尾咽声痛哭了一场,擦干泪眼,船已将近渡口,却见一队骑兵自不远处狂奔而来,声势如雷,叫人心惊。   吕布大惊,以为袁绍有伏兵在此,然而船已近岸,却也无处可逃,只能先下船再图生机。谁知那队骑兵奔到近处,为首者认出了船尾吕布,高声叫道:“可是温侯?”   吕布一愣,听这声音熟悉,定睛看去,竟是皇帝身边的校尉淳于阳。   吕布与淳于阳也算冤家了,当初长安城中便是淳于阳拿住了他。但是见不是袁绍的人,而是皇帝的人,吕布心头一松,道:“你怎得来了此处?”忽然一喜,道:“可是陛下来了?”   淳于阳翻身下马,喘出一口粗气来,道:“好在你没事儿。好家伙,为知会你一声,跑死我两匹好马。”又道:“陛下怎么会来河内郡?陛下仍在长安,知你有险,怕你给人害了,连夜叫我六百里加急赶来。我带了这十几人,一路上每人换了五匹马。”   按照六百里加急的速度来说,每个时辰都要在驿站换新马而行,马换了,马上骑士未换,此时淳于阳来到吕布面前,已是马上奔驰了近六个时辰,灰头土脸,疲累不堪,见吕布无恙,松了口气才觉出腰身酸软,大腿内侧剧痛来。   吕布见淳于阳站立不稳,竟伸手扶了一扶他,道:“陛下远在长安,如何知晓我遇险?”   淳于阳捧着水囊猛灌一气,抹着嘴道:“陛下接了袁绍表奏你为司隶校尉的文书,便知他要对你下手,怕你不知,忙命我前来告知。陛下也说不知是否还来得及,好在你还算机警,看来是无事。”   吕布才从袁绍暗杀中死里逃生,又遇上六百里加急赶来的淳于阳,想到小皇帝对自己一直以来的回护关照,出长安城飘荡了这么久,才知一个像小皇帝一般的主君是多么难得。   吕布掩面,叹道:“可恨我那日激愤,当街杀了王允。”   若是私下动手,遮掩过去,说不得此时他仍在长安做着温侯大将军。   淳于阳缓过一口气来,倚马而立,望着满面风霜的吕布,叹道:“现下说这种话还有什么意思?总之你眼下没事儿,我的话也算带到了,这便回去同陛下复命了。”   吕布一愣,道:“你这就要走?陛下可有别的话?”   淳于阳道:“陛下只怕你给人害了,接到消息立时就叫我来见你,哪有功夫交待什么话?你好好的,别再闹出什么事儿来了,陛下跟你师生情重,总有再用你的时候。卢植一去,你没见陛下把卢植的幼子卢毓带在身边,教导抚育,好似对亲弟一般,对那孩子有多好。”   吕布难过道:“我原是想做了司隶校尉,便迎陛下回洛阳。我如今在外,纵写了书信,也无法叫陛下知晓。”   淳于阳默了一默,道:“你再有话时,叫人送到长安伏德处,他会转呈给陛下的。”又道,“世道不好,你多保重。”   吕布眼见他这就要走,竟生出不舍之心,此时此刻,淳于阳就好似皇帝的化身一般,莫名叫他心安。   淳于阳重又上马,道:“我来时路上越过了一队人马,看方向也像是要来找你的。你找好接应之人了?”   吕布一愣,道:“没有啊。”忽然脸色一变,道:“莫不是袁绍的伏兵?”   淳于阳道:“别慌。咱们先藏起来。”他解下腰间印信,递给亲兵,要他往此地郡守处借兵,又道:“我快马前来,陛下派出的数千人马就算赶到,总也要一日过后了。”   吕布与淳于阳领着众人才在河岸边灌木丛与芦苇荡间藏好,就见一队人马赶到岸边渡口。   那队人下了马,看河岸上脚印纷乱,为首文士朗声道:“温侯既已渡河,何不现身相见?我等奉太守张邈之命,特来此迎接温侯。”   “你跟张邈有交情?”淳于阳低声问道。   吕布摇头道:“他是袁绍的人。”   两人见这队人不过十余人,且都作文士打扮,纵然是袁绍的人,也拦不住自己这方百余骑兵。而如此躲藏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吕布便起身道:“张邈找我作甚?”   淳于阳带着长安来的十余人,仍是矮身藏在芦苇丛中。   为首的那文士转向吕布,笑道:“在下陈宫,久闻将军威名,特来恭迎,有要事相商。”竟是当初力推曹操做了兖州牧的谋士陈宫。   淳于阳眯细了眼睛,打量那陈宫,记下他所说的话。   而长安城未央殿中,贾诩委婉道:“其实如马超、李利、张绣这等后起小将,只要给他们施展空间,善加栽培,翌日未尝便输于温侯。”   刘协自知调兵往司隶之事,逃不过众人耳目,他虽然打着缉拿吕布的招牌,实则是要救吕布,也许能瞒一瞒士人,却瞒不过贾诩这等老狐狸。   刘协垂眸道:“朕非是为了救温侯。”摆手示意他退下。   贾诩与皇帝亲密度不够,便不好再问。   待贾诩退下,殿中再无旁人,曹昂才问道:“那陛下是为何要救温侯?”   这般兴师动众。 第83章   为什么要救吕布?   在实际的利益之外, 为什么还要救吕布?   刘协扪心自问,是为了弥补上一世的遗憾,是“从前我没得选, 如今我想做个好人”?还是这具躯壳少年的心太过柔软?   许多话涌到嘴边, 刘协最终只看着曹昂微微摇头, 一个字都没有吐露。那些属于过去的,就让它留在历史的风烟里。那些还未来到的,又何必着急去寻找答案。   曹昂望着皇帝的背影,伴他拾级而上,登上未央宫角楼高塔, 望着城中万家灯火, 好似满天的星都落入了长安城。   他陪伴皇帝近五年, 每当感觉好像对皇帝有所了解的时候, 就会再度发觉皇帝新的一面。   皇帝年幼继位,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与智谋。很多时候皇帝好像没有感情, 他不会惧怕,不会动摇, 不会慌乱,不会软弱。一切属于人的弱点, 好像都不属于他。但那只是表面, 大约两年多的陪伴之后, 曹昂就察觉了,皇帝不是没有属于人的弱点,他像普通人一样, 也会惧怕,也会动摇,也会慌乱, 甚至也会软弱。可是那样的时刻太过稀少,且又太过短暂,如果不是日夜相伴皇帝左右,几乎难以捕捉。   不知为何,当他问出“陛下为何要救温侯”,当皇帝向他轻轻摇头不语,曹昂觉得,这就是那鲜少的、属于皇帝的柔软一刻。   曾经他以为任何人在皇帝眼中,都是一柄刀,无非锋利与否的区别。   可是后来皇帝夜宿低语同他讲,赞他是帝王之玉,不可片刻离身。   不久之前,他亲手操办,眼见王允与吕布如何一步步走入皇帝棋局之中。   皇帝甚至没有操纵任何一枚棋子,他只是看出了王允的野心与吕布的贪婪,恰到好处得利用了这一场鹬蚌相争。   在曹昂原本想来,皇帝本可以更早知会吕布,又或者调停双方、保得两人性命。但是皇帝没有,没用的棋子只是负担,与其残存,不如看他自取灭亡。   刘协临风而立,俯瞰这座古老庞大的长安城,如从前一样,第一千次一万次感受到人是多么渺小,生命又何其短暂,哪怕人间帝王,终逃不过岁月磋磨,并不比城墙中的一块土砖更长久。   “那解签道士的碑立了么?”刘协忽然问道。   曹昂没料到皇帝日理万机之中,竟然还记挂着这样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一愣道:“内情机密,只立了一块无字碑。”   “无字碑。”刘协叹了一声,看着他,道:“王允之死,你觉得朕狠心么?”   曹昂微一迟疑,双唇微动。   刘协不许他说出谎言,笑道:“你要犯欺君之罪么?”   曹昂垂手道:“瞒不过陛下。”他乃是官宦出身,自幼所学,也无非正统经史子集,王允虽然迂直高傲,暗中对朝廷重臣下手,干犯死罪,但是以曹昂来看,王允原可以死得更体面一些——如果皇帝愿意的话——只要皇帝愿意。   “朕知道,朕要你做的许多事,都与你信念相背。”刘协手撑着雕饰精美的栏杆,轻声道:“朕要你暗杀李傕、郭汜,又要你旁观王允、吕布之争……暗杀,原不是君子所为。”   曹昂亦轻声道:“李傕、郭汜之事又不同……”   “都是一样的。”刘协摇头轻叹道:“你若要给他留体面,就要冒着丢了性命的风险。子脩,你一切都是极好的,只是心太善了。”   曹昂道:“我能为陛下杀人。”   刘协轻笑,看他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孩子那样宽容,又带了些悲悯,“乱世容不得善心。”   曹昂想要反驳,但是他忽然想到琅琊满门之死,想到在徐州与陶谦对战的父亲,想到自己在太行山时见到易子而食的村民……他对上皇帝的目光,微张的唇一点一点闭紧了,紧得就像一只被海鸟啄过的蚌。   也许是他自己改变太慢了,曹昂心想。   虽然他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但他的心还坐在昔日曹府宁静的书房里,温习着子曰诗说的内容。   “朕怜惜你的善心。”刘协双臂展开,手撑在栏杆上,迎风俯瞰下去,只觉大地好似在飞快向他涌来,有种坠落的眩晕感,“但是不要让你的善心害了你。”他的声音被风声吹得七零八落,也许他并不希望曹昂听清这一句。   曹昂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像一道沉默忠诚的黑色影子,凭生相伴、与光同在。   皇帝派兵出城的消息很快传开,成为长安城高官权贵之中私下最关注的话题。   长安城中已有二十万大军,如今按照皇帝屯田的政策,在士孙瑞、贾诩与曹昂等人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得进行着。王允横死、吕布外逃、皇甫嵩滴水不漏,偌大的兵权落在刚刚年满十三岁的小皇帝——灵帝如今唯一健在的儿子身上。无数双眼睛都落在了皇帝身上,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种情况下,皇帝第一道调兵符,便是要西凉降将李利领兵五千,东进洛阳——在先还有淳于阳带数名亲兵连夜出城。   据皇帝说,是得了吕布的消息,要令人将他缉拿归案。   但是长安城中百官看了两年,已知这小皇帝不可小觑,都不信小皇帝此举只这一点用意,但是更深的用意他们却揣摩不出,只好往皇帝身边人身上下功夫。   比如此时濯龙园中,陪伴长公主刘清种菜的张绣。   早前孙平送来的那批种子撒下去,如今已冒了绿油油的叶,日渐肥大青翠,不久便可采摘做成盘中餐。   刘清虽然很为从前濯龙园中姹紫嫣红的风景不在而惋惜,但是也从种植中渐渐体会到了收获的乐趣,内心原谅了皇帝弟弟的“讹诈”,每日里来侍弄这些生机勃勃的菜苗,比从前摆弄鲜花还要上心。她那华美迤逦的留仙裙自然是不能再穿了,此时一身短衣,只衣料的紫色彰显着她与平民、低阶官员不同的身份。   “殿下仔细手。”张绣托着银盘在旁侍立,他生得精神,虽不甚俊美,然而打小跟着叔父在外讨生活,说话行事都很得长公主欢心。   孙平在旁笑道:“这行韭菜长得够高了,再长下去就老了。”   刘清笑道:“那就割这行韭菜,回去叫膳房的宫人和鸡子一同炖了。再采点苏叶,搁在里面提味。”她一面说着,孙平一面动手,短镰利落,很快割出半行韭菜来。   “这些便够了,做好了给陛下那边送一份,再给姑母处送一份……张绣,张绣?”刘清唤了两声,张绣才回过神来,忙捧着银盘接了新鲜的韭菜。   刘清笑道:“你想什么呢?”   张绣叹气道:“臣正想,这濯龙园的韭菜该是何等滋味呢。”   刘清“喷”的一笑,道:“什么滋味?韭菜滋味呗。统共这么多,可没送你的。你真想尝尝,便留下来在我长乐宫里吃一口。”   张绣忙笑道:“臣求之不得。”又看向孙平,道:“李将军出征,孙夫人何不也留下来用膳?若不是孙夫人出力,我们原也吃不到这样好的韭菜。”   张绣向长公主大献殷勤之时,孙平只作不闻,专心做事。   此时见张绣提起她来,孙平眉目不动,拿石块抹着镰刀上的泥,微笑道:“家里还有孩子在,我就不留在宫中了。”   刘清则是有些讶异,道:“李利又出征了么?”   张绣见入了正题,忙笑道:“怎么殿下不知道?昨夜陛下点了几千人马,跟着李将军出城,据说是往洛阳去捉温侯了。淳于阳校尉也出了城。”   刘清一愣,道:“去捉吕布了?”又叹气道:“吕布原是个老实人,也不怨他要杀王允……”她收拾好东西,也不顾孙平身上脏污,挽了孙平的胳膊,絮絮叨叨道:“孙夫人你还不知道吧?我姑母见柔夫人可怜,将她接到府中来安置。那柔夫人当真可怜,如今竟是半疯了,颠颠倒倒说王允、黄莺儿等人的事情,嗐,那王允也着实下作,竟叫黄莺儿撺掇柔夫人,骗吕布说柔夫人有孕,这才逼得吕布杀了董卓……”她聊起八卦来,停都停不下。   直到孙平离开长乐宫之前,张绣都没能再找到插言的机会。   而另一边,尚书台中士孙瑞与贾诩正襟危坐,听到推门声响,都立时起身相迎,眯细了眼睛打量着阔步走进来的曹昂。   青年肩平腰直,虽已初秋,因皇帝御令,宫中停作新衣,仍是穿着季夏时黄色的郎官服,他眉目清正,脸上挂着谦和亲切的笑容,只腰间垂下的金色丝绦与其上挂着的紫色官印,彰显着他不容小觑的地位。   “小子怎敢劳动两位大人起身?快请入座。”曹昂一笑露出白净的牙齿,举手投足无不流露着良好的教养与风度,“请坐上首。”   士孙瑞收回目光,声音苍老道:“曹公子代陛下行事,臣等岂敢怠慢。”与贾诩坚持推辞,要曹昂坐了首位。   士孙瑞与贾诩虽然隶属不同势力,但是在曹昂一事上却难得的达成了共识了。   他们觐见陛下之时,与曹昂也打过许多次照面。但那时候的曹昂是隐在皇帝身后的一道影子,只在场面剑拔弩张之时才开口说话,缓解旁人的尴尬或恐惧。寻常官员只觉曹昂亲切温润,背地里叫他“笑面公子”,只有士孙瑞、贾诩这等老狐狸才清楚,皇帝身边诸人,勇武善战如淳于阳,秀美善语如冯玉,家世高贵如伏德,都不如这位笑面公子更得帝心,也都不如这位笑面公子可怕难缠。   曹昂在上首坐了,一面低头挽着袖口,一面笑道:“辛苦两位老大人。小子奉陛下之命,来清点长安屯田分地之事。账目何在?都请搬上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25 16:21:58~2020-05-27 18:54: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汐泠泠、青青翠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图图图t 60瓶;如若 27瓶;苏苏 10瓶;锦砌海棠秋 5瓶;塔其米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淳于阳追着天边的云彩一路西行, 他的大腿内侧火烧般疼痛,腰部酸软随着马背起伏,但那双望着清晨月光下长安城黢黑高墙的眸子却亮如正午的太阳。他返程只带了两个人, 马不停蹄赶回长安, 途中唯一的休憩便是趁着换马之时, 稍微喝了几口水,润泽干裂的喉咙与蒙满飞尘的唇。   但是淳于阳丝毫不觉疲惫,只管加鞭催促胯|下良马,快些!再快些!   将远在河内郡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回给未央殿中的君王。   派遣他去走这一趟的陛下, 想来该是正在宽广的大殿上焦灼等待吧!   长安城厚重黯淡的城门为他开启, 未央宫朱红端凝的宫门也为他开启, 他骑马穿过一道道缓缓开启的门, 于未央殿前广场上翻身下马,拖着发颤疼痛的双腿, 咬牙以最快的速度爬上大殿前数百级的白玉阶。他想象着自己于殿中复命的场景,不负君王所托的成就感叫他心神沸腾, 以至于身体的疼痛疲劳都好似被隔绝在外了。   淳于阳踏上最高一层白玉阶,就见未央殿的八扇红菱木门紧闭, 汪雨垂手守在门前红柱旁, 正有些讶异得望着他。   “淳于校尉……”汪雨紧走两步, 离殿门远了些,似是怕惊扰了殿内人。   “我来向陛下复命。”   汪雨白净的脸上流露出真切的为难意味来,“淳于校尉, 陛下在内议事,怕是要许久才有空。”   淳于阳有些失落,又有些担心, 道:“城中又出了何事?哪位大人在里面?”又道,“陛下没提起……”没提起他来复命时要引入殿内么?   汪雨犹豫不语。   淳于阳了然,帝王的行踪自然不能对外人道,而显然陛下不曾提起他。但是从何时起,他需要从别人处问帝王行踪了?   也许是淳于阳面上的怒意与讥讽太过明显,汪雨堆出小心谦卑的神色来,和气道:“原是曹校尉在里面,搬了许多账目进去。最近陛下推行屯田制,淳于校尉您也知道。旁的,多一句奴婢也不知道,也不敢说了。”   淳于阳没理会他,目光落在另一侧红柱前的郎官身上——那是皇帝自苏氏坞堡带回来的少坞主苏双,如今换了郎官服,佩剑守在殿前,身板挺直,极为精神。   汪雨小心问道:“您要等么?奴婢让人搬坐具来。”   淳于阳涩然道:“若陛下问起,就说温侯安好。”便转身离开,走下白玉石阶时,才觉双膝发软,两腿已是不会打弯,每下一阶,都颤得像是狂风中的枝丫,行走间大腿内侧擦蹭着衣料,激起一阵阵火烧般的热辣的疼痛。   自长安城至河内郡黄河畔,一来一回何止千里,但他只一日一夜便赶回来,好似只眨了一下眼睛。而自未央殿天子居所至旁舍下等郎官居所,不过短短数千步,淳于阳却好似走完了他这尚且短暂的一生。   他想到当初洛阳城中,母亲送他离家入宫时的泪水。他想到自幼父母之间无休止的争吵。父亲原有两个妾室,生养过的孩子都没有留住。母亲不许父亲再纳。他跟随陛下来长安那一年,家中来信,母亲病故。他想,多半是给父亲气死的。母亲病故的消息传来那一夜,陛下陪他在甘泉宫放了一盏水灯,允诺待亲政之后,便追封他的母亲为诰命。而今亡母坟头土未干,父亲又新娶,据说是袁绍远亲之女,业已有了新的子嗣。   当初凉州叛军来犯,曹昂诛杀李傕、郭汜立了大功,他原就想要带兵,更是按捺不住,主动请缨。陛下慷慨,将手中仅有的一千叟人尽付于他。他却冒进落败于马超之手。虽后蒙陛下亲救,那一千叟人散于山野,再没寻回。陛下从不提此事,然而他心中不能不惭愧,主动搬离了原本独住的居所,来到下等郎官的居室,与他亲管的十余人同食同寝,憋着一口气要养出不会逃散的忠诚之士。   淳于阳走到如今的居所前,与未央殿比起来,此处当然低矮狭小。他推开房门,一股混杂着沉闷空气与汗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室中原有十二人,都随他往河内郡去了,如今十人还在回来的路上,伴他同行的两名下等郎官,此时只遮了大腿根,露出两条光|裸的腿,身上有清凉微苦的味道,该是刚刚彼此上过伤药。   两人见他进来,都是眼睛一亮,道:“校尉,陛下怎么说?”   淳于阳不知要怎么答,他觉得疲惫伤痛就像一件灰色沉重的衣裳,紧紧束在他身上。他扯着裤筒,好叫那粗糙的布料离伤处远一些,想必动作滑稽可笑,绕过屏风,在靠窗的榻上躺下来,两夜不曾合眼的疲惫涌上来,他只想一觉睡去。   那两名手下不知出了何事,对望一眼,也不敢来询问。   淳于阳朦胧中仿佛睡了一会儿,又被腿上的疼痛刺激醒转。   他复又坐起身来,脱靴宽衣,自己往行囊中掏出用剩的伤药来。他拔开塞子,鼻子凑上去嗅了一嗅,皱眉道:“小八,你那还有新的伤药吗?给我拿一瓶。”   小八没有说话。   淳于阳觉出安静来,趴在榻上探头伸过屏风望去,就见一位紫衣少年正从那低矮简陋的木门中走进来,他插在发间的玉簪映着初阳,闪着温暖的光。   那紫衣少年快步绕过屏风,笑道:“朕没料到你回来的这样快。”又叫那两名下等郎官起身。   淳于阳迷迷瞪瞪,一时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他透过打开的长窗,看到狭小的院落里挤满了侍奉皇帝的随从——汪雨正垂手立在长满青苔的南屋阶下,一如立在未央殿外的模样。   “医官新制的伤药。”皇帝一手托着一枚靛蓝色精巧的瓷瓶,一手将他横覆在身上的薄被向上卷起,直到露出伤处,“怎么磨成这样?”便亲手为他上药,又道:“何必亲自连夜赶回来,叫底下人送信便是。”   冰凉的伤药洒上热痛的伤处,淳于阳一激灵反应过来,忙缩身揪被,要掩住伤处,结结巴巴道:“陛、陛、陛下,伤处腌臜……臣、臣自己来……”   皇帝丝毫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淳于阳不敢与他相争,只能松了力道,望着仔细为他上药的皇帝,忽觉心中酸烫,不知为何,想起病故的母亲来,怕于人前落泪,偏脸藏入枕间,轻声道:“我以为陛下不用我了……”   刘协笑道:“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胡话?”   在接到皇帝委派的这则任务时,淳于阳本以为已重获了皇帝的信重,但归来所遇却又击碎了他的期盼。也许是疲惫与少眠叫人难以控制情绪,淳于阳低声道:“陛下去苏氏坞堡,带了马超。”没有带他。   他败给过马超。   这真是孩子气的话。刘协看着淳于阳,也不过是将要满二十岁的少年,便解释道:“他是降将。要安降将之心,便要用他。”   淳于阳默了一默,道:“我会他的剑术了。再对阵之时,我未必还输给他。”   刘协笑道:“‘再对阵之时’?那是他背叛了朕,还是你背叛了朕?”   淳于阳知说错了话,撑着坐高了些,又去拿皇帝手中伤药,求肯道:“陛下让我自己来吧……”   刘协不理会他,道:“古有吴起吮脓,朕如今给你涂伤药又算得什么?”   “那臣也为陛下而死!”淳于阳冲口而出。   吴起为战国时名将,视卒如爱子,传说甚至曾为士兵吮脓。士兵之母得知大哭,说儿子来日会为了将军死在沙场之上。此言果然应验。   野史逸闻,原不可考,然而世代流传,也成故事。   刘协一愣,道:“原是朕这比方打的不好。”他将伤药递到淳于阳手中,道:“余下伤口都在明处,你自己来也不会不便了。”   淳于阳攥着那被皇帝握得温热的瓷瓶,仰头望着皇帝。   刘协叹了一声,道:“你年纪轻轻,说什么死?朕不要你为朕死。”   淳于阳眼眶酸热,道:“我除此一身,别无可报陛下之物。”   刘协抚他发顶,好似抚摸卢毓那样的小孩子一般,微笑道:“那就好好活着。朕不要你死,要你活着——为朕而活。”   淳于阳愣愣仰头望着他,不知领会了多少,忽然想起什么,翻身跪起,道:“陛下,臣往河内郡迎温侯,还有一行人也等着温侯。”   刘协示意他仍是躺下,道:“说下去。”   “来的人叫陈宫,说是奉了张邈之命。臣带人藏在芦苇荡中,待人走后,问过温侯才走的。温侯说……”   刘协听到“陈宫”这个名字,微微一愣——陈宫,当初迎曹操,力主曹操成为兖州牧的谋士,他来接吕布作甚?难道是曹操要迎吕布?   “……原来是那张邈要待曹操与陶谦徐州大战过后,回师之时,对曹操下手。因张邈恐自己力单难敌,陈宫便出面,为他来请温侯。他们要将曹操逐出兖州!”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27 18:54:38~2020-05-28 19:48: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he Vindur 67瓶;景行 10瓶;塔其米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秋阳高照, 兵乱平定后的长安城逐渐恢复了生机,是日阳安大长公主府前,车水马龙, 将府门围得水泄不通, 迎宾的仆从跑进跑去, 忙得满头大汗。城中高官亲眷齐聚一堂,只为庆贺阳安大长公主五十岁整寿。   当今陛下年幼,乃是灵帝唯一健在的子嗣,其上皇族血亲也多凋敝。桓帝的几个女儿,只长女刘华坚强得活到了五十岁, 得以随车驾西行, 来到长安。刘华既是大长公主, 又曾抚育过皇帝唯一的姐姐万年长公主刘清, 且膝下所出伏德又跟随皇帝左右,自是地位超然, 乃是都中女眷第一人。   如今阳安大长公主的五十岁整寿,都中达官贵人岂有不遣女眷前来逢迎的?   既是祝寿, 自然要热闹。   此刻府中后院厅堂之前,几名俳优抱着扁鼓, 戴帻赤足, 神色夸张, 正即兴演奏。   仆从唱着来客身份与送上的礼物,那些俳优便立时举槌击鼓,嘻笑道来, 又生动又有趣。   阳安大长公主擦着笑出来的眼泪。   长媳林氏侍立在旁,笑道:“殿下厉行节俭,府中原不养这等俳优, 是夫君请来为殿下做寿的,还怕殿下不喜——好在殿下笑了。”   董承之妻吴夫人坐在阳安大长公主下首,笑道:“这是公子的一片孝心。我真是羡慕殿下,享着儿子的福了。我家那个还小,也不知他长大了,记不记得给我做寿。想来不是人人都能有殿下这样的好福气。”她便招手,要侍女将礼物呈上来。   阳安大长公主笑嗔道:“我原说不收礼,只叫你们送新种的菜来。料想你们心中不安,竟是只管送珍宝,送菜只作了添头。”她的想法原是好的,但是底下女眷岂敢只送几颗菜?都是珍宝也送了,菜也送了——虽是寻常的菜,每家单子里几十车、几百车的量,却也不是个小数目。一时间长安城中菜价都要涨了。   吴夫人送上的乃是一尊精美的赏玩玉器,以整块良玉雕就,对光透着结晶的粉白之色,上雕螭龙、独角龙与手持灵芝的仙人,观看角度不同,呈现的画面也不同,分别是“仙人戏螭虎”、“双龙争仙芝”与“熊龙相嬉”。   阳安大长公主这一生,见过太过稀奇精巧的玉器珍宝,拿在手中把玩一刻,礼貌性得赞了一句,便搁下手了。   吴夫人也没奢望一块玉器能叫大长公主赞叹,只是借机离主人近了些,指着隔窗在水榭中玩耍的女孩,笑道:“殿下瞧瞧,她们姊妹倒是投契。”   水榭中,一众年轻的女孩正听着厅中俳优的唱词说笑,有人低头拨弄清凉的湖水,有人交换把玩着精美的绣扇,居中坐在长凳上的两名女孩最是显眼,一为阳安大长公主之女伏寿,端方得体;一为吴夫人之女董意,清丽可人。两女都是庶出,也都是府中唯一的女孩。伏寿比董意大两岁,时年十六。   阳安大长公主不叫小辈陪在身边拘束,此时见女孩们欢快神色,也觉欣然,叹道:“正是好时候啊。”一时间想到了自己遥远而短暂的少女时代。   吴夫人却是意有所指,笑道:“在家时总是快活,我只担心我这女儿在外面受委屈。若是日后也能叫她们姐妹相伴,叫意儿跟随姐姐,那我不知该有多放心宽慰。”   两位女孩正是到了该论及婚嫁的年纪。   伏家一向与宫里亲近,吴夫人自忖自家董承也是皇帝的表叔父,虽然家中不比阳安大长公主,关系却也并不算远。眼见皇帝将及亲政年纪,在亲政之前总要先大婚的,如今朝中毫无动议,怕是早已内定了伏家之女。吴夫人便动了送庶女入宫为妃的念头,果真成了,日后对她所出的儿子也是助力,问过董承,董承也并不反对,只叫她来探探阳安大长公主的口风。   阳安大长公主复又拿起吴夫人所送的观赏玉器,对身后的长媳林氏道:“好日子可别烧糊了菜。你带她们往厨房看两眼。”   林氏知机,带着内室的闲杂人等退了出去。   吴夫人仔细盯着阳安大长公主神色,心思浮动。   阳安大长公主挪动了一下跪坐的双腿,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隔窗打量着水榭中的董意,闲话家常般道:“你家女儿也还未有婚配?”   吴夫人忙笑道:“她虽非我所出,我却只当亲女儿般养育的。她在家中娇养惯了,我实不忍心往低门小户里放。意儿性情和顺温婉,我也怕她撑不起主母之责。”只差明说要将董意配给高门为妾了。   阳安大长公主又活动了一下双腿。她的确有意要伏寿入主中宫。当初父亲桓帝驾崩,没有子嗣继位,此后廿年动荡风雨,她再不想重见了。帝国需要确定的继承人,皇帝需要一个皇后。伏寿是她看着长大的,身体康健,足以生育;行事端方,也学得主持中馈。放眼看去,皇后一职,暂无比伏寿更合适的人选,更何况还是她的女儿——哪怕是庶出的养女,法理上也仍是她的女儿。   皇帝一旦大婚,宫中不可能只有皇后一人,总要另外放几个贵人美人,不可多,却也不可缺。如今吴夫人主动递话,那董意从前见过几次,看着乖顺,倒也未为不可。   阳安大长公主想到此处,对着吴夫人微微一笑,道:“这件玉器初看不觉,握在手中把玩久了,温润有趣,当真是件妙物。”   吴夫人心中一喜,忙笑道:“殿下什么宝物不曾见过?若在洛阳,这等蠢物都难到殿下眼前来。只是车驾西行时,许多珍宝不曾带来,这一件还是我催人连夜从原籍旧家送来的,几夜不曾安睡,只怕路上刮花磨蹭了。殿下喜欢,不是为这东西,是为我这一番诚心的缘故。”   阳安大长公主也佩服吴夫人这一张巧嘴,笑道:“我府中沉闷,正缺你这样活泼生动之人。若夫人不弃,时时来看我才好。”   吴夫人大喜。   两人正说话,忽然内室门从外打开,长公主刘清笑着迈步进来,道:“我说前头不见人,姑母原是躲在这里说悄悄话。”便带着侍女走上前来,将礼物送到阳安大长公主面前,笑道:“费了我半月功夫,可算是能认出来是双鞋子了。姑母可不许笑我。”   阳安大长公主立时放开了吴夫人所献的玉器,便脱履换上了刘清所做,起身走了两步,喜笑道:“这可真是不得了。我竟不好怪你来迟了。”   刘清道:“如何?”   阳安大长公主笑道:“不错,不错,这手艺可以嫁人了。”   刘清已不是从前一被调侃就脸红的小姑娘,嗤声笑道:“也就是姑母寿辰,我才愿意用这份心。此外凭他何等样的男人,都不能再叫我做这样一双鞋出来了。”   吴夫人骇然,掩面而笑,不敢出声。   阳安大长公主嗔怪得拍刘清手背,又指着窗外,给她看水榭中的伏寿与董意,笑道:“叫她们姊妹入宫陪你如何?”   “好啊。”刘清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去捡案上橙红柑橘,笑道:“我原在姑母府中就与伏寿妹妹相亲。我那长乐宫中也没有旁人,蔡先生休沐日回家,我一个人寂寞得很,正好叫她们与我作伴……”   阳安大长公主无奈,再拍她那去捡果子吃的手,道:“我是说叫她们入宫如何?”   刘清并不迟钝,已然明白过来,笑道:“又有何不可?”其实伏寿入宫,已然是几位贵族女眷之间的共识,无非就是何时动议的事儿罢了。   阳安大长公主将果子放到刘清手中。   刘清忽然想起皇帝弟弟沉默不语的模样来,忙又道:“不过这事儿我说了也不算。皇帝想什么,我可不知道。”   吴夫人在旁笑道:“陛下尚且年幼,正需大长公主与长公主两位殿下教导呢。”   刘清剥着果皮,道:“我又能教导他什么?”   吴夫人笑道:“政务咱们自然不如陛下通晓。然而若说到男女之事,长公主殿下恕罪,陛下怕是还未晓其中意呢。”   刘清还未出阁,这话也不好再往深里说。   吴夫人见阳安大长公主态度松动,又笑道:“我还有一则礼物,原不敢送,见殿下亲切,便斗胆送了。”一时叫人送上来,却是红绸蒙面的石壁,足有半人宽,一人长。   吴夫人挡住刘清视线,笑道:“长公主殿下却不好看此物……”说着揭了红绸。   刘清好奇,探出头去,叫道:“我有什么不能见的……”一见之下红了脸,噤了声。   阳安大长公主笑得茶水都呛了出来,起身细细观摩片刻,笑道:“吴夫人真乃妙人。”   几人正说笑热闹,忽听得前面通报,说是宫中郎官冯玉代陛下前来,为阳安大长公主送上寿礼,一柄玉如意,数串红玉珠并笔墨纸砚若干套。东西虽不甚贵重,关键是脸面难得。   刘清见得冯玉入内,心潮起伏,又才见了那石壁内容,在一旁脸红不语。   冯玉入内,进退有度,完命便要辞谢离去。   阳安大长公主笑道:“冯郎官留步,我这里也有一则礼物回赠陛下。”于是叫把那石壁仍用红绸蒙住,让冯玉带回宫中送给皇帝。   冯玉进出,惹得水榭中女孩子们一阵轰动。   她们低声笑着,脸生红晕,感叹着冯玉的美貌与风度,想象着自己未来的夫婿模样。只伏寿与董意稳坐其中,不发一语,因隐然自知来日身份不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28 19:48:29~2020-05-29 21:09: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Moonlight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青翠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芦喔喔、Moonlight、墨染裳 10瓶;君司夜 4瓶;塔其米 2瓶;大舅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冯玉走出阳安大长公主府, 登上回宫的马车,将这一趟所收到的绣囊香袋都搁在随车的木匣中。那些寄托了各府小姐春思,通过贴身婢女之手传出来的织物, 便锁在这木匣中, 与此后的时光一同沉寂。   冯玉微微舒了口气, 以素绢擦拭额上薄汗,又抖开白檀香扇,手腕轻摇,便觉清香四溢,将初秋的躁意都驱散了。这柄白檀香扇, 原是江南献呈皇帝的贡品。当日汪雨唱礼单, 他并不在场, 听说是皇帝想起他来, 叫人将这白檀香扇赐一柄予他。世人多赞他体贴细致,然而冯玉却常有不及皇帝之感。   日前朝廷下令, 要各地恢复贡纳,如袁绍、袁术等人不情不愿, 说是派了礼官前来,至今却也不见人影, 若果真到了, 便都安排在长安未央宫外舍下榻。这两处来人便由他们去, 不出岔子即是圆满。倒是陛下交待,华阴段煨与河东王邑处遣来的人要仔细接了,若融洽时, 便安排时间引他们入宫一见。华阴……河东……不知陛下又有何规划。   坐在平稳行驶的马车上,冯玉慢慢放松下来,背靠车厢, 随着车子的律动微微摇晃,阖目思量着自己手上的差事。过了这一秋,眼见又是新的一年,陛下将满十四岁,届时元服、大婚、亲政,仪式礼节的确定又要商讨忙乱许久,往来的使节也必然不会少。瞧着阳安大长公主与长公主的意思,都是希望皇帝亲上做亲的。然而不知皇帝怎么想——初夏乱局才平之时,皇帝一时起意,叫召集城中贵族子弟,不分男女,都试一番骑射功夫。彼时伏家小姐也在,因疏于骑射,控不得战马,皇帝特意关照,叫换了一匹温顺的小母马来。阳安大长公主等人看在眼里,便觉此事算得双方皆许。不过照冯玉看来,这不过又是皇帝惯常细致之处的一次展示。   走入未央殿前一刻,冯玉还在想着,付家小姐不算白净,若果真为陛下敌体,恐怕深青色的翟服便不甚相宜,若要改换服色,又要与朝中那些老头子好一番纠缠……   “稚宝(冯玉小字)回来了。”皇帝看着他走近,将手中把玩之物抛给他,道:“瞧瞧这玩意儿。”   冯玉下意识接住那物,却见乃是一枚极小极薄的铜片,上面既无文字亦无纹饰,在手中颠了一颠,轻若无物。他抬眼看向皇帝,却见对方眯细着眼睛、隐有怒意,便道:“这便是董卓所铸的小钱么?”   当初董卓放纵士卒在洛阳城中劫掠一空,过后为了维持开支,又将城中铜器与五铢钱搜集起来,熔铸为这等轻薄无轮廓的小钱。后来到长安后,又如法炮制,将长安城中的铜器也都搜集熔铸,都制成这等小钱,购买军需。   刘协道:“这等小钱一枚不足两铢之重,当日董卓滥造无节制,如今外面一石谷都不下万钱之数。逼得百姓无法,只得如苏危所说,既不能得五铢钱,又不敢存小钱,只得以物易物,如此度日。”   冯玉看一眼一旁的苏危,见他立在皇帝身后翻着几枚钱币,暗道,这个皇帝自外面带回来的少坞主倒是对宫廷生活适应良好。他将那一枚小钱轻轻奉回御案,道:“这都是董贼做下的恶。”他想了一想,道:“如今陛下既掌朝政,何不下诏,收回小钱,仍以五铢钱为流通之用?”   刘协叹道:“若真这么容易就好了。如今战乱天灾不断,物价飞涨,换了五铢钱,一样是拿钱买不到东西的。袁绍等人军中,如今都只收缴谷帛实物,不用钱币了。”   冯玉轻声道:“陛下勿怪,臣原也不通财政之事。只曹公子与尚书仆射等几位大臣忙于屯田之事,恐无人为陛下分忧,使陛下忧劳致疾,这才斗胆献策罢了。倒是臣此番往阳安大长公主府中去,殿下使臣带回一则赠礼来。”   刘协这才把心思从钱币上拔|出来,道:“朕之姑母安好?府中都有何人去庆贺?”   冯玉一一答了。   说话间,宫人已经将冯玉带回的那石壁搬了上来。   刘协起身,笑道:“什么好东西,叫姑母特意赠朕?”一面说着,一面上前揭了那红绸。   红绸滑落,露出那精雕细刻的石壁来,刘协没什么反应,反倒是侍立的苏危、冯玉红了脸。   只见石壁上所刻的,乃是桑树下男女野合之图,看样子像是田间地头,一旁还有倒放的农具水器,桑树上的还有几只兴高采烈的猴子。这幅田间春|宫图,极具生活气息,因而格外真实。   刘协手抚石刻线条,赏玩两眼,道:“像是蜀地之景。”   冯玉又以素绢按压升温的两颊,忍笑道:“臣着实没想到……”   苏危大庭广众之下见了这石雕,也红了脸,低了头又有些好奇,不时偷眼去看。   刘协见他俩不自在,笑道:“看嘛,又有什么?诗曰,‘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不正是此画实写?”   冯玉镇定下来,想到在阳安大长公主府中所见,借《楚辞》之语,笑道:“这恐怕是殿下借此石刻,代陛下发问,‘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桑台’。”   刘协见画之时便已明白过来,此时敛了笑意,淡声道:“是朕疏忽了。倒叫她们急了。”   冯玉点到即止,只笑道:“这石壁……?”   刘协看一眼苏危,笑道:“朕见你喜欢,便赐给你如何?”   苏危一愣。   冯玉却是心中一跳。   苏危脸红道:“不不不,臣……”   刘协笑道:“给送到苏危房中去。”   不待苏危推辞,宫人便又以红绸相覆,将那石壁抬了出去。   刘协又道:“姑母对朕多有照拂。伏德如今还在城外督办丈量田地之事,既是姑母寿辰,便给他半日假,叫他回府尽尽孝道。”于是让人传令,接伏德回城,往府中为阳安大长公主祝寿。   “稚宝顶着秋阳跑了这一趟也辛苦了。”刘协望向冯玉,温和道:“下去稍事歇息。各地贡纳礼官还要偏劳你接待。临近年底,千头万绪,稚宝纵然忙乱,却不可少食,若累瘦了,城中多少闺阁小姐都要怪朕。”   冯玉笑道:“不过是入秋气燥,臣减食了几餐而已,却又是谁拿这等小事来烦陛下?”话虽如此,到底心中熨帖,这便退下,待回房宽衣,躺在香汤之中,他却是想道,陛下丝毫没接阳安大长公主的暗示,然而阳安大长公主府中上下为陛下长久以来的助力也不好开罪,却不知陛下要如何行事。   未央殿中,刘协暗叹自己疏忽。他习惯了上一世为帝王时,无人敢置喙他后宫之事。自为献帝以来,虽然处处掣肘,但只是前朝朝政上,忽然被人将手伸到后宫来,刘协还真有些诧异。   现在的情况很明显,他尚且没有足够的资历与力量,推翻亲政与大婚绑定在一起的共识。衰微动乱的大汉,也需要一个确定的继承人。而阳安大长公主既然有此意,伏寿为皇后并无不妥之处,此时他若是明确拒绝,便是与阳安大长公主离心。拒绝联姻,很可能会被视作一种羞辱。   “皇帝,你想什么呢?”长公主刘清披着霞光归来,带着促狭的笑,道:“今日姑母送你的礼物,你看了没有?”   刘协有些怔忪,忽然起身快步走到殿外,只见满天霞光,温柔缱绻,好似天空这美丽的少女正与世人道别离。他伸出手去,五指蜷缩,却拢不住一寸霞光。   “你发什么傻?”刘清看着他的动作,也仰头望天,道:“倒也是——每日低着头又是读书又是见人,偶尔抬头看看天,也挺好的。”   “是啊。”刘协叹道,每日在世上低着头蝇营狗苟,“偶尔抬头望天,也挺好的。”   刘清托着脖子晃了晃,道:“哎唷,我的脖子。来,皇帝我跟你说点事儿。”她走入殿中,压低声音神秘道:“我这番去给姑母祝寿,回来可是带着任务的。你还记得姑母府中的妹妹伏寿么?当然,你得管她叫姐姐。”   刘协不答反问,道:“今日祝寿的,还有哪几位小姐——你瞧着喜欢的。”   刘清转转眼睛,不确定皇帝是否明白了,照实道:“董承那女儿董意生得美,也在姑母身旁坐了会儿,同我说了几句话。”她是个直性子,做不来旁敲侧击的事情,见皇帝不说话,索性道:“虽然我觉得没什么,但你就要亲政了,掖庭还空着……”   刘协衡量着,道:“伏寿今年多大——十五、十六?”   “十六。”   “那董意呢?”   “十四。”刘清不明所以。   刘协话锋一转,道:“她们学问,比之卢毓如何?”   刘清一噎,卢毓虽然刚过十岁,但乃是卢植幼子,三岁诵诗,据说七岁便能作诗了。她顿了顿,道:“她们女孩子家,自然以女红家事为要,书虽然也学,总比不得正经以后要做官的卢毓。”   刘协又道:“朕记得夏日骑射,那几个女孩子也多有不会骑马的。”   刘清又是一噎,道:“皇帝真是……”   刘协便道:“你那长乐宫只一人住着,也嫌空旷。朕早有此意,只是一直搁置了,今日皇姐倒是给朕提了个醒。”   “什么?”刘清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刘协微笑道:“就由你与姑母挑几位相宜的女孩,送入长乐宫来,与卢毓、赵泰等人一同习文学武。拔得头筹者,朕非但赏她,连她家人都赏。”   刘清有点迷糊,道:“学得好了,才能入后宫?既然如此,叫她们暂且在掖庭住着便是。”   “不。”刘协坚持,“这些女孩都住在你的长乐宫。”   一入掖庭,那便是帝王的预备后妃。居于长乐宫,却是长公主身边的女官。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29 21:09:04~2020-05-30 23:49: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铜宸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铜宸申 3个;Moonlight、微草叶修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oonlight 30瓶;bugu3466 20瓶;胡胡胡胡。 10瓶;颜颜 7瓶;塔其米、FEIFEI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入宫的甬道上走来一老一少两人, 前者为贾诩,错后半步者为张绣。   “原是说卢毓、赵泰缺了骑射师父,如今竟又添了伏家与董家小姐。”张绣先是道谢, “若不是世伯那日提点, 这差事又怎能轮得到我?”   贾诩八风不动, 微笑道:“这是你自己的造化,投了长公主殿下的缘法。有她力荐,陛下也不得不给几分情面。”又道:“从前温侯为陛下骑射师父,此后得多少信重。你如今领了这一桩差事,只管用心去做, 来日便不可限量。”   张绣想到当日吕布逃出长安城时, 他与马超跟随淳于阳三人力战吕布, 亲眼见皇帝设套之事, 心中一凛,然而这些事情却不能对贾诩说——对谁也不能说。他苦笑道:“我只求不出岔子。老实说, 教导卢毓、赵泰骑射,我总有几分把握。然而如今送入长乐宫中的这两位大族小姐——听长公主殿下的意思, 日后恐怕还不止这几位,我当真不知该如何拿捏轻重。”   贾诩只是笑。   张绣环顾左右, 压低声音道:“这几位日后怕都是要服侍陛下的……”   贾诩道:“你只紧守礼节, 该怎么做便怎么做。况且有长公主殿下在侧, 翻不出大浪来。”他叹了一声,道:“也就是这等乱局之下,陛下擅行竟无臣子劝阻。若在承平时节, 只男女大防一条,便要上无数折子批驳陛下此举。”他祖上乃是西汉贾谊,贾谊师从张苍, 张苍又师从荀子——原是儒学大宗,一脉相承。贾诩乃是正统的儒学豪门出身,如今却也不愿为这等细枝末节,而与皇帝争辩了。   张绣点头,也知道在教导众小姐这事儿上,纵然是贾诩也没法“救”他。   他转了话题,道:“世伯方才提到温侯——半月前听说李利领兵而出,便是得了消息,往河内郡去捉温侯了。在先而出的淳于阳如今也回来了,怎么不闻李利的消息?似乎也没有温侯的消息。”   贾诩道:“李将军如今在洛阳。”   张绣一愣,道:“陛下要回洛阳?”   贾诩自觉同张绣透漏的已经足够了,只道:“李利只带了五千兵去。当初董卓迁都,将洛阳周边劫掠一空,城中百姓半数早已迁来长安,半数逃离。听说孙坚率兵入城之时,连汉室陵寝都已损毁。李利前往,总要加以修葺,耗费些时日。陛下虽然说发兵是要捉拿吕布回来,然而你我都明白,那是拗不过士孙瑞等人的无奈之举。当不得真。”   张绣摸摸鼻子,亲热笑道:“总需世伯教我。”又道:“若有用得到我之处,还望世伯于御前帮忙说上一句。骑射师父虽然轻省,却总不好做一辈子。”   贾诩笑道:“你且等屯田令彻底推行,到时候你手底一万兵分两百多个营,只记录督查就能叫你忙得两脚翻天——还怕没有事做?”他原非汉室旧臣,因为小皇帝奇谋而归了朝廷,刚来时担心立足不稳,这半年来在尚书台办差,略得实权,却要担心叫上位者疑忌,与从前紧拉张绣、又要张绣去攀附长公主之时不同,他此时最不愿做的,便是在皇帝面前流露出与张绣等人一党的意味。在皇帝面前替张绣讨差事,这样的事情是不好去做的——但这话很不必此时对张绣道明。   倒是反过来,贾诩正有一桩密事要张绣代他去做,他看一眼身旁一脸谦逊的后生,道:“你可曾听闻西凉军中藏匿美人之事?”   张绣一愣,行兵打仗,每到一地,难免会劫掠妇女,其中也有美人。但是值得贾诩这样煞有介事提起来的,想来不是等闲美人。他目视贾诩,道:“隐约听闻过几句,不敢当真。”   贾诩垂眸道:“少帝被废为弘农王后,曾有王妃,唤唐姬。少帝为董卓所弑后,唐姬重归故里,未曾改嫁。她原是会稽太守唐瑁之女,颍川人氏。后来李傕、郭汜起兵,劫掠了唐姬,意图染指。这半年来,这唐姬一直隐匿在李暹府中。此事可大可小。”   张绣口唇微张,他虽然隐约有所听闻,但与贾诩所言,却略有不同。李傕、郭汜尚在之时,张绣乃是西凉军中的晚辈一代,虽然掌兵,却不在核心权力之中。在张绣风闻的版本里,李傕原是打算攻下长安后,纳了唐姬,借士人之力,效董卓之举;但是此举触动凉州军中旧籍老人利益,有王允杀董卓之事在前,他们对士人是绝不肯再信任了。两方争执不下,便暂且搁置,唐姬之事也没了下文。以张绣对李傕的了解,这计谋绝非李傕自己能想出来的,多半就出自眼前这这位“世伯”之手。贾诩所图甚大,张绣一向知晓。如今李傕、郭汜已死,西凉军归附朝廷,这唐姬却成了烧红的炭,抛的不好就要烧了自己的手。   只是此时贾诩对自己提起来,又是什么意图呢?张绣暗自忖度。   贾诩徐徐道:“……此事可大可小。若要你或我正经上折子奏报,追根寻底起来,又是我西凉诸人一大罪过。何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唐姬想来与长公主殿下也是旧识。你既得以出入长乐宫,闲谈之时将此事向殿下提起,殿下乃是热心肠之人,必然不会坐视不理,想必是要出手搭救的。”他说到此处,拂了拂衣袖,状若无意道:“你这样一位少年将军,却能体察寡妇之情,足见心地——长公主殿下本就待你亲厚,如此一来,更要觉得你与凡夫俗子不同。”   张绣原是一面听着,一面想着若是照做,对他自己又有什么益处,一直在等着贾诩许诺,听到贾诩这最末一句,颇有哭笑不得之感,却又不免意动。   贾诩看他神色,便知此事已妥,因笑道:“这便到地方了。我紧走两步,往尚书台去,可不好叫曹公子与士孙大人相候。”   张绣只得答应着,望着贾诩远去的身影,半响回过神来,摇头苦笑。先头一个小皇帝,身边一个贾诩,人人都好似有一万个心眼似的。他转身往长乐宫走去,心道,好在长公主与宫中人不同,逢迎她之时,至少不用提着一颗心。   事情果如贾诩所料,当日下午长公主刘清便坐到了未央殿中,捂着才流过泪发红的眼睛,对上首皇帝道:“这是怎么说?唐珏姐姐当初在洛阳,原是预备为先帝皇后的。谁知道还未成婚,先帝便给董卓废为弘农王,当时境遇,众人避之不及,唐家不肯毁诺,唐珏姐姐也不肯拖延,仍数着日子嫁入了王府。当初我在姑母府中,她常来探看。那时候董贼逼迫,咱们都不能与先帝相见,唯有她相伴左右。谁知道后来……”她想到刘辩之死,仿佛又回到了洛阳城中兵荒马乱的童年时光,“我真没想到,她竟然也在长安。据说是先帝死后,她回到原籍,唐大人叫她改嫁,她只是不肯。谁知不幸,在颍川却又给李傕劫掠,一路带来长安,这半年来只暂住在李暹府中。既然知晓了,岂有不管的道理?论起来,她原是我们的亲嫂子。”   刘协很快理清了脉络,道:“这事情,你是从张绣处听来的?”   刘清点头道:“原本这事儿知道的人就不多,那些西凉将领怕捅破了反而领罪,都不敢多言。只张绣看不过去,查知实情后,便斗胆同我说了。”她叹了一声,道:“难得他这样的好人。”   好人?   刘协挑起一边眉毛,却并不打算与刘清细论真假,只是撇了撇嘴。张绣未必有这样的胆量,也未必能知道如此确凿。原西凉众人中,能知此事,如今又懂得透过张绣向刘清递话的,除贾诩外不做第二人想。   刘清见皇帝不说话,忙又道:“我那长乐宫中原是要来许多人。唐珏姐姐如今寡居,蔡先生也是寡居,将她接来我宫中,叫她们两人一处说话,岂不是也很好?”   刘协原是在想贾诩、张绣等人之事,目光落在刘清面上,见她急切间松了手露出了红肿的双目,忽然心中一阵酸涩,一股属于这具身躯的情绪——那个九岁孩子悲悯亲人的痛意涌了上来。他仿佛又看见五年前,洛阳沦陷,被宫人劫掠而出的那两个男孩,一大一小,逃亡路上互相慰藉,如今一为先帝埋于地下,一为帝王坐于未央殿中。   如今大的那个唯一的女人流落在外,小的这个岂能坐视不理?   刘协抚着心口弯下腰去,徐徐坐定,而后道:“既然如此,这便请她入宫一见。果如皇姐所言,朕仍拜她为弘农王妃。”   傍晚时分,汪雨领着唐姬归来,于濯龙园中,与刘协、刘清二人相见。   唐珏着素色常服,发髻简单,浑身无佩饰,未亡人自是无心打扮。她伏身下拜,侧脸隐约可见曾经美貌。只是形销骨立,瘦得几乎有些吓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30 23:49:13~2020-05-31 23:47: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Moonlight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青翠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uo 50瓶;滴滴 17瓶;玖珏、Moonlight 10瓶;塔其米 2瓶;大舅舅、故观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刘协幼时也曾见过唐珏, 此时见人虽然瘦脱了相,但的确是本人无误。   刘清早已上前扶唐珏起身,流泪道:“嫂嫂受苦了。”   唐珏幽居李暹府中半年, 不与外人交往, 有时一日都不开口说一句话, 此时乍然觐见,虽心潮起伏,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刘清见她这幅木然样子,与从前灵动飞扬之姿大不相同,不禁倍感心痛, 更不敢问这数年来她都经历了什么, 只搂着她流泪。   唐珏只呆呆给她靠着, 却是一滴泪也无, 努力要挤出个笑容。   刘协也觉心中酸痛,宽慰的话也觉苍白, 便令刘清带唐珏往长乐宫去歇息,待人走后, 命蔡琰拟旨,仍拜唐珏为弘农王妃。   刘协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未央殿中, 却见案头又添了新的奏折, 最上首却是一份丧报。就在他翻开那份丧报之时, 曹昂与伏德也赶了回来。   “刘焉死了。”刘协放下丧报,淡声道:“他儿子刘璋上奏,说是刘焉背疮迸发而亡故。”   刘焉乃是西汉鲁恭王刘余之后, 也是正经的汉室宗亲。   曹昂与伏德都是一愣,抬头看向皇帝。   刘协叹道:“今日天下乱局,当有刘焉之功。”灵帝时, 因连年天灾战乱,为了平定地方上蛾贼等叛乱,便是刘焉上奏,要求朝廷新设州牧,将地方财务、军事、政务统一管理,也即是将中央权力下放到地方——还是到一人手中。   若是高祖在天之灵有知,恐怕要给气活过来。   刘焉为益州牧之后,益州事实上已经处于半独立状态。不只是益州,这则新规在全境推行之后,又因为中央无力管理地方,许多州郡渐渐成为地方割据之态。因为朝廷既然管不到地方,那么地方上的各级官员便要逢迎好顶头上司——如刺史太守,便可高枕无忧。地方上募兵,成为常态。   如袁术、袁绍等人,之所以能成气候,也是在出逃洛阳后,夺占了原本太守的地盘。比如袁绍从韩馥手中夺取了冀州作为根据地,然后向周边拓展。   伏德见皇帝面色不虞,试探道:“刘焉死了,这益州牧恐怕未必要落在刘璋身上——他长子刘范与次子刘诞都在长安城中。”   刘协摇头道:“刘璋跟随在刘焉身边日久。刘焉身边旧臣也多认刘璋——况且这丧报送到朕眼前来之时,益州州牧早已换了刘璋来做。如今只将刘范、刘诞送回去,那是送两人回去送死。若真要送他们回去,还需有随行军队。”   伏德笑道:“还好陛下明见万里,早留了一位方泉在宫中。”   方泉乃是五斗米教中的祭酒,而五斗米教的师君张鲁,原是刘焉的得力干将。虽然如此,新任的刘璋未必能放心能量太大的张鲁。一旦新主与旧臣相争,便是中央插手的机会。   刘协将那则丧报递給伏德,道:“你既然明白,这封奏报就由你带给刘范、刘诞二人,你去代朕致哀。若他俩想要回益州奔丧,你知道该怎么做。”   伏德双手接了丧报,笑道:“跟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臣也该有所长进了。”他接了差事便退了出去,将汇报之事留给了曹昂。   刘协莞尔,随手翻开下一封奏报,一面对曹昂道:“今日回来的早,事儿办的顺利?”   曹昂含笑道:“连着熬了三日,臣与伏德年轻无妨,士孙大人与贾大人却有些熬不住了。只是我们代表陛下前去,若是不走,他二人也咬死了口绝不先退,只能是我们先走一步,好叫他们也……”他说到这里,见皇帝面上隐有怒意,便止住了话头。   刘协将连着的三份奏报都丢给曹昂,冷笑道:“一个司隶校尉,三处里都抢着上表。”   当初吕布向袁绍讨要司隶校尉之职,打着占据洛阳的主意。消息传开之后,别的势力不甘示弱,袁术也立时上奏,要封自己的人为司隶校尉。连远在幽州的公孙瓒也插了一手,要举荐自己的人,而且言语不敬,隐然有这是皇帝欠他的之感。   这等行径那是公然没把朝廷看在眼里,知道中央鞭长莫及。他们虽然上表,却只是走个流程。实质上还不是谁的人先带兵赶到,能站稳脚跟,这地盘就成了谁的。   这却非一时一刻所能改变的。   曹昂捏着那三份奏报,轻叹一声。   刘协却已经很快收拾好情绪,翻开了下一封奏报,接上了曹昂方才的话题,道:“他俩也未必是因为你们在,不好早退。士孙瑞和贾诩现在是彼此顶着脑袋、对着肩膀,要争王允空出来的尚书令这宝座。”   曹昂松了口气,将那三份奏报轻轻放在一旁案几上,微笑道:“老大人都肯奋勇争先,这是陛下之喜啊。”   刘协一笑,道:“士孙瑞怕是真想为士人拿下这位子。贾诩嘛——他大约是做给朕看的。至于是否真能做尚书令,贾诩恐怕并不怎么在乎。”   “那陛下的意思是?”   刘协低头在会稽太守奏章上批示他女儿唐珏仍为弘农王妃之事,好似随意提起般道:“朕听说,你前几日往杨氏族人处量地,正遇上司空杨彪——他叫你受委屈了?”   杨彪出身弘农杨氏,乃是太尉杨赐之子,后世名士杨修之父,族中四世三公,比之袁绍出身的汝南袁氏分毫不差。杨彪为朝廷重臣,曾与董卓据理力争,尽节护主,与袁绍等人是两个极端。   曹昂虽然在皇帝身边,他父亲曹操此时却在袁绍手下,哪怕占据了兖州,在杨彪等人看来,也是为袁绍打的地盘。若不是看在皇帝面子上,杨彪对曹昂这个“乱臣贼子”之后恐怕就不只是不给好脸色这么简单了。   曹昂低头道:“司空大人不过提点了我几句,算不得什么委屈。”   刘协点头,道:“那杨文先(杨彪字)做尚书令,如何?”   曹昂清楚皇帝的神态语气,虽然他是问话,但这样问出来已是拿定了主意,便道:“如此一来,士孙大人与贾大人都服气。”   刘协笑道:“他俩有什么不服气?那贾诩滑头的很。”于是把唐珏之事大略讲了,又道:“这背后若没有贾诩的手笔,朕是不信的。”   刘协说此处,想到张绣,而又想到刘清的婚事,转头望着曹昂道:“你的婚事,家中可有说法?”   曹昂年已二十一岁,而未有婚配,在此时是比较晚的了。   曹昂微愣,道:“父亲曾有来信,说我既然在陛下身边服侍,那么便只听从陛下安排。母亲族中原有一位表妹,小时候两家玩笑说起过,后来没了音信,如今她也嫁了。”   刘协把玩着镇纸,心道,这曹操还真是精明,看似是忠心,实则为儿子择了一条好路。皇帝来安排婚事,岂是寻常?他身边适龄亲近女性,无非长公主刘清,再远些,如阳安大长公主府的伏寿……若不看曹昂这个人,单以权势结合而论,曹操是怎么都不亏的。就是曹昂跟在曹操身边,袁绍也未见得会将自己女儿下嫁。   曹昂见提到自己婚事,望着皇帝思量的侧脸,也有些紧张。   刘协目光重又落在曹昂身上,子脩这样的人物,纵是配皇姐,也是绰绰有余的——甚至有些可惜了。而皇姐从前被冯玉迷了眼睛,现下看旁人都觉平平了。   刘协叹了口气,按住胀痛的太阳穴——做皇帝真难,非但要理军国大事,还要做月老。他招手示意汪雨上前,来为自己揉按头部。   曹昂忙也上前,关切道:“陛下歇一会儿再看奏折吧。”   刘协闭目,感受着汪雨的手艺,轻声道:“宫中这三百郎官,你看如何?”   曹昂道:“都是青年勇武,拱卫陛下,一心侍主。”   刘协叹道:“自董卓而来,宫中许多秩序都乱了。宦官不得用,连从前的羽林郎也不成建制……为国羽翼,如林之盛,嘿。”他短促的笑了一声,却透着自嘲的意味。   “朕要把御林军重建起来。”刘协悠悠道:“宫中郎官,原是闵贡把持。王允死后,朕把闵贡撸了下去,由你和淳于阳统领着,原来人数也不算多,也没个明确的职位。眼看朕亲政在即,有些事情若再没个章法,朝中就要有意见了。朕虽然不惧这些,却也不想找麻烦。你如今忙着屯田之事,又要与士孙瑞、贾诩这些人精周旋,极是辛苦不易。况且朕不时还有些突发事情要你去处理。朕身边离不了你,却也不能按着你一个人操劳。所以朕私心里想着,这羽林中郎将之职就由淳于阳暂代——你也知道此前因为马超之事,他一直有些自疑。”   羽林中郎将,秩比两千石,乃是宫中御林军的最高长官。   刘协仍是闭着眼睛,仿佛闲话家常一般,徐徐又道:“你为骑都尉,与淳于阳共监羽林骑。至于旁的职位,待朕亲政之后,再正式册封,此后再细论。淳于阳也不容易,朕从前答应他,待亲政之后,便给他母亲追封诰命……你们在宫中相伴多年,又年岁相近,有时间多去同他说说话,开解开解他……”他似乎很是疲累,几乎要在这闲谈中睡过去。   但是他到底没有睡去,而是挥手示意汪雨离开,睁开眼睛望向垂着头的曹昂,目光清明,毫无睡意,温和道:“你方才要汇报什么?上前来说吧。”   曹昂垂首上前,放下抱来的册子,指给皇帝看上面的数目,侧脸透出的沉静与皇帝如出一辙,仿佛方才的闲谈丝毫没有在他心中激起波澜。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31 23:47:03~2020-06-02 23:47: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蕥彤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你这次往杨氏庄子上去, 可遇见杨文先(杨彪字)长子了?”刘协倚在靠枕上,要汪雨剪亮了灯烛,入睡之前稍看一卷书, 与曹昂闲谈几句。   曹昂道:“无缘得见。听说杨家大公子是极为聪慧的, 且学问渊博。”   刘协找到一处舒服的姿势, 身体放松,笑道:“那杨修比你大一岁还是小一岁?唔,该是小一岁。想必明年便能举孝廉出仕为官了……”他想到这些士族大家,维护也利用朝廷的察举制,渐成尾大不掉之势, 感到胃好似隐隐作痛。他挪开心思, 继而想到真实历史上杨修的经历下场, 叹了一声, 道:“文人有才,就难免流于轻薄。”   曹昂见皇帝面上流露痛楚之色, 又见他以手按压腹部,忙问道:“陛下可是腹中不适?要唤医官么?”   刘协自己按住痛处, 便觉痛意稍缓,已经夜深, 他不愿意闹得满城风雨, 明日传到朝中又是一桩大事, 一旦众人担心皇帝龙体,阳安大长公主等人便更有理由要他即刻大婚、为帝国种下新的继承人了。说起医术,纵是两千年后的现代, 也许多疾痛只能缓解,根本不知道病因,也无法治愈, 更何况是此时的医术。   刘协摇头,静了几息,待腹中疼痛平稳,才轻声笑道:“不是急症,明日再叫医官来看诊便是。多半是用了皇姐送来的鸡子煮韭菜,有些脾胃不和。”他握拳砸了一下床板,半是玩笑半是发泄道:“待腾出功夫,朕非把炒锅给制出来不可!”整日吃煮的饭食,连吃饭都不再香甜。   曹昂一愣,倒是习惯了私下相处时,小皇帝偶尔会说出一些新奇的东西,见皇帝坚持不肯夜召医官,他也明白皇帝的用意,想了一想,道:“只说是我夜里头痛,召见医官呢?”   刘协笑道:“朕感念你的心。不过这哪里瞒得过人?若果是你头痛,岂会在未央殿召医官?”   曹昂沉静笑道:“臣是不会。若是陛下为臣传召呢?”   刘协一愣,默许了他的提议。   医官很快赶来,传话的宫人说是为曹昂来请的,谁知入内室成了给皇帝看诊,却也不敢多话,仔仔细细给皇帝看过,说了一堆阴阳气血的道理,最后开了方子。   刘协上一世老年时期,自己对医术也颇有研究,此时拿起方子来一看,不管医官说得多么天花乱坠,仍是一剂平安方子,吃不死人,也治不了病。他自知应无大碍,折腾了一番,腹痛自己渐渐好转了,隔窗看汪雨在廊下煎药,转而又说起杨彪之事,“一旦朕发诏,叫杨彪作了尚书令。他恐怕日后还要给你脸色看——兴许还要刁难你。你到时候不要慌,杨彪有他的难处。他的妻子,乃是汝南袁氏出身。你明白吧?”   汝南袁氏,如今袁绍在冀州,袁术在南阳郡,都对朝廷阳奉阴违,心怀叵测。   杨彪既然有一个袁氏出身的妻子,更要小心言行举止,与乱臣贼子划清界限。   曹昂笑道:“听说杨大人伉俪情深。”   “伉俪情深?”刘协嘲讽一笑,他极少在朝堂上露出这样尖锐的一面,“照朕看来,不过是虚伪作态罢了。若他果真嫉恶如仇,怎么对自己妻子就不讲求了?若他心中罪不及亲友,又怎么要因为你父亲而敌视你?对亲者宽厚,对远者苛刻,弘农杨氏,也不过凡人罢了。”   曹昂自己都未曾想到这一层,愣了一愣,忽然低声笑起来,迎着皇帝疑惑的目光,解释道:“陛下因臣之事苛求杨文先大人了。厚亲薄远,原是人之常情。”   刘协望着他平和温厚的样子,忽然叹了口气,道:“若有机会,朕真想见一见你母亲,向她讨教,要如何才能抚育出你这样的孩子。”   他说得真情实感,曹昂却没办法不把这当成皇帝惯常的玩笑话,因此只一笑过了。   刘协忽然道:“你父亲与陶谦之战,朕知道你父亲必然无虞。”他望入曹昂眸中,恳切道:“你信朕。”似乎是再次解释,为何没有放他回去父亲身边,又为何没有发兵增援——又好似在说,若非知晓曹操必然无恙,他是会抛开实际的考虑,支持曹昂为小家舍大家的。   “长安自古西风雨。”曹昂微笑道:“陛下金口,臣早已信服。”   刘协也笑了,又道:“羽林军之事,朕要即刻就开始做了。虽说叫淳于阳做了羽林中郎将,但你为骑都尉,与他同监御林军,凡事多帮他看两眼。他到底不及你稳重。宫中现有的这三百郎官,只选最精锐者为羽林郎,另外朕要再召百余好儿郎。”   “从何处召?”   “召各地实权人物之子,如何?”刘协咯咯一笑,道:“朕不要长子,长子要继承他们的家业,他们是不肯放人的;也不要幼子,要了幼子就得罪一族的夫人老夫人。朕要他们序齿中间的儿子。你还记得当年投奔了袁术的孙坚么?他后来作战死了,却有几个好儿子,长子孙策与你年纪相仿,次子孙权与朕年纪相仿。便似这等的,朕要便要那孙权入宫做羽林郎。”   曹昂仔细听着。   “在先朕要各地恢复贡纳兵役,眼见朕亲政在即,何处来了礼官,何处连敷衍也不曾。再加上送子为羽林郎一条,谁送了,谁不送,谁连样子都懒得做。这天下,谁忠谁奸,谁是大奸若忠,原是不难分辨的。”刘协看了一眼曹昂,心道当初曹操送长子入宫,倒当真胸怀不凡,也难怪后来做得“大事业”;继而又想到,真实历史上曹昂在与张绣的战斗中英年早逝,后来曹操仍是接纳了张绣的投诚,倒着实是大豪杰做派。   曹昂忽然想到从前皇帝提起孙坚之事,道:“当时孙坚战死突然,他入洛阳城时,曾接到陛下亲笔信与传国玉玺。后来信与玉玺,都不知所踪。看袁术一直没有动静,定然也不知孙坚有这玉玺。可是到了孙坚后人手中?”   刘协道:“如今还不知。孙坚死时,家人都在旧籍,身边好似只一个外甥。兴许落在他旧臣手中了。底下人不敢声张,等孙策兄弟长大了再告知,也是有的。”他又道:“以宫中目前用度,两百羽林郎的用度,可要额外的钱粮?”   曹昂缜密道:“宫中原有三百郎官,听陛下的意思,只留下三分之一精锐者。但是不用的那两百人,原本也都是侍奉过陛下的儿郎,不好叫他们寒心,到时候不管是仍在宫中,还是发往别处,用度上一时间是不好削减的。”宫中的小事若不留心,也会成为大祸。他又道:“羽林郎,既然要召地方大员之子,又是陛下左右之人,好甲良马……”他看一眼皇帝渐渐发苦的面色,低声道:“……怕是免不了要加钱粮。”   刘协无奈道:“外面看着朕这长安城中二十万大军,好不威风。谁知道朕为了筹措两百羽林郎的用度,还要发愁。偌大的天下,钱都去哪里了呢?”他虽然这样问,心里是清楚知道答案的,“朕名为天下共主,说起来富有四海,实则并不比苏氏坞堡的坞主更宽绰,也并不比江渚垂钓的渔翁更快活。”他说到这里,一时激动,屈起腿来,把正瘫在他腿上熟睡的小黑狗掀翻在被上。   昔日董卓所献的小黑狗,如今已经是条成熟的狗子了,大多数时候安静得很,就静静趴在皇帝身边陪伴着。它睡得迷迷糊糊醒,努力撑开眼皮,在被子上晃了两步,挪到皇帝手边,脑袋往主人手里拱了两下,便彻底被睡意击昏,翻倒在被子上,枕着皇帝的手,复又重归香甜梦里。其信任依赖,与初来时动辄龇牙咧嘴的模样,叛若两狗。   刘协与曹昂见状,都忍俊不禁。   刘协笑了一场,暂时搁下满腹心事,不一刻便也朦胧睡去。   倒是曹昂靠窗失眠了大半夜,望着夜空高悬的新月,心里琢磨着,要去哪里为皇帝弄笔钱粮来呢?   刘协决定要做的事情,从不拖延。次日,三道诏令便都发布了。一则封杨彪为尚书令,一则拜唐珏为弘农王妃,一则恢复御林军,以淳于阳为羽林中郎将。   三则事情中,弘农王妃之事,叫众人叹惋,却也没有旁的话。贾诩暗中舒了口气,好在皇帝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杨彪为尚书令,虽然出人意料,细思却又在情理之中。贾诩与士孙瑞也都服气。   倒是恢复御林军之事,可大可小,隐隐透出皇帝的新动向。   征召羽林郎的旨意,也同时发往天下十三州一部各郡,除了皇帝钦点的数人外,凡接旨之官员,都要往族中选得意子弟,送往长安城中选入御林军,为天子护卫,二年而归。   各地距离长安远近不一,未知吴郡孙策接到旨意时,是否还是同年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6-02 23:47:50~2020-06-03 23:22: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oonlight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塔其米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刘协才用了太医开的平安方子, 搁下药碗,正啜饮梨汁以中和口中苦味,就见刘清带着两名手提食盒的宫人走进来, 想必其中又装了鸡子蒸韭菜等黑暗料理, 不禁苦笑道:“秋日燥热, 皇姐很不必每日跑这一趟。”   刘清走上前来,亲手将食盒摆开,哼了一声,学着他的用词,道:“我很知道皇帝在想什么——你放心, 不是长乐宫出来的饭食, 这是姑母送来的细点心。姑母知道你辛苦, 叫我捎回来给你。”   刘协看了一眼, 只见盒中点心精细小巧,连颜色都各异, 想来是调了花|汁或蔬果汁在里面,“姑母费心了, 你再去时代朕谢过。”   刘清促狭一笑,道:“谢姑母倒也不必。照我说, 你该谢做这点心的人才对。”   刘协看汪雨挟了一枚点心先试过, 笑道:“不管谢谁, 总不会是谢你。”   刘清笑道:“人如今就在我长乐宫中呢。”她见皇帝既不好奇也不发问,知道比耐性是比不过他的,只好自己揭晓了谜底, “哎呀,就是伏寿妹妹的手艺。”她既然点出了正主,也就打开了话匣子, 道:“眼看还有三个月,你就要行冠礼亲政了——人都接到我长乐宫中来了,到底怎么安排,你倒是给句话。亲政前总是要大婚的,我看冯玉这几日忙得团团转,可忙得都是你的加冠礼。”   刘协慢悠悠捏了一枚点心端详,他正是要等阳安大长公主耐不住,再遣刘清来探话。他笑道:“朕与姑母原是亲近。”   刘清屏息等着下文。   刘协敛了笑意,轻声叹道:“不过朝中大臣倒有几位颇有顾虑。”   “什么顾虑?哪几个大臣?”   “皇姐可记得跋扈将军之事?”   刘清一愣。   东汉质帝年幼,曾指强权外戚梁冀道“此乃跋扈将军”,而后便被毒杀。   刘协低声道:“不瞒皇姐,朕原想叫表兄伏德做这羽林中郎将,只是论及大婚之事,朝中大臣有所顾忌,只好委屈表兄。”   刘清一颗心砰砰直跳。她虽已不是从前只知春情萌动的豆蔻少女,然而却也未曾直面凶险黑暗的权利争斗。在她看来,宫中与姑母一家,原是相亲相爱的,全然与朝中事务不相干。她倒是从未想过,如今姑丈伏完为将军,表兄伏德为校尉,若再有一个表妹伏德为皇后,于政局上意味着什么。   刘协看她一眼,见将她唬住,又道:“这话你可不要告诉姑母。”但是以刘清的性格,哪里是能藏得住话的人?更何况是面对阳安大长公主这样深沉有度的亲长。   刘清一面道:“哪里就至于这样了?”一面胡乱答应着,心神不安地离开了未央殿,走下玉阶时险些摔了,两个宫人拎着空了的食盒腾不出手来,倒是一旁值班的苏危扶了她一把。   果如刘协所料,刘清如今还是个装不住事儿的年轻人。她回到长乐宫后,想着今日皇帝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吃不好睡不香,又不敢去见姑母,恐怕说漏了。住在长乐宫中的伏寿、董意、唐珏等人都明显感觉到长公主变得沉默少食了。   三人来问时,蔡琰一律笑道:“不过是秋日气燥,懒怠饮食罢了。过两日便好了。”她数到第三日上,果然刘清耐不住夜里同她讲了。   “你说这可怎么好?姑母那里来人三催四请,我称病不去,姑母竟说明日要入宫来探我了。”刘清从来没有这么操心过,“我若不跟姑母说,她再去问皇帝,更要叫皇帝把好心当成图谋不轨了。可我若要告诉她,岂不是要叫姑母寒心?况且伏寿妹妹又怎么办?哎,伏德也受了牵连。朝中那些大臣真是杞人忧天……”她虽然这样说着,但是想起跋扈将军之事,心中还是冒出一股寒气来,又想到从前何进大将军的事情。何进也是外戚,原是他召集了董卓入洛阳。   蔡琰早得了皇帝的话,便细细解劝道:“最怕误会久了,成了嫌隙,再难弥合。皇帝与伏小姐都还年幼,若非战乱之时需要人口,那班固《白虎通义》原写着‘男三十筋骨坚强,任为人父;女子二十三,肌肤丰盈,任为人母。’年纪太小了,纵有孩子,也恐怕荏弱难保。要我说,这事儿确是阳安大长公主急了些。”   刘清略感心安,犹疑道:“那我告诉姑母?会不会叫姑母与皇帝离心?”   蔡琰轻声道:“太过亲近便会失了敬重。未见得便是坏事儿。”   阳安大长公主自刘清推拒不应邀,便觉事情有异,待入宫见面后,未曾料想到刘清会转述出这样一番话来。   “好孩子,这是陛下要你同我说的?”阳安大长公主攥紧了刘清的手。   刘清忙摇头,不安道:“陛下叫我别告诉姑母,恐怕叫姑母伤心。姑母你可千万别告诉陛下。”   阳安大长公主松了口气,料想若是皇帝授意,刘清不至于要先躲避她三日,心里一面想着会有这等顾虑的朝中大臣会哪几位,一面却有些警觉,这数年间眼看着刘清与刘协一双姐弟长大,总觉得身为亲长,起居婚丧还能为两人做主,却刻意忽略了两人的身份——皇帝羽翼渐丰,日后非但皇帝的婚事不由她做主,恐怕连刘清的婚事也没有她插手的余地了。她先是感到莫名的委屈与怒意,渐渐却只剩了沮丧与疲惫。若为伏寿之事,激恼了朝中大臣,与皇帝生了嫌隙,还耽搁了亲生儿子伏德的前程——最后伏寿之事还未必能成,可就不太上算了。归根结底,是她太急了些,想要赶在皇帝亲政前,见他与伏寿完婚。皇帝十四岁,初掌权柄,怕正是恼恨旁人指手画脚之时。   至多不过三五年,皇帝总是要大婚的,以伏寿的年纪却也等得起。   阳安大长公主盘算着,到时候看皇帝的意思,以伏寿庶女出身,未必还能保得住皇后之位,然而总要在妃位之上。可惜了伏寿主持中馈之能。想到这里,阳安大长公主又有些为伏寿可惜,若不能使伏寿入宫为后,倒不如为她另择高门良婿——这当然是为了伏寿的幸福着想。若为了自家前程,总还是要伏寿入宫的。   伏寿听闻母亲入宫,忙也来相奉。她隐约知晓母亲是为何而来,明亮的眼睛里极力隐藏着羞涩之意。   阳安大长公主抚摸着女孩光滑乌黑的发,柔声道:“好孩子,在长乐宫跟着你姐姐,每日安心上课,这都是陛下安排下的先生,都是最好的。”   伏寿面上做烧,轻声应下。   “好孩子,你只管安心住下去。你们年岁都还小,日子还长。”阳安大长公主又勉励她几句,便离宫回府,斜靠在榻上,揉着发痛的头,等丈夫伏完自军中回来后,与他商讨今日所知之事。   伏寿送走了母亲,心中有些不安怅惘,却见长公主重展欢颜要带她们去濯龙园侍弄野菜。她安静得跟在长公主刘清身后,始终没有问那日的点心,是否讨得陛下喜欢。她是极有分寸的——长公主既然没有提起,她便绝不会主动问及。   伏完如今领一万人马,忙到半夜才回府,因最近朝廷——主要是皇帝的意思,要改军制,将原本的部、曲、屯都改了,暂且定为军和营,人数却也还未有定数,底下则改为伍长、什长、都伯、百人将等等,便于屯田管理。   他见阳安大长公主房中还亮着灯,换了衣裳便进屋探看,道:“怎么这么晚还没歇下?”   阳安大长公主仍是斜躺着,道:“下午头痛睡了会儿,这才好些了。”她与伏完育有三子,虽另有庶出子女,却也算得半生恩爱夫妻。她便叫底下人都出去,与伏完说了长乐宫中所闻之事,又道,“哎,若照刘清所说,这羽林中郎将原是给咱们大儿的……””   伏完一面听着一面已是坐下来,思索道:“男儿自取挣功名,他真有本事,就算失了这次的羽林中郎将,来日也能赚回个将军来。”又道“难怪陛下又召回了王斌,听朝中的意思,似乎是要王斌做执金吾。”   王斌乃是当今皇帝的亲舅舅,当初被何皇后杀死的王美人的亲哥哥。往上数,那王美人与王斌的祖父曾为五官中郎将,当今皇帝继位后,追封生母为皇太后,又封舅舅王斌为都亭侯,不过一直未曾往要职上安放。   阳安大长公主悚然一惊,坐起身来,道:“那王斌可有女儿?”   伏完皱眉想着,摇头道:“这我如何得知?”   阳安大长公主反应过来,笑道:“是我糊涂了,倒来问你。改日我做一场宴会,也请一请王斌的夫人。”   伏完点头,起身道:“你既然身体不适,那我便去书房,免得扰了你歇息,明日又头痛。”他离开前抚着妻子的肩,又安慰了几句。   阳安大长公主只作困倦状,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心知他未必是回了书房,却也并不拆穿。她缓缓摇着精美的绢扇,驱散心头的躁意,男人都是如此,否则伏寿是怎么来的?也就是皇帝年纪小,翌日长成了人,既为帝王,三宫六院,岂还会有推拒之理?兴许是伏寿生得太过端方了,若是小皇帝见了那董家女儿,也许就开了窍……她慢慢阖上了眼睛,渐渐鼻息均匀,已是睡熟了。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住,鸽了几天,实在是我那天看养的文已经够肥可以杀了,就忍不住点开了。   哎,实在是太好看了。这几天我都没睡够,净看文了。   这篇文我想平心静气耐心写,不追求更新字数了,边写边存稿,把设置好的细节都写进去。所以大家也慢慢看,完全可以学我养一养再杀,等存稿够了,更新节奏上来的时候,我文案喊一声,大家再来追哈。怎么说呢?这章底下发一百个红包吧,聊表歉意。 第91章   幽州, 刘备闻召赶去见公孙瓒,关羽与张飞一路相伴。   自从被袁绍收拾了一场,退守易县堡垒群后, 公孙瓒的精神状态就有些不太稳定, 总是疑神疑鬼, 政令也时有反复。   刘备突然被传唤,不免心中忐忑,在城门等入内时,正与两位弟弟低语,却见路边捡柴的孩童结队唱着歌谣走过。   那歌唱道:燕南垂, 赵北际, 中央不合大如砺, 唯有此中可避世。   关羽嘿了一声, 刘备却是低叹。   张飞左右看看两位哥哥,问道:“他们这是唱什么?”   刘备低声道:“那是说有人在此处, 据重兵,起高楼, 以待天下之变。”   张飞了然,道:“那说的不就是……”   刘备忙“嘘”了一声, 看一眼守城的兵, 顺势望向远处那层层叠叠的堡垒, 层层堡垒之间又以许多道深深的堑沟分隔,以阻挡来犯敌人的大型攻城车。他与关张二人过了城门排查,一路往堡垒群最中心处而去, 那里便是公孙瓒的居所。   那是一座高逾十丈的巨型堡垒,可防火攻的铁门森冷得嵌在城墙之中,非堡内人的命令, 不会轻易打开。城墙高处黑洞洞的箭楼里,不知有多少控弦之士,日夜守护。   关羽叹道:“除非天塌地陷,袁绍再攻不破此处。就算他能将外面的堑沟填平,突进到此处,也会被头顶的箭雨滚石歼灭。”   里面得了命令,打开铁门,却只许刘备一人入内。   刘备解了佩剑,将马留给两位弟弟,跟随兵士入了堡垒,却见里面还有一道门,这道门却是连兵士都不许入内了——而且这道门也丝毫没有要打开的意思。   刘备便在门外道:“将军,是我。”初时低声不应,渐而高声,却听里面猛地响起妇人之声,那女子声量洪亮,刘备不防,倒是吓了一跳。   “将军说,徐州战事,陶谦吃紧,来信请你去援手。你这便去吧。”那妇人话音方落,就见门边小窗开了一道缝隙,“啪”的一声丢出来一封信。   刘备骇极,冷汗涔出,不敢多言,应声上前,捡了那信,快步而出。直到出了层层堡垒,离开了易县,刘备才缓和过来,长出一口气。   张飞忙问道:“究竟是怎么了?竟叫大哥这样的人物也吓白了脸。”   刘备叹息道:“这半年来,我听说公孙瓒深居不出,遣退左右,男子七岁以上便不许近身。又说他只许妻妾入内,屯粮百万斛,令妇人习为大声,代为传令。从前不曾亲见,只当是旁人讹传,自然是越传越夸张,做不得准。今日亲见,竟是分毫不差。”   想当初那公孙瓒俊秀勇猛,做了太守佳婿,带兵而出,威震塞外在先,大破黄巾在后,雄踞幽州而南望冀州,实乃当世一大英豪,不过三五年间,竟到了这等地步,岂不叫人心惊。他如今疏远宾客,深居不出,身边谋士猛将不日也将离散,怕是要晚景凄凉,最好的结局不过困守幽州。   张飞听得发笑,道:“他叫袁绍吓破了胆。”   关羽道:“他从前那一支白马义士,都是精良骑兵,多年追随。界桥一战,全军覆没,给袁绍打没了。他失了这支骑兵,再不好出来征战。”   刘备没有参与讨论,至此才拆了那封信细看,慢悠悠道:“陶谦竟知道我,还来信要咱们去帮手。他在徐州与兖州牧曹操交手,日久疲敝了,正需要生力军前去支援。”   三人都心中清楚,这一去正是机会,此后不必再回幽州。   关羽、张飞都觉松快,当即打点起义从,领了在平原县经营下的一千兵丁,便要上路,赶赴徐州郯县。   刘备道:“两位弟弟先行,我随后便至。”他却还要是与在幽州结识的几位勇士一一话别,只寻到赵子龙处之时,不曾见人,不禁遗憾而归,却又在自己居处见到了。   刘备大喜,忙上前紧紧握住赵云双手,连声道:“弟弟原来在此处,叫我好找。”   赵云乃是本郡人士,身高八丈,雄伟勇武,被举荐后跟随了公孙瓒,而后又与刘备结识。   刘备有意交好有识之士,自然不能放过赵云。   赵云道:“前番家中来信,说是家兄病逝,我这是要回家奔丧了,故此来与兄长作别。”   刘备忙道节哀,又讲了自己要往徐州支援陶谦之事,临别拉着赵云的手,再三叮嘱,约定来日再会。   在徐州,怀着家仇的曹操势如破竹,领兵一举拿下了徐州首府彭城。愤怒与仇恨冲昏了他的头脑,此时的曹操正是盛年,又有丧父之痛,且为陶谦所辱,举兵过处,竟大行屠杀,战俘、官吏、民众、甚至恰在其间的商人手艺人,都难逃一劫。   陶谦难挡其锐,只得退到沂蒙山下郯县,据险而守,等待盟友支援。   徐州原本还在观望的豪族士人对曹操大失所望。   其中便有诸葛一族。居于徐州琅琊阳县的这一支,原是西汉司隶校尉诸葛丰的后人,后人中有诸葛珪与诸葛玄这对兄弟,出仕为官。兄长诸葛珪曾为兖州泰山郡丞,可惜前两年病亡,弟弟诸葛玄原是在荆州刘表处做事,闻讯来奔,照料兄长后事与留下的年幼子女。   诸葛珪前头的妻子早亡,只留下一子诸葛瑾,如今年已二十能奉养继母。后妻所出的孩子却还年幼,儿子里诸葛亮只十三岁,诸葛均就更小了,更不必提还有几个未出嫁的女儿。   诸葛玄来到徐州,为兄长料理后事,照拂子女,原待守孝期过了,再做定夺,谁知道正遇上曹操与陶谦之争。   眼见徐州生灵涂炭,阳县许多人家都背弃了祖坟,携带老弱,流亡逃生,诸葛玄便下了决心,唤了大侄子诸葛瑾来,同去见寡嫂,道:“徐州形势如此,想必一时难了。孩子们还小,受不得这等兵乱。我所供事的荆州,州牧大人乃敦厚长者,重礼修学、保境安民,可避战乱。我意将几个侄子侄女接去抚育,来请嫂嫂同行。”   章氏流泪道:“孩子们托付给小叔,我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你哥哥葬在此地,我怎能弃他而去,叫他独自留在此处。只求小叔成全我这片心,叫我留在老宅为你哥哥守墓。”   诸葛瑾忙道:“守墓原是儿子应尽的孝道。弟弟妹妹们都小,还需母亲照料。请母亲与叔父同去,此间便交给儿子。”又连连再劝。   诸葛玄也一力相邀。   章氏仍是流泪,只不再说话,想来是默许了两人的提议。   十三岁的诸葛亮坐在破旧的马车上,牵着弟弟诸葛均发颤的手,目光掠过母亲紧皱的眉头,望向车窗外烟尘滚滚的土路。漫漫长路上,除了他们一族,再无行人,道旁的田地是荒芜的黯淡黄色,不时有几具没来得及收敛的尸体趴在路旁闯入眼帘——也许是已经无人来收敛了。出行二十里,不闻一声狗吠鸡鸣。   而从前他长大的琅琊阳县,原是个宁静富足的地方。听说那曹操尚不满足,又将二次来袭。   诸葛亮咬紧了牙关,对那素未谋面的曹操生出一股真切的憎恶与痛恨。   灾年兵乱,阳县都撑过来了。   只是从未曾有人像曹操这般残暴,屠一座无害的小城。   诸葛亮探出头去,在马蹄车轮扬起的滚滚烟尘中,眯起眼睛望向那座越退越小的城池,那将是他再回不去的家乡。   对于徐州士人的离去,曹操此时顾不上在意,甚至他亲自下令,为了这场征战,已杀尽名士边让全家。边让乃是与孔融齐名的名士,见天下大乱,弃了扬州太守的大官不做,回到家乡兖州陈留郡做寓公,却不改针砭时事的性情。他本就是自视甚高,不太看得上陈宫迎回来的这位宦官之后,又见曹操屠城残暴,自然没有好话。消息传到曹操耳中,他正是满腔血泪、一心复仇,便打定主意要拿边让立威,便叫陈留郡的官吏将边让捉拿,斩杀其全家。曹操并不觉得这是大事儿,杀一家人立一州之威,很是值得。   得知曹操要二次来犯郯县,刘备按照陶谦所请,在小沛领军候敌。陶谦又给了刘备四千人马,表奏他为豫州刺史。谁知道曹操用兵,出人意料,他根本没走小沛,而是经泰山突东海,绕开敌军重兵,二打郯县。等刘备接到消息,匆匆赶回来,急行军后疲惫的士兵对上曹操两翼夹击,立时溃不成兵。等陶谦反应过来时,曹操已再下五城!   眼见徐州已是曹操囊中之物,陶谦心灰意冷思忖着要不要逃往家乡。   便在此时,曹操营中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曹仁闯入议事帐内,脸色极为难看。   曹操见状,便知有异,跟随他到侧帐中,却见是兖州来了信使。   那信使奉上荀彧亲笔信,道:“兖州乱起,张邈、陈宫为首,引吕布入城,一时数郡皆叛,只鄄城、范城、东阿三县尚存。”   曹操接信的手一颤,因为即将占据徐州而鼓噪的热血刹那间凉透。   张邈待他如兄弟,陈宫推他为州牧,两人为何要背叛他?   吕布飞将之名早已传开,天下之大,为何偏要来兖州蹚这浑水?   还不等曹操理顺思绪,就听帐外喧闹,竟是长安朝廷派来了特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6-08 01:20:34~2020-06-09 03:02: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青翠微、一点一点亮晶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rtemis 10瓶;塔其米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长安未央殿, 刘协接过曹昂呈上来的单子,一望便笑了,道:“巧得很。原来这长安城中的四豪族竟也是‘贾史王薛’。”   曹昂一愣, 道:“陛下听说过这四族?”   刘协仍低头看着那单子, 方才的笑意已然淡了。他没有开口解释, 此时原也没有《红楼梦》。   这单子上,乃是曹昂拟写的长安城中豪族,为首者乃贾史王薛四族,其下又有十六族,苏氏坞堡赫然也在其中, 共计二十豪族。   刘协抖了抖那单子, 道:“除了苏氏与女主持家的吴氏, 旁的都不肯献地送粮于朝廷?”   曹昂垂首道:“这些豪族坐拥千室, 良田万亩,虽无尺寸之功, 却有奴婢万千,在城中经营数辈, 盘根错节,同气连枝。若要整顿, 牵一发而动全身。其中唯有苏氏, 因陛下亲临, 恩威并施,族主苏国愿听从朝廷安排。又有贩布起家的吴氏,因家中已无男丁, 旁支有意侵吞,那吴氏托献于朝廷,却也是自保之举。”他顿了顿, 又道:“除这两族之外,余者都不甚驯服。若是臣敦促更急,恐怕还有摇摆不定者。不如臣带兵前往……”   刘协轻轻摇头,搁下那页轻飘飘的单子,道:“朕刚拿下长安城,又将亲政,这些大地主、大商人都踮起脚尖要看看朕是个什么模样。捉肥雀要和缓着来,别把他们惊走了。”   曹昂听到“肥雀”二字,想来贴切,不禁会心一笑。   卢植之子卢毓原在屏风后小憩,此时被对谈声吵醒,只听得皇帝最后一句,虽然守礼持重,到底不过刚满十岁的孩子,从屏风后探出脑袋来,望向上首的皇帝。   刘协见了他,招手亲切道:“毓儿过来。”   卢毓忙上前,在皇帝身前跪坐下来,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陛下要捉什么肥雀?”   刘协笑起来,抚他发顶,低声道:“你可听到方才子脩所言?这些大地主、大商人,身无青纶之命,不为编户之长,却能有千室之役,敌国之财,比之君侯尚要荣乐。你可知为何?”   卢毓睁眼静听,早已忘了肥雀之事,想了一想,缓缓摇头。   刘协徐徐道:“这些豪族富户,自五月起便低价收大麦小麦、敝絮、布帛,待到来年二月青黄不接时,便高价卖出囤积的粟黍麻麦。不只粮食布匹,凡是可以囤积赚取差价的,他们都会经手。普通百姓没有办法,等米下锅,只能贱时卖了贵时倒要买入,遇上灾年,只能卖了田地。田地一卖如何还能攒钱买回?倒不如依附豪族,好的做了宾客,中等做了门生,最差做了奴婢,却也都有一口饭吃。如此一来,豪族越发势大,百姓越发贫困,而朝廷也更奈何不得这些豪族。”   卢毓听得胸中发闷,颇觉不平,却因年幼,不知该如何发问。他用尚显童稚的声音问道:“那些豪族,既然已经这样富有,为何还要却占穷苦人的便宜?当真是为富不仁。”   刘协捏捏他鼓起来的腮,轻声道:“他们损不足以奉有余,遵行的乃是人的本能,这是人之道。可惜他们不懂天之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待到穷苦的人多了,世道叫他们活不下去了,他们就会揭竿而起。什么豪族君王,乱世之中,也不过几条仓皇的丧家犬。”   曹昂听到此处,悄悄抬眼看上首之人,想到小皇帝为董卓所迫,不得不弃洛阳西行至长安,虽然小皇帝面上不显,恐怕心中也有些凄惶感触。   卢毓似懂非懂,眨着眼睛望着皇帝。   刘协吸了口气,看他懵懂,笑道:“所以毓儿要好好读书,学会‘天之道’,日后才能为朕良佐。去书房,找赵泰他们一同温书吧。”   一时卢毓退下,刘协再同曹昂细论,此时便与教卢毓时不同,不再是笼统一说,而是掰开揉碎查究根源。   刘协收了笑意,道:“文帝时晁错上书,他算过一笔账,五口之家的农户,终日劳作,自春到冬,耕耘百亩所获,不过四千五百钱。扣除口粮、衣裳、婚丧嫁娶时人情往来用度,倒还落了四百五十钱的亏空。即便是照着从前三十税一来算,也还欠了一百五十钱。百姓如此勤勉,却仍如此穷困,能劳作一生竟也算得幸运。稍有病痛困厄,这一家子便过不下去,只得卖田为奴。”他声音渐低,语气不自觉透出沉痛的意味来,“谅天造之昧昧,嗟生民之浑浑。”曹昂听他细数,设身处地想一想世上的万千农户,也觉好似被人扼住脖颈一般,喘不上气来。   “自文帝而今三百六十载,中间几度风云,先有王莽篡政,又有光武中兴。”刘协话到此处,并不避讳面前的曹昂与坐在屏风后记录的蔡琰,坦承道:“要朕说实在话,王莽是看出了天下之疾,要‘打土豪,分田地’,只是施政太急,时势未到,又内忧外患,终于一败涂地。光武帝原是南阳大地主出身,自有他的一番势力。”   若以共产主义的观点来看,那光武帝便是南阳的“地主反动势力”反扑成功。   “但是一旦光武帝登基为帝,立时也回过身来限制这些大地主、大商人。他乃是中兴之主,深谙御人之道,因此把得牢,维系得平衡。但是自他而后,更有何人呢?且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刘协叹了一声,道:“不管皇帝是庸是贤,不管是四百前开国时,还是如今,黄土地里耕作的农户始终算不得富足。你可知根源何在?”   曹昂舔了舔嘴唇,一时间读过的圣贤书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对于这一点,早有无数先贤在书里写过,他们旁征博引,有的说是因为君主不够贤明,因此要天子省察自身;有的说是因为大地主、大商人敛财无度,因此要朝廷下令限制这些富人的用度享受;还有的说是因为土地的划分出了问题,因此要重新启用周朝时的井田制。若是从前要曹昂写文章,他可以信手拈来,一一列举先贤所论。但是如今曹昂实地跑了长安城中万亩田地,连马都跑瘦了三匹,又听了皇帝所言,便觉此事绝非书上所言那般清晰明了,然而他一时抓不到根源,想到自己这一年来田间地头见过的无数黧黑枯瘦而又麻木的面容,只能叹一声“民生多艰”。   刘协微微摇头。   这其实便是小农经济的脆弱性:男耕女织、自给自足,说起来美好,但是规模太小,无法积累储备资源,一旦遇到自然灾害,再加上赋税徭役,豪族盘剥,便无法度日。但是要在此时搞大工业,显然更不现实。   刘协道:“五口之家,所能耕种的土地不过百亩,百亩所出不过百石——说起来少。但是若是看商朝之时,手扶耕耘,一人不过十五亩,那时候产出更少,非但百姓,连寻常大夫等闲都吃不到肉。若以此时比周朝,田地产出自然是高了。”但若是与后世相比,却是不够看的。   归根结底,豪族盘剥暂且放在一旁,若是能提高每亩良田的粮食产量,虽然仍不足以从根本上解决小农经济的脆弱性,但是却能极大提高农民的日常生活。但凡能吃饱饭,哪个好人又想要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去造反呢?   “民以食为天呐。”刘协继续道:“与古时相比,如今我们能用牛耕,会造铁器,又有修渠灌溉,农民耕种既多且快,虽仍不过勉强度日,却已大为提高。照朕看来,就连兵权都是皮毛之物,唯有这‘食’才是万民骨血。设若如今一亩所出,能倍于前,朕将豪族稍加约束,这长安城中流民便能立少十之八/九。余者朝廷便也能照管了。”   曹昂听得意动,先是一喜,继而细思却有些为难,叹道:“陛下说得确是根本,然而要产量倍增,却又谈何容易?自古时至今千年,所增也不过三中取一。”   刘协扯过一页纸来,低头写算。   如今小麦还未曾普及,在他管辖的北方大片疆域内,百姓最多种植的乃是黍与糜这两种杂粮,都能旱地生长,所结子实,前者黏,后者不黏。后世称之为黄米,可以做糕。此时一石为一百二十斤,一斤等同后世的二百五十克;一大亩为四百六十五平方米,比之后世稍小。这般算来,若是种粟,此时亩产约有二百五十七斤。若是种黍或糜,也大略等同。   他停笔想了一想,道:“近郊肥沃田地,亩产可达一钟。”一钟乃是四石六斗,那便差不多是四百斤,已经算是此时极高产的情况了。   曹昂就站在近旁,低头便见皇帝在纸上以奇怪的字符写算,很快便得出一个准确的数字,不禁暗暗称奇。   刘协当前忙着填饱天下人的肚子,自然顾不上提高全民数学素质,自己望着纸上那惨淡的数字——二百五十七斤,良田所出四百斤,然而这样的良田在天下而言,不过百中取一。至于从前地方上书偶尔有提到亩产八百斤之处,也未知真假。后世北方小麦可达亩产千斤,南方水稻可达亩产两千斤,他记得自己在现代时,曾看到一则袁隆平最新杂交水稻试验田达到亩产一千一百四十七公斤的新闻,彼时并不在意,如今却心生羡慕,设若能将这亩产两千三百斤的本事带回汉朝来,哪里还有什么三国纷争?哪里还有遍地流民?   刘协搁了笔,四顾叹息道:“朕的袁院士,又在何处啊。”   作者有话要说:哪怕到了我朝,初期农民仍是非常艰难的,直到取消农业税,这几年才稍微好些了。   感谢农学家们,让我们吃饱穿暖,人类之光啊。   端午节快乐,三天连更。   感谢在2020-06-09 03:02:37~2020-06-21 05:11: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inko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欧吃矛 40瓶;artemis、马克玥、正经人 10瓶;落英缤纷、大舅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士孙瑞与贾诩一前一后, 进了未央殿偏殿等候。   两人坐下来,都擦着头上额间的汗水,感受着殿内的凉爽, 不禁一同舒服得叹了一声。两人对视一眼, 礼貌性得露了个笑脸。   贾诩先开口道:“我原在北地, 倒不知长安的秋,这般热。”   士孙瑞拿侍女奉上的凉帕子敷在脖颈后,叹气道:“原不该这么热,入秋竟没落一场雨。春天时就连绵阴雨,那会儿子朝中还担心要闹水灾, 谁知竟是个旱年, 眼看着要担心雨水不够了。”   士孙瑞原本跟随王允, 乃是正统士族的这一拨的, 虽然不满皇帝简拔贾诩——贾诩原是跟着董卓作乱的,却也敬重贾诩系出名门, 乃是大儒之后。如今皇帝既然要杨彪作了尚书令,士孙瑞与贾诩既无仇怨、也不存在明显的竞争关系了, 且同朝为官,彼此年长持重, 便面子上也要敷衍过去, 只远处瞧着, 倒也算得上友好亲切了。   贾诩附和了两句,又谈起山东报了旱灾等事,简单说了几句政事, 殿中安静下来。   士孙瑞拿下颈后的帕子,问左右道:“里面曹大人进去许久了?”   左右道:“才刚进去没一会儿。”   士孙瑞便一点头,知道还有得等, 将袖中的奏章又取出来,自己细细看了一遍,最后检查是否还有要删改之处,看到关键处时停下来想一想,若是皇帝问时要如何作答。他看得入神,也想得入神,待通看过了,放下奏章,却见对面贾诩仍悠悠喝茶,便笑道:“文和(贾诩字)看来是早打得腹稿,只管安然稳坐了。”   贾诩笑道:“君荣(士孙瑞字)大人取笑了。我于账目原不精通,不过陛下有令,勉力而为罢了。如今上有文先(杨彪字)大人把关,旁有君荣你掌控,我不过凑数罢了。陛下见了账目,自然明白,若要问时,自有君荣大人作解,也考校不到小弟。”   士孙瑞这才会意。两个人做一样的事儿,到了皇帝跟前,岂不是成了争功?贾诩这是有意想让。他看了贾诩一眼,心道,这人倒也乖觉。   贾诩便知他懂了,微微一笑,仍是低头喝茶。其实贾诩并非为了让士孙瑞。当初曹昂奉皇帝之命,介入屯田之事,贾诩便料到皇帝要有一番大动作,与士孙瑞打起精神,准备好好应对曹昂。谁知曹昂这一年来,勤恳跑遍了长安城,面上却未曾反驳过两人;账目虽然早已看过,却也没有质询过两人。   贾诩心中清楚,长安城中豪族与官吏勾结已久,报上来的田地数目都是做过账之后的,账面上瞧不出什么错处来,但谁都知道这里面藏污纳垢的事儿。曹昂介入,明知却不追究,必有后手。皇帝既然没有安排他来做这事儿,贾诩便只求暂退自保,待看清皇帝意图后,再出手不迟。士孙瑞看不清这一点,他却也没必要伸手施救。   “两位大人请吧。”汪雨不知何时站到侧殿门边,弯腰笑道:“陛下说请两位大人过去。”   士孙瑞与贾诩忙起身,齐整衣冠,跟着汪雨快步往正殿而去。   两人入殿,就见皇帝坐在上首,曹昂侍立在旁,屏风后影影绰绰的女子身影,想来仍是蔡邕之女在记录。   “君荣、文和,你二人辛苦了一年,屯田制初成规模。”刘协在上首带笑道:“这田地数目,朕瞧着怎么比高祖时候还少了?”   士孙瑞早有准备,忙道:“陛下明鉴,历代而今,开垦新田原是多了的。只是长安城前几年受董贼之祸,百姓不安南逃西走的,不在少数,许多田地都荒废无人耕种了,另作别册记载,尚在整理,不日便呈送陛下。”   刘协便一点,不再深究,转而道:“方才朕正与子脩论农事,朝廷缺精于农事的人才呐。你们交待下去,于农事上但凡有一技之长的俊才,都不要错放了,都报上来,待农闲时将他们请到宫里来,朕要亲自见一见。”   士孙瑞与贾诩都答应了。   刘协又道:“文先(杨彪字)出任尚书令,你们二位都给他道贺过了么?另有大司农一职,乃是最要紧的。朕的意思呢,就偏劳君荣(士孙瑞字)了,如何?”   这是要士孙瑞升迁为大司农之意。   士孙瑞一愣,下意识推辞道:“陛下隆恩,然而臣年事已高,在尚书台不过勉力支撑……”   刘协笑道:“朝中看去,这大司农若不是你来做,谁还敢来做?况且你原是文先长辈,如今你来助力他做尚书令,他倒还要不自在的。君荣你就不要推辞了。”   大司农执掌国家财政,下辖太仓、均输、平准、都内、籍田五令丞,分掌粮食库藏、物资供应、物价调节、国库出纳皇帝亲耕等事务。在此之外,大司农还掌管盐铁专卖等事项。   比起在尚书台做仆射,做大司农更有实权,乃是极为重要的职位。   士孙瑞自尚书仆射成为的大司农,那是升迁了。   皇帝给了这样的面子,士孙瑞便不再自谦,应了下来,自然又有一番感念陛下恩遇的说辞。   刘协含笑听着,道:“如君荣这样的老臣,辅佐汉室,忠心赤胆,朕还年轻,少不了要你们帮扶。你们也尽心,带一带年轻一辈的,多为朝廷培养栋梁。”于是又问士孙瑞家中儿孙。   士孙瑞一一答了。   君臣相谈甚欢。   刘协又勉励了两句,道:“天热气燥,君荣你到底年长,朕也不久留你。”于是便叫汪雨将两人好好送出去。   士孙瑞离开未央殿才慢慢回过神来,没料到皇帝叫自己做了大司农,前阵子因为皇帝起用贾诩、又要杨彪做了尚书令而生出的些许微妙情绪便都消退了。诚如皇帝所言,如今动荡,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时,倒也顾不上挑拣了。他想到做了这大司农,即将面对的财政困局,只觉肩头如有千钧之重,却也不能畏难逃避。   贾诩道:“恭喜君荣高升了。”   士孙瑞虽然欣喜,却还要压下嘴角,淡声道:“不过为朝廷出力罢了。”   殿内,刘协起身,见汪雨早捧了骑射衣裳等着,便换了骑装,笑道:“你倒乖觉。”   汪雨笑道:“虽然天儿热,但奴婢知道陛下的习惯。不管是三伏天还是九寒天,陛下这每日骑射是断不能停的。”   刘协便带着曹昂,骑马往仓池畔而去。   哪怕已是下午,秋老虎的威力丝毫不减,连仓池畔的树叶都因为热而卷了起来。   刘协骑马绕池两圈,便已是浑身放汗,却见曹昂始终错后半个马头,因笑道:“朕与你比一比——你不要相让!”说着一夹马肚,那马便泼风似得冲向前去。   一圈下来,曹昂仍是错后半个马头,笑道:“陛下赢了。”   刘协便知他有意相让,单只这份精准的控制,其马术便远在自己之上,便假作不悦,道:“子脩也来欺朕。”   曹昂一愣,道:“臣长陛下七岁,正是力盛之时,若不相让,才真是相欺。”   “说到相欺,”刘协松了马缰,随着马背起伏送腰,“你看田地清算的账册,士孙瑞与贾诩呈上来的,与你私下所计,差了竟有一半之多。这底下人欺瞒之状,照你看来,他二人是否知晓?”   曹昂道:“若说全然不知,那便是自欺欺人了。”   “如此,他们便是欺朕了。”   曹昂默了一默,道:“光武帝时,曾有不问南阳郡之事。如今他二人也恐催逼过急,致使生变,到底是长安城,陛下车驾在此……”   当初光武帝中兴,天下初定,田地亩数多有不实,朝廷下诏核实。不巧光武帝从陈留郡上报的文书后面找到了一封附信,信中语“颍川、弘农可问,河南、南阳不可问”。光武帝问左右何故,却无人敢答。最后是年方十二岁的太子刘庄在侧,直言道“这是在说开垦田地数目核查之事,河南乃是帝都,天子近臣颇多;而南阳则是帝乡,皇亲国戚颇多。这些人自然是不好查问的。”   如今刘协要核实长安城中开垦田地的数目,正与光武帝所行相类。而士孙瑞与贾诩,便如光武帝时的臣子一般,不敢擅动权贵。   刘协垂眸道:“若朕没有记错,光武帝伺后可是将欺瞒隐匿之人都严惩了。”   刘协很清楚,他到底年纪还轻,尚未亲政,底下人哪怕是忠心的,多也是忠于汉室——对他这个皇帝并不是那么认定。若非先帝就剩了他这一个儿子,恐怕一旦他推行变革之举,这些忠心耿耿的臣子们也未尝不会效仿董卓行废立之事。   “就算他们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吧。”刘协叹了口气,望着池边耷拉着的柳树叶,“即便是朕亲政了,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也不好动这帮老臣。”   他自然是不信所谓的“三年无改于父之道”这样的愚孝,但于治国来说有其实际道理。新君继位,朝臣都在观望揣摩新君的行事风格,朝中老臣势大,而新君起用之人尚且薄弱,此时新君要行变革之举,多半是要触动旧人利益的,极易生变。所以新君继位,稳妥起见,总要“因循守旧”一段时日。有些古话,乍看迂腐,其实诞生之初,原是有智慧蕴藏其中的。   亲政。   脑海中闪过这两个字,刘协攥紧了手中马鞭。 第94章   长窗紧闭, 隔绝了室外的寒意与风声,唐珏斜靠在床边,低头仔细做着手上的活计。她细长的手指捏着那枚闪亮的长针, 引着丝线在丝质的圆片布料上穿走, 布料底下绷着小巧的鞋样子。她的眸子比长针更亮, 一向恬静的面容透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全天下再没有比此刻手上的活计更重要的了。   她大约是太投入在针线活上了,竟没留意屋外悄悄的脚步声,直到房门忽然被推开,万年长公主刘清携着蔡先生出现在她面前, 她才慌忙放下手中针线, 推往枕头下压住。   然而刘清早已瞧见, 笑着上前道:“我就说你一准又在自己房间里闷着。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有什么趣味?快来, 今日张绣来教骑射课,女孩们也都去的。伏寿、董意早在场上等着了。我看了一圈, 就少你这个弘农王妃了。”说着就拖住了唐珏胳膊,又好奇低头看她压在枕下之物。   唐珏慌乱中没能盖住, 枕下露出一角来。   刘清见是针线活,笑道:“我就做不来这样繁琐的活计。快叫我看看嫂嫂的好手艺……”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去摸。   唐珏下意识要拦, 又觉不妥, 抬起手来, 只假作理了理耳边发丝,低声道:“我原是不通骑射的,去了也给大家扫兴, 殿下只管自己去便是。”   刘清见了那做了一半的丝质鞋子,讶然道:“用这样好的料子做软鞋,嫂嫂这是做给谁的?”那丝已然染成紫色, 能用此色者,必然极贵。   唐珏一愣,瞄了一眼在旁不语的蔡琰,低声道:“我想着元旦在即,陛下又将亲政,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陛下的,便想着做一双鞋子……”   刘清捏着那还未成型的丝质软鞋,骇笑道:“嫂嫂你可真傻。下次你要送什么东西给皇帝,不如先来问过我。一来皇帝从来不用这样贵重的料子做鞋,你要真送了他碍着你的身份不好说你,这要是我送的定然免不了受一番教训。二来……”她拿那鞋子跟自己手掌比量着,笑叹道:“你这做得也太小了。怕是在嫂嫂心里,皇帝还是从前那个小孩。你这鞋子就算做成了,皇帝如今也穿不下了。”   唐珏忙拿回软鞋,脸上通红,道:“殿下小心,这针还在上面,若扎了手怎么好?”又道:“我这针线活搁下许久,原只是先试一试,还未知到底能不能做起来。如今既有殿下教我,我便再不做这等蠢事了。”说着将未完工的鞋子又盖在枕头下面,揽着刘清手臂,连声道:“别叫张小将军还有伏家姑娘、董家姑娘他们久等,我们这便往场上去吧。”   刘清也没在意,笑道:“你肯来便好,我早已给你备下了骑装,你穿上一准精神。”又道:“嫂嫂你别担心。元旦也好,皇帝亲政也罢,到时候我都预备着你那一份礼——皇帝也绝不会挑你的错处。”及至走到屋外,又笑道:“还好你是今年到的长安,去年冬天可冷,连空气都冻得硬邦邦的。今年倒是好了,没那么冷了,可是却也不见落雪——唉,到这时候还没下雪,该不是今冬见不着雪花了吧?蔡先生,可有什么佳句是赞这六出之花的?”   刘清此问,其实也并非认真要听什么咏诵雪花的诗词,而是她天性见不得身边人被冷落,若是一群人闲聊,有人落寞在旁,她必然是要出言关照的。此时她与唐珏挽手向外,一直不见蔡琰加入谈话,便下意识照拂蔡琰。   蔡琰熟悉刘清脾性,只微笑道:“殿下仔细脚下,别摔了。”   唐珏抬头,对上蔡琰含笑镇定的目光,勉强一笑,待蔡琰挪开目光,她却有些心虚得低下头去。方才在屋里,蔡琰站在一角,静默不语,只看着她与刘清谈话,将一切尽收眼底。唐珏不知她看到了多少,又是否会如同心大的刘清一般,对她的说辞照收不误。   一时到了场上,张绣等人早已在等候。   伏寿、董意也都换了骑装,坐在温顺的小母马背上,由侍从牵着马,正绕场缓缓走着适应。场内卢毓与赵泰却是打马竞逐,赵泰年近十四,又是自打来到皇帝身边,就一直跟着练习骑射,除了生病,一日都没落下,乃是诸位学生中骑术最为精良的。而卢毓虽然年幼,但乃是卢植之子,卢植允文允武,幼子也毫不相让,七岁上马,至今骑射也有模有样了,只气力尚显不足,却要留待时光成长了。见了长公主刘清与弘农王妃、蔡先生前来,诸人都要下马相见。   刘清笑道:“只管练你们的!在这里都是学生,若还要一一见礼,岂不是要麻烦死。”   张绣早已迎上来,上下打量刘清一眼,笑道:“殿下这身打扮,竟叫臣不敢看了。”这话是恭维,却又近于调笑,已是不限于尊卑之别,足见两人关系非同寻常。   刘清睨他一眼,笑道:“皇帝叫你来教课,可叫你来品评学生衣裳了?”   张绣忙俯身告罪,苦笑道:“殿下可切莫同陛下告状。”   刘清这才得意笑道:“做这幅样子给谁看?起来吧?”   一旁唐珏见是话缝,这才出声道:“这位便是张小将么?”   张绣肃容道:“末将张绣,见过弘农王妃。”   唐珏凝视着他,忽然伏地行稽首之礼,道:“将军大德,妾身无以为报,幽居宫中,今日才得面谢。若非将军慨然进言,妾身岂得再见天日。”   她忽然行礼,诸人都吓了一跳。   张绣忙要扶她起身,却又于理不合,手臂伸在半空中,改为伏地向唐珏而拜,不敢受礼,看向刘清,道:“王妃折煞末将。若非素知殿下仁善,我又怎么敢将此事告知殿下?我实不敢居功,王妃若果真要谢,只谢陛下与殿下便是。”   刘清忙扶了唐珏起身,蔡琰又为她拂去膝上泥灰。   见这边围作一团,场中伏寿、董意、卢毓与赵泰等人也都下马过来关切。   “没事了。”刘清扶起唐珏,扬脸笑道:“教课吧,别都围在一处。”   张绣这才松了口气,呼哨一声,唤了自己马来。   刘清拍着唐珏的手,笑叹道:“嫂嫂什么都好,就是这颗心太重。”   唐珏默然不语。   刘清想到已死的少帝,想到唐珏这坎坷的经历,倒也难怪她心重。   一时张绣教过今日控马的课程,叫诸人各自练习,他在一旁督看。   伏寿、董意虽然年纪小,却身手灵活,竟不需旁人相助,已然能自如骑马。倒是唐珏与蔡琰,一个太过瘦弱、此前也不曾骑马,只能给人牵着马慢行;一个却是终日读书写字,力量不足,上马下马几次,便觉双腿发颤。   蔡琰攀着马背,一脚踩着马镫,要借力上马,然而小腿发颤,竟上不得。侍从知她要强,不见她出言,便只在一旁呆呆看着,不知该不该相助。   董意不知何时已站在蔡琰近旁,见状双臂一托她另一足鞋底,便送她上去了。   蔡琰坐落马背,回头一看,见董意袖上印着灰扑扑一个脚印,歉然道:“多谢,倒是脏了你的衣裳——可踩痛你了?”   董意摇头一笑,清丽的面容便如初绽的洁白花儿。她倒也不多话,看蔡琰上了马,便也上马,试着催马小跑,远远去了。   练过半个时辰,众人都下马稍作歇息。刘清与张绣远远站在树下说话,卢毓跟着赵泰追问要怎么才能跑得颠儿起来,伏寿因汗湿了衣裳暂且回房换衣。董意抚摸过自己的小母马,又走到蔡琰的马旁,小心道:“我能摸摸它么?”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董意以手指为马梳理着鬃毛,迎着蔡琰的目光,羞涩一笑,道:“蔡先生这匹马,毛色当真鲜亮。”   蔡琰擦着额上汗水,顺着董意手指看去,只见她这匹通体乌黑的马,一身柔顺的长毛好似黑缎子一般,的确漂亮极了。再看董意的褐色小母马,虽然温顺,却到底不那么抢眼了。   蔡琰用的这匹马,比之长公主所骑的马也丝毫不差,因这乃是皇帝所赐,名曰“黑云”。   董意望着这匹赐名为黑云的高头大马,眼中闪着歆羡之意,道:“必是北地才养得出这样的好马吧?”她踮起脚来,轻轻抚摸着黑马的鬃毛,低声问道:“你来自哪里?西羌还是北疆?”   “这原是西域的马,当初武帝使张骞出塞,引回此种良马。”一道少年声音响起,“然而深山高谷才好成群养马,这马引回来后,朝廷于西羌与北疆都有驯养。你问的也不算错。”   董意一惊,立在黑马旁望向说话的黑袍少年,见他身后跟了许多侍从、个个垂首屏息,一时竟忘了反应。   蔡琰忙见礼,口呼“陛下”。   刘协笑道:“朕将黑云赠给先生,先生如今可能上得马背了?”   蔡琰无奈道:“说来惭愧……”   董意直到此时才明白过来,竟是陛下亲临!无声无息走到了她身边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6-21 16:28:54~2020-06-22 19:58: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铜宸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罗岫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董意只觉血气上涌, 一张俏脸忽然作色绯红,自黑云旁退开两步,左右一顾, 却见伏寿仍不见踪影, 而长公主与张将军等人正往这边走来。   在她身边, 皇帝仍在与蔡先生谈论着骑乘之道。   董意从突如其来的目眩神驰中镇定下来,低声对侍女道:“快去请伏寿姐姐。”   待到皇帝与蔡琰对谈间隙,董意才在旁低声见礼。   刘协目光移回董意面上,见她面红发乱,骑装有尘污之色, 显然方才学习骑术用功了, 便有几分满意, 温和道:“你是董承之女?”又笑道:“董承养得一位好女儿。”   董意一颗心又鼓噪起来, 脸也烫红,双手绞在身前, 不知该如何应答。   刘协又温和道:“哪日入的长乐宫?在宫里吃住可都习惯?课业可还跟得上?”   董意没想到皇帝竟是这样亲切,明明是同龄的少年, 语气倒像是一位极和蔼的自家长辈一般。她那颗不安无措的心慢慢安稳下来,轻声一一作答, 宫中一切自然都是极好的, 皇帝授意下的课业虽然艰深, 她却也唯有倍加努力,才能不辜负宫中栽培。   刘协不但看董意这样的小姑娘是长辈心态,就连看朝中许多大臣都时有长辈心态。既为长辈, 自然没有不乐见小辈奋进的。他听了董意的回答,便也兴起,笑问道:“哪一匹是你的马?骑术如何了?上马给朕瞧瞧。”   董意短促而轻微得“啊”了一声, 看向一旁的蔡琰,目光中流露出求助之意来。   蔡琰虽然自己还上不得马背,此刻却有意相助,因笑道:“别怕,就照着你练习时那样跑一圈。”   董意走到自己的小母马旁,硬着头皮上马,起初还有些束手束脚,只觉皇帝的目光好似能刺透她的身体一般,只跑出十余步便折返回来,下马时自左侧翻下,因苗条轻灵,落地时好似一只翻飞的燕子般,总算没有出丑。   刘协带头鼓掌,立时场中掌声纷起。   董意红着脸,喘息道:“学得不好……”她始终不敢抬眼看。   刘协笑道:“两个月光景,能学成这样,已是不易。朕看你于马术上是有天分的。”   这会儿功夫,场中众人都已反应过来,都往刘协所在处来见礼。   刘清笑道:“你只管把人往我宫里一放,几个月才来看一趟,若不是我替你张罗着,我看你怎么同姑母、表叔交待。”又道:“今儿刮的什么风?你怎得有空往我这里来,还有闲情看人骑马?”她一面说着,一面打量才下马的董意,只见女孩面如红霞,清丽无方,料想来日长开了,必是绝色。   想到此处,刘清不免为伏寿一叹。   而另一边伏寿回房更衣,待齐整了衣裳赶去场上,半路上正遇见董意身边的侍女,得知皇帝驾临,伏寿忙加快脚步,一面庆幸自己换了干净衣裳,一面又猜测着皇帝为何突然而来。   如今已是隆冬,下月初一便是元旦,据说皇帝亲政的典礼就定在元旦这一日。但是却丝毫没听闻皇帝大婚的消息。恐怕皇帝的大婚,要在亲政以后了。母亲与长兄都曾捎话进来,无非叫她安心陪伴长公主。   然而事关自身,伏寿又如何能够真的安心。   伏寿赶到之时,皇帝正与长公主说话。   刘协笑道:“朕来看皇姐,还要缘由不成?”   刘清自然不会相信,虽然喜悦,却仍笑道:“每常我去看你,你只管看书。如今我没请你,你倒是肯踏足长乐宫了?”   刘协无奈,摸摸鼻子,道:“皇姐,随朕走走——边走边说。”   刘清便知他必有正事。   恰在此时,伏寿赶到,上前见礼。她此前与皇帝见过数次,不过多在年幼之时。   刘协见她衣冠齐整,发髻不乱,且是闻声赶来的,想来是回屋歇息过的,便只一点头,示意刘清跟上,两步便走过了伏寿身旁,不曾停留。   伏寿定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董意上前,扶着她手臂,轻声安慰道:“你来之前,陛下才说有正事要与殿下商议。旁的一时顾不及的。”   伏寿虽然端庄持重,却到底不过十六岁的年纪,心里难过神色间便难以遮掩,暗道:怎么偏就这么巧?两个月的课,只今日身上不便,回屋更衣,就这么一个来回的时间,便错过了。   董意见她难过,便另起话头,道:“眼看着元旦,又是陛下亲政大典,姐姐可备好礼物了?我想了几样,总觉不妥。”   伏寿这才丢开方才的事情,道:“我听家中安排,总不会错的。”   董意便道:“也是,家中必然有贺礼呈上的,我们倒不必单独另备了。”   蔡琰在旁听着,至此才开口道:“你们若真有心,便好好写一幅字呈上去。”   “写字?”两姝都有些惊诧,献字乃是朝臣的手笔,女子总还是以针线之物为要。   蔡琰浅笑道:“你们骑马进益了,陛下高兴。你们功课进益了,陛下岂不是也高兴?让陛下高兴,难道不是最好的贺礼?”   董意若有所思。   刘协带着刘清走到一旁无人处,这才低声道:“弘农王妃的父亲死了。”   刘清一愣,道:“嫂嫂的父亲死了?是得了什么病?”   刘协摇头,道:“朕原有去信,告知唐瑁弘农王妃之事。谁知日前收到奏报,原来朕去信之前,会稽大乱,唐瑁已为盗贼所害。”   唐瑁乃是一郡太守,竟然丧命于盗贼之手,可见天下之乱,就连向来安定的东南一角都不能免。   刘清面露不忍之色,回身看向场中唐珏所在之处。唐珏体弱,原在坐着休憩,待见皇帝来时,只慢慢走到一旁见礼,也不引人注目,此时仍是在树下坐着出神,对即将面对的噩耗还一无所知。   刘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道:“这等事体,朕怕她骤然得知承受不住。你向来与她亲善,便徐徐告诉她。朕再派人,往颍川原籍去寻她的族人,将唐瑁的尸身运回故土安葬。”   刘清叹道:“嫂嫂这段时日才将养过来,也愿意开口说话了,怎么又遇到这等事?”   刘协又道:“若她原籍仍有女性亲眷,朕便派人将她们接来,在宫中辟一园子出来,给她住着便是。”   刘清望着他,问道:“外面乱得厉害么?”   她当然也知道年景不太平,但到底怎么个不太平法,她居于宫中,总不得见。况且长安城中,董贼已除,李傕、郭汜又死,吕布出逃,军权归于朝廷,皇帝即将亲政,在刘清看来,在外虽有如袁绍、袁术兄弟这等生出异心者,却也杀不到长安城中来,天下大势总还是要一统于自家的。此刻她忽然得知唐瑁为盗贼所害的消息,这却是关系到身边人的,刹那间那些不曾见过的盗贼乱兵,好似都压着脚步冲到这长安城、这长乐宫中来了一般。   刘清拢了拢骑装袖口,终于在这个暖冬感到了彻骨寒意。   “这正是朕要同你说的第二件事。”刘协望着在场中侍奉诸位小姐的侍女宫人,道:“从前宫中连年采选,虽然这几年都停了,却也积了三千多名宫女,就这还是比极盛时还少了两千人的数。宫中原不用这许多人服侍,许多宫殿如今终年关着。这些宫女只得四五个人去做原本一人能做的事情,倒也养得身娇体弱,一旦生变,便不堪用。”   刘清听到“生变”二字,心中一惊,抓住刘协衣袖,忙道:“什么生变?生什么变?你有话可不要瞒我,我不是嫂嫂,我都受得住。”   刘协失笑,继续道:“所以朕这第二件事,便是要你去选宫女中得力之人,要她们也学骑射,学用兵刃。”   刘清一愣,下意识道:“女子力弱,纵然学了,又哪里能敌得过那些强人盗贼……”   “这话是谁告诉你的?”刘协正色道:“商时有女子妇好,为商王武丁之妻,那就是有名的善战将军,掌一军权柄,东征西讨,攻克周边二十余方国,功劳既大,威望也高,连国家祭祀占卜,都由她来做。”   刘清还是第一次听说妇好之事,闻言便想,既然从前有这人做得女将军,她便没道理操练不出众宫女来。她想了一想,犹豫道:“既然这妇好做得,想来我也做得。”   刘协一笑,道:“正是这个道理。朕从御林军中挑得力之人过来,叫他们佐助你。”   刘清笑道:“你那御林军精贵,来我这里教宫女,岂不是大材小用了?我这里就叫张绣带几个兵过来便是。”   “这却又不对。”刘协耐心解释道:“朕为何要你们先学会了骑射,再亲自督看宫女操练?若要省事快速,只叫底下武人去教便是。你平日里用了心,这些服侍你的人到了紧要关头才会忠心于你,舍命护主。你要张绣的人来教,这些宫女与张绣的兵相熟,到时候里外互通,防不胜防。若在承平之时,自然可以用人不疑。但这等乱局之中,再小心也不为过的。”   刘清心中一跳,看向场中马上的张绣,恍惚间想起这原是追随董卓之人,默了一默,道:“我听皇帝的安排。”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铜宸申的深水鱼雷,三点水的浅水炸弹+火箭炮,artemis的火箭炮+手榴弹+地雷,还有青青翠微的地雷。   大家这么热情,竟然把本文送上霸王票月榜了。话不多说,今天三更吧。   我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存稿…… 第96章   刘协又道:“你放心, 朕并非要宫女以舞刀弄枪为先。你仔细留意着,就中聪慧晓事的,结一个名册呈上来, 每日便教她们读书写字。又有手脚麻利、做事稳妥的, 也结一个名册呈上来, 朕派医官教她们治病救人。”   刘清听到最后,难掩诧异之情,道:“治病救人?”   刘协沉声道:“大兵过后,定有大疫。到时候救扶病人,朝廷如今的人手是远远不够的。况且今年又是暖冬, 眼看就转过年去了, 一片雪花没落。没有厚雪覆盖, 地里的害虫便冻不死, 来年且要闹虫灾的。一旦成了缺粮之态,更不知要如何收场了。”   刘清只庆幸今冬不似往年要冻死人, 倒没想到虫害之事,此刻明白过来, 也不禁担心,小声道:“当初董卓藏在眉坞的粮食, 不是说够三十年用的么?”   刘协道:“养他私家那点人, 三十年是够了。可是要养这偌大的长安城, 养这天下,哪里能够呢?好在屯田已初见成效,明年纵然有虫害, 只要减产不过十分之三,廪給流民老弱,便总能维持下去。”   刘清这才松了口气, 笑道:“好在皇帝你万事想在前头。”   刘协却仍是锁着眉头,婉拒了刘清共用膳食的邀请,匆匆回未央殿见人去了。   皇帝的意志在宫廷很快得以贯彻。   数日后,遴选出的三百名力健年少宫女将跑马场台下站得满满当当。   黄门令汪雨宣读了皇帝的旨意,又训诫道:“这是要紧的差事,你们需打起精神来,抛开从前爱洁喜净的性子,当真到了战场上,敌人难道还会给你换衣裳的功夫?一应杂事,都要等放课了才许去做。”他疾言厉色转述完皇帝的话,走下台来,已换了笑模样,同刘清等人道:“这都是陛下对她们的厚望,殿下若没有旁的话,奴这便回未央殿复命去了。”   刘清打量着跟随汪雨前来的十名羽林卫,见个个青年英俊、披甲牵马,因笑道:“你自去便是。”目光仍在新来的众羽林卫身上打转。   汪雨便一躬身离开了跑马场。   而伏寿站在刘清身后,听到汪雨转述皇帝的话,忽然心中一跳,想到自己那日便是去换衣裳错过了——难道竟落在了皇帝眼中?他当时没有发作,却到今日借着汪雨之口来告诫众人。她这样一想,便觉羞窘难堪还有几分委屈,忍下忽然涌上来的泪意,捏紧了骑装的袖口。   她不是的。   她并非贪图享受、不肯用功之人。   陛下若是这么想她,那他就想错了。   伏寿咬住下唇,目光坚定,她定要证明自己!   长安城中,兴平二年的冬,就这么波澜不兴得过去了,一冬只有年尾两日的夜里落了雪。那薄薄的雪花,落在地上,清晨看时就好似秋天的霜一般,不等太阳挂上中天,便已经在晨起人的走动间消亡了。   元旦,在文武百官见证下,刘协举行了亲政大典。   如今少帝已死,刘协便是先帝唯一的儿子。男子二十而冠,原是要亲长取字。刘协为皇帝,便为自己取字“伯和”,十四加冠亲政。   随着皇帝亲政,改元“建安”。此前如杨彪、士孙瑞、淳于阳这等官职升迁,也都经由尚书台用印,正式布告天下。新君初政,总是要有恩旨的,刘协也不能免俗,廪給老弱的用度,又每人添了一斛米,郡县老人,年在七十以上者,还能得一块肉。只是新君继位或是改元之时,例行的大赦却没有了。朝廷数年间,先是灵帝继位改为少帝,后是少帝更为刘协,又屡次改元,可以说是连年大赦。在刘协看来,频繁的大赦乃是社会动荡的成因之一,此时他能做主,便将大赦一条从恩旨中划掉了。   于是新春时节,长安城中也总算有了些许喜气。虽然这一场暖冬在百姓心头都蒙了一层阴影。但人总是愿意往好处想的,“兴许跟去年那样,春日一落雨便是连绵十余日的阴雨不停呢?”农夫们彼此安慰着,城中兵祸既解,便都或在简陋的家中,或在所依附豪族的下人屋舍里,吃着热乎的羹饭,过了一个算不得富足、但至少安稳的新春。   而刘协凌晨起身,忙完了一通繁琐的典礼,回到未央殿中换回常服,坐下来稍作歇息,便又要见人。   冯玉与曹昂联袂上前。   刘协一见冯玉,便苦笑道:“朕一再叫你删减典礼行程,怎么还闹了大半日?”   冯玉笑道:“回陛下,这已经是删之再删的,实在无可再删了——若再简短了,便不够隆重体面了,有损陛下威严。”   刘协道:“威严原也不在这上头。”他当然也明白国之大事仪式感的重要性,也不过是跟冯玉说两句罢了。   冯玉呈上各州郡的恭贺文书,却见不但一向与朝廷还敷衍过得去的刘氏州牧有上表,就连袁绍、袁术兄弟都上表恭贺了。这是承认了刘协的皇帝身份,与此前的态度可算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刘协捏着冀州与南阳郡的表奏,笑道:“这袁氏兄弟二人是怎么了?袁绍从前还要推刘虞做皇帝,如今倒肯给朕道贺。”   冯玉轻声笑道:“董贼已除,陛下兵不血刃,而解李傕、郭汜之围,又退马腾、韩遂之兵,于长安城中行屯田新政,令二十万士卒解甲归田,不增民众负累。又以杨文先(杨彪)为尚书令,士孙君荣(士孙瑞)为大司农,敢用贾文和(贾诩)、张绣、马超等降人……桩桩件件,天下有识之士都看在眼里。从前他们还能欺陛下年幼,借着讨伐董卓的名号,结盟割据。现下,汉室既得民心,他们若是不认陛下,陛下只要讨逆诏书一出,他们便师出无名,难受得紧。”   “比起来,上这么一道轻飘飘的道贺文书,便宜不费力,还免了麻烦,岂不是很划得来?”刘协也笑道,掂了掂手上那几页纸。   冯玉笑道:“倒也不只是这几张纸,还是进贡了些许当地土产来的。”   刘协哼了一声,道:“当地土产?这四五年来,朝廷就没见过关东的一粒米。偌大的天下十三州,如今竟只有蜀中汉中与司隶部还行贡纳之事。袁绍袁术等人打得好算盘,却也要看朕肯不肯叫他如愿。”   冯玉看了曹昂一眼,道:“关东战乱,就中纵有忠心臣子,也因兵戈之故,无法输送税赋所得。”这算是隐晦得为曹昂之父解释了。   刘协听得明白,示意两人都坐下来,笑道:“朕晓得。”他看着曹昂,道:“你父亲如今怕也煎熬得很,徐州还未占下来,大本营兖州又乱起。朝廷当时得知吕布往兖州去了,便从尚书台发诏晓谕各处,要将吕布缉拿回长安来受审。朕看倒是救了吕布一命。朕看出来了,袁绍他们如今打的主意,乃是把朕架起来做周天子,他们就是各据其所的诸侯王。”   朝廷如今安置在长安,变兵为民,只治理流民防病防灾都自顾不暇,更不用说还要提防北胡西羌,一时间没有余力出兵惩治远在关东的袁绍等人。所以朝廷在法理上仍是中央朝廷,皇帝也仍是天下之尊,但实际上,并没有能力辖制地方,也就怪不得地方上自成方国。   “徐徐图之。”刘协叹了一声,对曹昂道:“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朕此前同你说的,从周边富户家中收粮之事。天下乱起,灾疫不断,家中有粮,才能心里不慌呐。”   汪雨入内通报道:“陛下,尚书令杨大人、大司农士孙大人、羽林中郎将淳于将军,都来谢恩,如今在侧殿候着。”   刘协道:“君荣(士孙瑞)年事已高,今日这一番折腾连朕都受不住,更何况是他?朕早说了让他歇息,便不必过来了,明日议政又见着了,什么话说不了?淳于阳又来凑什么热闹?你叫他别只顾着来朕跟前说话,问他朕给他布置的《尉缭子》读熟了么?读熟了再来见朕。”最后才道,“叫杨文先进来吧。”   一时冯玉退下,杨彪入殿。   曹昂知杨彪心中不喜他,便找了个由头,说要去理顺收粮账目,避了开去。   殿中只刘协与杨彪上下而坐。   刘协舒了口气,温和笑道:“朕与文先这般独处,还是头一回。府上元旦从前都怎么过?朕记得文先有一子名修,才德兼备,若朕没有记错,该是今年加冠?朕正要筹备新一批御林军,文先可舍得儿子?”   杨彪先谢皇帝信重,委以尚书令重任,才道:“家中节日,都是臣妻操持。臣之犬子,年少跳脱,承蒙陛下不弃,乃是他的福分。”   刘协仍是话家常的口吻,道:“杨氏家风,天下皆颂。若家中夫人得闲,朕派人请入长乐宫,不拘半日还是一个时辰,也好陪伴教导朕之皇姐。上次朕见姑母,她还说起尊夫人,极是想念的。”   杨彪的妻子乃是袁氏女,因为袁绍袁术之事,已闭门在家两年不出来交际,尽量消除给夫家仕途带来的不良影响。   刘协这提议,显然是给杨彪妻子正名,表示朝廷并不介怀,也算助杨彪女眷重归贵妇人的交际圈了。   御人之道,于刘协已经融入骨血。   对杨彪的这番关切对谈,若当真是十四岁的汉献帝行来,哪怕是照着旁人所教句句道来,也难脱生涩痕迹。但此时刘协信手拈来,当真从容自然,好似闲话家常一般。   杨彪望着眼前不过十四岁的新君,想到上午还需仰望的在祭坛上受礼的皇帝,此刻却在他面前温和言笑,不禁感叹,君主尚且年少,便既能于高台上受百官万民之礼,亦能俯身体察下情润物无声,假以时日,汉室如何不能再兴?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完毕,明天见。感谢在2020-06-23 05:14:38~2020-06-24 09:43: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rtemis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rtemis 2个;青青翠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星空见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建安元年, 四月,汉中之东新修筑的潼关处,一队人马立于万仞峭壁之上, 俯视着底下静静流淌的河水。夕阳晒得河水瑟瑟, 也晒得人身上暖了。   “陛下, 仔细脚下。”伏德在旁小心道:“恐怕有松动的石头。”   刘协不语,默然望着西来的渭河,至此与北来的黄河相汇,又一同往东逝去。隔江远眺,那望不清的对岸平原上, 便该是鼎鼎大名的风陵渡。这一处关口, 乃是守住关中的“四关”之一。   西边的大散关, 南边的武关, 北边的萧关,还有如今新修的这东边的潼关, 四关守住,关中便是百万雄师都难以攻占之地。   而这东边的关口, 原是距离此处以东百里的函谷关。   “函谷关。”刘协想到此处,喃喃念了一声。   伏德笑道:“陛下还想往函谷关巡视?照着朝廷这二年的旨意, 函谷关如今只派几百人守着, 怕是陈旧了。陛下若要去, 得叫他们先派人过去打理。”   刘协无奈摇头,遥想秦时的函谷关是何等重要,隔弘农河与关东诸国相拒, 只一条羊肠般的崤函古道能通秦岭。逼得高祖刘邦只能绕行南阳,扣武关而入。如今数百年过去,黄河起起落落, 河床高高低低,函谷关也为潼关取代。不知再百年而后,今时的潼关又将为何处关口所取代;彼时立于峭壁上观河之人,又将是何人。   伏德见皇帝陷入了深思,而且有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的趋势,但是按照原定行程,今日便该起驾回宫了,若是入夜再行,这峭壁之上可就太危险了。想到此处,伏德便冲一旁的张绣使个眼色。   张绣会意,在旁笑道:“陛下,此处再往东数里,便是潼关暗门,宽不足一丈。于暗门往下望去,峭壁间有一仅能容一车通行的孔道,当真是设伏兵的好地方。您可要一观?”   刘协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沉默了太久,使得身边从人不安了。   他笑道:“倒也不必了。”   张绣忙笑道:“是末将糊涂了。这原本都是照着陛下所画图纸修筑的,一草一木都在陛下胸中呢。又何必烦扰前去查看。说来也真是奇了,陛下久居宫中,倒于这数百里外的山河之势也清楚明白。陛下之能,真非末将这等庸才所能领会的。”   刘协微笑着听他拍马屁,温和道:“朕不过是个想法,那是画图纸的匠人技艺高超,也是你勤勤恳恳督办,否则岂有三个月便起一座新关之理?”他和煦得看着张绣,道:“你放心,你的功劳苦劳,朕都记在心里。将你派出来这三个月,皇姐不知念了朕几次,长乐宫中的公子小姐,骤然失了师父,也挂念得很,得知朕要来巡潼关,都托到皇姐跟前,差随行之人带了礼物来给你。朕原想着这一趟来,便带你回长安去……”   张绣的心提了起来。   皇帝这样说,简直像是半承认了他与长公主刘清之事。   “谁知去岁义真(皇甫嵩)老将军病逝,朕原本属意之人,只能先填都城的窟窿。这潼关倒一时腾不出人手来了。”刘协微一踟蹰,道:“你放心,朕此来,另带了两千士卒,原就是备着留给你守关用的。这潼关乃是要紧之处,此时可以拒关东战乱,日后朝廷收复了关东,又可扼西北异族。你这是为朕守住了门户。”   张绣一代降将,能得委托守都城乃至一国门户这等重任,那真是超乎想象的。   他自是没有想到,此时口唇微张,一时心中糊涂,可恨贾诩不曾伴驾前来,找不到磋商之人。   如此一来,他在潼关,手中便有五千兵马。   想到手中兵马,张绣激动的心情平复了些。   这五千兵马,却已非当初跟随他的西凉兵,而是关中兵。   皇帝换兵之时,倒也冠冕堂皇,说是西凉兵征战已久,疲敝不堪,于是叫他们解甲归田,也是稍作休憩。以关中原有的士兵顶替,生力军总比老兵顶用。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这些守关的兵既然是关中生长,背后就是家乡父老,那自然是不肯跟随张绣这个主将弃关通敌的。   如今皇帝又以长公主驸马这顶胡萝卜挂在前面作为诱惑。   敌军要开出怎样的条件,才能使张绣愿意抛在已经在朝廷谋下的前程地位,开关相迎呢?   这些利害关系,张绣其实并没有想得很清楚,只是当他谢恩完起身时,已经模模糊糊感觉到,他的确是想要好好守住潼关的。   他正低头思索,就听皇帝问伴驾的羽林郎,“孙权,你在南边长大,可曾见过黄河?这北地景色,比之江南如何?”   就见皇帝身后,一位方脸大口的少年出列笑道:“臣入长安路上已经见过一次了。不过再见一次,仍觉震撼。”   这少年便是孙坚第二嫡子,孙策弟弟,历史上东吴后来的掌权者孙权。   如今他虚岁也才十五岁,与皇帝乃是同岁。   去岁皇帝下诏,要天下名门之子,挑选勇健忠诚者,输送长安未央宫,为羽林郎。孙权所在,乃是帝国东南,路途遥远,是以今春方至。   “朕记得,你是在吴郡长大的?”   孙权喜笑道:“陛下真好记性,臣乃吴郡富阳人。”   刘协看向张绣,笑道:“你还没见过朕身边这位好儿郎吧?他的父亲你当知晓,乃是从前的讨逆将军孙文台(孙坚)。当初就是这孙文台,吓得董卓弃守洛阳城。他入城之后,祭祀汉室宗庙,清扫宫殿,修葺陵墓,是个难得忠勇的好将军。可惜天不假年。”   孙权的父亲孙坚,其实当初跟随了袁术,后来追击黄祖,又死于暗箭之下。   刘协这样说,显然是避讳了不妥之处,为孙权做面子。   张绣忙道久仰,又赞当真是虎父无犬子。   孙权却想到当初接了朝廷诏令,即将启程前往长安之前那一夜,兄长孙策与他私下里说的话。   那时候兄长孙策已从袁术手中求回了一千原属父亲的兵马,渡长江攻破扬州刺史刘繇,派人将他与弟弟妹妹还有母亲接回来。他后来跟同伴在吴郡读书,突然得知朝廷发了诏令给兄长,却是要他往长安去做羽林郎,陪伴在刚刚亲政的皇帝身边。   兄弟两人私下说话,孙权奇道:“朝廷发诏之时,长兄恐怕还未取胜,既无兵马又无土地,朝廷怎么会想起咱们来?你看这诏书上写的,都是如袁绍之子这等著姓大族出身的少年。”   孙家虽然发迹之后,往上攀扯了孙武一脉的血统。但是直到孙坚十七八岁时,还在船上做力气活,与袁绍这等四世三公的大族比起来,根本不可能入了朝廷的眼。   孙策握着他的手,低声道:“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事情。从前你年纪小,不好叫你知道。如今既然皇帝要你去长安,那就是没有忘了父亲。我也是在父亲死后,才从母亲口中听闻父亲入洛阳后的事情……”   “当初父亲入洛阳之后,曾在一口井中找到皇帝留下来的书信和信物。”孙策没有把“玉玺”两个字说出口,毕竟孙权年纪还小,此去长安,一入宫廷,身边又都是聪明人,恐怕他露了痕迹。   孙权一愣,道:“就是如今这个皇帝?”   孙策道:“就是当今陛下。”   “可当初他才几岁?”孙权想了一想,父亲入洛阳,他虽未曾亲见,却从母亲口中听说了无数次,“陛下那时候就知道父亲?特意给父亲留下的书信和信物?”   孙策摇头,道:“这些都是父亲身边的亲信转述给母亲,母亲待我长大后又告诉我的。据说当时皇帝并不知道第一个入洛阳的将军会是谁,那时候车驾已然西行,洛阳城早已空了。但是皇帝留了两个信重之人下来,要他们暗中观察,若是入城的将军尊崇汉室,祭拜汉室陵墓,便叫他二人引来人取得书信与信物。否则,若是再来一个如当初董卓一般的逆贼,这信物贵重,自然不能落入贼人之手。”   孙权道:“究竟是什么信物?”   “兹事体大,如今却还不能告诉你。待你到了长安,皇帝若觉得你该知道,自会同你提起。”孙策道:“你只需记着,咱们家与皇帝原还有这样一番渊源。父亲原本看了书信,大为动容,意图荡清洛阳周边,迎皇帝回去的。谁知道后来为袁术驱使,父亲用粮受其节制,最后在林中死于黄祖部将暗箭之下……”他攥紧了拳头,“袁术不思为咱们父亲报仇,这些年来蚕食父亲旧部,占据了父亲打下来的地盘。当初我往袁术处借兵,受了多少磋磨。他给我这不足一千人,原是打量着我不能成事的,只当是打发了乞儿。”他冷笑一声,“这却是小瞧了我。”   孙权仰头望着兄长。   孙策收起冷笑,顿了顿又道:“所以你去长安,辅佐皇帝,也算是圆了父亲的夙愿。况且有此渊源在,想来陛下不至薄待于你。再者这诏书上写明了只是两年。待你回来,且看哥哥给你打下的地盘——吴郡是咱们老家,是非占不可的。另有会稽与丹阳,也是紧要的地方。这等乱世之中,若是没有自家的一块地盘,终日奔逃,如何使得?”他与孙权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但是相貌却大不相同。   孙策生得俊美异常,本就踌躇满志,少年得意,言谈间杀气将出,更是美得动人心魄。   有了这一番与兄长的夜谈,得知了亡父与皇帝的故事,孙权心中定下来,待到来到长安后,见皇帝待他,果然与别人不同,虽未曾言明,但确知乃是因兄长那夜所言旧事的缘故。他只在心中猜想,要到何时皇帝才认为可以告知他当初信物一事了。   想到亡父曾被皇帝委以惩奸除恶、兴复汉室的重任,孙权再看皇帝,也多了几分亲近之意,日常亦肯用功,不论是书本功课还是骑射功夫,都拔得头筹。这次新春过后,皇帝出行巡视潼关,便也点了他同行。出行路上,比之在宫中,与皇帝的接触更多了几分。而皇帝也时不时叫他到身边说话,便如此时这般。   “回去了。”笑过之后,刘协望着峭壁下宽广的江水,叹道:“该回去了。朕这一趟出来两个月,不知长安城中是何等样情形了。”   众人上马,待过了山间崎岖处,往东便是一条雨水冲刷出来的坡道,足有十丈只宽,沿坡道过秦岭,下去便是一望无际的关中平原了。   张绣在此辞别,因要留守潼关。   他下马相送,身后高大威猛的胡车儿一如往日那般守着,山林层层,直到再望不见皇帝车驾,张绣才叹了口气,回身往潼关暗门走去。   胡车儿跟在他身后,见状道:“将军为何不乐?可是这潼关有什么不妥?”   张绣看他一眼,见他眼中闪着忠诚鲁直的光,却无法同他言说胸中的百般情绪,只能勉强一笑,道:“陛下委以重任,我只担心守关有所闪失。”   胡车儿笑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若敌军来了,将军只派我一人站在暗门孔道之上,便能抵千军万马。”   张绣只好一笑。   而下山路上,刘协在马上回首,却已然望不见峭壁之上那小小的关口,但见山势巍峨,而江水雄壮,后世元代张养浩的一曲《山坡羊》不期然涌上心头: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词中此时最触动刘协的,却并非写潼关之险峻,也并非感叹百姓之苦,反倒是那一句“伤心秦汉经行处”。   秦,他早已经历一生;汉,乃是他正在经历的。   然而这一切终将归于尘土。   孙权就骑马护卫在刘协身旁,此刻见了年轻皇帝面上神色,不禁一愣。   孙权尚是年轻不识愁滋味,更不懂什么叫怅惘,可是此刻望着皇帝的神色,忽然间在吴郡读书时看过的古往今来那些意气消沉的词句都往胸中灌来,一时只觉良驹宝刀都再不能叫他快活了。   不妨赵泰在另一侧笑道:“陛下,咱们出来俩月,不知城中子脩哥哥如何了——恐怕要给朝中那些老头子咬下块肉来。”   刘协回过神来,不禁一笑。   他出长安巡视潼关,既是出于关中防护的军事需求,也是为了给曹昂腾出地方,好叫他施展拳脚。转过年来之后,眼见关中越发干旱,恐怕又是一个欠收的年景,虽然朝廷已在开凿新的渠道,以为灌溉之用,但终于无法改变大局。自灵帝末年起,凡是旱年,多半还有蝗灾,这些年更有愈演愈烈之势。   这种情况下,粮食安全就成了国之根本大事。   长安城中大族豪强,盘根错节,豪商巨贾,接通权贵。刘协令曹昂彻查各族资产,严令禁止私人囤积粮食,然而屡禁不止。正如《西游记》中所写,人间的小妖怪小魔头,亮出真身,哪个不是真神身边伺候的?棍子还没打到这些豪强身上,请托的官员早已堵住了曹昂办差的衙门。   就连刘协的未央殿中,也有董承与阳安大长公主踏过几次门槛。要知道前者乃是刘协表叔,后者乃是刘协姑母,两家的女儿都还养在长乐宫中,都是正经的皇亲国戚。两者前来,也都有些苦口婆心,无非是物议沸腾,皇帝刚刚亲政改元,实在不合于此时生事,纵有宏图大志、百年大计,也当立足眼下。   刘协继续留在长安,两方都能问到宫中来,成事之前便要矛盾激化。因此刘协便借着巡视新修筑的潼关一事,避出长安。如此一来,在长安城中的豪族便觉此事皇帝还未有定夺,事情有了回转的余地。但是另一方面,曹昂独自留在长安,暂时失去了皇帝这最大的依仗,面对的压力却是不可想象的。   曹昂要面对的压力,不只来自于反抗的豪强,还来自于在旁盯着的新任尚书令杨彪。杨彪当然明白皇帝的用意,但是他也绝不会宽容于曹昂。若是曹昂行事时有偏差之处,杨彪是断然不会放过的。   杨彪出身士族,当初灭宦官,他曾出力。如今打豪强,虽然符合清贫士族的利益,但是对于四世三公这样的杨氏大族来说,却就并非好事了。豪强原是与权贵连着的。而如今以曹昂为代表的朝中新生力量,更是与杨彪所代表的旧臣集团成犄角之势,虽然这些只在暗中汹涌,因当前还有兴复汉室这一大任务、这一共同的理想悬在头上。   但两派之间,不甚融洽,却是不争的事实。   想到此处,刘协道:“将德祖唤来。”   德祖,杨德祖,杨修。   杨修乃是杨彪之子,是年刚满二十,于是举孝廉入仕。他的父亲乃是当今尚书令,家族又树大根深,起\点自然不同凡响,一出仕,就做了郎中,常伴皇帝身边,以备差遣顾问。待到这郎中做满一年,那便可以称一声尚书郎了。   一出仕就在尚书台挂了名,又常伴帝王身边,加之杨修本人确是聪慧无比,在他的年纪算得学识渊博,想来大好前程便在眼前,如无意外,来日他也会是家族中又一位列于三公之位的大佬。   可惜真实历史上,杨彪看不顺眼曹操,曹操初时对杨氏也心中忌惮。待到杨修以杨氏子身份参与曹丕、曹植夺嫡之争,却站错了队伍,犯了大忌。曹操下定决心后,为了铲除可能存在的夺位隐患,下令将杨修诛杀。否则以杨修之才,想来历史上还能多几则美文名篇。   刘协最喜年轻人有才进取,因此见杨修虽然因聪慧且出自高门、难免有些飞扬恣肆,但他又岂会因少年性情而苛责于杨修,仍是常常带在身边,爱他言谈有趣。   一时杨修驱马上前,只见青年峨冠博带,广袖宽大,胯\下白马,手中短鞭,含笑而来,当真名士风流,叫人见之忘忧。   刘协一见,便也笑了。 第98章   此时将要日落, 刘协归程并不赶时间,且要趁着白日沿途察看民情,因此便令安营扎寨, 在山脚下暂歇。这趟出行, 总负责皇帝安全的乃是伏德、淳于阳二人。两人领命而去, 先起一座大帐供皇帝歇息,余者再有条不紊安排下去。   夜色初至,大帐前生起熊熊篝火,众人烤肉为食。   这一趟出行,两月之间, 众扈从与皇帝朝夕相处, 都是少年人, 因见皇帝脾气温和, 言谈亲切,便在心中觉得亲近, 此时围坐在火旁,也都敢说敢笑了。   眼见这一趟巡视潼关无惊无险, 即将平安回长安,众人心中也都松快了, 因此一时间氛围极好。   只淳于阳忠于职守, 仍领值勤人员在外围巡逻护卫;伏德则与赵泰等人守在内侧。   刘协笑指杨修道:“都夸你学问渊博, 既然就在黄河边,你便将咏诵黄河的佳句都诵来。在座列为都是见证,少了一首, 给他们指出来,可就坠了德祖你的美名。”众羽林郎都鼓噪叫好,这一拨新入宫的羽林郎, 原也是各地名家大族的子弟,颇有学识,便如孙权一般,不可小觑的。   刘协又解了随身的佩剑抛给杨修,要他舞剑助兴。   杨修凌空接剑,毫不怯场,笑道:“谨遵圣命。”   只见他长身玉立,撩袍分步,月下舞剑,口中曼声吟诵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   却是一首宋君祭祀商代先祖的《商颂·玄鸟》篇。   如今杨修于御前吟来,借宋君歌颂商受天命而治国,来赞皇帝继汉室之正统,那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左右羽林郎便有人笑道:“选得好诗,只是与黄河何干?”   杨修微微一笑,提剑转身,回首亮相,从容续道:“……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来假祁祁。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   这一首诗的结尾,乃是写商时盛世,国土千里,粮食满库,百姓都得以安居乐业。国土直抵四海,四方诸侯都来朝拜。黄河以为封疆,天命授予殷商,足矣享受一切吉祥。   这大约便是为人君者,所最希望的治世了。   众人听到果然有“河”字,便知是黄河。   伏德笑道:“给德祖躲过去了!”   有了这样一首称颂明君盛世的赞歌在前,底下杨修便不再避忌,一首接一首,将什么“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新台有洒,河水浼浼”,“岂其食鱼,必河之鲤”接连吟诵出来。   自夏商而今,黄河一直是国家经济中心地区的重要之所,为历代文人墨客吟诵不休。杨修本就博学,此时只从《诗经》中信手拈来,便已吐出七八首佳作,手中剑舞不停,从容潇洒,当真是贵公子风采,卓尔不群。   众人在旁观看,见此既拜服于其学识,又心折于其风采。   孙权也渐渐看得入神,见杨修折剑亮相,忽然心中恍惚,仿佛从他面上看到了一位故人,不禁“噫”了一声。   他就坐在皇帝身旁,这一声虽低,却也被听到了。   刘协低声笑道:“怎么,孙权你也要上去比试一番?”   孙权笑道:“舞剑臣也会,只是舞不来杨郎中这样好看。吟诗臣也能,只是急切间腹中只能搜出两三首来。”他与皇帝亲近,又年轻不藏心事,见皇帝挑眉仍有问询之意,便将方才所想说了。   刘协道:“哦?东南一隅,竟然有人风采不输于德祖?那是何人?”   孙权笑道:“此人与臣的兄长乃是总角之交,两家乃是通家之好,为给臣母贺寿,家宴上此人也曾舞剑赋诗,当真叫人挪不开眼睛。单说此人,陛下恐怕不知。倒是他堂祖父周景、堂叔周忠,都做得太尉之职。他父亲周异,做得洛阳令。他本人名瑜字公瑾,臣素日里也唤他作兄长。”   竟是江左风流美丈夫周瑜,大名鼎鼎的周都督。   刘协不妨在此刻听到周瑜名字,不禁微微一愣。   孙权又解释道:“说来臣这位兄长与杨郎中面容并不相似,但不知为何,臣此刻见杨郎中舞剑吟诗,竟恍惚间如又见了那位兄长一般。”   刘协望向杨修,不难想象周瑜风采,因笑道:“照你所说,这周公瑾也是名门出身,又允文允武,想来生就从容大气,谈笑间神采飞扬处,自然有相类之处。”   一语未毕,却见杨修已舞至尾声,横剑归鞘,双手托举,归献于御前。   刘协见他额上薄汗,又喜他年少潇洒,便笑道:“宝剑赠英雄。朕这柄剑今日便赠予德祖这位少年英雄了。”   这是皇帝随身的佩剑,锋利刚硬倒还在其次,只剑鞘剑柄上镶嵌了许多名贵玉石,华丽异常,且是御用之物,剑鞘皮革上所绣金龙伸着五爪,乃是极尊贵的象征。   杨修笑道:“既是陛下美意,臣便不推辞了。”当即便将新得的御赐宝剑系于自己腰间,直起身来,叫周边咋舌的同僚们也都看看清楚。   众人都笑,也有打趣他的。   刘协算着时辰,示意伏德留下来与他们同乐,自己回了帐中,果然见朝廷的奏折依然送到了,正摆在案头等他翻阅。   他出巡这两个月来,各处奏折都仍如从前一般,先送至长安,由尚书台汇同各部看过之后,草拟意见,再呈送于他。而他同意的事项变更、人事任命,用皇帝印后,也要再发回长安,经尚书台用印,这才发布出去,公告天下。   潼关距离长安不过三百里,奏折从长安发出,一日一夜间便呈送于他了。   刘协在案几后坐下来,耳边仍能听到帐外少年们的笑闹之声。   汪雨拔高了桌上烛火,小心看了皇帝一眼,又小步退守到帐门处。   刘协翻开那厚厚的两大摞子奏折,见放在最上面的乃是刘清与宫中等人的请安折子。他将这些挪到一旁,见朝中臣子上奏的,多是从前那些积年未解决的旧事,又有请恢复洛阳为都城的,又有说要治袁绍、袁术兄弟之罪的,还有些拖延许久的官员贪污受贿案件——只是一直未有确凿证据,双方彼此攻讦。另有大司农士孙瑞的奏报,乃是一笔笔的账目,朝廷如今养着这许多官员士兵,各处该缴纳的赋税却不曾见到,一日穷似一日,终归不是办法,很该开源节流,他愿意以身作则,将俸禄减半,希望将这一点推广到全体朝臣身上;又说曹昂在长安城中筹粮,闹得着实不堪,已然不顾朝廷体面,逼得一族族长要悬梁自尽以保阖族性命,旁人因为知道曹昂乃是皇帝近臣,不敢作声,但他乃是数朝老臣,平生都为汉室尽忠,少不得要抛开个人利益,出来告诉皇帝一声。   刘协虽然对这些大事早有决断,但也难免看得胸中烦闷,合上士孙瑞的奏章,索性取过各地的晴雨表来,看来平复情绪。谁知看了几篇山东各地的晴雨表,刘协便觉不对,竟是各处一滴雨水都不曾见,因又回头去看奏章,果然见徐州、兖州等地数郡都报了旱灾,更有甚者,还报了蝗灾。   尚书令杨彪写来的奏章里,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严峻问题。而这干旱显然并不止于山东一侧,关中今春少雨水,隐然已有干旱之势。若只是干旱欠收倒也罢了,只恐怕兴平二年时的蝗灾也要卷土重来。   汪雨见上首皇帝面色渐渐凝重,便透过帐门缝隙,对外面的伏德做个手势。   伏德会意,对仍围坐谈笑的众羽林少年挥臂示意,叫他们都回各自帐中去歇下。   皇帝帐外一时安静下来,只除了静立守卫的护兵呼吸声,和仍未燃尽的篝火噼啪声,再没有旁的声音。   杨修小解归来,踏着月色,腰悬宝剑,正遇上在外围带兵巡逻归来的淳于阳。   淳于阳一眼便望见杨修腰间那柄流光溢彩的宝剑,认出这乃是出巡俩月来皇帝随身佩戴的那一柄,登时眯起了眼睛。他业已弱冠,与杨修同龄,因常在武人中厮混,晒得肌肤黝黑,生得高大健硕,又管束着一众兵将与羽林郎,自然养出一番气势,此时拉下脸来眯眼冷视,若是寻常人便给他骇住了。   杨修却天然不会惧怕,顺着他的视线往自己腰间一看,张开双手,嘿然笑道:“陛下给的。”   淳于阳道:“你做了什么?”皇帝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将随身的佩剑赏人。   不等杨修回答,伏德已上前来示意两人噤声。   然而帐中刘协已然听到了。   正因为那些羽林少年散了,帐外静了下来,这突然的脚步声与人语声,才越发清晰。   刘协问道:“帐外是谁来了?”他手指压着杨彪的奏章,算了算时辰,道:“可是子柏(淳于阳字)回来了?让他进来。”   淳于阳行弱冠之礼时,刘协已然亲政,便亲自为他主持,又给他取字为“子柏”,希望他能如松柏顶天,又能有松柏之寿。若单以顶天之意,倒也罢了。但这份希望得字之人能长寿的心意,却真如亲长一般,由不得淳于阳不动容。   汪雨先是笑道:“外面是淳于中郎将、伏小将军与杨郎中在说话呢。”又要出帐迎淳于阳。   刘协目光落在杨彪的奏章上,道:“既然如此,便叫他们三个都进来吧。”   一时淳于阳、杨修与伏德三人入帐,都在皇帝下首坐下来。   刘协道:“给子柏上一盏热汤驱驱寒气。”   淳于阳忙道:“臣不用……”   刘协认真道:“这黄河边夜里冷,又有风吹,你在外面巡视这许久,若是受了寒气,不及时发散,憋在体内,伤了骨头,老了要受罪的。”   皇帝虽然年轻,用心言谈时,却常有长者之风。底下淳于阳与伏德陪伴日久,都   已经有些习惯了;只杨修方才伴驾数月,仍不免觉得新鲜有趣。   刘协将手边奏折推给杨修,道:“你看看,奏折中所写难题当如何化解。”   杨修双手接了奏章,入目便是父亲那一笔熟悉的隶书,见上面写着对即将到来的旱灾与蝗灾双重夹击的忧虑,便凝神细看下去。他为郎中,本就是要为皇帝排忧解难的,参与国事商讨,也是本职工作。   刘协又从方才的请安折子中捡出阳安大长公主府的,递给伏德,温和道:“府上的折子,朕还没来得及看,既是正常发来的,想来众人都该安好。”   伏德忙谢恩,打开一看,却是喜上眉梢,一张脸都红了起来,嘴角不自觉翘起来。   刘协笑道:“看来是嫂夫人平安生产了。”   伏德有些不好意思,清清喉咙,低声笑道:“叫陛下见笑了。折子里写,小臣家中夫人平安诞下一女。”   刘协叹道:“表兄为了陪朕出外巡视,顾不得家中临盆娇妻,何尝不是舍小家为大家。”   “陛下言重了。”伏德忙道:“将士们在外戍守,真艰苦者尚且不言,小臣这又算得什么?”又道,“家中父母也都安好,只是父亲今日忙着接管北军,也宿在营中,一旬才得回家一次。”   “义真老将军病故,只好偏劳姑丈了。”刘协微微一笑,道:“朕虽然叫亲舅舅做了执金吾,又封了都亭侯,但那是为着灵怀皇后的缘故,你们都是知道的。”   刘协的生母乃是王美人,王美人只有一个哥哥,便是如今做了执金吾的王斌。执金吾这个官职,负责都城安保。因此任上官员能力倒是其次的,最要紧的乃是对皇帝忠心。   话说到这里,伏德便不好讨论皇帝母亲那边亲族的能力高低了,只将自家府中送来的请安折子合好,仍送到皇帝面前的案几上,笑道:“家中夫人着实不懂事,竟借着给陛下的请安折子,写起家书来。”   刘协笑道:“朕与表兄原是一家,既是折子又是家书,这才对了。”又道:“既然这喜事叫朕遇着了,来日必往府上饮一杯满月酒。”   这两人说笑间,淳于阳已饮尽一盏热汤,舒舒服服放了一场汗,方觉浑身暖和起来;而另一边杨修也已放下手中厚厚的奏章,垂眸作思索状。   刘协于上首望着杨修,心中转过许多念头。杨氏一门,对汉室之忠心,乃是毋庸置疑的。真实历史上,曹丕与曹植的夺嫡之争,明面看是二子双争,其实背后再看,恐怕还是皇权是归于曹氏还是复归汉室之争。而杨修等人愿意推举曹植,当然是较之曹丕而言,曹植于政治上更天真一些,多半能为汉朝老臣所左右,而不会像曹丕那样,立时便逼献帝禅让,篡夺了皇位。曹操前半生乃是热血青年,待到征战半生,到了老年,选继承人之时也是道出了理想之变——他虽然不愿背负篡汉之名,但是下一代不必受此束缚之时,那还是要曹氏占了这天下吧。   如今的曹操正在兖州与吕布相持,因有旱灾又有蝗灾,这仗也是打打停停,恐怕待到入秋之时,今岁的粮食收不上来,因为缺粮少食,双方便不得不停战筹粮,来日再一较高低。此时的曹操,前有徐州陶谦还未扼死,后面大本营又被陈宫、张邈背叛,只有荀彧命人好不容易保住的三郡可以暂且立足,火烧眉毛顾眼前,怕还未曾生出对天下的野心。   想到在长安艰难筹粮的曹昂,刘协舒了口气,好在一切还来得及,这些人初心尚在,忠心可用,只要扛过眼前这一场旱灾与蝗灾,且在关中耐心经营,积蓄力量。   刘协望着仍是垂眸思索的杨修,温和笑问道:“德祖,如何?”   杨修毕竟年轻,以文才机辩见长,却不曾亲自理过实政,虽然在家中耳濡目染也学到许多,只谈论起来也颇能唬人,但要针对农事国本、在皇帝面前开口,他那点唬人的东西便显得浅了。然而他却也未如寻常臣子般请罪,掂一掂手中父亲所写的厚重奏章,笑道:“自幼都是臣写好文章,送于父亲检阅。如今父亲写了文章,臣来审视,还是头一回。家父这笔隶书真是越写越见真章了,醇厚如醪酒,不错,不错。”   刘协明知他取巧,听下去却也不禁莞尔。   帐中余人便也都笑了。   杨修这才笑道:“这等大事,家父都愁成这样,臣又岂敢妄言?陛下有心考校于臣,且容臣路上多看多听,再为陛下分忧。” 第99章   果如杨修所言, 刘协真还就是存了考校他的心思。   其实于治理蝗灾一道,刘协的能力可以说是超过此时朝中所有大臣的。在他为秦二世时,彼时也时有蝗灾, 平均八到十年就会产生一次大规模的蝗灾。刘协当初广纳良才, 集思广益, 也总结了治理蝗灾的许多法子,且行之有效。   此时拿来再用,也并无难处。   刘协因笑道:“如此,你便照着朕所说拟书一封,回给咱们的尚书令。你说查阅父亲文书还是头一遭, 朕就叫你再行一事, 给你父亲回书解其难题, 恐怕也是头一遭吧?”   杨修忙持执笔, 目视皇帝,等他开口, 心中却还有些难以相信——这等农事国本,连他都不知该如何处理。皇帝更是年轻, 竟然能顷刻间便得良法不成?   刘协微一沉吟,道:“其实蝗灾自古有之, 《诗经》曾云:‘去其螟螣, 及其蟊贼, 无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那便是前人以大火烧害虫, 保护嫩苗之事。这火烧蝗虫,便是灭蝗虫的一法,于天黑之时举篝火, 在于虫害多发的土地上分路设灯火,引蝗虫前来,将其燎烧,毁其飞翼,一旦这蝗虫落地难行,便可令百姓上前捕杀。”   他一面说着,杨修便笔走龙蛇,将皇帝口中的白话,化为落在纸面上的文雅词句。其实皇帝所说的这一句诗,方才也曾在杨修脑海中闪过,但是只这一条,非但难以成体系解决问题,反倒更显出他实政不足、腹中浅薄来,因此杨修避而不答,乃是聪明人藏拙之举。   杨修停笔,待皇帝饮茶润喉,看着这一条自己也能想到的灭蝗之法,心道,以皇帝的年纪,能想出这一条也算不易了。   刘协只是刚开了个头,放下茶杯,又徐徐道:“从前蝗灾起时,百姓无法,只能以竹竿撑起八尺长的粗布,顺着风的方向三面围追,将一块地上的蝗虫都赶到一处,以宽口袋在下风口收拢蝗虫,最终再一同扑杀。”这是他上一世巡视民间时曾经亲见的,“这法子虽然简单,一家五口上阵便可操作,但终究太费人力。又另有一种掩埋蝗虫之法,这却需要当地官府出面,组织民众,在往年蝗虫常经之地,如挖壕沟一般,挖出许多深两尺、宽两尺的大坑来,就好比两军对阵,以逸待劳,只等蝗虫来时,将其扑打入这些深坑之中,立时填埋。不过这法子有一点要小心留意,那便是填土不能浅了,若是太浅了,杀不得这些蝗虫,给他们破土冲出、飞将起来,眨眼间就能将庄稼啃□□光。”   刘协说到此处,双眼发直,仿佛又见到上一世巡视时所亲见的、蝗虫自壕沟中破土而出的场景。他顿了顿,回过神来,轻声叹道:“这火烧法也好,扑杀法也罢,甚至是埋杀之法,也只能灭小股的蝗虫。若是遇上了大灾之年,蝗虫蔽空而来,这些法子便都没用了。百姓只能想出这些法子,也只能做到这些灭虫之法,那是他们的无奈之处。朕既为天子,朝廷受百姓贡纳,便是为他们解这些难处困厄的。”   杨修低头疾写,而一旁的伏德与淳于阳也早听入了神。   在皇帝偶尔不语的空当里,大帐之中唯有笔尖快速划过硬纸面的沙沙声。   刘协道:“需知这蝗虫,单独一只并无可怕之处,但往往遮天蔽空而来,此物产卵极多,两月便可成虫。算一次可产三百枚卵,一年产三到五次来算,若不加防治,只一年光景,十只蝗虫可得多少新蝗?若是百只、千只,甚或百万之巨呢?”   杨修只想一想,便觉头皮发麻,忍不住停笔摩挲了一下自己手臂。   “所以这治蝗灾,重点在于防。如今春夏之交,正是捕蝗卵的好时机。捕卵一石,便能叫秋日的蝗虫少去百石。朕从前曾听熟知农事之人说过,这蝗虫将卵产在土地之中,从地面上看有小孔处,便知底下乃是蝗虫卵,将那虫卵挖出来,或是火焚,或是晒干,总之叫它不能成活。至于这虫卵上方土地的孔,到底是何等孔状,朕已记不真切。着朝廷发旨,布于州郡,选乡间老农,多有知晓者。”   刘协又道:“这是灭虫卵,来防蝗灾。若要成体系,多年防治,那便要多方面下手。为何旱年多蝗灾?因这蝗虫产卵在土地里,唯有干旱的年景,虫卵不被水淹,多能破土成虫的缘故。”他上一世为皇帝,令朝廷推行防治蝗虫的政令,已经非常条理全面,此时一一道来,当真熟稔,当下伸出一根指头,道:“这一条,便是在蝗灾多发之处,勘察河道,兴修渠道,既能保种田之用,使得旱涝无灾,又能水淹灭卵。而若是不好修渠道之处,便于收割作物之后火烧土地,既使土地肥沃,又能灭虫卵。”   “若当真蝗灾连年之处,且又地势较低,不如便因地制宜,将之改为水塘,养些鱼虾之物,民众得以果腹。”刘协不慌不忙伸出第二根手指,“况且天造万物,相生相克。这蝗虫便没有怕的东西了么?有的,它们虽然数量众多,却也经不住鸡鸭鹅啄食。使蝗灾区的百姓,家家都养禽类,或鸡或鸭,大鹅又能看门护主……”刘协说到此处,忽然想到上一世走访乡间,虽然已是当地官员安排过的人家,但不妨那家养的大鹅腾空飞过栅栏,将一众随行官员啄得斯文扫地,那当地官员也吓得面如土色——冲撞了圣驾,这还得了?彼时,他虽然给众人护在中间,毫发无伤,但却也算是见识了大鹅之能,断然不敢小觑的。   刘协微微一笑,从记忆中回过神来,道:“待到蝗虫来时,便叫当地官府将各家鸡鸭都集合起来,也是一支灭蝗虫的大军。”他说到此处,心中暗叹,若是能将后世的生物农药带到此时来,作用可就太大了。可是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此时连化学农药都没有,恐怕要生产力再发展个两三倍,才能负担得起以陈醋灌蝗虫卵土孔这样的法子。   刘协伸出第三个手指,又道:“这第三条,便是改换作物。蝗虫喜食粟米谷粮,然而却不吃大豆、苜蓿,于果树损伤也少。蝗虫多发之地,由朝廷出面,给民众提供树苗粮种,再给更换作物的补助,帮助当地民众改换种植的作物,使之免受蝗灾之害。具体细则,就有劳文先汇同尚书台诸位大人拟定了,恐怕各地标准也要有所不同,总要与当地收益相符。”   他条条分明,说了这许多,此时才坐下来,低头慢慢饮茶。   杨修舒了口气,正以为是结束了,才要搁下笔,就听皇帝在上首,因为一时间说了太多话,声音有些微微的沙哑。“后面这三条,都是防以后蝗灾的法子。眼前这二年的蝗灾,百姓遭受了,没有粮食,又如何活命?便叫他们以蝗虫来换米粮。如今春夏之交,正是蝗虫将出之时,才出的蝗虫尚且无法高飞,这等蝗蝻,令百姓捕捉了来,每一升换米有定数——朕意以五斗为佳。具体还要文先汇同尚书台诸位大人,视朝廷余粮与百姓所需裁定。又或者有地方百姓愿意得钱的,将米粮换成铜钱也可。这些都还是粗政,具体要看不同地方、不同季节,也并非定了兑换的量,便自此不改了。或者得蝗蝻五升的,给细谷一升或是粗谷二升。朕此时随口说的,只是这么个意思。回头再定细则。”   直到此时,才算说完。   刘协走到杨修身边,垂眸一看,赞了一声“好文笔,好才思”。   他的话一停,杨修的笔也停了,此时纸上墨迹未干,已经刘协方才所说的治蝗之法,写作了一篇文辞典雅的旨意。   杨修心中才更是叹服。没想到皇帝年轻,却能于刹那之间想出这许多灭蝗之法,不仅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连百姓受灾用粮——却并非白给,而是要以蝗蝻换粮也想到了。这里面哪一条单拎出来,都是朝中那些如父亲一般的老臣才能有的见地,谁知道……   杨修忍不住端详了皇帝一眼,见他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面容清俊,而神色凝重,只能感叹天子便是不同于常人的。   待那纸上墨汁干了,刘协便令收起来,与他方才批阅过的奏章一同放入带锁的小匣子里,仍由四百里加急送回长安,交由尚书台例行公事。   夜已深了,杨修与伏德便都退下。   只淳于阳在帐中为皇帝守夜。   刘协却还为理完今日政事,他目视淳于阳。   淳于阳便从怀中取出一枚精巧的黑漆小匣子来,这匣子用的乃是鲁班锁,寻常人不通打开之法。他双手将那黑匣子放于案上。   刘协伸手于匣面,广袖覆盖于上,不知他手上如何动作,就听“咔哒”一声,再看时那匣子依然打开,里面乃是薄薄几页文书。   这是别处给刘协的密信,汇总到长安,又由曹昂寄送出来。   刘协换到帐中已经铺好的床榻上,将温暖的毛毯拉到腰腹处盖住,细细看这几封密信,时而出神思量,待都看过了,便唤汪雨上前,将这些密信汇入一枚样式相仿的大黑漆匣子中,叫他同从前那些密信一般,都随身收好。等到他入睡之时,帐外依然不闻丝毫人语步音,唯有一阵一阵的风声,从黄河上空至此,打个唿哨又往别处赶路去了。   次日众人出了秦岭,下去便是关中平原,这就好比神仙要下到凡间一般。刘协便叫众人都扮做行商之人,如那贩卖兵马的苏双一般,乱世出行排场也是极大的,又叫淳于阳领着大部队在官道上行走等待、随时待命,他则带着两百羽林郎与随身伺候的人,拐入官道旁的乡间,左访右看,丝毫不着急回长安之事。淳于阳虽然担心皇帝安危,但出得长安,皇帝不必顾忌亲长劝告,于这等事情上更是无人能更改他的心意了。   乡里农人都是阖族同居的,便是小路上来了一个异姓人,都会成为大新闻,更何况是这样浩浩荡荡二三百人。   因此大人们得了消息,便都紧闭门户,只从矮墙上时不时探出一双好奇的孩童眼睛来。   刘协带人来到田地里,已是傍晚时分,大人们都回家吃饭去了,只几队小孩子还在田头玩耍,偶尔穿梭在刚刚长成的作物行间,却又极为灵巧,并不会踩坏作物,因为都知道家中爹娘最重此物,若是不小心踩坏了,立时便是一顿好打。   “陛下所说的蝗虫何在?”赵泰这一日也在皇帝与杨修等人的讨论中听说了朝廷要治理蝗害之事,一直很好奇这蝗虫究竟是何等可怕的事物。   刘协闻言,哑然失笑。   赵泰乃是洛阳官宦之子,九岁入宫,一直养在皇帝身边,直到十五岁这一年,才伴驾第一次出行。这就好比后世一直养在城市里的孩子一样,只当蔬菜水果都是超市里来的,不知道原是地里长出来的。若在后世,还能通过现代科技,至少从电脑电视手机上看到。但这会儿的赵泰,却没有这样的途径。他纵然在学得书本上读到了有关蝗虫的内容,甚至看到了对它的描写,却到底还未曾亲眼见过,不曾试过那蝗虫放在手心的触感。   刘协不语,上前弯腰,细看那田头水沟旁的长茎野草,不一会儿指着上面道:“你看,抱着那草茎的绿色虫子,便是蝗虫。”   赵泰忙上前看,却需仔细看,才能分出虫与草来。他伸手去捉拿虫子,却见那绿衣虫一见人来,便跳着落地,连蹦几下,钻入田中不见了。   赵泰不解道:“我见这虫子怕人得很,竟有些羞怯的。怎得都将这蝗虫说得那样可怕?”   “你有所不知,这蝗虫数量少的时候,的确是喜欢独居的,又怕人。但若是给它们聚了众,那可就不得了,这是初夏的蝗虫,你还没见秋日的蝗虫,到时候得有现在两三个大,有的种类还能飞,而且性情也就暴躁了,遮天蔽日往一处飞,飞得慢了就给旁的蝗虫给撕咬吃掉了。”刘协没办法给他解释后世生物学的知识,只能用时人能理解的话语大略做一番解释。   田间忽然来了这么一群锦衣的外地人,原本还在玩耍的孩童们都已经停了下来,站得远远得看着,但是却也并不走开,因为好奇只是手牵着手观察。此刻见刘协在水沟上土堆上顿了下来,与旁边人说话。那些孩子到底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慢慢挨挤过来,见贵人并不驱赶,更是壮了胆子。   此时见赵泰去捉蝗虫而不得,那孩童中有一人出声道:“你要这么个?”那孩子举起右手来,却见草茎上串着五六只绿色的蚂蚱,原是他们一同捕捉的。   赵泰伸手要接,又回头去看皇帝,见后者对他点头,便收了下来。   刘协温和道:“你们原是捉了来要做什么的?”   那孩子便道:“用火烧了吃。”黑漆漆的手指擦了擦嘴边,又道:“香得很。”   刘协恍然,秦时民众还有古时遗风,认为有管理蝗虫的神,若是出现了蝗灾,就是神发怒了,因此平日里并不敢吃蝗虫的。没想到到了汉末,民众已经开始自发尝试性得吃蝗虫了。他看向那几个孩子,见都不过五六岁年纪,就连那看上去个头最高的说话的孩子也不会超过七岁。那几个小孩子,只穿了肚兜,还光着屁股,这是因为他们在田间玩耍,若脏了衣裤,大人洗刷也麻烦,便索性不给他们穿了。只那个大的穿了一条灰扑扑的薄裤子。   刘协温和道:“原是你们捉来吃的,既给了我们,也不能叫你空手回去。”于是就叫汪雨取钱。   这铜钱是早已备好了的,分作十枚一封、百枚一封的,便于刘协在民间所用。   行囊中固然有金银之物,可是若给了眼前这些农人孩子,却不是赏赐,而是给他们召来祸患了。   刘协便亲自将十枚一封的五铢钱,放到那些孩子们黑漆漆的小手上。   孩子们柔软蜷缩的手指,第一次握住属于自己的铜钱,都有些欣喜讶然。   刘协等人离开这处田地时,就听背后重又恢复了活泼的孩子们口中唱着歌。因离得远了,只听到一句,唱的却是“凤鸟至,河图出,天子脚下有谷吃”。   赵泰笑道:“这些小孩子唱的歌倒也有趣。”   刘协与伏德对视一眼,都心知肚明怎么回事儿。   乡间孩童自然会唱歌谣,但多是简单好上口的,也浅显。孩子们可能会唱“有谷吃”这事儿,却并不知道“凤鸟河图”的典故。若说这是哪个先生编了来,流传开来的,显然不符合如今乱世灾年的背景。   这多半还是伏德办得差事。   当初刘协要伏德编造谶言,找民间乞儿等传播开来,一定要表达刘协“君权神授”的思想,又要好记好说,以此来与在民间颇有声势的什么黄巾军、五斗米教做抗争。   如今看来,距离长安百里之外的乡间,都有小儿诵凤鸟河图,念叨天子脚下能填饱肚子,可以说伏德的工作是做得很到位的。   刘协与伏德对视一笑。   但是那笑容在刘协脸上转瞬即逝。   刘协脑海中闪过方才所见的几个老农人,那些农人的衣着自然是简朴的,但是最触动刘协的乃是他们的瘦与脸上的麻木。因为每日的劳作已经叫他们付出了全部的心神,一个体力被榨干的人,是没有心情去关心任何新鲜事物的,哪怕是这样两三百个锦衣的外乡人。而农人的瘦,又与刘协素日常见的宫廷或朝堂上之人的瘦截然不同,那是一种绷紧了的瘦,也正因为绷紧了,便犹如拉到最满的弓,再加一份力,便会断裂开来。   他交待下去的人物,伏德已经圆满完成。   可是他要伏德编造这些谶言,并不是为了愚弄天下百姓。   他既然要天下人信他,便不会失信于天下人。 第100章   是夜, 刘协却又收到了杨彪关于治理蝗灾的第二封奏章。这一封奏章里,杨彪显出了尚书令的本事,将治理蝗害的法子写得清晰详尽, 一看就是思索了许多时日, 而且里面例子也很详尽, 写到一条方法,还会举例说什么什么年间,在某州某郡曾推行过,见效颇好等等。   杨彪提出的治理之法,与昨夜刘协要杨修写下的, 所差无几。甚至还多了一条, 杨彪提议国有不定之时, 当行祭祀, 于是要选派贤德大臣,往洛阳祭祀。这与古人将蝗虫看作神物乃是一脉相承的, 认为这是人事有做的不好之处,于是上天降下了惩罚。杨彪虽然未言明, 但显然认为朝廷中似乎失了“人和”。   刘协捏着杨彪这治理蝗灾的第二封奏章,才会意过来。观这番奏折意思之厚重, 显然不是一天之内能一蹴而就的。杨彪是早已成竹在胸, 但是却偏偏要分作上下两集来叫皇帝知晓。   设若刘协果真是十五岁的汉献帝, 昨夜见到杨彪第一封奏折,对治理蝗灾之事一筹莫展,正是焦急无奈之时, 担心了一天之后,再收到杨彪这解决问题的第二封奏章,会是什么感觉?自然觉得杨彪乃是极为稳妥有能力的老臣, 与尚书令这职位是非常相衬的,对他日渐倚重,时间一长,杨彪就算没有四世三公的家族身份,也会成为朝廷的中流砥柱,成为皇帝信重之人。   可是叫杨彪失望的是,刘协收到杨彪这第二封奏折的时候,朝廷也该收到了刘协昨夜寄出的折子——上面对治理蝗灾颇有见解,甚至还比杨彪所写,多了一条以粮换蝗的一石二鸟之法。   这恐怕是杨彪万万想不到的。   刘协捏着杨彪这第二封奏折,忍不住摇头而笑,谁都不是简单人物。杨彪当然也有他的为臣之道。这倒是他未曾站在真正的年幼皇帝立场上去想事情,昨夜那封折子送回朝廷,却成了打脸杨彪了。灭蝗的法子,究竟是皇帝提出来的,还是尚书令大人提出来的,刘协并不在意,只要底下人尽心做事,便是最好的。若早领会到杨彪的考校显能之意,刘协便不会写昨夜那一封折子了。   他笑叹了一场,在杨彪这第二封奏章上,批了“甚好,便照此办理”一行字,便仍令人又发回朝廷了。   刘协回程路上,并不赶时间,虽然会长安的直线距离,只有不足一百里,但是他见山上山,见水渡河,又时常停下来见人说话,竟是直走了一个多月,才将要走到长安城外三十里。   伏德也曾小心提议过,“陛下在外日久,长公主处都有信来问,为您担心呢。”   刘协但笑不语。   他在外日久,其实并不只为了体察民情,也是为了朝中形式着想。   如今他刚刚亲政,朝中老臣都有些担心被夺权。   因为朝中的权力是不变的,既然皇帝要掌权,必然有人要放权。   此时汉末与从前秦朝不同。   刘协在秦朝,接受的是秦始皇之后的摊子,而秦始皇那是什么样的人物?千古一帝,早已将全国的权力都攥到了自己掌心。所以当时的制度就是一切权力归于皇帝的,至于这皇帝能不能做下去,那端看个人本事。   但此时不同,皇权与相权都是很大的。譬如王莽为丞相,便篡了汉。刘秀光武中兴,便废了丞相一职,将其权柄分给三公。一直到汉末,真实历史上曹操权力大了,于是又恢复了丞相一职,他自己做了曹丞相,把皇帝架着,就好比英国女王一般,只是好看,不管事儿的。   也因为这样的一套政治体系,所以虽然经历了桓帝、灵帝两朝,又有少帝乃至后来刘协本人两个小皇帝,朝廷还是能运转下去。   换句话说,只要朝臣不生篡位之心,不需要皇帝插手,朝廷也能自己干下去。   刘协对于从当初王允、吕布乃至病逝的皇甫嵩手中收回的部分权力,虽然仍不够满意,但暂时却也不好再动了。   这就好比温水煮青蛙,又好比是钓鱼。   若钓到了大鱼,你想一口气把鱼收上来是很难的,很容易叫大鱼激烈挣扎,带着鱼钩逃走。但若是收一收线,再遛一遛鱼,往复几次,待到大鱼力竭之事,便可将它一口气拖上岸来。   在这样的乱世要闯出一条路来,刘协需要绝对的权力,但眼下杨彪、士孙瑞等人就好比刚刚咬饵的大鱼,不好发力捉拿的。总要你来我往几个回合,再见真章。   淳于阳见皇帝沉默不语,而汪雨一个劲儿向自己使眼色,便开口道:“陛下,二更天了。”   刘协回过神来,其实二更天也才不到晚上十一点,若要在后世,还早得很,但是这会儿却已经是很晚了。他看向淳于阳,道:“可是光晃着你了?”于是叫汪雨把烛台挪到另一侧去。   “陛下,明日就回长安城了。”淳于阳道:“今晚就早点歇息吧。否则明日长公主等人见陛下面上困倦,还当是臣等服侍不力,要找臣等麻烦的。”   这倒的确是刘清能做出来的事儿。   早在几年前,刘清沉迷于冯玉美色之时,因淳于阳等人为冯玉遮掩,没少找他们的麻烦。最后还都是刘协出来,将刘清骗走,才算告以段落。   刘协想到往事,忍不住一笑,却又一叹,起身躺到床榻上,想到这段时日来的所见所闻,却又难以入眠,索性坐起身来,手扶在膝盖上,对坐在对面床榻上的淳于阳道:“子柏你可听说过‘河竭国亡’这话?”   这说的乃是黄河,古时许多小国都是依着黄河的支流兴建的,一旦黄河改道,甚至只是某年干旱,支流河水枯竭,那便民不聊生,敌军一来,立时便亡了。   淳于阳会意,道:“陛下是担心干旱?”   刘协这一路归来,见黄河南侧近处,还都是沃野,田地也并不缺水,更有历代修建的水渠,去年在他主张下,也都修缮能用了。   但是若再往更南或是越过黄河往更北而去,干旱的迹象就明显了,尤其是这几日,已经进入了夏日,又连着几日太阳极盛,且数月不曾落雨,于是那田地里真的能看见地面被晒得裂开了细细的纹路。   这还只是五月,如果干旱少雨的情况在接下来的两个月内没有缓解,那么恐怕这关中田地,就会变成后世经历旱灾的非洲土地。秃鹫盯上孩童的事情,就会发生在今年的关中,甚至是大半个中国的东北部。   “也难怪方泉在长安城中经营五斗米教没有起色。”刘协想到仍旧被他“困”在宫中的五斗米教祭酒方泉,“张鲁在汉中颇有声势。但是长安城中最起码人人都还能吃上饭,所以少有人想用五斗米去换一生平安。若是方泉来这些正在或即将要经受旱灾的地方游说,恐怕有不少人愿意投入他的门下,只要能活下去……”   淳于阳也没有好的办法,只是静静听着,见皇帝停下了话头,忽然道:“陛下还记得当初赴西山,自马超手中救臣之事么?”   刘协微微一愣。   淳于阳一笑道:“当时山林大火,大雨为陛下而降。陛下又怎么知道,今时便不会了呢?所以陛下不必担心,今夜只管睡去。”   刘协虽然心中知道不是一回事,但是看着青年眼中的信赖,胸中那股郁气倒是消散了,只得摇头笑道,“子柏啊子柏……”于是安然睡下。   次日刘协直奔长安城,为避免节外生枝,仍做商人打扮,带身边近臣先入城门。谁知城门处却封停了。   许多人都停在城外道路两边观望。   刘协坐在马上,令赵泰等去问守城门的兵丁与近旁人士。   赵泰回来,却是道:“说是城中有一大族要出殡,因此暂封城门,驱散众人,等棺椁出了城门,才好叫旁人过去。”   刘协冷笑道:“为这一场丧事,竟将城门都封停了。不知道的,还当是皇帝宾天了。”   伏德忙道:“公子快别这么说。”哪有咒自己死的。   左右都知道刘协这是生气了。   刘协便安坐马上,要看这是何等样的“大族”行事。   众人直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听得里面唢呐等哀乐之声,城门缓缓开启,一堆人披麻戴孝,抬着棺椁出来。   隔得远了还看不清楚,等到了近处,刘协这才看出,那后面抬着的下葬之物,一箱又一箱,都打开盖子旁人都能看清,竟是些金箔做的纸花,更有绫罗绸缎等物,想必还有玉器金银等物不好露出来。   刘协脸色铁青。   他早已下令,要改变民间厚葬之风,嫁娶也要一力节俭,却偏偏有人不听。当初他要刘清为表率,不用华丽衣物,以为能改变国家风尚。谁知道这却是他想错了,这几年下来,宫中朝堂上倒是都节俭了,但是民间大族豪商奢华之风变本加厉,就连权贵之家也是一样的。这样下去,非但不会出现他所想要的勤俭之风,反倒是民间都要追随这些豪强之风了。   那出殡的一族人沿途洒着纸钱等物。   风送过来,赵泰下意识抓了一张,忽然叫道:“这纸上还有字儿!”他看了两眼,忽然又叫道:“这些的乃是……”他声音低了下去,看着皇帝道,“这写的乃是子脩哥哥。”   刘协接过那纸钱来,却见上面写着两行蚊蝇小字,却见乃是,“宦官之后曹昂仗势欺人,侵人族产逼死良民”。   他便下马,分开人群,问那本地瞧热闹的闲汉,给他两枚五铢钱,问道:“这是谁家白事,这好大的场面。”   那几个闲汉正聊天,立时纷纷开口。   “贵人想是出外远游回来的?这几个月长安城里热闹着呢。”   “都说是朝中有个叫曹昂的,乃是个坏官,瞧上了城中这些富户的资产,要叫人家交出来呢。”   “照我说来,官员盘剥是常有的事儿,可是这曹大人也太狠了。瞧着,这不把薛家那六十多岁的族长给逼死了么?”   “我看死得好。那薛家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这事儿且没完呢。薛家那来头可大着呢!跟尚书台的大人都沾着亲的。”   “嗬,这就是你没见识。那姓曹的敢下狠手,又岂是一般人?那可是天子近臣!”   “谁知道呢?这皇帝不是说出城了么?兴许就趁着皇帝在外头,薛家走走门路,就把那姓曹的办了。等皇帝回来,人已死了,也没有办法。”   “皇帝没走吧?你从哪儿听说皇帝出城了?”   “我也忘了在哪里听了一耳朵……”   刘协至此便听得七八分明白,当下也没兴致扮做什么商人,等着那薛家送殡队伍过去了,立时便叫伏德持节,亮出身份,打马便冲送葬的队伍。   那薛家的主事的人还没反应过来,睁着一双狗眼,伸手来拦,叫道:“哪里冒出来的贱民!冲撞了我家的好时辰,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刘协一声冷笑,□□良驹冲到那人眼前。   高头大马冲到眼前的震撼力是惊人的,仿佛下一瞬间就要将人踩碎一般。   那人慌忙滚到一旁,狼狈不堪。   刘协率领众人,烟尘呼啸般入了长安城。   城门内外里外跪了五六层,众人都还在震撼之中,许久回不过神来。   那薛家家主的名贵棺木落了地儿,急得他家主事的人来回打转,没在算好的时辰送到去下葬,这可……这可……不利子孙呐!!!   守城的卫兵终于回过神来,碍于收了这家的银子,只得道:“别担心下葬时辰的事儿了——刚才过去的那可是皇帝!”   “皇帝?”薛家人惊怔半响才明白过来,身子一软,就往棺木上滑倒了。   刘协带着怒气与风尘,一路赶回未央宫。   却见往日肃穆沉静的未央宫,此刻却一片乱哄哄的,宫中的守兵与原本该在府衙的守兵互相对峙,竟有数百人之数。   正在剑拔弩张之时,忽然之间出巡数月的皇帝带着三千兵马赶了回来,两方都惊住了。   宫中守军首领见了刘协,落泪道:“陛下,您可算回来了!廷尉大人要捉拿曹都尉下狱!”   刘协一面接着外袍,一面抽了那首领腰间佩剑,冷笑道:“廷尉大人?朕看石黄此人是活腻了!”   里面的人听到动静迎出来,廷尉石黄忙见礼道:“陛下。”   “石黄,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朕宫中拿人!”刘协怒道:“这是什么地方?也容你手下的人放肆!”   石黄伏地道:“臣不知陛下归来。今自知死罪,不敢申辩。只是国有法度,臣既在其位,便要谋其政。骑都尉曹昂逼死良民薛平一事,臣不得不审。”   刘协冷笑盯着他,知他句句都是朝廷法度,正琢磨要怎么治他,却见偏殿中两个府衙的兵压着束起双手的曹昂走了出来。   刘协一见,不禁一愣。   曹昂受缚,狼狈倒在其次,只是数月不见,没想到人瘦了这许多。   伏德在旁忙拔剑,上前为曹昂断开了手上麻绳。   那俩府衙的兵一出来,见了这阵仗也吓住了,都伏地瑟缩,不敢作声。   曹昂走上前来,于刘协面前跪了,却是转头对石黄道:“我同你往府衙说话。这里不是地方,莫要冲撞了陛下。”   刘协忙扶他起身,低声道:“朕不在长安,子脩受委屈了。”却见他手腕上方才被缚之处深红色的勒痕,触目骇人。   曹昂形容清减,闻言只是一笑,亦低声道:“陛下勿忧。”他似是怕皇帝不信,顿了顿,又轻声道:“为着陛下所说的太平盛世,这些臣都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要说:满一百章啦!撒花!   下个周末见。 第101章   廷尉掌帝国刑狱, 别说曹昂这样的骑都尉,便是丞相也管得到。   刘协纵然身为皇帝,按照律令, 却也不能干涉廷尉石黄办案。这也正是石黄有底气来未央宫拿人的原因。   刘协盯着跪在面前的石黄, 从最初的惊怒中冷静下来, 淡声道:“朕不阻你办案。”   石黄原是脊背挺直,跪在皇帝面前,虽然面上平静,但其实心中已经非常紧张——他今日冒着风险入宫拿人,本就是为了赶在皇帝回宫之前, 快刀斩乱麻将这一桩案子办完, 谁知道却正好撞上皇帝归来。皇帝毕竟年轻, 想来并非老成持重人, 若是执意回护身边信臣,而与他正面冲突起来, 那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此刻听得皇帝说并不阻碍他办案,石黄心中松了口气, 忙顿首道:“谢陛下!来日臣定当……”亲自前来请罪。   石黄还没说完,就被皇帝下一句话惊得忘了出声。   “朕往诏狱, 看你审案。”刘协一面松着骑装的袖口, 一面就当先往宫门外走去, 走出两步见石黄还跪在原地,微微一顿,回首淡笑道:“怎么, 石大人断案有不好见人之处?”   石黄忙起身,期期艾艾道:“这……陛下……”   刘协却没了耐心与他掰扯,示意淳于阳领兵跟上, 又叫汪雨去为曹昂传医官,仍是一同赶去廷尉衙门,要看石黄如何断案。   一路上,刘协回忆起这段时日来曹昂送来的密折。曹昂按照他的吩咐,以平价收长安城中富户屯粮,然而眼看就是旱年灾年,今日的粮食,便是明日的黄金,这些原本囤货,以待暴利的豪强哪里肯让出到了嘴边的肉。他们抵赖推脱之法,自然是五花八门。刘协只在纸上看来,都气了个倒仰,更何况曹昂真的与他们打交道之人。   这些本地豪强原本以为能推脱得过去,也在朝中上下打点,的确给了曹昂很大的压力,贿赂美□□惑曹昂等法子,也都一一试过。曹昂不为所动。于是这些人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反倒要诬陷他贿赂、通奸等事。好在曹昂机警,这些陷阱一一避过了。对曹昂来说,在长安城中这四五个月,当真是险象环生、危机四伏的光景,比之战场上的明枪,显然是这等暗箭更是难防。   随着时间的推移,哪怕朝中施加了许多压力,曹昂却丝毫没有收手之意,更是将豪强藏粮之处,一一查出。眼见无法善了,事情愈演愈烈。   这薛氏一族,早有前因。早在一个半月之前,这薛平就曾在曹昂办差的衙门前上吊过一回。不过那一次,薛平并没有死,选在了大中午人来人往之时,且上吊的绳子从中断裂。   这件事情曹昂也在密折忠提到过。他后来查证了,绳子是薛平早已叫人割到断了一半的,更有身边的两位仆从跟随,若有不对,自然是要将人救下来的。他们要的,无非就是这舆论,人言可畏——人言可以杀人。   此刻到了廷尉衙门中,刘协居中坐了,翻开石黄所写的案情来看。   却见薛平故技重施,又来了一次,谁成想,这次却是真死了。   待到天亮时分,衙门来人之时,就见薛平一根绳子挂在门口的树上,早已气绝身亡,身上一封遗书,泣诉曹昂侵夺家产等十大罪状。当时薛平身边还有两位仆从,都是第一回陪着他闹上吊的薛家老仆了,后来薛家收尸,将这两人也都接回府中,谁知当夜,这两位老仆,一人便触柱自尽,一人沉井自尽,都说这俩真是忠仆,跟随旧主往阴间去了。   刘协看到此处,眼皮一跳。   这等“忠仆”之论,骗骗外人倒也罢了。刘协却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忠仆,主人的仇尚且未报,他们倒一个个自尽了,像是自己都怕多活一天似的。况且曹昂收粮之事,虽然叫这些豪强肉疼,却也未必就动了根基,除了粮食一道,豪强敛财之法层出不穷。设若你是如薛平这样的豪强族长,金银不缺,整日呼奴唤婢,正是享受人生之时,如今不过生意里面的一项遭到了重击,会叫你生出自杀之心么?若以自杀威胁,倒还可信。若当真给自己整回去了,那多半是蠢死的。   薛平不过是个棋子。   背后引诱薛平以自杀带起舆论之人,才是真正的棋手。   石黄在旁审案,又要顾忌皇帝,虽然有些不自在,但到底二三十年的刑狱经验,并非虚的。因此一番问话下来,仅从程序正义上来讲,连刘协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只能说自己这廷尉没有用错人。   若说石黄此人,业务能力是有的,从前乃是杨彪父亲的门生,与杨氏一门是极亲近的。   刘协在旁沉默思索,石黄已经问话结束,却是要先将曹昂收押,等查问薛家、查问曹昂手下等人。曹昂收粮一事,虽然是奉了刘协之命,但到底缺少朝廷明文律令,他要以平价收民间粮食,但是薛家不愿意卖出,那曹昂这便是强买。而至于没有朝廷明文律令一事,乃是因为此时朝廷的权力大半还在尚书台,纵然刘协有心,但是尚书台不用印,这道旨意也无法下发。因此刘协用曹昂,也是无奈之举。若真拿律令来卡,曹昂是理亏的。   刘协此时不禁想起后世西方的保释金制度来,只要出得起钱,此时曹昂便能免受牢狱之灾。他看向站在下首的曹昂。   这会儿宫中的医官已经赶到,听从刘协之命,上前为曹昂看诊。   曹昂只是此前受了一遭捆缚,手腕擦破红肿,稍加处理,裹了一层白棉纱。   “是臣办事不利……”曹昂见皇帝走下来,垂首以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量,低低请罪。   刘协这样护短之人,见自己人给旁人拿住了,这会儿乃是强行压着心火的,又见曹昂请罪可怜,更是盛怒。只是他真怒之时,旁人从外面是看不出来的。   刘协淡声道:“朕将汪雨留给你。”他顿了顿,低声道:“这一趟,子脩少不得要吃些苦头了。”   曹昂轻声道:“无妨……”又轻声道,“那薛平乃是贾全的女婿,素来听从贾全之命……”   刘协了然,要查薛平之事,就得从贾全下手。   他微微点头,看向石黄,道:“人,朕就交到你手里了。若子脩有半分差池,你也不必上奏申辩,便如薛平一般,一根绳儿将自己吊死在宫门前便是。”   刘协秉性温厚,后者说大部分时间他表现出来的是一个温厚仁善的君主形象。此时讲出这等刻薄讥诮的话,足见其盛怒已极。   石黄没了审案时的从容,慌忙又顿首请罪。   刘协多一眼都不愿再看他,将汪雨与数名仆从留在此处服侍保护曹昂,领淳于阳等人返回宫中。   “表兄,你往贾家走一趟。”刘协并不想走什么迂回之法,而是要直捣黄龙,顿了顿,又道:“朕与你一同前去。”   当下刘协扮做伏德侍从,便往长安城第一豪族贾府而去。   贾家接了帖子,见乃是阳安大长公主长子、骑都尉伏德前来,便都有些诧异。他们已从薛家得了消息,知道皇帝回长安之事。薛平一死,廷尉捉了曹昂——曹昂乃是天子信臣,皇帝是必然要有所动作的。但是皇帝的动作,也该是在朝堂上,与那些大臣们撕扯,贾府众人没想到皇帝的表兄会骤然登门拜访——这显然是出自皇帝的授意。   贾全年已七十,须发俱白,眯着双眼,听了来报,见儿孙都有些不安,慢吞吞问道:“士孙大人处,可有来信?”这说的便是大司农士孙瑞,早在朝廷西迁入长安后,贾全便将孙女嫁入了士孙家,结为了亲家。   “还未有。已经派人去信询问了。”   贾全想了一想,对儿子贾仁道:“你先去见一见,看他来是什么章程。只说我年迈多病,已是不管事儿了。”   贾仁恭敬应了,“是,父亲。”   伏德与刘协在厅堂等候,直等了两盏茶时分,才见贾仁姗姗而来。   贾仁早在灵帝时,已用巨资买了校尉之职,因此也是官身,竟只比伏德低半级。他上前冲伏德行了礼,又令下人奉上茶点,全了礼数,面上却有几分冷肃,道:“不知上官前来。下官原是要往妹夫家,帮忙操持丧礼的,听说您来,忙先换了衣裳,因此耽搁了一会儿。到是叫您见了晦气。”   伏德忙道节哀,又找着来时路上皇帝吩咐的,安抚了几句,问道:“实不相瞒,我此来乃是奉陛下之命。陛下才回长安,尚且不明情由,因薛家丧事,不好叨扰,听闻两家一向亲善,因此便命我前来。”   贾仁听了,便也照着老父亲所吩咐的,叹气道:“上官有所不知。这位曹都尉实在是逼人太甚,他并不清楚此中内情。朝廷要收粮作为均平之用,这我们大家都是支持的。但是别看我们这些家里,外面看着家大业大,其实养着这上上下下万余人口,也是着实不易的。等哪一日上官有空,我同您细说说,您便都明白了。我们都是有良心之人,皇帝就在这长安城之中,我们岂不是比之外面的那些州牧还要忠心尽心的?别的不说,只说今年大司农士孙大人处,就从我们这里募捐了多少物资。我们都是鼎力相助的,虽没有多少积蓄,也要勒紧了裤腰带,献给朝廷。这些您往尚书台看看便明白,一条条一件件都记着的。灾年荒年,朝廷向我们伸手,这也不是没有先例的事情。我们实在也并非要靠着别人的买命粮赚钱。早几年老太太还在的时候,每逢年景不好,我们府上都是免费舍粥舍米的。唉……”   伏德见一旁的刘协皱起眉头,忙道:“府上仁善,只是这曹大人……”   “这曹大人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虽然打着为朝廷筹粮的招牌,但是行事太急,如今将我那妹夫也逼死了。知道的呢,说是这位曹爷办事不利;不知道的,岂不是就脏了陛下的名声?家父也一再说,为朝廷出力,那是咱们的荣光。可是这羊不能逮着一只薅,总要给她休养生息之机。正如文帝景帝之时一般,要给我们喘息的机会。今岁改元,皇帝亲政,要给百姓廪給,要给长者肉食,我们这些人,原是早已捐过一回的了。朝廷要屯田,要大量农具,要铁器,要金银来买,我们又已捐过一回了。如今这位曹爷又来,也不见朝廷旨意,上来就要咱们的屯粮,这原是备下一家老小用的。可是年景不好,咱们能说什么?少不得自己少吃两碗饭,也要给朝廷省出来用度。可是这位曹爷不知哪里来的消息,硬说我那妹夫在城西屯了百万石新粮,要叫他都平价卖给朝廷。我妹夫家实是没有这些粮的,那曹爷硬说他有,带人搅得府上不得安宁,我那妹夫着实委屈,竟一时想不开…………我那妹子哭晕过去几次……我父亲听说此事,也病倒了。可惜我那妹夫,若是再等几日,知道陛下就要回城了,到时候岂能不给他个青白?何至于要以死明志!”贾仁说到此处,只是摇头叹气。   若只听这贾仁所言,还真是感人。   伏德不知贾家原本还有往朝廷输送金银之事,此刻听了贾仁的话,也觉不好再问下去。   刘协在旁安静听着,至此才开口道:“曹大人所说的,这百万石粮食,收于城西何处?”   贾仁方才虽然一直在对着伏德说话,其实也没有停下暗暗打量刘协的目光,见这少年跟随伏德而来,但是并未身穿官府,若说是伏德的随从,却又与伏德同样坐下来,比之随从,更像是……伙伴?   但是见伏德并没有介绍刘协身份的意思,贾仁察言观色,自然也不会问。   此刻见刘协开口,贾仁便道:“这却要问那位曹爷了。我们也实在不知,曹爷从何处得到了这则消息,只将谎话当成真事儿查起来。这真是匪夷所思。”   伏德与刘协对视一眼。   此时贾府仆从匆匆赶来,在贾仁身边道:“不好了,老大人病又发上来了。”   贾仁忙起身道:“快请赵医师。”又向伏德等人赔罪。   伏德看刘协面色,便道:“你只管去。原是我们叨扰了。改日再来拜访。”   贾仁心中松了口气。   刘协忽然道:“府上老大人是什么病?”   贾仁一愣,顿了顿,道:“不过陈年旧机,冷热交加之时,总是咳喘。虽是小疾,一时看顾不周,却也要命的。”   刘协点头不语。   贾仁便要送两人出门,被伏德婉言拒绝后,便跟着家仆匆匆赶往内院,看来真是着急父亲的病。   贾全盖着一条毯子,躺在窗下闭目养神,似是疲惫老者,听得儿子前来,睁开眼睛,才见目中矍铄精光。   “如何?”贾全问道。   贾仁便将来人情状一一说了。   贾全一面听着,一面细细思量,又道:“城西粮仓那边处理干净了?”   贾仁忙道:“父亲放心,处理的干干净净。”   贾全叹了口气,道:“小心了一辈子,还会给盯上了。”他看着贾仁,难免又教训道:“财不外露。你老子我小心翼翼经营了半辈子,到了你手上,又是盖高楼,又是起花园,你又贪慕虚荣,如今可好,叫他们外面唱什么贾史王薛的名儿,可知都是架在咱们自己脖子上的刀……”   贾仁也已是近花甲之年的人,还要听老子这样的训斥,虽然没有旁人,却也难免面上讪讪的,只父亲积威甚重,不好当面顶嘴,敷衍着应了几声。   “你妹夫死的蹊跷……”贾全道:“我听从前的事儿,那曹昂不是轻狂之人。你妹夫却是有些憨的……”他当初为女儿看上这门婚事,原是想着年轻人憨些,总不会叫女儿吃亏,谁知道此后便需时时看顾。   提到此事,贾仁心中有鬼,便虚应了几声,又说要往士孙大人府上探听消息,借口辞了出来。   另一边,伏德与刘协在贾府家仆护送下,往府外走去。   见府中雕梁画栋,来往奴婢皆着锦衣,当真是个繁华富贵之乡。   刘协道:“那贾仁说要养这上上下下,花费甚多,原也不错。”   伏德还在想方才贾仁的话,因问道:“公子,那贾仁所说,您可信?”   刘协冷笑道:“我信个屁!”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7-05 23:15:33~2020-07-11 22:32: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east、青青翠微、Kol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卡卡 40瓶;least、如若 20瓶;森茉莉 17瓶;一七 2瓶;大舅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2章   话虽如此, 刘协回到宫中,还是调出了各部豪族募捐的条目来细看了一番。   他看了没几页,就听殿外喧哗。   敢在未央宫外喧哗的, 也只有长公主刘清一人了。   刘清来了五趟, 终于给放进来了, 先是盯着刘协的脸细看,道:“皇帝怎么又瘦了。”又道:“我白日就听说皇帝你回来了,怎么一趟趟来,都不让我进。淳于阳那家伙只管拦着我,说是你回来累了, 歇下了。我才不信呢!你是不是怕我问张绣的事儿, 不肯见我?”   刘协原是满脑门曹昂与长安城中豪强之事, 愣了一愣, 才明白刘清在说什么。他将张绣调去潼关,原是打算叫张绣修建好之后, 就回来的。毕竟自古以外,督建工程, 从来都是肥差。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刘协将张绣派过去,也是叫张绣小小发一笔财的。谁知道皇甫嵩病死, 城中北军交给伏完, 一时没有何时之人接替张绣, 只要叫张绣仍在潼关守着。   刘清原本盘算着,这一趟皇帝出去,回来时张绣该是陪伴在侧的。   谁知皇帝是回来了, 张绣却不见人影,而皇帝还避而不见。   刘协无奈摇头,看着刘清, 忽然道:“你在长安城中,可听闻子脩之事了?”   “你说他收粮的事儿吗?闹得沸沸扬扬,快成长安城这段时间最热闹的事儿了。说是把那薛家家主都给逼死了。这曹子脩平时看着温文尔雅的,没想到狠起来这样厉害的。”刘清原就是个喜欢八卦的,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大新闻,忙又问道:“我中午来的时候,听说廷尉从你宫里把曹子脩抓走了?这些朝廷的官儿也着实嚣张。曹子脩被押起来了了么?你发话能叫他们放人么?”   刘协不答反问,道:“这事儿姑母怎么说?”   “姑母?”刘清没想到皇帝会提起阳安大长公主,她也瞧不出此事跟阳安大长公主有什么关系来,只当皇帝是要问问长辈的看法,因此想了一想,道:“姑母好像也没说什么……”   “一句话也没提?”   刘清歪着脑袋想了一想,这样大的事情,姑母一句话也没提好像也说不太过去。阳安大长公主向来并不避讳对时事朝政的看法。她仔细想了想,犹豫道:“好像还真没说过什么……啊,对了,倒是那天袁夫人来,姑母好像同她提起过曹子脩。”   “袁夫人?杨彪的夫人?”   “对啊,就是尚书令的妻子。”刘清叹了口气的,道:“虽然那袁绍袁术兄弟俩烦人得很,但是这袁夫人倒当真不愧名门出身。我见过这么多夫人,都没有她那样的……”她又想了一想,不会很确定的用了“长袖善舞”这个词儿,又补充了一句,道:“连蔡先生都不及她。”   “那是自然。”刘协并不奇怪,蔡琰长于文学诗书,与袁夫人这等自□□际的贵妇人是不同的。袁夫人冲破袁氏兄弟带来的桎梏,重归长安城贵妇人交际圈,当初还是刘协授意的。   “当时你还在潼关。”刘清原本就是个话痨,不必皇帝再问,自己便什么都说了,“今年袁夫人常出来走动了。当时曹子脩说是薛家在城西藏了许多粮食,谁知道就那么巧,城西就起了一场大火,连那个所谓的粮仓也烧了。薛家就咬死了原是腐化不能用了的旧粮食。双方各执一词,相持不下。因那一场大火,大家都心有余悸。我在宫中看不到,不过据说那晚在姑母家,都能看到城西冲天的火光。那一日袁夫人来时,她们便说起了这场火。不过也没提过曹子脩。后来旁人都走了,就留了几个相熟的人在内室说话……”   “都有谁?”   刘清回忆着,一面伸着手指计数,“我和姑母,还有袁夫人,还有吴夫人——就是董承的妻子……好像就我们四个。原本王舅舅家的女眷也在的,不知怎么走了。我实在记不清。”   “好。”   “我们一开始就如常聊天。后来有一句话,我觉得奇怪,就一直记着,想着回来问问蔡先生什么意思的,后来也忘了。倒是今天你一问,我才想起来。我们说了些玩笑话,她们又说起城西大火来,姑母说半夜给火光晃醒了,吴夫人说要去礼佛祈福,忽然袁夫人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她说,怕不是要再出个曹丞相。这话说得奇怪,她说了这一句,姑母跟吴夫人便都不说话了。吴夫人不一会就说忽然想起家中有事儿,辞别了。姑母也没留她。我原是要问那袁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的,但是当时看着姑母面色,不知为何也没问出口。不一会儿姑母就说累了,我跟袁夫人便也都散了。”刘清竹筒倒豆子般,将那日情形一一道来,此时望着刘协,又问道;“倒也不必问蔡先生了。你说袁夫人那天那句话是说曹子脩么?她是说曹子脩想做丞相么?可是朝廷如今没有丞相了。还说说她们觉得皇帝你要重新再设丞相一位?”   这话刘清不懂,刘协却是明白的。   刘协凝眉,他低估了这些朝臣的政治敏感度。他只是开了个头,就连袁夫人都知道他要往哪里走了。她们嘴上说的是曹丞相,其实心里想的是王丞相,想的是篡汉的王莽,想的是失败了的王莽新政。   虽然刘协避出长安,让曹昂办事。但杨彪等人都明白,曹昂办事,遵照的乃是皇帝的意思。无非是在尖锐的矛盾对立中,加了一层缓冲带。然而并不能改变矛盾本身。   刘协让曹昂不计手段、平价收粮的行为,与从前王莽将地主的土地全归国家而后分给民众的行为,看似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是背后隐含的思想却是惊人的一致。只不过王莽一上来动的就是本,动的就是土地。而刘协动的是粮食,是土地上的产出,而是目前看来还只是一次性的动粮食,并没有要强行通过法令,使其成为制度。   但就是比之王莽新政,如此表面,如此短暂的行动,都遭到了豪强的强烈反抗。他们不惜一场大火烧光百石粮食,也不愿意开了这个先河,成为朝廷的储备粮。他们宁愿私下与朝中权贵勾结,以少量的捐税换出巨大的私利,也不愿意真刀真枪做事,救万民性命。   这就是东汉末年的官场与豪强,腐败,层层的腐败。腐坏,腐坏的人心。   清白正直,实心做事之人,早已经不住桓帝灵帝时黑暗的官场,已经成为了政治上的边缘人。如今还能在朝堂上打滚的,背后哪个没有豪强支撑,哪个不是“名门望族”?   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单个的人想要站起来,实在太难了。   他们会像此刻攻击曹昂一样,想尽办法,用尽心机,要将他打倒,要拉着他同流合污。   如此想来,当初王莽新政失败,简直是理所当然的。   毕竟此刻刘协要动一动皮毛,都如此艰难。   他们不知道刘协内里是个老辣的帝王。   他们看刘协,乃是一个十四岁刚亲政的皇帝。他们明知道曹昂背后的人是刘协,但他们打的就是刘协的脸。   他们要趁着皇帝还年轻,趁着他立足不稳,一鼓作气将皇帝那点稚嫩的雄心壮志给摁回去。刘协会发现,他的身边全是反对的声音,没有支持的人。他们会举出书上的例子,历史上的例子,用现实的困境与舆论的声音,来叫他胆怯害怕,叫他退缩退让,叫他以为再这样下去国将不国。他们有一大堆的大道理等着他,王莽篡汉新政事败,不过是其中最典型的一则。他们养着的读书人,正为此用。   但凡刘协心气弱一点,这一遭被压回去了。以后再想查,就千难万难了。   刘协为皇帝的命运,也就会成为豪强权贵手中的傀儡。比之真实历史上,作为曹操的傀儡,好不了多少。   看似是对曹昂一人的审理,一桩并不起眼的命案。   但其实比之当初李傕、郭汜十万西凉大军围城,是更加危急的局面。   “皇帝?”刘清见他愣愣出神,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道:“奇怪,那日姑母听了袁夫人的话,也像你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袁夫人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刘协回过神来,看着刘清,见他这位姐姐年已十九,出落得明艳大方,忽然道:“你可见过杨德祖?”   刘清想了一想,道:“不曾。那是谁?”   刘协道:“此人容貌昳丽,不输于冯玉。”   刘清奇怪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但果然被他转移了注意力,道:“竟有人容貌不输于冯玉么?我却是有些信不及的。他人在何处?叫我看看。”   而此时尚书令府中,杨修杨德祖也正与父母说话。   因杨彪只杨修这一个儿子,又与夫人袁氏感情颇好,所以对杨修倒并非一味严父,父子之间也常有交谈的。   这一趟杨修伴驾出长安城,至于秦岭潼关,一去半年,是此前从来没有过的。   袁夫人见了儿子,自然摩挲着脖子一番疼爱,连声道:“我儿瘦了,晒黑了。可见这一趟出去辛苦。”   等袁夫人离开,父子说话。   杨修道:“父亲,我这一趟路上所见,才见百姓之苦,当真苦不堪言。”于是便将一路上,跟随在皇帝身边的所见所闻都同父亲说了。   杨彪仔细听着,时不时还问上几句,又道:“陛下身边可是新得了谋士?便如贾诩那般的。”   杨修微微一愣,想了一想,道:“并不曾。陛下身边仍还是我们几个。”   杨彪却像是有些诧异,问道:“那一封灭蝗灾的旨意,由你拟旨的,却是出自何人之口?”   杨修道:“自然是出自皇帝之口。”   “陛下?”杨彪又是一惊。   杨修便将那夜情形说了,又笑道:“原是陛下要同父亲开个小小的玩笑,这才叫儿子代笔的。”   杨彪默然不语,心中感叹,这等细致的实务之法,竟是出自陛下之口么?   杨修见父亲沉默,又如从前一般,笑道:“父亲心里有难事儿?”   杨彪不答,问道:“陛下这一趟出去,可有什么异样之处?”   按道理,是不能这样问帝王起居行止的。   但是法律虽然如此,父子之间,却也不必避讳。   杨修道:“异样之处?倒也不见有什么异样之处。陛下倒是挺喜欢羽林郎中的少年人,对其中吴郡来的一个叫孙权的少年人颇为优待。”想了想又道,“想来是因为二人同岁的缘故。”   杨彪目光落在杨修腰间的佩剑上,道:“陛下之物,怎得在你身上?”   杨修一笑,于是将出行时,奉命吟诗舞剑之事说了,乃是皇帝赐的。   杨彪到底沉稳,道:“既然是御赐之物,当妥善收起,善加保管才是。你带在身上,若有意外,便是不敬,也容易叫人拿住。”   杨修少年跳脱,不以为意,道:“父亲便是太小心了。其实照我说,我带在身上,陛下才喜欢呢。若不会为了给我带着,陛下为什么要赐给我?”   杨彪年纪大了,又是独子,倒也并不继续念叨,便抛开此节,随他去了。   杨修摸着腰间的佩剑,想到下午在未央殿中皇帝的话,沉吟着问道:“父亲,城中闹得沸沸扬扬,那曹子脩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杨彪方才面上的温和一敛,肃容道:“这事儿不是好玩的。你不要搀和。”   杨修揣摩着父亲面色。   杨彪看着他,忽然问道:“可是陛下问你了?”   杨修笑道:“陛下问我什么?我跟着陛下回来的,跟他一样,什么都还不知道呢。”   杨彪松了口气,道:“总之,你不要跟着搀和。等事情过了,我再同你说。”   杨修知道父亲的脾气,他既然这样说,当下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于是起身伸个懒腰,笑道:“这一趟可累死儿子了。我且回屋饱睡一觉。”   杨彪含笑望他出了书房,忽然透了口气,脸上已是一丝笑意也不见了。   仆从来传话,道:“大司农请见。”   这是士孙瑞来了。   士孙瑞与贾家乃是儿女亲家,与长安城中的豪强颇有几分关系。   当初士孙瑞跟随王允,灭董卓,乃是士族的中坚力量。这么多年来,与杨彪一门的关系也很好。   杨彪明知此时来人乃是麻烦,却也不得不接下这麻烦。   毕竟比起曹昂、贾诩等人来,到底还是士孙瑞算得上是自己人。   随着皇帝回到长安城的消息传来,朝中各方势力都铆足了劲儿,底下的豪强各族也都捏紧了拳头。如杨彪、士孙瑞等人,早已上下通气,想好了若是皇帝传召,要如何应对。务必要一击即中,将曹昂等人与皇帝切割开来,从此要皇帝仰仗他们的势力。   虽然杨彪、士孙瑞等人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但是他们心底都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那就是什么都不做的皇帝才是最好的皇帝,才是他们心目中期待的圣君。一个年轻的,没有母族势力的皇帝,在这乱世之中,只要仍保有其象征意义便足够了,但是一切政令,一切权力都归于尚书台。这才是士族们、名门望族所出的公卿们,所期盼的圣君。   袁夫人又往阳安大长公主府中走动了两次。   阳安大长公主刘华这几日见不到在军中的丈夫伏完,只能夜里问长子伏德。   伏德沉吟片刻,道:“当初益州牧亡故,其三子继承父业。当时其长子、次子都在长安城中,皇帝曾经让我去安抚此二子。益州豪强众多,是宁愿要这年幼的第三子做傀儡,也不愿迎这两位成人的儿子回去的。朝廷这次的事情,母亲还是不要往皇帝面前开口了。陛下心中其实都明白的。”   阳安大长公主闻言,长叹一声,道:“看来朝臣都错看了陛下。”   伏德道:“儿子若非常伴陛下身边,也是要错看的。”   “却不知此事要如何收场。”阳安大长公主有些担忧。   “且看陛下行事便是。”伏德宽慰母亲。   要看皇帝行事的,不只阳安大长公主一人,众方势力都要看皇帝要如何应对。   谁知道万众瞩目之下,皇帝却什么都没有做。   刘协如常批阅来自各地的奏折,虽然如今各地都对长安阳奉阴违,但表面的尊严还是要维护的。   至于曹昂一案,似乎暂时搁置了。   石黄没有得到来自己方势力的示意,也不好断案。毕竟此时法律繁复,车驾西行,又有所丢失,一样的事情,可以判殊死,也可以判鞭刑,端看上意。   一个月后,旱情与蝗灾愈发严重,流民已经来到了长安城门外。   是夜,刘协来到了诏狱,面见已经被收押许久的曹昂。   曹昂看上去瘦了许多,因为不见天日,也白了许多,但是精神看上去还好。   刘协隔着栅栏与他相望。   曹昂捧着手中书,有些讶然,也有些激动。   倒是一旁的汪雨比曹昂还要激动——他在这里呆了一个月,只怕不能回到皇帝身边了。   刘协看人开了牢门,走入囚室,四顾一望,伸手要拉曹昂起身,温和道:“子脩又受委屈了。”   曹昂握住皇帝伸来的手,迟缓起身。   “朕与尚书令谈妥了。”刘协轻声道:“四十鞭,让这事儿过去。”   这是要曹昂受四十鞭的意思。   “子脩又受委屈了。”刘协重复了一遍。   曹昂并不在意自己要受四十鞭,“可是陛下……”您的宏图大志呢?您的苍生万民呢?   曹昂望着刘协,轻声慨然道:“陛下不必为臣如此。臣愿一死。”   刘协凝视着他,忽然轻声一笑,道:“想什么呢?”他拉曹昂走出牢门,低声阴冷道:“朕给过他们机会。”   他的声音在这阴冷的牢狱中听来尤为可怖。   “便休怪朕心狠手辣。”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明天见 第103章   建安初年仲夏, 未央宫中的气氛有些凝重,殿外的宫女侍从都站在自己该在的地方,连喘息的动作都放得缓慢, 像是生怕惊动殿中的人。   殿内伺候的汪雨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 眼观鼻鼻观心, 守在皇帝身边。   今晨太医来报,说是骑都尉曹昂所受鞭刑,总要将养三两月才见好。   皇帝的面色便不甚好看。   骑都尉曹昂这顿鞭刑,自两个月前判下来,已是缓了两个月。若照旁人看来, 一般人犯在了石黄手上, 一时间朝中人人喊打的局面下, 曹昂能只挨一顿鞭刑, 便脱身出来,已是极为幸运的了。若认真追究起来, 强买民粮,以至于逼死有官身的一族之长, 可不是能善了的事情。有道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曹昂非但未曾伤及性命, 还能照旧做他的骑都尉, 那可不是全靠皇帝从中斡旋么?   当初那一个月里, 皇帝与尚书令杨彪明里暗里几度交锋,这才算是谈妥了。   眼下的局面看起来,是双方各退一步。   但是刘协心里清楚。   他这一步退回来, 再想踏出去,可就千难万难了。   “蔡先生,”刘协看向屏风后还在整理文书的蔡琰, 低声道:“子脩受了伤,朕叫他在偏殿养着。到底是女子心细,你有时间便往偏殿走动一二,看他那里缺什么……”顿了顿,又道,“也宽慰他几句。”   刘协本人其实便是极会宽慰人的,但那是对朝臣,对外人。若关系当真亲近了,两个男人之间要说宽慰之词,总显得有些矫情,反倒也见外了。原本这等事情,交给刘清,让她以长公主的身份去做是最相宜的。但刘清性情还是疏阔了些。   刘协思来想去,便将此事交付给了蔡琰。   蔡琰会意,一时整好文书,呈出几份字帖来,却是道:“陛下圣寿时在外,这是长乐宫中几位小姐公子写的祝寿书。”   刘协便接过来,一见便知写字之人都是用了心的,想来该是有卢毓、董意、伏寿等人的在其中。他心思并不在这些祝寿之物上,不过略翻了翻,随口赞了两句,便往一旁搁下了,又要见城中负责廪給的官员。   如今已是仲夏,旱灾与蝗灾接踵而至。   流民到了长安城附近,刘协下令放他们入城,又让官员从国家储备中取用米粮,舍粥舍物。就这当中还有贪污受贿,以次充好的。在这件事情上,尚书台那一众大人难得与刘协利益一致,一道严查下去,当即便止住了贪污赈灾粮米之事。然而这终究只能缓解一时的问题,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   这场旱灾与蝗灾带来的饥荒,才刚刚开始。等到入秋,天气转凉,饥荒更甚,而随着流民的来往,可以想见的疫情也会随之蔓延开来。到时候,城中现有的存粮是绝对支撑不了全部民众之用的。   当然高官豪族不需担心,稳坐未央宫中的皇帝也一样可以继续锦衣玉食。但是外面的民众少不得要饿死许多,等到荒年过去了,不管是吃土还是吃人肉活下来的民众,又会麻木得忘记曾经遭受的苦难,温顺而驯服得继续在黄土地上耕作,祈祷这一年的老天爷心情好些,给一个好年景。   刘协想到此处,脸色有些难看。他又想到前几日与杨彪的谈话。   尚书台如今竟是杨彪的地界了。走了一个王允,又来了一个杨彪。   这已经不是人的问题,而是制度的问题。   杨彪一再陈述,说如今最要紧的,乃是轻徭薄赋,效仿当初文景之治。   大道理说的冠冕堂皇,可是这轻徭薄赋真的能让百姓得利么?如今土地兼并如此严重,豪强与权贵上下勾结,朝廷减少的赋税,全都流入了这些大地主口袋里,平头百姓是一丝好处也得不到的。   而朝廷的权力早已下放到各州郡。无数历史已经告诉刘协,中央的权力一旦下放,不经一番血的洗礼,是绝对无法收回来的。现在天下十三州,虽然都还象征性得称他为汉室皇帝,但是已经没有一州纳贡。   刘协真正能行使皇帝权力的地方,不过就是这关中之地。然而纵然在这关中,他还处处掣肘,要看杨彪为首的士族与城中贾家为首的豪族脸色——最坏的是,此地的豪族与士族原是穿一条裤子的。   纵有那等清寒的士族,愿意站出来痛骂豪族,但是文人的嘴,在这乱世之中,又有什么大用处呢?   偏殿中,曹昂身上的鞭伤已经包扎过,听闻蔡琰过来,忙忍着伤痛,换好衣裳,这才强撑着起身相见。   蔡琰见了不禁吃惊,她知道曹昂昨日才挨了四十鞭子,若是寻常人恐怕还躺在床上不能起身,忙道:“曹都尉不必如此多礼。陛下要臣女前来探看,原就是为了免都尉多礼。”   曹昂也当真身上疼痛,唇色发白,勉强笑道:“虽然如此,礼不可废。”于是坚持与蔡琰见礼过后,这才小心避开伤处,坐下来。   蔡琰想到皇帝所交待的话,道:“实不相瞒,陛下令我前来,乃是为了宽慰曹都尉的。只是照我想来,还有什么比将陛下的用心告知大人,更能让大人宽慰的呢?”   曹昂微微一笑,道:“蔡先生当真灵慧。”   蔡琰想了一想,她倒也不能真就扔下皇帝的话便算交了差,因又道:“大人在此养伤,可有想看的书?又或是想用的食物?陛下这边万事都好,但若论吃食,到底比不得长乐宫中。”   刘协于饮食上并不讲究——或者说,他此刻的精力不在这上面。倒是长公主刘清大把时间,都放在吃吃喝喝上,将长乐宫小厨房中的厨子给调\\教出来了。   曹昂其实于吃食上也不在意,若要看书,未央殿中应有尽有,但听蔡琰这么说,也理解她到底是奉皇命前来,否则来日皇帝问起,也不好交差。他也想了一想,问道:“不知长乐宫中,什么吃食最佳?”   蔡琰笑道:“长乐宫中茶点最佳。”因刘清时不时开宴会,请人吃饭聊天。   “如此,便是茶点了。”曹昂温和笑道,“有劳蔡先生。”   蔡琰也是聪明人,知道曹昂未必是真想吃什么茶点,不过是体谅她“办差”罢了。她见曹昂虽然笑着,但斜坐无力,显然是伤后疼痛难耐,便不再多言,应下便辞别了。   蔡琰出了偏殿,一面交待身边宫女准备茶点,一面却又回想方才与曹昂打交道的情况。她在皇帝身边侍奉也已经数年,而曹昂乃是天子第一信臣,两人见面的次数是极多的,但是此时细细想来,蔡琰才发现方才偏殿中竟是她与曹昂第一遭有交流。   平时曹昂虽然侍奉在皇帝身边,看起来极为温和亲切的模样,但是共事两三载,他竟是从未同她主动说过话。比起来,淳于阳、伏德等人,倒是都曾与她有过言谈之交。   蔡琰垂眸思量,能做到天子第一信臣,自然是有异于常人之处的。   如此几日,有一回刘清来未央殿,看着蔡琰往偏殿去送茶点,便随口对刘协道:“原来他们这些人跟着你办差,一个个都没成家,也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如今这曹子脩挨了打,只能自己个儿躺在偏殿里,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倒是怪可怜的。若他已成了家,哪里还用劳动我的蔡先生。”   刘协原没往这上头想,忽然听到,不觉愣了,竟是正与他心里筹谋之事相符,顿了顿道:“皇姐说得有理。”   曹昂年近二十二岁,曹操又早已密奏,将长子的婚事交托给了皇帝。   曹昂的婚事,也的确应该提上议程了。   刘协看了一眼仍是无知无觉的刘清,心知后者所好的乃是冯玉那等美少年,要么便是张绣那等肯曲意逢迎的,曹昂英武清正,两样不沾。若强要两人在一处,竟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既然要给曹昂娶亲,自然要选一个曹昂心中喜欢的。   但是曹昂喜欢什么样的……   刘协想了一想,他还真不清楚。   不过刘协的疑惑,很快便得到了解答。   汪雨一直陪在皇帝身边,知道皇帝对曹昂的婚事上了心,因此也倍加留意。   这日刘协同汪雨玩笑道,“你说要什么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你家曹都尉?”   汪雨见左右无人,便对刘协道:“奴婢斗胆,今日为曹大人奉药,正撞见曹大人捧着一方粉帕子看呢。奴婢瞧着,那帕子断不能是曹大人的。”   刘协登时来了精神,连问,“当真?”   汪雨自然是瞧准了,才敢开这个口的。   刘协便寻到偏殿来,见曹昂正借着黄昏夕阳的光,在窗边看书。   “陛下。”曹昂忙起身见礼。已经过了数日,他身上的伤口也开始结痂了。   刘协颔首上前,目光落在他身前案几上的食盒上,走过去,笑道:“什么茶点这样香?朕刚巧也饿了。”   曹昂忙道:“这是蔡先生奉陛下之命,自长乐宫送来的。陛下若要用时,着人再进一份新的。这一盒臣动过了……”刘协一面打开那食盒,一面心中想着,蔡琰与曹昂,年岁学识门第,倒也都相当。他动作很快,已然打开了食盒,却见底层的空食盒里果然有一方粉色的帕子,只是帕子上却绣着一个“董”字,并非刘协所想的那般。   刘协愣了一愣,仍将食盒放好。   宫中一切都照着制式用度,是不许用这等带着私人印记之物的。敢在宫中用这等绣着姓氏的手帕,定然不是普通的宫女,长乐宫中敢用绣“董”手帕的,恐怕只有董承之女,董意。   刘协想到那日骑射课上曾见过的董意,倒是记得那女孩用功上进,容貌也是上佳的。从前没这样想过,如今将董意和曹昂放到一处想,倒是越想越般配了。   曹昂见皇帝默然坐着不语,想了想,还是解释道:“想来是做茶点之人一时疏漏……”   刘协轻笑道:“这便是子脩你想当然了。宫中女子对这等贴身之物,最是精细留心的,断然不会错放。”   曹昂原是想等长乐宫的人收回食盒,便假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刘协道:“子脩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了。”   曹昂只是一笑。   刘协又道:“这次的事情,朕知道你受了委屈。这桩婚事,朕一定叫你满意。你看……董承之女如何?”   董承乃是皇帝的亲族,其女虽是庶出,但家中只此一女。   曹昂自己原也是庶出,养在嫡母膝下。   坦白来说,两人是极为相配的。   曹昂在脑海中搜寻着董承之女的模样,却只是一片茫然,仿佛在大典礼上曾见过其身影,却也不能分清究竟哪个才是。况且董承之女,如阳安大长公主之女一般,养在长乐宫中,原是大家心知肚明要入后宫的。   此刻皇帝却要将董承之女许配给他……   曹昂恐怕是这一方手帕叫皇帝误会了,却也不好直言解释,道:“臣一向不曾于这上面用心。便如家父所言,臣一切听从陛下安排。”顿了顿,又道:“陛下已经亲政,不知于自己大婚一事,可有安排?”   刘协没想到会被反问,便屏退左右,道:“朕同你说实话,长乐宫中几位,朕都无心。外戚之祸,从前的教训还不够多么?”   不管是伏寿还是董意,一旦入后宫,诞下皇子,那么借助母族势力,立时便不可遏制。   从前外戚作乱,还都是民间选的皇后,其势力都叫皇帝难以驾驭,更何况似阳安大长公主府或是董承这般,原本就掌握兵权的。   曹昂明白了这一点,心道自己左右是该成家了,何不顺势为皇帝分忧呢?便算是应下了与董家结亲一事。   长乐宫中,董意也正在惴惴不安。   连日来,蔡琰从长乐宫带茶点往未央宫,显然是要奉给陛下的。   董意与伏寿便都有些意动。她们原本也都有些厨艺,做些茶点不在话下。当此机会,两人不约而同,便都主动要来做这茶点。   其实原本厨房自有下人去做,等闲哪里要用两位小姐动手。   蔡琰也知道两人另有心思,奈何长公主在旁帮腔。   刘清不知内情,道:“她们想做,便叫她们做。”她当然也希望皇帝早日大婚,也算是完成一件大事。   就这么阴错阳差的,寄托了董意一片少女心意的帕子,便这么夹在食盒中送到了曹昂面前,又给汪雨报知了皇帝。若是呈给皇帝之物,食盒中的帕子早在进入未央宫之前早已给查检出来。   董意左等右等,谁知道最后却等来了与蔡琰同去探看曹都尉的差事。   董意坐在未央宫偏殿中,遵照蔡琰的话,捡起一册诗集来,隔着屏风念给里面的人听。   她觉得事情有些不对——那内室的人,断然不会是皇帝,竟多半是听说在此养伤的曹都尉。   蔡先生向来行事有度,不会突然如此行事,那必然是奉了谁的命令——是长公主,还是……陛下?   董意心神不安,连着来未央宫偏殿读了两日书。   第三日,皇帝召见了她的父亲。   然后,皇帝赐婚的旨意便下来了。   董意跪伏在长乐宫院中,听着皇帝身边的黄门汪雨宣读旨意。   皇帝封了她做县主,将她嫁给了骑都尉曹子脩。   董意站起身来,迎着仲夏的烈日,忽然间只觉头晕目眩。她看向周围道喜的一张张面孔,有些恍惚。   想到这两日内室偶尔传出来的男子声音,想到曾远远见过的骑都尉曹子脩,董意心中忽然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她说不明白,但是脸颊已然透出了粉色。终究还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说什么后宫争霸,谈什么权力角逐,都抵不过一段杨柳春风般的少女心事。   董意看向身边扶着她胳膊的伏寿,终于彻彻底底松了口气,露出了干净的笑容。   若不是迫不得已,若不是诱惑贪念,哪个女孩愿意学会勾心斗角的手段。   伏寿原是心中有些忐忑的,见董意如此笑了,也松了口气,如她一般笑了。   倒是长公主刘清有些不高兴,夜里同蔡琰发了一场牢骚,“我原还当他瞧上了董意,谁知道竟给了曹子脩。我真是看不懂我这弟弟了。他可是皇帝,又不像我。我若是皇帝,哪管冯玉高兴不高兴,早收成我的人了……”   蔡琰啼笑皆非听着,时不时应一声,忽然道:“今日陛下赐婚,我看旁人犹可,弘农王妃却像是有些难过的样子。”   刘清叹气道:“嫂嫂半生坎坷,恐怕又触动了她心中旧事。待我明日去找她说说话,开解开解她。”   曹昂得了这赐婚,身上的伤也好得七七八八,这日便出了未央宫,见见手下旧部。   他手下的旧部,却颇为他有些愤愤不平,也是为他们自己不平。   当初曹昂收粮,这些人正是左右流血流汗之人。   “陛下对大人好狠的心。原是照着陛下给的章程办事儿,薛家那人一死,陛下便给他们吓住了,倒把大人扔在牢里。”   “听说大人挨了鞭子?唉,我们几个一直想去探望大人。但是未央宫的门槛高,我们几个哪里进得去呢?”   又有道,“这桩婚事,算是给大人的安抚么?这都算是什么事儿。”   曹昂待人向来温和,此刻却敛容正色道:“你们快住嘴,不要叫我赏你们鞭子。朝廷的事情,岂是你们想得那么容易?陛下的难处,又岂是你们所见的那么简单。”   旧部仍有不平者,却也不敢再多言,只道:“大人真是傻。”   曹昂徐徐道:“便譬如我要你们做事,你们难道还会瞻前顾后么?你们便不傻么?”他默了默,又道:“你们对我傻,便如我对陛下傻一般。”   旧部便觉鼻酸,一时讲不出话来。   曹昂又道:“总之,我只管做陛下交待的事。你们只管去做我交待的事情。”顿了顿,又笑道:“下个月十五,记得来喝我喜酒。”   直到曹昂离开,那些旧部才反应过来,“下个月十五?那不是中元节么?怎么选了这样一个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7-11 23:54:24~2020-07-12 22:51: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青翠微、如若悦卿、least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你的梦太多 2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在曹昂的婚事之前, 刘协先去伏德小女的满月宴上,饮了一杯水酒。   伏德身为阳安大长公主长子,又领了骑都尉之职, 常伴皇帝身侧, 在长安城中的身份算得上尊贵。   为了缓和此前收粮一事闹得矛盾, 在皇帝授意下,这一场满月宴,不只邀请了府中亲眷,还邀请了城中豪族。   薛氏之事,皇帝与豪族各退一步。   如今借着伏德女儿的满月宴, 也算是和缓了事态。   豪族之首的贾家, 七十岁的家主贾全亲自到场。虽然豪族并不能与亲眷同席, 但是伏德给他们另外专门辟了一屋子, 开了两场宴席,一桌坐男客, 一桌坐女客。   豪族之间本就都互相熟悉,因此席上也都喜笑颜开, 庆祝这一场他们的大成功。只薛家因为新丧,不好冲撞了府上喜事, 没有派人来。又有另外五六家胆小的, 担心余波未过, 只派了人来送上厚礼,家中主事之人没有到场。   贾全老爷子只到场,面子上过得去, 便借着病体,先一步离开,只叫长子贾仁留下来。   酒过三巡, 这些人也放开了胆子,又听说皇帝来了又走了,便更是肆意起来。   贾仁便对下首苏家族长苏国道:“早说了胆小如鼠之辈,总是两边不讨好的,有的人偏偏不听。”   这苏国,乃是苏氏坞堡的堡主,也维系着五千族人的身家性命。当初刘协携马超亲至,诚意十足,说服了苏国投诚朝廷,并将苏国独子苏危带在身边做了羽林郎。   在曹昂收粮风波中,苏国也是最早支持,尽数交付朝廷的豪族。此外还有女子当家的吴氏一族。   如今豪族大获全胜。   以薛家家主之死,和薛家百石粮食烧光为代价。   最先彻底投诚的苏氏与吴氏,此时在豪族中看起来就像是傻子一般。   苏国不语,饮尽杯中酒,不发一语,起身离开。   这一场满月宴,不过是个序曲。   很快,下个月便是曹昂的婚事。   刘协召见了尚书令杨彪,“此前照着与你所商讨的结果,朕有意与城中豪族修好,因此表兄女儿满月宴时,特意要他邀请了城中二十豪族,谁知仍有数家不至。眼见便是子脩大婚,子脩乃是朕之信臣,以后还要大用的。朕不愿因为前事,给他来日行事埋下祸根,这件事便交给你,叫那些豪族——若是有些和缓的,便都往婚宴上来,大家饮一杯水酒,旧事便翻篇。若是不来的……”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杨彪会意,料想此事有益无害,便道:“臣这便去通告各处。”   杨彪回府后,便将士孙瑞找来,将皇帝的话转述了一遍。   眼见皇帝已经放下了“王莽新政”那等可怖的念头,两位大臣自然不愿意再起“战火”,士孙瑞心领神会,忙回去通知亲家贾家。   贾家乃是二十豪族之首,有他出面,众人自然都应了要来贾府喝一杯喜酒。   未央宫中,刘协屏退众人,却正与贾诩说话。   自皇帝与豪族之争起,贾诩在尚书台已经神隐许久。贾诩此时出山,主动要求与皇帝对谈,那是因为他终于摸清了皇帝的心思——皇帝不是哑忍了,他是蓄势待发。   “当日刘表至荆州,单马入宜城,与众人共谋大略。其时荆州宗贼甚盛,百姓不能集附……”贾诩才开了个头,刘协便知道他的来意了。   刘协微微一笑,道:“知朕者,文和也。”   贾诩老脸一红。   刘协叹了口气,道:“待来日事定,朕在与文和清谈。”   贾诩应着。   刘协又道:“臣不密失其身——这道理,你当不需朕多讲。”   贾诩忙又应了。   “去吧。”刘协便起身道,“朕还要往校场看子柏练兵。”   建安初年七月十五日,中元节,据说是鬼门大开的一日,却是天子信臣骑都尉曹昂大婚之日。他娶得又是董承之女,乃是皇亲,一时间做得好大场面,皇帝赏下来的府邸前,车如流水马如龙,将府门堵得水泄不通。   如伏德府上的满月宴,这一场大婚宴会,也为城中豪族单独辟了一处院落,开了两桌大宴席。   今日二十豪族,主事之人齐聚一堂,好不热闹。就连薛家都派了人来。   贾府的老爷子贾全仍是借口多病,只碍于士孙瑞的面子,来此稍微露面,便辞别了。   只贾仁仍留在府中,红光满面,志得意满,越发奚落苏国、吴氏等人,又叹妹夫薛平之死。   席上众人都应和着。   酒至半酣,新郎官曹昂领着一行人亲自来敬酒。   贾仁本就半醉,见状更是兴奋,起身乜斜着眼睛看着曹昂,道:“好俊俏的新郎官,想来皇帝给的新娘子,也不是一般人吧。”   这话说得就有些失礼了。   席间众人却都笑了。   当初曹昂收粮,将这些人也算是折腾掉了一层皮,此刻见贾仁羞辱曹昂,他们也都跟着快意。   贾仁又笑道:“听说那董家女儿,原是要入宫做娘娘的,如今给了曹大人做妻子,足见陛下待大人亲厚。大人日后前程,不可限量。来日狭路相逢,可切莫再折腾我等小民……”他前头说得不像样,后面却像是服了软。   众人正觉奇怪,就听贾仁又笑道:“若不然,上一回是四十鞭子,下一回恐怕就不止这么个数了。到时候叫董家小姐,年纪轻轻守了寡,岂不可怜?”   众人哄堂大笑。   曹昂捏紧手中酒杯,没有说话。   贾仁虽然放肆,但也不过借酒盖脸,一解心头旧恨,若事情真闹开了,却也不好。因此他发泄得差不多了,便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乜斜着眼睛道:“对不住,对不住!瞧我!喝醉了酒只会乱说话!曹都尉大人有大量,我这里给您赔罪了!”说着便举着手中酒杯去碰曹昂手中酒杯,要共饮一杯。   不妨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来,拿走了曹昂手中的酒杯。   那手的主人,乃是一位立在曹昂身边的少年。   那少年神色冷峻,嘴角却噙着一丝笑,他微微举杯示意,要代曹昂与贾仁饮了这杯酒。   贾仁已是有了三分醉意,却见那少年有些面熟,仿佛是在哪里曾经见过,只一时间想不起来。只是这少年既然是站在曹昂身边,想来该是曹昂的随从。贾仁便怒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喝酒!”   那少年却并不理睬,自顾自饮了那杯酒,忽然手往腰间一摸。   众人只觉眼前银光一闪,那光点没入贾仁喉咙,再闪出来时,变成了血红色。   直到贾仁庞大肥厚的身躯轰然倒地,席间喝得醉醺醺的众豪族才反应过来——杀人了!贾仁被杀了!   忽然之间,他们意识到了此处不同寻常的安静。   原本隔壁院落的笑闹之声,不知何时已然消失。许多急促的脚步声与兵甲撞击的声音,透过门帘沉沉传来。   席间一片大乱,有哭的有叫的有逃的,有钻桌子底下的。   但是在绝对的武力面前,这些都是无用功。   很快,席间每个人脖子上都架了一枚利刃,只苏国与吴氏得以幸免。   席间有一位老者颤颤巍巍道:“曹大人,我等为结善缘而来。你却于婚宴上,伺机埋伏,取我等性命……”   刘协出声道:“朕听闻治平者以仁义为先,治乱者以权谋为先。你看这是乱世,还是太平盛世呢?”   “你你你你……你是皇帝?”   跟随曹昂与刘协前来的,除了伏德淳于阳等人,还有杨修也在其中。杨修原本不知此事,见皇帝忽然拔剑杀了贾仁,已是有些惊呆了。   “你们贪暴,属下恐怕也多有所忧。今朕便诛尔等无道者,再抚而用其众。”刘协微微一笑,用拇指揩去剑上鲜血,“动手吧。”   他一语落下,再不给席间人说话的机会。   淳于阳领着手下,手起刀落,立斩十七人,只苏国与吴氏得以幸免。   女宾那边早已吓坏了,当场晕厥过去书名。   刘协便在死人堆里坐下来,静默等待着。   不一刻,便有马超来报,道三路兵马已分别攻下贾府、薛府与王府。   又不一刻,便有孙权、赵泰来报,各有所得。   待到余下的,不等用兵,便可传檄而定。   曹昂觑着皇帝冷肃的面色,轻声道:“陛下……”   刘协四顾满堂鲜血,低叹道:“诈伪之道,可一不可再,终非长久之计。”   他起身,拍了拍曹昂手臂,柔声道:“扰了你的喜事,对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下个周末见! 第105章   新婚夜, 对于董意这样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而言,无疑是异常重要而又令人激动忐忑的。   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她从长乐宫中疑似备选入后宫的一员, 忽而成为了天子信臣曹昂的妻子。   董意交叠双手端坐在婚榻上, 盖头下的睫毛微微颤动, 犹有身在梦中之感。因宫中尚未有皇帝的女人,所以皇帝身边的臣子也偶尔会来长乐宫,奉旨意同长公主传话行事。后来,董意也曾远远见过曹昂两面,也曾遥遥致意。他总是面带微笑, 至少看起来是和气。   董意想到此处, 稍微松了口气。这个选择, 应该是不坏的……   她侧耳细听, 前院原本热闹欢快的奏乐之声是早已停了,而人语笑闹之声似乎也渐渐止歇。她攥紧了双手, 大约……他就要过来了吧。   等待,等待是每个人必经的历程。   可是这一夜的等待似乎格外漫长。   董意不知道自己已经等了多久。她在一个时辰以前, 就想要开口询问。但是出于新嫁娘的羞涩,和担心自己太过激动而感觉时间格外漫长的疑心, 她一而再再而三得忍耐了。   直到, 她感觉自己几乎要等成一座石头了。   她感到自己必须开口说话。   “廖姑姑, 我想喝水。”她唤了陪伴自己的娘家旧仆。   温热的水被捧到她手上。   董意微声问道:“几时了?”   廖姑姑的声音也有些紧绷,“……二更了。”   盖头底下的董意看不到,屋子里的奴婢比她更早开始不安了。   按照原本定好的流程, 新郎官此刻早已该来后院了。   廖姑姑甚至开始担心,是不是新姑爷对这桩婚事有别的看法。但是……她想到自家小姐那花瓣般的面容,又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婚房里的气氛愈发凝重起来。   奴婢们彼此交换着眼神——这难道是新婚夜就要新娘子独守空房么?   “廖姑姑,”董意捧着那一盏已经冷透的水,声音也渐渐冷了,“几时了?”   廖姑姑的声音越发紧绷,“……四更。”   四更天,正是最黑的时候,再等一更天,那便该天亮了。   她的新婚夜,就这样一个人捧着一盏冷水度过么?   “兴许……前头有什么事情绊住了……”廖姑姑小声安慰。   曹府中原本的奴婢也低声劝慰。   董意不语,将手中冷水递给奴婢,呼了口气,柔声道:“我这姑姑不熟府上的路,请哪位姐姐陪同去走一趟——别是前面……喝醉了。”   这种时候,原本该是曹府的奴婢去前院看看情况,再来回报给董意。但是曹昂是个外松内紧的人,更因为外面形势险恶,竟以军法治家,将自己的府中把得如铁牢一般。这些曹府中的奴婢,虽然名为奴婢,实为兵士,令行禁止,不敢丝毫大意。曹昂将她们分在后院,她们便不敢往前院一步。曹昂要她们今夜守着新娘子,她们便不可离新娘子半步。   董意的话落在虚空里,跟着便是一片寂静。   “夫人,”府中一位奴婢道:“没得都尉的命令,奴婢们都不敢擅动的。”   董意想到曹昂谦和的笑容,总想不到他会叫底下人这般害怕,不免以为是府中奴婢有意怠慢她。她在家中虽是唯一的女儿,却也是庶女,一路长大成人,也难免遇到过几个刁奴。这是她入府的第一夜,若是给奴才们骑到了头上,以后她的日子便可以想见了。   董意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气,忽而伸手,自己揭开了红盖头。   一屋子的人都惊住了,喜娘连叫“使不得”。   董意起身,将那盖头叠了一叠,好似手帕一般捏在手中,抬眸道:“你们不敢去,我去。”她径直向门口走去,纤手一推,打开了房门。   皇帝赏给曹昂的这套宅院,方方正正,路并不难寻。   董意寻着沿途的红灯笼,一路往前院而去。   她这一下太出人意料,连府中原本守着她的奴婢也都愣了半晌才快步赶上来。   “夫人,不可……”奴婢们紧紧跟随在她身后,低声喊着,却不敢对这位新夫人动手。   董意在长乐宫这半年学骑射,也练出了脚力,不过片刻已经走到通往前院的门口,虽然仍听不到声音,却见前面灯火辉煌,人影幢幢。   “怎么?前院不可去么?”董意口中道,一步就要踏入前院。   忽然,她眼前白光一闪,两道钢刀已经阻住了她前行的路。   原本在墙边暗处守着的士卒这才现身。   董意吃了一惊,她忍不住闭了闭眼睛——那锋利的刀刃映着烛光,叫人胆寒。   这是开了刃的刀,与她平生所见都不同。   后面追来的奴婢也吓了一跳,忙高声道:“别伤了夫人!”   那两名守兵低声道:“夫人请回。”   他们交错阻拦的钢刀,却丝毫没有要分开的意思。   董意走到此处,终于明白了心底那种发毛的感觉来自何处——眼前这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的院落里,竟不闻一丝人语,宛如一处人间墓穴。   她想到此处,小臂上都激起了鸡皮疙瘩。   院内听到此处响动,有人走了过来,少年黑眸明亮,却是曾在宫中与董意一同上过骑射课的赵泰。   赵泰快步走过来,原是锁着眉头,有些冷峻的样子,待看清是董意,才换了笑脸,低声道:“给嫂子道喜。”又道:“嫂子请回吧,这边……”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考虑如何措辞,“这边有些事儿,子脩哥哥忙完就去见你。”   董意便知前院定是出事了,多半干涉朝政。   她反倒松了口气,道:“他……还要忙多久?”   赵泰眉毛又拧起来,“不好说……”他隔着士卒架起的钢刀看了董意一眼,见女子一身大红嫁衣,站在这黑夜里,纵然他还未曾嫁娶,也能想象到董意此刻心情焦灼,“要不,你回去先歇下吧。”   董意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来,她见赵泰目视着自己,显然是要看她离开之意。   她微微一笑,道:“那我便回去等。”   至少,她知道了曹昂是真的在忙正事,并非有意怠慢。   她转身的瞬间,看到原本站在暗影里的赵泰错开一步——烛光照亮了他的半张脸。董意压下了要涌上来的尖叫声,强自镇定得往后院走回去。   赵泰露在光下的半张脸上,自下巴至眼底,溅着一道新鲜的血痕。   董意最后几乎是小跑回到了后院婚房中,扑倒在喜被上,一颗心砰砰直跳——前院发生了什么?那是赵泰的血还是别人的血?赵泰这么晚了还没回宫,他是陪着谁来的?她在前院门口嗅到的腥气,到底是泥土的腥气还是……   前院喜宴上,刘协坐在上首,看一眼走进来的赵泰。   赵泰绕开地下七横八竖的尸体,快步上前,低声道:“是新夫人。”   曹昂原本一直按剑守在皇帝身边,闻言如梦方醒,动了动身子。   刘协顿了顿,才从眼前的血腥屠戮,与城中此刻军队与豪族可能正进行的厮杀中回过神来,按住眉心,看向曹昂,轻声道:“是朕疏忽了……”   曹昂道:“无妨,国事为重。”他心中对董意生出微微的歉疚,应该告诉新婚妻子一声不必等的,但是方才人处于高度紧张中,旁的全都顾不上了。   刘协站起身来,看向正清点完尸首的孙权。   孙权道:“除了苏氏与吴氏,其余十八家的家主都在这里。倒是贾家那位老爷子提前走了……”   曹昂道:“他也已经伏诛。”   贾府老爷子刚出府门,坐上轿子,就给乱剑斩杀于小巷中了。   刘协自己绕行屋中,将一张张死人脸看过,点头道:“一个不错。”   他道:“咱们去偏厅等。叫人把这里清扫出来。”   杨修在旁,至此才回过神来,看向皇帝。   刘协也看他。   杨修苦笑,垂眸道:“陛下好手腕。”   刘协拖起他发凉微颤的手,用力握了一握,淡声道:“朕有意相欺,实非所愿。”   众人跟着皇帝鱼贯而出。   杨修走在最末,颇有些失魂落魄。   偏厅里,苏国与吴氏都战战兢兢呆立着。   方才喜宴上,两人与其余十八豪族一厅,忽然新郎官进来敬酒。上一秒贾家的人还在羞辱曹昂,下一瞬忽然涌进来许多兵,手起刀落,就滚了满桌满地的人头。   而后屏风后的女宾们也被绑缚住。   他们听到新郎官向身后的一位“侍从”请示。   那“侍从”看不清面容,但是声音冰冷,像是隆冬冻得脆响的湖中冰,“推到院子里,都杀了。”   那一刻在血腥的眩晕中,苏国忽然记起了这声音的主人。   他曾经见过这声音的主人,就在苏氏坞堡山腰的凉亭里。   彼时那位年轻的帝王,携两位锦衣侍从,煮茶相待,谈笑从容,几乎就是一位貌美年少的富家公子,只在最后,提点两句,锋芒微露,叫狡猾的商人不敢再左右下注。那时候,年轻帝王的声音是轻快而温和的,甚至有几分平易近人。   可是这满是血腥的婚宴上,还是那位年轻的帝王,但是他的声音却变得森冷,好似寒凉的匕首,终于自雕花镶玉的剑鞘里脱出来,发出了它第一声骇人的龙吟,叫人恨不能捂住流血的耳朵,从此失聪,只为避开那诛心的杀意。 第106章   杨修早上回到家中时, 整个人还是浑浑噩噩的。   昨晚城中的异动,身为尚书令的杨彪是早已知晓了。府中早已挤满了来问询的官员亲旧。但是杨彪现在不能也不敢轻举妄动。   独子一夜未归,袁夫人也是焦灼不已, 连催府中奴婢去请丈夫, 又派人去宫门外等杨修。   直到天亮时分, 杨修回到府中,尚书令府中的乱象才稍稍一停。   但是杨修回府,并没有先去见父母,而是自己回房沐浴洗漱去了。他是正儿八经的贵公子,早已受不住自己满身的腥味与汗味, 连香囊都压不住的异味叫他真情实感得想吐。   另一方面, 他也真的需要厘清自己的思绪。   皇帝要对豪族加以制衡, 这杨修乃是知道的。   这是皇帝亲口告诉他的。   自潼关回长安的路上, 荒芜干旱的农田里,皇帝曾对他感叹民生多艰。   未央殿中, 皇帝握着他的手,言辞恳切, “德祖,你与朕一路行来, 也见那些农人之苦。如今旱灾, 又有蝗灾, 朕只为借粮,叫那些流民也能有口饭吃。可是如今豪族势大,朕只能暂且妥协, 暗中练兵,到时候加以制衡。”   皇帝私下操练兵马这事儿,杨修一直都知道, 因为就是他陪着去西山,打着野猎的幌子。   每当回家父亲问起,杨修也都是说去野猎,甚至描绘一番野猎的场景。   父亲深信不疑。   杨修并不后悔。他是一个年轻人,拥有一种只有年轻人才具备的良心与道德感。他天生具有最优良的一切,家世,学识,更从来不曾为吃饱肚子发愁。跟着皇帝出行的这一路上,每当他看到那些饿得面色发黄的农夫,在感叹的时候,内心总有一种不受控制的歉疚感会升起来。也许是因为他太过幸运。而这世上不幸的人太多。   所以当皇帝提议要制裁豪族,迫使他们交出囤积的粮食,用来解救灾民与流民时,杨修不需要考虑便点了头。他愿意为那些不幸的人做点事儿。   如果要做的这点事儿,只是帮皇帝掩人耳目一番,叫朝中那些腐朽的老头子闭嘴,那他是愿意做的。   但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皇帝所谓的“约束一下豪族”,是在曹昂的婚宴上,手起刀落杀了十八位家主。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皇帝所谓的“解救灾民流民”,是连夜灭了十八豪族满门,要将他们的田地也都收归朝廷,再使“耕者有其田”。   杨修把头埋在已经凉下来的水中,闭上眼睛仿佛还能看到那满屋的血水,就中几颗人头,他也曾认识,年节之时仿佛还曾在自家府上有过短暂的交谈。   少年新君,当真狠辣,当真镇定。   他心里发寒,因为水冷,连身体都颤抖起来。   “公子,公子?”奴婢隔着门板小心道:“夫人请您过去。那边说若再等不到,夫人便要亲自过来了。”   杨修听出那是自己最宠爱的一位婢女,平时沐浴之时,他身边总是有许多美丽的婢女伺候。但是这一次,他只想自己静一静。   杨修从冷水中走出来,换上了新衣。   衣裳上的熏香,缠绵熟悉,叫他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   等到他穿戴齐整,走出房门时,又已经恢复成那位风流倜傥的世家子弟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从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不一样。   一家三口所在的书房中。   “什么?”袁夫人听了丈夫与儿子的话,捂着心口,“全杀了?”   杨修坐在下首,有一搭没一搭得扒拉着折扇,见母亲惊慌,道:“母亲等了儿子一夜,不如早些歇息。若是熬夜伤了身子,就是儿子的罪过了。”   杨彪便看袁夫人,示意她离开,让他与儿子单独说会儿话。   但是一向有眼色的袁夫人此时却坚持不退,望着杨修,道:“那你跟着,可要你动手?危险吗?”   杨修扯着折扇,笑道:“杀人这种事,难道还是儿子亲自动手的?自然是只要那些兵去动刀舞剑,儿子只要陪着陛下就好。”   袁夫人欲言又止,但是也知道自己的关切,要让步于父子二人商议要事,只能起身,指着杨修道:“等下午我再审你!”   一时袁夫人离开,书房中只剩了父子二人。   杨彪打量着儿子面色,忽然道:“陛下的行动,你是何时知道的?”   杨修下意识要答,好在觉察出来,眼皮一耷拉,仍是把玩着折扇,轻声道:“父亲怎么这么问?我自然与父亲一样,也是昨夜才知道的。”   杨彪面色沉下来,“陛下昨夜用兵,不下万人,在城中左冲右突,好不熟稔。这样大的阵势,若说没有提前安排过,我是不信的。不曾听闻陛下练兵,倒是这半年时不时去西山野猎,还不许等闲人前往。”   杨修扯折扇的手指微微一顿。他忽然意识到,皇帝邀请他同去西山,并非只为借他来欺瞒士族,也许……也许……陛下也在试着把他划入“自己人”的圈子。也许,他现在在属于陛下“自己人”的中号圈子里,虽然比不得曹昂这等真正的自己人,但是比之他父亲这等朝中老臣,那却也是近的。   “父亲问你话,你也不答了么?”杨彪声音中带了怒意。   杨修从游走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一跃而起,“啪”的一声合拢折扇,笑道:“对不住,突然想起有一件还需问问陛下。儿子晚上再回来领训。”   杨彪差点没压住怒气,这下打定主意,晚上不管袁夫人怎么劝,都要好好教训一番独子——再这样下去,迟早也惹出更大的祸事来。   但是眼下,杨彪有些头疼得望向外院的方向,那里还有十几名等着见他讨主意的官员。他原本也是忧心忡忡,不知皇帝要如何行事,但是见儿子还能笑得出来,至少杨家暂时是不用担心的。   杨修入宫求见,很快就得了召见。   他快步上殿,果然便见曹昂也坐在殿中。   曹昂已经换下了红色的新郎衣裳,只一双眼睛熬得通红。   曹昂也看向杨修,见这位半路同僚昨日还失魂落魄,回家一趟,便又精神焕发了,倒也佩服他心事轻。   刘协见杨修衣饰整洁,黑发乌亮,待走到跟前,便觉一阵香风,便道:“你再近前来。”   杨修不明所以,直走到皇帝面前。   刘协用手扇了扇风,含笑道:“德祖,你回家是泡了个鲜花浴么?”   杨修知皇帝调侃自己,他为了压住心中的阴影,特意佩戴了两个香囊,当下便解下一枚,放在御案上,笑道:“献予陛下。”   刘协从曹府回来,一直在忙着,要即刻处理豪族之事,久则生变,因此根本没有来得及沐浴,只是换了一身外袍与鞋履。他捏着那香囊,掂了掂,笑望着杨修,思量着眼前这青年人的态度。   诛杀豪族一事,事关重大,必须保密。   刘协承认,他某种程度上是利用了杨修的。   昨夜事发,杨修明显有些情绪上的波动,说生气愤怒并不准确,更像是不忿无奈。   现下,杨修回府一趟,又主动入宫,态度也和缓了,是杨修自己想通了,还是背后有杨彪指点了?   刘协慢慢道:“朕原说了,昨夜都累了,给你们放一日假。德祖求见,可有要事?”   杨修道:“回陛下,昨夜臣等与陛下同累。臣不敢与陛下相比,但是曹都尉可歇下了?淳于中郎将可歇下了?赵泰孙权可歇下了?是以,臣亦不歇。臣为郎中,自然要常伴陛下身侧,以供驱使。”   这就是杨修脸大了。   皇帝虽然说是给他们放假,但昨夜是什么情况?这明显是要甩开外人好干活。   曹昂,淳于阳,那跟皇帝是什么交情?   赵泰,孙权,皇帝对他们又是什么态度?   那岂是杨修这位——杨彪之子可比的?   刘协指尖揉着那香囊,侧头打量着杨修,揣摩着,若是杨彪指使儿子来刺探情况,应该不至于这么直接。那么杨修此来,难道是出于本心?   他右手一翻,示意杨修在身边坐下来。   杨修从善如流,坐下目视年轻的皇帝,道:“陛下曾赐臣随身的匕首。臣不只会舞剑作乐。臣的剑,”他的目光恳切,“亦能杀敌。”   刘协盯着他。   这就有点意思了。   刘协与曹昂对视一眼,又看回杨修,淡声道:“哦?说说。”   杨修知曹昂乃是皇帝心腹,当下也没有避讳,于是道:“臣这半日已是想通了……”   杨修最初也震惊于皇帝手段之狠辣,鲜血横流,人头遍地的场景很是刺激了他一番。但是泡在冰冷的洗澡水里,杨修冷静下来之后,不得不承认,皇帝的这一手铁腕屠戮,才是破解困局最锋利的一剑,最快最狠。   眼下的情况,根本没有给皇帝时间,去探寻更浑厚有力长久的办法。   如果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遏制住长安城中的豪族,以后的机会就越来越渺茫,双方的力量差距会越来越大。   甚至……这或许是皇帝唯一的机会。   皇帝抓住了他的机会,然而在皇帝的部署里,他杨修只是一个不近不远的棋子。   自潼关回长安的路上,杨修自觉君臣相得,甚至他感到自己与皇帝的许多理念是很相合的。眼下皇帝斩杀豪族,就是实践那理念的第一步。   只是遗憾,他在皇帝的这第一步里,是个有点尴尬的身份。   一个人会背叛他自己的出身么?   他是杨修,是四世三公尚书令杨彪之子,家族本身亦是豪族。   刘协凝视着他,轻声问道:“你的剑,欲杀何等样的人?” 第107章   长乐宫中, 弘农王妃唐珏颇有些心神不安得坐在窗下。   刘清安慰她,道:“别担心,既然收到信了, 你母亲最多还有两日便能到长安。到时候你们母女团聚, 不是很开心吗?还担心什么呢?”   弘农王妃勉强一笑, 低头轻声道:“我只是担心……路途遥远,外面又乱……”   刘清笑道:“还好吧。我听说今年旱灾又有蝗灾,外面原本是乱的,还有许多流民,大家都没饭吃, 饿着肚子肯定要出事儿的。不过上个月皇帝把城中那些不安分不听话的豪族都处置了, 又给流民饭吃, 让他们有田地种, 这不都慢慢安顿下来了吗?长安城不会乱的——你担心什么呢?”她故意昂起下巴,“这可是皇帝在的地方, 全天下什么地方乱,长安都不会乱的。”   唐珏点点头, 半响轻声道:“……但愿吧。”   蔡琰在旁看了唐珏一眼,又低下头去看书。   待到唐珏离开, 刘清叹道:“真不知道什么事儿才能叫她再快活起来。”   蔡琰凝眉思索。   刘清又道:“不过如果我是她, 经历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儿, 恐怕也很难再快活起来了。原本刘辩……”她提到早已死了五年的少帝,忽然一顿,跳过了早亡的弟弟, 又道:“原本好些了,谁知道她父亲又出了事儿。”   会稽太守在任上死了,这事儿还是皇帝告诉她的, 要她转告给唐珏,恐怕唐珏受不住打击。   好在传信到唐珏旧籍颍川之后,唐珏的母亲愿意前来陪伴女儿。   大概等唐珏母亲到了长安,唐珏会安心一些吧。   蔡琰仍在思索唐珏方才的神色。   刘清察觉了她长时间的沉默,道:“怎么了?”她看着蔡琰,“可是有什么不妥?”   蔡琰摇头,顿了顿,低声道:“我一贯不愿在背后论人短长。”   这话一听就有故事。   刘清忙上前道:“到底是什么事儿?”   蔡琰又摇头,道:“我也只是隐约觉得……”   “觉得什么?”   蔡琰看着刘清,却没有把底下的话说出口——她总觉得唐珏心里藏着什么事儿。   唐珏来到长安,入住长乐宫的时间也不短了。   这么久以来,刘清本就是个话痨,自然是什么都跟唐珏说的。蔡琰自问不是个外向的人,但是日常起居总在一处,也难免会有交流,会谈到一点关于自己的事情,比如家中父亲最近在写什么书,又或者自己最近在看什么诗词。又或者是伏寿,与还未出嫁时的董意,虽然是两个小姑娘,但言谈间也会说起自己家中情形,伏寿家中有五个哥哥,董意家中曾有刁奴……只要交往的时间够长,多多少少都会谈到关于自己的事情。   但是唐珏从来没有泄露过一丝一毫与自身有关的事情。   她平时只是静静听,从来不开口说。   一开始,蔡琰与刘清一样,也以为唐珏是因为经历的事情太过惨痛,境遇的变化又太大了,以至于无法轻易打开心扉,与大家交流。   但是时间拉长之后再看,也许刘清这样的只会觉得唐珏不快活,但是敏锐如蔡琰却琢磨出来了一点什么。   唐珏的闭口不语,半点不提自己,不像是关闭心扉,倒像是守着一个什么巨大的秘密。   她不敢开口,不敢倾诉,生怕一不小心,这秘密就露了痕迹,就从她舌尖的一个词语里滚出来。   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要一个王妃如此战战兢兢去守着呢?   刘清仍在摇晃蔡琰,“先生觉得什么呀?哎呀,怎么话说一半呢?”   蔡琰叹了口气,道:“但愿是我想错了。”   两日后,唐珏的母亲唐夫人如期而至。   唐珏早早起床,等到刘清起身后,便道:“我想出宫去见见母亲。”   刘清笑道:“我知道你想见亲人。不过外面也没有落脚的地方,我早已叫人接到你母亲,便送到宫中来。至于你的那些亲眷,不用担心,皇帝也已经给分了宅院。”   唐珏一惊,忙道:“不必,不必,我出宫去见母亲便是。”   刘清疑惑道:“怎么啦?”   唐珏顿了顿,道:“本来我就让母亲操心,父亲既然去世,想必母亲难过,又这一路奔波来到长安,本就该是我去见母亲。况且我母亲性情谨慎,若让她入宫,恐怕她不自在。”   刘清歪头想了一想,她印象中唐珏的母亲似乎也是位袁夫人相仿的贵妇人,这样的人入宫也会不自在么?也许连袁夫人都会不自在,只是她没有发现?   刘清便没有再坚持,叫人护送唐珏出宫,去皇帝赏赐给唐家的宅院见亲人。   在刘清的想象中,唐珏见了亲人,自然有一番抱头痛哭。   但是刘清想不到的是,唐珏一路来到唐家宅院,见了母亲,并没有说话或是恸哭,而是拖着母亲的手急急走到一处小室内,关闭了门窗。   小室内,唐珏盯着母亲,急切焦躁而又担心道:“母亲,你怎么真的来了长安?你来了长安,弟弟一家也来了长安,那长寿谁来看管?”   “我把寿儿也带来了。”唐夫人镇定道。   “什么?”唐珏倒退一步,不敢置信得盯着母亲,“你把寿儿也带来了?带到长安来了?”   唐夫人点头,“就在这府中。你要见见他吗?”   唐珏浑身发抖,道:“这不行,这不行!”   “你要见见寿儿吗?”唐夫人冷静问道。   唐珏摇头,道:“不能叫他们知道寿儿……不能叫他们知道寿儿……”   “不能叫谁们知道?”唐夫人握住女儿的肩膀,帮助她镇定下来,“你不要寿儿了?”   “我这就送他走。”唐珏忽的站起来,又顿住,“不行,我不能出面。母亲,你送他回去,这城里不安全……”   “你要送他到哪里去?”   “走!”唐珏叫道:“不能留在长安!”   “走到哪里去?”唐夫人怒喝一声,道:“你没有看到外面的样子吗?还要往哪里去?今年又是旱灾又是蝗灾,颍川也早已满是兵贼,我这一路行来,只有长安城中的百姓还能吃得饱饭,商贩还能出来支起摊子,你还要往哪里走?连你父亲在会稽,都说南边平安,却也给贼人杀了!你在长安,就是如今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你还要往哪里走?还要寿儿往哪里走?”   唐珏哭倒在床上,道:“我不知道,我只想寿儿平平安安长大。当初他给人逼死,就在我眼前,我就是死了,也不能叫寿儿再走一遍他的路。当初父亲好不容易将寿儿的事情瞒过去,如今父亲也死了……我、我、我要如何才能保住我的寿儿……母亲啊,你不该来长安。当初洛阳城里能出一个董卓,如今长安城中难道就不能么?当初他死的时候,就是如今皇帝的年纪……”   “你振作起来!”唐夫人搂住唐珏,低声在她发边道:“你父亲是个糊涂的,要不然也不会自己一个人死在外面。当初你从宫中出来,过了一个月才察觉自己有孕了,这事儿谁都不知道。那时候洛阳城中,形势不明,你也害怕,所以你父亲才会出此下策,将寿儿养在你弟弟名下。可是如今长安城中,与当初的洛阳城中不同。寿儿的身份也与当初少帝不同。寿儿原是皇帝之子,他该有的,能有的,你想一想。若是顺着你的意思,从此就跟在你弟弟身边。等到将来寿儿长大了,若他知道了自己原本能得到的,你就不怕他将来恨你?就不怕他将来怨你?”   唐珏泪已流干,默默听了半响,轻声而坚定道:“母亲,不要说这些了。我只要他平平安安长大。”可是听到母亲的诘问,她仍是忍不住心颤了。   “你真是个傻孩子。”唐夫人挽着女儿的发,道:“你这是做母亲的想法,却不知道寿儿,他生来就是要建功立业的。若叫他一生寂寂无名,恐怕比杀了他还难受。你是他的母亲,我是他的外祖母,这三年来,都是我日夜带着他,难道不比你更疼他?我看得出来,寿儿是个有志气的。你不要想着从前你父亲说的那些消沉话,难道你不想要寿儿继承他父亲的意志?不想要寿儿为他父亲报仇?”   唐珏呆呆听着,出神想了一想,忽然瑟缩,道:“那也不成的。如今皇帝早已换了人做。寿儿……寿儿……不成的。”   唐夫人道:“怎么不成?”   唐珏轻声道:“当今陛下……厉害得很。”   “怎么?”唐夫人压低了声音,观察着女儿面色,“城中那些豪族真是当今陛下杀的?我来的路上可是什么都听说了,说什么的都有。不过大家都有些信不及,当今皇帝也不过十四岁,如何下得这样辣手?”   唐珏想到自己日常生活中所见的皇帝,也无法把他与传闻中的皇帝联系在一起,只轻轻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大家都这么说。”   她顿了顿,想起从前与少帝在一处的光景,轻声叹道:“皇帝,岂是那么好做的。” 第108章   未央殿中, 刘协如往日一般,打开了密折,看了一页, 手上一抖。   曹昂察觉了, 关切望着。   刘协将那密折递给曹昂, “你看看。”   曹昂接过来,一目十行看过,讶然道:“弘农王妃有子?这么说来,少帝……”   在刘协之前,少帝刘辩才算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后来董卓入洛阳, 因为刘辩年纪比较大了, 又有娘家的势力在, 不免碍手碍脚。刘辩本人的性情也不得董卓喜欢。董卓本意是想换一个更小的皇帝好操控, 于是准备废了刘辩,更立刘协。   于是刘辩就成少帝变成了废帝。   等到董卓逼死了何太后, 也就是少帝的母亲之后,也就对刘辩动手了。   刘辩死后, 原本的妃嫔也都遣散了。当时唐珏因为家族的势力,得以回到娘家休养。   但是因为当初刘协得位, 是在逆贼董卓的操控下, 所以这些年来, 对天下有野心的人都很愿意拿这一点来说事儿。   比如当初袁绍就公然不承认长安朝廷,要联合别的刘氏宗族,自己推举一位新皇帝来。   后来董卓伏诛, 刘协亲政,这些势力虽然明面上称臣,但对中央的命令都是毫不遵从的。对于刘协这个皇帝, 不过是情况对他们有利的时候,他们就承认;情况对他们不利的时候,他们就不承认。   这种情况下,如果冒出来一个少帝的儿子,那么这些有异心之人,恐怕就更有名目可以发挥了。   曹昂又细细看那密折,最心惊的却不是这一则消息,而是那密奏之人,写得详实而又丰富,将当初唐珏母女二人在屋子里说的话清清楚楚记录下来,连说话时的语音声调都做了描述。   弘农王妃家人入城也不过就是昨日的事情。   皇帝究竟何时养得这样好的细作?又是何人在为皇帝操持这些事情呢?那必然要是皇帝极为信任的人才可以。当初皇帝去潼关,连他都只能转这些密折,或者自己写,却不能看旁人写给皇帝的密折。   想到此处,曹昂心中一惊,知道自己的想法已是僭越了。   刘协看他出神,道:“这弘农王妃倒是说了一句实话。”他原本就对唐珏并没有什么情分,如今见了这密折,更是把从前原主对兄长遗孀的那一点回护之情也抹杀了,“她虽然不懂外面的事情,却也知道皇帝不易做啊。”   曹昂道:“若果如这上面所写,看来弘农王妃当真只想要孩子平安长大。倒是她的母亲,看上去有些……”他斟酌着用词。   “望子成龙。”刘协飞来一句。   龙,就是皇帝。   曹昂看出皇帝心情不佳,犹豫了一下,和缓道:“其实这位唐夫人倒也未必是真有这等野心。眼下来看,她也只是觉得对不住这孩子——毕竟,若不是从前的乱局,这孩子乃是刘氏血脉……”   刘协静静看着他。   曹昂慢慢说不下去了,顿了顿,转口道:“臣送这孩子回颍川原籍,如何?”   刘协仍是不语,手撑下巴,好整以暇盯着他。   曹昂又顿了顿,道:“再将其余知情之人都……”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刘协仍是不语不动看着他。   曹昂内心挣扎,薄唇抿成一条直线,黑眸沉沉,低声道:“臣明白了。”看来陛下是只有杀了这孩子才能放心的。   刘协沉声道:“你明白什么了?”   曹昂起身道:“这等事情,陛下不需知晓。”说完便往殿外走。   虽然这事两人心知肚明,但是总不能让皇帝承认这种事情。   刘协就看他一步两步犹豫着往外走,还真走到了殿门口,终于抹了把脸,笑道:“回来,明白什么了就杀气腾腾往外走?”   曹昂有些僵硬的回过身来。   刘协捡起那密折来,侧头盯着曹昂,似笑非笑道:“怕丢了皇位,就对一个五岁孩子下手,朕没有那么龌龊。”   曹昂脸上又是一僵,期期艾艾道:“臣没有……臣不是……”   刘协叹了口气,半真半假道:“原来在子脩眼中,朕竟如此不堪。”   曹昂至此终于看出来皇帝一直在逗他,松了口气,又有些无奈,道:“这样大的事情,陛下怎么还是这般玩笑。”   刘协耸耸肩膀。   他感觉大约是跟这具年轻的身体融合久了,那些久远的少年心情好像也隔了几十年的时光一点一点回来了。   曹昂重又坐下来,道:“那这个……寿儿……陛下要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刘协随意道:“朕又不着急,等她们母女掰扯明白再说吧。”顿了顿又道:“到底是朕的侄子,你平时看顾一二,别出什么事儿就好。”   曹昂忙应了。   刘协又翻了几个折子,看一眼天色,道:“你回府吧。你这新婚燕尔的,总是在政务上泡着,回头嫂夫人该拿朕问罪了。当初你们成婚那一夜,就得罪了嫂夫人。”   曹昂又有些无奈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自从处理了城中豪族,皇帝原本压在身上的山好似轻了一些,平时言谈越发肆无忌惮起来,身为皇帝,有时候性质来了也称呼他一声哥哥,叫他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刘协谈到此处,笑道:“一直忘了问,那日你回去,嫂夫人没找你麻烦吧?”   当初曹昂的新婚夜,变成了长安城中的屠戮之夜。   曹昂一直跟在皇帝身边,杀人理政,等到第二日傍晚时分回到府中,便一头睡去了,等睡醒了,不等跟新婚夫人说上一句话,又要忙着分田地,处理流民等事。所以夫妻俩这新婚之夜,直等了半个多月才算补上了。   曹昂虽然比刘协年长,但是这么直白跟人聊起新婚之夜这等事情来,还是难免有些羞涩的,因问的人是皇帝,只好忍羞笑着,也不能反驳。   刘协心里有数,一笑放他走了。   曹昂才出未央殿,就见杨修衣衫翩翩而来。   杨修见了他,笑道:“曹都尉走了?我估摸着你得这时辰走,这不就掐着点来了么?”   曹昂看一眼天色,已是入夜时分,道:“宫门快要下钥了。”   杨修笑道:“我宿在宫中。”   曹昂一愣,就见杨修一路畅通无阻入了未央殿——汪雨颇有些熟稔得迎着他,显然杨修这个点来见皇帝,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了。   曹昂微微皱眉,最近这位尚书令的儿子倒是跟陛下越走越近了。   陛下虽然信杨修,他却对杨修的父亲杨彪总有些警惕。   刘协一见杨修,就忍不住摇头笑,放下手中奏折,“德祖今日又有什么高见了?”   杨修快步上前,用一种“快看这个大宝贝”的神色从袖中掏出一份文书来,“前几日与陛下论新政的措施,总觉得不够条理明晰,所以才会被陛下一问便倒。我这几日在家中,那可真是夜以继日,理了这一份文书出来,写得清清楚楚——陛下,您瞧瞧。”   刘协笑道:“那朕是得瞧瞧。”   自从杨修表明了心迹,要背叛他自己出身的阶级,为更伟大的事业而献身,这段时日来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天天都来未央殿,夜夜都有新思路。   看着杨修,刘协总算明白了,历史上为什么那些新政变法最后总是失败的很彻底。年轻人异想天开也就算了,理想总是很美好,却忘了眼下要先站稳。就好比失败的王莽新政一样。   如今的杨修也是一样,若要说道理,谁都不如他博学多识。若论煽动性,谁都不如他口才好。   如果刘协真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皇帝,就很难不顺着杨修的思路去向光明而伟大的未来,重蹈王莽的覆辙。   但是年轻人这样的理想是可爱的。   刘协不想打击杨修的积极性,于是也就听着,还认真跟他讨论一二,弄得杨修越发认真起来。   刘协只当每日繁重政务之后、沉重现实之外的一项娱乐活动,就好似听杨修说书一般。   “怎么样?”杨修坐不住了,不顾礼节挪到皇帝跟前来,“写得不错吧?你看着第三条和第七条,就是上次陛下给臣挑出来的问题,您看,我这次都修好了……”   刘协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这是青年人才会有的蓬勃热血。   他点头道:“果然不错。”   杨修果然喜悦,笑道:“臣可没有问别人。陛下说过,此事不可为外人道。”   刘协手指按着那文书,感觉再这样下去有些不忍心了,微一踌躇,问出了半个月前就该问的那一句,“你父亲怎么说?” 第109章   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远看有各种各样的面具,但是对待亲近之人,就会流露出本真的性情, 甚至会像个孩子。   杨修也是如此。   刘协最初接触杨修, 带着历史中固有的印象, 后来发现他有世家子弟飞扬的性情不假,却绝非轻薄之人。后来在宫中,杨修作为郎中,的确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待到刘协带他出行,自长安至潼关, 从秦岭走到黄河畔, 穿行在干旱的农田里三个月, 刘协发现, 在那个翩翩公子的外表之下,杨修还有一颗属于年轻人的心, 鲜活而又热切,而且饱含了丰富的同情心。   刘协不知道别人看到会怎么想, 但是他看到捧着新出炉的文书给他看的杨修,真的就像是看到了一个天真的孩子。   当真要背叛自己的出身, 谈何容易?当理想落到地上, 真的要闹到父子决裂么?   如果刘协真是一个十四岁的年轻皇帝, 当真照着杨修所写去大刀阔斧改革,杨修与他那身为尚书令的父亲要如何互相妥协?不,这样的变革中根本没有妥协的余地。   杨修脸上的热烈笑意淡了一些, “家父……”   刘协看着他。   杨修轻声道:“只要这变革对天下百姓有益处,家父也断无阻拦之理。”   他就低头在刘协面前。   刘协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脑袋,叹道:“德祖啊……”他心中清楚, 杀豪族之后,长安城中震惊,这一刻那些原本阻挡他的士族才明白过来。此刻长安城中的军权,握在他这位皇帝手中。   他此前不用,不是因为年幼不懂,只是无意出刀而已。   此刻杨修如此积极来为“新政”出谋划策,本身的意愿之外,是否也有为家族另铺一条路的打算在呢?   刘协将那份文书收起来,道:“这个咱们慢慢再讨论。”   杨修到底年轻。   年轻人的好处就在于,心里有什么都写在脸上。哪怕是同龄人中颇有城府的,在更有阅历的前辈面前,仍是如同一本打开的书。   刘协看到杨修眼中隐隐的不安于恐惧。   要让人心安,就要用他们。   刘协转了话题,道:“你可听说过‘虫堕一器,酒弃不饮;鼠涉一筐,饭捐不食’这话?”   杨修虽然不知道皇帝用意,但他的博学并非假的,当即便道:“这是《论衡》中语,是说虫鼠沾染过的酒水饭食,都不得再用了。”   刘协点头,一笑道:“朕原本还在发愁这件事情要交给谁去做。你要知道每当这样的灾年,流民过处,总是会有疫病横行。这些防治疫病的法子,咱们知道,外头的百姓却多半不知。他们珍惜饭食,这等灾年,怎么肯因为有老鼠爬过,就不吃好好的米饭了?”   杨修听到皇帝用“咱们”二字,心中安定了些。   刘协道:“疫病可不是闹着玩的。若是防治不好,一场疫病过后,十室九空,比打仗伤亡还要严重许多。你看历史上的战争,战后人口减少,总是因为疫病的缘故。你既然懂这些,不如将这些编成通俗易懂的话,叫百姓都知晓。畜类病死的,也都是有疫病的,也不要吃。”   刘协说到此处,忽然又有些难过得一笑,“其实朕坐在这宫中说着政策,哪里知道外面的艰难呢?兴许真有人家,若不吃这老鼠爬过的米饭,不吃这病死的畜类,就要饿死的呢?若不许他们吃,岂不是就是不许他们活?可若是吃了,一样也是活不成。”   杨修想到出巡路上所见,也有些心情沉重。   刘协道:“好在朝廷有粮。”他想到满满的粮食储备,又有了底气,“还是要防治疫病为先。朝廷原本就有制度,乡里有了疫病,哪怕只出现一例,也要上报朝廷的,这项差事就交给你来总揽。每日的动向,你都要来向朕汇报。防治疫病之道,你还知道哪些?”   杨修的回答就很能体现他世家子弟的生活经验。   他当即便道:“《内径》曾说,于雨水日后,三浴以药泄汗。从前谷雨过后,臣家中都川芎、苍术、白芷、零陵香各等分,煎水沐浴,能防治疫病。有时候也用佩兰煎水沐浴。臣从前曾配过一则方子,以牡丹五分,皂荚两分,肉桂二分,珍珠四分,捣筛为散,觉得头昏昏沉沉,好似要生病的时候,吸一点到鼻子里面,就好许多。”   刘协摇头笑叹,“你这方子却金贵。”   杨修会意过来,看来是要能给普罗大众用的方子。   他微微脸红。   刘协道:“朕此前征召各地医生前来长安,应该也都陆陆续续在路上了。这些人来了长安之后,也都交给你负责。接待外来宾客,原是冯玉的差事。只医生这一项,分拨给你了。”   杨修笑道:“那臣岂不是抢了冯公子的差事。”   刘协也笑道:“你只管抢——他如今忙得很,恨不能有人能为他分担呢。”   冯玉乃是当初最早跟在皇帝身边的四人之一,与曹昂、淳于阳、赵泰乃是一同入宫的。   如今皇帝竟然直言要他来分担冯玉的差事,可见对他颇有几分亲厚了。   杨修望着皇帝的笑脸,眼中原本极力隐藏的恐惧不安渐渐淡了些。   “还有一事。”刘协看着杨修,道:“你家中可有婚配?”   像杨修这样的世家子弟,婚配多半幼时父母都已留意,只等到了岁数成亲了。   杨修微微一愣,道:“原是有的,不过……”   刘协一看他那尴尬的面色便知晓了。   杨修的母亲出身袁氏,恐怕原本给杨修定下的未婚妻,如今已经举家“投敌”跟随了袁绍、袁术等人。   “那你父母的意思是……”   杨修摸了摸鼻子,道:“如今还不知怎样呢。臣只愿一个人再逍遥快活些时日……”他有些警惕得瞅了皇帝两眼。   刘协几乎要笑出声来,杨修只差没把“别给我乱安排亲事”这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刘协见他如此,却越发要逗他,道:“朕的皇姐……”   话音未落,就见杨修脸色立竿见影变了。   刘协笑道:“怎么?德祖对朕的皇姐有意见?”   杨修又摸了摸鼻子,“倒也不是……”   “那是怎么?”   杨修倒也聪明,生怕等皇帝把话说出来之后更尴尬,忙道:“长公主殿下心悦冯公子之事,臣虽然在宫外之时,也多有耳闻……”   刘协恍然大悟。   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可是这么久以来,除了一个半路来的张绣,少有人往长乐宫献殷勤。原来是当初刘清喜欢冯玉的事情,传的太广泛了,大家一看冯玉长什么样,再看看自己长什么,也就不费那心了。   刘协摇头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张绣去潼关驻守,长乐宫中原本的骑射师父便没了。你文武双全,岂不是正相宜?便去顶替些时日,等朕挑出合适的人,便将你换回来。这等乱世之中,不论男女老幼,都该有些武艺傍身的。”   杨修听到后面,也不禁点头赞同。   刘协看他放松下来,微微一笑,又递了一份折子给他看,“你给朕看了份写了好几日的文书,朕也给你一份好东西瞧瞧。”   杨修总觉得皇帝这种“相提并论”有点怪怪的,他那可是正经的新政理念与举措。虽然腹诽,但杨修还是接过了那折子来,却见是汇报的各处传言——对于皇帝动手清理长安城中一十八豪族的各种版本说法。   各种千奇百怪的传言都有,有的把皇帝说成了普度众生的神仙,有的把皇帝说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妖怪,但是在这些荒诞不羁的传言中,有一种最普遍的,流传在各地方割据势力之中的——那就是这绝不是一个十四岁皇帝能做出来的事情,这不是属于正常少年的手腕与狠辣,皇帝身后还有一个幕后主使者。   也许是反叛的势力们更愿意相信,占据了大义的皇帝,终究还是个傀儡。   而真正可怕的另有其人,但是那个人没有名分,不过是与他们一般的野心家。   杨修看到一条说自己父亲杨彪才是真正朝廷之主的传言,想到当初被蒙在鼓里的老父亲,再抬眸看一眼正悠然自得剥葡萄的皇帝,不禁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春风得意的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了有苦说不出来的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下周见! 第110章   建安元年的洛阳城郊, 冬夜冷得骇人,汉室陵墓外守夜的士卒或坐或歪靠在树下,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取暖。   自去年领帝命而出, 李利带着这五千人马入驻洛阳, 修葺汉墓, 守卫宫廷,到如今差事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如何约束底下的人心,琢磨皇帝什么时候给他发来新的命令。他虽有五千人马,但是这洛阳城中却还是袁绍的地盘。皇帝的意思, 并不愿意叫他跟东边的诸侯起冲突, 只是要他作为前哨, 瞭望一二, 搜集情报,定时呈送长安城中。   而洛阳城中真正管事儿的, 乃是袁绍表奏的司隶校尉,那是袁绍的人。便如同当初袁绍要暗中下手除掉吕布, 也是借着表奏他为司隶校尉的由头,要在吕布赴任路上将他做掉。这也证明了吕布的确相信, 袁绍是有这个能力的——他叫谁做这司隶校尉, 谁就能做这司隶校尉。而这洛阳附近, 也由袁绍经营多载,自早在何进掌权时,袁绍便做过司隶校尉。   李利既然不能跟袁绍的人起正面冲突, 便只能龟缩在原本的洛阳皇宫与汉室陵墓两处,四处游走打探消息。在别人的地界上,自然要跟对方搞好关系。李利清楚, 自己这五千兵马,站在前沿,恐怕还不够袁绍吃一口的,所以他跟当地的司隶校尉关系也还不错。   虽说军中不能饮酒,但这样的冷天,又没有迫在眉睫的战事,李利夜巡路上时不时便饮一口随身的酒囊,也好暖和暖和身子。   “将军,咱们颍川的人回来了。”亲兵在他耳边低语。   当初董卓兵起西凉,好不威风。待到董卓伏诛,又有李傕、郭汜接了他的大旗。当日西凉军剑指长安,兵过颍川时,曾掳走弘农王妃,李傕恐怕也有过皇帝大梦。等到后来长安城下,李傕、郭汜皆折戟,剩了一个弘农王妃,无处安置,又不敢告人,只能秘密养在李傕侄子李暹院中。   而弘农王妃颍川旧籍,李傕当日也有留下亲信之人。如今虽然李傕已死,弘农王妃重见天日入了长乐宫,但是颍川旧籍的李氏亲信却未与李利断了联系。   李利已许久未曾听到颍川的消息,顿了顿才反应过来,是当初叔父留在弘农王妃族中的人,道:“来了洛阳?颍川出什么事儿了?”   “倒没出什么事儿,就是弘农王妃父亲任上被盗贼杀了,据说是陛下体恤弘农王妃,因此差人往颍川接她亲眷入长安。王妃母亲便带着阖族一同往长安去了,临行前将大半奴仆都遣散了,咱们的人便也打发回来了。”   李利并不在意,只“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心里还盘算着今夜给长安的密信要如何写。   “不过……”那亲兵凑近了些,低声道:“那些被遣散的奴仆里,有些人私下里的说词,恐怕将军会感兴趣。有些在内宅服侍的奴婢,都说王妃弟媳的那个儿子来得有些蹊跷。”   李利听到此处,其实还未在意,一笑道:“难道是外人的种?”他只当是唐家私下的一些丑闻。   “是府里管事儿的婆子,说那年王妃弟媳虽然对外说是怀了孩子,但她进去奏报,有一回分明看见王妃弟媳肚子是平的。谁知道没两个月就生产了,还是个男孩。又说当初服侍妇人生产的婆子,后来都没了消息。”那亲兵又道:“不过这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儿,兴许是唐家不用她们了,将她们遣散了,她们心中怀恨,便编出这些怪话来。”   李利凝起眉头,回忆当初跟着叔父在颍川时的见闻。但是他当时的全副心神,都放在即将要与长安展开的大战上,心中还对叔父关键时刻要去寻美的做法颇有微词,对唐家的事情也没有很上心。后来藏着弘农王妃,也是他弟弟李暹的手笔,他自己并没有太多参与。现在想起来,他对弘农王妃印象已经很淡了,只依稀记得一个异常瘦削的女子身影。   那亲兵见李利不说话,便转了话题,跺跺脚搓着手道:“今年这天气真古怪。将军,咱们在洛阳就这么待下去么?天天守着陵墓,也不见死人能活过来。”他叹了口气,“长安城该不是忘了咱们了。”   另一位亲兵刚好走过来,闻言道:“不是亲生的,到底不一样。”   虽然跟随李利来的这五千士兵,基本上已经换成了原本长安城中的士卒,但跟随在李利身边的数百亲兵,自然还是自西凉一路跟随的老人。   不管皇帝是宽厚还是刻薄,这些人自己心里清楚,他们身上打着“降将”的烙印,与最初就跟随皇帝的人自然是不同的。   这样的情况下,竟说不上是被皇帝遗忘更糟糕,还是被皇帝记起更糟糕。   先头那亲兵便道:“若是能打一仗就好了。”   打一仗就好了!   这念头是只有上位者和未曾直面战争的热血青年才会有的。但凡经历过战争的残酷,但凡是冲在第一线的士卒,不管事先想得多么慷慨激昂,一旦上了战场,真真正正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原来不过一刀一枪便能消灭,便再没有了对战争的渴盼。小兵是没有盼战争的。   李利却并非小兵。   打一仗就好了!   他在洛阳守陵墓,搜集情报,虽然手下五千人衣食无缺,但离逍遥快活总是遥远的。而他本人的地位,从西凉首领李傕的侄子,到如今皇帝手下一位小小降将,很多隐性的待遇也是一落千丈。   李利虽然说不出“混乱是阶梯”这样的话,但他却隐隐明白,只有在战争中,他这武将的地位才会越来越高。   就这么在陵园里日复一日守下去,他的地位恐怕要比不过在宫中种菜的妻子了。   “你去问问校尉哪日得空。”李利对亲兵道:“我请他吃饭。把咱们从颍川回来的人叫来,我今夜细细问他。”   跟司隶校尉吃饭,是为了套取情报,以呈送长安朝廷。   李利自己心里盘算着,就算皇帝在洛阳城中还有别的眼睛,却也尽能搪塞过去了。   苍茫大地上,飞舞着无数只蝴蝶,每只蝴蝶都有自己的心思,它们按照自己的心意扇动着翅膀,就此搅出一个无人能掌控的时代。   长安城皇宫濯龙园中,长公主刘清压低声音道:“仔细,别惊飞了那只黄蝴蝶。”她蹑手蹑脚上前,看孙平为她扑蝴蝶。   “花园改了菜园,你倒能一样快活。”刘协负手走来,一开口便惊走了那蝴蝶。   孙平忙敛容行礼。   刘清望着飞走的蝴蝶,叹气道:“皇帝今日怎么有空过来?”看一眼天色,道:“这个时辰你不是都往西山打猎去了么?”   刘协笑道:“原是要去的。子柏(淳于阳字)说有人要刺杀朕,朕便留在宫中了。”   刘清吓了一跳,仔细看了他两眼,见他不是说笑,忙屏退左右,连孙平也叫她走了,才道:“这话是怎么说?谁要杀你?”   刘协笑道:“进益了,还知道避着人了。”他挪开一步,侧身垂眸看着跟在自己身边的卢毓,后者也正仰头望着他,仿佛在问跟长公主一样的问题,“还能有谁,便是城中那些豪族的门生宾客罢了。”   这个时代的主仆之间,还有古时遗风。况且刘协一灭豪族,原本附庸在豪族身上的门生宾客,处境也大不如从前,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说起来好听——其实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哪里有给主人家养着舒服呢?   刘清会意,道:“他们要在西山对你动手?可是……”   西山作为皇帝游猎之处,每当皇帝出行,防守不可谓不严密。如果是等闲人想要进入西山都不容易,更何况还要冲破层层护卫,对皇帝行刺。   “能让子柏当成一回事儿来告诉朕,”刘协淡声道:“看来那些豪族养着的,也并非酒囊饭袋之徒。”   刘清道:“他们武艺很好?”   “武艺好?”刘协嗤笑道:“武艺再好,也不过几个人,岂能伤得了朕?他们既然有自信要刺杀朕,想必是有内应的。”   “皇帝是说护卫之中……”   “有些人只当追究不到自己头上,拿了银钱,卖个消息,又何乐而不为?”刘协眯起眼睛,道:“也许还有更毒辣的。”   刘清搂紧了双臂。   刘协看着她,道:“朕告诉你,也是给你提个醒。你自己留心,把身边的人过一遍。等西山事发,你便借着将长乐宫中也整顿一番。朕听闻……你宫中有几个奴婢,与袁夫人、吴夫人等人也颇多往来。这些贪财的婢女,就算此时没有要你命的心,却难保不会害了你的命。”   刘清只觉齿冷,顿了顿,才想起来问,“那今日代你去西山的,是何人?可是冯玉?”要假扮皇帝,自然要是极为亲信之人,又要与皇帝年龄外形相仿。也无怪乎刘清会想到冯玉。 第111章   孙权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但是他已经被调出羽林卫核心圈半个月了。   原本拱卫皇帝的羽林卫共计三百人,但是这三百人中也有上下之分,虽然薪俸官阶都是一样的, 但是皇帝亲厚之人总是那么几个, 时常都带在身边的, 而孙权无疑便曾是其中之一。   但是这半个月来,中郎将淳于阳发了话,叫他按照年龄排到了伴驾出行的队尾。如果说真是按照年龄排序的,但为何同岁的赵泰仍旧遥遥在前呢?当然赵泰乃是最早跟随皇帝的少年郎之一,就算有父亲的旧情在, 孙权也并没有底气跟赵泰比, 但他总要弄明白自己突然的“失宠”是因为什么。   写去江东给兄长的书信中, 孙权也提了一笔。他猜想, 也许是此前皇帝待自己优厚,叫旁人看了心中不满。但中郎将淳于阳看起来也不像这样的人。   与他比起来, 倒是从前不上不下的苏危,这次调到前头去了, 紧跟皇帝左右。   “别走神。”不知何时,中郎将淳于阳骑马来到了他身前。   孙权忙打起精神, 仰头望一眼高耸的西山, 往日颇有趣味的游猎也失去了吸引力——如果没有皇帝的注视, 就算拔得头筹,又有什么意义呢?   入了西山猎场,孙权如前面几日一样, 与自己一队的羽林卫散入林中,自行捕猎。但是他心不在焉,只望着最前面跟随皇帝御马消失在滚滚烟尘中的三十三骑——那是跟随皇帝的羽林卫。   他在林中漫无边际游走, 下意识仍跟在皇帝身后,明明见到了蹿出来的肥大野兔,却没有放箭的欲|望。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鸣金之声,看一眼天色,午后的太阳却仍斜挂在天上,今日怎么这么早?   与他结伴的羽林卫道:“该回去了,走吧!”   孙权却另有所想,他知道皇帝方才从这里过去,既然要返程,若是他多留一刻,说不得能与返程的皇帝遇上。皇帝平时见不到,大约想不起他来,但是见到他了,只怕就会奇怪怎么前几日都没见过他——三言两语说起来,只要皇帝一句话,他就又能回到皇帝身边去。   孙权打定主意,对同伴道:“我今日什么都没得,就这么回去也丢脸。你且慢慢往回走,我方才见了一只野兔,打到就去追你。”   按规矩,他们是要结伴走的。   那羽林卫犹豫了一下,就见孙权已经拍马往林子更深处去了。   为了皇帝安危而建立的规矩制度,原是严密没有疏漏的。但执行这些规定的却是人,人就难免会有迟疑软弱。每一场爆发的事故背后,都有无数个这样的疏漏,一环扣一环,最终成为一场大祸。   孙权怀着私心往皇帝去时的路寻去,假作追着野兔的样子,才冲出两射之地,就撞上了赵泰一行人。   孙权与赵泰乃是同岁。赵泰为人本就活泼开朗,宫中人人都敢同他玩笑两句。可是此刻的赵泰却与往日不同,圆脸色沉如水,见了单独过来的孙权,一丝笑意不露,冷声道:“止步!”他身边的人已是举起弓箭对准了孙权。   孙权愕然,忙翻身下马,叫道:“子龙(赵泰小字),是我!”   赵泰没应他,反而问道:“你的同伴呢?”   羽林卫跟随皇帝游猎,哪怕分散开来时,也要两两结对。   孙权没料到他这样严格,一愣,支吾道:“方才鸣金,他已回去了。我因没得猎物,追着一只野兔到了此处……”   赵泰盯着他,道:“职责所在,还请解甲。”   孙权又是一愣,但见赵泰丝毫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便只能照做,又将兵器也都放在地上。   便在此时,马蹄声如雷而来,这样多的人马,定然是皇帝返程到了近处。   赵泰神色愈发肃穆。   淳于阳骑着高头大马,最先出现在林中,见了眼下的情形,道:“绑了带走!”   孙权不等抗辩,便被涌上来的士卒捉住,反剪双手,绑在了马背上。   孙权只觉一切都透着诡异,忽然,他仰面于马上,看到了那穿着龙袍骑在马上的少年——少年脸上有一道新鲜的血痕,却丝毫无损于他惊人的美貌。但是孙权已然认出了这少年,那不是皇帝。他又看到淳于阳亲信与苏危一同过来,他们的马上,各自捆着一个用麻布裹住的活物,看起来像是人。   孙权没来得及多看,就觉眼前一黑,他也被用布裹住了。   他仰面躺在马背上,感到一颗心砰砰直跳,自己怕是摊上大事儿了!   未央殿中,刘协正教卢毓画图。   “战乱频仍,民众流离,朝廷登记的田地早已不准了。如今便叫他们将长安城中的土地重新登记造册,便如朕此刻这般所画,将房屋、山林、池塘、田地……这些都按照次序排列绘制……你瞧,这么画出来像什么?”   卢毓低头认真看着,沿着皇帝的笔触去琢磨,歪头想了一想,道:“像鱼鳞。”   刘协失笑,道:“可不就是像鱼鳞么?也难怪会叫做鱼鳞册。”   卢毓笑道:“这样看起来果然清爽,以后再不会错了。”   刘协点头道:“最初总是好的。”仿佛还有隐忧的样子。   卢毓仰头看他,有些不解。   刘协便解释道:“你看着这鱼鳞册虽然清爽明白,但是绘制繁琐,只是一门一户,甚至一城一镇都容易。但若是推行到全国,那就是大工程了。更何况,这些田地房屋不是一成不变的,民间每一次改动,朝廷的册子里也要有相应的改动才行。全天下千千万万的田地农户,要多少官员去做这样的事情?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若是两三代之后,变更既多,官员又没了最初那么能干清廉,这鱼鳞册岂不是也就名存实亡了?”   卢毓听得愣住,喃喃道:“那为什么不一直用好的官员呢?”   刘协摇头而笑,摩挲着他脑袋,道:“朕何尝不想啊。”   说话间,淳于阳与冯玉联袂入殿。   刘协一眼便瞧见冯玉脸上血痕。   若是武夫脸上受了伤,有时候还真不怎么容易发现。但是冯玉这样面如美玉的少年,脸上忽然多了一道血痕,那真是有点触目惊心的意思了。   刘协也不禁惋惜,道:“到底还是伤了——快叫医官来。”   冯玉倒是不以为意,道:“回禀事情要紧,不过小伤。”   刘协笑道:“朕来决定什么是要紧事儿。”于是坚持叫医官先给冯玉处理伤口,上药包扎。   冯玉全程端坐不语,听凭医官处理。   待到医官与卢毓退下,刘协这才示意两人开口。   淳于阳与冯玉对视一眼。   淳于阳便道:“是贾府的三个门生,买通了守山的士卒,只说是偷偷上山,打了猎物卖钱分赃。因西山围了,里面兽类毛色也好,能卖上高价。那士卒贪财,就给他们方便,每常陛下不去之时,便私放他们上山。他们上山多了,摸清了地形,这一次竟是从小路峭壁爬上来的,不知从哪里弄了羽林卫的衣裳,换上之后充作咱们的人在林中寻找陛下的行踪。后来看到冯玉——他们只认衣裳,不认人,只当是陛下,便在林中放了冷箭。”   刘协沉默听着。   这倒并不是什么高明的计谋。   “羽林卫的衣裳,他们从哪里得来的?”刘协只这一条不得不问。   冯玉道:“只是打眼一看像是羽林卫的衣裳,臣后来仔细看过了,并非宫里的东西,是外面仿制的。”   淳于阳道:“外面如何能仿制这宫里的东西?”   刘协摆手道:“贾府未倒之时,比宫里的声势还要富贵。府上的绣娘匠人,恐怕也不输宫中。”   淳于阳便转而道:“原是要捉活口的,可惜一个跳崖,如今还在打捞尸首——山地路杂树多,也未必还能找到尸首。另一个见事败便自刎了,只带回来了尸体。倒是主事的那个姓许的,给捉了活的,但是他如今不肯开口,还要再审。守山的士卒已是都交待了——只是他们知道的也不多。”   刘协轻轻点头,道:“苏危呢?”   淳于阳道:“这半个月把他调到了内圈,他倒是没有异动,看着一切如常。”   苏危毕竟也是豪族出身,说不得家中与贾府原是有些关系的。虽然苏氏投诚了朝廷,但若是原本的豪族想要刺杀皇帝,那么他们最可能利用的还是原本相熟之人,就算苏危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却也不能保证苏危不会被他们利用。   “不过今日围猎之事,倒是另有一人行踪鬼祟,独自到了御驾之旁……”淳于阳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便将孙权之事一一说了,“原是赵泰守着拿住了他。”   “孙权?”刘协有些惊讶,他本就是排除了孙权的嫌疑,才将孙权调往外圈的,怎么反倒是孙权出了事儿?这可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第112章   孙权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自己不过是想回到皇帝身边,怎么就成了有刺杀皇帝的重大嫌疑了呢?   但是他很清楚这个罪名有多大。兄长远在吴地,救不得他!   孙权跌跌撞撞上了未央殿, 跪倒在地, 望着上首的皇帝, 连声道:“陛下,我实在没有僭越冒犯之心……”   刘协起身笑道:“都是误会。”便要跟随上殿的赵泰为他松绑。   孙权见皇帝态度和缓,心中一松,压力褪去,委屈才涌了上来, 口唇微张, 眼圈红了, 也不过还是十四五岁的少年。   冯玉在一旁坐着, 正慢吞吞饮着才煎好的汤药,此时冷不防来了一句, “你在林中,欲为何事?”   孙权吃了这一记冷语, 心中已是明白过来,忙诚恳道:“陛下, 诸位, 我实在没有旁的心思。只是我自来长安城中以来, 陪伴陛下左右,未曾远离。半个月前,不只因为我做错了什么, 忽然叫我不能侍奉陛下身边了,我心中实在不安,今日便想着, 若是能见着陛下,兴许陛下能想起我来……”到底是小命要紧,他此时也顾不上丢脸了,因此便将心中所想一一道来,倒也赤诚坦白。   孙权的话只说了一半,殿中诸人便都明白过来。   只是有一桩难处,那就是孙权出现在逆贼要刺杀皇帝的场合是板上钉钉的,但是孙权所说的自己动机,却只有他一面之词。孙权虽然说是为了捉野兔,但是真到了那时候,他的箭是射向野兔,还是射向皇帝,这谁又能保证呢?   若是疑心重的君主,孙权在错误的地点出现,就已经足够要了他的命。不管他是谁的弟弟,又或者是谁的儿子。纵然保得住性命,日后也难得重用了。   孙权当下虽然还想不到日后这种事情,但是他能够从冯玉、淳于阳乃至赵泰脸上读出点什么来——那就是他孙权现在的处境很不妙。哪怕一上来皇帝笑着说要给他松绑,但是他自处嫌隙之地,搅到这一潭浑水中,是很难顺利脱身了。   一时间就连孙权自己都有了自疑的想法。   刘协看着众人神色各异的模样,忽然一笑,道:“怎么个个都这么严肃?如今真凶已经拿住了,子柏,你只管好好审那个姓许的,看他还有没有别的同党。”他并不愿意相信孙权有参与其中,孙权没有合适的动机,但是事情不能太绝对,尤其是关乎到皇帝的安全——这一点,在他被不断刺杀的上一世,他已经深刻体验过了。好在他们已经捉住了其中的真凶,看看那个姓许的跟孙权这边是否有关联,又是另一条强有力的佐证。   这就是刺杀恼人之处,于天下大势而言,这些刺客本是跳蚤一般的存在。但是也正是这些刺客,叫万乘之君,都不能安然高卧。   “朕信你的,你不要害怕。”刘协安抚孙权道:“你今日也受了惊吓,这几日便不必当差了,先好好休养一番。等过些日子,再回朕身边来。”他看着孙权犹疑得退了下去,对淳于阳道:“回头跟子脩(曹昂字)说一声,叫他安抚一下孙权——也留意一下他。”   淳于阳应下来。   冯玉修长的眉毛微微皱起,低头饮药掩饰过去。他对皇帝就此放过孙权的做法并不是很赞同,这等时候纵然错杀也不该放过的。   “你怎么看?”刘协望向赵泰,“毕竟是你遇到的他。”   赵泰回想着当时情形,“他说他是为了捉猎物,怕什么都没拿到有些丢脸。臣当时就觉得他说话吞吞吐吐,定然另有隐情,因此不敢怠慢,将他拿下了。方才听他剖白,原是想要回到陛下身边,却也说得过去。”   冯玉放下药盏。   刘协道:“行刺杀之事的,这波人不会是最后一批。防微杜渐,以后你们要长久留心。倒也不必怕他们,他们要行这等事手段,正说明他们别无他法了。”他又勉励了三人几句,单独叮嘱冯玉要仔细脸上伤口,便让他们下去了。   冯玉走出未央殿,与淳于阳同行。   “今日与孙权结伴的羽林卫该是哪位?”冯玉轻声道。   淳于阳看他。   冯玉以丝帕掩住口唇,似乎是受不了自己呼气时的苦药味,“那人不该留。”   孙权能单独走脱,当然是与他结伴的羽林卫没有按照规矩来。皇帝明显对孙权有些偏爱,不愿意拿孙权问责,既然不能治孙权,便只能从旁出下手。   淳于阳脚步一顿,眼看着冯玉从自己身边走过,只见傍晚的风鼓荡起冯玉宽大的袖子,里面仿佛有一群要冲天飞出的鸟儿。他一时恍惚,竟分不清冯玉所说的“不留”,究竟是不能留在羽林卫之中,还是不能留在人世间。   冯玉回到自己宿处,洗漱时摸到脸上的绷带,微微皱眉,手指用力扯了下来。他对着光可鉴人的铜镜,眯眼盯着自己右颊上那一道新鲜的伤痕,端详片刻,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皇帝遇刺的消息并没有大肆传扬,但世上的事情,凡是发生过,必然会留下痕迹。   长公主刘清是早已从皇帝口中得了消息。   阳安大长公主刘华却不知是从何处知晓的了。   阳安大长公主刘华又入了长乐宫,既是见长公主刘清,也见一见府中所出的庶女伏寿。伏寿虽然是庶女,却也是府中唯一的女孩,一样喊着阳安大长公主母亲。原本还有个董意与伏寿一同在长乐宫中,谁知道皇帝给骑都尉曹昂和董意指婚到了一处,于是长乐宫中便只剩了伏寿一位适龄女孩。   外界都觉得既然董意走了,伏寿入主后宫已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但是伏寿隐隐觉得,事情并非如此。她甚至觉得,自己很可能会想董意一样,在某一天被皇帝指婚给别人。   阳安大长公主抚着女孩发顶,笑道:“这又是说什么傻话呢?府中还要你来服侍么?”她不同意伏寿离开宫中,回到大长公主府中。   伏寿若是亲生的女儿,当然可以继续求肯。但她不是。   试探出了母亲的意思后,伏寿便不敢再继续,只低头小声应了,默认了自己说的都是“傻话”。   阳安大长公主领着她走到水榭之上,四面透风,却也能看清有没有人靠近,正是私下说话的好地方。   “最近陛下可有来看你们?”阳安大长公主问道。   伏寿轻轻摇头,老老实实道:“上一回来,还是春天的时候。”   这么说起来,掐头去尾,都快要一年了。   阳安大长公主眉宇间闪过一丝阴翳。皇帝亲政这一年来的手段,她已是见识了。以皇帝处置长安城中豪族手段之狠辣,他不是一个能容忍别人给他做主的皇帝。她从前通过刘清,敦促皇帝成亲之事,已是叫皇帝心中不喜。而要化解这一点,是要多做越错的,唯有借助时间的力量来让皇帝渐渐忘记。   阳安大长公主刘华看一眼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的伏寿,教导道:“从前你在家中,母亲教给你的,虽然都是好的道理,但到了宫中却又不一样。”她从前教伏寿的时候,可没想到有一天伏寿会成为皇后,也没想过一个少年皇帝会这样强势狠辣,一个家中若是两个人都是主意大的,那这家是和睦不了的。若是嫁给寻常人家,以伏寿的身份,自然能做压对方一头的那个。但……   阳安大长公主也只能尽力补救,希望伏寿能领会自己的意思。   伏寿只安静听着,偶尔回几句,“是”“母亲说的是”“女儿懂了”。   也不知她是否真的听进去了。   阳安大长公主起身,道:“宫中最近不太平,你自己小心。”她看了伏寿一眼,道:“母亲知道你是懂事的,可不要学董家那孩子,往别人处送帕子。”   世间事,凡做过必然留下痕迹。   董意以丝帕寄情,不知怎么却给误会了,还被指婚给了曹昂。   这事情知道的人不多——阳安大长公主却也能了解。   伏寿直到送走阳安大长公主,才明白过来——难怪陛下给董意指了婚,而董意一点都不难过。竟然是董意主动给曹昂送了丝帕不成?董意……是真的违背了家中的安排吧。   “殿下,”伏寿来见长公主刘清,“我想去见一见董意,可以出宫么?”   刘清笑道:“也是,你们从前都在一处。如今她一走就不回来了,你岂不是要想她的?正巧,咱们一同去给她贺喜一番。”于是便唤了蔡琰、唐珏等人同行。   唐珏强笑道:“我昨夜没睡好,有些头晕。你们去,我在屋子里稍歇一歇。”   蔡琰瞥了唐珏一眼,道:“既然如此,我便留下来陪王妃吧。”   刘清恼道:“你也不去,她也不去,那我也不必去了。”她看了一眼有些不知所措的伏寿,安慰道:“那你自己去吧,我让宫里的护卫陪你一同去。”   伏寿正愿意自己前去,闻言忙应了,便往曹府而去。 第113章   董意听说伏寿来了, 有些惊讶,也有些喜悦,忙前来迎接, 握着伏寿的手, 轻声道:“是我失礼, 竟叫姐姐来见我。”   伏寿一路行来,打量着这处皇帝赏下来的院落,倒也并不如何华贵,见董意已是换了妇人装扮,有些生疏, 见她笑起来仍是旧时模样, 才笑道:“你不想我, 我却想你。”   “我如何不想姐姐。”其实董意自出嫁之后, 还真的很少会想起宫中事情。实在是因为她的新婚之夜太过震撼,在那之后足足四五个月, 她都不愿意往前院去,倒不是害怕, 而是一想到那晚的血腥气,她就会感到浑身起鸡皮疙瘩。就算是乱世之中, 她也是官宦人家养大的小姐, 何曾见过那样疯狂的场景。   伏寿同她到了房中。   两人说了一些宫中旧事, 无非是当初在长乐宫中同食同宿的情谊,与一些零碎的小事,串不成太过深厚的情谊。   董意清楚伏寿的个性, 知道她不会莫名其妙就来找自己,因静静等她开口。   伏寿望着她,道:“你当初为何要求去?”   如果按照家中的安排, 两人此刻都该还在宫中。   董意倒没有回避这个问题,有些出神得想了一想,道:“我如今已为人妇,再说这些话有些不妥。因是姐姐问的,我才说了,还望姐姐不要对外讲。我在长乐宫中,因缘际会,与蔡先生有过几句交谈……”   伏寿知道董意生得好、又性情和融,与新人旧人的关系都能处得不错。长乐宫相处中,董意得了蔡先生青眼。不像她,是个有些嘴笨的,到如今与蔡先生也不过只是泛泛罢了。   蔡先生常伴皇帝身边,对皇帝的心思自然比她们摸得准。   董意坐在窗前,伸出一根细白的手指抵在自己腮边,柔声低语道:“他是皇帝,想要什么不成?他既然不要,自然是他不想要的缘故。我不清楚姐姐家中是什么情况,但我家中与陛下有亲,想来他此时还不好拂了长辈面子。我好好的女儿家,既然他无心,我又何必自甘下贱?家中长辈虽有安排,可这一生却需我来过。”   伏寿望着她柔声低语的模样,自己虽然同为女子,却也觉心动,不知不觉间听得痴了。   “总留在宫中,终是不成的。说我天真也好,说我不懂事也罢,我便挑了一个自己愿意的,刚巧他也愿意。”董意微微一笑,真好似融融日光都落在她眸中,“可做的事情这么多,何必只在未央宫?”   董意偏过头来,看向伏寿,笑道:“我胡言乱语,叫姐姐见笑了。”   伏寿回过神来,有些口吃,道:“我竟真不知道……你是这般想的……”   董意笑道:“这只是我自己的糊涂话。姐姐与我还是不同的,你乃是大长公主之女——陛下终归要有皇后的。”   伏寿低头,不知自己心中是何滋味,口中道:“这话可说不得……”   董意自觉大约是婚后胆子也大了,笑道:“说得说不得,反正我也说了。来日你要治我的罪,那我也受着。”言外之意,仍是拿伏寿做了准皇后。   伏寿岔开道:“你这府中也自在。曹公子双亲都不在长安城中……”   董意道:“是啊……”她应着伏寿的话,转了话题道:“我倒是宁愿他们都在长安城中,也好过叫夫君日夜悬心。”   董意的公婆,正是如今还在徐州的曹操与丁夫人。   曹操二次攻打徐州之时,后方起火,陈宫鼓动张邈,请来吕布。   吕布与曹操相持不下,直到建安元年旱灾之后又是蝗灾,别说百姓,就连士兵也都没有粮食了。两方再打下去,就是两败俱伤,一起饿死,白白便宜了旁人。于是两方分别退开,先去筹粮。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曹操接到了长安城中发来的家书,才知道长子曹昂已经在皇帝主持下,娶了董承之女为妻。   董承乃是皇亲,这门婚事曹操还是满意的。丁夫人因为多年与儿子分隔两地,原本就一直担心儿子的婚事,眼见儿子终于成亲,且是良配,虽然没有实际见到,仍有些不能放心,但既然丈夫说,且的确也是官宦之女,到底比从前是要放松了些——至少长安城中,儿子身边有人照顾了。   曹昂的家书中,不仅告诉了父母自己成婚一事,也将长安城中屯田、防灾等方法说了。他到底放心不下父亲在徐州,受到两面夹击,况且今年的灾情,整个山东区域都受到了很大影响。他也希望能帮到父亲。   曹操见了信中内容,颇有些喜悦,拿给荀彧看,笑道:“你看看,这长安城中的举措,竟与你所言,相差无几。”   荀彧也已经为曹操指出,当今乱世之下,两军交战,其实打的是粮食储备。因为没有粮食,双方不得不退去筹粮。但如果此时一方有粮,而另一方粮尽,那就不是一回事儿了。在这个各地军阀还在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不够吃就去抢当地民众,食物太过就丢掉辎重的时代,荀彧也已经察觉,建立自己的粮食系统是至关重要的。   徐州的曹操,也准备推行屯田存粮的政策。   而在曹操与吕布相持之时,一旁的袁绍也跃跃欲试。如果袁绍是一个有雄心壮志的人,他就可以从中渔利。但是袁绍此人,多行阴谋,虽然趁机占据了青州,却也没有趁机摧毁曹操或是吕布。他还希望曹操能归自己,甚至在曹操来借粮时,要求曹操将家人送来作为人质。当然曹操在谋士力劝之下,没有这么做。   但此时袁绍其实也并不是很在意曹操或者吕布,因为他的心神被另一桩“大消息”占据了。   “你说少帝有个儿子?”袁绍盯着洛阳来人,压低声音,不敢置信,“乃是弘农王妃所出?那孩子如今在哪儿?”他竟然不问这消息真假。   因为对于袁绍而言,这个消息打开了他的新思路。   他不需要这个消息是真的,甚至他也不需要这个孩子是真的。   “大将军明鉴,末将不敢乱说。长安城唐府中,的确有个年岁吻合的男孩,叫寿儿。只是这寿儿出生就不在皇宫之中,谁都做不得准……”   “怎么做不得准?”袁绍起身,兴奋地来回走动着,“我就说老天有眼!当初董卓这逆贼,废除了少帝,又另立新君,原是得位不正!苍天有眼,叫少帝还有遗腹子在世!”他忽然脚步一顿,“这事儿还有谁知道?小皇帝知道不知道?”他很快又自己否决了这个猜想,“他若是知道,怎么还会没有动静?”   当初小皇帝大张旗鼓找回了弘农王妃,若是知道弘农王妃有子,还会这么布告天下么?一旦弘农王妃有子,少帝有后的消息传出来,其中可做文章之处可就太多了。就算小皇帝不明其中利害关系,朝中尚书台那些大臣们可也不是吃素的!   袁绍已经显出老态的脸上泛着激动的红光。   这正是他一直等待的时机!   一个少帝的儿子!一个争夺天下尊位的棋子!   “可是……”来人有些为难道:“那孩子在长安城中,如果身份属实,唐家人岂会轻易给他放出来?咱们又如何将他请来呢?”   袁绍捏着后颈晃了晃脖子,看了来人一眼,深沉道:“这就不是你该操心的了。”   来人心中一惊,忙应了一声。   袁绍便叫他下去,自己坐定了盘算着,要派哪位心腹,去寻一个年岁相当、相貌相近而又好拿捏的孩子来。   寿儿?   刘寿。   一个娃娃皇帝,却是他的利器,有了能与长安朝廷分庭抗礼的资格。   袁绍垂眸想着,倒也未必要一开始就与长安朝廷起战事——这事儿最后再来做。先打着少帝之子的旗号,将山东这些地方一点一点打下来……也许都不需要打了,只要打出少帝之子的旗号,许多地方都可以传檄而定了。   倒是这则消息要守得仔细,不能叫长安城里的小皇帝先知晓了。   真假少帝之子么——便由着天下人去猜便是。   反正……   袁绍咬紧牙关,脸颊的法令纹越发显得深刻了。   反正到最后,这少帝之子不过一枚弃子。   长安城未央宫中,刘协忽然轻轻打了个喷嚏。 第114章   “陛下, 怕是受凉了。”汪雨小心道:“可要传医官?”   刘协摇头,他这具身体虽然一开始多病,但经过他多年锻炼之后, 已经很是康健了, 但是汪雨倒是提醒了他, 便道:“传那日给冯玉看伤的医官来。”   一时医官来了,刘协问道:“你那日说冯玉脸上伤口无毒不深,几日便好。朕怎么看着,像是要落疤痕了?”   若是寻常人脸上落一道疤痕,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事儿。   但这是冯玉的脸。   刘协会让冯玉去做接待各地使臣的差事, 就说明冯玉的脸当得起帝国门面。   那医官战战兢兢, 申辩了半天, 总之也说不明白, 最后只能落到大约是冯公子体质的原因。   刘协无奈,的确有人会是疤痕体质, 这也怪不得医官,只能摆手叫人退下。   曹昂来时正见那医官退下, 不免关切,以为是龙体有恙。   刘协道:“朕无碍。”又笑望着, 道:“朕可是听说了你的喜事——皇姐都告诉朕了。”   原来是董意已然有孕。   曹昂一愣, 低头笑道:“原想今日告诉陛下的。”   刘协笑道:“朕不怪你。你媳妇上午入宫同皇姐说的, 朕也是刚知道。这下好了,伏德刚得了女儿,你家那若是个小子, 将来做亲家也使得。”   这话虽然是玩笑话,却透着非常亲近信任的意思。   曹昂微微一笑,知道皇帝惯常说笑, 便开始汇报正事儿,“那日行刺的主使人叫许山,这半个月严查,此人归附贾府已久,还未曾娶妻,家人也都不在了,是个独身。这次的事情,背后看似没有旁的人。但这些豪族就算连根拔除,总还有些残枝,臣这些时日暗中寻访,找到了几处窝点,什么时候行动,就看陛下您的意思了。”又道:“那鱼鳞册的法子,臣拿去给外面的官员看了,都说是好法子,只是费工夫,若只是做长安一城的,便不算很难。若要此时推行天下……”   “此时天下,多是不听朝廷的。”刘协很有自知之明。   两人正在议事,忽然长乐宫来报,说是弘农王妃受寒病了请了医官。   刘协与曹昂对视一眼。   刘协道:“王妃要用什么药,都给备好。朕一会儿过去看看。”   长乐宫的人才走,冯玉又带了人来。   冯玉仍是面如美玉,只是如今美玉微瑕,右颊一道绯红的伤痕直通眼角,使得他原本便偏于艳丽的美丽更平添了一份妖异之感。   冯玉上殿,低声道:“日前陛下召集各地医官,如今入长安城者,共计三百一十二名,都已登记在册。”说着呈上名册。   刘协望着他脸上的伤痕,在他抬头时挪开视线,低头看了一眼名册,笑道:“早知如此,朕当日宁肯自己去西山。”   冯玉道:“陛下说笑了。”   曹昂也不禁心生惋惜,道:“我那里有上好的伤药,回头送你两瓶。”   冯玉抿唇,忍了一忍,道:“大丈夫,何必在意容貌。”   刘协与曹昂都是一愣。   刘协没想到冯玉竟是这么想的。   在人们的刻板印象中,男的怎么能太过重视容貌呢?后世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此时战乱的汉代。   没有美貌的人往往会羡慕貌美之人,其实貌美之人兴许也有属于他们的苦恼。   刘协慢悠悠看着医官名册,道:“你这却又是想左了。不论大丈夫还是小女子,上天造人,能有一位珍品都不容易,不管是外貌还是性情,总是需要珍惜的。朕爱惜你的容貌,便如朕爱惜你的才学。才学有其用处,美貌也有其用处。从前人人太过注重你的容貌,激得你发了狠。可是破了相,日后想要弥补却难了。朕今日还召了那医官来,以为是他给你治伤不尽心,如今看来倒是错怪那医官了。朕即日起便要看着你养伤,若过个三五年,你仍是要自毁容貌,那朕也不会拦你了。”   三人正在说话,忽然杨修又求见。   杨修这段时日一直在忙着皇帝安排下来的任务,在偌大的长安城内外一个村落一个村落盘查过去,誓要将可能发生的疫情扼杀在摇篮之中。   刘协一听杨修求见,便知道这个被激发了话痨属性的杨修一时半会儿说不完话,忙起身道:“你们且听他说——朕去看看弘农王妃。”   长乐宫中,唐珏躺在床上,浑身一会儿发烫一会儿发凉。   她知道自己是病了,可是她更知道自己不能病。   “等一等,坚持一会儿,医官已经给你看过了,说只是受了寒,吃了药就好了。”蔡琰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安慰道。   唐珏握住蔡琰的手,望着蔡琰太过清醒的眼睛,道:“母亲……我要见母亲……”   蔡琰倒是心中一动,不管多大的人,生病难过的时候都是要见母亲的。可惜她的母亲去的早,父亲去岁纳了新人,她今岁又已经多了一个妹妹。   “蔡先生,求求您……”唐珏微弱道:“让我见见我的母亲……我的……”   寿儿。   她最放心不下的寿儿。   她跟母亲不间断的争吵,因为寿儿。   母亲想要将寿儿的事情公告天下,但是她知道,事情没有那么容易。恐怕在寿儿登上那个位置之前,他早就活不成了。   一想到这里,唐珏就觉得心肝寸断。   滚烫的泪顺着她的眼眶流下来。   蔡琰见她情绪激动,仿佛并不只是因为生病的缘故,忽然之间,她试探道:“你想说什么?你瞒着我们什么事情?”   唐珏双唇闭得紧紧的,只是流泪。   蔡琰小声道:“你告诉我。我去请你母亲来。”   唐珏虽然已经因为发烧有些糊涂了,却还牢牢记着,不能吐露自己的秘密。   正在混乱之中,皇帝来了。   刘协在外面已经听医官说过病情了,虽然医官判断只是受凉高烧,但是还是稳妥起见,他没有进屋,命人请蔡琰出来,道:“蔡先生,你这几日自己在空屋子里住,过几日无碍再挪回来。”又道,“弘农王妃也要挪出去,找一处空屋子。”   蔡琰饱读史书,不禁变了脸色。   刘协见状道:“不要是以防万一罢了。”   唐珏哽咽的声音,透过窗户传了出来。   刘协得知她起了高热,便不好见了,嘱咐道:“等王妃好点了,若有要同朕说的,便写在纸上,呈给朕。”   此时,长公主刘清也问询而来,揉着眼睛道:“我就说睡着睡着忽然间窗户亮了,原是你的人打起了灯笼。嫂嫂生病了?我进去看看。”   刘协拦下她,道:“此时不好看,要防着疫病。朕叫人给她在外面腾个空屋子——得挪出宫去。”宫里人口密集,若真是疫病,一旦爆发,那才真是不可收拾。   刘清愣住,道:“疫病?宫里……”   刘协示意她往外走。   刘清一面走着一面回头望向唐珏的卧房,“嫂嫂病得这样厉害……哎,恐怕她就一直没恢复过来,后来又知道了她父亲的事情。我还以为她家人来到长安,她见了面会好些……”   “你不知道。她这病根就在家人身上的。”刘协叹了一声,这个位子当真引得无数人折腰,从四世三公如袁绍,到妇人如唐夫人。可这个位子从来是看着光华夺目,真坐在上面的人才知道,要想坐的好,坐的稳,要付出多少,牺牲多少。   刘清听得似懂非懂,虽然也担心唐珏的病情,但是却更担心皇帝口中的“疫病”,忙连夜叫婢女将衣物等隔水蒸了,又清扫唐珏原本的住处。   未央殿中,冯玉与曹昂被留下来,听杨修讲了一番在长安城近郊村落见到的民众百态。   “总之,民间的医官是真的太缺乏了。真的不够用。能用的都是些骗人的。村子里的那些神医,给的药汤里你都不知道是不是泥巴水。”杨修早已盯上了冯玉手中的医官名册,“陛下早已告诉我了,各地医官到了,由我来负责。虽然你已经帮忙整理出来,我总可以挑选自己用的人……到时候告诉陛下便是。”他倒也当真快速,立时便拿出笔要圈人。   冯玉见不得他公子哥放诞的样子,道:“总要先请陛下过目。”   杨修叹气道:“宫里医官真的够用了。原本常备的医官还不够么?你真的也该跟我一同往村子里走走看看……”他又开始讲述自己在村落间见到的百姓疾苦,深刻感觉自己从前生活的奢靡,想到从前跟皇帝说的防治疫情的方子竟然还要加什么珍珠粉就忍不住一阵脸红。   两人正相持不下,正主终于回来了。   刘协回来的时候,心里还想着弘农王妃唐珏的事情,脸色有些沉重。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寿儿,其影响刘协是很清楚的。如果没有这个寿儿,哪怕袁绍袁术再不忿,也没有什么办法,大不了他们自己称帝。但是有了这个寿儿,有了一个少帝的儿子,那反叛势力可以作的妖就大了去了。而且真从名正言顺上来辩驳,长安朝廷要花太多不必要的力气……   也难怪当初听到消息,曹昂会以为他意图下手除掉寿儿。   一个真的寿儿容易除。   还有无数个假的呢?   回到未央殿中,听杨修念叨了一番,刘协倒是心情松快了些,笑道:“朕既然允了你,便给你挑就是。”   杨修大喜,提笔一挥,将那医官名册上大半的人都圈了。   刘协初时没有在意,什么医官还不是一样用么?直到他侧身瞥了一眼,忽然看到杨修圈住的人里,一个写着“华佗”,一个写着“张仲景”。   刘协一个呵欠定格在那儿,立时夺了杨修的笔,大笑道:“别的都可,这两位却不能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下周见! 第115章   建安元年秋, 苏双终于抵达了长安城外。   他原是在乱世贩马、周旋于涿郡的大商人,两年前因战乱被困长安,暂住于本家苏氏坞堡之中, 谁知道恰撞上有备而来的皇帝刘协。   半山腰凉亭中一番机锋对话,苏双便投入刘协麾下, 自此不再四处投机,只将宝下在小皇帝身上。他的眼光果真不错,短短两年时间内,小皇帝西驱韩遂、马腾, 内诛豪强十余族,尽掌长安二十万大军。   而苏双当日奉命而出, 与友人张世平一同,散尽家财,北上收良马、兵刃等战争物资,这一路又经洛水南下, 过渭口,眼见长安在望。   苏双这笔一本万利的生意,可算做得成功——若不是他已病得要死了。   这是一种在北地草原间染上的恶疾。   当苏双察觉时, 这种恶疾已经在随行人员中蔓延开来。他拼死南下长安,不只是为了完成皇帝的任务,也是为了自救。沿途行来,苏双所见为恶疾所害者不胜枚数, 而能治疗恶疾的医者却一个也难得, 更有许多道士神仙家, 胡言乱语,动摇人心。渭口的船家告诉他,这些时日, 长安城中皇帝征召了许多医者前去,他这病说不得到了长安还有救。   此刻,苏双摇摇欲坠得趴在马背上,高热让他连喘气都费力,但他尽全力撑高头颅,仍是看清了那自城内而出、单骑来迎的青年。   那青年戴武弁、插鶡尾,比之初见时高大了许多,正是苏氏坞堡的少主苏危,后来跟随在皇帝身边做了郎官。   苏双认出故人,知道皇帝的人已前来接应,心头一松,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便栽下马去。   苏双再醒来时,已是两日后。   他睁开眼睛,见是一处陌生的屋室,鼻端有草药微苦的气味,而床边有一角青色的女子衣衫。   “大人醒了?请用药吧。”一位年轻的医女立在他床边,推过来一盏冒着热气的黑色药汁,便转身离开。   苏双想要开口,却觉口中干涩,几乎发不出声音。他强撑着坐起身来,虽然浑身酸痛,但此前那烧光他气力的高热却已经消失了。“苏世兄!医工说你醒了!”张世平快步入内,走到他床边来。   苏双按住发哑的喉咙,探寻得望向他。   张世平坐在他床边,端着药碗,将这两日的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苏危并没有直接带他们进城,而是安置在城外近郊的一处空置屋舍中。此地有许多朝廷腾空的屋舍,专门用来安置染了疫病之人。因为苏危等人是自北地草原而来,病症也与长安城中原本的疫病不同,因此单独住在一处屋舍。   这两日里,有两位朝廷的医官奉命来给苏双及随行人员中染病者看过,开了药方。初时苏双昏迷之中,只能硬灌下去。一日三次,如是两日,直到今日凌晨褪了高热,这会儿苏双才醒过来。   “苏世兄,这可真是捡回一条命来。”张世平感叹道:“我听那煎药的医女说,这次给咱们看诊的医官,乃是皇帝从南阳郡征召来的名医。若换了旁的医官,恐怕还不知还如何下手诊治才好。经了这一遭,我算是明白了,这乱世之中能保得一条性命,平安康健已是最大的福气。咱们哥俩儿从前那些野望,若没了性命,也都是空想。为了这一点空想,从南到北,又从东到西,水上草上,风里雨里,如此奔波,到底值不值得呐?”   苏双不吭声,只指一指张世平手中的碗,示意自己要喝药。   一时滚烫的苦药汁下了肚,苏双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喑哑道:“咱们运回来的东西何在?”   张世平见状也不好再劝,叹了口气道:“已有朝廷的人去清点,听说是曹子脩亲自前去的。”   苏双点一点头,放下心来,道:“皇帝说什么时候见咱们了吗?”   张世平道:“只发了一纸密信来,嘉赏于咱们,说是等咱们病除,便在未央宫设宴接见。不过我问过医女了,咱们这等疫病,病除之后,百日都不得入宫的。若要见皇帝,少说也要三四个月之后了。他们说这病凶险,还能传人,若不是我与你们一路同食同宿而来,连我也不许留在这里照料你的。”   还要三四个月才能见到皇帝。   苏双目光一黯,有些失望,却也知道无法更改,见张世平还要说话,便闭了眼睛,道:“我歇一歇。”   苏双在疫病所住了一个月,除了每日来送药的医女,和隔三日来看诊的医官,再没见到第三个外人。而那没三日来看诊的医官,也并非把他救活的那位南阳郡来的神医。据那医女说,一等医术的医官是极忙的,且只顾重症危症都顾不过来,如他这等已经脱离危险期的病人,自然便移交给底下的医官了。   一个月后,苏双一行百人中,未治愈死亡的三人,余者都转出疫病所,往城郊另一处院落安置下来。   这里又是朝廷安排的屋舍,住的都是疫病初愈的外地人,要待百日之后才能自由行动。   苏双与张世平所住的,乃是一座起了二层楼的院落。他们是皇帝的贵宾,条件自然相对要好一些。院中只他们二人,与随行人员中选出的几名仆从。   苏双偶尔登上二楼远眺,周围院落中的情形便可看得一清二楚。旁的都还寻常,倒是住在他们左侧院落的几人,面貌与中原人迥异。苏双还曾听到他们院落中飘出来的歌吹之声,也不似中原曲调。   百日光阴忽忽而过,长安城中雪落了,花又开了。   苏双与张世平走出那扇红漆门时,已是建安二年春。   来接他们去宫里的,乃是皇帝身边的信臣冯玉。   苏双看冯玉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笑容,对他与张世平招呼道:“两位大人久候。”与此同时,他那光洁白皙的手心托出两枚精巧的香囊来,“这是陛下所赐。”   苏双行礼接了御赐之物,一股浓郁的香气自香囊中散发出来,香气中又夹了一丝清冽的寒气,叫他一闻之下,立时鼻窍脑壳都清爽起来。   “这是陛下下令制作的香囊,佩戴可防疫病,内有许多草药香料,如苍术、白芷、川芎、香附、薄荷、艾叶等,都是好物。”冯玉捏起自己衣襟上挂着的玉镂雕香囊,徐徐道:“若佩戴日久,不出香了,只需用手指轻轻一捻……”   苏双一声不吭听着,待走到马车前,自袖中摸出一块贴身藏着的美玉来,悄悄递到冯玉手中,微笑道:“我们久在院中,不闻外面的是非,如今又要入宫面圣,心中不安。不知如今有什么忌讳,还请大人教导于我。”   冯玉握着那温润的良玉,垂眸一笑,仍推回苏双手中,轻声细语道:“两位大人背负陛下嘱托,千万里奔波险些送了性命,我心中着实佩服。”   苏双见他话虽说得漂亮,却不肯收东西,只当他嫌这礼物简薄了,然而身边再无旁物,正有些为难,却听冯玉又道:“若说忌讳,却也算不上什么忌讳,旬月前弘农王妃薨逝,也是因着疫病的缘故,最终没能救过来。也因此,宫里防疫病甚严,让两位大人在外面耽搁了百日。我在陛下身边,曾亲见陛下感叹,深恨不能早日接见两位大人。”   话说到此处,冯玉已一手挑起了马车帘子,“两位大人,请吧。”   乘车入宫,这自然也是皇帝给的礼遇。   苏双与张世平同在一车,冯玉骑马在侧相随。   张世平坐定,掸去下裳灰尘,低声道:“这位冯大人长得美,话说得也好听,只是怕入宫见了陛下,陛下也是这般待咱们。”他掂着那香囊,“嘿,御赐的香囊,再封个虚头巴脑的官儿,就换了咱哥俩万贯家财去。”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苏双隔帘望着冯玉影影绰绰的身影,低声道:“慎言。”又道,“你只担心万贯家财付诸流水,我却恐怕要帮皇帝做生意的,不只咱们二人呢。”   “世兄此话怎讲?”   “你可记得咱们院落左侧那几人?”苏双轻声道:“我看他们样貌打扮,像是贵霜、安息来的商人。陛下这生意,只怕要做到大秦①去了。”   张世平瞠目结舌。   一炷香时分后,车身微微一顿,马车停了下来。   苏双听到冯玉那珠落玉盘般的一把好嗓音,“两位大人,未央宫到了。”   车帘被人从外面挑起,挑帘人竟是天子身边红人汪雨。   苏双知道这汪雨伴驾左右,服侍皇帝衣食起居,等闲不离帝王左右。   如此礼遇之下,苏双却见张世平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透着惊恐。他分明是在担心,皇帝果真要行口惠而实不至之举。   许多念头,不及细细理顺,苏双整一整衣冠,与张世平一同,跟随冯玉、汪雨的步伐,往未央殿缓步行去,往来千万里,空等过冬与春,再窥天颜便在今朝。   作者有话要说:①此处的大秦指罗马   感谢在2020-07-29 23:53:00~2020-11-05 13:32: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静里 6个;葵与海、青青翠微、星辰、火龙果、least、委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陌上咲 240瓶;爱吃鱼的喵 90瓶;静里 62瓶;桐姝 48瓶;黑鹤、Utopia 40瓶;圆球球 34瓶;火龙果、如若、嘲风 30瓶;玖珏、风砂、小蛮 20瓶;拾玖 17瓶;罗岫 11瓶;甜面酱、啾啾、橙黄橘绿、哈苏、42813642、有颗小甜豆、canan、生命二号、花之始末 10瓶;今天也超喜欢大佬子 9瓶;念稔 8瓶;七颗松子、46762275 5瓶;小兔子不乖 4瓶;鹭飞 3瓶;空烨、45044548 2瓶;落英缤纷、大舅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6章   苏双自问走南闯北, 见过世面,可是面对长安城中巍峨的宫殿,仍是感到了己身之渺小。宫中的建筑仿佛专为叫人臣服似的, 一意盖得极高耸极广大,矗立在那里不言不语自有一股神圣感。他跟在汪雨与冯玉身后, 先到一处侧殿等候。   他与张世平在一条案几两边安坐下来,便见有宫人前来。那宫人手持烛台,来到人前,微微欠身, 却是点燃了案几上陈列的一碟绒草。灰青色的轻烟一缕一缕升上半空中,与殿中原本清苦的味道融为一体, 苏双这才知道那是一碟子艾草绒。   那宫人察觉他的视线,轻声解释道:“此物长燃,可驱疫病。”   苏双点头致意,目光下移, 见那宫人衣襟上也系了一方素色香囊,想来里面也收着驱疫病的香料草药。他想到病愈以来的见闻,与北地疫病肆虐不同, 这长安城中防治疫病,处处井井有条,已成制度,管中窥豹, 可知朝廷令行禁止, 不同与各地流寇诸侯。   面圣在即, 苏双无心旁顾,直到汪雨再来传召,他才察觉在他和张世平之前, 殿中还有一人早坐在内侧角落里。   “孔大人,请随奴来。”那位“孔大人”叹了口气,起身跟着汪雨离开。   偏殿中只剩了苏双与张世平二人。   张世平挪近了些,低声道:“我看这宫人都穿得寒素,况且城里给这些人治病,单是安置百日,要费钱粮多少?我这些日子看在眼里,心里也替小皇帝算了一笔账,如今各地又没了供奉,只怕皇帝家的日子也是入不敷出呢。至于咱们哥俩的……”他没把话说完,但显然短期内要收回投资是不太现实了。   苏双仍望着那位孔大人离开的方向,低声道:“那是孔北海。”   “什么?”   “方才去见陛下的,乃是孔融孔北海。”   孔融,孔子的二十世孙,当代名儒,在董卓乱朝时,出北海为国相。   时人都称之为孔北海。孔融在任上六年,被刘备表奏兼领青州刺史。刘备当初起家,还是因为苏双投资的镔铁马匹。去年苏双等人往山东去时,曾在刘备帐中,见过宾客孔融。   如今长安城未央殿中再见,孔融自然认不出当日一面之缘的一介商人,苏双却是一眼就认出了赫赫有名的孔北海。   “孔北海怎得来了长安?”张世平讶然。   苏双见孔融方才出门前叹气的模样,与他当日在刘备帐中谈笑风生的模样大不相同,便摇一摇头,没有说话。   两人直等到晌午饭点,也未得皇帝召见,正有些焦急不耐,就听殿外一连串脚步声传来。   苏双忙起身,却见殿门外转来的乃是一位端方清正的赤袍公子。那公子身后又有数名垂首侍立的宫人郎官。   “在下曹子脩,见过二位大人。”   苏双了然,这便是天子第一信臣曹昂了。他忙拱手作礼,上前道:“不敢当,不敢当,小民等在远方听闻大人新婚之喜,略备薄礼,还未敢冒然进献,不知……”他抬眼觑视,就见眼前的青年高官露出个疏淡却不失礼节的微笑来。   “曹某何德,劳二位大人挂心。”他不提新婚贺礼之事,回身击掌,示意从人将东西摆开,又道:“陛下想见二位大人久矣,奈何国事万端,今日寿春来使报逆贼袁术称帝之事在先,孔刺史兵败青州输于袁谭在后。陛下担忧二位久候腹中饥饿,因而赐下这五格濡鼎宴来,差我陪侍二位大人。”   苏双听到“袁术称帝”“青州兵败”等语,真如听了两道炸雷一般,却见眼前的青年面上仍是波澜不兴,竟只管安排宫人设宴。苏双的心思哪里还在皇帝赐宴上,此前久候而生的烦躁早已不知所踪。   一时宫人架好铜鼎,却是一口巨鼎,底下燃碳火,周身设分五格,格内注有沸水,一旁案几上排着各色食材,牛羊猪肉,又有菌菇鲜菜,真是琳琅满目。   苏双见张世平也还在震惊之中,在那铜鼎旁坐下来,有心要问一问前话,却见曹昂已挟了一箸笋子在沸水中,只听他微笑道:“这吃法还得感谢大儒董仲舒。据说是他给江都王刘非为相时,从阴阳五行学说里想出来的。”   见他动箸,苏双与张世平也都跟着动起来,却都有些食不知味。   曹昂却并不吃,他从袖中摸出一份单子来,“我念着,与二位大人对一对数目。”   苏双忙要停箸,却听曹昂又笑道:“我在陛下身边已用了点心,二位大人只管享用。”他便将二人此行带回来的物资数目一一道来,分别是良马有数,镔铁有数,另有甲胄、铜戈、矛、刀、枪、剑、戟、匕首、有方等物,甚至细小到可以替换的甲叶等物也都数目详尽。   苏双二人乃是耗尽家财购置下来的物资,数目自然是历历在心的,此刻与曹昂所报一一对上,竟是丝毫不错。   “甲胄可修,甲叶可换,”曹昂轻声道:“可饶是如此,甲胄每日维护也是一桩大事。铁甲需擦油、除锈,皮甲要晾晒防止腐坏。而兵刃就更是短缺。当今世道,二位大人如何能置办下这等物资来?”   苏双已经明白过来,这位天子第一信臣是替皇帝来陪他们用膳的,也是来问他们具体情形的。只是因为天子现下分身乏术,便让眼前这青年高官先来见他们,既是安抚他们,也是为天子节省时间,片刻之后眼前这曹子脩自然要将所听闻的内容化成更简短的话奏报给天子。他当下事无巨细,凡曹子脩所问,尽皆详尽告知。   五格濡鼎底下的碳火渐渐烧到了尾声,宫人上前来更换碳火。   殿外有什么人露了个身影。   曹昂起身,含笑道:“我在这里,倒是约束了贵客。二位大人请自在享用。”他这便辞别出去,礼节周到。   苏双与张世平在偏殿又等了近一个时辰,才见汪雨前来。   这次才真是皇帝要见他们了!   苏双跟着汪雨,垂眸敛容,登上未央宫正殿,屏息凝气,不敢看往来宫人。   他与张世平在殿中匍匐下拜,“小民叩见陛下。”   静了一息,苏双耳听得鞋履踩在青砖上的簌簌声渐近,他伏在地上,觑视着那人黑底赤边的袍服擦地而来,晃动间几乎拂上他前趴的手臂。   “快起来。”皇帝的声音比之两年前山间初遇时低沉了许多,带了一丝透着疲惫的沙哑,语气却轻快,又极亲切,“让朕瞧瞧——”他亲自弯腰扶苏双起身,“这面色上佳,看来你的病真是大好了。”   苏双随着皇帝的力道起身,像是情不自禁般,斗胆抬头,正撞上皇帝那双黑亮的笑眼。   年轻的皇帝不以为忤,反是又笑道:“若不是病好了,就是那五格濡鼎吃美了。”   忽然之间,苏双只觉一颗心定了下来。   不管是袁术称帝反了,还是孔融兵败青州给袁谭占了,外面的暴雨再猛烈,也无法打湿真命天子的龙身。只要站在眼前这帝王身边,他便已得到神明的庇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1-05 13:32:03~2020-11-06 19:01: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2656433 3个;青青翠微、静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亲爱的、sybil 20瓶;楚子航的伙伴 10瓶;我爱辣椒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7章   “子脩都同朕讲了, 二位高义,舍家财济国难。然而朕岂能叫此等忠君爱国之人受苦?”刘协反身往上首走去,轻声吩咐汪雨道:“东西都抬上来。”   只见十数对宫人鱼贯而入, 两两抬着沉重的木箱或漆盒,上面都罩着黑布, 看不清里面物什,挨着殿内东墙根整整齐齐码了一溜。   “打开。”刘协又道。   砰砰砰连着十数响,宫人将木箱与漆盒都一一打开,刹那间, 耀目的金光扑了出来,将整个大殿映得仿佛太阳所居的殿宇。   苏双不知所措, 而张世平已然盯着箱中物痴了。   只见木箱漆盒之中,堆叠着数不清的黄金,有如人手掌一般大的金饼,也有精美的马蹄金、麟趾金, 甚至还有许多他们连见都没见过的金器。   刘协微笑道:“请二位看一看成色。”话音未落,早有汪雨捧了漆盒,捡了几枚金器送到苏双与张世平面前。   苏双并不敢伸手触摸, 看时只见有圆底马蹄形的金铸币,也有外缘厚内里凹的金饼,都成色极新,黄澄澄金灿灿, 看得人眼里心里都热起来。   刘协徐徐道:“昔日武帝祭天, 曾获白麟, 水滨又现天马。时人以为祥瑞,武帝便铸麟趾金、马蹄金,赏赐勋贵近臣。自西汉已降, 黄金多散落民间,为百姓私藏。宫中历代所传,也不过这许多了——朕自洛阳西迁之时,善加收藏了些许。董贼侵夺,藏入眉坞,又有一批。后董贼伏诛,这些宝物又重归宫中。”   当日董贼伏诛,吕布还在长安,曾力荐将眉坞中的宝物分给部下,以为奖赏。王允以为不可。最终还是刘协出面,到底是赏赐了部分给底下出力的将士。王允不顾皇帝之语,仍将大部分送回宫中。王允此人,却也可叹。   “如今这些黄金收在宫中库房,终究无益民生,便赠予二位……”   苏双心中一突,翻身跪倒,颤声道:“陛下,万万不可,既是因祥瑞所铸金,怎可赏赐给小民这等微末之人……”   刘协微微一笑,遥想武帝当年铸造麟趾金、马蹄金之时,虽借口祥瑞,终究是虚无缥缈之事,恐怕真正的意图还是在于划一形式,将铸币权收归中央。他更是不信祥瑞的,因此只和煦道:“不要推辞,也不需不安。朕这黄金给你们收下,却还是有事要你们去做的。”   张世平早被一溜黄金晃迷了心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双听到还有下文,便收了声,心里却有些惶恐——以他走南闯北的见识,也从未曾见过这么多的黄金。而如今皇帝一句话,这些上面还刻着某年某月,某位从前皇亲国戚名号的金铸币便都成了他的东西。这叫他如何不胆寒。   苏双仍伏在地上,发颤的手指抠在冰冷的青砖上,压着惊恐,竭力平静道:“陛下但有所命,小民等虽死不敢辞。”   作者有话要说:复更堪比复健,虽然艰难,贵在坚持。 第118章   刘协见苏双如此惶恐, 咯咯一笑,道:“朕还未说何事,你怎得就这般惊慌?”   苏双以其经商的机变之能, 仓促间竟也不知该如何作答才算妥当。   好在年轻的帝王并未被激怒。   刘协拂袖坐定,曼声道:“看来你也听说了外面的故事。袁绍已据有冀、青、并、幽四州之地, 兵多将广,百万之众。在你们来之前,刚退下的便是原本的青州刺史孔融,敌不过袁绍长子袁谭, 妻儿都给人家俘获了去。袁绍此人,虽有众多谋士, 却不懂用人之道。至于他那个弟弟袁术,更是不成样子,见袁绍一个婢生子,也能有如今的声势, 如何不嫉恨?也不知从哪里听了一句谶言,‘代汉者当涂高’,以为涂者, 正应了他的字‘公路’,便如获至宝,张牙舞爪要自己做起皇帝来。”   时人重谶纬之道,正逢乱世, 更是什么故事都冒出来了。   苏双与张世平一路上也听说了许多类似谶言, 无一不透露着散布谶言者的野心——也即是对当今天子的大不敬。   刘协又道:“朕只当笑话讲给你们听。就这一句‘代汉者当涂高’的谶言, 恐怕还轮不到袁术来抢。早前还有道人拿这一句去鼓动李傕,同他说什么‘涂即途也,当涂高者, 阙也。傕同阙。又说什么极高之人谓之傕。李傕也如袁术一般,喜不自胜,举兵而起。如今安在?与郭汜来到长安城下,早做了朕剑下亡魂。”说到最后一句,他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苏双遥想当日李傕、郭汜举二十万大军,西攻长安,却被眼前这年轻的皇帝兵不血刃双双拿下,其间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外人更是无从揣度的。   刘协提起李傕,目光不由落在曹昂身上——当日孤身潜入敌营,诛杀李傕、郭汜的,正是此人。却见曹昂长身而立,原本垂首恭敬聆听,闻说李傕之事,似乎心中也有所动,抬眼向上首看来。君臣二人四目相对,心意相通,均是一笑。   “要朕说来,袁术也好,李傕也罢,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刘协徐徐道:“这一句‘代汉者当涂高’,原是武帝当年行幸河汾,作《秋风》辞,宴饮之时曾对群臣说道,‘汉有六七之厄,法应再受命,宗室子孙谁当应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汉者,当涂高也。’即便是大汉遭厄,也当是一位刘氏子孙中出一位能再定河山的人物。”   当今天下,刘氏子孙可太多了。   苏双忍不住想起了自己投资过的刘玄德。   张世平终于从黄金的迷醉中醒过神来,拍了一句不太体面的马屁,“此人若不是陛下,小民更不知还有何人能克当。”   刘协这下是真的被逗笑了,笑到肩膀发颤,半响方停下来。这大半年来,他终日在长安城中,要么是劳心疫病防治之事,要么是与朝中那些老奸巨猾、一句话七八个意思的大族重臣打机锋,难得这样痛快笑一场,倒是放松下来,慢慢把话题转回来。   “所以朕的意思是,你们不用害怕。袁术便是称帝,也不过是跳梁小丑。袁绍虽棘手些,却也并非无法可解。朕要你们做的事情,既不用上刀山,也不用下火海,二位大可放心。”刘协温和道:“和帝永元年间,曾有西域都护班超的属吏,名唤甘英者,带领使团出访大秦,可惜止步于安息国,只因更西海水广大,难以渡过。谁知那却是安息国当地人骗他们的,只因安息等国正要靠居中取利,如何肯让两边甩开他相交相亲……”   听话听音,苏双听着皇帝徐徐的话语声,想到住处隔壁来自贵霜、安息的商人,对于皇帝要他们去做的事情,心里已猜到了几分,一时有些不敢置信。   贵霜、安息以西,那是他从未想过的远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1-08 08:59:28~2020-11-09 14:14: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静里 3个;罗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君司夜、醉不可颜 10瓶;我爱辣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9章   皇帝这一意图对于苏双和张世平来说, 实在是太过不同寻常。   刘协也知道他们需要时间去消化,因笑道:“朕只是跟你们随意谈起。那贵霜、安息来的商人也很愿意同我大汉的商人交流互通。这一桩差事朕已交给冯玉去处理。二位若是对远方之事好奇,自寻冯玉, 要他给你们安排与那贵霜、安息来的商人见面便是。”他徐徐道,“朕身边的郎官赵泰, 与朕同岁,英武豁达,也很愿意往远方走一走。届时二位若有意出行,便由这赵泰领兵护卫。”   苏双与张世平都连称不敢, 可是也都听明白了,连同行的兵士都考虑好了, 皇帝这念头绝非“随意谈起”而已。   苏双低头暗想,皇帝年少。少年人正是一腔热血,志在四方之时,皇帝因是皇帝, 只能稳居长安宫廷之中,因此选了这样一位同龄的郎官出行,难道是皇帝要以赵泰为替身, 以偿己愿?若换做任何一位十六岁的皇帝,这猜想都很可能是真的。但苏双清楚,眼前这位少年皇帝,绝非一时兴起便大兴商队之人。他的目光落在墙根那一列装满黄金的箱子里, 如今黄金都为民间收藏, 皇帝为了赏赐他, 连武帝时铸造的马蹄金、麟趾金都搬出来了……而与西边贸易送出的丝绸,总能换回许多黄金……他一时间想得深了。   刘协已转了话题,微笑道:“朕听说你们要给子脩庆贺新婚之喜?”   苏双从思考中回过神来, 闻言心头一凛,这话他只在偏殿与曹昂相见时提过一次,不过一会儿功夫皇帝已得了消息。   他忙笑道:“曹大人新婚,还是陛下亲自指的好婚事,小民等没福分,未能在长安讨一杯水酒喝,只能稍备薄礼,聊表寸心……”   刘协笑道:“那你只备一份礼物怕是不够……”   苏双微愣。   刘协笑道:“子脩内人已有孕,这喜讯还未传开,朕先叫你知道,这次你便可早早备礼了。”   苏双不及细思皇帝话中是否还有别的意思,忙向侍立在皇帝身旁的曹昂道喜,却见曹昂只含笑而立,像是已习惯了皇帝的打趣与偏重。   这到底是喜讯,于是在殿内殿外一片欢乐祥和的氛围中,苏双与张世平完成了这次觐见。他们二人恭敬而谨慎得倒退出殿,在他们身后,十数对宫人抬着沉甸甸的黄金,昭示着皇帝对二人的嘉赏与天家的富贵。   而苏双与张世平离开后,未央殿中的氛围却冷凝下来。   刘协重又拿起青州战况的奏报,对曹昂道:“孔融战败,逃到你父亲的地界,又被送到长安来。尚书令杨彪昨日上奏,要给孔融将作大匠之官职,你以为如何?”   将作大匠,便如秦时的少府,执掌宫室、宗庙、陵寝等的营建,乃是两千石的大员,多为豪族世家之后担任,又是皇帝信臣。   曹昂忖度道:“孔北海乃是圣人之后,又有才学,声名布于海内。他做这将作大匠,旁人也没有异议的。尚书令有此请,也在情理之中。”   刘协摇头道:“此人在乱世不堪大用。去岁袁谭攻北海,城内短兵相接之时,世人都赞这孔融仍能凭几读书,谈笑自若。但他若是指挥自若,反败为胜,朕还敬他几分。可他最终城陷兵败,妻儿被掳,只自己逃来长安。方才他来觐见,虽神色消沉,但仍自矜身份、傲气不减。若在承平盛世,要他兴教化之事,或可用之。当下却是不堪用的。”   “可他毕竟……”   刘协微笑道:“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如今只将他供着养起来,日后再往闲职上调吧。”他舒展双臂,活动着脖颈,笑叹道:“朕看啊,这托生在帝王家,还不如托生在孔家。”   忽然殿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刘协蹙眉看去,见汪雨早来请罪。   “陛下,外面是郎官孙权,他想求见陛下。奴说陛下正在议事……”   刘协了然,道:“让他进来就是,别难为他。”他又看向曹昂,解释道:“袁术称帝前,曾给各处去信,也给孙策处送了信。孙权这小子恐怕是得了消息,心中不安,这是来请罪来了……”   话音未落,就听脚步声沉重,孙权已走了进来,神色间有几分不知所措,来到殿上,也不敢抬头,便直直跪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1-09 14:14:03~2020-11-13 15:42: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静里 4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试梅妆 23瓶;退休老头、唐洛丝、Moonlight 10瓶;我爱辣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0章   孙权刚被征召来长安时, 因皇帝待他优厚,又曾听长兄私下谈起过先父之事,只感受到了来自皇帝的恩遇, 而没有体会到其中的危险。等到皇帝雷霆手段,诛杀长安豪族, 而后豪族门客为报主恩,行刺杀之事于皇帝,彼时他伴驾在外,原是为了邀宠而故意走动, 谁知差点被当做贼人问罪。那时他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若不是皇帝相信他, 他真是百口莫辩。由是孙权才懂了什么叫命悬一线。   自那次之后,孙权行事稳重了许多,也明白了皇帝待他固然有宽厚优容的一面,却也完全能叫他在长安城中死无葬身之地, 因此日常行事不得不小心谨慎。   袁术早有反心,胡乱找些谶言来佐证也就算了,又说什么袁氏出陈, 为舜后,以黄代赤,德运之次。如今这袁术有僭逆之谋,也并非难以预料之事。   早在袁术称帝之前, 孙权就接到了长兄孙策的家信, 信中说袁术曾有向他讨要传国玉玺之事, 暂且被他敷衍过去了。长兄信中,要他稳居长安,小心行事。   等到袁术真的称帝, 消息传到孙权耳中,又听说袁术称帝前曾给各处去信,要引为呼应。孙权听到的传闻里,他的长兄孙策也收到了这样一封信。   孙权早在家信中便清楚长兄的态度,是断然不可能与袁术合谋的。他有这自信,要来求见,为长兄辩驳是为其一。至于其二,孙权总是愿意在皇帝面前多露露脸的。   孙权跪在殿中,将早已打好的腹稿朗声诵出,非但文采斐然,而且流利顺畅。   刘协暗笑,他每日见人不知凡几,孙权这种一听便是背下来的。他翻着案头奏章,由着孙权表演完了,笑道:“好,你们兄弟二人的心,朕都明白的。”他抽出一封奏章来,踱步到孙权面前,递给他,温和道:“起来看看。”   孙权自觉发挥得不算完美,心里略有遗憾,打开奏章一看,却是不知何人誊写的信——他长兄孙策写给袁术的回信!   只见信中孙策苦口婆心,说从前商汤讨桀、武王伐纣,固然是商汤与周武王有圣德,却也是因为夏桀、殷纣太过分了。如今皇帝虽然年少,却于德行无亏,就连董卓那样的逆贼,也不敢自立为帝的。更何况你这样直接称帝呢?又听说当今陛下明智聪敏,有夙成之德,就算天下现在还未能平定,但已是民心所向了。下面又列数了袁氏一族有汉一代所受恩遇,劝袁术做周公旦,不要行自立之事。   孙权看那信,的确是长兄对袁术的口吻,但皇帝怎么能拿到这等信件呢?   刘协徐徐道:“那袁术自以为坐拥淮南兵众,你大哥一定会拥立他。他这却是想错了。恐怕袁术看到你大哥这封信,要急怒之下,更添忧惧,说不得一病之下,还没等过完皇帝瘾,人就先没了。”他淡淡一笑,并不在意袁术之事,转而问道:“你在长安也将满两年,回去之后可有打算?”   刘协征召的这批郎官,下诏之时就说过是只用两年的。   孙权捏着那信,下意识道:“臣还想留在长安……”   刘协倒是微微一愣,他总想着孙权是要回江东继承基业的,然而孙权继承基业的前提,却是孙策之死。   想到此处,刘协便道:“既然说起你大哥来,朕听说他也喜欢孤身出行。朕原本也不耐烦许多人跟着。但此前诛灭豪族之事你也亲历,那些门客复仇,手段五花八门。你大哥这两年来,势力渐大,在江东也得罪了不少人,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自身安全是再怎么保证都不为过的。”   作者有话要说:好起来了,明天多更一点感谢在2020-11-13 15:42:31~2020-11-14 19:59: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静里 5个;不忆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陌上咲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1章   孙权听到皇帝关心他长兄的安危, 心中一颗大石落地,便知家中多半不会受袁术风波牵连了。他虽然深信长兄不会参与谋反之事,却不知皇帝是否能如此信任, 此刻亲眼见到皇帝的态度,走出未央殿时脚步还是轻快了许多。   刘协看着少年退下时恢复了活泼的举止, 有些羡慕得微微叹了口气。少年人的忧思只那么一两件,一旦事情解决了,便又快活起来。难怪年长者都要怀恋少年时。   曹昂见状,轻声道:“陛下要召医工相谈么?”   刘协这具身体虽然是年方十六的少年, 内里的人却已极年长。他见识既广博,见地又深, 与真正的年轻人相处时,难免要觉出对方的稚嫩天真来,因事务相处是不得不,但若他要放松闲谈时, 还是更爱与年长者。然而如今长安城中年长位尊之人,多为豪族高官,刘协与他们谈话时, 处处机锋,句句惊心,更谈不上放松了。倒是这半年来,应召入长安的医工中, 有许多年长德高之人, 从前游历四方, 各有精彩见闻,又能与皇帝论及医理。因此这半年来,刘协有时政务繁忙, 精神到半夜走了困,便喜欢召见来自各地的医工,有时谈到兴处,也有留人宿在宫中之事。   此时曹昂恐怕皇帝心中有愁闷难解,因此提议召医工。   刘协笑着摇头,看孙权已经退下,殿中再无旁人,这才靠着引枕歪坐起来,笑叹道:“穷了啊。”   曹昂笑道:“苏双与张世平二人这下该放心了。臣听说张世平此前一直担心买物资的钱收不回来了。”   “他们放心什么?”刘协笑道:“苏双是个乖觉的——你没见他方才那害怕的模样么?这是知道朕给他们的恩遇不一般,要他们去做的事情自然也不会容易。”他慢慢收了笑意,“如今各地都不再贡纳粮食,好些的还记得送点土特产给朕,不好的呢,便如袁术自己做了皇帝。长安城就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大的地方每年就这么多产出,去年逢旱灾、蝗灾,今年又有疫病,虽说控制住了,到底减产许多。百姓没粮食吃,饿极了连病死的牲畜都吃,连病马的血都喝,可还要养着这样臃肿的层层官员。”   当初车驾西行,洛阳城中大小官员,都被董卓驱赶,来到了长安。如今天下纷乱,地方割据,长安城中,相当于是以一城的百姓,在养一国的中央官员。这个是两千石,那个也是两千石。如此加起来,岂是一城百姓所能负累的?这二三年来,朝廷也是靠着历代积蓄与董卓四处劫掠、藏于眉坞的财物勉强支撑,但仍时常捉襟见肘,况且也总非长久之计。   这等战乱荒年,粮价飞涨,朝廷若不思变,那就像真实历史上一样,跟着汉献帝的群臣要往路边摘野果充饥去了。   曹昂心中一动,抬眼看上首的皇帝。   只见年少的皇帝斜靠在引枕上,唇角犹带着散漫的笑意,眼中却透着一股森冷寒气。   曹昂小心道:“陛下的意思,是要……往周边用兵?”   长安城中,诛杀豪族之事,已带来巨大的震荡。好在皇帝杀伐果断,其后又并不株连,朝中大员仍叫他们各安其位。如此半年来,又是治灾又是防疫,朝中官员们关注的重点慢慢移走之后,浮动的人心才稍微安定下来。纵然官员体系臃肿,此时却也不好再动了。如果不改官员体系,又要维持朝廷用度,那只能是收服周边不臣之兵,增加朝廷的收入。   刘协眯了眯眼睛,没有回答,转而笑道:“朕真是该罚,竟留你到这么晚,嫂夫人在家中要担心了。”他有些俏皮得笑起来,言谈间像是真正十六岁的少年那样,一面挥手示意曹昂退下,一面笑道:“嫂夫人到底年轻,又怀着第一胎,你该多在家中陪伴,好叫她安心。”又道,“家中若有需要,可以往阳安大长公主处借人。阳安大长公主那里,什么都是齐全的。”这说的乃是女子生育时所需的稳婆、乳母等人。   曹昂便知皇帝今夜不想深谈用兵之事。   皇帝既然已经开口要他回家,他便没有再留下去的理由。   曹昂缓缓往殿外退去,临到门槛处时,又抬眼向上首看去,这个距离已经看不清皇帝面上神色,只能看到他一袭黑袍斜靠歪坐,一动也不动,仿佛要与宫灯落在青砖上的光影融为一体,在这宽广而又寂寥的未央宫中,凝成一尊不言不语的塑像。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1-14 19:59:22~2020-11-15 16:08: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忆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埩 10瓶;青青翠微 6瓶;qwqaqwq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2章   俗话说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又如孙子将用兵之道,“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 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 不可用也”。   发动战争,对于刘协而言,比之常人更难上许多倍。倘使果敢的将军领兵,发号施令, 驱使兵卒,心中谋划只在沙盘上的尺寸天地, 追求的是战争的胜利。而在刘协,兵不只是纸面上的数字,也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是百姓。所以同样要求兵卒陷于战乱之中的命令, 对于将军,只是为了求胜的手段而已。但是对于刘协,他下达命令的同时, 清楚得明白这命令之下,将会有多少亡魂枯骨。   所以当曹昂询问是否要对周边用兵时,刘协转移了话题。   瘟疫、饥荒与战争,这是人类历史上的三大灾难。   刘协守着长安城, 好不容易稳住了瘟疫带来的乱局, 却又在可能发生饥荒的危机下, 为了巩固朝廷的统治,不得不兴起战争。   这一仗,是必然要打的。关键在于什么时候出手, 又是对谁出手。   建安二年的天下,已成地方割据之势。公孙度已龟缩入东北一隅,韩遂马腾当初来长安没讨到好处则暂居西北,袁绍坐拥四州之地,最东处的徐州如今有刘备与吕布,益州传给了刘璋,荆州则属于刘表,孙策在会稽,袁术在寿春称帝,而刘协居于长安,其北是虎视眈眈的匈奴,其南是颇得民心的汉中张鲁,若往东则与三股势力相交,自北而南,依次是河东郡张扬、河内郡部分属于袁绍,以及南阳郡部分属于袁术。   若要打,宜早不宜晚。   至于对谁出手,当下自然是对南阳郡暂属的袁术。一来,河东郡的张扬对待长安一向恭敬,况且他东侧就是势力庞大的袁绍,若不想被吞没,也要向朝廷靠拢。怀柔可以笼络的势力,何必流血牺牲去攻打。二来,袁绍毕竟势大,就算要铲除,此时还不到时候,否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便不值得了。三么……   自然是这袁术跳得太高了,正所谓枪打出头鸟。   如今袁术寿春称帝,建号仲氏,置公卿,祠南北郊,完全是皇帝做派了。虽然中央失去了对地方的统治力,是大家心知肚明的。就算地方上有不妥的事情,中央发了诏书下去,地方上要怎么做还是由地方上说了算的。但毕竟他们都没有敢称帝——或者说他们没有这样愚蠢。   就连如今势力最大的袁绍,也回绝了袁术的请求。   汉室虽已衰微,可是四百年来的教化下,民心岂是那么容易撼动的。   况且南阳郡富庶,袁术内部松散,这一仗不会是硬仗,却能打出中央朝廷的气势,弹压各地异动。   此时出兵打袁术,的确是好一笔好买卖。   刘协虽然那一晚未对曹昂言明,心里却早已有决断,翌日便令杨修撰文,起草讨伐袁术的檄文。战前动员是很重要的,一定要表明战争的正义性与迫切性。   杨修文采斐然,按照皇帝的意思,历数袁术祖上五世受汉室恩遇,如今袁术不思辅佐少主,成就周公旦那样的美名,反倒公然称帝,又广置公卿朝臣,筑起皇帝祭祀天帝所用的祭坛。此人奢侈荒淫,挥霍无度。后宫妻妾数百人,皆着罗绮丽装。而他军中的士兵却饥寒交迫,江淮一带民不聊生。声讨袁术这等行径,为天下所不齿。如今皇帝兴王师,乃是承天命,讨不臣,上祭祖宗,下慰百姓。   长安养着许多文人的好处此时便体现出来了。   杨修檄文一出,长安城中文人攻讦袁术的文章便如雪花般飘了起来,一片一片飘出了长安城,传遍了天下。   与此同时,刘协暗中修书,分给曹操、刘备与吕布三处,亲笔手书,约定同时发兵,将袁术围起来往死里揍。   而长安带队出兵的人,为将者正是天子信臣曹昂,年方二十有三,已被封为右将军,带兵两万,越秦岭,直扑南阳郡新野。   与此同时,原本在洛阳领兵五千洒扫墓室的李利,领兵五千,自东北方而入,走叶县,入宛县,与曹昂两面夹击。   袁术在南阳郡的驻军大败。   袁术待要施以援兵,却惊闻有三路兵马分别自北面与东面而来,距离他的都城寿春不过百里之遥。袁术大惊,顾不得西边的南阳郡,急召各部回防,先保老家。   如此一来,袁术势力大半撤出了南阳郡。   曹昂与李利领兵占领南阳郡,几乎未费一兵一卒,用时也不过两月。   是役,朝廷大获全胜。   消息传到未央殿中,满殿重臣都觉欣然,唯有上首年轻的皇帝面色如常,仿佛早知结局,又仿佛思绪已飘向了胜利以后……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1-15 16:08:04~2020-11-16 20:40: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静里 3个;四号人格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3章   对袁术这一仗打完, 长安朝廷的势力顺利延伸入南阳郡。而河东郡的张扬早在听闻朝廷用兵之时,早已上表阐述了臣服之心,上交了地方的财政权与兵权, 算是正式回归了中央体系之内。   刘协仍令张扬执掌河东郡,以为天下表率。另派表兄伏德出长安接管南阳郡, 李利领兵五千仍在南阳郡维持局面,而曹昂则班师回朝。   年轻的皇帝在帝国偏西北的长安城中,静默了两三年,忽然出手, 便大获全胜。长安城中,因为皇帝太过年轻而有的猜测轻视之心, 都渐渐消失了。少年皇帝的权威,在力退李傕、郭汜等人大军之后,再一次得到了巩固。   与中央势力版图顺利扩张不同的是,袁术情况可就惨多了。   朝廷兴王师, 四处响应。在江东,孙策彻底脱离袁术了的管控,趁机逐走袁术任命的丹杨太守袁胤。同时孙策去信给自家亲戚, 如时任广陵太守的吴景与将军孙贲在等。吴景与孙贲接到书信后,也顺应朝廷大势,抛弃了袁术。如此一来,袁术丧失广陵、江东大片土地, 刚建立的帝国土地瞬间减少许多。   另一边, 吕布骁勇善战, 于淮北大败袁术军,并大肆掳掠。袁术力不能敌,又无爱重民众之心, 只顾着自己人败退逃命。袁术唯一赢了的,乃是他亲自率领部队进攻陈国,诱杀陈王刘宠和陈国相骆俊。不等袁术松一口气,就见曹操领兵迎面而来。袁术又是大败。其手下的大将如桥蕤、李丰、梁纲、乐就等,都被斩杀于蕲阳。   至此,袁术败逃淮南,暂且苟延残喘。   对于长安朝廷来说,是年春天刚刚称帝的袁术,已如丧家之犬,不需要再多加关注了。胜利的消息传回长安,自有朝中文员为当今皇帝歌功颂德,原本因为皇帝铲出豪强而人心浮动的大族高官,也愈发谨慎起来。   如士孙瑞等老臣,不由得羡慕起尚书令杨彪来。到底还是杨家有先见之明,早送了儿子杨修在御前,讨得了皇帝欢欣。君不见,这一遭连出征袁术的檄文,都是由那杨德祖执笔的么?   更有官员也不知是真心,还是拍马屁,写了折子,把当今皇帝夸得绝无仅有,看来汉室振兴就在陛下一身,既然如此,何不回到洛阳,使神器幽而复显。   长安虽然也曾做过西汉的都城,但数百年来,也经历过战乱,又疏于修葺,与这一代官员起居的洛阳城自然是不能比的。更何况以整个帝国来看,长安到底是偏西北了些,况且上头就是匈奴压着,稍懂军事的官员睡在长安城里,半夜总觉得不能放心。尤其是天冷的时节,总要担心北边异族南下掳掠。   刘协见了这等要求迁回洛阳的奏折,只是微微一哂,又翻下去,却见又有一些眼红曹昂的武官上书。这些人,早在曹昂出兵之前,听说朝廷只拨了两万兵马,便都瑟缩不前,或者也有坐地起价的,想要皇帝再多分派兵马的。他们却没料到皇帝还秘密联合了曹操、刘备、吕布乃至于江东孙策等一同出手。   如今见曹昂这趟出去,历时不过两月,几乎无人伤亡,也算立下了赫赫战功,这些人如何能不后悔,不眼红?   便有人道:“早知派了曹将军出去,便该知道是桩便宜差事。否则天子第一信臣,皇帝还能真叫他往死人堆里扎么?”   这些闲言碎语,偶尔也有飘到曹昂耳中的,也有飘到皇帝耳中的。   这等轻薄人语,君臣二人都不以为意。倒是杨彪、士孙瑞等深沉老臣,却不禁心惊。皇帝密令之下,便有青州曹操、徐州刘备与吕布、江东孙策等响应,且都用兵神速。这等能量,他们就在长安城侍奉于皇帝左右,却在此前分毫不知,事后细思,岂能不心惊后怕?怕过之后,到底存了忠君之念,又有些为汉室庆幸。   右将军府中,一府之主在得胜归来的第二日夜里,终于回到了家中。   曹昂一步踏入书房所在的小院,却见房门外立着一位扶腰凸腹的年轻女子,正是他那怀胎六月的妻子董意。   “早说了不必等我。又累你等到这么晚。”曹昂温和道,上前小心扶着她,又要随从搬椅子来给她坐。   董意虽是孕中,却也衣着美丽,妆容精致,柔声笑道:“夫君离家日久,我总想着能早些见到你。”她伸手牵住曹昂的衣袖,月光下,小脸莹白,极是惹人爱怜。   曹昂嗅到她身上阵阵沁人心脾的花香,垂眸便见她腕上以彩丝穿花心,串着两环洁白的茉莉花,端得是清丽无方。   这南越来的花儿,清香四溢,而又素洁光润。皇帝极爱此花,于未央殿外以盆装养着近六十株,常赏赐亲眷,以示恩遇。阳安大长公主与万年长公主处,也都有所得,渐渐便在宫中流行开来,以至于贵戚女子,也多以茉莉花为首饰点缀,倒是卸了金银之物。   曹昂见到这茉莉花,想到了未央殿,既然想到了未央殿,方才初见娇妻时升起的一点儿女之情,便也被满腔政局筹谋所取代。   他见董意仍盈盈望着自己,微一踟蹰,柔声道:“你若自己在府中孤单,我让人请你母亲来住几日,陪伴于你,可好?”   董意目光黯了一黯,乖巧笑道:“夫君有心了。”便起身,低声道:“见过夫君,我便安心了。我自去歇息,夫君也请多保重。”便有侍女上前,扶着她往后院走去。   曹昂立在书房门前,看她远去的背影。他自幼由嫡母丁夫人抚养长大,在儿时记忆里,彼时父亲常在外面,另有夫人,鲜少见父亲与嫡母和乐的场面。他新婚以来,不仅政务军情繁忙,而且局势紧张,压力也大,能分给新婚妻子的时间与心思都极其有限。不等有时间培养起感情来,妻子便已然有孕。对于曹昂来说,看着妻子凸起的肚子,知她辛苦,却也觉得陌生。等朝廷过了这个紧要关头……   这么多思绪也不过在刹那之间,曹昂推开书房的门,于灯下细看皇帝与父亲往来的书信,这也是今日皇帝递给他的。他看得入神,不知时间流逝,直到感到口渴,下意识伸手往案上摸茶杯,送到嘴边只觉杯底暗香流,仍是熟悉的茉莉清香。他垂眸一笑,知是董意备下的,至此才有几分回到家中的实感。   与右将军府中宁静温馨的氛围不同,未央宫中,刘协夜深难寐,起来带着淳于阳等人在宫中行走,此时隔了一堵花墙,正静听冯玉月下审两个小宫人。   刘协素日所见的冯玉,都是美貌惊人,而又风度翩翩,令所见之人都如沐春风。是夜他隔墙听冯玉审人,却是见到了另一个冯玉。长安城的秋夜,已落了霜,寒气逼人。   那两名小宫人显然已是吓得不清。   只听其中一人颤声瑟缩道:“实不敢欺瞒大人,奴等精心侍奉,吃睡都不敢同去,都要留一个人守着。可到底养不住……只求大人救奴等贱命。”   便有砰砰声传来,想来是两人磕头如捣蒜。   另一名宫人也泣道:“求大人伸伸手,救奴一命,奴等做牛做马,也报答大人……”   刘协立在花墙底下,嗅着阵阵幽冷的花香,听两名宫人求饶,微微蹙眉——宫中死了人?此前因为疫病,弘农王妃没能救过来,可当时侍奉的宫人都已被他赦免,若是侍奉弘农王妃的宫人,又何须往冯玉面前求救?   他今夜走动到此处,原是有几句话要私下同淳于阳说,因此叫两队从人都远远跟在后面。两人借着月光,悄无声息走到这堵花墙下,既无脚步喧哗,又无灯烛之光,竟撞上了这样一件公案。   却听冯玉的声音迟迟响起,慢吞吞的,有几分漫不经心,“谁说我能救你们的?阳安大长公主怪罪下来,十个我也担不起。”虽说着冷酷无情的话,声音却仍是极悦耳的。   他如此一说,那两名宫人更是涕泗横流,愈发用力磕头,什么效忠死命的誓言都发出来了。   半响不闻冯玉声息。   他就由着那两名宫人又是磕头又是乞求,直把两人搓揉够了,才叹了口气,道:“好了好了,都起来吧。朝廷打了胜仗,大喜的时候,我也不愿宫中死两个人冲撞了。你们既然如此求到了我面前,我也不能不理,这却不是图你们日后如何报效。我图你们什么呢?我什么也不图你们的。阳安大长公主处怪罪下来,少不得我去周旋一二。我担此干系,只望你们今后,记着今夜自己说过的话。”   那两名宫人只道难逃一死,此刻得他亲口允诺,得以逃出生天,都是喜不自胜,一行哭,一行感谢冯大人。   刘协隔了花墙听到此处,不禁勾一勾唇,从前倒不知冯玉有这等能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1-16 20:40:12~2020-11-17 17:41: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静里 5个;青青翠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德云社钻石vip会员 20瓶;淳儿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4章   一轮冷月, 花墙两面,却是不同情形。   耳听花墙另一侧人语声已停,而脚步声渐起, 淳于阳以目光请示于皇帝。   刘协微微摇头,手指按在他胳膊上, 直到花墙另一侧透过来的光都灭了,确信冯玉已经带人离开,这才开口低声道:“子柏(淳于阳字),你听着如何?”   淳于阳道:“这宫里竟出了命案, 得彻查才是。”   刘协“唔”了一声,心里也觉有些蹊跷。若是死了个宫人, 为何会与阳安大长公主扯上关系?若与阳安大长公主有关,死者必然不是普通宫人。然而若是宫中出了这等事情,冯玉真有能力兜揽下来?而他身为未央宫之主,若非今夜巧合撞破, 竟全然不知么?然而此刻不宜深究。   刘协暂且将此事放下,同淳于阳说起正事来,“袁绍知晓刘寿之事后, 可有异动?”   天下纷争,固然要比拼战力,情报却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刘协身边这四位郎官的父亲,有的跟随了袁绍, 有的跟随了袁术。其中有如曹昂与曹操这般父父子子的, 也有如淳于阳与淳于琼这般恩断义绝的。   可到底是父子, 对彼此身边的人,总是熟悉的,要探听消息, 也容易布置人手进去。   淳于阳在护卫宫禁的职责之外,也掌管着远在冀州的耳目。   刘寿,便是少帝的遗腹子,其母弘农王妃唐珏日前病逝,如今仍养在唐家,身世并不对外公开。但此前驻守洛阳的李利听闻了些消息,为了博皇帝重用,将这消息透露留给了袁绍。   而袁绍……   淳于阳低声道:“袁绍没有动作。”他补充道:“刘寿存在的消息的确已为袁绍所知。他身边的第一谋士沮授,此前曾经给他出谋划策,要他迎陛下以令天下。彼时袁绍不愿,一直没了下文。刘寿消息传到之后,沮授便又提议,要袁绍迎刘寿而后合天下。但是袁绍一直没有采纳。”   刘协望着远处那两队宫灯排起的长龙,思量着,没有说话。   淳于阳道:“这袁绍可比他那弟弟奸滑许多,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他打的主意,原也好猜。”刘协幽幽道:“他原是跟他弟弟一样的心思,也是想要自己做皇帝的。只是他到底比袁术聪明一点,也知道心急吃不到热豆腐。沮授等人给他出的谋略,原是上策,可袁绍实在是太贪心了。他如今在四州之内,便是实权的皇帝,可如果迎了朕又或是刘寿前去,他便成了什么?沮授要他迎刘寿,是没看明白袁绍此人的狼子野心。刘寿这步棋,非到万不得已,袁绍是不会用的。”   淳于阳道:“陛下,不能再放任袁绍发展下去了。臣得到的消息,那袁绍在冀州等地已是说一不二。况且此前孔北海失了青州,若不加节制,袁绍的势力还要扩大的。征袁术的战功,子脩兄已经立下。至于袁绍……”他这是要请战了。   刘协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胳膊,不用他把底下的话说出来,和煦道:“子柏放心,你与子脩一样,都是跟着朕从洛阳出来的。有他立功之时,便有你立功之时,你不要心急,咱们来日方长。”   淳于阳满腔慷慨激昂的请战之词便都堵在了嗓子眼里。   刘协又道:“袁绍势力扩张不好么?朕看,未必便是坏事儿。家业小了,子孙争什么?”他眯起眼睛来,“他的长子袁谭占了青州,可他最宠爱的却是幼子袁尚。他底下的谋士也分了派系,有原本跟随他的,也有冀州班底投诚于他的。这一出好戏,才刚刚开场呢。”   淳于阳少年热血,可是于权势争斗上却还稚嫩,只怔怔听着。   “蜀州、荆州、汉中……”刘协悠悠念着,脑海中划过地图上的一处处势力,“袁绍的戏才刚刚开场。而他的这场戏,却是天下大戏的开场。”   天下局势,在他脑海中,就仿佛黑白分明的棋盘。他时而手执白子,时而又手持黑子,神思悠然间,已将天下形势翻云覆雨许多次。   旁人看他落子极果决。   可只有他自己清楚,每落一子,他都必须很小心,很谨慎。   刘协招手,示意远处的宫人上前来。   汪雨忙弯腰小跑过来。   “查查今晚什么人为什么事儿见了冯玉。”刘协淡声道,他转身往长乐宫中走去。   万年长公主所居的长乐宫中,这会儿灯火通明,宫人们都围在主殿,在长公主刘清身边凑趣,挑选着这一秋的衣裳款式。   刘清不防皇帝前来,笑道:“我以为我这宫中已歇得太晚了,没想到还有比我更晚的。”她指一指面前铺开的各色布料与衣裳样子,解释道:“今岁她们为防疫也都出了力,如今稍松散些了,我想着,就做两身衣裳给她们。”   今岁防疫,人手奇缺,刘清拨了许多宫女充做医女,解了燃眉之急。等到人手补充到位了,这些宫女无病症满百日,才得以再度入长乐宫侍奉,因此也才回来没几日。   刘协笑着坐定,端茶道:“是朕疏忽了。皇姐是替朕赏的。”于是又要随从去开私库,另取布匹衣料补给刘清,又道:“朕来看看皇姐。你们只管选衣裳便是,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他随手指了一件,笑道:“这件倒是衬皇姐。”   宫人见皇帝前来,原是有些忐忑的,此刻见皇帝亲切温和,便都放下心来,因都年少,不一刻便都恢复了兴奋,窃窃私语,交流着中意的衣裳款式或布料,只眼角的余光时不时会飞到上首的皇帝身上去。   原本坐在万年长公主下首的伏寿,却是从皇帝踏入殿内的瞬间开始,便紧绷起来,只能低头暗自深呼吸——好在皇帝始终没有问起她。   刘协见殿内气氛又活泛了,便捧着茶杯不再出声,只默默听着、看着,然而眼神是早已飘远了的。他的思绪不在这里。但是他偶尔喜欢这样热闹的氛围作为背景,好让他放空一下发麻的大脑。   刘清已经习惯了皇帝的举动,知他是来散心的,便也不再招呼他,仍与蔡琰继续方才被打断的话题,又谈笑起来。   伏寿在下首,却时不时用余光瞟一眼皇帝,见他比之上次见面似乎又瘦了,有心要开口说点什么关切的话,却最终一个字都没说出来——直到皇帝换了两盏茶离开。她颓然得低下头去,在这充满了内心挣扎的两盏茶时分内,终于清醒地认识到,家族对她的期许,她怕是要辜负了。   汪雨打探消息的动作很快,翌日便将详细情况报了上来。   未央殿中,汪雨躬身在皇帝身侧,将冯玉审人之事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   “陛下明鉴,那两名宫人,都是未央宫侍弄花木蔬果的。因从前长安有座扶荔宫,虽早已给战乱毁去了,但名字流传下来了。他们这些侍弄果木的,虽然人数不多,也都按照从前的旧宫分了去。这两人便分在扶荔宫里,因陛下提倡俭省,原不过侍弄些应季的寻常果木,谁知道今夏,阳安大长公主派了命令下来,叫他们用心侍弄几株南边来的荔枝。”   “这两名宫人推脱不得,只得请教了从前的师傅,每日照料也精心,因知这荔枝珍贵,唯恐出了意外。谁知道养到前些日子,这荔枝还是全都没活成,挂的果还没熟便也都落了。这二人又听说,从前武帝时候令扶荔宫的宫人养荔枝,因荔枝没能养成,便将侍弄荔枝的宫人都杀了。他二人听了这样的旧事,岂不心惊?况且荔枝贵重,又是阳安大长公主交待下来的事情,只道不死也要折进去半条命。恰逢这两个月,曹将军领兵在外,宫中细务许多移交给了冯大人处理。这二人许是听说冯大人善性,又是陛下信重之人,兴许能在阳安大长公主跟前儿有几分薄面,这便掏空积蓄,找人托关系,求到了冯大人面前。”   刘协本以为是宫中出了人命官司,没想到竟是为了几株荔枝闹出来的事儿。   “阳安大长公主因何要养荔枝?”刘协早已下令,朝廷自上而下,都要俭省,不能奢华用度,不重远方之物。彼时阳安大长公主也是欣然奉行的,自己府中也减损膳馐、帷帐、珍玩等耗物费工之物,又与万年长公主一同下令,要宫中府内,都不许再造锦绣、绮罗、珠宝、玳瑁等玩弄之物。   以刘协对阳安大长公主的了解,她绝非为了口腹之欲而行此事之人。   果然汪雨又道:“阳安大长公主欲在长安培植荔枝之事,也查明白了。因去岁旱灾兼蝗灾,今岁又有大疫,阳安大长公主心中不安,恐怕是祭祀不周的缘故。这荔枝从前原是岁贡,据说高祖时,极爱南越进贡的荔枝。于是自惠帝而后,历代君王都以荔枝祭拜高祖。阳安大长公主曾对左右说,从前和帝时,因停了对高祖刘邦的供奉,汉室便衰微了,其下便是只活了八个月,在位百日的殇帝……”   “阳安大长公主要种荔枝,是为了祭祀高祖,以求国泰民安?”刘协听明白了。   汪雨垂首道:“奴只查到这些,不敢妄断。”   刘协见他始终恭敬谦卑,丝毫没有居功之色,又想到他方才讲述祭祀高祖等事情,口齿伶俐,对汉室历代君王如数家珍,倒有几分可惜。这汪雨是个人才,可惜是半个阉人,当日恰巧撞上宫变,只阉了一半。刘协对于阉人没有不喜,只觉他们虽是畸形制度下的可怜产物,一个个却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只是当今风气,自桓帝、灵帝以来,朝中多次经历宦官与朝臣之间的争锋,还有外戚加入。最终虽然是外戚没了,宦官也没了,但当年党锢之祸留下的阴影,却还深深刻在此时朝中重臣心头。这种时候,皇帝若提拔一个阉人再任要职,可就太敏|感了。   刘协收回投在汪雨身上的目光,平静道:“既然如此,等冯玉上报之后,朕便去看看这几株荔枝。”   汪雨略有几分诧异。   刘协笑道:“若事实果如你所言,冯玉为何要瞒朕?”况且事涉阳安大长公主,冯玉是极有分寸的。   话音未落,便见殿外侍奉的宫人小心翼翼走进来,奏报说是冯玉求见。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有加更,稍等哈 第125章   冯玉入殿, 果然如刘协所料,将事涉阳安大长公主的这一桩荔枝公案,简略报上来, 不同于汪雨只是查明情况,他还给出了解决方案, “臣以为,阳安大长公主此举是为了祭祀高祖,以求国泰民安,不宜另生事端。不如从南边再调荔枝来, 只充作是在长安养出来的,供其所用。真等到国泰民安那一日, 陛下择一良机,再同阳安大长公主说破,当下此事就算暂且揭过。”   刘协笑道:“玉奴想得倒是周全。”冯玉幼时在家被唤作稚宝,他不喜这称呼, 后来满十四之后便求皇帝另行取字。刘协以为“玉”字形容他最为恰当,于是字为“子玉”,自此便唤他玉奴。   冯玉笑道:“实是那两名宫人求到臣面前, 瞧着可怜。”又道,“况且臣这些年在旁边瞧着,陛下总是不肯为死的事物去牺牲人命的。”   刘协道:“玉奴知朕。那养坏了的荔枝呢?朕同你去瞧一眼。”他当先走出未央殿,被兜头的寒风吹得打了个寒战, 就见汪雨举着大氅追上来。   刘协笑道:“秋天就穿大氅, 冬天要穿什么?”   汪雨小心笑道:“今年冷得邪乎, 陛下身上还是单衣,到了冬天里面自然要穿厚实的。”   刘协裹紧了大氅,看一眼清瘦的冯玉, 又道:“给玉奴也拿一身来。”   君臣两人边走边说。   “朕知道你的心意,不愿意此时惊动阳安大长公主,她是长辈,况且长子此刻又在南阳……”这说的乃是伏德,日前才接了朝廷的旨意,往刚刚攻占的南阳郡去做战后管理了。   “阳安大长公主想要祭祀,也不算错。”刘协也能理解,时下之人,岂有不敬鬼神之道的,“只是她到底了解不够。高祖那时候,就算收到南边来的荔枝,也多是荔枝干了。要从武帝破了南越,这才强移荔枝入长安,还建了扶荔宫,可在长安到底也不好养活,于是叫底下岁贡鲜荔枝。然后怎么样呢?武帝南征北伐,是极有建树的,可从前数代的积累,就此烟消云散,最后为筹军饷,弥补亏空,搞得朝廷大辩论,留下来一部《盐铁论》。”   “武帝那时候造了许多园林,移植山南海北的奇花异树来,什么菖蒲、龙眼、荔枝都在其中,然而上乏国家之用,下夺农桑之业。最后朝廷不堪重负,等到元帝时便裁撤了这些园林的官员,后来又把占地返还给民众使用。再到王莽与赤眉军打起来,多么精美的园林宫舍也都烧光了……”刘协徐徐道:“这些事情,不好由朕来告诉阳安大长公主。”若他当面开这个口,那便要叫阳安大长公主无地自容了,“你素来善与人相亲,面见阳安大长公主之时,慢慢将这些道理透给她知晓。”   冯玉垂首跟随在侧,始终认真听着,皇上说一句,他便应一声。   刘协走动着,身体暖和起来,最后玩笑道:“玉奴生得极美,同样的话旁人讲来要惹人生气的,若是你讲来便无妨。”   冯玉仍是垂首听着,一弯莹白的脖颈露在墨色大氅外,宛如美玉雕成。   说话间,已到了种植荔枝的园子外,那两名犯事儿的宫人正瑟瑟发抖跪在园门前。他们二人怎么也没有想到,冯大人允诺救他们,竟是把皇帝引来了。   刘协温和道:“都起来吧。玉奴既说保你们性命,朕便依他。你们可要记着他的恩情,好好报答。”   冯玉在旁闻言,睫毛一动。他因生得美,有其利处,便有其弊端,掌朝廷往来使者相交之事,倒也合宜。但他管理宫务,难免有人以貌取人,认为他威严不足。他面见陛下奏报此事,看陛下的反应,显然早已知悉。想到昨夜他私下审人之事,冯玉原是有些忐忑的,此刻见皇帝非但不加追问,反倒为他竖威,看来是要他在宫务上长久管理下去了……难道宫务之权,不必放还给得胜归来的曹子脩么?   那三株自帝国南方苍梧运来的珍贵荔枝,此刻正单独摆放在园中一处低矮的花房内。那两名宫人自述,自秋风起,他们每日下午便将这盆装的荔枝树搬到屋子里,免得它受冻。次日若天气晴,太阳好,便等暖和起来,再把它们搬出来,摆放到最后的位置去晒太阳。   刘协听他们惊慌得讲述着,自己拎着大氅下摆,矮身走入了花房中,借着宫人举着的明灯,看那已经叶黄果落的荔枝树。在花盆里,散落着两粒掉落的小荔枝,一看就极生涩的样子。   他俯身捡起其中一枚,托在手中,感受着那一点凉意。   荔枝,这原是亚热带的植物,此时要在长安养起来,自然是不成的。建造技术不够先进,连养育花木的暖房都做不出。就算这两名宫人精心侍奉,确保这荔枝树不会冻伤,却也无法给荔枝树提供充足的光照时间。   那两名宫人的老师傅也在一旁请罪,他絮絮道:“从前这荔枝树就算养不过当年,可这果子落了许多去,总能剩下几枚鲜果挂在树上。”   阳安大长公主要的就是这样几枚鲜果去祭祀高祖。   那老师傅说话都已有些含糊了,哀哀道:“奴等不敢欺瞒陛下,夜里梦里都忘不了要侍弄这些宝贝。可……可……今岁的长安着实是太冷了……”   刘协没有说话,攥着那枚落下来的小荔枝,沉默着走了出去,面沉如水。   他于政事上果决甚至狠辣,但日常生活中,对身边近侍却极温和的,鲜少有这么厉色上面的时候。此刻,自汪雨而下,无不心惊胆战,只敢悄悄跟在皇帝身后。   刘协一路出了那园子,直到那荔枝将他手心硌得生疼,他才回过神来,骤然停下了脚步,站在长长的甬道上,仰头望向无垠的墨色夜空。   冯玉陪在他身侧,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有些不安,轻声道:“陛下……”   “你可知道如今的河南尹,从前乃是犀牛与大象层出之地?”刘协幽幽道,他的语气叫冯玉越发不安起来,“《孟子》写豫地,‘豹、犀、象而远之’,那是自西周之后,那地方比从前冷了。”   刘协摊开手心,给他看那一枚孱弱发黄而又极小的荔枝,“从前武帝时还能养着留住几枚鲜果,如今在长安城已养不住了。”   冯玉对上他的目光,不安已极,竟不敢开口。   “长安,比从前冷了。”刘协怔忪道。   他再度望向夜空,上下五千年的历史在他脑海中奔腾。他想到魏晋南北朝时,因寒冷而内迁的游牧民族,最终导致了五胡乱华。他想到南宋时的西湖冰合。他想到明末的小冰期……   历秦一世,他于帝王心术上,确是当今无人能匹敌。昨日他同淳于阳说起袁绍帐中事,还洞若观火,能遥想千里之外的政权斗争。可是这一切人间的争斗,面对自然的雄力,都显得那么无能为力。   在几千年,上万年的时光里,人是何其渺小,自然一丝的变动,气温一度的浮动,便是人间无数场烽火连天的战争。   长安比从前冷了,地里的产出就会比从前少,此地的人便活得比从前难了。与长安相邻的河东郡,郡守张扬虽然主动归附,但他的地界上也只能勉强度日。而在长安以北的匈奴更能察觉冷冬的不寻常,时时伺机南下。   刘协攥紧了手心那枚小而干瘪的荔枝,他若要带着百姓在这乱世活下去,无愧于他帝王之尊,这一世是真的要与天斗了。   他笑起来。   与天斗,其乐无穷嘛。   冯玉在旁静静看着,许是被皇帝的笑容所感染,那颗不安的心渐渐沉定下去,不知不觉中,他也弯着眼睛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你愿不愿意点进作者专栏,收藏一下加更的我呢? 第126章   阳安大长公主坐在上首, 听完冯玉的话,垂眸打量着她指甲上新涂的红花汁,晾了他一会儿, 才慢悠悠道:“倒是我失礼了,早知冯大人是来为陛下传话, 我该更衣摆案,恭敬聆听才是。”   冯玉因荔枝之事,上门求见。   阳安大长公主何其老练,听到一半, 便知道这绝非冯玉的口吻,分明是皇帝叫他来传话的。她按捺着, 静静听了完,这才像是要发作的样子。   冯玉仍笑得如春风一般,柔声道:“殿下误会小臣良多。”   他的确生得好颜色,此刻不知是羞是恼, 如玉的两颊飞出两抹胭脂色来。   阳安大长公主在上首见了,压制着的火气不由自主就消减了一半去,叹了口气, 无奈笑道:“陛下当真是知人善任。”   其实刘协给冯玉安排的这职位,就好比后世的客服一般。君不见那些接受售后投诉的客服,多是些声音娇软的年轻姑娘,寻常人纵是满肚子火气, 也不好对着这些客服发出去。如今刘协用冯玉, 是一般的道理。   冯玉又细细解释道:“殿下这一片心, 也都是为了汉室。但如今长安城冷了,到底种不活这荔枝树。若殿下果真要鲜荔枝供奉祖宗,臣这便令人从南边运来, 或择巨竹,开一窃,置荔枝于其中;或以蜡封荔枝蒂,浸于密水中;又或是连土带盆运来,少不得一棵树几百颗也能留住两三粒。总要叫殿下欢喜才好。”   他这话说得好听。   然而阳安大长公主如何能听不出其中以退为进之意,摆摆手,道:“你都这样说了,我又如何好再滥用民力?况且陛下找你来传话,我难道还能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么?”她的火气消了,理智回笼,虽说借着长辈的身份,能发两句牢骚,可她到底也不愿意得罪了皇帝,因又道:“我也是见去岁旱灾连着蝗灾,入秋之后又传起疫病来,我虽不在朝堂上,却也为陛下忧心。正所谓病急乱投医,因此想了这么一个主意出来。如今看来,倒是我给自己揽了一桩苦差事。既然陛下都发话了,此事便不需再提,那侍弄荔枝的宫人,你替我宽慰几句,也都是可怜孩子,怕是都吓坏了吧?也怪我,去岁忧心之下,犯了糊涂。到底比不得陛下的定力。”于是又要美貌的侍女去扶冯玉入座,百般挽留,要冯玉在府上用了一餐饭,这才放他离去。   阳安大长公主亲送冯玉出门,眼看着他上了车驾,脸上的笑容散了,想了一想,歪头对侍女道:“拿我的牌子去长乐宫,就说驸马寿辰快到了,我想接伏寿回府商量一二。”   伏寿回到府中,心中惴惴不安,难免就表露在神色里,走到阳安大长公主跟前数步之遥,便不敢再上前,立在原地行礼问安。   阳安大长公主拖着她的手,将她拉到怀中,亲热道:“好孩子,怎么到了宫里一年半载,跟母亲都生疏了?”   伏寿被她摩挲得浑身发软,有些迷茫了。   阳安大长公主表达过了亲热之情,又分开细细看她,看着看着,便叹了口气,道:“是母亲从前想错了。”她原本要伏寿入宫,想着伏寿为皇后,然后为帝国诞下健康的继承人,这便成了。她本以为难关可能是在伏寿生育之事上,却万万没想到,是在最初一步就卡住了——皇帝无心。   若在承平时节,有太后等人尚在,皇帝早该已完婚两年了。   可偏偏又是乱世,在这长安城中,皇帝虽然年轻,却已经实权在手,谁都不能违逆他的意志。   那么要伏寿入后宫,便只能是哪一天皇帝愿意了。   阳安大长公主原本的计划里,伏寿是要母仪天下的,只要贤德便是好的。打扮出好颜色,诱惑皇帝,那是妃嫔们的战场。伏寿不需要,也不应该在上面用心。   可两年下来,阳安大长公主看明白了,若不能使皇帝动心,短时间内谁都别想入主后宫。   她对伏寿的培养方向,也该变一变。   伏寿听阳安大长公主把道理一讲,面露愧色,低头轻声道:“母亲,女儿无能,恐怕难入陛下目中。”   “何出此言?”   伏寿忍羞,低声道:“陛下来长乐宫……从不曾看女儿一眼。”   “好孩子,这都是母亲从前教导错了。”阳安大长公主抚着伏寿肩头,道:“从前母亲只教你主持中馈,教你贤良淑德,却从未教你要如何做一个女人。”   伏寿迷茫得看向阳安大长公主。   阳安大长公主手指抚过她墨蓝色的衣裳,道:“头一样,你要换些鲜亮娇媚的衣裳。再一样……”她的手指抚过伏寿发间中规中矩的银簪,“你可知道陛下喜欢什么首饰?”   伏寿愣了愣,道:“听说陛下喜欢茉莉花,宫中女人多以丝线穿起茉莉花为首饰的。”她有点明白过来,“母亲是要我也佩戴茉莉花么?”   阳安大长公主微笑道:“旁人都戴茉莉花,你也戴茉莉花,如何能显出你不同来?”她微一沉吟,道:“有一花衬你。”   伏寿伏在阳安大长公主膝上,仰头望着熟悉又陌生的母亲。她从不知,母亲竟懂得取悦男子之道。   像是明白伏寿目光中的疑惑,阳安大长公主淡淡一笑,道:“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平阳公主从前送了卫子夫给武帝,长公主刘嫖常送美人给景帝,合德飞燕,可不就是阳珂公主送给成帝的?皇帝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我们这些公主、长公主心里最清楚不过了。”   阳安大长公主手势温柔得抚着伏寿的头顶,轻声道:“同样是送到皇帝身边的美人,有人成了飞燕合德,有人做了卫皇后,有人连姓名都不曾留下……母亲能帮你的都会帮你,可之后怎么样,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伏寿愣愣听着,这是她从前不曾接触过的世界。   她自是不愿做飞燕合德的,也没有飞燕合德那样的美貌。可就算做了皇后的卫子夫,最后不也因太子起兵,难以辩白,只能以死明志么?   伏寿想到此处,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1-18 15:57:13~2020-11-19 18:40: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陌上咲 3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7章   未央殿中, 听到曹昂前来的传报,刘协放下南阳郡呈上的奏章,闭目捏着鼻骨, 微微点头,示意宫人请曹昂上殿。   听到曹昂上殿的脚步声, 刘协苦笑着睁开眼睛,将伏德写来的奏章推给他,叹道:“论起来,留你在南阳善后是最稳妥的……”   南阳郡原本极为富庶, 可是在袁术的管辖下,几年时间内, 掳掠侵夺,竟已民不聊生。伏德长大在洛阳,后随车驾西迁来长安,若非因为他是皇亲, 忠诚度靠得住,这一趟差事对他来说的确有点超纲了。而曹昂早在去南阳郡之前,就陪着皇帝不知推演了多少次可能的情形, 对于南阳的局势更清楚,且他带兵在南阳两个月,虽说没有血战,但早见过当地民生——综合各方面来说, 当时留曹昂在南阳郡善后, 的确是极佳的选择。   可是曹昂一走, 长安余者都不能尽如刘协心意。   因此刘协最终还是让伏德前去,换了曹昂回来。   曹昂低头看伏德写来的奏章,不过是战后接管、千头万绪, 因笑道:“陛下勿忧,其实南阳郡人心都向着汉室的,民心可用。如今不过一时繁杂些,慢慢理清楚就好了。”又道,“臣回去写个方略出来,给伏小将军参考。”   刘协笑着点点头,知道曹昂所言非虚。   虽然朝廷的力量被压缩在西北一隅,但不管是河东郡还是南阳郡,百姓听说汉室将军领兵前来,至少都没有抵触行为发生。尤其是被袁术蹂|躏过的南阳郡,百姓可以说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了。   他这个少年皇帝,因为一个刘姓,可以说已经成为许多穷苦而又甘于平凡的百姓们的心灵寄托。所谓皇权天授,此时淳朴的百姓们对皇权是有普遍崇敬信仰的。   “你来得正好。等下河东郡郡守要来,你也一同见他一见。”   这说的便是河东郡郡守张扬,他风闻朝廷动兵往南阳郡讨伐袁术时,便知情形变化,早递了投诚的文书,又请了朝廷的人驻扎在了河东郡。   刘协要把他树为榜样,因此仍叫他领河东事,一时没做变动。这次让他来长安,也不过是要做些赏赐,以为天下表率。   曹昂应了一声,又道:“还有一事,臣要请陛下恩准。”   刘协“哦?”了一声,饶有兴致道:“你鲜少有事求朕,快说来听听。”   曹昂便道:“家母听说臣妻有孕,远在异地,也日夜挂心。因此臣请陛下恩准,许家母前来长安。”   刘协一听便知道,这说得乃是丁夫人。曹昂虽非丁夫人所出,但却是由丁夫人抚养长大的。如今曹操在兖州,身边陪伴的大约是卞夫人,另有不时收缴来的“人|妻”,丁夫人不知是在老家还是在何处,总归既然不需要陪伴夫君身边,那全副寄托便都在唯一的儿子身上。   自曹昂入宫服侍皇帝以来,那丁夫人与儿子也有六七年未曾见面了。如今儿子成婚,又将有子,做母亲的自然想要来见一见。   刘协笑道:“是朕疏忽了。”他想了一想,叹道:“朕原想发一道恩旨,请你母亲前来。但如此一来,倒是叫你父亲难做,只能委屈你母亲了……”   当日发兵攻打南阳郡,曹操、刘备、吕布还有孙策,都按照与皇帝约定的,一同发兵攻打袁术。虽然明眼人都知道世上没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但各方都咬死了不松口,这个说是袁术先动手的,那个说是袁术犯了他的地方……总之是不承认奉了长安朝廷的命令。   这样自然有其中的好处。像曹操这等,至少目前在大家看来,还算是袁绍的人。袁绍虽然疑心曹操,但一时没有更好的人手把他替换下来,也没抓到确凿的证据。虽然曹操的儿子在长安,但袁绍身边如淳于阳、冯芳,他们的儿子也都在长安。这三人都曾属于西园八校尉。袁绍若动曹操,又恐怕另外两人自疑,因此没找到合适的理由,是不好公然下手的。   若这个节目眼上,刘协发旨,大张旗鼓接丁夫人来长安,那不是给袁绍递现成的由头么?倒是让丁夫人低调得来,宛如家事一般,才是最好的。   曹昂自然懂得这道理,笑道:“陛下的心意,臣明白。”   刘协笑道:“等你母亲来了,朕也要见见,多谢她为朕雕琢了一方美玉。”   这是从前他们私底下说话,刘协自比君子,将曹昂比作美玉,所谓君子无故玉不离身,极赞曹昂的品行。   君臣二人都笑起来。   刘协又道:“河东郡已然归附,南阳郡也拿下了,今日见过张扬之后,朕还想再见一人。子脩何妨猜上一猜?”   曹昂知皇帝这样说,想见之人必然是与张扬差不多的,因在长安周边掌权者中想了一想,笑道:“可是张鲁?”   刘协笑道:“是啊,这汉中张鲁,能在乱世中叫百姓吃饱饭,也是个人物。”不管张鲁是否借助宗教的力量,这乱世之中,他能保一方平安,便是功德。   “从前朕在长安,既无兵权,又还未曾亲政,手中什么都没有,只能连坑带拐,把那张鲁在长安的一个祭酒扣留在宫中。”刘协想起前事,忍不住微微一乐,又道:“那时候张鲁自然是不肯来长安见朕的。但是时移世易,恐怕现今他正盼着朕递这根橄榄枝呢。”   张鲁原是跟着益州牧刘焉的,原本也一向和睦。但刘焉死后,幼子刘璋承继了父亲的遗产,此子懦弱多疑,因忌惮张鲁,又觉得张鲁不听号令,竟杀了张鲁母弟,将先父的部下,搞成了自己的死敌。   张鲁所控制的汉中,如今南接死敌刘焉,北接长安。他要提防刘璋背后下手,势必要与长安缓和关系。   而刘协既悟气候之变,更明白南下掌控帝国粮仓的重要性,正要以张鲁所在的汉中为跳板,再图荆、益两州。   因此对于这一次会晤,双方都颇为期待。   作者有话要说:预祝周末愉快,点进作者专栏,会发现冒出了一篇新文,你愿意看一眼么?感谢在2020-11-19 18:40:06~2020-11-20 11:08: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静里 4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提灯夜话桑麻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8章   方泉来到未央殿中, 真是坐立不安。   这些年,他被“留”在未央宫中,耳听目睹了许多皇帝的作为, 知道自己从前把他当成寻常的富家公子,那是错得离谱了。   “你可愿为朕走这一趟?”刘协将给张鲁的信折起来, 放入牛皮信封中,以火漆封好,递给方泉。   方泉趋步上前,弯腰接过信来, 嘴上说着“愿意”,可脸上却透出苦色来, 不敢向皇帝明说,只不断往皇帝下首坐着的曹昂处递眼色,希望这位笑面公子真如传闻中那般善解人意、帮人难处。   刘协看在眼里,调笑道:“你一个劲儿看子脩作甚?想要他替你走这一趟不成?”   方泉吓了一跳, 连连摆手,“岂敢!岂敢!”   曹昂适时开口,“方祭酒可是怕回到汉中, 受张鲁责怪?”   方泉松了口气,忙道:“曹大人说得对。小民这些年……”   他这些年被困在未央宫中,还要按照皇帝的吩咐每月如常给汉中去信汇报五斗米教在长安的发展情况。虽然他在长安这些年,从前对五斗米教的信仰已经不那么坚定了, 但他带着皇帝这封信回到汉中, 这些年对师君张鲁的欺骗却就瞒不住了。他想起教中师君的威严, 不禁深感畏惧。   “你这些年在未央宫,没受委屈吧?”刘协好笑道:“朕好饭好菜养了你这些年,难道就为了叫张鲁割了你的脑袋?”   方泉有点迷茫, 又莫名有些放心,想到皇帝身边一条寻常的小黑狗,都好好养了这么多年,对他养的人自然更不会坏到哪里去。   刘协又道:“朕要你去,便确信张鲁不会杀你。他非但不会杀你,说不定还要待你如上宾。若他问你长安情形,你只管据实以答。”以方泉的能耐,就算想要撒谎,当面也瞒不过张鲁去,反倒不如坦诚直率些。   “张鲁见你去了,便知道朕相信他。”刘协简单点了一句,没有对方泉展开再讲,转向曹昂道:“你送他出城,路上跟他把其中道理解释清楚,也把这些年来汉中情形告诉他,叫他安心。”   两个权力机构要建立战略互信,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一开始双方都不敢把重要的部分寄托在一个陌生集团身上,总是先从小处接触,若彼此都能兑现承诺,政权内部也能保持一致性,那便越来越好,可以谈大的事情了。   方泉,便是刘协送出的第一个小信物。   见了大半日人,刘协也乏了,招手问汪雨,“底下还要见什么人?”   汪雨记得仔细,道:“今日朝臣都见完了,倒是前几日陛下要万年长公主择日邀孙夫人入宫。方才长乐宫过来传话,说是今日请了孙夫人往菜圃去了,问陛下是否得闲。”   他一说,刘协便记起来了。   孙夫人的丈夫,便是李傕那个投诚朝廷的侄子李利,原本带了五千兵马在洛阳洒扫墓室,监视往来动向。这次攻打南阳,刘协令他带兵去为曹昂助阵,也立了一功。如今李利还在南阳郡善后,刘协便想见一见他在长安的家人,稍加封赏。   “走。”刘协站起来,笑道:“坐了大半日,正好去松散松散筋骨。”   菜圃里,自万年长公主刘清以下,蔡琰、孙夫人、伏寿等女眷都在。另有一些扮作民间装束的宫女,穿着不加纹饰的短衣。   见皇帝来了,她们都上来问安见礼。   刘协如常摆手,要她们都起身,目光一扫,落在最旁边的女孩身上。   那女孩穿着一袭豆绿色的齐腰襦裙,单只这浅淡的颜色在一众绛紫、藏蓝之中便已不寻常。她那襦裙不知做了什么变动,瞧着更能勾勒出腰身来,上襦小衣似乎更短些、也更紧些,勾勒出诱人的弧线。   刘协一个直男,自然说不出这衣裳上究竟有什么不同,愣一愣,才认出这女孩是伏寿。她头上还簪了两朵淡紫的小花,瞧着素雅而又生机焕然。   刘清见皇帝目光落在伏寿身上,她是极乐见此事的。皇帝终归是要有皇后的,她在长乐宫与伏寿相处一二年下来,虽不算关系极好,但总也是知根知底,总比外面来个什么大臣的女儿要好些。   刘清忙拉了伏寿一把,指着她乌黑柔顺的发上,对皇帝笑道:“我来考考皇帝——你可认得这是什么花?”   伏寿只垂着头,似乎是有些羞涩,不曾开口。   刘协此来是为了犒劳孙夫人,虽认出了那花,仍是笑道:“朕虽不知,但想来该是孙夫人的手笔。”   刘清拍掌笑道:“这你却猜错了!这是姑母府上种出来的豆荚花。姑母府上有一处小暖房,这时节竟还能长出豆荚来。”   刘协闻言,果然关切,道:“那暖房可费炭火?若能推广到民间,豆荚冬日也可成熟,不知能救多少饥民。”   刘清本是要引着他去看伏寿,谁知他又跑到国事民生上去了,但话题已不好再转回去,只好顺着谈起菜圃今年的收成来。   刘协一面往里走去,一面下意识又回头看了一眼伏寿,却正与抬头的伏寿对上视线。   伏寿心跳如雷,忙低下头去。   她想着,母亲诚不欺她,从前陛下一眼不曾看她,如今换了鲜亮的衣裳,戴了别出心裁的首饰,他便回头看来了。   刘协却是若有所思。从前伏寿在他这里,完全是个模糊性别的存在,更像是个懂事的孩子,因此一直养在长乐宫中,也没什么。但是今日一见,伏寿在他心中,已经从一个面容模糊的孩子,长大成了少女。论起来,伏寿比董意似乎还要大些。   刘协想到此处,做了决定,倒不好再这么养在宫中了,总不能耽搁了女儿家的大好青春。他身边青年才俊不少,如杨修、赵泰、淳于阳等都还未有婚配……   这些想法只在刹那之间,刘协收了心神,极和煦得同孙夫人说起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阳安大长公主:突然心情不好。   感谢在2020-11-20 11:08:43~2020-11-20 14:20: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静里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光迅落梦高级九组1316 17瓶;提灯夜话桑麻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9章   阳安大长公主府上, 伏寿换了母亲准备好的新衣走出来,只觉浑身不自在。   自东汉以来,女子多穿直裾衣裳, 此刻阳安大长公主给她准备的,却是窄袖紧身的绕襟深衣, 衣裳紧紧包裹着她的臀部与胸口,华丽的绸带束住腰身,曳地的下摆上绣着华丽精致的纹样。   “母亲……”伏寿紧张得扯了扯镶边的袖口,又拎了拎露出里衣的交领, 小声道:“这……是否过于华美了些?”与陛下提倡的节俭可是不相符的。   阳安大长公主满意得打量着自己的杰作,笑道:“担心什么?这是我从前的衣裳, 一次都没上过身,要人重新浆洗过,倒像是新的一样。”她又掐一掐伏寿的腰身,点头道:“只改了改尺寸, 倒与你合适。”   伏寿仍是很不习惯,恨不能即刻到里间换下来。   阳安大长公主了然笑道:“你平日多穿穿,习惯了就好了。正巧我要去曹子脩府上, 你也许久未见他夫人了吧?正好同去——就穿着这身衣裳。”   伏寿只得跟随。   阳安大长公主出马,也是为皇帝分忧。因丁夫人要来长安看儿子,皇帝要表示对曹昂的恩遇,便请阳安大长公主亲自督办, 要为丁夫人在曹府上辟一处独居的院落出来。她想到冯玉来传话时的情形, 什么叫“想来殿下是最清楚怎样能叫丁夫人安心的”。她为什么就最清楚了?她是汉室大长公主, 先父是真正的皇帝。丁夫人是臣子的妻。她们有什么共同之处么?她轻轻抚上自己的面颊——都是年老色衰的妇人么?都是与夫君面和心不和的妻子么?   阳安大长公主目光落在颜色正好的伏寿身上,心里幽幽叹了口气,她纵然知晓千般手段, 然而半生匆匆已过,不知不觉竟谄媚起年轻人来,妄图通过靠近她们,汲取一丝青春与活力。老之将至,当如何自处?   曹府中,董意早得了消息,更衣等候。   阳安大长公主做事细致,知她孕中又一向多礼,因此先派了两名侍女过去,要她们陪着董意在房中,不许她出来迎接。   阳安大长公主见过董意,夸赞了她几句,又要随从把带的补品衣物等都呈上来,便起身道:“我去看看那边新修的院子,陛下交代下来的差事,可不敢马虎。”她拉着伏寿的手,放到董意手中,笑道:“你们小姐妹说话,我就不多留了。”   房中只剩了伏寿与董意二人。   自董意有孕后,两人这还是第一次见。伏寿看董意,觉得她变得陌生了,成了一个凸着肚子的小妇人,虽然仍与从前那般修饰整洁、妆容精致,但那小脸仿佛带了些浮肿,不像从前那般美得惊艳了。而董意看伏寿,也一般觉得陌生了,从前伏寿总是中规中矩的衣裳、中规中矩的妆容,在一群人里沉默寡言时就如一堵墙,如今却换了紧身华丽的深衣,许是悄悄绞过面,整个人看着也白净了许多,是个美丽的少女了。   两人原本也不算有多么深厚的情谊,董意月份大了有些乏力,而伏寿还未婚嫁、也觉难以启齿问及孕事。两人聊了一会儿城中近来时兴的衣裳样子,从前一起打过的首饰收在何处,宫中万年长公主与蔡先生都安好,再聊到今冬比往年更冷了些……话题渐渐耗尽,房间里安静下来。   好在阳安大长公主的侍女前来传报,通知伏寿离开。   两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伏寿坚持不让董意送,忙忙出了门。她想,大约是今日新穿的衣裳,叫她浑身不自在,连话都不能好好说了。   后来,伏寿常常后悔,如果她早知那日是此生最后一次见到董意,她总该问董意一声,果真嫁给了良人么?然后在那座映满金色夕阳的小室内,耐心听董意讲一讲她的故事。   董意早产的消息传来时,曹昂正陪着刘协在城郊查看试种的两季小麦。   长安城附近,小麦原是只能种冬天一季的。刘协命人尝试了将近四年,直到今年,春天种下去的那一批小麦,这次秋天才有部分结了饱满的穗儿。   刘协大感振奋,接到消息,令人布置之后,次日便带着曹昂赶来城郊了。   两人一天下来,走访了尽二十亩的试种田地,想到若小麦果真能在北方做两季成熟,对民生会带来的提升该是何其巨大,都觉欣喜。   这么忙了一日,恰逢落了秋雨,路上湿滑,天气也寒冷,刘协便索性留在城郊外宿一夜,吃着农人自己喂的鸡肉,喝着自酿的米酒,正好与田头上负责的农人也坐下来聊一聊。   就这么吃了酒,谈到后半夜人都散去了,刘协正与曹昂说起接下来在北方尝试种两季水稻的事情,忽然就见汪雨顶着一脸的雨推门而入。   刘协与曹昂都坐起身来。   汪雨顾不得脸上雨水,声音里还带着秋夜的寒气,“曹夫人发动了——早了。”   曹昂愣了一愣。   刘协倒比他反应快,立时下榻穿鞋,道:“妇人生产不是小事,你得回去。你在,她也安心。把朕的好马牵来,给子脩……”他说到这里,忽然想到曹昂今夜也吃了酒,又道,“叫子柏带人跟着。”他交待了这一通,回身却见曹昂还坐在榻上发愣,以为他是慌了,便放缓了语速,道:“你也别太担心,都说七活八不活。董氏恰好是七个月,当是有惊无险的。”   曹昂这才回神,穿了鞋直挺挺往门外走,走到门边又反应过来,回身要向皇帝告罪。   刘协轻轻一推他,站在门边,于人喧马嘶中,看淳于阳带人陪着曹昂,冒着寒雨,沿着那一条泥泞的小路渐渐远去了。他回房中,又对汪雨道:“往太医馆传话,叫专精接生的医工都往曹府去——别的医工也都备着。”   汪雨答应着一躬身去了。   刘协独坐房中,微醺时轻微的快感渐渐消退,一时无法入睡,索性又到门边,叫发烫的身子吹吹冷风,人也愈发清醒起来。   如此过了不知多久,忽然泥路上又有一队人马前来,给羽林郎拦在路上。   刘协眉心一动,对身边的宫人道:“去问问。”   一时那宫人去而复返,垂首道:“来的是曹大人府上仆从,说是夫人诞下一子……产后出血不止,已是……”   刘协只觉这秋风吹得他骨头缝都发寒。   他点一点头,示意那宫人退下,而后独自仰头望向无垠夜空。   宫灯照耀下,自夜空落下的细密寒雨,仿佛一根根银针,扎在这千疮百孔的大地上,刺痛人间多少心。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1-20 14:20:07~2020-11-20 16:42: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天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0章   刘协本以为曹昂会告假去料理董意的后事, 谁知次日议事,曹昂又出现在了未央宫中。   妻子之丧,与父母之丧不同。做儿子的若不为父母守丧, 此时虽还未入刑法, 但也是要被千夫所指的。但如果是妻子死了, 舆论对丈夫却没有多少要求。当然, 居妻丧, 最好是不要再娶的。桓帝、灵帝以来, 战乱频仍,礼坏乐崩,许多人今日生不知明日死,婚丧嫁娶也一概不能以从前的礼仪规定来论了。   曹昂来时,刘协正与贾诩、杨修商议官制变革之事。   自汉代以来,选官员主要是靠察举制。察举制设立之初, 用意自然是好的。由地方或中央考察并选举荐合适的人才上来,再由朝廷核准之后任命为官员。经过近四百年的发展,察举制已经很有一套正式的规则, 有孝廉、茂才、察廉、光禄四行这等常科,也有许多特科。   然而随着这四百年来, 豪族大族的崛起, 此时选拔官员的话语权已经完全为这些特权阶级所垄断。所以袁氏四世三公, 门生遍布天下, 才能有一呼百应的能力, 连原本的冀州牧韩馥都要让出地方来给袁绍——因他从前就是袁氏举荐的, 更清楚袁氏所代表的能量。   如曹操、刘备等带兵的势力,每到一地,也必须与当地士族搞好关系, 甚至是对士族进行拉拢。陈宫能迎曹操入兖州,也能联合士族背叛曹操,若非荀彧守住根据地,曹操已失兖州。而真实历史上,刘备入益州后,更是与益州豪族吴氏联姻。   刘协去年雷霆手段,斩杀长安城一十九豪族之事,若非有他天子正统的身份压着,手中又有二十万大军,早就会被豪族世家联合放倒,另换一个刘氏新皇帝上来了。饶是如此,天下豪族听闻此事,焉得不心惊?可以说刘协得民心,却已失去大半豪族世家之心。   如今朝廷已收南阳、河东两郡,正是要大量委派官员之时,刘协当然不愿意看到选上来的官员全是世家豪族之后。   “的确如此。”杨修皱眉义愤,“有些送上来的孝廉,当真不成样子,不过仗着累世的祖上关系,便你举荐我的儿子,我举荐你的女婿,毫无真材实料,只知四处玩乐、互相提携。”   刘协咯咯一笑,道:“民间早传开了,有一首童谣唱的就是这事儿: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你们听听,连孩子们都觉可笑,可笑至极。”   话说到这里,殿内气氛一时凝滞,便在此时汪雨传报,说是曹大人来了。   刘协微感诧异,旋即想起昨夜在城郊农舍,酒后谈话时,曾对他说过,今日要他来未央殿,同杨修、贾诩等人议一议官制改革之事。只是随后董意出事儿……   曹昂已步上殿来,还是昨日那一身衣裳,面色如常,只眼底有些不明显的暗青色,站定便告罪,“臣来迟了。”   杨修与贾诩等人还不知董意之死。   杨修笑道:“子脩兄来迟了,这真是破天荒头一遭,该罚,该罚!”   刘协仔细看了曹昂两眼,见他摆着一张“谈公事专用脸”,便没有提昨晚的事情,点一点头,道:“你来得正好,刚要说到正题。如今河东、南阳两郡要用人,朕要从这二郡行新的人才推举之法。另成一项正式的新制度,需要时间与实践,当下是来不及了,但朕绝不愿此二郡再落入门阀之手。朕要选信得过之人,走访河东、南阳二郡,在清贫读书人、薄有资产之家的子弟之中,做个评级,按评价分派官职。”他所说的清贫读书人、薄有资产之家的子弟,乃是区别于豪族世家,实际上便是普通知识分子与中小地主。   这想法刘协曾对曹昂透露过,当时刘协想着让曹昂去主理此事,但如今董意身亡就在昨日……   杨修却是第一次听皇帝说出这办法,闻言双眼一亮。他是极为聪明的,心知皇帝既然对他们说了此事,那多半就是要他们去办此事。他得以绕开河东郡或南阳郡当地的世家势力,只凭他一句断语,就能举荐一人为良才。   曹昂仿佛明白皇帝的迟疑,低声道:“臣愿往。”   刘协原本也是要他主理此事的。两人沟通最久,曹昂也最明白他的用意。况且南阳郡倒也罢了,袁术败退,已是权力真空之处,只要与当地士族周旋好,便无大碍。河东郡却还有原属于张扬的人,权力交接之时,比之南阳郡的情况要微妙许多,非得是周全机敏之人,才能应付得来。   刘协道:“朕也是此意,要偏劳子脩与德祖。到时候你们去两地走访,也是个体力活。贾先生就居中留在朕身边,为之拟定细则——与尚书台那些迂腐的老头子往来交锋。”   贾诩抚着山羊胡,微微一笑,道:“与人打嘴仗,此乃臣一大乐事。”他儒学大宗出身,与动辄引经据典的老学究辩论,往往占尽上风。   刘协又与他们商讨了一下两地难处,另外还要选属官陪同曹昂、杨修出行。这属官其实也就相当于监察曹昂、杨修的。毕竟历来行事,二人为公,若全凭一人决断,可就太考验皇帝对此人的信任度了。   至傍晚时分,杨修与贾诩退下,刘协单独留了曹昂说话。   “你这些年一直跟在朕身边,一日不得歇息。眼下你又要往河东郡去品评良才,朕的意思呢,你离开长安之前这十余日,便在家歇息,忙一忙家事。”刘协翻着案上的奏章,顿了顿,尽量平常道:“董氏从前在长乐宫中,与万年长公主情同姐妹,知她亡故,皇姐也很伤心,朕遵从皇姐的谕旨,追封董氏为公主……”他见曹昂似要推辞,又道,“只是名号罢了,丧葬仍是从简,如今战乱,盗贼猖獗,常有掘墓取金之事发生。薄葬之下,倒是能令墓室安然。至于她父母之处,也另有抚恤。”   曹昂静静听完,涩然开口,道:“臣代亡妻谢过陛下。”顿了顿,又道:“臣母亲已到城中,可主持中馈。臣下朝之后,也能帮衬。臣十余日后便要离开长安,手上政务却还有许多未曾理顺,也都不好交给旁人。臣,明日仍来议事。只下葬那日,陛下准臣一日假便是。”   刘协见他犯了倔劲儿,倒不好再劝,温和道:“便如子脩所言。”   曹昂出未央殿时,已是傍晚时分,只见殿外一盆盆白色茉莉花开得正好。董氏在时,极爱此花,常以此花修饰妆容。他书房的茶水也常有此花香气。   芳香花气如此熟悉,他不敢再闻,匆匆走下白玉阶去。   深秋冷风如刮骨的刀,曹昂走在长长的甬道间,惘然想着,这该是今年最后一季茉莉花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1-20 16:42:34~2020-11-23 11:47: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静里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Utopia 40瓶;亲爱的 10瓶;退休老头 9瓶;青青翠微 6瓶;葵与海、君司夜、风流囧斋主 5瓶;栗子的神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1章   阳安大长公主接到董意亡故的消息时, 正在廊下看幼子伏典在院中练剑,闻言叹了口气,对身边侍女道:“生儿育女, 原是妇人的一劫。挨过去了, 日后自有儿孙满堂的和乐。她没挨过这劫难去, 却也无处说理去。只是可怜她年轻。”   本来女子生育就是难关, 又是乱世之中, 许多人原本好好活着, 也许只是一夜受凉,又吃食不足,便一病死了。其中偶有女子因生产亡故的,实在并不引人注目。只董意未满十七,又是那样清丽可人、知书达理,不能不叫人痛心。   阳安长公主出了会儿神, 不知是否想到了自己年轻时的事情,“给我换身衣裳,我去曹子脩府上吊祭一番。”   侍女道:“董氏乃是小辈, 哪里要劳动殿下前去?她担当不起,恐怕反而折了她的福分。”   “人都死了, 还有什么福分?”阳安大长公主不以为意, “况且曹子脩的母亲已经来了, 我身上还担着皇帝给的差事, 总不能不去见一面的。”   曹府中, 曹昂与母亲送走了最后一位来悼念的客人, 终于能歇一口气。   曹昂道:“母亲远道而来,又操持丧事,若累坏了, 就是儿子的罪过了。”便要侍女扶丁夫人去歇息。   “那你……”   曹昂避开母亲的视线,道:“儿子看过随葬物品的单子,也就去歇息。”   丁夫人点一点头,抬手下压,示意儿子低头。   她摩挲着儿子的脖颈,好半响没有说话。   这一日长安城中大半高官名士都登府来吊祭董氏,自然不只是为了董氏,大约是为了皇帝追封的公主名号,为了子脩的无量前途。   见到连阳安大长公主都亲自登门,丁夫人确信自己这个儿子是出息了,是年轻皇帝身边顶级的红人了。她有许多话想对子脩说,却不知该从哪一句说起。   最后,丁夫人只是慈爱道:“叫他们给你煮碗清粥,我去看一眼董氏留下来的那孩子。”顿了顿,又道,“我既来了,家里的事,便不用你操心了。”   这一天下来,丁夫人与曹昂都累坏了。因治丧之时,许多客人都来吊祭。所谓吊祭,便是说起亡者,主人落泪,客人也陪着落泪,如此才算完成了礼节。曹昂眼泪涌出来的时候,自己也奇怪,难道他对董氏的感情真如此深厚么?又或者是被灵堂里的气氛勾的。而听客人吊祭时的说辞,曹昂又觉生疏,董氏当真如这些人口中这般完美么?   此刻丁夫人带人走了,只曹昂一人坐在灵堂里,看着棺木头上那一盏油灯亮着豆大的光,忽然生出一种荒谬的臆想,好似他是一截枯木,正在无声无息腐朽下去。   “大人,这是随葬物品的单子,您请过目……”   曹昂收回神思,接过来看时,却见都是些简素的陶制日用品,另有董氏的一些旧衣物。自西迁长安以来,皇帝力倡薄葬,就连皇帝老师卢植下葬时,也不带丝毫金银之物,无口中珠玉,也无施珠之匣。彼时曹昂在皇帝身边,是亲历卢植丧葬之事的。   董氏薄葬,合乎朝廷的新规定。然而曹昂此刻看来,难免觉得不能尽心。   他捏着那单子一时没有说话,想着虽不能随葬金玉之物,但总该要董氏有一二心爱之物相陪。他想了一想,在和董氏这短暂的一年相处中,竟难以搜罗出她的喜好来,茉莉花是城中女眷都爱的,琴棋书画是大家闺秀都有所涉猎的。   忽然之间,他想到有一夜,两人在床帐之中私语,听到墙头猫叫。   董氏对他道,她自幼喜猫,只是一直不曾养。他那时许诺,她既然喜欢,便可选合意的养在家中。董氏欣然,可猫儿还没选好,便诊出有孕,这猫终究也没有养成。其实现在想来,董氏当初说得和缓,可就中不知有多少遗憾与委屈。她在家是庶女,嫡母吴氏治家严格,她养不得猫。她在长乐宫是客居,身份尴尬,以她性子,更不肯行差踏错一步,绝不会提起养猫之事。而在他府上……   曹昂手指用力,将那薄薄一页随葬品单子捏得簌簌作响。   刘协来时,看到得就是这样一幕,灵堂里满目缟素,棺木上一灯如豆,身穿麻衣的守灵人跪坐蒲团上,正低头雕琢着手中软木,在他脚边散落着七八个不成型的小木雕,都形状相仿。   刘协摆手示意从人噤声,放轻脚步走上去,弯腰抄起一枚木雕在手。   曹昂仍低着头,道:“我说了,我不饿。”   “你这雕的……”刘协摸不准了,“是个什么东西?”   曹昂一惊,忙要起身,然而跪坐太久,双腿早木了,险些将自己摔一跤。   “仍坐着吧。”刘协走进去给董氏上了一炷香,回头见曹昂仍是勉强站了起来,不禁叹了口气。   这几日来,曹昂仍是如常宫中行走、处理政务、议事见人,除了人看着憔悴了些,没有别的异样。刘协看着,便只当董意的死,对于曹昂来说是一场寻常的意外,再多的却也没有了。   然而刘协今日来到曹府,方才的情形尽收眼底,便知绝非这么回事儿。   刘协在蒲团上坐下来,示意曹昂也坐了,又问了一遍,“你这雕的是什么?”   曹昂鲜少在人前七情上面,此刻被皇帝撞破,有些不自在,讷讷道:“是只猫……”   刘协了然,便知是给董氏的随葬品,多半有些故事在里面,却也不好深问。他故意用放松的语气道:“朕没想到,子脩还是位痴情种……”   曹昂垂首,默然片刻,轻声道:“臣只是心里觉得……对不住她。”   此情此景,忽然触动了刘协上一世的一桩隐秘心事。   他也曾辜负过一位好姑娘。   君臣两人对坐默然。   半响,刘协沉沉开口道:“人生于天地间,总是要经历许多痛楚,有许多遗憾。当这种事情发生时,不要怨艾,别问为何老天偏偏选中了我。只把这些当成人生必经的历程,佛家讲有八苦……只把这些当成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人会老,身体会虚弱下去,但这些经历却会让我们的心越来越成熟,也越来越强大。”   曹昂怔怔听着,忽然抬首看向对面的皇帝。   皇帝的面容尚是少年。可从他说出来的话,却仿佛出自长者之口。   这些话语仿佛甘泉,洗涤着曹昂身上的疲惫;又仿佛是旭日,照耀着曹昂继续走下去。   刘协看他神色缓过来了,便转而说起公事,“张鲁已秘密来到长安。朕要借你府上,与他一见。”他说着起身,拍一拍曹昂的肩膀,示意曹昂仍旧坐着,“你在此守灵,朕有冯玉陪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1-23 11:47:40~2020-11-23 17:49: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静里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楚子航的伙伴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2章   隔墙哀乐之声已起, 送葬的队伍离开了曹府。   府中书房内,刘协身着常服,坐定等待, 而冯玉陪侍在旁。   书房门被推开, 方泉陪着一名四十如许的精瘦男子走进来。那男子小眼睛透着光, 一面摘着头上系的白布, 一面径直向刘协看来, 自往对面的靠背椅上大马金刀的坐了。   方泉嗫嚅了一下, 小心道:“师君,这就是陛下。”   张鲁眉毛一抬,对刘协道:“就是你要见我?”   刘协不动声色,揶揄道:“你就是张良的十世孙?”   张鲁道:“我乃天师道教祖之孙,五斗米教的师君。即便是张良的名头,我也不屑去攀。”   刘协“哦”了一声, 见状便知张鲁要先给他一个下马威,因端起茶盏,撇着并不存在的浮沫, 淡声道:“你虽是教中师君,不跪于朕。但在这长安城中, 朕这个人间帝王, 要取你的性命却也容易。”   张鲁冷笑不语。   刘协便问道:“哦?看来师君是有自救之法?”   张鲁道:“你三番四次、大费周折要请我来长安, 岂是为了要我这一颗人头。”他所据的汉中就在长安以南, 他如何能不关心长安情形?这几年来, 他时刻关注着长安的动向, 对皇帝的消息更是一丝不曾错过。他看着小皇帝这几年来做得几桩大事,都是极老练的。这也是他敢来长安的原因之一。小皇帝费了这么多功夫,总是对他有所图谋的。他之所以表现倨傲, 也是为了在接下来的交易中占个上风。   “你大约以为你了解朕。”刘协白皙修长的手指虚拢着杯口,盯着张鲁,嘴角仍含着笑意,“不过你总该知道朕是个年轻人。年轻人,脾气无常,一时喜怒,便令死者生,生者死。师君是试朕的脾气来了。”   张鲁心里打了个突,他纵然有千万条理智的原因保证他的安全,但万一皇帝一时犯了病……   然而输人不能输阵,张鲁只眼神闪烁了一下,便面色如常,慨然道:“我乃师君,便是你能杀我,上天也能活我。你杀我之后,必遭鬼神之罚,身染不治之症,而汉室必倾!”他精瘦个高,声音洪亮,铿锵说来,真有叫人信服的力量。   刘协忍不住“喷”的一笑,借着咳嗽稍加掩饰,算是给张鲁留了点面子。宗教人士,还是有点能耐的——忽悠人的能耐。   因为刘协这一声没太忍住的笑,书房内的气氛忽然奇怪了起来。   张鲁的面色渐渐扭曲。   “失敬,失敬。”刘协清清嗓子,原来是嘴炮王者。不得不承认,在这个战乱疫病横行的年代,张鲁这种身染怪病的诅咒,才是最让人恐惧的。刘协放下茶盏,与张鲁稍加交锋,已然清楚张鲁底细,便不再兜圈子,道:“朕请师君前来,是想要你见两个人。”   “何人?”   “这两人你也该熟悉。”刘协点头,示意冯玉带人进来。   一时两名相貌相似的男子走入书房中来。   张鲁一见这两人,便觉眼熟,正在狐疑,便听刘协道:“师君左手边这位,是朕的左中郎将刘范;师君右手边这位,是朕的治书侍御史刘诞。”   “二位是……”张鲁恍然大悟,“是刘益州的公子!”   这刘范与刘诞,正是已故益州牧刘焉的长子与次子。刘焉据有益州多年,又令张鲁斩杀朝廷使者,断绝与朝廷的交通,在益州做了个半个皇帝。而刘焉的长子与次子却都还在朝为官。后来刘焉病死,益州牧便给了他的小儿子刘璋。然而刘璋懦弱多疑,恼恨张鲁不听调度,竟杀了张鲁母弟,逼着张鲁无奈之下,选择了来长安一试。   刘协悠悠道:“刘璋乃是幼子,若非他就在益州,原也轮不到他做益州牧的位子。这是刘范与刘诞的不忿之处。刘璋做了益州牧的位子,却不向朕纳朝贡税银,这是他失了朕心之处。而刘璋杀了你的母亲与弟弟,想来师君不报此仇,也无法向信众交代吧——据朕所知,那刘璋现在可是活得好好的,没病没灾。”   “这么一来,何妨咱们联起手来,将刘璋赶出益州,把益州一分为二,刘范与刘诞各得其一,皆向朕纳贡,而师君也大仇得报、在信众中声望愈发高涨了。”刘协微微一笑,“不知师君觉得如何?”又示意刘范与刘诞二人也都坐了。   张鲁摇头,带了一丝冷笑道:“益州士族豪强,兵多将广,地方沃野千里,刘璋虽懦弱无能,他背后的那些人可不傻。益州,可不是陛下刚打下来的南阳郡。”   刘协并不因为他话语中的轻视意味而生气,仍是含笑道:“不用你出兵相助,朕手中有二十万大军,都是能征善战之辈。朕愿意一试,便是不成,师君也无所损失——何妨一试?你若不答应,朕便趁刘璋出兵攻打你的时候,也从长安出兵,与刘璋两面夹击,将汉中生吃活吞。”他把话摆明了说,张鲁若不合作,便是长安的敌人,届时张鲁腹背受敌,是极难支撑的。   张鲁转转眼珠子,道:“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简单。”刘协微笑道:“朕不需师君出兵出物,只要师君让出一条道路,让朕的兵马能通行至刘璋辖区便好。实不相瞒,朕这边与荆州牧刘表也有联络。初平二年时,刘表曾上奏朝廷,说刘焉在益州,有似子夏在西河疑圣人之论,说他图谋不轨。彼时刘焉造乘舆车具千余辆,要做跟如今袁术一般的事情,可惜一病死了。不过你看看袁术如今的下场,说不得还是老天可怜刘焉,才将他早早收了回去。”   张鲁默然听着,心里盘算,就算小皇帝吃了败仗,他也没什么损伤。而若是小皇帝打赢了,那他也能报了母亲与弟弟的大仇。至于刘范与刘诞兄弟二人平分益州之后,是否会与朝廷合击于他,那就要看这兄弟二人是否真是忠良臣子了。从他们父亲刘焉和弟弟刘璋身上,张鲁可看不到半分忠良的影子。况且当下若不答应,朝廷转而去寻刘璋联手,又有刘表在侧,那汉中可真就危险了。   张鲁伸出手来,与皇帝伸在半空中的手轻轻一击,道:“一言为定。”   刘协微笑起身,道:“朕不便久留,这便回宫了。师君若有事相商,可使方祭酒转告玉奴。”   张鲁冷笑道:“方泉已非本教中人。”   方泉在张鲁身旁瑟缩了一下。   “哦?”刘协倒也不以为意,笑道:“既有师君此语,朕今后用方泉,便不算夺人所爱了。”   一时出了曹府,回宫的马车上,冯玉轻声道:“臣观那张鲁不可信。”   “原也不用他可信。”刘协神色淡漠,缓缓翻过手中书页,漫不经心道:“你可听过假途灭虢的故事?”   冯玉恍然大悟。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1-23 17:49:05~2020-11-23 22:50: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乐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3章   未央宫中, 刘协扫了一眼尚书令杨彪递上来的奏章,见上面罗列着许多世家子弟的名字与历任官职。   “南阳郡与河东郡都需要朝廷派遣官员,前去抚定。”杨彪沉稳道:“如今虽有伏将军等人在南阳郡, 但只是一时之用。而河东郡张扬之心未必恒定, 还要有朝廷的人在旁督查为妥。这是老臣会合左右仆射, 暂拟的可用之人名单, 请陛下过目, 从中遴选合适之人, 派遣往两处,上报陛下天恩,下抚流民士卒。”   刘协微微一笑,道:“这事儿是朕疏忽,倒是忘了告诉你。”   杨彪跟这个少年皇帝打交道久了,此刻一听皇帝这开场, 就心里打了个突。凡是皇帝一开口就笑着连称抱歉的时候,接下来的话绝对不是他想要听到的内容。   “朕已经派人往南阳郡与河东郡去品评良才,不拘门第家世, 只要为人清白,能识文断字, 便都在其中。将这些人分为上中下三等, 按照各人所长, 分派不同的职位。毕竟朝廷急缺人才, 这种时候就不好拘泥于原来的规则了。”刘协看着僵住的杨彪, 仍是和煦笑着, 又抛出了一记重磅炸|弹,“其中往南阳郡遴选人才的主官,便是德祖(杨修字)。怎么?他竟没有告诉你么?”   杨彪只觉头上轰隆隆打雷, 眼前一阵阵发晕,强撑着道:“陛下新政,他自是不敢泄露……”   “什么新政?”刘协笑道:“何必这样严肃?不过是一次小尝试,事急从权嘛!朕疏忽了也就罢了,德祖竟也忘了告诉你这父亲,该打,该打。不过他过几日便要赴任了,还要替朕做事,这顿打就请留待他回来之后吧。”   杨彪在朝廷执政已数十年,对于风向变动非常敏感。虽然小皇帝打着哈哈说只是一次小尝试,但他如何能信?他在听到皇帝说不拘门第家世普选人才之时,便意识到,皇帝这是要扶起以普通读书人与小户之家的势力,来抵抗世家豪族的势力。   这是世家豪族所不能容忍的。   当初王莽新政,复古改制,引得天下大乱,根本就是死在这上面。   如今天下本就动荡,地方割据,异族频频窥视欲南下,这样危险的境地下,皇帝竟还要动世家豪族么?这是自取灭亡之道!   杨彪张了张嘴,心中担忧,年轻人总是容易被接连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以至于冒进之下陷入绝境。哪怕他是皇帝,也还是位少年。   “倒是另有一事要烦请尚书令加紧办理。”刘协慢悠悠折起杨彪递上来的名单,又风轻云淡丢出来一记杀招,“朕欲兴兵二十万伐益州,需备粮草。”   饶是杨彪老成持重,此刻也忍不住按着自己胸口,缓解突然袭来的心悸之感,“陛下……臣惶恐,此事从何而来?”   刘协奇怪得看他一眼,道:“刘璋在益州,不向朝廷纳贡,不遵朝廷旨意,隔绝与朝廷的通路,如此不臣反叛的逆贼,打他便是打他,有什么从何而来?”   “道理是这个道理……”杨彪一噎,但现在全天下不都这个样子么?荆州刘表从前还纳贡,现在只送土特产了。至于远的地方,不来找朝廷借粮都算好了,哪里还能运粮运物给朝廷。   “哦,你是问为何单单挑了益州刘璋?”刘协眼睛弯弯,露出的笑容中竟充满了少年感,“柿子当然是要挑软的捏喽!”   那天黄昏,扶着胸口的尚书令颤抖着腿步下白玉阶,是给人扶着走向回府马车的。   刘协虽然面对杨彪的时候,只管抛炸|弹,但私下同信臣商讨之时,却是非常慎重严谨的。   “当初中原大乱,三辅之地与南阳郡的民众离乡避祸,其中有数万户流入益州,为刘焉收编,名为‘东州兵’。究其根本,益州士族也未曾真正接纳刘焉与刘璋。当初刘焉能在益州站稳脚跟,这东州兵的作用不可小觑。而刘璋如今在益州,底牌就是这批东州兵。他无法左右当地士族,因此越发不安,又不能调度张鲁,甚至疑心张鲁要反过来勾连士族反叛于他,这才杀了张鲁的母亲与弟弟,正是慌乱中犯了错。”刘协细细将益州形势剖析开来,对底下的苏危温和道:“这是你第一次离开子脩,自己带兵,独领一面,有些紧张是在所难免。但只要你了解到的信息足够周全,就一定可以做出最优的选择。”   苏危便是苏氏坞堡少主,跟随刘协已有近三年来,一直常伴曹昂身边作为副手,也经历过几场大战。   “陛下,益州诸事,曹大人昨夜已亲口教导于臣。”苏危冷静中不乏少年锐意,“臣此去,必平定益州,以报皇恩!”   曹昂看着比从前略瘦了些,精神却还康健,闻言低声道:“陛下既召见你,便是还有别的话要交待,你且安心听下去。”   刘协微微一笑,抚着苏危紧绷的肩头,道:“益州百姓都是好的,坏的只是那么几族人。朕虽然要你总辖二十万大军,但更多的是要把这些养了两年的兵拉出去练练,可不能总是种地种废了。你到了益州,自然有人接应你。”   苏危一愣,没想到朝廷在益州竟然也有内应,“是何人?”   他紧绷的肩头稍微放松下来。   刘协遥望殿外暮色沉沉的天空,低声道:“益州别驾荀公达(荀攸字)。”   在他还未亲政前,曾与荀攸有过一夜长谈,而后才送荀攸入益州为别驾。   一时苏危退下,曹昂稍作沉吟,轻声道:“苏危首次为主将,便领二十万大军,是否……”   “待来日归途灭汉中,你便知道朕为何要用他了。”刘协淡然道,手放到腰间,愣一愣,将荷包中的物什都倒在案几上,却见是十几枚大小不一的新鲜花生。   刘协示意曹昂自来取用,自己捏了一个,笑吟吟剥壳送入口中两粒,一嚼之下满口香甜,“这是朕菜圃中种出来的,深秋还余两三株,统共得了几十粒,给皇姐与大长公主处送过后,便只剩这些了。”   曹昂也捻了一枚在指尖,学着皇帝的样子,送了一粒在口中,咀嚼之间,只觉香甜鲜嫩,忍不住眉毛眼睛一起弯起来,露出了十余天来的第一个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1-23 22:50:19~2020-11-26 10:55: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静里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髭切、静里、least、监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咸颜 60瓶;Utopia 20瓶;君司夜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4章   “儿子来向您辞行!”   苏氏坞堡大堂内, 苏危跪在父亲苏国面前。   苏国冷脸坐在上首,没有说话。   坞堡中的族叔见状忙来扶苏危起身,笑道:“你如今是朝廷的大将军, 你父亲心里不知道多高兴呢。”   苏危微一迟疑, 抬眸见父亲脸色冷硬, 知别无话说, 便顺势起身, 手按佩剑, 要转身离开。   苏国这才冷笑道:“他就算做了天王老子,我也没什么可高兴的。”   苏危脚步一顿,隐下眸中怒色,仍向外走去。   “你站住!”苏国拍案,冷声道:“我且问你,你一个毛头小子, 无尺寸之功,凭什么作得这大将军?莫不是在宫中谄媚于陛下,揽下这桩要命的差事来?你仔细答来, 若有半句谎话,我这便打折了你的腿!你也不必带兵去益州, 做什么大将军了。”   苏危冷笑道:“凭什么?自然是凭谄媚于陛下。”   苏国大怒, 起身便要拔刀。   左右忙解劝。   苏国却又强自按捺住, 道:“好好好, 你不用来气我。等你领兵而出, 你且看帐中副官、左右将军哪个肯听你调度!到时候指挥不力, 延误战机,坏了朝廷大事,死你一个便罢了。我只担心你这孽畜要害了我们苏氏全族!”   众族叔忙都解劝, 有的拉着苏危,道:“少主千万别恼,堡主也是担心你,只是嘴上说的狠些,却都是一片拳拳爱子之心。”有的上去拉着苏国,道:“堡主这话说得不吉,少主出行在即,专程回来向您辞行,正是要为苏氏光宗耀祖的心。您平素是最宽和善心的,唯独对少主太严苛了些,有道是关门教子。少主如今已是朝廷的大将军,堡主既担忧他不能服人,又怎么倒要落了他的面子?”于是便张罗着要摆宴席送行。   苏危哪里还要留下来看父亲的冷脸,早拔脚而去,只抛下一句,“若我此战不胜,愿不入祖坟,塟于益州!”   这话说得很重了。   苏国既怒且忧,手臂一扬,分开众人,指着苏危远去的背影,喝道:“混账东西!让他去!让他去!”   苏危自苏氏坞堡中怒气冲冲打马下山,被迎面的冷风一吹,方才满腹的激愤渐渐消散,一种更深切的忧虑涌了心头。他自幼便被父亲严格管束,从来不管多么竭力去做的事情,都不能得父亲一个“好”字。他这次来辞行,明知父亲不会有好脸色,却还是被深深激怒,未必没有被父亲说中心事的缘故。   他自从跟随陛下起,至今满打满算不过三年。父亲说他未有尺寸之功,虽不尽然,他跟随在陛下左右,又或是作为曹子脩大人的副手,也算得上是年少有为。但无论如何,以他的履历,要做执掌二十万大军的朝廷大将军,还是有些过份了。皇帝对他恩遇至此,朝中不知多少人眼红,更有不少闲言碎语,他唯有粉身碎骨以报君王。然而在这二十万大军中,有出身皇甫世家的高门将领,想当初义真老将军是何等赫赫威名。亦有皇亲如伏德这等显贵。   如今皇帝一道旨意,叫他做了这统领二十万兵马的大将军。他既年轻,又无赫赫战功,如何能够弹压住底下的老将高官?   “在想什么?”曹昂拿了尚书台拟的粮草官员备用名单,快步走出来,就见他从前的副手苏危站在玉阶下,看起来是专门在等他。   “子脩兄,”苏危用了私下的称呼,有心想问,但话到嘴边,却又问不出来。皇帝要他来做二十万军马大将军,这是何等的信任与恩遇!他反倒要来问为什么——岂不是既露了怯又辜负了陛下的栽培之意?   曹昂却不用他说出口来,只看他吞吐的神色与眉宇间的忐忑,便知他在担心什么,因温和一笑,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边走边说。陛下日理万机,又行事果决,臣下常有不能领会其深意之时,我初到陛下身边时,也是如此,这一二年才渐渐好了些。”   苏危闻言,立时便觉心中松了一口气——原来子脩从前也这样忐忑过吗?   曹昂又道:“此前教训袁术,打南阳郡咱们只动了两万人马,另有五千由李利从洛阳带出。人少有人少的好处,人事简单,也没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这次打益州却不同,一动便是二十万人马,若连后勤运送粮草的民夫都算上,人数还要翻数倍。这一次,朝中上上下下都盯着。义真老将军的子侄虽也有善战的,但却压不住其中降将;皇亲如伏将军、董将军,倒是懂得与降将相处之道,却又不能叫名将之后服气。不管要他们当中哪个人做大将军,都势必要造成内斗。仗还没打,自己人先闹起来,岂不是不战而输?所以陛下用你,乃是平衡之道。他们纵有不服,却不会有怨气。如此一来,只有你身上担子最难挑。可一旦挺过去了,你自今而后,都担得起这大将军之名了。你不要怯——你在外,就是陛下的化身。这是你的机遇。”   苏危听得怔住,又是感慨又是激动。   曹昂又笑道:“陛下身边这么多年轻子弟,单挑了你来用,可见是你有独到之处入了陛下眼中。陛下既然用你,便是信你能做好这大将军。只要陛下信这一点,那你就一定能做好。”   未央殿中,刘协与曹昂商议过后勤人员名单,又听曹昂转述了劝慰苏危的事情。   刘协自失一笑,“是朕疏忽了,只当人人都是子脩了。”   大将军之位,刘协既不用名将之后,也不用皇亲,自然是出于制衡之道,但选定苏危,固然是寄希望于英雄出少年,也是因为此次打益州最难的并不在行兵打仗上面,朝廷已是胜券在握。而一个年轻将领面对老将高官时要如何树立威信,这原本不在刘协的考虑之中。在他想来,这是需要苏危自己去做的事情。正如当日曹昂孤身入敌营,取李傕、郭汜首级。又如他上一世摸爬滚打,学着怎么做一个帝王。有些东西,只能靠自己去学来。   “既然子脩为他开口,”刘协眼珠一转,笑道:“朕便再助他一臂之力。”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1-26 10:55:44~2020-11-27 09:29: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爱笑的婳婳 5个;月中捣药客 1个;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月中捣药客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爱笑的婳婳 9个;神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爱笑的婳婳 2个;月中捣药客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月中捣药客 146个;静里 3个;爱笑的婳婳 2个;咸颜、青青翠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星辰 14瓶;圈圈圆圆圈圈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5章   尚书令杨彪最近的心情有些微妙, 他看破了皇帝的用意,这是要另起势力与世家豪族相匹敌。杨彪固然因此而担忧,但至少皇帝要另外起用的也是读书人, 而不是像从前桓帝、灵帝时倚靠宦官的力量。而且主政的两名要员, 一位是皇帝信臣曹昂, 另一位便是他的儿子杨修。   “文先(杨彪字)后继有人, 可以安享清福矣。”士孙瑞坐在对面, 半是玩笑半是感叹, “令公子这一番赴南阳,比一郡太守之职权还要高,也难怪当日陛下起意,文先不曾劝阻。”   按照皇帝所说的原话,这一趟曹昂与杨修出去遴选出的良才,其中上上等可直接带回长安, 经尚书台与皇帝考校,便可入职中枢。曹昂与杨修选的,可不只是一郡人才这么简单。   这分明是不符合世家豪族利益的, 但皇帝将这权柄给了杨修,杨彪出于爱子之心, 权衡之下, 未加阻拦, 也是可想而知的。   “君荣(士孙瑞字)误会我多矣!”杨彪是哑巴吃黄连, 有苦说不出, 只能摇头道:“我不过比诸君早一日得知这消息。况且当今陛下心性坚定, 他既然已拿定了主意,岂是我一个人所能劝阻的?况且说句托大的话,小儿虽不才, 但有祖上余荫,这郎官做满一年,便可转入尚书台做事,又何必往南阳郡跑这一趟?实非我父子所愿。”   士孙瑞也明白其中利弊,便道:“我与文先说笑罢了。不过此事虽非你所愿,却未必也非令公子所愿。年轻人有时候……”他话说到这里,忽然觉出是在教导杨彪如何管教儿子,便转了话头,道:“我家那几个小子,真没有一个得我心意的,偏还个个觉得自己能耐大过天,不屑走我走过的路。我就很羡慕文先,养得德祖(杨修字)这样的好儿子,既聪慧博学,又听尊长教诲,真是叫人羡慕不来!”   杨彪哪里听不出其中意思,只微微一笑,转而道:“南阳郡与河东郡这些,到底还不算大事。”   “正是。”士孙瑞叹了口气,“陛下动兵这事儿,咱们是非劝不可的。这次可不似打袁术,袁术那是公然称帝,不打不行。况且上次总共也只用了两万多兵马,南阳郡又与长安相邻。这次皇帝要出动二十万大军,远攻益州,可全然不是一回事儿了。你说呢?”他看向下首的皇甫坚寿等人。   皇甫坚寿乃是已故老将军皇甫嵩的儿子,如今在朝中任侍中一职,隔几日便能见到皇帝,还能给皇帝出谋划策。   “这一仗,风险极大。”皇甫坚寿面相敦厚,方才一直沉默听着两位老大人说话,此刻点到他才慢吞吞开口,“也着急了些。”   倒是他下首的皇甫郦,乃是皇甫嵩的侄子,一向在军中的,此刻面上露出难以按捺之色,铿锵有力道:“此事着实儿戏,二十万大军给苏危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统领!两位大人可往军中问一问,看哪有一个军官服气的!”   皇甫郦这一声带动了书房内的气氛,一时间在场的十几位官员都纷纷发声,有的说皇帝冒进,这正是朝廷用他们之时,他们当死谏不休;又有的说皇帝身边围了太多轻浮少年,该当选老成持重的名家为皇帝的老师,叫皇帝远小人,亲君子才是……   杨彪坐在上首,看着底下热火朝天非议当今皇帝的场面,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忽然觉得与沸反盈天的书房里相比,院子里有些过分安静了。   就在这当口,士孙瑞振臂高声,压过了所有人的声浪,朗声道:“正如孔子所言‘故远方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如今却要兴兵二十万去攻打,岂非自取灭亡之道?”   “吱呀呀”一声轻响。   书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股寒风涌了进来,冲得满屋头脑发热的人都是一凉。   少年皇帝一袭黑色大氅,脚踩门槛,斜倚在门上,捧着个暖手的铜炉,目光一扫,笑吟吟道:“外面着实太冷了,朕还是进来听着舒服。”   书房内一时鸦雀无声,落一根针都能听得清楚。   杨彪手一抖,忙离座问安。他这一动,书房内众人好似才醒过神来,都乱动起来。   刘协自往杨彪让出来的位子上坐了,舒展着在外面风雪里冻得发僵的双足,自己弯腰挟了炭火往中央的火盆里添,仍旧笑吟吟道:“难怪秦时律令,三人以上聚众论政,就要都砍了脑袋呢。朕方才在外面听着,也想做一回始皇帝。”   皇帝这是明说动了杀心。   满屋寂然,不知是谁牵的头,众人都纷纷跪了下去请罪。   刘协抬眼一看,点了其中一人,“你说呢?”   被点到的又是皇甫坚寿。   皇甫坚寿本就不善言辞,此刻敦厚面上满是急汗,期期艾艾道:“秦、秦……二世……而亡。陛下、陛下不可……”   刘协大笑起来,方才那一股郁气与寒气也随着这笑声一扫而空,“玉奴也进来吧——叫底下人都自寻地方暖和暖和。”   冯玉应声而入,肩头还覆着薄薄一层雪花,双眸一动,如寒潭中升起的美玉。   “除了外袍,”刘协道:“一会儿雪化了要受寒的。”他安顿完冯玉,仿佛才记起满屋跪着的官员,接过杨彪亲手奉上的热茶,淡声道:“都起来吧。诸君便教教朕,要如何‘修文德以来之’,又如何‘既来之,则安之’。”   方才这话是士孙瑞说的,此刻他颤巍巍起身,道:“老臣愚且直,敢情陛下教诲。长安三辅之地,难道盗贼已清?南阳河东两郡,难道民心已安?洛阳累世宗庙,难道车驾已归?当此之时,陛下不思内安百姓之心,上慰祖宗之灵,反倒要穷兵黩武,盘剥民粮以资军用,南下远攻,使亲信竖子为统帅,黜博学大儒以自骄,此非自取灭亡之道哉?臣老朽愚昧,敢情陛下指教!”   刘协静静听着,年轻的脸庞映着火盆中的红光,透着几分沉思之色。   满屋寂然,都等着年轻的皇帝是勃然大怒,还是条条反驳。   谁知等了半响,拨弄着炭火的皇帝微微一笑,温和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众人:???   “……朕险些都被说动了。谁是下一位?”   作者有话要说:我短小吗?短小是粗长之母!感谢在2020-11-27 09:29:25~2020-11-28 11:16: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咸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个小胖妞、瑞雪旭日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6章   刘协来到杨彪书房外时, 便知道自己这一次是来对了。   若等到这些世家高官通好气,把事情闹大,摆开在台面上, 影响就太大了, 轻则动摇军心, 重……甚至能伤到国本。   便如士孙瑞抬出孔子的话来讲大道理, “远人不服, 则修文德以来之”, 这是正确的废话。但问题在气候变冷的当下,就算你文德修得再好,地里粮食出产少了,冬天冻死的人多了,那百姓还是会用脚投票,南下求生的。然而对这个时代的人科普气候变化这种事情, 造成的影响可就更坏了。什么?皇帝乃上天之子,天意竟然不在汉室了吗?那时候,更多牛鬼蛇神都要跑出来作乱了。   所以他要人监视杨彪等人府中动向, 主动来听这些人的“高见”,远比等着他们把事情闹到朝堂上再处理要好得多。   眼见士孙瑞老大人开了头, 皇帝非但没有勃然作色, 还要他们接着往下说。   便真有那愚直之人, 受到鼓励, 上前一步, 要开口发言。   杨彪咳嗽一声, 垂首恭敬道:“臣有罪,陛下骤然驾临,臣等未能远迎。朝廷要对益州用兵, 此乃国之大事,朝臣们食君俸禄,不能不为之悬心,不用召集,竟是不约而同,今日凑巧聚在了臣府中。另有皇甫坚寿与皇甫郦等人,是臣请来商讨押运粮草一事的。”他三言两句,便把自己的干系摘清楚了,又消除了帝王的疑心。   刘协微笑听着,接了他的话,道:“你是尚书令,他们来你府上原是正理,只是辛苦你。”   杨彪心中一松,又道:“这书房里地方小,人又多,气味腌臜,且有炭火烟熏,待久了恐使陛下龙体违和。用兵之事,各人意见不一,不如让他们拟成文书,汇编起来,送呈御揽。”   “怎么?与其让朕听听你们的心声,不如让文和(贾诩字)来跟你们纸面上大战三百回合?也是,纸上写下来的,到底能赚个青史留名。”刘协眯眼笑道:“诸位若也觉得这书房又小又闷,那不如随朕一同出去,在院子里吹着雪说话,冻一冻更清醒几分!”   皇帝到底是年轻人,穿了大氅捧了手炉,雪地里站几个时辰也挨得住。但若要叫这书房里一半的老大人也如此,从烧得滚烫的屋子里出去,只往雪地里一站,今夜恐怕就要冻病七八个。   一时满屋寂然。   刘协被杨彪这几句似弱实强的话撩起一肚子暗火,就手撂开火钳子,抱臂起身,冷飕飕道:“一个个说起古时圣贤的话来,比谁都博学强识,可落到实地,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还不如山上卖柴的老农。说起修文德的套话来,每个人都有一车的话等着朕。朕且问你,你取暖的炭火从何而来?你们一个个两千石、一千石的俸禄从何而来?朕从前是照顾你们的脸面,才没把话往直白里说——长安城养不起你们这些尊贵的嘴了!明白吗?你们若当真为国为民,那从今日起便不要领朝廷一粒米,自己带了妻妾儿女,早起上朝理政,归家种地除草,一年下来,且不说你们的婢女奴仆,只看看能不能养活你家这几张嘴!你们若真有毁家纾难之德,便做一个来叫朕看看,别只会坐在暖房里吃着热茶叭叭叭!都摸摸你们的肚子里,看是不是还有没消化干净的肉!”   书房众人都是世家高官,自打懂事儿以来,就未曾受过这等疾言厉色,一时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几乎要站立不住。   冯玉端起桌上已放凉的茶盏,递到皇帝手边。   刘协烦躁摆手,却也因这一打岔冷静下来,知道自己把话说得太狠了,伤了众人面子,然而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顿了顿,语气平稳些了,又道:“若说你们原是文臣武将,不惯农事桑梓,那倒也学学苏秦张仪,合纵连横,凭借七寸不烂之舌,不费一兵一卒,能降服百万之众。你们当中,若有一人有他们半分本事,朕又何必发兵益州?如今为了养你们,又不能文取,岂非只能武攻?”他扫视屋内,见众人都脸色涨红,甚至有几人眼中含泪,因冷笑道:“你们志气自然是大的,说不得受了这顿气,今夜回去便要吊死一两个。倒是给朕省了口粮。”   刘协说到此处,单寒着衣裳,一脚踹开书房门便走了。   冯玉忙将他的大氅兜在臂弯间,匆匆追了出去,心里奇怪陛下这样大的发作,自忖追上了该怎么说话,待到院门外追上了,却见皇帝抱臂跳脚等在石狮子边,一见他便笑骂道:“怎么来得这样慢?冻死朕了!”   冯玉忙为他披上大氅,觑着他面色,迟疑道:“陛下没生气?”   “怎么没生气?”刘协奇怪道:“你没见朕刚才把他们骂得狗血喷头吗?”他两世为帝王,已经习惯了有人服侍,此刻仰着下巴由冯玉为他系好兜绳,淡声道:“你不知生一次气对身体是多坏的事情,朕生气时,自然要好好利用。用过之后,便不该再气了。你也不用担心寒了这些人的心,那些老家伙里,真有那一等的忠臣,就算活过了桓、灵二帝,也活不过董卓当政那几年。如今还□□不倒的,都是些老泥鳅了,一个比一个精,惜命得很。既然看准了朕的意思,便不会再来触这个霉头了。”   冯玉忍不住一笑,学着皇帝方才的话,道:“若知道陛下将他们比作老泥鳅,说不得今夜还要再吊死一两个。”   “朕跟你打赌,一个都不会死的。”   冯玉见他难得有兴致,虽也觉得老东西们惜命,仍是接口道:“赌什么?”   刘协想了一想,一面往皇帝乘舆走去,一面笑道:“上次仿佛是听子脩提过一次,说你画艺又精进了。若朕赢了,便要你作一幅画,如何?”   冯玉含笑应下来。   刘协说话间已走到乘舆之侧,道:“若你赢了,你要什么?”   冯玉轻声道:“若臣赢了,臣也想领兵而出,为陛下平定益州。”   刘协吃了一惊,脚步一顿,转身看他,却见少年美玉般的双眸中,写着不容错认的恳切。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1-28 11:16:15~2020-11-28 15:28: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忆、静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亲爱的 17瓶;青青翠微 10瓶;不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7章   冯玉自十四岁来到皇帝身边, 与曹昂、淳于阳、赵泰三人一同,起初都是陪伴皇帝学习骑射的郎官。其中曹昂与淳于阳年纪大些,曹昂行事周密、淳于阳武艺高超, 都为皇帝所倚重;而赵泰年幼天真, 又最为皇帝所纵容疼爱。只有他年纪不尴不尬, 心思幽深, 与皇帝的关系也不远不近, 虽生得相貌出众, 却于仕途无用,反惹麻烦。   等到皇帝车驾西行,至于长安,亲政临朝,权柄日重,曹昂等人也便水涨船高, 各有所适。如今曹昂、淳于阳二人不必说,就连赵泰到了年纪,也得了西行的差事, 据说是要带兵护送苏双与张世平二人,经贵霜、安息两国, 甚至横越大海, 去寻异域大秦, 想来便叫人热血沸腾。   唯有他, 先是领了大行令的差事, 专司给各地使臣迎来送往之事, 每日便是见人说些套话,收了他们给朝廷送来的东西,再按照陛下的旨意, 从朝廷还赠物品回去。等到曹昂领兵南阳,他这才又兼理了部分宫中事务,可也不过是今日长乐宫里短了两寸布,明日花木园中死了两株树的琐碎事儿。他虽不爱做这些事儿,但既然是陛下交待的,却也从没怠慢过,每一样都做得井井有条,从不出错。来往使臣无不赞他,宫中上下无不敬他。陛下看在眼里,似乎也笃信将他放在这些职位上是最合适的。   但这些,从来非他所愿。   冯玉直直望着皇帝,不避不让。   刘协恍然,仔细打量着冯玉。这孩子如今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当年他二十出头的时候在想什么?总是不愿意整日在宫闱之间打交道,与办闲差的使者们打嘴官司的。冯玉是美的,但正因为容貌太美了,反倒容易叫人忽视了他的内在。他做大行令,风度翩翩又温柔体贴,众人都交口称赞。若有什么得罪人的事儿,交给冯玉去传话,对方不但难以气恼,说不得还要留他用饭。他做事又极少出错,所以在刘协这里便只留下这么一个“既美且仙”的模糊印象。若说有什么出格的事儿,便是从前诱捕刺客那一回,冯玉脸上受了伤,却瞒着医官不肯好好用药,似乎是想要将那道疤长久留下去,后来被他识破,也就不了了之了。只那留疤一事,他抽了一盏茶功夫琢磨过冯玉这孩子,当时一闪念间还疑心冯玉是要以此邀宠,如今看来,竟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这就好比,虽然冯玉长了一张现代男偶像的脸,还有一副言情文男二的脾气性格,但如果这是在全息游戏里,他给自己捏的外形,应该是个两米高的肌肉男——外在秀美,内在狂野。别人眼里的冯玉,跟冯玉的自我认知与追求,是严重相悖的。   “这……”刘协明白过来,有些为难,“统帅人选已公之于众,若朝令夕改,便令军中无所适从了。”   “臣但求出战,哪怕只做一小卒子,也心中甘愿。”冯玉话虽如此,但内心的野望的确是在得知苏危任命的那一刻升到了顶峰——比不得曹昂、淳于阳等人,他也就忍耐了。可为什么比他年轻,也比他后来的苏危都做得二十万大军统帅,他冯玉却掌不得一兵一卒?   刘协默了一默,道:“那便要看此局,玉奴是否能赢了。”   冯玉眸光一暗,垂下视线去,望着自己与皇帝足尖之间的那一抹白雪之色,轻声应了,却已知此事难行。他与皇帝都心知肚明,方才那一赌,赢家多半是皇帝。他也不过借着要赌|资,斗胆展露心声而已,是否能得偿所愿,却要看上意如何。皇帝既然这般说,那便是不允之意了。冯玉缓缓闭上眼睛,他也……再难强求。   此后三五日,果如刘协预料的那样,那日杨彪书房中的官员,以死明志的一个都没有,连辞官不做的都没有,只有一个士孙瑞,大约是因为年老,又被皇帝直接驳斥了,到底面子上挂不住,上了个奏疏,要乞骸骨。   刘协只作没看到。又过了两三日,尚书令杨彪便拟定驳回了士孙瑞的请求,算是给了他面子。   士孙瑞病休了几日,便又如常在官场上行走了。   曹昂已前往河东郡遴选良才,宫中事务仍由冯玉兼理。   这日黄昏,冯玉送上消寒图,供皇帝每日添一笔,如此九九八十一日过后,便是冬去春来了。这等事情,原不必他亲自来做,但也许是他心里还残存了一点火种,不被冷水浇灭终不能放弃,因此他这几日,比往常更多得借着事情出现在皇帝面前。   “搁在东边书房里吧。”见他来了,皇帝也并没有别的话,只看了他一眼,又俯首在案牍之间。   冯玉早已预料到了,还是难免有些失落,如常跟在汪雨身后,将消寒图铺在书案上,轻手轻脚往外退去。   “玉奴。”在他退到门槛处时,上首的帝王忽然沉沉唤了一声。   冯玉浑身一凛,忙趋步上前,“臣在。”   刘协早已将他连日来情状看在眼中,此刻叹了一声,道:“朕原有许多话要对你说,这宫闱之中,凶险并不比战场上少了分毫,你在宫中一样是为朕血战厮杀……”他仔细看着冯玉神色,顿了顿,又道:“不过朕料想,若你不得一偿年少抱负,恐为平生憾事。”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希望身边的这些年轻人都能一展抱负。   冯玉心中一动,斗胆仰头望向皇帝。   刘协也正静静看着他,目光深远,笑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求苏危,看他那里还缺个什么将军。”他这也是考虑到苏危的权威性,若由他再派一个冯玉出去,难免有两人分庭抗礼的意思,要冯玉去求苏危,出长安作战时,冯玉却天然就是苏危的人。   冯玉此时却顾不得这些,愣了一愣,先是起身,又伏地谢恩,再起身这才忙往外退去。   他退到门槛处,却又顿住,再抬头往上首看去,却见皇帝仍遥遥望着他。   见他看来,年轻的皇帝微微一笑,道:“‘玉奴’这字不衬你,不若改作‘狸奴’,看着乖巧,实则野性难驯。”   冯玉只觉胸中情绪鼓胀,俯首道:“狸奴谢陛下赐字。”又道,“臣虽有野性,却并不难驯。”   因他早已臣服。   刘协点一点头,带了些长辈般的期许与挂心,温和道:“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啊这,放在存稿箱忘记定时了 第138章   长乐宫中, 刘清搁下潼关张绣递来的密信,对蔡琰嗔怪道:“虽住在这长乐宫里,我可真没什么能长乐的事儿。”   蔡琰正在誉写昨日作的诗词, 闻言抿嘴一笑, 道:“往日收到潼关来信, 殿下都是喜笑颜开, 怎么今日恼了?”   刘清将张绣的信递给她, 郁郁道:“你看了便知道了。我可不是从前天真那会儿了, 这张绣在我身上下了一二年功夫,到底还是露了狐狸尾巴。我虽然没指望他能是如戏文里唱的深情郎,却也不愿意他是为了仕途更进一步才来傍着我。”   蔡琰接了信,大略一看,见张绣嘘寒问暖之后,提起朝廷近日要对益州用兵之事, 说此次大军尽出,恳求长公主殿下能为他美言两句,使他能稍立功勋, 不至于面对长公主殿下时,自惭形秽、虽有衷心之语不敢骤出。这是暗示刘清, 若果然能让他随大军出征, 归来之时便可谈嫁娶之事了。   “出征要用哪些将军, 岂是我美言几句能左右的?皇帝心里清楚着呐。皇帝若是要用张绣, 岂会因为他不在跟前就想不起他这个人来。皇帝若是不用张绣, 又岂会因为我几句话就改变了主意。”刘清有几分薄怒, 不只是冲着张绣去的,还是冲着自己这点“人微言轻”——张绣求了一件她办不到的事情。   蔡琰见她悒悒不乐,便轻笑一声, 引她来问。   刘清果然奇怪,道:“先生何事发笑?”又勾头来看那信,以为是自己错过了什么可笑之语。   蔡琰道:“我是笑呀——殿下不曾真心待人,却要人真心相待。”   刘清眉毛一扬。   蔡琰又道:“若殿下果真倾心,见了此信,岂能理智从容,想对方真心假意,早已求到未央殿前,为心上人谋前程去了。”   刘清那扬起的眉毛又落了下去,胸中郁意渐消,往后一靠,歪在引枕上,揪着枕头上的流苏,半响道:“此事当真无味。”年轻的脸上竟透着枯花似的神色。   蔡琰倒是不忍,道:“兴许是人不对呢。殿下本就不喜这张绣。若冯公子对你说这话,自是不同。”她与刘清相伴日久,并不避讳。   刘清顺着她的话一想,果是冯玉写来此语,只想一想便觉心中发甜。她笑了一笑,道:“先生说得也有道理。”又叹了口气,道:“不过冯玉再好,人家心思不在我这里,也是枉然。况且他哪里用我给他谋差事?早已在大军之中做得少年将军。”   蔡琰便笑道:“那淳于阳在宫中做中郎将,可入得殿下法眼?”   刘清也是闲来无事,与她消磨时光,作势想了一想,道:“原还算是个美男子,这二年晒得跟黑塔似的,又不善言谈,没趣得很。”   蔡琰又道:“那尚书令家的公子风采翩然,面如冠玉,总该合殿下心意吧?”   刘清仍是摇头,道:“那杨德祖眼高于顶,话又太密了些,也不好。”   蔡琰故意与她逗趣,又举了三五人,都是朝中青年才俊,皆被刘清一一驳回。   蔡琰抚掌笑道:“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可,我的殿下,怕不是您要求太高了些?你该不会是拿他们跟陛下相比较吧?”   刘清一愣,仔细想了一想,她挑剔的这些不足之处,皇帝身上还真都不存在。皇帝才貌自不用说,平素待人也是进退有度,既不会像杨德祖那般流于轻浮,又不会像淳于阳那般过于沉闷;大事拿得起,小事也放得下。   刘清设身处地站在皇帝的立场,慢慢想着,道:“也难怪陛下不选后宫。我若是他那样的性情模样,也真不知道该选怎样的人来配自己才好。”她又回答蔡琰方才的调侃,摇头道:“若世上真有第二个皇帝那般性情的,我也不敢选的。我自幼便不是那聪颖的,这二年也不过比从前稍进益了些。这朝中哪个人不是七窍玲珑心?我如今不过是能不踩在坑里罢了,哪里能与他们周旋得来?若果真要嫁,我只愿他心思平直,别到时候自己家里关起门来说话,还要斗智斗勇就好了。”   “心思平直……”蔡琰咀嚼着这四个字,要在朝堂上寻出这么个人来,还真是不易。   刘清撑着下巴想了一想,忽然道:“倒是从前皇帝那个骑射师父吕奉先,还算是个老实人。只他如今不知在徐州还是在青州,混得似乎也并不如意。”   蔡琰:……   刘清想到吕布,便又想起还养在姑母府中的柔夫人,又道:“那柔夫人也可怜。”想这柔夫人已是半疯,也不知姑母还愿养她到何时。   与长乐宫中悠长恬淡的日子不同,未央宫中的时光却分外迅疾。若在未央宫殿外放置一枚延时摄影的镜头,便可见一上午的光景里,不同的官员三三两两走入,又渐次离开,有人忧愁有人沉重亦有人欣然,往复足有百人之多,等到下午,却只进了一位年轻武官,直到日暮时分都未曾离开。   苏危从未曾单独与皇帝相处过这么久过。   这一下午,从皇帝口中听说的每一件事情,都让他大感震惊。等到他消化完这些信息后,震惊消散,只余满腔感愧。苏危跪坐在下首,轻声道:“陛下筹谋已定,取益州已如探囊取物,为何……”为何将这胜利的果实轻巧放在了他手中,要他做了这大将军。可是这话,在当下,苏危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问出口的。   “你倒是对朕有信心。”刘协微笑道:“所谓尽人事,听天命。朕也不敢擅论输赢。对了,朕将冯玉派往你军中,可讨得一官半职?”   苏危忙道:“臣原本想留他在身边,为臣出谋划策。然而冯大人似乎不愿做文职,因此暂请他在中军为一校尉,虽是屈才了些,但军中四方将军已定……”冯玉到底是皇帝身边的人,苏危不愿让他在军中出了闪失,虽然阻拦不得他上前线,还是留在中军,更安全些。   刘协明白苏危的心思,点了一点头,微笑道:“他虽看着稳重,恐怕心里有些过火的念头。你在外面,替朕看顾着他些。”   苏危便知道自己对冯玉的安排是妥当的,忙应了下来,略一踌躇,还是将这些日子来的顾虑吐露出来,“陛下,这次兴兵二十万往益州。臣领兵一走,长安城可就空了。到时候万一西北韩遂、马腾有所异动,又或是北边匈奴窥伺南下,甚至司隶校尉部不平……到时候陛下何以自处?”他终于把话问完,小心翼翼看了皇帝一眼。   “真不错,做了大将军,便也有了大局观。”刘协笑着调侃了一句,并不以为意。   “臣此前不知陛下的布置,恐怕兵力不足,难以平定益州,因此一直忧虑。今日听了陛下的安排,似乎攻打益州,未必要这二十万大军全部出动……是否留一些布防长安?”   “不必。”刘协抚着醒来在他膝上撒娇的小黑狗,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朕正是要他们知晓长安城空了。”   苏危心中一凛。   “你不用担心。若有变动,朕到时候会告诉你。”   苏危便不敢再多问。他这大将军在外面看起来威风凛凛,但他自己心里清楚,他没有显赫家世,与皇帝也并非有多么深厚的情意,此前更不曾表现出过人的军事天赋。这样一个全凭皇帝心意指定做了大将军的人,最好要乖乖听皇帝的话。   殿中一时安静下来,苏危小心抬头,觑向皇帝,却见皇帝坐在上首,有一下没一下抚着膝上的小黑狗,似乎是心中有事的模样。他自忖是否该告退了。   忽然,皇帝轻轻开口,说得却是毫无干系之事,“你可知道成帝时槐里有个县令,名叫朱云的。”   苏危一愣,道:“还请陛下赐教。”   “这朱云有次惹怒了成帝,成帝要杀他。他死死抱住御殿栏槛不放,以至于栏槛都从中断折。你可知他是做了什么惹怒了成帝?”   苏危不知皇帝突然提前这桩典故是为何,有些迷茫听着,仍是摇头。   “他要除掉佞臣,要杀成帝的老师安昌侯。”刘协悠悠道:“那朱云请成帝赐尚方斩马剑于他,为国除害。”   苏危一愣,想到皇帝的老师,乃是已故的大儒卢植,只能道:“这朱云当真大胆……”   “是啊,”刘协微笑道:“尚方之器,皆为御用,臣庶不得私用。朱云求尚方斩马剑,那是求成帝将皇帝的权力暂借给他,以斩杀佞臣。”他说到此处,话锋一转,黑沉沉的双眸看下来,“这样一柄尚方斩马剑,你要不要?”   苏危短促得“啊”了一声,挺直脊背望着皇帝,一时有些傻了,不敢相信。   “朕知你年轻,头一回掌大军出征,极为不易。朕赐一柄尚方宝剑予你。此剑如朕亲临,专杀不法。你领兵在外,凡有不听令者,副将以下,不用请示于朝廷,可就地斩杀。”   这真是破天荒头一遭的皇权假于臣子之手。   苏危伏地,贴着冰冷地面的手轻颤,“臣……”他感到惶恐,也感到激动,一开口竟不知自己是要谢恩还是力辞。   刘协温和道:“你只管安心,就当这是……”他想了一想,目光透过重重宫墙,仿佛看到了已在河东郡的近臣,“就当这是……子脩为你求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短小蓄力+1   感谢在2020-11-28 19:53:09~2020-11-30 22:03: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east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求止 80瓶;长歌莫问 58瓶;cc 30瓶;我想谈恋爱、飘缈 20瓶;退休老头、静里、41849225、寒江树影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9章   建安三年春, 苏危率领大军出长安南下。   在此之前,于未央殿中,当着文武百官的面, 刘协戎服盛装, 双手托起汪雨呈上来的长剑, 赐予苏危。   “朕将这柄尚方剑赐给你。”刘协沉声道:“此剑如朕亲临, 违法专杀。”   苏危于阶下, 叩首四拜, 接过了这代表皇权的“尚方宝剑”。   众人仰头望着新任少年大将军掌中宝剑,心知那乌沉沉的剑鞘之下,是可不报而斩副将的利刃,都觉凛然。   冯玉作为中军校尉,此时伏在队列最末,隔了重重的人墙, 仰头望着年轻帝王赐出的尚方剑。   此刻那柄剑落在新晋大将军苏危手中。   冯玉垂下眼睛去,余生漫长,终有一日, 他能一握尚方剑,亦尝一回陛下所赐特权的滋味。   长安城的城门连开了三日三夜, 好让二十万大军通行。   长安城中大军尽出的消息一传开, 四下的牛鬼蛇神立时便都出来了, 周边的斥候奸细从来没有这般活跃忙碌过, 一时间连民间乞儿传送小消息的资费, 都比从前多了一张饼子。   只从截获呈送未央殿的消息来看, 在长安周边,已有北边的袁绍势力勾结南匈奴,西北的韩遂、马腾等人与众羌人部族频繁会晤, 已逃到南阳龟缩的袁术连连给河东张杨与荆州刘表处送信,都对长安跃跃欲试。   “陛下,您看是否要我们的斥候送些假消息出去?”闵贡小心问道:“城中如今兵少……”   “不必。”刘协按住膝上躁动的小黑狗,道:“你继续盯着,有消息及时来回禀。”   闵贡不敢多言,答应着退出去了。   刘协将一直挣扎想要爬出去的小黑狗翻过来,让它肚皮朝上仰在自己膝上,有些发愁得看了一眼它肿起来的阴|部“小桃子”。他上一世养的一直都是公|狗,直到现下养了这只小母|狗,才知道性别不同,养起来区别这么大。小黑狗每年两次发|情期,不但小桃子会肿起来,而且还会滴血,期间它会非常躁动,总想往养着其它猎犬的狗舍去“厮混”。   小黑狗扭着肚皮想要挣扎起身,又出于本能想要护着自己的“小桃子”,尾巴一直紧紧夹着,一双黑亮亮的眼睛温顺得望着主人,满是求肯之色。   刘协搔搔它下巴,语重心长道:“朕这都是为了你好。你跑去狗舍那边,倒是一时快活,可万一不慎有了,怀胎生育,岂不都是你自己吃苦?朕又不缺你生这几只小狗。再说了,你跟着朕也有七年多了,此时生育,在狗来说该算是高龄产妇了吧?从前那六七年都熬过来了,就再坚持一两年又如何?”   屏风后原本一脸认真记录皇帝言行的蔡琰手肘一顿,悬空的毛笔上落了一滴浓墨在纸张上。   刘协见闵贡之时,早已屏退左右,此刻揉着小黑狗脑袋,听它哼唧,便像跟小孩说话一般,又道:“唔,唔,朕知道你难受……这个就是你们狗狗的发|情期嘛,没办法的——又不能给你做手术。忍住,忍住,有道是小不忍则乱大谋……”   蔡琰确信皇帝一时忘了她的存在,再也不好继续听下去,想了一想,假作不小心碰到案上砚台。   “吭咚”两声。   皇帝原本哄孩子般絮絮叨叨的话语戛然而止。   “奴不慎撞到了砚台,扰了陛下。”蔡琰在屏风后轻声道。   刘协清清嗓子,道:“明日让宫人给你备一张大些的案几。”   “谢陛下。”蔡琰又恢复了安静。   刘协走过去,将那一扇屏风转开,低头看整理文书的蔡琰,有些苦恼得皱起眉头,含笑道:“你这整天都在这屏风后面,朕有时候都忘了你还在。你都记了些什么?”   蔡琰微笑道:“便如陛下吩咐的,陛下每日做什么,奴便记什么。”   刘协便伸手捞起她才记录的那一卷书来,见她只写到闵贡来见的内容,又提了一笔“犬有不适,帝良言慰之”,好歹没把他说的原话写出来。但这么一句话若记在正式的帝王起居注里,也显得够傻了——一个皇帝,跟狗说话。   蔡琰跟随在他身边也已有两年多的时间了,而且可谓是日夜跟随,场面上和私下里的模样都见过,熟悉他的性情——皇帝虽然政事上杀伐果断,日常生活中却是温和宽厚的。蔡琰见他默然不语,虽然心中有些紧张,倒并不如何害怕。   “近来可还做噩梦?”刘协放下那卷记录,对蔡琰的处理还算比较满意。   蔡琰愣了一愣,才想起当初她一梦醒来,几乎分不清那是梦还是前世,于长乐宫中写下记梦长诗,恰被皇帝撞见的事情。当她初醒来时,她几乎笃定,那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但是这数年来,她梦中所见的事情,都被改变了——她的父亲没有因为触怒王允而被杀,长安城没有被李傕、郭汜攻破,而她更没有被异族掳掠,仍是安稳生活在长乐宫中,更是做了皇帝随身的女史……   蔡琰轻声道:“那噩梦……已许久不曾有过了。”   刘协盯她一眼,道:“那便好。长安如今又多了不少良医,今春疫病减少,他们也得以歇息。你若还不能安睡,可请新来的医工看一看,兴许便有良方。”   是夜,蔡琰回长乐宫之时,想起屏风后听到皇帝与爱犬说话的情形,仍是忍不住一笑——皇帝平时看起来持重,偶尔还是有少年模样的,只是鲜少露于人前罢了。   “先生笑什么?”刘清正同她抱怨近来常去菜圃,手上皮肤都粗糙了的事情,却见她忽然笑起来。   蔡琰回神,没有解释,而是道:“医工调制的润肤膏,殿下每日早晚都涂抹一二,几日便能好起来。”她往来服侍于长乐宫与未央宫两处,头一条要做到的便是绝不泄露皇帝与长公主的事情,不管是对谁。   “黏腻腻的,我不爱用。”刘清果然没有再追问,顺着聊起旁的事情来。   长乐宫中众人已经歇下,未央宫中却仍灯火通明,殿内刘协正与贾诩对谈。   “那日陛下于尚书令府中一番训斥,在场有数人回去便忧惧病生,偏偏君荣(士孙瑞字)先上奏乞骸骨,这几人恐怕若告了病假,要被误认为与君荣共进退,因此虽然是真病了,却也不敢告假,生怕再触怒了陛下。只苦了他们的同僚,跟着闻了好几日的药味儿。”   刘协微微一笑,淡淡道:“他们也太小心了,果真病了告假便是,朕岂会因此治他们的罪。”他话虽是如此,但即便是对面亲耳听着的贾诩,也不敢托大照做。   “朝廷对益州用兵,就没有人托关系到你这里,想要在军中谋个一官半职?”刘协看向贾诩,玩笑道:“远的不说,只你的同乡便有好几位人才。”   贾诩抚着山羊胡,也不隐瞒,道:“非但臣的同乡,张绣曾递信给臣,连马超等降将也曾请臣出言。”又道,“若非曹大人已往河东郡去,恐怕他那里收到的请托信件要数倍于臣。”这是并非他结党营私,实乃人之常情的意思。   “马超不能放出去。”刘协道:“人说虎毒不食子,朕倒要看看马腾是否毒得过老虎。”又道:“你那同乡之中,除了如今在潼关守着的张绣,还有一位名将族人,如今据守华阴的北地太守段煨。这段煨没给你写信吗?”   段煨,字忠明,与从前剿灭作乱羌人颇有功绩的凉州三明之一段颎乃是同族。真实历史上,在献帝东归时,此人曾出营迎接,供给衣食。   贾诩微愣。   “怎么?他没给你写信?”刘协笑道:“难道是你们关系不睦?”   贾诩摇头道:“臣与忠明(段煨字)虽是同乡,却只是彼此知道姓名,并无往来。”   “这人倒还算坐得住。”刘协叹了口气,“当今天下,锐意进取之人太多,能稳住不动的人可太少了。”   “陛下要用此人?”   “长安大军一走,四下里都蠢蠢欲动。朕心中盘算过了,袁术有心无力,袁绍虽与南匈奴勾连,但南匈奴自中平五年内乱以来,至今未能平复,仓促难以起事。荆州刘表,河东张杨,这些都是相机行事之人,只要朝廷能稳住,他们便不会公然反叛。唯有西北羌人,内侵近百年,已成大祸,最可能趁势起兵。羌人一发,余者便会伺机而动。所以要迅速制服羌人,才能稳住局势。”刘协早已深思熟虑,此刻讲起来顺畅条理,仿佛对着写好的文章念出来一般。   贾诩听着,既惊讶又钦佩。   刘协并不觉得怎样,仍徐徐道:“羌人之乱,由来已久,当初降人内迁,安置于塞内,原是兴盛国家之事,然而官吏盘剥,民众轻降人,塞内羌人便起了民变。初时羌人没有兵器,也没有组织,况且暴起伤人,百姓多有愤懑,原是极容易平定的,谁知朝廷无能,竟使之绵延百年,终为今日大患。若非段颎击破西羌,又力灭东羌,恐怕当时朝廷就要割舍凉州,以三辅之地为边塞了。果真如此,朕竟不知是否还能西迁来长安。段颎破羌,距今不过三十载,威名尚存。朕意用段煨,也是借一借故人的声望。”   “陛下是要臣修书给忠明(段煨字)吗?”   “不,朕要请文和(贾诩字)亲自往华阴走一趟。”刘协沉沉道:“朕不但要用段煨,还要让羌人都知晓朕要用他。”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1-30 22:03:13~2020-12-01 15:19: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橙黄橘绿、我爱辣椒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0章   朝廷要用段煨的消息传开, 第一个坐不住了竟是张绣。   张绣驻守的潼关,距离段煨屯兵的华阴不过百里。这二年来,他始终领兵守在黄河畔的高山之上, 久居山林之间, 甚至怀疑安坐锦绣宫中的贵人已经忘了他的存在。长乐宫中写来的回信, 言辞越来越淡。同乡贾诩处的回信, 则是些不痛不痒的套话, 什么叫“陛下自有用意”, 那倒是让他知晓一二也好啊。若说朝廷不敢用降将,那同是降将的李利怎么就能领兵征战南阳?还不是因为李利有位好夫人孙平,能在宫中侍弄果蔬,入了皇帝的眼。皇帝想着有李利这么一号人,能用的时候就用了他。而他张绣孑然一身,虽有个貌美的婶子邹氏, 却不是能行走打通关节之人。   张绣只能靠自己来谋前程了。   当听说天子信臣曹昂来河东郡遴选良才之时,张绣便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段煨入长安的消息传到潼关那一日,张绣连夜下了秦岭, 往距离关口不足百里的河东永济县而去。他花重金买到的消息,说那位曹大人这几日正在永济县走访。   张绣到的时候已经是半夜。   驿馆内, 曹昂坐在简寒的木榻上, 正一面借着昏黄的烛光翻阅今日县中呈上来的良才荐文, 一面用热水泡脚。他这半月往来奔波, 实际下到乡里走访青年才俊, 初时脚上起了水泡, 后来水泡破了成了薄薄的茧子,倒是已经不疼了,但天气寒冷, 总是微有痒意,因此晚上若有时间,总要用热水泡一泡方好。   接到驿丞递来的拜帖,见上面写着张绣的名号,曹昂一惊。   张绣驻守着至关重要的潼关,突然深夜前来,莫不是潼关有变?   这若是刘协,便要人直接进来,一面泡脚一面接见了。但曹昂素来端方,虽心中着急,但见张绣没有擅闯,当不是急事,因而仍是穿戴齐整后,这才出来相见。   “下官张绣,见过曹大人。深夜惊扰,死罪死罪。”   “请坐。”曹昂见张绣虽然面色发白,但神情并不慌乱,为潼关悬着的心便落下去一半,倒了一盏热茶推给张绣,温和道:“张将军深夜前来,想是有要事?”   张绣接了茶,笑道:“下官久不曾见大人,心里着实想念。当初李傕、郭汜之乱,若不是大人提携,下官误入歧途还不自知。因此下官心中常怀对大人的感恩之情,每常想着要面谢大人,然而您贵人事忙,总也见不上。等到下官出了长安,就更见不到大人了。因此这次听说大人来河东郡办差,下官想着无论如何,总要来见您一面。”   曹昂听他拉拉杂杂说起从前的事情,便知今夜潼关无事,剩下的那半颗心也放下来,往椅背上一靠,不着痕迹得打量着对面的张绣,猜测着他的来意,语气仍旧温和,说出来的话就不那么温和了,“擅离职守,可是重罪。张将军干犯重罪,也要来见我一面,足感盛情。”   张绣面上一僵,不再绕圈子,叹气道:“实不相瞒,下官此来,是风闻朝廷对益州用兵之事——下官知道大军已定,但如今长安空虚,四境不平,正是用人之际。当初陛下将下官放到这潼关来时,司隶校尉部多有纷乱,河东郡也未臣服。如今河东郡既然归顺,袁绍也难以猝然过河西进,下官在潼关,为陛下守着一扇无人经过的门,着实苦闷。今陛下起用段煨,想来是要防御羌人的意思,下官当初跟随叔父、起家于凉州,熟与羌人作战,此正是用臣之际。然而臣在潼关枯守两年,长安人才济济,恐怕若无人提醒,陛下等闲想不起下官来。下官无法,这才唐突而来,求到大人跟前。”   曹昂靠在椅背上,伸手抚着案上茶盏,审视着张绣面上神色,并没有开口。   张绣又道:“实不相瞒,在大人之前,下官已求过长乐宫与贾先生,两位贵人都道陛下自有用意。下官再无别的门路,只能冒险来大人这里一试。”   “长乐宫与贾先生既然如此回你,必是已与陛下提过你。陛下仍未用你出战,可见确是另有用意。你再来求我,又有何用?”   “朝廷此次二十万大军尽出,多少世家子弟都想居中赚得功勋,请托门路到陛下跟前的,又岂独臣一人?众人都请托,下官的名字落在陛下耳中,并不比未央宫树上的鸟儿叫声更嘹亮多少。”张绣觑着曹昂面色,恭维道:“大人乃是天子第一信臣,由大人说出来的……”   曹昂面色一肃,厉声道:“这等糊涂话,你是哪里听来的?”   张绣一噎,他在潼关山林间待了两年,久不在人精堆里打晃,此时呆愣愣道:“都、都这么说啊……”   曹昂盯了他两眼,见他那呆愣的神色不似作伪,倒有些无奈,揉着发胀的眉心,道:“你擅离潼关,夜奔百里,来到这河东永济县,就是为了见我一面,请我在对羌战事上对陛下举荐你?”   “正是这般。”张绣上前一步,“只求大人看在往日情分上,施以援手。这份恩情,下官此生不忘!”   曹昂又看他两眼,道:“你空着手来的?”   张绣又是一愣,挓挲着双手有些无措,他可从未听说眼前这位曹大人索贿之事。   “你虽然莽撞,难得清白。”   张绣松了口气,无奈道:“这……下官若是有,也想孝敬的。但这二年在高山之上,着实没有进项……”   曹昂不再听他东拉西扯,淡声道:“既然你求到我面前,我便为你上书提上一笔。只是用与不用,全在上意。你擅离职守之事,我也会如实禀报。”   张绣大喜过望,道:“只要大人愿意提上一笔,陛下必然用下官。”   曹昂听他说得不像样子,好在眼下没有第三个人在场,便只皱着眉头,端茶送客。   待张绣离开后,曹昂想了一想,铺开新纸,于昏黄灯光下,给长安写信。   曹昂的确提到了张绣,但并非只为了张绣的前程。自潼关取代函谷关后,此处名义上的确是抵御山东诸军,守住长安的重要关口。但这二年来,随着长安势力渐起,袁术败逃,河东郡归顺,驻守潼关的张绣事实上是在坐冷板凳。冷淡张绣,短时间内的确可以激发张绣自求奋进的志气,但若冷淡的时间太久了,张绣本就是降将,恐怕志气转为怨气,到时候潼关生变,便得不偿失。   因此曹昂给长安的这封便信中,建议皇帝,若要用张绣,便当从速。张绣已经求到他面前来,干犯擅离职守的重罪,这已是绝望之举。如果仍不用张绣,那就要考虑另择良将,驻守潼关。   曹昂将信写好,又通读一遍,确保没有遗漏错误,这才仔细封好,要驿丞连夜送出。   次日,曹昂鸡鸣即起,却见驿丞送来长安的信。   信中,皇帝叮咛他保重身体,又讲了几件近来身边的趣事,这才问及河东郡的情形,信末竟然提到了张绣,“张绣当时归降朝廷,乃是形势所迫,并非出自本心,若令其处高位、立大功,难免要生出自骄之心,而动起别的念头。因此朕这二年冷落他在潼关,激其奋发之心。张绣为求出战,已经由长公主与文和(贾诩字)两处求到朕面前,一概未能偿愿。你如今在河东郡,张绣得知,必会再求到你面前。若他面见于你,但有求肯,你且应下,写信叫朕知晓。如此一来,他既承你的情,也能安心为朕做事”。   这封信显然是昨夜发出,今早抵达。   恐怕他昨夜写信之时,长安未央宫中皇帝也正在写这一封信。   曹昂想到此处,捏着这封长安来的信,不禁有些怔忪,定一定神,坐下来又写回信,将在河东郡的见闻一一详实写来。   而张绣回到潼关后,忐忑得等待了一两日,将那夜面见曹昂时的情形在脑海中翻来覆去折腾了几百回,既吃不准曹昂的态度,更不清楚曹昂的话究竟能否让长安动容。可这已是他最后的办法了。若是此次还不成,那长安也总该有个说法,哪怕是治他擅离职守的大罪呢?   “将军,若长安果真治罪于你,当如何是好?”胡车儿憨憨问道。   “如何是好?”张绣抹了一把嘴边的酒渍,军中原是不许饮酒的,但他今日便放肆了,“有什么大不了?了不起老子还回武威郡去!凉州韩遂、马腾与那些羌人勾连在一处,正是要用将领之时。”又道,“就是给袁绍去一封信,为他开了这潼关,冀州也会有我一席之地。”他嘴上大放厥词,然而心中清楚,这些都是逼急了的退路,并不比守着潼关这条路更好走,但至少比眼下更有希望。   “将军!将军!长安来使者了!”   张绣一愣,手中的酒囊落在地上。   三日后,当张绣重回久违的未央殿,仰头面见皇帝时,他不知为何,竟然鼻中一酸,落下泪来。   当初在长安时不觉得,这二年在潼关,当他千方百计想要重回长安而不得时,张绣才意识到从前那样每隔几日便能见到皇帝的职位,是多么难得可贵。   刘协“讶然”道:“这是怎么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温和笑着,扶张绣起身,“朕还要用你做大将呢,怎么变得爱哭了?可是在潼关受了委屈?”   回长安面圣第一日,张绣哭了个昏天暗地。   作者有话要说:张绣:他好渣,可是我好爱他,呜呜呜 第141章   对于张绣的到来, 长安城中百官并不都是欢迎的。   如果说皇帝传召华阴段煨,还可以说是为了防备西羌可能的异动;但是自潼关召回张绣的举动,却几乎坐实了皇帝的意图——陛下不只是防备, 甚至可能主动出击。   如今长安城中大军尽出, 正是该关门自守、警惕四邻之时, 如何还能四处出击?虽然羌人趁机作乱, 东羌南下, 西羌东进, 沿途掳掠,但也只是小打小闹,总不会打到长安城来,当此之时,陛下理他们作甚?   自古外族入侵,朝廷中总是有主战派, 也有主和派。   刘协要段煨为主将、张绣为副将,领三千守城兵士,出长安平叛羌人的命令一下, 朝中立时便涌起一阵反对的声浪。   士孙瑞上次在杨彪府中,被皇帝面斥了一顿, 但他到底年纪大了, 脸皮够厚, 此时又当仁不让得站了出来, 颤巍巍杵在大殿之中, 天然就带着一股忠臣死谏的味儿, 苍老着声音道:“羌人作乱,由来已久,百年不绝, 陛下何必急于一时?近来之所以愈演愈烈,乃是因为大军尽出,他们见长安防守空虚,因此胆大肆意了。”暗戳戳刺了一波皇帝出兵益州的决定,又道,“况且此前归降的镇西将军韩遂与征西将军马腾,都在凉州,久与羌人周旋,何不命这二将就近约束?若使段煨、张绣再领长安兵而出,长安几为无兵之城,却有天子百官,何其危险!因此臣斗胆建言,请陛下发旨镇西将军与征西将军,让他们带领凉州兵,约束羌人部族。固然不能根除祸患,但这乃是火烧眉毛、且顾眼前的计策。”   士孙瑞这番话讲出来,与他私下交流过的老臣文官自然是纷纷赞同,却是急坏了张绣。   张绣坐了两年冷板凳,求爹爹告奶奶,好不容易才抓到这重回长安,再度掌兵作战的机会,正是摩拳擦掌、热血沸腾之时,眼见竟要给这老头子三言两语搅黄了,不由得心中大急,高声道:“士孙大人此言差矣!”他久不在官场周旋,本也不是文官,不擅长打弯弯绕,因此只将实话讲来,“那什么镇西将军,又什么征西将军,老大人难道以为他们就是忠臣了吗?这二人与那些作乱的羌人原是一丘之貉,韩遂、马腾都曾反出大汉,与羌人杂种共推自立。不过两年前,李傕、郭汜兵临城下之时,这二人还曾领兵至灞桥,妄图从中分一杯羹。若命这二人带兵剿灭羌人,恐怕他们反倒要做了乱贼头子。”   士孙瑞冷笑道:“敢问李傕、郭汜兵临城下之时,小将军又在何处?”   张绣为之语塞。他那时还在李傕、郭汜军中,也是兵临城下的“兵”中一员。   “他那时候在子脩身边,佐助子脩斩杀李傕、郭汜,立下大功。”刘协这才开口,将张绣救出尴尬的境地,“君荣(士孙瑞字)年老多健忘,需要朕帮你重温一遍张绣的功劳吗?”   士孙瑞自杨府一役,再不敢当众跟皇帝硬顶,忙道:“是老臣糊涂了。”   “你方才说这只是眼下权宜之计,想来还有长远之计?”刘协也没有抓着不放,给了士孙瑞畅所欲言的机会。   “长久之计,自然是车驾东归。”士孙瑞想到洛阳,浑浊的老眼里竟闪烁了泪花。   刘协倒是也能理解,他带着百官西迁至长安,就好比当初项羽领兵破了咸阳一般。项羽的兵都思念江东,而跟随他的百官也都怀念那个承载了他们青春年少时的洛阳。对于士孙瑞等人来说,洛阳才是他们心中的国都,长安再好也是异乡。尤其是当初朝廷西迁,是在董卓胁迫下,不得不如此。在长安的每一日,仿佛都意味着屈辱。就好比岳飞写“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如果士孙瑞文采斐然,大概也能留下类似心情的诗篇。   “东归之后呢?”刘协问道,语气平淡的就像是在说天气一般,“东归之后,羌人当如何治理呢?凉州、雍州等地的乱局,要如何平定安抚呢?”   士孙瑞早已想过了,此时迟缓开口,道:“羌人所居的凉州、雍州等地,土地贫瘠,气候寒冷,出产稀少,与其花巨资、耗人力去抚定,不如舍弃。”   刘协摸了摸鼻子,淡声道:“原来你打的是这么个主意。”他没有流露出情绪,平静问道:“那两州良民,当如何?”   “若有良民,可迁徙他们来长安三辅之地,男耕女织,再谋生计。朝廷车驾东归之后,长安人口必然会减少,这些人补进来倒也合适。”   “你倒是都考虑过了。”刘协凉凉道,不置可否。   士孙瑞担心皇帝年轻,还是一心要用兵,又道:“陛下可知道桓帝时段纪明(段颎字)将军,戍边十数年,平西羌、灭东羌,说起来好大的战功,所费几何?”   “你这是问朕?”刘协掀了掀眼皮,见士孙瑞作势要告罪,有些不耐烦得一摆手,道:“段纪明灭东羌时,三年费钱五十四亿。”   大殿中众官员齐齐倒吸一口冷气,朝廷如今哪里还掏的出这五十四亿的巨资?   “觉得太多了?朕还要告诉你们,在段纪明之前,永初年间,羌人反叛,十四年费钱二百四十亿;永和末,又是七年,费钱八十多亿。”   这下子底下抽气的声音更大,窃窃私语之声渐起,众官员都讨论着太过庞大的军费。   而张绣心中已经凉了——难道陛下的立场变了?不对羌人用兵了吗?   “段纪明灭羌,上报一百八十战,斩敌首级三万八千六百多人,而汉军死的只有不足四百人。”刘协冷笑道:“便真是天上的兵仙下来了,也没有这等能耐。这三万八千六百多的首级里,有多少是杀良冒功,段纪明自己心里清楚。他索要的五十四亿军费中,又有多少真正发放到了士卒手中?恐怕不足十分之一。”   这就说到桓帝时吏治败坏的情形了,哪里有做将军不吃空饷呢?况且若无贪污所得,如何贿赂朝中近臣以自保呢?   大殿内窃窃私语之声忽然消失了。   “二百四十亿、八十亿、五十四亿……”刘协慢悠悠道:“这些数目听着大得吓人,可若是文臣武将,没有贪墨,不需以珍宝,贿赂上官与左右。朕敢说,二十四亿、八亿、五亿便能起到同样的效果,甚至更好。吏治败坏了么?换一批好官来如何?当时破一贼,朝廷都能收金银布帛一亿钱以上。更何况高官呢?设若把在场诸君倒吊起来抖一抖,不知能抖落多少金银珠宝——兴许都抖一抖,这看似庞大的军费便齐了呢。”他笑出声来,就好像只是讲了一则有趣的笑话。   但是在场没有一个人敢把皇帝的话当成笑话,都忍不住缩肩低头,生怕这当口落在了皇帝眼中。   张绣也被这氛围所感染,竟有些惧意,转念一想,自己在潼关这二年清白得很,才又竖起脖子,环视殿内,却见众臣都耷拉着脑袋,活像一群被拔了毛的鹌鹑。   “还有谁跟君荣(士孙瑞字)一般主意的?都站到他身后,叫朕看看。”刘协语气淡淡的,“待到车驾东归后,便内迁雍州、凉州等地的良民到长安三辅之地,暂且不理会作乱的羌人。”   士孙瑞在朝中几十年,自有一股势力,大小议题往常总有二十几人附议,此刻不知是因为殿内氛围,还是因为旬月前在杨彪府中被皇帝留下的阴影还未散去,最后几十名官员中,只犹犹豫豫走出来七八人,站到士孙瑞身后,最末一人犹豫一瞬,竟还又退回了原处。   刘协坐在上首,对汪雨道:“去唤卢毓过来。”   卢毓,乃是卢植幼子,自十岁起养在皇帝身边,时年将满十四岁。一时卢毓入殿,只见他身量已经发育到年龄前面去了,高挑清俊,双眸黑亮,见皇帝冲他招手,便快步走上前去,于阶下稍停,却见皇帝仍是冲他招手,便提步直上,至于皇帝身前方停。   刘协对下面不安的士孙瑞等人道:“朕没想到,就在今日的朝堂之上,还有劝朕割地避让的臣子。朕已经懒得同你们多话,便让卢毓来背诵一篇佳作给诸君听听。”说着以目鼓励小少年,道:“前几日学的《潜夫论·救边》篇可背熟了?就从‘地无边,无边亡国’背起。”   卢毓虽然是被乍然唤上来的,却也听闻今日朝廷要对西羌用兵之事,此时略知皇帝之意,因朗声诵来,“地无边,无边亡国。是故失凉州,则三辅为边;三辅内入,则弘农为边;弘农内入,则洛阳为边。推此以相况,虽尽东海犹有边也。今不厉武以诛虏,选材以全境,而云边不可守,欲先自割,示弱寇敌,不亦惑乎?”他的声音里还带了一点儿童的清朗,此刻娴熟诵来,每一句都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士孙瑞等人的脸上,直将他们打得头晕脑胀、面红耳赤。   “好。”刘协起身抚着卢毓肩头,笑道:“可见是用功了。”又对士孙瑞等人道:“这篇文章的作者,说不得殿中还有人认识,便是王节信(王符字),他故去也不过三十年。盼诸君别只把功夫下在贪污受贿、结党营私上面,有空多读书,不要犯这等低级错误。”   站在士孙瑞身后的几人都瑟缩起来。   “你们是知道朕的,朕从来不因言罪人。”   此言一出,自士孙瑞以下那一列七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但是朕的朝廷也不养蠢人。”刘协平静道:“你们七个另谋生路去吧。”又对士孙瑞道:“君荣前些日子不是上奏乞骸骨吗?朕给你这个恩典。”   士孙瑞自方才听卢毓诵书时便羞臊得心慌气短,此时再支撑不住,眼前一黑,便“咕咚”一声栽倒在大殿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听说灌溉营养液,就会掉落粗长~试一试吗?感谢在2020-12-01 15:20:45~2020-12-02 20:24: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静里 4个;罗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陌上咲 100瓶;胖胖 7瓶;青青翠微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2章   大司农府中已有三日不闻笑语声。   士孙瑞将自己锁在书房中, 面前案上摆着王节信(王符字)的《潜夫论》,正摊开在《救边》这一章。   王符这人,士孙瑞从前似乎听大儒马融提起过, 但并未放在心上。这人原是庶子, 又宦途不得志, 是以隐居著书。周边人偶有称颂此人的, 士孙瑞都不曾当真——果真有才学, 又怎会退隐山林?倒是后来度辽将军皇甫规病归故土, 连当地的太守都不愿意见,却很愿意同这王符交谈,以至于有“徒见两千石,不如一缝腋”的话儿传出来。   这话传到士孙瑞耳朵里,他才好奇起王符此人,命人抄录了王符所著的《潜夫论》来, 只是他终日忙于政事,下朝之后又是不停地见人,慢慢就把这事儿搁置了, 直到今日未央殿中被皇帝呵斥夺官,这才将王符的著作翻出来, 摆在书房中已是连看了三日。   这王符将毕生所学灌注在这三十六篇内容中, 皆是针砭时事之作, 并不欲彰显他本人的名声。   士孙瑞相见恨晚, 若早几年读到此书, 对他在政事上的处理都大有裨益。可他为什么偏就错过了呢?   他呆坐在书房中, 回顾自己这一生。他也算是名门之后,举孝廉出身,初为鹰鹞都尉, 跟随盖勋平定汉阳王国之叛,后任执金吾,王允时引他为尚书仆射,他也参与谋诛董卓的壮举,可谓大汉忠臣,连杨彪、皇甫嵩都礼让他三分,皇帝也请他做了大司农,当真荣宠已极。这几年是发生了什么?他殿上所出的谏言,原是出自本心,并无私心的。他希望车驾东归,于他本人并无益处,他本是右扶风人士,皇帝若在长安,离他故乡还更近些。至于暂时抛下凉州、雍州等地的话,虽然听起来刺耳,但他是大司农,不得不考虑国家财政。   难道是他老了的缘故?老者总是保守的,与正当少年的陛下,往往意见相左。   士孙瑞如此安慰自己,可内心深处却知道并不是的,这不是能推给年龄的事情。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他难道比廉颇更老了吗?是他的志气消磨了。   在他于官场上已到了顶峰之后,他身后有了太多羁绊,他不再是少年时那个震动三辅的鹰鹞都尉,而是世家中的领头羊,他要为子孙计,为族人计,为文臣计……他不是没有私心,而是私心太深,连自己都骗过了。   如今陛下夺了他的官职,他要忍羞回乡,受故老指指点点吗?   士孙瑞老眼含了浊泪,他已活了太久,与其回乡受这等侮辱,不如……真就一根麻绳吊死在这大司农府中。   书房外的厅堂内,士孙瑞的儿子士孙萌正与好友王粲交谈。   王粲已故的爷爷王畅,曾任司空之职。这王粲也是世家子弟,少有才名,很得蔡邕喜爱。从前王粲去蔡府,蔡邕都是倒履相迎,还曾经说过,只要王粲想要,可以把藏书都送给王粲这种话。   王粲与士孙萌年岁相仿,家世相仿,脾气兴味也相投,乃是极好的朋友。   “伯父还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呢?这都第几天了?”   士孙萌伸出三根手指头来,摇了一摇,叹气道:“递进去的东西不吃也不喝,这下是真伤心了。”   王粲陪着叹了一回气,忽然道:“文始(士孙萌字),你有没有想过走?”   “走?”士孙萌一愣,看着好友神色,“仲宣(王粲字)你要走?往哪里走?”   王粲显然是考虑多日了,这才第一次对好友吐露,低声道:“实不相瞒,我在这长安城中等得着实气闷。你也知道蔡伯父欣赏我的才学,也已经数次向陛下推荐了我,我也用心写了几篇文章,送呈进去,只是从不得陛下征召,看来是入不得陛下眼睛。我这二年在长安看着,陛下乱世重武将,重民生,但忌惮世家,如非必要,是不肯用世家子弟的。旬月前,陛下又派人往河东郡和南阳郡遴选寒门良才。如此一来,更没有我们用武之地了。况且眼下陛下派二十万大军攻打益州,城中粮草兵马都空虚了。听这意思,陛下还要同时对西羌用兵。这长安城中,危险已极。若陛下用我,我自然肝脑涂地,尽吐胸中文章。可陛下既然不用我,有道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也该自谋生路。从前见伯父在朝中做得大司农,这些话也不好对你说,可如今伯父见黜,料想文始你再留在长安也是无益,才将这些话告诉你。”   士孙萌认真听着,有意动之色,道:“听仲宣这么说来,你筹谋既久,要去的地方也早已选好了吧?”   “荆州牧刘景升(刘表字),既是宗室之后,又乃‘八俊’之一。他当初单骑入境,几年来,恩威并施,竟叫当地贼党豪强都对他服服帖帖。如今荆州万里肃清,众人心悦诚服。曹操、袁术征战掳掠,自兖州、豫州奔逃入荆州的学者不下千人。凡是来投奔的学者,刘景升都加以资助。他这样爱民养士,如今又开立了学官,正四方博求儒士,要请学者编写《五经章书》。这等人物,又在安定之所,正合你我前去,不知文始意下如何?”   刘表爱才之名,士孙萌也有所耳闻。   而且长安离羌人、匈奴实在太近了,皇帝又要大兴兵戈,比起来安定的荆州,自然是更有吸引力的。况且他父亲被罢黜,士孙一族想要在长安城中再出头,短时间内是不好办了。   士孙萌打定主意,握着王粲的手,恳切道:“我与仲宣同去。”   王粲大喜,笑道:“我这便回府中打点行囊,备酒以待文始。”   士孙萌起身相送,低声道:“只等我父亲心情平复之后,我送他还乡,便去见仲宣……”   “这是自然。”王粲也知老人遭此打击,需要子侄辈照料,眼见皇帝如此对待老臣,更叫他觉得离开长安是正确的决定。   王粲了了一桩心事,出了府门,只觉神清气爽,解了拴在府门石狮子上的驴绳,扯一扯那驴的耳朵,听它拉长音调叫了两声,这便哈哈一笑,正待翻身上驴离去,忽见对面路上竟来了皇帝乘舆。   王粲一愣,心跳竟快了几分,立在驴旁,正有几分不知所措,却见那乘舆上下来一个十三四岁的青衣少年。   那少年相貌清俊,双眸黑亮,快步走过他身边,在几名宫人跟随下,直往士孙府中去了。   王粲知道当今皇帝已有十七岁,眼前这人绝非皇帝,但却是坐着乘舆而来。他也当真大胆,就扯过最末的宫人,问道:“前面那位公子是何人?”   那宫人见他穿绸佩玉,想来是府上公子,便道:“那是卢毓卢公子。”   竟然是他。   王粲自然也听说了,那日未央殿中,皇帝召来不足十四岁的卢毓,要卢毓当众背诵《救边》篇,打了文武百官的脸。卢毓所受的荣光,可以说是天下读书人都向往的。以十四岁的年纪,在帝王面前,借名篇驳斥百官,这是何等的荣耀。这卢毓自十岁起便养在皇帝身边,情分自是不同寻常。有人十四岁便在未央殿中大放异彩,能坐皇帝乘舆出入重臣府邸;有人虽饱读诗书,同为世家子弟,且痴长数岁,却不见君王,只能往他乡另谋出路。   王粲愣在驴边,方才的欣然都化作了满心酸涩苦楚。   “你这样不中。”   忽然,他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五十如许的清瘦男士。那男士身后,有个拎着医箱的医工。   清瘦男士的目光落在他眉毛上,用带着浓厚豫州口音的话语严肃道:“你这样不中。你现在已经病了,得及时治疗。要不然,等你到了四十岁,你这眉毛就会一点一点掉光。等你眉毛掉光了,最多再过半年,你就没命了。”   任谁大街上忽然被人说只能活四十多岁,都不会太开心的。   王粲年方二十二岁,又是世家子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自觉健康得很,因恼道:“你谁啊?”   那男士身后的医工大约是见惯了这等场面,忙道:“这位是陛下征召来长安的医师,张机张仲景,此来是奉陛下之命,来给府上士孙老大人请平安脉的。”   张仲景已撕了一页纸出来,就在那医箱之上,用炭笔写起东西来,写好了递给王粲,道:“我这里给你开一剂五石汤,你现在回去就照方抓药,好好吃药,那么你还有救。”他说完了,也不看王粲什么反应,对那医工道:“咱们走吧。”就一前一后进了士孙府。   王粲捏着那薄薄一页药方,哭笑不得,揉作一团要扔又止住,最后塞在袖子里,翻身上驴,边走边嘟囔道:“这长安城里,都是些什么神经病……”   大司农府中,士孙瑞面对突然而来的卢毓,心知必然是皇帝又有旨意。   看着卢毓,那日殿上的羞恼又袭上心头,士孙瑞衣袖轻摆,遮住了方才要奴仆送来的那根麻绳,端坐不动,凛然道:“卢小公子又有何见教?”   卢毓上前行子侄礼,一笑露出腮上的小酒窝,极为稚气可爱。   他站定道:“士孙伯父误会了,我今日来,是陛下有一道恩旨给您。”   士孙瑞见他态度和缓,面上冰封之色稍减,却不敢相信,道:“恩旨吗?”他攥紧了衣袖下那节麻绳,道:“我与你父亲也算旧友,你看在他的份上,坦白告诉我。若果是恩旨也就罢了,若不是……你告诉我一声,别叫我活着接了这旨意,辱没门楣。”他以为皇帝年少气盛,这是此前当面没发泄够,又追到府中来。   “伯父想到哪里去了?”卢毓笑道:“陛下说,‘君荣一生为国,当初诛杀董卓,也曾参与筹划;任尚书仆射多年,又做大司农,都兢兢业业,颇有政绩。如今虽然病老辞官,但朝廷总不能无所表示。’因此派我前来,传恩旨,封您做澹津亭侯呢!”又道,“那日殿上的事情,您也别放在心上。陛下说,他是要警告朝中绥靖苟安之人,拿旁人做筏子都不够分量,这才借了老大人的名望一用。陛下心里清楚,您是忠于汉室的。”   士孙瑞望着虚空发愣。   皇帝原来一直记着他的功劳,如今不提他的罪过,还要封他亭侯。这般他告老还乡,外人不知内情,便只当他是荣归。   卢毓见他不动也不言语,正有些奇怪,犹豫要不要把诏书递过去,忽然就见面前的老人眼中淌出两行热泪来。   士孙瑞接了诏书,看到起首“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一生光景从眼前掠过,再忍耐不住,伏案恸哭起来。   卢毓虽然年幼,但大略也能明白老人此刻的心情必然是极为复杂的,因此悄悄退了出去,与等候在厅堂中的士孙萌坐下来。   士孙萌一面担心父亲情形,一面又恐怕怠慢了传旨的卢毓,不禁面色焦灼。   卢毓倒是通晓人情,道:“老大人此刻心情激荡,待平复了,便请张仲景医官来诊一诊脉——这也是陛下吩咐的。”   张仲景已携医工入内,便在下首坐着等候。   士孙萌松了口气,又有些拿不住皇帝的心思,父亲这究竟是失了上意,还是未失上意呢?   一时书房内士孙瑞恸哭过后,由张仲景请了平安脉,出来对卢毓谢过皇帝,又亲自送卢毓出府。   眼见卢毓登上天子乘舆,士孙萌同为文士,不禁也有些艳羡,叹道:“陛下年少,对喜爱之人,真是不加掩饰,拔擢既快,又不相疑,前有曹子脩、苏危,如今又有卢毓。他还这般年少,日后造化,更是不可限量。”   士孙瑞老成持重,打心眼里不赞同这等破格提拔官员的作风,凡事还是应该有制度的。但他此刻才接了皇帝恩旨,虽然明知皇帝要卢毓来传的那些话半真半假,但还是把往日里的攻讦之语都咽了回去,最后只摇一摇头,叹道:“终非长久之道。”   未央殿中,刘协放下曹昂从河东郡写来的密信,抬头见卢毓从外面进来,小少年靴子上还沾着未彻底融化的雪片。   虽已是初春时节,长安城中仍有飘雪天气。   “给他换双布履。”   汪雨躬身便要去办差。   卢毓笑道:“不用了,我等下还要跟着子柏(淳于阳字)兄去北军巡营,这靴子还是要湿的。”   “那便等下再换回靴子。”刘协却是不容置疑,随手将插在案几上花瓶中的掸子抽出来,扔到他身前,“自己掸一掸这满头满脸的雪。”又笑道:“就是你自己不冷,难道也不顾御前失仪了?”   卢毓走入这温暖的殿中,脖颈里的雪一化,也觉出凉来,一面自己拍打着身上雪花,一面委屈道:“那臣不是心里着急么?既怕您等久了,又怕子柏兄在北军等久了。子柏兄的脾气,陛下您也清楚。臣若是去迟了,又得挨罚。”   刘协听他抱怨般的小孩撒娇,微微一笑,道:“要你去士孙府传旨,又没要你出长安城,怎得去了这么久?”   卢毓换上温暖舒适的布履,在下首坐了,捧着宫人呈上来的热汤,舒服的叹了口气,道:“臣真没想到士孙老大人会哭成那样,只好等他哭完……”于是细细将士孙府中情形讲来。   士孙瑞想的没错,刘协要卢毓去传的那些话的确是半真半假。   刘协记得士孙瑞这一生的功绩,但的确已无意再用他。都说老小孩,老小孩,士孙瑞的年纪也的确到了犯小孩脾气的时候。有些人老了,会老而弥坚,如卢植一般,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做为国为民之事。而有些人老了,却越老越软弱,躺在过去的功绩上指点江山。很不幸的,士孙瑞是后者。   听说士孙瑞回府后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不吃不喝,刘协并不想让他搞出人命来,否则影响太坏。所以他要卢毓去传这一道旨意,给士孙瑞一点最后的体面,也是给士孙瑞一条活路,同时也是抚慰朝中一众老臣之心。   “老年人心情起伏剧烈,也对身体不好。”刘协平静道:“既然如此,便让张仲景隔几日去给他请一次平安脉,直到他平安归乡。”   卢毓咋舌。   “作什么怪模样?”刘协笑他。   卢毓挤个鬼脸,笑道:“仲景先生开的药,那真不是一般的苦。士孙老大人可是有福了。”他身体不算康健,时常伤风感冒,从小到大,没少喝药。   “你这半年来,喝仲景开的药,身子骨不是比从前好多了?”   卢毓笑道:“那是臣这半年勤于习武,锻炼出了好筋骨。”   君臣二人说话的这会儿,殿外的雪花已成了一坨一坨的雪花片,正如鹅毛一般,飘飘荡荡往地面上落去。   “汪雨,你遣人告诉子柏一声,今日毓儿先不往北军去了。”   卢毓一听便急了,忙起身道:“汪雨,你别走。陛下,这点雪花不算什么,我不怕冷了。”   “谁说你怕冷了?”刘协慢悠悠道:“朕今日奏章批阅多了,这会儿手腕酸。朕口述,你捉笔,替朕写几封回信。”   卢毓清凌凌的目光往皇帝面上一转,分不出皇帝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只得上前来,铺纸磨墨,余光中见皇帝果真转动着右腕活动,心中的猜测便也烟消云散,主动道:“臣写字快,陛下这几日若是不便,便都由臣来写吧。”顿了顿,想着皇帝每日要给那么些奏章写意见,也着实辛苦,又道:“其实若不是那顶要紧的文书,非得陛下亲笔来写。旁的臣都能代劳。”   刘协见他老实了,揉着一切如常的右腕,腹中暗笑。当初卢植故去,长子次子都病故,只留下一个不满十岁的幼子卢毓。这四年来,他可谓是将卢毓带在身边养大的。卢毓幼时文弱,身子骨并不算康健,十一岁与十二岁时,分别染了两次风寒,昏沉数日,险些救不过来。当时张仲景等人还未入长安,全靠宫中医工诊脉开药。卢毓病中昏沉,有几次已不能下咽,旁人都不敢硬灌,最后还是刘协亲手来的。等病好了,这孩子倒是活蹦乱跳,浑然不知自己在生死线上走了两遭,倒是看顾着他的刘协着实心累。   经张仲景调理了大半年后,卢毓身体素质比从前好了许多,跟皇帝软磨硬泡着在北军讨了一个小职位,每日跟着淳于阳去巡营。卢毓很当成一回事儿,不管是酷暑还是严冬,不管是凌晨还是半夜,从不叫苦叫累,有些头痛脑热的,也自己硬撑着不说,后来有一次诵书时高烧,虽然背诵的内容毫无遗漏,人也口齿清楚,但脸都已经烧得通红了,还是被皇帝看出了端倪。君臣二人,就卢毓在军中的这桩差事上斗智斗勇,已有一段时日。   刘协此刻腹中暗笑,口中却道:“你要代朕把奏章都批了?朕可算知道从前的权宦是怎么来的了。”   这话若是旁人听了,早要离席谢罪,惶恐不安了。   卢毓却只是清俊双眉微蹙,大约觉得自己跟权宦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给皇帝调侃一句也没什么,只将笔尖蘸饱了墨汁,一脸认真道:“陛下要写什么回信?”   “先写给子脩,”刘协一面想着,一面道:“你此前的来信,朕已收到。张绣已到长安。朕要他做了段煨的副将。这家伙现在看起来是老实些了。你上一封信中说张杨找你探听长安情况。这是很正常的,你不用为朕担心。不只是张杨这一处,冀州袁绍,寿春袁术,乃至天南海北,异族杂种,都在等着长安的消息,看大军南下后,朕与羌人这一战,究竟是谁输谁赢。若是长安不能一举镇住西北,那这些豺狗便要群起而攻。所以对西北这一战,不容有失……”   卢毓耳中听着,笔下写着,小脸上神色渐渐端凝起来。   一时未央殿中,伴着皇帝低沉的话语声,唯有毛笔擦过纸面时轻微的沙沙声,与偶尔一阵的遥远风声——至于那鹅毛般的大雪,落下时是悄然无声的。   而张仲景接了皇帝的命令,每隔几日便往士孙府中给老大人看诊,这日在府外却又遇见了那位站在驴边的矮小文士。   “你吃药了吗?”张仲景径直问道。   王粲见又是这晦气医官,待要避开已来不及,到底是皇帝派来的人,王粲也不想得罪他,便敷衍道:“已吃过了。”   张仲景走到他面前来,仔细看他面色,俄而摇头,叹气道:“你这个人,怎么讳疾忌医,没吃药还要骗我说吃了。你这样下去,真要四十岁便落眉而死吗?赶紧听我的劝,回家好好吃药,再晚了可真就没救了。”   王粲被他说得心中发毛,一时嗫嚅,看他走入士孙府中,自己愣了回神儿,扯一扯驴耳朵,听着那嗓子驴叫,才又高兴起来,牵着驴走在初春雪化后泥泞的路上,低声道:“过几日士孙老大人回了乡,我便同文始(士孙萌字)一同去往荆州,再不见长安这些神经病了……”   *   凉州金城,镇西将军韩遂在温暖的大帐中,观赏两名光着膀子的力士比武,一圈武将都围在帐中,时而齐声叫好,时而又惋惜叹气。   韩遂居中坐了,手中拎着一根啃了几口肉的流油羊腿,来一口烈酒,正觉浑身火辣辣得舒服,忽然见大帐帘幕被掀开一道缝隙,闪身进来一名亲兵。   “将军,征西将军马腾来了。”   韩遂兴致被打断,有些不悦,嘟囔道:“他不好好在汉阳待着,跑我这里来做什么?”话虽如此,但听到帐外脚步声匆匆,知道马腾就要进来,韩遂还是换了一副笑脸,起身相迎道:“老弟来得正巧,看这一局是谁输谁赢。来人,给客人上酒!”   马腾快步而入,面上忧色不加遮掩,苦笑道:“文约(韩遂字)兄好兴致,兵临城下,面不改色。老弟我却做不到,连夜来投奔你了。”   两人虽然同在凉州,但马腾在汉阳,距离长安更近,有什么事儿也自然是马腾先受着。   韩遂已经听说了长安要对西羌用兵之事,但总觉得离自己还远,因倒了酒,塞在马腾手中,笑道:“寿成(马腾字)老弟这是慌了?怕他什么!长安城中大军都从汉中往益州去了,就剩下那万余守城的兵,能成什么气候?我不信小皇帝敢把守城的兵也都全派出来。那段煨虽说是段颎同族,但到底不是一个人,领着几千兵马,来凉州能做成什么事情?你不要慌,且坐下来吃酒。”   马腾无奈,见韩遂没有屏退左右之意,只能低声道:“事情不对。”顿了顿,轻声道:“汉阳城,破了。”   韩遂一愣,反应过来后,这才眯起醉眼,仔细打量马腾。只见这位老弟风尘仆仆,发间还有枯黄的草屑,双唇干裂,面色惶急——他不是谦虚,这是真来投奔的。   韩遂高声道:“都出去!”待众人都退出去了,才反身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你有两万兵马,汉阳城怎么会被破了?”   “来的人不对——人数不对。”马腾深吸一口气,双手到此时还在轻颤,“朝廷放出来的消息绝对有问题。我亲自上了城墙,朝廷兵马射来的箭雨,叫我们城墙的士卒根本抬不起头来。这些人装备精良,绝非仓促而来,竟然有与我汉阳城墙一般高的耧车……说来惭愧,老弟我夜半惊醒,便听得城外喊杀声震天,亲自督战不到两个时辰,便已然城破。若非部下拼死相护,我恐怕都难以来见兄长,妻儿如今还都陷落在城中。”   “这怎么可能?”韩遂不能相信。   自古以来守城容易,攻城却难,若不得不攻城,最终常常陷入围城一两年,逼得城内粮食断绝不得不投降。但这需要攻城一方有强大的后勤支援能力,还要有数倍于对方的兵力。   长安——如今的长安怎么会有能力,在两个时辰之内就拿下汉阳城呢?   韩遂不敢相信,但汉阳城的征西将军马腾本人就坐在他对面,亲口告诉他这一切。   马腾现下也是震惊又痛苦,又道:“来人绝不止区区数千人。只压得我们城墙抬不起头来的箭雨之势,恐怕来人骑兵数目比我们守城的兵还要多。”   “两万骑兵?”韩遂又是一惊,“老弟,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骑兵金贵,而且不像步兵三个月就能训练出来,好的骑兵从练习骑马开始,到马上开弓射箭,没个几年是打磨不出来的。天下这等光景,什么人能养得起两万骑兵?   “除非……”马腾却像是醒过神来,“长安城中的大军全往我们这里来了。你算一算,小皇帝亲政到如今有几年了?是不是刚好训得出一批骑兵?”   “不可能!长安城中的大军明明是往益州去了!经汉中往益州去了!”韩遂怒道:“你怕是吃了败仗,精神恍惚了吧?还是先下去歇息片刻,再来同我说话。”他不愿意相信马腾所说的这种情况。   “我的斥候也告诉我长安大军是往汉中去了。”马腾沉痛道:“但我亲眼所见,来者不下十万兵,其中骑兵即便是不足两万之数,也绝对不会少于一万。这必然是长安大军来了。斥候传送假的消息,从前也不是没有过。文约兄莫要生气,还是想想怎么办吧。否则等兵临城下,就什么都晚了。”   “小皇帝为什么要对你我动兵?为何要选在此时?”   “自长安要对益州用兵的消息传开之后,凉州羌族杂种便心思浮动,至少有七八个部族曾东进掳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我二人是乐见其成的,非但没有约束,甚至还准备趁势赚些好处,兴许是这点惹怒了小皇帝。又或者……”马腾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又或者……小皇帝从一开始就是冲着凉州来的。”   “此话怎讲?”   “你想,小皇帝为人如何?他当初杀李傕、郭汜,后来借吕布之手除掉王允,不但收回朝中大权,还留住了吕布那批精良骑兵。这小皇帝为人狡诈,他若果然要打益州,怎么会先嚷嚷得全天下都知道?除非他真正的意图并不在益州!”   “你的意思是……”韩遂只觉心脏猛地一缩,便对帐外亲兵高声道:“速传羌族各部族长来金城见我!”   如果果真是朝廷意图灭掉他们的势力,那他们唯有团结羌人,才能求得生机。   韩遂话音未落,忽觉地面震动,隐然有惊雷之声。   韩遂与马腾相顾惊疑。   韩遂看力士相搏取乐,大帐就设在城墙边,此处感到地面震动,那便是大批骑兵已奔袭而来,兵临城下!   “老弟,你城破之时,快马来奔——这些兵马怎来得如此快?”韩遂快步上城墙一看,却见底下百米开外,尽是黑压压望不到边的齐整步兵,至于步兵之后,是否还有骑兵,却非人眼所能望见的了。   马腾与韩遂对视一眼,心里都划过一个念头:除非攻破汉阳的,与此刻袭来金城的,不是一批人马!   韩遂正命各级军官紧急布防,就见那黑压压的步兵之中,出来一队打旗的骑兵,为首的那小将驭马前行,直到城墙下二十步之处,仰头朗声道:“末将马超,请韩伯父出城一见!”   马腾愣住,“马超吾儿……”   韩遂这才想起当初与马腾出兵至灞桥,马腾掉了一个儿子在长安。   “他这是……”韩遂眯起了眼睛,“代表长安朝廷来的?”他想了一想,“我为一城主将,不好出城。你们父子也久未见面了,何妨一叙?我让人为老弟备马!”   马超没想到出城来的会是自己父亲。   此刻父子俩城下相见,却是敌军。   “超儿,”马腾涩然道:“你要替皇帝来杀自己父亲吗?”   “父亲何出此言?”马超仍坐在马上,道:“孩儿此来,正是为了救您,也救韩伯父。”   “汉阳城破,你的母亲弟弟们都还在城中。”   “当日未央殿中陛下要我选择,是我选择了避开汉阳城,来了金城。”   “你知道陛下要对我们用兵?”   “西羌为患已深,陛下这是要平定羌人作乱,肃清凉州。只要父亲说服韩伯父,让出金城,彻底归顺朝廷,陛下必然便会开恩。”   “我是朝廷封的征西将军,你韩伯父是朝廷封的镇西将军,还要如何才算彻底归顺朝廷?”   “陛下的原话,至少要朝贡纳税,约束辖区乱状。这场祸事,皆是因为你们不能约束凉州羌人,频频放纵他们东进掳掠的缘故。陛下说,既然你们管教不了羌人,他便来代你们管教。”   马腾一噎,望着两年来陌生了许多的儿子,一时无话。   马超一脸肃然,又道:“孩儿说这些话,乃是为了父亲着想。实不相瞒,长安城中的二十万大军,如今都在凉州。儿子为副将,跟随段煨将军、皇甫将军,为一路,自长安西出,经南安郡、陇西郡直抵金城。而破了汉阳的那一路,该是苏危大将军亲自领兵,从陈仓,过天水,溯渭水而上。父亲,罢手吧。如今兵临城下,就已有十万之众。汉阳城既破,苏危大将军领十万兵,不过一两日便至。到时候二十万大军齐聚城下,韩伯父这城中能征战者几何?”   “我不明白,这二十万大军是如何悄无声息入了凉州?”马腾几乎怀疑身在梦中。   马超终于收回平视前方城门的视线,看了一眼阔别两年的父亲,淡漠道:“二十万大军过境,自然不可能悄无声息。只是你的斥候全都被朝廷吃透了。”他顿了顿,又道:“我在朝中,为陛下出了不少力。”   马腾闻言,几乎栽下马去。   “父亲,请速与韩伯父相商。看在咱们父子情分上,我向两位将军求肯,等你们到天黑时分。”马超拨转马头而去。   十万大军严阵以待,当日最后一缕天光收束的刹那,皇甫颖与段煨对视一眼,正要下令进攻,就见百步外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披甲的老将军单骑而出。   韩遂降了!   朝廷一日之内,连破汉阳、金城,随后数日又剿灭了作乱的几十个羌人部族,暂时平定了凉州,将雍州、三辅等地都从羌人时不时的侵扰中解救出来。韩遂送了一个儿子入长安为质子。朝廷倒是没有更为难韩遂、马腾,仍叫他们做着将军,但是将他们手下的兵换走了——以等量的步兵留在汉阳与金城,却带走了原本属于韩遂和马腾的嫡系兵马。   此一战,朝廷共换得凉州兵马近四万,其中精兵两万,都编入原本的大军之中。   大军仍为二十万之数,稍作休整,便再度南下,只不知是要经汉中入益州,还是直接南下益州。   朝廷平定凉州的消息传开,原本等着长安用兵后,趁势侵扰的各方势力都大为震惊。南匈奴婉拒了袁绍的邀约,刘表回信劝诫袁术好自为之,就连袁绍势力内部,也有谋士谏言,“主公何必着急?且等朝廷真与益州打起来,再做定夺。否则便如凉州韩遂、马腾一般,以为长安空虚,故意纵容羌人侵扰三辅之地,谁知大军倒转,立时便城破兵败。”   未央殿中,刘协看着四方来奏,眯眼一笑,道:“大家都这么热情,朕只好先修理一番韩遂、马腾,略平凉州,以儆效尤了。”   贾诩抚着山羊须,微笑道:“用马超也是一着险棋。陛下为何敢信他?”   刘协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皈依者狂热”,想了一想,道:“就算这招棋走坏了,难道这一局朕就输了吗?”   贾诩一噎。   刘协淡笑道:“无非便是这一局要下得久一些。朕等得起。”   作者有话要说:粗长来啦!你们的营养液呢?   PS:凡是张仲景开口的时候,请大家自行脑补河南口音。 第143章   初春料峭的寒意散去后, 长安便迎来了短暂珍贵的明媚春光。   这样风和日丽、惠风和畅的时光,每年往往只有短短十数日,正是一年春好处, 最适宜踏青郊游。就连日理万机的皇帝刘协也不能抵御这春光的诱惑。   这日, 刘协与刚从河东郡赶回来的曹昂, 一同登东山赏春光。   刘协拍了拍那无字碑, 道:“这还是当初你给那小道士立的衣冠冢。这二年, 朕力倡薄葬, 最好是连墓碑都省了,是否太过了些?”   曹昂不期然想起去岁逝去的妻子董意,喉头一哽,顿了顿,自然道:“如今动乱,常有贼人掘墓盗财。若树碑, 岂不是正招了贼人来?况且民间也有民间的办法,臣在河东郡便遇见当地人下葬,他们既是遵从朝廷命令, 也是为逝者着想,没有在外面树碑, 却一样雕刻了石碑, 碑上刻了墓志铭——只是这石碑埋在土里, 与逝者同眠, 不叫外人知晓。”   “你这趟去河东郡, 一去就是三个月, 为朝廷选了六百位良才出来,朕看其中士庶参半。德祖(杨修字)在南阳,也选得近六百良才, 其中士族占七成,庶族只占三成。”   曹昂道:“南阳本是世家大郡,士族良才多些也是正常的。”   “倒也未必。自袁术占了南阳郡,纵容手下掳掠无度,南阳大的世家已经纷纷离开,多是往荆州投奔刘表去了。还留在南阳的世家子,应该并不比河东郡的多。”刘协看着曹昂。   曹昂便又道:“这也是难免的,虽然臣等是按照陛下所定的四项标准去选的人才,但臣本身与属官也有所偏好。臣不似德祖出身大族,不讲究人的相貌风度,只要是才学好的,便都收录在册。不过德祖想来也有些偏好……”他说到此处,微微一笑,“实不相瞒,臣所选的这些人中,庶族之中很有几人,相貌不佳,也有结巴的,也有走路歪斜的。若这些人走在路上,德祖看他们一眼恐怕都觉得伤眼睛。”   这倒是实话。   刘协想到杨修戴个香囊都讲究香料搭配的做派,若杨修去选人,第一印象必然是很重要的。当今士庶有别,士族子弟不管怎么说,在家中耳濡目染,外出交际游学,至少待人接物都是好的。庶族出身的年轻人,比起来就显得不那么讲究了。这么一来,才学相当的两个人,一个士族,一个庶族,站在杨修面前,只第一印象士族子弟便赢了两分。最后南阳郡选出的人才里,士族子弟所占人数更多也是合情合理的。   “其实真论起来,一郡之中遴选良才,若真按才学来看,士族比庶族多才是正常的。”曹昂轻声道:“臣怕是有些……”   “矫枉过正?”刘协替他补全这话,又解释道:“便譬如弯的木料,为了给它扳正,用力过大,却让它弯到另一边去了。”   “是……矫枉过正,过犹不及……”曹昂眉间隐隐透出一抹忧色。   “朕明白你的担忧。”刘协继续往山顶道观而去,示意曹昂跟上来,“与乱世当用重典一般的道理,如今士族世家势大,正需要你矫枉过正。”   君臣二人一前一后,拾级而上。   刘协又道:“这绕不开的士族呐。朕如今不得不用士族,却也要防着他们,还不能寒了他们的心。士孙瑞的事情你听说了吧?朕实在是不胜其烦,但也不能真看着他自绝于大司农府中,还是要给他封侯,让他荣养。饶是如此,如今士孙瑞还乡,他儿子士孙萌还跟友人一同往荆州投奔刘表去了。那个跟士孙萌一起走的文士,仿佛是叫王粲的,蔡邕给朕推荐过几次,还附上了那王粲写的诗文。那年轻人诗文是好的。然而写诗作文,与治国理政,那是两码事儿……朕给了他个寻常文职做着,循序渐进,再看是否值得栽培。谁知这等世家子弟,最是心高气傲,恨不能一上来便是执政的高官,哪里坐得住?如此也好,听说刘表那里正在修书,这些人过去真有用武之地,也算延续我中原文脉。”   曹昂在背后听皇帝嘴硬,含笑不语。   刘协果然又道:“其实朕心里清楚,若是天下平定,皇权稳固,朕要他们坐冷板凳,要他们慢慢来,他们便只能乖乖坐着,先做好手上的事情,再图晋升,便是再难受,也只能隐居著书。如今天下纷争,四处割据,才给了这些人左右逢源、到处钻营的机会。况且这次朝廷用兵,大军尽出,原本又有羌人作乱,这些心思浮动之人只晓得贵重自身,不等朝廷败绩传来,便都作鸟兽散了。结果怎么样?”他冷笑一声,“凉州已然肃清,马腾原本就有个儿子马超在长安,如今韩遂也送了一个儿子来。大军稍作休整,这才转而要入益州。这一招声东击西,不只是彻底拿下了凉州,平定了羌乱,更是将原本受羌人侵扰的六州都解救了出来。他们本该对朕更有信心一些。”   曹昂笑道:“依臣看来,这些人倒未必是对陛下没有信心,而是对他们自己没有信心。陛下乃是汉室正统,长安人才济济,他们在此地不好出头,只好往别处去碰碰运气。”   “不提这些人了。”刘协听出曹昂想要安慰他的意图,摇头也笑,转而道:“平定凉州容易,要管理凉州却不易。凉州荒僻,百年羌乱,原本的良民早已陆续内迁,若只占了地方却没有人,那么我们的士卒前脚撤离,凉州后脚就又会反叛。所以朕仍旧用韩遂、马腾,也是因为这二人已是被朝廷打服了,三五年内生不出反叛的能耐。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让凉州稳定下来之后,寻合适的人往凉州安居,使之与当地人杂居通婚,皆习我朝文字,如此两三代之后,才算是真正成为了我朝子民。届时,凉州之乱也就无从而起了。”   “子脩今年二十有四,朕小你七岁……”刘协回身看向曹昂,笑道:“咱们君臣二人努力活久一些,应当还能看到那一天。”   曹昂一愣,他在皇帝两阶之下,此时仰头望着皇帝的笑脸,也笑道:“是,那臣便努力活久一些。”   说话间,二人已经来到山顶的道观。   这东山的道观,便是当初王允设计伏杀吕布之所,只是最后吕布逃出生天,王允却被吕布一|□□死。当日道观中的满地血痕已然消失,观中布幔、墙上灰粉,都重置了新的。今日皇帝要来,道观外也早已布防,道观内的道士们也都各在其位、不敢擅动。   刘协与曹昂宛如进入了无人的道观,沿着清幽的小路,绕到道观后山。   已是傍晚时分,天上霞光无限,而此山虽然只有百丈之高,此时却因为天气的缘故,在后山起了重重的雾气。两人在观后,望向山下,只见层层雾气之下,乃是莽莽山林,只疑身处仙境,与那万丈霞光同在。   刘协深吸一口空气,肺腑间充满了水汽与草木清香,顿觉心旷神怡。   曹昂留意着皇帝脚下,恐他踩到碎石有危险——其实早知皇帝要来,道观中已洒扫得干干净净,连大点的土块都难以见到,更何况是碎石。   “等到国泰民安、海清河晏那一日,咱们君臣二人来这东山道观,修一修神仙道,也是不错的。”刘协玩笑道。   曹昂见皇帝踩着石阶,已是探身往栏杆外去了,有些担心,便抬手要扶他下来,口中笑道:“臣求之不得。陛下,不如去楼上观景?”   刘协却不用他扶,仗着这具年轻的躯壳身手利落,反身一跃而下,哈哈一笑,道:“子脩慌神了——朕难道还能掉下去吗?朕知道轻重。”他也没有上楼,就在一旁的小亭子的连凳上坐下来,背倚亭柱,遥望着漫天云霞,忽然叹了口气,道:“说起来,有一件事,朕当时一时心软,此刻却有些后悔。”   曹昂站在亭子外,接口道:“何事?”   “玉奴想在军中做事,这一点你知道吗?”刘协虽然私下给冯玉改了“狸奴”的字,与旁人提起来却仍以“玉奴”相称。   曹昂面上露出惊讶之色,想了一想,却又点头,道:“他有此想,也在情理之中。”   “朕当日知道时,也与你一般反应。”刘协叹了口气,“朕便答允了他。苏危叫他在中军做校尉,也是谨防他有不测之意。玉奴如何能不明白?这却又与他的心相悖了。因此大军出城前一夜,玉奴又求到朕跟前。”   “他不肯做中军校尉,却要做什么?”曹昂思量着冯玉的性情,“难道是要做先锋?”   刘协苦笑,道:“他若是肯做先锋倒也好了。”他顿了顿,“朕之前在杨彪府中发作了一顿,其中有些话原是骂士孙瑞等人的,谁知道当时玉奴跟随在侧,倒是叫他听到心里去了。”   那日杨彪府中,刘协面斥士孙瑞等人,那话自然是怎么戳心怎么来,其中有一段刘协要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学一学苏秦张仪,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合纵连横,不费一兵一卒,而降百万之众。   “你们当中,若有一人有他们半分本事,朕又何必发兵益州?”——便是这一段话,落在了冯玉耳中。   刘协此刻对曹昂苦笑道:“朕原是骂士孙瑞等人的,谁知道玉奴在旁多心了。”   曹昂真的惊讶了,“他要学苏秦张仪?”   “朕现下想来,也为他悬心。那夜他在未央殿中跪求,朕一时心软……他从汉中过,至今已有两月没有消息传来。”刘协想到那夜宫灯照耀下,冯玉落泪的模样,为着冯玉的面子没有对曹昂说这一节,“你们四人在洛阳就陪伴在朕身边,如今也有七八年了,朕非草木,焉得不关心?”   曹昂想了一想,道:“此事虽然危险,但玉奴也并非没有成算之人。况且他姿容不凡,虽然他心中不喜,但果真遇上危险,也多能逢凶化吉。”他微微一笑,又道:“否则玉奴又如何能说动陛下呢?”   刘协一噎,摸摸鼻子,笑道:“同是在朕身边多年,怎么旁人都不及子脩性情安稳呢?”   曹昂垂眸,掩下心绪,轻声道:“臣不过痴长他们几岁罢了。”   *   益州永宁郡。   此地原本是巴郡的一部分,兴平元年,新来的州牧刘璋将巴郡一分为三,其中江州至临江便改名为了永宁郡。   此刻临江北岸的商贩洗衣妇中忽然一阵骚乱,人们纷纷避让。   原来是来了一伙轻薄少年。   只见这群少年,个个头插鸟羽,腰系铃铛,携弓挎箭,一路走来,叮铃作响。他们坦然走过人们让出来的路,偶有几人还随手从商贩未来得及收走的摊子上捡两枚果子。众商贩虽然心中不忿,却还要堆出笑脸来,待他们走过后,才摇头叹息.   “嗐,这帮子锦帆贼!”   这些少年才不管人们怎么说,径直上了岸边相连的轻舟。   那停靠的轻舟,竟是以锦绣维系的。在这样的战乱之时,可见船主人的豪富。   为首的少年小心挑开轻舟帘幕,弯腰探身进去,笑道:“甘大渠帅,还看书呢?”   甘宁斜卧仓中,正按着一本《左传》苦读,恰好遇到一字,怎么都记不起念什么来,忽然被打断,大感不悦,翻身而起,一把揪过少年头上的鸟羽,骂道:“老子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别打扰老子读书!”将那鸟羽往仓内火炉上一燎烧化了,又道:“早叫你们把这鸟毛拔了,铃铛也解了,叮叮当当吵死人!”   沈弥挠挠头,有些心疼得看着被烧成黑棍的鸟羽,这可是他精心挑选的。他瘪瘪嘴,道:“这不都是当初跟渠帅您学的吗?如今您捧起了书本,嫌弃兄弟们轻浮了。那您是成长了,但兄弟们那不是……还年轻嘛。”   甘宁眼睛一瞪,骂道:“你说谁老了?”   “不是,不是,”沈弥忙笑道:“弟弟不是那个意思……那什么……”他忙转移话题,“弟弟这次是来请渠帅的,娄发来信,说他这次在江中又盯上了一队富豪,随从足有百人之多,是笔大生意。请您去亲自坐镇呢!”   甘宁重又躺下来,翻开书,“老子不去。”   “这……”   “老子好歹也二十的人了,以后不带着你们瞎胡闹了。”   沈弥大惊失色,在旁边跪下来,觑了一眼老大手中的书,一页字不认识一半,嗫嚅道:“老大,这书到底有什么好看?把你的魂儿都勾走了。如今连弟兄们也不要了吗?”   甘宁踹他一脚,“跟老子这哭天抹泪装女人呢?你怎么不想想以后?咱们劫船的名头已经响遍益州与荆州,各处也有派人来跟老子兜搭。老子暂时还没想好跟哪一处做官,先读点书,做好准备。”又道,“等老子做了官,还能忘了你们?你也快回去读点书,换身行头,以后跟着老子出去,不要丢了老子的人。”   沈弥傻乎乎听着。   忽然就听船外又快步来了一人,那少年隔着帘子道:“渠帅,不忙过去娄发那里了。娄发说大生意黄了,那人看着侍从众多,劫下来一看,却满船舱都是竹简书籍。”   甘宁闻言,却是眼睛一亮,起身拔剑,出了船舱,斩断系船的锦绣,毫不心疼,问道:“娄发在何处?”   “就在临江三段处。”   甘宁这便命人摇起轻舟,借着水势,迅疾而去。他赶到之时,就见江心倒扣着几只沉船,被沉船所阻,有十几只木箱浮沉在水面上,其中有几只木箱破损打开,露出里面密密的竹简来。   “把东西都给老子捞上来!”甘宁不等船停靠,一大步跳到娄发所在的船上。   娄发正扳着甲板上一位浑身湿透的华服少年看,有些犹豫,“这人杀了着实可惜……”自来杀人越货,他们在江心抢了财物,自然没有留下事主寻仇的道理。   但是这少年实在美丽,叫娄发这样的莽汉也觉难以下手。   甘宁上前来,俯身正对上那少年寒玉般的一双眸子,不禁也觉惊艳,倒是明白娄发为何下不了手。他推开娄发,伸手捏住少年右手,将他手指掌心细细捻过,摸到他食指与中指间微硬的肌肤,便知道这少年必是常年执笔;而掌心的一层薄茧,则说明少年也习武。少年样貌不似本地人,身着华服,又侍从众多,且能随船带了这许多书,想必是世家大族子弟,兴许也是避战乱南下的。   甘宁心中有了计较,便扶少年起身,宽衣为他披上,哈哈一笑,咬文嚼字道:“小人姓甘,名宁,字兴霸。手下莽撞,惊扰了公子。还请公子勿怪。公子看着不似本地人,来此是探亲还是寻友?小人在这永宁郡中,也算得上一号人物,众人都唤我一声渠帅,兴许能帮得上公子。”   那少年拢紧了身上锦衣,垂眸似是在忍气,静了一静,落水冻得青白的双唇一动,轻声道:“在下自长安而来,确有事相求于……甘渠帅。”   这少年正是冯玉。   当日冯玉在长安,于苏危军中领了中军校尉之职,但他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怎么会不懂——苏危并不是如常用他,而是更为了保证他的安全。这对于旁的世家子弟也许是寻常事,对于冯玉来说却像是一种羞辱,他又想到皇帝那日在杨彪府中所说的话,更觉寝食难安,终归还是在大军离城前,于未央殿中向皇帝讨了这样一桩差事来。   冯玉独领轻骑百人,先于大军,自汉中入永宁郡。他陪伴在皇帝身边,早已见过张鲁,在汉中没有遇到阻碍,一路顺畅,甚至沿途还收拢了许多流失的书卷,待到顺临江入永宁郡,谁知道却在江中遇到了水匪。跟随他的侍从,虽然都是以一当百的勇士,但在这水上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冯玉受伤落水,沉浮之际,遥想起长安城里的君王,没有悔意,尽是满腹遗憾。   谁知这伙水匪中冒出来一个像是头儿的家伙,举止轻浮,说起话来也不伦不类,然而……不妨一用。   冯玉与甘宁各怀心思,就在这益州永宁郡中,以兄弟相称,暂且相处起来。   冯玉见这甘宁,虽然锦衣玉食,豪富奢华,但掩不住骨子里的粗野蛮横,难怪这永宁郡中都唤他“锦帆贼”。而甘宁见冯玉虽然落难,孑然一身,但日常言谈,见识气度,都不似寻常人,不禁越发称奇。   甘宁最初救冯玉的想法很简单,白捡一个教书先生不说,说不得还能借一借少年自远方而来的见识,判断一番益州形势。   “这句是什么意思?”甘宁《左传》已读到尾声,指着其中一句,不解其意,便问于冯玉。   冯玉看了一眼,见是《晋楚鄢陵之战》篇尾声的那一句“《周书》曰:‘唯命不于常。’有德之谓。”便解释道:“这是范文子劝谏晋厉公的话,引了《周书》中的话,天命并非恒久不变的。有的人才配享天命。”他想到如今天下的形势正合了这句话,不禁心中一动。   “多谢玉兄。”甘宁愈发觉得留下此人是对的,虽然比冯玉年长,但敬重他学识气度,反倒以“兄”相称。   “甘渠帅派往别驾处问讯的人,可回来了?”冯玉给自己改了个姓,告诉甘宁,自己姓荀,名荀玉,乃是益州别驾荀攸的族侄,为避战乱南下投奔,谁知道却在临江遇到了娄发一伙人,这才落难遇见甘宁。   甘宁倒是没有怀疑,这个身份与眼前的少年的确也配得上,只是道:“玉兄不要着急,我已经派人去了,但是别驾所在,距离咱们永宁郡还远着呢。再说,就算到了府门上,你那族叔也未必立时就见……”又道,“怎么又叫我渠帅?还是叫我‘兴霸’亲切。”   冯玉垂眸不语,疑心这甘宁并不想放他走。因为说到底,甘宁手下的娄发杀了他的侍从,这梁子是结下了。若冯玉是甘宁,也得掂量掂量,这位别驾的族侄一旦得势后,究竟是要报恩还是报仇。   屋内一时沉寂下来,恰好有人唤甘宁出去,说是来了客人。   冯玉隔窗望了一望那几位客人,神色思量,待到甘宁再回来时,冷不丁问道:“兴霸兄,今日这几位客人是从荆州来的吧?”   甘宁不曾防备,面上一愣,便已无形中回答了冯玉的话,索性也就不再掩饰,笑道:“玉兄真是高人,这都能看出来。”   “兴霸兄这里倒是热络,昨日刘璋的人才走,今日刘表的人又来。”   甘宁听他直呼两位州牧姓名,却并不觉得奇怪,他救的这位小兄弟是有些清高放诞,况且他们游侠说起浑话来,对皇帝的名号都毫无敬意,更何况是区区州牧。   甘宁闻言却很欢喜,咧嘴笑道:“老子……我、我不曾骗玉兄吧?在这地界,刘璋、刘表都得看我面子,如今都来拉拢我哩!我看你也别去找你那族叔了,你既然说是族叔,又不是亲叔父,这投奔了去,人家未必对你好。你跟着我,等我选定了去哪里做官,你也跟着上任,有什么事情提点着我。做官的人都精明,不比在水上混更容易,有你在旁边看着,别叫我落在别人的坑里。”   冯玉心中一动,铺开一张新纸,缓缓坐下来,道:“两边都拉拢你,这话怎么说?”   甘宁对这个孑然一身的外乡客并不避讳,此刻又要讨他主意,忙道:“刘璋那边派了人来,说要请我领着兄弟们都去州府,做个都尉。今日那刘表处来的人也说,要我反出益州,到他们荆州做官去。这不是两边都拉拢我吗?”   “那你怎么想?”冯玉细细研磨。   “我怎么想?我自是想留在永宁郡的,我自出生就在这里。跑到荆州去做个孤零零的官儿,也没多大意思。”   冯玉研磨的手微微一顿,“那你还犹豫什么?”   甘宁烦躁起身,骂道:“都怪刘璋不是个东西。这狗娘养的,白瞎了他爹留下来的官儿。我虽然想留在永宁郡,可刘璋这个折腾法,益州迟早要出大乱子,而且又有传言说朝廷要派兵来攻打益州——玉兄你从长安来,可听到过这等流言?”   冯玉想了一想,道:“仿佛是听过。”   甘宁便敞着两条粗腿,在床榻上坐下来,无奈道:“去荆州呢,叫背井离乡。留在益州,迟早要起战乱。你说我该怎么选?”   冯玉慢条斯理道:“刘璋暗弱,先杀张鲁母亲与弟弟,交恶汉中;又不能使益州士族膺服,横征暴敛,失了当地民心;对长安不恭,又招来兵祸。益州迟早要有一乱,兴霸兄若留在此地为官,到时候必受刘璋牵连。”   甘宁直愣愣望着少年,听他分析,只觉同样的话语在自己胸中是乱糟糟一团,从少年口中吐出来就成了条理清晰的文章。他望着少年瓷白沉静的面容,躁乱的心也平定下来,恳切道:“还请玉兄教我。”   “兴霸兄言重了。”冯玉又道:“然而你若应了刘表所请,只带几百兄弟投奔荆州,却又不够分量,恐不得重用。”   甘宁一拍大腿,“是啊!”   “既然如此……”冯玉幽幽道,“兄长何不先虚应刘璋所请,再叛出益州,送刘表一份大礼?如此一来,荆州必重兄长。”   甘宁怔怔望着冯玉,半响反应过来,叹道:“妙啊妙啊!玉兄此计当真……”他把“毒辣”二字生生咽了下去,“当真妙啊!”   冯玉望着窗外迥异于长安的南国景色,抿唇一笑,光华无限。   益州越乱,便越合陛下心意吧。   甘宁盯着冯玉看,心里想着,断不能送这人认了那族叔,否则他一旦要报仇,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若此时再杀,非但可惜,也着实亏心,还是带着一起去荆州吧,时日久了,恩情抵过仇怨,兴许就好了。   此后数日,甘宁果然就按照冯玉定下来的计策,与沈弥、娄发等人暗中操练,先虚应下了刘璋给的职位,再联合有心人,与荆州刘表暗通曲款。   不久后,长安大军平定凉州的消息传到永宁郡来。   “这朝廷也真是不可捉摸。”甘宁翘着二郎腿,仰躺在床榻上,啃着蜜瓜,道:“都说朝廷要派兵来攻打益州,等了这么久,只听风声,也没见人来。谁知道大军拐了个弯,先跑到凉州去打羌人了。”   冯玉端坐案前,面色有些白。他并不比甘宁更早知道这则消息。但皇帝用兵,想来苏危等人是早知道要往凉州去的。   “你脸色怎么这样白?可是那日落水风寒还未好?”甘宁始终不闻他应答之声,便翻身起来。   冯玉摇头,慢慢道:“这么说……朝廷不打益州了?”   “打啊,怎么不打了?”甘宁打个呵欠,“我水路上的兄弟有从汉中来的,说大军如今已经到了汉中,密密麻麻望不见边,真是来了二十万大军。我就说前阵子奇怪,都说朝廷大军来了,但汉中也没动静,还以为是朝廷用兵悄无声息呢,原来竟是先去了凉州。”   冯玉舒了口气,面色缓过来,如常道:“朝廷的兵马既然已经到了汉中,那么对益州用兵就在旬月之内。”   二十万大军的吃喝拉撒,可不是一桩小事。   大军在汉中留不久的。   “我也是这样想的。”甘宁收了嬉笑之色,肃然道:“咱们起事,也就在这二日了。”   建安三年五月,朝廷二十万大军屯于汉中,兵临益州。   而甘宁联合沈弥、娄发、刘阖等人,在永宁县起事,联众上万,脱离刘璋的统治。消息传到州府,虽然大军压境,刘璋仍被甘宁等人先降后叛的举动激怒了,不顾身边人阻拦,坚持派了大将赵韪领兵数万前来剿匪。   甘宁等人都是水中匪徒起家,打家劫舍在行,但到底不是系统的兵卒,没有方阵,也不成体系。   赵韪领兵数万一来,甘宁等人立时溃败。   是夜火烧遍山,甘宁退回轻舟之上,手脚利落把冯玉绑了,反手一刀便砍死两个冲上来的益州兵。   冯玉道:“兄长何须如此?放了我,我同你一起厮杀。”   “玉兄可莫欺我。”甘宁舔一舔嘴角的鲜血,杀得起兴,露出了土匪头子的狰狞面目,道:“放了你,你只管去寻你的族叔,哪里还顾我死活。”   冯玉是聪明人,被他说破,便安静躺在船舱中。   他举着被缚的双手,眼见甘宁断了系船的锦绣,于两岸火光中,在众轻舟簇拥下沿水路逃往荆州方向,这才轻声道:“我不欺兄长。只要兄长到安全之所,将我放了,我自去寻族叔,与君恩怨两清。”   甘宁清点人手,见还有八百多兄弟跟随而出,便令沈弥等人先去旁边的船上,低头看一眼安静躺着的冯玉,没有说话。   “兄长。”冯玉含泪求肯的模样,连皇帝都要为之心肠一软。   甘宁却是一摆手,粗着嗓门道:“你这傻子,怎么就不明白呢?朝廷大军先锋已经过定军山南下,只一两日便可抵达益州州府。刘璋犯病,这时候还要派兵来打老子,他自己州府空虚,定然是守不住了。这等时候,你还要去找你那做益州别驾的族叔,岂不是自寻死路?我带你出来,是为了你好。”   冯玉没想到甘宁竟是“菩萨”心肠,不愿看他去死,不禁气结,忍了忍,又求肯道:“那我不去寻族叔,另寻我在汉中的亲人也可。”   “你还是算了吧。”甘宁话糙理不糙,“你原本带着那么些侍从,还在水上着了道,若不是遇见我,说不得此刻已经做了水鬼。我看你高门大族里养出来的,虽然学了许多好东西,但真出来在这乱世里行走,恐怕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见冯玉似乎要说话,又一摆手,道:“虽说到处都在招揽名士,你也很有学问。但这些日子看下来,你这性子却傲,吃穿用度要求也高,等闲的主公都不敢用你,到时候你再犯了傲气,惹怒了主公,你当主公就不杀名士了吗?还是歇了心思,跟着我吧。至少有我一口吃的,也少不了弟兄们的。”   冯玉听到朝廷军马已过定军山,先是心中一喜,继而听下去,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他服侍的主公原就不是一般的主公,乃是大汉天子。这莽夫一意要绑了他同去,虽眼下性命无忧,但要如何与苏危的大军接洽?又如何与益州别驾荀攸互通消息?可怜他出长安前满腹盘算,安心要效仿苏秦张仪,也在益州为皇帝分一分忧,谁知道才入益州境内,就落在这水匪手上!   甘宁见他默然不语,又道:“荆州刘表对名士也好的,招揽了许多人去。你到荆州谋个差事也不难,还有我看顾着你,荆州地方也平定,不比你到处乱走要好吗?”他话是这么说,但也是因为到了荆州,没有势力,也要依靠冯玉提点。   冯玉当下强不过他,方才见他杀人如麻,知他虽然在自己面前装了一段时日好人,到底是匪徒出身,一时怒了杀人也是有的。他还需珍重自己性命,想了一想,便问道:“你要往荆州何处去?”   甘宁见他服软,便笑了,道:“我祖籍南阳,原是要往南阳郡去的,但南阳已为朝廷所有,只先入荆州,看刘表怎么安排吧。”   冯玉望着轻舟外滔滔逝水,心知朝廷大军先锋已至益州,却不能前去相见,只能暗叹一声,待到荆州,再图脱身之计。又或者不只是脱身?荆州刘表,不臣朝廷,由来也久,亦是陛下忧心所在。   冯玉想得深了,耳听得甘宁鼾声已起,他那双寒眸却彻夜亮着。   *   长安城中捷报频传,先前平定凉州的喜报热度还未散去,又新来益州归降的消息。   原来朝廷大军尚在汉中,只先锋两万人越定军山南下,遥扣州府之时,原益州牧刘璋却昏了头,命大将赵韪领重兵南下平定境内的叛乱。如此一来州府空虚,刘璋的东州兵不在身边,益州士族久被刘焉、刘璋父子打压,不满已久,眼见大军压境,恐怕生灵涂炭,在益州别驾荀攸的策动下,这些益州士族以常氏、何氏、谯氏为首,趁夜哗变,割了刘璋脑袋,开城归降。   朝堂上称颂圣德之话,刘协已经听到耳朵生茧,只留了曹昂、杨修等数人私下商议。   “怎么就这么巧?”刘协从来不相信所谓的巧合,“大军发动之时,永宁郡起了叛乱。”   杨修道:“巧是巧了些,不过永宁郡这批反叛的人,原就是江上的水匪,与刘表也一直有勾连。大约是刘表见朝廷动兵,便要这些人趁机反叛,也算是助朝廷一臂之力。”   “江上的水匪?”刘协翻着今日才呈上来的永宁郡叛乱详情,看到甘宁的名字愣了一愣,忽然想到什么,抬眼与曹昂对上视线,道:“汉中传回来的消息,说玉奴最后的踪迹不正是上了船?”   刘协快步走到挂在墙上的巨大舆图前,举着灯烛看向益州西南的永宁郡。   曹昂跟上来,顺着皇帝的视线看去,道:“陛下是怀疑,玉奴落在了永宁郡?”   “这个甘宁,叛出益州后,投奔了刘表,如今在何处?”   杨修道:“臣好似听过甘宁这人。”   刘协与曹昂都转身向他看来。   杨修在二人目光下有些无措,捻着衣襟上的香囊,皱眉想了一想,道:“是了,臣仿佛是听前几日从南阳来觐见的良才那里听来的。他们说襄阳城来了个新将军,叫甘宁,说这甘宁从前做水匪的时候,极为奢华的,系船都用锦绣,要开船时便直接把那锦绣斩断,当地人都唤他作‘锦帆贼’。”   “锦帆贼……”刘协念了一遍这名号,对杨修道:“让你的人往襄阳探一探……”   杨修抬眸等着下文。   “……探一探玉奴的下落。”   作者有话要说:万字看起来舒服么?(小声:那么营养液……)   感谢在2020-12-02 20:26:37~2020-12-03 18:35: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463970 20瓶;楚子航的伙伴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4章   夜色已深, 未央殿中仍是灯火通明,皇帝与众臣议政似不知疲倦。   “这些益州士族,杀刘璋杀得太早了些。”刘协叹道。   杨修笑道:“我军先锋才过定军山, 州府里刘璋已经掉了脑袋, 早是早了些, 但这不是一件好事吗?否则攻城总是要有将士伤亡的。”   贾诩在旁边解释道:“这是益州士族奸猾, 他们主动杀了刘璋投诚。朝廷还怎么好对他们动手?这等本地士族, 尽掌当地资源, 这些年来一直对刘焉、刘璋父子不满,想要赶走这对父子也已很久了。朝廷派兵前去,恰是帮了这些益州士族的忙。”又道,“当初刘焉能在益州安顿下来,全靠南逃民众组成的东州兵。但这些流民南下,却伤了本地士族的利益。且当初刘焉初入益州时, 为了立威,斩杀当地豪族如王咸、李权等十余族,余者畏惧不能抵挡, 然而心中深忌惮之。”   杀豪族的事情,就在这长安城中, 两年前也发生过。   当时刘协动手之前, 贾诩已经看出了端倪, 曾来未央殿与皇帝有过几句话的交谈, 警示皇帝此事可一不可再。不过同样的事情, 刘焉、刘璋父子的手段与皇帝的手段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刘焉死后, 刘璋暗弱,一遇艰险,益州士族便割了刘璋的脑袋。而皇帝恩威并施, 将长安城中的士族捏在手心,叫他们不敢妄动。   但刘协心中清楚,这是因为长安对外打赢了,而袁绍等人的大军还未逼近过来。否则,纵然有忠义的大山压在身上,一旦到了绝境,长安的士族也会如益州的士族一般,割了他这皇帝的脑袋求一条生路去。   刘协在上首默然不语。   曹昂开口道:“这等本地士族,盘根错节,只顾他们的豪富,不顾国家的兴衰,又与民争利。当初刘表单骑入荆州,也杀了不少当地豪族。如今时局,有这等事情发生,也是不得已。只说如今益州的形势,要怎么走下一步。”他看一眼上首的皇帝,见皇帝也正望着他等他说下去,便又道:“这次策动益州士族的,乃是益州别驾荀攸。臣听说荀攸当初是背负陛下的命令,南下益州的。他在益州经营多年,周旋于刘焉、刘璋父子与益州士族之间,是其中平衡的一股力量。此次诛杀刘璋,荀攸也功不可没。此人既有忠心,又有胆识,于益州也熟悉,不妨就请他先做了这新益州牧。”   贾诩、杨修与伏德等人都没有异议。   曹昂又道:“益州士族既然主动投诚,一时倒也不好动他们,否则不免叫天下人寒心。我军只先锋两万入了益州,已足够辅佐荀攸稳定住局势。十八万大军仍在汉中,这些兵马每日所费巨大,若陛下没有旁的指示,便让他们归于长安,仍旧各归屯田营中,恰好还能赶上夏收。”他与皇帝的视线一触,“若陛下没有旁的指示”这一句说得充满了暗示意味,他自然是知道皇帝安排的。   “朕的确给了苏危别的安排,不过那事儿耽误不了多少时日,”刘协微微一笑,看着曹昂道:“应当误不了子脩的夏收。”   兵卒屯田的差事,最初就是交给曹昂亲手办理的,如今一应细务还是都汇总到他那里。   “不过益州当地士族,到底是有些麻烦的。”刘协思索着道:“益州报上来户口二十余万户,人口九十万有余,与当初刘焉入益州时竟没有差别。这十几年来,益州没有兵乱,没有灾祸,还有南下的流民前去,少说也有十几万人。益州士族隐匿人口,妄图减少纳税,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不过他们若是在政治上尊重长安,朕也不介意在经济上尊重他们一二。”他玩味一笑,又道:“益州士族也并非就是铁板一块,杀刘璋之事,他们内部也闹了分歧的。比如张松、黄权、谯周等人是力主投诚的,但是张松的亲哥哥张肃就极力反对。公达(荀攸字)做益州牧?”他想了一想,缓缓露出个奇怪的笑容来,“还是让刘璋的那两个哥哥来做更好些。”   底下几名年轻的信臣都有些迷惑得看向皇帝,唯有贾诩若有所悟,叹了一声。   刘协已作了决断,“将益州一分为二,要刘诞与刘范兄弟二人,各据其一。”   汉中郡,二十万大军已经在此休整了近半个月,好容易两日前走了两万的先锋部队,谁知道接着便传来刘璋被杀、益州投降的消息,剩下这十八万大军便停驻在汉中郡不动了。   十八万外来的大军横亘在自家地盘上,任谁是汉中郡的当家人都要心中打鼓。   张鲁心里这一面小鼓,自打半年前去长安见了小皇帝之后,就再也没能停下来,那是昼夜不停得震天响。他有时候夜里惊梦醒来,就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下了咒,才会答应小皇帝借道去攻打益州的要求,二十万大军要从他的地盘过,他怎么可能安心呢?但是惊梦醒来之后,想一想自己的处境,背后有刘璋虎视眈眈,母亲与弟弟被杀的仇也没报,汉中就这么大的地方,再惹怒了长安,被两面夹击之下,那更没了活路。所以他答应皇帝,实在也是形势逼人,不得不如此。   长安大军来汉中的第一日,张鲁心里发慌。   长安大军来汉中的第二日,张鲁就动起了歪心思。   当初他在汉中扳着手指头数,怎么都不见大军前来,直到凉州平定羌人的消息传出来,他才知道自己又被小皇帝摆了一道。这下子张鲁心中更慌了,如果小皇帝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大军先去平定凉州,那为什么还要见他说要从汉中借道?大军直接从凉州南下,便可直入益州,前往州府。大军偏偏要绕一圈,从凉州,经沔阳来到汉中郡,其中意思当真可怖。   张鲁一颗心七上八下,既觉得小皇帝心怀不轨,又本能地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毕竟,他想要一口吃下二十万大军,也是万万不能的。便是在这等心思下,张鲁注意到了大军中不同寻常的降人士卒。   朝廷大军在凉州换了一批人,留了四万长安兵在凉州,却带走了凉州的精兵,分编到各部,一同来了汉中。   这些新编入的凉州兵,从外表就能看出明显不同来,高鼻深目,体型壮硕,其中约有半数的人,连汉话都说不利索,况且是兵败后临时加入的,更谈不上忠诚。   张鲁心知这是机会,便派了手下的祭酒,安排了人往这些羌人降兵之中去探听消息,寻找可趁之机。   探听消息最好的时机,就是士卒埋锅造饭之时。   新编入的羌人降兵,七八人一组,由一位在长安数年的羌人兵长带领。这些老羌人兵长,一部分是跟随董卓东入洛阳,后来又跟随李傕、郭汜,在后者被杀后,归顺了朝廷,已在三辅之地安居三五年,多数已经成亲,有的连孩子都有了。还有一部分则是跟随吕布征战的并州人士,虽然也是羌人,但属于东羌,后来吕布杀王允逃出长安,没能带走这些兵马,便都留在了长安城中,这部分东羌归降的士卒,装备精良,体格健硕,多为精贵的骑兵,言谈举止已经与汉人无异。   一时羹饭煮好,众士卒吃饭聊天,就听那老羌人兵长道:“你们都跟着我,只要能活着回长安,还有好日子等着你们。前阵子朝廷平定了南阳,已经找了一批士卒前去屯田,我原来的伙伴就在其中,据说分得十亩良田。南阳气候又比长安暖和,比咱们凉州更是暖和,收成也好……”   新羌人降兵用还不利落的汉话问道:“他在南阳,你怎么知道?”   “写信啊。”老羌人兵长道:“他是家中大儿子,写信给家中老母,我们是邻居,自然也听说了。”   新羌人降兵又问道:“那他的老母亲呢?”   “跟着长安的小儿子过呗。”老羌人兵长叹了口气,“这也是没有办法的。长安到南阳,虽然路途不算很远,但对于老人来说还是艰难。朝廷迁徙民众,在路途上,又难以等待老弱……”   新羌人降兵们沉默听着。   半响,新羌人降兵中有个少年,望着不远处披甲走过的骑兵,目露艳羡之色,用羌人的话说道:“我要是也能做骑兵就好了。”什么分田地,养老母的事情,离他还太遥远了。   老羌人兵长眼睛一亮,拍拍自己脑袋,上面下了命令要做好这些新人的“思想工作”,他从前只顾着说朝廷分田的事情,倒是忘了对于年轻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做一名勇猛精贵的骑兵更有吸引力呢?他调转话头,说起军中选拔骑兵的制度来。   一众新羌人降兵这下果然聚精会神听起来。   来探听消息的祭酒们无功而返,回到师君张鲁面前,臊眉耷眼道:“策反羌人降兵之事,恐怕难成……”   张鲁心中那慌乱的鼓点声又激烈起来。   请神容易送神难,他该如何才能送走这近二十万长安大军啊?   张鲁又恨又急,若他真通鬼神之道,头一件事儿是咒死益州刘璋,次一件事儿就是咒死长安小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2-03 18:35:18~2020-12-05 13:08: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1849225 4个;least、青青翠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恩是我老婆 40瓶;大莉水手 38瓶;金毛萌萌哒、飘缈 20瓶;41849225 12瓶;芒果爱菠萝 11瓶;匀辛度 10瓶;亲爱的 6瓶;塔其米 5瓶;哦。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5章   汉中, 张鲁愈发觉得朝廷大军久留要出事儿,因将治下二十四祭酒都召集到了身边,要对他们面授机宜。万一果真出现了最坏的局面, 朝廷大军不仅要灭掉刘璋, 还要顺手也薅一把他, 那便要这汉中包括周边州郡的信徒全都揭竿而起。   百万信众为师君一怒, 就是手握二十万大军的小皇帝也要掂量一二。   “到时候就以此符为讯号。”张鲁讲述已毕, 环顾室内众祭酒, 肃然道:“只要见到这符,便领着治下鬼卒奔来汉中,杀汉军,扶正道。如此,天官赐福,地官赦罪, 水官解厄。你们的好日子便要来了。”   众祭酒看着他掌中那一柄三五斩邪雌雄剑,都齐齐称是。   忽然,有人扣门道:“师君, 苏大将军说有紧急军情,要请您过去商讨。”   张鲁心中一惊, 然而不到最后关头, 他并不想真与朝廷这二十万大军硬碰硬, 便起身, 用气音对室内的二十四名祭酒道:“记着我的话。”这才开门, 随来人去见苏危。   不怪张鲁惊慌, 自从大军入汉中以来,除了第一天见过这位苏危大将军一面,此后张鲁几次借着事情想要再见一见他, 摸一摸朝廷的意思,都没能见到人。   苏危入城半月来,一直对他避而不见,此刻却忽然要主动要人来请他,最好是真有什么“紧急军情”。   张鲁走入苏危在城郊临时扎的大帐内,就见年轻的将军披甲坐在地榻上,正低头用油布擦拭着他膝上的五尺长剑。   “大将军。”张鲁唤了一声,站在门口,心底犹豫要不要孤身进去。   “坐。”苏危没有抬头,仍在揩拭长剑。   身后的亲兵已经放下帘幕,张鲁只得走入帐中,却没有依言坐下,仍站在门口,道:“大将军说有紧急军情找我?”   苏危拇指轻抚剑身,略试锋芒,轻声道:“师君看着我,就没有想起什么人来?”   张鲁闻言一愣,走近两步,借着帐内烛光,仔细打量转头看来的苏危,只见年轻的将军相貌俊美、眉宇间略有阴郁之色,仿佛是有几分眼熟,但想不起究竟是与哪位故人相像,一面疑惑一面笑道:“我年岁上来后,记性便不比从前了。还望大将军赐教,莫不是哪位故人之子?”   苏危拎着长剑起身,走到距离张鲁三步之处停住——这个距离他若是动手,手中长剑立时便能贯穿张鲁胸腔。   “师君再仔细看看。”苏危侧过脸去,让明亮的烛光打在他面上。   “这……”张鲁心中微动,故人的名字就在嘴边,却怎么都想不起究竟是哪一个。   “看来是师君剑下亡魂太多,一时想不起了。”苏危淡声道。   张鲁立时退了一步,待要夺门而逃,却恐跑不出这武将的长剑,况且他为师君,执掌百万鬼卒,又是在汉中他的地盘上,就算这苏危跟他有什么私人恩怨,也不敢在当下动手。他略镇定了些,冷声道:“大将军看来并没有紧急军情,还请派人送我回去。”   “汉中太守苏固,这个姓名师君有印象吗?”   仿佛一道炸雷劈下来,张鲁愕然道:“你是苏固的……苏固的……”   “苏固是我叔父。”苏危入汉中以来,尽量避免与张鲁见面,也是恐怕难以掩饰恨意,反而坏了大事。   当初张鲁被刘焉任命为督义司马,带兵与另一位司马张修同击汉中太守苏固。   张修杀苏固后,张鲁又杀张修,吞并两人兵众,截断斜谷道,杀害朝廷使者,助益州自立于朝廷之外。   “你竟是苏固的后辈吗?”张鲁反倒镇定下来,道:“你叔父非我所杀,杀他的人乃是张修。而我杀了张修。苏大将军若是寻仇,可就寻错了人。若是寻人报恩,倒还说得过去。”   “师君一张嘴,叫人好生佩服。”苏危讽笑道:“若非你与张修联合攻打,我叔父怎会兵败?你们跟随刘焉,背叛朝廷,罪当灭族。我今日不过叫你做一只明白鬼!”   张鲁连退数步,背抵到帘幕之上,却撞不开那帘幕,已是给人从外面封死了。   “你……”张鲁面色清白,掏出袖中匕首,面对步步紧逼上来的苏危,厉声道:“我与皇帝联盟,合击益州刘璋,你作此等事,皇帝可知?”   苏危手握剑柄,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盯着张鲁道:“此乃尚方斩马剑,陛下亲赐予我,可不报而斩命官。师君乃修道之人,正合适给此剑开刃。”话音未落,一剑直出,快到叫对方无法闪避,扎入张鲁心口。   此时烛火跃动下,苏危颊上染血,真如玉面修罗一般,欺身上前,对剑下人道:“你若果有神通,便化作恶鬼来寻我报仇!”语毕,手腕顺势下带,立时便叫他开膛破肚。   张鲁挣扎着道:“鬼卒……反……”低头一看,清红一片的肠子与脏器都淌了出来,这便没了声息。   他到死都不能明白,苏危为何敢这样大胆行事。   他一死,百万鬼卒起事,比之黄巾贼还要暴烈,朝廷就不怕吗?   帘幕上溅满了血水。   亲兵在外面唤道:“大将军?”   苏危俯身,从张鲁破开的胸口衣襟中翻出一方印,见正是阳平治都功印,与那三五斩邪雌雄剑同为五斗米教的掌教信物和传嗣法器。他浑不在意,将染血的阳平治都功印揣入怀中,同样染血的脸犹如鬼面,平静道:“叫方泉过来。明日要用的物什也都请赵校尉再查验一遍。”   翌日傍晚,整个汉中郡都传遍了,据说师君忽然得仙人点化,今夜便要羽化飞升。   郡内数万鬼卒都闻讯而来,汇聚于大校场上。   朝廷的兵马想来也畏惧师君之能,竟然广开大门,允许鬼卒涌入观看师君飞天的仪式。   此刻高台上放着一口比人还大的铁锅,锅底堆满干枯的薪柴。而高台下,距离最近的就是那二十四位应召而来的祭酒。   此时这二十四位祭酒已经得到了消息,正在纷纷低语。   “这不可能吧……传信的人说,师君得了点化,要先洗涤在人世的罪孽,便能升天成仙——可是下油锅,洗涤罪孽,这人不就死了吗?”   “是啊,这热油锅岂是好下的?”   “以师君之能,说不得可行……若师君果能飞升,我们虔诚追随,是否也能有那一日呢?”   这最末说话的秦祭酒是个信教信傻了的,别的祭酒都不爱搭理他。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祭酒中最谨慎的那位章祭酒道:“昨夜师君才召集我们,说了那样一番话。不过一日之间,师君便又传布鬼卒,说他要飞升成仙了。昨夜见面之时,你们可觉得师君像是……要飞升的样子?”   众祭酒心中都有所思量,只那秦祭酒道:“传信的人说师君是昨夜才得的点化,得道飞升,原就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忽然人群躁动起来,却是苏危的亲兵手持火把,上前点燃了那油锅下的干柴,一时间油锅四周烟火滚滚。   昏黄的夕阳余晖下,只见一精瘦的道人,面黑高挑,道袍舒广,看穿戴步态,依稀是师君张鲁的模样。那“张鲁”拾级而上,慢慢至于油锅前,便有道童朗声道:“师君已得仙人点化,即将飞升证道,如今先下油锅,洗净人间罪孽。”   只见油锅已经烧热,正咕嘟咕嘟往上冒泡,这要是人进去,非给烫熟了不可。   那“张鲁”在众人注视之下,伸手入油锅,在众人惊呼声中,怡然微笑道:“还不够热,不够痛快。”说着便起身,仰躺浸入油锅之中,只露出一颗脑袋。   锅底烟熏火燎,在“张鲁”催促下,不断有道童抱薪添火,火光大作,锅内热油沸腾的声音,隔了很远都能听到。   近距离看着的二十四祭酒齐齐惊呆了。   那“张鲁”好似在热油锅中泡澡一般,半响才又慢悠悠爬出来,道:“好,如今罪孽已洗净,该换仙衣飞升了。”便走开几步,转入高台上的屏风之后,想来是在沐浴更衣。   道童在油锅边道:“师君请列位祭酒上前,一观油锅,也洗一洗罪过,对日后飞升有好处的。”   于是那二十四祭酒便列队上了高台,都是半信半疑,还未走到那油锅前,便觉热浪扑人,几乎无法近身。   那谨慎多疑的章祭酒眼珠一转,对一旁探头看油锅的秦祭酒道:“你是最虔诚的,你何妨伸手一试?”   那秦祭酒想着师君都能躺在热油锅里洗澡,自己伸手一试也不该太受伤,便忍着热痛,伸手下去,手指还未触碰到油面,手背已经被溅起的油花烫伤了。   “哎唷!”秦祭酒大叫一声,急忙抽手回来。   众人围上来看时,只见他手背上已起了几个老大的水泡,只看着都觉热痛难当。   章祭酒这才服气了,收了猜疑,心中惊骇。   士卒又领这些祭酒下去,说是师君已换好衣裳,吉时已到,仙人要送通天绳下来,给师君爬上去了。   众祭酒这便又下高台,屏息凝气,与大校场上数万信徒一同,要看张鲁如何飞升而去。   苏危在旁看着,终是忍耐不住,问赵泰道:“陛下这法术,究竟是怎么玩的?”   赵泰咧嘴一笑,小声道:“陛下说,好方士从不揭晓他的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皇帝:噢耶,朕是古代大魔术师!   感谢在2020-12-05 13:08:03~2020-12-05 13:45: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静里 4个;监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监工 1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6章   汉中郡大校场内, 此时天色已经昏黑,只高台上亮了两盏灯烛。   烛光映在“张鲁”新换的衣裳上,只见竟是一袭雪白的羽衣, 好似人已成了鸟儿一般。   道童打开高台中央的背篓, 里面是人手腕一般粗的麻绳。小道童弯腰找了一会儿才找到绳头, 双手抱出来, 往高台中央一插,那绳子竟然自己立住了。   哪里有能自己立住的绳子?   便在此时,高台之旁鼓乐之声齐奏,长安大军的军乐士卒都在底下卖力演出。   “张鲁”缓步上前,伸手试了试那直立的麻绳, 道:“我这便去了。”竟就顺着那绳子向天空爬去。   待到“张鲁”爬到半空中,众人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却都不敢发一语, 恐怕打断了师君飞升的重要时刻。   章祭酒斗胆叫道:“师君,你这一去, 我们更当跟随何人?”   此时“张鲁”已经爬到了绳索旁的一片“云彩”之中,只羽衣下裳与一双脚还露在底下, 却已经不能为人看清。   众人就听“云彩”之上,传来“张鲁”朦胧而又神圣的声音,“我教从前的祭酒方泉, 颇有慧根, 天官、地官与水官都看顾于他。从前是我误会他了。待我成仙以后, 方泉可为下一任师君。”   话音未落,就见“云彩”中落下来两物,掉在那原本装麻绳的背篓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方泉早已等候多时, 此时冲上高台去,从那背篓中摸出东西来,举在手中给众人一看,只见正是五斗米教的掌教信物和传嗣法器:一方阳平治都功印,一柄三五斩邪雌雄剑。   方泉被张鲁逐出五斗米教,此事还未传开,但二十四祭酒已经得知,此刻听羽化登仙的师君竟然指定方泉为下一任师君,还说从前是误会了方泉,不禁都有些不知所措。   尤其是章祭酒,他乃是大祭酒,底下的鬼卒最多,斗胆发问,难免没有取而代之的心,没想到张鲁竟然抛出方泉这个被逐出五斗米教的人物。   忽然,人群中不只是谁从方泉身上挪开视线,望了一眼远处的青山,惊叫道:“快看!那一群白鹤——领头的一只仿佛就是师君所化!”   众人纷纷望向青山之际那一群曼妙远翔的白鹤,待回过神来时,高台上通天绳与羽衣仙人早已不见,只余一位捧着阳平治都功印,手持三五斩邪雌雄剑的中年汉子。   朝廷安排下的人,便在此刻高喊,“这便是我们的新师君方泉了!”“新师君保佑我们!”“系师已化仙,恭迎新师君!”一面高喊,一面纳首跪拜。   人都是有从众心理的,这些人一跪,立时便带动周边的人都跪了,呼啦啦一片一片的人潮拜倒下去,大校场的数万鬼卒一时间都跪了下去,还未从师君张鲁就在自己眼前羽化登仙的冲击下清醒过来,就已迷迷糊糊认了方泉做新的师君。   瞬息之间,大校场上的数万人都跪了下去,只除了一旁的苏危、赵泰等人,还有高台下的那二十四位祭酒。   然而形势已经到了这儿,连苏危和赵泰等人都跪了下去……   秦祭酒第一个跪了下去,捧着水泡越来越痛的手,喃喃道:“仙人保佑!新君师保佑!”   眼见秦祭酒跪了,剩下的祭酒拉拉杂杂便也都跪了,况且在场所有人跪了的情况下,几个人孑然站着,会感到一种异常的压迫感。   终于,连最后一个章祭酒也跪了下来。   “张鲁”羽化登仙,五斗米教迎来了新师君方泉。   而新师君方泉,左手捧着阳平治都功印,右手捏着三五斩邪雌雄剑,明明是一脸络腮胡子的草莽汉子,此刻那双小眼珠却一直往旁边的苏危、赵泰等人身上瞟,透露出浓厚的……无措、惊慌和求保护的意味。   方泉:是仙术吧?是真的仙术吧?昨夜师君不是已经被杀了吗?所以长安城里的小皇帝,才是真的会仙术吧?   长安城中的小皇帝刘协接到汉中苏危写来的密信,见张鲁已死,方泉新立,微微一笑,放下一段心事,对曹昂道:“汉中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暂且不必担心,只等结果即可。你们底下可以把精力先放在益州一处。”又道,“襄阳可有消息了?”这是问冯玉的下落。   “暂时还没有。”曹昂道:“以玉奴的才学相貌,若是现于人前,只要在荆州,应该是在刘表身边,多半不会在襄阳这等毗邻别方势力的危险之处。”   “玉奴可是最爱涉足险境了。连朕都劝不住他,刘表又如何能劝住他?”刘协此时不知人是否平安,恐有不测,倒是也不忍心责怪冯玉,叹了一声,将苏危写来的密信也递给曹昂一观。   曹昂匆匆看过,先是舒了口气,道:“汉中除去了贼首,底下的祭酒就算起疑,短时间内也难以成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下油锅、通天绳之事……”   刘协虽然对赵泰说好方士从不揭晓他的秘密,但此刻见曹昂问起,却是哈哈一笑,带了几分得意与少年的活泼,道:“朕告诉你,你可不能再告诉旁人。”   曹昂笑道:“这是自然。”便附耳听来。   “你可知道月石砂?”刘协微笑道:“医工又叫它硼砂,此物遇热便会冒出气体里。那油锅上面是油,底下却是醋,醋中又有月石砂。锅底薪火一烧,醋还未烫人,那硼砂先冒出气体来,蹿出油面,便好似油烧滚了一般。那方士躺在里面,只要感觉太烫了,便起身离开。此时那些祭酒上前来,油已烧热,他们再以手去试,岂有不受伤的?”   “原来如此。”曹昂恍然大悟。   “况且这等方士原也精通法术,有些方法保护自身的,这却非外人所知了。”   “那这通天绳……”曹昂更好奇了。   “这其中的故事,”刘协却故意使坏,笑道:“朕明日再告诉你。”   曹昂无奈一笑。   “汉中张鲁已死,便可以让益州动手了。”刘协低头看向荀攸写来的密信。   “刘范与刘诞已经进入益州,按照朝廷所要求的,将汉中之外的益州余部,一分为二,两人各据其一。”曹昂明白皇帝所说的“动手”之意,思量着道:“一旦动手,荀攸可能控制住局面?”   “所以要苏危领兵,枕戈待旦。”刘协道:“一旦益州事变,大军即刻便开入掌控局势。”   “益州士族……”曹昂叹了一声。   “益州士族,已经强大,却还不够强大——这是他们可哀之处。”刘协平静道来,并无悲悯之意。如果益州士族足够强大,那么益州当权者就要学孙策在吴地、或是袁绍在冀州,倚靠当地的士族,非与他们媾|和不能稳固政权。但益州士族虽然强大到让当权者忌惮,却还没有强大到令当权者不得不依附,这是其脆弱之处。   未央殿内安静下来。   刘协起身道:“陪朕去练一趟骑射吧。”   初夏浓阴里,刘协与曹昂一场奔驰,暂将满腹谋算放下,纵享阳光、骏马与年轻的生命。   而汉中郡,在外的将领不知君王心事,正为平安除掉了贼首、换上“自己人”而欢欣,虽然军中不许饮酒,但大将军发话,放饭时给每位士卒都添了一块方肉——美其名曰庆祝师君张鲁飞升,这批肉自然要汉中当地来出。新任师君方泉一口答应下来——他还要依靠朝廷的力量,来与那二十四位看他不顺眼的祭酒周旋。   赵泰完成了出行前皇帝亲自交代的大任务,心事放下,最是轻松,端着吃了一半的饭碗,就往帐外闲逛去,见曾同为郎官的孙权捧着饭碗蹲在角落里,便踱步同他说话。   “你怎么不吃肉?”赵泰走近了一看,见孙权碗里的方肉还是完好的。   孙权一愣,抬头见是赵泰,便道:“没胃口——”便把那块肉挟给他,“你吃吧。”   “肉都不吃了?”赵泰在他旁边蹲下来,打量着他,两人年纪相仿,也算相熟,“谁惹你不痛快了?”   “这仗打完,我就该回去了。”   “是啊。”赵泰反应过来,“你是说,你要回会稽?”   当初皇帝征召天下俊才为郎官,说好的就是两年为期,孙权这已经是超过时限了。   赵泰安慰他道:“你兄长在吴地平定了那么多的地盘,你去了给他帮忙,一样也是给陛下立功。”   “我总觉得……”孙权轻声道:“等我回去了,会梦见长安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又道,“本想着这次出来,能立一点战功,也算没白来陛下身边一回。可是朝廷先锋两万人才过定军山,益州就归顺了。如今汉中也算是归顺了长安……”   赵泰听明白了,孙权这是恐怕英雄无用武之地了。但益州汉中归顺就是归顺了,总不能硬要人家跟朝廷对着干,好让他们有仗可打。   “只能说陛下神机妙算……”赵泰艰难得安慰着孙权。   忽然就听主帐处军号声响起,是召集底下众将之意。   赵泰与孙权都是一跃而去,径直往主帐奔去,入内就听大将军苏危正在宣读朝廷的旨意,“益州士族已杀新任州牧刘范、刘诞,目无王法,猖狂已极。”   孙权眼睛一亮,他的机会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2-05 13:45:02~2020-12-05 15:54: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 2个;如若悦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支名不具 50瓶;念稔 7瓶;不忆 4瓶;羽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7章   益州一分为二, 新上任的两位州牧刘范与刘诞,地界还未划分明白,人已经魂归地府, 说不得黄泉路上走快些, 还能遇见先走一步的弟弟刘璋。   对于刘范与刘诞的死, 益州士族内部也起了轩然大波。   州府别驾荀攸的书房内, 此刻齐聚了益州以张氏、谯氏等为首的当地大族人物。   “这究竟是哪家动的手?”张肃脸色蜡黄,他原本连弟弟张松要杀刘璋的计划都不同意,“你们当真糊涂!起先我拦着,不让你们杀刘璋,你们都不听, 非要杀了他归降朝廷。后来刘璋已死,朝廷也接受了我们, 又派了刘璋的哥哥刘范与刘诞二人前来。如今你们却又杀了刘范、刘诞二人。这与杀刘璋可不同, 刘范、刘诞与刘璋虽是兄弟,却是朝廷派下来的人。你们先杀刘璋归降朝廷, 如今又杀了朝廷派下来的新州牧,这不是又要反了吗?早知要反, 何必杀刘璋?如今东州兵恨我们杀了刘璋,我们又早已开了城门,迎了朝廷张绣的两万兵马进来——汉中还有苏危领兵十八万!你们……怎么这样糊涂啊?你们难道是担心刘诞与刘范, 会跟你们计较刘璋之死?”   张松坐在下首, 听着哥哥斥责众人的话, 当初他是力主要杀刘璋的,此时难免有些坐不住,低声道:“此刻说这些都晚了,刘范与刘诞头都装在匣子里了。自刘焉入益州以来, 他们父子对我等士族便失于尊重,一味打压,引流民南下,乱我当地生计。当地士族深恨刘焉一脉,当初大军临城,杀刘璋归降虽是有些不得已,但也忍不得再来一对刘焉的儿子。如今刘范与刘诞已死,若没有人站出来认了这桩事,朝廷想必要把这笔账算在我们全体益州士族头上。”   此言一出,书房内众人都探身看向张松,这是与众人休戚相关的大事情。   便在此时,书童悄然进来,递给别驾荀攸一封信。   众人又都看荀攸。   荀攸打开信一看,略有惊讶之色,环顾众人,低声道:“汉中张鲁,羽化登仙,临去前指定了五斗米教新师君——是那个在长安宫中住了数年的祭酒。”   张肃以拳击自己掌心,又惊又惧,道:“如今可好,连汉中都落在朝廷手中了!”   虽然众人都疑惑世间果有羽化登仙之事否,但当下并非讨论着这些的时候,都因为朝廷实际控制了汉中,而感到越发不安。   谯周道:“在座都是累世的交情了,究竟是哪一族杀了刘诞与刘范,不如便站出来……妻小族人,我等都会照料的。”   无人应声。   张松思索着道:“ 也许并非我们士族动的手……”   荀攸此时开口,慢悠悠道:“朝廷会信吗?”   张松一愣,想了一想,叹了口气,不再说话。若说不是士族,这益州还有谁要杀刘诞、刘范,而且还真有能力杀掉他们呢?   谯周便转向荀攸,恳切道:“请公达(荀攸字)点拨,救我等一命。”   荀攸仍是慢悠悠的,将那封写着汉中消息的信,递给离他最近的张松,示意众人传看,这才开口道:“兄长抬举了,我又如何能点拨诸君?”   荀攸入益州时,刘焉在益州已经站稳了脚跟,不是很欢迎这位朝廷派来的别驾,但是因为荀家一族的声望,也没有难为他,只是一介文官,又不掌兵权,有什么好忌惮的呢?荀攸在益州为别驾,一直有意识得暗中交好当地士族,与谯周、张松等人关系都比较密切。朝廷大军临城,杀刘璋归降的主意,也是谯周、张松等人在这别驾书房之中商讨出来的,在场的人自然也有荀攸。在支持杀刘璋的士族看来,荀攸可以算是自己人。但是像张肃这等当初反对杀刘璋的当地士族,看荀攸还是带了三分审视三分戒备。   “我在益州数年,此地民风淳朴,土地肥沃,在乱世之中原本也算得安宁。”荀攸叹了口气,“依我看来,为今之计,与朝廷硬碰硬是不行的。彼有二十万大军,两万在城中,十八万一日可至。而咱们益州境内,先是归降了的水匪如甘宁等人作乱,刘璋派了赵韪领兵去剿灭。如今赵韪领兵在永宁军等地,还未归来。不知列位是否知情,我得到消息,说赵韪最近在以钱财收买荆州官员,恐怕是要安抚荆州,他自己要领兵在益州的乱局中谋取利益。果真如此,我们外有朝廷大军,内有赵韪作乱,非但不能与朝廷硬碰硬,还要借助朝廷的力量,来平定赵韪之乱。”   赵韪被刘璋任命为征东中郎将,原是要攻击刘表的,屯兵朐忍之时,恰逢甘宁等人作乱,这才前去平定。赵韪所率领的军队,乃是当初刘焉留下来的东州兵老底子。东州兵是南下跟随刘焉的外来势力,与益州士族势成水火。   如果说朝廷还有可能接受益州士族的归降,东州兵却只会“趁你病,要你命”,只要有机会,就要吞没蚕食益州士族的势力。在刘焉与刘璋治理益州期间,益州士族一直受到东州兵的打压,仇恨可谓与日俱增。如果一定要在朝廷与东州兵之间选一个,那益州士族宁愿是朝廷,哪怕要承担杀了刘范与刘诞的罪名。   此刻听了荀攸的分析,在场的众人都沉默了,连站在角落里审视荀攸的张肃也不能反驳。   良久,谯周起身道:“既然如此,益州便托赖公达(荀攸字)周全了。”   张松等人,也都齐齐向荀攸作揖。   荀攸起身还礼,目光掠过长身作揖的众人,望向窗外暖风中的南国夜景,不期然想起多年前长安的那一夜。   那一夜,少年帝王曾听他一吐胸中锦绣,而这一夜,那些话语落在实地中,结出了迟来却丰盈的果。   荀攸两日不曾歇息的干涩双目轻轻眨动,端凝的脸上缓缓露出笑意来。   长安城。   未央殿中,曹昂看过皇帝递来的奏章,感慨道:“果然如陛下所言,益州士族已成势力,却还不够强大,乃其可哀之处。”   益州士族中没有人能站出来,纠集士族的力量,或如陈宫迎曹操,或如韩馥让位于袁绍,守牢本地的利益,究其根本,是因为益州士族自知力量不济,如此一来,非但不能得利,反倒要招来灭门之灾。因此在荀攸的操纵下,益州士族最终担下了杀害刘范、刘诞的罪名,没有与东州兵媾|和,而是去冠请罪,又迎苏危十八万大军入境。   苏危入境后,先平定赵韪之乱。赵韪本是奉刘璋的命令去平叛的,谁知道风云变幻,益州乱起,刘璋被杀,他便也聚众反了。此时朝廷大军一来,稍加交手,赵韪便溃不成兵。很快,赵韪被部下庞乐、李异割了脑袋,做成了向朝廷请降的礼物。   益州乱局,至此平定。   苏危按照朝廷的指令,迁徙益州士族,部分入南阳,部分入三辅之地,又有恩旨,凡七十岁以上的本地士族,可自行选择是否迁居,选择不迁居者可从子女中选一户同留益州。凡迁居者,免赋税五年。如此,益州迁出三万户。大军中有意留在益州的汉人士卒,自行申报,得数两万,各得田地;另配一万新降的凉州羌人士卒,也编入益州屯田营中。   刘协搁下荀攸写来的详细汇报文书,一抬头就见曹昂捏着一份奏章面色古怪。   “写了什么?”刘协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抽走了他手中的那份奏章,看时却是寿春袁术处送来的,“瞧瞧,新皇帝给朕发来了国书。”   袁术此前僭越自立,建号仲氏,在南阳被痛揍一顿之后,逃到了寿春龟缩起来。如今,他北面是宛如仇人的兄弟袁术,东边是表面关系还过得去的吕布,南边是借刀杀了人家父亲的孙策,西边是朝廷——谁都不会对他伸出援手。   刘协打开袁术写来的奏章,一看之下,便明白曹昂为何面色古怪了。   袁术竟是要献女求和,他说自己有个国色天香的女儿,愿意送来长安服侍皇帝,以为秦晋之好。   秦与晋,那可是两国。   曹昂觑着皇帝面色,忍笑问道:“陛下看来,这袁术是要求和,还是求战?”   刘协牙疼似得咧着嘴看完袁术写来的文书,无奈摇头,笑道:“袁氏四世三公,袁术虽然骄奢淫逸,但身边还是有能人的。这必然是身边谋士给他出的主意,论起来他上书的时机是极好的。朝廷刚平定了凉州与益州,正是要士兵稍作休息之时。而他作为公然反叛的人物,此时上述求和,做第一个主动投降的人,朕为了给天下做个表率,至少要留他一条性命,说不得还要给他封个爵位。可惜……”他目光落在“秦晋之好”这四个字上,轻叹道:“袁术还是太傲气了。”   哪怕死,也不肯低一低头。 第148章   建安三年的夏还未过去, 长安朝廷西北定凉州,西南定益州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自古中原富庶,人口众多, 如今黄河以北是袁绍独大, 黄河以南, 则分了数家。当所有人都以为棋眼在山东众诸侯之时, 忽然间西迁的朝廷兵不血刃,竟是一统了帝国西部。暂且不管这种统一是不是能长久,但凉州、益州与六郡五斗米教信众,如今都要向长安朝纳供奉,已经成为事实。   “长安朝廷要荀攸做了益州刺史, 又叫那降将张绣统掌益州兵马。”袁绍帐下的几位顶尖谋士正在商论,此刻开口的乃是冀州派的田丰, “这么看来, 长安小皇帝是要将地方的兵权从刺史手中分出去,仍归朝廷管理了。”   陈琳是从长安一直追随袁绍而来的, 闻言不禁发愁,道:“这么一来, 凉州、益州都归顺了长安朝廷……”汉室天子,名正言顺,难道袁绍还好学袁术的不堪模样, 公然称帝, 与长安分庭抗礼吗?但归降朝廷, 余者都可以,袁绍却是万万不能的。   “本初(袁绍字)不肯听我一劝,若当日长安受困之时,他肯将皇帝迎来此地, 又如何会陷入今日的窘境。”沮授叹息。   话音未落,袁绍挑帘而入,扫过沮授的目光藏着隐忍的不悦,淡声道:“诸位好清闲,我正欲领兵往易惊,彻底剿灭公孙瓒。昨日我这里截获了公孙瓒送往援兵处的信件,他要公孙续率五千骑兵,举火把为应。我们不如将计就计,便举火把为号,待公孙瓒率兵楚戟之时,伏击于他。”   先彻底剿灭公孙瓒,稳定住整个黄河北部,是袁绍集团所有谋士的共识。   因此田丰、沮授等人都点头赞同。   袁绍又道:“同时写信给曹操,要他暂且别管徐州了,转向西边,把司隶校尉部给我拿下。他儿子如今在小皇帝身边成了第一信臣,如今我且要看一看他是否还忠心于我。”   田丰刚直,立时便道:“司隶校尉部此刻半数是长安朝廷的兵马,主公此举,恐怕师出无名……”   袁绍不悦道:“世上师出无名的事情多了。成王败寇,待我胜了,自然会有相应的说法。”   田丰默然不语。   沮授暗叹一口气,问了更现实的问题,“若是曹操不奉命呢?”   袁绍冷笑道:“那就休怪我无情。”言下之意,若是曹操不肯奉命,他就要率军攻打曹操。   田丰与沮授都觉既讶然又担心,然而当下乃是攻取易京的最后时刻,不急立时便劝袁绍,暂且都将心思放在如何彻底打败公孙瓒上面。   陈琳本是文人,忠于汉室的思想更重些,此时有些不安得搓动双手,轻声道:“往司隶校尉部,与陛下争锋……”   “他算什么陛下?”袁绍冷笑道:“若不是董卓那狗贼进了洛阳,他也坐得上龙椅吗?若说汉室正统,高祖嫡系早不知断绝在何处了。若不说汉室正统,那天下哪个姓刘的做不得?”陈琳还不知少帝有个遗腹子就在长安的事情,只听袁绍此话,觉得内有文章,但见袁绍已然动怒,便不好再问。   沮授却知刘寿之事,此时与袁绍目光一触,疑心袁绍要在这上面作文章,只是不曾与他商议过,等攻占易京后,倒要私下问一问主公,莫让他一意孤行、犯下不可挽回的错。   袁绍心绪不佳,转身而出,留下一帐谋士面面相觑。   袁绍望着远处的易京城堡,努力回忆长安小皇帝的模样,好不容易从近十年前的记忆里捡出几个模糊的影子。那仿佛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常跟随在少帝身边,像是一道灰扑扑的影子,实在叫人记不得他的模样。后来董卓入了洛阳城,毒死了少帝,扶那孩子做了皇帝,一个九岁的小皇帝会是什么样子?他依稀还记得那孩子穿着皇帝的服饰,却一点没有皇帝的样子,只是一个可怜的傀儡,随着董卓的提线说话、动作。再然后,他挂印东出,做了联军的盟主;那小皇帝被董卓逼迫,一路西行去了长安,便再也不曾见过了。   那样一个灰影子般的小孩,如今竟把牢了长安朝廷,平定了凉州、益州,几乎一统帝国西部了吗?   袁绍感到一阵突然的晕眩,令他不得不闭上眼睛——论起来,当初那个小皇帝,如今也将满十八岁了吧?正是少年时。而他还有寿数几何呢?   长安城中,刘协最近收到的各方信件,比从前又多了几倍。今日最有趣的,要数吕布的来信。   吕布来信,先是可怜巴巴陈述了过去几年的惨状,虽然在徐州占了广陵郡这点地方,但又是蝗灾又是旱灾,境内还闹过饥荒,军队也差点没饭吃。更不用说他身边的邻居,分别是曹操、刘备、孙策和袁术。而袁术居心叵测,最近竟然还派了使者前去,说自己有两个儿子,希望能与吕布成为儿女亲家。   刘协看到此处,不禁莞尔,原来袁术不只要献女来长安,还要儿子娶吕布的女儿——可见袁术如今有多么窘迫。   吕布信中正气凛然,说自己怎么会与袁术这等逆贼同流合污,坚决拒绝了袁术的请求,还表示只要朝廷需要,自己随时可以领兵直捣寿春——只要朝廷下令,让周边的孙策或是刘备能稍微分些粮食给他。   “陛下笑什么呢?”刘清原是听说朝廷西去的大商人张世平与苏双将要动身,来寻皇帝问一问稀奇,话说到一半,就见上首看奏折的皇帝笑起来,便笑道:“有什么可乐之事,说出来也叫我听听。”   刘协笑道:“是吕布来信,说袁术要与他做儿女亲家。”   一听这话,刘清眼珠一转,却是笑道:“我可是听说 ,袁术要把女儿献给你呢。”   刘协道:“无稽之谈罢了。”   “据说他那个女儿国色天香……”刘清观察着皇帝那平静如水的面容,实在看不透他心里怎么想的,自己也觉得没趣,叹了一声,也不再说下去,只道:“皇帝你当真……”见他已垂眸接着看奏章去了,便只能说给自己听,因小声道:“真跟个小老头似的。”   刘协只作不闻,他虽是少年的模样,但的确是长者之心。   待刘清走后,刘协放下手中奏章,倒是想了一想,他到底该算是垂垂老者,还是鲜活少年呢?他有老者的阅历与思想,但初来之时,与这具年轻的身体相融和时,也能明显感到性情趋向于冒进活跃的少年了。就好似上一世他融入秦二世的躯壳时,逐渐也要与秦二世原本恶劣的性情相抗争一样。这一世的汉献帝,本性温良宽厚,倒是也缓和了他原本的一些锐利之处。   “陛下,曹大人派人来问,明日西山野猎,您想带哪些人同去。”汪雨呈上名单来,“这是曹大人暂拟的单子,请陛下御览。”   此时浓夏艳阳,又才平定了两州,刘协心情舒畅,一跃而起,笑道:“朝中许久不曾欢庆过了,子弟中从前跟着去的,这次也一般同去。苏危那边已有部分将领归来,叫孙权、赵泰他们也都一起。”顿了顿,想到刘清来问朝廷派商人西出之事,她终日在长乐宫也是无趣,便又道,“再派人去请长公主,长乐宫中诸人也一同都去。”   他说一处,汪雨便应一声。   待到刘协说完,汪雨屈着手指头,把几处都复述一遍,毫无差错,这才出去亲自往曹昂处传话。   翌日长安城自未央宫而出,世家子弟,贵胄女眷,天子信臣,都穿着骑射衣裳,坐在骏马之上,跟随皇帝乘舆,地动山摇般往西山野猎之处而去。   待到了场内,刘协一声令下,众儿郎都踊跃争先,要拔得头筹,在皇帝面前露脸。   杨修与曹昂一左一右跟随在皇帝身后,他们二人已过了在骑射野猎上逞能的年纪。   杨修在马上笑道:“也真得子脩兄这样缜密的人,才安排得这样大场面,其中一丝不错,井然有序。若要我来,却是万万不能的。”   曹昂在盛大的阳光下眯起眼睛,谦和道:“不过是些琐碎的细务,德祖只是不耐烦做罢了。”   杨修知他性情一贯如此,原还觉得这人透着假,后来细看还真就是这么样的人,只是这性情恰好投了陛下的缘法,旁人学是学不来的。   杨修一笑,待要说话,抬眸却见皇帝唤了郎官孙权近前说话,便催马快走几步,也要听一听是何事。   刘协正同孙权说话,“旁人都冲出去,生怕晚了一步便输了。你怎得还在这后面慢悠悠逛着,你看赵泰都不见人影了——你可不要输给他。”   孙权只比皇帝错后半个马头,此刻望向皇帝,只见碎金般的阳光落在他那黑色骑装与年轻面容上,在素日的威严尊贵之外,竟又平添了一股神圣之感;而皇帝唤他前来,与他几乎并驾而行,声气和煦,又宛如兄长一般。孙权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何心情,一咬牙,已直通通道来:“臣更想跟在陛下身边。”   杨修赶上来时,恰听到这么一句,不禁想道:现在的年轻臣子,邀宠之术真是越发直接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期在一个藏起来的榜单上,只有很少人能看到这篇文,所以能看到的是很大的缘分!   只要大家多多鼓励,那我就又有动力粗长啦~ 第149章   “臣更想跟在陛下身边。”孙权一语脱口而出, 四下里都安静了一瞬。   连杨修这等极善言辞之人,都有些不好接口。   刘协微微一愣,仔细看孙权一眼, 见少年面上微红、眼神却坦诚, 不似作伪, 想了一想, 便明白过来,温和笑问道:“你是今岁就该回家了吧?”   “……是。”孙权答得并不情愿。他来长安做郎官,已过了两年之期,原本想要在最后这场平定益州的战事中立些功劳,谁知道这仗并没怎么打起来, 朝廷大军压境,只气势就叫益州士族选择了归降。在寻常士卒看来, 能不打仗就赢了回家自然是最好的。但像孙权这等渴望建功立业的男儿看来, 何其遗憾。   刘协不用孙权多说,便能摸准他的心思, 此刻驭马在前,命孙权跟随在侧, 徐徐道:“你兄长孙策这二年,在江东做得好大功绩。去岁袁术僭越称帝,你兄长立时与他决裂——当时你担心朕误会你们一族, 还曾求见剖白。朕当时封了他做骑都尉, 又令他袭了你父亲的爵位, 为乌程侯。他虽然早已打下会稽来,但还是朝廷给的名正言顺些,便又封了他做会稽太守。今岁朝廷在西边用兵,更需要东边安稳, 朕又封了他为讨逆将军,封为吴侯。朕屡次封赏于你兄长,你可知道为何?”   孙权心中一动,总不会是因为他的缘故,便小心道:“那是陛下器重家兄……”   刘协摇头,闲话家常般道出缘故来,“你们兄弟二人与朕的缘分,可不只是从你们二人身上来的。当日董贼入洛阳,朕与百官不得不西迁长安,然而洛阳城中的宗庙殿宇,若有闪失,朕要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其时董贼虎视眈眈,恐有非常之谋,朕也不便随身带着传国玉玺,因此交付此物于亲信二人,并一封手写书信,一同隐匿于洛阳城中,只待下一位打入洛阳城中来的将军,要看他是忠是奸……”   孙权恍然,这段故事在他离开江东来长安的前一夜,也曾听他的兄长孙策提起过。只是兄长当日所说,没有此刻皇帝所讲述的这般详尽,又有一些内情没有完全告诉他,只说时机到了,陛下自然会同他讲。现下,陛下肯对他开口,难道是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了,要重用他了吗?孙权攥紧了马缰,脸上又浮起潮红之色,强自按捺住心底的激动之情。   “来的便是你父亲。”刘协眯眼望着不远处,众儿郎已纵马疾驰不见背影,只余林中淡淡烟尘悠悠落下,他徐徐道:“当时关东各路军马齐聚,打着讨伐董卓的旗号起兵,然而袁绍迟疑不动、曹操孤军兵败、盟军于酸枣瓦解在即,天下人都在驻足观望,唯有你父亲有勇有谋,屡次正面重挫董卓贼兵,所向披靡,一路收复至于洛阳,接了朕的手书与信物。天下人心都为之一振。外人恐怕不知,当时你父亲接了朕的手书,已决意继续西进,迎朕回洛阳。可惜袁术忌惮你父亲,断了你父亲的粮草,逼得你父亲不得不回头求他。后来袁术借刀杀人,又要你父亲去攻打荆州刘表。你父亲追击黄祖至于密林中,被黄祖部将暗箭所伤,卒年尚且不满四十。”说到这里,长长一叹。   孙权听到父亲的事迹,本就心中激荡,更何况是从陛下口中听来,那分量更是不同寻常,待听到父亲之死,早已是虎目含泪,只死死攥着缰绳,不肯叫那泪落下来。   “所以朕说你傻。”刘协笑起来,“有你父亲的前情在此,朕怎么会因为袁术的几封书信就疑心于你们兄弟二人?更不必你求见剖白。”   孙权仍含着泪,闻言便不好意思得笑了。他这一笑,眼睛一弯,那强忍的泪便再含不住,啪嗒两下,砸落在攥紧缰绳的手背上。他一时不敢抬头,恐给人看到落泪的模样。   刘协已瞥到他手背上的湿痕,只作不察,仍旧温和说下去,“如今长安以西,暂已平定,余下的都是要交给尚书令那些老头子做的事情,倒是你兄长所在的江东,境内仍有不臣,又与荆州刘表相临。等你回到江东,辅佐你兄长,辖制荆州,既是为朕尽忠,亦是为父报仇。你又何愁英雄无用武之地?朕虽有心留你,却只恐耽误了你。为今之计,你回到江东,才是你的天地。”   孙权方才脱口而出那一句“臣更想留在陛下身边”,并非没有报着某种希望——希望皇帝听了他的衷心之语,能特例将他留在长安,哪怕只是多留一二年也好。此刻听皇帝徐徐道来,孙权心知陛下已决意令他回到江东。陛下如此恳切,又对他们兄弟二人寄予厚望,他明明该感到振奋的,可终究难掩心底那一丝淡淡的失落。   江东故土,天地再广阔,可他此刻仍是……更想留在陛下身边。   他不知道如曹昂、杨修等人跟随在皇帝身边,是否是与他一般的心情。但他自从两年多前来到长安,也曾伴驾出游,至于潼关,沿着黄河南岸走走停停,曾陪伴皇帝见过黄河夜晚岸边的篝火,也曾陪伴皇帝见过干旱田地里孩童指尖的蝗虫。陛下好像有一条别人都看不见的路,他从不迷茫,从不犹豫,一往无前走在那条路上,眼下的困境,天下的乱局,都不能使他动摇分毫。而只要跟随在陛下身边,他仿佛也一同走在了那条路上,不会迷茫,不会犹豫,亦不会不安,一颗心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从容。   哪怕是不得不离开陛下身边,他仍希望能追随陛下,走那一条陛下踏过的路。   千言万语萦绕在孙权胸口,他张口想要说话,却吐不出此中心绪之万一。   “你今日原是打定主意要跟着朕了。”刘协换了轻松的口吻,打量着孙权仍是如常的郎官衣裳,笑道:“取朕的骑射服来,给他换上。”   皇帝出行,底下自然备着好几套替换的衣裳。   闻言,汪雨立时又捧了一套黑色骑装呈到孙权面前。   虽然皇帝厉行节俭,但这骑装细微处仍能看出与常人衣裳不同,前后绣有精美云纹,袖口领口以暗线隐约织就吉祥如意的文字。   一时孙权换上皇帝的骑射服,下马给皇帝看。   刘协笑着点头,道:“朕原就看你与朕身量相仿。朕不好下场,否则他们都让着朕,朕没意思,他们也没意思。就由你代朕下场,若是得不了头筹,可不要回来见朕。”他话虽是如此说,但眉目含笑,显然是调侃孙权的,于是又命人将自己用的箭囊与弓箭都给孙权,笑道:“去吧,叫朕看看孙家儿郎的本事!”   孙权手持皇帝的弓箭,受此激励,原本低落的心情也转为亢奋,当即朗声道:“陛下您就瞧着吧!绝不给您丢人!”说着翻身上马,一夹马肚,那马便泼风似得冲了出去,追着先前众儿郎消失的方向,深入密林之中。   刘协望着他的背影,摇头一笑,当真是少年人,便下马,由从人牵马,对曹昂道:“他们且去争先,你陪朕走走。”   曹昂便下马,走到皇帝身边。   而杨修、淳于阳等人也都下马,只远远跟随在后面。   刘协在前,曹昂错后半步,两人走在蓊郁的山间花木中,时闻潺潺流水之声,正是长安温暖的夏日光阴。   “朕留张绣在益州,统管益州兵马。”刘协开口,谈的却并非山水,仍是天下,“他怎么说?”   “张绣很是感激,给臣来信致谢,”曹昂微笑道:“还送了臣两箱珠宝。”   “哦?”   曹昂便将当日张绣赶到河东郡见他之时,空着两手的事情说了,“他恐怕以为臣是在索贿。”   “他在益州才多久,就盘剥得这么多珠宝?”   “也未必是他盘剥而来。益州士族多有积蓄,有不想外迁的,也有想迁去特定地方的,难免会有贿赂于张绣的。”   “这些当地士族,隐瞒人口,就为了昧下赋税,给朕的臣子送礼,却是大方得很。也好,你就仍叫张绣送金银珠宝给你,再由张绣去盘剥那些士族。”   “好。”曹昂轻声应道。   刘协原是讽刺益州士族,出言调侃,带了些薄怒的,原以为曹昂会出言解劝,谁知他竟应了一个“好”字。   这倒是叫刘协愣一愣。   刘协在一株红色的野蔷薇边驻足,看向曹昂,低声问道:“这等事情你也应下来,真不顾自己名声了吗?”   也许是大战过后紧张的神经放松了下来,也许是盛夏山间的暖风花香醉人,曹昂跟在皇帝身后,一见皇帝驻足,便也停了脚步,闻言轻声道:“臣原是宦官之后,本就没有名声可言的。”他的目光落在皇帝脚边那一簇红蔷薇上,像是在回答皇帝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刘协心中一动,侧目看向曹昂,竟不知他是这般想法。他两世为皇帝,心思深远,等闲老臣都难追随他的思绪。每遇事情,总是他去俯就世人多些。譬如赵泰、孙权、杨修等人,在他眼中,都是后辈小子;又如刘清、蔡琰、伏寿等人,则也是尚需人指引成长的女孩。只有与曹昂相处之时,他少有需要提点包容对方的感觉。旁人都道曹昂做得天子第一信臣,却不知其中缘故。   刘协也是今日才窥得曹昂心事。这曹昂的父亲曹操年轻时就做得洛阳令,因此曹昂自幼与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受得是一般的教育,读的是一样的经史子集,也就生就了一颗为国为民、忠于汉室的心。然而他又与寻常的世家子弟不同,他乃是宦官之后,最为时人所不耻的。所以追随在皇帝身边,对于曹昂来说,意义更是不同寻常,更何况是这样一位聪敏英武的年轻帝王。曹昂有不输于杨修、周瑜等人的才华能力,却比他们暗藏了一分自卑的心,因此也就愈发能体察上意,更兼他生性沉稳,因此与皇帝相处之时,当真事事以皇帝为先,时时以皇帝为尊。   在刘协的感受上来说,那就是与曹昂相处,比之与旁人都要舒服。   刘协是皇帝,日常中自然是与谁相交更舒服,便与谁相交更多一些,不知不觉中,就已捧出了这么一位天子第一信臣。   “你……不要这么想。”刘协语速极慢,每个字都深思熟虑才吐出口,像是生怕哪个字眼用得不好,让听的人无端惊惧,又道:“朕从未这般看待你。朕将表叔董承之女配给你,你还不明白朕的心意吗?朕视你如家人。”   曹昂目光一动,想到亡妻,连皇帝脚边那一簇蔷薇的红,都成了伤心的颜色,只黯然道:“是臣福薄。”   刘协不接这话,安慰得拍了拍他的臂膀,柔声道:“子脩,你莫要看轻了自己。”   曹昂此时已觉失言,又被皇帝安慰,仿佛心底那点隐秘的自卑之情被洞穿,更不敢抬头看皇帝,只盯着那一簇红蔷薇,微笑道:“臣一时糊涂。陛下今日来西山,当真不行野猎之事,只放儿郎们争先吗?”   刘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弯腰在那一簇红蔷薇旁,待要伸手摘取,又怜惜那花儿开得正好,便只从近旁草间捡了才落的一瓣花,托在手心送到曹昂面前,一笑道:“子脩,你乃是朕之知己。正好比,高山流水,伯牙子期。”他与曹昂相伴近十年,共度艰险,君臣之间情谊深厚,此时便不愿见曹昂难过。   曹昂一呆,愣愣望向皇帝,一时竟忘了伸手去接。   刘协又笑道:“朕的知己,天下何人敢看轻?”   曹昂愣在原地,只觉夏风中的花香太盛,而隐隐的鼙鼓围猎之声又太遥远,以至于他无法不怀疑,方才陛下那一句知己之语,是他的幻觉。   从前他愿做陛下掌中刀,一往无前,所向披靡。陛下却以美玉比他,说他是君子从不离身的一方美玉。玉者,终归是器物,为主人挡灾除厄,乃其灵气所致。   但若说知己……   普天之下,谁有此殊荣,能为帝王知己呢?更何况当今的陛下,是这样一位年轻聪敏的帝王,亲政四载,文治武功,已震动天下。   曹昂竟不敢应陛下这一句“知己”之称,目光缓缓下落,强自镇定伸出手去,接了陛下送来的那一朵凋零的红蔷薇,低声道:“臣当真羡慕……陛下的豪气。”   年轻的帝王驻足山间,含笑问出那一句“朕的知己,天下何人敢看轻?”时,那等自信豪情,叫人不由自主要相信臣服。   曹昂垂眸笑起来。   刘协见他心绪好些了,便转回正题,负手身后,边走边道:“咱们在凉州、益州连得两场大胜利,有些人可是嫉妒得眼睛都红了。昨日山东有信传来,说是袁绍处又有异动,他如今还在公孙瓒那里脱不开身,但是已经传令给手下的将士,要他们陈兵河东郡之东,又命你父亲……”   曹昂心中一紧。   “……又命你父亲领兵西进,要在司隶校尉部与朝廷的人马掰掰腕子。”   曹昂忙道:“陛下,家父绝不会……”   刘协摆手,笑道:“朕告诉你这则消息,便是相信你。朕才说了子脩是朕的知己,朕又怎么会信不过你的家人?你若要认真辩解,就好似孙权替他兄长辩白一般,那才要叫朕伤心了。朕这是从袁绍处得到的密信,告诉你也是跟你商讨一二,虽然你父亲处还没有来信,但想必也就在这两三日之内。你们父子都是一般的忠于汉室,自然不会与袁绍这等奸贼同流合污,想来你父亲是不会应召的,但因为朕也还未有旨意给他,他也不好骤然与袁绍翻脸,多半会先以徐州刘备、吕布等人为由,暂且拖延不往西边来。”   曹昂低头想着,陛下在袁绍处的消息来源,多半是子柏(淳于阳字)在管理,听陛下说到一处段落,便收回思绪,道:“我父亲那里不需多虑,但若是袁绍真派大军往河东郡而去,张杨手中只两三万兵马,又无山川河海之利,恐怕是抵挡不住的。”   “这倒不用着急。袁绍如今还在跟幽州公孙瓒对峙,他既然有意对朝廷动兵,想来是很有信心能轻松拿下公孙瓒了。等到他拿下公孙瓒,亲自西来,总要在三五月之后。如今他不过是想着朝廷才兴了两场兵马,正是需要休养生息之时,所以派人来袭扰,叫我们不得安宁。若朕果真命大军东进,不顾兵士疲敝,又要从百姓口粮中盘剥大军粮草,弄得长安民怨沸腾,那才真是中了袁绍的计。”   曹昂闻言,倒是笑了。   “怎么?”刘协驻足看他。   曹昂笑道:“陛下都看得分明,就不需臣来劝了。”   “你们一个个的,”刘协无奈笑道:“真以为朕喜欢打仗吗?谁不想国泰民安,歌舞升平呢?”   曹昂点头称是。   刘协又道:“虽然平定了凉州、益州。但凉州之内,百姓能自顾温饱,已是不易。而益州粮草输送北上又路途困难,更何况还有西南山谷之中的化外百姓。此两州平定,能保百姓安宁,却无法使国家富强,也就谈不上再兴汉室了。我们还是要往东看的。”   往东看,那便是荆州刘表、冀州袁绍,乃至于徐州刘备、吕布,江东孙策等人。其中又尤以袁绍势大。   “陛下是要往东北看,还是往东南看呢?”曹昂轻声问道。   往东北看,那就是下一步要打袁绍;往东南看,则是要平定荆州。   刘协徐徐道:“袁绍势大,而且锋芒毕露,狼子野心,毫不遮掩。刘表年长,志气已消,只想着守住荆州,安享晚景,又或者是要看中原之地,究竟谁能胜出,再做计较。这么看来,似乎应该先遏制袁绍。但动袁绍,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那袁绍有三子,长子袁谭与幼子袁尚来日终有一战,他自己帐中谋士也分了派系,所以倒是放长远来看,袁绍势力是不攻自破的,朕又何必枉费兵马,长途跋涉去剿灭此时兵力正盛的袁绍?”   两人拾级而上,此时已到半山腰的一处凉亭。   刘协便入内坐了,曹昂跟随在后。   汪雨见陛下招呼,忙远远跑上来,带了两名宫人奉上茶水点心,又退回原处,留君臣二人商讨机要密事。   “这么说来,陛下是要往东南看?”曹昂亲手执壶,为皇帝斟茶。   刘协动了动走得发酸的腿,饮了一口热茶,感受着山间清风荡涤满身疲惫,舒服得叹了口气,搁茶杯在石桌上,慢悠悠道:“却也不然。那刘表老儿,在荆州招揽了一帮文人子弟,其中兴许藏了几人,还算有真才实学,大部分却是理政一窍不通,写起文章来旁征博引、论起用典谁都不及他。这还是好的,又有许多都是借了家族的名声,读书的时候只知驯鹰斗犬,这等浮夸青年,最无用处——若要有用,那也要在这世道上走上二三十年,有的人才能生活中学出来。这等人物,朕平荆州来作甚?”   曹昂听皇帝连牢骚都发得有趣,不禁微微一笑,以茶水润了润发干的唇,思量着皇帝苦恼之事,问道:“那陛下欲要何等样的人才呢?”   “发明家、制造家,能切实造出利国利民之物的人才。譬如蔡侯造纸,木圣(张衡)造地动仪……”刘协轻叹道:“若果有此等人才,万金亦难相酬,朕愿待为上宾,引为……”他忽然住口。   曹昂眉睫一动,揶揄道:“引为知己?”   “哈哈,”刘协假装并不尴尬,笑道:“朕的知己只子脩一人。方才不过是话到嘴边,说得太顺了而已。”   曹昂微微一笑,不再深究,道:“陛下既有此想,何不下诏,广征能发明、会制造的人才,便如当初征召医工入长安一般。”   “朕正有此意。”刘协亦笑道:“只是从前顾不得,如今凉州、益州平定,疫病缓解,虽然干旱非人力一时能改变,但蝗灾比前几年也好了许多,如今腾出手来,朕便要征召这等有利民生的人才来长安。此事便交给子脩。”他顿了顿,问道:“你可忙得过来?”   曹昂肩上的差事,少说也有十来件了,若连要汇总到他这里的差事算上,恐怕不下一百件,此时再多一件也不过夜里挑灯睡得更晚些,因点头道:“臣回去便拟旨,有从前征召医工的例子在,流程与接引的官员、路线都是现成的,并不麻烦。”   刘协笑道:“那便偏劳子脩了。”   曹昂又起身为他斟茶。   此时恰一阵山风吹来,鼓荡起曹昂身上的骑射服,那原本该是紧身的衣裳,在他身上却显得太宽广了,袖口像是藏了一群振翅欲飞的鸽子。   自董意故去,曹昂旬月间消瘦下去,便再没健硕回来。   刘协低头饮茶,似是不经意道:“张仲景医术高明,给毓儿补养了半年,便叫他再没染过风寒。回头朕叫他也给你看一看。”   曹昂没有反驳,也没有谢恩,只是沉静应了一声,大半心思还在方才皇帝说的正事上,譬如他父亲处哪日会来信,征召人才来长安的费用又该从何处挪出……   只听鼙鼓与号角声交织传来,两人从半山腰的凉亭望出去,恰能看到围猎的儿郎们自山谷平原中驰骋归来,旌旗迎风飞扬,在他们之前,竟是一群被驱赶的狼群。   刘协来了兴致,起身笑道:“随朕下去一观,且看今日是谁拔得头筹。”   君臣二人快步下山,自然就未曾看到,在竞逐猎物的众儿郎斜侧密林里,又出来一队人马,这回却是以长乐宫为首的众女眷了。   长公主刘清在前,白马脖颈上挂了一串血淋淋的兔耳。她习骑射已有六七年,虽臂力不足,射不远,但近距离射些小的活物还是有准头的;更何况从人为了讨她欢心,早沿途放了些家养出来的肥硕灰兔,这等兔子早饿了半宿,此时只知原地呆呆吃草。刘清出手,那便是一射一个准,倒也斩获颇丰。此刻她冲在最前面,猛地见了一群狼,非但不觉害怕,反倒因为己方人多势众,愈发兴奋,叫道:“都住手!且待我射一匹狼来,剥了皮子给我的玫瑰椅披层褥子。”   此时刘清之侧,伏寿抬眼一望,便见斜对面的众儿郎中,当先那人着黑色骑装,不禁心中一动。此时皇帝正式场合的衣裳,有黑色的,有赤色的,亦有黄色的,但当今陛下喜着黑色,因此凡是陛下出现的场合,余人都晓得要避开陛下的用色。此刻斜对面那群骑装颜色不等的儿郎中,只有一人着黑色,那人又在最前面的位置,想来便是当今的大汉天子。   伏寿面上潮红,攥着马缰绳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目光牢牢锁定在那人身上。   自从母亲阳安大长公主改了心思,教导她如何做一名“女人”起,她已经换了鲜亮的衣裳,戴了别出心裁的首饰,果然赚得陛下多看她一眼,若假以时日,便可实现母亲的计划。可偏不凑巧,朝廷对凉州、益州用兵,陛下这半年来,连长乐宫都不怎么踏足了,一心扑在朝政上,她纵是有千般娇媚、万种风情,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全无作用的——更何况,她本没有董意那样清丽绝伦的美貌,自然也就没有一个真正的美人会有的自信与风采。面对母亲的喟叹,她应该觉得失望惭愧的,可是内心深处却悄悄松了口气。待到两州平定,陛下讲究一张一弛,发旨要众子弟都往西山围猎,连长乐宫的女眷都没有落下。她得到了邀请,母亲阳安大长公主也得到了邀请。   早在今日之前,母亲接她回大长公主府,为她量身定制了这套彰显女子身材的骑装,同时也告诉了许多道理。   “像皇帝这样的男人,一生之中只有年少之时,才有心情与耐心去经营后宫中的感情。他如今已经满心都是朝政,更何况十几二十年后?在他年轻的时候,就是你最好的机会。若是给别人占了这先机,你日后要在宫中立足,可就难了。”   “古来都说英雄救美,以身相许,其中自有道理。普通人家的夫妻相许还有相互扶持的患难之情,但他又是皇帝,如今长安局势也稳定了。你示他刚强,不若示他柔弱。”   “明日围猎,母亲为你安排了一出好戏,你且细细听来……”   利箭破空之声骤然响起,伏寿从回忆中醒过神来。   只见长公主刘清已然连发两箭,她既然发声要众人停手,在场自然无人与她相争。   可惜这一群野狼,却并非那些宫人喂养出来的蠢笨肥兔所能比拟,虽然已经被众人围逼到了山脚石壁前狭小的地方上,但见利箭袭来,其闪转腾挪,灵活迅速。   刘清一人射箭,连发不中,众目睽睽下,难免有失颜面。她射空了箭囊,面露愠色,双唇紧抿,颇有些下不来台,扬手怒道:“换箭囊!”   “殿下。”阳安大长公主忽然出声。   “姑母?”刘清动作一顿,看向阳安大长公主,她幼时由姑母抚养长大,情分自是不同寻常。   阳安大长公主笑道:“这些野狼狡猾,不如让伏寿带一队人马,去吸引它们注意。殿下再趁机放箭,岂有不中?”   刘清并不傻,想着兴许是姑母要伏寿在皇帝面前展示一番骑射,便没有拒绝,只是道:“那就有劳伏寿妹妹了——你怕不怕?”   伏寿僵坐在马上,死死攥着缰绳,早已对上母亲充满暗示的眼神,此时慌忙垂眸,低声道:“愿为殿下分忧,我……不怕。”   伏寿领了一队善骑射的宫中女子,手持长杆等物,往狼群所在处冲去,眼见狼群要来扑咬,忙以长杆相拦,转身而去,给刘清留下射箭的角度,如此一来,便恰好往众儿郎前而去。伏寿放缓速度,待奔到那为首的黑衣男子面前,不敢抬头去看,心中千回百转,侧眸正看到母亲遥遥望来,再不敢耽误,探身出去,手持长杆,作击打追来的野狼模样,一时不慎,便要从马背上跌落下去。   她终究是怕的,将落未落,还未打定主意——然而她的骑术并没有那么好,身子一探,重心已失,待要自救已来不及,正一头栽下马去,眼见就要摔个头破血流。   伏寿心中惊惧,却又有些说不出的松快,这条路总算是已走到尽头。   那黑色骑装的男子果然动了,催马上前,于众人惊呼声中,伸臂揽过在自己眼前落马的少女,带入怀中。   伏寿一颗心砰砰直跳,根本不敢抬头看,只听他在耳边问道:“可伤到了?”   她只觉血往上涌,鞋子里连脚尖都蜷缩起来,既是惊魂甫定,亦是害羞激动,垂着头,竟是连怎么说话都忘了。   就在此时,忽然人群骚动起来,不远处有人抚掌笑道:“好一出英雄救美!”便听齐刷刷的下马之声,连救了她的男子也带着她跃下马去。   伏寿忐忑不安已极,又觉那不远处的男子声音熟悉,她压着猜测的心抬眸看去,却见众人分列让出的道路尽头,立着两名男子,为首之人黑色骑装、俊美英武,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正含笑扫视过来。   是陛下!   可若那人是陛下,方才救了她的人又是谁?   伏寿缓慢扭头,正对上身边人的目光,却见是位方颐大口的年轻男子,隐约有些熟悉——大约是往日跟随在皇帝身边的哪位郎官。   只是这郎官,为何穿了陛下的骑装?   伏寿一颗心忽冷忽热,面上忽青忽白,几不曾晕死过去。   “伏姑娘可还好?”身边的少年低声问。   伏寿强自镇定,见他目中满是关切,忽然心中一松,方才太过强烈的情绪一散,竟是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孙权不禁有些慌乱,不知该不该再扶她,连声问道:“可是哪里伤到了?还是方才吓到了?”他随军出行前,对于长乐宫中这位伏姑娘是颇有印象的,记得她在一众女眷中殊为美丽的衣裙装饰,也记得她略显丰腴的身量与她笑起来的模样。从前董意与伏寿入宫,众人都道是来日的皇后与妃嫔,自是不敢有非分之想。但自从皇帝赐婚董意于曹昂后,众人又看不准伏寿的未来了。因此孙权敢于记得伏寿。   “你认得我?”伏寿低头揩泪。   “是……我……你且忍一忍,莫要御前失仪……”孙权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已有跟随伏寿的宫中女子上前隔开了他。   阳安大长公主见此变故,也是呆了一呆,生怕皇帝那句“好一出英雄救美”底下就要跟出来一桩赐婚,忙越众而前,道:“陛下,臣女惊马,恐受了伤,还请陛下恕罪,准她下去歇息。”   刘协含笑点头,又命随行的医工去给伏寿看诊,这便走到孙权面前,道:“身手不凡,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孙权没想到救人的举动恰好落在皇帝眼中,红着脸颤声道:“这不算什么……”又道,“陛下,请陛下派人清点我等所获……”   “哦?”刘协笑道:“看来你是很有信心呐。”   孙权朗声道:“陛下以己衣衣臣,臣蒙此隆恩,怎能辜负陛下厚望?”   刘协微微一笑,走到孙权身旁,与他比肩而立。虽然孙权壮硕些,刘协高挑些,且相貌也不同,但若是从背后看来,此时两人着一样的衣裳,难免有些相似的。   刘协玩笑道:“子脩,你看朕与他,像不像兄弟俩?”   孙权忙退开一步,连称不敢。   曹昂垂眸默了一默,这才上前,温和开口安抚众人,道:“陛下嘉许孙郎官,随口一语,倒是要叫孙郎官惶恐了。”   刘协却并非随口一语,问道:“你可知救的是谁?”   孙权心中一动,此时他若无意,便要答不知。但是他即将离开长安,就算他不得不离开,若能迎娶一位陛下身边的女子回江东,也就不算与皇权断了关系。   “臣……她……乃是阳安大长公主之女。”   “既然做不得朕的兄弟,”刘协轻轻一语,挑动无数人心事,“那要不要做朕的亲戚呢?”   孙权面色涨红,立在原地,若立时跪地谢恩,不免显得托大;可若是推辞一二,万一真失掉了这大好机会……   刘协笑道:“你回去想一想。”他没有把话说死,还是要让刘清去问一问阳安大长公主与伏寿等人的意愿的。在他看来,孙权与伏寿年岁相当,不管是相貌家世,都算相匹。孙权略跳脱些,伏寿沉稳些,倒也相宜,况且方才所见,救人者与被救者都未必无意,若果真能成,不失为一对佳偶——对于朝廷政局而言,也大有裨益。   自西山回宫的路上,曹昂应召,在乘舆内陪伴帝王。   “这桩婚事,只怕要惹怒阳安大长公主。”曹昂明了皇帝用意。   刘协已宽去骑装,换了舒适的常服,闻言笑道:“君不闻,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朕为人间帝王,尚且不能心想事成。又岂能事事皆如她所愿?”   曹昂莞尔,又道:“德祖(杨修字)准备了满腹文章,要借着今日诉给陛下,陛下听一听么?”他今日始终陪伴皇帝左右,旁人纵有显能的心,却也没了机会。   刘协仰躺榻上,随着乘舆规律的晃动,半眯了眼睛,翘腿闲闲翻着一卷书,懒懒道:“今日且没有精神听他的宏图大略。”对于刘协来说,青年人的理想纵然热切动人,但难免失于天真稚嫩,他是要包容着去听,去赞赏的。   曹昂恐怕有自己在这里比着,要寒了杨修的心,朝廷此时还是要拉拢士族的,因笑道:“陛下方才还说人生不如意者……”   刘协无奈坐直,整一整衣冠,叹气道:“让他上来吧。”   曹昂微微一笑,便告知汪雨去传杨修,目光落在书匣中,又道:“陛下这卷古籍臣未曾见过,可否赐给臣一观?”   刘协不以为意,随手抽出来递给他。   曹昂谢过,退出乘舆,将拢在袖中的那一瓣御赐的红蔷薇仔细展开,夹入书页中,与骑马赶上来的杨修点头致意,便远远退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的鼓励,粗长一号来啦~   感谢在2020-12-07 23:31:24~2020-12-11 17:33: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 3个;青青翠微 2个;旧题、不忆、静里、咸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铃君 70瓶;光影相生 30瓶;蘅芷、圈圈圆圆圈圈、公子扶苏、这是第十个名字 20瓶;woaibaozilian、系辞 10瓶;青青翠微 6瓶;念稔 5瓶;来世做米虫、哦。 3瓶;我爱辣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0章   一场西山围猎, 各人有不同的精彩,只长公主刘清回到长乐宫之时,仍是气得脸色煞白。   蔡琰见了, 故意道:“殿下如此生气, 可是最后没能亲手射中一匹野狼, 叫殿下的玫瑰椅失了一张狼皮褥子的缘故?”   虽然当时刘清叫众人住手, 且看她的准头,然而她射空了箭囊都未能一中,又有阳安大长公主安排伏寿上前,待到皇帝来了,场面便不再由她说了算。皇帝一声令下, 众儿郎纷纷弯弓射箭,一群狼都给穿成了窟窿。   刘清已是忍了一路, 一踏足自己的地盘, 又被蔡琰这样一问,再也忍耐不住, 怒道:“姑母欺人太甚!”   伏寿坠马之事,她又不是瞎子, 如何看不出端倪?以伏寿素日的骑术,绝不至于坠马,若说有狼追着, 那狼与伏寿之间, 至少还隔了两三个宫人呢!   她是默许了姑母安排伏寿往皇帝面前露脸, 但那不等于她就是个傻子,任由姑母等人摆布了。   如果阳安大长公主安排伏寿,只是正正经经展示一番骑术姿容,那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今日这场面, 那阳安大长公主非但是把她当成了傻子,一并把皇帝也当成了傻子!若不是今日斜刺里冒出了一个穿了皇帝衣裳的郎官,今日阳安大长公主的计谋说不定就能得逞了!还有更深一层的后怕,是刘清不敢深想的——如果今日阳安大长公主不是要让女儿去献媚邀宠,而是包藏祸心,要像吕布杀董卓一般,行刺皇帝,那默许了这一切的她又在其中做了什么?   刘清只是一想,背后便是一层冷汗。她弄不清楚这念头是从何而起的,也许是她太气愤于阳安大长公主的欺瞒了。   “伏寿虽然是个好姑娘。”刘清当初在洛阳大长公主府中,也算是看着伏寿长大的,“但已经不能再留于长乐宫中了。”   蔡琰看着她。   刘清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得体会过权力交锋落败时那强烈的被侵|犯感,她每个字都像是树木被锯开时呻|吟着发出的声响,“姑母的手伸得太长了。”   蔡琰起身,轻轻合上门扉,转身望着立在窗边的长公主,低声问道:“殿下要如何做?”   小书房里只剩了刘清与蔡琰二人。   刘清觉出长乐宫夜里的静来,她的愤怒与隐晦的恨意还没能转化为清晰的计划,闻言微微一愣,道:“如果我突然要伏寿离开长乐宫,陛下会觉得奇怪吧?先生看来,要用什么理由最稳妥呢?”   蔡琰笑着摇头,道:“陛下今日同那位孙郎官说的话,殿下全没听进去吗?”   “皇帝说了什么?”刘清当时全副心神都用在压住怒火上面了,自然没留意不远处皇帝与孙权的交谈。   蔡琰于是把皇帝同孙权的对话又复述了一遍,最后道:“这么听起来,陛下像是有些要撮合伏姑娘与这位孙郎官之事呢。”   “那个孙权?”刘清虽然才说不愿意留伏寿在长乐宫,但一听皇帝要把姑表妹嫁到那么遥远的江东去,还是感到了一丝不舍与担忧,她踌躇道:“这真是怎么想得来?且不说江东路途遥远,这一去多少年不得见。更何况孙权那是什么出身,他祖上寒微,到他父亲才算是发迹了,如何能与伏寿般配?”她想一想孙权的容貌,似乎也并不如何俊美,纠结了片刻,恼道:“要怪也只能怪姑母种下的因,若伏寿真嫁去了江东,却也怪不得旁人。”   “孙氏祖上寒微这些话,殿下又是从何处听来的?”蔡琰低声问道。   刘清顿住话头,想了一想,道:“仿佛是从前张绣同我说的……”她“嗤”的笑了一声,又道:“都说是女人小性,又说男人的胸怀是世间最宽广的。依我看啊,这男人的心胸才狭窄呢。当初皇帝封孙权的兄长做骑都尉,又给他封侯,可把张绣给嫉恨坏了。只在我这里,张绣可说了不少诋毁人家的话。”   蔡琰叹了一声,道:“孙权的父亲忠于汉室,他的兄长又为朝廷平定江东,很得陛下器重的,如今又被封为破虏将军。方才那些孙氏寒微的话,殿下可不要再同别人讲了。”   “我理会的。”刘清拉着蔡琰的手,挨着她在榻边坐下来,笑道:“此处只先生与我二人,我才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若在外面,我知道轻重,哪里还会什么都说?”   蔡琰想着她今日倒的确是忍到回了长乐宫才发脾气,不禁也抿唇笑了,赞道:“殿下比从前进益了……”   刘清解了一段心事,陡然放松下来,此时搂着蔡琰肩膀,伏在她耳边嬉笑道:“好先生,我同你说个秘密。”方才说到张绣,她也记起来,“从前张绣在长安,乃是降将,看着挺精神的,可多的也就没了。后来他去潼关两年,写信求我为他在陛下面前说话,我心里腻味得很。可如今他立了战功,在益州掌了兵马,昨日又送了信来,还有一盒子珠宝……我虽然不至于眼皮子浅看上他的东西,可却又觉得有了心绪,亲自给他写封回信……”她絮絮叨叨着,“好先生,你告诉我,像我这样最爱看人皮囊,又三心二意的女子,若是嫁作人妇,是不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蔡琰早已经历了新婚、丧偶、寡居这样完整的过程——甚至还有那可怕的梦,此刻听长公主伏在自己耳边絮语,非但不觉厌烦,反倒是回身爱怜得抚了抚她的发丝,轻叹道:“殿下只是还没遇上真心喜爱的人。”   “我真心喜爱冯玉。可他如今不知何处去了。”刘清翻身,头颈滑落在蔡琰膝上,仰望着她,疑惑道:“难道我并非真心喜爱他吗?”   蔡琰虽然饱读诗书,此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情爱这一团乱麻,只能微微摇头,与她一同望着窗外一轮朗月,在夏夜虫鸣之中,想着各自的心事沉默下去。   果如蔡琰所料,皇帝的确有意撮合伏寿与孙权,而且还把这桩差事交给了她。   蔡琰没料到自己在女史的职责之外,还要负责探问姑娘心意这样的重责。阳安大长公主的野心并未掩饰,长乐宫中都明白大长公主是安心要送家里出一位皇后的。可是现在皇帝非但没有立后的意思,还要把候选女子远嫁江东。蔡琰明知伏寿的意图,现在却要当面去戳破她的梦想,这桩差事可谓棘手。   来到阳安大长公主府门前,蔡琰深吸一口气,忽然想起当日冯玉为皇帝来说荔枝之事,这样得罪人的差事也不知他怎么圆满做成的。   自那日西山围猎坠马之后,伏寿便被阳安大长公主接回府中养伤了。   此时蔡琰背负皇帝的命令而来,要探问伏寿的心意,却也需要先过阳安大长公主那一关。   阳安大长公主这几日也不能安眠,时不时想起那日皇帝同那孙郎官的对话来。以她的城府,蔡琰都能看明白的事情,她岂能看不明白?就算她这次拦住皇帝意图将伏寿远嫁江东之事,难道还能强按皇帝娶伏寿为皇后吗?她没有那个实力。她反复思考,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错——难道是皇帝已经认为她府上势力太大了吗?但她丈夫仍为执金吾,长子才从南阳重镇归来,都未失圣心。那只能怪伏寿运气不好,偏偏那孙郎官穿了皇帝的衣裳。然而说一千道一万,最后还要归结到一点上去——皇帝无心。   任她千般计谋使出,皇帝无心这一点,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阳安大长公主在帝国权力之巅度过了几十年,这还是第一次遇到一个男人,却没有败在男人都有的弱点之上。   听到传报说是蔡女史奉皇帝之命,前来探看伏寿,阳安大长公主丝毫没有感到喜悦,甚至也没有希冀——她可没有傻到去猜想,这是皇帝对伏寿起了心思。   阳安大长公主叹了口气,懒懒起身更衣,对着铜镜扶正了发髻间的金钗,冷静道:“人岂能与天争?请蔡女史进来吧。”   蔡琰入内,坐于下首,徐徐诉说此来用意,“……陛下差遣臣来,也是为了一探您的心意。陛下说,令嫒与那孙郎官年岁家世都般配,又有这样一段缘分在,那孙郎官的兄长在江东,能征善战,来日在朝中不可限量,孙郎官肖似其兄,又有侠义心肠。令嫒端庄稳重,又是您亲自教导长大,识大体、会筹谋,不是寻常娇弱女儿家。陛下说,若此事可行,愿封其为公主,下嫁江东。”   阳安大长公主被“识大体、会筹谋”六个字刺得心头一跳,疑心是皇帝早已看穿她在伏寿身上使的那些手段,待听到封公主之事,却又是一愣。以皇帝的性情,绝不会是因为补偿伏寿未能做成皇后,而封她为公主。皇帝既然许下这样的诺言,那必然是因为皇帝真的看重江东之地,看重孙权兄弟的势力。   虽说汉朝已久无诸侯,但当今形势,如果伏寿嫁给江东的实权首领,那她就是实质上的诸侯王后。可惜那孙郎官是弟弟,真正的首领吴侯孙策却已娶妻。   是顺应皇帝的心意,让伏寿去江东做地方诸侯亲弟的妻子;还是违逆皇帝的心意,留伏寿在中枢另配世家子弟?   可若留在中枢,一个得罪了皇帝的女子,又有哪个世家愿意甘冒奇险来迎娶?   “大长公主殿下?”蔡琰话已说完,久不闻上首回应。   阳安大长公主比量着指甲上斑驳的红色,这几日她心情烦乱,也就顾不得修饰了,懒懒道:“我老了,不懂现在年轻人的心事。侯爷(伏完)是个最忠心的,既然是陛下的意愿,他再没有不同意的。只是江东地远,终归是伏寿一个人嫁过去,女史只要问准了她的意思,我一切都听陛下的。我连日身上不好,就不陪着了。”于是命从人领着蔡琰去见伏寿。   蔡琰不用再冒着阳安大长公主寒芒般的目光,也松了口气,便跟着从人,往伏寿闺阁而去。   伏寿有些慌乱无措得听蔡琰说完来意,反倒像是放松下来,她垂着头低声道:“母亲怎么说?”   “阳安大长公主说由你自己拿主意。”蔡琰恳切道:“陛下虽然有此意图,但也说以你的意愿为准。”   “那……”伏寿捏着绣了一半的帕子,艰难开口,问道:“那孙郎官又怎么说?”   蔡琰笑道:“他自然是千肯万肯的。只是因为还未能确定你的心意,所以陛下一直没给他准话。”   以伏寿的年岁阅历,对于嫁到江东大概全无概念,蔡琰想到皇帝的嘱托,务必要让伏寿明白之后再做决定,便又道:“江东离长安遥远,若乘车而去,不遇战乱也要走上两个月,最快的驿马传递消息,往来也要十余天。你若去江东,风俗人情恐怕都与洛阳、长安有异。你要想好了。当然果真嫁去,朝廷也不会让你被人欺负了去,陛下说会封你为公主,又要江东派人来迎娶……”   “我嫁。”不等蔡琰说完,伏寿就定定睁着眼睛,给出了答复。   蔡琰一愣。   伏寿做了决定之后,浑身的力气都卸了,她几乎撑不住腰身要瘫软下去,若不是倚着床柱靠住了,便要在蔡琰面前出丑。   去江东,远离长安,远离母亲的期许与桎梏。   哪怕不是江东,而是大洋彼岸,又或者是极南的蛮荒之地,她都愿意!   *   “她愿意嫁?”未央殿中,听完蔡琰的奏报,刘协并没有太惊讶,点一点头,道:“既然如此,朕就将伏寿交给蔡先生了。孙权不日即将回程,但为表郑重,就不要让伏寿与他同去了。朕再下旨,让江东另外派人前来迎娶伏寿。如此算来,伏寿在长安至少还有半年光景,这期间就由蔡先生来教导她。”   蔡琰仔细听着。   “朕要你教的,是大汉的臣子,不是孙权的妻子。”刘协缓缓道:“你衡量着来,若有不好判断之事,不要隐瞒,都奏报于朕。”   蔡琰心中一凛,低头应下。   汪雨通传曹大人前来,蔡琰便退至屏风后,捉起案上狼毫,又专为帝王女史。   “朕料到袁绍对公孙瓒极为自信,只没想到这么快。”刘协对快步上前的曹昂道:“今日传来消息,公孙瓒大败。袁绍掘地道至于公孙瓒堡垒之下,已是必胜。那公孙瓒无奈之下,竟是引火自焚了。如此一来,袁绍已彻底据有黄河以北,正可以转过身来对付朝廷——你父亲压力就大了。”   此前袁绍下令,要曹操调转方向,暂时放开徐州,向司隶校尉部进发,与朝廷兵马交战。   曹操以徐州为由,一直推诿不前。   曹昂也是带了消息来的,闻言微微一愣。   刘协见状便问道:“子脩前来,所为何事?”   曹昂捧上密信,暂且顾不得父亲之事,低声道:“陛下,有玉奴的消息了。”   刘协一愣,忙接过密信,细细看来。   自从冯玉未央殿哭求,欲效仿苏秦、张仪之事,带百名从人先于大军,南下入益州,在永宁郡消失了踪迹以来,已经足足有四个月了。   这个四月里,朝廷平定了凉州、益州,还把汉中五斗米教的师君换成了自己人方泉,但是却始终没有了冯玉的消息。   这样兵荒马乱的时节,一个人若是四个月都没有消息,那很可能余生都不会再有消息了。   朝廷平定益州后,刘协也屡次去信给新任的益州刺史荀攸,要他派人往永宁郡走访查探,可也一直未有所获。   这一二月来,众人在皇帝面前都已闭口不再提冯玉之事了。   此时刘协忽然听曹昂说有了冯玉的消息,便好似得知亲近之人死而复生一般。   这信竟然是冯玉亲笔写就。   原来当日朝廷兵临益州,永宁郡甘宁趁势联众反叛于刘璋,因不敌刘璋派来的赵韪东州兵,而沿水路败退入荆州,同时还把冯玉一同绑去了。   冯玉强不过甘宁,只能假作服软,等重获自由后,再想出路。   而甘宁来到荆州后,就在襄阳做了一个管理水军的小小副将,每日就是督查水军操练。冯玉自然也就跟着甘宁来到了襄阳。   襄阳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刘表入荆州后,更是将襄阳提升为治所。如今刘表在襄阳,南接五岭,北据汉川,地方数千里,带甲十余万,可谓声势浩大。然而刘表没有出秦川的意图,眼下看来是只想据守荆州,以求自保安乐。   如此一来,更用不到甘宁了。   甘宁来到襄阳这数月,既没有能领兵作战的大事,又在异乡为异客,不如在益州永宁郡那般自在。在益州时,哪怕人人叫他“锦帆贼”,唤他“渠帅”,他大小是个人物。可是来了荆州,在这人才济济的襄阳城中,州牧刘表又不爱兴兵戈,谁还知道甘宁是谁呢?甘宁的落寞可想而知。   这却是冯玉的机会。   “你纵有满身武艺,兄弟八百,可若是无人在州牧面前为你说话,州牧如何能想起你来?荆州之内,也并非没有仗打,那长沙太守张羡便与刘表不睦,联动四郡,要反叛刘表。刘表此时恐怕正在挑选兵将,可若是无人递话,他怎么会想起你这襄阳城中管水军的小副将来?”   甘宁奇怪道:“你如何知道长沙太守张羡要反?”   冯玉耐着脾气,慢条斯理道:“我从长安来,自然消息灵通。”当初策反张羡的文书,还是皇帝口授,他来草拟的。刘表坐拥荆州,不臣朝廷,皇帝自然也不会叫他舒服了,早已派人游说长沙太守张羡,要他联合周边桂阳郡、零陵郡与武陵郡,反抗刘表,事成之后,朝廷自有封赏。算算时日,若是计划没有遇到阻碍,张羡起事,也就在年内了。   甘宁这几个月待得着实气闷,想了一想,问道:“你也想做官?”他看了冯玉两眼,又道,“我虽强掳你来了荆州,可是这府中你来去自由。你若要做官,又何须问我?”   冯玉默了一默,忍气笑道:“我在此地,无亲无故,要做官又岂是那么容易?总要有人引荐,略费金银的。”   甘宁恍然大悟,他自忖这数月来与“荀玉”相处融洽,况且在荆州,这“荀玉”又没有做州牧别驾的族叔——“荀玉”自己也说了,他在此地,无亲无故。甘宁倒不怎么怕他做官后报仇了,因此笑道:“这个容易。我有金银,又有当初引我来荆州的官员旧识在,以玉兄的才学,必然不会落空的。”   荆州州学之中,从教的儒生已有三百之数,许多都是因为战乱从兖州、豫州和关西逃难而来的士人,在州学中的生徒又有千人之数,宛然是当初洛阳的学府南迁来了荆州。可以说,荆州成了这乱世之中的学术中心。   而此时州学之中,最重要的事情便是编撰《五经章句后定》作为教材。在此之外,则是编撰《荆州星占》等天文历法方面的书籍。   负责荆州官学的官员宋忠,也正发愁人手不够,四下寻觅良才。   冯玉得了甘宁的资助,又得甘宁故人引荐,很快便见到了宋忠。冯玉本人才学过人,风采不凡,对谈之间叫宋忠这位古文经学的大师也为之折服。   宋忠连连感叹,“荀氏竟有这等人才,我今日才知。”于是便留冯玉在州府之中任教编书,待有合适的机会上奏于州牧。   冯玉在荆州州学安顿下来之后,借着家书的名义,托人往长安城送过几封信,确保信件没有被截获后,这才写了一封真的密信,送到长安城中伏德安排的秘密联络点去,几经周折,终于送到了未央殿皇帝手中。   刘协细看冯玉来信,神色渐渐和缓。   曹昂便知冯玉无恙。   “玉奴如今在荆州州学做了教书先生。”刘协放下密信,既解了担忧,便忍不住一笑。   “可要派朝廷在荆州的人,秘密接他回来?”曹昂所指的便是朝廷布局的长沙太守张羡等人,“他容貌不凡,设若在州学遇上从前在长安见过的人,恐怕给识破。”   “倒是不必。”刘协折起信纸来,就手在烛火上一燎,淡笑道:“不如将计就计。”又道,“玉奴当有机变之能,不至给人识破的。”冯玉既然落到了荆州,不如就做一枚钉子埋进去。   “朕虽然决意暂且不理会袁绍,但袁绍催逼甚急,你父亲夹在中间颇为难做。”刘协说起前事,“公孙瓒既然战败自焚,袁绍腾出手来,定是要南下西进的。如果你父亲公然违抗袁绍的命令,向朝廷称臣,而与袁绍决裂,那么袁绍恐怕即刻就要发兵攻打兖州。其实袁绍对你父亲猜疑已久,一直在寻找时机拿掉你父亲,从前没有动手,是恐怕寒了帐下将士之心。若这次你父亲处理不够圆融,给了袁绍借口,那么纵然谋士都阻拦,袁绍也要对你父亲发兵了。”   袁绍想要拿掉曹操,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念头了,身边的谋士沮授与田丰等人也都劝阻过,包括此刻对朝廷用兵,沮授与田丰也都觉得名不正言不顺。   但架不住袁绍的野望,还有袁绍帐下另一帮如淳于琼等人想要试一试从龙之功。   一旦袁绍渡河打赢了,那么驱狼吞虎,据有河北,立时便可做实际的“皇帝”。   袁绍称帝,与袁术称帝可全然不是一回事儿,到时候这些从长安就跟随袁绍的将士,也都水涨船高,身份地位与此时不可同日而语。   此正是趁着天下方乱,要立足问鼎之时。   当然,此时有这种念头的人,还是极少数的。   刘氏据有天下四百年,教化之力,非旦夕能改。天下虽乱,刘氏却还未失民心。   “若袁绍逼迫太急,可令你父亲挥兵西进,至于司隶校尉部。朕会提前告知洛阳的将领,叫他们相机行事。”刘协慢悠悠道:“且不忙与袁绍开战。”   曹昂担忧父亲处境,又恐怕要与朝廷起冲突——哪怕只是做戏,不禁双眉蹙起。   “还有一则笑话,朕讲给你听。”刘协笑道:“袁术如今龟缩在寿春,前番要献女给朕,后来又要与吕布结亲,都没得回应。他便又给袁绍写了一封信。你道他要做什么?”   “做什么?”   刘协摇头笑道:“他要把他皇帝的尊号让给袁绍。”   曹昂一想,不禁也莞尔。   “袁术信中说,我汉室已失天下,地方群雄竞起,国土割据,就好比周朝末年的七国纷争一般。最终只有强者能兼并天下。”说到此处,刘协的面色渐渐沉了下去,又道:“他又说,他们袁家乃是受命于天的,理应做皇帝,符命、祥瑞、谶纬之说,都彰显着这一点。如今袁绍坐拥四州之地,民户百万,带甲之士几十万。即使朕有心中兴汉室,又如何能够接续已经灭绝了的天命呢?”   曹昂喉头动了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封信在袁绍帐下也不是什么秘密。”刘协冷笑道:“袁绍得了这信,恐怕是正中下怀。不过几日,便有主簿耿苞受他指使,给他找出袁氏该做皇帝的依据来,说什么‘赤德已败,袁氏乃黄帝后裔,当顺应天意’。”   如今信奉五行之说,汉乃火德,由土德更替;黄帝为土德,若袁家为黄帝后裔,则取代汉朝,便是“天意”。   “袁绍还是太着急了些,将耿苞这些不经之语传播开来。奈何僚属们都认为此人是妖言惑众,袁绍抵不过众人之意,也试探出时机不对,只得下令杀了耿苞。”刘协平静道来,仿佛说得并不是天下更替这样的大事,而是今晚要吃什么一般,“袁绍虽然比他那个不成器的弟弟袁术要沉稳些,却到底也是露了马脚。”他顿了顿,忽然问道:“弘农王妃留下的那个孩子,如何了?”   弘农王妃唐珏已经在去岁那场疫病中故去,留下的孩子便是当初少帝的遗腹子,名叫刘寿,假作是弘农王妃弟弟的儿子,一直养在唐府之中。唐珏已死,她的父亲也在会稽任上被乱党杀死,如今阖家迁徙在长安,话事人便是唐珏的母亲。自刘寿的存在被刘协知晓后,相关的事务都是交给曹昂去亲自处理的。   曹昂道:“刘寿一切安好。今岁跟族中的子弟一同进学了。陛下可是听说了什么?”   刘协与他对视一眼,点头道:“不只在长安,远在袁绍帐下,如今关于少帝遗腹子的风声也越来越大了。”   “陛下是说——袁绍要从刘寿身上做文章?”   “袁绍虽然有野心,从前不肯走刘寿这一招棋,但形势比人强,如果不抬出刘寿来,他怎么巩固身边的跟随者?又怎么跟朕分庭抗礼?”刘协轻声道:“朕如今在西京(长安),真到不得已的时候,袁绍自然要往东京(洛阳)再摆一尊皇帝。”“陛下,这孩子留在长安,终究要生是非。”曹昂看得分明,一旦袁绍挑动此事,会给皇帝惹来大麻烦的,而真到了那样的境地,这孩子也就没了活路,“他是少帝遗脉,当日臣要为陛下除之,陛下不忍。如今不如将他送往远方,叫他在远方长大,天下平定之前,不要再踏足故土。苏双与张世平的商队,不日便要启程,不如将这孩子交给他们……”   刘协垂眸一笑,轻声道:“当初哪里是朕不忍心?分明是你不忍心。你今日这话,也还是为了给那孩子一条生路。”   曹昂一噎,他虽是为了陛下安宁,可的确不能辩驳皇帝的话,一来他确有活刘寿之心,二来以君臣两人的关系,他若是开口剖白自己,反倒显得生分了。   “要他跟着苏双等人西往大秦,路途艰险,也未必就能活成。”刘协不咸不淡道:“倒是留在这长安城中,诱着袁绍犯错,还算有些用处。”他近乎冷漠得做了决定,转而询问起曹昂身体,却又恢复了和煦,“张仲景给你诊过脉了?开的药吃着怎么样?”   曹昂一一答了。   君臣二人忙里偷闲聊了几句日常,便各归其位,继续处理手上诸事。   这日曹昂归家,就见母亲丁夫人早在厅堂中等候着。   “孩子这会儿睡着了。”丁夫人迎上前来,命从人摆上温热的饭食,又道:“宫里医工开的药,我已命人熬着了。”   曹昂坐下,与母亲一同吃饭。   丁夫人瞧着儿子的面色,心中有事要问,却又疼惜儿子忙碌,不忍打断他用饭。   曹昂早看在眼中,用了半碗饭,喝了一点汤,便觉饱腹,温和道:“兖州无碍的,陛下明白父亲的心。”   丁夫人闻言,长松了一口气,又看儿子,感慨他这般能体察旁人心情,不知是吃了多少苦练就的,愈发心疼起来,道:“再用些吧。你吃这么点,哪里够呢?”   “在未央殿陪陛下进了些点心。”   丁夫人点头,分明还有话想问,却又顿住。   “母亲还有何事忧心?”   丁夫人望着儿子,嗫嚅两下,屏退左右,低声道:“我其实并不是为你父亲担忧。”说到底,她与曹操之间新婚燕尔时的柔情蜜意,早已淹没在时光里,如今只认他是曹昂的爹罢了,“我是为你担忧。”   “母亲为我担忧?”曹昂微愣。   “你父亲在袁绍手下,你却在皇帝身边,从前倒也罢了,如今袁绍命你父亲对朝廷动兵,陛下待你……”丁夫人是一颗慈母的心。   曹昂笑了,垂眸忆起陛下的话,往母亲面前的碗里挟了一箸鱼肉,柔声道:“母亲不必为我担忧,陛下从不疑我。”   丁夫人原是从不过问儿子在朝堂上事情的,此刻初开口时还有些羞赧,从儿子口中听到皇帝的态度,放下心来,既然开了口,便索性把心里的想法都掏了出来,“陛下待你这样好,你又年轻又权重,难免有人要看着眼红。”她也风闻过当初朝中老臣与儿子起过龃龉,“若是有人寻衅,你只不要理会,别一生气做了触犯禁律的事情。可如果真有人欺到你头上来,你也不能傻傻受欺负,既然陛下是好的,你便都告诉陛下。”   曹昂垂眸,静听母亲质朴而又满是慈爱之情的教子之语,听到最后,眉睫一动,低声笑了,应道:“嗯,儿子都告诉陛下。”   “好,好,你比母亲更懂得该怎么做。”丁夫人放下心来,起身道:“我不久留你了。等会儿让他们把药给你送到书房去。”   她知道儿子政务繁忙,书房的灯火总是要亮到深夜的。   曹府书房中的灯火亮起来,而丁夫人所住的小院内机杼声也响起来,那是慈母心织就的陪伴乐章。   长乐宫中,如今也有一种机杼声,不甚流利,却也别有生趣。   皇帝要蔡琰在伏寿出嫁之前教导她,为了方便,伏寿仍是居住在长乐宫中。   是日蔡琰午睡醒来,宫女捧了她惯用的笔墨,正要赶往未央殿行女史之职,因上午皇帝在批阅奏章,倒是不需她在侧的。   蔡琰从门前过,就见伏寿坐在三尺高的花楼上,正挽花提综,不禁笑道:“纤纤静女,经之络之,动摇多容,俯仰生姿——说的可不就是这样的景?”   伏寿手上不停,紧张笑道:“先生快别笑我,我只怕错了一丝。”对面另有一织工踏杆引纬织造。   伏寿虽然在家中也学过织布裁衣的基本技能,但从未上手过这样复杂的提花机,所谓“寸锦寸金”,她学了许久,又有织工配合,一整日下来也才得不足一寸。   蔡琰笑着望伏寿一眼,见女孩神色认真、潮红面上隐有汗水,倒是有种与她年龄相称的勃勃生机,比之最初的端庄肃穆又或是前段时间的娇媚婀娜,可是要美丽太多了。   坦白来说,伏寿在入宫之前,已经完全做好时下贵女嫁人该有的准备了。   她学过《女诫》《列女传》,懂得清闲贞静,守节整齐等妇德;会洁齐酒食,以奉宾客;蚕桑女工都不在话下。她也接受过贵女该有的素质教育,懂音律,能赏歌舞。而不同与刘清少时抵触阅读经史子集,她在大长公主府上,正经学过《史记》《韩诗》等,能与蔡琰对答如流。   也许适龄的贵女中,有人比她更有灵气,但没有人能比她所学更全面了。   阳安大长公主早已着力将她往皇后的模子里培养。   在这一点上,蔡琰自认为无法再教导伏寿更多了。   伏寿歪头看来,笑道:“先生还不去么?莫要迟了。”她变得比从前爱笑了。皇帝赐婚后,又派了蔡先生来教导她。她初时以为要把从前在家中学过的“女子卑弱”等书再学一遍,还有主持中馈等事,谁知道竟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儿。最开始皇帝令蔡先生问她想学什么,她答不出来,也不敢答。于是皇帝便给她拟了个单子。她非但可以毫不顾忌皮肤是否白皙,而整日练习骑射;也可以跟随医工,学习基本的医理与妇人生产之事;甚至能亲自学习如何操作提花机,不再是普通的织布,而是织出金子一般的锦绣来。   伏寿感到她从前全部的人生,都没有这几个月来得快活肆意,叫她感到活不够一般,恨不能每日变成十三个时辰。   皇帝甚至还许诺,待到她出嫁之时,可以沿水路而出,在汉江上游亲自看一看船是如何造出来的。   蔡琰下午去未央殿之前,看到的伏寿还是热烈欢乐的,待到晚上回到长乐宫,却见伏寿房门紧闭,左右守在门外都不敢稍动。   “怎么了?”蔡琰上前。   左右宫女轻声答道:“下午回了一趟大长公主府,回来路上便哭了。”   蔡琰微微皱眉,推开门扉,在床榻角落里找到抱膝发呆的女孩。   她抚着伏寿僵硬的颈背,柔声问道:“回家受委屈了吗?”   伏寿这旬月来与她已是相熟,此刻被关切一问,再忍不住,想到母亲的申饬与劝导,伏在她怀中,呜咽问道:“先生,女人到底是什么?什么才是女人?”声音中满是迷茫与不安。   *   “你们来问朕,什么是女人?”翌日未央殿中,刘协原是要查验未来江东女主的课业如何,谁知引出来这样一段公案,他望着下首一大一小两位女人,扶额叹了口气,道:“难道你们不曾听过一句话——凡是男人写女人的文章,历来都值得怀疑,因为他既是……”他说到这里又顿住,在已历三世的记忆里转了个圈,意识到这是他在现代学过的哲学内容。   原话是法国哲学家普兰·德·拉巴尔所说,“但凡男人写女人的东西都是值得怀疑的,因为男人既是法官又是当事人”。   刘协望着半藏在蔡琰身后的伏寿,女孩神色中有痛苦、迷茫,还有一种强自忍耐的羞耻。   他忽然意识到,这看似简单的问题对眼前这个人来说,乃是人生的关键问题。 第151章   伏寿下午回家, 被阳安大长公主怒骂了一通。   母亲从未如此失态过,像是忘记了大长公主的体面。   当伏寿顶着一张被晒成小麦色的脸,走到阳安大长公主面前时, 阳安大长公主再也忍不住怒火与失望。   “怎么弄成这个丑样子?你就要嫁人了, 自己心里没点数吗?”阳安大长公主怒道:“你原本就生得不够美丽, 随了你那卑贱的生母, 只剩一身年轻的皮肤还算看得过去,现在晒成黑炭一样,待你到了江东,你的未来夫婿看你一眼都会觉得恶心!我这么多年来是怎么教你的?我前阵子手把手教给你的东西,你都记到狗肚子里去了?”   伏寿知道自己没能进后宫, 实在让母亲大大失望,这些时日以来母亲一直是憋着火的, 她小心应对着, 以为可以维持表面的平和直到出嫁,没想到母亲的怒火在今日喷发, 而一喷发就要把人伤透。   也许是因为母亲对她生母的诋毁,也许是因为母亲真的伤到了她, 也许是因为她嫁人在即……   伏寿没有像从前那样乖乖听训,她抖着嗓子小声申辩道:“是陛下令我学骑射……”也许潜意识里,她想要抬出皇帝来与母亲对抗, 她隐隐知晓这正是母亲的痛处。   母亲对皇帝无能为力。   伏寿是聪慧的, 她的确触到了阳安大长公主的逆鳞。   阳安大长公主彻底进入了狂怒状态, 这愤怒不只因伏寿而起,还因为她发现近来一切都不在她掌控之中了。她要给高祖祭祀用鲜荔枝,荔枝树没能种活,皇帝派冯玉来打她的脸, 她非但不能问罪养荔枝的宫人,还要挤出笑脸留冯玉用饭。早年她救了柔夫人,养在府中,以为天长地久终有用处,谁知吕布竟长久回不到长安了,而柔夫人已是半疯,留下去不是与吕布结缘,倒是结仇了。丈夫伏完做了执金吾,照她看来,公务并不繁忙,但就是不见归家,早晚都在外面,只是为了减少与她相见的时间。而长子伏德虽然出息,却与儿媳林氏情好日密,不当值的时候来她面前请安,也不过蜻蜓点水一般,敷衍得很。连她养了五六年的长公主刘清,近来都待她冷淡了。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因为皇帝疏远她,她离权力越来越远了。在她身上无利可图,连亲人都面目可憎起来。伏寿原是她最后的希望,培养出一个皇后,一个被她握在掌心的皇后,一切的荣光还会回到她身上。可是皇帝不要伏寿——伏寿无用!而她失掉了权力,人也渐渐老去,还剩什么?只剩满腔的怒火,此刻都冲着伏寿而去。   “少拿皇帝来压我!”阳安大长公主嘶声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若不是我,就凭你那卑贱的生母和虚伪的父亲,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我在你身上花的心力,就算是条狗也会冲我摇尾巴!你倒是投了新主子,就回过头来冲我呲牙了!”   伏寿面色涨红,眼中蓄泪,一生之中从未听过这等羞辱粗鄙的话。可羞辱她的人是母亲,她不能离开。   阳安大长公主感到身上一阵潮热,背上又沁出冷汗,忽冷忽热的症状,是她近来常有的妇人症状,是青春在离开她的明证。   她越发恨伏寿,“哪怕你有董意一分的美貌,又岂会不能成事?”   伏寿的泪落下来,泣道:“母亲若要美貌,何不去寻美貌的歌姬来?为何又要教女儿诗书,让女儿懂得廉耻?难道女儿十年所学,不及旁人生来的美貌吗?女儿能读会写,善骑射弓马,通医术纺织,会持家宴客,难道只少了美貌一项,便全无用处了吗?”   “嗯,全无用处。”阳安大长公主冷冷道。   伏寿愣住,含泪望向母亲,因为太过震惊而说不出话来。   这一刻的阳安大长公主冷漠到了骨子里,她亲手撕开女儿眼前那层玫瑰色的纱,要她看清这个真实残酷的世界,“哪怕你已做不成皇后,但你要嫁去的江东孙氏。你能读会写,但孙氏手下缺士族文人吗?你善骑射弓马,比得过孙氏手下的精兵猛将吗?你通医术纺织,孙氏手下的医工与织工又岂会少?你会持家宴客,孙氏府中自有长史操办。”   阳安大长公主冰冷得一样一样数下来,语意中的恨意越来越深,不只是冲着眼前的女孩,也许是为她自己这一生而怀恨不已,“在你出生的家族给你的身份荣光之外,你对丈夫唯一的用处便是生儿育女,你唯一的武器就是年少美貌。所以我教你修饰自己,教你曲意逢迎,教你柔弱体贴——这一切都需要你有一张能看得过去的脸。”她嫌恶得扫了一眼伏寿晒成小麦色的脸,“可现下,你连这仅剩的有用之物都毁坏了。”   “如母亲所言,我竟不是我,只是一张脸。”伏寿哀泣而怨怒。   “还是岔开的两腿之间。”阳安大长公主冷笑道。   伏寿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再也承受不住,捂住脸蹲下|身去,拼命压抑着哭声。她在哭泣中,还妄图挣扎,脸埋在手臂间,含糊道:“可是陛下说……”   “陛下?”阳安大长公主击碎了她最后一张盾牌,“陛下若果真为你好,怎会不要你?”   她早已听闻这数月来陛下对伏寿的安排,她深恨陛下的插手,毁坏了她精心培养的武器。   伏寿应该是完全符合她意图的容器。   她绝不能容许皇帝改变伏寿。   伏寿恨不能自己从未来过这个世上,她再也无法忍受母亲的羞辱,生平第一次,未经母亲点头,便转身离开。   可是在她背后,阳安大长公主的声音像是阴魂不散的幽灵。   “你仔细想一想,若不是我教你的法子,那孙权又怎会在芸芸众人中记住一个不起眼的你?”   伏寿掩面跑出了阳安大长公主府,自尊心已经粉碎,回到长乐宫缩在床榻上,充满了自厌的情绪,对一切都丧失了兴趣,抱膝呆呆想了半日,许多疯狂的念头在脑海中闪过,恨老天为何不把自己生为男儿,却要叫她受这等磋磨。她想到母亲冷漠嫌恶的面色,想到最后一次见董意时她凸起的小腹……   直到蔡琰推门而入,将她从一个人的地狱中拉出来。   蔡琰听伏寿边哭边诉,断断续续讲完阳安大长公主的训斥,便知道这不是她能解决的问题。她当然可以驳斥阳安大长公主的话,但她在伏寿心中的分量,却远远及不上阳安大长公主,也因此难以抵消阳安大长公主带来的伤害。当今天下,唯有皇帝的话,能压过阳安大长公主。而好在蔡琰所了解的皇帝,愿意让她以女子之身撰写史书,愿意让女子习骑射修医书,不爱美色,不蓄娈|宠,在伏寿受到刺激的这一点上,她可以信任他。而皇帝曾经交待过她,要她教导伏寿,要伏寿做大汉的臣子,而不是孙权的妻子。   恰好皇帝派人询问伏寿课业时,蔡琰便领着伏寿一同来到了未央殿中,向皇帝这个男人问出了何为女人的问题。   刘协看一眼隐在蔡琰身后的伏寿,便如同医官看诊总要先问病因,此时若要她自己来说,恐怕她难于开口,想了一想,便道:“朕方才看折子有些饿了,正要去侧殿用膳。不如这样,你们觉得何为女人,便各自写下来,等会儿呈给朕看。”   他一离开,伏寿立时松了口气,扶着蔡琰的胳膊,小声道:“蔡先生,你怎得这样大胆?我以为是要来答课业之事的,您怎么……”这种话都问陛下。   蔡琰微笑道:“陛下没那么吓人的。”于是从屏风后取了纸笔,分给伏寿一份,让她在一旁案几上写。   伏寿还有些犹豫,“当真要写吗?”   “自然。”蔡琰提点她道:“这样的机会可再也没有了。你如实写,若能解开这处心结,日后天高水阔,方得自在。”   伏寿坐定,捏了笔,初时还有些拘谨,只从《女诫》等书中引出字句来,便好似学府的书生做文章一般。后来,她渐渐静下心来,静谧空旷的未央殿中一声人语不闻,只有安息香清苦的气息,和门外偶尔随风潜入的阵阵茉莉清香。她心里的话从笔端流淌到纸面上,在这一生中接受过的关于女人的言论,一条一条呈现出来:   “女子卑弱”;她从七岁就开始学《女诫》。   “月事污秽”;她从十三岁便知道这是不洁的,不能被外人知晓的。   “生育乃人伦大德”;她想到昏黄房间里,凸着小腹的董意。   ……   待到停下笔来,伏寿自己都诧异,竟写了满满三页。   她回过神来,垂眸一看自己所写的内容,想到这是要呈给陛下看的,理智回笼,忙要揉皱了那纸,另外重写。   “写得不满意吗?”   纸才攒起一半,殿门外传来陛下的声音。   伏寿一僵,盈盈拜倒,不知所措,只能偷眼去看蔡琰,颇有求救之意。   刘协已走到她案前,展开她所写的纸面,却见半数墨痕已经晕染开,只能依稀辨认字迹了。他到底并非纯粹的古人,作为现代人时,拜资讯发达,对女子会遇到的状况也有所了解,大略一看,不禁一叹。   自汉至现代,两千年的时光,女子所受到的束缚,本质是一样的。   他要伏寿在江东做一名能钳制孙氏的臣子,那就要打破她因性别而生的自我设限,教她立起来做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2-11 03:15:32~2020-12-13 18:06: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静里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静里 6个;大莉水手 5个;瞎扯蛋与打鸡血 2个;least、青青翠微、咸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你的梦太多 79瓶;小宅猫 40瓶;瞎扯蛋与打鸡血、嬴舜华 20瓶;衍丘、woaibaozilian、圈圈圆圆圈圈、系辞、监工、无埩、lemon 10瓶;念稔、十动然拒、匀辛度、飘缈 5瓶;卿玉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2章   在伏寿与蔡琰伏案书写之时, 刘协已经借着用膳的时间,派人去打探清楚了今日这段公案的由来。阳安大长公主府中的事情,瞒不过刘协。区别只在于此前阳安大长公主与伏寿的争论, 算不得重要,底下人没有详细汇报, 刘协也没有在意。此时刘协问来,闵贡调出阳安大长公主府上探子每日的记录, 当日母女二人一问一答, 字字句句都清晰呈见在纸上。   伏寿痛苦的点在于,阳安大长公主完全看她作一件“容器”。如果伏寿生来就在阳安大长公主的阴影里, 不曾尝试过别的生活,那么也许她会成为一件出色的“容器”。容器是不会痛苦的。但偏偏因为与孙权的婚事, 伏寿在他的照拂下,接触了“人”的生活。而在伏寿渐渐体会到做人的充盈之时,阳安大长公主用冰冷的语言, 裹挟着整个社会男尊女卑的意识形态, 打碎伏寿才立起来的人,重新捏回一件容器。伏寿毕竟年轻阅历浅,面对的又是素来敬重强大的母亲, 几乎没有抵挡之力,立时便被自厌的情绪包裹,失去了向上的动力, 堕落反而成了容易的事情。   刘协展开伏寿揉皱的三页纸,缓步走到上首, 温和道:“你过来,坐在朕旁边。”   伏寿忐忑不安得跟上来。   刘协看出她的不安,便给她指派事情, “劳烦你替朕研墨。”说着,点了一方朱砂。   伏寿不敢看他,跪坐在侧,细细研磨朱砂,却见蔡琰已经坐回屏风后,不知在记录什么。   随着手上规律缓慢的动作,伏寿的心跳呼吸也渐渐平稳起来。   “且从你写的这几条说起。”刘协虚指着“女子生来卑弱”一条,温和道:“这话从何说起?”   伏寿小声道:“都这么说……”不只是《女诫》,甚至连医书子集,也都说女子柔弱;不只是母亲,所有的亲长都说当以男子为尊。   “都这么说,”刘协仍是极温和的,缓缓问道:“便对么?”   伏寿没料到皇帝会这么说,微微一愣。“你家中有兄弟五人,其中伏雅、伏均与你年岁相仿,在你们十二三岁之前,他们比你高大吗?比你强健吗?”刘协知她紧张,此时目光只落在字上,并不看她。   伏雅比她大一岁,伏均比她小一岁。   伏寿想了一想,在她十二三岁来月事之前,她比伏雅这个哥哥还要高些,若论力气,从前不曾比过,但他们那时候似乎比她还要单薄些。   她轻声而诚实得回答了皇帝的问话。   “所以你看,小时候你比同龄的男子还要高大强健。”刘协温和笑着,拎起朱笔来,划去了她写下的第一条“女子生来卑弱”,“既然不是生来就弱,又何谈卑下呢?可见这一条是错的。更何况人的高尚卑下,又岂是以气力来论的?这么写的书,不管它名气多么大,又流传了多少年,也都是错的。”   伏寿心中大为震动,抬眼看皇帝亲手以朱笔划去第一条,只觉这几日来窒息的感觉忽然消退,那钳制在她脖颈上的无形绳索稍稍松开了一寸,让她又能勉强呼吸了。   她想到那日母亲的话与如今的见实,又觉黯然,低声道:“可如今我再也比不得伏雅与伏均的气力了……”   同样练习骑射,她总是比不过寻常男儿的。   “这正是朕要说的第二条。”刘协温和而有耐心,像是后世脾气最好的讲师,又如同此时得道的高僧术士,叫听着的伏寿几乎要忘了他是位杀伐果断的年轻帝王,“你与伏雅、伏均等人,若比气力,就算不是生来就胜于他们,至少不曾弱于他们。一切的改变,都从女子来潮开始。”他的口吻那样平和寻常,仿佛在探讨的并非父亲都耻于教导女儿的事情,而是像山间明月、江上清风那样的自然万物。   以至于伏寿明明知道这不是《女诫》中她该从一个异性那里听到的话,但是——管他的呢!陛下说那些书都是错的!   “女子来潮,便是身体开始逐渐改变,牺牲了所谓的强健高大力量,通过流血疼痛的转变,让你的身体为生育后代做好准备。”刘协尽量用此时伏寿能够理解的话语来解释女性的生理变化,“男子是不能怀孕生子的,只有女子可以。有人说这是女子邪恶不洁的源头,便如你所写的‘月事污秽’,有人说这是对女子的诅咒……女子为了人的繁衍,而做出的牺牲,即便不是伟大的,又怎么会是污秽不洁的?”   哪怕是后世进步的思想家,如写出女性圣经《第二性》的西蒙娜·波伏娃,也认为父权社会中女性不得不生育与抚养后代的“内在性”将她们隔绝于“超越性”之外。但女子承担生育,是后世也尚未解决的状况,更何况是此时的汉代。   无所改变的状况,有人消极对待,刘协却最善于在绝境中找到出路。   “女子来潮,在表面看来,是痛苦的,消减了女子的气力,使得女子要承受生育之苦。但从深层来看,是造物主给予女性的神秘力量。”刘协的声音让人不由自主想要相信,“这种力量,自女子来潮而来,直到她年老经闭消失。只是男子奸诈,而女子不曾意识到要反抗,于是书上写的,口中传的,都说这是污秽不洁之事。”   对于男人这个“我们”来说,女人是“他者”。族群对于“他者”的敌意与打压,是与生俱来的。   只有经受过教育的高尚之人,才能压抑住这种潜伏的敌意,尽可能做到平等以待。   刘协话锋一转,“却不知这是力量——远胜于男子气力的力量。”   “力量?”伏寿从未曾这般想过,月事怎么会是力量?   “男子更有气力,可以耕种,可以狩猎,可以征伐。但是只要是正常的男儿,便有一桩无法避免的事情。”   伏寿听得入神,忘记了恐惧与羞涩,仰脸望向皇帝。   “他一定会梦想女人。”   伏寿愣住。   刘协平静道:“因为这也是造物主给他的弱点。世人都说女子是有缺陷的,你可以反过来这么想,男人生来是有缺陷的,因他不能孕育子女,他必须借由女人,才能让他的征伐牺牲有意义。秘密在女人身上,力量也在女人身上。”他的目光第一次落在伏寿眼睛里,“在你身上。”   “在我身上?”伏寿已经完全听愣了,只知道尽全力把皇帝的每句话都记到心中,待回去之后细细理解体会。   “对孙权而言,你拥有这样的力量。”刘协那日见过孙权救她的情状,“从这一点上说,阳安大长公主教给你的法子,落了下乘——她低估了女子的力量,低估了你,甚至也看低了她自己。但朕今日要教给你的,是帝王之术。”   伏寿动容。   刘协沉声道:“帝王之术,不分男女。驱使人心,难道靠的是气力强健吗?难道靠的是美色动人吗?”   伏寿在震撼之外,更感到一种太过幸运的眩晕感,“可……为什么是我?”   在所有可能的人选中,皇帝为什么选择了她?   难道如同母亲所说,是因为孙权记住了她?   “因为你有坠马的勇气。”刘协淡声道。   伏寿先是一愣,继而明白过来,面上一阵潮热——皇帝看穿了那日她是故意坠马的,甚至于这段时日来,母亲在她身上的谋划,都给他看穿了……能同她讲出这样一番话的皇帝,又还有什么看不穿呢?她手心沁汗,面上作烧,当真无地自容。   “要知道筹划事情容易,关键时刻的勇气却难得。古往今来,多少败者,功亏一篑,便是败在这临门一脚。”刘协不带情绪道:“你不要羞愧,这是你的长处,许多男儿都不及你。”他清楚伏寿的心结,又淡淡道:“朕知你所长,故此不留你在后宫,是怕屈才。”   屈才?   伏寿先是迷乱,想来皇帝没有骗她的必要,心中那个死结忽然“啪”的一声打开了。   陛下告诉她,不是她不够好,而是她的好,应该往更广阔的天地去。   安息香清苦的味道中,那日黄昏金光融融的未央殿中,陛下同她讲了许多受用终生的道理。她揣着一颗破碎的心走到陛下身边,却神奇得在那半日光景内,以陛下的话语为筋骨,重新站立起来,凭生第一次发觉她的力量。   “你要记得,你去江东,是以大汉公主的身份前去。孙氏能迎娶你,是他们的荣幸。你的身后是朕。”刘协端起茶盏,润一润微哑的喉咙,淡淡一笑,“不过在此之上,如果能用你母亲的法子,为你更添一分助力,也没什么不好,是不是?当然,这是细微末节,用与不用全凭你的心意,你要衡量自己的用意。”   伏寿明白皇帝的意思,如果权力之上,还能辅以情意,那更是如虎添翼。   她垂首坐在皇帝身侧,沉默片刻,幽幽叹了口气,低声道:“母亲原也是可怜人。”   “何以见得?”刘协铺开那三张已划满红杠的纸,两指压着,拖到伏寿面前。   “因她在我这般年纪的时候,没有遇到如陛下这般的人,也没有听过这样一番道理,枉费半生。”伏寿抬起头来,目光澄明。   女孩没有沉沦在恨意与痛苦中,明白道理后,立时便能以同理心生出悲悯之情来。   刘协赞许点头,温和道:“你比朕想的,还要聪慧。”   未央殿外的茉莉,开得如馨香的雪,那日伏寿走下殿外白玉阶时,只觉眼前的道路,是从未有过的明晰宽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2-13 18:06:25~2020-12-15 05:15: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静里 5个;大莉水手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3章   屏风后, 一直静听记录的蔡琰,心中震动比之伏寿还要强烈。   皇帝所说的道理,有许多是此时尚未嫁人的伏寿所不能深切体会的。但蔡琰不同, 她已经过嫁娶之事,又寡居数年, 还曾有过那样恐怖的梦境。皇帝的每一句话,都能与她血淋淋的记忆吻合。   待伏寿离开后, 蔡琰从屏风后转出来, 叹道:“陛下今日所讲的道理,臣都已记录下来, 若是能传诵于天下,不知能点醒多少女子。”   刘协谈兴已经淡去, 闻言垂着眼睛,翻开方才看到一半中断了的奏章,也叹了一口气, 道:“道理虽好, 可还有四个字悬在朕头顶——‘公序良俗’。” 蔡琰微微一愣,旋即意识到自己乍然听闻皇帝所讲的道理,太过激动了。   “慢慢来。”刘协平心静气道:“凡事不怕慢, 只怕做。待战乱平定了,为女子寻些生计……”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有些事情是律令无法改变的。   以伏寿、蔡琰来说, 已经算是这个时代女子中的幸运者了,因为她们是贵族之家的女子, 所以她们可以读书写字。而且汉代贵族阶级来说,女子的生存现状还没有恶化到明清时代的程度,还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谬论。她们可以相对自由得嫁人, 和离,再嫁。只是社会上,始终没有她们的位置。这也不只是中国的问题,全世界是一样的,只除了少数的原始部族。   蔡琰理智回笼,见皇帝已埋首案牍之间,便告诉一声,轻轻退了出去。   建安三年深秋,阳安大长公主之女伏寿,被封为江东长公主,下嫁小吴侯孙权。江东遣使三千,资财无数,一路西进北上,至于长安亲迎。   而朝廷在益州的十八万大军,也跟随大将军苏危返回长安,只留张绣带领两万兵马在益州。   大将军并非固定的职位,而是战时所用。   因此苏危回朝,自然就解去了大将军之职,返还了皇帝御赐的尚方剑,以左将军的身份前来未央殿觐见皇帝。   刘协特意留曹昂一同见苏危。   “你这一趟立功了。”刘协笑道:“可不要忘了当初是为你求来的尚方剑,也不要忘了你在外面时,都是谁在朝中调遣粮草呐。”   苏危出兵前期,曹昂其实还在河东郡遴选良才,但粮草的先期准备,的确是曹昂经受的。   苏危会意,转向曹昂,长揖道:“曹大人提携之恩,苏危绝不敢忘,此身只愿效仿大人,为陛下分忧。”   这等话原是该私下说的,但皇帝主动提起,非但不介意,还有意要他跟着曹昂。   苏危心里明白,与尚书令杨彪等人相比,曹昂显然是皇帝的自己人,要他跟着曹昂,也就是要他跟着皇帝。   “陛下调侃,你不要当真。”曹昂忍不住一笑,又道:“陛下才是什么都为你们算到了。”   苏危又转向皇帝,有些哽咽,道:“非但臣谢陛下,臣的父亲与族人,也都感谢陛下,能让臣为叔父报仇雪恨……”他的叔父苏固,原是朝廷的汉中太守,在前些年益州乱局中,算是死在了张鲁与同僚手中。而他的父亲苏国也因为弟弟的死,深感乱世彷徨,于是带领族人在长安附近的坞堡坚守不出,如此度日数年,直到皇帝亲自踏足苏氏坞堡……   这次皇帝派他领兵,可以手刃张鲁,非但是国事,也是家事。   甚至苏危有种怀疑,皇帝之所以会要他来做这大将军,是否在所有客观条件之外,也为了让他能报家仇呢?这只是苏危的猜想,若果真如此,那皇帝非但自信,心思也缜密,更能包容底下人的一些私情,其智慧与能力,实在已超出了他所了解的任何人。   “可将苏太守安葬了?”刘协温和问道。   苏危道:“尸身已不可考,只寻到了叔父当初的官袍,这次带回长安,为他立一处衣冠冢。”   刘协点点头,便招手示意他上前来,在曹昂的陪同下,细细问他这一番出行,凉州、益州、汉中各处的情形。   与未央殿内略显凝重的氛围不同,殿外重逢的少年友人却是纯粹的欢乐。   卢毓自身后拍了赵泰肩膀,吓到对方后,笑道:“怎么样?半年不见,我动作比从前快多了吧?”   赵泰原本正在出神,被吓了一跳,见是卢毓,哼了一声,道:“我刚才险些把你背摔出去——你以后别这么偷摸从背后拍我,我可是上过战场的人了,到时候本能反应伤到你,不好跟陛下交待。”   “吹牛。”卢毓不信,又有些羡慕,眼睛发亮,问道:“苏大将军真让你上战场了啊?你杀人了吗?杀了几个?”   赵泰其实一个都没杀,就像卢毓所说的,苏危不会把他放到真正危险的地方去,而且朝廷这三处攻略都很顺利——凉州是以多胜少,人数优势巨大;益州也几乎没有战争,全靠声势;汉中更是靠了陛下的计谋。仔细数下来,这次朝廷出兵声势浩大,但并没有打一场硬仗,只是把二十万大军拉出去,又打着天子旗号,便不战而降人之兵了。   卢毓看出来了,笑道:“也好,下次我跟你们一同上阵,咱俩也好比较。”   赵泰微微一愣,想起自己方才出神想的事情,摇头道:“下次我恐怕不能跟你们一起去了。你就代我去吧。”   卢毓明白过来,道:“是苏双和张世平准备好了吗?你要跟他们去大秦了?”   “但愿能找到大秦吧。我看了贵霜、安息商人送来的地图,中间的确是隔着大片水域的。”   “你这差事好。”卢毓羡慕道:“可惜当初陛下选人的时候,我筋骨还没熬出来,不然我能跟你一起去。”他顿了顿,“现在跟陛下说是不是来不及了?”   哪个少年不渴望一场远行,不渴望建功立业呢?   不等赵泰回答,卢毓想到与皇帝这数年来的陪伴,一想到要远行千里,心中已生不舍。他与赵泰、淳于阳、冯玉和曹昂四人还不同,数年间有时候连起居坐卧都与皇帝一起。陛下对于他来说,不只是帝王,也是唯一的亲长。他想到皇帝自己埋首在案牍之间的模样,自己留在未央殿,偶尔还能在皇帝疲倦时代写机密信件,若是连他都走了,陛下又该用谁的?   卢毓自己否决了这个提议,“我还是不去了……我留在长安,等你回来——等你们回来。”   赵泰欣慰笑道:“小公子长大了。”因当初卢毓才入宫时,文质彬彬,见了生人说话还会脸红,赵泰便常调侃叫他小公子。   卢毓受不了得摇头,道:“就比我大两岁,这老气横秋的架势……”   “有冯玉的消息了吗?”赵泰在益州时也曾收到过曹昂的信件,要求寻访冯玉下落。   “你刚回来还不知道。”卢毓代皇帝写信时已经知晓,此事倒不必瞒赵泰,但也不能细说,便笑道:“已有他的消息了。你回头见陛下,便都知道了。”   那就要看皇帝会不会告诉赵泰了。   赵泰明白,几人之间,虽有情谊,却人人牵涉国事,也就不再深问,既然有消息,人当是无恙,便也放下心来。   建安三年,对于刘协来说是个好年景,凉州羌乱平定了,益州刘璋除掉了,帝国西部已然一统。形势如此,他又是大汉天子,连已经不臣数年的荆州刘表都送来朝贡。余下的曹操、刘备、吕布等人,此时就算不是十分忠于汉室,那至少也有六分,剩下的四分,割据与中立一半一半。伏寿嫁到了江东,孙氏兄弟看上去短期内也还是可靠的。他在汉朝接的这个烂摊子,比之秦末要好一些,好就好在汉朝四百年的教化,忠于汉室的理念已深入人心。   长安与三辅之地的疫情、旱灾与蝗灾都得到了有效控制,来年推广到整个帝国西部,未来是肉眼可见得明朗起来。   而就刘协的个人感受而言,做皇帝难免劳累,但做汉朝的皇帝,似乎比做秦朝的皇帝要稍微好一些,至少他还能抽出时间,借着送赵泰远行的机会,与亲近之人一夜畅饮。   那一夜,自未央殿后窗望出去,院落里灯笼朦胧的红光映在新落的厚雪之上,与半空中流转的皎洁月光,共同凝成了一个仿佛不在此间的世界。   温暖的殿内充盈着馥郁的果酒香气与谈笑之声。   众人围坐榻上,赌酒猜枚,刘协自左而右依次是曹昂、赵泰、淳于阳和卢毓。   他们玩的猜枚,乃是将黑白棋子握在手中,令旁人猜数目颜色,若不中,指定人饮;若猜中,则被猜的人饮酒。   此时刘协摊开手心,却再一次被卢毓猜中了。他无奈笑道:“毓儿当真机灵。”   待要倒酒时,壶中却已空了。   汪雨忙趋步上前,连声道:“奴去换一壶来。”   刘协已是微醺,虚点着他笑道:“玉奴不在,偏劳你了。”   待新酒呈上来,刘协自斟了一杯,待要饮时,却被曹昂轻轻伸手阻住。   “陛下已是醉了。”曹昂目露担忧之色,近十年来,他从未见皇帝醉过。   “朕今日高兴。”刘协的确醉了,脸上露出的笑容太过简单,一点都不像那个清醒时把全天下装在心里的帝王,“朕要为子龙(赵泰)送行。”   赵泰笑道:“既是为臣送行,陛下可不许赖酒。”他即将远行,虽有壮志,亦有不舍。   曹昂无奈笑叹,微一踟蹰,手指轻动,将皇帝手中的酒杯转到了自己手中,警示得扫了赵泰卢毓等人一眼,低声而不容质疑道:“既然如此,臣替陛下饮此杯。”   赵泰方才虽然起哄,但那到底是皇帝,又收到曹昂的眼刀,他也不敢过分,便笑道:“好好好,子脩兄来饮。”   刘协三世为人,两世为帝王,向来是周全天下,保护旁人的,体会到这种被别人在细节上保护的感觉,上一次大概还是在现代的孩童时期。他斜靠在引枕上,看曹昂蹙眉饮下那杯酒,嘴上不情愿嘟囔着“朕没有醉”,眼睛却慢慢笑了。   他有一刹那的恍惚,觉得建安三年的长安,会拥有一场暖冬。   可事实证明他错了,错得离谱。   这个冰冷残酷的世间,总要在他感到安逸温暖的时刻,给他致命的一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2-15 05:15:42~2020-12-16 00:58: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 3个;明月入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圈圈圆圆圈圈、君司夜 10瓶;我爱辣椒、卿玉、羽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4章   见曹昂代陛下饮了罚酒, 赵泰也知今夜闹得差不多了,岂能真的灌醉皇帝?明日,他便要跟随苏双、张世平等人一同, 踏上寻找大秦的陌生道路,此时酒气上涌, 豪情万丈,微醺中起身笑道:“臣为陛下舞剑!”   诸人入见都解了兵器。   刘协就手从瓶中抽出一根梅枝, 递给赵泰, 笑道:“子龙,请。”   卢毓笑叫道:“臣也来, 陛下且看哪个更好。”说着推开后窗,竟是捡了梅枝糅身从窗口跃出, 于赵泰双双立在飘雪的后院中,在松柏掩映下,以梅枝为剑, 且歌且舞, 当真翩翩美少年。   屋子里,刘协与曹昂、淳于阳透过窗口望去,忍不住微笑。   刘协笑了一回, 叹道:“惜乎玉奴不在此处,不能为子龙送行了。”   淳于阳也道:“过几日苏危凯旋的庆典,他也见不到了。”又哼笑了一声, 道:“他一心要立功,这些也都无所谓的。”   两人说了几句冯玉之事, 刘协觉出曹昂的安静来,下意识偏过脸去看他,却见曹昂略有些佝偻、蹙眉抿唇似是在忍痛, 不禁问道:“子脩身子不适吗?可是方才酒喝急了?”   曹昂勉强笑道:“恕臣不恭,请允臣暂退小解……”   刘协笑道:“你自去便是。”他知曹昂素来端方有礼,必然已是忍了一会儿了。   诸人原是围坐在榻上,此时淳于阳便起身为曹昂让出路来。   只这么一耽搁,待曹昂坐到榻边,伸腿要下地时,他已是面色惨白,一时竟不能起身,双手撑在榻边,腹中翻江倒海一般,头痛眩晕,止不住气息上涌,却又吐不出来。他只恐御前失仪,想着就算要吐,也要先走出去,因此勉强支撑,到底要站起来。   刘协一直注视着他,见他痛苦辗转之色,心中一惊,竟想起上一世最初所见被毒杀的那条狗。他上一世为秦二世,可是经历了太多行刺毒杀,此时近乎本能得上前按住曹昂肩头,恐怕吓到他,只道:“你大约是方才酒菜吃多了,吐出来就好。”一面说着,一面示意淳于阳扶住曹昂,他自己一手托着曹昂下巴,“张嘴。”   曹昂心知不妥,痛苦昏沉中却难以推拒。   刘协另一手食指探入曹昂口中,在他喉头轻轻一触,往舌根深处一压。   曹昂只觉一股强烈的呕吐之感涌了上来,他倾身而前,腹中的酒水几乎是喷射出来,连同半消化的饭食。   “吐出来就好。”刘协轻抚他脊背,探身看他吐出的秽物。   这等催吐的法子,上一世救过他几次性命。若条件允许的时候,用银质的筷子压着舌根,但救命的关口,自然什么都比不上手来得方便。   曹昂虽吐出大半,然而呕吐之意还有余韵,只是不断捯气儿,半伏在淳于阳身上,昏昏沉沉道:“陛下别看……臣失仪……”   卢毓与赵泰都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到了,翻窗而入,问道:“这是怎么病了?”   刘协此时不敢再动桌上酒菜,“去取一抔雪来。”探身望向窗外,亲自点了四名站在最末的宫人去请医官,要他们四人同去同归,走了一个便都摘脑袋。   原本只是曹昂突然病了,皇帝却如临大敌,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刘协接过卢毓用衣襟兜来的雪,按到曹昂口中,“咽下去。”曹昂需要更多的液体,把胃中的东西吐干净。   卢毓不安道:“陛下……”   刘协按雪的手已经冰凉,看着曹昂昏沉的模样,勉强笑道:“但愿是朕想多了,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   话音未落,雪水入腹的曹昂猛地又倾身向前,剧烈地呕吐起来,这次却几乎都是黄色的水了。   刘协仔细看着,才松了口气,就见暗红色的液体从曹昂口中滴落下来。   “血!”卢毓低声叫道,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淳于阳忙问道:“陛下可有不适?”   刘协刹那之间脑海中闪过许多上一世经历毒杀刺杀的画面,许多想法在瞬间生灭。   他目光森寒,冷声道:“在场的所有宫人,一个都不许擅动,动一个全都是死。卢毓、赵泰,你们两个领两队郎官,守住宫门,有擅入擅出的,格杀勿论。子柏,你就在朕身边,朕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话音未落,一队医官顶风冒雪而来。   卢毓与赵泰领命而出。   刘协低声道:“有什么东西,是子脩吃了,而我们没吃的?”看曹昂发作的样子,若果真是毒,那是烈性的毒,并不是长久慢性毒药导致的胃出血。而今夜他们在殿中饮酒谈笑,已经足有近两个时辰。   刘协的目光落到了最后那壶酒上面,只有曹昂代他饮下的那杯酒。   案上的酒菜,在座五人都用过。唯独那一壶新酒,只有曹昂饮了一杯。   而酒,历来是下毒的好媒介,酒气催发,发作更快。   淳于阳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去,他还是第一次经历毒杀这等事情,握剑的手有些僵硬,“陛下是说……”   “命最末的四名宫人同去,抱只活鸡来。”刘协淡声道,一面自伸手取了最后送上来的那壶酒,打开细看。有一等专用来下毒的酒壶,内有乾坤,可分为两股,一股有毒,一股无毒。此时看去,却只是寻常的酒壶。   刘协点了两个医官去查验桌上的酒菜,开匣取了长剑,给淳于阳抱剑侍立,自己则坐在榻边,守着半昏沉的曹昂,审视着每一个上前看诊的医官。   这等时候,再多的怀疑与小心都不过分。   满桌酒菜过了一遍银针,却一无所获。   刘协心中暗道,看来不是砒霜等会与银针起化学反应的毒。   此时医官已确诊曹昂这急症,确是中毒,只不知是何毒,先以热水化开几枚常备的催吐丸药,给曹昂送服下去。   一时宫人抱鸡上殿,刘协便从那壶酒中倒了半盏,给那鸡灌下去。   不过片刻,那鸡便痛苦鸣叫,羽翼炸起,几乎挣脱宫人之手,又片刻,血出口中,魂归地府。   满殿瘆人的寂静中,那鸡死前的悲鸣仿佛还在雪夜里盘旋。   “给朕试菜的宫人呢?”刘协攥紧了发凉的手指,只觉寒气从心底窜出来。   那两名试菜宫人早在外间候着,皇帝的酒菜都要先经过他们二人。此时两人情知不对,转进来扑倒在地,磕头如捣蒜,“陛下!陛下!奴等实不知情!”   “这酒你们试过了?”刘协却没有发作。   “回陛下,奴等试过的!这一桌的酒菜,奴等都试过!最后这壶酒,奴等一人饮了半杯,等了一等这才送入……”   “这么说来,你们喝得还是无毒的酒。”刘协语速极慢,目光挪动也极慢,像是一头隐在草中,即将暴起伤人的豹子,“在你们二人之后,经手此酒的都有何人呢?”   那无非就是在座五人与汪雨。   可那第一杯酒,谁能算到就是他来喝呢?谁又能算到曹昂代他喝了呢?   曹昂为什么要代他喝那一杯酒呢?   这个念头一起,刘协只觉胸腔都冻成了冰疙瘩——难道曹昂知道酒中有毒?最后一刻却又下不了手?   若果真如此,在座还有谁是曹昂的同谋者?   许多猜想在他脑海中疯狂飞转。   又或者在座五人都是不知情的,曹昂代他喝那一杯酒,只是因为见他醉了……   那么……   刘协的目光缓缓落在了汪雨身上,仿佛携着千钧之重。   汪雨膝盖早已软了,噗通跪倒在地,筛糠般发抖,“陛、陛、陛、陛下……奴、奴、奴、奴……”他已经组织不起语言来。   刘协心中已是怒火滔天,此刻却还能按耐得住,近乎温和道:“果真是你么?到底是何毒?只要你如实说来,救回子脩,朕饶你不死。”   汪雨微微一愣,仰头望向皇帝。   “果真是你。”刘协反倒心中一松——不是子脩。   见是汪雨,刘协并没有多少出乎意料,他上一世经历的暗杀太多了,不管多么亲近的人对他出手,都在情理之中。   他感到滑腻温暖的液体滑落在自己手上,那是曹昂将方才服下的药汤又呕了出来——也许其中还掺了新鲜的血。   刘协盯着汪雨,声音刻意放得轻缓,像是怕吓到他,道:“朕待人宽和,你是最清楚的。究竟是何毒?你只管说来,此事过后,朕便将你远远送走,做个富家翁,如何?”他甚至还能带出一丝笑意来,此情此景之下,却比勃然大怒还要骇人。   汪雨泪流满面,只是磕头,“奴实不知……”   刘协轻缓得从曹昂颈下抽出胳膊来,裹着不再压抑的怒火冲汪雨而去,一脚踹翻了他。   这一脚力道借着跃起下落之势,着实惊人。   汪雨后翻滚了两下才停住,“咯”的一声,竟也被踹吐了血。   刘协亲自动手,捆了他的嘴,恶狠狠道:“你既然不肯说,朕闲下来亲自审你。”他一面说着,一面上下搜汪雨,竟从汪雨紧握的手中扒出来一只拇指大小的黑色瓷瓶,打开来时,只一股腐败蔬菜般的气味,里面的绿色液体却只剩了挂在内壁的几滴。   “可识得这物?”刘协摊开瓷瓶给众医工看。   有位南边来的年长孙医工上前嗅闻,犹豫道:“这仿佛是毒芹汁……此物剧毒,人畜若是误服,不出几个时辰,便没命了。”他是前两年朝廷征召来的地方医工,说话不像宫中医工那般讲究。   “你是说,服者必死?”刘协冷声道,烈性毒药后世现代医学都难救。   众医工都感到极度不安,虽然理智上知道应该不会,但此刻都生怕皇帝下一句命令就是要他们给曹大人殉葬,都推医正上前。   医正胆战心惊道:“论理一旦发作,就难救了。好在臣等来之前,曹大人就吐了一回,陛下又给他用雪水再吐了一回,没有叫这毒性再入。臣等用重药,曹大人约莫还是能再多活些时日的。”   “好,你们就在这里给子脩治。”刘协淡声道:“子脩还能再活多少时日,朕便允你们活多少时日。”   满殿医工乌压压跪了。   “还愣着做什么?”刘协仍是淡淡的,“该怎么诊治,就怎么诊治。”   满殿医工“哄”得一下,又如无头苍蝇般乱忙起来。   刘协踱步到趴在地上呻吟的汪雨面前,弯腰看着他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收了方才逼问毒药时做出来的温和,拽着他的头发向后一扯,森冷如吐着信子的毒蛇,嘶声问道:“你是谁养的狗?谁给你递的毒?你张嘴,便少受些零碎苦头。否则……来人,给朕取烧红的火钳来!”   作者有话要说:放心,子脩小天使还可以活很多年。这本不虐,真的。感谢在2020-12-16 00:58:23~2020-12-17 17:46: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 3个;云破月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塔其米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5章   冰凉的雪粒子打在快速奔跑的少年头颈上, 顺着衣领滑下去,化作湿冷的水。   宫中无事,原是不许疾行的, 但此刻卢毓与赵泰共领两队郎官,一路奔赴至未央宫门前, 停下来狠狠喘息片刻,发热的头脑才觉出寒冷来。   灯笼红光之下, 卢毓望向黑漆漆的宫门——宫门仍旧紧闭着, 门外没有任何声息,但他心跳如擂鼓, 只觉随时会有人闯进来。   “你觉得会是谁?”赵泰忽然问道。   卢毓一惊,对上赵泰的目光, 意识到他在问什么,不禁按紧了佩刀,他也需要交谈来帮助自己镇定下来, “不知道, 也许是他在府中吃错了东西……”他明知道实情并非如此,曹昂发作之快,皇帝的反应……但他一定要这么说, 才能镇定下来——难道要去想有人要毒杀皇帝?而且只差那么一点就成功了……他们同案进食,曹昂既然会中招,皇帝也很可能会中招。   赵泰看着卢毓, 轻声道:“我心里有至少五个人的名字。”   全天下至少有五个权势滔天的人,会有暗害皇帝的动机与能力。这还是赵泰仓促之间能想到的。   卢毓觉得浑身发寒, 是冷风刺骨的缘故,是雪化在衣领内的缘故 ;但是他听着赵泰的话,盯着依然紧闭却危险的宫门, 又觉得心中火烧,攥紧了佩刀,随时准备与暗处的阴险之辈殊死搏斗。   “也许我不该走。”赵泰忽然又道。此时已过子夜,他本来今日就启程,离开长安,西往大秦。但陛下身边值得信赖之人,实在并不多,而且眼下曹子脩已经倒下了。   卢毓舔了舔冻得发木的嘴唇,问道:“城里有多少兵?”   “北军有五千,听命于子柏(淳于阳字)兄。执金吾伏完掌兵八千。宫中郎官三百,两百都在我们这里。”赵泰轻声道:“近二十万大军都在城外屯田营中,素日调动之时,都需要陛下的虎符与手书。”   他们在一起,淳于阳方才一同畅饮进食,大军非陛下不能调动。   “很好。”卢毓打了个寒噤,声音飘忽,问道:“执金吾的夫人,在你五个人的名单里吗?”   赵泰眼睛一眯,保持了缄默。   执金吾伏完的夫人,乃是当今的阳安大长公主。能在宫中下毒,避开全天下最严格的安全审查,那这个人一定很了解宫中的各项流程,而且有他在宫中的接应之人——阳安大长公主是皇帝的姑母,抚育过长公主,只要是白天,可以随时出入长乐宫。阳安大长公主一直想要女儿伏寿入主后宫,但是皇帝却将伏寿远嫁江东,虽然封伏寿为长公主,但一个远在江东的长公主可远远比不上皇后。她有能力,有动机,而且丈夫手中有兵,虽然不多,但如果毒杀成功,趁着混乱之中,八千兵马也足以成事。皇帝没有子嗣,那就可以仿照前例,征召血缘上最亲近、年龄上也最好控制的刘氏后裔入长安……   但这只是猜测,赵泰与卢毓谁都不敢在此时把阳安大长公主的名号说出口来。   赵泰此时酒意已全消,声音比这个雪夜还要寒冷,“等到天亮就好了。”   如果暗处的人真要毒杀夺宫,那么成败就在此一夜。   只要这一夜平安度过,明日未央宫的太阳还会照常升起。   而未央殿中,汪雨跪伏在地上,泣涕横流,却无话可说。   在汪雨身边,铜盆里以石炭烧着逐渐变红的火钳,而火钳逐渐烫手的末端被牢牢握在年轻帝王手中。   内室榻边围了一群惶急的医工。   此时那认出毒芹汁的孙医工低声焦急对医正道:“大人,咱们还是应该对陛下说实话……”   医正焦急烦躁不已,低声斥责道:“说实话,方才就给陛下摘了脑袋!”正是他站出来说曹昂因为催吐及时,还能活些时日。   “可我在家乡所见,凡是误服毒芹,一日夜内救不过来的,便必死无疑。你让陛下抱了希望,若救不回来,那我们也不过多活几个时辰,到时候陛下悲痛之下,更不会饶了我们。不如此刻就说实话,陛下心中有数……”   医正方才也是情急无奈,明白孙医工所言有理,原地转了个圈,擦汗道:“那你去跟陛下说——缓着点说。”   孙医工便撞着胆子缓步走到皇帝身边,被石炭的热浪冲得几乎站不住,奇怪皇帝怎么能忍受得住。   “子脩如何了?”刘协动也不动,盯着逐渐变红的火钳。   孙医工咽了下口水,低声道:“陛下,请恕臣直言……”   刘协闭了闭眼睛,心中一沉,好比早知家人已经救不回来,却还在等医生的最后通知。   “……曹大人除了吐血之外,所有症状都吻合毒芹,与瓷瓶中剩下的药剂也吻合。且不论吐血是因何而起,或是毒芹汁中还掺杂了旁的毒物,但只要有毒芹汁,能不能救回来,就看一日一夜之间。若到明晚此时,曹大人还无碍,那便性命无忧。”孙医工磕磕绊绊说完,垂手侍立,不敢作声。   刘协两世为皇帝,与宫中医官打交道太多了,很明白他们的潜台词——曹昂只有十二个时辰了。十二个时辰过后,曹昂还活着,便算是脱离了危险期。但也有很大的可能,曹昂会死在这十二个时辰内。那么这一日一夜,就是曹昂的最后一天。   刘协忽然意识到这一点,他的这位知己,很可能在一天之后,与他阴阳两隔。   忽然之间,审讯汪雨,叫汪雨与他背后的主使之人付出代价,都变得不再那么紧急,成了次一等的事情。   刘协松开了握着火钳的手,起身走向被医工包围的榻边,边走边对淳于阳道:“朕要你亲自盯着,押汪雨去廷尉石黄处。审他。朕要他过遍刑具,但是不能死。明白吗?”   淳于阳应了,“可是陛下身边……”他担心皇帝的安危。   刘协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分开已经晕头转向的众医工,在榻边挨着昏迷中的曹昂坐下去。   刘协低头,奇怪子脩的面色怎么可以这样苍白,复杂厚重的记忆里,他仿佛见过这样一张脸。在上一世的长安,他接到消息,匆匆赶到时,只见到已经死去的韩信,那时候的韩信双颊已经凹陷,因为韩信死了,人的气没了,撑不起那薄薄一张皮。此刻曹昂的面色,就像刚刚死去的韩信,只是他的脸颊饱满,是个年轻的活人,只是当下不能开口说话而已。   他的大脑像是分成了两半,一半感性得回忆着上一世错对的人,回忆着这一世与曹昂的相处;另一半却仍能理性得分析,子脩吐血之前的痛苦与呕吐,在他催吐之前,子脩已经表现出想吐但是吐不出的症状,这毒芹汁多半是作用于中枢神经,以至于引起呕吐,而令他吐血的另一种不明毒物,大约会渗透入血液中,不管哪一种,严重了都是致命的。但是也就仅限于此,这是他唯一能分析到的,具体怎么确定毒物,怎么用此时的中医来治疗这等烈性中毒,哪怕他是人间帝王,此刻也如山野老农一般束手无策。   他可以执掌二十万大军,于千里之外,料敌先机;可以玩弄戏法,愚弄虔诚的教众,弹指间将庞大的五斗米教纳入帝国体系;可以一言取人性命,召集全天下最好的医工于长安,要他们顶风冒雪来到未央殿中。   但是这一切的能力在此刻都是虚无。   他是人间帝王,亦不能从死神手中夺回一条性命。   刘协紧紧攥着曹昂的手,力道之大,若对方是个知觉清醒的人,一定会忍不住痛叫抽手——可是曹昂毫无反应。痛苦与隐隐的恐惧,填满了他的胸臆,然后化作无边怒火。他愤怒,本质是痛恨自己的无能,一国之君又如何?——他更恨自己受过的哲学教育,让他在这一刻都不能停止清醒的分析。   “陛下……”医正在旁小心觑着,见皇帝面色阴沉,低声道:“陛下,请允许臣为您诊脉。”   与皇帝同案的曹昂饮了毒酒倒下,那皇帝呢?   刘协没有拒绝,松开了握着曹昂的手,转向医正,伸出了手腕。   他要确保自己身体无虞,毕竟他还有血仇未报,肩上亦担着天下万民。   “万幸陛下身体康健,只是急怒攻心,似有些血不归经——您也一夜未睡了,何不稍作休息?天都快亮了。”医正小心劝道,既是为皇帝着想,也是考虑到自己的脑袋——毕竟一夜不睡的皇帝,更容易在噩耗传来之时,做出糟糕的决定。   刘协透过敞开散味的长窗望出去,东边天空已亮起古铜色的光辉,黎明将至,事发已有三个时辰。   曹昂还有九个时辰。   “朕哪里都不去。”刘协轻声道,坐在榻边,目光落在曹昂被他捏出青白印痕的手。   “陛下……”医正还要斗胆再劝。   “都说皇帝是天之子,若果有神明在侧,”刘协喃喃道:“但愿朕的帝王之气,能庇佑于子脩。”   医正微微一愣,见皇帝神色,竟不敢再开口。   刘协惨然一笑,道:“朕是皇帝,就算勾魂使者来了,也该卖朕几分面子——你说是不是?”   他问榻上无知无觉的人,亦问记忆深处的那些人。   满殿寂然,没有回音,唯有风雪之声,不因天明而收敛,宛如天地间一曲猖狂的葬曲。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也是老追文选手了,很懂大家追文到这种情节时的迫切心情,所以周六周日都会加更的。   预祝周末愉快!感谢在2020-12-17 17:46:24~2020-12-18 07:03: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 3个;青青翠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吃鱼的喵 3瓶;卿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6章   刘清是被一阵喧哗声吵醒的, 睁开酸涩的眼睛,就见投在窗纸上的光还是熹微的,离她平时晨起的时间还早得很, 而那扰乱了她美梦的喧哗声越来越近,像是有许多人闯入了她的长乐宫中。   “殿下, 来了一队郎官,正在查检宫人用物。”贴身侍女快步走来, 带着怒意与委屈, “殿下,这实在是太过分了。宫人都还衣衫不整, 来得全是男人……”   刘清坐起身来,打个呵欠, 一时有些怀疑是方才的美梦转了噩梦,呆呆坐着愣神,就听脚步声纷杂, 停在了她殿门之外。   俄而, 她的另一名贴身侍女跑进来,面色仓皇,“殿下, 他们说要查殿下宿处。”   是噩梦没错了。   刘清又打个呵欠,掀开被子,在中衣之外, 只披了一件桃红色的长袍,踩着松软的绣鞋, 走在铺了毛毯的地上,卧房的炭火烧得实在太足。她斜倚在内室门边,就见熹微晨光下, 立着两位少年,他们身后还有几位郎官。   “原来是毓儿。”刘清原以为来得会是淳于阳那块黑炭,不意倒是卢毓与赵泰,便笑了,“多日不见,都能给陛下办差了,可见是长大了。”   卢毓垂眸,不敢细看,只道:“惊扰了殿下,请您安坐。臣挑拣的这几人,手脚麻利,知道轻重,很快便查检完了。”   刘清便坐回内室,坐在榻上,自撑开半扇窗,看院子里从自己宿处出来不安呆立的宫人,和一列列肃容不语的郎官;侧殿蔡先生处的烛火也亮起来,想来也正在被查检。她被吵醒后脑袋发木的状态消退,觉出事情的不同寻常来。   宫中查检,依例是每月都有的,但素来是长乐宫与未央宫之间,宫女互查;郎官自有他们的长官去查;虽然日子不定,但从来没有太阳还没升起,就闯宫硬查的,也从来没有郎官来查她这长乐宫的。   刘清要了一壶浓茶,给自己醒神,蹙眉含了一口,心里颇有些疑虑,莫不是昨夜出了什么事儿?只是此刻也难以得知,卢毓与赵泰若是肯告诉她,方才便说了;既然他们什么都没提,那她问也是白问,她对皇帝身边的人这点了解还是有的。   她坐在那里,一口一口饮着苦茶,听着众郎官在外间翻箱倒柜的声音,只觉自己年龄上来了,脾气也比从前好多了,心头的火一拱又一拱,都给苦茶给浇下去。   过了半响,卢毓又垂首来到内室门外。   刘清以为他是要来告辞的,便笑道:“差事办完了?这么冷的天,难为你起得来。”   卢毓仍是垂着眼睛,不敢看只穿了中衣外袍的长公主,有些为难,一咬牙道:“殿下恕罪,这一间也要查……”   刘清一愣,捏着茶杯没有说话,忍了一忍,问道:“是陛下要你这么做的?查我?”   卢毓垂眸道:“今日之事,伺后陛下会亲自向您解释。臣岂敢查殿下,这是怕有小人构陷,暗害殿下,也是为了您的安危。”   刘清听他说得郑重,心中疑虑更甚,还泛起一阵不安,难道是如从前巫蛊之祸一般?她没有阻拦,仍坐在榻上,冷眼看卢毓一步走进这从未有男子踏足的内室之中。   刘清的两名贴身侍女开了橱柜等,内室收着的都是长公主的贴身衣物与常用的珠宝首饰。   卢毓倒也妥帖,只请两名侍女打开翻检,他自持了一枚细长的手杖,查过被褥等物。   内室没有一个人说话。   刘清面沉如水,半响忽然道:“汪雨呢?”   “殿下问他作甚?”卢毓手上动作一顿,转身第一次抬眸看向长公主。   刘清慢悠悠道:“满宫就他一个太监,这等事情,他来做,不比你们都合适?赵泰不进来,只叫你进来,不也是避嫌吗?”   卢毓又垂眸,掩下审视的目光,没有回答,只收了手杖,翻检过后,垂首道:“臣回去复命了,今日冲撞殿下,改日再来给您赔罪。”   “这样就算查完了?”刘清冷眼盯着他,倒拽过他的手杖拦住了他的去路,冷笑讥讽道:“不搜搜我身上吗?说不定身上藏了扎针的人偶呢!”   卢毓大羞,不敢抬眼,也不敢收回手杖,连连拱手赔罪,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逃也似的退出去了。此时天光已经大亮,卢毓与赵泰领人退去后,只留满宫狼藉。   刘清起身,到偏殿蔡琰处,就见蔡琰正在整理被翻过的书箱。蔡琰向来宝贝这些书籍,不用旁的宫人搀和。   刘清走过去蹲身帮手,恼道:“这帮子郎官,怎么连先生的书都敢动。这是什么道理,我非问问陛下不可。”   蔡琰平心静气道:“他们身上担着干系,不得不翻,好在没有乱翻,只是时间仓促,有些书页合得不够平整,我再理一理。”又道:“殿下也别恼,宫中定是出事了。我派人去看过了,这会儿通往未央宫的宫门又锁上了,里面也是郎官把着门。您也别去问陛下了……”她饱读史书,自然明白锁了宫门历来不是好事儿,此时看一眼刘清,没有说出后面的话,但愿陛下此刻仍旧安好。   未央殿中,昨夜的酒气与呕吐物、鲜血的腥气都已消失,重又充满了安息香清苦的味道,与另一种更浓重的苦味——来自檐下火炉上熬着的药汁。   侧殿或坐或立,全都是医工,有的人正坐着打瞌睡,可是谁都不敢真的睡着,头一点便惊醒了。医正与孙医工在昨夜事发的殿内,不间断得检测着曹昂的状况——他仍是昏沉不醒,对外界没有反应。   刘协仍守在曹昂榻边,正透过开着的长窗,望着火炉上那逐渐沸腾的药汁。他看到卢毓与赵泰从火炉旁走过,少年人步伐很快,转过几扇窗,又跨过几道门,便来到了他面前。   “陛下。”卢毓与赵泰对视一眼,由前者开口汇报,“未央宫与长乐宫中都没有查检出与此次事件相关的禁品或是可疑人员。”   因为刘协力主节俭朴素,这几年来不断放出原本的宫人,整座皇宫人员已经减少到千人以下,其中郎官三百,而服侍于未央宫和长乐宫的宫人亦在三百之数,剩下的则是零星几人看管闲着的宫室花园。而两宫每月都会例行检查,郎官与宫人都很清楚,不敢越界,只是这次检查来得突然,有些宫人没能收好传递心意的帕子或是鞋样子。   “好。”刘协并不是失望,“若他们这么容易就被捉出来,朕反倒要生气的。”他放肆查检,便是为了要对方知晓,引蛇出洞,“让你们的人仔细盯着,看今日有谁借故出宫。”   卢毓与赵泰应着。   “方才朕与几位医工商议过了,这毒芹汁不耐久放,看瓷瓶中剩的几滴,还新鲜得很。汪雨拿到东西,最多不超过三日。如果汪雨不是在宫中接到的东西,那只能是他外出时趁机接头。这三日之中,汪雨出宫去过两个地方,都是传朕的旨意,一处是子脩府上,一处是阳安大长公主府。朕已经召见闵贡问过了,王允死后,便是他负责暗中为朕打探消息、留意身边人动向,毕竟他从前为王允做得也是这些事。”刘协像是已经恢复了镇定,谈吐自若,“闵贡汇报,汪雨前两次出宫,都是径直就去了朕要他传话的地方,中途没有在别处逗留过,而且入府后传完话便出来。所以说,如果汪雨果真是在外面拿到的东西,那就跑不出这两府之中,最可疑的便是当日府中接待他的人。你们要细细查,不管是谁,明白吗?”   卢毓与赵泰听皇帝讲得这么明白,又多次听到阳安大长公主的名号,正吻合了两人昨夜守着宫门时的对话,不禁都心中震动。   “你们去的时候,不要惊扰了子脩的母亲。”刘协想了一想,道:“你们先请丁夫人与孩子都去长乐宫,就说长公主想与她说说话,朕等会儿命人去告诉皇姐。”   “陛下……”卢毓稍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开口道:“臣方才办差莽撞,恐怕长公主殿下还在生气……”   刘协心里跟明镜似的,点头道:“你们辛苦了,朕谢你们不尽。皇姐如今有分寸,纵然气怒,也不会在此时同朕发作的。”又道:“朕已经发令要苏危领两万兵马入城,你们查检两府之时,他会带兵佐助。记住,别怕事情闹大。敌在暗中,朕在明处,若不让他们以为得手,又如何引他们现身?”他森冷道:“朕只怕对方不知道。”   在长安城内动兵!   卢毓与赵泰都觉喉头发干。   刘协又看向赵泰,苦笑道:“对不住,你西行之事,恐怕要耽搁几日了。”   赵泰忙摇头,才要说话,就听孙医工叫道:“动了!”   众人都看向榻上,就见曹昂仍闭目昏沉,可是搁在身体外侧的左手小指正在努力而艰难得抬起。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稍后还有更新。感谢在2020-12-18 07:03:53~2020-12-19 15:01: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 3个;委婉、maoman^_^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小吟 100瓶;楚子航的伙伴 49瓶;41849225 20瓶;光明灭 10瓶;卿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7章   “子脩!”刘协怕惊扰了曹昂手指的动作, 探身握住他里侧的右手,急往他面上看去时,却仍是对上一张双目紧闭的脸。   皇帝已经结束了方才的谈话。   卢毓与赵泰对视一眼, 静静退下,去执行新的任务。   曹府是简单的, 原本人员就简单,丁夫人听说是长公主相请, 也没有怀疑, 换了衣裳,便带着孩子在郎官的陪送下, 去往宫中。   丁夫人一走,卢毓与赵泰便可以放开手脚检查。   卢毓带着十几名郎官来到前院书房, 就见书房中一位侍从迎出来,那人有些面熟,想来是常常跟随在曹昂身边的。   那侍从还不知发生何事, 交错双手上前来, 面色有些焦急,道:“卢郎官,我家大人今日可能回来?”曹昂往日留宿宫中也是常有的。“大人昨夜进宫, 至今未归,外书房里坐了一堆的官儿,都等着大人给他们批回执。大人若是再不回来, 小人只怕要给那些等疯了的官儿生吞了。”   卢毓恍然,曹昂向来是忙的, 手上差事繁杂,偏偏还不得疏忽。只是如今曹昂躺在未央殿中,不知生死, 哪里还能起来给批回执。   那侍从见卢毓面上神色,大约也猜到宫中不放人,这以前也发生过,忙又笑道:“若是大人不得闲回来,那就劳烦卢郎官您往来一趟,把那些奏报都带到宫中,请大人给个章程。小人这里也好给诸位官爷回话。”顿了顿,又道:“况且这些事情,不是哪里遭了雪灾,就是哪里塌了房子,众官爷虽是伸手等着批钱粮,可人命关天、也都是耽搁不得的事情。您说呢?”他期盼得望着卢毓。   卢毓对上那侍从的目光,喉头一动,不知该如何解释他经历的长夜,最后只低声道:“东西拿来,我带给曹大人。”   曹府清简,没有多余的东西,很快便查检完了。   卢毓与赵泰带走了那日参与接待汪雨的两名曹府侍从,便匆匆赶往阳安大长公主府。   与曹府不同,阳安大长公主虽然也很支持朝廷简素的政策,但府中回廊栏杆,珍草稀树,可是分毫不少,地方既广,又有假山湖水,便是贵妇人来逛园子,也要逛足足半日。   阳安大长公主午睡起来,就听说丈夫回府了。   她懒洋洋望着镜中的贵妇人,淡声道:“这倒是稀奇了。”   说话间,伏完已经走进来。   阳安大长公主没有起身,仍揽镜自照,慢悠悠道:“侍女说你回来换衣裳,问你那件狐皮大氅在哪里。我哪里知道,谁给你收的衣裳,你问谁去。”大约是在某个小妾那里。   伏完在镜中看着她,笑道:“原是在书房,我忘记了。”他观察着妻子的神色,小心问道:“宫中一切安好?可有什么消息?”   阳安大长公主正从珠宝盒中挑首饰的手一顿,不动声色道:“你说话不清不楚,我哪儿知道你问的是什么消息。”   伏完知道赢不了妻子,便摊开道:“今日王斌忽然回来了。”   “王斌?皇帝生母的那个哥哥?”阳安大长公主转过身来,“回来了是什么意思?皇帝又要他做执金吾?那你呢?”   从前长安初定,皇帝曾经提拔生母家的舅舅王斌做过一阵子执金吾,取得乃是王斌的忠心。后来王斌年岁大了,儿子王端又还太年轻,这执金吾的差事便落在了伏完身上。   “正是不知道陛下的意思。”伏完见状,便知道妻子也不知此事,有些懊恼这趟回来,“忽然今早那王斌拿了皇帝手书来,说是即日起协助我为执金吾理事,凡是动兵,哪怕是动两个人,也要经他点头。”   这事情着实不同寻常。   阳安大长公主面色凝重起来,想了一想,道:“我下午去长乐宫一趟……”   “不好,此时行动太扎眼了。等过几日,你慢慢探问。”伏完城府更深,“可是陛下哪里对我们不满了。我外头还有事,先出去了。”   阳安大长公主既担心皇帝的态度,又寒心丈夫用完就走的行为,冷眼看着伏完的背影,却见他忽然又退了回来。   卢毓与赵泰不给府中人准备的时间,又得了皇帝的话,已是径直闯进来,郎官分队查检各处侍女从人,他们俩带了几人来到了阳安大长公主与伏完所在的正堂。   阳安大长公主府,乃是五进的大院落,而卢毓与赵泰带兵而来,见人就绑,竟赶在府中匆忙报信的侍从之前,就杀到了跟前。   “如意,东头柜子顶层锦被里面有个红色带锁的小匣子,钥匙在底层那双粉蝶绣鞋里——烧了匣子里的信。”阳安大长公主久经动乱,可谓临危不惧,整一整衣裳,推着退回来的丈夫,快步迎出去,在明间的门口堵住了卢毓与赵泰,冷声道:“二位擅闯我府,当我是死人吗?”   卢毓道:“奉陛下之命,请恕下官等无礼。”   “陛下之命?旨意在何处?”阳安大长公主伸手拦住了两人去路,“只是口谕?那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假传皇帝的命令?”   赵泰冷声道:“殿下蓄意阻拦,可是做贼心虚?若殿下果然是清白的,今日过后,下官来给您磕头赔罪。”说着推开阳安大长公主的手臂,就要往里硬闯。   两人原本心中就有些怀疑阳安大长公主,此时对阳安大长公主,自然就没有对刘清那样客气。   “啪”的一声,阳安大长公主扬手甩了赵泰一个耳光。   赵泰愣住,连皇帝都不曾对他动过一根手指头。   伏完方才并没有听到妻子交待贴身侍女的话,此时也惊呆了,反应过来后忙拦住妻子,对赵泰与卢毓道:“对不住,殿下今日身子不适,怕是受惊发了癔症……”他清楚赵泰与卢毓在皇帝身边的分量,哪怕是皇帝的姑丈,也不该得罪他们。   阳安大长公主还要阻拦,早被奉命上前的郎官按倒在一旁榻上。她反手挣扎,哪里敌得过对方力气,反倒将蓄起的长指甲挣断了两根。   卢毓与赵泰闯到内室之时,侍女如意刚刚打开红色的小匣子,手中的信还没来得及递往火盆上。   阳安大长公主在外间望见,知大势已去,长叹一声。   卢毓收好东西,问道:“前日汪雨来传话,府中是谁接待的?”   伏完被这变故惊呆了,不知妻子到底做了何等大事出来,忙道:“我一向在外面忙,实不知府中事。”   阳安大长公主冷嗤一声。赵泰知她轻易不肯再开口了,便对如意道:“你说。”   如意战战兢兢,看不见阳安大长公主的神色,只能据实答道:“贵客来时,都是奴等四人接引,那日汪大人来,也是奴等四人……”   “除了你还有谁?可都在此间了?”   “还有丁香、白芷与菡萏。”如意仓皇环顾,见外间被缚了双手捆着的姊妹,小声道:“丁香与白芷都在,菡萏昨夜说不舒服,今日告了假在房中歇着。”   卢毓蹲下|身来,望着她温和笑道:“还能告假在府中歇着,大长公主待你们可真好。”寻常从人侍女若是病了,都要立即挪出府去。   赵泰问明居所,已带兵前去,才走到门外,就见一名侍女面色苍白冲出来,口中嚷道:“菡萏死了!”   赵泰等人冲进去,就见榻上躺着一位年轻美丽的侍女。她衣裳齐整,双手交握于腹前,红唇黛眉,神色安详,仿佛只是睡去了。   赵泰走上前去,仔细看她,忽然伸手,托起她交握的双手,就见她两手之间,拢着一只黑色的瓷瓶。   与昨夜汪雨手中的瓷瓶一般模样。   赵泰与卢毓重又回到正屋,“菡萏死了,殿下有什么想说的吗?”   阳安大长公主却一改方才跋扈的模样,呆坐榻上,脸色发白,“她怎么会死?”   伏完一拍大腿,长叹道:“你到底做了什么?还不从实招来!”   阳安大长公主垂眸不语,面上风云变幻,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泰道:“倒也不必对我们说了。”便令兵士搜检,将府中男丁与女眷分开,满满关了两个屋子,由专人把守,不许出入。   他与卢毓亲自押着阳安大长公主与如意等人,往皇宫而去。   长乐宫中,刘清正同丁夫人说话,夸赞她的孙子是多么白胖可爱,忽然见皇帝走了进来。   刘协已听过赵泰与卢毓的汇报,此刻坐下来,笑道:“丁夫人请安坐,朕来问皇姐几件家事。”   刘清笑道:“什么家事?”   “姑母的贴身侍女,你应该熟悉。”刘协问道:“可记得一位叫菡萏的?”   “菡萏姊姊?她怎么了?”刘清十年前董卓入洛阳后,便在动乱中被阳安大长公主接入府中,住了近五年,与府中诸位大侍女都相熟,“她在姑母身边已经好多年了。姑母待她如半个女儿。陛下怎么知道她?”   “半个女儿……”刘协咀嚼着这个说法,以阳安大长公主的性情,连对真女儿伏寿都不过平平,会对一个侍女好,必是另有缘由的。   他看一眼丁夫人,见刘清还等个说法,便随口道:“赵泰去姑母处传旨,见这侍女貌美,求朕成全他呢。”   刘清哪里信他的鬼话,只当着丁夫人还要做样子,暗暗翻个白眼,笑道:“这是好事儿,只是需问过姑母,还要问人家姑娘的意思。”   刘协点头起身,离开前又回头看了一眼丁夫人,还有旁边侍女抱着的孩子。   上有老母,下有幼子,子脩如何能忍心舍弃?   若子脩果真这样狠心,他要丁夫人携孙入宫,既是为了避免惊扰,也是隐隐想着万一……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晚上还有更新。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神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aoman^_^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王木木 14瓶;小黑胖鱼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感谢在2020-12-19 15:01:25~2020-12-19 16:47: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神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aoman^_^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王木木 14瓶;小黑胖鱼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8章   刘清见皇帝离开, 再忍不住,对丁夫人道:“忽然想起一事,夫人稍坐, 我去问陛下一声。”   她追上刘协,低声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陛下也该叫我心中有个底。”   刘协没有停步,只是道:“待水落石出, 朕再告诉你。落锁之前, 朕若是没有派人前来,你就留丁夫人宿在宫中。”   “留丁夫人宿在宫中?跟她怎么说呢?”   “怎么说都行, 说你与她一见如故,舍不得就这么放她走, 要晚上接着说话。说外面天太冷了,不留神就这样晚了,只好请她宿在长乐宫中……”刘协声音空渺, 眼神发直, 心思已经不在此间。   刘清愣住,止步望着皇帝远去的背影,只觉心中不安愈发浓重。她裹紧了衣裳, 出来得急,身上单寒,今日的确太冷了。   刘协回到未央殿时, 卢毓与赵泰已经理顺了阳安大长公主处抄检来的匣中信件。   不同于宫中,阳安大长公主府中从来没有例行的查检, 完全被这次突然的袭击打懵了,什么藏污纳垢的事儿都暴露出来。   “陛下,这些信件中有许多是大族夫人写来的, 或在洛阳,或在南阳,甚至有在冀州的。这些夫人与阳安大长公主相约,要将女儿送来长安……”卢毓将那一叠信递过来。   刘协扫了一眼便全都明白了,这是伏寿还未远嫁江东之前,阳安大长公主拉起的一帮势力,就等着伏寿入宫为后,然后择同盟大族的女儿们也入后宫,成为辅佐皇后的势力,也能巩固阳安大长公主的地位。只是阳安大长公主的这一切筹划,都随着伏寿远嫁江东,而付诸流水。   “另外还有长安城中官员,与旁人有些田地纠葛,求助于阳安大长公主,送来财物。”卢毓又捧出另一叠信,“还有她府上长史族中的人命案,也都是借阳安大长公主之手,压下去的。”   “这里面还有一本私账,记录得都是收受了府中银钱,输送消息的宫人。”卢毓道:“一共有三名宫人,都在陛下前几次发恩旨的时候,给送到宫外去了。阳安大长公主暂时买不到宫里的消息,如今正往长乐宫想法子,这上面记载着,上旬刚送了长公主的贴身侍女玲珑一枚玉镯。最近长公主待阳安大长公主也比从前冷淡了,玲珑不敢隐瞒,虽然当面收下了,但当日便告诉了长公主殿下,算是过了明路的。”   “那些宫人也未必就是看上了财物。”刘协异常清醒,从前伏寿在长乐宫,诸人以为阳安大长公主府中要出一位皇后,因此也愿意与阳安大长公主来往,收些财物,透漏些消息,换得来日皇后面前一席之地,是上算的买卖。但如今伏寿远嫁,宫人便不愿再冒险与阳安大长公主来往了。所以刘清身边的侍女虽然不敢明面得罪阳安大长公主,但是私下却要跟长公主禀明情由。   “还有什么可疑之物?”刘协又问道。   “这匣中都是些见不得人的密事,若说可疑,就是这一张拜帖。”卢毓捧给皇帝看。   那是一张寻常的拜帖,虽然洒金华贵,但上面写的内容极为寻常,不过是一位夫人邀请阳安大长公主过府一叙,看日子是三个月前,看落款却是唐夫人。   唐夫人的女儿,便是去岁疫病过世的弘农王妃唐珏。   “这样一张拜帖,为何收在密匣之中呢?难道是纸中另有蹊跷?”卢毓问道:“可要交给廷尉细查?”   “不必。”刘协捏着那张洒金拜帖,垂眸看着唐夫人的落款,淡声道:“这匣子里最机密的,便是这一张拜帖了。”他又问道:“你们去阳安大长公主府上时,还有什么异样?”   卢毓想了一想,道:“臣等去得快,一切都还如常。只是阳安大长公主在后院养了许多女眷,其中有吕布从前那位柔夫人,还有许多当初在洛阳遭难官员的妾室。”   当初宦官之乱,朝中许多文士大臣曾经遇难,有的阖家都下狱,多数磋磨而死。后来董卓入洛阳,又是新一轮的兵祸。阳安大长公主当时会接刘清入府抚养,后来又会接柔夫人入府,当初在洛阳会接一些落难官员的妾室入府,也在情理之中。   “臣等到的时候,执金吾伏大人也在府中,正与阳安大长公主同屋说话。后来封府,伏德曾经出面,寻到臣等面前,恳请臣等通融。”   通融当然是不能通融的。   “他做人儿子的,心中焦灼担忧也是难免的。”刘协一寸一寸捏着那拜帖,见两人无话,便道:“那三名侍女,都送到廷尉石黄那里去审了。她们三个人,总不能个个都像汪雨一样嘴紧。子龙(赵泰字)你去廷尉那边问问情况,毓儿留在外间,若有大臣求见,你都挡回去,只说朕今日身体不适,谁都不见。外面一应事体也都暂停一日,伺后等朕的旨意。”   赵泰领命而去。   卢毓还立在原地。   “还有何事?”刘协看他。   卢毓招手,示意随行的郎官入殿,将包袱中的东西呈上来,“这是曹府侍从托臣送来的……”   刘协看时,却是两摞厚厚的文书奏章。他翻开最上面一封,见是长安西郊雪灾,倒塌了几十间民房,压死了三五个人的事情,便知道这些都是因为曹昂突然倒下而无人处理的紧急公务。他指一指榻边的案几,“都搁在那里吧。”   刘协携了最上面那封,坐在曹昂榻边,垂首细看。   卢毓不知为何,竟觉这样留皇帝在殿中有些不安,虽然皇帝身边环绕着医工与郎官,想了一想,低声问道:“陛下可要见阳安大长公主?她此刻被绑缚着,就在偏殿。”   “不见。”刘协眼皮都不抬,憎恶道:“她是个十足的蠢货,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偏又是伏寿与伏德的母亲,非到万不得已,朕给她体面。”   卢毓犹豫了一下,小声道:“也许……阳安大长公主知道是什么毒呢?”差不多就是明说怀疑阳安大长公主是幕后主使了。   “她?”刘协抬眸看他,道:“若你是阳安大长公主,会让贴身侍女手握毒物,死在事发第二日的府中吗?”   卢毓一噎。   “朕说了,她只是十足的蠢货罢了。”   刘协又埋首在成堆的政务之中,自晌午至夜幕降临,才将将把曹府送来的两大摞文书奏章批完。他抬头,活动着酸痛的肩背,起身缓步走动,回身看到榻上躺着的曹昂,才从满脑子的繁杂细务中回过神来,恍惚间想着昨夜至今的一幕幕。他昨夜饮酒玩乐之时,还想着这一世的皇帝比上一世要有趣些,今日才知为何,因为上一世,事无巨细,都要他亲自过目;这一世,许多琐碎细务,都是由曹昂经手的。曹昂既忠心又有能力,经办细务后,便向他简略汇报。如此一来,他肩上的重担便轻了许多,也有时间西山游猎,冬日宴饮了。   如今曹昂一倒,整个西部帝国的万般事务,又重都压在他肩头。   事情赶着人往前,连悲伤担忧的时间都没有给他留下。   他又望向上首案几,上面还堆着另外两大摞奏章文书,是该由他这个皇帝批阅的,恐怕到今日深夜也看不完。他既然已经对外称病,便索性不作理会。   廷尉石黄与赵泰踏着暮色,赶在宫门下钥之前,匆匆而来。   “陛下,臣无能,那汪雨怎么都不肯开口,如今由淳于中郎将亲自守着。”廷尉石黄也已经一日未曾稍歇,此刻嗓子是哑的,“另外送来的阳安大长公主府中的三名侍女,倒是都已经查明身份。这三女之中,只有如意是外面买进来的侍女,丁香原是洛阳丁侍郎的女儿,白芷是白仆射的女儿,两位大人都是宦官之祸时遭了难,阖族都给杀尽了。机缘巧合之下,两位姑娘被阳安大长公主收入府中,以侍女的身份长大。据她们说,阳安大长公主近二年来,因为身体不适,常有怨怼之语,尤其是自今夏江东长公主外嫁之后,甚至对陛下也颇有微词。至于那位死去的菡萏,这三人都说阳安大长公主对她很好,平素与人?善,没有争端。照如意的说法,阳安大长公主对菡萏,比对丁香、白芷还要好些。只是她们也都不知菡萏究竟是何人,当初菡萏比丁香、白芷能晚入府半年左右,对外只说是买来的。”   “丁侍郎的女儿叫丁香,白仆射的女儿叫白芷……”刘协迅速捕捉到关键信息,“菡萏,乃是荷花的花苞。荷花……荷……何……姓何的官员……阳安大长公主对菡萏比对丁香、白芷都好,那这菡萏的出身自然比丁香、白芷要高。当初洛阳城中,高过侍郎与仆射的何姓官员……”他脚步一顿,“当初的大将军何进,可有女儿?”   大将军何进,乃是少帝刘辩生母灵思皇后的兄长。   廷尉石黄一愣,跟上了皇帝的思路,忙道:“臣这就去查。”他退出去,身影隐没在夜色中。   长乐宫中,丁夫人欠身道:“天色已晚,就不叨扰殿下歇息了。”   刘清至今都没等到未央宫传话,只能按照皇帝的交待,一再挽留,按住丁夫人的手,笑道:“正是天色已晚,风雪又急,我与夫人一见如故,可舍不得放您走。您赏脸,尝尝我这长乐宫中的晚膳如何?”   丁夫人起身的动作一顿,望着近在咫尺的长公主,看尽世事的眼睛里含着隐隐的恐惧,她的声音苍老而哀切,“殿下,您告诉我实话,子脩是不是出事儿了?”   刘清一愣。   丁夫人不傻,早将皇帝来时与长公主的神色尽收眼底,又一日一夜不见儿子,长公主忽然要留她过夜……   刘清握着她的手,愣过之后笑道:“夫人怎么会这样想?外面确是有些事情,不过曹大人好好的。陛下那样看重曹大人,若曹大人出事,陛下今日来时,岂能谈笑自若?”   丁夫人松了口气,惭愧道:“是我多想了。”   刘清安抚着她,自己的心却狂跳起来。   而未央殿中,殿内医工们只发出恼人的噪音,而榻上的人仍未醒来。   未央殿外,疾风裹着骤雪浇了立在殿门处的皇帝满身。   刘协仿佛感受不到寒冷,只仰头望着那无星也无月的墨黑夜空,一日已经过去,这一夜也将过去,很快便要满一日一夜之期。在这黑得可怕的雪夜里,朝堂上的波诡云谲都离得那么远,天下的争斗割据也离得那么远,就连他下午才处理过的各项细务也都远的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究竟什么离他近呢?三世为人,两世帝王,究竟还剩什么呢?他感到眼眶湿润了。   在一片纷杂的思绪中,他忽然想起一句诗,是后世那个以烂诗词出名的乾隆皇帝所写。可独有这一句,此时想来,最是贴切。   他转身走回上首案前,挥毫写就:信人生之如梦兮,了万事之皆虚。   最末一笔写完,他眯了眯眼睛,夹紧了那温热的泪。   就在此刻,他听到孙医工惊喜叫道:“醒了!曹大人醒了!”   刘协一愣,墨笔摔在案上,快步抢上前去,就见曹昂歪歪斜斜得要坐起来。   “你不要动。”刘协声音有些颤,轻轻按着他肩头,仍叫他躺着,含泪笑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曹昂口唇翕动,似有话要说。   刘协凑上去听,却听曹昂声音嘶哑、语带笑意、断断续续道:“有勾魂使者持枷而来,原是要锁了臣去……但见陛下在侧,不敢上前……拘了臣一夜,熬不过陛下,便暂且又放臣回来了。”   刘协压着激动之情,也笑应道:“这是何处的勾魂使者,如此通晓人情。你细细说来,朕给他们供奉,此后岁岁年年,绝不敢忘。”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说好的不虐~明天还是多更,那么明天见啦!感谢在2020-12-19 16:47:43~2020-12-19 19:47: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静里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王木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周公瑾 9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9章   在曹昂醒来之前, 刘协已经被警告过了他可能会有的后遗症。   按照孙医工的说法,在不考虑另一种致使曹昂吐血的奇毒之外,单只是毒芹汁, 就有可能造成身体麻痹,部分瘫痪, 甚至失明或是失声。   而此刻曹昂醒来,没有失明, 也没有失声, 暂且也看不出瘫痪的迹象。   刘协说要给勾魂使者供奉的话,乃是实心实意的。   曹昂熟悉皇帝, 深知皇帝是不敬鬼神的,闻言只是莞尔, 褪去了初醒来时的恍惚,关切问道:“您如何了?可是昨夜那桌酒菜?”   “已经是前夜了。”刘协安抚他道:“朕与子柏等人都无事,毒只在最后那一壶酒中——你代朕饮了那一杯。”   说到这里, 刘协才觉出惊险来, 那杯毒酒离他实在太近了。不管暗处的主使者是谁,那人能操纵汪雨,是他最没有提防的。如果不是鬼使神差之中, 曹昂出言主动替他饮了那一杯,那么原本躺在榻上的就会是他;而如果没有曹昂挡酒,那么赵泰等人也不会主动停酒去舞剑。如果是他痛饮了三杯下肚, 而慌乱中在场的人未必能如他那般给人催吐,那他是否能撑到医工来, 躺个一日一夜之后再醒过来,就更难说了。   他离被毒死,只有一步之遥。   好险。   刘协与曹昂的眼神一触, 想来对方也是一样的想法。   “万幸。”曹昂如是说。   刘协听在耳中,五味杂陈,顿了顿,转开话题道:“朕昨日派人将你母亲与孩子都接进宫来了,以长公主的名义请你母亲来说话。你既然醒了,若是想见她,就叫人去长乐宫传个话。”   “陛下思虑周详。”曹昂想了一想,低声道:“还是让母亲在长乐宫陪长公主殿下说话吧。此时见母亲,反倒要惹她担忧。还是等一切大安之后,臣再去向母亲赔罪。”   “要赔罪也是朕去,”刘协觉得曹昂把他自己放得太低,哪怕是对着自己的母亲,又道:“你既然不想让母亲担忧,到时候索性就说是朕留你处理政务。”   曹昂无可无不可,点头应允道:“便如陛下所命。”   刘协与他家常般谈了这几句,见他神思敏捷,面色虽有些苍白,但看精神还好,正要与他详说应对此次毒杀的办法等正事,就见卢毓匆匆进来。   “陛下,这是廷尉递来的手书。”卢毓最初眼睛只奔着皇帝而去,“他派人送来了阳安大长公主府上看园子的一个婆子,这婆子知道些那菡萏有位情郎的事情,如今把那婆子送来,请您亲自过问。”   刘协扫了一眼廷尉石黄送来的手书,对曹昂道:“朕去去就来。”   卢毓这才看到曹昂醒来,惊喜叫道:“你醒了!”就要冲上去说话。   曹昂含笑致意,低低咳嗽了一声。   刘协拎着卢毓的衣领把人拽回来,对曹昂道:“让医工给你看看,你先好好休息。”   卢毓张嘴才要说话。   刘协又道;“毓儿随朕来——在旁记录。”   偏殿里,那阳安大长公主府上负责看守园子的赵婆子,在一日一夜之间经历了从阳安大长公主府到下狱,再从大狱之中来到皇宫的跌宕经历。   赵婆子在狱中已经被审过一轮,此刻被绑着双手跪在地上,一听来人动静,忙磕头道:“陛下!陛下!奴实在不知是谁害死了菡萏姑娘,只知道有个卖花郎常从奴守着的院子角门过,菡萏姑娘常同他买花。”   刘协问道:“这卖花郎是菡萏的情郎?”   赵婆子犹豫一瞬,磕头道:“那都是奴嘴上乱嚼,作不得准。只是因为菡萏姑娘常亲自来同他买花,以菡萏姑娘的身份,只要吩咐一声,底下自然有小丫头愿意替她跑腿做事儿。又因为那卖花郎懒怠,来一日歇一日的,奴都说不好他哪日来,但菡萏姑娘每次来,都能等到那卖花郎,这不是天作的姻缘吗?奴守着园子无聊,跟旁的婆子们兴许闲聊过一两句,谁知道她们就供了奴出来……天杀的老妇!奴实在什么都不晓得,更不知道菡萏姑娘那么好的人怎么就死了……”   刘协不信所谓的天作姻缘,若这婆子所言属实,那只可能是菡萏与那个卖花郎每次都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日子。他问道:“你如何知道菡萏死了?”   “狱中都传开了,亲见菡萏死了的那姑娘就关在奴等隔壁……”   刘协抚了抚额,要给阳安大长公主府上这上千的从人都分开审理关押,也实在是不太可能。他看一眼廷尉石黄送来的手书,上面所写与此刻赵婆子所说,基本吻合。   卢毓记录到此时停笔,道:“廷尉大人已经派人去追那卖花郎的下落了。”   “让赵泰带一队人马,同去追查。”刘协看一眼天色,即将到百官入宫的时辰了,便又道:“再把宫门锁了,你亲自守着,谁都不许进。”   卢毓一愣,“是未央宫的……”   “整座皇宫。”刘协轻声道:“除了与本案有关的人员,否则一律不许出入。”   卢毓领命而去。   刘协重又回到内室。   见皇帝过来,围绕着曹昂的医工纷纷退开。   曹昂蹙眉饮尽苦药,搁下药碗,见皇帝过来,先开口道:“医工看过,说慢慢调理,不必担心了。”   刘协很怀疑以宫中医工的奸滑,会说这等托大的话,但心中明白曹昂是不想让他担心,便假作信了,点头笑道:“如此甚好。”   “臣觉得精神好了许多。”   刘协明白他的意图,“所以能为朕分忧了?”   “只要陛下允许。”曹昂笑着坐起身来,“毕竟臣亲历昨夜……前夜之事。”   刘协无奈,递给他廷尉石黄的手书,又道:“在宫中下毒的人是汪雨。”   曹昂并没有多少惊讶之色,点头道:“梦中仿佛听过。”他指的是昏迷时候,犹记得当时初听闻,还以为是在幽冥之中窃听到了天机,为皇帝大感忧虑担心,拼尽全力想要醒来,最终也不过只是手指轻轻一动。他却不提这些。   刘协在榻边坐下来,将前情简略道来。   “宫中下毒的人是汪雨,因同一种毒而死的是阳安大长公主府的贴身侍女菡萏,阳安大长公主密匣之中有唐夫人的拜帖……”刘协道:“那死去的菡萏,有位疑似情郎的卖花郎,朕怀疑那卖花郎便是她与幕后主使之间传信的人,已经派人去捉拿。至于这菡萏,朕怀疑是大将军何进的后人,只是还没有确凿证据。阳安大长公主既然会把唐夫人的普通拜帖放在密匣之中,肯定也知道唐家的不同寻常之处,哪怕她不能确信刘寿的存在,至少也该是听到了风声。”   曹昂细细听着,“这么听来,阳安大长公主与唐夫人的确都可疑。但若是她们,如何能调遣得动汪雨?”   汪雨原本是服侍皇帝的唯一一名太监,除非汪雨要自己做皇帝,否则就算换一个皇帝,他最多也不过还是皇帝身边唯一一名太监。   从汪雨的行事来看,他自然不是要自己做皇帝,只是一枚棋子。   “若以权势利诱,阳安大长公主与唐夫人的确都调遣不动汪雨。”刘协早已将事情推演过几十遍,“全天下谁都无法利诱汪雨。因为他在朕身边,就是此生最大的利。但汪雨的确动手了,所以那个调遣汪雨的人,一定用的不是利诱的法子。”   “若非利诱,便是威逼……”曹昂接着道:“汪雨有把柄捏在旁人手中?”   “又或者不是威逼,而是忠义。”   “忠义?”   刘协点头道:“就好比从前的死士……”   曹昂摇头,替他否决了这种可能,“陛下乃是大汉天子,若说因为忠义,只可能是汪雨为陛下去杀旁人,不可能反过来的。”   刘协一噎,他还是有些上一世带来的思维惯性,毕竟做秦二世的时候,出于忠义要杀他的人可一点不少。汉朝四百年教化之下,人心与秦末时候不同了。   “那么就是威逼……”君臣二人达成了一致。   曹昂又问道:“唐府可有异动?”   “朕派人盯着,目前还没有。不管幕后主使是谁,办了事儿总要派人盯着结果的。宫中没有人进去,阳安大长公主府中人员都下了大狱,你府上……”刘协看他一眼,“朕也是为你的安危,你府上只多了许多等回信的官儿。”   皇帝一说,曹昂也想起来,“啊”了一声,道:“臣书房中还有许多文书……”   “朕替你批过了。”   曹昂望着皇帝眼底的青色,百感交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好在朕原本该批的那份暂且不用管。”刘协揉了揉眉心,否则又要查案,又要悬心曹昂情况,还要批曹昂那份公务,他真的需要第二个□□了。   “陛下搁置政务近两日,外面要大乱的。”曹昂罕见地露出了焦急之色。   “朕正是要他们乱。”   “什么?”   “朕已经命苏危领兵,封闭城门。又令卢毓领兵,封闭宫门。杨彪那帮老臣,已是一日两夜不曾见朕。朕敢说,此刻杨彪那书房中又坐满了臣子。而长安城外面,各地的斥候正匆忙赶路传信。”刘协冷笑道:“朕倒要看看,此时是谁笑得最欢、跳得最高。”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二更稍后送上~   感谢在2020-12-19 19:47:00~2020-12-20 19:00: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塔其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 8个;打分:-2、maoman^_^ 2个;32957415、least、小宅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若 343瓶;孜然粉 251瓶;琿子 30瓶;新八爱吃卜酷塔 20瓶;衍丘、葱饼一生专、嘲风、圈圈圆圆圈圈 10瓶;羽中、卿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0章   果然如刘协所料, 尚书令杨彪府中,外书房又密密麻麻坐满了不安的官员。   他们窃窃低语,交流着消息。   “你们听说了吗?朝廷此前筹备了整整一年, 那俩商人西出,寻访大秦之事, 原定在昨日,结果到今日也没有动静。”   “还用你说么?我们当初为了送行典礼, 花了多少心血, 挑的良时吉日……”   “嗐,这算什么, 你们还没听说阳安大长公主与曹府的事情吗?两家都被……”那人往脖子上比划了两下。   一片倒吸冷气之声。   “我怎么听说,曹府丁夫人先被接走了……”   “难道说阳安大长公主与那曹昂……”   “难说, 江东长公主远嫁,阳安大长公主定然不悦……”   “曹昂宦官之后,我早就说不能信。”   “果真是曹昂与阳安大长公主密谋……那陛下?”   “陛下?陛下已经两日不见人了。昨日我入宫, 被卢小公子拦在未央殿外。今日更好, 索性连宫门都进不去了。”   “不只是宫门,城门也紧闭了……”   众人都感到身上阵阵寒意,心中的猜测都越来越坏, 只没有一个人敢把对皇帝的猜测吐出口来。   若皇帝果真有所不测,那长安定然会有一场腥风血雨,在座谁都逃不过。   有人转开了话题, “尚书令大人怎么还不露面?谁再去催一催?该不会也‘病了’吧?”   尚书令杨彪没有生病,但他晾着众官员, 就是不肯来外书房。   只因皇帝上次突然造访府中,怒斥士孙瑞等人的场面,给杨彪留下的心理阴影实在太大。   因此这次杨彪只坐在内书房, 要从人把前来的官员都拦在外面,没敢像上一次那样凑在一起,跟诸位同僚高谈阔论。   “父亲,您找我?”杨修推门而入。   杨彪示意他在自己对面坐下来。   杨修不等父亲开口,先道:“这次儿子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杨彪无奈,盯着儿子仔细看了两眼,算是暂且信了他的话,道:“我这里倒是有些消息。”他作为尚书令,得到的消息自然比外书房等候的众官员还要详细机密些。   “廷尉石大人昨晚就派人送了信。”杨彪对儿子隐瞒很少,“他审的人,乃是汪雨。”   “汪雨?陛下身边的汪雨?”杨修坐不住了。   杨彪点头。   “那陛下可安好?”   “不知道。”杨彪轻声道:“是淳于阳带兵送去的人,石黄只来得及递这么一句话出来,至于陛下是否安好,汪雨究竟犯了何事,如今一概不知。我上午再派人去廷尉处,就已经进不去了,里面的人也出不来,凡是出入都要淳于阳允许。”   杨修捻着衣襟上的香囊,思索着。   “你饱读史书,想来不必为父多说。”杨彪淡声道:“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若是汪雨出手害了陛下,曹昂在内,淳于阳在外,两人把持了长安城……”   “不,不会的……”   “怎么不会?昨日宫中来人,接了曹昂的母亲与孩子去,还打的是长公主的名号;另外又锁了阳安大长公主府,连伏完与伏德都没有放过。你仔细想想,宫中郎官由淳于阳掌管,城中掌兵的唯有伏完不是他们的人。城外苏危领二十万大军,又是从前受曹昂提携走上来的人。若陛下果真有不测,长安城中尽是曹昂与淳于阳的兵马。长公主一介妇人,居于长乐宫中,还不是受人摆布?”杨彪推着膝盖,怨恨道:“我每常说这宦官之后,不能信任,陛下只是不听。那曹昂的父亲曹操又在兖州,听命于袁绍。现下袁绍平定了黄河之北,命曹操西进洛阳,那曹昂在其中左右为难,最终还是倒向了自己父亲。他们现在紧闭宫门,不事声张,是因为安排还未到位。等到他们万事俱备,我们就再无反抗余地。我熟知陛下性情,他虽然年少,却极为亲政,便是真正生病的时候,也不曾搁置政务。如今接连两日不曾露面,又不曾发出批阅的奏章,身边近侍汪雨受审,所谓的抱恙绝对只是托词。李斯、赵高秘不发丧,扶秦二世上位的故事,就在前朝。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所以我们要先动手,召集府中兵丁,冲进宫中。”   杨修一颤,有些惊疑得看了一眼父亲,低声道:“可若是陛下无事呢?”   “所以要请你再走一趟。”杨彪端起冷了的茶,抿了一口,从茶杯上缘看了一眼儿子,“陛下身边数人,都与你相熟。从前比起与我这父亲来,你与他们倒更像是自己人。我的人去,见不到廷尉石黄。兴许你去,淳于阳肯卖你个面子。”   杨修只觉香囊中阵阵的芬芳,此刻非但不能令他镇定,反倒叫他心烦意乱起来。   “再者,我们闯宫,打的是护驾的旗号。只要见到陛下,我们就退。”杨彪显然一切都盘算好了,“若是见不到陛下……那我们就更是闯对了。”   杨修来到长安大狱外,就见密密麻麻全是披甲的兵,大约是苏危的兵进了城。能调动苏危兵马的,只有皇帝虎符与手书。所以要么陛下还清醒着,要么就如父亲所言……   苏危的兵没有拦他,放他走到了大狱门外。   这里守着的兵,却是宫中的郎官。   杨修原也做过一年郎官,又常在宫中走动,这些郎官自是都认得他。   守门的郎官看着有些面熟,应当是淳于阳身边的人。   “杨大人留步。”那郎官横刀拦着去路,“今日此地不许进出。”   杨修驻足,道:“你们淳于中郎将在里面?”   那郎官不说话。   杨修便道:“劳烦你去传句话,也许子柏愿意见我。”   那郎官仍是不回答,但神色有些动摇,大约是因为眼前的大人喊了长官的字。   “传一句话,并没什么害处,是不是?”杨修微笑道:“就说我有关于汪雨的消息,请他出来一见。”   那郎官这次动了,却是安排了另外两人顶上来,仍是守着门不许人进出。   杨修等在风雪中,俄而见那郎官去而复返。   “淳于大人说,他干系所在,不能离开。若杨大人果真有汪雨的消息,可以写下来,经宫门卢毓或是赵泰,送呈御览。”   很好,曹昂、淳于阳、卢毓、赵泰——都在。淳于阳一向与他不对付。他甚至能想象出淳于阳说“若他果真有汪雨消息”时那揶揄的神色。淳于阳自然是不信他的鬼话。   “没有别的话吗?”杨修悠悠道。   “大人还说,风急雪骤,叫您不要到处乱跑。”   杨修脸绿了。   很好。   杨修顶风冒雪赶到了宫门外,“我要见陛下!”   守门的正是卢毓,他认出了杨修的声音,“德祖兄?”他推开宫门上狭小的观测口,露出半张脸来,机警问道:“你怎么来了?陛下今日谁都不见。”   杨修道:“我有汪雨的消息,见了陛下才能说。”   卢毓一愣,“你真有汪雨的消息?”他透出释然与欣喜之色来,道:“你且等着,我去问过陛下。”他到底年纪还小,有些七情上面。   过了片刻,卢毓跑回来,“开宫门,放他进来。”又对杨修道:“陛下答应见你。”   此时却轮到杨修做决定了。   如果事情像父亲所说的那样,那么他这一步进去,就是羊入虎口。此时他若是转身上马就跑,等宫门打开,想来里面的人追不上他。   杨修想着淳于阳还有心思揶揄他,而方才卢毓的神色也不像藏奸的——况且就算真如父亲所说,他堂堂尚书令公子,又满身才学,总也能坐下来谈一谈的。   杨修拿定主意,挤过只开了一道缝的宫门,整一整衣冠,迈着沉重的步伐,向未央殿而去。   而未央殿中,刘协正听赵泰汇报那位与菡萏相交神秘的卖花郎追捕情况。   “臣等一路追到城郊一处农舍,赶到的时候,那卖花郎刚被人割喉杀死,杀手还没来得及处理尸体。臣从他怀中摸出了这只瓷瓶。”赵泰递上来一只黑色的瓷瓶,与汪雨、菡萏所用一模一样,“里面的药物还没来得及用。臣推想,这卖花郎按照计划应该自杀的,但是他胆怯了,想要逃,于是幕后主使又派了人来杀他。还有这本书,是在那卖花郎的居所找到了。他平时卖花在城口一个破草棚里歇脚,草棚里空无一物,只有这本书……臣已经派人沿着痕迹再去追那杀手,不过那人很善于隐蔽行踪,而农田之中不好追索,恐怕难以寻到了。”   刘协接过书来,看时却见是《荆州星占》。这是刘表在荆州要学者士人编写的书,还没有完本。   “毒药给孙医工送过去,要他细查。”刘协翻着那本《荆州星占》,这本书与刘表的联系是那么直接,以至于叫他不敢相信这卖花郎真与刘表有关系——幕后主使这样蠢笨,竟能险些毒杀了他吗?可若是有人要栽赃陷害刘表,怎么会用这样浅白的法子?是把他这个皇帝看成了傻子吗?   刘协抚着发烫的脑门,思量着道:“那幕后之人,要么就是绝顶聪明,要么就是太蠢笨了——又或者阴错阳差,竟不只是一方势力。”   而杨修一步走入未央殿就听到了皇帝的声音,熟悉清亮,丝毫没有生病或受伤的气虚。   很好。   杨修心中翻江倒海,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   三年前,他被隔绝在陛下的核心人员之外,凭借自己的能力与诚心,终于感动了陛下,至少在诛杀豪族的行动中,成了陛下的半个自己人;又在此后逐渐攀升,最终在遴选良才时,至少表上看起来与曹昂是平起平坐的位置。   可是这两日风云大变,汪雨下狱,曹府与阳安大长公主府被重兵所围,皇帝紧闭宫门,这等大事发生,曹昂、淳于阳、赵泰与卢毓都得在场,只有他仍不得任用,若非自己机智,甚至都进不来这道宫门。   杨修又整了整衣冠,拂去衣上雪片,调整好了心态,这才缓缓走到皇帝跟前三步之遥,含笑开口道:“廊下熬着药,陛下身子好些了吗?”   刘协看他一眼,便知道他是扯谎,大约是从他父亲杨彪那里知道了些皮毛,耍小聪明进宫来,也没拆穿,只是仿佛玩笑般道:“德祖,此时这宫中进来容易,出去却难。”事情告一段落之前,他是不能放杨修出去了。   杨修笑道:“臣好不容易进来,怎么会想出去?”话音未落,面色一变——完蛋!他父亲还计划着要闯宫,此刻皇帝全须全尾就站在他面前!   他要怎么传信给父亲?   刘协悠悠道:“德祖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朕?”   杨修擦着额上冷汗,左思右想之下,还是先在皇帝面前给老父亲做个铺垫比较好,便缓缓跪了下去,“陛下明鉴,朝臣两日不得见天颜,都焦心不已……”于是把父亲的筹划美化之后,半吞半吐说了。皇帝无恙,那么宫内上前郎官,城中上万兵马,城外二十万大军,都是听从陛下调遣的。与之相比,父亲组织起的府兵,就好比要去碰石头的鸡卵一般。   刘协听他说完,微微一哂,温和道:“文先(杨彪)忠君爱国之心,朕很了解。你也不用担忧……”他顿了顿,让杨修提心吊胆等了一会儿,才慢慢道:“你父亲打不进来的。”   杨修:……   赵泰向他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   “差不多了。”刘协捏着那一卷还未写完的《荆州星占》,“命淳于阳带汪雨回宫,朕亲自审他。”   作者有话要说:杨修:我好酸,可还要保持风度。   二更,三更稍后送上。感谢在2020-12-20 19:00:58~2020-12-20 21:58: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闹闹 10瓶;我爱辣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1章   汪雨再度入宫, 与从前已是大不相同,他带着手铐脚镣,嘴巴绑着, 脸上十几道伤口,粉白色的皮肉外翻, 十根手指上的指甲都没有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就像事发那一夜, 皇帝亲自捆了他的嘴一样, 狱中叫他过遍刑罚,却又生怕他死了。   因为他们还要从他口中得到一个名字。   长安城中的雪不知落了多久, 汪雨走在宫中,一脚下去就是一个雪窟窿。这是雪灾了, 往年这时节,皇帝该是在长安城中亲自探查民众屋舍了。而他就陪伴在侧。   汪雨跟在郎官身后,在寒冷中浑浑噩噩想着, 不辨方向, 直到前面的人停下来,他也就停下来。   “给他解了。”   汪雨听到皇帝的声音,但是却不敢抬头去看。   手上松了, 脚上也松了,连嘴巴也松开了。如果他想从无穷的痛苦刑罚中解脱,此刻就是他最好的机会。   “过来朕身边坐。”   皇帝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平静, 像从前他听过许多年的那样。   汪雨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死前最后的留恋, 他循着声音走过去,直到此刻才从昏沉的噩梦中醒来一般,察觉所有人都立在广场上的风雪中, 而不是温暖的大殿里。   连皇帝也一样,他穿着黑色的大氅,坐在榻上,头顶是无垠夜空,身边就是寒冷夜风。   汪雨愣愣走到皇帝身边,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步都牵动身上无处伤处,痛入骨髓。   “还认得那物吗?”皇帝伸手指向不远处。   汪雨缓缓转头望去,就见火把照耀下,榻前雪地里摆着一座比成人略高的澄黄色仪器,形如酒樽,樽外有若干龙首,口含铜丸,下有蟾蜍仰头张口相对。此刻那龙首蟾蜍上,都积了薄薄一层雪花。他目光落在龙首上,一一数去,一、二、三……八。   汪雨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像是吞了火炭——又或者他真的吞过,“这是……候风地动仪。”   “正是,这是顺帝时太史令张衡所制的地动仪,也是朕遇见你的媒介。”刘协声气和缓,像是在与老友闲话家常,“你还记得吗?朕初来长安,便遇到地动,那夜朕下令寻地动仪出来,谁知太史令处却没有,最后还是是你送上来。”   当时汪雨说他是管理库房的,又说宫中百物自洛阳运至长安,这一年来,人手不足,账目又乱,还有许多东西没有分派明白,如今只都堆在库房里。   刘协当时见他伶俐,又要摆脱事事向王允汇报的闵贡,便留了心,要他到身边来伺候。   汪雨这次再入宫,原是打定主意,在能找到的第一个机会里,或是一头碰死,或是咬舌自尽,都不要再活着受那些零碎苦头。但他万没料到,皇帝竟然不是要问罪于他。他受刑后的双腿发颤,此时支撑不住,缓缓坐在了榻边,呆呆望着那座地动仪,想起多年前初见皇帝时的情形,只觉恍然如梦。   刘协轻声道:“多年前那夜的长安地动,朕召伯喈(蔡邕字)入宫。他曾给朕起了一卦,乃是‘谦’卦。那夜伯喈解为‘阳当居五,群阴顺阳,万民服也’,仿佛是绝佳的好兆头。其实这一卦蕴含形势急变之意,新力量将战胜旧势力。从前朕以为朕是胜的一方,如今看来,却不尽然。”   他像是有些灰心了,仰头望着无穷夜空中流转的星光,叹息道:“朕连身边人都无法驯服,又何谈万民?”   汪雨失掉了指甲的手指轻轻一动。   刘协轻声又道:“你用的那毒药,阳安大长公主府上有个叫菡萏的侍女自己服了,她常去买花的卖花郎身上也搜出来。”他轻轻搁了一只黑色瓷瓶在榻上,“那卖花郎给人杀死了。朕猜想菡萏是何进的女儿,当初洛阳城中宫变,何进被宦官所杀,若菡萏当时在城外,家仆会送她去南阳原籍,不会再进城涉险。若菡萏在城内何府之中,便活不下来。所以朕想着,当初菡萏应该是随亲长在旁人府上做客,才侥幸活下来。朕审过阳安大长公主府上的人,那日府中没有宴会。所以菡萏那日,究竟是在谁府上做客呢?阳安大长公主却死也不肯吐露。她一面求朕饶过她的儿子,一面却死守着这个秘密。朕一定是个很坏的皇帝吧,连朕的姑母都背弃了朕……朕素来看重你,你是知道的,只是朝中因为从前宦官之祸,对宦官很是警惕,朕原想着再过几年,等舆论好些了,也给你个官做,你定然能做个好官……”   汪雨那张布满伤痕的丑脸颤动起来。   “连身边的你都要杀朕,朕一定是个糟糕的皇帝……”刘协声音微颤,似乎是哽咽了。   汪雨终于再度开口,仍是那嘶哑可怖的声音,“不,您是好皇帝。”他日夜陪伴在皇帝身边,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刘协的付出。   刘协的以退为进奏效了,至少现在他清楚汪雨动手,不是仇杀,“那么……”他愈发放轻了声音,让自己比一片雪花更无害,“朕从前没有细问过,你既然是最后一批宫中的宦官,那想来该是中平六年入的宫?”   中平六年,大将军何进入宫,被宦官诛杀。而后董卓入洛阳,拉开了东汉末年,群雄争霸的序幕。   “中平六年,正是大将军何进与袁绍秘议除掉十常侍之时吧?何进受制于做太后的妹妹,一度想要放弃原本诛杀宦官的计划。然而袁绍却不肯,仍图谋一举除掉宦官。放弃诛杀宦官的计划,何进仍是少帝的舅舅,仍是大将军;但若是没有除掉宦官这等举动,彼时的袁绍又如何扬名立万,闻名于天下?”刘协轻声道:“你在中平六年入宫,又与何进的女儿用一样的毒药,你们原本是什么关系?朕早该想到,你这样机敏聪慧,怎会选在中平六年净身入宫。”   汪雨已经很久没有挪动一下,雪花落满了他的眉毛。   刘协探身向前,伸手为他抚去眉上雪花,望着那双空洞的眼睛,轻声道:“你不为菡萏难过么?”这汪雨大约不是何氏的亲人了。   汪雨却像是被皇帝的动作唤回了属于人的情感,他愣着眨了眨眼,干涩道:“您是好皇帝。”   “只是?”刘协等着他的下文。   “只是奴没得选。”汪雨眼中滚出热泪来。   刘协默了一默,看来是威逼没错了。   他又为汪雨擦泪,温和道:“胡说,怎么会没得选?朕在这里,谁还能威胁你不成?你既然说朕是好皇帝,如今朕在明处,那人在暗处,若朕今后没有前夜那样幸运……”   汪雨摇头,涩然道:“没有旁人了。”又道:“奴但求一死。”   刘协既然已经确认了汪雨是被威逼行事的,便心中有了把握,面上仍是温和道:“以你的年纪,入宫前该是已经有了儿女吧?朕却从未听你说起过。你从前说家中穷困没有娶妻,如今看来倒是未必。朕虽然不知幕后之人用什么威胁的你,但朕知道这城中一定有他的眼睛,要看你究竟有没有照做。”   汪雨愣愣听着。   “但朕与你多年相伴,着实不忍心杀了你。哦,对了,子脩也救过来了,似乎没有大碍,所以朕不是不能赦免你,对外不作声张,仍叫你做朕贴身的侍从……或者你死了也没关系,朕可以再寻一个‘汪雨’出来,外人不知底细,只当是你还好好活着,风光得很,只是不理会旧主,要叫你的旧主生气了……”   “不!不!”汪雨仓皇摇头,第一次情绪激动起来,“求陛下赐臣一死!”   如果按照皇帝的说法,哪怕他已经寻死了,那世人也不知道他死了。   刘协眯起眼睛,掂起榻上瓷瓶,冷酷得笑了,对方可以用来威胁汪雨的东西,他自然也可以。   “朕要一个名字。”刘协托着那黑色的瓷瓶,送到汪雨面前,“换你一死。”   汪雨眼睛发直盯着那瓷瓶,片刻之间,经历了皇帝从温情款款到獠牙狰狞的变化,只觉一颗心比身体所受两日的刑罚还要痛苦恐惧。   “朕的耐心不是很多。”刘协手指一根一根折起,渐渐拢住了那瓷瓶。   “汝南袁氏。”汪雨终于吐口,“我原是袁本初(袁绍字)叔父袁次阳(袁隗字)的家臣。”   “说下去。”   “我族中父兄,都为宦官害死。中平六年,朝臣谋诛宦官,何进退缩,箭在弦上,袁次阳送我入宫,泄密于中常侍张让、赵忠等人,逼得宦官狗急跳墙,在宫中杀死大将军何进。如此一来,事态激化,袁氏号召百官,列兵朱雀阙下,得以尽诛宦官。此后,我在宫中,妻小养在袁府之中。”   “袁隗已死,所以威胁你的人,乃是……”刘协淡声道:“冀州袁绍。”   一切都对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完毕,大家晚安!感谢在2020-12-20 21:58:03~2020-12-20 23:39: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如若悦卿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2章   一切都对上了。   多年前, 汪雨的父兄在宦官之祸中被杀。十年前,袁氏送汪雨入宫,泄密于宦官, 已经心生退意的大将军何进不知事泄,入宫被中常侍张让等人杀死。袁隗和袁绍联手, 借着何进之死,召集兵马, 尽诛宦官。于是汪雨成了宫中唯一活下来的宦官, 妻小养在袁府。   初平元年,董卓入洛阳, 废少帝、杀何太后,另立刘协为皇帝。这便是他来到的节点。   而后袁绍挂印东出, 群雄并起,董卓退出洛阳,车驾西行, 来到长安。   在长安皇宫中, 地动那一夜,刘协召见蔡邕,命人去取候风地动仪。奉命呈上地动仪的宫人, 就是宫中仅剩的宦官汪雨。直到前夜事发之前,他从未对汪雨起过疑心,因这是他亲自选出的人, 而汪雨在他来到之前已经埋在宫中。又或者汪雨一直是忠心的,直到数年之后袁绍的人再度找上他。   何进死时, 他的女儿菡萏正在府外做客,如果不是袁府,也是与袁府亲近的人家。阳安大长公主能接来菡萏抚养, 其中袁氏必然是出力了的。   时间来到建安三年冬,袁绍手握汪雨、菡萏与刘寿三条线,眼见长安越发势大,自己却名不正言不顺,便以汪雨的子女作为筹码,胁迫汪雨毒杀皇帝。宫禁森严,汪雨能拿到毒物的途径,便是阳安大长公主府上的菡萏。而菡萏之所以愿意参与,一来是因为刘寿是她的血亲;二来阳安大长公主对皇帝的怨愤之语,恐怕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阳安大长公主怎么都不肯说出当初送菡萏来的是哪方势力,只推说时日久远,已经记不清了。因为她很清楚,卷进毒杀皇帝的大案中,如果再与袁绍牵扯上关系,在这当口几乎就是叛国的重罪,皇帝就算想保她的儿子们,都保不了。所以她只能咬死了不松口。   汪雨道出真相,仿佛卸下了万钧重担,一直绷着的神经放松下来,伏在榻上痛哭起来,“我对不住陛下,受多少刑罚都甘愿!只是我不能不保我的孩子们,我当初净身入宫,已是大不孝!我的父亲与兄长都已经死了,我是族中唯一的男儿,却已经成了宦官。一双孩儿都在袁绍手中,若是他们被杀死,我汪家就绝后了,我如何能对得起列祖列宗?当初我入宫,至今十年,不见妻子儿女。若再连累他们死了,我……我……我们汪家不能绝后啊……”   刘协冷眼看他痛哭流涕的模样,心中的嘲讽如压不住的潮水,“你们汪家是有皇位吗?”   “什么?”汪雨一愣。   “这么怕绝后,”刘协连看他一眼都觉得厌恶,“你们汪家是有皇位要继承吗?”   汉朝以孝治天下,而孟子所说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其中“无后”此时都解释作“没有后代”。比如汉桓帝时得罪宦官跑到北海卖饼的赵岐就解释为“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   在汪雨痛哭流涕喊出“不能绝后”之前,刘协还是能够理解的,毕竟为人父母,舐犊之情,有的人为了保护子女可以牺牲自己的性命。但汪雨竟然扯出“无后为大”来。   刘协冷淡的话语,却如同刮骨的刀,“你这么听孟子的话,那他还说不能事君,是二不孝。你毒杀于朕,可算不上恪守本分、忠义行事。”   汪雨伏在榻上,疼痛与寒冷让他止不住颤抖,而皇帝的话语比所有的刑罚都更令他煎熬。他恍惚中,伸手摸向榻上那只黑色的瓷瓶,那是皇帝允诺他的,一场长眠美梦。   在他触到那瓷瓶之前,皇帝的手按在了瓷瓶之上。   “陛下……”   “你前夜用的毒物,比菡萏和卖花郎的毒物多了一味,是什么?”   “我不知道……据说我那一瓶功效更强,只要半瓶下在酒里,就能毒死一桌的人。我原本该留半瓶给我自己的,但我实在太紧张了,手一抖便全倒了进去……”所以前夜事发,汪雨没能第一时间自杀。   此时,汪雨已经彻底放弃抵抗,满心期盼的,只是眼前的毒药。   刘协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捏着那瓷瓶站起身来。   “陛下?”汪雨迷茫抬头。   “将他押回狱中,别叫他死了。”刘协转身,这便要离开。   汪雨大急,用嘶哑可怖的声音叫道:“陛下,您答允我的!您答允我的!”只要他说出实情,就赐他一死。   刘协回身,最后看他一眼,冷酷道:“你负朕良多,朕负你一次,又如何?”他在汪雨绝望的目光中,将那一只小巧的黑色瓷瓶卷入袖中,快步离去。   郎官上前,重又给汪雨带上手铐脚镣,捆住他的嘴。   而淳于阳立在榻边,望着皇帝走在风雪中的背影,一时没能回过神来。犹记得多年前,初来长安地动那一夜,皇帝对他和赵泰讲解地动仪是怎么起作用的。他已经记不得那些原理方法,只记得那是一个星光灿然的美好夏夜。他仰头望向穹顶,穿过无边的风雪,这冬夜的星子闪烁着的都仿佛是寒光。一个词不期然间涌上了他的心头,斗转星移。   “还愣着作什么,子柏?”   陛下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淳于阳回过神来,隔着风雪望去,依稀能见陛下容貌,是当初那个小少年长大了。   刘协回到未央殿中,先分享了内情给曹昂,淳于阳也在一旁。   “朕原本想暂且放一放袁绍,”刘协翻着那卷《荆州星占》,“袁绍其实心里也没底,所以很希望朕与荆州刘表先起冲突,给他南下拓展地盘的机会。既然袁绍已经急不可耐了,朕也不能一味避战。正是你要战,我便战。”   曹昂蹙眉道:“陛下要出兵?”这的确违背了他们之前商议的内容,此时再度兴兵,对于长安治下的百姓来说是很重的负担。   “不急。朕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淳于阳心领神会,“陛下也要派人去杀袁绍?”他掌管着朝廷在袁绍帐中的眼线,“臣愿意去!这次汪雨之事,臣没能侦破,实在有罪!”   “不是你的罪过。袁绍如此行事,恐怕连他帐下的谋士都大半不知。设若沮授或是田丰得知,必然会阻拦袁绍行此悖逆之举。”刘协眯眼,思索着道:“朕从前想着袁绍也没几年好活了,原本想顺其自然,坐等他那三子争产。倒是袁绍提醒了朕,不如送他早走些时日。况且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这次是汪雨,下次又会是谁?袁绍不是要子脩父亲攻打洛阳么?朕要双管齐下,给子脩父亲封侯,要他调转阵型,与袁绍在黄河两岸对峙。另一边,朕要子柏你联系袁绍底下的人,就算要不了袁绍的命,也要他坐卧不安,疑神疑鬼,吓也要把他吓死!”   曹昂虽然担忧粮草补给,但从来皇帝交待下来的事情,千难万难,他都要使之实现,此时便点头应允下来。   淳于阳也应了派人刺杀袁绍之事,顿了顿,看一眼垂眸思量的曹昂,开口又道:“子脩父亲比起袁绍来,兵马极少,朝廷是不是要支援?”   “暂且不必。”刘协从风雪中走回来的短短路途中,已经有了基本的设想,“如今寒冬,袁绍也不会轻易动兵,让子脩父亲与袁绍对峙于黄河两岸,暂且拖住袁绍。朕派各处袭扰袁绍。真正要开打,总要到明年去了。如此,粮草补给上面,长安也能有喘息之机。如果开打之前,能够除掉袁绍最好;就算不能,到时候袁绍身心俱疲,也更容易做出糟糕的决定。他的失误,就是我们的机会。甚至……”他幽幽道:“等到袁绍战事不利的时候,他那三个儿子里面,也许有人会愿意抛弃父亲的野心,投诚于朕的。”   只要打掉袁绍这个庞大的黄河北境势力,那么天下剩下的零散势力,都已不足为惧,忽然之间,光复汉室,仿佛近的就在眼前一般。   跟随皇帝近十年,曹昂与淳于阳都对陛下有一种奇怪的信任,陛下是永远的胜者。他们行事依旧谨慎小心,但心底充满了希望。   “朕给你父亲封侯的事情,你先在家信中告诉他一声。”刘协考虑周全,对曹昂道:“免得他那边还有未处理的事情。”   曹昂应了一声,看皇帝从袖中掏出装着毒药的黑色瓷瓶把玩,道:“陛下,这等毒物留在身边,太过危险,不如销毁。”   “唔……”刘协曼声应了,笑道:“朕留给医工一点,叫他们研究研究。”   曹昂还有些不放心。   刘协起身,笑道:“你面色还是有些苍白,再歇一会儿吧。”说着往偏殿而去。   淳于阳跟在皇帝身后,冷不防低声问道:“陛下要给谁用?”他的目光落在皇帝手中的瓷瓶上。   刘协露出个英雄所见略同的笑容来,亦低声道:“给阳安大长公主用,会不会太浪费?”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明天见!感谢在2020-12-20 23:39:49~2020-12-21 22:47: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塔其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 2个;青青翠微、王木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怒紫 20瓶;枫秀 10瓶;匀辛度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3章   阳安大长公主坐在偏殿窗边, 在衣袖下揉着被绑缚后肿胀的手腕,麻木得望着外面鹅毛般飘落的大雪。   这两日的经历,一幕幕在她眼前闪过。伏完突然回府, 要她去探听皇帝为何突然命王斌兼理执金吾之职。然后府中突然冲进来许多兵,她命如意烧毁密匣, 却没来得及。有人嚷着“菡萏死了”。混乱之中,她被绑缚推出府中, 直到看到府外密密麻麻的披甲士兵, 她才意识到,这次是真的遭了。   等到皇帝派人来问菡萏身份之时, 阳安大长公主就知道,她陷在了死局之中。   无从辩解, 该如何辩解?   半个时辰前,宫人解开了她身上的绳索,又伺候她梳洗更衣, 说是陛下要见她。   阳安大长公主双手交叉, 抚着肿痛的手腕,这大约就是她的死期了。她难逃一死,可是伏德兄弟们怎么办?怕是要受她这个母亲拖累的。等见到皇帝的时候, 她要忍住心中的怨愤,伏低做小,卑微求肯, 也务必要让皇帝答应,祸不及子孙。   重重脚步声中, 偏殿的门被推开,宫人分开两边,大汉天子缓步走入。   “姑母。”刘协在阳安大长公主对面坐下来, 把那一枚小巧的黑色瓷瓶推到两人之间,“可识得此物?”   阳安大长公主呆滞的目光挪到瓷瓶上,涩然道:“是赐死的鸩酒吗?”   “差不多。”刘协挑了挑眉,一方面觉得阳安大长公主蠢得令人头痛,直到此时也不知菡萏、汪雨与那卖花郎之间传递的毒物;一方面又觉得果真如此,当真浪费了这毒芹汁。   阳安大长公主便伸手去拿瓷瓶。   刘协却又按住了那瓶毒药。   “陛下还有话说?”阳安大长公主冷然道。   “姑母好气概。”刘协淡声道:“只是此时对朕逞这番气概,好没道理。”   阳安大长公主分明想好,干脆利落死去,不要再触怒皇帝,以自己一死,求保子孙后代。但是真的与皇帝对面而谈,阳安大长公主只觉心火上涌,怒气难抑,心知自己的“病”又发作了,只是此处没有医工配好的丸药。她攥着拳,感到背上盗汗,咬牙等着那阵潮热退去后,嘶声道:“当日陛下若肯立伏寿为后,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话既荒谬又自大,但显然阳安大长公主是深信这一点的。   刘协别开目光,玩笑般道:“正是,若朕迎娶伏寿,又以姑母所选的各族淑女为妃嫔,待到伏寿诞下皇子,便可去父留子。到时候,小皇帝喊姑母一声外祖母,不比刘寿那孩子更亲近吗?”   阳安大长公主被皇帝的讥讽刺得愈发恼怒,但听到刘寿的名字,却是一愣,道:“你知道刘寿之事?”   多新鲜呐。   “姑母以为朕不知?”刘协从袖中摸出唐夫人那张拜帖来,“所以姑母得知刘寿之事,是要以此拿捏唐夫人为你所用的?”   “你既知刘寿之事……”阳安大长公主盯着皇帝,“你既不杀他,不送走他;也不将他接回来,好好抚育他——我竟看不穿陛下是好心还是歹意。”   “袁绍要杀朕,有没有刘寿,都不妨碍他出手。朕又何必对一个孩子动手?”刘协淡声道:“至于把刘寿接回宫中抚育,姑母难道以为朕身边就没有忠臣勇士吗?宫中养死个把孩子,也是很容易的。”   这就好比两军对垒,都已经箭在弦上,就算是首领,有时候也会被形势裹挟。如果刘协此时透露出要明确刘寿身份的意思,那么跟随刘协的大批官员将军很可能并不愿意换个皇帝,那么就如同从前后宫中无故夭折的孩子一般,刘寿也是很容易消失的。   刘寿能像个普通孩子一样,在唐府平安长大,就是这些年来他最好的处境。毕竟,什么皇权霸业,总要人活着才有意义。   阳安大长公主发作过后,身上潮热退去,理智回笼,低声道:“我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陛下开恩。只是我做的事情,伏德等人都不知情。恳请陛下看来唤我一声‘姑母’的份上,赐我体面一死,不要罪及子孙。”   刘协淡声道:“朕可以赐你体面,可伏德若问朕要母亲,朕该怎么说?”   可是一旦公开案情,伏府众子孙,就都不得朝廷任用了。   “我愿意手写伏罪书。”阳安大长公主涩然道:“若伏德诸儿问起,陛下便将此书拿给他们看。”   刘协示意宫人取来纸笔,食指在案几上叩了两下,“写吧。”   阳安大长公主低头写伏罪书的时候,刘协就坐在对面看着她。   她握笔的手,小指与无名指的长指甲已经崩断,露出锋利参差的边缘,剩余三指指甲上的丹色已经斑驳,只是她的手仍旧稳健,姿势也端正,笔端流淌出一个个娟秀的墨字来,是从前所受的良好教育在起作用。她的衣饰配得上阳安大长公主的身份,头发乍看还是乌黑柔顺的,唯有鬓角一点没能藏住的花白色,泄露了时光的真相。   以她的年纪,大约正在经历更年期,医工会开一些诊治的药,但也是偶尔起作用,偶尔不起作用,全凭机缘。   刘协上一世做过老人,他知道逐渐老去是一个怎样的过程,有人觉得残酷,有人仓皇想要抓住青春时,有人醉生梦死。但最终所有人都不得不接受这是生命的必然。年轻的时候,哪怕经历挫折,也没关系,因为还有大把的时间,还有大把的机会。但是当突然察觉已经没剩多少时间,而自己成为的人,与少年时熠熠闪光的理想自己相比,那么黯淡,人是会着急的。   着急就会犯错。   伏罪书已经写就,寒风穿窗而入,即刻就吹干了墨迹。   阳安大长公主颤抖着手,再度伸向那黑色的瓷瓶。   刘协捏着那瓶毒物,重又收入怀中,淡声道:“好毒便如好酒,总要给识货的人品才对。姑母既然不识此毒,便不要辜负了它。朕想来,唐夫人当是知晓此毒的。”他在阳安大长公主错愕的目光中,细细卷起她才写下的伏罪书,又道:“当初姑母曾抚育朕的皇姐五年,也该是皇姐尽孝之时,即日起便请姑母长居宫中,五年为期,不得见任何外人,若伏德等人求见,需经朕允许。”他抖了抖卷起的伏罪书,“望姑母今后,谨言慎行,好自为之。”   阳安大长公主怔怔问道:“五年?那五年之后……”是杀了她,还是放了她?   刘协叹了口气,道:“朕给姑母这五年,是看在姑母从前的功劳上,也是看在江东长公主的面子上。”   “伏寿?”阳安大长公主自事发之后,第一次想起这个远嫁的女儿。   刘协起身,正事已经说尽,便大步向外走去,至于殿门处却又顿住,回首见阳安大长公主呆坐窗边,初显苍老的面上有种叫人不忍猝看的麻木。他大略知晓伏府的情形,也能猜想阳安大长公主多年来逞强般得硬撑。一个女人,在身体变化的这几年,正是最需要家人关爱支持的时候,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幸在这样的家庭中。   “姑母,养条狗吧。”   刘协留下最后一句话,便自己撑伞走入大雪中。   他还没走回正殿前,就见杨修匆忙迎上来。   杨修罕见地没能顾及翩翩风采,连衣襟前的香囊系带滑脱、坠到了腰间都没察觉,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陛下,臣来为陛下撑伞。”   刘协看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含笑由他接过伞去,明知他为何而来,偏要作弄他,笑道:“难得大雪夜,德祖可有好文章?”   素来文采过人、颇有急智的杨修这会儿却憋红了脸,只怕说话间父亲领着府兵就打到宫门来,期期艾艾道:“臣父亲文章远胜于臣,不如命臣父入宫,作诗给陛下听?”   刘协知道杨修素来最不服气他父亲,此刻竟然亲口说出不如父亲的话来,可知是真急了,不禁大笑,一扫两日来的郁气,道:“去吧,去宫门陪卢毓一同守着,待你父亲来时,告诉他一声,一切都好,等明日朕再见他。”   杨修大雪地里出了一身热汗,闻言大喜,连声谢恩,将纸伞交还给皇帝,一溜烟往宫门方向跑去。   说来也凑巧,杨修赶到之时,他的父亲杨彪已领着两千府兵冲到了宫门外,正通过宫门上的小观测口,与卢毓交涉。   “父亲!父亲!”杨修扑过去,还来得及把阖族从闯宫大罪中拉回来,不禁深感庆幸。   他透过观测口露出半张脸,急忙道:“陛下无恙,说明日就见您。您快带人回去吧,不要惊扰了圣驾。”   杨彪一愣,看着儿子涨红的半张脸和上面的汗水,他了解儿子,若不是真出了大事,儿子绝不会这般仓皇。   虽然一时不知儿子如何落入了“乱党”手中,受其胁迫,只能如此发声,但杨彪确定,宫中陛下一定是出事儿了。   “德祖,为父明白了。”杨彪沉稳道:“这就撤兵。”他口上这样说着,却对身旁的副官摆了摆手,又对观测口里露出的那半张脸眨了眨眼睛,给了杨修一个“我都明白”的坚定眼神。   杨修:……不是!老父亲你眨眼是几个意思啊!   “父亲,我说得是真的!”   “是是是,为父相信你。”杨彪猜想儿子此刻被人以刀斧相逼,一面口中说话安抚,一面半空中以手指划字,与杨修交流。   杨修眼睛里蓄满了热泪,太气人了!他父亲这股自作聪明的劲儿,到底是哪里来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2-21 22:47:09~2020-12-22 22:26: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 2个;王木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林间竹子 30瓶;亲爱的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4章   “朕留了阳安大长公主一条性命。”未央殿中, 刘协坐在榻上,与曹昂低声道:“那个唐夫人野心不小,又与袁绍搭上了线, 这次策动菡萏、汪雨行毒杀之事,就有那唐夫人的影子在, 其罪当诛九族。此人留下去是个祸患。但刘寿养在唐府之事,此时还不宜声张, 朕的意思, 只悄悄除去唐夫人,以大局为重。”   曹昂静静听着, 对阳安大长公主之事没有异议,只是问道:“陛下还是要保刘寿?”   “与其说朕是保他, 倒不如说他就是个寻常的孩子,不值得朕对他出手。”刘协随口道:“杀他容易,却是懦夫所为, 也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朕不屑为之。”   “曹大人, 药好了。”宫人呈上热腾腾的药汁来。   曹昂便低头喝药。   宫门处的郎官恰来回禀,“尚书令领府兵前来,说是要护驾……”   “德祖赶不走他父亲?”刘协连着两夜一日不曾合眼, 在曹昂醒来,审问汪雨、处置阳安大长公主之前,神经一直紧绷着, 此时理清了眉目,又坐在温暖的内室, 与曹昂几番低语,已是神思昏沉,倦意上涌了。   “这……就是杨修大人派臣来求救于陛下的……”那郎官一脸为难与忐忑之色。   刘协已是半躺下来, 支着胳膊,略带不悦道:“德祖怎么连这等小事都处理不来……”   曹昂搁下药碗,想了一想便明白过来,轻声解释道:“恐怕尚书令以为德祖是受人胁迫,因此信不及……”   刘协嘟囔道:“难道为了取信于杨彪,朕还要顶风冒雪再去一趟宫门前,叫他看一眼?还是大开宫门,叫他领着众府兵闯进来?朕若是皇帝,他简直要是太上皇了。那杨彪领着千把人,也闹不出什么事儿来,他若不信,就由着他去。”他拉高被子,打个哈欠,已是撑不住眼皮了。   “陛下方才还说要以大局为重。”曹昂忙劝道:“尚书令大人手上兵虽然不多,但他那里百官都悬心等着消息。陛下若不是要将计就计,假装重病,引得袁绍得意忘形,那便还是派人安抚尚书令大人,稳定人心为好。”   刘协现在不需要装病,也不需要欺骗袁绍——袁绍本来就已经够猖狂了。而凉州、益州初定,刘表、吕布、孙策等处都还是事实上的割据势力,此时最不能传出去的消息就是皇帝有恙。   “朕反正是不愿出去了。若派你去,杨彪说不得还以为是你夺宫了。”刘协又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这次连泪花都冒出来了,对那等信的郎官道:“罢了,你叫德祖跟他爹回去。告诉他,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己心里有点数。至于杨彪诸人,等朕明日醒来就见他们。”   杨修费尽心机混进宫来,因为父亲的“谨慎多疑”,被皇帝一句话又打发了出去,走在宫外的风雪中,他的心情比此刻的风雪还要悲愤。   “父亲,”杨修与一脸尴尬的杨彪面面相觑,“这下子,您信了吧?”   杨彪摸摸鼻子,咳嗽一声,道:“明日为父自会向陛下请罪。”   而未央殿中,刘协已经呼吸均匀得睡下。偏殿中,曹昂仍醒着,与医正、孙医工等人说话。   “如今我醒来了,那便是好了,烦请医正明日便这么回陛下。如此一来,你们的差事便可解了。”曹昂温和道。   医正眼睛一转,忙道:“便如曹大人所言。”   “可是……”孙医工不是很懂宫中之事,只是本着医工的良心,道:“虽然因为陛下给您催吐及时,那毒芹汁没能伤到您的根本,可还有另一位致使您吐血的奇毒,至今不知缘由……”   医正清清嗓子,示意下属闭嘴。   但孙医工没明白他的暗示,一径道:“观大人脉象,仍有气滞血瘀之症,恐怕呕血之事,还会再度发生……”   医正直接给了他一肘子。   孙医工闭嘴了。   曹昂温和道:“那这位奇毒,孙医工可有法可解?”   孙医工诚实道:“没有十足的把握,而且有些毒物一旦入体,是没有解法的。好在陛下给您催吐及时,大约只是微量进入了您体内……”   “这是我的身体,我自然会上心,要你们告诉陛下好了,也并不是从此就不治了。我出宫之后,仍会寻医工来诊治,若有机会,也会请陛下恩旨,请宫中的医工过府。”曹昂徐徐道:“你也说了没有十足把握,若是我在宫中一直治不好,恐怕是要牵连你们的,也累陛下挂心。你们告诉陛下我已经好了,如此一来,你们不会受罚,陛下不会担心,我也能及早出宫、料理政务。岂不是皆大欢喜?”   医正忙道:“诚如大人所言。大人身体已经恢复了八成,后续只需要细细调理,不要过度劳累,便可逐渐好转。”他这话说得有分寸,以曹昂的地位,怎么可能不劳累。   孙医工见状,也知强不过病人与上司,只离开前整理着药箱,嘟囔道:“滔天的权势,再高的地位,不都要有命才能享吗?”他念叨着,跟随在医正身后,也要退下。   “孙医工请留步。”曹昂忽然又道:“我还有事情,要单独求教于您。”   医正低声道:“仔细说话。”便先行离开。   偏殿内,只剩了曹昂与孙医工两人。   “孙医工,我知你来自民间,说话爽直,不似宫中人,做什么都讲究圆融。”曹昂示意孙医工坐下来,“我想问一问您,若要毒害一个人,都有什么法子。”   “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我知道了,以后才好防范。”   孙医工低头想了一想,前夜抢救这曹大人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便道:“其实毒物下在酒菜里,还是最常见的手段,只要身边人可靠,等闲难以得手的。也有将毒物抹在兵刃上的,那也是需要近身才能起作用的。另外还有毒物能涂抹在贴身的衣物上,使人不知不觉中就中毒身亡或是染病的。论起来,其实毒物千百样,下毒的手段也有千百样,吃穿用度,都是途径。大人若是为了防范,那只能是严查身边的人,入口之物、上身之物,都要经忠心可靠之人试过。”他顿了顿,医者仁心,眼前这位曹大人又是他亲手救回来的,便又道:“大人若真是为了保命,何不急流勇退,借着这次的事情,请暂退修养些时日。否则您在明处,敌在暗中,总是防不胜防的。”   “多谢孙医工教我。”曹昂恳切道,听了他最后的话,微微一笑,摇头道:“此命是您救回来的,您倒是比我还要爱惜它。”   孙医工道:“我也没做什么,您真要谢,应该谢陛下给您催吐及时。”   “嗯。”曹昂轻声道:“我要谢陛下的,又岂是这一桩。”   就听偏殿外脚步声渐进,是卢毓到了下半夜,跟赵泰轮值之后,回来歇下。   “子脩哥哥!”卢毓一见曹昂,眼睛变亮了,“你已大好了?”   曹昂向孙医工轻轻点头,示意他退下。   卢毓笑道:“前天晚上可吓死我们了。”   曹昂还未曾听人说起过前夜他晕过去后的事情,便问道:“当时怎么了?”   “我和子龙(赵泰字)还在后院舞着梅枝呢,就见你在榻边要栽下去,陛下与淳于阳都去扶你,我和子龙也越窗进去。一开始我们都还没反应过来,以为你是突然发了急病,又或者是吃坏了东西。还是陛下果断,立时就给你催吐——好险,竟是给汪雨那奸贼下了毒。”卢毓轻快而凝练得讲述着那个惊险的夜晚,“这真是谁都没想到。若那壶毒酒不是只倒了一杯,若不是你替陛下饮了那一杯,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是啊。”曹昂望着窗外落雪,想得深了,轻声道:“的确是太险了些。从前宫中内务,原是我亲自操持的。后来朝中事务繁多,宫中内务便部分移交给了汪雨,部分移交给了冯玉。前番玉奴(冯玉字)南下,我先是在河内郡遴选良才,后又归长安征调粮草,宫中内务便全都落在汪雨手中。没人查他,他要做点什么,是很容易的。现下玉奴留在了荆州,汪雨又下了大狱,陛下身边的事,便没了主事之人……”   卢毓怔怔听着,也露出担心之色来。   “若陛下有失,咱们从前说过要做的事情,便都成了一场空梦。”曹昂素来清正的眸中,第一次透出阴郁之色来,他低声道:“所以陛下,万不能有失。任何可能会威胁伤害到陛下的存在,不管是谁,都要被彻底清除。”   卢毓望着他的神色,竟觉眼前人陌生起来,有些不安地舔了舔嘴唇,小声问道:“子脩哥哥,你要做什么?”   曹昂没有回答,只是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陛下,万不能有失。”   浓黑的睫毛垂下来,遮去了他眸中比外面风雪还要寒冽的杀意。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2-22 22:26:51~2020-12-23 22:55: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亲爱的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5章   遭遇毒杀以来, 连续两个日夜的神经高度紧张之后,刘协这一觉睡得很沉,大约是因为罪首已经揪出来, 各环节的罪人也各有惩处,而针对袁绍动兵的方针也定下来, 一切都有了方向。这一觉睡得久,刘协次日醒来时, 极为罕见得天色已经亮了。平时他晨起之时, 天空中还有残留的星子,今日却已跃出了一轮太阳。窗外风息雪停, 只有地上厚厚一层白蓬蓬的积雪,因皇帝爱雪, 未央殿外新落的雪,宫人未得命令,是不敢擅自铲除的。   刘协舒展着身体起床, 心情是许久未有过的松弛, “这一觉睡得舒服。”便问左右,“子脩呢?”   一个略有些面熟的宫人上前道:“回陛下,曹大人在偏殿见人。”   刘协从前不喜欢太过宫人围着伺候, 身边常用的就那么几个人,又以汪雨为首。结果这次汪雨事发,常在皇帝身边服侍的几名宫人都被拉到大狱之中严审, 只能是底下的宫人顶上来。   “见人?”刘协已经习惯了由人服侍穿衣,此时有些生涩得自己系着衣带, 问道:“见谁?”   “回陛下,来得是廷尉大人,见陛下还在睡着, 便暂且等在偏殿与曹大人说话。”   刘协将那衣带系了一个不算平整的结,道:“先请子脩过来。”   一时曹昂来到内室,笑道:“廷尉石大人一早就入宫,来汇报对阳安大长公主府上的审理情况。”   “有什么新情况吗?”刘协扶了扶头上的冠帽,今日要见杨彪等人,还是比较正式的。   “与汪雨一案相关的新情况没有,倒是查出了许多细作,人虽然在阳安大长公主府上,但有的效命于冀州袁绍,有的效命于寿春袁术,荆州洛阳等处,也都有来往。不过都是些在外院洒扫的仆从,也探不到什么要紧的消息。”   “要紧的消息,都是从细微处观察得来的。”刘协淡声道:“可不要小瞧了这些琐碎小事。”又问道:“一见面就说起公事来,朕正是要问你,身体如何了?”   曹昂笑道:“多亏当时陛下给臣催吐及时,医工都说毒未入体,调理了这两日,已是好多了。”   刘协略放心了些。   “既然已经好了,臣想着今日便出宫回府。”   “今日就走?”刘协笑道:“这么着急做什么,朕又不会赶你。宫中医工众多,你就住在未央殿,待恢复如初了,再回府不迟。”   “臣已经大好了。”曹昂坚持道:“况且府中公务……”   “公务挪到未央殿中来,一样可以处理,不是吗?”   “然而臣久留未央殿中,一来于礼不合,况且有这两日的异动,恐怕要引人猜测;二来要惹臣母悬心。”曹昂徐徐道来,于情于理,叫人反驳不得。   刘协沉默了一瞬,倏忽一笑,道:“才发生了这样的事,朕有些不放心你独自在外,不过仔细想来,兴许你在外面比在宫中还要安全些。”   曹昂一噎,不知该如何作答。   “待朕问过医工,他们若说你可以回府休养了,朕也没道理不放人。”刘协转开了话题,“今日朕会派人去唐府,赐死唐夫人。唐夫人死后,苏危围着唐府的兵就可以退了。阳安大长公主的事情,朕要亲自跟伏德说几句,他应当能明白这已是法外开恩。你回府之后,记得给你父亲写封信。等你的信寄出之后,朕也会发诏书,表明你父亲的身份。这两天的事情,朕的意思是暂且压着,含糊过去。待到我们与袁绍开打之时,再写到檄文之中,公布天下。”   曹昂一一应了。   “你用过早膳了吗?且去用些吃食,叫石黄进来。”刘协扯了扯衣袖,穿戴齐整,面上随和亲切的笑意淡去,眉宇间透着一丝压抑着的烦躁,“今日还有杨彪那堆老臣要应付。”   “杨大人等这会儿正惶恐呢,陛下肯见他们,他们便心安了,倒也不必多说什么。”曹昂解劝了两句,又低声道:“那臣用过早膳,便出宫回府。”   刘协“唔”了一声,没再阻拦。   廷尉石黄没想到自己面见陛下半个时辰,出殿之后还能拿遇到正巧要出宫的的曹昂。   “曹大人。”石黄笑着招呼。   两三年前,石黄还曾经亲自领人闯宫绑了曹昂下狱,彼时他还是不折不扣跟着以杨彪为首的世家大族走的。但是这二年来,长安城中世族势力被削减,皇帝年岁渐长,手中权力握得越发稳固,又平定了凉州与益州,实在无可匹敌。石黄是个识时务的人,见形势如此,而曹昂独得圣心,早就有意与曹昂消弭旧怨,只是一直不得机会,这次宫闱毒杀大案,正好给了他这机会与曹昂修好。   曹昂含笑应了,与石黄并肩往宫外走去,仿佛也完全不记得当初被石黄绑了下狱的旧事,又提起方才在偏殿时被打断的话题来,“石大人断案多年,似汪雨这等下毒的手段,都算不得高明?”   石黄正有意与他修好,便打开话匣子道:“自然,不管是毒杀还是刺杀,凡是这等作案,总是要留下痕迹的。哪怕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作案的物品留下来,但死人也是会说话的,一看尸体,便知道是毒杀还是刺杀,然后追根溯源,除非是不想查,凡是官府通力去查的案子,便很少有真成为悬案的。凶手是跑不了的。”   曹昂轻轻咳嗽起来,以绢帕掩口,一时没有说话。   “曹大人身子还未大好?”石黄忙关切问道。   曹昂止了咳嗽,微笑道:“已是好多了,一时被风灌了喉咙。”又道:“那照石大人说来,这世上便没有不留痕迹的作案之法了?”   “这却也不是。”石黄想了一想,叹道:“只是那些作案的人,总是自作聪明,却不知使劲手段,只会露出更多破绽。但有些意外,却难以判定。”   “哦?愿闻其详。”   “比如船翻于江中,火起于屋内,人在其中,难逃一死。这等事情,世上难免发生,多是意外。但有时候一族人在船中,旁人都落水死了,只留下来一人。这人便可独得阖族财物。若说动机,是有的。但律令不能只因为动机就判一个人有罪。而船葬于江中,随水入海,或淤积百丈水下,也就没了物证。所以真要害人之后全身而退,那便不该毒杀或是刺杀,而是伪造出这样的意外来。”石黄说到自己执掌的领域,又被曹昂问到了痒处,一时说得深了,回过神来有些局促,不安地看了一眼凝神细听的曹昂,笑道:“怕是大人听了要觉得无趣。”又小心试探道:“大人问这些作甚?”   曹昂垂眸,轻声道:“宫中才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谁能不心惊?我服侍于陛下左右,却未能在事发前有所察觉,是我失职之处。这些贼子小人,手段下作难防,我总要知己知彼,今后才知该如何防范。”   石黄松了口气,忙也检讨自己疏漏之处,又道:“不过大人也不必太担心,经此一事,宫中出入用度,审查比从前更严格了数倍。陛下在宫中,比从前要安全了许多。”   “但愿如此吧。”曹昂如此说着,登上了接他回府的马车。   听说儿子回府,今日一早也刚从长乐宫回来的丁夫人忙迎出来,见儿子的确毫发无损,一颗心放下来,差点落泪,笑道:“可算是见着了。长公主殿下请我去说话,将我与孩子留了足足两日,你这两日一直在未央殿中吗?可是出什么事情了?”又问道:“你这面色怎么这样白?该不会这两日都没合眼?”   曹昂任由母亲拉着自己上下打量,微笑道:“那是殿下与母亲投缘。儿子休息得很好,只是有些机密事情,陛下留我一同处理。”   丁夫人听说是机密之事,便不再探问。   曹昂转身往外书房走了两步,又回头道:“我要给父亲写一封家信,母亲可有话要说?我派人一并送去。”   丁夫人微微一愣,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远在兖州的丈夫,便道:“我在你这里一切都好,也没什么好说的。你便代我问一声,你父亲身体可好。”想了一想,又道:“孩子至今还未取名,我也不懂是要留待陛下给恩典,还是咱们自家能取。若咱们自家给孩子取名,就劳烦你父亲给选个好名字。”有些感慨道:“这还是咱们第三代头一个孩子,也叫你父亲高兴高兴。”   曹昂一一应了,回到书房中,挥笔给父亲写好密信,简略表述了陛下的意思,再将母亲的叮嘱附在信尾,便交给侍从走朝廷驿马,即刻送出。   曹昂坐在书房中,静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半响回过神来,低声吩咐道:“传徐青过来。”   当初皇帝令他负责唐府之事,曹昂便选了可靠的手下徐青作为首领,带了几十人日夜监视唐府、也是保护刘寿。   一时徐青来到书房门外。   “进来,把门关上。”曹昂沉静坐着,压住想要咳嗽的冲动,轻声道:“这几日,把你在唐府的人都撤走。”   徐青一愣,下意识问道:“大人,陛下有新指令?”   曹昂转头看他,一字一句道:“陛下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2-23 22:55:42~2020-12-24 23:14: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 3个;监工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之始末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6章   “陛下, 这两日的实录要怎么写?”未央殿中,蔡琰轻声问道。   自汪雨事发,这两日两夜来, 外界都不知道皇帝的行踪,更不必说想要知道他都做了什么。   刘协道:“暂且空着, 待过阵子你就知道了。到时候再补上便是。”   蔡琰应了,想到前两日宫门紧闭的情形, 又联想起梦中那一世那些血淋淋的场景, 低声又道:“陛下千万保重自身。”   刘协有些诧异得抬眸看了她一眼。   “……这两日,长公主殿下大感忧虑, 至今也不能放心。”蔡琰顿了顿,又道:“倘若再有前番之事, 臣等当如何是从?”   以蔡琰的聪慧,能猜测出内情,刘协并不感到奇怪, 也知道她是在变相劝谏, 要他保重,便道:“前番之事,不会再发生了。”   宫人通报曹昂已至偏殿, 蔡琰便退至屏风后。   刘协起身相迎,笑道:“你昨日出宫倒快,朕见完石黄, 还想同你说话,一问左右, 才知你已经回府了。”他也不知是否真忘了是自己应允对方离开的。   曹昂一大早入宫,却是有要事回禀的,托出密信, 快速道:“河内郡生变,太守张杨为部下所杀。”   刘协一愣,不再闲谈,展开密信,低头细看。   曹昂道:“写信这人,是臣在河内郡遴选良才时,当地佐助臣的一名太守别驾。正式的公文想必很快就会发到朝中来。这杀了张杨的部下,名唤杨丑。但这杨丑,又给张扬旧部晆固杀了。”   刘协已是一目十行扫视完那封密信,看到最后几行,道:“这眭固给张杨报了仇,却往北而去,意图投奔袁绍?”   曹昂默了一默,道:“袁绍自平了公孙瓒之后,一直伺机南下,原本就派出了许多使者,招揽兖州、豫州等各郡的官员。只是从前不知,他连河内郡的官员都招揽到了。张杨被杀之前,原本是要出兵相助吕布的。我父亲与吕布……”   刘协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此前曹操为朝廷人马的身份没有暴露,在外看来,都还当曹操是袁绍的部下。吕布占据了徐州,与曹操所占的兖州接壤,时有纷争。   “这些官员既然愿意投奔袁绍,便不只因为袁绍以财物招揽的缘故。”刘协冷静分析道:“他们自然是觉得袁绍赢面大,这才愿意以身家性命相托。如今袁绍杀了公孙瓒,据有幽州、冀州、青州、并州之地,来日与朕必有一战。朕还在洛阳时,看过朝廷的户籍统计,冀州乃是当时户口最多、田地最多的地方,况且桑枣丰饶,纵然是荒年,百姓也不至于没东西吃。比起来,朝廷所据有的西部之地,便显得荒凉贫瘠许多。况且朕有自知之明,当初杀长安豪族的事情,是叫许多豪族心惊的,他们为着自己的富贵性命,也会投向袁绍。”   曹昂道:“此等短视之人,陛下不必挂心。”   刘协问道:“可给你父亲去信了?”   “昨日已经寄出。”   “那就好。待朕表明你父亲身份,他周边的吕布、刘备都不会再是问题,东南的孙策也不会再蠢蠢欲动,至于南边的刘表——那老家伙打着左右逢源的好算盘,如今在朕与袁绍两处敷衍,且放着他。”刘协把话题转回来,“张杨一死,河内郡必然乱起。既然那眭固已经北投袁绍,那便让驻守在洛阳的李利等人严防死守,若能查住,就地杀了。至于河内郡之中……”他掂了掂那封密信,“这别驾第一时间给你报信,有此忠心,便暂且让他暂代太守之职。”   曹昂应下来,见袁绍已是开始发力,想到父亲所处的四战之地,也不知他那里情形怎么样了。   寒冬时节,兖州曹操收到了长子曹昂写来的“家信”。   “文若(荀彧字),请看此信。”   荀彧已在曹操身边辅佐近八年,是极少数知道曹操真实身份的人。当初曹操就是拿着皇帝的信,亲自相请,请走了在冀州袁绍身边并不得志的荀彧。此后,荀彧为曹操推荐了大量原属于冀州的谋士良才,还有他本人的至交好友。这些资源,都是原本曹操接触不到的。   “时机正好。”荀彧笑道:“将军昨日还在担心,一旦袁绍举兵南下的消息传开,如刘备、吕布等反复之辈,要从中渔利。如今有这封信在,来日陛下一纸檄文,刘备、吕布等人也只会佐助将军。”他由此自信,也是因为去岁皇帝派兵攻打称帝的袁术,一声令下,不但长安出兵入南阳,同时刘备、吕布还有孙策三方发难,虽然都说另有缘由,但作为其中也出过力的曹操一方,他们很清楚,当时刘备、吕布与孙策根本还是听从了长安的密令。   也是自那一次之后,袁绍对曹操疑心大增,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时机拿掉他。   “虽说我早已深知,那袁本初志大才疏,刻薄寡恩,看起来宽和,实际最是忌惮底下人才能。但他毕竟坐拥百万之众,果真发兵来打,我只有数万之兵,也只能殊死一搏。况且如今与吕布纷争未消,那刘备奸滑,又借着阻拦袁术北上投奔袁本初之事,从我这里领兵走了,自己占地为王,不肯归附。若果如犬子信中所写,只要有朝廷作为后盾,袁本初名不正、言不顺,纵然看起来强大,却也不可持久。”曹操现下的心情有些复杂,与荀彧纯粹的喜悦激动不同。他做了这么多年“卧底”,朝廷终于要公开他的身份,他从相对独立于袁绍的一方势力,即将成为大汉忠臣,这意味着从今以后,他也要听从朝廷的调遣,权力来自于皇帝的任命,若是换个时机,他大约会有些不是滋味;但此时强敌压境,他还是松了口气,压下了这些负面的情绪。   荀彧只看到曹操面上的笑容,也就没能注意到曹操这丝微妙的情绪,思量着道:“袁本初手下并非没有能人,这才平公孙瓒,便挥兵南下,全然不顾将士疲乏、粮草空虚,要么是袁本初已刚愎自用到了一定地步,要么就是他知道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情况。”   诚如荀彧所言,袁绍帐中,谋士田丰、沮授等人也正在苦谏。   此时袁绍麾下,沮授任监军、田丰任别驾,都是要职。田丰先开口道:“主公,近来平定公孙瓒,打了足足有一年,百姓已无余粮。况且此前为了凑足粮草,对底下的赋税征收也多了,劳役也多了。这样下去,不可持久啊。”   治中别驾审配素来会揣度袁绍心意,又与袁绍幼子交好,此时冷不丁问道:“那照你说来,主公还如何行事?”   田丰看着坐在上首的袁绍,恳切道:“如今长安势大,连荆州刘表都重新恢复了供奉,主公何不派使者向天子进献礼物,使天子封赏于您。赚得二三年光景,休养生息。此后造船修械,徐徐南图,终有天下。”   袁绍不置可否。   监军沮授见状,忙也道:“恃众凭强,谓之骄兵,骄兵必败。主公虽然能平定公孙瓒,但曹操可不是公孙瓒所能比的,他治军严明,也善于纳谏。主公若是一时意气,兴此无名之兵,后果不堪设想。”   袁绍皱眉,不爱听这等话,冷笑道:“又来危言耸听。”扫一眼沮授与田丰,道:“照你们的法子,也太慢了,徐徐图之,恐怕到我的儿孙辈,都不得再见大一统的天下。”   审配忙笑道:“正是主公这话,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如今主公大军百万,讨伐曹操,那真是用牛刀来杀鸡了。”   沮授对审配怒目而向。   袁绍这才心气平了,笑道:“区区曹操,我还奈何不了他?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不就是担心长安出兵吗?你们放心,长安且有长安的乱子。”他想到长安传出来的消息,说是皇帝两日没有出现,阳安大长公主府被查,便知道计划得手,只是要知道详情还要再等几日。   沮授与田丰对视一眼,不是第一次听袁绍说这种话,心中都有猜测。   一时审配跟随袁绍出帐,他交好袁绍幼子袁尚,沮授却是个老古板,在袁绍问起继承人之事时总是推荐长子袁谭。   此时审配察言观色,便知道沮授方才那番话违背了袁绍的心意、惹得袁绍不快了,因此低声道:“主公有胆有识,此一战愿意追随主公的人很多。但因为监军他强烈反对,沮授此人军权太大,威望又高,他一反对,底下人便都不敢发声了。况且您方才也听到了,监军他实在不是机动灵活之人,不适合战时领兵的。”   袁绍也有他的考量,慢吞吞道:“不如撤销了监军一职,分为三都督,令沮授、郭图与淳于琼各掌一军,如何?”   审配大喜,连声称赞袁绍英明。   袁绍咧嘴一笑,想象着长安城中此时的风浪,自负道:“真英明之处,你还没看到呐!”   作者有话要说:圣诞快乐,今天来不及啦,明天多更庆祝吧。感谢在2020-12-24 23:14:00~2020-12-25 23:15: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 2个;青青翠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求止、血色漫延 50瓶;海带 20瓶;来世做米虫 5瓶;亲爱的 3瓶;十哥的嘤嘤小可爱 2瓶;iris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7章   直到建安三年结束, 年头转入建安四年,刘清才再次见到皇帝踏足长乐宫。   这阵子朝廷要对袁绍用兵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刘清早就有心要问, 但自从那次搜宫之后,皇宫内规矩越发森严了, 连她都不得擅自进入未央宫,因此直等到皇帝来长乐宫, 她才找到机会询问。   “我从前竟不知道子脩的父亲乃是大忠臣, 还一直心中惋惜,子脩那样的人才, 父亲却跟了袁绍。” 刘清现在也学会了委婉,先试探着从皇帝可能喜欢的话题入手, 笑道:“父亲已经封了曹侯,儿子几时也封侯呢?子脩这些年跟着陛下,劳苦功高, 他却从不居功, 连我这样挑剔的人都挑不出错处来了。陛下什么事儿都交给他去做,却只给人家车骑将军的职。他没有相应的官职,却要管着比他高许多的人, 平时恐怕要受委屈的。”   刘协微微一笑,道:“那是从前,现下长安城中谁还敢给他委屈受?”顿了顿, 不知想到什么,脸色沉下来, 淡声道:“你挑不出错处来,不代表他没做错事。”   刘清讶然道:“子脩做了什么错事?”   刘协只露了一句,不再细说, 转而问道:“你这宫中一切都好?”   “我这长乐宫中能有什么不好的?”刘清这些年也长进了,知道皇帝其实问的是西北角的阳安大长公主。   自去岁年末搜宫过后,阳安大长公主便搬入宫中西北角荒废的一处小宫殿居住,每日宫门紧锁,除了必要的食物输送,等闲不见人员进出。   “说来姑母也真是心诚,全然不顾自己享乐了,”刘清开头两句还说得有些生涩,抬眼见皇帝自自然然的模样,渐渐也说得利落了,“去岁年末说是梦见高祖托话,要她入宫侍奉牌位五年,可保大汉国泰民安。她这便毅然入宫,自此一个人也不见,一步也不外出了。幽冥之事,虽然难说,但若有万一的希望,就是姑母的大功德,也是我大汉之幸。可恨我没有这样的福分,不曾梦见高祖,论起来我年轻有力,不比姑母更该去侍奉吗?”她说得这样情真意切,自己也吓了一跳,仿佛才发现自己还有这样胡说八道的天分,果然与皇帝是亲姐弟,只是从前没机会发挥。   刘协含笑看了她一眼,止住了这场两人都心知肚明的鬼扯,点头道:“姑母安心侍奉,实乃我大汉之福。”   提到阳安大长公主,刘清便不得不问与之相关的一件事,“姑母入宫第一日,曾邀弘农王妃之母唐夫人前来。那唐夫人留得时间也不久,大约两盏茶时分,便又出宫去了。谁知第二日就传出唐夫人的死讯来,据说家人发现的时候,她好端端躺在床上,面目栩栩如生,好似那些修道成仙的人一般。”她一面说着,一面观察着皇帝的面色,很清楚皇帝不想告诉她的事情,她是不可能从皇帝口中听到解释的,只能通过皇帝的神色去猜测。   皇帝看起来正在专心致志欣赏墙上挂着的那幅蔡先生新写的字。   刘清等了两个月,才见到皇帝,不愿意就这么放弃,又继续道:“说来可叹,弘农王妃因疫病去了,没想到她母亲也这么快就没了……也算是地下团圆了,况且若真如传言一样,那唐夫人没受什么磋磨便去了,也算是一件幸事了……”她见皇帝始终不开口,便知这不是皇帝想要谈论的话题,自己又嘀咕了几句,算是收了尾。   刘协这才道:“姑母在宫中,就没什么人来你这里撞木钟?”   “撞木钟?”   “像伏德等人不好来跟朕说,难道不会让他们的妻室亲眷来走走你的门路?”   刘清会意,她经了搜宫之事,近日也谨慎了许多,便道:“这两个月冷,我都不耐烦出长乐宫。若见人,一天三趟得换衣裳,又麻烦又不暖和。所以最近要见我的,我都挡回去了。”   刘协笑道:“挑选着,也还是要见一见的。姑母闭门不出,你再不肯见她们,她们便该不安了。安逸久了,叫她们稍加自省,也是好事儿。如今自省过了,朝廷又要用兵,可不能叫着长安城中的氛围太过紧绷了。待开春暖和了,你该见人便见人,想宴客便宴客,不要拘束。”   刘清听明白了,这是姑母幽囚宫中,朝廷需要她来传达一切都好的信息。   刘清笑道:“那就如陛下所言,待开春办一场宴会吧。只是这既然是陛下的主张,资费银两可要由陛下来出。”   “放心,短不了你的。”刘协顿了顿,又道:“如今姑母外事一概不理会,江东长公主那里你也要照拂到。”   这说得乃是伏寿。   刘清笑道:“我与伏寿倒是一向有书信往来的。她忽然嫁了那么远去,我还真有些不放心。不过她前头两封信写来,看着倒是一切都好,我真佩服她,在异地能这么快便融入进去。”   “那便好。她可有提什么要求?若是有为难之处,你替她周全。”   “为难之处倒是没有。”刘清想了一想,笑道:“就是月前来的信里,说到了从前在宫中用过的提花楼,说是江东的织布机没有宫中的好,织不出那样鲜亮的锦缎来。既然如此,我派人给她送一架去?”   这时候一架提花楼可是很贵重的。   刘协笑道:“朕有个更好的法子。把那提花楼的图纸,与会造提花楼的工匠两人,一同送去江东。只要伏寿在江东,能让匠人开工,她想要多少提花楼,都只看江东的财力。”   “这的确是……再好不过的法子。”刘清微微一怔,反应过来后不禁感叹,“我先代伏寿妹妹谢过陛下恩典了。”   姑母总觉得伏寿没能做皇后,甚为遗憾;她也觉得伏寿远嫁江东,是有些不幸的;此时看来,倒是她与姑母都看得太窄了,只把目光放在了后宫这一亩三分地。   刘协起身离开。   刘清跟在身旁相送,低声问道:“与袁绍这一仗,非打不可吗?我知道陛下平定了凉州、益州,更早之前,诛杀李傕、郭汜,解救长安于贼兵之下,论起用兵,陛下至今未有败绩。可那到底是整个河北之地,百万之众,中间还隔着滔滔黄河……”她猜想皇帝此时是不愿意听这种消磨志气之言的,因此越发放低了声音,说到最后,已几不可闻。   “朕明白皇姐的担心。”刘协温声安抚道。   “陛下明白?”刘清一愣,她自己其实都不太明白。按道理来说,陛下从无败绩,她应该感到放心才是;但也许因为这次要面对的是力量强大的袁绍,也许是因为长安城中出动的二十万大军才刚刚归来,也许是因为姑母幽囚、唐夫人骤死……   “朝廷前期不会派兵马东进的,全靠曹操领那几万兵马周旋。”   “全凭曹操那几万兵马?那岂不是要被袁绍一口吃掉?”刘清一听就觉得不靠谱,道:“就算长安不出兵,陛下也要发诏令,让周边的吕布等人率兵前去援助才是。否则曹操一倒,旁人见了,谁还肯为陛下出力?”   “对待懦弱的敌人,朕有强大的兵力,就示之以强大,便如平凉州、益州,二十万大军尽出,不需两刀,敌人便自动投降了。”刘协缓步向外走着,悠悠道:“而对待兵多将广的敌人如袁绍,就要让他骄傲,让他自负,让他看不起他的对手……所以至少这一年你还不必担心,长安城中不会出兵,你只管同林氏、董夫人等人见面谈笑便是……”他安抚刘清,也是为了刘清能有一个好的心态,去安抚此时城中众不安的女眷,然后透过这些女眷,安抚一众不安的官员。   越是身处高位的人越是多疑,旁人亲口告诉他的,他是不肯信的;非得是他自己千方百计打听来的一点细微动向,才能叫他相信。   “可是……”刘清顺着皇帝的话一想,却有了新的疑虑,道:“这一年之中,曹操要独自面对袁绍百万之众,到了绝境,他难道不会……”她打量着皇帝的面色,带了几缕小心,却仍是说出了口,“倒向袁绍?”   这些年来,她也听说了不少外面征战之事,男人之间抢起地盘来是没什么道理、也没什么底线的,今日形势所迫我归附了你,明日我得了时机便又会背叛你。   “皇姐进益了。”   换做以前,这绝不是刘清能想到的问题。   刘协淡声道:“这就要看朕能给予曹操的,与袁绍所能给予曹操的,孰多孰寡了。朕在,长安二十万大军在,曹操忠义之心便不改。况且,还有朕与子脩的君臣之义、知己之情……”他提到曹昂,想起日前得知的那桩事情,眼中渐起阴霾,这“君臣之义、知己之情”八字说来,便有那么几分喜怒难辨的意味。   刘清没留心这等细微处,只知道如今要紧的事儿是笼络住曹操,一听忙道:“那陛下这一年可要对子脩更好些。”   “朕正是要待他更好些。”刘协眯眼平平道来,一步跨出了长乐宫,“皇姐请留步吧。”   刘清望着皇帝在宫人簇拥下离去的身影,顿了顿,后知后觉得问身边侍女,“我怎么瞧着,陛下最后像是不高兴了呢?”   贴身侍女笑道:“陛下来见殿下,怎么会不高兴。奴等离得远,也未见得真切,大约是今儿的太阳晃了眼,瞧着像是不高兴,其实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刘清自失一笑,叹道:“连我这个从前最是直肠子的,如今都会多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二更在晚上。   感谢在2020-12-25 23:15:37~2020-12-26 10:32: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如若悦卿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8章   “你说还有另外一队人保护唐家?”曹府书房中, 曹昂压低声音问道。   徐青垂首立着,回忆着道:“奴照大人所说去做,那马车原本已是要摔落山下, 忽然间不知哪里冒出来两个做寻常打扮的香客,拉住了那发疯的马。那两人呼喊之下, 又出来三五人,竟是将唐府少夫人与她的儿子救下来。奴只一人, 当时看是难以得手了, 因记得大人叮嘱,不好现身于人前, 便悄悄退了。那些人,看打扮虽然像是寻常香客, 但是两个人一出手,便能拉住一匹发疯的骏马,可见臂力惊人, 绝非普通人。”   “还有另一队人在保护着……”保护着刘寿。   曹昂默想着, 自前阵子汪雨事发以来,长安城中连大点的苍蝇都飞不进来,更何况是这样一队好武艺、会伪装的勇士。   “你看着那队人……”曹昂轻声问道:“像是哪里派来的?”   徐青微微一犹豫, 低声道:“奴说不好。但看着倒与奴的手下等有些相似之处……”不管是行事作风,还是目的意图。他原本也是奉命保护唐少夫人那个孩子的。   “所以说,也是宫中的人……”曹昂在刚听到消息时, 心中就已经若明若暗得有所猜想,可是此刻自己低喃出声, 还是觉得心惊。   徐青看一眼曹昂,小心道:“大人,其中是不是有误会?”   曹昂回过神来, 摇一摇头,轻声道:“没有误会。”便起身走到橱柜前,取出一个小包裹,递给徐青,道:“这里面是些许财物,还有一封信。便如我之前说过的,你替我做了这桩事,无论成与不成,都不适合再留于长安城中了。你往东走,直到兖州,手持此信,我父亲会收留你。他与袁绍开战在即,正是用人之时,你若能立些战功,也可消弭为我做这事儿的罪过,说不得来日仍旧能为朝廷所用……”但他与徐青都知道,事情一旦暴露,陛下是绝无可能再留徐青在宫中的。   徐青起初不肯接那包裹,道:“陛下可是知晓了?奴若是走了,岂不是倒像是逃了,更要陷大人于不义。”   曹昂轻轻咳嗽起来,摇头道:“你不知……”以陛下的性情,动了真火,立时就会要了徐青性命。陛下看着温和,其实处事果决。他这一次行事,的确是挑战了陛下的逆鳞。   徐青见他坚持,况且这也是做事之前说好的,纠结之下,一咬牙夺过了那包裹,道:“奴这便去兖州。”   熹微晨光下,曹府大门开了一扇小缝,一身短打扮的青年背着包裹,快步走到门前树旁,解开马绳,上马往城门的方向而去,只在冬末的清霜中留下一串哒哒的马蹄声。   而片刻之后,已经开了宫门的皇宫之中,皇帝刘协一面自己穿戴衣物,一面听淳于阳汇报了曹府的动向。   “陛下,可要派人拦截徐青?”   刘协正仰着头系领口,总也系不准,不禁无名火起,压着脾气淡声道:“让他走。朕倒要看看,子脩要他去何处。”   淳于阳便道:“那臣再派一队人跟着徐青。”   刘协叹了口气,道:“一点反侦查意识都没有,如何能成事?”也不知是在叹曹昂还是叹徐青。   淳于阳问道:“这事儿陛下不打算跟子脩说吗?”   刘协看他一眼,道:“你什么都不要说。曹操与袁绍大战在即,你晓得其中利害。”   淳于阳忙道:“臣明白。臣什么都不会说的。”顿了顿,又补充道:“臣原本话也不多,少说几句,子脩也不会觉得奇怪。只是……陛下要如何处理此事?”   刘协又重复了一遍,“曹操与袁绍大战在即,朕也晓得其中利害。”像是在回答淳于阳,又像是在提醒自己。   一时淳于阳退下,刘协穿戴齐整,才坐在未央殿中,便听到传报说是曹昂已在偏殿等着了。   曹昂趋步上殿,心中着实忐忑,徐青失手,猜测另一队也是宫中的人。但终归是猜测。若陛下原本不知此事,他自己冒然提起,反倒坏了事儿。   “子脩来了。”刘协含笑,如往常一样,温和道:“你这么早入宫,一定是又有什么了不得的消息。只是不知今日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曹昂听皇帝声气儿,似乎没有异样,便暂且放下刘寿之事,道:“那杀了河内郡太守张杨,叛逃往袁绍处的眭固,在西边被我父亲派出的人拦截杀掉了。”   刘协点点头,笑道:“这是好消息。叛徒便该这么死。”   曹昂微微一愣。   刘协又笑道:“朕也有一则好消息要告诉你。那袁术在寿春也待不下去了,他骄奢淫逸,小小的寿春哪里能供得起他。他这便也要北上投奔袁绍,可是路上有吕布、刘备与你父亲拦截,朕看他是过不去了。”   曹昂道:“他敢自立为帝,本就死不足惜。”   刘协忽然招手,示意他走近些,便抬眼细细看他,目光藏着审视的意味。   曹昂垂眸,低声问道:“陛下,可是臣有不妥之处?”他的双手在袖中攥紧了。   “没有。”刘协仍是温和含笑,“朕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大好了。怎得面色还是这样白?”   曹昂说不出是松了口气,还是又提起了一口气,愣了愣,轻声道:“臣确已大好。至于面色……大约像子柏(淳于阳字)那样,多在太阳下操练,便不会这样白了。”   “那还是不必了。”刘协开起玩笑来,“朕身边有一块石炭就够了。子脩还是面如冠玉,赏心悦目些。”   曹昂心中那根弦始终紧绷着,再也没了从前面见皇帝时那种坦然,在陛下的玩笑中,浑浑噩噩也笑着。   就好像揣着一颗炸|弹,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又或者那所谓的炸|弹,只是他自己吓自己,根本只是一颗哑|弹。   “玉奴从荆州也有信来。”刘协又道:“既然朝廷决定先打袁绍,那荆州便要暂且放一放了。所以朕要他在荆州学府,好好做他的博士,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平定袁绍后再动手。这下玉奴更要气恼了,他本是为了建功立业,一定不肯留在宫中,偏要南下。这下好了,非但益州一战,他没能赶上,连与袁绍这一战,他都要错过。”   曹昂听皇帝说起冯玉之事,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下来,就听皇帝忽然又问道:“子脩,你想要什么?”   曹昂一惊,抬眸看向坐在上首的皇帝,见对方目光沉沉,似乎问得凝重,不禁又想起徐青之事,话到嘴边,却怎么都吐不出口,最后只道:“陛下因何有此一问?”   刘协敛了目光,笑道:“还是长公主那日跟朕提起来,你协理朝政百务,却只领着车骑将军的衔,平时也太不方便。朕已经封了你父亲曹侯,论起来,你的功绩犹在令尊之上……大小也该封个侯吧?”   曹昂松了口气,忙道:“陛下封家父为曹侯,已是对臣全族的大恩,臣是什么身份地位,都不相干的。臣只要能跟随在陛下身边,为陛下做事,便心满意足了。”   “果真如此吗?”刘协淡声问道。   “果真如此。”   刘协伸手,拽着系得太死的领口,只觉殿中空气憋闷。理智告诉他,这会儿绝不是与曹昂对质的好时机。从前说那些打机锋的话,对他来说跟喝水一样容易;现在却像是许多水灌到了他的肺里,叫他呼吸不畅,几乎要憋死。   他到底还是凭借强大的自制力,用理智压住了感性,扯开领口,如常道:“既然你来了,朕正想与你谈一谈与袁绍对战之事。便如前日朕同你说过的,前期朝廷是不好出兵的,正是要让袁绍骄纵,让他不可一世,才能让他毁灭。袁绍既然能在各地招揽人才官员,朕也可以派使者往冀州等地,招揽他的人。对袁绍的檄文,朕决定交给伯喈(蔡邕字)来写,他名望也高。写好之后,你先看一看。不过,此时这檄文还不忙发。等到他与你父亲作战到半途,已经精疲力竭之后,朝廷要出手的时候,再发这檄文壮声势。程序上,朕要先招降袁绍,说些屁话,诸如只要他肯归附,便既往不咎之类的。袁绍肯定是不会接受的。朕也知道他不会接受。但朕就是恶心他,也给天下人看,不是朕不仁慈,实在是他自己要死。袁绍若是聪明,也该上表几次,给朝廷送贡奉,另外找理由对你父亲开战,也算是恶心朕。但朕看那袁绍实在是太傲气,没那么聪明,大约是不肯向朝廷假装低头的。这样也好……”   曹昂听皇帝说起与袁绍作战的公务,从最初的忐忑平复下来,像从前近十年时光里的无数个日夜一样,与皇帝低声讨论起来。只是他偶尔抬头,便能对上皇帝晦暗不明的目光。他说不好究竟是皇帝变了,还是他自己疑心生暗鬼。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三更稍后。感谢在2020-12-26 10:32:13~2020-12-26 21:51: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乙方向晚 10瓶;亘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9章   “总之, 要你父亲做好心理准备,前期靠他自己,难免打得艰难些。但朕相信他, 我大汉必胜。”未央殿中,刘协做了总结。   果然如皇帝所说, 曹操对袁绍这一战,到了中期便极为艰难了。   初时长安下诏, 表明曹操身份, 又封曹操为曹侯,立时便解了曹操周边零散的不便之处, 如刘备、吕布等,虽然还未曾出兵相助, 但至少不再趁机袭扰兖州、豫州。而荆州刘表虽然不归附朝廷,但朝廷驻兵南阳郡,也让荆州很难出兵相助袁绍。   因此建安四年, 双方开战初期, 曹昂先是感觉周边压力减小,体会到了依附于朝廷的好处,但紧接着就要面对来自袁绍的正面压力。   袁绍有三子, 如今长子袁谭在青州,次子袁熙在幽州,幼子袁尚跟随在身边。他挑选了精兵十万, 战马万匹,于黄河北岸, 跃跃欲试,将要南下。只以他的兵力来说,的确强大如一个国家;毕竟此时的长安也只有二十万大军, 其中精兵未必能有十万之数。   在双方紧张的排兵布阵中,袁绍的幼子袁尚却染了风寒病了,这拖延了袁绍进军的脚步。而袁绍不进攻,曹操作为防守方,自然更不着急。   于是这一仗,直到建安四年的三月份才真正打起来,虽然比真实历史上已经是提前了。   袁绍兵多,实力强大,虽然不知道朝廷为何不肯出兵,但猜想大约长安城中所谓的二十万大军,只是吹嘘,而且长安才经历了凉州、益州之战,恐怕粮草空虚。因此袁绍追求速战,要趁长安缓过来之前,先渡过解决掉曹操的主力。   “本公的意思,是派遣颜良领一军,攻打驻守白马的东郡太守,夺取南岸津要,以此为支点,好让我们的主力顺利渡河。一旦我们主力渡河,要灭掉小小的曹操,便如同踩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袁绍坐在帐中,志得意满。   已经从监军之职,被贬下来,成为监军三分之一的沮授,忧心忡忡道:“主公,将军颜良性情急促,心胸狭小,他虽然善战骁勇,但不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将军。先遣的军队,若由颜良独自执掌,恐怕有所不妥。”   袁绍刚愎自用,更何况近来因为沮授的屡次谏言,早已心中不喜,此时哪里还肯听,冷着脸只作不闻。   沮授劝无可劝,出得帐来,长叹一声。   而此时曹操一方,得到了来自刘备与吕布的助力。刘备与吕布接到了皇帝的密信,要他们襄助曹操,共御袁绍。刘备顶着个“刘”姓,本就是最忠于汉室的,接到皇帝密信,便令关羽领一千兵马前去助力。而吕布在徐州,先前可是跟曹操真刀真枪干了好几年,此时不趁火打劫就不错了,因此只给曹操去了封信,表达了自己愿意帮忙的意思,实际上分毫没出。   曹操此时顾不得跟吕布计较,因他兵少,更是要追求首战必胜,否则便要人心涣散。   荀彧道:“将军何不声东击西?那袁绍兵多,听到将军派兵的消息,一定会另外出兵去阻拦。将军不如引兵至延津,假装要渡河攻击他的后方。这样一来,袁绍就会分兵向西。趁这个时机,我们派一队轻骑攻打颜良。正所谓攻其不备,便可获胜。”   果然如荀彧所料,袁绍分兵,而曹操乘机率兵袭取颜良。   中郎将张辽、偏将军关羽为前锋,曹操亲率裨将军徐晃等人跟随。   是日激战之中,关羽望见颜良的麾盖,那唯独大将所乘坐的戎车,幢麾、张盖,在乱军之中,格外显眼。   “张将军!”关羽冲张辽叫道:“派人掩护我,待我为陛下取此将首级!”   关羽乃是从刘备处借调来的将领,但筹备作战这段时日,张辽对关羽的武力很是佩服,闻言便领兵而上,为他掩护。   关羽策马疾驰,冲到那戎车处,真是于万众之中取上将首级,拔出腰间佩刀斩下颜良首级,又纵马而归。   主将被杀,袁军立时溃败。   袁绍兵马虽多,但仗着兵马多,便不动脑子,屡屡被机动灵活的曹操兵马反杀。如此几番,又折损了冀州名将文丑。   至此,袁军锐气被挫。曹操算是取得了首战的胜利。   消息传到长安,原本担心不已的尚书令杨彪等人都松了口气。   未央殿中,唯独皇帝面上没有喜色。   刘协轻声道:“真正艰难的才刚刚开始。”   杨彪上前,奏报道:“寿春传来消息,袁术已经死在北上的路上,大约是病饿而死。”   在袁绍与曹操的大战之中,袁术的死是那么不起眼,就像是他这心高气傲却命比纸薄的一生,始终争不过他那个庶出的哥哥。   刘协不甚在意,道:“让南阳驻军往西边动一动,安抚寿春。”   属于朝廷实控的版图更大了一些。   伏德管理南阳郡之事,对东南情形更清楚一些,在旁低声问道:“袁术一死,不只是朝廷会派兵前去。周边郡县得到消息更快,便如会稽吴侯,恐怕早已派兵前去,若是朝廷兵马与吴侯兵马相遇……”这说的是孙策。   孙策年少骁勇,一直是开疆拓土的大将,哪怕对朝廷称臣,但实际念念不忘扩展自己的地域。   “你只管派兵。”刘协淡声道:“吴侯自会避让。”   哪怕孙策有跃跃欲试的心,但只要朝廷强硬,他未必就能狠下心去,真与朝廷兵戈相见。况且还有孙权与伏寿在侧,已经是有了所谓的缓冲带。   而曹操处的情形,果然如皇帝所说,真正艰难的才刚刚开始。   虽然袁绍首战失利,连失颜良、文丑两名大将,但这点损失相比于他的大军,只是九牛一毛。比起曹操来,袁绍在兵力、财力、粮草与军械等各方面,都还是有着明显优势的。   而曹操在首战告捷之后,退回到官渡,没有乘胜追击,清醒地知道自己兵力不足的弱点。   此时袁绍帐中,如沮授等谋士便都谏言,不如打持久战,缓缓消耗掉曹操的力量。毕竟河北地方广,出产多;而曹操看起来,粮草空虚,长安也没有相助之意。   如从前的每一次谏言一样,袁绍又没有听从。   败给曹操,对于袁绍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一日没有洗刷这耻辱,他一日就吃不下饭。这等情况下,叫他如何听从沮授等人的建议,缓慢消耗对手。   毕竟袁绍从来没有瞧得起曹操过,对于矮个子男性的歧视,自古有之,袁绍看曹操,也是如此。况且从前在洛阳,袁绍是四世三公的袁本初,曹操却是宦官之后,是那一堆跟在袁绍屁股后面的子弟中,出身最差劲的。等到众人起兵,曹操几次走投无路,又都是求到他袁绍帐中来,才又得了兵马。   就这么一个曹操,领着不足他十分之一的兵马,竟然连连打败了他。   这叫袁绍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一定是意外,只要再一次作战,他就可以赢回来!   建安四年六月,袁绍率领主力大军,逼近官渡,依沙堆立营。   而曹操也领兵立营与袁军对峙,在前几次小规模的战斗中没有占到便宜,便退回到营垒之中,坚守不出。   曹操虽然兵少,但坚守不出,袁绍一时也难以攻破。   袁绍便命兵卒构筑楼橹,堆土如山,俯射曹营。   曹操军队则以霹雳车,抛石击毁袁绍的楼橹。   袁绍掘地道进攻,曹操便在营内掘长堑抵抗。   如此双方相持了一个月,两个月……   平心而论,在此时的战争中,双方相持两个月,并不算多。比如袁绍攻打公孙瓒,陆陆续续打了有四五年,最后又整整围了一年才拿下。   但是曹操不比袁绍,相持的第一个月,便已经很艰难了,前方兵士缺少粮草,而跟随他的士兵都是常年久战的,根本没有时间休息,再与强大的袁绍僵持,不但前方吃紧,就连后方都不稳固了。况且事到如今,朝廷除了给他一个曹侯的名号,发了几张不痛不痒的诏书之外,并没有倾全力支援。长安没有发来一兵一卒,也没有送来一车粮草。   人的心理是很奇怪的,如果曹操不知道有朝廷的支援,说不得会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但知道身后明明有朝廷,却不得援助,难免要心生怨怼的。   这日,曹操站在塔上,见底下运粮的士卒,当真是疲于奔命,也是跟随他多年的士卒了,不禁心中不忍,口中道:“十五日内就攻破袁绍,以后不用你们这样辛苦了。”但心里清楚,此事难行。   形势如此,曹操的信心也动摇起来,写信与荀彧商议退守之事。   谁知信送出第二日,荀彧便骑马来到了营中。他原是为曹操稳定后方的。   曹操讶然相迎,道:“文若怎么亲自来了?可是后方出了什么事?又或是因为我那封信的缘故?”   荀彧摇头,走到帐中,低声道:“我得将军信任,许我先看将军的信件……”因曹操作战在外,恐怕有事情处理不及,便将后方交给荀彧,来往信件也都给他看,若有急事,便可由荀彧先行处理。   荀彧从怀中捧出来一封已经打开的信,“这是将军大公子写来的信……”   曹操忙接过来看。   却听荀彧压低声音,难掩激动之情,“陛下已经在前来兖州的路上了。”   “什么?”曹操手上一颤,险些摔了那薄薄两页信纸,定睛看时,见的确是长子亲笔,说陛下秘密动身,已至于洛阳,正要往陈留郡而来。   陛下亲临!   朝廷非但没有把他与这几万兵马当成弃子,反而皇帝亲临前线。   曹操只觉压在肩头的重担,此时轻了大半。   荀彧又取出另一封信来,笑道:“这是将军写来的信,我来得急,还未打开看。”   曹操忙劈手夺过来,撕碎藏在袖中,羞惭笑道:“文若快别看了,不过是我发牢骚的话。”他信中原是与荀彧商量退兵自保之事的。   两人便又都看曹昂写来的那封信。   “此信寄出时,陛下还在洛阳。信中说他们是快马而来,那恐怕陛下已经在兖州境内了。”   皇帝忽然就近在眼前,荀彧与曹操激动过后,都感责任重大。   袁绍十万大军已经南下,驻营于官渡之北。   皇帝既然是秘密你前来,那必然没有多少兵马。   若他们守不住官渡,让袁绍南下,擒了皇帝,那他们可就是千古罪人了。   曹操心中一紧,但又不愿把皇帝送往别处,毕竟皇帝在此处,若果真事情紧急,朝廷必然是要发兵来救的。   他疑惑起来,“文若,你说陛下为何会选在此时,置身险境之中呢?”   荀彧沉稳道:“将军看着是险境,恐怕陛下已确信,将军必能战胜袁绍,便如我一直同将军所讲的一般。果真如此,又有何险?”   曹操的信心又蓬勃生发出来。   而即将抵达许昌的千人兵马中,曹昂又一次在劝说做将军打扮的皇帝,“前线危险,陛下若要鼓舞士气,在许昌也已经尽够了。”   刘协淡笑道:“待子柏与马超,各领两万兵马赶到,朕便去官渡前线,见一见子脩的父亲。”他轻轻一叹,“自洛阳一别,业已近十年。”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完毕。晚安,明天见。感谢在2020-12-26 21:51:25~2020-12-26 23:30: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光落在左手上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0章   刘协之所以选则在许县停留, 并非因为此处是历史上曹操迎献帝之处,而是因为许县属于颍川郡。   而颍川郡的话事人,其实是以荀彧为代表的众名士。比起曹操来, 荀彧等人对汉室的忠心,更纯粹许多。   曹操心生退意之时, 要给荀彧写信探问,也不只是因为重视荀彧的谋略能力。更因为曹操实控的地区, 多年征战, 民生疲敝,而颍川郡实行屯田已有数年, 至少归附曹操之后这几年境内还算安稳。曹操在前线所耗费的粮草,大多都是颍川郡供给的。如果没有荀彧等颍川势力的坚定支持, 曹操便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哪怕想与袁绍决战到底,都难以实现。   此时在前线官渡的曹操, 得到了皇帝亲临的消息, 立时打消了退守的念头。而荀彧送信之后,便立即赶往后方,征调粮草。便在同一日, 自袁绍营中也有一人正南下奔曹操而来,这人便是许攸。   袁绍连吃败仗,折损颜良、文丑两名大将后, 总算重视起来,集合兵力, 要碾压曹操,为此把驻守青州的长子袁谭也叫回来。袁谭领兵打败了原本的青州太守孔融,还是颇有作战实力的。如今袁绍领十万大军, 驻扎在阳武,距离官渡只有二十里之远,只是中间还隔着鸿沟这条运河。   与曹操这边万众一心,殊死搏斗的气势不同,袁绍阵营中因为兵多将广,来自外部的威胁并不是那么紧要,因此内部便越发派系林立,明争暗斗起来。   袁绍调回长子袁谭的举动,让在邺城留守的幼子袁尚周边势力感到不安,罗织罪名,针对亲近袁谭的官员。   许攸便是其中的受害者。   许攸,字子远,年少就很是个人物,曾经连结豪杰,想要废了汉灵帝,改立合肥侯为皇帝。他这谋划,比董卓还要早了六年。当初他也是跟袁绍、曹操一起玩的子弟。废汉灵帝之时,他当初还想拉着曹操一起干的,可惜曹操没答应。当然此事最后也没成功,否则洛阳的皇帝成了原本的合肥侯,董卓入洛阳后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就不好说了。事情败露之后,汉灵帝当时也无暇顾及,就罢免他们的罪过,要招他们回洛阳。结果许攸的同谋者害怕自杀了,许攸便逃亡了。   直到袁绍成为盟主,许攸这才又现身人前,跟随了袁绍,做了袁绍帐中谋士中比较重要的一员。而许攸自幼与袁绍相识,后来自然也与袁绍的长子袁谭交集更多。因此与支持袁尚的审配等人并不是很和睦。   而这一次,许攸接到后方消息,说是他的家人被审配拿住错处,都下了大狱。   许攸此前屡次谏言,都不被袁绍采纳;此时得知家人入狱,不禁大怒,便要问到袁绍面上,路上正遇见袁绍的长子袁谭。   袁谭停下来与他说话,奇怪道:“子远怒气冲冲,却是为何?”   许攸怒道:“审配等人使小人手段,害我家人下狱,我正要去寻你父亲。”他说到此处,转念一想,问道:“大公子可愿同我前去,帮我说话?”   袁谭一愣,一听是邺城审配等人找事,早打了退让的念头,因他清楚父亲更喜爱自己的幼弟袁尚,而又素来敬畏父亲,岂敢当面忤逆父亲,略一犹豫,低声道:“如今大战在即,子远之事,不妨待战后再说。”   许攸既怒又心寒,冷笑道:“如此甚好。”便拂袖而去。他家人有今日之祸,全是因为袁绍这边派系斗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结果事主丝毫不想沾手。他在此地,计谋不得施展,家人反受其害,留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他少年时,与袁绍、曹操都一同玩乐的,如今大不了反出袁绍,投奔曹操去!   袁绍认识不到他的重要性,他就要让袁绍付出代价!那些出谋划策时,总是跟他唱反调的人,如审配、郭图、淳于琼等人,也要付出代价!   他趁着夜色,单骑而出,来到了二十里之外的曹操营中。   曹操得见故人,且喜且疑,与许攸彻夜长谈。   而荀彧原本先回到陈留郡,又在陈留郡接到关于皇帝动向的新消息,忙又动身,赶回颍川府中。   荀府外,已围了披甲的士卒,那些士卒的甲胄更加精良,身材更加健硕,每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汉。能驱使这样的好汉守住府门,此时里面的人身份,不言而喻。   门上原本的家仆,认出荀彧来,忙对那佩刀的将军说了什么。   那将军便让开府门,放荀彧入内,与他相见,点头致意,“末将董承。”又道:“大人快请,莫让府中人久候。”   荀彧压住激动之情,听此人乃是董承,便知这是陛下的表叔,府中人当是皇帝无疑。他脚下生风,快步走入熟悉的府邸,只是其中多了许多面孔陌生的甲士。   待走到正堂前,此处甲兵尤多,正是皇帝所在,荀彧整一整衣冠,缓步上前。   “荀大人?”门边一位青年迎出来,脸型下颌与曹操有几分相似,但双眸清正,身量又高,此时温和笑着,“快请进来。在下曹子脩。”   原来曹将军的大公子长得这般模样。   荀彧含笑点头,面圣在即,顾不及与曹昂说话,便一步迈入堂中。   正堂之中,黑袍男子原本正仰观墙上书画,此时听到声音回过身来,笑道:“府主人总算回来了,叫朕好等。”   荀彧虽然知道皇帝年轻,可是真的见到了,还是惊讶于那张年轻英俊的面孔,竟是大汉天子。他不敢细看,俯身颤声道:“臣,司马荀彧,见过陛下。臣远来迎迟,请陛下恕罪。”   他不敢抬头看皇帝。   刘协却好整以暇,细细打量传说中的“荀令君”。   只见他约莫三十五六岁上下,正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年纪,面容清秀,身材伟岸,而气度通雅,仿佛是长了十岁的杨修,却更比杨修多了一分叫人心安的沉稳。   “文若近前说话。”刘协微笑着,示意荀彧与他同席而坐,赞叹道:“只语退郭贡,计定守东阿。子脩父亲能为朕守下兖州来,文若功不可没。”   荀彧恭敬得在皇帝对面坐了,闻言白皙面上泛起淡淡潮红,压着激动之情,轻声道:“区区小事,岂敢劳动陛下挂心。”   刘协所说的,乃是曹操在早期,遭遇陈宫等人叛乱时,险些失掉兖州时发生的事情。当时荀彧明白厉害,孤身应郭贡所请,出城相见,使得郭贡率领万人退兵,又设计守住了东阿等三城,为曹操保留了一处落脚的支点。这两件事情,比起荀彧后来在曹操军中起到的贡献来说,并不算最起眼的,然而却是最早展现其应机之能的。   “因朕一信所请,文若留在此间,苦心经营近十载。”刘协叹息道:“若少帝泉下有知,也该欣慰。”   荀彧原本是守宫令,执掌皇帝的笔墨纸砚等物,在少帝死前,曾侍奉过少帝几次笔墨。当初刘协写信给荀彧,请他离开冀州,前往曹操身边,便曾提到荀彧与少帝的这段君臣之情。   此时再听皇帝提起先帝,荀彧叹道:“若汉室先祖有灵,得见陛下,其欣喜之情,恐怕还要胜于臣。”他既是在真情感叹,也是委婉得在表达,自己对眼前这位皇帝的爱戴之情。   刘协会意一笑,倾身向前,问道:“朕方才就想问了,文若用的是什么香?”   方才荀彧一走近,他便感到一阵清凉的香气袭来,立时便觉得提神醒脑。此时世家官员多用熏香,在宫中伺候的内侍甚至会嚼香以清新口气。   坐下来说了这几句话,刘协便嗅出那清凉香气中,旖旎开了凉而甜的花香,仿佛是漫步在冬日雪后的松木林中,却望见了一片春日才有的花海。   荀彧微微一愣,原本是不管什么情境下都从容自若的人,此时却有些慌乱,轻声道:“是臣自己制的一味香……”   刘协细嗅那香气,含笑道:“仿佛有丁香与龙脑的峻烈香气,又有檀香甘甜安稳的香气……还有什么?”   荀彧便将所用香材一一道来,见陛下含笑还等着下文,便又道:“其实香料倒也寻常,只是难在配比与炮制。若炮制得宜,便有清淡的花香。若炮制过火,便成了焦香……陛下若喜欢,臣便进献宫中,为陛下熏染衣袍被褥之香料。”   刘协勾唇一笑,道:“香如其人,文若制的香,只合文若自用。早闻文若爱香,今日一见,朕便放心了。”   荀彧疑惑得望向年轻的皇帝。   刘协笑道:“朕为文若准备的礼物,还望文若喜欢。”便示意曹昂捧上来一只贴了宫中笺的匣子,推给荀彧,“文若回房之后,再打开细品。”   荀彧双手捧了那匣子,置于膝前,入手沉重,不知是何物,但皇帝的心意已然叫人感动。他捧着那沉甸甸的匣子,一颗心也沉甸甸起来,低声道:“臣感念陛下心意,亲临战乱之地,鼓舞将士。只是为陛下安,为社稷安,还请您早日还归宫中。”   刘协淡笑道:“袁绍不足一提,是必然要失败的。”   荀彧讶然,皇帝此语,说得平和冲淡,丝毫不见倨傲自大,只是从容自信。只这种沉稳的气度,以皇帝不足双十的年纪来说,已是罕见。更何况是在这样敌军数倍兵力压境之时。   皇帝的气魄,令人心折。   荀彧正在感慨,就听皇帝又问道:“文若,可知朕为何要来你府上?”   他不解看去,就见皇帝冲他眨眨眼睛,带着一种年轻人的调皮笑意道:“因为朕知道文若最是忠心,既然袁绍必败,朕在文若府中,便如在宫中一样安全。”   皇帝说着缓缓站起身来。   荀彧仰头望着皇帝,因为这番话,心驰神摇,慢了半拍也忙跟随起身。   刘协已收敛了笑容,负手身后,流露出来属于帝王的一面,徐徐道:“朕有两名上将,各领两万兵马,就在二十里外,今夜便随朕前往官渡。”   荀彧一惊。   刘协弯腰,在那匣子上叩了两下,笑道:“朕的礼物,文若可记得要看呐。”他阔步在前,走出了正堂,远远道:“不必相送。”   荀彧俯身打开那匣子,却见里面是满满的鸡舌香。此物又名丁香,他所用的香料中也有。此时内朝官觐见皇帝的时候,为了清新口气,都会含鸡舌香。   荀彧垂眸,取了一截香含在口中,轻轻一嚼,便觉又麻又辣,可是张口吐气时,鼻端便嗅到一股馥郁香气。   他如有所悟。   如今皇帝以鸡舌香赠他,乃是在含蓄得问他,待此间事了,愿不愿离开兖州,随侍于皇帝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二更稍后奉上。感谢在2020-12-26 23:30:41~2020-12-27 11:06: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 4个;青青翠微、橙黄橘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家袋子最可爱 40瓶;君司夜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1章   刘协走出荀彧府邸, 同跟随在身边的曹昂玩笑道:“子脩不怪朕挖你父亲的墙角吧?”在他先入为主的意识里,荀彧毕竟是辅佐曹操做了丞相的人,乃至于成就了魏国基业, 哪怕不是出于荀彧本心。   曹昂闻言诧异道:“陛下何出此言?”   刘协反应过来,在时人眼中, 荀彧并不是曹操的幕僚,而是曹操的同僚——两人都是给他这个皇帝办差的。   “当初何顒见荀彧, 叹其有王佐之才。”刘协淡声道:“既然是王佐之臣, 便该来朕身边,你说是也不是?”   曹昂垂首道:“荀大人若得近身辅佐陛下, 便是陛下给他的恩典。”   刘协翻身上马,歪头盯着他, 似笑非笑道:“以文若之才,若能入内朝,连子脩也要退一射之地了。”   曹昂心中一刺, 垂眸给皇帝整理着马颈上装饰之用的丝绦, 慢慢道:“只要能为陛下出力,怎么都好。”   刘协挑眉,手持短马鞭挑在他下巴上, 迫使他仰面对着自己。   这个动作,对一个大臣做出来,已是越界, 强迫中带了些羞|辱的意味。   刘协对于叛徒或是敌人,虽然杀伐果断, 却从来不会蓄意羞|辱对方,从人格上去让对方痛苦。   曹昂已是完全愣住,只能顺着短马鞭上传来的力道, 仰面对上皇帝幽深难测的目光。   刘协居高临下,研判得盯着他,从那张苍白而强装镇定的面容上,读不出自己想要的信息,半响撒手,一笑道:“子脩大贤,朕心甚慰!”说完,一夹马肚冲了出去。   曹昂仍定在原地,面上仅剩的血色一刹那褪尽,而后又全涌上来,连脖颈都红透了。   左右见了方才那一幕,都不敢上前。   董承咳嗽一声,牵来曹昂的马,低声道:“子脩,陛下已经去了……”他的女儿嫁给了曹昂,虽然产子而亡,但到底是翁婿之情。   曹昂侧过脸去忍泪,不想让旁人看到他此刻脸上的神色,忙挽了马缰,低声道:“有劳。”便翻身上马,追在皇帝身后。快马驰骋在夏末的夜风中,曹昂望着前面那个黑色的身影,心中却有些恍惚,自出宫来兖州这一路上,陛下待他忽冷忽热、甚至有些阴晴不定,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待要问时,又不知该从何问起。是因为汪雨之事受了刺激,还是因为知晓了刘寿之事,又或者是大战来临前对他父亲另有考量……曹昂拿不定主意,只能在心里焦急。   更何况,那人是皇帝,不管如何待他,他也只能受着。   刘协看不到身后的情况,却也知道曹昂一定紧随其后。他面沉如水,攥紧缰绳,有些恼怒方才一瞬的情绪外露。   这在他是极为罕见的,大约是因为这具年轻的身体,原本沉敛的情绪也随之大起大落了。   他清楚症结在何处。因为曹昂暗中插手刘寿之事,他本心里早在得知消息的当天就想问曹昂了。   但两世为帝王,他的多疑是刻进骨子里的,事发又在曹操将与袁绍开战的关键时刻。理智告诉他,一切都要等这场大战之后,再去梳理。此时绝不是质问曹昂的好时机,如果话说开了,便能解决事情,当然是皆大欢喜。但如果事情非但没有得到解决,反而挖出了他更不想看到的东西,那就会带来毁灭性的后果。权衡利弊,他只能压抑情绪,维持表面的平和。   然而人的情绪,并不会凭空消失,负面的情绪压抑越久,爆发的时候也就越强烈。   刘协以上一世几十年为帝王的养气功夫,才能压住这具年轻身体更外放的情绪,在方才以短马鞭只是轻轻抬起曹昂的下巴,而不是一鞭抽在他那张端方清正的脸上。   皇帝抵达官渡之时,曹操正忙着把刚从许攸处得到的消息,写成信件,准备派人送去荀彧处。   当斥候来报,说后方有数万兵马往中牟而去时,曹操先是吓了一跳,以为是袁绍不知不觉绕后杀来,又或者是刘表的兵马斜刺里冒出来。   中牟在官渡以南,不足五里。若果真是敌军,那到了这样的程度,曹操也只能自己先逃命去。   好在斥候才离开,皇帝在他长子曹昂的陪同下,就抵达了官渡营寨之外。   曹操忙亲自出迎。   军中人多眼杂,刘协做将军装扮,与曹昂并肩而行,直走入曹操帐中,这才开口道:“洛阳一别,曹侯风采更胜往昔。”曹操来不及恭维皇帝,先道:“陛下,末将刚接到消息,说是中牟有兵马异动。陛下在此处恐怕不安全,不如……”   “不必慌张。”刘协含笑道:“是朕带来的兵马,想着暂停在中牟,进可辅佐曹侯攻袁绍,退可为曹侯输送粮草。”   提到粮草,曹操又是一虚,皇帝带了这几万大军前来,人吃马嚼,难道还能从长安千里迢迢运来?只能是他来出,但颍川郡实在也没有余粮了。   “曹侯不必担忧。”刘协打眼一看,便清楚曹操的难处,笑道:“朕的人马,自有袁绍供给粮草。袁绍既然已经渡河,总要有人从冀州把粮草给他运送来。你可摸清他的运粮线路了?”   这正是方才曹操在写的信件内容。   曹操见皇帝此来,话语不多,但已是句句都在点上,况且又有平定凉州、益州等的战绩在,也就无可隐瞒,将前夜许攸来投的事情说了,“子远(许攸字)透露,说是袁绍转运粮草之处,在乌巢。如今由淳于琼领兵守着,再从乌巢输送到阳武,供袁绍大军所用。末将得知此事,正要趁着子远来投的消息传开之前,领兵去烧了袁绍的粮草。”   “烧了何其浪费?”刘协含笑道:“烧一半,留一半如何?”   要将粮草全部运走,是不现实的。以曹操原本的兵力,分一部分去乌巢,能烧掉军粮已经不错,更不说运走了。但如今刘协带了四万兵马而来,一夜之间搬空一半乌巢,似乎也不是不可想象的。   曹操大喜。如果能得到部分粮草,解决他的困厄,那就再好不过了。   刘协道:“若我们一上来就搬运粮草,袁绍得到消息,定会增兵阻拦,如此我们可就一点都运不走了。所以还是曹侯领兵前去烧毁乌巢粮草,待到袁绍接到消息,以为你是要烧毁他的军粮,再赶过去已来不及,说不得会趁机发兵来攻打官渡大营。等他大军派往官渡,朕的人等在封丘,就开始运粮。如何?”他极为自然得走到帐中舆图前,手指在隔空指着阳武、官渡、中牟、封丘与乌巢之间来回的路线。封丘在乌巢之南,若到济水之北,则距离不过两三里而已。   曹操见皇帝指挥若定,比最有经验的老将还要熟悉作战,不禁有些讶然,而皇帝所说的办法,与他所想不谋而合,忙应下来。   机不可失,许攸来投的消息一旦为袁绍所知,相关的布防很可能会改变。要立即行动!   “曹侯,这两位都是你故人之子。”刘协指一指身后默然侍立的淳于阳与马超,他看着两方见礼过后,转向淳于阳问道:“子柏,守乌巢的是你父亲,你若是想做攻乌巢的先锋,朕可以允你。”   到底是父子一场,兵戈之下,如果是淳于阳前去,看他心意,说不得会饶淳于琼一条性命。但若是旁人,刀枪无眼,可就说不好了。   曹昂在旁边观察着,听皇帝这话的意思,竟是觉得己方必胜的,不禁信心大增。   淳于阳沉默一瞬,道:“臣跟随陛下左右。”   刘协便不再多言。   当下依计行事,曹操领五千轻骑兵奇袭乌巢,而淳于阳领兵两万,陪同刘协、曹昂屯于封丘,只待乌巢举火为号,前去抢运粮草;而马超领另外两万人马,在中牟枕戈待旦,只待袁绍重兵来攻官渡大营之时,出面佐助曹操留下来的两万兵马。   是夜,各路人马都已就位。   刘协与曹昂立在封丘济水北岸,遥望乌巢方向,等待随时可能亮起的火光。   纵火也是要看时机的。   刘协偶一低头,望向那静静流淌的济水,见岸边系着一叶扁舟,江水中映着明月清辉,仿佛是遗世独立的仙境一般。   “去那小舟上等,岂不有趣?”刘协含笑道,回身招手邀请曹昂,他又是那个一贯温和而又得趣的少年了。   曹昂虽然心事重重,此时还是笑应了,跟在皇帝身后,上了那小舟,才坐下来,就见皇帝竟解开系带,手执篙竿,撑起船来。   “陛下!”曹昂一惊,便觉小舟随波浮动。   好在济水流速不快,只缓缓往东而去,刘协轻轻一篙撑下去,便又回到了原处。   “岂能劳动陛下?”曹昂摇晃着站起身来,想要拿走皇帝手中的篙竿。   刘协笑道:“你会撑船?”   曹昂一噎,他随父长大在洛阳,后又跟随皇帝于长安,允文允武,但还真没学过撑船。   刘协难得见他有不会之事,不禁大笑。   曹昂也忍不住笑了。   此时对笑,两忘机。   刘协笑过之后,望着曹昂怔了一怔,手持篙竿,又低头看向江心明月,心知自己挑了一个最糟的时机,仍是开口轻轻道:“子脩,朕要与你谈一谈刘寿之事。”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三更在晚上。感谢在2020-12-27 11:06:15~2020-12-27 15:27: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回首流沙 300瓶;111111、铃君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2章   距离封丘五十里外的阳武袁军之中, 却是另一番景象。   这夜袁绍搂着小妾冯氏睡下,酣梦之中被突然吵醒。   “主公,乌巢出事儿了!”   袁绍披衣而起, 拖着房事后有些虚软的身子,往大帐中而去。   乌巢逃出来的士卒正仓皇讲述着:“那些曹贼的兵, 也不知从哪里得到的信息,竟都用得咱们的旗号。他们从小道来的, 遇到盘问的, 就说是主公派兵增加守备。等到四下里火起,什么都晚了。我们一队使者拼死出来报信, 最后只活了我一个……”他颤声道:“请主公速速派兵,否则乌巢粮草保不住了!”   袁绍强忍困倦, 不去看沮授的目光——因为当初沮授曾建议多派一队人马,佐助淳于琼在乌巢输送粮草,防备曹军攻击, 但没有被他采纳。   底下众将领已是纷纷开口, 将军张郃等人力主增兵乌巢,保住粮草;而谋士郭图等人则力荐趁曹操大营空虚,直接出动主力灭其后方, 根本上解决曹操。   袁绍听得一个脑袋两个大,他手下人才济济,就是这点不好, 什么事儿都能分成至少两派,各有各的道理, 谁都说服不了谁。   他打个呵欠,伸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吵得热火朝天的众人静一静。   “你说乌巢已是四下火起?”袁绍问道。   那士卒点头, 仓皇道:“四下里都起了火,曹贼定然是携带柴火上来的,到处纵火。恐怕要有七八千人。”   袁绍暗忖,粮草之地,又是夏末时节,一旦起火,对方打定了注意,那是很难再救回来了。更何况,从这使者前来,再到派兵过去,恐怕是要扑个空的。曹操本来兵马就少,又分了七八千往乌巢去,大营空虚,若是能攻占官渡,折损了乌巢也不算什么。   袁绍便道:“分少些兵马去乌巢再探情况,帮淳于琼抵御曹贼。张郃、高览领大军,直袭曹营!”   他近来很是相信张郃的能力。   张郃原是冀州人,当初征讨黄巾军有功,做了韩馥的部属,后来就效力于袁绍。去岁攻打公孙瓒,张郃居功甚伟,做了宁国中郎将。   这等重要的作战,应该是主将亲自带队,才能最大程度鼓舞士气,便如曹操都是亲自领兵一般。但事发突然,袁绍此时又觉体力不支,因此交给底下将军去。交给底下将军带兵也就罢了,但张郃等人明明是力主去守护乌巢的,袁绍却偏偏要派他们去执行攻打曹营的任务。近十万大军,在这等安排下,恐怕也只能发挥出三五成的实力,与只有三万兵马、但事必亲躬的曹操相比,还真难说谁能占得上风。   乌巢火光一起,等候在封丘的淳于阳便率领两万大军前去,在一旁等候输送粮草。   而袁绍采纳了攻击曹操大营的方案,只派了轻兵去救淳于琼。乌巢最终彻底失守,曹军拼死作战,大破袁军,领将眭元进、韩莒子、吕威璜、赵叡等都在激战中被杀死。   此时淳于阳已经领兵赶到,四处灭火,抢救搬运粮食。   而曹操见将领乐进绑了淳于琼来到自己跟前,分明是故人模样,却已被割去了鼻子。   曹操与淳于琼,当初同为西园八校尉,也是常跟随在袁绍身边的,此时一见,不禁惊痛,叹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淳于琼也叹道:“这些都是天意,你问我,我又去问谁?”他在此之前,也参与了颜良、文丑那几次战役,都是失败的,只是他侥幸保住了性命,但是志气已经被消磨了。   曹操念及旧情,有些心软,流露出不忍之色,让乐进给淳于琼松绑。   许攸在旁见了,冷不丁道:“将军三思,日后此人照镜子,见到自己鼻子没了,绝不会忘了今日之恨。”这淳于琼在袁绍帐中,便是与许攸唱反调的行家。   曹操理智回笼,又想到两三里外搬运粮草的淳于阳,那是淳于琼的儿子,又是天子信臣,若让淳于琼没了鼻子还活下去,日后不只是淳于琼恨他,恐怕连淳于阳也要恨他。权衡利弊之下,曹操冲乐进做个手势,自己掩面不再看。   乐进便推走淳于琼,寻无人处将他斩首,只做是乱军之中死了的。   与此同时,张郃、高览领七八万大军,与留守官渡大营的曹军和马超战得正酣。   张郃、高览与敌军一交手,便觉情况不对,一来曹营中不该还有这么多人马;二来这曹营中怎么多了许多高鼻深目的士卒,浑然不是中原人。张郃与高览察觉情形不对,久攻不下,反倒还要落了下风,好在多年征战颇有经验,且打且退,总算折损人马不多。   袁绍帐中谋士郭图,便是坚持要派兵攻打曹操大营的,此时收到消息,生怕袁绍怪罪,便诬陷道:“主公,昨夜张郃等人说要去防守乌巢,结果被派去攻打曹营,因此不肯尽心,听说他们回来之后,还出言不逊,嘲弄主公。”   一旁服侍的士卒,素来佩服张郃武艺,恐怕张郃要被暗害,因此偷偷传信。   张郃得到消息,大惊。一来他的确打了败仗;二来郭图的谗言,此前曾经奏效过;三来跟着袁绍,看着兵多将广,但越打越觉得心累,总觉得看不到希望。张郃与高览一合计,两人都是一般想法,于是索性烧了袁军的攻城橹,带着两三万亲兵,又原路返回,只是这一次,却是去投降的。   这一夜的兖州发生了很多事情,乌巢烧起冲天大火,五里之外都清晰可见;分隔多年的故友重逢,一个没了鼻子,一个不得不杀;张郃、高览领兵投诚,袁绍与曹操之间的形势将要倒转;但是这一切,都比不得静静济水之上,那一叶扁舟之上的低语对谈。   若此夜济水扁舟上的这番君臣对谈,能广而告之,那是要天下震动的。   时间拨回到乌巢大火烧起之前一炷香时分。   当曹昂从皇帝口中听到刘寿的名字时,他原本就苍白的面色,竟然又白上了一分。   “陛下……”曹昂颤声,在舟上不敢做大的动作,只能缓缓由坐姿改为跪立。   刘协上前一步,将篙竿搁在船侧。   两人在一叶舟上,悠悠荡荡往东而去。   沿岸的郎官骑马追随。   刘协在曹昂对面坐下来,摆手止住他还未出口的请罪之语,望着他身后的半江清辉,有些出神,轻声道:“朕从前总是觉得,话语是最苍白无力的。所以当有臣子背叛朕的时候,朕从来不会给他开口解释的机会。朕只会看他行事,然后心中自有决断。”一旦他有所决断,对方总是要死的。   背叛这个词实在是太重了。   曹昂从来没有想到过他的行为在皇帝眼中,会与“背叛”挂钩,他先是如遭雷击,继而细思回想,竟觉无可辩驳,一时只觉耳中隆隆作响,几乎听不清皇帝的话——虽然皇帝的话,一字一句,仍是清晰有力传到他耳中来。   “陛下,臣绝无背叛之心……”曹昂连唇色都惨白,目露哀戚之色。   刘协将目光从江上清辉收回来,落在曹昂面上,点一点头,低声道:“好。”他改了那个太过惊心动魄的字眼,“那你便是欺瞒于朕。”   欺瞒。   曹昂不知该如何面对皇帝的目光。   刘协轻声而平直道:“朕将刘寿这等密事托付给你,乃是信你,重你。你却欺朕,瞒朕。难道你要说,这是你的忠君之举?从来欺瞒于朕之人,必然另有所图。子脩,此间只有天地明月与你我二人,你告诉朕,你所图者为何?”   万籁无声。   曹昂抬眸,迎着皇帝的目光,明明胸中有千万般话语,可是此时此刻竟然体会到了皇帝最初那一句话。   言语是这世上最苍白无力的。   纵然他有无数的话语,有为皇帝好的动机,可是那些话如果封存在他胸怀之中,是有分量的;可在这样的情形下,一旦吐出口来,真的也成了假的,赤诚的也成了谄媚的,重逾万钧的也成了绵软虚浮的。   曹昂口唇微张,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刘协望着他,以罕见的耐心等待着。   曹昂扭过头去,望向那江水中的明月清辉,若人得如明月一般,万般心事,都皎洁可见,该有多好。   他终于发出声音来,涩然的,勇决的,“倘若陛下果疑臣,臣实不知该如何自辩,只能举身投于济水,寄心于明月。”   一片静默。   半响,刘协哼笑一声,道:“气性倒大。”   他顿了顿,又道:“平时看你在外面办事儿,不也能言善辩吗?说啊,说是因为刘寿的存在,给了小人可乘之机,给了袁绍反叛的借口,威胁到了朕的安危。你若请示过朕,再去除掉刘寿,难免要陷朕于不义,最好就是你私下行事,既除掉了刘寿,又不用朕手上沾脏,以后实录本纪也好写这一笔,是也不是?”他此刻说出口的,都还是从最好的情况去想的动机;在初知此事时,那些在他脑海里翻涌过的可能动机,肮脏阴暗,即便是此刻,都是一旦说出口,便再难弥合两人恩义的。   “说啊,这些现成的理由——朕等着你说呢。”刘协话虽如此,但原本紧绷的脊背稍微放松了些,显然曹昂的无法自辩,只能以死明志,比之滔滔千言,更能叫他释疑。   曹昂却始终腰板笔直,跪立在对面,不发一语,听到皇帝催促的话语,紧绷的身子微微一颤,仍是唇色惨白,不肯开口。   刘协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透着一种深切的疲惫,他轻声道:“子脩,连你也欺瞒于朕,你如何忍心?”   曹昂动容,他亦轻声道:“臣此后永不欺瞒于陛下。”他又问道:“陛下如此回护,是要留待来日,复归帝位于刘寿吗?”   刘协摇头,在四下无人的夏夜江心,轻声道:“何必归于刘寿?”顿了一顿,又道:“何必归于刘氏?”   何必归于刘氏!   曹昂几乎跪立不住,心神一动,险些栽入江中。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完毕。晚安。   本章点题。感谢在2020-12-27 15:27:41~2020-12-27 18:02: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颜颜、光明灭 10瓶;快乐咸鱼伞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3章   刘协话音才落, 就见北方乌巢大火冲天而起。   早在岸上等候的淳于阳,此时领兵而出,只留两百郎官与一千士卒守着皇帝。   而此时, 曹昂的全副心神都被皇帝方才一语占据,非但无暇去看那火光, 也未曾看一眼马蹄声纷杂中离去的淳于阳等兵马,惊怔之下, 颤声问道:“难道陛下欲追随尧舜圣德, 行外禅之举?”   禅让,又分为让给同氏的内禅, 与让给旁人的外禅。   皇帝既然说出“何必归于刘氏”这等话,那非但是否决了后继者一定是刘寿的情况, 连高祖子孙都全盘否定了。   以曹昂在同时代算得上进步的思想来说,当下能想到的,便是上古五帝时的禅让制度。本朝虽然也有皇太子刘婴禅让给王莽之事, 但后人历来是不认的, 只说王莽篡汉。   “尧幽囚,舜野死。”刘协一哂,淡声道:“天上哪怕会落金子, 都不会落皇权。”   不管后人怎么修饰,儒家怎么著书称赞,说上古禅让是大贤大德;但根本上乃是坐在帝位上的人, 已经失去了国家的实控权,不得不让出位置来。禅让听起来谦恭有礼, 然而揭开礼义廉耻的遮羞布,底下仍是血淋淋的政权争夺与赤|裸|裸的野心欲望。   曹昂从震惊中慢慢回过神来,直直望着皇帝, 目光中难掩担忧,关切道:“陛下为何会作此想?”既然从来禅让,都是在位者不得已之举,可如今皇帝实权在握,怎么会生出这等想法。   风华正茂的大汉天子,虽然生在动荡的时局下,但聪慧果决,已然收复帝国西部,就算是与袁绍大战在即,可皇帝一直表现得信心满满,怎么会想出皇位不必留给刘氏这等事情来。   难道是皇帝信了道家又或者佛家的话?还是信了术士?   曹昂匆匆在记忆里搜罗着,生怕是他错过了什么蛛丝马迹,然而他印象中的皇帝,非但不信幽冥之事,甚至有些不敬鬼神。   那怎么会,想到这样的事情呢?   刘协望着静静的济水,再开口时,一一数道:“炎帝传位八世,历时五百三十年。夏朝传位十四世,历时四百七十余年。商朝传位十七世,历时五百余年。周朝传位三十二世,国祚得享近八百年。秦二世而亡,至于本朝,至朕已传位二十九世,近四百年光景。这两千七百年的岁月里,共计百余位的皇帝里,真正有能力有手腕,坐在帝位上能利国利民的皇帝有几人?而满脑子脓包,只凭沾了一个好姓氏,实则除了祸国殃民,什么都不会的皇帝又有几人?”他沉沉一叹,“后者比之前者,倍矣。更不必说其中浑噩者。”   桓帝与灵帝,荒唐旧事,还在眼前,此话无可辩驳。   曹昂感到自己已经摸到了皇帝的用意,可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以至于无法开口,只能听皇帝继续说下去。毕竟就算是农人之家,也会偏重自己的儿孙,要将家中薄产都传给子孙;更何况是富有四海的帝王呢?更何况是富有四海还这样年轻的帝王呢?   刘协出神想着,上一世他为秦二世时,如何做一个皇帝,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未知的挑战。他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只是为了活下去保住大秦,已是拼尽全力,根本没有余暇去思考改变政治制度这等大事。但是这一世,他有上一世的经验,他清楚所有的帝王心术,明确掌握了事态的走向,因此夜半无人之时,得以停下来想一想,在做一个好皇帝之上,他还能为这个时代做些什么。诚如孟德斯鸠所言,建国的领导者塑造国家的制度。他如今重整山河,不啻于再建了一个新的帝国。   他轻轻道:“待天下收复,民生渐好,朕选一位最合适的人,为朕继任者,又何必在乎他姓什么?又是谁的子孙。刘寿不会因为他是少帝之子,便不得参与这场竞争;就算是袁绍的后人,只要能担得起这重任,又何妨给他考校一番?”他举了两个极端的例子,虽然声音并不高亢,然而黑眸中却闪着光,那是一种属于理想主义者的热情。这是他几乎从来不在人前展露的一面,但是他自己清楚,心中的火种从来不曾熄灭过,只是因为知道身处的时代恐怕无人能够理解他,所以只能让那火种静默得在他心底燃烧。   此刻,他把心底的火种捧出来,吹一吹,让它在清风朗月间烧起一点光芒,要子脩看一看这光芒。   曹昂与皇帝相伴近十年,当下第一次听到这等言论,既感震动,竟又觉得是皇帝会做出的事情。他细细回想从前皇帝泄露的只言片语,此时只觉“原来如此”。   曹昂已经习惯了每当皇帝有所提议,便立时跟进具体措施,此时顾不及心中撼动,已是顺着皇帝的思路考虑开来,轻声道:“您这是为万民之心,可是此举是要天下攘动的。陛下雄才大略,兴许能把持得住局面,顺利将这大好河山交给能让您放心的继任者手中。可是继任者再选继任者,天下形势变幻,后来者未必还能有如陛下一般的手腕。一旦后来者不能服众,便又是祸患无穷。”他其实还未能完全明白皇帝的意思,但已然被皇帝的态度感染,虽然语气仍是一贯的温和,声音却已带了轻轻的颤抖之意。   “你说的对,所以还需要一个能与之适应的、好的制度。这就需要慢慢琢磨了,不是一夕之间能够定下来的。其实从前秦始皇、汉高祖时,开国之初定下的许多制度都是好的,是与当时的天下情形相适应的。可是时移世易,当权者各为私利,原本的制度非但不能约束他们,反倒成了他们的利器,逼得百姓要揭竿而起。”刘协察觉自己说得深了,顿了一顿,转回话题,轻声道:“此事朕不曾对旁人提起,如今也还不过是一点想法。朕也只是先跟你透个底,免得你再去忙什么刘寿之事。”   曹昂清楚皇帝的脾气,他虽然说只是一点想法,但必然已是无可更改,因忧心忡忡道:“没有万全之策前,陛下切莫再与旁人提起此事。”   “朕知道轻重。”刘协望着他发愁的模样,不禁微笑起来,想起上一世的事情,有些怅然,当初若能把话说开,是否结局会不同?这丝惆怅不过转瞬即逝,他的神思又回到当下来,低声问道:“子脩果然没有再瞒着朕的事情了吗?”   曹昂摇头道:“再没有了。”   刘协拖长声调“哦”了一声,慢吞吞道:“可是朕问过医工……”   曹昂“啊”了一声,反应过来,忙道:“臣一时没想起这事来……”他的确是忘记了,满脑子都是皇帝方才放出的重磅言论。   “你也不想想,那是宫中的医工,你要他们掩饰你的病情,他们又岂敢瞒着朕?”刘协叹气道:“他们得了你的话,先放你走了,卸了他们自己身上的差事。回头再告诉朕事情,又不担半点干系。”   曹昂虽然是信臣,能力卓越,但比起他这个两世的皇帝来,御下的手段还是欠了火候。   刘协望着曹昂苍白的面色,心中且喜且悲。   若不是得知医工所报的子脩病情,他大约不会选择把话说开。子脩的病情,无形中为他洗刷了很多的嫌疑。而上一世的遗憾,又促使他选择赌一把,至少已知是错的路,便不要再一次踏上。   曹昂垂眸道:“宫中医工,陛下是清楚的,总是要把病情夸大几分,如此治好了是功劳,治不好也不是罪过。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朕知道的。”刘协顿了顿,又道:“待擒住袁绍,要他交待究竟是何毒物,总有法可解的。”   曹昂只管点头,心神还在皇帝那一席话上。   刘协缓缓起身,望向北边被火光烧得发红的天际,这漫漫长夜即将过去。   他弯腰捡起篙竿,轻轻撑船靠岸,低声道:“况且老死在皇位上,又岂是什么美事。”他上一世已然经历过,此生不想再重复那无谓的磨难,轻笑道:“待海清河宴,朕驾一叶扁舟,临风揽月,岂不美哉?”   曹昂微怔,抬头望去,只见皇帝年轻的面容上漾着笑意,如出水清莲,远离了世间纷扰。   他忽觉鼻酸,忙低下头去。   虽然皇帝聪慧多谋,不管是何等的险境中,都有昂然的勇气与处变不惊的镇定。   但在这乱世中,肩挑祖宗基业与天下万民,陛下他……一定也会疲累的吧。   倘若有的选,陛下是更愿意做皇帝,还是如他所说,驾一叶扁舟,周游天下,而不令人知其姓名呢?   船已靠岸,天色将明,刘协一跃上岸,回身伸手,笑道:“子脩,来。”   曹昂在晃动的船上站起身来,握住了皇帝伸来的手,借力走上岸来。   两只手交握的那一瞬间,曹昂下定了决心。   不管陛下选的这条路,多么奇险孤绝,他都会以余生追随。此志,至死不渝。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2-27 18:02:43~2020-12-28 11:24: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 3个;青青翠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周公瑾 10瓶;飘缈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4章   刘协回到官渡大营时, 正遇上张郃、高览领着三万袁军来投降,而留守大营的马超与曹军面对两个时辰前还曾交战的敌人,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张郃等人的诚意。   马超斜眼观察着张郃、高览二人, 躬身对刘协低声道:“陛下,小心这些人诈降。末将以为, 信不得。”   毕竟袁军人多势众,就算火烧乌巢得手, 断了袁绍在黄河南岸的粮道, 但也不至于立时就有大将领兵叛逃了。   张郃与高览有些紧张得盯着这位刚刚出现的黑袍年轻人。   他们吃了败仗,回到袁绍军中, 又听说了谋士郭图等人谗言暗害之事,一来生怕袁绍偏听偏信, 将他们治罪,毕竟刚直的谋士田丰已经被下狱了;二来对袁绍屡屡出昏招的状况也感到灰心,索性便领兵来投奔了曹军。   然而官渡大营中, 方才还与他们交战的几位将军显然信不过他俩, 认为这是诈降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张郃与高览时刻关注着他们的讨论结果,如果对方真的不肯相信,他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领着这三万兵马,寻一处三不管的地界,总也能成就一番事业。就在曹营中几位将军争论不休之时, 这位黑袍年轻人与另一位青年人走入帐中来,帐中的氛围立时就变了。那几位将军都望着新走进来的两人, 仿佛这二人是比曹操还要厉害的人物。而这两人中,又以那位黑袍年轻人为尊,因另一人始终错后半步立在他身后, 而那黑袍年轻人显然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相处。   刹那间张郃就明白过来,他与高览的命运如何,就看眼前这位黑袍年轻人了。   “你是张郃?”黑袍年轻人向他看来,目光如炬,“近前来。”   张郃趋步上前,又重复方才的话,“我乃袁绍军中中郎将,今领兵三万来投。”顿了顿,又道:“若将军信不及,只需让出一条路来,许我们离开便是。”   “你们来投奔的事情,袁绍现下知道了吗?”   “三万大军一动,袁绍定然知晓。只是他是否知道我们来投奔了曹军,那就不一定了。”张郃如实道,“就算他现下不知道,最多一个时辰,也就都知道了。”   “那还等什么?”黑袍年轻人立即便道:“马超,领兵跟着张郃将军,反攻袁绍在阳武的大营。”   马超大声应了。   张郃反倒微微一愣,到:“将军不怀疑我等?”   黑袍年轻人道:“这有什么好怀疑的?”他顿了顿,笑道:“袁绍手下的人,若是不叛逃,才是奇怪的事儿。”   张郃笑道:“将军好胆识!”   马超在旁嘟囔道:“什么将军?这是陛下。”   张郃愣住,“陛下?”   刘协微微一笑,道:“朕的身份在这帐中不是秘密。这一仗过后,朕在此间的消息,也就瞒不住了。”   直到离开营帐,前往反攻袁军的路上,张郃都还没有回过神来。   虽然在两军开战之前,朝廷表明了曹操的身份,皇帝下诏说曹操一直是汉室忠臣,身在袁营心在汉,但张郃没有想到曹操与皇帝之间的联系会如此紧密。以至于竟然在如此危险的前线曹军大营里,看到了本该在千里之外长安城皇宫中稳坐的君王。他既觉得惊奇,但是想到传闻中曹操的长子是天子第一信臣,又觉得理当如此。想到曹操的长子,张郃便又想到同僚淳于琼,据说淳于琼的儿子也跟在皇帝身边,可惜淳于琼不像曹操,是一心追随了袁绍,如今乌巢兵败,恐怕要落得个没下场。   “你倒是挑了个好时候来投诚。”马超追上来,与他一同快马奔赴阳武。   张郃从茫无边际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在两个时辰前与这位高鼻深目的羌族将领交过手,晓得对方武力惊人,看方才帐中情形,这位至少是在皇帝跟前能说得上话的人,他既然已经投奔了朝廷,那以后就要与马超等人成为同僚,不再是敌对阵营兵戈相见了,因笑道:“方才帐中多谢将军,否则我冲撞了陛下,还不自知。”   马超冷哼一声,道:“你最好是真心投诚。我就跟在你身边,若有不对,一刀先砍了你!”   张郃笑道:“将军刀快,我可不敢以身相试。”他心中暗暗称奇,也不知那皇帝用了怎样手段,竟将这样一位羌族将军收拾的服服帖帖,又驱使得这两万羌人为精兵。要知道用异族兵为先锋,是很危险的;一个用不好,闹起兵|变来,或是溃散,或是倒戈,都是生死攸关之事。所以若用异族兵为先锋,后面非以数倍的大军跟着不可,若是回头或逃散都只有死路一条,他们才会不得不前。但以他掌握的信息来看,马超所领的兵马与曹营中留下的兵马,几乎是一样多的。官渡这一场大战,若他与高览没有领兵投降,绝对会是一场硬仗,而冲在最前面的羌人精兵是会被大量消耗的。但是两个时辰前交手之时,他却被这支队伍的骁勇忠诚震撼了,输的实在不算意外。窥一而知全身,张郃认为,皇帝能一统帝国西部绝非偶尔,而现下,帝国的东部正在被皇帝收入囊中……   袁绍昨夜睡到一半被惊醒,得知曹军偷袭,虽然倦怠,但再也难以入眠,撑到黎明时分,先是得知乌巢彻底被打败,淳于琼等人被杀,粮草除了被烧了一部分,竟然还被连夜运走了大半。他正是气得要呕血之时,又得到消息,说是张郃与高览带了三万精兵离营,命人再探,结果探出他俩是去投奔了曹营,如今正领兵杀回来,望之竟有近十万之众。袁绍立时从气得要吐血,变成吓得要死,形势立刻倒转,而许攸、张郃与高览先后的背叛,已经把他大营的布防、阵法等都泄露得一清二楚。   而乌巢战败,粮草被断的消息已经传开;现下又传来张郃等人反叛的消息,袁军立时军心动摇,竟是要不战自溃的,哪里还能抵挡气势汹汹的马超等兵马。   两军一触,袁军立时大乱。   袁绍现下什么都顾不得,只能保命要紧,与长子袁谭骑马逃出,忙要回到黄河北岸,在渡口处又遇到一股逃来的骑兵,最终共得八百骑兵,得以渡河至黎阳北岸。   自董卓乱起,他被联军推举为总盟主开始,这十年美梦,只一夜便惊醒了。   袁绍踉踉跄跄来到部下蒋义渠营帐中,他如今只有八百骑兵傍身,如果底下人反叛,他也只能等死,因此握了蒋义渠的手,哀叹说:“我把自己的头颅放在你手中了。”   蒋义渠也已经追随袁绍多年,仍是认他为主公,便道:“主公有什么号令,我派人去各处告知。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大家知道主公在这里,都会来此处归附于主公的。”   袁绍犹如在噩梦中一般。   而另一边马超与张郃领兵而回,这一仗算下来,不仅杀敌三四万,又令敌人溃散三四万,关键是还缴获了武器、辎重、图书、珍宝无数,都是袁绍仓皇败退时来不及带走的。同时乌巢处的淳于阳与曹操也已回来,带回了充足的粮草,每个人的脸上都喜气洋洋。   马超道:“陛下,还俘虏了一批人,该当如何处理?”   这被俘虏的人里面,有在袁绍身边屡次出谋划策的沮授,有文采斐然的陈琳,还有许多人才,都是因为这一夜事发突然,没有来得及跟袁绍撤离。   而袁绍逃命的时候,显然也没有想过这些曾为他出力之人的命运。   随着马超的问话,所有人的目光都小心得投向坐在上首的皇帝。   这样的捷报之下,皇帝仍只是沉静坐着,听众人一一汇报,丝毫没有外放的狂喜之情。   他开口说话时,有一种上位者独有的腔调,因为知道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每一个字眼都会产生深远的影响,所以格外沉稳斟酌,“这些人,愿意为朕效命的,就给他们机会。当下正是乘胜追击之时,朕为这最后一仗,已请伯喈(蔡邕字)写好檄文。今日便派出使者,传送各处。列位还需辛苦几日,哪怕袁绍逃回了邺城,我们也要追到邺城把他揪出来。”   讨袁绍的檄文一发布,当初袁绍通过汪雨下毒,暗害皇帝的龌龊丑事,便公之于众了。   而与此同时,皇帝在官渡大营的消息也随之传开。   第二日,官渡就挤满了各处来的使者。   营帐中,曹昂低声念着送呈的礼单,“知道陛下在此,豫州牧刘备与温侯吕布都送来粮草丝帛与当地土特产若干,还都递了折子,请求觐见。周边小的郡县,也有几十位官员各有礼单与奏折,都想着来见陛下。如今刘备已经在官渡了,吕布折子里说他也在半路上了……您要见吗?”   因为刘备此前送了关羽来曹操营中襄助,又出了一千兵马,同为汉臣,曹操也不好追究他前头那些事儿。而关羽在曹营中,得到皇帝的消息后立刻就发信给刘备。   是以刘备来得比旁人也就快一些。   “见啊,怎么不见?”刘协私下说话,褪去了人前字斟句酌的皇帝模样,笑道:“朕只要给他们见一见,便又有东西拿,又有好话听,还能多几路近处的兵马去捉袁绍,何乐而不为呢?”   曹昂纵然满腹心事,闻言也不禁莞尔。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明天见。   感谢在2020-12-28 11:24:55~2020-12-29 18:37: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监工 7个;大莉水手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icicause 61瓶;无 60瓶;图图图t 30瓶;41849225、如若悦卿 20瓶;君司夜 12瓶;woaibaozilian 5瓶;月光落在左手上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5章   曹操见过皇帝, 出帐之时,正遇见将要觐见的刘备。   刘备隔了老远,便拱手作揖, 亲切而不失恭敬道:“曹侯。”   在官渡这场大战前期,原本已经被吕布赶得无处可去的刘备暂且投入过曹操手下, 又借着阻拦袁术的因头,借了兵跑去徐州北部, 便再没回来。细论起来, 此时再相见,刘备是有几分尴尬的。但因为官渡之战, 刘备派了兵马前来,又同为汉臣, 曹操也不好再跟他计较,此时也热情笑道:“玄德老弟,别来无恙, 怎得这么生分了?叫我曹侯, 那是取笑我了,咱们还是兄弟相称,你若不弃, 还唤我一声孟德兄便是。”   “弟听闻,孟德兄已大破袁军,真是可喜可贺。”刘备惭愧笑道:“可惜小弟来迟, 未能助力。”   曹操一指刘备身后的关羽,笑道:“玄德老弟客气了。关将军武艺惊人, 初战便斩河北名将颜良,为这场大仗开了个好头。”又道:“御令在身,我还要紧随马超将军, 渡河追击袁军。待我回来,再与贤弟煮酒叙旧。”   刘备含笑目送他离去,轻叹一声。若当日他早知曹操身在袁营心在汉,就算仍会借兵叛出,至少面上会敷衍得更好看些。   “大哥可是担忧曹将军心中记恨?”关羽在旁低声道,“当日我劝大哥动手,大哥却不肯。”   关羽曾经劝刘备抓住时机,杀了曹操。但刘备认为大乱之下,必然要令更多民众遭难,因此放过了时机。   刘备摇头,轻声道:“但愿我此来还能将功赎罪。”   话音未落,大帐中出来一位文士装扮的青年,“哪位是豫州牧刘玄德?陛下宣见。”   刘备虽然如今占据徐州北部,但官职还是当初在曹操手下时,表奏的豫州牧,闻言忙道:“豫州牧刘备在此。”   曹昂定睛看他一眼,微笑道:“请随我来。”   刘备与关羽,忙整肃衣裳,卸下佩剑,跟在他身后,缓步垂眸而入,连呼吸都放得轻缓。   “臣,豫州牧刘备,见过陛下。”   “臣,别部司马关羽,见过陛下。”   刘协已看过刘备送来的礼单,还是比较满意的,听了两人这名不符实的自称,唇角微微一弯,挥手示意两人坐下,笑道:“朕与刘豫州系出同门,却是直到今日才得相见。若是老师卢植尚在,此时见了不知该多么欢喜。”   刘备忙道:“臣岂敢与陛下相提并论。臣忝居老师弟子之列,然而臣福分浅,只得跟随老师向学数年而已……”而且他少年时,好美酒华服驯鹰斗犬,着实没花多少功夫在课业上,倒是认识了一帮师兄弟,比如被袁绍灭掉的公孙瓒。“臣每每想起老师,音容宛在,伤痛不已,追忆不已。”   刘协轻轻一叹,道:“老师遗有一子,单名一个毓字,自十岁起养在朕身边。朕视若亲弟,但愿没有辱没老师家风。”   “臣若得机缘,定然要去拜访卢公子。”刘备在这几句交谈中,渐渐放松下来,来之前他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草稿,万一皇帝责问他只出了一千兵马要如何应对,万一皇帝责问他这些年没能纳贡要如何应对……但是他万万没想到皇帝的态度如此家常,从两人共同的老师卢植谈起,简直就像是师兄弟间吃酒闲谈一般,从前的他未尽臣子之责的事情,倒像是一笔勾销了。   刘协目光落在刘备身后关羽身上,笑问道:“关司马可有字?”   “臣字云长。”   “朕听底下人说了那日斩杀颜良的情形。”刘协探究得问道:“他是一军主将,身边甲士众多,你怎得豁出命去也要杀他?”   关羽微一犹豫,照直道:“实不相瞒,我大哥玄德此前带兵离开,恐怕见罪于曹侯。我如此拼力斩杀颜良,也是想以功抵过,希望曹侯不要怪罪我大哥。”   刘协方才一问,其实问的并不是实情,而是问的关羽态度。   关羽可以回答,袁军都是叛贼,人人得而诛之,他嫉恶如仇,更是不能放过颜良;也可以回答擒贼先擒王,当日情形斩杀颜良,才是最快的破局之法;当然他也可以照实回答,顺便帮刘备在御前做好铺垫,免得曹操来日找麻烦。   刘协两世为帝王,关羽这等心思,在他面前清浅得就好似一弯溪水,因此点一点头,对曹昂笑道:“你能不能做得了曹侯的主?”   曹昂微笑道:“家父与刘豫州、关司马同为汉臣,说什么怪罪。从前的事,不必再提。”   刘备与关羽这才知道皇帝身边侍立的青年文士,便是曹操那位名不见经传的长子,忙都离席相见。   刘协在旁冷眼看着,关羽与刘备这等关系,其实已经相当于臣子与主公。这不只是刘备小集团的问题,如曹操、刘表、吕布等人,在此前各自为战的混乱时局下,都是一个个的小利益集团。群雄逐鹿时,这些小利益集团之间不断碰撞,离散,融合,最终定型成几个大的利益集团,最后决出胜者。但现在汉朝未死,这些小利益集团却都已存在,且实力不容小觑,在后续的安排上会是个难点。   刘备又道:“如今袁绍虽败,在黄河之北势力尤大,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力。”   刘协微笑道:“愿闻其详。”   刘备早已想好,此时和盘托出,“臣与袁绍长子袁谭有些交情……”若是论出力打仗,皇帝如今有四万精兵,又有曹操的兵马三四万,另有俘虏的袁绍兵马数万,他手下那不足数的兵马实在显不出来。而最关键的首战,朝廷已经打胜了。他再派兵跟随,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袁绍有三子,独宠幼子袁尚。次子袁熙如今守着幽州,长子袁谭本在青州,如今跟随于袁绍身边。当初臣曾举荐袁谭为茂才。”刘备说完计划,恳切道:“请陛下允臣一试。”   刘协笑道:“总要给年轻人一个弃暗投明的机会,是不是?”这就是允许刘备前去策反袁谭了。   此事成了,不仅能从兵力上削弱袁绍,关键是道义上会击垮袁绍——连你自己的儿子都归附了朝廷,还有什么人愿意跟随你?   刘备领命而出,关羽跟随在后。   走出几步,刘备脚步慢下来。   虽然刘备面色没有透露出任何讯息,但关羽了解他,问道:“大哥有心事?”   刘备摇头没有说话。这十年来,天下大乱,他从最开始只能依附于别人,到如今一步步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地盘,虽然不够稳固,但拥有属于自己地盘的心态终归是不一样的。朝廷一直在长安,无暇东顾,他在徐州,匡扶汉室的心之外,未尝没有过别的想头,哪怕只是睡梦前自己心里的一点野望。可是那一点野望,都在今日觐见之时,碎成了渣了。他拿什么与当今陛下相比?那一点野望,不该属于他。   “随我渡河见袁谭去。”刘备收拾好心事,快步走向自己的骏马。   帐内,刘协打开装了密信的匣子,取出一部分来,分给曹昂。两人一同浏览。曹昂将他看的内容简略念给皇帝。如此一来,就比刘协自己来要快一些,能腾出时间来,再见一见剩下几十个周边郡县赶来觐见的官员。   “玉奴来信,如今朝廷与袁绍开战,刘表见机意动,似乎要动兵。”曹昂捡出一封信来,推给皇帝。   刘协瞟了一眼,不甚在意道:“让交州牧张津与长沙太守张羡做点事,叫刘表无暇北上。”   曹昂应了,低头又看下一封信,却是眉头紧蹙,吸气道:“伏德写信来,说吴侯孙策派兵把守寿春,竟与朝廷的兵相争。恐怕如今朝廷与袁绍作战,吴侯亦有不臣之心。”   天下凡是有野望之人,都能明白这个道理,那就是朝廷与袁绍这一战,若是袁绍赢了倒也罢了,若是朝廷赢了,那就是他们最后的窗口期。若想要逐鹿中原,这就是最后的时机。一旦等到朝廷彻底收拾了袁绍,那就谁都跳不起来了。   江山如此多娇,谁能不为之折腰?   孙策本就是开疆拓土的年轻俊杰,如何能忍得住手痒心动。   “陛下?”曹昂念过信中内容,心知此事非同小可,若是东南乱起,引起连锁反应,可能要出大麻烦的,到时候才平定的凉州与益州说不定又会反复,他望向皇帝,却见皇帝也正捏着一封信,脸上挂着一丝诡谲的笑容。   “吴侯死了。”刘协将手上的信递给曹昂,淡声道:“他在丹徒山下打猎,被从前吴郡太守许贡的门客刺杀。”   曹昂怔怔接过信来,看过信上内容,又忍不住看向皇帝——这事情发生的实在太巧了。   “别看朕。”刘协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有些惋惜道,“朕曾要孙权劝过他兄长的。”也不知说的是当初告诫孙策小心刺客,还是要孙策忠于汉室。   曹昂抿着发干的嘴唇,轻声道:“吴侯孙策一死……”   孙策的儿子还太小,兄死弟及,有孙权与伏寿夫妇在,那么东南之地也算是收归朝廷了。   “伏寿这江东长公主的封号便算是坐实了。”刘协淡声接道。    第176章   看过密信, 又连着见了几十名周边郡县的官员,刘协捏着发胀的眉心,问道:“都见完了吗?”   曹昂道:“还有温侯吕布, 约莫要晚上赶到了。陛下明日再见吧。”   吕布是从徐州南部赶来的,他又不像刘备, 有关羽这样的好兄弟第一时间给消息,所以来的就迟了。   “不必, 让他到了就来见朕。”刘协习惯了今日事今日毕, 自嘲道:“皇帝又如何?从长安来到官渡,朕也不过是从一处大笼子换到了小笼子里, 本想着能沿河看看,谁知道还是终日看奏章见人。”   曹昂笑道:“陛下想去河边哪里看看?只要不太远, 让子柏带人跟着就是。”   刘协想了一想,又摇头道:“这会儿就算出去了,也是满脑子政务, 还是等擒住袁绍再说吧。”   话虽如此, 君臣二人都清楚,擒住了袁绍还有刘表,擒住了刘表还有千疮百孔的中原万民, 就算身体走出了皇宫走出了大帐,那颗心仍是不得自由。   吕布一路疾驰而来,赶到的时候天色刚刚擦黑。   数年不见, 他面上又多了风霜痕迹,将近两米高的人, 在刘协原本的印象中,是极魁梧的,此时看来两肩微微下塌, 竟好似压了两座山在身上。   吕布激怒之下杀了王允,逃离长安时,皇帝还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如今却已经是英挺的年轻人了。他没有那么讲究礼仪,入帐望着皇帝,忍不住鼻酸,刹那间,当初在洛阳与长安中的一幕幕又涌上心头,最后一幕是他逃离长安城前,在那个狭窄的小巷里,轿子里藏着王允的尸身,而皇帝送给他一个装满了干粮银两的小包裹。那就是他离开长安城时,带走的全部。   “陛下。”吕布低声唤道,激动而又怅惘。   离开了长安城,这一路逃亡,一路厮杀,一路被利用,吕布才知道外面的日子多么残酷。袁术邀请他,又推开他;袁绍用他击败黑山贼,说要表奏他为司隶校尉,却又安排人手秘密要杀了他;等最后在徐州落了脚,又不得不与曹操等人开战,且连年的旱灾与蝗灾,叫他有时候都无法填饱手下士卒的肚子。   只是管理徐州南部就如此艰难,吕布简直不敢相信长安城小皇帝的日子。他偶尔念及长安时,总觉得小皇帝恐怕支撑不下来的。可是没想到一年过去,两年过去,长安坚如磐石;三五年过去后,皇帝亲临兖州,竟一举击败了袁绍大军,眼看着便要收复帝国东部。   得到皇帝的准确消息,收到皇帝征讨袁绍的檄文后,吕布连夜赶来觐见,心中五味杂陈。   “奉先师父。”刘协含笑道:“别来无恙。”   伴着这一句熟悉又陌生的“奉先师父”,吕布想起当初在皇宫中,教皇帝骑射的日子来,未央宫中的春与夏,濯龙园里一圈又一圈的练习,盛夏湖畔的垂柳与一队队屏息凝气的宫人,还有彼时尚未亲政的小皇帝。设若他当日没有激怒之下杀死王允,仍旧留在皇帝身边,至于今日,总要比现下风光尊荣的。   “臣惭愧。”吕布虎目含泪,“这些年未能守护在陛下身边。”   刘协走到他身边,笑道:“奉先为何悲戚?朕如今不是很好吗?”他大略能猜到吕布的心情,顿了一顿,又笑问道:“可是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便示意他坐下来说话。   吕布也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当即坐下来,絮絮讲述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如何辗转到了徐州,如何与曹操、刘备等人斗智斗勇,“这话就是当着陛下我也要说,刘备那大耳贼当真不是东西。去岁我拿出仅剩的一批金子,派人去河内郡买马,结果人还没走出徐州,就给刘备的人抄掠去了。我派人去讨要,那刘备只是抵死不认,当真气煞我也。若不是有陛下的信,我带兵去袭扰袁术,抽不开身,去岁便要与刘备一场大战。”   这等兵荒马乱的时节,大家都缺粮缺钱,军队之间互相抄掠是常有的事情,就是一个集团底下的不同将领还有分配不均引起的内斗,更何况是刘备与吕布这等情况。   刘协跟人精打交道多了,乍然见了吕布这样的“憨人”,听他说话倒是别有野趣,此时全当是听故事,时不时问上一两句。   吕布的憨是相对于杨彪、曹操等人而言,他可并不是真的憨,只是他的小心思太直白,又道:“臣的女儿险些给袁术的使节韩胤拐走,幸好臣察觉及时,亲自带兵去追,这才追回女儿来。”他话虽如此,但韩胤一个使节,若不是经过他点头,如何能把他女儿拐走?分明是当时他自己动了心思,送出女儿后一想又觉得不妥,不愿意公然站边袁术,与朝廷为敌,这才亡羊补牢。   刘协听到这一段,挑眉有所怀疑,却仍是点头笑道:“奉先忠君爱国之心,朕是深知的。”   吕布没有那份察言观色的能力,一通说下来,见皇帝始终含笑点头、态度亲切,便觉得皇帝仍如从前一般信任自己,也就渐渐放松下来,露出了此来的真实意图,“臣在徐州已经营多年,与周边这些乱贼都几次交手,鲜有败绩。纵有不得不退避之时,也都是因为粮草短缺的缘故。”他当初还在袁术二十万斛大米的诱惑下,发兵下邳,攻打刘备,“况且臣的忠心,陛下是清楚的;臣与陛下这么些年来的情谊,也不是刘备等人所能比的。陛下此战告捷之后,想必也不能久留于兖州,东边还是需要像臣这样的人来为陛下守护……”   刘协闻弦音而知雅乐,不禁与曹昂对视一眼,忍笑道:“奉先的意思是说……”   吕布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见皇帝似乎领会到了他的意思,有些急切得倾向皇帝侧坐,道:“陛下,徐州与其三面,只有臣对陛下最忠心,也只有臣能保徐州不受乱贼侵扰。只是徐州刺史之职,一直悬而未决,因此那刘备来屡次来与臣相争……”   吕布想要徐州刺史的位子。如今他据有徐州之南,刘备据有徐州之北,以淮阴为界,若以实控面积而论,那还是刘备多些。这几年来,吕布与刘备也是屡次交手了,虽然的确如同吕布所说,多半都是他打赢了;但刘备总有绝处逢生的机缘,往袁绍、曹操等人军中转一圈,便又带了兵马回来,着实把吕布恶心坏了。   从前大家各自为战,你争我夺也就算了;但现下皇帝亲临兖州,又重挫了袁军,眼看着就要控制帝国东部。一旦朝廷的势力蔓延至此,那徐州的归属,就要看皇帝的意思了。吕布虽然善战,却也不会自大到要以一己之力与朝廷抗衡,既然打不过不如就加入其中,又与皇帝有过师生之谊,比之刘备是大有优势的。因此吕布匆匆赶来,生怕在他之前,刘备先下手为强了。   这就是吕布比之刘备,不够聪明的地方。   同样占据了徐州的部分地盘,刘备难道就不想要徐州刺史之职吗?但他明白,说出口的讨要是蠢笨的。所以他丝毫不提官职地盘这些事情,只求能去劝降袁谭,为朝廷出力。但只要他这件事情做成了,皇帝难道还会亏待他吗?   “奉先想做徐州刺史,”刘协淡笑道:“此事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   吕布一愣,“此话怎讲?”   “那刘备为朕做了一件大事,功劳不小。他若是也开口讨要徐州刺史之职,朕当如何回绝?”   “他如何能与臣相争?”吕布不屑道:“臣诛杀董贼之时,他尚且不知在何处谋生呢!”   刘协眉目一冷,慢悠悠道:“那都是从前旧事了……”   吕布还要辱骂刘备,看到皇帝神色,到底在外面这些年,比从前进益了些,想起皇帝少年时偶露的锋芒,此时更不敢放肆。   他咽了口唾沫,把那些话憋回去,道:“刘备能做为陛下做什么大事?难道臣做不到吗?”照他想来,眼前最大的事儿无非就是袁绍了,如今袁绍败退,锐气被挫,又有马超与曹操领兵追击甚急,已是插翅难飞。他自己手下多轻骑兵,若趁夜渡河,追赶而去,未必便落在人后,因起身昂然道:“陛下且等着,臣为您取袁绍首级来!”   “那朕就等奉先的捷报了。”刘协含笑点头,目送他阔步走出大帐。   曹昂此时才开口,轻声笑道:“陛下待温侯宽和。”皇帝年岁渐长,积威日重,便是朝中大员如尚书令杨彪之列,觐见之时都是字斟句酌,生恐见罪。   “宽和吗?”刘协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曹昂点头,道:“到底做过陛下的师父,宽和些也合宜。”   “他不是朕的师父,而是朕的鲶鱼。”   “鲶鱼?”   刘协轻轻笑起来,“一盆鱼中放入一条不得章法、乱窜乱跳的鲶鱼,所有鱼都会动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的祝福与关心我都收到啦,很开心,也祝大家新的一年,身体健康,财源广进!   明后天加更庆祝元旦,请大家用力夸我!   感谢在2020-12-31 10:35:21~2021-01-01 11:52: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明月入怀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回首流沙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 3个;青青翠微、Utopi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酒茨生一堆 808瓶;回首流沙 79瓶;Utopia、萧十三 20瓶;théier 10瓶;小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7章   袁绍这-败狼狈, 逃离仓促,自己活命已经不易,更顾不上身边的谋士等人。   因此如沮授这等智计百出的谋士、陈琳这等名扬四海的文士, 都沦为俘虏,如今被拘在官渡大营中吃牢饭。其中有愿意归降朝廷的, 便都被放出去,另外看押, 等待上面的指示, 或是给他们寻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做,或是将他们运回洛阳或是长安。但其中也有不愿归降的, 比如沮授就是其中之-。   真实历史上,沮授被曹操俘虏后, 也是坚持不肯归顺,还要找机会跑回去找袁绍,最终逼得曹操杀了他。   如果说那还是因为瞧不起曹操的缘故, 但此时皇帝就在官渡, 沮授仍是不肯为朝廷所用,其中意思就值得玩味了。   曹昂向皇帝汇报了此事,又道:“他莫不是担心不得重用?”沮授给袁绍提过的几次计谋, 曹昂也有所耳闻,只是袁绍每次都选择了另一种错误答案。按道理来说,沮授提出来的这些计谋, 但凡袁绍能够采纳一条,那沮授都能因之名垂千古。然而无奈跟错了人。此前沮授在袁军中是监军, 后来虽然被袁绍分权,那也是能典一军的人物,若是此时归顺了朝廷, 肯定是没有在袁军中的待遇了。   “沮授虽然做了阶下囚,但他可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刘协慢悠悠道:“他们一族在冀州也算是大宗族了,兄弟子女都在故地。他的儿子沮鹄不还在邺城陪着袁绍那小儿子袁尚吗?旁人被俘虏了愿意投诚,是因为看出了大势所趋。沮授不肯投诚,却是因为太了解袁绍了。以袁绍睚眦必报的个性,若沮授敢降,袁绍便敢杀他全家。”   曹昂设身处地一想,不禁为沮授叹息。   “再深一层来讲,沮授乃大宗族出身,与袁绍利益根本上是一致的。-旦他辅佐袁绍做了皇帝,政令之下,便如当初光武帝得势,左辅右弼,云台二十八将,个个都是豪族出身,在其治下,这些大地主大豪族的日子,自然是越发得意的。”刘协早看得透彻,“朕在长安杀豪族,推屯田制,种种措施,都是要打压他们。沮授不会不明白这-点。所以说于公于私,沮授都不会就这么归降朝廷的。”   曹昂顺着皇帝的思路想去,又忆起那夜济水江上皇帝的惊世之语,隐约能看到皇帝对未来宏大的构想,可是此路奇险,不禁更为皇帝担忧,想得深了,眉毛不禁皱起来,颇有几分愁眉不展之感。   刘协见状,笑道:“人各有命,不值得为沮授花这么多心思。他自己选的路,便由着他去走。”他故意换了话题,“这些人降不降朕又有什么要紧?只要袁绍的儿子里有-个肯归顺朝廷,那就尽够了。”   而正为皇帝的招降事业添砖加瓦的刘备,这会儿刚刚与袁谭接上头。   袁绍这-场大败后,仓皇渡河北逃,保住性命后,得知朝廷追兵在后,立时又召集兵马,要在黄河北岸的重要渡口仓亭津,再与朝廷大战-场。只不过这-次形势倒转,袁绍从攻方变成了守方。虽然官渡一战,袁绍大败,损失了八万士卒与辎重粮草无数。但对于袁绍来说,坐拥全天下最富庶的冀州,这次的损失虽然巨大却并非不可承受。   “父亲何必这样着急。”袁谭有话不敢对着袁绍明说,只能私下对谋士郭图等人道:“若是假以时日,拖到如今还在观望的刘表、韩遂等人都出手,我们的情况不是会好很多吗?我们的军士也能有时间休憩喘息。”   但是这话袁谭固然不敢对父亲说,谋士郭图等人也不敢对袁绍说了——因为上-个耿直进言的谋士田丰,先是在大战前被下了狱,又在袁绍兵败后被杀了。   此时的袁绍就像是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要靠着这-把赢过来翻盘。他命令长子袁谭输送青州兵马,外甥高干输送并州兵马,又有大将蒋义渠送来的兵马,共计将近二十万大军,蚁聚于仓亭津,只等着朝廷兵马追上来开战。   这日袁绍醒来,便觉胸闷不适,咳嗽时痰中见血,自己望见,不觉愣住了。医工来看过,说是因为他近来太过劳累又急火攻心的缘故。   医工说得乃是实情,袁绍这病不只是从劳累上面来的,兵败郁结是一方面,朝廷发布的檄文又是另一方面。朝廷檄文中丝毫没给他留情面,蔡邕好文采,将他骂了个狗血喷头,又指出了当初下毒暗害皇帝之事。袁绍是脸上挂不住,身体也撑不住,这两天还思量着要怎么把刘寿的事情给抖搂出来才最解恨,几番下来,至于咳血。   袁绍屏退医工,自己独坐沉思,如今大敌压境,他太过劳累,难免会有病痛之时,这时候若有-位能稳定军心的继承人是很必要的。   这些年来,袁绍心里也曾经考虑过,按道理该立长子袁谭,但他觉得幼子袁尚最像自己,私心里是更中意袁尚的。况且还有-层原因,袁绍虽然知道自己病了,但绝对不会想着这病能要了他的命,若立袁谭,子状父未老,就是给他自己造了-个威胁。如此看来,年幼的袁尚就更合适了。也许身边那些谋士,有善于察言观色的,能摸到他的几分心事。不管他心里怎么想,从前至少从未在嘴上说过。   这次,袁绍召集了身边的重要谋士审配、逢纪、辛评、郭图等人,稍微透露了-点自己的意思,“我的第三子尚,虽然年少,但相貌堂堂,又能礼贤下士,待我百年之后,似乎可以继承我的事业,不知诸君意下如何?”   这些人中,审配和逢纪是拥立袁尚的人,而辛评和郭图则是拥立袁谭的人,双方各为其主,-时争辩不休。   袁绍又是听得头痛不已,摆手终止了这次会谈。   但是消息就这样散布开来。   比起他这个长子来,父亲更中意幼弟,这让袁谭倍感心烦意乱。   “将军,豫州牧来信。”   袁谭犹豫了-瞬,接过信来。在此之前,刘备已经送了三封信给他,极力劝他归降朝廷。袁谭最初觉得惊愕,刘备怎么会想到劝他投降?他可是袁绍的儿子。因此他看过之后,并没有给刘备回信,只是把那三封来信都烧毁了,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此刻袁谭拆开信封,却见刘备约他是夜子时会面于东郡。   如今袁军驻扎在仓亭津,朝廷大军已经渡河聚集于濮水,东郡位于两地之间偏西的位置,更近于朝廷的兵马。   袁谭蹙眉将那封信在火烛上点燃,望着腾起的火光,想到从郭图等人处听到的消息,更觉心烦意乱。   也许应该去见-见,他当然不会投降朝廷,但如果能拉拢刘备,异日也是一股助力。   袁谭与刘备相交有数年,知道刘备仁厚,倒不怀疑刘备要趁机暗害他。他这样想着,是夜单骑而出,至于东郡江畔。   刘备早已在焦急等待,夜色中见了袁谭,忙上前携手,亲热道:“显思(袁谭字)别来无恙,快随我来。”   江上-叶小舟,撑船人乃是关羽。   “玄德兄这是要带我去何处?”袁谭不肯上船,过江便是朝廷大军,他除非是疯了才会跟着刘备渡江,“信中说有机要之事,非见面详谈方可,如今我已来了,玄德兄请讲。”   刘备仍是握着他的手不放,低声道:“是陛下要见你。”   “什么?”袁谭这下是真惊了。   刘备也是无奈,连发三封信都不见袁谭回应,最后还是皇帝出面,说只要能带袁谭来,皇帝便能让袁谭归降。   刘备忙道:“我在陛下面前备述显思之能,陛下大起爱才之心,定要我带你去一见。有机要之事要与你相商的,不是我,而是陛下。你放心,陛下亲口允诺,又有我在旁边,定然保你安全无虞——旁人更不必知晓此事。”   袁谭听说是皇帝要见他,也觉意动,况且因冀州继承人之争,他也有些私心,既然来了,没有再退却的道理。   “前面那三封信里,我都已为你设身处地考虑过的,道理你心里最清楚,不必我此时再多说。”刘备完全是为了袁谭的口吻,“夜短梦长,陛下可没有-整晚的空闲等着咱们呐。”   袁谭顿足,-咬牙上了这货真价实的贼船。   其实刘协今夜并没有等待袁谭,因为刘备并不确定袁谭会来,哪里敢让皇帝等着,因此是接到了袁谭后,这才派人去官渡大营通报。   刘协接到消息时,正与曹昂谈论如何处理沮授等人的事宜,闻言笑道:“你看,袁绍的儿子这不就来了-个么?”   曹昂问道:“陛下要留住他?”   “留他下来做什么?多-张嘴吃饭么?”刘协悠悠道:“放他回去,扶小狼崽杀了老子做新狼王,不也怪有趣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二更在晚上。   感谢在2021-01-01 11:52:42~2021-01-02 11:48: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神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回首流沙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 3个;青青翠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如若悦卿 20瓶;玖珏 5瓶;月光落在左手上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8章   刘协之所以愿意花时间见袁谭, 是有原因的。   在官渡这场战斗中,袁绍虽然败了,折损了八万兵马与粮草辎重若干, 但这并没有伤到袁绍的根本。这一仗说白了,只是粉碎了袁绍南下进攻的意图。而要彻底除掉袁绍, 朝廷还要派兵渡河追击。而袁绍在冀州经营多年,他虽然多谋无断, 但是在对冀州的治理上还是颇有成效的, 因为户口众多,人民富庶, 他征税也不多,四处征战, 但冀州内部是平稳的,正如刘表的荆州,却比荆州更繁荣些。可以说袁绍在冀州, 是得民心的。   如果不能尽快除掉袁绍, 假以时日,袁绍便能通过四州的供给,恢复元气, 卷土重来。到了那个地步,如果朝廷要拿下袁绍,非得在冀州展开鏖战不可。届时冀州便会生灵涂炭, 冀州民众乱世中偷得的几年安稳日子也就荡然无存了。而朝廷的损耗也会相当巨大。这不是刘协所乐见的,所以如果有其它的办法, 能尽快除掉袁绍这一块棘手的势力,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行性,他也愿意试一试。   “陛下。”刘备先入帐中, 垂眸恭敬道:“人已到了。”   刘协搁下正往奏章上写批示的墨笔,抬头道:“带进来吧。”   袁谭迈着小心的步伐,神色谨慎走进来,他因是趁着夜色单骑而来,便穿了寻常小将的甲胄,原本腰间的佩剑已给解了去,此刻手仍是下意识虚按在腰侧,仿佛仍有武器傍身。   他来时心烦意乱,又突然得知是皇帝要见他,一时冲动,便上了船跟随刘备而来。此时站到皇帝面前,他才觉出自己身份尴尬来,竟不知第一句话该怎么说。   刘协则从容自在多了,笑道:“远来是客,请坐。”   袁谭看刘备的神色,在刘备下首缓缓坐了。   “你出来不易,朕便长话短说了。”刘协开门见山道:“形势利弊,玄德此前的三封信中,应当已与你言明。”   袁谭此前收到过刘备的三封信。   信中,刘备极力劝他带兵归顺朝廷。一来他父亲吃了败仗,南下短期内是不可能的了,若固守河北,冥顽不灵,终是要招来大军碾压的;二来他父亲身体不甚康健,立继承人就在眼前,而显然并不属意于他。如此一来,就算袁军对抗朝廷,能够再坚持数年下去,于他也是分毫益处没有。   袁谭身在其中,如何能不明白这些道理,但总觉得袁军要比刘备所预想的强大,而朝廷也未必就如刘备所说那么铁板一块。直到今日袁绍与众谋士讨论立继承人之事,偏爱袁尚的事实让他认清了自己的位置。虽然早在这之前,袁绍已经将袁谭过继给了亡兄袁基,但不到最后一步,人总是难免还有一丝妄念的。   “朝廷征讨你父亲的檄文,你可看了?”刘协又问道。   袁谭不安地动了动,这可不是个和善的问题,哪怕皇帝的语气平和,仍叫他如芒在背。   刘协并不需要他回话,只看他的反应便知道答案,又道:“那你必然知道袁绍派人下毒暗害朕的事情。”他将案几左角上的黑色密匣打开,取出一只小巧的黑色瓷瓶来,轻轻叩击在桌面上,示意曹昂将此物递给袁谭。   “这是朕命医工,照着你父亲的法子,仿制出来的毒物。”   此言一出,帐内几人都愣住了,刘备与袁谭固然不知所措,连曹昂也没有料到,都齐齐望向皇帝。   刘协仍是语气平和,仿佛在议论树上鸟儿的鸣叫声哪一只更清亮一般闲适自然,“朕赐给你。用在你父亲的饭食酒水之中,会有奇效。”   帐中死一般沉寂。   袁谭勃然而起,虽然孤身在敌帐之中,仍是怒道:“你要我毒杀自己父亲?”他高举了那一只瓷瓶,仿佛下一刻就要掼在地上,将它摔得粉碎。   刘备像来是处变不惊的,就算心底惊涛骇人,面上也不动声色,此刻却有些屏不住了,忍不住目光在皇帝与袁谭之间打转,时而望向一旁的曹昂,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引荐过袁谭后没有及时离开。   “不是毒杀你父亲。”刘协觉得袁谭的怒气有些可笑,抬手遮去嘴角那一丝淡淡的讽笑,摇头道:“朕只是要换解药罢了。”   “解药?”袁谭高举的手停顿在半空中。   曹昂凝视着皇帝。   刘协垂眸,悠悠道:“当日你父亲下毒没能害到朕,却害了朕身边一位重臣。如今他体内尚有余毒未清,众医工商讨不出解药来。这毒物从你父亲那里来,解药自然也在你父亲那里。但朕若是派人好声好气去问,你父亲是定然不肯说的。若是以物去换,你父亲多半要朕的脑袋来交换。朕迫于无奈,只能出此下策,等你父亲用了这毒物,他吃什么来解毒,朕那位重臣如法炮制即可。”   袁谭听了皇帝这一席话,也许只是出于好奇,他问道:“这毒物吃了,会怎么样?”   只这一句问话,刘协便知道,袁谭心中的贪欲恶念已被勾起。   “也不会怎么样,只是呕血。”刘协平静道:“三五日内,服下解药,便安然无恙。只是药性发作之时,看着吓人,到时候军中会乱上半日,够你做许多事情了。”   袁谭起身,将那一枚黑瓷瓶重重搁在案上,道:“此物我不会用的,就不收陛下所赐了。玄德说陛下要亲自见我,我还当是有什么机要之事,若只是此事,那只当我今晚不曾来过。少陪了。”他转身便要离开。   “且慢。”刘协亦起身。   袁谭已半掀开帐帘,闻言脚步一顿,看向沉默不语的刘备,戒备道:“说好的君子之约,难道要强留我不成?”   刘备垂眸不动,这实在不是他能说话的场面。   “不至于。”刘协淡笑着,走过袁谭方才所在的案几时,俯身捡起那一枚黑瓷瓶,踱步到袁谭跟前,与他对面而立,垂手将那瓷瓶系在了袁谭腰间,低声道:“带上吧,兴许用得到呢。”   此时帐帘半开,夜风夹着江上水汽而来,凉意逼人,而皇帝低语,仿佛鬼怪摄魂。   袁谭七尺男儿,竟忍不住激灵灵打个寒战,他此刻生怕皇帝强行留人,又或者杀了他,也不便再争执此事,更不多言,阔步出了大帐,翻身上马,由关羽带路,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帐内,刘协看向缩在角落里装鹌鹑的刘备,笑道:“袁谭愿意前来,足见玄德之忠厚仁爱。”   袁谭这是信得过刘备的人品,才愿意走这一趟。   “不过从前有些私交罢了,袁谭肯来,也是有向陛下投诚之心。”刘备绝口不提自己的功劳,又道:“陛下的身体可大安了?臣问此事,着实僭越。然而若不问,臣实在无法安心。”   这是皇帝方才提起袁绍下毒之事,此事隐秘,若不是皇帝自己提起,刘备主动问出来,便有些不合适。但皇帝主动提起之后,刘备再问,便显得体贴关切。   “朕已无大碍。”刘协并不准备跟刘备详述当时情形,简单一语带过,又道:“你办成这一桩大事,就不必再带兵往仓亭作战了。”他半开玩笑道:“也分点功劳给别人。朕身边正需要人手,你留下来听朕差遣。”   刘备忙起身应了。   能留在皇帝身边,这是应该大喜的。但刘备很担心皇帝所说的“大功劳”,虽然袁谭的确是跟他来见了皇帝,但在他看来,袁谭会对袁绍动手的可能性实在是太低了,近乎于没有——袁谭畏惧袁绍,就好比老鼠见了猫一样。刘备实在想不出什么样的情形下,袁谭会主动对袁绍下手。而如果袁谭没有反出袁军,那这所谓的“大功劳”也不过是个虚事儿。   待到刘备也退下之后,帐中只剩了刘协与曹昂二人,曹昂这才开口道:“看袁谭的样子,不像能下手之人。”   他没有提皇帝方才说要换解药的事情,有些话放在心里便足够了,一说出来反倒生分了。   刘协悠悠道:“那是他如今还未陷入绝境的缘故。”   曹昂如有所悟,便好比当初策动张绣反出李傕、郭汜,等张绣主动出手是等不到的,只能是他先杀了郭汜,逼得张绣没了退路,只能杀李傕自保。如此说来,陛下必然已有万全之策,务必要使袁谭落入绝境之中了。只是袁绍这边的朝中人员,向来是由淳于阳负责的,他就不知内情了。   刘协转了话题,问道:“朕听说你有两个弟弟,如今也都在军中?”   曹昂回过神来,应道:“确有此事。因时局动荡,臣父命臣与诸弟,六岁习箭,八岁骑马,臣大弟曹丕时年十四、二弟曹彰时年十二,自十岁起都陪伴臣父、居于军中。”   “古来英雄出少年。”刘协笑道:“寻个时间,朕见一见你这两位弟弟。”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感谢在2021-01-02 11:48:48~2021-01-02 19:25: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妖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9章   曹操虽然让曹丕、曹彰跟随在军中, 但并不是要他这两个十几岁的儿子真去冲锋陷阵,只是将他们带在身边,要他们熟悉行伍之事, 以更好得适应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   因此曹操已领兵渡河前往仓亭津,准备与袁绍的又一场大战;而曹丕与曹彰仍留在黄河南岸的官渡大营中。   若是曹丕与曹彰想见皇帝, 除非求于长兄曹昂面前,否则是很难的。   但皇帝刘协既然想起了他们俩人, 要见他们却很容易, 只是一句话的事儿。   曹丕与曹彰迎着晨光,来到大帐外, 恭敬等候时,曹丕最后一次检查两人的衣裳穿戴, 不愿有任何御前失仪的可能。   大帐帘幕一动,走出来的却是他们的长兄曹昂。   曹丕与曹彰都低声唤道:“大哥。”   曹丕好奇而谨慎得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长兄,在他能记事的时候, 这位长兄已经离开家中, 入宫侍奉于陛下身边了。他只偶尔从父亲口中,能听到关于长兄的只言片语,只知道长兄是极厉害的人物, 允文允武,既能上马征战,亦能下马理政;又似乎有些小道消息, 说长兄是天子第一信臣。   此刻面对这位地位极高的“陌生”长兄,曹丕只觉比面对父亲还要紧张忐忑。   曹彰却不比曹丕心思细腻, 径直问道:“大哥,陛下作甚要见我等?”   曹昂看着这两位异母的弟弟,温和道:“没有什么大事儿, 陛下只是想见一见你们。等会儿进去了,不要乱说话。陛下问什么,你们便如实答来即可。”顿了顿,又道:“陛下政务繁多,你们答话时,尽量简明。”他伸手,似乎是想要拍一拍两人的肩膀,但又觉得生疏,最后手摆动了一下,滑落下去,只示意两人跟在自己身后。   大帐内,刘协正给远在长安的尚书令杨彪写回信,见曹昂领着人进来,笑着解释道:“忽然想起一桩小事,便添在信尾,赶在今日一同送出。”他一面说着,一面已是停了笔,望向曹昂身旁的两位小少年,观三人容貌,确有几分相似之处,笑道:“的确是亲兄弟了。”   其实曹丕与曹彰,虽然说一个十四,一个十二,都是虚岁;实际来说,曹丕尚且未满十三,而曹彰刚满十岁。   此时看来,曹丕已然抽条,而曹彰还虎头虎脑的。   “朕听说你骑射功夫不错?”刘协问曹丕。   曹丕激动的脸色潮红,道:“回陛下,臣能于马上左右连射。”   以他现在的年纪,能做到这一点,的确是有过一番苦练的。   “好。”刘协笑道:“等会儿下去,叫你哥哥领着你,从朕的骏马中挑一匹好的,再从朕的武库中挑一只强弓。”   曹丕惊喜不已,又觉荣耀,只是不敢一口应了,先偷眼去看长兄,只见他长兄含笑立在一旁,便放下心来,朗声道:“谢陛下恩典!”   刘协又转向曹彰,笑道:“朕听说你膂力惊人。”   曹彰早已有些焦急,闻言忙道:“我与二哥用一样的弓。”他比曹丕少了两岁,在十几岁的年龄段,差两岁就会差很多力气,但他还能拉开曹丕用的弓,可见的确臂力过人。只是如此一说,未免有些不给他二哥面子。好在他尚且年幼,这一嗓子犹有童音,因此帐内几人都笑了。   刘协笑道:“朕知道了。那等会儿你二哥挑骏马强弓之时,你也一起去,都选一样的,如何?”   曹彰笑道:“多谢陛下。”   刘协又问道:“你们如今还年少,将来想做什么?”   曹丕想了一想,道:“臣愿追随长兄,为陛下出力。”   刘协看一眼曹昂,含笑道:“要做你长兄这样的人物,可要勤学苦练,课业武艺,什么都不能落下。”他说到这里,又想起丁夫人来,曹昂能出落得如此人才,当年丁夫人抚育栽培一定是耗费了巨大心血的。   刘协又转向曹彰,笑问道:“你呢?也要读书习武吗?”   曹彰一听“读书”便皱起眉头来,忙道:“我不要读书。”话一出口,觉出不妥来,闷闷道:“我一看书就头疼。”   刘协大笑,对曹昂道:“这不是你的弟弟,竟是子柏(淳于阳字)的弟弟。”又问道,“那你不读书,以后是要做什么?”   曹彰便挺胸道:“我要做大将军,披坚执锐,临危不惧,身先士卒,赏罚分明!”他显然不是当下才有的志向,这一堆四个字的成语早在他肚子里转了不知多久了。   众人又都大笑起来,连原本有些忐忑的曹丕也笑了。   刘协勉励了他们几句,又叫人上果盘给两人吃,见曹丕尤爱蒲桃,便从自己案几上拎了两串添给他。   一时曹丕与曹彰出得帐来,曹丕舒了口气,对弟弟轻声道:“没想到陛下这样平易近人。”他想到方才帐中与皇帝的几句对谈,又想起悄悄看到的皇帝模样,原来长兄跟随在皇帝身边,每日过得是这样的生活。方才在帐中被问起时,他说要追随长兄,原不过是临时动念,此时却仿佛真有了奋斗的方向。若过得几年,他真能够侍奉于陛下左右,那当真是……再好不过了。   曹昂目送两个弟弟离开,一回头就看到皇帝直往自己脸上看,不禁有些奇怪,笑问道:“臣脸上有什么?”   刘协笑道:“这么看来,子脩原是你们一族相貌最佳的。”   曹昂面色古怪,一开始还当陛下是故意调侃,后来发现陛下是认真的。   “你那两个弟弟都不及你。”刘协很肯定。   曹昂摇头笑道:“只是臣在陛下身边久了,陛下看着更顺眼些而已。”   他的生母早亡,但姿容想来是难与父亲后来这位卞夫人相提并论的。两个弟弟中,曹彰倒也罢了,曹丕清秀,若以容貌而论,实是在他之上的。   刘协很坚持自己的审美,用一种“真拿你没办法”的语气含笑说道:“子脩向来谦逊。”   曹昂微微一愣,大约能够拼凑出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形象,忽然一阵咳意上涌,忙道:“请容臣退下更衣。”   刘协只当他面皮薄,不经夸,笑着点头应允。   曹昂快步退出,一出大帐便以绢帕捂口,仍憋着忍住,直走到帐中听不到的地方,这才闷声大咳,半响,止住咳嗽,叠起绢帕,掩去里面的血迹,从外面乍看上去仍是洁白如新。他手法熟练,反应迅速,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曹昂收好藏好的绢帕,之所以避出来,只因陛下政务繁忙,这等事情实在不必惊动陛下。况且陛下已是设计袁谭,去为他探寻解毒良药了……   而袁谭昨夜从皇帝大帐中离开,回到仓亭津袁军之中,从原本的心烦意乱,变成了心神不宁。   就在这种情况下,袁军与朝廷军在仓亭的第一场作战展开了。   这次袁军领兵的乃是袁绍的外甥高干,同时还有袁谭。只是没想到遭逢了吕布的骑兵阵,又有马超、淳于阳各领两万人马包抄。   袁谭本就心思不在打仗上面,稀里糊涂便败逃回去。而高干更是受了伤。   袁谭得到高干受伤的消息,在回大营的路上,心中又是一沉。父亲会派他与高干领兵出战,本来就是军中已无多少可用将领的表现,最后只能用本家的亲眷,如今高干受了伤,听说父亲还要把在幽州驻守的二弟袁熙传唤回来。如今他离开了青州,高干离开了并州,袁熙若再离开了幽州,那原本的四州之中,就有三州失去了话事人,时间一长,肯定要生乱的。忽然之间,皇帝的身影又浮现在他眼前,鬼魅一般,叫他想起那一晚皇帝赐给他的东西。   他没有丢掉,既然是厉害的毒物,也许哪一日……真的能派上用场呢?   因高干受伤,所以袁谭殿后,他回到大营中,来到父亲帐中时,见父亲在上首,而众谋士四坐其下,帐内没有人说话,气氛很是端凝。败仗之后,这样的气氛是难免的,袁谭并没有多想。   袁谭上前一步,就见上首的父亲忽然恶狠狠冲他瞪来。   袁谭一惊,竟觉心惊肉跳,还没想明白,就听父亲怒道:“给我拿下这逆子!”   许多甲兵涌进来,将他按在地下。   袁谭仓皇四顾。   袁绍按着青筋跳动的太阳穴,只觉一颗脑袋仿佛要爆裂开来,嘶声怒道:“万万没想到,叛徒竟是我的儿子!”   袁谭叫道:“父亲,儿子冤枉!这话从何说起?”   袁绍头痛欲裂,伸手点一点坐在下首的审配,示意审配代他来说。   审配起身,他素来是支持袁尚的,此时幽幽道:“大公子,主公与你乃是亲父子。你怎么会与豫州牧刘备勾结,想要领兵叛逃,投降朝廷呢?你手下的亲兵已是招了,那豫州牧刘备给你写了三封信,前几日又约你在东郡相见。你虽然烧了刘备写来的信,你写的回信却没能送出,而是来到了主公手中……”   袁谭大怒,道:“你血口喷人!我根本没有写过回信!”他这样回答,恰如承认了刘备的确曾写信劝降于他。   袁绍收到的信件,虽的确是长子笔迹,但他内心深处还是不愿相信的,此时却更无怀疑,冷笑道:“你果然是与朝廷有苟且。”   审配又道:“大公子,就算主公属意的继承人不是你,你也不该行此悖逆之举……” 乍听仿佛是解劝,实则是在火上浇油。   袁谭又望向与他一派的谋士郭图等人,却见郭图等人都避开他的目光,不敢出言搭救。   袁谭一颗心直坠下去,情知只能自救,不敢说曾见了皇帝还接了毒物等事,只连声道:“父亲!父亲!儿子绝无背叛之心!那刘玄德从前曾举荐儿子为茂才,儿子承他的情,这您是知道的。因此他写信来时,儿子便都接了来看,他的确是劝说儿子投降,但儿子如何能做这等事?只置之不理,想着既然儿子不理会,更不必告诉父亲,叫父亲无谓烦心。是儿子糊涂!前几日他又来信,说有机密之事要与儿子商讨。儿子本来不愿意去的,但想到父亲为战况日夜悬心,私心里想着,若是能从刘玄德口中套出朝廷用兵之法,岂不是能为父亲分忧?因此儿子这才甘冒奇险,单骑而出。只是到了东郡之后,刘玄德仍是一味劝说儿子投降,又要儿子上船随他过河。儿子若果真有背叛之心,如何还会回来?父亲!便是在坐诸人都背叛了您,儿子也不会背叛您呐!”他喊得声嘶力竭,终于感动了自己,滚下热泪来。   可惜感动不了他的父亲。   袁绍坐在上首,撑着胀痛的头,研判得盯着他泪流满面的长子,发觉自己这一刻除了头痛,什么都判断不出来,疲惫而沉重道:“押下去,在侧帐关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见他。”   袁谭在侧帐中被关了整整七天,什么都做不了,他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只能躺在帐中,听着或远或近的脚步声与模糊的交谈声,才想着外面可能的战况,忐忑而焦灼得等待着来自父亲的最终判决。他想,自己这次被关押起来,所用的物品定然会被搜查的,不禁有些庆幸提前藏好了毒物,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若是搜出这样一瓶毒物来,那他更是百口莫辩了。他也猜测过,究竟是从什么地方走漏了风声,当然还是审配等人最可恶,为了扶袁尚上位,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得出来。   终于到了第八日,帘幕半开,推进来的不是食物,而是谋士郭图走了进来。   袁谭一跃而起,叫道:“父亲肯见我了?”   郭图眉间是深切的忧虑,他闪身进来,点头又摇头,道:“主公的确是要见你。”   袁谭露出喜色,忙就要跟他走,道:“这是一场误会,我向父亲解释清楚。”   郭图伸手拦住他,望着他,轻声而严肃道:“主公要见你,却是要杀你。”   作者有话要说:肥肥的三更。晚安。   感谢在2021-01-02 19:25:40~2021-01-02 23:25: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 2个;青青翠微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0章   “父亲要杀我?”袁谭惊怔之下, 大脑一片空白,望着郭图,喃喃道:“父亲要杀我?他为何要杀我?”   郭图压低声音道:“大公子镇定些。”   “定然是审配等奸贼蒙蔽了父亲!父亲信了他们的鬼话。让我去见父亲, 解释清楚!”袁谭情绪激动起来,“父亲怎么会杀我?”他仍是不愿相信。   郭图素来支持袁谭, 跟袁谭是一根线绳上的蚂蚱,若袁谭一死, 审配等人扶袁尚上位, 他也不会有好下场,因此拉着袁谭往里面走了几步, 低声道:“大公子快想想自救之法吧!”   袁谭反拉了郭图,死死盯着郭图的眼睛, 问道:“父亲要杀我,你如何知晓?父亲已经宣告众人了吗?”   郭图道:“真到那个地位,我如何还能来见大公子?此事是冯芳告诉我的。”   “冯芳?”   冯芳, 与淳于琼、曹操一般, 都是当初西园八校尉之一,当初奉命送了儿子冯玉入宫,但他本人却追随袁绍东出, 又最终来到益州。冯芳善于钻营,在洛阳做了大宦官曹节的女婿,等到来了冀州, 因为有儿子被扣在了宫中,冯芳担心自己不能取信于袁绍, 于是将自己庶出的一位貌美女儿献给袁绍为小妾。袁绍倒也颇为宠爱这位冯氏小妾,外出时后妻刘氏留守邺城,便时常将这冯氏小妾带在身边。   冯芳的消息, 自然就从他这位得宠的女儿口中而来。   郭图解释道:“从前我帮过冯芳两次,他承我的情,因此从他女儿那里得了消息,便悄悄来告诉了我。”又道:“况且他这人灵变,是四处下注的,儿子冯玉在皇帝身边侍奉多年,他本人在我军之中,既与我有交情,又与审配等人和睦,但若主公问起来,却是从来不站边的。如今袁尚身边有审配等人把持着,他再凑上去也没意思,如今透出这消息来给咱们,也是向大公子示好之意。”   袁谭心乱如麻,苦笑道:“我既是将死之人,他示好于我,又有什么益处?”   郭图忙道:“大公子既然知道了这消息,难道不能避祸吗?”   袁谭颇有些心灰意冷,坐倒在地,颓然道:“我的性命是父亲给的,他若要,拿去便是。”   郭图见状,踱步转了半圈,回身道:“大公子难道就不想知道,主公为何要杀你?”   袁谭道:“不过就是审配等人诬陷于我,父亲不能辨明真伪。”   郭图摇头,道:“我原本不想说的。大公子可知道,这七日之中,外面都发生了何事?我军与朝廷交战,互有胜负,军中将领多已负伤。主公日夜操劳,病情又加重了。审配等人便趁机进言,要主公将刘氏与袁尚接来仓亭津……”   “他们母子来了?”袁谭终于有了一点颓然之外的情绪。   郭图又道:“主公担心自己身体不能支撑,因此已经决意要扶袁尚为继承人。刘氏在他面前哭求,又有审配等人在旁边吹风,担心你年长势大,到时候反而要夺了袁尚的权柄。主公原本是不忍心的,如今为了给袁尚铺路,却也顾不得了,只能先铲除了你……”   袁谭冷笑出声,道:“原来父亲不是信了审配的谎话,而是为了给我那好三弟铺路。”他含泪道:“难道我就不是父亲的儿子了吗?父母之心,怎能如此偏颇?”   郭图让他在悲愤的情绪里沉浸了片刻,才开口道:“大公子,为今之计,只能先送你出去……”   “出去?到哪里去?”袁谭满心凄凉,压住哽咽,低声道:“公则(郭图字),你不用怕我伤心,为我父亲隐瞒,且将你知道的,一一道来。我那好父亲,究竟要如何杀我。”   郭图道:“据冯芳所说,他从冯氏那里听来的消息,刘氏与审配等人劝主公尽早动手。原本审配是要来做这事儿的,但主公说到底与你父子一场,要亲自见一见你,再送你上路。大约就在这一二日,只要主公传召,便是要取大公子性命了。”   袁谭静静听着,虽然明明事关自己的生死,却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有种荒诞不经的感觉。   他又想起那一夜官渡大营中皇帝的话来,鬼魅一般蛊惑人心。   “带上吧。”皇帝说着,将那一只小巧的黑色瓷瓶系在他腰间,“兴许用得到呢。”   袁谭终于开口,声音微微嘶哑,“我有一种毒物。”   郭图既然敢冒险来救他,便是值得信任的。   袁谭告诉了他自己□□的地方。   郭图轻声道:“我可以为大公子取来,只不知这东西,大公子是要自己用还是要……”   袁谭看他一眼,轻声道:“活着虽说无趣,可父亲既是为了三弟要取我性命,我却也不能甘心。”如果袁绍是听信了谗言,误以为他背叛了袁氏,通敌于朝廷,而要杀他,他虽然伤心,可兴许也就不会反抗了,甚至会有一丝隐秘的快意,待到他死后多年,沉冤昭雪那一日,父亲会后悔吗?可是此刻得知父亲并不是误解了他,而是为了巩固未来袁尚的统治,要提前拔掉他这颗毒瘤,这就叫他悲愤之下,要拼死一搏了。   这一夜,袁谭在侧帐中辗转反侧,不能安眠,睁着干涩的眼睛,直到天明,果然如郭图所说,主帐来人传召。   父亲要亲自送他上路了。   袁谭在甲兵押送下,来到主帐内。   天色尚早,袁绍仍半躺着,披了一件外袍,榻边案几上隔着一盏热气腾腾的药汁。爱妾冯氏正在一旁低声劝慰,“这药要趁热用,妾身服侍您……”   袁绍有些不耐烦,见长子来到,挥手示意闲杂人等都退下。   一时帐内只剩了父子二人。   当日事发之时,袁绍正是病痛发作,头痛欲裂,无心处理袁谭,只将人押下去,如今吃了七八日苦药,身体恢复了些,也不再头痛了,也想明白了,大敌当前,不管袁谭的事情是真是假,都要照着假的来办理,决不能在这时候内部生乱。他自认为了解这个长子,因过继了出去,在他面前一向谨慎小心,这几日恐怕也吓得不轻,因此便打算将人放出来勉励几句。   “显思(袁谭字)这几日受苦了。”袁绍一面说着,一面坐起来穿衣。   袁谭心里有计划,忙道:“儿子为父亲奉药。”   袁绍微微有些意外,长子从前见了他总是有些畏惧,鲜少这样主动表示亲近,可见是得了教训。他这次传唤袁谭过来,本意是为了安抚,当然不会拒绝袁谭主动的亲近,便点头应允了。   袁谭上前,侧身背对着榻上的袁绍,帐中在没有第三人能看到他手上动作。   “显思,你这次受了惊吓,为父心中都有数。”袁绍分外和煦道:“为父这一病,立继承人之事就闹得沸沸扬扬。审配那些人,好似巴不得我这就死了一般。”   袁谭以汤匙搅动药汁,看着那淡墨色的毒汁混入其中,几乎不能辨认,没料到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手上动作一顿。   袁绍又道:“你不要听了外面的风雨,而有自疑之心。你是我的儿子,我是你的父亲,人伦之情,岂是些许流言所能阻隔的?”   袁谭听了父亲这些话,竟然倍觉酸楚与讽刺,越发笃定父亲果然是要杀他。在他二十多年的生命里,父亲从未对他有过此刻这般的温和慈爱,如果不是将要杀他,又为何会突然温情脉脉?   “几个孩子当中,你是最有能力的,当初攻占青州,你功不可没,底下几个弟弟都不及你。”袁绍继续说下去,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对长子的褒奖,“所以我时常对他们几个说,叫他们要以你为榜样。如今咱们对朝廷,是一场硬仗,仓亭津只要能守下来,未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袁谭不愿再听下去,这些他要临死之前,才能从父亲口中听到的好话,叫他心肠寸断。   “父亲,药汁已经不烫了。”袁谭捧着药碗转身,打断了袁绍的话。   袁绍半躺着,由他喂了一勺药,觉得有些磨叽,自觉父慈子孝也表演的差不多了,便自己端过碗来一口饮尽。   袁谭一颗心砰砰直跳,情知此药之后,自己定然逃不过,忙捂着肚子道:“忽然腹痛难忍,儿子恐怕得去更衣一趟……”   袁绍一愣,不疑有他,挥手示意他离开,心里想着,难道是这几日底下人慢待了他,吃坏了肠胃。   袁谭走到帐门处,又顿住,回身问道:“父亲,那押送儿子的甲兵……”   袁绍会意,他既然还要再用袁谭,便不能再明面上监视他,因此便开口,让外面甲兵的首领进来。   袁谭终于恢复了自由,借着更衣的时机,逃出主营去。   郭图早已备马等候。   “公则不同我一起走吗?”袁谭翻身上马,“一旦事发,审配等人不会饶过你的。”   郭图道:“大公子先走一步,我随后赶来。”   时间紧迫,袁谭不再多话,上马奔袭至他的营寨,领着三千亲兵,在清晨迷蒙的天光下,迅速离开了仓亭津大营。   而主帐之中,在袁谭离开后不过半盏茶时分,袁绍便觉腹痛如绞,而后竟是一口鲜血直喷出来。他想到袁谭方才离开时也是说腹痛,心中闪过一丝念头,难道是有人在军中水源下毒?   直到这等时刻,袁绍都没有怀疑是袁谭做了手脚。   等到医工赶到,袁绍已呕出三大口鲜血来,他神色恍惚,伏在榻上,只觉五脏六腑都剧痛难忍。   医工很快得出结论,“这不是病情突然加重了,看着倒像是……中毒了。”于是立刻上手给袁绍开了催吐的药剂。   审配、刘氏、袁尚等人得到消息,都赶来了。   医工沉声道:“主公早上的饭食都没有问题,只从药碗里检出来了毒物……”   袁绍环顾四周,见唯独少了说要更衣的长子袁谭,嘶声道:“逆子害我!”   刘氏扑上来哭道:“是谁下了这样的狠手?我早说袁谭狼子野心,不该留在身边!”   袁绍话音未落,又呕出鲜血来。   医工颇有些束手无策,“不知是何毒……”   袁绍道:“我知道。”   他太清楚这毒了,这正是用来毒杀皇帝的两味毒物之一。在毒芹汁中添加的另一味毒药,是由两名术士炼成,曾在俘虏身上用过,服毒之人立时便呕血,此后呕血不止,两三日便去了,无药可解。当初他用毒之时,务求毒物无药可解,只要皇帝喝下去了,就一定要死。此后他禁止那两名术士再炼制此物,没想到这毒物又用回到了他自己身上。   刘氏忙道:“主公既然知晓是何毒物,何不快快说来,请医工为你诊治。”   袁绍忍着剧痛,情知自己只有几日的阳寿,还要安排身后事,此时更不能乱,因此道:“我心里有数,你先带袁尚下去。”他转头看向审配,道:“把那两个术士杀了。”又道:“是袁谭害我,恐怕他要引朝廷兵马前来,你仔细留意。沮授等人沦陷在黄河南岸,他的儿子沮鹄可以辅佐袁尚……”   审配一听,这分明是要交代后事,忙打起精神来,仔细听了,又道:“果真是大公子下此毒手?臣发兵去追,如何?”   袁绍点头,道:“追到就杀了他。”   此后两三日,袁绍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清醒时便呕血不止,夜里痛苦呻|吟,偶尔一次清醒过来,忽然又对审配道:“不要杀显思(袁谭字)了。”   审配一愣,道:“大公子如此害您……”   袁绍无力摇头,喃喃道:“那孩子是吓坏了。”   审配也不禁一叹。   袁绍忽然又道:“你那两个孩子如今都在官渡?”   官渡之战,审配的两个儿子也落在黄河南岸,做了俘虏。因为此事,袁绍还一度觉得不能信任审配,若不是逢纪力保,恐怕也就疏远了审配。   审配不知该如何作答。   好在袁绍的清醒也只是暂时的,很快疼痛又让他昏沉过去。   袁绍半梦半醒之中,此生一幕幕都在脑海中飞速而过,从袁氏庶子,到名冠天下,成为关东联军总盟主,据有冀州、并州、幽州与青州,攻克公孙瓒,离帝位似乎只有一步之遥……官渡一败,声势直坠,自己命人制的毒药,反倒被人用在了自己身上。谁能有此毒物?谁能借显思之手,用在他身上?难道是皇帝?这毒辣的皇帝。   最后一日,袁绍昏沉中哀叫了半日,但没有任何药剂能稍减他的痛苦,后半夜叫声低落下去,直到再没有了声息。   袁绍两腿一蹬,魂魄归西。   可是他身后这偌大的利益集团,可不会随着他立时崩塌。   审配与刘氏、逢纪等人,万事俱备,只等袁绍一死,此时拿出写好的遗诏,立时就扶袁尚为主公,公布袁谭的罪行,下令追杀逮捕袁谭与其党羽。而且他们清楚,袁绍就是袁军最大的凝聚力,此时袁绍一死,人心涣散,必然是守不住仓亭津的,因此已连夜启程,扶棺退往邺城。   而袁谭那日下毒之后,逃出大营,领着三千亲兵,却不知该往何处去。投诚朝廷,告诉皇帝他对父亲用了毒药,他是无法面对的。可是若要往别处走,又该往哪里去呢?左思右想之下,袁谭便领兵缓缓往西而去,准备先回青州。   袁谭走到第三日,就被郭图追上了。   “公则,父亲如何了?”袁谭问道。   郭图道:“主公死了。”   “死了?”袁谭不敢置信,“那么多医工都是做什么的?”这不是父亲给皇帝用的毒药吗?他怎么会没有解药?   郭图道:“主公不肯治,遣散了众医工,还杀了几个术士。恐怕是他自己清楚,这毒没有药能救,否则怎会不自救。”   袁谭本心并没有想要杀死父亲袁绍,不过是被逼到绝境之中,不得已要自保,因此需要袁绍病倒几日,给他趁乱逃走的机会而已。   郭图道:“不知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总之主公已是死了。如今大权都落在审配与刘氏等人手中,我若是不逃出来,定是难逃一死。他们还派了人马,往青州堵截你。大公子若果真回青州,正落在他们手中,到时候又将任人宰割。”   “父亲死了?”袁谭愣愣的,说不上是悲伤还是释然,只觉心中空落落的,浑浑噩噩道:“那我如今该怎么办?公则教我。”   郭图道:“大公子既然回不得青州,也回不得邺城,便只有渡河南下这一条路了。”   袁谭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扭头直直看着郭图,轻声道:“你是说归附朝廷?”   郭图道:“这是唯一的生路了。”   袁谭并不傻,只是此前在死亡的阴影下慌乱了,又因愤懑于父亲的偏心,被蒙蔽了双眼,此时脱离了险境,静下心来一想,便觉出不对来。若父亲果真是要杀他,如何能放心与他单独共处一帐之中,又如何能放心让他奉药?   袁谭直直盯着郭图,慢慢道:“这么说来,公则是朝廷的人?”   郭图微微一愣,此时否认也没有意义,叹了口气,道:“审配等人弄权,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袁谭想起前番之事,慢慢又道:“那么当时张郃、高览兵败,你向父亲进言,说他们两人是故意战败,要惩治他们。后来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张郃与高览便领兵投降了朝廷。那也是你的手笔吧?就是为了逼迫张郃、高览投降朝廷。”   郭图默然不语。   袁谭压着察觉被欺骗后的愤慨之情,又道:“你说父亲为了袁尚要杀我,是骗我的吧?那么此时你说我父亲死了,又有几分真呢?”   “主公的确已死。”郭图轻声道:“我知道大公子此刻定然痛恨我。只是假以时日,大公子定然能明白过来,我给大公子铺的这一条路,才是真正的平坦大路。”   袁谭冷笑道:“是给你自己铺的荣华富贵之路吧。”他顿了顿,又道:“我不信,我要回去看一眼。”   郭图劝道:“主公已死,大公子回去是自投罗网。”   袁谭不给他再说话的机会,将他绑在马上,这便拨转马头,领兵往仓亭津赶去,快马奔袭大半日,于小山丘上就能看到浩浩汤汤的队伍从大营中撤离,为首的几队人都披着麻衣,扶着灵柩。   这样的阵仗,的确是他的父亲死了。   袁谭悲痛落泪,下马冲着北方磕了三个头,而后手起刀落,斩下了郭图的头颅。   身边亲兵小心问道:“大公子,咱们接下来去哪里?”   袁谭木然道:“渡河南下。皇帝如此想要我投诚,我怎能不去。”他如此说着,一手拎着郭图头颅的束发,鲜血淋漓滴落。   建安四年深秋,袁绍病逝,其第三子袁尚上位,守邺城;次子袁熙,守幽州;长子袁谭却带兵南渡,投诚了朝廷。   消息传开,原本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都偃旗息鼓了。   连袁绍的亲儿子都投降了朝廷,袁绍留下来的地盘,他剩下的儿子又还能守住多久呢?   袁谭这次来到官渡大营中,又见到了刘备,可是却没能见到皇帝。   “陛下不见我?”袁谭看着对面的刘备,“我为他杀了我父亲,领了三千精兵而来,陛下连见我一面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吗?”   刘备安抚他道:“陛下政务繁忙,你归顺朝廷乃是大事,只要陛下腾出时间来,一定会见你的。”他顿了顿,又道:“你杀了郭图,是为什么?我近来听闻,郭图与朝中是有些来往的,你杀了他,陛下必然不悦。”   袁谭木然道:“陛下这样的人,也会有情绪吗?”   刘备讶然,这样的不敬之语,如何能讲。但那一夜他也在帐中,袁绍之死,恐怕与当时皇帝给袁谭的东西脱不了干系。他是从曹昂那里接了差事,要在皇帝不见袁谭的这些日子里,稳住袁谭,只能日日来造访,硬着头皮磨下去。   而大帐中,刘协的心情的确不悦,却不是因为郭图之死。   郭图死之前,已经把最有用的消息传递出来。   可这最有用的消息,恰恰导致了刘协不悦的心情。   袁绍在以为自己中了他用过的奇毒后,干脆放弃了治疗,还杀了当初炼制出此毒的术士,只能说明此毒无药可解。   也就是说曹昂体内的余毒,至少目前看来,只能靠他自己忍受下去。   此前在长安城中,刘协已经命华佗、张仲景为曹昂看过,只是前者精于外科,后者长于疫病,竟是华佗、仲景在手,都难解此毒。   那时候,解读唯一的希望就落在了袁绍身上。   可现在袁绍用自己的性命来证明,此毒无药可解。   曹昂也清楚皇帝这几日为何不悦。   但两个人都不去提起房间里的大象,仍是如常处理政事。   曹昂轻声道:“袁谭数次求见被拒,今日又在外营求见了。”   刘协淡声道:“他杀了郭图,人虽然降了,心里恐怕是深恨朕的。朕如今还要他活着给天下人看。只将他供起来,别叫他逃了或是死了就是。”   曹昂应下来。   刘协看一眼他苍白的面色,又道:“袁绍一死,袁军人心涣散。这时候去攻打邺城,乘胜追击,可破之。朕那日见你两个弟弟,武力都还不错。这是个锻炼的好机会,就让曹丕领兵攻城,马超、淳于阳为中军拱卫,如何?”这是要把攻破袁军的大功劳,轻轻放到曹家手心里来。   曹昂微微蹙眉。   不等他开口,刘协又道:“你不要推辞。你父亲与袁绍周旋日久,这份功劳是你们家该得的。”   曹昂的确不能替父亲推辞,便又应了下来。   帐中一时沉寂下来。   刘协道:“你退下吧,朕自己静一静。”   曹昂便起身,轻轻退至帐门处,想了一想,又开口道:“从前长安疫病,臣巡查之时,见稚童小儿,染病而殁;又有百姓,天生伤残,或盲或聋……”   刘协抬眸望着他,静听他说下去。   “生死有命。”曹昂轻声道:“臣已比世间大多数人都幸运。多活一日,少活一日,臣并不在意。”   刘协双唇抿成一道紧紧的弧线,他淡声道:“你不在意,有人在意。”   曹昂想到远在长安的老母稚子,心中涩然。   却听皇帝沉声又道:“朕在意。”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感谢在2021-01-02 23:25:50~2021-01-03 19:38: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idsummer 2个;大莉水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赵富贵 20瓶;瞎扯蛋与打鸡血 5瓶;月光落在左手上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1章   刘协已经做过一世皇帝, 深切体会过,人到暮年时,百岁孤独。   若多年以后, 仍能有少年时的好友在侧,便足以慰藉。   而从政务的角度来说, 他也算是悉心栽培了曹昂十年,从一众臣子中挑选出了这一位最合意的, 使曹昂明白他的志向与理念。如果事情发展顺利, 曹昂将会是他坚定的同盟者与追随者。   所以于公于私,刘协都期盼曹昂能长命百岁。   “日子还长, 会有法子的。”刘协说完这一句,便又低头拆开新送来的密信。   曹昂应了一声, 一时心潮起伏,不知该如何作答,轻轻退了出去。   刘协拆开的这封信, 却是淳于阳写来的。   淳于阳如今在仓亭津前线, 与马超、曹操等人一起围攻袁军。他这次写信来,除了汇报前线情况之外,又提到郭图之死。   郭图原本是朝廷埋在袁军中的勾子, 自两年前暗中归顺了朝廷,也算是左右下注。这等时局下,左右下注的谋士不在少数, 郭图也不算特例。   袁绍与众谋士秘议的许多消息,便是经过郭图, 传到淳于阳处,又上报给皇帝的。   如今郭图被袁谭杀死,这条线就断了。   郭图本可以在袁谭逃走后, 也尽早撤离,免于一死的。但他不甘心没能劝降袁谭,这是更大的功劳,因此又追了上去。   这就是谋士容易自误之处,总以为自己运筹帷幄,能将所有人玩弄于掌心,却不知道图穷匕见那一刻,再多智谋也敌不过一把快刀。   袁军中虽然还埋了别的人物,但都没有到郭图这个层级,也不能参与顶级谋士的秘议。   所以淳于阳写信来,也是向皇帝讨主意,要如何补上这一条断开的线。   刘协垂眸,墨笔在纸上无情落下:不必。   袁绍已死,袁谭奔逃,袁熙远在幽州,而袁尚年幼无威望——袁氏覆灭,就在眼前了。   封好给淳于阳的回信,刘协又拆开远在荆州的冯玉写来的信件。   冯玉信中说,荆州刘表原本有意北上襄助袁绍,但因为州内叛乱不断,如今暂且无暇北顾。他又说,自己在荆州发现了几位有才华的年轻人,愿意举荐给皇帝,在信尾附上了他们的文章。   刘协大略扫了一眼,被其中一首诗抓住了心神。   那是一首七哀诗,乃是王粲所作,诗曰: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   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   “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写得乃是他离开长安,远赴荆州,路上所见的凄惨世情,读来真切感人。   刘协又细细看了一遍这诗,他是知道王粲的,此人出身世家,祖父曾做过司空,在长安时蔡邕就向他举荐过这人,还附上过这人的文章。只是王粲那时候所作的文章,还是更贴近汉时长赋,辞藻华丽,动辄千言,能看出是个有文学修养的作者,但更多也就没有了。刘协当时便要他在朝中做了个闲职,还要慢慢再看,但王粲已等不及了,恰好当时士孙瑞出事儿,王粲便约了至交好友士孙萌一同,远赴荆州,以为能在荆州一展才学。   没想到他离开长安,一路走,一路写下所见所闻,诗作倒是厚重深沉了许多,是真正见过民间疾苦之人了。   刘协封好给冯玉的回信,又批了几分奏章,仍觉王粲的那首七哀诗萦绕在胸怀之间,索性便起身出帐,在附近闲散走动。   众郎官跟随在后。   刘协心里想着事情,闷头走出两三里地,直到眼前一条溪流拦住他的去路,这才停下脚步,却见不远处有位少年正在溪畔刷马,而郎官要上前驱赶,便摆手止住。   那少年已察觉这许多人前来,牵了马已要回避。   刘协已经认出了他,笑道:“曹丕,过来。”   曹丕有些紧张得上前,一手牵着马,低声道:“臣不知道陛下要来……”   “你在做什么?”刘协问道:“朕看着像是在刷马。”   “是。”曹丕记着长兄的话,陛下问话,只管如实作答,道:“明日它便要随臣上阵,所以臣想给它洗刷干净,再喂它吃顿豆子饭。”   刘协笑道:“你这习惯倒是跟朕一样。”   曹丕有些听不明白,但并不敢追问。   刘协看着眼前的曹丕,忽然想到他的哥哥曹昂,那是很多年前,在洛阳皇宫里,彼时董卓势大,曹操等人都要撤离。曹操离开洛阳之前,派了家仆去接应曹昂,想要将长子从宫中接走,一同离开。那天曹昂陪他练过骑射后,在马厩里,他一面刷着马匹,一面开口说服曹昂留下。那时候曹昂自比是一尾小鱼,比捕鱼人的网眼还要小些。但刘协说他看中的鱼,死活都要落在他手里。曹昂从来强不过他,就此留了下来。   这一留便是整整十年。   曹丕有些紧张道:“臣还没有谢过陛下。这匹马是从陛下御马中挑选的……”   这原是皇帝说赐给他的。   刘协微微一笑,接过他手中的刷子来,亲自动手,为那马梳理毛发,温和如家常闲谈,道:“你父亲写得许多好诗,你可都读过?”他想起方才看过王粲的那一首《七哀诗》,又道,“你父亲有一首《蒿里行》写得极好,你可能背诵?”   曹丕脸色涨红,低声道:“臣读过,只是从前没有想过要背诵下来……”   刘协并不在意,轻声道:“你该回去再看一看。朕也只记得几句了,”他轻声吟哦,“‘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战乱时局,百姓艰难,你父亲胸怀生民,是国之忠臣。”   曹丕怔怔听着,见皇帝竟能随口吟诵自己父亲的诗篇,既为父亲而感到自豪,又为自己没能诵读出来感到羞惭,立志会去便将父亲的诗篇都背诵下来。待到下次陛下与他对谈之时,他再也不会答不上来了。   “你明日便要去攻打邺城,紧张吗?”刘协又问道。   曹丕摇头,道:“能为陛下效命,臣只觉得……激动。”   刘协微微一笑,道:“适度的激动也不是坏事。朕知道你的能耐,这一去必是不破邺城终不还的。朕在官渡大营等着为你庆功。”他顿了顿,又道:“待你凯旋,想要什么赏赐?”   曹丕面色潮红,年轻的眸子里闪着兴奋热切的光,他是大将之子,纵然是这样动乱的时局之下,也是衣食无忧、财物不缺的,因此不知为何,竟脱口而出道:“臣什么也不要,只要陛下再赏赐臣两串蒲桃便好。”   这要的不是蒲桃,而是来自皇帝的荣耀。   刘协垂眸一笑,道:“好,那朕就备好蒲桃等你了。”他轻轻拍了拍曹丕的肩膀,示意少年继续被打断的事宜,自己则带人缓缓往回走去。   不管背后的曹丕多么兴奋激动,刘协沿着溪水一步一步往回走,面上的神色沉了下来。   他此时对曹丕格外恩遇,到底是对即将上阵的小将应有的勉励呢,还是看在曹丕父亲与长兄的面子上?他要曹丕回去背诵《蒿里行》,到底是因为这首诗写出了百姓疾苦,还是因为前面还有“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这等忠于汉室,讨伐篡位者的诗句,他要将这等理念深植于曹丕脑海之中?   刘协一面想着,一面脚步沉重得走着,望着将合的暮色,竟有些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   他的确是在栽培曹丕了。   因为曹昂令人担忧的身体状况,他近乎本能得在培养一个曹昂二号,一旦有万一,便能够顶上来撑住。   作为皇帝,这是保证国家正常运作该有的政治素养。   可作为一个人……   人怎么能如此无情呢?   是夜,曹昂拿了新制的邺城布防舆图,亲自来到曹丕帐中,也是想要勉励弟弟几句。   他走进来时,却见曹丕正在案前抄写诗句。   曹昂微微蹙眉,将舆图放下。   曹丕有些忐忑得起身相迎。   曹昂道:“明日便要往前线去了,怎得还在写这些?”   曹丕轻声解释道:“今日陛下问起……”   曹昂已垂首看见,是父亲的《蒿里行》,闻言微微一愣,道:“你今日又见了陛下?”   曹丕便将遇见陛下的事情一一道来。   曹昂静静听了,点一点头,待要走时,想到皇帝的性情,定然还有许诺,顿了顿,又问道:“陛下说要赏你什么了吗?”   曹丕不敢说自己讨要,只道:“陛下说若我果真能破邺城,就再赏赐蒲桃给我。”   曹昂跟随皇帝多年,又聪慧多思,熟知皇帝手段,将“蒲桃”两个字含在口中,又淡淡吐出来,见曹丕还不安等着,便温和道:“这是邺城布防舆图,你自己抽时间看看。”他身上事务也多,便又匆匆离开。   曹丕独留在帐中,捏着那卷舆图,有些忐忑,总觉得长兄像是不高兴了。   此时的曹丕没有想到,数日之后,当他攻破邺城,得到的是比蒲桃更好的奖赏。   曹丕踏进袁府时,在这个刚刚了解到世间存在美丽女子的年纪,遇到了伏在袁绍妻子刘氏膝间哭泣的甄宓。   甄宓乃是袁绍次子袁熙之妻,没有随夫前往幽州,而是留在邺城侍奉婆母,谁知道旬月间,城破家亡,而她沦为阶下女囚。   “别哭。”曹丕说着,弯腰为甄宓拂去面上泪痕。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完毕,晚安,明天见。感谢在2021-01-03 19:38:46~2021-01-03 22:43: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2章   袁谭困于官渡大营半个月, 等来了邺城被攻陷的结果。   消息传来那一日,他正与刘备于帐中对弈。   袁谭手举棋子,却一时不知该落于何处——邺城就这么被攻破了, 袁尚与审配等人都被朝廷兵卒混乱中杀死,袁军就这么被击溃了吗?   刘备奉曹昂之命, 这半个月来就跟袁谭泡在一起,心里清楚, 在对袁军这场战争中, 他的功劳就是眼前的袁谭。此刻见袁谭发愣,他也不催促, 端茶细品,静静打量着对方。   袁谭当初斩杀郭图, “投诚”朝廷,是怀着满腔怨恨而来的,此来不是为了修好, 而是为了复仇。但要说具体的方案, 他是没有的,只是胸中一腔情绪。可是这半个月来,那情绪渐渐淡了下去, 他父亲袁绍之死,只能说是阴差阳错,他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的责任, 却也无法指责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皇帝。所以他杀了郭图。   他是袁氏公子,曾真刀真枪打下青州来, 只要给他机会,未必不能东山再起,与朝廷分庭抗礼。   可是朝廷赢得太快, 也太彻底了。   不管是按照父亲生前所想,还是袁谭自己的设想,朝廷与邺城的僵局没有一年半载是解不开的。   然而现在事实摆在他面前,只是半个月,邺城已破,袁尚已死,昔日庞大的袁氏集团,就这样分崩离析。只剩了他在朝廷官渡大营,而二弟袁熙远在幽州,又还能做什么呢?   当袁谭认为自己还有与朝廷一战之力时,他可以满腔愤懑,甚至要找皇帝“算账”;可是当袁谭明白过来,朝廷根本不像父亲所说的那样无能,皇帝也并非父亲所说的那样孱弱,在他面前的敌人强盛过他太多时,他那愤懑忽然就消失了。   没有人按在他脖颈上,但袁谭清楚,他已经低下头去。   袁谭苦笑一声,拂乱了棋盘,道:“我还能活多久,就要仰仗玄德兄了。”   刘备察觉他态度软化下来,知他已无心对弈,一面收拾着残局,一面开口道:“显思何出此言?你与袁尚不同,乃是真心投奔朝廷而来,功过相抵,旁人还能说什么?”   袁谭犹豫了一下,试探道:“可当初我父亲加害于陛下……”   “人死万事消。”刘备轻声道:“陛下都不曾追究,你又担心什么?”   袁谭出神一瞬,叹息道:“我身份如此,从今往后只行尸走肉般活着罢了。”   刘备知他心病,又道:“显思想左了。君不见那张绣、李利与马超?张绣原是跟着李傕、郭汜叛乱的,李利乃是李傕的亲侄子,如今一个统领益州兵马,一个在洛阳领兵。那马超乃是马腾之子,原也是叛臣,还有一半羌人血统,现下不正带兵在邺城吗?陛下用人,不拘一格,只要你是真心投诚,以你的才能,何愁不得大用?”   袁谭听着他的话,神色渐渐振奋起来,想了一想,又道:“恐怕世人要骂我不孝……”   刘备看他一眼,低声道:“说句不敬的话,令尊才学是叫人佩服的,家门四世三公,从前说起来天下谁不景仰?所以当初关东联军,才公推了令尊做盟主。可咱们当初起兵,为的就是兴复汉室……”   袁谭明白他没说出口的话,可是后来他父亲贪恋权力,从匡扶汉室的大忠臣,变成了意图篡汉还未遂的奸贼。   历来成王败寇,若他父亲胜了,自然另有一番故事。可现实是他父亲败了,那便不可能再有好名声。   他投诚朝廷,将来史书上只会赞他大义灭亲。   袁谭觉得讽刺,可又无力改变这现状,听了刘备一席话,暂且放下了心理上的负担,木然道:“陛下不肯见我。若玄德兄有心,替我在那位曹大人面前美言几句。”   刘备其实也不是想见曹昂就能见到的身份,但此时不能打击袁谭,便道:“这是自然。不知显思想谋何处的差事?是要从文还是从武?”   袁谭虽然在心里已经臣服于朝廷,但情绪上还有些意兴阑珊,耷拉了眉眼,颓然道:“哪里还能讲究这些?只要能让我喂饱手下这三千兵马,使妻儿衣食无忧,便尽够了。”   刘备见他昔日执掌一州的袁氏大公子,如今志气消磨到这等地步,不禁也觉不忍,恳切道:“显思勿忧,我来为你奔走。”   大帐中,刘协听了曹昂的汇报,点头道:“这么看来,袁谭还算是个俊杰。”他对上曹昂略带迷茫的眼神,微微一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曹昂在他解释之前已经明白过来,忍不住为皇帝的促狭而笑了。   “袁谭想寻个差事,养活他带来的兵马,朕这里还真有这么一桩差事。”刘协起身,走到挂在帐壁上的巨大舆图前。   这张舆图的北部,只剩了两个突兀的角,还没有被象征着皇权的朱色涂满,一处是东北辽东半岛的公孙度势力,一处便是幽州袁熙。   “陛下是要他攻打幽州还是辽东?”曹昂错后皇帝半步,也仰头望向那舆图。   刘协摸着下巴,慢悠悠道:“朕也正在思量呢。让他去幽州,来一场兄弟相争倒也精彩,不过朕看他与袁尚的样子,那袁熙恐怕根本不用费兵力,命人贿赂他底下的谋士,再派一两名他的故交好友前去游说,说不定就能拿下幽州来。至于这公孙度……”   在中原战乱纷争的时候,公孙度,在被董卓举荐为辽东太守后,抓住时机,自立为辽东侯,东伐高句丽,西击乌桓,南下收拢辽东半岛,甚至还越海占据了东莱诸县,正儿八经得开疆拓土、招贤纳士,要自成一国了。   “公孙度这老贼是有些能耐的。”刘协摇了摇头,道:“袁谭投诚之心并不坚定,派他去讨伐公孙度,说不定他反而会被公孙度招揽过去。那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喽。”   曹昂原还一脸认真听着,待听到最后一句,笑也不是,不笑又难忍,难为皇帝怎么想来,又这样贴切。   “你弟弟旗开得胜,你该放心了吧?”刘协转了话题,他见曹昂这几日总是愁眉不展。   曹昂微微一愣,道:“都是陛下布局妥当,臣弟他们也不过按照吩咐做事罢了。”   刘协解决了袁军这个大麻烦,心情难得轻快了一点,笑道:“其实难点只在于除掉袁绍。只要袁绍一死,他那几个儿子各怀鬼胎,又都看不清形势,最终是被手下的谋士们误了。冀州守不住,那些谋士臣子不过换个主公服侍,你看那沮授,现下不就愿意在朝中为官了吗?可惜没人给袁谭与袁尚讲过这道理,两王相争,谁输谁赢,底下的臣子将军只要有能耐,仍能得到胜者任用。但那个输掉的王,却是必死无疑的。”   这也正是邺城半个月被攻破的原因,袁绍一死,人心涣散,谋士众臣本就没有坚守之心,袁尚年幼更不懂其中利害。一边是朝廷气势汹汹,一边却是一驾马车往四个方向用力,最终城破人亡,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曹昂听皇帝提到曹丕,便顺着又道:“大军要从邺城运粮草辎重回来,不如就由曹丕来押运?”曹丕回来之后,又能够面圣了。   刘协想了一想,道:“让你父亲来吧。你父亲多年征战,也着实辛苦了。对袁军这一仗,他前前后后承受的压力也大,如今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且让他退下来歇一歇。”顿了顿,又道:“况且朕还要问一问兖州事宜。最清楚此间事情的,莫过于你父亲与荀彧两人了。”   曹昂应下来,忽然又问道:“玉奴在荆州,还要多久能回朝中?”   刘协笑道:“很快了。既然灭了袁绍,下一个就是刘表。到时候玉奴便可功成身退了。”又有些奇怪,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曹昂向来不问这些。   曹昂显然是思考过了,低声道:“子龙(赵泰字)已经随商队前往大秦;卢小公子虽然聪慧,但年纪尚小;子柏(淳于阳字)忠心是有的,只是不耐烦与人敷衍……”   刘协听他一一数来,面色渐渐沉下去。   曹昂一径说下去,“倒是玉奴心思缜密,有忠心,又善与人周旋,只是从前不得机会施展。”   刘协盯着他,道:“朕看你那二弟颇有内秀,似乎也是可造之材。”   曹昂点了点头,颇有举贤不避亲的意味,认认真真道:“虽说如此,他年纪还是小了些,再磨砺几年,以后跟卢小公子一同为陛下做事,倒也合宜。”   刘协看着他那张苍白而认真的脸,全然明白过来,道:“原来你这半个月来,是在为这事儿发愁。”他压着脾气,慢悠悠道:“担心你死后,朕无人可用?”   曹昂呼吸一窒,垂眸轻声道:“臣也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   刘协瞪着他,胸中有恶气难出,却也无法责罚他,最后只道:“今天是得胜的好日子,朕不与你计较。”顿了顿,又责怪道:“你只管顾好眼前的事情。连死后的事情都要管——你累不累啊?”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明天见感谢在2021-01-03 22:43:32~2021-01-04 22:36: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破月来、青青翠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破月来 10瓶;言者灵 3瓶;栗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3章   曹昂默默听着皇帝责备的话语, 并没有辩解,待到皇帝止住话头,才轻声道:“如此, 臣便去传达陛下的旨意,令臣父押送粮草辎重归来。”他一开口, 说得便又是正事。   刘协其实也并不想与他当面讨论生死的问题,“嗯”了一声, 算是揭过了一章, 又道:“前几日荀攸来信,益州情形已经稳定下来了。朕的意思是, 趁着攻破了袁军的好势头,荆州内部交州牧张津与长沙太守张羡也都举事, 不如顺水推舟,一举拿下荆州来。”   曹昂讶然道:“陛下的意思是说,不休整军队, 径直再战荆州?”   刘协道:“放心, 朕不会用疲兵作战。”他指着舆图上的荆州,“你看,荆州西边是益州, 东边是孙氏,在北就是朝廷,南边的士燮兄弟也与他水火不容。如今他又有交州与长沙内乱。朕不用官渡这里的兵马, 而是让张绣从益州出兵,孙权从吴郡出兵, 两边夹击之下,定然叫刘表有苦说不出。张绣在益州的兵马,半是羌人半是当地人, 都是得到充分休整的。孙权那边,他哥哥刚死了,吴郡内的世家大族也颇有些蠢蠢欲动,他正需要这样一仗来巩固自己的声威。”刘协显然是从各方立场都考虑过了,“况且又有冯玉在荆州之内接应……”   曹昂目光从舆图上移开,落到皇帝的脸上,即使是说着这等令人热血澎湃的计划,皇帝的脸上也没有多少激动之色,他的眉间甚至有一点压抑着的焦躁,像是生怕时间不够用。曹昂恍惚间想着,他所见过的皇帝最激动的模样,竟是在济水江上那一叶扁舟里,当皇帝向他吐露那惊骇世俗的愿景……   “您是要毕其功于一役。”曹昂低声道。   刘协从布局思路中回过神来,看了曹昂一眼,笑道:“正是,毕其功于一役。”他顿了顿,询问曹昂的意见,“你觉得朕太着急了些?”   “没有。”曹昂明白皇帝的急切,他也愿意成全这份急切,务实道:“既然可以快些让天下平复,又为什么还要等待呢?臣今日退下后,就着手核算、征调益州与吴郡的粮草军资。”   刘协望着曹昂,知道这简单的一句话,意味着曹昂许多日夜的辛劳,然而在其位、谋其职,此时也没有旁的话可说,只能走到曹昂身边,沉沉拍了拍曹昂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荆州襄阳城内,冯玉在州学之中,收到底下人送来的密信。这送信的人,乃是朝廷早就埋在荆州的钉子,信件随着运盐的船进来,又跟着输送丹砂的货商出去。   冯玉镇定自若讲完课,按着遮住下半张脸的面纱,匆匆离开州学。他在朝中迎来送往,担心在此地撞见旧相识,因此遮了半张脸,对外只说是自幼出疹子,毁了相貌。他私下看过来信之后,明白朝廷要对荆州发起最后的总攻,自己思量着能从中做些什么。   冯玉便来寻甘宁。   因为长沙太守张羡作乱,交州牧张津又屡屡生事,刘表将治所改到襄阳,原本是防备北边的朝廷,没想到乱自南方而起,如此一来,便需要将领南下平叛,前头派出的几名将领都不能扑灭叛乱,刘表只得加派人手,这一次也给甘宁安排了三千人马。   甘宁见了冯玉,笑道:“没想到玉兄还来给我送行。”   冯玉借着他的财物人脉,进了州学之后,便很少再来找他了。前几个月甘宁闲着无事,去州学找冯玉,见他也的确是忙,又要授课又要写书。   冯玉开门见山,道:“我不是来为你送行的,而是要与你做一件大事。这事做成了,来日你领三万兵马,乃至三十万兵马,都未必不可能。”   甘宁将信将疑,但见他说得郑重,还是停了打点行囊的手,请他坐下来说话。   “长沙太守之事,我可有说错?”冯玉挨着甘宁坐下来,打消他的疑虑。   当时甘宁初到襄阳来,不被任用,很是气闷,是冯玉告诉他长沙太守会叛乱,刘表必然肯定得用武将,要他找能递话上去的人,谋得职位。   甘宁照着他的话去做,不久之后长沙太守张羡果然联合了桂阳郡、零陵郡与武陵郡,发起叛乱。甘宁得到了任用,由此深信冯玉之能。   冯玉能预知此时,乃是因为当初策反张羡的文书,还是皇帝口授,他来草拟的。   如今冯玉又得到了朝廷的消息,对甘宁道:“益州与吴郡,不日就会同时对荆州作战。荆州内乱未平,又添外乱,到时候必然难守。刘表不是能够成就霸业之人,他只想坐山观虎斗,可如今袁绍已死,冀州归附朝廷,天下仅剩的一只野虎,就是刘表了。届时朝廷集天下之力,灭刘表易如反掌,兴霸(甘宁字)兄难道要陪刘表共沉沦吗?”   甘宁并不怀疑冯玉的消息,如此一想,果然觉得前途黯然,他想起冯玉开头的话,笑道:“玉兄既然来了,怎好眼睁睁看着我为刘表陪葬?我如今有兄弟八百,军马三千,玉兄快教我当如何行事,才能来日统领三十万军马吧。”   此人行如此大事,仍是没个正形,冯玉想到他江上水贼出身,倒也不好跟他计较,轻声道:“你行到半途,且装病拖延时日……”附耳低声说了计划。   甘宁听得眼珠子直转,想了一想,也没能想得太明白,索性一拍大腿,道:“是富贵滔天还是人死□□朝天,老子就陪玉兄赌这一把了!”   建安四年十一月,张绣自益州领兵三万,孙权自吴郡领兵四万,同时夹击荆州。荆州内乱未平,又生外患。混乱之中,荆州校尉甘宁领兵三千,夜闯州府,斩落刘表首级;州学博士“荀玉”领王粲、士孙萌等献书归降。里应外合之下,荆州刘表一脉被彻底拔除。   荆州消息传来的同时,幽州也传来消息,袁熙不战而降。   自董卓之乱起,整整十年时间,天下复归于汉,只边角之处,犹有如辽东王公孙度这等存在,但已无伤大雅。   黄河沿岸的大战过后,刘协便挪到了颍川郡府之中。   此时颍川郡中一片欢欣鼓舞,想必长安等地亦是如此。   颍川郡中布了庆典。   刘协象征性得出席,听着底下众人的欢声笑语,观看着众儿郎舞剑竞马,不断有将领臣子上前来祝酒。   皇帝这样年轻,而能十年平定天下,是怎么夸耀都不为过的。   曹操、马超、淳于阳、张郃、高览、袁谭……   这些重要的臣子将领,一个个走到他面前来,说着称颂圣德的话,喝着多年前酿下的酒——因如今粮食短缺,酿酒是要受刑罚的。   刘协望着他们,挂着皇帝该有的笑容,说几句勉励的话,多年征战之后,解决了最后的敌人,这些臣子将领值得这样一场庆典,所有的士卒都理应有这样一场狂欢。   曹丕是其中年纪最小的,最后一个走上来,红着脸激动道:“臣祝陛下康健长寿,使天下归心,传之万代而不绝。”   刘协保持着笑容,亲手将案上装蒲桃的漆盘递给他。   曹丕双手接过来,脸色更红了,声音高得几乎有些破音,“谢陛下!”他经过邺城一战,不但赢得了战争的胜利,也已经从男孩转变为男人,纳了甄宓为妾。   刘协含笑道:“去吧。”其实从第五个上来的大臣开始,他就没有仔细去听对方的话了。   也许一个人一天最多只能听一定量的字音,否则超出的话语就全都成了噪音。   刘协渐渐觉得疲惫。   好在狂欢已接近尾声。   刘协起身离开,厅中醉倒的大臣与将军们在仆从搀扶下蹒跚而去。   刘协来到卧房前,才发觉曹昂一路送他回来,他望着曹昂眼底淡淡的青色,心知不管是之前的粮草调度,还是这一场庆典前前后后的布置,都是曹昂一手操办的。如果说在最后的这三个月,还有人比他这个皇帝更操劳的话,那就是曹昂了。曹昂处理的,都是极繁琐,又不能出丝毫差错的细务——况且还是带病之身。   刘协停下脚步,他清楚还有无数的政务议题等着自己,收复天下意味着整个天下的问题都来到他肩上。可是此夜此时,刘协低声道:“今日不议政事了。你也早些下去歇息吧。”   曹昂轻声问道:“陛下身体不适吗?”   刘协摇头,低声道:“朕只是有些疲倦。”   曹昂犹豫了一瞬,顺从皇帝的意愿,应声退下。   自汪雨之事后,刘协不惯有人近身服侍,此时卧房之中一个人都没有,他拖着脚步走过外间,走入里间,扑倒在榻上,将脸埋在床褥上,沉沉出了口气。   忽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后世的巨星,开过万人欢呼的演唱会后,回到酒店打开灯,灯光映出他一个人的影子。   千万人欢呼又如何,人间帝王又如何。   他听到细碎的“啪嗒”声,心头覆上一层暖意,知道那是原本睡在外间的小黑狗寻来的脚步声。   这是当初董卓应他所求,送来的小狗,险些死于董卓之手,好在给他救了回来。   至今整整十年了。   昔日黏人胆小的小黑狗,也已经沉稳了许多。   刘协没有抬头,也没有睁眼,只是在身侧轻轻拍了拍,而后就听到腾空落下的声音,一团暖暖的茸毛挨上他的脖颈。   不一刻,皇帝和他的狗便都安心睡熟了。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明天见。感谢在2021-01-04 22:36:40~2021-01-05 21:33: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塔其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瑞雪旭日 10瓶;罗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4章   庆典次日, 曹昂晨起醒来,就听从人报说他父亲曹操来府中等着了。   曹昂披衣而起,匆匆来到外间。   曹操起身相迎, 笑道:“不忙来见,你且穿衣用膳。”   曹昂道:“父亲久候了吧?”他与曹操其实已经分别十年, 直到这次随皇帝来到兖州,才再次见到, 然而先是大敌当前, 曹操要上阵杀敌、领兵在外;等到攻破邺城,曹操回来, 曹昂又忙于对荆州作战的粮草征调乃至庆典等事,以至于父子两人只远远见过几面, 竟是连开口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此时隔了十年,曹昂第一次近距离看着自己的父亲,却见他鬓边已生华发, 恍惚间几乎记不起父亲从前的模样, 但眼前的人确乎是老了。   两人都坐下来,各自沉默着缓解情绪。   曹操先开口道:“我上次收到你的信了,知道你母亲和孩子在长安一切都好, 我也就放心了。”又笑道:“眨眼间,我也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了。说起来,孩子可取名了?还是陛下要给恩典?”   这还是父子两人十年来第一次坐下来谈家常。   曹昂微笑道:“孩子如今还什么事情都不懂, 取名之事并不着急,这也是小事。父亲这一向身体还康健?我看两个弟弟武艺都还像样, 曹彰课业弱一些,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在皇帝身边十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 虽不是有意,却也练就一身眼色百段的本事,叙过家常,主动问道:“父亲这么早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之事?”   曹操摸了摸鼻子,低声道:“昨日庆典上,我与你的一些叔伯舅父都醉得不轻,怕是御前失仪了,不知道陛下……”   曹昂松了口气,笑道:“父亲是为此事而来?父亲不必担心,陛下从不在这些上面费心的。况且大胜之后,众人都欣悦,陛下都能理解。”   “那就好,那就好。”曹操嘴上这样说着,垂眸思量着,慢悠悠又道:“你妹妹曹清,年岁渐长,她的婚事还要你帮着参详……”   曹昂乃是刘夫人所出。当初刘夫人共育有两子一女,长子为曹昂,次子曹铄、年幼病逝,另有一女便是曹清。   曹昂当初离开家入宫的时候,妹妹曹清还是个孩子,如今竟也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一时有些感慨,顺着问道:“父亲可是有中意的人家了?妹妹怎么说?”   曹操道;“连年征战,我此前也没能顾及。你母亲又去了长安。”他打量着曹昂的神色,试探着问道:“论起来,曹清与陛下,倒也年岁相当……”   曹昂原本垂着眼睛,认真在思考妹妹的婚事,没想到父亲飞来这么一句,他掀开眼皮看了父亲一眼,没有接话。   曹操也是人精里打滚了半生的,见状便知道,这主意就算曹昂不拒绝,至少在今天之前他也从来没有想到过。   这就不适合再说下去了。   曹操笑道:“为父也只是话到嘴边,这么一提,子脩不必认真。”   曹昂也浅淡笑了,只是笑意未达眼底,轻声道:“妹妹的终身大事,我岂能不认真?只是也不必着急,慢慢再看吧。”   他到此时,已明白过来,父亲此来,既不是为了叙家常,也不是为了探问昨日庆典上失仪之事。   曹昂静坐着,等待父亲说出此来最大的意图。   曹操露出一点局促之色,仿佛是真挚得在寻求长子的意见,“为父想请陛下来赴一场家宴,你看是否太过唐突?”   打天下的阶段已经接近尾声,庆典就像是一个节点,标志着要正式进入分蛋糕的环节了。   在皇帝一锤定音之前,能与皇帝拉近关系,获得更多的相处机会,就是分得大份蛋糕的必要手段。   曹操起家,借助亲族力量良多,不管是曹仁等本宗,还是夏侯惇等姻亲,细数下来,几十名的大小将领,都等着他来举荐职位。但是曹操也清楚再自己的位置,只以自己而论,在皇帝面前的分量,恐怕是比不上淳于阳、马超等人的,甚至都比不过同出于刘氏的刘玄德。好在他有一个最大的优势,那就是他的长子曹昂。   曹操心里清楚,若他自己去邀请皇帝赴家宴,且不说是否唐突,成功的可能性就很低,一着不慎,还容易弄成负面印象。但如果是长子曹昂提出来,情况就不一样了。   “家宴?”曹昂神色不动,慢慢咀嚼着这个词。   曹昂一面说着,一面也在试探长子的态度。他明白,长子能与皇帝如此君臣相得,只靠才干是不够的,其中必然有几分真情,正如他与文若(荀彧字)一般。   曹操打量着长子神色,揣摩着长子的心思,娓娓道来,“天下平定,原是大喜之事,然而昨日庆典上,我仔细看着,陛下仿佛并不是很欢喜——兴许是我看错了。又或者这庆典太大,太正式了,少了几分人情味儿。我不是说你办的庆典不好,而是人活在世上,是好是坏,不都是为了家人亲人么?陛下少时不幸,早失父母,又无妻妾子嗣,长公主又远在长安……”   曹昂知父亲所说皆是实情,却听不得有人将皇帝放在一个可怜的位置上去讲,淡声道:“陛下富有天下,父亲慎言。”   曹操并不气恼,点头表示赞同,越发放低了声音,含笑体贴道:“为父托大,私心里想着,在这兖州颍川,若说与陛下最亲近,无过咱们家了……何不设一场家宴,让陛下自在休憩一日?陛下待你极好自不必提,近日来待你两个弟弟也格外优容……若不是少帝为董卓所害,陛下原也是有兄弟的……”   曹昂想到昨夜陪着皇帝回到宿处,皇帝无心议政,同他说有些疲倦的模样,便觉得父亲的话也不无道理。   虽然如此,曹昂也清楚父亲的用意。   曹操见长子有意动之色,见好就收,起身道:“我知你公务繁忙,待你得闲,为父与你共饮。家宴之事,你看着办吧。”他以退为进道:“纵然不成,只要陛下欣然,为父一样开怀。”   曹昂起身相送,思量着低声道:“容儿子想一想,家宴之事,父亲就不要同陛下说起了。”若是父亲被皇帝回绝,那便两边都为不美;但他也明白,如果是他来开这个口,皇帝就算不想去,也会卖他这个面子。所以他的开口更有分量,也唯有更加谨慎,才能对得起这份信赖倚重。   送到二进院门处,曹操便加快脚步,道:“不必再送了,子脩快去更衣用膳,不可让陛下等你。”   曹昂的确每日清晨都要去见皇帝,便令仆从送父亲出去,自己匆匆回屋穿戴齐整。   仆从汇报,说是门房上坐了十几名当地的官员,都等着见他;又说豫州牧刘备也在前院等着。   曹昂看一眼天色,不及用膳,便向外走去,道:“请豫州牧与我同行。”   刘备能直接来到前院,也是因为袁谭之事,曹昂给了他直接面见的权力。   在赶往郡府的路上,曹昂一面翻看着府中那十几名官员的拜帖,一面听刘备讲述。   “总而言之,袁绍虽死,袁氏在冀州、青州等地犹有民望,若是抚平当地之时,能用显思(袁谭字),则会有奇效。”刘备的讲述已经到了尾声,“况且,也能安抚袁谭,使他安心忠于大汉。”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若恐怕袁谭再生异心,下官可从旁督导,及时汇报于大人。”   曹昂点一点头,道:“豫州牧考虑得周全,我会向陛下提起的。”   刘备素来喜怒不动声色,此时也只拱手道:“托赖曹大人。”   曹昂看刘备下了马车,将那厚厚一叠拜帖搁在旁边,抚着前额叹了口气。庆典刚刚结束,论功行赏还没有开始,只他这里就已经堵满了“有心人”,刘备为袁谭争取河北之地,又何尝不是在为他自己争取?而父亲先是提起曹清的婚事,再提起家宴,又是看中了什么地盘呢?在即将到来的明争暗夺之中,陛下又会如何行事呢?当下的争夺已经暗潮涌动,更何况是若干年以后各成势力,届时陛下的愿景果真还能实现吗?   曹昂满怀心事步入郡府,想到昨日分别时皇帝疲惫的神色,担心一起,便觉腹中隐隐作痛,口中又生鲜血的铁锈味。他定一定神,调整好状态,这才缓步走入正堂。   “子脩今日来迟了。”刘协笑着,停下了撸狗的手,坐着仰头看他走进来,“可是难得睡了个懒觉?”   曹昂对上皇帝明亮的笑脸,微微一愣——陛下看起来神色奕奕,昨日的疲色已一扫而空。   刘协眯眼促狭道:“朕的子脩从不睡懒觉,准是路上被什么人、什么事绊住了。”   曹昂回过神来,苦笑道:“陛下料事如神。”   刘协笑道:“你就跟他们说,天下这么大,分起来急不得。当初项羽入咸阳,花了九个月,分出十八路诸侯王,如此劳神费力,尚且一败涂地。朕岂能不小心?慢慢分,细细看,日子长着呐。”   作者有话要说:太太太太太冷了!敲一会儿键盘就得暖暖手,你们还好吗?   晚安,明天见。   感谢在2021-01-05 21:33:57~2021-01-06 23:27: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塔其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李令仪 15瓶;zing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5章   曹昂素知皇帝之能, 却也没料到皇帝如此通透,在平定天下的大功绩之下,非但没有迷乱了神志, 反倒对即将到来的困境有着最清醒的认识。   以皇帝的年纪来看,这实在是超出常人的。   曹昂见状, 便想着,看来家宴之事是不必再提起了。   “用过早膳了吗?”刘协问道, 看他神色便知道多半是没来得及用, 便道:“陪朕用一点吧。”   一时饭食送来时,却是极简单的热面汤与一碟酱菜。   曹昂饥肠辘辘, 喝了热面汤,只觉浑身都暖了, 手脚也舒展开来,问道:“如今袁氏败亡,河北已平, 陛下还要留在颍川吗?”不管在外的从人多么用心, 安保与寓所,总是比不得宫中。   刘协吃东西要慢一些,这是他上一世年老后养成的习惯, 此时教导曹昂道:“你慢些用,多咀嚼,待二十下之后再咽下……”   曹昂原本在家中时, 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公子,后来跟着皇帝, 日渐权重,恨不能一个人分成两个人用,连用膳的时间都是在见人的缝隙里抽出来的, 只求能迅速吃饱,也就顾不上品味养生了。   “人说周公一饭三吐脯,一沐三握发……”刘协也清楚曹昂身上的担子,慢慢道:“你不要学他。天下的事是做不尽的,你的身体却只有一具,你明白朕的意思吧?”   曹昂应了,放缓了喝汤的速度。   刘协便又回答他方才所问,“不在颍川,又去哪里呢?回去,左不过就是长安或洛阳。长安到底偏于西北,回到长安,也是一堆老臣要朕车驾东归。可若是回洛阳呢……当初董卓迁徙民众,洛阳原本百万人口,都已经不在其间。照据守洛阳的李利说来,洛阳已成了几无人烟的空城……”当初董卓在洛阳时数年的蹂|躏,而后董卓撤离,孙坚攻入——百姓哪里敢留在这等兵马来往征战之地,大半是当初在皇帝之前,就挪去了长安,剩下的也都慢慢逃离南下。   “迁徙之苦,朕是很清楚的。男女老少,一家子十几口人一起上路,待到了地方,还能活着一半人,这就是幸运的。更何况如今一是寒冷,二是疫病未消。如今长安城中的民众,半数都是当初跟着朕从洛阳而来的,朕如何忍心叫他们再受一次迁徙之苦?”刘协徐徐道:“可若是不回洛阳,朝中那些老臣又要吵翻天。朕从来不怕他们吵,可如今不是论这些事情的时候。你的担心朕也明白,荀彧虽然忠心,可颍川到底比不得长安,朕在此处,多有不便。朕的意思是,待安排了抚定各处的人手,朕就往南边走一走……”   曹昂微微一愣,问道:“陛下要往吴郡去,还是往荆州去?”   刘协道:“其实两处都该去看一看。吴郡孙策一死,孙权到底年少,就算有他哥哥旧友辅佐,他恐怕也不好压制吴郡本地的豪族。荆州么……朕也去见一见玉奴。”   曹昂安静听着,他其实不是很赞同皇帝往这些刚平定的地方去,鱼龙混杂,万一出什么事儿,就悔之晚矣,“陛下若要见玉奴,何不让玉奴前来?”   “不只是玉奴,还有荆州与他一同举事之人……”刘协解释道:“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不只人如此,朕也该实地去看一看。”   两人用过饭食。   曹昂呈上自己连夜整理的冀州户籍文书等,一低头看到皇帝案上倒扣着一卷新书,上书《伤寒论》三字。   刘协一面接过曹昂递上来的文书,一面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笑道:“这是张仲景新写的书,从前只有《黄帝内经》讲阴阳五行与脉象,此后便是各种经方传世,如今仲景所写,才算是把二者联系起来了。朕看时也觉颇受启发。”可惜还是此前说过的那话,张仲景长于治疗疫病,但对于毒理并没有多少新发现,这书中的理论于曹昂的余毒也就没有什么帮助。   曹昂素知皇帝行事,皇帝虽然喜好钻研医术,但也都是在闲暇之时,以此放松身心。但此时政务堆积,皇帝的案头会放这样一卷新的医书,那必然不只是为了放松之用。而皇帝的本意是为了什么,他也能猜到几分。   刘协翻着文书,又笑道:“还有一桩趣事要告诉你,奉先昨日写信来,你猜怎么样?他原本不是想做徐州刺史么?如今去了冀州,发现自己要得少了,不想做徐州刺史了,倒是想做冀州牧了。”   如今吕布与淳于阳、马超等还领兵在冀州。   曹昂微微一笑,道:“冀州人口众多、土地富庶,谁都想来分一杯羹。”就好比今早拦他的刘备——还有他的父亲曹操。   刘协笑道:“奉先也真是个人才,还从袁绍居所搜出了许多与朝中官员的来往信件,说是要都献给朕。”   当时袁绍声势强盛,坐拥百万之众,在袁绍阵营中有如郭图这等两边下注的谋士,在朝中自然也有与袁绍暗中交好的大臣。   曹昂问道:“陛下要查处这些人吗?”他有些担心,似乎是不太赞同。   “查他们做什么?叫人心愈发惶惶吗?”刘协笑道:“自然是朕先悄悄私下看过,再高调当众烧毁,以安众人之心。”   经历了连年的战争,此时百姓与朝廷最需要的就是稳定,给天下休养生息之机。   刘协此时已看清文书上的数目,不禁叹息道:“也难怪人人都盯上了冀州。”哪怕他是天下共主,此时看到冀州的户口人数,也忍不住要艳羡昔日的袁绍。   此时在籍的冀州青壮男丁三十七万,总人口共六十万户,近四百万人。   这个数量,比整个帝国西部加起来的人数还要多。   也就是说此前的袁绍,哪怕只以冀州一州之力,所辖人口也多过皇帝了。   近些年来,汉朝最鼎盛时候的人口数,就是桓帝时达到了五千六百万只多,可是随着灵帝时战乱频仍,这十年来大战连绵,又有旱灾蝗灾,战争过后的疫病更是杀人于无形,如今说十不存一虽然有些夸张,但约莫估计,总人口恐怕要跌破两千万了。   在这种情况下,冀州还能有近四百万人口,三十七万壮丁,真能说得上是富可敌国。要知道此时整个并州也不过三十万人口。长安城中有当初大批跟随皇帝迁徙而来的官员豪族与百姓,还有后来从益州、凉州迁徙来的民众,也才只有百万之众。   刘协片刻之间,已经扫视完整篇文书,对冀州情况有了大概的掌握。   这也正是曹昂的作用所在,虽然整理查证这些数据需要许多日夜的功夫,但整理好的文书呈给皇帝,就给皇帝节省了大量的时间。而这其中最关键的是,整理文书的人必然要是皇帝信得过的人,否则他要从中弄鬼也是很容易的;又或者还要再加一道监管,从制度上规范。十年战乱之下,许多从前的制度也都形同虚设了,至少眼下,一切要为了效率让路。   “陛下心中可有冀州牧的人选?”曹昂问道。   刘协想了一想,问道:“你父亲想做吗?”   曹昂也想了一想,道:“家父大约也是有些想法的。”他顿了顿,又道:“但恐怕不太合宜。”   “哦?”刘协明知故问。   曹昂垂眸道:“一来要惹得百姓惶惶;二来恐怕也不能服众。”   前者是因为曹操在徐州有过屠城之举,名声在外;后者是因为曹操宦官之后,而冀州富庶,大族豪门辈出,哪个数起来不比曹氏显赫。况且袁绍在冀州经营近十年,袁氏四世三公在冀州也颇有威望,总的来说,虽说袁绍已死,但袁氏在冀州还是得民心的。当初袁氏与曹操隔岸对掐这么久,民众感情上也不太容易接受曹操来做冀州牧。   因此曹操若要做冀州牧,除非是以绝对武力镇压,否则还是容易生变的。   刘协听到这里,微微一笑,心知曹操今早那一趟是走空了。他望着曹昂的目光愈发亲切起来,温和道:“你且坐在朕身边,等下一起听一听。”   “听什么?”   刘协道:“到底冀州怎么管辖,还要听一听当地人的看法。朕已经命人去传见。”   一时数人前来,为首的乃是荀彧,其后又有崔琰、陈琳、沮授、冯芳与韩礼。   其中荀彧辅佐曹操,与冀州抗衡日久,对敌情掌握详尽。陈琳乃是袁绍宾客,文采过人;沮授乃是袁绍谋士,计谋过人;冯芳则是西园八校尉之一,冯玉的父亲,追随袁绍来到冀州;韩礼乃是原本的冀州牧韩馥之子,韩馥让出冀州给袁绍后,反倒忧惧自尽。至于崔琰,乃是冀州清河郡豪族出身,师从大儒郑玄——不管将来的冀州牧由谁来做,少不得都要看一看如崔氏这等豪族的眼色。   刘协见人到齐了,低声道:“朕已看过冀州户籍,有青壮三十七万。”   话音未落,崔琰开口便怼,“冀州百姓盼王师久矣。陛下才收复冀州,不思轻徭薄赋,反倒查检青壮、以备征伐,岂不让百姓寒心?”   刘协定睛看他,不怒反笑,淡淡道:“崔先生这小嘴儿,怕是抹了蜜。”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明天见~ 第186章   刘协这才仔细打量崔琰, 只见他四十如许,体态雄伟,虽然开口谈吐是文官口吻, 看体格却分明是武将;相貌俊美,又美须髯, 只看样貌,的确是一表人才。   在召见这些人之前, 刘协已经了解过各人生平, 自然对崔琰也是了如指掌。这人年少时,跟所有的小青年一样, 不爱读书,只喜欢击剑习武。如果一直这样下去, 充其量会是第二个吕布,还不如吕布个子高。但是二十三岁那年,按照汉代的徭役规定, 崔琰被定为正卒, 要去服役了。服役自然是辛苦的,崔琰自此才转了性,开始发奋读书, 如《论语》、《韩诗》等都抱着苦读。待到了二十九岁,崔琰与公孙氏结交,这才求到郑玄门下做了学生。   论起来, 当时的大儒郑玄与卢植、马日磾等都是好友。刘协又曾师从卢植,与崔琰论起来, 竟也能算得上是同宗学生。   后来战乱,道路不通,崔琰就周旋于青州、徐州、兖州与豫州等地, 后来辗转回到家乡,只能在家中弹琴读书,直到袁绍横空出世,征召他来做骑都尉,这才算又出山。   刘协在此前荀彧递上的奏章里看到过对崔琰的介绍,里面记录了崔琰在袁绍手下时的一则谏言。当时袁绍的士卒掘墓取金,又残暴作恶,这崔琰便进言道:“从前荀况曾说过,‘士不素教,甲兵不利,虽汤武不能以战胜。’如今尸骨暴于野,百姓还没有体会到您的德政,就先感受到您的酷烈,这怎么可以呢?请您下令,让各郡县帮助掩埋尸骨,百姓感受到您为死者伤痛之心,就会像追随周文王一样追随您。”   且不说这则建议在实际操作上可行性怎么样,但崔琰的确很会包装自己,一则谏言就要自己站上了道德的制高点,也难怪他声名日盛。   如今崔琰开口便是皇帝要令冀州百姓寒心,跟当初谏言袁绍走的是一样的路数。   要知道这是在平定冀州后,皇帝第一次征召冀州人士,这次会晤是至关重要的,如果皇帝被崔琰这番话拿住了,一旦是真信了崔琰的话,那么崔琰飞黄腾达只在一夕之间,从此之后大儒名士的头衔便戴稳了;哪怕皇帝不信,但碍于形势,也碍于名声,顺着崔琰的谏言行事,那至少当下于崔琰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退一万步讲,哪怕皇帝就是硬着脖子,不低这个头,在这最需要稳定,安抚民心之时,也不会动崔琰。哪怕皇帝发怒要动崔琰,皇帝身边犹有理智的大臣也会拦下来。而这样一来,崔琰的名声就更大了。   所以说,崔琰这举动,看似出格又无私,其实安全又功利。   只可惜,刘协不是一般的皇帝。   刘协太清楚,按照目前的格局发展下去,会是怎样的天下。真实历史上,清河崔氏在南北朝时达到极盛,所谓“门榜盛于天下,鼎族冠于海内”,到唐朝的时候,崔氏一共出了二十七位宰相,被列为天下第一门第,比李唐皇室还要尊贵。清河大房所出的崔儦,更是在自己门前题字,说不曾读过五千卷书的人,就不要进他这间屋子。   寻常人看来,谁能不艳羡赞叹,道一声魏晋风流,叹一句士庶之别。后世小说家,男的想做魏晋名士,女的则想与名士谈情说爱。   可谁又曾想过,所谓的魏晋风流,士庶之别底下,作为背景板的那几千万民众的血泪。   刘协盯着崔琰,他可是太清楚这是什么人了。世人看他们,看到他们的才学,看到他们的风度,看到他们的正统。   可刘协太清楚了,这全都是狗屁!   这些所谓的“士大夫”,所谓的大族名士,他们心里没有国,眼里没有民,嘴上说着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私下却左右下注,不管是新朝还是旧朝,只要他们家族的利益能够得以保全,其它什么都无所谓——为百姓发声,不过是他们博取名声的途径,你真要他与民众同食同宿,他就要告诉你愚民多么难以冥顽不灵了。便如崔琰,若不是早与荀彧通信,如何能得到荀彧的引荐,在今日出现在皇帝面前;若不是借着谏言袁绍,博得了名声,又怎么会得到荀彧青睐?这就是“名士”的套路。   大族名士没有国家,他们的忠诚只奉献给自己的家族。   袁绍势大,那就投靠袁绍。袁绍倒了,那就归附汉室。都没有关系,反正不管谁做皇帝,都必须与他们合作——他们有这样的自信。因为确信自己有退路,所以他们也从不会搏命斗争。   他们的命太过金贵了。   皇帝凝视崔琰的时间有些久了,久到底下等待的诸人都开始不安。   底下荀彧、陈琳、沮授、冯芳与韩礼,都小心翼翼来回觑视,想要弄明白皇帝的反应,但都不敢擅自开口。、   在场唯二敢开口的,一人是荀彧,一人是曹昂。   曹昂了解皇帝,所以并不急着开口破局。   而荀彧因为是自己引荐的崔琰,难免要担些责任,出列开口道:“陛下,季珪(崔琰字)的意思是说……”   刘协摆手止住荀彧的话,仍是盯着崔琰。   崔琰直到此时,仍是神色自若。他又生得体格健硕,这么一看倒真有几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气度。   刘协和缓道:“季珪,好字。你祖上是西汉崔业?”   崔琰答道:“臣乃崔业八世孙崔密次子。”   “这么说来,你上面还有位哥哥?”   “是,臣长兄崔霸,在清河郡耕读,不曾在外为官。”   一问一答之间,堂上气氛缓和下来。   刘协起身下阶,踱步于诸人身边,慢悠悠道:“朕有一事不解,还请季珪教朕。”   “不敢。”崔琰面色不变,道:“陛下请讲。”   众人都松了口气,以为皇帝是认可崔琰的才能,包容了这位名士,要问计行事了。   沮授暗暗看了崔琰一眼,心道,这人行事险是险了些,获益却也丰厚。   刘协不管众人所想,仍是慢悠悠道:“当初在洛阳,袁绍与大将军何进算得上是盟友。彼时何进已经控制住了宫中形势,就算不铲除宦官,外戚也依然占了上风。袁绍为何非要将宦官斩尽杀绝呢?”   众人没想到是这么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题,都看向崔琰,以为是皇帝考校崔琰,要看崔琰如何作答。   崔琰也是微微有些意外,定一定神,从容道:“宦官乱政,两次党锢之祸,当能看得分明。斩草除根,理所当然。”   “那照你这么说来,袁绍是好心了?”刘协缓缓问道。   袁绍公然反叛,怎么能说是好心呢?   就算崔琰再想表现倨傲,也不能在这种根本性问题上犯错误,忙又道:“人心易变,袁氏十年前忠心,十年后叛乱,大将军何进也难以预料。”   “哦?袁绍青年时就交结群雄,朕看他是早有异心。若洛阳不乱,天下不乱,如何显得出他来?”刘协冷声道,唇边挂着淡淡的讽笑,“他是天然的野心家,早就不甘于从前的地位。”从前袁家的声望,都已经无法满足袁绍的野心,他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登上那至高的皇位。   袁绍反叛,身首异处,在座诸人,除非是疯了,才会为袁绍辩解。   崔琰也不敢再开口。   一片静默中,刘协淡声问道:“清河崔氏,比之汝南袁氏,如何?”   也有对皇位的觊觎吗?   这一问中的恶意叫人不敢直面。   崔琰垂首道:“袁氏四世三公,臣等如何能与之相比。”   刘协哼笑一声,道:“袁氏四世三公,声播海内;清河崔氏之于冀州,不恰如袁氏之于天下?”   崔琰有些撑不住了,下意识看向荀彧,声气弱下去,低声道:“臣一族忠于陛下,绝无二心。”   “是么?”刘协似信非信,一个前几日还在袁军中做骑都尉的人,如今对着他说绝无二心,这是在过家家吗?但是大战过后,最要紧的就是安抚降将与昔日“敌占区”百姓之心,是以刘协只能以此敲打崔琰,却不能抓住不放。   因此刘协睨了一眼弯下腰去的崔琰,见他发际冒汗,也就不再痛打落水狗,眸光一转,问曹昂道:“朕方才说到哪儿了?”   曹昂接到皇帝的目光,微微一笑,道:“陛下才说到冀州青壮有三十七万之数……”   这一次崔琰便如锯了嘴的葫芦,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了。   刘协转身向上首走去,仿佛刚才那一场小小的风波根本没有发生过一般,平淡而又从容道:“冀州青壮有三十七万,人口近四百万,六十多万户。这相当于半个国家,处理不可不小心。朕今日召见你们几人,也是想听一听你们这些‘当地人’的意见。如今最要紧的事情是两桩,一是减轻田租赋税,二是抑制土地兼并……诸君有何高见?”他目光扫过,只见崔琰垂首站在荀彧身后,乖巧得仿佛一只打盹的鹌鹑。   恰好曹昂也从崔琰身上收回目光来,与皇帝隔空一望,都看到对方眼中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明天见! 第187章   当日颍川郡府之中, 刘协听过崔琰、沮授、韩礼与荀彧等人对冀州减免赋税抑制兼并的意见后,又留下荀彧、同时召见了陈群与钟繇。   此时颍川三大氏族,便是荀氏、陈氏与钟氏。   这其中荀彧一直在曹操身边出谋划策, 钟繇原本一直跟着皇帝,做到了尚书郎, 几年前被调出长安,做了司隶校尉, 督领关中兵马。在这场对袁绍的大战中, 钟繇从关中凑出了两千匹战马送来,算是很有帮助。平定袁绍后, 钟繇便应召赶往兖州来。只有陈群先后跟随刘备与吕布,但少年时与荀彧等人也相熟。   刘协见他们三人, 问人才选拔之事。   其实士族虽然长远看来,门阀政治是阻碍社会发展的,但在此时, 士族中的人却代表了当代的先进思想。然而就算是先进人士如荀彧、陈群与钟繇, 能想出来的办法,也还是给人才分三六九等,然后安排不同的职位。这跟刘协此前要曹昂和杨修做的事情是相似的, 非常依赖于有选择权之人的清正。此时的曹昂与杨修是清廉公正的,但如果这个位置上来的人腐朽了,那整个制度就会一败涂地, 根本拉不回来。所以这只能作为过渡期的权宜之计,而不能作为治国的长久方针。   刘协只听他们议论, 便心中有了底,知道“科举制”在当下,不仅仅是有客观现实上的阻碍, 在世人观念中也有很大的壁垒。这些人不是曹昂,他也不会在时机还未成熟时就吐露,因此只听他们议过,含笑点点头,道一声辛苦,没有表态。   一时荀彧、陈群与钟繇都退下。   刘协起来走动着舒散筋骨,对曹昂道:“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这话既是对曹昂说的,也是说给他自己听,“急不得呐。”   话音未落,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   郡府之中,都是皇帝的郎官护卫,觐见之人到此也都是屏息凝气,会有这样的喧哗声,着实不寻常。   刘协眉头微皱。   曹昂已然抢出门去,“臣去看看,是何人在此喧哗。”他一步迈出去,望见来人,不禁一愣。   刘协见他背影愣住,也走上前来,探头一望,却见两位少年打得不可开交——正被众郎官分开。那两名少年,一名正是曹丕,另一名虽然不认识,但看容貌与袁谭有几分相像。   曹昂低声喝道:“曹丕,何事闹到御前来?还不快请罪!”   那两名少年这才从彼此愤怒的对视中醒过来神,曹丕还未有动作,那位与袁谭有几分相像的少年已经冲上前来。   曹昂立时戒备,挡在皇帝身前。   那少年却并不是要冲进来,到了跟前,“噗通”一声跪了,愤懑道:“陛下明明下令,袁氏余者皆除罪。曹二公子如何能抢夺□□?实在羞辱于我!”   刘协戳了戳曹昂肩头,示意他让开,走出来一看,却见那跪着的少年生得眉清目秀、此刻双目含泪、脸色因为愤怒而涨红,看着就叫人觉得他是受了好大的委屈。刘协想了一想,问道:‘你是袁氏二公子袁熙?”   那少年点头应是。   原来如此。   当初朝廷大军平定冀州,袁氏二公子袁熙领兵在幽州。后来刘协派人贿赂了袁熙身边的谋士,又命马超领重兵前去,果然里应外合之下,不等用兵,袁熙便主动投降了。战争结束后,为了稳定民心,平稳政局,好让战乱之地尽快恢复生产,刘协的确曾经下令,袁氏余者皆除罪,也就是问罪不再扩大化。这样一来袁谭、袁熙两兄弟,的确没了罪名,但也没了地盘与兵马,下一步如何还要看朝廷的旨意。   可是在这之前,曹丕领兵攻破邺城的时候,俘虏了袁氏留在邺城的妻小,并且对袁熙的妻子甄宓一见钟情,不几日便纳为了妾室。如今也过了两三个月了。   袁熙是年十六,曹丕还未满十四,论起来正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年纪,是能为情自尽的。   设若袁熙已经到了他长兄袁谭的岁数,只想一想自己判臣之子的身份,寄人篱下的现状,必然不敢把事情闹大,就算心中愤懑怨恨,也只会深深藏起来,伺机而动。   而假若曹丕不是情窦初开,也不会为了这样一桩事情,跟袁熙闹到皇帝面前,还大打出手,丝毫没有考虑会给皇帝留下怎样的印象,又会如何影响他今后的仕途官职。   刘协在屋子里听了一上午议事,原本满脑子的国计民生,想着王朝更迭之中、如何能够社会进步这等大命题,忽然撞上来两个为情决斗的少年,不禁有种走错片场的恍惚感。   刘协揉着发胀的眉心,心思从沉重的国事上暂且挪开,示意两名少年跟着进屋说话。   袁熙怒气冲冲跟在后面。   曹丕也爬起来跟着,走过曹昂身边时,对上长兄不赞许的目光,忽然热血一凉,察觉自己大约是做了蠢事——可难道要他置甄宓于不顾?他做不到。   刘协在上首坐定,看着立在下面的袁熙与曹丕,见袁熙腮上肿起来,大约是挨了一拳;曹丕却是乌青了一只眼睛,看来袁熙也没收着力道。   袁熙与曹丕的诉求都很明白,俩人都要甄宓。   可甄宓只有一个,总不能将人分成两半,至于上半月住在袁熙处,下半月住在曹丕处,这等法子只在小说家的作品里才会出现,现实中这么安排,那等同于是羞辱了袁熙与曹丕两人。   现下抚定冀州,乃至整个黄河以北领土,刘协需要曹氏与袁氏合作共赢。他需要袁氏去安抚民心,同时也需要曹操等人忠于汉室,以武力震慑余党。所以说,虽然袁熙与曹丕之争,看起来是小儿女的□□,但处理不好,一样会影响国政大局。   曹昂垂首道:“臣弟无礼。臣这便遣送他回家读书,至于袁二公子的妻室,自然还应归于袁氏。”身为皇帝的心腹大臣,他最清楚此时袁氏的价值,抢先开口约束自己弟弟,也是为了大局。   曹丕闻言,瞪起了乌青的眼眶,满脸不赞同,但是碍于长兄的威严,倒是并不敢开口,只是明显能看出是不服气、不甘愿的。   “年少轻狂,在所难免。”刘协语气倒是温和,道:“子脩不要苛责。”他看一看袁熙,又看一看曹丕,笑道:“倒是都练得一身好武艺。”   袁熙惨然道:“陛下,臣与甄氏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曹丕强占臣妻,臣若死了倒也罢了,如今臣明明活着,却与爱妻分别……”   刘协听着他言情剧般的台词,虽然有些幼稚,但看着他的模样,这情感还是动人的。   比起来,曹丕显然就不那么名正言顺了。当他攻破邺城的时候,袁氏还是叛贼,袁熙还割据幽州,他纳了袁熙的妻子,谁都不觉得有问题。但现下袁熙活着回来了,还免除了一切罪名,又是结发夫妻……但对于此时十四岁的曹丕而言,甄宓的魅力要大过所有这些阻碍与顾虑,他只知道,送甄宓回到袁熙身边,比剜了他的心还要让他痛苦。   曹丕神色桀骜,冷冷道:“我愿与袁二公子生死比斗一番,我若死了,一切尽归于袁二公子。”   好家伙,连决斗都喊出来了。   刘协不禁摇头感叹,“当真是少年人啊。”一转眼就见袁熙张嘴要应,忙摆手止住,道:“生命宝贵,岂可儿戏。你们既然闹到朕面前来,不就是想要朕给你们个公道吗?且坐下来。”   曹丕与袁熙都不屑于正眼看对方,余光瞥着,见对方不动,自己也不动。   曹昂怒道:“曹丕!”   曹丕压着火气,慢吞吞坐了,可是总觉得这一坐下去,就矮了袁熙半截,仿佛是自己先低了头一般。   袁熙随后也便坐了。   两人都等着皇帝发话,可是也都打定了主意,绝对不会放手甄宓。   刘协看着既好气又好笑,一定程度上也能理解,他食指叩击着案几,见两个少年在叩击声中怒色淡去、忐忑渐生,这才准备开口。   谁知就在此时,外面又传报,这次却是曹操与袁谭来了。   曹操原本正与刚从皇帝那里退下去的荀彧会面,想要打探一下皇帝的心意,为后续宦途铺路,忽然就听说自己的次子与袁氏二公子争夺女人,闹到皇帝面前去了。曹操这一惊非同小可,又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忙就辞别了荀彧,匆忙赶来。   另一边袁谭也差不多,原是在与刘备谈话,谋求起复之路,忽然就听说二弟打伤了曹二公子,一路直奔皇帝所在的郡府去了。他这便上马疾驰而来,原本他要见皇帝,需要递折子,层层申请,等皇帝点头,这才能见到。然而当下也顾不了这么许多,袁谭一路快马赶到,就遇上了曹操。   两人一见面,虽然心底都有几分尴尬,但面上丝毫不露。   曹操不好意思道:“哎呀,逆子无知。”   袁谭打个哈哈,拱手道:“显奕(袁熙字)着实不知轻重。”   一时郎官去而复返,“两位大人请吧。”   曹操与袁谭入内,都挨着自家倒霉孩子站了。   曹丕下意识站起身来,不敢再坐着。   袁熙倒不如何怕他的长兄,大约也是自恃有理,因此并未起身。   刘协笑道:“你们倒是自觉,朕没派人去找你们,你们倒是自己来了。”   曹操忙道:“逆子无知,惊扰圣驾,死罪!死罪!请陛下准臣将逆子带下,家法伺候。”他行家法,总比朝廷治罪要好些;况且他更清楚此时的政局,曹丕这一闹,是坏了大事。   袁谭这是第二次得以见到皇帝,此时坐在上首温和笑着的皇帝,与那一夜用毒物蛊惑他的皇帝,简直就像是两个人。他愣了一愣,回过神来,跟在曹操后面也道:“请陛下准臣将二弟带下去,他是一时糊涂,请您宽宥他这次的罪过。”   刘协含笑道:“后面还有谁?若你们来了,也解决不了问题,是不是文若(荀彧字)与刘豫州(刘备)也要出面了?”   曹操与袁谭具是一凛。   曹操忙道:“不过是小儿间玩笑之事,如何能惊动朝臣。”他抬眼看立在皇帝身边的长子,希望能从中得到提示。   但曹昂垂眸而立,不透露任何讯息。   “就是这句话,不过是小儿玩笑。”刘协给这个事情定了性。   曹操与袁谭都松了一口气。   刘协望着曹丕与袁熙,悠悠道:“朕看你们二人的样子,是谁都不会主动丢开手的。可这事儿若是去问甄氏,也是不妥。若她选了你们二人中一位,另一位固然要黯然神伤,恐怕还要坏了你们父亲与兄长的交情,也坏了朕的大事。”在座于这件事情上没有外人,所以刘协说话也就没有避讳,为了让曹丕与袁熙能够听懂,说得格外直接浅白,“这倒也罢了。若甄氏还读过几本《女德》之类的糟粕,恐怕朕派去的人一问,她就先要自缢了。”   曹丕与袁熙听到此处,这才色变。   刘协顿了一顿,问道:“朕问你们二人,你们对甄氏的情意,可会改变?”   曹丕断然道:“绝不会变。”   袁熙也道:“此乃我发妻,如何会变?”   刘协微微一笑,发妻又如何,就这两位少年的爹爹,不都是置发妻于不顾,另行新娶了吗?但他也不提这些,只慢慢把两人往圈套里引,“既然如此,想来不管是过一年,还是过两年,你们的心意都不会改变了?”   曹丕与袁熙齐声称是。   “这就好办了。”刘协坐直了身子,含笑道:“这甄氏既然能使得你们二人相争,闹到朕面前来,想必有其过人之处。不管现下朕将她判给谁,另一人都不能服气。而若要她自己选时,倒不是要她去选,反倒是逼她去死。既然如此……”   曹丕与袁熙听到此处,忽然心中都浮现出一种不好的预感,齐齐抬头望向皇帝——难道皇帝他竟然!   刘协笑眯眯说下去,“长公主身边还少人陪伴,又远在长安,不如让这甄氏服侍于长公主身边。”   曹丕与袁熙都松了口气,只要不是服侍皇帝就好。   “待到三年之后,”刘协悠悠道:“不管那甄氏是选择了谁,又或者留在长乐宫,你们都不可再闹。如何?”关键是此事不适合闹大,虽然曹操也喜好收人|妻,但曹丕收的这个不太一般,一来对方合法丈夫还好端端活着,二来黄河以北袁氏还是得人心的,若得知袁二公子受了这等羞辱,恐怕又要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袁熙本来是打算玉石俱焚的,在他看来,自己是降臣,而曹家是功臣,又有曹昂这样的天子第一信臣在侧,就算是皇帝恐怕也会偏帮袁家。虽然如此,他还是要把事情闹大,就是拼着一死,也要叫世人知道曹丕做下了这样的丑事,说不得在他死后,还有昔日的宾客义士为他报仇。如今皇帝两不偏帮,要甄氏且去服侍长公主,这样的结果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当即应下来。在他想来,甄宓是被曹丕强行掳走的,如今有皇帝的话放在这里,待到三年之后,甄宓自行选择的时候,自然还会选择做他的妻。到时候曹家也不能说什么。   而曹丕正是与甄宓情热之时,突然要分别,哪里舍得,心里立时像被雪盖住了一般发凉。可他也有自信,待到三年之后,甄宓必然选他。当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甄宓没得选。可这两三个月来的相处,甄宓分明属意于他。况且当日攻破邺城,是他从乱军之中保全了甄宓。这样的缘分,岂非上天造就?又岂是时间与空间所能阻隔的。他想到此处,也有些勉强得应了,心里想着,等下回去要与甄宓好好作别,她定然是要恸哭一番的,可恨这袁熙未死……   一桩本来可能闹大的事情,就这么消弭于无形,曹操与袁谭都松了口气。   刘协笑道:“你们来得也巧。既然来了,就留在来同朕一道用膳——朕正有些话要同你们说。”   一时午膳摆上来,每人案上都是一碗杂面汤、两只饼子,另有一碗炖菜、一只煮熟的鸡子和一块小儿拳头大的方肉。   这样的饭食,虽说足够人吃饱,供给力气,但出现在一国之君的案几上,还是太过简寒。   袁谭与袁熙原本跟随在父亲袁绍身边时,见惯了山珍海味,本来兵败投诚之后,只当自己做了俘虏,这才吃得简寒,没想到皇帝也就吃这些东西,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动箸了。   “吃吧。”刘协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这样一餐有肉有蛋还有蔬菜粗粮,营养丰富而又健康,在这个年代能吃上这样的饭菜,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   曹昂也已经习惯了,饮食跟着皇帝走,平静进食。   曹操暗暗记下来,看来皇帝果真简素,若要置办家宴,倒是不可铺张浪费。   曹丕则挂念着要跟甄宓分别,食不下咽,就是山珍海味也味同嚼蜡,当下根本不知道塞到嘴里的是什么,一颗心都在甄宓身上了。   刘协是真的饿了,虽然一上午光坐着,但脑力劳动巨大,消耗能量一点也不少,吃到半饱,这才抬起头来,一面剥着鸡子壳,一面开口打破了满室静默,“上午朕召见了文若(荀彧字)、陈琳、沮授、韩礼还有崔琰,问过他们冀州抚定之事。”   曹操竖起耳朵来听。   袁谭也停了进食的动作。   “后来又召见了陈群与钟繇。”刘协看着曹操,笑道:“这两人孟德应该熟悉。”   曹操笑道:“臣仿佛听文若(荀彧字)说过,都是颍川名士。钟大人在朝为官,做得司隶校尉,为平河北之乱,还进献了两千战马前来。这都是陛下用人得宜。”   刘协点点头,又道:“如今仗已经打完了,可后面的任务才更艰巨。你们二人都征战多年。”   曹操自不必提,袁谭当初也是真刀真枪打下来的青州。   “自然明白,战乱之后,必有大疫。”刘协话锋一转,“朕曾经在长安统计过,兵祸死去的人数,比起因疫病而死的,不足十分之三。”   也就是说因为战乱死掉三十万人,就会因为疫病死掉百万人。   “这是需要警惕的。”刘协望着曹操与袁谭,道:“朕的意思,是由孟德为主,再以刘豫州与显思(袁谭字)为辅,做好战后防疫之事。朕已经下令,要从前在长安负责疫病的医工人员前来。”   曹操听到以他为主,心头一热,这大约就是要他来做冀州牧的意思了吧?皇帝属意于他,不知道长子是否从中出了力?曹操目光望向坐在皇帝下首的曹昂,却见曹昂垂着眼睛,也如皇帝一般慢慢剥着鸡子壳,仍是看不出神情心思。   曹操也就歇了心思——他长子跟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经手都是军国大事,怕是早就练就了这番没表情的本事。   刘协瞥了一眼曹昂,却知道曹昂这是有心事,因为曹昂从前嫌剥鸡蛋壳麻烦费工夫,从来不肯吃鸡子的,这会儿却破天荒慢悠悠剥起鸡子壳来,定然是心中在思量事情。他知道早上那会儿才与曹昂提起过这事儿,曹昂说他父亲并不适合做冀州牧。但刘协听了一上午的议事,就明白过来,此时除了用强人政治、军权兵力暂且压制河北大族之外,就是与士族媾|和,再没有第三条路。而他要的改革,需要时间,不是一蹴而就的。否则他就是翻版的王莽。   此时曹昂虽然不是赞同皇帝对他父亲的任命,但他从来不在人前反驳皇帝,因此只垂着眼睛默默剥鸡子壳,剥完了将那一只莹白如玉的鸡子搁在碟子里,也不动箸。他小的时候并不忌口,但因这些年来鲜少再吃鸡子,偶尔吃的时候倒觉出腥来,此时怕那腥味勾动疾病,并不敢吃。   “一是要防治疫病;二是要恢复生产,储备粮食;三呢,则是要清查户口,这些年战乱,冀州统计的吏员也难以尽心,又有大族藏匿,这些都要查实。”刘协说到这里,下意识又瞥了一眼曹昂,只觉那只立在碟子上的剥壳鸡子像是在对他抗议,顿了顿,道:“子脩,你是用眼睛进食吗?”   曹操与袁谭原本聚精会神,垂首静听皇帝吩咐,忽然听到这么一句,都感到诧异,齐齐看向曹昂。   曹昂眨眨眼睛,有些迷茫得看向皇帝。   刘协无奈道:“不要浪费了。”说着举过碗去,示意曹昂把鸡子挟给他。   曹昂下意识照做,回过神来往旁边一看,就见父亲与袁大公子都诧异得望着他、嘴巴里仿佛能放下一枚鸡子。他又转回头去看皇帝,却见皇帝已经自自然然吃着那枚鸡子了。曹昂面色不变,又垂下眼睛来,他大概明白自己这“天子第一信臣”的名号是怎么传出来的了。   在座唯有挑起事端的那两位少年,曹丕与袁熙,心无旁骛,才不管冀州之事,只想着要如何与甄宓话别。   一时政事议完,刘协道:“甄氏之事,就此定了。但你们二人擅闯之罪,可还没罚。”   听到这一句,曹丕与袁熙才收回思绪来,心都提了起来。   曹操与袁谭此时开口,只能是力求皇帝重罚,绝对不能求情的。   刘协悠悠道:“朕看你们这场祸事啊,都是闲出来的。既然如此,就罚你们从今日起,做一年的苦工,各自负责挑水生火。你们一个是曹家的公子,一个是袁家的公子,若是放到军中,谁都不敢真用你们。所以朕的意思,叫你们都来朕身边。朕这段时日还要在外面,就由你们负责众郎官的用水薪柴,你们可服气?”   曹丕与袁熙刚才是恨不能殉情,才敢不管不顾直闯进来,现下过了气头,也都明白擅闯圣驾乃是大罪,当即都应下来,只是此后一年还要与对方日日相见,不禁都觉气闷。   “你们且退下吧。”刘协让曹丕与袁熙退下后,又留曹操和袁谭,细说了片刻冀州各族势力的情况。   而曹丕一离开郡府,立时上马飞奔,让胯|下的御马跑出了最快的速度,顾不得满头满脸的汗水,冲进内室去找甄宓。   甄宓刚得知曹丕与袁熙大打出手的事情,还不知道两人闹到了御前,此时手中攥着白绫,正默默饮泣。她不是只有容貌的女人,心里很清楚,事情闹大了之后,两个少年虽然爱她,少年的父亲兄长却绝对不会再容她活下去。   曹丕冲进来,就见甄宓要悬梁,吓得腿都软了,忙将人抱下来,叫道:“你若死了,我也不活了。”   甄宓忍声哭泣,抚着他面上的汗水与泪水,望着他发青的眼睛,轻声道:“如今事情闹大了,妾唯有一死。公子日后多加保重。”   曹丕肝肠寸断,望着她那张可爱至极的面容,忙将他如何闯入州府面圣,皇帝又如何裁决一一道来。   甄宓听到两人闯了圣驾,当真要吓晕过去,听到后来峰回路转,还有些不敢置信。   曹丕握着她的手,鼓励她道:“你放心,只是三年罢了。到时候我迎你回来,谁都不能再说什么。”顿了顿,又道,“你也不必害怕,听说长公主殿下是极和气的,我已经亡故的长嫂当初便是在长公主身边服侍了几年,才嫁给了我长兄。还有如今的江东长公主,原本是陛下的表妹,也是服侍过长公主后,嫁到了江东。”   甄宓愣愣听着,原本枯死的心里,又照进来一道阳光。她望着少年激情蓬勃的面容和他双目中赤诚的爱意,想到不日就要离开他,也觉有些不舍;但是想到能离开此间这一堆的麻烦,心底竟也悄悄松了口气。   州府之中,曹操与袁谭也已经退下。   刘协问道:“那甄宓是什么来历?”   曹昂答道:“ 她原是上蔡令甄逸的女儿,自幼丧父,但祖上乃是太保甄邯,最鼎盛的时候,族中既有大司空,又有大司马,还有京兆尹与光禄勋,号称‘四甄’。论起来,到如今也是中山望族。两年前,袁绍为次子袁熙聘娶了这甄氏为妻。后来曹丕领兵破邺城,正好撞见甄氏,当时袁熙还在幽州……后来的事情,陛下便都知道了。”   刘协想到曹丕与袁熙鼻青脸肿的模样,忍不住又是一笑,摇头叹了一句,“年轻人。”他翻开案头书信,道:“玉奴来信,又给朕举荐人才。他也真是能耐,把荆州差不多的学者都笼络住了,除了朝廷派去的兵马,还用出来一个甘兴霸(甘宁)。”   刘协便将冯玉举荐来的人才与附诗,一一给曹昂看,两人商量着品评。   忽然刘协动作一顿,慢悠悠道:“诸葛亮?”   曹昂看过来。   刘协细看冯玉所写的关于诸葛亮的事迹,慢慢笑了,“治国理政,还是需要这样的人才。”   此时正事已经议完,冯玉的信也看过,曹昂该退下去处理他的杂务了。   刘协见他直到此刻都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才出声道:“方才朕与你父亲和袁谭说话,你仿佛是有些不赞同?”   曹昂脚步一顿,也不隐瞒,轻声道:“的确如此。”   “那怎么不跟朕说?”刘协望着他,“朕若是不问,你便不说了吗?”   曹昂恳切道:“臣自己想着,也不是非说不可的。”他顿了顿,问道:“听陛下的意思,是要臣父暂时做了这冀州牧?”   “嗯。”刘协曼声应着。   “那兖州牧由何人来做呢?”曹昂问道。   兖州是曹操起家的根据地。   曹操就是事实上的兖州牧,而且还亲自掌握兖州的兵权。   如果按照皇帝的分派,要曹操做了冀州牧,那么兖州牧又由谁来做呢?   刘协微微一愣,道:“由你父亲兼理,不可以吗?”   曹昂眉峰一挑,道:“天下可还另有旁人,一人而为两州州牧?”   这于礼不合,于官制也不合,曹操手中的权力会太大,一旦心变,就会成为事实割据,能逐鹿中原的诸侯王。   曹昂解释道:“臣原本不说,是想着陛下如今用人也艰难,臣每常多留意,劝说父亲,当不至于再起祸事。也知道这是陛下信重于臣一家……”他会有这样的担心,既是因为有此前曹操找他想给皇帝办家宴之事,也是因为他在皇帝身边久了,更明白权力的诱惑力。   刘协却感到心中的弦“嗡”的一声响了,子脩把他往好处想,可他骗不过自己。直到此刻曹昂点破,刘协才明白过来,他潜意识里在故意纵容饲养曹操的野心,就好比郑伯克段于鄢,如今的曹操是大功臣,他动不得;可是他忌惮曹操,不管是出于对真实历史的畏惧,还是因为皇权对于臣权的警惕,所以他要把曹操放到一个适合犯错的位置,物尽其用之后,剪除掉这一处令他不舒服的势力。   曹昂若是主动说破,其实从长远来看,是维护了家族的利益。而他若是不问,曹昂便选择不说,其实是自己在其中吃苦煎熬,竭力要平衡皇权与父亲的权力。   刘协回过神来,喃喃道:“朕真是每天都对自己有新的认识。”   “陛下?”   “你说的很对。”刘协有些松弛得坐下来,轻声道:“朕此前没有考虑周全。”他可以用好曹操,可以用好刘备,也可以用好孙权,帝王之术,不知是有捧杀这一条路。   曹昂深知皇帝的执拗,没料到简单两句话之下,皇帝竟然转变了态度,倒是微微一愣,顺着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刘协想了一想,道:“其实文若(荀彧字)做兖州牧倒也合宜。”他既是本地名士,得到士族支持;又辅佐曹操多年,所以细务都清楚。   曹昂又是微微一愣,道:“可陛下不是想征召他为郎官,要他御前行走吗?”   刘协无奈道:“不是文若,便只有子脩。”只有曹昂能借着父亲的威名,接过兖州的势力;同时既有忠心,又有能力,可以处理好兖州事务。   曹昂倒没想过自己,闻言认真思考。   刘协忙道:“你们两个里面选,朕还是选子脩留在朕身边。”一来他习惯了曹昂陪伴左右;二来是因为曹昂如今的身体状况,他也不放心把曹昂放在远处。   曹昂便笑了。   刘协又道:“这么一来,你可要跟你父亲好好说,免得他心中不满。”毕竟兖州是曹操经营多年的地方,感情不同。   曹昂低声道:“冀州富可敌国,臣父亲做了冀州牧,哪里还会计较兖州之事?”   “也是。”刘协笑笑道:“你父亲做过冀州牧,下一步只能往中枢走了。那甄氏祖上有‘四甄’,你们家有你父亲、你、曹丕与曹彰,又如何不能出一朝‘四曹’呢?”   曹昂听多了皇帝的胡话,此时也只是无奈一笑,道:“臣与父亲倒也罢了,曹丕今日这事一见,还是太莽撞了,做些小事还行,若放到高位,恐怕要辜负陛下信重。更不必说曹彰了。”   刘协倒是很能理解,道:“他还小呢,也不过十四岁,谁还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呢?就是毓儿在宫中,为着不能跟子柏(淳于阳)去巡营的事情,还跟朕闹过几回别扭呢。”   “这如何能相提并论?卢小公子是自求上进,陛下回护也是疼爱之意,乃是一段佳话。曹丕耽于美色,冲撞陛下……”   刘协笑道:“你这就是做长兄的苛责了。若史书上全是清正端方的君子,又有什么趣儿?也要有曹丕这样爱仕途,更爱美人的少年郎,那才精彩嘛。”   “陛下只管有趣、精彩,”曹昂虽然与曹丕相处很少,但有种天然的关怀之情,这种情感不在日常嘘寒问暖上,只在紧要的事情上,不希望曹丕走了歪路,或是不求上进,因此比起皇帝优哉游哉的态度,难免因为着急多了一分火气。他歪理像来说不过皇帝,此时打了磕巴,见皇帝还眼瞅着看他怎么驳,只能低声道:“这哪里像是皇帝该说的话。”   “皇帝该说什么话?”刘协好整以暇,笑道:“子脩教朕。”   曹昂向来守礼,方才也是急了才说出这么一句来,已知是僭越了,此时听到皇帝问话,答不出来,又不能不答,闹了个大红脸。   刘协大笑。   笑过之后,见曹昂要走,刘协忙道:“子脩留步,朕再不说笑了。”果然就正色问道:“你可记得有个术士叫左慈的?”   曹昂点头,道:“父亲从前写信提到过这人,说是极有神通,能从铜盆清水中钓出鱼来;还曾宴请父亲的宾客,一壶酒倒之不绝,一片肉吃之不尽。后来父亲发现镇上酒肉铺子里的东西都失窃了,便下令逮捕这左慈。谁知他便就不见了。”   “玉奴说在荆州见到了此人,留住他要待朕一见。”   曹昂对这等术士心中忌惮,不愿意皇帝与他们相见,便道:“从前臣告诉陛下时,陛下不还说都是骗人的把戏吗?既然知道是骗术,陛下还见他做什么?”   刘协“唔”了一声,先是打算抵赖,“朕说过这样的话吗?”见曹昂点头,只得又道:“骗术用好了也有奇效,便如方泉‘骗’下五斗米教来一般。”   曹昂便知道阻拦不得,因问道:“不如让玉奴带人前来?”   刘协摇摇头,翻出冯玉先前写来的信,指着上面抄录的《梁甫吟》,微笑道:“朕亲自走一趟,顺便也见一见这位诸葛孔明。”   曹昂明白皇帝求贤若渴,便也不再说什么。   刘协望着曹昂,却是在想,虽说他从前不信神佛,也总觉得左慈大约就是古代大魔法师,但曹昂余毒既然医家解不得,求助于术士,说不得也是一解呢。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明天见!感谢在2021-01-08 23:30:25~2021-01-09 23:33: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陌上咲 200瓶;君司夜 5瓶;云清霄 4瓶;琑:逍遥公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8章   荀彧没想到, 皇帝送的鸡舌香犹在手中,却传来要他做兖州牧的诏令。   刘协召见他,亲自解释道:“朕的心意, 文若(荀彧字)当是都能明白。时局如此,孟德(曹操)又要往冀州行事, 这兖州唯有交付到文若手中,朕才能放心。”   荀彧当日接了鸡舌香, 虽然也想跟随皇帝, 但毕竟故土难离,也很有几分不舍, 当下做了兖州牧倒是两全其美——既解了皇帝的难,也圆了自己的乡情。此处没有第三个人, 荀彧低声道:“臣都明白的,陛下放心。”他顿了顿,问道:“昨日陛下召见, 臣与陈群、钟繇等人各有谏言, 不知陛下要如何采用?”   昨日皇帝并没有表态。   刘协跟他也就不绕圈子,道:“你们说的都是正确的法子。举荐人才这一条且不论,陈群与钟繇也都说连年征战, 民生疲敝,要朝廷下令减免田租,而且将民间原本欠着的种子债、劳役债一笔勾销。”他提到这些事情, 神色沉重起来,“道理是好的道理, 只是朝廷减免田租,究竟有多少能落到百姓手中,又有多少是便宜了大族豪右呢?”   要知道此时的自耕农小家庭经济是非常脆弱的, 刘协此前曾经算过一笔账,一个五口之家,耕种百亩田地,一年到头,除去田租、劳役还有人口税,只穿衣吃饭红白喜事,就已经是刚好持平;万一其中有家人生病,或者年景不好,那立时就是破产。破产的自耕农,只能将自己的土地廉价卖给富户,而自己去给富户做佃农。   但是佃农与自耕农不同的地方在于,佃农所得出产,一半都要分给富户。   战乱十年,各处豪族兼并土地,天下耕农之中,大半都变成了给豪族做工的佃农。就算朝廷此时将已经减少到三十分之一的田租,彻底减免了。那与佃农也毫无关系,他们种出来的粮食,还是要分一半给豪族。   荀彧是基层实操过的,更清楚土地兼并之下,百姓生活之酷烈,因此道:“陛下所行屯田之法就很好。”   所谓的屯田制,就是变兵为民,耕种朝廷分发的土地,也是五五分成,甚至于如果需要用朝廷给的耕牛,那士卒只能留下四分粮食。   这样一变,就相当于是皇帝是最大的豪族。   也正是这样的政策,给了刘协养活长安二十万大军的经济实力,因此能够平定益州与凉州。他的拳头最大,也就最后平定了天下。   可是屯田制终究只是战争时代的过渡性办法,不能为长久之计——耕种的兵卒只能拿到一半的出产,这仍是非常沉重的田租。   但现在的问题在于,刘协是皇帝,他心系天下,所以想要改变这样酷烈的税制,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但这天下还有成千上万的豪族,他们的本质就是逐利贪婪的,就算没有战乱疫病的时候,尚且要拿钱去买良田,增加祖产,更何况是当下?而豪族没有想变的心,若只是朝廷改变,那么豪族拿着一半的田租,势力越来越庞大,家资越来越厚重;而朝廷骤然减租,国库空虚,中枢疲敝,此消彼长之下,又如何还能节制地方?   刘协与荀彧都是绝顶聪颖之人,响锣不用重鼓,只两人间坦诚的几句交流过后,便明白彼此是站在同一处的。   虽然荀彧也感念百姓艰苦,但他显然并不主张皇帝这时候去动豪族的利益,他轻缓道:“陛下,事缓则圆。当下最要紧的乃是稳定形势,复兴汉室。待到陛下车驾东归,赏赐左右,天下归心之后,这些尽可徐徐图之。”   刘协拍了拍他的手,道:“朕明白的,如今不过先透露几句,跟你交个底。”   荀彧原本见皇帝年轻,担心年轻人热血澎湃之下,做事冲动,反为祸乱,没想到皇帝如此沉稳,倒是微微一愣,感受到皇帝拍着自己手背的力度,有种诡异的感觉——仿佛皇帝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正在安抚他这个毛头小子一般。看来皇帝雄才大略,是有心要抑制土地兼并的,甚至还要动一动豪族——汉朝四百年来,一直都是抑制土地兼并的,可还是一路走到了如今。即便以荀彧之能,一时也想不出解决之法,不禁暗自为皇帝深感忧虑。他当下所能做的不多,但至少在颍川、乃至兖州境内,他可以做个表率,做主将族中的千亩良田分一部分出去……也许还可以联合陈群、钟繇等人一起?   荀彧正如此盘算着,就听皇帝又道:“昨日那位崔琰,下去说朕坏话了吗?”   荀彧回过神来,道:“他向来如此,好有惊世之语,但并不敢有不敬陛下之心。”就是说这人个性就这样,也不是成心的。   刘协微微一笑,道:“文若似乎与他交情尚可?崔氏在冀州清河田地多吗?他既然口口声声为了百姓,就先从他试手如何?”   荀彧忙道:“臣明白陛下的心。冀州刚刚平定,此事急不得。陛下若果真欲行此事,不如由臣先从自家行起……”   刘协方才一问,还是要借荀彧之后敲打崔琰的意思,他明白此时不能大动,因方才与荀彧谈得投契,倒是忘了眼前这人不是曹昂,荀彧可不清楚他的脾气,也就因为敬畏难免会分不清他的真心话与玩笑。刘协笑着摇头,先是道:“朕吓那崔琰一吓罢了。”听到荀彧后面的话,又有些动容,问道:“文若愿舍家财田产,为天下表率?”   荀彧点头道,“臣在族中,说话还是有分量的。只是哪怕由臣先行,此事也要慢慢来。”   因为一旦他来做这个表率,天下豪族中有识之士就会明白,这是一个危险的新风向。其中有些人恐怕就会相机行事,再生战乱。   刘协熟视荀彧良久,叹道:“朕从前也问过苍天,先有桓帝、灵帝,后有董卓、袁绍,上苍到底留给了朕些什么?如今见了文若,朕才算苦尽甘来,从前上苍给朕的那些苦难,便都一笔勾销了。”   荀彧就算听惯了曹操的夸赞,此时面对皇帝的彩虹屁,还是有点顶不住,俊颜微红,低声道:“陛下身边有曹昂大人这等纯臣,又有淳于阳将军这等勇将。臣也不过锦上添花罢了。”   “那文若便是花中君子,亭亭芙蕖。”刘协笑道。   时日君臣一番畅聊,刘协将兖州放心交付荀彧之手,荀彧也大概了解了皇帝的志向、为之暗中筹谋。黄河这边的事情稍定,刘协便匆忙南下,前往荆州襄阳。   在南下的马车上,刘协还在与曹昂讨论土地兼并的问题。   “其实如今许多能提高生产的工具,普通的农人都用不起。”刘协数给曹昂听,“多年前就造出来了新式的犁头,能挖掘更深;又有新式的农具,可以两头牛拉着,只要一人在后面扶着;还有铁锹等物品。但这些东西,寻常农人家买不起,所以哪怕是同样的土地,他们花费同样的力气,种出来的东西也不如豪族所得多。况且豪族土地众多,更能够因地制宜,什么土地适合种什么作物,都安排得清清楚楚。豪族又能自己小范围打井引渠。一旦自耕农卖了土地成了佃农,原本需要五个人耕种的土地,借助这些新的工具、水利与条件,豪族只需要雇佣三个最有力气的便可以。那么多出来的这两个变成了流民、难民,要朝廷开仓赈济的。和帝时候,国库充盈,遇到灾年还能够大方赈济。可自和帝之后,国库也日渐空虚,如今养着众多兵士之外,也不过只是勉强敷衍朝廷用度,更遑论去赈济灾民呢?正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曹昂静静听着。   “如此下去,民不聊生,没有黄巾贼,也会有黑山贼,没有黑山贼,也会有什么白山贼、绿山贼,直到天下分裂,再起新朝。”刘协叹道:“所以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症结就在这里。王朝更迭,社会却没有进步。”   曹昂双手仍稳稳放在膝头,可望着皇帝的双眼忽然睁大了,他听着皇帝的话,感觉自己抵达了从未有过的高度,从这么高的地方看下去,连王朝更迭,都像是翻过一页书那么轻易。他双唇微动,因为安静听了太久,乍然开口时声音有些微微的喑哑,“所以陛下想要做的,是让社会进步吗?”   不管是那夜济水江上,那番惊骇世俗的话;还是此刻皇帝对土地兼并的批驳——本质上都是皇帝在试图找出一条路来,跳出王朝更迭的怪圈,让最广大的百姓过上更好的生活。   “觉得朕是在痴人说梦,是么?”刘协淡淡一笑,自己也清楚这条路多么艰难。   曹昂摇头,凝望着皇帝。这么久以来,生活中且不论,至少在政事上,他一直觉得皇帝有种超越了年龄的成熟,一种天生帝王的工于心计。   可是这一刻,听着皇帝那近乎不可能的愿景,曹昂倒是看出了皇帝那一颗纯粹的心。   “陛下也还是……”曹昂低低的,声音几不可闻,“少年呐。”   少年人才有的赤子心。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感谢在2021-01-09 23:33:31~2021-01-10 20:24: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塔其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 2个;青青翠微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9章   刘协只听到“少年”二字, 微微一愣,想起曹丕与袁熙来,笑道:“朕方才远远看见你二弟, 见他一瘸一拐的,该不会是又跟袁熙打了一仗?”   曹昂无奈, 道:“他那日做下错事,回去后臣父亲给他上了家法。”   刘协咋舌。   那日曹丕回去之后, 幸好是曹操已经得了冀州牧的差事, 否则大概要被打个半死。儿子为了女人争风吃醋,闹到了皇帝面前, 此事可大可小。曹操因为这事儿,不仅揍了曹丕一顿, 而且也斥责了曹丕的生母卞夫人。不过这些家事,细节就不必告诉皇帝的。   曹操只需要皇帝知道自己的态度就好。   曹昂又问道:“陛下这么着急南下,是为了见玉奴推荐的那位诸葛先生么?”他听皇帝提过两句, 也看过冯玉写来的信。   刘协摇头道:“那倒也不是。”诸葛亮与他是同龄人, 如今也不过十九岁的年纪,虽说英雄出少年,但是太年轻的人要在治国理政上有什么高见, 还是很不容易的。所以刘协虽然知道历史上诸葛亮的威名,但并没有抱太大的期望,“朕若是再不去荆州, 恐怕玉奴就压不住了。”   这说得乃是实情。   冯玉之所以能策动甘宁,一举击杀刘表, 拿下荆州。一来是借着朝廷平定袁绍的余威;二来是借助孙权、张绣两处兵马,暂时压住了荆州大族。荆州豪族畏惧于朝廷剿灭袁绍的能量,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暂且投降,要看清形势再做选择,其实根本能力没有受到影响。刘表虽然被杀,但他的儿子和后妻也还活着。与之关联的利益集团,也还未动分毫。这也是冯玉采取的措施。荆州看着兖州、冀州的情况,见袁绍的两个儿子袁谭与袁熙都安然无事,这才能静心等待,看朝廷要如何处理荆州。   各方势力都在暗中窥伺。   所以荆州之事,一日不解决,就多一日的危险。   冯玉是朝廷平定荆州的大功臣。   但只是冯玉的保证,并不能让荆州豪族安心。   比如说诸葛亮妻子的外祖蔡讽,诸葛亮的岳父黄承彦,这都是与襄阳士族圈子中的庞统、司马徽与徐庶等人交好的。   冯玉举荐的荆州人才中,之所以会出现诸葛亮的名字,除了因为诸葛亮本人的确有才华之外,更因为他是这个圈层中的青年才俊。要知道诸葛亮妻子的外祖蔡讽有两个女儿,长女嫁给了诸葛亮的岳父,小女嫁给了刘表的后妻。   所以细论起来,诸葛亮能喊刘表一声姨丈。   荆州如今大致可以分为两派,一派是原本支持刘表的,比如说蔡讽的儿子蔡瑁,原本就是领兵支持刘表的,他最早协助刘表平定了荆州。而在他身后,从黄承彦到诸葛亮,这都是原本与刘表站在一起的势力。   而另一派则是冯玉代表的朝廷,又有他策动的甘宁,在乱局中占下了近两万兵马;还有州学中策动的文士,如王粲、士孙萌等人。在外还有孙权、张绣等将领的支援。   在这两派之外的,则是游移不定,还在观望的豪族将领。   冯玉在其中小心翼翼维持着平衡,安抚着原本的刘表派,翘首以盼皇帝的到来。   接到皇帝已经动身南下的消息后,冯玉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过度激动的状态。自他辞别长安,如今已经将近一年,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当初是他坚持要离开大部队,自己做出一番事业来,谁知道才入益州,就遭遇了水贼,险些丧命,还遇见了甘宁。历经艰险,总算不辱使命。   冯玉已是迫不及待,想要与皇帝相见。皇帝此次南下,不是秘密,所以冯玉也就没有隐瞒,他立刻行动起来,要在荆州治所襄阳,为皇帝营造不属于洛阳、长安的宿处。   衣食住行,冯玉都亲手操办。   以至于连甘宁都看不下去了。   “这个灯不行,太矮了。”冯玉皱眉看着仆从自刘表府库中取来的明灯,无奈道:“罢了,待我画出图纸来,再交由匠人去做吧。”   仆从唯唯应着退下。   甘宁笑道:“就凭玉兄做过的这些事儿,我还当你是条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怎么这般婆婆妈妈起来?”他虽然已经知道了冯玉的真实身份,也知道了是冯玉,不是“荀玉”,但两人也算是过命的交情,要他正襟危坐对着冯玉,他也做不出来。   冯玉瞥他一眼,道:“兴霸兄今日不用操练士卒吗?”   甘宁笑道:“借玉兄吉言,我如今虽说统领的士卒不到三万,但也相去不远了,交待给底下人,倒也不必我亲自去。我今日来,一呢是多日不见,着实思念玉兄;二呢是想问一问玉兄,你所说的三十万大军,我何时才能统领呢?”   当初冯玉策动甘宁反叛的时候,曾经诱惑他,说只要这件大事成了,以后别说是三万兵马,就是三十万兵马也是有的。   甘宁此时问出来,既有调侃的意思,也是风闻了皇帝要来的消息,所以来探一探虚实。   冯玉真受不了甘宁这等水匪性子,压着脾气,尽量平心静气道:“你若是到了陛下面前,也这般说话,怕是连这三万兵马都保不住。”   甘宁混不吝道:“果真如此,拿我还认他做什么皇帝?”他本就是法外狂徒,江上杀人越货的出身,激起性子来,什么做不出?   冯玉面色一寒。   甘宁却又嬉笑道:“我也不过是嘴上吹吹牛。如今做得这样的将军,我哪里还舍得造反?那玉兄倒是教教我,到时候御前要怎么说话,皇帝才肯多多给我兵马?”他当初在江上做水匪,无牵无挂,自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可如今成了大将军,风光不同往日,若非逼不得已,岂能不珍重自己性命?   冯玉无奈,仔细打量他两眼,道:“到时候,你换件齐整衣裳,修饰整洁。平时什么性情,也不要遮掩。旁的……”他原本要说都由他来安排,但想到这句话一出这甘兴霸不知道又有什么胡话出来,便改口道:“旁的到时候再说。”   话音未落,仆从便来传报,说是王粲与士孙萌联袂而来。   冯玉便知道,这是要商议给皇帝上奏的文书要怎么写,此事虽然也重要,却并不紧急,因此道:“请他们先到外书房等一等。”   甘宁在旁看着,笑道:“可以啊,玉兄水涨船高,拿起架子来了。”半年之前,冯玉要寻州学的差事,还要通过他的关系,贿赂财物才能得到机会;那时候已经在州学之中的王粲与士孙萌等人,可以说是高出两人好几个阶层去。没想到短短半年之后,王粲与士孙萌想要见冯玉,反倒要等着候着了。   冯玉习惯了甘宁说些胡话调侃他,此时只是不理会,盯着那盏在他看来太矮了的明灯,想着改怎么改进之后放入皇帝在此间的宿处。   甘宁原本的确是下意识调侃冯玉,但说完之后自己也愣了一愣,借着堂外正好的日光,望向冯玉的侧脸,只见青年面如美玉、神色认真,与一年前初相见时分明是同一个人、却气势更盛。这样一个人,一年光景,绝处逢生,搅动荆州,又将迎帝王。甘宁久久凝望着冯玉,此人非池中之物,来日造就,怕是不可限量,自己跟着他,说不得真有执掌三十万大军那一日。   皇帝的车驾已经离开兖州,南下在与南阳郡交界处,暂时停驻夜宿。   自从汪雨之事后,刘协便不再用宫人近身服侍,在外更是一切从简,凡淳于阳在时,由淳于阳统领郎官保护。   前阵子冀州作战,淳于阳一直领兵在外,直到日前才回来。   是夜刘协与曹昂议过政事,又批阅过长安传来的奏章,回好各处写来的密信,见夜色已深,便洗漱准备歇下。   在外之时,向来是淳于阳与他宿在一帐之中,分为内外两室。   此时刘协洗漱过后,穿着中衣走出来,就见淳于阳正要在外面宿下。因为要保护皇帝,所以淳于阳在外都是和衣而卧,当下也不例外。   刘协开口道:“子柏(淳于阳字),这次在外作战,不曾受伤吗?”   淳于阳背对皇帝坐在榻上,因为熟悉,所以私下倒不讲究礼仪,闷声闷气道:“不曾。”又道:“夜深了,陛下睡吧。”   刘协走上前来,道:“你且宽去衣裳。”   淳于阳却不肯动作,听到皇帝的脚步声,不耐道:“这又是谁多嘴?”   刘协笑道:“是马超写信来,告诉朕的。你若要找他打架,他如今领兵在幽州,可接不到招。”   马超与淳于阳当初在长安城外,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淳于阳道:“不过是一处小伤,早就好了。”   “朕竟不知道,利箭刺破后背,也算小伤了?”刘协在他身边坐下来,道:“马超说那日攻邺城,你冲在最前面,混乱中吃了一箭,血透衣衫,面如金纸,他都担心你当时要晕过去。”   淳于阳哼了一声,道:“他以为我是他不成?”   刘协打量着他的神色,虽说淳于阳的年纪比他这具身体要大五岁,但是在刘协心中,他是看着身边这几个小少年一点一点长大的。曹昂、冯玉与赵泰,虽说年纪渐大之后,也都有了各人心思,但总体而言还是善于表达的。只有子柏,少年时候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是怼天怼地怼空气,连对他这个皇帝也一样开嘲讽。后来子柏先是不服气曹昂,两人分别操练宫中郎官,子柏一定要争先。后来又不服气马超,苦练了三五年,总算能打赢马超。要知道马超有一半羌人血统,本就健硕高大。淳于阳能打赢马超,是付出了太多艰辛。只是淳于阳向来不怎么爱说这些。像曹昂、冯玉与赵泰,这些年来也逐渐有了方向,比如冯玉立志要做一番事业,赵泰就想周游天下。只有淳于阳,仿佛还是初见时那个十四岁的少年,不服气就要打赢你,每天的日常就是自己练武与操练手下。   一句话来说,淳于阳还像是那个十四岁的少年,只是身边的人都长大了,就显得他没有生活。他又什么都爱闷在肚子里。   所以刘协看在眼里,也记挂在心里。   此时听淳于阳犟嘴,刘希也不多话,抬手试探着在他背上按了几下,按到一处,就察觉手下的肌肉一缩,虽然淳于阳咬牙不出声,但他清楚这就是还未痊愈的伤处。   刘协起身,淡淡道:“你是配合点,朕给你上药。还是不配合,等朕喊人把你捆起来上药?”此时夜色已深,若是他的帐中传医工,又要闹得许多人悬心。   淳于阳没得选。   刘协身边有常备的伤药,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昏黄的烛光下,两人一趴一坐,刘协见他伤处甚至已经有要化脓的迹象了,一面上药,一面在心里骂淳于阳这狗脾气,口中道:“你这伤处再发展下去,到时候要剜肉疗伤了。”   淳于阳硬邦邦道:“倒是想试一试。”   刘协手下用力。   淳于阳背上肌肉瞬间绷紧,却仍是不肯闭嘴,道:“其实上药未必有用,过几天它自己就好了。”   刘协道:“既然如此,那下次在你爱马腿上打个洞,不给它治试试?”   淳于阳的命门就是他的爱马,闻言总算是闭嘴了。   静默中,刘协涂药到后半程,轻轻开口道:“你父亲的尸首,朕命人受了,运回原籍祖坟安葬。”   淳于阳微微一愣,庆幸自己是背对皇帝,可以隐藏起此刻的神色,他脸埋在被子里,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   但刘协知道他必然是听到了的。   虽然当初在长安,淳于阳一再说他恨死了自己的父亲,因为父亲虐待死他的母亲。可有时候亲人之间的情感是很复杂的,恨是真的恨,但恨的那个人死了之后,又会想起零星的好来。   火烧乌巢那一夜,曹操下令杀了淳于琼。   淳于阳必然已经知道了消息,他大约是理不清楚自己的情感,只觉胸中悲愤,又有怒气不知往何处去,所以领兵作战时才不顾生死,受伤之后又不肯好好治疗,在这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悲伤下,有一种潜在的自毁倾向。   淳于阳把脸埋在被子里,感到皇帝的手已经离开,刚刚上过药的伤口传来冰凉的疼痛。   刘协在他肩头拍了一巴掌,道:“好了。”又道,“这三日,早晚都得上药,朕给你记着。若三日之后还好不了,那不管你怎么说,朕是一定要召医工的。”   淳于阳非常抵触医工,总觉得是脆弱的表现。   刘协站起身来,看着仍把脸埋在被子里的淳于阳,又有些担心,弯腰把手插到他的额头与被子之间,低声道:“倒是没有发烧……”他抽出手来,顺手撸了一把淳于阳的发,大概能明白淳于阳此刻的心情,便没有再说什么,亲手灭了外间的烛火,轻轻退回内室睡下。   淳于阳这才敢动,在被子上蹭干眼角湿痕,忍着疼痛侧身望向皇帝离开的方向。母亲是早已死了,如今父亲也死了。从前他根本没有想过死亡这回事儿,一心要让父亲付出代价。他也亲手杀过人。可是他从来没想过,父亲也会这样简单得离去。   他其实并不是那么抵触上药看医工这些事情,只是已经记不清多年前哪一次受伤,他忘记上药,被皇帝耳提面命,最后亲自给他上药。在那个过程中,他有一种奇怪的心情,就是这种有人管束、有人责备的状态下,好像是真的有人在意他的。他不再是母亲已死,父亲不闻不问的野孩子。不需要沉迷在练武之中,他也可以不再迷茫,至少他对于某个人来说是重要的。他的存在是有意义的。   只是这个人,刚好是皇帝而已。   淳于阳沉沉出了一口气,望着黑漆漆的内室门口,虽然什么都看不清,却好像从得知父亲死讯后的迷茫中醒过来一般,重新握住了活着的意义。   次日再出发,刘协原本要淳于阳一同坐马车,但淳于阳哪里肯以堂堂将军的身份坐马车,仍是死硬得挺着背骑在马上,护卫于皇帝车驾之前。   刘协无奈,示意曹昂放下车帘,无奈骂道:“且再下去十年,朕倒要看看他还撑不撑得住。”   曹昂低声笑道:“旁人臣不敢说,但若是子柏,怕是到八十岁,也是这幅脾气。”   刘协摇头放弃。   曹昂又道:“不过臣看着,子柏今日的神色,倒是比前几日好了许多。”   刘协道:“他父亲的事情……”说到这里,声音一顿,当初杀淳于琼的命令,正是曹昂的父亲下达的。   曹昂神色不变,道:“可惜他父亲跟随了袁绍。”   刘协便转开话题,道:“你二弟与袁熙如何了?又打架了吗?朕已经命人护送那甄宓前往长安,皇姐得了消息,已经写信来怪朕……”他微微一笑,“怪朕只往长安送美人,却不肯送俊才。”   刘清乃是皇帝的姐姐,这话刘协可以调侃,曹昂却不好接,他与淳于阳性情不同,哪怕再亲近的关系,还是守着礼节的,因此低下头去,先回答了皇帝的问话,“如今有子柏回来镇着,曹丕与袁熙哪里还敢胡闹?”淳于阳罚起手下的兵来,可是不眨眼的,又提起正事来,“陛下这趟去往襄阳,还要召见孙权与张绣吗?两边都递了折子,希望能前去襄阳,觐见陛下。江东长公主也写了信来,陛下应该昨夜已经看到了?”   刘协点头道:“他们的确是想见朕,孙权也写了信来……”   这封信却没有经过曹昂之手,曹昂便知道这是孙权写的密信。   刘协又道:“张绣如今不走皇姐的路子了,倒是又催动贾诩,要贾诩上奏,请朕见一见张绣,就算是为了安抚益州民心……”他无奈摇头,这都是什么烂理由。他心里倒是很清楚,在这个时代,皇帝就好比是游戏里面的大boss,每个人都想来刷一刷,哪怕不掉落什么稀世珍宝,刷一刷经验也是好的。   曹昂笑道:“陛下上次的手腕高超,叫张绣怕了。”   当初刘协把张绣放到潼关坐了两年有苦说不出的冷板凳,拿捏到了极点这才再次起用张绣,张绣这才算是服服帖帖了。   刘协想到当初张绣回到长安觐见时的模样,也忍不住勾唇一笑,道:“那也是你配合得好。”又道:“朕也正要见一见他们——不过孙权与伏寿就不必前来襄阳了。朕还要往吴郡去看一看,到时候再见他们也不迟……”   “吴郡?”曹昂微微一愣,没想到皇帝要南下这么深入。   刘协明白曹昂的顾虑,但是没有解释,又道:“况且若他们都到了襄阳,玉奴压力就更大了。”   原本压制荆州的将领都入了襄阳,襄阳城中原本跟随刘表的势力恐怕又要蠢蠢欲动。   “所以只让张绣过来见一见。”刘协道:“朕还有益州之事,要问一问他。”顿了顿,又道:“说不定,还能给他带一位人才回去,给荀攸解决些问题。”   “哪位人才?”曹昂下意识问道。   “便是玉奴所说的那位诸葛亮。”刘协慢悠悠道:“我这里有玉奴给的住所,咱们先照着地址,去探一探这位青年俊才,再去襄阳不迟。”   “这诸葛亮不在襄阳吗?”   “唔,他现下在襄阳城郊外耕种。”刘协仿佛能看到襄阳城中的情形,“他岳家与刘表乃是姻亲,这么近的关系,如今刘表一死,他可不是要出城避祸?”   曹昂笑道:“玉奴举荐了许多人才,却也不见陛下这样上心。陛下这般想见他,倒叫臣也好奇起来。”他原本是笑着,忽然眉心一蹙,有些仓皇起身,道:“臣失仪……请……”   刘协不用他再想借口,叩击车板,示意马车停下来,轻声道:“去吧。”   皇帝的马车一停,整个车队都停下来。   曹昂跃下马车,隐入路边林木间,这才捂嘴咳嗽起来。   刘协静静坐在车内,仿佛一尊雕像。   他当然可以要曹昂不必下车,但他清楚曹昂的个性,如果要曹昂留下来,那曹昂宁可憋过气去,都不会在他面前放肆大咳。   淳于阳从前头回来,敲击侧壁,问道:“陛下,出什么事儿了?”   刘协低声道:“子脩去更衣了,无妨。”   淳于阳望着曹昂离开的方向,就见曹昂从林木间走出来,正缓缓将一方绢帕塞入袖中。他是经历过未央宫汪雨事发当夜的人,此时皱眉上前,扶了曹昂一把,道:“你这脸怎么白的跟鬼似的?这幅样子就不要御前行走了,躺在后面那辆马车上歇着吧。”   曹昂也觉方才那阵痒意还未完全褪去,恐怕过一会儿又在皇帝面前大咳起来,因此有些虚弱得点一点头,道:“你代我向陛下告罪。”他上了跟在皇帝后面的那辆马车。刘协隔着车帘早已望见,只对着孤身前来的淳于阳点一点头,示意车队前行,可是心中愈发担忧起来——子脩的状况,看起来愈发不好了。   接下来半日,虽然不在同一辆马车上,但刘协仍能听到后面传来隐约压抑的咳嗽声。   而停下来进食再行之后,那咳嗽的声音就消失了。   刘协问时,原来是曹昂将他的马车又挪后了,挪到了拉着皇帝素日御用之物的马车之后,距离皇帝所乘坐的马车着实遥远。   这是曹昂的坚持。   刘协只能派医工去问诊。不久之后,曹昂派人来传话,说多谢陛下赐药,自己已经好多了。   刘协知道这都是胡扯,若果真好多了,曹昂必然会亲自前来。   刘协只能下令,全速前行,在次日夜晚,即将抵达襄阳城。   忽然淳于阳又出现在车侧,问道:“陛下,咱们直接进城吗?”   “直接进城。”   淳于阳奇怪道:“子脩怎么派人来问我,说是不是走错了路,怎么不是往襄阳城郊去的。”   刘协微微一愣,想着他病倒如此还在关心这些琐事,说不出心中滋味,低声道:“朕原本告诉他,要先去襄阳城郊见一个人。”   “那还见吗?”淳于阳问道。   刘协摇头,道:“但朕现在要见玉奴所说的左慈。”   此人行踪诡异,曹操派人也抓不住他。玉奴不知用了何法,能留住他,他却不肯出襄阳城。只能是旁人来俯就。   刘协一锤定音,“直接进城。”   诸葛亮可以等,但子脩不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   晚安,明天见。感谢在2021-01-10 20:24:44~2021-01-10 23:48: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静里 3个;大莉水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如若悦卿 7瓶;九思公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0章   已是建安四年的年尾, 荆州襄阳迎来了天子车驾。   冯玉接到先行郎官的传报,有些惊讶,“陛下要先见左慈?”   甘宁在旁笑道:“你这日夜期盼着要见皇帝, 皇帝一来倒是先要见那个惯会弄虚作假的术士——看来玉兄在皇帝跟前,也没你自己说得那么得宠嘛。”   冯玉顾不上理会他的调侃, 从数月前接到皇帝的密信,要他寻访术士开始, 他便清楚皇帝定然有皇帝的道理。而且这寻访术士的事情, 在信中看起来比寻访人才竟还要紧迫些。联系到朝廷征伐袁绍时檄文中所写的事情, 冯玉有理由怀疑这与袁绍当初下毒暗害皇帝一事有关——难道皇帝是隐瞒了事情,其实中了毒?   所以冯玉不敢怠慢, 寻访之下,找到了术士左慈。   左慈, 原本是庐江人, 道号乌角先生, 据说能驱使鬼神。   冯玉见到左慈的时候,左慈已经盲了右眼,以黑纱覆盖。   当时冯玉还没有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仍是以州学博士的身份去拜见左慈。   左慈见了他,便笑道:“公子与我乃是同路人。怎得陷在区区州学之中?”   冯玉暗暗称奇。   他在密信中写到左慈之后, 皇帝写来的回信中明显透露出关切之情,要他劝说左慈前来,如果不行,也一定留住左慈。   左慈大约是因为此前游走天下,却又时时戏弄当权者,所以担心被抱负,不肯离开荆州。   冯玉只好暗中观察左慈的动向, 好在左慈镇日在房中炼丹,也不见出来,直到冯玉策动甘宁夺取了荆州政权,这才请左慈为座上宾,入住州府之中。   此时冯玉得了先头郎官的传讯,便起身来寻左慈。   隔着窗子,冯玉就听到左慈在里面念道:“升降俯仰之教,盘旋三千之仪……谁在外面?”   冯玉推门而入,道:“是我。乌角先生,请随我去见一人。”   左慈坐在丹炉前,道:“正是金丹炼就的紧要关头,何人值得我去见?”他抬起头来看了冯玉一眼,又道:“此人又在何处?”   冯玉站在门边,道:“这人一定值得先生前去一见。”   左慈望着冯玉脸上神色,起身整理衣裳,黑纱覆盖着盲了的右眼,仅剩的左眼却愈发目光锐利,“好,我跟大人走一趟。到底是人间帝王,我也不得不去。”   冯玉一愣,道:“乌角先生如何知道是陛下?”   左慈淡淡一笑,道:“天机不可泄露。”他大步向前走去。   冯玉盯着他的背影,双眼不自觉眯起,透露出一点危险的情绪——难道当初刘表听说左慈在荆州,也曾派人捉拿这妖道。只可惜刘表还未能拿住妖道,就给甘宁抹了脖子。若不是此时这道人对陛下还有用,冯玉也想杀之而绝后患。   而皇帝的车队已经抵达襄阳城。   “陛下,曹大人忽然腹痛难忍。”孙医工一路从长安跟随而来,对曹昂中毒的情况是最了解的,此时额上沁汗,在皇帝马车上,汇报道:“恐怕是余毒病灶转移了。”   刘协皱眉,敲停马车,一跃而下,扯过车旁随行郎官的马,飞驰到曹昂所乘马车旁,上了曹昂所乘的马车。   曹昂正侧卧在内,脸色惨白;对面是两名低声争论该如何用药的医工。   刘协按住要起身的曹昂,问道:“何处痛?”   曹昂勉强挤出笑容来,道:“大约是晌午吃坏了东西——过一会儿就好了。”   刘协也不跟他废话,径直伸手,在他腹腔正中一按,问道:“这里?”他又换了几个位置,按到曹昂左肋骨下方、腹腔上方时,就见曹昂一声痛呼、整个人蜷缩起来。   刘协皱起眉头,现代那一世学过的人体构造还有印象,“你这是胃痛。”   可是曹昂此前从来没有胃痛的毛病。   而且如果是吃坏了东西,一时的胃痛,不至于到这种程度。   刘协看着曹昂鬓边沁出的冷汗,已是信了孙医工的话。虽然以孙医工的理论基础,无法解释这胃痛的原因,但“病灶转移”大约是对的,毒物伤害到了曹昂的胃。   一旦出现胃溃疡或是胃穿孔,在这个时代就只能等死了。   曹昂望着皇帝的神色,自己也清楚大约是不能好了,先是开口道:“让医工下去吧,他们这两日也着实辛苦了。”待马车上只剩了他们两人,这才开口,轻声道:“陛下,臣知道您的心意,既然医工治不了臣,不如再往神仙家中去寻访。可是幽冥之事,终究渺茫,孔子曾说,敬鬼神而远之。陛下与左慈那等术士来往,恐怕不妥。这些道人,一时好一时坏,谁也拿捏不住他们。用他们,不如远着他们……”   刘协明白曹昂的担忧,看着他极力忍耐痛苦的神色,尽量放轻松道:“你放心,朕并不信巫术道法。”   “那陛下……”   “当初朕把仿制的毒物给袁谭,袁绍服下之后,误以为服用了他给汪雨的那种毒物。”刘协解释道:“袁绍没有医治自己,而是杀了两名术士。袁绍不救自己,是因为他以为没有解药。那两名术士就是帮袁绍炼制毒物之人,他们一个叫李旦、一个叫张江。朕派人调查过这两人,他们都是道家金丹派的子弟。那左慈也是道家金丹派的。”   曹昂如有所悟。   刘协又道:“就算是毒物,也不是凭空而来的。只要能寻到来处,总能再想想办法。”   曹昂神色渐渐缓过来。   刘协问道:“好些了?”   曹昂慢慢坐起来,道:“时不时就发作一阵,过了一阵就好了。只是发作的时候看着吓人些。”他竭力要淡化自己所遭受的。   刘协轻声道:“子脩是代朕受过。”   曹昂亦轻声道:“陛下又有什么过错?都是小人暗害罢了。”他顿了顿,垂首道:“倒是误了陛下的事儿……”   “什么事儿?”刘协说着反应过来,低声道:“等你好了,再陪朕去见那诸葛亮也不迟。”   君臣两人慢慢说着话,车队在荆州行宫停下来。   冯玉与左慈早已久候,眼看着皇帝的马车上却无人下来,倒是后面马车上下来两人。   冯玉定睛一看,忙上前见礼,“陛下!”他又看向面色苍白的曹昂,不到一年的时间,曹昂变瘦了好多,若不是在陛下身边,他几乎都不敢相认,“子脩。”   曹昂跟在皇帝身后,露出个谦和的微笑来,点头致意。   刘协目光在冯玉身上掠过,落在那眇了一目的道人身上。   左慈上前,朗声道:“在下左慈,见过陛下。”   “你就是左慈?”刘协打量着他,含笑道:“朕听说你少居天柱山,修习炼丹术,明五经六甲,兼通星纬,有驱使鬼神之能。”   左慈淡笑道:“陛下所言不虚。”   “哦……那你的神通,比之李旦、张江如何?”   李旦、张江便是袁绍杀死的两名术士。   左慈讽笑道:“这两人乃是我金丹派中不入流的角色,要在俗世中寻荣华富贵。当日我在兖州,曾正告他们二人,若流连争夺之地,必招致杀身之祸。他们二人不听,如今果然身首异处。”   刘协点一点头,道:“这么说来,你的法术要在这二人之上了?”   左慈昂然道:“不可同日而语。”   刘协一指曹昂,淡声道:“那么,这二人下在我这位近臣身上的法术,你也能随手解开了?”   曹昂没想到皇帝如此讲述,微微一愣,保持平静,看向左慈。   左慈看了曹昂两眼,道一声“得罪”,上前来绕着曹昂走了一圈,不断观察他。   刘协负手而立,眯眼看着左慈——既然要用道人的法子,自然也要用道人的语言,不说毒物,只说法术了。   左慈止步,又看向皇帝,笑道:“陛下这是考校我来了。”   刘协一挑眉,道:“道长敢应吗?”   左慈游走四方,总有人不信他的神通,通常只要他露两手清水钓鱼的小把戏,便都称奇了。可这次来的是皇帝,皇帝的疑心自然要大一些,但先给人下了法术,再要他来解的情况还真是第一次遇到。左慈哪知道是什么法术,只得慢慢问,道:“大人中了法术之后,如何?”   刘协开口道:“把孙医工叫来。”   一时左慈听了孙医工的总结,这才清楚了缘由,原来不是法术,而是下毒——下的这种毒他还真知道。   左慈心里有底了,昂首挺胸,开始漫天要价,慢悠悠道:“此术要解也容易。只是在下若是解开了这法术,要折损三十载阳寿,陛下用什么交换呢?”   曹昂一愣。   刘协按住曹昂抬起要阻拦的手,从容道:“先生要什么?”他非但不怒,反而因为察觉左慈的信心,而感到欣然。   左慈道:“在下要什么,陛下都肯给么?”   “只要朕有。”   “陛下一定有的。”左慈笑了,“只需陛下信我道教,奉金丹元君为尊即可。”   作者有话要说:坚持唯物主义,会有合理解释,不是法术。   晚安,明天见。   感谢在2021-01-10 23:48:25~2021-01-11 23:21: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塔其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春和景明 35瓶;林霖琳琳 16瓶;zing 10瓶;君司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1章   在听到左慈要求皇帝信奉道教的时候, 冯玉与曹昂都已经愕然望向左慈。   刘协倒是没什么反应,他听出了左慈的重点,其实不在道教, 而在后面那句“奉金丹元君为尊”。当初为了收拢民心,刘协曾经派伏德编了许多尊崇皇权、汉室正统的歌谣。伏德带来的汇报里, 清楚明白表现着底层的老百姓已经被各种邪魔外道蒙蔽。在这样的乱世之中,生活在村落中的穷苦百姓, 家中人病了, 没钱抓药, 也没钱买点肉来吃——这时候很多的病,其实是饿出来的, 尤其是营养不良的老人与小孩。割股奉亲的故事,放到现代听起来是血淋淋的愚孝, 但在此时的时代背景下, 很可能是贫苦家庭中唯一能寻出来的一点荤腥。这等情况下, 百姓病了痛了,亲人离世了,生活太痛苦了,痛苦到依靠个人的力量已经无法再活下去,便唯有求助于“宗教”。所以才有黄巾军揭竿而起。所以才有张鲁的五斗米教大行其道。   如今虽然佛教已经传入了中原, 但势力最大的还是道教。   当下道教又分了两个主流派别,一为金丹派,一为符水派,两派也是水火不相容,都要压过对方一头,确立自己是道教正统的地位。   两种流派之间的区别,在名字上一望便知, 符水派以太上老君为尊,金丹派却已老子的老师元君为尊。至于其中教义与组织上的区别,大约就像是同一个故事的两种同人本。   对于左慈这样的信徒而言,弘扬自己的教派,就好比后世传福音的基督教信徒一样,这是“上帝”赋予的使命。   “陛下可愿答允?”左慈慢悠悠问道。不管他心里怎么想的,至少面上那份气定神闲的劲儿是拿捏足了。   刘协也慢悠悠道:“要朕奉金丹元君为尊?”他看着左慈,“乌角先生可听说过汉中张鲁?他以符水治病救人,而后羽化登仙,当时在场五万人所见。不知乌角先生比之张鲁功力如何?”   左慈不慌不忙,道:“张鲁所谓的羽化登仙,不过区区障眼法,骗一骗不知内情的寻常人罢了,却逃不过我这一双眼睛。况且曹大人所中的法术,即便是张鲁犹在,难道就能给他解开吗?就算是张鲁的后继者方泉,怕是也不能吧。”他之所以这么笃定,是因为冯玉留他日久,若是另一派有化解之法,汉中早已归附朝廷,那曹昂又何必等到今日。   刘协淡笑道:“乌角先生,当真名不虚传。”这左慈显然是个人精,既能察言观色,又能推断形势,虽然不知道当初苏双杀张鲁的实情,所猜想的竟然差不了太多。   “这么说来,陛下是答应了?”左慈还是有些迫切的——皇帝还这样年轻,已经平复了天下,若是能让皇帝信他的教,天下将任他施展。   刘协直直望着他那仅剩的左眼,微笑道:“只要先生施展神通,解了子脩身上的法术。朕亲眼见了先生本事,心悦诚服之下,自然要信奉先生的教派。”   左慈按捺着激动之情,仍是端着云淡风轻的模样,悠悠道:“既然如此,就请陛下斋戒三日。”   刘协点头,道:“只是还请先生给朕解释一二。解释得过去,一切好说。”他问道:“那李旦、张江两位术士,所下的法咒,是经由何物?”这是在问毒物的来源。   左慈略作权衡,就算告诉皇帝实情,在座除他之外,应也无人能解,因道:“这原是天竺传来的一种宝石,至坚至硬,碎之可得些许粉末。此物一旦进入人体内,便会与人如影随形,至死放出。天下唯我知其解法,能炼制金丹,将此物导出,破解这法咒。”   刘协听他说的邪乎,但心中已经大概清楚了。这种宝石的粉末进入人体后,会附着在胃粘膜上,天长日久磨损胃内壁,直到人胃溃疡或是胃穿孔而死。那么这种物质,一定是独特的性质,使得它能够不被排出体内。而听左慈的意思,服用特定的物质之后,又能够改变这物的特性,使得它能够被人体排出。他毕竟不是专门研究这方面的,此时也只是根据左慈的话,与在现代时接受过的科学教育进行猜测。这粉末既然是宝石上来的,可见极为稳定,所以当初未央宫中医工检测剩下的毒酒,没能测出是什么毒物。他仔细回忆,当初那一壶毒酒,当时无人发现里面有其它杂质,要么是检测不到位,要么就是那李旦、张江用了什么手段。   旁人听左慈这话,也许觉得诡秘。   但刘协已是大概明白了,便点一点头,道:“那便都交给先生了。”他心里想着,只要观察这左慈接下来都用了什么东西,便能大致了解情况了。   一时左慈退下,刻不容缓,开始研制解开法术的金丹。   曹昂方才在旁边听着,极为担忧不安,见左慈走了,才要开口说话。   刘协早提前一步,拦住了他,道:“子脩且下去歇息。朕同玉奴还有话要说。”   曹昂无奈,只能看一眼冯玉,也暂且退下。   冯玉接到了曹昂的眼神,轻声问道:“若那左慈当真做成了,那陛下……”   刘协微微一笑,垂首在冯玉耳边低声道:“那朕看,他们的教义就该改一改了。”   冯玉一愣。   刘协煞有介事道:“就改成,唔……忠君爱国,勤劳团结,如何?”   冯玉忍不住翘起嘴角,笑道:“陛下还真是……一点儿也没变。”   氛围忽然间就轻快起来。   刘协退开一步,上下打量着冯玉,笑道:“玉奴却是威严了许多。”   人的面容很难改变,冯玉还是美貌惊人,但神色间已然与在长安做大鸿胪时迥然不同。   冯玉因为方才皇帝在与左慈对谈,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至此才微微透露,轻声道:“总不能……给陛下丢人呐。”   这就是他深沉的心声。   当初他执意离开长安,南下建功立业,在永安郡江上,以为要死在水匪之手时,那一刻,他没有紧张与害怕,只是觉得对着陛下丢了人——当初他立下豪言壮语,跪地哭求皇帝许他离开,谁知竟换来这样的下场。他觉得对皇帝丢人,更觉得也给皇帝丢人——因为皇帝放了他,皇帝信了他。若他那日真死在江上,天下都要笑皇帝用人不明。   好在他活下来了,千难万难,因缘际会,总算是立下了一番功绩。   隔了一年,在荆州襄阳,他打下来的地界上,迎到了皇帝的圣驾,与皇帝对面而立,却也没有旁的什么话,只是轻轻一句“不能给陛下丢人”罢了。   刘协听懂了,半真半假笑道:“朕也是一般心情。有时候累了倦了,朕就想想你们,你们如此赤子忠心追随于朕,朕也不能给你们丢人呐。”   冯玉抬头望向皇帝,寒玉般的黑眸中莹然有泪。   刘协抚一抚他的肩头,叹道:“如今不是很好么?”于是携了他的手,一路往正厅走去,亲切道:“前阵子平定了冀州,朕也见到了你的家人……”   冯玉的父亲冯芳原是追随袁绍的,在大约半年前,左右下注,也与朝廷搭上了线——与一路追随袁绍到死的淳于琼还不同。   所以冯芳与其家人也都活了下来。   刘协免除了袁绍之外所有人的罪责,自然也就包括冯氏一族,更何况还有冯玉这样一层关系在。   冯玉与家人的关系,既不像淳于阳那样决裂,也不像曹昂那样紧密,此时听了,不过有些人之常情的感慨,应声道:“有陛下照拂,臣一切放心。”   刘协笑道:“朕方才下车之时,见玉奴身后有一位壮硕将军、望之不俗,大约就是那甘兴霸(甘宁字)了吧?”   原本接驾之时,甘宁与荆州的一众官员也都跟随在冯玉身后等着。   因为皇帝先见了左慈,又与冯玉携手说话,剩下众人都给郎官隔开,拦在外面了。   冯玉道:“是那甘兴霸没错。今日来的,还有蔡讽、蔡瑁等原本辅佐刘表的重臣,都要来探一探陛下的态度……陛下是否先见这些人?”   这些人稳住了,荆州就稳住了。   刘协淡声道:“见自然是要见的,不过不急于一时。他们要探朕的态度?”他摇摇头,“他们是等着与朕谈判呢。”   两方上了谈判桌,谈得来则合,谈不来还是要打的。   “朕要他们心里再急一急,乱一乱。”刘协对上冯玉的目光,笑一笑,道:“怎么?觉得朕这人太坏了?”   冯玉笑道:“臣要向陛下学的还有很多。”   瞧瞧,低情商的人会说,“哎呀,陛下您真是坏的冒泡”;高情商的人就会说“我还要向您学习呢”。   刘协笑道:“难怪谁对上玉奴你,都发不出脾气。”又道:“叫那甘兴霸进来,朕先见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明天见!感谢在2021-01-11 23:21:06~2021-01-12 23:41: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塔其米、欢喜无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哲夫与月球 10瓶;涵涵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2章   听说皇帝召见, 甘宁整一整衣冠,出列跟随上台,往正厅而去。   虽然甘宁私下跟冯玉说话时, 没有忌惮,连皇帝也不如何放在眼里;但实际见到了皇帝, 心里还有有所触动的。一来是在这个时代,皇帝象征的意义终究不同;二来百官出迎, 御驾车队, 气势不凡, 寻常人看了难免要生出几分敬畏之心。   望着甘宁消失于台阶之上的身影,底下还在等候的荆州众官员各有思量。   其中站在最前面的一位年轻公子, 低声对身后一位四十如许的将军道:“舅父,陛下怎得先见那甘宁, 却叫我等久候。”   这位公子, 便是刘表次子刘琮, 因娶了蔡氏所出的妻子,所以很得父亲后妻喜爱。因刘表的后妻也是出身蔡氏。   刘琮此刻所问的将军,正是他的舅父蔡瑁。   当初刘表初入荆州,就是蔡瑁辅佐刘表平定了乱局。汉末诸蔡也是不容小觑的大族世家,在这荆州更是权势滔天。刘表在时, 蔡瑁既是州牧姻亲,又是手持兵马的大将,自来无人敢怠慢。   蔡瑁眯起眼睛,余光中可见旁边众官员都在看他这边的反应,只低声道:“二公子稍安勿躁。”便仍是拱手等着。   刘琮年轻,城府比不得蔡瑁,虽然也知当众不好说什么, 仍是嘟囔了一句,“还是大哥聪明,索性称病不来。”   他口中的大哥就是刘表的长子刘琦。   刘表原本是疼爱长子刘琦的,后来抵不过后妻的诋毁,便渐渐疏远了长子刘琦,亲近起次子刘琮来。刘琮又得到了蔡氏的助力。就算刘表被甘宁杀死之前,这两位公子之间的争斗也已经日趋激烈。总的来说,刘琮在势力上占了上风。刘琦虽是长子,却也只能避其锋芒,时时称病不出。   今日荆州百官来迎圣驾,若是兄弟二人都出席,到时候为了位次,又要一场明争暗斗。   刘琦便索性称病不出。   如此一来,次子刘琮便理所当然站了首位,俨然是下一任荆州牧了。   刘琮会这样想,也不是没有缘由的自信。他与蔡瑁等人是分析过当下形式的,又见了冀州之事,明白皇帝如今是要稳定局势的。便如同冀州袁氏,袁绍虽然死了,地方也都归附了朝廷,但是皇帝免除了一应袁党的罪名,也善待了袁氏两位公子,日前又派了袁氏大公子袁谭协助新任冀州牧曹操理政;同时将袁氏二公子袁熙带在车驾之中。依照黄河以北的形势,刘琮与蔡瑁等人有理由相信,皇帝会在原本刘表势力中选一人为领头人,与朝廷共治荆州。他们不能让大公子刘琦拿到这机会。   而只要刘琮拿下了这个位置,到时候皇帝一走,益州、吴郡两处来的兵马一退,荆州要怎么治理,还不是他们原班人马说了算么?   正厅内,甘宁对身后刘琮、蔡瑁等人的想法毫无所觉,有些不自觉的紧张,待走了几步才发觉自己同手同脚。   冯玉咳嗽了一声,道:“甘将军还不快给陛下见礼?”   甘宁这是提前学过的,正要照做,下意识一抬头,就望见皇帝的面容,不禁愣了一愣,脱口而出道:“陛下怎得这样……年轻?”他方才跟众人一起接驾之时,只有冯玉与左慈得以近前,旁人都离得很远,因此只看到一个黑袍的身影,此时离得近了,看得分明,眼前这皇帝看起来比冯玉还要小上几岁,怎么就是一统天下的皇帝了?   冯玉瞪他一眼,骂道:“说什么胡话呢?”又对皇帝道:“陛下恕罪,他原是草莽出身……”   刘协并不在意,望着甘宁,笑道:“怎么?皇帝就该是白胡子老头吗?”   “那倒也不是……”甘宁摸了摸后脑勺,他本是江上水匪,从来不关心洛阳或者长安皇宫里坐着什么人,虽然也听说过从前董卓立了个小皇帝,但这么多年下来了,小皇帝也该长大了;他又从冯玉口中听说过一些皇帝的作为,总觉得应该是位极深沉雍容的人物,能一统天下的君主,那怎么会不是厉害人物?不意一见之下,皇帝着实年轻,而且看起来一点也不凶恶,含笑望来时,好似富户家中惯会吟诗作赋的公子哥一般。   这等富户公子,他从前在江上连杀七八个不带手软的。   “朕倒是听过不少关于你的故事。”刘协笑着睨了一眼冯玉,道:“若不是你出手相救,朕怕是就见不到玉奴了。朕要谢你。朕听说,你原是益州渠帅,救了玉奴之后,便暗中归附了朝廷,先是起义兵,响应朝廷剿灭刘璋之事,后遭报复,便又入荆州,卧薪尝胆,一举斩杀刘表,立下不世功勋。”   甘宁原本就是个厚脸皮,闻言先是觉得有些飘飘然,仿佛自己当初真是为了大义,全无个人私心;但他江湖上飘久了,又有种社会人的通达,便又隐隐觉得不妙,皇帝给他拔得这么高,倒叫他以后不好下来了。   刘协可不给他时间想明白,又笑道;“朕倒是好奇你从前在江上做渠帅之事,锦帆军的名号朕也听说过。”   其实哪有什么锦帆军,时人都称呼他们为锦帆贼。   甘宁听到皇帝给自己脸上贴金,更觉要飘起来了,便将自己从何少年谋生,如何与兄弟江上扬名,又如何壮大势力一一讲来,当然其中少不得要美化自己。   刘协仔细听着,时不时点头,或笑或叹,听到精彩处还要追问细节,最后才道:“朕已听过你的故事了。你听说的朕又是什么样子?何以方才一见之下,如此惊讶。”   甘宁故意瞥一眼冯玉,嘟囔道:“这……臣可不敢说。”   “你尽管说。”刘协也接他的茬,指着冯玉道:“玉奴,你不要吓他。”   甘宁便笑道:“玉兄从前不好暴露身份,连臣也瞒着。”虽是笑着,但掩不住委屈指控之意,又道,“臣也是这次荆州之事后,才知道玉兄身份,又从玉兄口中偶尔得知陛下作为——都是好事儿。比如陛下要玉兄在荆州,召集会农事的人才,会修水渠的人才,又要输送医工前来,还有预防来年蝗灾,要百姓以蝗蝻换米等举措……臣听了,也帮着玉兄做些事情,可也就觉得陛下事事做得这样周全,一心为民,那非得是上了岁数不可。否则,若臣是皇帝,这样年轻,又如此容貌,岂不是要夜夜做新郎,哪有功夫……”   “甘宁!”冯玉从他开口就提着一颗心,就怕他跑偏,他还真就跑偏了!   甘宁一开始还是斟酌着用词的,后来在皇帝含笑目光的鼓励下,不自觉放松下来,一不小心就做回了自己——坦白来说,这等程度的话语,比起他当初在江上跑的时候,所听所见所说差得远了。不管是跟江上的兄弟,还是如今手下带的兵一起,凑在一块说得比这个要艳多了。   甘宁被这一声呵斥打断,自己也觉出不妥来,忙闭了嘴,有些羞窘得摸了摸后脑勺。羞窘过后,他又有种淡淡的怒气,早知做官这么不自在,不如还回去做他的渠帅。   “你不要吼他。”刘协仍是笑着,点一点冯玉,道:“从前在宫里风度翩翩,放出来本事大了,脾气也大了。”又道:“有道是话糙理不糙,甘将军说的道理是好的,朕喜欢听。难道朕的耳朵就只能听读书人之乎者也,听不得百姓玩笑俚语了吗?”   冯玉之所以抢先呵斥甘宁,也是担心甘宁见罪于陛下,此刻见皇帝这样说来,显然并没恼甘宁,便退开一步,俯身笑道:“陛下教诲得是,原是臣浅见了。”   甘宁立时高兴起来,心里想着,这皇帝虽然看着像是公子哥,到底要比寻常公子哥见识高多了。他做了二十多年的匪类,虽然如今做了将军,也有心读上几本书,但到底还是大老粗做派,偶尔在冯玉跟前拿捏着词句说几句正经话,已是不易。眼下见皇帝非但不嫌恶他的粗俗,反倒赞他的道理好,言下之意,仿佛他与那些读书人并无区别,甘宁真恨不能痛饮几杯,认了皇帝这个兄弟。他虽然追随冯玉,但也清楚冯玉心思机巧,自己对上冯玉,从来没赢过。   此时见冯玉吃瘪认错,甘宁别提有多快意了,斜了眼睛看冯玉,笑道:“难得,难得,玉兄也有自认浅见的时候。”   冯玉岂能在皇帝面前跟甘宁打这等嘴官司,只能微微一笑,抿唇憋住反击的欲望。   刘协在这片刻之间,已经摸清了甘宁性情,也摸清了甘宁与冯玉之间的关系紧密程度。益州张绣、吴郡孙权虽然都领兵在外相助,但总不能连年累月都在,终究是要退回去的。荆州刘表一系的势力,抑制乃至拔除,还要通过冯玉来实现。如果不出意外,在这荆州,甘宁就是冯玉的臂膀,可以是他的马前卒,也可以是他的护城河。   冯玉细腻有谋略,甘宁粗犷讲义气,双剑合璧,便能事半功倍。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明天见感谢在2021-01-12 23:41:48~2021-01-13 23:41: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青翠微、大莉水手、塔其米、静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陌上咲 300瓶;théier 10瓶;君司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3章   目视甘宁退下后, 冯玉笑问道:“陛下可要见一见刘琮、蔡瑁等人?还是先用膳呢?”   刘协笑道:“玉奴怎么说?”   冯玉想了一想,说道:“陛下一路舟车劳顿,自然还是先用膳歇息。刘琮、蔡瑁等人, 过几日再见也并无不妥。”他是极能体察上意的,刚才一见面, 皇帝先见了左慈,又召见了甘宁, 显然并不急着见刘琮、蔡瑁等人。看来皇帝对荆州的形势是有把握的。他也不过是顺着皇帝的意思提出建议罢了。   刘协的确不着急见刘琮、蔡瑁等人, 一来是曹昂的病情还未缓解, 他大半心思都放在这上面;二来蔡瑁虽然手里有兵,但现下益州张绣、吴郡孙权的兵马都还在, 短时间内闹不出大事儿来;三来以蔡瑁的城府,总还是能等上几日的。   刘协便笑道:“玉奴善解人意。”顿了顿, 又道:“只是他们齐来接驾, 见不上朕的面也就罢了, 连一句话也未得,难免要有些怨尤之心的。”于是便赏赐了蔡瑁等人每人一套笔墨纸砚。   于是便只皇帝与冯玉两人用了午膳。   虽然刘协力求节俭,但冯玉显然不打算以粗茶淡饭来迎接皇帝,食材都用的当下最顶级的,连羊肉——据冯玉介绍, 也是用的一种毛色发黑的小山羊,一点腥膻味儿都没有。   刘协朴素惯了,偶尔用这么一餐,也是有种放纵享受的舒适感,也难怪从前的昏君会酒池肉林。他虽然享用着美食,但心底又不赞同这等略显奢靡的作风,因这是与冯玉久别之后的重聚, 便也暂且按捺下来,没有破坏气氛,只半开玩笑点了两句,道:“今日为朕接风,倒也罢了。此后若再这般,朕可就不敢登门了。”   冯玉笑道:“偶一为之,臣这么久没见陛下了……”   刘协环顾四周,见室内的摆设用具,无不精美华贵,足见冯玉用心,只是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叹了口气,道:“天下战乱十年,大半百姓都回到村落中去生活了。以前市镇里的商户都过不下去了。可是你要说天下没了商人么?那却又不然。只是如今经商,再也不卖百姓所用的柴米油盐了,专卖有钱人所需的琳琅绸缎、佳木珠宝……”这十年战乱中,财富迅速聚集于小部分人手中,民间的经济活性是直坠下去,但却无碍于富户购买华丽的皮子、耀目的首饰。   冯玉轻声道:“等到天下平定,陛下手握重兵,这等富户要处置起来也容易。”   刘协微微一愣,看向冯玉,笑道:“玉奴说说看,要如何处置?”   冯玉仍是风度翩翩的模样,含笑说着叫人不寒而栗的话,“总是有由头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一句话,谁敢不听?富户,富户,可总也要给旁人留条活路。百姓没了活路,不又是黄巾贼、黑山贼闹起来吗?到时候哪个富户都跑不了。”   刘协慢悠悠道:“可这十年下来,朕看许多世家大族,都越发壮大了……”   冯玉听明白了,这才是皇帝的忌惮之处。   刘协仔细看着冯玉,道:“玉奴可能为朕分忧?”   冯玉笑一笑,也不遮掩,低声道:“再怎么样的世家大族,单拎出来,谁都不能跟陛下比呐。这些世家大族看着声势浩荡,其实私底下也各有恩怨。当初秦灭六国,也没见六国能联起手来。更何况是如今这几十、几百的世家?彼此之间且不服气呢。”   刘协笑起来,道:“玉奴看得清楚。”   冯玉笑道:“陛下这是考校臣呢。”他顿了顿,试探道:“这些世家大族里,陛下想用哪些?又想不用哪些?只要您一句话,臣一定竭力去做。”在他想来,弘农杨氏大半是要受重用的,一来这是老牌的世家;二来又有杨彪、杨修父子。而汝南袁氏怕是要糟糕,虽说袁绍死后,袁谭与袁熙未受牵连,但那只是眼下,等政局平定了,这两位袁家的公子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   刘协低下头去,慢悠悠喝了口羊汤,这才笑道:“不着急,届时朕会告诉你的。”   冯玉从皇帝面上看不出什么,仿佛是对他的回答满意的,但是听话音又仿佛没有完全猜中皇帝的心思。   行宫君臣二人喝着香喷喷的羊汤,细论政局之时,刘琮、蔡瑁等人却各自接了一套纸墨笔砚,就被打发出来。   刘琮出了行宫,对蔡瑁不平道:“这是打发叫花子不成?”   蔡瑁垂着眼皮,袖手道:“二公子慎言。”顿了顿又道:“赏了东西不比没赏东西好么?”甭管赏赐的是什么,至少说明皇帝还要一个面上看的过去。   刘琮年轻,也没有实权,实际上心里畏惧这个手握兵马的舅父,闻言不敢再说什么,只能上马车回府。   府中家丁见他回来,上前附耳道:“大公子出了城……”   刘琮听着,先是皱起眉头,继而不屑道:“我还当他能有什么手段呢,去见黄家那个女婿又有什么用?”他打心眼里并不觉得诸葛亮有什么能耐,虽然长辈如蔡瑁等人都赞起才俊,在他看来,不过是跟蔡氏沾了亲,单论诸葛亮自己算不得什么。   行宫中,冯玉也退下了,刘协一上午都在说话,这会儿低声问淳于阳道:“子柏,左慈那里都要了什么东西?”他此时说话的声音,不像见甘宁那会儿,有些低沉与疲惫。   淳于阳一五一十报道:“那左慈要的东西可多,柴米油盐酱醋茶各要了一份,雪水、泉水、溪水、井水、雨水各要了一份,各色酒水、连甜酒都要了一份,另外还有松木、柳木……”   刘协听到这里已是摆手,“他这是什么都要了一份?”   “是。”淳于阳看起来并不太信左慈这一套,“荆州能找出来的东西,他都要了一份,真纳闷他那间屋子里怎么放得下。”   “他自己在炼制吗?没有别人?”刘协又问道。   淳于阳道:“只他自己,还有一个跟随他多年的小道童。他不许我们的人进去。臣的人在外面守着,半个时辰前来汇报的时候,说是烟囱里已经冒出烟来了。”顿了顿,补充道:“大概是已经在炼制……金丹了。”说到“金丹”两个字的时候,神色有几分古怪,还是不能相信——但他在皇帝身边最清楚,曹昂中毒至今,能用的药是已经都用过了,如今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哪怕是巫蛊金丹,也何妨一试了。他想到这里,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皇帝,他是很清楚皇帝对巫术幻术的嘲讽态度的,如今皇帝竟然愿意尝试这些,可见其绝望。这样下去,子脩若是好了还好,若是好不了,那岂不是……   事实上,刘协可没淳于阳想得这么绝望,他是有自己的科学依据的,只是不好对身边的人解释,索性就由着他们误解了。   好在当天下午,左慈就炼制出了一枚金丹,他仍在屋子里没有出来,令那名小道童捧了金丹与一碗不知何物的汤汁出来,要给曹昂送服下去。   曹昂在房中已歇息了大半日,精神倒是好些了,用过午膳之后,又腹痛难忍起来,以至于这大半日连水都没敢喝一口。   刘协知道问题必然是出在肠胃上,此时看着曹昂服用了那金丹,又用小道士捧来的汤汁送服下去,既担心曹昂重金属中毒,又不得不试一次。他望着蹙眉的曹昂,关切问道:“如何?”   曹昂正因为那一盏滋味奇怪的汤汁说不出话来,顿了一顿,才道:“不知是什么,又酸又苦,仿佛还有些辣——好似是醋与酒混在了一处,又加了不知道什么草汁。”   刘协拍了一拍他的手,安慰道:“药都是这样,不好喝的。”他当晚便哪里也没去,恐怕曹昂服下金丹后有什么不良反应,便一直陪在旁边批奏章。   曹昂中毒日久,身体其实已经很虚弱了,睡了大半日养起来的精神很快消散,又睡过去。等到次日,孙医工等来诊脉,又有专门的医工诊断排泄物等。   孙医工诊脉两次,摇头道:“当真奇怪。”   曹昂坐起身来,问道:“怎么奇怪了?”   刘协也从堆满奏章的案几后走过来,俯身看曹昂的面色,仿佛是比前几日红润些了。   孙医工斟酌着道:“大人脉象康健了许多,虽然还是体虚,但毒素比之从前轻了许多……”   刘协松了口气,左慈的办法还是有用的。他给曹昂服用的东西里不知道有什么,改变了毒物的性质,让它能够随人体代谢排出体外了。   孙医工原本是不信巫术幻术与神仙家的,此时有种世界观被冲击的感觉,诊脉之后人都有些呆呆的。   刘协心情大好,笑骂道:“傻了不成?还不快开方子,给子脩补一补身体?”   曹昂自己倒还没有多大感觉,直到看见皇帝多日不见的笑脸,这才也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13 23:41:12~2021-01-14 23:51: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靖槿 50瓶;池鱼、慕清 10瓶;月光落在左手上 2瓶;君司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4章   皇帝在襄阳行宫之中, 每日都能收到冯玉供奉的新鲜玩意儿。   “你尝尝这花饼。”这日,刘协又得了一笼刚蒸出来的小圆饼, 里面的馅儿却是各色花做的酱,一口咬下去,松软又香甜,“虽是冬日,倒吃出春天的感觉来。”   曹昂服用着左慈炼制的金丹,这几日身体渐渐好些了, 至少腹痛是越来越轻微,似乎要好起来了。他从善如流,挟了一只,轻轻咬上一口, 笑道:“玉奴心思精巧。”   刘协吃了半只,似有心事,慢慢停下来。   曹昂问道:“可是太甜了?”   刘协摇头,先是佯装无事, 道:“朕只是饱了。”见曹昂仍望着自己,知道骗不过他,叹了一声,道:“朕只是想到天下还有多少流民, 连一只糙面果腹的饼子都吃不上。朕却坐在这富丽堂皇的宫殿里,享用鲜花做成的精致小食,便觉食难下咽……”   这话若是寻常人说来,难免有些假惺惺。   但皇帝说来,自是不同。   曹昂轻声道:“臣也常觉愧怍……”   君臣二人默然相对,半响,刘协笑道:“待到哪一日, 普天下百姓都吃得起这花饼,咱们才好心安理得享用。”   曹昂轻声道:“会有那一日的。”   刘协想了一想,道:“如今你好了许多,不如咱们明日去访那诸葛亮。”   曹昂含笑大:“臣已经大好了。只要陛下有时间,即刻启程也使得。”   刘协笑道:“还是明日。朕今日还要见一见刘琮、蔡瑁等人。否则连他们也不见,就先去城郊访人,也太扎眼了些。”他正说笑,一抬头看见淳于阳在外面使眼色,便道:“朕先去见人,等会儿回来咱们再说话。”   淳于阳见他出来,汇报道:“玉奴和那乌角先生一同来了。”   他口中的乌角先生,正是左慈。   刘协短促的“啊”了一声,对上淳于阳略含担忧的目光,轻轻一笑,拍了一拍自己脑门,道:“朕倒是忘了这一茬。”他这几日只欣喜于曹昂身体好转,倒是忘了当初答应左慈的条件。   现下左慈跟着冯玉前来,显然是要他这个做皇帝的履行诺言了。   刘协想了一想,道:“先传刘琮、蔡瑁、张允等人前来。”   这些人比左慈好打发些。他虽然嘴上说着,大不了就改金丹派的教义,但历来跟宗教扯上关系的事情,总是又许多麻烦,一点细节处理不好,就遗祸无穷。   此时冯玉与左慈正在行宫门前等候。   上来查验的郎官正是曹丕与袁熙二人。   两人跟随皇帝出行,先是挑水劈柴什么苦差事都做了,直到抵达襄阳行宫,才得了这么一桩看大门的“清闲”差事。虽然站一天下来也着实辛苦,小腿肚子都肿了,但这等辛苦也比不了两人面面相觑的尴尬与愤怒。   皇帝大约是故意的,每次守门总是他们两人一组。   一天下来,站着固然辛苦,可是无人交谈的苦闷也着实难受。   待到三五天之后,曹丕与袁熙虽然还牢记着“深仇大恨”,但至少对方的脸看的顺眼了些。   方才见马车前来,曹丕与袁熙一前一后,分别查验来人身份。   冯玉坐在前面的马车里,见了曹丕,含笑道:“这位一定是曹家二公子吧?”   曹丕今日虽是第一次面对面见到冯玉,但也早听闻过冯玉的事情,恭敬谨慎道:“在下曹丕,见过冯大人。”   冯玉笑道:“这就见外了。我喊子脩一声兄长,与你就也算兄弟了。你若愿意,以后唤我一声冯兄便是。”   曹丕虽然对着袁熙气势汹汹,但本质上还是个敏|感|生|涩的少年,查验来人公事公办的时候倒是像模像样,遇上这等亲近的陌生人,却有些不知所措了,红了脸嘀咕了一句自己也不懂的话,跑开来给里面的郎官递消息。   马车内冯玉倒是愣了一愣,自忖道,子脩那样端方稳重的人,他这二弟倒是全不像他。   曹丕跟里面的郎官传过话,脸上的热意还未褪去,也想着,难怪人人都说从前长安城的大鸿胪冯玉是个厉害人物,以他的风采言谈,怕是没有谈不成的事,没有不能打动的人。他一时有些羡慕,若是假以时日,自己也能修炼成冯玉这等厉害的人物,到时候迎甄宓回来,她也一定喜悦。   一时里面传来消息,说是让冯玉与左慈先到偏殿等候。   曹丕与袁熙目送两人步入行宫,收回目光时下意识往旁边一看,在撞上对方视线之前,双双扭开头去,又目不斜视望着远处,挺着肿胀的小腿肚子,继续守着行宫大门。   而行宫正厅内,刘协已经在见刘琮、蔡瑁与张允。   刘琮是刘表的次子,蔡瑁是刘表的妻弟,而张允的父亲娶了蔡讽的姐姐。总之一句话,这三人都是亲戚,也都是拥护原本刘表势力的。如今刘琮算是“小主公”,蔡瑁是武将,张允是文臣。   刘琮等了好几日,才等到皇帝召见,却是生了怨怒,此时竟然不加掩饰,面色上就流露出来。   蔡瑁与张允虽然从旁遮掩,但哪里能圆得过去。   刘琮道:“陛下何以先见术士,慢待我等?”   蔡瑁内心叹气,当初在刘表的两个儿子里面,他愿意扶持刘琮上位,就是看中了刘琮蠢笨如猪狗,到时候好掌控。但是没想到刘表一死,刘琮这个本该尽在他掌控之中的主公,摇身一变,变成了他的猪队友。   刘协看着蔡瑁与张允沉痛的面色,也就不用再多说什么了,对刘琮越发和蔼亲切,笑道:“原是朕的错,慢待了二公子,朕今夜设宴赔罪。”   刘琮这才高兴起来,笑道:“既然如此,我府中还有三十年的好酒,就今夜起出来……”   蔡瑁与张允暗暗对视一眼,仿佛在埋怨对方当初怎么选了这么一位。   如今刘表方死不满百日,做儿子的不说悲戚,竟然还想着饮酒作乐,怎么都说不过去的。   刘协淡淡一笑,便不再管刘琮,只这么几句话,他便摸清楚了刘琮的底细——他要么就是装疯卖傻,准备卧薪尝胆搞一把大的。要么就是真的蠢。看蔡瑁与张允的反应,那多半是真的蠢。   对着这么个傻子,倒是不好谈正事儿了。   刘协对蔡瑁、张允敷衍了两句,问道:“大公子如今何在?”   这问的乃是刘表的长子刘琦。   蔡瑁与张允还未说话,刘琮先开口道:“大哥出城去找黄家那个女婿了。”   刘协也没有深究,只是对蔡瑁、张允暗示道:“刘景升(刘表字)不只有二公子这么一个儿子吧?”朝廷当下的确是需要与荆州本地的势力合作,就好比在冀州与袁氏合作一般,但如果一定要挑,至少不要挑刘表儿子里最蠢的一个,蠢人坏事儿,古来有之。   蔡瑁与张允显然是听明白了,对视一眼,低声应了。   刘琮还迷迷瞪瞪没明白过来,只觉皇帝这话问的奇怪,明明才说了长兄的事情,皇帝怎么又问父亲有多少个儿子。这皇帝看起来不太聪明啊。   一时刘琮、蔡瑁与张允退下,冯玉与左慈一前一后而来。   冯玉找到的左慈,因此凡事儿都担着干系。   左慈也清楚,今日见皇帝,若谈不好,容易出事儿,所以要跟着冯玉这个中间人。   刘协看见冯玉身后那眇了一目的道人,就感到隐隐头痛,咳嗽一声,笑道;“乌角先生自己来便是,怎么还要玉奴作陪?”   左慈笑道:“贫道本是山野之人,恐怕御前失仪,所以央请冯大人同来。”   刘协笑道:“乌角先生客气了。朕怎么会以俗礼约束先生呢?”   两人你来我往客套了两句。   左慈先忍耐不住,点入正题,问道:“曹大人如今身体可好些了?”   来了。   刘协坐直了身体,含笑道:“托乌角先生的福,的确比之前好些了,只是医工们说大约是病了太久,还要慢慢将养起来,总要再有几个月,才知是不是好全了。”   左慈闻言,看了冯玉一眼,见冯玉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能自己道:“长久还需调养,但是这金丹的神通,陛下可是亲眼所见了吧?那么如陛下此前所说的话,贫道这一法门,陛下可服气了么?”   若是服气了,是不是就该布告天下,信奉金丹道教了呢?   刘协笑道:“朕是心服口服。”他也看向冯玉,问道:“玉奴以为呢?”   冯玉心领神会,他今日一同前来,不就是为了做皇帝不方便做的事情么?他低低咳嗽一声,转向左慈,终于开口,只是说得却不是左慈所期盼的内容,“陛下虽然服气,但臣还有一事不明。”   左慈仅剩的左眼盯住了冯玉,目光锐利,甚至有几分可怖,仿佛一只要俯冲而下的鹰隼。   刘协见状,好整以暇坐了,配合得问道:“有乌角先生在此,玉奴有何不明,尽管问来。”   作者有话要说:电脑突然打不开晋江,本章是APP上传的,可能会有排版问题,明天用电脑修吧。 第195章   左慈冷静而锐利得盯着冯玉。   冯玉先是微微欠身, 表示敬意,这才含笑徐徐问道:“当日作恶的李旦、张江不也是金丹派的方士么?贵派之中, 既有乌角先生这样的仙长,也有李旦、张江这等顽劣之徒。陛下若要奉一教为尊,其中却还有张江、李旦这样的恶徒,如何可行?传出去,天下人都不会答应的。”   左慈目光一缩,冷声道:“李旦、张江这等恶徒, 早已不在我教中,人也已经为袁绍所杀。冯大人若是担心这一点,大可不必。”   冯玉含笑道:“敢问贵教有弟子多少?其中果真没有李旦、张江这等小人了么?”   左慈一时没有言语,目光越发森冷起来。   刘协在上面看着, 知道冯玉这是拿捏住了左慈的短处,左慈长于法术,但冯玉问的是个社会组织学的问题。要怎么肃清一个教派,设定相应的规则与进出制度——这些左慈此前是从未想过的, 而原本与他竞争的符水派如汉中五斗米教,就已经做得像模像样。入教,那就是缴纳五斗米;进入之后会有不同的等级制度,至于退出机制, 不好意思,就算你死了也还是我教中的鬼。   比起来,金丹派就太缺少组织性,大家也没有所谓的师君、教主,就是各自占个山头,闷头炼丹,炼个几年, 服下去的重金属够多了,这便两腿一蹬,脱去凡胎,立地成仙。   左慈提要求的时候,只是比照着天下其它教派,比如张鲁领导的五斗米教,又或者张角领导的太平教,要皇帝承认他们金丹派也不弱于人。至于金丹派成为国教之后,要怎么组织安排,怎么与政体相辅相成,左慈脑袋里根本没有相应的概念。   此时左慈听了冯玉的“刁难”,虽然隐隐感觉对方是在耍赖,但的确第一次思考这些问题。他看起来还是在森冷得盯着冯玉,其实目光已经是呆滞的,只是因为常年只用一只眼睛,目光天然要锐利许多。   刘协在上首看着,很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毕竟左慈能解曹昂的毒,定然也能炼制出下毒之物,三人同处一室之内,就算左慈暗地里留下点痒痒粉,那也够难受的。   刘协笑道:“玉奴所说,正也是朕所担心之事。乌角先生救治子脩,朕是很感激的。不如这样,先生可有著作?朕从前于道学上修为浅,先看先生的著作,深入了解一番,再做定夺,如何?”   左慈目光挪到皇帝脸上,冷着一张脸,道:“陛下可莫要戏耍道人。”   他虽然只说了这一句,但刘协很明白他的未尽之意,那就是“戏耍的后果你承担不起”。   刘协保持微笑,道:“先生放心。”   一时左慈退下,让身边的童子送上来三卷书,都是他所写的金丹派经书,分别是《太清丹经》《九鼎丹经》与《金业丹经》。   刘协垫了一方丝帕,这才缓缓翻开经书,见那童子伶俐,便问道:“你叫什么?多大了?跟着你师父多久了?”   那道童脆生生道:“小人叫葛洪,今年已经十六岁。乌角先生不是小人师父。”   “哦?他不是你师父?”刘协明白过来,这大概就像是仆从吧。但左慈这样的人,收到身边的道童,总不会没有来历。他便又问道:“那乌角先生是在何处遇见的你?”   葛洪尚且年轻,面对的又是皇帝,也就没有要防备的心,坦诚道:“小人族中有位爷爷,是乌角先生的徒弟。后来爷爷自去修行,大约是见小的还算勤快有天赋,就送到乌角先生身边,做些洒扫的事情,也跟着学些强身健体之术。”   刘协问道:“你族中的爷爷?那人多大了?”   葛洪道:“族中那位爷爷叫葛玄,如今总该有六七十岁了吧。”   刘协又问道:“那乌角先生呢?”   葛洪挠挠脑袋,道:“这个小人也不清楚,不过之前听先生跟朋友交谈,说是已经有几百岁了。”   刘协看这道童不像是说谎,但总也不能相信左慈又几百岁了,就看向冯玉,却见冯玉也正看过来。   冯玉便又问道:“乌角先生的朋友们在襄阳城中吗?”   葛洪道:“这就不清楚了。”   刘协笑道:“辛苦你跑一趟,回去代朕谢过乌角先生。”又送了两碟果子给道童。   葛洪笑眯眯下去了,只觉皇帝亲切。   殿内,刘协与冯玉道:“他既然有友人,就还有牵挂,倒也不必太担心了。”   人一旦有了牵挂,就有了掣肘,再不能够飞天入地了。   暂且放下左慈之事,冯玉趋前问道:“不知明日陛下是否得空?臣这边还有许多州府中的博士,想要求见陛下。”   刘协“唔”了一声,明白这些博士倒也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只不过要这样一份荣耀,便道:“此前玉奴能稳住荆州,这些博士们也出力不少吧?”这也是实情,虽然博士们不能上阵杀敌,但是却能够营造声势,跟随在冯玉身后,打出汉室正统的招牌,就让手握重兵的蔡瑁等人也不得不掂量一二,恰好朝廷又搞死了袁绍、平定了黄河以北,于是荆州才没有经过大的动乱,就换了天地。   “是。”冯玉点头,这些人既然跟着他,他自然也要给他们一点回报,“这些年,天下名士汇聚于荆州者颇多。这次响应朝廷的许多名士,臣此前都已经写信推荐给陛下。不知陛下可有看入眼的?”   刘协稍加回忆,道:“有个叫王粲的,有一首《七哀诗》写得不错。”   “他祖父曾为司空,本人也极有才学,从前蔡邕也称赞不已的。”冯玉对于自己举荐过的人,记得清楚,此时道出王粲的家事生平来。   刘协点一点头,道:“这些人你看着安排,荆州六百石以下的官职,都由你说了算。六百石以上的,还是要跟长安商量着来。”   这相当于荆州中级以及部分高级官员的人事任免,全都交给了冯玉。   这权力不可谓不大。   冯玉并不推辞,先是谢过,又笑道:“这样一来,蔡瑁张允等人怕是要气疯了。”   刘协微微一笑,道:“你怕了?”   冯玉笑道:“臣怕什么?正是要与他们斗一斗。”   刘协便道:“你自己拿捏分寸就是。”   冯玉了然,道:“臣明白的。”既不能真激得蔡瑁、张允发兵反叛,又要一点一点蚕食他们手里的势力,动摇他们的根基。   “朕明日就不见州府那些博士们了。”刘协对于自己作为“工具人”的事情也不是很热衷,又道:“朕明日要去城郊访一访这荆州的名士。”   冯玉闻言,便知道皇帝所说的乃是司马徽、庞统、诸葛亮那些人。这些人都是大族出身,以司马徽为首,按照此时最时兴的方式,品评人物。他也曾经给皇帝举荐过这些人。只是此前荆州形势不明,所以这些人都不肯出来为官,大约一是不看好刘表;二则是没等到合适的“价钱”。   这个价钱,既包括了前来者的身份地位人品性情,也包括了对方愿意给出多大的尊重与诚意。   显然在司马徽、庞统、诸葛亮等人看来,此前都没有遇到合适的。他们都是大族出身,又不等米下锅,尽可以优哉游哉耕读于城郊良田之上,每日里弹琴赋诗、高谈阔论。   “玉奴明日随朕同去。”刘协笑得有些感慨,“自玉奴离开长安,似这般日日相伴,都极难得了。”   冯玉抬头望向坐在上首的皇帝,也有无限感慨,心里清楚皇帝是不可能久留在荆州的,不过十天半月又将离开,而他此时还要留在荆州稳定形势,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说不得都回不得皇帝身边。从今往后,如少年时一般,日日相伴的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了。   这些都是在他执意要离开长安南下时,未曾想到的。   次日,在冯玉、曹丕陪同下,由淳于阳领兵隐秘保护,刘协往襄阳南城郊而去,转入乡间小路后,虽是白日,但也见户户门扉紧闭,可见动乱之下刘表之死的阴影还会完全褪去;车到半途,只有一户不同,见门前聚了许多本地的村民,那一户门高墙厚,也与普通农户不同,仿佛是个富户。   刘协本意也是要了解荆州的风土人情,因此下车,步行至于门前,示意冯玉探问。   冯玉在荆州一年,已是会说当地方言,与门前这些村民交流起来,竟是没有障碍。   一时问明白了,冯玉解释道:“这一户乃是‘巫’家,家主人能与已经死去的人沟通。所以村民家中有人故去,或是梦见了逝者,都会来这里请求帮忙。”   “请求帮忙?”淳于阳在旁,听到这里不知是讥讽还是询问。   冯玉道:“有人梦见逝者,比如说亡故的父母,担心父母过得不好,就来问巫家解决之法。”   刘协自来是不信这些的,但见这户户门扉紧闭的乡间,这一户却聚集了几十人在门前,也许是因为今日左慈之事,他兴起了探究之心,便站着没动,也等在人群里。   他们四人可是太扎眼了。   等候的村民一面挂心着自己的事,一面悄悄打量这些人,只是不敢上前搭话。   冯玉便又问此前问过的那村妇。   那村妇是陪着婆母前来的,此时那婆母斜靠在树上,似是有些力气不支,垂着眼皮想着心事,对外界的一切并不怎么回应。那村妇则要健硕些,乡间也没有男女大防这些瞎讲究,见冯玉问,便也热心回答。   一来二去,冯玉便问清楚了,又一一讲给刘协。   “里头的巫家会‘请’来不同的亡人,说到是哪一家什么特征的,外面这些等着的若对上了,就进门去,借着巫家跟逝者交流。”冯玉也真是善于与人打交道,短短时间内已经了解了身边这一对村妇与婆母的情况,“这俩乃是村东头的,那个年轻的是年老的儿媳妇。家里儿子服役去了,父亲原本好好的,两年前忽然就偏瘫了,虽然如此,那婆婆用心照料,算着四十岁的人,总也还有十年好活。谁知道半月前,那父亲下床摔了一跤,竟然就去了。这婆婆日也哭,夜也哭,眼泪也流干了,前几天忽然说梦见死去的丈夫了,说是担心丈夫在地下过得不好,于是要儿媳陪着来问一问巫家。”   那村妇大约也知道冯玉是在转述他们的情况,开口用乡音道:“哎哟哟,这日子可怎么过?丈夫丈夫,出去了,服役了,当兵了,人如今都不知道在哪里了。公公瘫了,又摔了一跤死了。现在婆母眼看着要哭瞎眼睛,我下面还有两个小孩子,家里的田地也没人耕种了,眼看着交不出租子来,只能把地卖了……”   刘协虽然不能完全听明白她的话语,但是从她悲苦的眼神与沧桑的神色中,总也能懂得这是在诉说她生活的不幸。他看到年轻女人臂弯上挎着一只发黄的小竹篮,里面用一块掉色的红布盖着些什么,角落里露出一点鸡蛋的模样来,只浅浅的一层,大约不过八九个鸡蛋,她像是对待身家性命一般一直用另一只手护着。这大约是等会儿要给巫家的报酬。   说话间,就听里面有人喊了句什么,大约是说哪家的人;就见外面等着的人里有两三人一边哭着一边喊着跑进门去。   门内哭声大作,又渐渐低下去,片刻之后,那两三人又互相搀扶着,擦着哭过后红红的眼睛,离开这里沿着小路远远去了。   冯玉不时将他听到的内容,转成官话讲给刘协听,“树下那一家是家里有个十三的男孩落水死了,家里要给他做一桩冥婚,来找这巫家勘合。门边那一家是已经来过一次了,据说死去的父亲在地下过得比原来好了些,再来是问问现在如何了……”   在他的讲述中,这个不足千人的村庄里,民众生活中的悲苦一点一点在他们四人面前展开。   生老病死,谁都逃不过。   可是在这些人身上,好像格外沉重悲苦。   此时门内又喊了,就见那挎着忌惮的村妇搀扶着婆母,一面高声应着,一面往里走去。   刘协抬腿跟上。   曹昂与冯玉微微一愣,也跟上去;淳于阳是始终跟在皇帝身侧,半步不落。   里面巫家的帮手见了一愣,用半官话问道:“你们是做什么的?”因为是明显的外乡人,脸面上又是从未经过劳作的,衣饰整洁,怎么看都不该是出现在这乡间的人。   冯玉上前,从袖中摸出几粒碎银子,低声用乡音道:“外头来的客人,没见过这巫家的本事,来瞧瞧稀奇。”   那帮手接了银子,也不敢招惹他们,更不敢赶他们出去了,只低声道:“那你们别说话,安静看,不要惊扰了巫家。”   就见院中那巫家从一棵大树下一瘸一拐走过来。   刘协等人看着还不如何,那村妇与婆母却是一见之下就哭软在地。   那婆母也喊,村妇也喊。   大约都是在唤亡人。   那巫家一瘸一拐走到跟前,虽然是个中年人,发出来的却是略显苍老的声音。   冯玉在旁翻译道:“这是那巫家请了亡人上身,那亡人借着巫家的身体说话了,他说,自己原本有七十二的阳寿,只是因为那日在院中杀了一条蛇,这才折损了性命,如今罪孽还未消除,所以还要受责罚。他请家人给他在城东道观里求个差事,慢慢做几个月,兴许就好了。”   那村姑已经扶着婆母站起来。   巫家也恢复了常态,直立站着,他原本的双腿却是好的,丝毫不瘸。   刘协在旁边看着,踏入这扇门之前,原是觉得这都是封建迷信,还要坑害村民家中仅有的几个鸡蛋;可是入了门内看过,听着那村姑与婆母的哭声,听着冯玉的解释,他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此时那婆母哭过之后,亲自拿了儿媳带来的竹篮,珍重得摆在院中方桌上,上面已经摆满了前头人送来的东西,有米有面有果子,也有这样的几个鸡蛋。她那张原本充满了愁苦担忧的面容,此刻竟然舒展开来,像是卸下了万钧的担子,找到了通往幸福彼岸的路。   刘协虽然早知宗教是绝望者最后的慰藉,是痛苦之人的救赎,但真的看到活生生的这一幕,还是颇受触动。   那巫家并不看他们,坐下来闭目凝神,身子微颤,片刻又喊了什么。   门外便有哭喊声起,又有新的人进来。   刘协便借着门打开的那一刻,带着冯玉、曹昂等人走了出去。   因了这一段插曲,路上的气氛便显得有些沉闷,刘协现在自己思绪中,曹丕与冯玉便都不好擅自开口。   待到了诸葛亮耕种之处,却见虽然也是乡间,但与方才所见的村落迥然不同,良田沃野,旁有水渠,田间有几个农夫正在间草,田头有位童子在喂牛。沿着良田向上,高处起了一座新的木房子,装饰整洁,阳光明亮。   屋子里出来一位童子,道:“我家主人出去了。不知客人姓名?待主人回来,小的好通报。”   刘协并不回答,目光落在檐下棋盘上,见是一种与后世飞行棋很像的棋盘。   冯玉问那童子,道:“你家主人去哪里了?”   那童子道:“家主人行动不定,或入深山访高人,或下山谷寻故友,哪里说得准呢。”他跟在诸葛亮身边,也颇有几分文才,另外还有几分倨傲。   以诸葛亮娶了黄家女儿的身份,再加上司马徽等人传播的名头,要来见诸葛亮的人,也不在少数。   刘协看一眼那童子,道:“你这么了解你家主人,定然有找到他的法子。你且去问一问,是他今日回来见朕,还是明日去行宫见朕。”   那童子大惊失色,道:“这……您是……是皇帝?”他交待了实话,道:“家主人今早接了友人帖子,一早就出去了。小的这就去传话。”说着就要出门,又不放心,退回来跟另一个童子交代了几句。   于是两个童子,一个出去报信,一个掀帘入内。   不一刻,草帘打开,里面走出来一位布衣的年轻夫人。   那女子走到刘协身前三步,盈盈下拜,道:“妾身黄氏,夫君不知陛下亲临,疏于迎接,请陛下恕罪。”   刘协便知道这是诸葛亮的妻子,黄承彦的女儿,定睛看去,只见她虽然发梢黄色、皮肤偏黑,但是也绝对算不上丑陋,且双目灵动,隐然有顾盼生辉的光彩。诸葛亮在这样年轻的时候,就能在荆州声名鹊起,与入了黄承彦的眼,娶了这位黄小姐,不无关系。   刘协温和笑道:“不知者不罪,是朕来的唐突。”   在刘协打量她的时候,黄月英也在暗暗留意皇帝的神态,因方才那童子进来转述的话,是极不客气的,隐隐透着威胁之意——早见晚见,皇帝征召,岂能不见?黄月英可不想要丈夫得罪了初来乍到的皇帝,因此才出面迎接,谁知一探之下,却见皇帝声气和缓,丝毫没有愠色。她稍微松了一口气,这也是她主动出来的缘故——就算皇帝有所不悦,恐怕也不好对她这位妇人发作。总是能缓一缓的。   刘协指着檐下那新奇的棋盘,问道:“夫人可会下此棋?”   黄月英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露出一点羞赧之色,好在皮肤黑倒是看不太出来,低声道:“这是妾身闲来无事,自己做着玩的,下棋的规则还没定清楚。”大约是怕皇帝失望,又走上前去,从案几底下捧出来另一幅棋盘,道:“这是妾身夫君所制,规则已经明晰。”   刘协看时,却见是一个六角星形状的棋盘,盒子里装了六种颜色的棋子,与后世的跳棋很像,便笑道:“请夫人教朕。”   黄月英笑道:“这棋两个人到六个人都能玩。”说着便解释规则。   刘协听着,因为有后世玩跳棋的经验,很快便明白了,坐在对面道:“请夫人与朕对一局,如何?”   诸葛亮还没有回来,黄月英要招待好这位贵宾,因此谢罪过后,便斜签着身子坐下来。   刘协用黑色的棋子。   黄月英原是惯用黑色的,但总没有要皇帝让着她的道理,因此挑了红色,慢慢摆起来,口中又道:“家中童儿,乡野之中惯了,冲撞了陛下,还请陛下原宥。”   刘协微微一笑,手上摆着黑子,仿佛是漫不经心道:“夫人太过谦了。荆州大公子不也扑了个空吗?”   他口中的荆州大公子就是刘表的长子刘琦。   刘琦昨日出城,来见诸葛亮,想要求教,但是诸葛亮早已经躲出去了。   这些都瞒不过冯玉的耳目,也就瞒不过刘协。   刘协也是知道此事后,彻底放弃了刘表的两个儿子。刘琮的蠢笨,他早已经在昨日见刘琮、蔡瑁与张允时领教过了。这大公子刘琦却是个看着聪明,其实也蠢笨的。要知道诸葛亮此时与蔡家是连着亲的,蔡家原本又是支持刘琮的,刘琦来向诸葛亮问计谋,又不是从前两人有过命的交情,这不就相当于与虎谋皮吗?   诸葛亮避而不见,这还是好的;若是那等歹毒的,反而设个圈套下来,只怕刘琦到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黄月英摆着棋子的手微微一颤,听到皇帝点出刘琦来访之事,便知道自家的动静都在皇帝掌握之中。   荆州动乱已经三个月,她与夫君其实是避祸出城。刘表一死,朝廷的势力介入,到时候等着他们的究竟是清算,还是起用,都在皇帝一念之间。   两人摆好棋子,你来我往。   刘协是心无旁骛,黄月英却在犹豫要不要让,因此一时就成了不输不赢的场面。   便在此时,淳于阳从去而复返,在刘协耳边轻声道:“陛下,诸葛亮在司马徽家中。同在的还有庞统、徐庶等人。”   诸葛亮的童子出去寻找主人报信,暗中保护皇帝的郎官便分了一队隐秘跟随。   刘协不紧不慢又挪了一子,低声道:“那又如何?”他们这些名士,每日闲暇不都是聚在一起高谈阔论吗?比譬如诸葛亮所制作的这棋盘,少则两人可以玩,多则六人可以玩,正合了他们平时聚会用,再多也不过是六个人。   淳于阳在皇帝耳边,又低声道:“他们虽然日常也聚,但从未这么早过。”他手下的郎官探明之后,跟冯玉带来的人一交换消息,便觉出问题来了。   冯玉在荆州,对于这些大族名士也是派了人盯梢的,这些人虽然是文士,但手中的力量也不容小觑,若是聚在一起,密谋些什么事情,一着不慎,就会酿成大祸。往日诸葛亮、司马徽等人也有这样一人召集,数人同来玩乐的情况,但通常都是日上三竿之后,才派童子来邀请,兴致高了,最多当夜就不回家,宿在一处。   但是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一大早就召集了各人前去司马徽家。   就好像,就好像司马徽知道今日会有什么大事儿一样。   刘协手指间夹着棋子一顿。   他身边的安保一向是极为严密的,自汪雨之事后,更是小心之上又加了一万个小心。   淳于阳低声道:“陛下,不如早归。”   如果司马徽知道皇帝要来,那么在司马徽之外,必然还有什么人知道这消息。   有心算无心,南城郊这一片都可能不安全。   而此刻司马徽府中,诸葛亮原本正与主人、庞统、徐庶等人谈论荆州形势,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司马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忽然见到自己家的童儿来了,诸葛亮便叫他进来说话。   那童儿却只是打手势示意诸葛亮出去。   徐庶与庞统都笑道:“孔明快去吧,怕不是弟妹传话。”   诸葛亮便出门来。   那童儿打着磕巴,躲着人小声道:“先生快回去吧,家里来了贵客。”见诸葛亮还要笑,忙附耳道:“是陛下来了。”   诸葛亮神色一变,有些不敢置信,与那童儿对看了一瞬,这才入内请辞。   徐庶与庞统都笑道:“果然是弟妹来寻你了。”   司马徽坐在上首,看着诸葛亮的神色有些奇怪,低声道:“你自去吧,咱们改日再聚。”   而另一边草庐檐下,刘协当机立断,起身笑道:“看来这一局朕是赢不得了。朕还有些事情,这便告辞了。”   黄月英没想到皇帝这么快就要走,又不想丈夫错过这样宝贵的机会,此时却也不能拦着皇帝,只能起身笑道:“妾身明日让夫君去给陛下赔罪可好?”   刘协看一眼阴云密布的天色,淡声道:“这两日怕是都有雨了。”   黄月英望着皇帝。   刘协忽然问道:“夫人这里可有诸葛先生的旧衣裳?”   黄月英道:“是有几身……”   “给朕带走吧。”   这个要求可太奇怪了。   黄月英看着皇帝忽然冷肃下来的神色,却也没有多问,匆匆入内,不一刻捧衣而出时,却见皇帝已经不见踪影,只那一位黑面的将军还等在檐下。   淳于阳接过那一叠衣裳,便要离开。   “将军,”黄月英叫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淳于阳转身看她一眼,瓮声瓮气道:“外面雨大,夫人就不必出来相送了。”他阔步冲出檐下,解了拴在树上的马,在越下越大的雨中,一跃上马,追着车队尾而去。   黄月英立在檐下,对着雨幕中远去的皇帝车驾缓缓一福,眉心却深深蹙起——究竟发生了什么?   皇帝车驾内,刘协取了铜暖炉,递给曹昂。   虽然荆州比北边要暖和,但这冬末的冻雨一淋,还是容易激出病来。   刘协擦着自己脸上的雨水,他没有等从人举伞就出来了,低声问道:“是哪里走漏了消息?”   皇帝在外的行踪,是最顶级的秘密,不应该为外人知晓。   冯玉要负主要责任,但此时也顾不上说请罪这等无用的话,苍白着脸,紧张回忆着,轻声道:“这次跟随出来的郎官,是宫中出来的,都是子柏亲手调|教出来的,又经了当初汪雨之事的筛查,不该再有问题。臣这边用的士卒,是当初跟随甘宁从永宁郡出来的,与荆州势力也绝无瓜葛……”   会给司马徽通风报信的,多半会是荆州的势力。   曹昂捂着暖炉,只觉热气从手心涌入心头,渐渐缓过来,方才冻得发青的面色也和缓了,见冯玉紧张、皇帝沉默,便开口轻声道:“可能性太多了,甚至未必是有主的事儿。刘表之死,原本跟随他的人,恐怕也有心怀怨恨的。咱们今日一路过来,沿途也有许多人看到……”他说到这里,忽然一顿,虽然如此,但司马徽一早就邀请了诸葛亮等人,肯定是早就得到了消息,而不是从沿途见到皇帝车驾的人那里听来的。   外面风雨声大作,愈发衬得马车内忽然的沉寂暗潮涌动起来。   刘协见曹昂与冯玉都忧心忡忡,抹干脸上的雨水后,笑着宽慰道:“你们想得也太凶险了,如今也不过只是猜测。兴许司马徽什么都不知道,就是今早起来兴致太好,忽然请了几位好朋友前去聚一聚呢?”   曹昂与冯玉都是勉强一笑,知道这个可能性近乎于无。   忽然马车一顿。   曹昂与冯玉那勉强的笑容都是一僵。   “前面有车。”淳于阳在马车旁大声道,他的声音在风声、雨声中听起来有些遥远。   在可能遭遇伏击的情况下,贸然停下来是很危险的,所以车队并没有停。   刘协与两名心腹臣子相顾惊疑。   马蹄踩在雨水中的声音由近而远,又由远而近。   淳于阳的声音再次响起来,“是诸葛亮和此前去请他的童子。”   刘协当机立断,道:“停车,请诸葛先生上来再走。”   此时道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一个人都看不到。   淳于阳先派人查探过前方两侧没有埋伏弓箭手,这才下令停车。   车队一停,随行的郎官与士卒都刀剑齐出,警戒四顾。   诸葛亮在司马徽家中,听童子说皇帝来了,忙不迭辞别回家,谁知行到半途,正遇上这场大雨。他坐的牛车是没有顶的,此时也当真狼狈,谁知道迎面撞上一列高头大马的车队,而后又见对方刀剑齐出,饶是他才华过人,也难免要心惊肉跳一番。   诸葛亮衣衫湿透,登上了皇帝的马车。   车队再次全速行进起来。   诸葛亮矮身入内,却见正对面大马金刀坐了一位黑袍年轻人,一左一右分别坐了一位青年,左手边的青年端方清正,右手边的青年风华绝代。   诸葛亮拖着还在滴水的湿衣,进退不得,跪地道:“草民诸葛孔明,见过陛下。”   刘协看着这位与自己同龄的年轻人,见他虽然雨中狼狈,但相貌堂堂,高大清俊。只以相貌而论,的确比他的夫人要高出一层。若是两人才学相当,那诸葛亮能攀上黄月英的家世,倒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衣裳都湿透了吧?”刘协温和道,递了一包衣裳过去,“换上吧。”   诸葛亮接过来一看,正是家中旧衣,心中奇怪,不好细问,见皇帝盯着自己,不禁感到窘迫,低声道:“草民这便下去换……”   “外面下着雨,你出去不是又淋湿了吗?”刘协平静而又不容拒绝,“就在这车中换吧。”   诸葛亮看一眼在座三人,要他在人前换衣,这也太!   冯玉在旁低声道:“孔明先生勿怪,路上仓促,不曾查验。先生只换外裳也可。”   诸葛亮顿了一顿,这才明白过来,瞠目结舌,道:“陛下是怀疑草民……?”他面色涨红,冷声道:“请准草民下车。”   有道是士可杀不可辱,皇帝一见面就怀疑他,甚至不惜要他人前换衣,诸葛亮哪里能受这等屈辱。   外面的风雨声越来越凄厉。   刘协此时心中有许多猜测,盯着诸葛亮,道:“你是自己换,还是朕叫人进来给你换?”   诸葛亮气得浑身发抖,然而人在皇帝车中,若皇帝要他死,也不过一句话的事。他不愿浪费生命在这等小事上,当下抖着手宽去外袍,解下腰间饰物,见除了几枚印章、一柄竹刀、一环玉佩之外,别无他物,身上的中衣也被雨水淋湿了,但他是绝不可能再脱中衣的,又换上了皇帝递来的旧衣。   刘协伸手,将那一柄竹刀递出去,交给了淳于阳。   当诸葛亮再次穿戴齐整,他已是连脖子耳朵都红透了,低着头盯着马车底板,不如此就难以掩饰心中愤恨。   刘协这才松了口气,上一次他放松警惕,险些送了子脩性命,自那以后,再如何小心都不为过了。   刘协看着跪坐在对面的诸葛亮,轻声道:“得罪了先生,待此次事了,朕再向先生赔罪。”他知道此刻说什么好听的都没用,便只说了这么一句,又闭上了嘴巴。   诸葛亮陷在羞窘愤恨的情绪中,也没有察觉此时车厢内诡异的气氛。不管他以后能有多大的成就,此时也不过一个十九岁的少年,被强权逼迫,受此羞辱,一时之间,是很难释然的。   刘协方才原本可以不管诸葛亮,任由他带着童子继续前行。但如果今日这乡间真有人埋伏,恐怕诸葛亮要受殃及,万一死了何其可惜。所以刘协还是下令,要诸葛亮上了这一辆车。虽然这辆车,此时也并不安全多少。   “陛下,三里前的那条路封了。”淳于阳又送来一个坏消息,“还不清楚是谁的人,看着有几百名士卒。”   三里前的那条路,是能容下皇帝车驾的唯一去路,其余的小路都不能让这驾马车通行。   刘协眯起眼睛,应对道:“车队不停,仍往前去。你们随朕下车,咱们都换上这些旧衣裳……”他想了一想,“避到来时那户巫家去。”   作者有话要说:万贵妃给大家请安^O^ 第196章   此时大雨滂沱, 虽是晌午,却天色昏黑, 风雨人间,仿佛可怖冥界。   刘协带着曹昂、冯玉与诸葛亮,换了布衣,在淳于阳与十几名布衣装扮的郎官保护下,匆匆离开了皇帝车队,穿过路边的麦田, 将去往树木掩映的小路。   “让车队继续前行。”刘协没有穿蓑衣,此时被冻雨兜头一淋,倒觉痛快,他的声音镇定而又充满力量, “襄阳城中有兵的,不过就是那么几人。其中谁都不是能成事的,不必怕他。只往那巫家避一避雨,摸清情况, 再做定夺。”   虽然风雨交加,前途凶险,但又皇帝这句话,曹丕与冯玉都觉精神提振。   诸葛亮一脚泥一脚水跟在三人身后, 刚换好的衣裳又已经湿透了。他方才在马车上被强令换衣以证清白,本是羞愤难当,然而随后见皇帝身边的将军如临大敌,而皇帝领着亲信的大臣弃车步行、在风雨中趟着泥水躲避,便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他虽然仍对皇帝方才的态度有怨愤之情,但也明白了事出有因——这不是闹着玩的。   一行人掩入麦田深处的林木小路中,在昏沉沉的风雨之中, 寻到了来时所遇到的那户巫家所在,门前两人合抱的古树腹腔已经裂开,已落光叶子的枝丫簇拥着伸向暗沉的雨幕之中。   刘协与曹昂、冯玉等人侯在树下,看淳于阳上前敲门。   “叩、叩、叩”铜门环撞在木板上的敲击声,哪怕在大雨之中,也那么清越嘹亮,一下一下,催得人心跳也急促起来。怕那敲门声不够响,唤不来主人家;又怕那敲门声太响亮,引来追击者。   敲到第二十下,里面的人才像是强不过,不得不冒着这大雨跑来,隔着门板用乡音道:“忽然下大雨哩,巫家看不了哩,你回去吧,等天儿好了再来。”   这乡音淳于阳却不懂。   冯玉已是冲上去,也用乡音道:“哥哥行行好,我们是方才的外乡人,回程被大雨堵在了路上,没处避雨哩。”   里面静了一会儿,大约是此前送出的几枚碎银子起了作用,那人换了半官话,道:“你且等一等。”他在里面开了门,只开了一条缝隙,足够他探出脑袋来,上下打量等在外面的异乡客。   冯玉上前,借着水淋淋的袖子一盖,又递了几枚碎银子过去。   那巫家的帮手接在手中一捻,开了一扇门,道:“出门在外,不容易。偏偏遇上这样的大雨,也是可怜。本来巫家休息的时候,最需要清静,我是不能放你门进去的。但是看你们着实可怜,今日这风雨又大,若是不给你们避避雨,说不得要淋病了。”他探头清点,“几个人呐?都进来吧,我给你们在外院厢房腾出间屋子来,可不要往内院去——惊扰了巫家,我可留不得你们喽。”他倒是清楚什么叫丑话说在前面。   冯玉笑道:“哥哥善心,我们理会的。”   那巫家的帮手便侧身让出门口,一面看着刘协等人走路,一面留意内院的动静,忽然问道:“你们从外乡哪里来?怎么不见车马?”他看得出这些人不是本地人,甚至都不是荆州人,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就靠两条腿走路吗?   诸葛亮听到这一问,虽然他什么事儿也没有,但明白自己是在一只躲避“刺杀”的队伍里,忍不住心中一颤,担心被抓到破绽,给人识破了。   刘协与曹昂大概能听懂这人的半官话,但还是要想一想才能理解意思。   冯玉已是笑道:“原是有车马的,只是风大雨大,马车陷在泥地里了,交给后面的仆从处理。我们陪着公子先来避雨。”   这也在情理之中。   巫家帮手没再说什么,领着众人进了外院东厢房,叮嘱别乱动东西,拢着袖子里的碎银,脸上露出了点亲切的笑意,道:“我给几位公子送热水来。”便撑着伞往内院去。   这人一离开,刘协与曹昂等人在外面面前尽量维持的寻常氛围就荡然无存。   淳于阳低声吩咐跟随的郎官,“你们俩去门上守着,你们俩探一探这座院子内外——连房顶都探清楚,别叫人摸过来了都不知道。”他原本是带了十三名布衣郎官走小路,虽然皇帝出行,调动了上千兵马,但既然对方是有备而来,恐怕拼数量是拼不过的,皇帝要求走小路隐匿行踪是正确的。既然要隐匿行踪,自然是人越少越好。所以淳于阳只挑选了最得力的十三名布衣郎官。待到众人来到巫家之后,此时又分了三人善后,处理众人来时在麦田与林间小路上留下的足迹。   “车队现今是谁领着?”刘协低声问道,他们藏匿固然重要,可仍按照原定路线返回的大队车驾也很重要。如果暗处的敌人没有发现皇帝已经溜走了,他们就会按照原定的计划,袭击皇帝车队。而危险就会落在那些人身上。   因为此时一切都是那么不确定,而皇帝的安全至关重要,所以皇帝已经离开车队的消息,只有在座这些人知晓。如果再多一人,只能是如今领着车队的那人。   淳于阳检查着门窗,本能寻找着这处厢房的第二处出口,万一敌人堵住了前门,也要有法子送皇帝离开才是。他低声道:“是曹家二公子。”   “曹丕?”刘协微微一愣。   “他当初破邺城,带过兵,见过血。”淳于阳选择了合适的人。   冯玉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曹昂,问淳于阳道:“曹家二公子可知道……”   他知道是这样凶险的情形吗?   淳于阳冷声道:“不曾告诉他。越少人知道,越安全。”   淳于阳做的是对的。一来这种情况下,要信任一个人冒着的风险太大,哪怕曹丕是曹昂的弟弟,那也不意味着就可以完全相信曹丕;二来不能排除皇帝车队中存在内鬼的可能性,如果告诉曹丕实情,他神色中带出来,给对方知晓了,那就大事不妙——你不知道对方还有怎样的后手。所以说,如果为了皇帝的安全,那么最好就是什么都不告诉曹丕,让他一切正常得领着队伍,走入敌人的伏击之中,既能引出暗中的敌人,又能在这混乱危险的局面下最大限度保护皇帝。   这就好比象棋之中,楚河汉界,来往厮杀,不管是小卒子,还是士与相,为了保住将帅,一切都可以牺牲。   曹昂轻声道:“子柏(淳于阳字)做得对。”他自从中毒之后,身体就虚弱了许多,虽然近日服用左慈的金丹,据医工所说,毒物渐渐已经排出,但此前留下的影响还在,比寻常人更怕冷怕热怕劳累甚至怕太大的声响。此时又淋了一场冻雨,他立在屋角,脚下的方砖已经被衣裳滴落的水打湿,一张脸隐隐透出青白之色,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惊惧。   刘协对冯玉道:“等下那人送热水来,你再给他稍许碎银,请他送几身干净衣裳来。”   冯玉应了。   刘协搓着发冷的手,低声道:“子柏,让你的人去探探虚实,对方来了多少人,是哪家的人,城里是什么情况……”他要掌握足够多的信息,才能做出当下最安全的决定,目光落在呆立于冯玉伸手的诸葛亮身上,微微一凝,问道:“诸葛先生,以你的才智,大约也能明白现下的情况了。朕如今问你,你如实作答。今日在司马徽家中的人,除了你之外,还有庞统、徐庶、韩嵩、崔州平、孟建与石韬,除了司马徽之外,连你一共七人,是也不是?”   诸葛亮为人聪颖,见皇帝如此问来,便知道皇帝定然是怀疑自己参与的这场聚会与这次大雨天避祸逃不了干系。他愈发明白了皇帝方才在马车上的严苛,知道此事干系重大,忙道:“果如陛下所言,正是草民等七人,与主人家司马徽。”   刘协眯了眯眼睛,问道:“你们从前可曾这样齐聚过?”   诸葛亮据实以答,“草民等往日相见,多是三五人一起,少有这样齐整之时。”因为人与人之间也不是完全融洽的,三五人小聚能谈的话题更多,更深;而到了七八人的中聚,难免会有意见相左的情况发生,有时候就不能尽兴了。他思索着道:“往日这样齐聚,多是丧葬嫁娶这等大事儿……”可是今天早上司马徽派人来请,却是邀请他们一同去赏画——那画作,也并不如何出奇。   诸葛亮一时间后背冒出冷汗来,比被冻雨打湿的衣裳还要冷,“难道司马徽他……”他脸上神色变幻,沉下心来想了一想,回忆着今日司马徽的举动,仿佛是有什么心事,但若说司马徽会卷入杀皇帝的事情中去,他还是不能相信的,因此道:“陛下明查。草民虽然不知今日事情因何而起,但素日与司马徽等人相交,均无心机,坦诚以待。草民与司马徽相交数年,总能听他谈论天下形势,自三四年前,司马徽便常对草民等人说,陛下雄才大略,是不世出的名主,只是从前引荐无门,时机未到,一直不能效力于朝廷。他虽然人在荆州,不过是为了躲避战乱,从前荆州牧刘表听说司马徽的才能,亲自上门请见,但是司马徽无意辅佐刘表,因此故意装作平庸之辈,蒙混过去。司马徽既然心向汉室,认陛下为名主,拒刘表之所请,又怎么会做出陛下所想之事来?这其中必有误会啊。”   刘协静静听着,淡淡一笑,道:“朕所想之事?朕想什么事了?”他示意诸葛亮起身,轻声道:“朕若是怀疑司马徽,他此刻还能在家中安坐吗?崔州平、徐庶、庞统……”他将司马徽请到家中的七人名字翻来覆去念了两遍,喃喃道:“你们都是大族名士,徐庶却出身寒门……”   诸葛亮低声道:“草民等相交,只以性情相投,不问出身。”   刘协“嘿”然一笑,道:“你大约是的。司马徽却说不好。”   曹昂在旁边,听皇帝念叨着这七人名字思索,便明白过来,皇帝这是想要找出这些人的共性。他想了一想,问道:“诸葛先生这些友人,可是都住在南城郊?”   诸葛亮微微一愣,道:“的确如此。自刘表伏诛,草民等都避祸出城。司马徽等人虽然城中也有居所,但这三个月来都在城郊。”   刘协听了曹昂一语,从思路的困局中走出来,与曹昂对视一眼,便都懂了。他是惯常把人与事情往坏处想的,所以在这一点上倒是不如曹昂。   曹昂这一问,与诸葛亮这一答,把司马徽的动机锁定在了比较好的一面。   司马徽大约是得到消息,知道皇帝今日要来南城郊。皇帝回来南城郊的原因,不难猜测,多半是要寻访此地名士的。司马徽要么是自认为皇帝要来见的是他,所以好意邀请了附近的友人,要一同引荐给皇帝;要么是知道皇帝要来,但不管是见谁,南城郊总跑不过这七个人去,所以将这七个人都邀请来家中,如此不管皇帝访问的是谁,都要先得知此人在司马徽家中,如此一来,司马徽就大大提高了自己与皇帝相见的概率。   那如果司马徽只是风闻了皇帝行踪,并没有参与密谋拦截皇帝车驾之事,这场祸事的规模与严重性便都下降了。   因为不管是谁做下这场祸事,如果这人能笼络住司马徽,那一定是一个非常可行的计划,也一定是一个让司马徽信服的人。   这个威胁就非常大了。   这也是方才刘协异常小心谨慎的缘故。   此时稍微排除了司马徽参与此事的可能性,在座诸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忽然淳于阳一摆手,他站在窗前,收到了对面房顶郎官的信号,低声道:“有人过来了。”   屋子里先是安静下来,刘协随意笑道:“个个都成了落汤鸡了。”   就听沉重的脚步声渐近,竟是不只有一人。   淳于阳手握腰刀,站在了门后。另有郎官补上他在窗前的位置,两名郎官将皇帝护在身后。   门扉被推开,那巫家帮手探进一张笑脸来,讨好道:“我见你们都淋了雨,到时候要生病的。所以请家里人烧了一桶水,给你们公子擦洗擦洗。”他张望着刘协的所在,知道这位是一伙人中的“公子”。   冯玉上前笑道:“哥哥辛苦。”见他眼巴巴等着,又摸出几枚碎银子来,悄悄塞给那人。   那人越发笑了,这伙外乡客出手大方,这一天下来给的碎银子,都够他娶个媳妇用了。   淳于阳接过那人身后家人抬来的一桶热水。   冯玉又低声笑道:“劳烦哥哥给寻几身干净衣裳来。”   那人接了碎银子,满口答应着去了。   黄月英打包的诸葛亮旧衣裳里,此时在淳于阳带着的包裹里,还剩最后一套干爽的——这是淳于阳路上埋在自己衣裳里面护下来的。留了这一套干爽的,原是为了给皇帝准备着替换。   此时一桶热水在屋子里氤氲着热气,对于都湿透了大家来说,是此刻最高的诱惑。   但这是属于皇帝的。   刘协起身道:“子脩沐浴吧。”又道,“子柏,把衣裳给他留下。咱们都往门楼下站一站。”这处东厢房还有一个门,打开就通向门楼底下。曹昂微微一愣,低声道:“陛下……”   刘协摆手道:“这会子别跟朕争了,你此时病不得。”他说话时仍皱着眉头,大半心思还在当下的险境上。   一时众人都出了东厢房,等在门楼底下,偶有一阵冷风掀进一波雨水来,但见皇帝面色丝毫不改,众人也只能咬牙坚持。诸葛亮不禁要腹诽,方才马车上逼他宽去外袍的时候,那样咄咄逼人;这会儿对自己的心腹大臣,就知道领着众人避出来吹风了。他也说不清楚心里什么滋味,气头上的愤恨潜了下去,到底是该怪皇帝不肯礼贤下士,还是要怪自己不是皇帝的心腹臣子呢?   忽然淳于阳低声道:“有人搜查过来了。”他望着屋顶上用动作传递信号的郎官,“两队人,一队六个,分别从东西两边过来。”   气氛紧绷起来。   淳于阳低声问道:“要不要杀?”趁着这两队人还没过来,让郎官动手,杀这十二个人还是容易的。   刘协轻轻摇头,道:“这等搜捕,后面都有人等着,前面的人久不回来报信,就知道出了问题,到时候许多兵马一来,更是糟糕。不如放他们过来,若查不出,自然最好。若是查出来了,总还可以威逼利诱。若都不行,再杀不迟。”   话音未落,就见内院的门又打开,那巫家帮手撑着伞快步下来,见众人都挤在门楼下,有些不解,将夹在腋下的包裹递过来,道:“这是衣裳。方才给你们烧热水,惊动了巫家。如今巫家问起来,少不得要请你们过去。你们谁跟我去一趟吧?”   冯玉道:“我跟他说吧。”   刘协想了一想,道:“一起去。”这种情况下,分开总是不如聚在一起的。   恰在此时,通往东厢房的门打开,曹昂迅速沐浴过后换了干爽的衣裳,原本青白的面色有了一点血色。因为他的缘故,要众人在这里受冷风吹,实在就叫他过意不去;然而这又是皇帝的好意,不该推辞。所以他只能尽量快速,听到内院门动静,便匆匆出来,只是束起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   刘协顺手抽过淳于阳拿着的包袱皮,罩在曹昂头上,道:“你才从热水里出来,仔细吹了风头疼。”他上一世年轻时候不注意,后来年长后在这上面受了太多罪。   曹昂面色古怪得按住自己头上“御赐”的包袱皮,他素来端方有礼,此时颇有些不知所措。   待到了内院,巫家已经在正屋等候。他是个清瘦的中年男子,生得慈眉善目,说话时有些微微的喑哑,大约是今日请亡者上身太多次,难免又哭又叫的缘故,“远来是客,招待不周。”他的官话比帮手说的要好些。   至少刘协等人能听懂七八成。   这巫家倒是个很和善的人,让家人摆了饭菜,盛了热汤,就坐在方凳上,静静看着众人,也不问他们从哪里来,也不问他们到哪里去,屋内一灯如豆,他的目光平和悲悯,不知是因为职业习惯,还是真就如此。   刘协自是不能用这些饭食,此时连喝水都只用淳于阳水囊中带着的。   冯玉笑道:“辜负主人好意,我们刚吃过了,实在吃不下。”   那巫家帮手在旁边看着,已是犯起嘀咕来。   刘协等人再怎么装扮,到底行动举止不像一般人,哪怕是外乡人,也该是外乡的大族豪门。   内院的屋子比外院的要高些,此时开了两扇长窗,望着外面的大雨,屋子里有一种昏黄的静谧。   忽然,那巫家身子微颤,站起身来。   淳于阳等人立时戒备。   那巫家帮手也是惊讶,道:“怎么这会儿上了身……”   就见那巫家闭着眼睛,然而竟然行走自如,竟是直直走出去,拐入了柴房门中。   淳于阳使个眼色,早有郎官跟上去。   那巫家帮手道:“别惊扰了他,这会儿惊扰不得……”   不一刻,那巫家从柴房出来,却举着一柄手掌长的竹刀,另一只手攥着一块手臂长的木柴,直直又往屋内来。   淳于阳便要上前夺刀。   刘协摆手,轻声道:“且看他要如何。”难道这巫家也是设好的埋伏?还是这巫家要行什么骗术?   那巫家已是走入屋内来,在先前那方凳上坐了,借着昏黄的烛光,埋头削起木柴来。   一时间,屋外风雨声,屋内削木声,混在一处,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在场没有人敢发出声息,除了守着窗前看信号的两名郎官,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巫家身上。   那巫家埋头削了片刻木柴,歇了一歇,轻轻抬手,拂过鬓边——虽然他的头发束起整洁,但他竟好似鬓边有头发一般,做了个挽到耳后的动作。   那巫家帮手极轻声道:“这是上身了,是谁的亡人?”他环顾屋内众人。   众人相顾惊疑。   刘协冷眼看那巫家的本事。   却见那巫家又削起木柴来,额上渐渐出汗,忽然脸上泛起羞恼之意,一开口竟是女孩的声音,轻轻骂道:“你人长得丑,出来的娃娃也丑!呸,丑死了。”   旁人看着也倒罢了,刘协看着,忽然只觉一阵寒意从脚底直窜上脑门,那巫家中年男子的脸上,流露出的少女娇嗔之色,他为什么会感到这样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他顺着巫家的目光望去,只见巫家手中的木柴已经削去大半,渐渐成型,隐约可见是个娃娃,许多木屑落在巫家脚边,像是他凌乱的记忆碎片。   是谁,是他记忆中的什么人?究竟是哪里有些不对劲?   那巫家忽然一抬头,冲刘协看来,眼睛一亮,少女一般笑问道:“陛下这次来,又要我做什么好玩的物件?”   刘协余光中看到曹昂、冯玉等人迷茫的神色,忽然反应过来,这巫家所说的话语,是秦时旧音!   在场的人,除了他之外,没有一个人能听懂。   一时之间,刘协只觉汗毛倒立,听得那“少女”这一声“陛下”喊出来,更是怀疑身在梦中,一把捏住了那巫家手腕,冷声道:“你究竟是谁?”   那巫家挣扎不开,恼怒道:“你发什么神经?连我都不认得了?”“她”像是生了气,上下尊卑都不顾了,骂道:“我是你姑奶奶——哎,你捏痛我了!”   这声“姑奶奶”一出口,刘协只觉一阵恍惚,做了两辈子皇帝,只有一个人称得上是他的小姑奶奶,那就是秦时丞相李斯的孙女李婧。   “你是李婧?”刘协先是微微松手,旋即更握紧了,“你真是李婧?”   他不能相信,当世还有谁知道他曾为秦二世的那一生?   “不,不对,你是诈朕的身份。”刘协稍微理智了一点,“李婧”这个名字是他自己说出口的,“你是何人?谁派你在这里的?刘琮?蔡瑁?还是荆州之外的人?”   曹昂与冯玉等人见皇帝方才忽然激动起来,口吐他们不懂的话语,都是大骇,不明白那巫家削木柴做娃娃究竟起了什么效果。   淳于阳抢上前来,一把就要夺取那巫家手中半成型的木头娃娃,道:“你作甚么妖法?再不收手,我杀了你!”腰刀出鞘,雪亮的刀片已经架在了巫家脖子上。   “她”这才真急了,又气又怕,对刘协怒道:“你这人真是没劲儿,怎么两辈子了还是这么疑心病。我真是李婧,蒙盐和刘萤姐姐都来不了,我好心来看看你,你的人倒是要杀我,我再不来看你了。”   刘协听到“刘萤”与“蒙盐”的名字,一时间整个世界观都受到了冲击,忙拉住“她”的胳膊,道:“你别走,我有许多话要问。子柏,快收了刀……”他定一定神,换了汉时的官话,对淳于阳等人道,“这是朕一位故人。你们不要……惊扰了她。”   曹昂与冯玉、淳于阳等人相顾惊疑。   淳于阳撤刀,但仍站在皇帝身边,目光炯炯盯着那巫家。   而那巫家的帮手早被淳于阳拔刀的举动吓傻了,缩在角落里,不敢动弹。   刘协此时顾不上考虑什么世界观的事情,拉着“李婧”问道:“你们如今在哪里?都还好吗?刘萤和蒙盐也可以来见我吗?还有其他人呢?”   “李婧”有些不耐烦,道:“你问题真的好多呀。不如你自己来看看吧。”“她”反握住了刘协的手。   刘协只觉身子一沉,再睁开眼时,又回到了熟悉又陌生的绿色天地里——系统。   说它熟悉,是因为他从现代溺水而亡,就是经由这系统开启了秦二世之路,在那一世,每一次濒临死亡都会重回这绿色天地;而这一世的开端,也是从这绿色天地里开启的。   说它陌生,是因为上次回到这绿色天地中,已经是十年前。   他在汉朝开启了新的一世人生,几乎再也没有想到过系统这回事儿了。   此时绿色天地中,他看到对面的李婧,还是秦朝时少女的模样,但是此刻她头顶悬浮着【我在科技世界做大佬】一行字。在她身后,许多熟悉的面孔正安然睡着,他一一看过去,有刘萤、蒙盐、赵高、项羽……还有两个位置,标着名字,但却不见人影,一处是韩信,一处是灵湖。   李婧在旁边解释道:“我们在秦朝死亡之后,也都来到了这里。系统说我研究发明很厉害,就又送我去了新的世界。我如今在的世界就是我头顶这个。”她指了指自己脑袋上面那行字【我在科技世界做大佬】,“这个世界还蛮有意思的,女人没有在秦朝时候那么多束缚,我又有上一世的经验,所以很快就在科技世界做出了一番成就,现下我在这个世界已经二十六岁了,我准备玩到七八十岁再走。刘萤姐姐和蒙盐他们也都选过自己的新世界,蒙盐总是想跟着我一起,但是每个世界里只能允许存在一个主体思维。所以要么是我记得他,他不记得我。要么就是以他为主体的世界里,他记得我,我不记得他,总也对不上号。我之前还在你这个世界里玩了两年,出生在一户农民家,上面已经有三个姐姐,两个哥哥,又是旱灾,又是蝗灾,家里养不起我,两岁那年我就饿死了。你这个世界也太惨了。”   刘协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信息量有点大。他看向空着的“韩信”与“灵湖”名字处,见两处上方都顶着【最后的帝王】这个标签,问道:“他俩也在我这个世界吗?”见李婧点头,又道:“但是一个世界只允许存在一个主题思维,所以我既然记得从前的事情,他俩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是不是?”   李婧又点头,道:“除非等他们回到这里,才会记起来。”她又道:“你一个世界玩太久了,费力不讨好。你看看,你这一个世界还没过完,我们都好几个世界回来了。”   刘协问道:“我在这里才十年,你在你的世界不是已经二十六了吗?”   李婧笑道:“不同世界之间的时间不是这么算的。在一个世界里,主体过得越轻松,越快乐,越爽,时间就过得越慢。所以我在这个世界里玩三十年,跟你在那个苦兮兮的世界里过三年,在这个绿色天地里是差不多的时间。”   刘协默然。   李婧笑道:“陛下你怎么还是这么傻?等下系统给你选择的时候,你可别犯傻了。”   刘协望着她的笑脸,轻声问道:“在你现在的那个世界,一切都很轻松愉快吗?”   李婧想了一想,点头道:“是啊。”她叹了口气,又道:“还好在秦朝的时候,我遇见了你这样一位陛下。否则我大概也没机会发挥自己发明创造的才能,也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世界了。”   忽然,这绿色天地中红光微微一闪。   李婧道:“系统发现了。我得回现在的世界了。”她笑道:“下次有机会,我再找你来玩。”   刘协勉强一笑,若果真如她所说,等她过个两三年再找到机会时,他恐怕已经在这个世界成了老头子。   眼前的故人都纷纷消失了,一群长着翅膀的小天使飞到他眼前来。   她们七嘴八舌嚷嚷着。   “好优秀的帝王能力呀!跟我走吧,我的世界是现代娱乐圈,以你的能力,我给你挑个最俊美的皮囊,唱跳天赋都给你点满,演技也给你点到最高,出道即爆红,三个月成顶流,高奢代言接到手软,粉丝全球狂热……”   “在无CP里面混多么孤单寂寞冷呀。跟我走吧,我的是男性向,亿万大小姐想要我表白,大小姐可傲娇可甜美,青梅竹马,对你痴心不二,会撒娇会吃醋,会卖萌会撒野,一心想要吸引你的注意……”   “他们的都太简单啦。跟我走吧,我是韩娱向,你可以养成自己喜欢的女团妹子,一次培养十几个,个性相貌随你挑……”   越来越多的小天使飞过来。   “哎呀,你这个能力实在太强了,留在无CP搞历史真是可惜了,不如跟我去变个性,我这个世界是言情向的,不过别担心,女主最后也会做皇帝的……”   “何必那么麻烦,跟她走还要先变性。我这个世界也可以做皇帝,还不用变性,就是中间需要你小小谈一段恋爱,跟你的……咳咳病弱丞相。你不排斥耽美吧?你放心,很清水的,我们连吻都没有……”   刘协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也真亏了他这两世的艰难历练,在受到这种冲击的时候,还能保持理智分析,结合方才李婧透漏给他的消息,问道:“等我过完汉朝这一世,再回来时,你们这里会过去多久?你们现在所说的这些世界还在吗?”   那些小天使最近经常拉人去各自世界,一听就知道刘协的心思,忙都道:“哎呀,到时候总要三五年过去了,谁知道这些世界还是不是流行,还需不要人手。”   “对呀,说不定到时候这些世界都不缺人了。缺人的世界,都是洪水滔天,饥荒遍地,人吃人,毒虫到处有呢。”   “是啊,机会来了可要把握住啊。”   “错过了后悔一辈子。”   “你还是赶紧把汉朝这个世界结束了吧。你这里能回来,肯定也是在汉朝那个世界遇到麻烦了,只要你放弃抵抗,随随便便一死,立刻就回来了嘛。”   “对呀对呀,你快点结束现在这个苦兮兮又冷冷清清的世界吧。死回来就可以了。现在没有惩罚了。”   “是啊,你上一世那么成功,已经是我们这里正式的一员了,犯了错误也不会永久消失了。”   这就好比一个人进入了营销现场。   刘协轻声问道:“只要我一死……”就可以回到这绿色天地中,给自己挑选一个轻松愉快的世界吗?就像李婧那样,快快乐乐得做一个科技世界的大佬。像这些长着翅膀的小家伙说的,去娱乐圈做个明星,去现代谈个恋爱……   “对呀对呀。”那些小天使蛊惑他,“只要你简单一死……你这个世界可是最高难度的,其实你都不用刻意求死,只是放弃抵抗,估计没几天就能回来了。”   回来,放弃他在这一世经营下的一切,去另一个轻松的世界,追寻快乐吗?   “哎呀,主管快回来了。”那些小天使语气急促起来,“你不能再留下去了。你回去想想吧,过三天我们再找你。”   刘协就听到耳边有熟悉的声音在唤。   “陛下。”   “陛下!”   刘协睁开眼睛,对上曹昂关切担忧的面容,还有一些恍惚。   曹昂低声问道:“陛下您怎么了?忽然就闭目不动。”   刘协环顾一望,只见那巫家已经委顿在地、像是累极了,淳于阳等人都守在屋子里。   方桌上,巫家此前让家人送上来的饭菜还冒着热气。   只不过片刻而已。   刘协抚着额上冷汗,声音微弱,对曹昂道:“所谓黄粱一梦,朕今日才知其中滋味。”   曹昂满目担心,扶着皇帝的手臂,低声道:“陛下是累了。臣扶您去坐一坐。”   冯玉与淳于阳等人都紧紧盯着皇帝,生怕那巫家用了什么妖术。   刘协默然不语,想到方才在系统中所见,不知那与他同在一世的韩信、灵湖如今在何方。若是如李婧所说,茫茫人海之中,遇见的概率实在太低了。至于那绿色天地中小天使所言,三天后再来找他,说的究竟是哪里的三天呢?若是系统中的三日,于他这里怕是要过去许多光阴了。   届时,若他果真走了,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刘协想到此处,目光划过在座的曹昂、淳于阳与冯玉等人,五味杂陈。 第197章   曹昂扶着刘协在方凳上坐下来, 低声道:“陛下,不如臣带人出去, 引开来人……”   派回去调兵的几路郎官怕是还在回城路上,等他们领兵而来,怕是还要些时候。   这段时间内,在这荒僻的南城郊会发生什么事情,可就不好说了。   刘协看着曹昂苍白面容上的关切之色,余光中见淳于阳与冯玉等人也隐然有赞同之色, 明白他们在担心什么,吸了一口漫长的气,将心思从系统上面转到眼前的困境上来,低声道:“朕没事儿。”   话虽如此, 在场所有人都见到刚才皇帝与那巫家用众人都听不懂的言语交谈,巫家状若少女自是骇人,皇帝也罕见得流露出了激动的神色。   冯玉趋步上前,在皇帝跟前儿蹲下来, 仰望着皇帝,柔声道:“陛下自然无恙。只是调兵前来还需等待,子脩兄又宿疾未清,子柏兄还需护卫陛下安危, 不如由臣出去引开来人——荆州地界,臣还是熟悉的……”   刘协的目光依次掠过曹昂、冯玉与淳于阳,见他们神色诚恳、目露关切,不禁心中一暖,这些人是真心实意仰赖着他,也愿意奉献他们的忠诚与敬爱,哪怕要流血牺牲。他们以命交付, 他又如何能割舍离去,只为了自己享轻松快活呢?   刘协缓缓抚了抚冯玉湿漉漉的发,温和道:“你们的心意,朕都明白。只是几个跳梁小丑,哪里值得你们去搏命?”   话音未落,就听淳于阳急促道:“人来了。”   立在长窗前的那两名郎官显然看到外面屋顶上同僚的信号了,也都手握腰刀,全神戒备起来。   屋内一时静寂无声,只听到窗外呼啸的风雨声。   众人数着呼吸声,过得片刻,就听得外院门被扣响,隔着风雨与两重院墙,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却急促不容忽视。   “你去开门。”刘协看向缩在角落的巫家帮手。   那帮手早就被这变故吓坏了,既不敢上前搀扶晕过去的巫家,也不敢跳出来质问这些人身份,又听得外面门响,更不知来的是敌是友。   淳于阳押着那巫家帮手去外院开门,冯玉在旁相伴。   淳于阳隐身在门口,长刀抵在那巫家帮手腰后。   那巫家帮手此时只求活命,再没想到会遇上这等不得了的事情,隔着门板先是用半官话道:“今日雨大,巫家已经歇下来,诸位改日再来吧。”   外面没有回应的声音。   那巫家帮手在淳于阳目光逼迫下,不得已又重复了一遍,只盼着门外不管是什么人,得了这句话都赶紧离开。   忽然,“咚”的一声巨响,外面的人一脚踹在门上,踹得这一扇薄薄的木门晃了两下。   “别啰嗦!快他妈开门!”外面的人粗着嗓子喊,风雨之中脾气坏到了极点。这带头的人一骂,外面立时一片叫骂恫吓之声,来得不下十人。听那架势,若是不开门,他们就要破门而入。   淳于阳与冯玉对视一眼,示意那巫家帮手开门。   那巫家帮手抖着手,开了锁,才将那木门开了一道缝,就被外面人涌进来。   淳于阳与冯玉隐在门后,都垂着头做布衣打扮,谨遵皇帝的吩咐,若是能敷衍过去,就不要动手。   然而外面的人一进来,立时就擒住那巫家帮手脖子,将人按倒在雨水中,叫道:“人藏在哪?”   只这一句,淳于阳与冯玉便知道,这些人已经确定他们在这一户之中。   便在此时,那些人也看到了门后的淳于阳与冯玉,都伸手来捉。   淳于阳当机立断,将冯玉往外面一推,反手一刀,就斩断了最前面那两人伸来的胳膊。   冯玉捡起断臂手中的长剑,与淳于阳共同御敌。   那巫家帮手趁机逃出来,连哭带叫,连滚带爬,一路进了内院,“了不得!了不得!杀人呐!”   此时屋顶上的郎官早已下来,帮着淳于阳与冯玉一同杀来人,内院里的郎官听到声音,也在皇帝的命令下,分了三人出来。   这些寻上门来的人不是对手,很快就死了七八个,剩下两个要逃,被淳于阳追出去,在树下杀了。   一时间,外门地上的雨水都成了红色的。   冯玉俯身在那些尸首上翻检着,半响直起身来,任由雨水冲刷去手上的血迹,看一眼淳于阳,道:“这是私兵。”   不是荆州军营中的正规兵,而是大族豪门豢养的部曲。   “陛下,此地不宜久留。”冯玉转身快步回到内院,留淳于阳守在外门处,“这些人是认准了地方来的,他们来之前必然已经派人汇报上去。贼人既然已经出手了,没有罢手的道理,大部队必然就在后面了。”   曹昂蹙眉道:“回城的路已经被封堵,在这城郊避祸,实在容易暴露行迹。不如派人叫曹丕领兵回来?”他叹了口气,此时恐怕也来不及了,“但愿他们此前没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与曹丕所领的车队战在一处——能为我们拖延些时间。”   原本在旁看着的诸葛亮,此时也明白了事态紧急,顾不得计较此前皇帝要他人前宽衣之事,起身道:“或可暂避于草民家中。”   众人都望着皇帝,等皇帝做出最后的决定。   究竟是派冯玉引开追兵,还是等曹丕来救?是避祸于乡间野外,还是暂时去往诸葛亮家中?   刘协皱眉,正要开口说话,就听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在这样大风雨的傍晚,听得这样清晰,来人必然已经极近了,恐怕眨眼间就能冲到这座院子门口,此时再想走,除非是生了翅膀!   曹昂与冯玉齐齐变色。   淳于阳已从外院跑进来,叫道:“子脩、玉奴,你们护着陛下快走!我带人拖住他们!”   就听马蹄声如雷,不知有多少骑兵从四面八方围住了这处院落。   当下再来不及思索,曹昂与冯玉忙一左一右托着皇帝手臂,“陛下,快走!”   刘协轻声道:“来者少说有百人之众,如今逃是无用的。朕去见一见来人。”能冲破曹丕所领的车队,从城中调出这样阵仗的骑兵来,必然是极为有能力的人,这样的人,若是拿住了他这个皇帝,不会只是杀了的——必然是要物尽其用的。   话音方落,就听脚步声纷杂,踩在积水中,拖沓而沉闷。   刘协出得屋子来,就站在内院门廊下,左右分别站了曹昂与冯玉,侧前方则是淳于阳。   就见雨幕之中,当先走出来一位银盔银甲的青年将军,那将军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往皇帝跟前半跪了,仰脸笑道:“还好臣没来迟!”   来人竟是甘宁!   冯玉讶然道:“怎么是你?”   甘宁咧嘴笑道:“怎么不是我?”   虚惊一场。   曹昂松了口气,只觉眼前有些发黑,深呼吸稳下来。   甘宁笑道:“臣来迎陛下回城。”   刘协虽然笑着,却没有放松警惕,温和道:“甘将军怎么知道朕遇险了?”   甘宁笑道:“臣哪里知道,这都是玉兄神机妙算。玉兄一直要臣盯着刘表那俩儿子,说他们到底是刘表的儿子,谁知道肚子里憋着什么坏水?臣昨日就觉得刘琮那小子府上动静不对,先是召集了他们家的两千部曲,然后今日又都派往南城郊来。臣就觉得他要做什么事儿,不过臣一开始哪里敢想他是要害陛下,因为此前他们家那大公子刘琦来了南城郊,臣还以为这刘琮是要害他哥哥,所以就带兵来,一是想看看热闹,二来也是拿捏他们的把柄。谁知道臣带兵出来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城里的兵倒像是给谁调走了一般。臣就多带了些人,跟着刘琮这些部曲,才知道这小子胆大包天,竟然是要害陛下!臣跟着刘琮部曲而来,路上已经杀了一波两百人,到了此处,见门前都是尸首,吓了好大一跳,生怕是出了事儿,生怕是臣来晚了,还好……”   刘协听他说到这里,便知道他所杀的两百多人,乃是方才淳于阳等人杀掉那些人的同伙。   甘宁又道:“陛下,咱们还是快些走吧!我带了三千兵马出来,里面八百是我的亲弟兄,都是当初江上跟我混的,足可以信得过。现下咱们是回城,还是往别处去?这南城郊是不好留着的,那刘琮还有一千多人马,不知道他给派到哪里去了。咱们可不能掉以轻心。”   刘协道:“先离开这里再说。”他回首望一眼屋子里,道:“把那巫家也带上。”   甘宁跟在旁边,撞一撞冯玉的胳膊,低声道:“你说这次回去,我能领上那三十万大军吗?”   冯玉真是服气了,这个人这当口还有心情玩笑,冷声道:“仔细说话。”   就见皇帝走到外门下,忽然回头向他们两人看来——准确的说,是向甘宁看来。   甘宁忙收了嬉笑之色,怕是给皇帝听到了方才的戏言。   刘协隔着雨幕望着甘宁,仿佛望见了另一个人。 第198章   甘宁迎着皇帝的目光, 大步上前来,笑道;“陛下, 用臣的马吧。”他一声招呼,就见一匹青色骏马从树下跑来。   刘协收回心思,道;“你带了三千兵马?”   “是。”甘宁又道:“陛下可是要去捉那刘琮?”   刘协摇头上马,道:“且回城。刘琮不值得。”   这等狂风骤雨终是不能持久,等到皇帝一行人回到行宫时,雨势已收, 虽然时辰更晚了,但天色比方才风雨之时还要明亮了些。   淳于阳最担心的入城之时没有受到阻碍。   他们快马归来,倒是赶在了曹丕车队前面。   行宫殿内,冯玉等人都已经换好了衣裳, 此时冯玉上前来,请罪道:“陛下,这必然是臣思虑不周,不知何处走漏了消息……”   既然是刘琮出手, 那多半就是荆州本土势力作恶,要追究到冯玉管理上面来。   刘协温和道:“这一趟大家伙都受了惊吓。天下还不太平,前有吴侯之死,如今又有人要拦截朕——这些事情时有发生, 也不是你的问题。朕不会怪你,你也不要对自己太严苛。你且去查一查,摸清楚是何人走漏了消息。”他顿了顿,又道:“刘琮调动这两千部曲,必然瞒不过蔡瑁的耳目去……”   刘表未死之前,家事就有许多是由这位妻弟蔡瑁经手的。刘表一死,两个儿子都蠢笨, 无法执掌家族,重大事务还是要经蔡瑁的。这次刘琮能带出两千部曲来拦截皇帝车驾,其中蔡瑁必然也有所插手。但若是蔡瑁主导的此事,不会这么轻易就给甘宁破了局;但若没有蔡瑁的默许,刘琮又如何能驱使这两千部曲?   冯玉也明白这问题的关键所在,刘琮在明处,蔡瑁在暗处。刘琦与刘琮这对兄弟可以不要,但蔡瑁、张允等人的合作对此时维持荆州稳定还是有重要作用的。   冯玉低声道:“臣明白。”   刘协点头,道:“你且去忙吧。”   冯玉便退下去调查刘琮这次的事情。   一旁甘宁见冯玉退下,想着留下来也没自己什么事儿了,因此神色一动,张口道:“臣在军中熟悉,不如臣去……”   “兴霸(甘宁字)且留步。”刘协拿方巾擦着自己半干的头发,低声道:“朕等会儿还有话问你。”   甘宁微微一愣,应声留下,想着皇帝大约要问今日动兵之事。   刘协又对曹昂道:“你派人去接一接曹丕他们,再看看有没有人在等消息……”这会儿曹丕还不知道车队里皇帝车驾中已经空了。   曹昂道:“陛下,刘琮事小,但此事干系甚大。陛下今夜还宿在行宫之中吗?孙权与张绣随时恭候,陛下何不暂避?”   这次的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如果只是刘琮胡闹也就罢了,但如果蔡瑁、张允等人也牵扯在里面,那这荆州处处都是险地。就算朝廷兵力更强大,冯玉也在这里经营了一年光景,但终究比不得蔡氏等人在此世代根基,彼此利益交织,盘根错节,而且下沉到基层的力量更加细密。这些都是在此时的荆州,朝廷所不能与蔡氏等大族抗衡的,也正是朝廷要与当地大族合作的原因。   荆州就是天下的缩影,朝廷所面临的困局,在各处是一样的。   朝廷就算有好的政令,也需要人去执行,可是政策一旦下达到州郡之中,就要依靠原本的官吏了。本来十年战乱之中,各地中央派遣到地方的大员,要么是被叛军给杀了,要么就像是刘表这样自己做了土霸王。这种情况下,地方阳奉阴违这还是好的,就是干脆不执行朝廷的命令,朝廷一次可以用兵,总不能次次用兵。而州郡官员若要换血,则又动了太多人利益。在此之外,就比如在乡间所见,这等村落之中多半就靠民众自治的,就是州郡派了官员来,也没什么用处。   因而此时朝廷不得不与各地豪族世家合作。   “那他们岂不是得意了?”刘协淡笑道:“放出一个蠢笨的刘琮来,带着两千兵马吓唬一番,就叫朕落荒而逃,离开了荆州地界。你说到时候,是谁最高兴呢?”   曹昂明白皇帝说的道理是对的,但他更担心皇帝的安危——况且还有此前撞见巫家之后,皇帝异常的举动。   这些夹杂在一起,叫曹昂很是担忧。   刘协已经擦到了发梢,偏着头,看向曹昂,道:“朕意已决,子脩不必再劝了。”他又看一眼站在一旁的诸葛亮,道:“子脩带诸葛先生下去歇息吧。朕明日再召见你们。”   曹昂了解皇帝的脾气,只能将叹息放在心底,冲诸葛亮一伸手,轻声道:“先生请。”   一时曹昂与诸葛亮都退下了,殿内只剩了皇帝与甘宁二人。   刘协以一根簪子束起长发,这等束发的本领也是此时男子必备的了。   他看向甘宁,温和道:“你恐怕也还没用膳吧?”于是就留甘宁一同用膳。   甘宁倒是没多想。   席间刘协望着甘宁,问道:“你幼时生于何方?可还记得父母?怎么做了渠帅?”   甘宁有些摸不着头脑,原本以为皇帝要问刘琮之事,没想到却是问他的生平,此时如实答来,道:“臣原是巴郡临江人,七岁上头父母都病死了,就跟着同乡的哥哥们出来混饭吃。一来二去,就在江上发了财,后来就到了永宁郡,有一帮弟兄们,大概是觉得我这人讲义气,所以都认我做哥哥,平时称呼我一声‘渠帅’。”   “那怎么后来又做了官?”刘协仔细听着,又问道。   甘宁嘿嘿一笑,道:“那不是也年纪大了,懂事儿了吗?总在江上混,也不像样子。那会儿益州刘璋还没死,听说我在永宁郡有些势力,就想招揽我给他卖命。那会儿荆州也有人拉拢我。我原本只在江上做‘生意’,对当官这些事儿不了解,但总也知道得先读几本书,才知道正经道理,才好选到底是跟着刘璋还是刘表。后来机缘巧合,弟兄们伤了玉兄的人,我过去一看,见玉兄带了许多书箱,我那会儿正好缺个教书先生,就把人给救了……兜兜转转,就跟了陛下您了。这也真是巧了。”   他说得好玩,刘协也不禁一笑。   甘宁迎着皇帝审视的目光,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问道:“陛下怎么这样看臣?倒像是要从臣脸上认出什么人来似的——臣父母死得早,家中就我一个孩子,没什么兄弟姐妹。臣那父母看着也不像是有权有势人家流落出来的。”   刘协收了收目光,听他说得坦然,也知道是自己想多了。只是因为他从系统中得知韩信也在这个世界,而又那么巧,甘宁随后就带兵来救驾,那一瞬间,两个人的身影在他脑海中重叠了。   但果真如系统中李婧所说,就算韩信投生的人,此刻就站在他的对面,那人也不知道,他也认不出。   刘协出神一瞬,叹了一声,温声道:“你不要多想。朕只是留你用膳,谢你这一场辛苦。”他根据李婧的情况猜想,这人就算换了一副皮囊,那脾气却是不会变的。这甘宁虽然出身草莽,也能用兵,讲义气,但是他有一种在江湖中打混出来的聪明。他的言行举止,看此莽撞,但其实很有分寸,叫人包容他的野性,更不会责怪他。这跟那个看不清形势、几句话就能把人气个半死的韩信可是太不一样了。   甘宁原本以为皇帝留他是要问刘琮的事情,但此时皇帝只是谈家常,不提刘琮,那他也就不好提起刘琮之事——毕竟这可是拦截皇帝车驾的大事,里面的水浑着呢。他自己弄不清楚,身边又没有冯玉提点,便不肯主动犯险,只顺着皇帝的话聊了些自己的小事儿。   刘协见他如此,既觉释然又有些惆怅,酒足饭饱之后,便令人送他下去了。   不等他有时间感慨,淳于阳从外面进来,道:“陛下,那蔡瑁来了。”   “哦?”刘协看一眼天色,已经擦黑,不过片刻行宫也要落锁了,“他来做什么?”   淳于阳道:“他说是要请罪。咱们的兵马已经捉住了刘琮。他肯定也得到消息了。”   “这是要来跟刘琮划清界限的?”刘协深信此次的事情是由蔡瑁纵容的,“消息是谁泄露的?玉奴那边查清楚了吗?司马徽在其中又是什么角色?”   淳于阳道:“玉奴那边的消息,臣还不清楚。只从臣这边查探的情况看来,似乎是臣这边派人先往南城郊踩点的时候,给蔡瑁或是张允手底下的人看出了端倪。这司马徽不知从何人那里得到的消息,所以一早就请了在南城郊的友人都到家中来。但是司马徽与布兵一时无关。”他顿了顿,又道:“襄阳城这地界,到处都是蔡氏的眼线,陛下在这里……总归是危险的。”   刘协淡声道:“危险吗?那蔡瑁不也是要来请罪吗?”   淳于阳看向上首。   皇帝脸上有种生死置之度外的沉静,“叫他进来吧。” 第199章   刘协冷眼看着趋步上前的蔡瑁, 要看他如何“请罪”。   蔡瑁倒也并不含糊,快步上前,躬身道:“臣听闻陛下受了惊扰, 立时赶来求见。此事臣有责任,没能及时知会淳于将军等人, 使得陛下受此惊吓。好在有惊无险, 陛下安然归来。”   刘协淡声道:“这么说来, 你早知道今日会出事儿?”   蔡瑁也不隐瞒,看起来真是坦坦荡荡,径直道:“刘琮调动部曲,臣如何能够不知?”   “那你就看着他行此悖逆之举?”刘协声音里冒着寒气, 可是观察蔡瑁的眼睛里却平静无波,他清楚, 蔡瑁会如此直接承认下来,必然是留有后手的。   果然此时蔡瑁吃了这一句责问, 并不惊慌, 垂下眼皮,平静道:“臣也是无奈之举。当日陛下暗示臣与张允, 刘琮不堪重任。可是这些年来,臣等辅佐刘琮, 荆州人尽皆知。如今若要拿掉他, 总要有说得过去的原因。刘表这些年虽然违背朝廷的诏令, 但是治理荆州却是颇得民心。如今刘表一死, 荆州民众正是为之哀叹之事,若要再动他留下来的子孙,恐怕要激起不平之事。这等情况下,刘琮若没有做出大错事来, 又如何能被轻易拿掉?今日这事一出,陛下若是还能宽宥刘琮性命,荆州民众自能领会圣恩浩荡,自此心悦诚服。”   刘协虽然想到了蔡瑁会有后手,但没想到竟是拿他当初的话来堵他的嘴,而且设下这圈套叫刘琮钻了之后,还想着要保住刘琮的性命。他默然片刻,冷笑道:“朕竟不知是该骂你胆大妄为,还是夸你老谋深算了。”   蔡瑁微微一欠身,仍是不卑不亢的模样,耷拉着眼皮道:“胆大妄为,老谋深算,这都不是什么好词。不过臣也不在意。只要能为陛下分忧,臣是什么都无所谓。况且当此之时,陛下虽然收复国土,却还未能平定天下,正是要用臣这等胆大妄为、老谋深算之人的时候。今日陛下所受的惊吓,若不是冯玉冯大人防贼一样得放着臣,臣说不得就能及时送信给陛下,免了陛下今日这场惊吓。”   刘协心头冒火,只面上不露,踱步走动着,一面平复心情,一面琢磨着蔡瑁的用意,口中淡淡道:“蔡将军好谋算。今日刘琮这事儿,他是冲在前面的傻子,你是后面的黄雀。若是今日没有甘宁来救,没有朕中途离开、要车驾原路返回,万一、万一朕有什么不测,那蔡将军就可以悠然而出,辅佐刘琮再做了这荆州的王,问鼎天下。而今日有甘宁来救,朕又有脱身之法,蔡将军便要观察朕是继续留在荆州还是远走避祸。朕回到行宫,非但没有离开荆州,身边的人也一个没走。蔡将军如此聪明,定然知道朕这一遭是吓不走的了。朕既然不走,蔡将军此时想要与朕争个高下,只在荆州就是两败俱伤,更不用说放眼天下,你是有死无生,这便立时来见朕请罪,将那刘琮推出来要做个替死鬼——你方才口口声声说刘琮是刘表之死,得荆州民心,看似是想从朕这里保下刘琮的性命,实则是要推着朕去杀了刘琮。蔡将军……”他说到这里,微微一叹,“十年前,你能辅佐单骑而来的刘表平定荆州,可当真是个人物。”   蔡瑁只是耷拉眼皮听着,像是老僧入定一般,待皇帝住口,这才慢慢道:“陛下也太抬举臣了。”他敢此时来讲皇帝,自然前面这些事儿都没有证据,刘琮有他自己的消息,刘琮自己动的念头,就算是刘琮身边的人挑唆的,这会儿那些人也都给甘宁杀死了,谁又能证明他在其中起了作用呢?至于知情却未能及时汇报的事情,蔡瑁方才也把自己摘清楚了,此时冯玉下令,警戒原本的荆州人士,他是想要上报却无门,这才延误了时机,倒是皇帝遭受了这场惊吓。   一时蔡瑁退下,淳于阳复又上殿,望着蔡瑁离去的身影,问道:“陛下,他来请什么罪?”   “他不是来请罪的。”刘协眯眼道:“他是来秀肌肉的。”   “秀肌肉?”   “正是。给朕看一看他的本事。”刘协幽幽道:“他这是告诉朕,他当初能辅佐单枪匹马的刘表平定荆州,自有他的一番能耐。朕若是能用好了他,他能叫朕比刘表还舒服。可朕若是不用他,他也有法子叫这荆州不得安宁。”   淳于阳嘴角一撇,道:“说了半天,他是来求官的?”   刘协微微一愣,旋即笑起来,道:“还是子柏说得透彻。他此时的确是来求官的,而且求的官职还不小。只是朕不能只看眼前的事儿,若为了解决眼前的麻烦,却给以后种下更深的祸根,岂不是得不偿失?”   淳于阳道:“那也要看情况,有时候火烧眉毛,只能且顾眼前。”他又道:“曹丕领着车队已经回来了,那小子到了行宫外头才发现乘舆里面空了,吓得不行,寻到臣这里来。臣只跟他说陛下先行了一步,叫他不必惊慌。那小子还说要来请罪。臣叫他先回去了。”   “怎么一个两个都要请罪?”刘协也明白蔡瑁的“请罪”与曹丕的不同,随口说了一句,又道:“他今日也辛苦了,也吃了惊吓,你下去之后——算了,你转告冯玉,叫他宽慰宽慰曹丕。”若是要淳于阳宽慰人,只怕对方更是要害怕了。今日这事,没闹到最坏处,若是真到了最坏的情况,曹丕一行人都是冒着生命危险的。   淳于阳应了,又问道:“陛下要怎么处置刘琮?人已经给我们抓起来了。”   刘协轻声道:“刘琮其实不重要,杀了也可,留着叫他做个农夫也可。关键是蔡瑁与张允这些人要如何处置……”他抚了抚发烫的脑门,大约是淋了冻雨,吹了冷风,不但因为被拦截受了惊吓,更因为系统中得知的消息,此时人有些精神不振,只是他不肯露出来给人知道,强撑下来思索着道:“荆州这些士族豪门,不比黄河以北跟随袁绍的……当初那些跟随袁绍的,都是实打实跟朝廷对着来过的,因此袁绍一死,朝廷收复地方之后,他们心里越发不安。荆州刘表死的太轻易了,蔡瑁与张允这些人还没来得及做什么,此时便尽可以做滑不留手的泥鳅,谁也不好抓他们……”他说到这里,似是牵动情绪,低声咳嗽了两下。   淳于阳见状,也知道皇帝今日经历了太多,但他素来不会说好听的话,想了一想,原是曹昂来最妥当,但曹昂自己也还病歪歪的没好全,便道:“荆州这些事儿还是玉奴更清楚,不如叫他前来?”冯玉比他更会关心人。   刘协摇头,道:“他下去查今日的事情,正是忙乱的时候。况且以他的性子,若是今日的事情不查个水落石出,他如何会来见朕?”他习惯性摸向案几上装着奏章的匣子,要开始今日搁置了的事务,打开来看了两份,见一份是杨彪上奏催他回长安,一份是长乐宫来信说是甄宓已经到了长安。刘协看着信上文字,却只是不能静下来心来,他自己知道症结所在,抬眼见淳于阳还在,便问道:“那巫家带回来后,如今在何处?”   淳于阳警惕心起,道:“安置在行宫园子里。陛下要见那巫家?这等人物可千万要小心,还是不见为好。况且谁知道他跟蔡瑁、刘琮等人有什么牵扯?不如等玉奴审过之后,陛下再见他。”   刘协见他如临大敌,不免好笑,道:“你若不放心,就陪着朕一同见一见。   淳于阳无奈,只能下去传那巫家前来。   刘协见他离开,等会儿就能见到那巫家,想着要问那巫家的事情,心里渐渐平静下来。此前在乡间时,因为有追兵在后,又风雨大作,且有曹昂、冯玉等众人围观,他没来得及详细问那巫家。如今回想起来,在内院屋子里,想来是李婧借着巫家的身体,将他引入了系统之中。既然李婧能借用巫家一次,便也能借用两次、三次……   只要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问个清楚。   刘协缓步而出,合拢了双手坐在廊下,望着沉沉的夜色,空气中是暴雨过后的充盈水汽,闭上眼睛深呼吸,有种一切都生机勃勃、一切都值得期待的感觉。   他听到迅捷而熟悉的脚步声,知道是淳于阳去而复返,便睁开眼睛,含笑起身。   淳于阳却是独自返回的,身后不见巫家身影。   刘协有些诧异,站在远处没动,等着淳于阳的解释。   淳于阳快步来到皇帝面前,黑黝黝的面上露出一种过于小心的神色,他盯着皇帝的面容,轻声道:“陛下,那巫家去了……”   “去了?”刘协还没明白过来。   淳于阳轻声道:“不见外伤,神色安详,像是一觉睡去的。” 第200章   刘协望着淳于阳, 有一会儿像是没能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淳于阳想到下午在那巫家处,皇帝忽然与巫家用旁人都听不懂的话语交流,生怕是皇帝“中邪”了, 此时又再犯起来,忙盯着皇帝, 生怕再闹出什么事端。   刘协极为缓慢得眨了两下眼睛, 如梦方醒般吐出口气来, 低声道:“去了便去了罢。”   淳于阳原本提到嗓子眼的新放下来,只要皇帝不执着此事就好,忙又岔开话题道:“臣已经命人带兵守住了蔡瑁、张允等人,今晚倒是不怕他们妄为了。”   刘协点一点头, 把思绪放到眼前来,想了一想, 道:“他们在荆州的大部队无法调动,但是渗透在民间的力量却不容小觑。你派人把南城郊的司马徽、庞统、徐庶等人都接来行宫, 免得他们遭了蔡瑁手下人的暗害。”他话虽是这么说, 但其实蔡瑁此时哪里会去害司马徽这等名士,怕是拉拢还来不及。而朝廷最不希望的, 就是荆州的军事力量与名士势力相结合,到时候既有实力又有名义, 极为难缠。   淳于阳应下来。   刘协望着他, 又追加了一句, “诸葛先生既然在此, 就把他妻子黄氏也请来吧。免得她在家中担惊受怕。”诸葛亮出事儿,他的妻子肯定要向家族的势力求援,那不正是倒向了蔡瑁吗?   南城郊诸葛家中,黄月英晌午一送走皇帝等一行人, 便立时派了童子往城里父亲黄承彦家中问信儿。谁知道风雨大作,那童子一去不返,而原本该从司马徽家中回来的丈夫也不见人影。黄月英初时还觉是风雨的缘故,人给阻在了半路上。直等到入夜时分,还不见人回来——不管是去接丈夫的童子,还是去父亲家中报信的童子,又或是去访友人的丈夫,黄月英越发着急起来,想到此前皇帝等人离开时仓促的情形,心里知道定然是出了大事儿。   若是只她自己一人,要么回娘家,要么远离避祸,但此时丈夫下落不知,她岂能弃之不顾?   于是黄月英便令仆从驾起车马,要亲自登临司马徽家中,探一探情形。便在此时,那去她父亲家报信的童子回来了,浑身湿透,狼狈不堪,道:“夫人莫要去了。外面都封了路,小的往城中去,还没出乡间,就给路上的兵拿住了,好一番盘问,又不许小的离开。小的被他们关了一下午,到这会儿那些兵才撤了,小的这一路回来,见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夫人还是莫要出去了,这一场大雨之后,乡间的路坑洼不平,黑夜里走要出事儿的。”   黄月英一听封了路,便知道襄阳城内定是出了大事,说不得还与皇帝今日的行动有关,她想到至今未归的丈夫,担心他凶多吉少。若丈夫也给兵捉了去,又是给谁的兵捉去的呢?她父亲虽然与刘表是连襟,与蔡瑁是姻亲,但与司马徽等人都不愿意辅佐刘表,若是蔡瑁逼迫丈夫与他们合作,而丈夫不从,是不是会给蔡瑁的兵捉去呢?若是皇帝今日出行又仓促离开,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不利于皇帝的事情,那她的丈夫正好经过皇帝出行的路线,是不是会被朝廷的兵当做叛贼捉起来呢?   黄月英猜测着可能的情况,正要为寻回丈夫奔走,就见远处漆黑的乡路上亮了几盏灯火,不算特别明亮,但是在这城郊地界极为罕见。那灯火摇曳着靠近了,原是来一行车队,来人都作郎官装束。   “夫人,我等奉陛下诏令来接夫人。”   黄月英只得上车同行,却不知这些人是要接她去做什么,纵使保持着表面的镇定,一颗心却也七上八下,直到车驾入了行宫,她下车后跟着从人在偌大的宫殿间左折右转,最后进了一间亮着灯的偏殿内。   黄月英一步走进去,就见丈夫正与日间在皇帝身边见过的一位清瘦文士座谈。   曹昂听到门响,抬头望见来人,便对诸葛亮道:“尊夫人来了,我改日再与孔明详谈。”   诸葛亮没想到妻子会来,送走曹昂后,看向妻子,道:“你受惊吓了吧?”   黄月英没想到丈夫安然无恙,险些喜极而泣,这半天的担忧与穿过黑夜乡间小路来到此地的磨难都不算什么了,问道:“这都是怎么回事儿?”   诸葛亮便拉着妻子坐下来,只说是自己半途遇上皇帝,便给皇帝带回了行宫,他对妻子没有隐瞒,把中途遇险等事情也都说了,只隐去了皇帝逼迫他宽衣之事。   黄月英听着,点头道:“我就知道此事干系不小。”她顿了顿,又道:“陛下再召见你的时候,你可要仔细些,最好……最好不要提到我父母那边的事情。”   她父母那边的事情,就与蔡瑁、刘琮等人太近了。   诸葛亮握着妻子的手,低声问道:“你可是担心你舅父?”   黄月英的舅父,正是蔡瑁。   黄月英不掩愁容,轻声道:“此时担心又有何用?他也不用我们去担心。咱们且担心自己。”她顿了顿,又道:“陛下派人去接我,我当时留意了,见远处还有些人马,恐怕不是去接我一人的,说不得是要把司马徽、庞统他们也都接来。陛下这是……”   夫妻两人谈论着荆州形势、皇帝用意等秘事,偏殿内的声音渐渐低微,烛火直亮到三更时分。   而另一边曹昂出了偏殿,就有从人上前汇报,“大人,咱们路上带回来的那巫家死了。”   曹昂微微一愣,问道:“陛下可知道此事了?”   “知道。陛下下令,要淳于将军去请那巫家,结果就见那巫家已经去了,是由淳于将军亲自上报的。”   曹昂皱起眉头,道:“陛下可说了要如何安葬那巫家?”   “都没得消息呢,只暂且收殓了送到了行宫外面。”   曹昂望一眼夜色,问道:“陛下呢?”   “一直在正殿,先头见了蔡瑁,后来就叫见巫家……”这些本该是机密的事情,由底下人汇报给曹昂,却是一种日常。   曹昂脚步一顿,似乎要转向正殿的方向。   “这会儿陛下怕是已经睡下了……”底下人揣摩着大人的心意,轻声道:“二公子倒是已经回城了,还说要来请罪,给淳于将军拦住了。后来陛下又传话出来,叫冯玉冯大人宽慰二公子。陛下是极重视大人的,连您的弟弟也都照拂到了……”   曹昂垂眸听着,想了一想,还是往正殿而去。今日这事情,虽然凶险,但在皇帝的经历中,这还远远算不上最凶险的。然而让曹昂担心的,是在那户巫家时候,皇帝忽然的奇怪状态。他陪伴在皇帝身边十年,第一次见到皇帝流露出这样的状态。   他印象中的皇帝,纵然有少年跳脱的一面,有理想热情的一面,甚至是天真的一面,但只要在人前,皇帝从来是冷静的、强大的、坚韧的,哪怕是看起来吓人的发怒,也有其目的,一旦达到了想要的效果,那“怒气”就会消失。皇帝对自己情绪的控制,可谓收放自如。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皇帝,在这个风雨交加的下午,当皇帝站到那巫家面前,不但是因为他们说着旁人都不懂的话,更因为在那瞬间皇帝面上的神色——这才是让他不能放心的原因。   就在那个瞬间,他仿佛摸到了一个更真实的皇帝。   在这之前,曹昂本以为他是少数能窥知皇帝真实情绪的人,但是有了那一个瞬间的对比之后,曹昂发现,其实他也许从未深入到皇帝的内心——又或者说,皇帝从未允许任何人走入过他的内心。   那是一处封闭的王国。   曹昂已经走到了正殿之外,淳于阳长官的郎官正尽职尽责守在殿外,他立在层层台阶之下,仰望着殿内的明灯光辉,隐约可见侧间窗户上那人的影子,大约是皇帝正在批阅奏章。   郎官下阶来,看清来人是曹昂,才放松了一丝戒备的神色,低声问道:“大人深夜前来,是有要事要见陛下吗?”他也觉出有一丝不同寻常,往日曹昂前来,都是径直上来的,停在台阶下等候,还是第一次。   曹昂问道:“你们大人呢?”   那郎官道:“淳于将军有事要办,出了行宫。”   “那陛下是自己在里面?”曹昂又问道。   自从汪雨毒杀之事后,刘协便不再用近身的宫人。   那郎官道:“是,陛下说他要自己静一静,还说……”他看了一眼曹昂,没有说下去。   曹昂了然,道:“陛下说谁来也不见?”   那郎官面露尴尬,低声道:“大人若是有要事,臣去传报一声?旁人陛下纵然不见,大人自是不同……”   曹昂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今日太过奇怪的陛下,轻声道:“我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来见一见陛下。你替我通传一声吧。”   那郎官便快步上阶,跟他上头的人汇报了,那人又隔窗向殿内汇报。   就见殿内人隔窗似乎吩咐了几句。   不一刻,那郎官跑下来,面上神色更尴尬了,道:“陛下说他今日乏了,想必大人也累了,都早些歇了吧。明日陛下再召见您。”   曹昂默然立在阶下,仍由夜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袖,就见那殿中窗内的明灯暗了,似乎皇帝真如他所说睡去了。 第201章   哪怕是最爱热闹的人, 一生中也会有无数次想要远离人群,片刻独处。   刘协本不是一个爱热闹的人,更何况他今日的确累了。既是身体上的——顶风冒雨在泥泞路上躲避这一场对帝王的围追堵截;也是精神上的, 紧张刺激过后骤然的松弛,了解系统内情后突然袭来的空茫, 得知另一个世界的消息后又再度失去……   这每一件都是能压垮一个人的大事, 在同一日降临在刘协肩上。   坚韧强大如他, 在压抑着种种情绪处理完必要的事务后,也只想静夜独坐。   此时刘协灭了侧间的灯,人仍是端坐在窗前的。   他坐在黑暗中,耳听着殿外阶下响起些微的人语声, 而后有数点亮光摇曳着,如游龙般飘远了, 知道那是子脩静寂离去。   他知道此刻殿外守着几十名郎官,行宫里为他忙碌的从人有几百上千, 而天下念着他的臣民有成千上万, 但他垂下眼睛来,只觉静得能听到心底的声音。   系统里的人说因为他上一世优异的表现, 他以后就不会被“杀死”了,即使从这个世界里死亡了, 还可以到崭新的另一个世界里去。   这意味着什么呢?   大约就相当于他拥有了一个不灭的灵魂吧。   想明白了这一点, 刘协感到一阵平和释然, 原本出于人本性, 对死亡的恐惧好像在这刹那淡去了。   系统中的人又说有许多轻松愉快的世界,要他舍弃此时,投入新世界。   这不是他会做的事情。   刘协仍是静默坐在黑夜里,在与自己的对话中, 越发明晰坚定起来,不贪婪不轻浮,他既然已有不灭的灵魂,又何必急于享受那等轻飘飘的快乐?他早已决定,既然来到这个世界,就要脚踏实地,认真活过,圆满结束这一个世界,再去想之后的事情。   况且果如系统中所见,这一世也有他的故人在此。他不再是永恒孤独的一个人,上一世结缘的,这一世相识的,此后岁岁年年,总还有再见之期。哪怕同处一个世界时不能相认,但这正如夜空中的星一般,只是知道有其相伴,便已足堪慰藉。   而正因为此生无法相认,那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可能是他的故人。如此一来,他作为皇帝,岂不是更该励精图治,造福万民,避免如李婧所经历的事情再发生吗?不管是谁降生成为这一世普通农户家中的孩子,都不该因为缺少食物被活活饿死。   人人安居乐居,这就是他最大的野心。   虽然理智告诉他,这只能是个美好的愿景,但这仍将是他努力的方向,且矢志不移。   想到此处,刘协睁开眼睛,站起身来,挥手推开长窗,俯瞰着殿前的灯火从人,深吸入一口冰爽的空气,一时间意气风发,诚觉世间的一切都值得热爱。   这一夜,刘协睡得安稳。   翌日冯玉来奏报时,君臣二人的精神状态形成了鲜明对比。   冯玉昨日陪着皇帝同受惊吓,又连夜审理刘琮等人,还要整理成文书,一早就入行宫呈报给皇帝,虽然他年轻又皮肤好,熬了一夜也不见丝毫黑眼圈,但焦急之下,唇角却是冒了一串火疱,看着就疼。   刘协看过奏报,又看冯玉嘴角,笑道:“等会儿让医工给你开个清心养神的方子。”   冯·笑不出来·玉应了一声,先谈正事儿,道:“此事的确是臣的责任,陛下出行之前,子柏(淳于阳)手下的郎官得到消息,要往南城郊而去。消息不是这些郎官泄露的,而是行宫中为郎官等送马粮的荆州人。这养马人送了消息给刘琮的人,刘琮的人有意尾随前去探点的郎官,这才得知了陛下动向。刘琮口供,说是被家中两名宾客怂恿,这两名宾客原是他父亲所养,与蔡瑁等人也一向亲近,事发之后这两名宾客已是杳无声息,不知是远走高飞还是死了——多半是给幕后之人暗害了。”他这还是谨慎,没有直接说是蔡瑁。   “想来也是,以刘琮的胆色,若是无人怂恿,他做不出这等‘大事’。”刘协想起当日见刘琮时,刘琮那不知进退的样子。   冯玉又道:“刘琮调动部曲之事,蔡瑁当日是知情的。此事非同寻常,但蔡瑁非但不派人去拦截,甚至也未曾派人查问,这就透着诡异。蔡瑁昨日是中午才出府,带了一对亲兵要出城——此前臣曾下令,若蔡瑁、张允等人有异动,要当事兵卒先拖着,待上报之后,臣亲自来处理。蔡瑁想必也是知道此事的,因此故意做个样子,说是要来通风报信,实际上是推卸责任。”顿了顿,有些恨恨的,道:“这局怎么想都像是蔡瑁做下的,只是如今抓不到证据——除非能找到怂恿刘琮的那两个门客,只是恐怕他俩如今已经化成了灰。”   刘协点头,又安抚道:“凡做过的事情,必然会留下证据的。他能隐瞒一时,却是无法隐瞒一世。但愿到时候他已经做出足够大的功绩,能抵消此时的这错误。”   冯玉善解人意,闻弦音而知雅乐,因道:“陛下要用蔡瑁?”   刘协道:“十年战乱,天下贫瘠,只有荆州与长安两处,还算安稳。如今朝廷收回了荆州,总不能翻手就将它打烂。”   刘协着眼于天下,冯玉又最清楚荆州情况,所以更明白皇帝所说的都是实情。   偌大的一个州,要治理,不能只靠朝廷派下来的几个官员,否则本地势力要架空你也是很容易的事情。朝廷调动来的大军,也不能长年累月守下去。荆州此时还能维持安稳,是因为荆州本地的势力蓄力不发,若是能有合作共赢的机会,谁也不想鱼死网破。   皇帝既然不想把荆州打烂重来,那必然是要与蔡瑁、张允等当地大族势力合作的。而荆州本地势力,比益州要强大很多,几乎可以类比于吴郡等地的大族势力,是可以凌驾于朝廷力量之上的,论到政策的实行,阳奉阴违都算是至少给你面子了。   “总要先让百姓能活下去吧。”刘协轻轻叹了一声,战乱、干旱、蝗灾、疫病,这十年下来,户籍上还活着的人,已经十不存一;而又有许多逃往山林之中,不计入民众之中的百姓。   冯玉想到皇帝前几日跟他提过的事情,当时他猜想皇帝对于这些世家大族,是有一部分要重用,另一部分要打压的。其中,他认为皇帝要重用杨彪一族,现下看来还要重用荆州的蔡氏与张氏等族。冯玉这一年来,虽然与蔡瑁、张允周旋着,维持了表面的平和,其实清楚自己得罪他们深了;此时不显,待到来日蔡瑁、张允等人得势,恐怕不会给他好脸色看。这是个人的私利,倒也还罢了。但有还有对国家的不利之处,正所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如今朝廷在荆州借着兵马之势,还能压住蔡瑁、张允,若不趁此时彻底清除异己,等到他们再发展壮大下去——合抱之树固然拔不动,但让它长到再粗壮数倍之时,岂不是更能摧毁?   冯玉自然不提对自己利益的担忧,只含蓄得表达了对国家未来在荆州形势的担忧。   刘协含笑道:“朕明白的。从前朕也是如你一般想……”他想到自己为大秦皇帝时那铁腕一世,又道:“只是老树未必不能发新花。”   以冯玉的为人,既然探明了对方的意图,就不会再当面反驳了,因这对他没有益处,还要得罪旁人。   只此刻面对皇帝,出于忠诚与爱戴之心,冯玉才罕见得又轻声道:“以臣愚见,这些世家不管发怎样的新花,恐怕都不会为国家利益,让渡家族利益。”顿了顿,又道:“或许当有品德高尚之人,能为此常人所不能的举动,只是以臣在荆州这一岁所见,恐怕蔡瑁与张允都非此等贤士……”   刘协丝毫不因为冯玉反驳自己而气恼,反倒因为冯玉肯直抒胸臆而感到高兴,笑道:“狸奴见识高。”   这“狸奴”乃是当初冯玉离开长安前,刘协私下给他另外取的字,人前议事,还是仍作“玉奴”来唤,此时欢喜,便改称了狸奴。   冯玉刚才这两句话出口,其实一直加倍留意着皇帝的神色,因为以他的经验来看,人多是不喜旁人反驳自己意见的,也不喜承认自己的错误。冯玉的风度翩翩,善解人意也并非天生如此,而是不断观察实践中炼就的。此时听皇帝唤他“狸奴”,又笑意欣然,丝毫不见勉强,冯玉放下心来,陛下心胸果是与常人不同。   刘协又道:“所以朕如今要箍住这颗老树,从老树上引出新枝来。”   “这条新枝是?”冯玉望向皇帝。   刘协含笑对他道:“狸奴观那诸葛先生如何?”   诸葛亮要唤蔡瑁一声内姨丈。   朝廷若重用诸葛亮,蔡瑁等人没有理由拒绝。而诸葛亮与司马徽等人交好,心向汉室,这也是冯玉此前推荐他的缘故。而且诸葛亮年轻,皇帝最爱用年轻人。   冯玉既觉得有些意外,又觉在情理之中,想到昨日的事情,委婉道:“人选虽好,只是年轻人面皮薄,名士又最重体面……”您昨天逼人脱衣验身,虽是形势所逼,但以此时名士的脾气,纵然不能反抗朝廷,总也可以选择隐居不出的。   刘协摸一摸鼻子,道:“朕都明白。”   不就是哄人吗?他最拿手了。 第202章   冯玉见皇帝胸有成竹, 便含笑道:“那臣就先恭贺陛下,再得佳才。”   他此前也与诸葛亮见过两次,虽然不是私下相见, 但对诸葛亮印象还是好的,又因为诸葛亮名声斐然, 才会写信举荐给皇帝。   刘协笑道:“若不是玉奴来信, 朕也难得如此良才, 论起来朕是要谢你的。”   冯玉连称不敢当,但是却在心中揣摩,他举荐给皇帝的荆州名士,没有一百少说也有八十, 如从前在长安后来又因为局势来到荆州的公孙萌、王粲等人,那也都是名门大族之后, 声名远播的青年俊才,可是却只有这诸葛亮入了皇帝目中。皇帝在还没有见过诸葛亮之前, 就决定了要亲自到南城郊见他, 渴求之情甚至超过了对司马徽这样的经年名士,这恐怕不只是因为诸葛亮个人才学的原因, 还因为诸葛亮的“身份”。   这诸葛亮出身的诸葛氏本来也是名门大族,他父亲倒也罢了, 叔父却是做到了州牧, 投奔刘表后, 与荆州名士自是相熟。诸葛亮又得黄承彦看重, 做了黄承彦的女婿,唤蔡瑁一声内姨丈,更兼青年才俊,政治上偏于司马徽等人, 是心向汉室的。这样一个人,在此时荆州的局势下,真可谓身份才学都妙极了。   也难怪皇帝对他另眼相待。   冯玉想到此处,在二十又四的年岁,竟然感悟到了人生在世,个人的能力固然重要,却也要看命运造化。论学识才能,荆州未必没有强于诸葛亮之人,可是又有能有如他一般的机遇呢?至于以后如何,就要看他能不能抓住这机遇了。   说话间,淳于阳也经通传上殿来。   刘协便问道:“事情都处理了?”   淳于阳见冯玉在侧,看皇帝并无避讳之意,便照直说了,道:“是。臣亲自看着,已将那巫家薄棺安葬。至于那随着一同来的巫家帮手,有些吓坏了。臣的意思是,就算要放他,也要等到陛下离开荆州之后,否则他此时出去乱说话,也是麻烦。”顿了顿,又道:“其实此人放了,终究不妥,不如就给他留在此处行宫里,寻一个闲职给他,养他到老也就是了。”放了那巫家帮手是皇帝的意思,若照着淳于阳的脾气,既然是麻烦,自然应该干脆利落处置了。   刘协想了一想,道:“如此也好。当下放他出去,恐怕也要给蔡瑁等人带回去。就暂且要他留在行宫,等朕走了,给他个管理花木的闲差罢了。”   冯玉在旁听着,心知昨日巫家之事蹊跷,此刻见皇帝没有要详谈的意思,便不问巫家之事,只循着皇帝的话头,问道:“陛下要动身离开荆州吗?臣盼望陛下日久,陛下怎么忍心才来就走?臣冒死恳请,陛下再留旬月。”他望着皇帝,目光中满是不舍与真情。   刘协纵然是皇帝,见心腹臣子舍不得自己离开,也不管其中几分真假,总还是高兴的,笑道:“旬月?朕可留不了那么久。不过你放心,你在荆州好好做事,等此地形势安稳了,朕还召你来朕身边——朕身边,少不了你。”   按照朝廷官职,放到地方上做过州牧的,再召回朝中,那必然是要员了。   冯玉还这样年轻,以后真是前程不可限量。   冯玉垂首一笑,真如莲花初绽,毫无心机,柔声道:“臣从前稚气,总想着好男儿志在四方。真出来了才知道,其实只要能常伴陛下左右,就是只作一个不起眼的仆从,臣也是甘愿的。”   淳于阳在旁边听得瞠目结舌,虽然一同长大,早知冯玉身段柔软,但此时再度亲见,还是满心敬佩——这些话就算写好了拿给他,他也半句都学不出。   刘协两世为皇帝,听过的漂亮话可是太多了,但是说的人不同,他的感受也不同。有些人奉承起来,就透着虚假,叫他心生烦躁,恨不能当场拆穿;另有一些人,叫他明知说的是假话,也觉得有趣好玩;再有一些人,却叫他感到真挚动容,虽然深究之下,也未必是真的。这就是看各人的手段,与亲疏远近了。   而此时冯玉就属于,刘协虽然认为他的话半真半假,但情愿全做真话来听。   刘协笑道:“玉奴两日不曾合眼,也着实辛苦了。且让医工来给你诊过脉,就在偏殿歇下吧。等你醒了,朕还有话同你说。”   留在偏殿宿下,这对臣子来说是莫大的恩宠了。   一时淳于阳退下,冯玉睡下,刘协才令人传召曹昂。   曹昂来得很快,像是一直在左近等候一般。   与一夜未睡还没有黑眼圈的冯玉相比,曹昂倒更像是那个睡眠严重不足的,他眼底淡淡的青色,已是经年累积,仿佛生来如此一般。   昨夜刘协拒绝了曹昂的求见。在那之前,刘协按捺着心事,忍着疲惫,能够接见蔡瑁,是因为理智的缘故。   国家大事,不容他任性。但是面对曹昂,他潜意识里明白对方能包容自己,所以他敢于对曹昂任性。   可以说昨夜刘协拒绝曹昂的求见,正是两人亲近的明证。   此时君臣二人相见,无人提起昨日之事。   刘协谈起荆州田地以良、中、劣三等来分,各有多少,又多少为豪族所有。   曹昂对具体数目记得清爽,一一报来,准确无误。他也丝毫不提昨夜之事,只是回答正事之外,暗暗留意皇帝神色,见皇帝神色轻松、唇角含笑,与从前沉重的模样不同,仿佛一夜之间卸下了万钧重担,虽然不知发生了何事,倒也慢慢放下心来。   “你昨日见诸葛亮,谈得如何?”结束荆州事务的讨论后,刘协问道。   曹昂道:“此人虽然年纪尚轻,但还是有真才实学的,而且与时下名士不同,大约因为他十三岁颠沛流离来此,路上所见引他思考,因此在荆州安居之后,倒是很关心民事农事,不只学问过得去,谈起实务来,也有见地。”   刘协点头,起身道:“走,随朕一同去见见他。”   此时诸葛亮与妻子黄月英所居之处,距离皇帝起居之处,只隔了两个院落,曲曲折折之下,也不过几百步路就到了。   那边皇帝动身前来,早有宫人跑步传信,往诸葛亮处布置接驾。   诸葛亮与妻子黄月英,原本正对坐屋中,分析昨日的事情要如何了结,忽然得知皇帝要来,都站了起来,退到一旁看宫人布置。   黄月英扯一扯丈夫的衣袖,低声道:“咱们正担心受殃及,如今陛下亲来,正是解释的机会。”   诸葛亮瓮声瓮气道:“再说吧。”   黄月英看丈夫神色,以她对丈夫的理解,便知道其中必有内情,于是从衣袖底下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问道:“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   诸葛亮昨夜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妻子,只除了乘舆中被逼脱衣验身那一段,事关脸面,此时如何肯说,眼睛瞟往墙角,低声嘟囔了两句听不出来的话。   黄月英见状,原是握着丈夫手的手指往里扣紧,改为掐着他手心的肉,嗔怒道:“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藏着掖着。”   “哎唷。”诸葛亮吃痛,又怕给宫人看出来,也不好甩开妻子的手,只能强忍了,眼中都冒出泪花来,连声道:“轻点,轻点,我都告诉你,我都告诉你。”于是就把昨日如何遇到了皇帝,如何上车,如何给迫着脱了外裳等事情一一说了,“还把我的竹刀也收走了,如今也不知在何处……”他最后委委屈屈来了这么一句。   黄月英听完了,道:“所以呢?”   “所以?所谓管中窥豹,如今他迫于形势,能逼我脱衣验身;来日岂不是也能迫于形势,做出更不耻之事来?”诸葛亮倒是也有他的道理与坚持,“君子不是不会变通,而是有他自己的原则,哪怕面对生死也不会动摇更改。陛下既然见我,又不信我,以己生死为重,以士气节为轻,我已是尽知。我虽心向汉室,却也要择主而从,所以还同他解释什么呢?只要此间事了,你我仍归于山林之中便是。”   黄月英一听便知道症结所在。她自幼跟随在父亲黄承彦身边,最清楚这些名士的臭毛病了,他们就像是等待人疼爱的小女子一般,都渴盼着有名主如同那热烈的男子一般,弯腰低头,三催四请,给足他们脸面尊重,他们这才羞答答出来,偶尔抛出只言片语,就给名主当成治世名言。这大概是所有未出山名士的终极幻想了,就好似闺阁中的女孩闲谈的故事一般,黄月英从十二岁上就不信这一套了。在她看来,丈夫是有才能,也有抱负的,当时就算刘表未死,天下尚未一统之时,会真如丈夫所想,三番四次,礼贤下士的主公,可想而知——那主公该有多窘迫绝望。否则原本势大的袁绍、刘表,哪个手下不是人才济济,只手头现有的谋士贤才能用好了,都足以称王称霸,哪里还用跑到郊野之中,屡次相请一个不满二十的青年人。就算真有那等三番四次跑来邀请的主公,自家丈夫真跟了对方,恐怕也是得其主,不得其时,辛劳一辈子,难有成效。   这些想法黄月英最初也告诉过丈夫,但对方并不喜欢她这套理论,所以她后来渐渐也就不提了。但此时皇帝亲自来,黄月英又是昨日见过皇帝的,观其态度,最初是和善的,有招揽之意。此时天下已归附汉室,这样的机会,恐怕一生只有一次。若是丈夫因为这倔脾气而错过了,岂不可惜?   但若是直言相劝,丈夫此时驴脾气上来,是定然不会听的。   黄月英目光一转,露出一点狡黠的笑意,低声附和道:“果然如此,那陛下也太过分了些。”   诸葛亮此前之所以隐瞒这一节,一来是不肯在妻子面前丢脸,二来也是担心妻子劝他服软,此时见妻子非但不劝他,还赞同他,便放心下来,道:“正是。”   黄月英又道:“正因为如此,你更要向皇帝展露你的才学,好叫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诸葛亮微微一愣,他还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来思考,倒是觉得妻子这个提议更……痛快。   黄月英看他神色,便知道丈夫已然意动,更怂恿道:“况且你若是平平敷衍过去,到时候世人不知,史书上记下一笔,诸葛孔明不过如此。你又如何辩驳?就好比司马徽,当初不愿应刘表征召,故意装作平庸,但外面的人不知底细,很有一部分以为司马徽真是浪得虚名呢。”   “真是无稽之谈!”诸葛亮一面维护着司马徽的声明,一面被妻子所描述的画面骇住了。   十九岁的诸葛亮,还不能淡泊世事,还如同世上所有的青年人一样,有种想要证明自己的抱负。   “正是。”黄月英低声道:“所以说就算要拒绝陛下,也不能自污,你越发要展露学识,然后堂堂正正的拒绝。”   诸葛亮原本真是考虑行司马徽之事,此时却被妻子的道理打动了。   夫妻二人短短对话之下,诸葛亮心潮起伏,就听宫人传报,陛下已经到了院内,忙在宫人指引下,与妻子快步而出迎接。   刘协笑道:“都起来吧。朕与子脩同来,正是要请教二位。”诸葛亮立起身来,想到妻子的话,拿定了主意,不管皇帝问什么,他都会以自己所能,尽力回答,但在那之后,他会堂堂正正拒绝皇帝。如果皇帝问是为什么,那他就要提起昨日乘舆中的事情来。他沉浸在自己的假想中,已是有些兴奋了。   众人入内,诸葛亮在皇帝示意下坐了,要看皇帝问什么。   就见皇帝一伸手,从宫人手中接过一个有点眼熟的棋盘来。   “这是尊夫人所制作的棋盘,那日冒然造访,朕曾与尊夫人对弈一局,极为有趣,可惜给事情打断了。”刘协笑道,“还望夫人恕罪,这是从府上取来的。昨日两人的玩法,朕已是会了。现下有朕、子脩、诸葛先生与夫人同在,四人又要如何玩呢?还请夫人教导。”   黄月英原本已经退到屏风旁,要转过去了,闻言停步,压住心中诧异,猜想皇帝大约是需要有个事情做引子,便上前来,笑道:“这个容易。陛下与曹大人都聪颖过人,想必一学就会。”于是便在旁边也坐下来,开始摆棋子。   诸葛亮刚才做好了心理建设,满心想着要惊艳全场,然后傲气而退,没想到皇帝所说的“请教”,原来是请教他妻子新创的下棋之法。但他与妻子是一般想法,皇帝亲自前来,总不可能只为了下一盘棋。于是便耐心坐在一旁,也摆着棋子,要看皇帝下一步如何行事。   谁知皇帝竟是心无旁骛,兴致勃勃下起棋来,时不时还对曹昂笑道:“这玩法有趣。象棋与围棋虽然也有趣,但总是两个人对弈,这般可以四个人,乃至六个人一同玩,你来我往之间,又多了联盟敌对,更是变化多端了。”   诸葛亮与黄月英夫妇听了,都暗暗揣摩皇帝的意思——难道是在暗指天下形势?   就听皇帝又道:“子脩,这棋适合你玩。你本就劳心,若是下象棋,倒不是休闲,更是烧脑了。还是这等轻松有趣。”   诸葛亮与黄月英对视一眼,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一场戏,重点不在他们,而在曹大人?皇帝是要借着下棋告诉曹昂什么?   整整一个时辰,皇帝与曹昂轻松愉快,而诸葛亮与黄月英险些被自己的猜测累晕过去。   等皇帝终于玩够了,端起来喝茶要宫人收了棋盘,夫妻二人正襟危坐,想着总该谈正事了吧。谁知道皇帝喝完茶,笑一笑,道:“夫人巧思,这棋着实有趣。这一上午光景,消磨得快活,多谢了。”这便起身走了。   他他他!他就这么抬脚走了!   留下诸葛亮与黄月英夫妻俩面面相觑。   诸葛亮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他个人才学魅力对皇帝的吸引力,难道还不如妻子的一盘棋?   好在他根本上还是个豁达坦率的人,并没有因此迁怒于妻子或这盘棋,对上妻子的目光,苦笑一声,道:“怕是让你失望了。”   黄月英跪坐在旁,摩挲着丈夫的肩头,给予无言的安慰。   而另一边皇帝与曹昂相携离开,此时建安四年的冬将要过去,很快就要迎来建安五年了。行宫里的柳树枝条已经隐隐泛青,春天将要来了。   曹昂望着驻足观树的皇帝,微笑道:“陛下今日看起来心情很好。”能够沉浸在下棋的快乐中,足足一个时辰。他了解皇帝,从前的皇帝哪怕真的沉浸在下棋、骑射这等游戏之中,他仍能感知到在皇帝更深的思绪中,有更沉重的事情在进行。但是今日这番对弈却是不同,皇帝哪怕有别的意图,但在那当下,心里眼里却真的只有对弈这一件事,皇帝享受了那当下的时光。   刘协笑道:“是吗?子脩说是,那就是吧。”他昨夜相通了,自今而后,不管是苦是甜,是喜是忧,只需在当下尝尽滋味,便足够了。   曹昂虽然不知皇帝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变化,但皇帝轻松的状态,让他感到安慰,笑道:“臣陪着陛下,也尽兴了一回。只是恐怕那对夫妻要忐忑不安了。”   “忐忑不安吗?”刘协狡黠一笑,“那是他们想太多的缘故。”   诸葛亮与黄月英果然想了很多,昨夜通宵说话就没睡好,今晚更是睡得不安慰,待到第二日起来,两人都有些精神倦怠,闲坐窗边,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前日我命童子去给父亲传信,可惜没能进城。”黄月英说道,“如今咱们在行宫里,父亲应该已经得到了消息,过几日便有法子了。”   诸葛亮道:“还是不要把岳丈也牵扯其中了。”黄月英笑道:“如今我们在行宫之中,消息不通,若是父亲在外行事,我们就是想劝阻,也无从劝起,倒不如放宽心吧。”   诸葛亮不知皇帝用意,难免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握了妻子的手,道:“只是连累你陪我受苦。”   黄月英笑道:“这话是怎么说的?行宫之内,一步一景,富丽堂皇。若不是托夫君的福,我又怎么能来呢?”   诸葛亮知妻子宽慰自己,心中感动,顿了顿,却是道:“夫人过谦了。以夫人之智,只设一局棋下来,陛下便请你来了,又何需我来?”眉眼带笑,只是调侃。   黄月英笑道:“夫君原是吃醋了。”   就不知这醋,吃的是皇帝的,还是妻子的。   少年夫妻静室并坐,正要细论这“醋”,就听外面脚步声纷杂,如昨日一般的情形再度上演——陛下又要过来了!   诸葛亮一跃而起,一扫颓唐之色,对上妻子的目光,又有些羞赧,收敛了期盼,嘴上道:“谁知陛下是不是又来下棋的。”   黄月英但笑不语。   皇帝今日还真不是下棋的,他从两人在南城郊的居所又搜出了许多有趣的玩意儿,笑道:“夫人勿怪。朕昨日下棋尽兴,回去不禁就想,尊府上还有多少这般的机巧之物。于是下令,要你们的童子将你们素日玩耍之物都整理好,送呈上来。旁的倒也罢了,这九连环精巧,与从前的都不一般,朕尝试了几次,也不知该如何解,因此又来求教了。只不知此物是出自诸葛先生之手,还是出自夫人之手呢?”   诸葛亮既为妻子感到高兴,又有些沮丧,笑道:“此物乃草民内人所制。”   黄月英便上前来,为皇帝演示这新九连环的解法。   皇帝试过,果然欣悦,又令跟随同来的淳于阳与冯玉都试过,这便坐下来,又取了几样童子送来的技巧之物,问时都是黄月英所制。   黄月英看一眼丈夫暗淡的神色,一面向皇帝演示着操作之法,一面笑道:“妾身在闺中无聊,做了这些不过解闷,只能供陛下一时之乐罢了。倒是妾身夫君所做之物,还算有些用处,于百姓有益。”   刘协却不接她后面的话,只笑道:“别看此时还只是一时之乐,研究光大之后,谁敢说于国于民无用呢?”   黄月英笑应了,用眼神示意丈夫开口。   诸葛亮明白妻子的意思,这是叫他接住话题,引到他自己身上,但这难免……有失身份与气节,因此还在犹豫。   就在这么片刻,皇帝已是起身,谢过两人后,高官从人相伴,如昨日一般,便又离开了。   诸葛亮对上妻子的目光,恐怕妻子责备,先道:“我看陛下是无心政事的,专在这些逸乐之物上下功夫。”   黄月英压下怒气,自己慢慢玩起一人制的棋子,也不跟丈夫说话。她倒也不是那种逼着丈夫出人头地的妻子,而是因为身在局外,看得清楚,丈夫心怀抱负,皇帝先前亲自登门,原是有意俯就的。这两次皇帝打着旁的幌子前来,也是有意驯服她的丈夫,毕竟他丈夫与原刘表一系的关系摆在这里,若是丈夫不能完全投诚朝廷,皇帝也不能放心用人。若是这等两相有意的好缘分,因为一点小事情错过了,岂不可惜?   诸葛亮见妻子闷头下棋,他呆坐片刻,说服了自己,坐过去,道:“都是我的错。若陛下还来,我再不犹豫了。”   黄月英自己心里已经理顺了,但此时却不能告诉丈夫,若是把实情告诉丈夫,丈夫这口气泄了,到时候反而是皇帝要信不及了,因此只道:“事不过三,皇帝已来了两次,谁知他还会不会来第三次?皇帝若是不来,你又如何见他?”   诸葛亮哑口无言,讷讷道:“我若是求见,陛下想来不会……”拒绝吧?   黄月英睨他一眼,道:“夫君好大的脸面。”见诸葛亮面红耳赤,这才噗嗤一乐,笑倒在丈夫怀中,又道:“若陛下果真不来了,你去求见,岂不是更折脸面?”   诸葛亮拿自己这促狭的妻子没办法,被弄得一颗心七上八下,此刻搂了她无奈道:“那也都顾不得了。”这才算是下定了决心。   而另一边冯玉与淳于阳陪着皇帝出来。   冯玉笑道:“臣方才看着,那黄夫人分明是有意引出她丈夫的,陛下既然早有意要用诸葛亮,怎得却不接话?”   刘协眯眼笑道:“用人之道,也是一张一弛,大有学问的。”   冯玉隐约也懂,便不再多问。   刘协道:“你来的时候像是有事儿?”   “正是。”冯玉是半路上遇到的皇帝,被拉着一同前来,此时才得空说正事儿,“刘琮被抓之后,他哥哥刘琦得了消息,不知听了谁的馊主意,要学重耳先逃亡别处,还没出城就给臣的人抓了回来。”   刘协听得一乐,道:“其实单以刘琦、刘琮这对兄弟本人的能力来说,就放他们出去老老实实做个农户也没什么。但他俩虽然成事不足,但到底顶着个‘刘’姓,又是刘表的儿子,恐怕要给有心人打了主意,推出来作恶。到时候朕就不得不杀他们了。上苍有好生之德,如今关着他们,是救他们性命。等过几年,那些跳梁小丑少写了,再放他们出来吧。”   冯玉应了。   刘协又道:“那日蔡瑁回去之后,可有什么行动?”   “蔡瑁回府之后,倒是闭门不出。但是他府上,与张允等人府中,时有人员往来,定然是有传递消息的。只是如今不见动兵马,也不见调粮草,臣的人只日夜盯着。”   刘协眯眼道:“老蛇窝起来了——是察觉天冷了吗?”   冯玉轻声道:“大约是……他们还没摸清陛下的心意。”   毕竟,虽然刘协与心腹臣子明白,皇帝是要限制这些豪强大族势力的,但是限制到什么程度,都还不清楚。从前眼看着冀州,但冀州的大族也没有动。益州倒是迁走了本地的大族,但益州豪强大族还是太弱,不像荆州、冀州这么成气候。   所以在蔡瑁、张允等人看来,还在试探皇帝意图的阶段,他们担心益州的事情在荆州重演,因此先用了恐吓的手段。   如果这是一局棋,那么蔡瑁等人已经走了第一步,接下来要看皇帝如何出招了。   “朕的心意吗?”刘协笑了,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他们会知道的。”   冯玉退下后,召来了行宫负责诸葛亮夫妻的宫人,详细问过两人的饮食起居与习惯性情,并叫他们下去加倍留意,日后按日报来。行宫是他安排的,除了服务于皇帝的宫人之外,其余人员那里,冯玉想要知道什么信息,还是容易的。   按照皇帝目前的规划,如果一切顺利,等到皇帝离开荆州后,此地的话事人就会变成他与诸葛亮。不管是朋友还是敌人,提前有所了解,总不会是坏事儿。   冯玉又望了一眼诸葛亮所居偏殿的方向,挥手示意宫人退下,自己满怀心事,缓步出了行宫。他想天下形势,想荆州情形,当然这几日想的最多的,还是皇帝。皇帝的态度,性情,偏好,喜怒……丝毫的变化,就会引起天下的震动,他无法不去想。   而诸葛亮与黄月英,丝毫不知道暗中已经有位冯大人对两人的起居坐卧上了心,再次度过难眠之夜后,顶着一模一样的黑眼圈,眼巴巴等着,看皇帝是否会第三次造访。   两人等啊等啊,等到夕阳昏黄,月上柳梢。   诸葛亮叹了一声,道:“怕是不会来了……”   黄月英安慰道:“陛下日理万机,未必今日来,兴许哪日有空了……”话音未落,就听脚步声纷杂,宫灯明亮,又是熟悉的先行宫人到了,只因为这日来得晚,亮起了宫灯。   诸葛亮与黄月英忙起身等候。   黄月英又仔细为丈夫整理了衣冠。   刘协一步踏入室内,目光扫过诸葛亮与黄月英脸上,与诸葛亮的目光一触即分,便知道今日时机已经成熟。   一个人准备好了,跟没准备其实是两种状态。   如果你也像刘协这样阅人无数,那么这两种状态是很容易分辨开来的。   前两次刘协来的时候,诸葛亮明显还是没有准备好的状态,他的目光迎来时有几分不甘不愿的意味,那种想要表现自己,展露自己才学的意图也没有对达到最高峰。   但是今日,刘协知道,时机成熟了。   这一日刘协独自前来,并不像前两次带来了黄月英制作的棋盘或是九连环,而是带了一样新的“玩意儿”。   刘协晃动手中的盒子,打开来,见里面十几枚木质的“棋子”,看样子像是棋子,只是背面都刻了字,仔细看时,那些字都是反着刻的。   刘协笑道:“此前只从夫人所制的器具中得到乐趣,朕今日是来偿报了。”于是给那“棋子”刻字的背面蘸取了墨汁,按在纸上,立时就是一个清晰明白的隶书“汉”字。   诸葛亮与黄月英不知皇帝用意,看着还未开口。   刘协又道:“作几首诗来。”那宫人是精于此道的,虽然并不懂文字中的意思,但是却认得每一个的样子,记住了它们的排列规律,当下将那盒子中的十几枚“棋子”都蘸了墨汁,回环往复,印在纸上,不多时就得了好几句定好的诗。   刘协笑问道:“此法若是用来印书,如何?”   诸葛亮与黄月英这才恍然大悟,此时书本可是太昂贵了,若不是豪强大族,哪里买得起书?毕竟一本书,且不论材料的消耗,只是抄书这一项——培养出一个读书人,本来就所费不少,而这样一个人去抄书,索要的费用更是高昂。普通民众哪里买得起书?更不用说其他的了。   黄月英叹道:“此法陛下如何想来?若是能广而用之,乃是天下求学之人幸事。”   刘协笑道:“朕也只是一点想法,如今还有许多做不到的地方。现下只能做一些小玩意儿,若要大量生产,朕命人尝试过,只是不得其法。后来遇见贤伉俪,想着以二位之贤能,或许能有解决之法。”   黄月英回过神来,道:“陛下高看妾身了……”她手指摩挲着这十几枚“棋子”却是爱不释手。   诸葛亮也忘怀了自己那些计较,参与到讨论中来。   三人从这小小的棋子说开去,上到国家政局,下到黎民苍生,正是无所不谈。   刘协看两人情况,就知道夫妻二人之中,黄月英是那个有些“精明”的,而诸葛亮则是有些“痴傻”的。两个人要做这样好的夫妻,非得是一个精明一个傻不可,若是两个精明人在一处,彼此计较利益,那不会和睦;若是两个人都傻,在这乱世中立不起一个家。   精明人有他的好处,也有他的坏处。而傻人有他的坏处,也有他的好处。   刘协手底下的精明人很多,傻人却很少。若为国家苍生,正合用诸葛亮这样的“傻”人。   又或者说,大智如愚?   这一夜,诸葛亮打开了话匣子,和盘托出自己的抱负与理想。   虽然在刘协听来,难免还是有些天真稚气,但其格局之大,已然与常人不同。   三人直说到窗纸透了微微的亮色。   刘协最后道:“孔明如此才学,可愿为朕分忧?”   诸葛亮正说到兴头上,忽然听闻此言,下意识要答应,忽然想起三日前自己的想法——当时他本是不愿为朝廷出力的,但因为妻子的劝说,这才憋了一口气要显了本事儿之后再拒绝。没想到皇帝第一日来不谈正事,第二日来还不谈正事儿,他这一口气儿就憋大了,没反应过来呢,就发挥过份了。此时再要拒绝,他自己竟然觉得不舍。可若不是不拒绝……   诸葛亮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下意识去看黄月英。   黄月英原是高高兴兴烘托着氛围,她自幼跟随在父亲身边,于学问见识上不让须眉。但因为世间如此,所以她除了幼时在家中于父母面前,和出嫁后在丈夫面前,鲜少表现自己的才学。今夜她本是担心丈夫抓不住机会,这才在旁,好在皇帝也没说什么。但是没想到当她加入谈话的时候,皇帝非但没有不悦之色,反倒也一样也大加赞赏。如此一来,不用说黄月英本来就想要丈夫为朝廷出力,如今更是恨不能与丈夫一同也在朝中谋个官儿了——当然她知道此事荒唐,也不过想一想罢了。   此时眼见这事儿就要成了,她可不能让丈夫关键时刻又冒傻气,忙推了诸葛亮胳膊一把,笑道:“夫君可是欢喜傻了?”   诸葛亮心里叹口气,虽然还有些隔阂还是准备顺了妻子的意。   刘协将夫妻二人的互动都看在眼里,此时按住了诸葛亮的手,不让他起身参拜,含笑道:“朕知孔明的症结所在。”对黄月英道一声得罪,便宽衣解带。   黄月英再怎么不让须眉,此时也红了脸,若不是因为对着皇帝,怕是要叫起来。她已是起身转往屏风后。   刘协口中道:“没有不尊重夫人之意,朕还留了中衣……”   诸葛亮也被皇帝这突然的举动弄懵了,被妻子起身离开的举动惊醒,浑身一抖,忙起身为皇帝拉上外袍衣襟,结结巴巴道:“陛下这是做什么……”他也红了脸,倒是替皇帝不好意思了。   事主刘协却是一点也不脸红,但嘴上还是道:“朕当日乘舆之上冲撞了先生。朕也无话可以解释。如今朕也脱还给先生就是……如此一来,咱俩便扯平了。先生心里若是过得去了,便跟了朕。若还过意不去……”他手上用力,“朕还接着脱下去。”   诸葛亮面红耳赤,低着头也不敢看,连声道:“陛下要草民做什么,只管说便是。草民绝无二言。这……这……天气寒冷,陛下还是穿上外袍,免得受凉。”   刘协哈哈一笑,将胸前衣裳胡乱一掖,拉了诸葛亮的手,笑道:“这话可是先生说的!嫂夫人何在?快出来同庆一番!”   诸葛亮呆愣愣给皇帝握着手,脑袋里面乱糟糟的,有点闹不清……自己这跟的,到底是不是明主圣君。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22 23:30:55~2021-01-23 23:50: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3章   黄月英在皇帝脱衣的时候, 退到屏风之后,但人并未走远,仍贴着屏风听动静, 听得皇帝与丈夫把手言欢,探出头来, 见皇帝已掩上衣襟, 这便出来笑道:“哪里当得起陛下称呼妾身为‘嫂夫人’?”上前来, 推一推丈夫的背,笑道:“可是欢喜傻了?还不快谢陛下?”   诸葛亮糊里糊涂谢了,任由皇帝拉着自己又坐下来,一时间既喜且忧。   刘协看一眼天色, 见东方既白,笑道:“今晚朕设宴请二位, 万勿避讳。”便起身告辞。   待皇帝走后,黄月英戳一下夫君的额头, 笑道:“还发什么呆?”   诸葛亮醒过神来, 叹道:“陛下这脾性,一时好了, 一时又不好,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黄月英笑道:“原来你是担心这个。我且告诉你, 如今咱们二人都在行宫之内, 不管是好还是不好, 你不应了陛下, 就出不了这行宫门去。翌日出了这宫门……”压低了声音,“朝廷的人也走了,你再施展手脚,还惧怕什么呢?就是到时候做得不开心了, 挂印离开,也容易的。”   诸葛亮却认为既然答应了皇帝,那就是有了这一份责任在肩上,却不能像妻子所说的那样,随意来去,瓮声瓮气道:“君子一诺,岂能如此儿戏?”   黄月英知道再说下去要起争执,虽然恼他愚直,倒也敬他为人,因一笑道:“我也只是随口一说罢了。你要做君子,谁又拦着你来?”打个哈欠,道:“我可是困极了,自睡去了。”说着起身便走,走到屏风后,又转回来,扯着丈夫衣领拖他起身,埋怨道:“还要我请你不成?”   于是夫妻二人这便睡下。   刘协回正殿路上,交待过淳于阳一早传话给蔡瑁、张允等人,请他们晚上同来赴宴后,便也回内室,少憩片刻后,又开始一天的政务处理。   看过十几分奏章后,淳于阳来了,汇报道:“陛下,那蔡瑁与张允都称病不来。”   “不来?”刘协愣了一愣,才会意过来,笑道:“他们是怕朕要害他们?”   淳于阳看着皇帝,无奈道:“陛下怎么还有些高兴的样子?”   刘协本就有些高兴,闻言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他两辈子做皇帝,从来都是他怕别人毒酒刺杀来害他,没想到如今风水轮流转,也到了底下人怕他暗中下手之时了。   刘协笑过之后,想了一想,道:“是朕疏忽了——就让黄夫人去请他们,蔡瑁、张允这病就好了。”他如今还没想对豪强动手,自然清楚这一场晚宴没有恶意;但是在蔡瑁等人看来就不是了。   至少在蔡瑁看来,他前几日才承认了自己当日就知道刘琮要行非常之事,当时皇帝没有虽然动怒,却没有追究。那么现在皇帝派人来请,那就是要对那天的事情做出一个裁决了。当日蔡瑁进宫,是他主动的,皇帝全无筹算,所以蔡瑁那日不担心皇帝设了埋伏。但是今日皇帝派人来请他,那谁知道是不是鸿门宴呢?以蔡瑁想来,帘幕后多半是备着刀斧手的,因此称病不来,也在情理之中。   “让黄夫人去请他们?”淳于阳一愣,确认道:“诸葛亮的妻子?”   “正是。”刘协看准了黄月英,这人有手段有计谋,又是蔡瑁的内侄女。而且同样的计谋,她与诸葛亮也许都能想到,但是诸葛亮不会去做,她会去。   论治国,刘协喜欢用诸葛亮这样的痴人;但是调理人,他更爱用黄月英这样的圆融之人。   片刻之后,诸葛亮迎淳于阳入内,听说来意后,微微一愣,“是要内人去……”   黄月英原是在屏风后听着,闻言出来笑道:“我去便是。”她聪颖过人,又世情洞明,一听便知道是蔡瑁等人信不过朝廷,不敢来赴宫中的晚宴。   “夫人请。”淳于阳伸手在前,让出路来。   蔡瑁在府中,原是接了皇帝传召,虽然称病推拒了,但心中不安,正在厅中焦躁踱步,与府中心腹宾客密谋应对之策。   “防人之心不可无。”一位宾客道:“普通人尚且知道要远避祸患,更何况将军如今,一身而系荆州百万民众。一旦将军有所闪失,后果不堪设想。”   这显然也是蔡瑁的担忧,否则他何必称病不去。   但同时宾客中也有另外一股意见。   “观当今陛下行事,袁绍既死,也未曾屠戮冀州大族,乃是以休养生息为要的。如今皇帝主要邀约,那是有与将军修好之意,若是将军不肯前去,反倒显得不尊悖逆。如此一来,就算陛下此前没有想法,也要被激得生出想法来。况且就是普通人之间交往,也是循序渐进,才能相互信任。将军与陛下从前没有交情,不趁着陛下在荆州之时多多来往,以后哪里还有更好的机会呢如今皇帝已收复天下,虽然因为连年征战,国库空虚,中枢疲乏,但假以时日,缓过来之后,荆州焉能与天下抗衡届时,今日种下这恶因,怕是要结出恶果来。要将军称病不去的这些人,我不避讳说一句,都是在害将军!”   先前那一派的宾客便不乐意了,起身指着这人道:“若将军这一去不归,你能负责吗?”   眼看就要吵嚷起来,蔡瑁在其中烦恼不已,就听外面传报,说是皇帝又派人来了。   蔡瑁立时起身往内室走,边走边解外裳,厅堂中的宾客也都作鸟兽散。   蔡瑁回了内室,除了外袍,躺下来,这才道:“请进来吧。”照他想来,第一遭来的是淳于阳,这次来的该是更要紧的人物了,是要来探一探他究竟是否病了。于是又要侍女给他额上放了湿帕子,再把被子拉高遮住了半张脸,这便闭目静听,一听到脚步声,就先剧烈咳嗽了两声。   “姨丈怎得病了?”隔窗却传来女子的声音。   蔡瑁原是躺在床上装病,忽然听了这一句,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儿,就听得脚步声纷杂,数人已经进了内室,来到他床边。   “哎呀,这面色看着真是憔悴。”那女子又道。   这下蔡瑁反应过来了,是他的内侄女黄月英。他知道黄月英与诸葛亮被皇帝带回了行宫。此时见来的不是皇帝身边的重臣,反倒是自己的内侄女,蔡瑁有些摸不准皇帝的意图,撑开一线眼皮,看向黄月英,“虚弱”道:“是侄女啊……”   侍女搬了圆凳来。   黄月英就在床边圆凳上坐下来,低头看着蔡瑁,叹道:“姨丈病得这样,姨母怎得不在?”她又仔细看了两眼,对身后跟着她来的宫中医工道:“我看倒不像是病,像是累着了。列位大人有所不知,我姨丈多年前就有这个毛病,一劳累就容易发虚,非得好好睡一觉才能恢复过来。”   蔡瑁心说他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症候?但因为不知道黄月英的用意,便只似是而非应着。   黄月英又道:“列位大人在外面稍坐用茶,我同姨丈说几句话,再请列位给他请脉。”   一时医工都出去,内室门敞开着,只剩了蔡瑁与黄月英二人。   蔡瑁素来听闻妻子娘家这位侄女聪颖过人,只是以前在她小的时候见面,只觉是个面黑发黄的机灵丫头,后来嫁给了流落到荆州来的诸葛氏后生,也算美满。只是他想不通,皇帝为什么会在那日去往南城郊诸葛亮家中,又为什么今日会派了他这内侄女前来。   黄月英含笑道:“此间没有外人,姨丈可能勉力支撑坐起来?”她虽然与姨丈交流不多,但是却清楚自己的姨母,若姨丈真是病了,那姨母必然是坐在床边抹泪的,怎么会不见人影呢?   蔡瑁也觉得立即躺着仰望着内侄女不太舒服,披了外袍慢吞吞倚着床头坐了,额上的湿巾也顺着滑落下去。   黄月英接住那湿巾,触手却是一片滚烫,不禁一笑,道:“这侍女也太疏忽了些,这样烫的帕子,怎好给姨丈用?”再看蔡瑁额上,果然被烫的红通通一片,也难为他忍下来。   蔡瑁嘴角一抽,也顾不上装咳嗽了,思量着这位内侄女的来意,问道:“怎得是你来?”   黄月英笑道:“陛下听说姨丈病了,很是担忧,所以命侄女来探望。”   蔡瑁会信才有鬼,又问道:“你看皇帝是什么意思?”   黄月英笑道:“我看是极好的意思。”   蔡瑁坐直了身子,问道:“何以见得?”   黄月英敛了笑容,道:“如今朝廷在西有益州张绣领兵三万,在东有吴郡孙权领兵两万,在北有兖州荀彧陈兵三万,在南为蛮荒之地。荆州境内有淳于阳领兵三万、甘宁领兵三万。当此情形,若皇帝下令,四方发兵,即便姨丈有十万大军,又能抵挡多久?若姨丈九死一生,赢了下来,荆州经此战乱,又该成了什么模样?届时姨丈掌管荆州,州内生民不满万人之数,又有何用处?更不用提若是输了,满门遭殃。”   蔡瑁心里发寒,这也正是他与张允等人会按兵不动,希望能与朝廷合作共赢,并通过协商保留家族最大势力的原因。   蔡瑁苦涩道:“一步退,步步退,退到何处才算完呢?”他年过半百,经历多了,自然明白皇权是不会满足于这一点微小让步的。这一句话,若来得是朝廷的人,他是不肯吐露的,但因为来的是亲人小辈,倒是不难说出口。   毕竟就像黄月英所说,万一输了,满门遭殃,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与黄月英是可以说体己话的“自己人”。   黄月英不答反问,道:“姨丈今年五十有七了吧?”   蔡瑁应了,不解得看着她。   “表弟尚且不足十四岁。”黄月英说的这是蔡瑁的独子,“当今陛下将满落冠之年。姨丈,当为子孙长远计呐。”   以此时正常的寿命来说,在蔡瑁离世,独子成长到能够独当一面之前,还有一段空档期。   黄月英望着蔡瑁,轻声道:“在行宫中,陛下几次来见孔明,有意要重用他。”   蔡瑁紧张思索着其中的意味。   黄月英轻柔道:“姨丈忧惧朝廷兵力,其实朝廷又如何不畏惧姨丈在荆州的势力?若皇帝一切任由姨丈,他又如何能够安心?所以比起姨丈,皇帝更愿意用年轻些的、根基浅些的人。这些人当中,若是孔明当其时,至少是我们中的人。如此皇帝安心,我们家族也不失势,等到局势稳固之后,孔明又如何能不照拂他的妻族?只要姨丈今日肯助一臂之力,侄女与夫君毕生都会感激的。”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虽然蔡瑁与皇帝,双方都在以武力恐吓对方,但谁都不想真的动用武力,只是为了防止对方动武罢了。这等情况下,又都信不过对方,所以寻了一个平衡点,那就是诸葛亮。朝廷与蔡瑁都让渡一部分权力到诸葛亮身上,如今皇帝已经是表态了,就看蔡瑁愿不愿意也点头。   这个解决方案要成形,那必然是双方都把诸葛亮看作自己人,或者说都有信心在关键时刻诸葛亮会站到自己这一边。   皇帝怎么想的暂且不论,至少在蔡瑁看来,亲族的关系还是可靠的。   况且在此之外,他并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案。   而此刻黄月英坐在他床边,已经是在恳请了,只要他一点头,那就有了诸葛亮的青云路,凭这一点,这对夫妻毕生都要感激他。而且他的独子尚且年幼,况且因为是独子,养得有些天真,怕是不适合在权力场上摸爬滚打的。蔡瑁手中的权力,总有要移交那一天。若是不与朝廷合作,等到他离去那一天,老妻稚子怕是不能立足。   蔡瑁虽然明白这是自己当下最好的选择,却还不能尽去疑心,慢慢道:“你那夫君,一向与司马徽那些人交好……”   当初蔡瑁辅佐刘表,司马徽可是糊弄了刘表一通,也不愿意跟随刘表做事。   黄月英娇羞一笑,道:“那都是侄女不懂事儿,从前年纪轻,只怕夫君出仕之后,就不得闲暇在家了。所以这才劝他与司马徽等人来往,免得给先荆州牧征召了去。”   蔡瑁一噎,没想到竟是这么回事儿,虽然这原因匪夷所思,但细想也符合人情,一时倒是信了八分。   黄月英见他信了,便又笑道:“那姨丈可是许了我了。今日好好睡一觉,晚上去宫中赴宴。若是因姨丈不去,坏了我夫君的前程,我可是要往姨母跟前哭去的。到时候可有姨丈头疼的。”她似真似假说着。   蔡瑁叹了口气,就坡下驴,道:“好话坏话都给你说尽了。姨丈是怕了你了。今晚少不得要强撑着走一趟。”他望着黄月英离开的背影,心想这孩子倒果真聪颖,可惜与自己儿子年岁差的大了,否则为儿子讨了来,倒是一位极有能力的内助——一时间竟替儿子羡慕起那诸葛孔明来。   是夜行宫中的宴会,荆州高官云集,不但蔡瑁到场,连他的弟弟蔡勋等人也一同来了,另有张允等人,也都说是调理了一日之后,晚上身体都恢复了。   一场盛宴,宾主尽欢,荆州的纷争仿佛已经化解了。   临到尾声时,皇帝召蔡瑁上前,亲自斟酒赏赐。   蔡瑁心中闪过许多念头,低声道:“臣身有沉疴,不可饮酒。”   刘协看着他,见他答应赴宴之后,就召集众人齐来,便知道蔡瑁是个有魄力的人。正如当初他决心辅佐刘表之时,不遗余力,平定荆州一般。此时蔡瑁下定了决心与朝廷合作,也能召集从众同来。但政治上做出的决定,并不意味着他本人已经没有了疑心与猜忌——只是藏起来罢了。   刘协含笑道:“是朕疏忽了。朕还藏了一壶药酒,是高明的医工泡制的,饮一杯可以延年益寿。”于是就要宫人取药酒上来,斟了一盏,亲手递给蔡瑁。   蔡瑁不好再推辞,接了酒盏,双手叠拢,俯身饮酒,却让那酒水都顺着手臂,浸湿了衣袖,只唇上薄薄湿了一层,却是一滴也未入口。   蔡瑁饮尽之后,倒扣酒盏,向众人示意,底下便有人叫好,他这才从容离开。   刘协看着蔡瑁方才站立之处,地上有一点不明显的水渍,垂眸一笑。   不能苛求,蔡瑁能出面做一场戏给众人看,便足够了。   这也不能怪蔡瑁疑心,毕竟皇帝此前险些给毒酒暗害的时候,可是朝廷写在征讨袁绍檄文中的。谁能保证皇帝不会如法炮制在旁人身上呢?   诸葛亮在席间却是谈笑风生,虽然年少,但丝毫不局促,毕竟自出门见客开始,这等场面已是见惯了。   而今日赴宴的众人,或多或少都明白,这位昔日黄家的女婿,从今往后,怕是身份不同,要飞黄腾达了,因此也都凑上前来与他说话。   诸葛亮与众人谈笑过后,已是半醉,就见这几日服侍他的宫人上前来,借着斟酒的时机,悄悄给他塞了一张字条。   诸葛亮看时,却见是妻子的笔迹,要他去给蔡瑁敬酒一杯。   诸葛亮虽然不解其意,但因是妻子的嘱托,况且蔡瑁也是他的内姨丈,他作为晚辈去敬酒一杯,也不算过份,便依言行事。   见当着皇帝的面,诸葛亮起身给蔡瑁敬酒,众人看在眼中,都各有思量。   蔡瑁倒是用了这一盏酒,且自此时起,这一晚客套的笑容才有了几分热乎气。   淳于阳在上首看到诸葛亮给蔡瑁敬酒,便对皇帝冲着那边一努嘴。   刘协都看在眼中,只是笑着给淳于阳递了一杯酒。   淳于阳却是摆手不接,他职责所在,是从不饮酒的。   “朕倒是忘了……”刘协微笑着,自饮了这一杯。   一时宴终人散,诸葛亮回到宿处时,已是醉了八分,只昏昏欲睡,却还记得问妻子,“那字条……”   黄月英一面扶他睡下,一面笑道:“是陛下要我写给你的。若不是陛下授意,如何能命宫人传给你?”   诸葛亮醉意昏沉,“陛下?”他有些想不明白,以手支额,已是如玉山将倾。   黄月英见丈夫醉得可爱,全然没了平时的机智模样,忍不住轻轻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笑道:“等你醒了再想吧。”   而另一边,刘协回到寝殿后,沐浴更衣,又坐在窗前,垂眸静思。   他今夜只用了三杯酒,第一杯是表示宴席开始,第二杯便是与蔡瑁的,第三杯则是给淳于阳的那杯。   此时酒劲上来,只是微醺,让人感到一种不过分的快乐与平和。   今夜又算是暂且解决了荆州的大事。   此时刘协坐在窗前,垂眸静观自己内心,悠长而不止歇的呼吸,渐渐灵台清明,只觉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打开了,自己仿佛徜徉在平和快乐的海子中一般。   这是他两世为帝王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   放下了一切的焦虑、负担、忧惧、烦恼、恐慌……只是平和与微微的快乐。   在这样的感受中,他仿佛能看到最远的天际与最深的海底,像是能去到最广阔的世界,也能沉入最微小的世界。   忽然风吹窗扇,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刘协从这恍惚而又美妙的感受中回过神来,见窗外阶下的郎官刚刚走过百步而已,但他却觉得神清气爽,仿佛睡了悠长安稳的一场美梦,睁开眼来又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次日冯玉来见。   刘协含笑道:“荆州事了,朕该走了。”   冯玉极为不舍,再三恳求,见势难挽留,便问道:“陛下要回长安吗?”   皇帝离开长安,也已经有半年了。   “长安局势平定,朕在与不在都是一样的。”刘协道:“朕要往吴郡去。”   自从孙策被许贡三门客暗杀之后,孙权年少,况且孙氏原本在江东的势力就不算稳固,虽然有周瑜、鲁肃等人辅佐,但势力纷争,比荆州还要复杂。荆州只是蔡瑁等原本刘表一系,而江东既有原本跟随孙氏的淮泗集团势力,又有北方流亡而来的士人势力,还有当地的四大姓势力,要凭借年少的孙权,压住这样复杂的形势,一年半载也是不容易的。更何况,在萌芽阶段若是没有处理好,以后就更纠正了。   冯玉对吴郡的复杂形势也有所耳闻,叹道:“还是陛下慧眼识珠,当初教导出了孙郎官……如今该称吴侯了。”   孙策死后,这侯爵就落在孙权名头上。   说到侯爵之事,刘协看向冯玉,道:“玉奴立下这样大的功绩,朕如今却怕是要亏欠于你了。”   冯玉闻言并不惊慌,反倒有些欢喜,因为以他对皇帝的了解,最后是皇帝觉得亏欠了他,这样异日必然有更大的回报,也会时不时想起他来。此时皇帝这么说,必然是对荆州的官职安排有了决定。   刘协又道:“自乱世以来,朝廷改了制度,就由刘表、刘璋起,从刺史都改作了州牧……”   因为民间经常有造反的情况,所以朝廷就把原本刺史的职责能力扩大了,连兵权也给了刺史,改为了州牧。   州牧手中不只有文职上的权力,还有了兵马,占据一个州,平叛的时候当然方便许多,可是随后很容易就形成了割据。   直到袁绍死后,分派冀州、兖州官职的时候,刘协也还没有更改这个制度,因为黄河以北还是时有叛乱的,所以要给地方长官兵马权力。但是在荆州,荆州本就相对安稳,民间没有战乱荼毒,那么造反的事情就少,地方长官就不必要掌握兵马。因此刘协选择了荆州,来做这初次的尝试。   冯玉屏息听下去。   刘协接着道:“如今朕的意思呢,是在荆州把州牧改回去,仍是刺史管理民生教化,兵马另有持节都督管理。”   在州牧制度化这些年来,因为兵马多是州牧管理的,所以通常要给州牧再上一个“持节”的称号,若是重兵,则是持节都督。   如今皇帝是要把这两个只能拆分开来了。   “以玉奴之能,其实二者兼任,也未为不可。”刘协慢慢道。   冯玉忙道:“万万不可,一来州牧本是权宜之计,既然境内已平定,不该再设;二来臣资质驽钝,也难以兼任。”他清楚皇帝的用意,如何能去触皇权的禁区,忙自己先顺着皇帝的心意把话说了,比之由皇帝来说这话,气氛不知好了多少倍。   刘协微微一笑,道:“所以朕的意思是,由玉奴来做这持节都督,如何?”   这是要将荆州兵马之权交给冯玉,此后不只甘宁,连蔡瑁、张允等人也是他的部下。   冯玉跪地谢恩。   “襄阳城地形重要,所以这襄阳城太守,也给你来做了。”刘协徐徐道:“至于荆州刺史,朕看准了那诸葛孔明。玉奴有过理政经验,论起来自是比诸葛孔明做得更好些。只是如今蔡瑁、张允等人在侧,若是玉奴做着刺史,他们难免要脚下使绊子,平生许多波折。这诸葛孔明因为妻子的身份,倒是得天独厚,只要他聪明机智些,哄着蔡瑁、张允等人,革新荆州吏治,造福百姓有所作为,也就不辜负朕的期望了。”   冯玉仔细听着,道:“臣一定辅佐好荆州刺史。”   刘协点头道:“你帮着他,可也要看着他……”他目光一闪,人心是很难琢磨的,“看着他,不要走错了路。”哪怕是历史上的诸葛丞相,但此时毕竟还是十九岁的年轻人,骤然成了一州刺史,能不能守得住气节情操,是否能迅速成长利国利民,还是要看的。   “起来吧,冯都督。”刘协笑道,“朕与卿再见有期。”   冯玉起身,问道:“陛下何日起驾?臣率荆州百官,为陛下送行。”   “朕就怕这个。”刘协笑道:“有送朕的那一日功夫,叫这些官儿们做些什么不好?更何况短短的一段仪式,要这些兵士提前训练许多天。不必你们来送,朕今夜就悄悄走了。”冯玉一惊,虽然知道皇帝要走,但皇帝的事情从来流程繁琐,从说走到真的走,种种安排,至少也还要十几天,谁知道竟是才说了要走,今夜就要离开,一时心中空落落的,深感不舍,望着皇帝,不知再见更在何年何月。   冯玉心中有些真情,在忍耐与表露之间,他选择了后者,当下红了眼圈,给皇帝看到他眼中的泪光,哽咽道:“这是怎么说的……臣自从离开长安,几经生死,好不容易再见到陛下,竟是连十日都不够,陛下这就要动身离开……”   刘协走下来,近前安慰道:“这正是玉奴做得好的缘故。朕在此地,旁无他事,所以才能从速离开。哭什么呢?待会出去给人瞧见了,都督的脸面往哪里放?”   “照这么说来,臣倒是宁愿荆州不好了……”冯玉仍由眼角的泪落下来。   刘协笑骂道:“胡说!”又道:“小时候最硬气的一个,怎么越大越爱哭了?当初在长安也是这样……”他想到当初长安未央宫里,跪在阶下恳请的青年,不禁有些感慨,当初冯玉是求去,如今却是求他别走。   冯玉轻轻擦了擦眼角,仍留着脸上的两道泪痕,就是要给皇帝看。   刘协抚他肩头,笑道:“好了好了,玉奴是怕给人欺负不成?若是荆州有人欺负你,你只管写奏章来,朕给你出头。”他猜测着,冯玉大约是有些担心此后与蔡瑁等势力的缠斗。   冯玉一开始落泪,其实半真半假,他虽然舍不得皇帝,但也还没到落泪的程度,此时听着皇帝安慰,倒是真情实意落了两滴眼泪。在皇帝驾临之前,他看似掌管着偌大的荆州,可其实不过是占据了襄阳城,又借着朝廷刚刚战胜袁绍的威势,暂时压制住了蔡瑁等人而已,这整个过程可谓步步惊心,时常夜间难以安眠,担心梦中蔡瑁与张允等人就举了反旗。而自从皇帝一来,冯玉就感到心上轻了,因为这原本的重担给皇帝暂且接过去了,并且很快就出现了解决的方案。跟随在皇帝身边,冯玉感到这一年来,在表面镇定之下的惊慌迷茫都消失了,就好像又回到了长安城中一样,只要沿着皇帝划好的路线去走,就绝不会出错。这种感觉,在最近几天的越发明显,大约是因为这几日皇帝的情绪也肉眼可见得好了起来。   可是这安稳平和的时光,实在是太短暂了。   皇帝一走,冯玉又要面对荆州接下来的艰难局面,再度接回了重担。此时流的这几滴眼泪,既有对皇帝的不舍,也有对自身不容易之处的疼惜。   刘协见他一径落泪,无奈揽了他的肩膀,送他往外走着,笑道:“再哭下去,朕这行宫都要给淹没了。下次朕再来的时候,要宿在何处?”他转移冯玉的注意力,笑道:“天下良才实多,朕不能独厚荆州。孙权那小子可是也来信了,说吴郡也有许多人杰,譬如原本辅佐他哥哥的有位姓周名瑜的将军,当地士族中也有与你年纪相仿的名士,唔,恐怕要比你小些,譬如有个叫步骘的,还有个叫陆逊的……朕先去看看,若果真是良才,到时候引荐你们认识……”   冯玉已是止了泪水,笑道:“臣见他们作甚?”   “俊才相惜嘛。”刘协见他不哭了,松了口气,拍拍他的后背,笑道:“去吧,朕就在这里看着。”   冯玉有些不好意思,垂首低声道:“少年时总是轻离别,如今年岁渐长,倒是叫陛下看笑话了……”   “你才多大?”刘协笑道:“也还是少年呐。”   话虽如此,冯玉与曹昂、淳于阳等人一样,虽然年纪不大,但因为经历过太多,其心智之沉稳成熟,已是不下于盛年之人了。   “去吧。”刘协又说了一遍,道:“若是惦记朕了,就抬头望望月亮。万里之遥,你我也能共赏一轮明月。”   冯玉笑道:“那若是臣白日想陛下了呢?”   刘协也笑道:“那你这持节都督,怕就是有些失职了。白日还能得闲吗?”   处理政务的时候,冯玉会想到的那个刘协,是皇帝;他夜晚闲暇想起的那个刘协,才是友人。   冯玉一笑,便在皇帝目光注视下,转身离去。   按理来说,这是大不敬。但当下君臣二人,都觉得这是情理之中,是君臣,也可以是友人。   从前刘协与人送别,看着对方背影消失之后,总是有些怅然,尤其是古代这样的交通情况下,有些人真是一生就见这一次了,所以常常会落落寡欢一阵子。可是这几日心态转变之后,此时送别冯玉,眼看着冯玉高挑的背影消失在宫门之外,刘协只是轻轻眨了一下眼睛,明白自己又有下一次的相见可以期待,所以怅惘与不舍都只是浅淡的。   送走冯玉之后,刘协又召见了诸葛亮与黄月英夫妻二人。   “荆州刺史,孔明你敢做吗?”刘协开门见山。   诸葛亮已经了解皇帝要用自己,很可能还是重用,但是他怎么都不会想到是这样巨大的重用。   荆州刺史,那可是一州的最高长官。   不但诸葛亮,连机变的黄月英也愣了一愣。   “草民……”诸葛亮一咬牙,“只要陛下信重,臣就敢。”   “很好。”刘协又道:“你明白朕昨日为何要你妻子传信给你,对蔡瑁敬酒吗?”   “这……臣驽钝。”   “因为朕一旦离开,你若为百姓做事,必然要触及当地大族利益。哪怕你唤蔡瑁一声姨丈,到时候他也不会对你手下留情。所以你昨日敬酒,是示弱于蔡瑁,表示你是他们的一员。这会为你赢得一点时间,不多,但是极为宝贵。”刘协认真道:“接下去的事情,都要靠你了。”   刘协转向坐在一旁的黄月英,又道:“臣这几日与贤伉俪相交,甚是佩服孔明的品格与夫人的机变。朕离开荆州之后,孔明先生行事有触怒蔡瑁等人之处,还要仰赖夫人从中周旋,尽可能争取时间与支持。而且先生行此大事,必然要招惹小人的,若有人暗中加害,倒未必是刺杀这等事情——况且还有府兵保护。朕说的是,夫人要小心留意,以防有小人构陷,毁先生清誉;又或者混入百姓之中,破坏先生施行的新政策。”   黄月英原是为了让丈夫能施展抱负,只是丈夫志向坚定,又行的是好事,她定然玉成,此时听了皇帝郑重的叮嘱,也认真应了,恳切道:“我们夫妻感念陛下的恩情与信重,必然竭尽全力,保荆州安稳。”   “如此就多谢了。”刘协微笑,又道:“只是可惜夫人的才华。等过几年民生恢复,荆州安定了,朕说不得还要请夫人也做官呢。”   黄月英倒是没有当真,笑道:“那妾身就等着了。”   诸葛亮在旁听着,先是动容,继而迟缓问道:“可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陛下初初用臣,就如此信重……”是因为什么呢?   刘协笑道:“朕信你,不会负朕。”   诸葛亮望着皇帝那年轻面容上的诚恳笑容,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仿佛因为皇帝的信任,更增强了他的忠诚。   “陛下至今也未曾说过,要臣在荆州具体做的事项。”诸葛亮又道,皇帝放权也太彻底了,对他的信任也太重了。   刘协笑道:“朕只有一条。”   诸葛亮坐直了身体,仔细听着。   刘协认真道:“只要是利于百姓的,你放手去做。只要你守着这一条,百无禁忌。”   诸葛亮望着与自己同龄的这位少年皇帝,仿佛借由目光与话语,感受到了皇帝内心涌动的能量,一时间自己心中仿佛有火苗燃起,明亮温暖,而那光芒要向世间蔓延。 第204章   刘协自忖与诸葛亮和黄月英已经谈的够透彻深入了, 感情也到位了,便道:“如此,荆州事此后就托赖贤伉俪了。朕这便要走了。”   “这就走?”虽然听着皇帝的嘱托, 诸葛亮与黄月英都明白皇帝大约是要离开荆州了,但谁都没想到会这么快。   诸葛亮心里感叹, 陛下是真的很信任他啊。他绝对不能辜负陛下的信重。   黄月英却是想, 皇帝这么匆忙离开, 是长安出了事儿,还是要往不够稳定的别处去?又或者是要以退为进,诱使她姨丈等人犯错呢?虽然她支持丈夫一展抱负,但蔡瑁等人到底是她的亲族, 她还是奢望能有两全其美之法。   刘协起身,笑道:“是啊。既然请到了贤伉俪出山, 朕再留下去,也就作用不大了。”他又道:“孔明不要担心, 朕已经交待了持节都督冯玉。你若有事不决, 既可以写奏章来问朕,也可以就近询问冯玉。他会全力支持你的。”   在几天之前, 冯玉还是朝廷安置在荆州的最高长官,眨眼间, 诸葛亮就能够与他平起平坐了。   诸葛亮丝毫没有猖狂欣喜, 不卑不亢, 低声道:“臣再谢陛下。”   诸葛亮与黄月英这便随着皇帝出了正殿, 又目送皇帝上了乘舆,眼见皇帝的乘舆出了行宫,而许多善后的宫人捧着杂物列队跟随、往拉货的马车里摆放。   黄月英收回目光,见丈夫定定出神, 想来是在筹谋接下来这艰难的大事,便笑道:“我与你打赌,赌不赌?”   这是夫妻二人常游戏之事。   诸葛亮收回一半心神,问道:“赌什么?”   “就赌皇帝现下是去了哪里。”   “好。”   于是两人回房之后,各自将答案写在字条上,照面之后,同时打开字条,却见上面写的是一样的两个字,“吴郡”。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   诸葛亮叹了一声,道:“陛下辛劳。”   而刘协此时在乘舆之中,却并没有夫妻二人想象的辛劳之态,反倒是神清气爽,还有闲情逸致品茶。   曹昂原是等在行宫门内,也已经应召登上了皇帝乘舆,见皇帝闭目品茗的模样,不禁有些纳罕。因为他所了解的皇帝,从来不重口腹之欲,从前还饮茶的时候,也只是求茶味重,能提神;等到汪雨事发,皇帝更是不用一切茶水,只以白水解渴。但是这些都在最近几日内发生了变化,一是昨日宴会,皇帝竟然用了三盏酒;二是此刻就在他眼前,皇帝用一套瓷器泡茶,再三品味,还夸这茶“轻”而“润”。   “怪道都说荆楚出好茶。”刘协感受着口中回甘,任由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头滑落腹中,在胸腔中染出一道温暖的清香,叹道:“荆州这茶,朕已是品味过了。不知吴郡的茶,又如何。”   曹昂笑道:“既然陛下觉得这茶好,不如让荆楚每年进呈。”皇帝难得有件喜欢的东西。   刘协摇头道:“那就要劳民伤财了。这一份是玉奴私下给的,朕尝过就好了。”他顿了一顿,看着曹昂,假意生气道:“子脩,你是肱股之臣,朝廷栋梁,可不能引着朕做昏君。”   曹昂无奈一笑,倒也不反驳。   刘协的心态转变,曹昂作为最亲近的人,自是有所察觉。虽然他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他更愿意皇帝保持后来的状态。从前的皇帝,看着实在太辛劳了,而且不管他笑得多么亲切,总是有些距离感。   而现下坐在他面前品茶的皇帝,就好似原本闪烁在苍穹中的一颗星子,摇曳着炫目的光,落到了他身边来。   刘协聊家常一般,又道:“你二弟如今看着好些了?朕看他跟袁熙脸上的乌青都消了,见了面也不再横眉冷对了。”   曹昂想到当初二弟曹丕与袁家二公子闹出来的荒唐事,先是摇头,又道:“还是当初陛下手段高明。”   皇帝下令要甄宓去服侍长公主,倒是暂且平息了曹丕与袁熙之间的争斗。事发之时,他是想要押着曹丕,还甄宓于袁氏的。   “你当初的想法,看似是解决了问题,可实际上既委屈了自己人,还为日后埋下祸根。”刘协语重心长道:“朕看你行事也有此风,旁人都是奉献精神不足,你却是奉献有余,委屈了自己。”   这是在对“他爱”与“自爱”之间没有做好平衡,太过牺牲自己,满足他人。   “臣还需修炼吧。”曹昂被皇帝点破,没有否认,也没有认为这样是高尚的、更好的,只是平和得接受了皇帝略带责备的关爱之情。   听到“修炼”二字,刘协想到了什么,仿佛是自己忘记了,忽然就见夜空大亮,照得马车之内也亮如白昼。   那光只一刹那,却威力无穷。   车队立时停住,淳于阳低声道:“臣已派人去探。”   一时前头的郎官快马过来,回禀道:“前面有人拦路,是个独眼道士带着个童子。”   刘协扶额,他终于想起自己忘记的是什么了——还有跟左慈的事儿没结呢。   “请道长上车说话。”刘协与曹昂对视一眼,摇头而笑。   左慈上得马车来,这真是面如严霜。   当初皇帝话说的好听,只要他能救回曹昂来,便会奉金丹道教为国教。后来皇帝又说要先研习道家典籍,加以了解。现在倒好,他救回来的曹昂就好端端坐在一旁,皇帝却要趁夜“潜逃”了!   刘协笑得和煦,一点也没有“潜逃被捉”的心虚感,亲手斟茶,推给左慈,仿佛完全看不懂对方独眼中射出来的寒光,笑道:“道长请用茶——荆州最好的茶了。”   左慈也不管它,一手接了,仰头就灌下肚中,丝毫不品其中滋味,真如牛嚼牡丹。   刘协也不恼,笑道:“道长渴了。”又亲手给他斟了一杯。   左慈又是仰头灌下。   如是三杯,左慈只觉口齿之间充满了新茶的清香,这清香又作用于他的身心,让他的怒火不知不觉中就消散了。况且皇帝始终含笑,亲手斟了这三杯茶,也是给足了他脸面了。   左慈问道:“陛下何以不告而辞?”   刘协讶然道:“道长这话从何说起?”他笑眯眯道:“朕听说得道仙长,能未卜先知,你瞧,你这不是已经在朕马车上了吗?朕又何必多此一举,去请道长——果真去请了,倒像是看不起道长的神通了。”   左慈一噎。   曹昂低下头去,摸了摸鼻子,忍笑。   左慈徐徐吐出一口气来,道:“陛下大约以为老道只会雕虫小技,于国家大事无益。这六十年来,民间造访称帝之人,有名有姓的就有十四人之多。而豪强大族之内,暗中策划要以己方刘氏,替换当时皇帝的,更是不下几十起,虽然成功者甚少……”他这是要表示,自己于国家大事不但懂,而且很懂,懂得很深入,深入的领域很隐秘。   刘协听他这么一说,自然明白他的用意——老道连国家大事都了如指掌,皇帝你还有什么借口不兑现当初的承诺呢?   曹昂听得分明,此时岔开话题,道:“道长救了在下性命,我还一直未有机会,面谢道长。”   左慈只淡淡一点头,又道:“从前各地教派,零散不一……”他并不接曹昂的茬。   刘协截口道:“朕看了道长的三部著作,倒是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左慈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那是他费尽心血写出的三部经书,自然关心皇帝的读后感,此时的注意力变化,大概就是——你要是聊这个,那我可就不困了。   左慈睁大了他那一只独眼,目光锁定在皇帝脸上,暂且中断了他关于国家大事的长篇大论。   刘协道:“朕前几日试着静坐,倒像是摸着了呼吸法门,人虽然还在屋子里,但神思却飞到了万里之遥,看到了异国景色。这是不是就是道家所说的‘禅定’?”   左慈又是嘴角一抽,“禅定是佛家的事儿……我们道家是打坐。”   刘协打个哈哈,“差不太多,差不太多。”他一脸自然,“谁叫许多佛经都是你们道家弟子翻译的呢?要不怎么叫得道高僧呢?”   这在一个道士听来,简直是胡搅蛮缠,但偏偏还反驳不得——因为最早传来的许多佛经,的确是由道家弟子翻译过来的。   左慈以指节顶住发胀的额角,开始感到头疼,无奈开口,把越来越歪的话题拉回来,道:“陛下所说的这种状态,在我们道家叫做入静。普通人初学道法,若要入静,总也需尝试几百次,陛下一试就成,可见是有慧根的。”他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紧跟着就感叹道:“陛下如此慧根,正是元君所定,合该是我道门中人。”   刘协点一点头。   左慈一喜,曹昂一忧,都以为皇帝是赞同了。   谁知刘协这头点下去,充满求知欲的目光又落在了左慈面上,恳切问道:“这慧根的说法,是属于佛教,还是道家呢?” 第205章   面对皇帝这种不正面作解, 只管顾左右而言他的行径,左慈闭上了独眼,默念清心法诀, 压住升起来的火气。   刘协笑道:“看来道长是不知道了吧?来,朕为道长解答。”   左慈刚念清心法诀压下去的火气, “噌”的一下子又冒出来, 才睁开的独眼又闭上了。   刘协只作不见, 仍是笑眯眯的,道:“这慧根自然是原有的词,挪到了佛家里用。这二十二根之一,五根之一, 观达真理,就是‘慧’——等会儿朕给你详细讲一讲什么叫二十二根, 什么又是五根。这智慧啊,能照破一切, 生至善之法最终成就功德。有慧根的人呐, 就很适合修佛……”   左慈听到这里,心中忽然腾起一个疑问——他妈的皇帝该不会是个隐秘的佛教徒吧?   他起了这个念头, 仔细一想,当初明帝永平年间建在洛阳的白马寺, 正是佛家子弟认为的祖师庭院, 谓之“祖庭”, 又是他们释教的发源地, 即为“释源”。虽然在董卓之乱中,这白马寺被烧毁了。但朝廷车驾西行之前,皇帝在洛阳,难免不会受佛教的影响——但是那会儿皇帝才多大?可若皇帝不曾信佛, 他又如何知道这些佛家的讲法?   这就要说到刘协的上一世了,当他上一世重整了秦朝,做了五十多年的皇帝,成了七十多岁的老头,人自然而然就会了解宗教。宗教之中,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又有与哲学相通之处。   此时刘协能信口谈道论佛,都是上一世老年打下的“坚实基础”。   左慈虽然是专门修道的,于道学钻研很深,但极少涉猎旁的教派,所知所学不如刘协的庞杂,乍听之下,只觉皇帝还真有点点“慧根”了。   刘协可不是老实要与他论道的,慢悠悠又笑问道:“朕也看老子的著作。如今有一语不解。”   左慈他们这金丹道派,所尊奉的元君,就是在他们认为的老子的师父。   此时听皇帝提到老子的著作,左慈又睁开了他那独目,决定再给皇帝一次机会,“陛下请讲。”   刘协便道:“朕看其所著《俭欲》篇中有一句,曰‘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道长,这句当作何解呢?”   这句一点都不难,也不是需要具有很强思辨能力才能理解的,它就是字面意思。   所以左慈哪里能不知道皇帝的用意。   这段话意思是说,放纵欲望就是最大的罪恶,不知满足就是最大的祸患,而贪得无厌就是最大的过失。所以说人啊,只要知道满足,就永远平和安乐。   整本书里那么多更深奥的真言,皇帝不问,偏偏拎出这么简单的一句来问,那不就是借着问这一句,来诘问左慈,你咋这么不知足呢?   左慈很明显听懂了潜台词,冷冷一笑,独目盯着皇帝,道:“这就好比曹昂将死之时,陛下求到老道面前,是一样道理。”他这是说既然知足常乐,那皇帝你当初就该安然接受,还来求他费什么劲呢?让人死了就是了。当初他应承下来,把人救回来了,皇帝又翻脸不认账,这合适吗?   刘协丝毫不恼,笑道:“所以说朕不是修道之人,就不如道长这般境界高了。”   左慈满以为这次能叫皇帝羞愧,万万没想到皇帝会这么挡回来,竟是丝毫不受影响,反倒是他自己整个人一噎,只觉一口血堵在心口上不得、下不得。因为皇帝说得也对,皇帝又还没修过道,会犯这些常人的错误,那不是很正常吗?但你左慈不一样啊,你可是顶尖的道士,怎么还做不到呢?   刘协这一手双重标准玩的,叫左慈有口难言。   如果说左慈是个容器,那么刘协现在已经一点一点往里面填满了□□。   现在只需要一点火星,左慈整个人就会炸了。   但刘协的目的,可不是要左慈“炸了”,那只会引出更多的问题,不能解决眼前的困局。   所以刘协现在要给它上面浇一层水,悠然道:“道长勿怪。朕真是从前不懂,如今才有所涉猎,这佛也好,道也好,朕也是边看典籍边了解。若不是因为道长的缘故,朕哪里会捧起《道德经》来看呢?又如何能看到道长的三本著作呢?”   左慈仔细一想,也觉得皇帝说的是实情——至少皇帝现在开始了解他们道教了。他修道几十载,越到后面心静已是越发平和,等闲不起波澜,但是今夜乘舆中,心潮却是大起大落。这皇帝也真不是寻常人,一语能叫他心头火气,一语又能浇灭这引出来的火。   虽然不过是坐着说了片刻话,但左慈已经感到了一种近十几年来都未曾体会到的疲累——心累。   刘协便如同那捉老鼠的猫一样,先把老鼠上上下下玩了个遍,这才给出最后致命一击,此时正色道:“朕另有一悟,要问于道长。你看这月光落在世间所有山川河流之中,处处有月,可都只是天上那一轮。月映万川,月映千江,终是一月,当作何解?”   此言一出,左慈听着想着,竟是愣住了。   月亮在宗教中本就是一个很重要的意象,尤其是对于道教来说。道教认为月亮是阴,有柔顺之德,正所谓“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而月光柔和,又合了道家所讲的“光而不耀”,有相辅之德。月又有阴晴圆缺,合了道家所讲的“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之理,往返变化。   所以对左慈这样的修道之人来说,一提起月亮,那想到的可就多了。   而刘协有此一问,是从佛家奥义中来的,佛家讲究“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一切水为众生,一月为佛性。这就是佛家所讲的平等众生,都本自具足,佛在每个人心中,就如同千江映月一般。   这等意象极强的真言,作用强弱,其实要看听的那个人。   比如一个现代的高中生听到这话,那反应就很平淡,这不就是最普遍的物理现象吗?考试连作为一道二分选择题出现的资格都没有。   但像左慈这样的修道之人,又或是学佛之人,他们会往本心里面想,在未能达到最高境界之前,修习越深,越觉得这个“课题”难。而左慈既然还执着于把金丹教派捧成国教,那显然是还没能达到他们修道人的最高境界,还在红尘之中打转转呢。   所以此时左慈听了皇帝这一问,听的时候尚且觉得平淡,一旦入心,便立时愣住了。   此时皇帝问完,就见左慈愣愣坐着,独目之中目光游动,半响不言不语也不动,竟像是被这一句问傻了。   “月映千江,终是一月。”不知过了多久,左慈喃喃道:“月映千江,终是一月。”他反复轻声念叨着,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就见左慈缓缓起身,也不看皇帝与曹昂,自己掀开了车帘,竟是从正在行驶中的马车上一跃而下。   曹昂吃了一惊,早在左慈掀帘之时,就举了木槌待要叫马车停下,谁知木槌还未落下,左慈已然跃下去。   此时刘协与曹昂都透过车窗看去,却见左慈从行驶的马车上跃下,竟能稳稳落地。   月色中,只见左慈青色的道袍与路边的树木一同在风中摇曳,而他呆立在树旁,与正疾驰离开的马车越来越远,那喃喃的“月映千江,终是一月”之声也渐渐低微,被风声一吹,也就散了。   刘协凭借自己深厚的“神学”与“哲学”底蕴,暂且解决了困局,但是并无得意之色,凡是微微一笑,望着已经与树影融为一色的左慈,对曹昂道:“你说来日这左慈正传了一个教派下去,他们教中会不会流传着一则故事——祖师爷就是给朕一问之后,顿悟飞升了。”   话音落下,却不闻曹昂回应。   刘协便转头看去,却见曹昂此时安静坐着、睁着眼睛目光不动,看神色倒有几分左慈方才的模样。   刘协想到当初带着冯玉去尚书令杨彪家中敲打士孙瑞等人的事情,当初他的话本是说给士孙瑞、杨彪等人听的,谁知道给一旁的冯玉也听到了心里,于是才有冯玉后来坚持请求放他出长安、立功勋、解皇帝之烦忧。此时他打的这些机锋,本是说给左慈听的,可别反倒给曹昂拾到了心里。   想到这里,刘协一拍曹昂肩头,高声道:“想什么呢?朕都是唬那左慈的。”   曹昂如梦方醒,赧然一笑,低声道:“陛下所说这些经书,里面有些意思是极好的。”他终日忙于政务,倒是从不曾有闲暇停下来想一想“求心”这等事,此时偶然听得几句,便也有所感悟。   刘协不能放心,瞪着眼睛问道:“哪些意思是极好的?你仔细说说。”   曹昂笑道:“‘知足之足,常足’,这意思不是极好的吗?”   刘协这才笑了,道:“知足常乐,这倒是的。”又玩笑道:“子脩这才是真有慧根呢!”   此时夜色已经很深了,而车队也已经离开了襄阳城,正逐渐离开荆州的地界。他们往吴郡去的方向,自西而东,还要部分经过南阳郡。而南阳郡此时的长官伏德,早在知道消息的时候,就主动请求来接驾了。   “伏公子这次求得急,倒像是有什么事儿。”曹昂思索着道。   刘协淡声道:“人间无大事,不用忧惧。” 第206章   伏德想要见皇帝已经很久, 很迫切了。   此前皇帝经南阳郡,入荆州之时,伏德就曾经上奏, 希望皇帝能在经过的时候,见一见他。但当时荆州襄阳的形势更危急, 所以刘协回复他, 等到离开时, 途径南阳郡,会再见他一面。   伏德就一直数着日子,早早从南阳郡的治所宛县跑到了毗邻荆州的随县来等候。他想见皇帝,既有公务的原因, 也有私人的原因。   一年之前,他的母亲阳安大长公主入了皇宫修行, 为天下祈福,对外都说是因为阳安大长公主心诚, 又得到了祖宗仙人托梦。   但伏德自然清楚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虽然当时不在长安,却能收到长安的消息, 有父亲伏完写来的,也有原本他的下属写来的, 都说到了那一日兵围阳安大长公主府的事情。他虽然知道这一点内情, 但也就知道这么多——再多的, 他远在南阳郡也打听不出来, 而写信细问父亲与几个弟弟,也都说不清楚。无奈之下,伏德还曾派人去信给已经嫁给吴侯孙权的妹妹伏寿,问她有没有了解的消息, 若是可以,能否请妹婿为之打探一二。   伏寿写来的回信,周全得体,但是丝毫没有助益,只是道长兄都探不出消息,她与夫君又如何能比长兄还消息灵通?况且父亲既然不肯细说内情,必然有不妥之处。伏寿要他暂且按捺,等到回长安之后,再见面细问。随后伏寿又写到,如今孙策骤死,她与孙权夫妻二人在吴地也是艰难。   如此一来,伏德便不好再要求伏寿什么了,职责所在,也不能擅离南阳郡,只得忍耐着,直到接到皇帝巡游的消息,这才连连上奏,希图一见。   曹昂跟随在皇帝身边,亲历阳安大长公主当初风波,最清楚其中内情,所以会为伏德与皇帝的这次会面,感到担忧。   刘协便安慰他,这不是什么大事儿。   “如今刘备既然跟着你父亲去抚定冀州之事了。”刘协慢悠悠道:“他原本表奏的豫州牧倒是不不太合适了。”   曹昂会意,道:“陛下想要伏公子做豫州牧?”   当初南阳郡是袁术的地盘,后来袁术公然称帝,朝廷派兵攻打,领兵的是曹昂。南阳郡攻占之后,曹昂因为还要赶着去忙遴选良才之事,很快就去往河内郡。随后皇帝派了伏德前往南阳郡,进行治理。   之所以选择伏德,也是有原因的。   南阳是当初光武帝刘秀的故乡,是陪都,是帝乡。跟随光武帝起兵的左辅右弼,二十八将,家族都在南阳郡。所以从前征税查田产的时候,朝中大臣都不敢细追究南阳郡的事情,因为不知道哪根绳子后面就能牵出一头猛兽来。   若是派寻常人往南阳去,恐怕是压不住南阳本地大族的。   刘协当时派伏德前去,也是用他皇亲国戚的身份。   这也是当初刘协为什么没有从重发落阳安大长公主,而是还给她保留了体面。因为就算不论阳安大长公主此前为朝廷的巩县,或是抚养过刘清的恩情,只因为有伏德、伏寿这一对于国事极为重要的儿子,刘协也要掩下阳安大长公主之事,保护伏德、伏寿的威严。   伏德早已等候多时,一得到皇帝车驾进入南阳郡的消息,就立时赶来。   “臣南阳郡守伏德见过陛下。”   刘协在乘舆上眯了片刻,此时还是寅时,天还是黑的,暂且在驿馆歇下。他刚从冯玉掌控的荆州,来到伏德管理的南阳郡,落差感还是有的。若是冯玉行事,提前安排好皇帝的食物,务求一切尽善尽美,让皇帝感到舒适享受自不必提;见了面总也是先表白情感,再徐徐引入政务。伏德却不同,因为心中煎熬,既有公务催逼,也有私事困惑,因此一见了皇帝,便问道:“陛下还要歇息吗?”言下之意,虽然天还没亮,但如果皇帝还能打起精神,他很想立刻就开始谈话。   刘协就在这简陋的驿馆中暂住下来,看一眼伏德面上神色,笑道:“朕与子脩在车上坐了大半日,这节气到底还冷,正要泡脚活血。你若急等着,就在旁奏事吧。”   就是说伏德不介意的话,就一边看皇帝泡脚,一边谈事儿吧。   伏德忙道:“那臣就在旁伺候。”   刘协微微一笑,又道:“还有一事。子脩,取朕的密匣来。”一时密匣取来,他打开从底下取出一封文书,递给伏德,道:“朕知道你想问什么。给,自己看吧。”   宫人捧了热水盆入内,又退下。   伏德接了那文书,远看就见文书背面发黄,是旧物了;待到拿到手里,垂眸一看,就见母亲熟悉的字迹跃然纸上。   这正是当日未央殿中,刘协在质问阳安大长公主后,要她亲笔写下的伏罪书。当时阳安大长公主只道必死,卷入谋害皇帝这样的案子之中,哪怕只是一丝嫌疑,也断无可恕了。阳安大长公主在以为自己必死的情形下,担心儿子伏德等人知情后莽撞做出错事,因此诚心实意写了这伏罪书,把一切的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生怕儿子因为对皇帝生出怨恨而反害了他自己。   所以此时伏德接了这份母亲亲笔手书的认罪书,连退两步,也顾不得在皇帝面前了,竟是站立不稳,跌坐在窗边的木凳上,来来回回把这份认罪书看了两遍,见母亲写着她如何与袁绍等人私下来往,如何将大将军何进的女儿养成了身边侍女菡萏,如何与先弘农王妃的母亲唐夫人相识,菡萏又如何在府中送毒物给汪雨,汪雨又如何暗害皇帝……伏罪书最后写到,她自知罪无可恕,只求体面一死。   这真是字字惊心。   伏德失魂落魄坐着,几乎握不动那一页纸,半响回过神来,见房中已经因为热水氤氲了一层水汽,痴痴开口道:“陛下,臣罪孽深重……”他发出声音来之后,才像是活了,撑着凳子站起身来,往前几步,到跟前,“噗通”一声给皇帝跪下了。   刘协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此时温和道:“不是朕有意瞒你,而是这等大事,自然要当面同你讲。”   “是……”伏德痴痴应了。   “你父亲当日也在府中,他不告诉你,也是一片苦心。”   伏德又应了,“是。”   “你妹子伏寿在吴地,也还不知内情。朕过几日往吴地去,若是遇见她,也就告诉她。”   “是。”   刘协看一眼伏德呆呆的模样,知道这个消息对于他来说是需要时间去消化的,便道:“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朕心里有数。起来吧,天寒地冻的,再把膝盖跪坏了。”   伏德此时皇帝怎么说,他就怎么做,木愣愣站起身来。   刘协原是捧了一卷书在看,此时只能暂放一放,无奈道:“你且去窗边坐着,挡到朕的光了。”   “是,是。”伏德又道,僵硬着要退后,忽然又顿了,想到母亲伏罪书里最后所写,只求“体面一死”,而自从母亲入宫“修行”之后,就再没有只言片语传出来,心中一颤,低声问道:“臣母亲她……”   “姑母好好的。”刘协平静道:“等你回长安就能见到她。”   伏德退后两步,忽然又跪下来,这次却是五体伏地,给皇帝重重磕了两个头,便长跪不起。   刘协叹了口气,只能暂且中断泡脚读书的快乐时光,匆匆擦干了双脚,趿拉着鞋子走过去,笑道:“你这是做什么?朕又不曾怪你。朕不是说了吗?这事儿跟你没有关系,朕心里有数的。”   伏德顺着皇帝的力道仰头,却仍是不肯起身,已是泪流满面,泣道:“臣愧对陛下……”   一旁曹昂见状,不愿继续目睹伏德难堪之态,因此已是悄悄避了出去。   此时室内只剩了皇帝与伏德二人。   外面守着的众郎官只能看到窗户上那两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伏德短短片刻,感情经历了巨大的起伏,先是被母亲这一封亲笔所写的伏罪书吓得魂飞魄散,又担心母亲已死失魂落魄,待得知皇帝宽宥后骤然放下心来,便情不自禁泪如泉涌而出。在这不知内情的一年内,伏德心中不是没有闪过对皇帝的埋怨,虽然也猜测是不是因为母亲行事触怒了皇帝在,这才将母亲接入了宫中去,否则母亲能在自己的公主府中逍遥自在,又怎么肯入宫去?但是给伏德猜测一万遍,他也不敢想母亲卷入了谋害皇帝这样的大案。而皇帝竟然还保全了母亲性命,更捂住了这样惊天的大事。   此时面对皇帝,伏德唯有感激与愧疚,跪在地上,不肯起身,泣道:“陛下天恩,臣如何能偿报?”   刘协笑道:“足见表兄对姑母诚孝。你有这份心,就已经是在偿报于朕了。”说着手上用力,到底是把伏德撑了起来。   伏德胡乱擦着眼泪,情状狼狈,哽咽道:“陛下留了臣母亲性命。臣没有旁的能报答陛下,从今而后,臣这条命就是陛下的!” 第207章   驿馆正屋内, 皇帝与南阳郡守伏德私下说话,细细长谈。   曹昂则到东厢点了灯,接着看各地举荐来的人才文书。遴选良才之事, 在河内郡与南阳郡试行后,效果还不错。后来皇帝就将这事儿交给了他和杨修。如今天下归附, 除了正常的举荐, 还有许多当地长官觉得好的人才, 也会私下写信送呈皇帝。此时天下刚刚平定,大家都想要把原本跟随自己的人推上去,所以皇帝只是稍微透了一个口风,举荐良才的信就雪花般飞来了。如果皇帝要自己看这些信件, 那从天亮看到天黑,别的什么都不用做了。所以现在这等举荐信, 都是分了三等,寻常地方官举荐人才的信, 送到长安给尚书令杨彪汇同中枢要员查阅。中等的则由卢毓与贾诩查阅。由两处选过的, 才会再统计之后送呈皇帝。而只有少数顶尖要员的举荐信,才会直接发到皇帝这里。与其他事宜一样, 往往也是先由曹昂过一遍,再向皇帝做简报。其中比较有意思的, 皇帝才会选择来亲自看一看。   不知过了多久, 门上轻轻一响, 外面有人低声道:“下官是此地驿丞秦仲, 来给大人送点心。”   曹昂仍看着文书,不甚在意,道:“进来吧。”   那名唤秦仲的驿丞小心推门进来,轻手轻脚将一盒点心搁在桌角, 看一眼已经没有一丝热气的茶盏,轻声问道:“下官给大人换壶热茶吧。”   “有劳。”曹昂又问道:“陛下那里也送过了吗?”他此时才抬头看向来人。   驿丞秦仲笑道:“陛下身边,下官还去不得。”他见曹昂抬头,忙又笑道:“大人可还识得下官?”   曹昂愣一愣,认出了他,笑道:“原来是你。”   秦仲笑道:“当初大人来南阳郡遴选良才,下到我们五里乡中,说凡是识字超过三百个的都能去见大人。下官年轻时候给别人当佃户,农闲时候送主人家的儿子去县城里上学,趴在窗户边听着学了几个字,不多不少,刚够三百的数。得了这消息,小人当时想着就算是去看看热闹呢?小人真是做梦都没想到会有今天。小人哪里比得了那些富户家正经读书的公子哥呢?就是我们老秦家往上数五代,也没有一个读书人。还是大人心善,说小人有向学之心,只是可怜以前没有条件,所以通融之下,给了小人一个驿丞随员的位子,又叮嘱小人以后要努力向学,慢慢的还能做更大的官。小人从未见过像大人这样的人物,从前四十年也从没有人教导过小人这样的话,小人当时真是痴了傻了,竟是除了哭说不出话来……”他说到当日情形,又激动起来,眼中含了泪,充满了感激之情,“小人做驿丞随员后,只怕不够尽心,辜负了大人,原本的驿丞老爷年纪大了,回乡休养去了,见小人做事勤恳,临去之前就给上头写了文书,提携小人做了驿丞。小人日日夜夜感激大人,可是从来没想过还能再见到大人——大人这样的人物,小人一辈子能见一次,便是十辈子积来的福分了。小人真是不敢想,竟能叫小人再见到大人,还能服侍大人……”他努力想要忍住不哭,“小人如今已经认得一千字了,小人一直记得大人当初说的话……不能丢了这份向学之心……”   曹昂扶他起身,温和道:“如今识得一千字了?那很好。我当初也是奉陛下旨意行事,你勤恳好学,这官职原是你应得的,不需谢我。”   秦仲擦着眼泪,道:“若不是大人伸手,小人如今还在泥地里。小人若是不谢大人,岂不是连猪狗都不如了?小人的内人在家中给大人立了长生牌位,日夜给大人一家人祈福。以后大人有什么事,但凡有用得到小人之处,只要大人一句话,刀山火海,小人也绝不推辞。”又道:“小人原想借着送点心,进来悄悄看一眼大人,也就了了心愿,谁知道一开口就停不下来,叫大人听了小人半日糊涂话,扰了您的清静,可别耽误了您的正事儿。您快忙吧。”他擦着眼泪往外走,又道:“大人要茶要水,只管说话……”便不再停留,生怕自己再占用了这位尊贵大人的时间,立时退了出去。   门扉重又关紧了。   曹昂立在原处,在轻微的不知所措之外,更感到一种深切的忧虑。他固然为秦仲保持向学之心感到欢喜,但与此同时,秦仲的感激更多是冲着他来的,而不是冲着皇帝的旨意、不是冲着朝廷。现实一点来说,秦仲既然能为他上刀山、下火海,那么如果是他族中的人吩咐秦仲去做事呢?便譬如就在身边的二弟曹丕。这不正是汝南袁氏,乃至所有豪强大族的积累过程吗?当初皇帝派他与杨修去遴选良才,实际上是培植了他们两人的势力。人都有偿报之心,今日他与杨修提携了谁,那人总是会心存感激,想着来日要报答他们的。所以这等依靠人来选官的制度,积年累月,就一定会诞生如汝南袁氏这样的势力。届时,与朝廷互成犄角,甚至强过朝廷的势力,就会从如今的豪强大族,转为新的族群,譬如他与杨修这等遴选官的家族。哪怕是由忠诚可靠、公正清廉的人去走访选出官员来的制度,看似比从前只靠高官举荐的制度好了许多,实际还是治标不治本的。   此时天已蒙蒙亮,外面有郎官道:“曹大人,陛下问您睡下了吗?若是醒着,请您过去说话。”   曹昂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道:“我这就过去。”   正屋里,伏德已经离开了。   刘协正翻着几本奏章,一见曹昂进来,便问道:“怎么回事儿?这边伏德刚哭完,你那屋又有哭声。”   驿馆狭小,一点动静便都听得到。   曹昂便将秦仲之事说了,“……他便来见臣致谢。”   刘协笑道:“投桃报李,这是好事儿啊。子脩为何发愁?”   曹昂便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又道:“所以臣想着,这样依靠人来选官,还是不妥,应当有个统一的标准……”   刘协明白曹昂的意思,道:“以后时机成熟了,就用考试来选人才。”于是把科举制简略一说,“只是如今书本昂贵,寻常人家也读不起书,所以得先把这个事情解决了,使得天下人都能在吃饱饭的基础上,读得起书,到时候就可以科举取士,革除弊端了。”   皇帝说得平淡,曹昂却听得心潮起伏,且不说此时发宏愿要天下人都吃饱饭已是艰难,更在此之上还要让天下人都能读书。要知道如今书籍昂贵难得,非豪族名门不能有足够的藏书支撑子孙学习研读。而皇帝随口道来,就像是在说明天太阳会升起一样,是在说一定会发生的事情。这种自信从容影响了曹昂,使他一改愁容,露出向往坚定之色。   刘协又道:“伏德着急见朕,也不只是为了他母亲的事情,他现下是捉襟见肘,南阳郡的银子难收啊。”   南阳郡原是极为富庶的,但因为是帝乡,大族豪强云集;但是在袁术占领的几年内,此地民众饱受剥削,因为袁术不敢去敲打本地豪族,只能欺压普通百姓,只几年间,就把南阳郡弄得再无殷实之家,现如今一边是豪强歌舞升平、富贵滔天;一边是贫苦之家等米下锅、卖儿鬻女。伏德接手这一年多来,南阳郡收不上足够的税金来,一来是自耕农群体太少了,大多都卖给了豪强做佃农;二来是南阳郡内势力盘根错节,豪强同气连枝,合起伙来隐匿藏物。如此一来,南阳郡收上来的税金尚且不够呈现给长安的,更不必说在本地兴修利于百姓的水利沟渠了。   曹昂道:“臣当初领兵入南阳,与当地豪强也打过交道,不如臣出面去见一见他们?”   “暂且不必。”刘协道:“朕要伏德等一等荆州的消息。”   曹昂了然,荆州是皇帝的试点,冯玉与诸葛亮既然掌权,自然会有所作为。如果行得通,届时伏德如法炮制便是。   刘协又看向曹昂,问道:“你手里拿着什么?”   曹昂回过神来,道:“这是前几日底下举荐人才的文书,臣看过之后,挑出这几份,还算有些意思。”   刘协接过来看时,见第一个便是荀彧举荐的文书,他举荐了一位叫仲长统的年轻人,说这人虽然有些狂生之态,但很有见识,并附上了仲长统的著作。   只见上面起首便写,“人事为本,天道为末”,又道“信天道而背人事者,是昏乱迷惑之主,覆国亡家之臣也”。   刘协果然产生了兴趣,拿近了细看,笑道:“果然有点意思。”   在这个都讲究顺应天道的时代里,有人说要以人事为本;就好比一堆宗教狂徒中,忽然冒出来了一个唯物主义者一样。   “这个仲长统,”刘协下了决定,“朕得见他一见。”   曹昂笑道:“那臣写信给兖州牧,让这仲长统直接去吴郡等着可好?”又道:“吴侯等陛下久矣。”   “可。”刘协道:“等用过膳,咱们就继续上路。” 第208章   “走之前, 叫那驿丞秦仲上前来一见。”刘协又道。   这是给了驿丞秦仲莫大的恩典。   刘协笑道:“这人知恩图报,可见子脩慧眼识人。”   也就是君臣两不相疑,所以这话才显得有趣。否则换个对象, 这话也可以是敲打暗讽。   那秦仲作为此地驿丞,早在皇帝来的时候就已经跪地接驾, 只是能不能见到皇帝, 就不是他说了算得了。   此时听闻皇帝传召, 秦仲激动紧张,同手同脚走进来,伏地颤声道:“下官随州五里乡驿丞秦仲,见过陛下, 愿陛下岁岁平安,长寿百龄。”   刘协微微一笑, 道:“抬起头来,叫朕看看。”   那秦仲便仰起脸来, 只垂着眼睛不敢看皇帝。   只见这秦仲四十岁如许的年纪, 面色红黑,是早年风吹日晒劳作留下的印记, 的确不是读书人,诚如他所言, 是机缘巧合识得三百字, 又给曹昂取中了。   刘协便和煦问他, 家中有几口人, 随州这几年收成如何,自朝廷收复南阳郡后都有哪些政策变化。   秦仲一一答了,虽然有些紧张磕巴,但回答还算清晰明白。   刘协又勉励了他几句, 道:“好好读书,好好做事,不要辜负了曹大人取中你、朝廷栽培你的一片心。”   秦仲血往上涌,说不出话来,只“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好了,别磕坏了脑袋。”刘协笑着,便让他下去了。   秦仲走出去的时候,整个人好似飘着一般踩在云彩里,往前倒三年,他做梦都不会想到老秦家的祖坟会冒出这股青烟来。他做了驿丞,还能再次见到提携自己的曹大人,而后竟然还能……面圣!   皇帝比他想象中年轻太多!因他做驿丞这一年来,也能看到朝廷公文,政令深沉周详,似出自长者之手。   在面圣之前,秦仲从未想过随州之外的世界,但今日面圣之后,他忽然生出一股念想,自己也是来不及了,儿子大约也有些晚了,倒是孙子如今方三岁,聪颖可爱,若是从此时开始培养,让孙子读书识字,说不得十数年后,孙子能有这个造化,到长安去,跟随曹大人,在陛下跟前儿做事呢!   想到这里,秦仲黑红的脸上放出光来!   在离开南阳郡的乘舆上,刘协翻着长安来的奏章,对曹昂道:“没什么新鲜的,长安那些老家伙劝朕改元呢。”   已是建安四年末,数日之后就是建安五年,朝廷收复了天下,从十年前十三洲割据到如今,皇帝不啻于重新打造了一个帝国。新朝既然建立,改元也是题中应有义之意。尚书令杨彪等人已经提议很久了,只是皇帝一直觉得这些形式并不紧要,未曾提上日程罢了。   曹昂道:“朝中老大人们心是好的,只是法子还是过去那一套。”   朝中老臣与刘协等人的重点不同,他们年轻时候“上应天道”那一套实践中还是有力的,又讲究名正言顺,与如今仲长统这种大声疾呼“人道为本,天道为末”的狂生认知就不同。   汉朝至今已绵延四百多年,其实在光武帝的时候,就仿佛是老树发了新枝,看似复苏了,生命力已经薄弱。而如今刘协光复天下,就是那已经老去的新枝上又发了一条更细嫩的新枝,既需要大刀阔斧的改革,否则不能够延续,又不能直接下猛药,否则立时就死给你看。所以其中的力度手段,非妙到巅毫不能安然施展。   “子脩竟会因为那驿丞秦仲担忧吗?”刘协并不在意长安奏请改元之事,反倒是想起驿馆中的经历感到有些好笑,此时在路上,看书久了也是眼睛痛,便细细解释道:“子脩大约是为朕那夜在济水舟中说过的话,而感到忧心吧?”   如果皇帝的本意是实现真正的大同世界,那么如秦仲这等的官吏纠集、再起如汝南袁氏一般的大族势力,便是与皇帝的初心背道而驰了。曹昂很不愿意自己走在与皇帝背道而驰的路上,但是他悲哀的发现,凡是手中有权力的人,身边必然会有势力聚集,最终并非本意得出现剥削压迫普通民众的情况。而至少到目前为止,曹昂还没有找到解决之法。   刘协微笑道:“诚如子脩你在驿馆中所言,人们讲求‘偿报’也是本性。”   汉代的察举制之所以最后沦为笑柄,就是因为人有“知恩图报”的心,今日你举荐了我的孙子,来日我也会举荐你的儿子,这是一种不用言明的契约,之所以能流传正是因为参与的人们都遵守了“契约”,而且知道对方也会遵守。   而一旦聚拢成势力之后,排除异己,巩固自己势力,剥削下层,也是人的本性。   但这些刘协并不担忧。   “朕既然敢动祖宗制度,便是因为朕有能力改变人的这些本性。”刘协悠悠道:“朕会让世人意识到,只有加入更广大的群体,并为之奋斗努力,还能真正实现自我的完善。局部的道德存在是可以取代人□□独立性的……”这是属于政治哲学的一部分,便如马克思在《社会契约论》中的论述一般,确立制度的人,要使个体从整体中获得自己的生命与存在。   这说的就深了。   刘协垂眸,低声道:“朕只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能让理论与这个时代相适应,这也是他不回长安,四处巡游的原因之一——并不只是为了抚平不定。   改变人的本性!   这是多么难以想象的能力。   然而此刻曹昂听来,却丝毫不会怀疑皇帝。他只是凝望着自己追随的君主,希望能借由他的目光传达忠诚之心。   皇帝车驾从荆州襄阳城出发,东行进入豫州南阳郡,经随州后,要再次穿过荆州的地界,才能抵达吴郡。   而吴侯孙权早已急不可耐,给如今的荆州持节都督冯玉去信后,便领兵两千抢入荆州,于信阳迎到了皇帝车驾。与吴侯孙权一同前来接驾的,还有他的夫人江东长公主伏寿。   伏寿已然有孕,只喜讯尚未传开,是来的路上诊出来的。   孙权知道后,曾经劝伏寿回吴郡安胎。但伏寿坚持要来接驾。   孙权一来是强不过她,二来是有妻子在身边、面圣之时更从容些,便与妻子一同来了信阳。   此时孙权的长兄孙策已死,只留下一个襁褓中的儿子孙绍与三个稚龄的女儿。   虽然有朝廷扶植,又有周瑜等人辅佐,孙权也封了吴侯,接管了吴地,但终究有些勉强,其中辛苦,不是言语所能道出的。   一见皇帝,孙权就滚下泪来。   当初离开长安的时候,孙权还只有十八岁,如今已近二十岁。离开时还是少年模样,现在已确乎是青年人了,原本眉宇间跳脱飞扬的神采不知去向,多了几分沉敛与郁郁。   这两年对于孙权来说,不容易。   倒是伏寿还端得住,肃容行了大礼,道:“臣江东长公主伏寿,见过陛下。”虽然她名义上是封了长公主,但这终究与刘清的身份不同,因此见了皇帝,还是自称臣子。   “快扶长公主起身。”刘协在见面前一刻,也已经被告知了伏寿怀有身孕之事。   伏寿看上去,整个人比两年前舒展了许多。从前的伏寿,虽然是阳安大长公主按照当家主母的标准教养长大的,但是行动间总是有种束手束脚的感觉。如今不知是因为这二年在江东身份超然,还是因为吴地水土养人,竟比从前白胖了些,是位有些丰腴的年轻妇人了,眉目间神色笃定从容,倒是衬得起长公主的身份了。   与故人相逢,其实不必开口询问,对方的经历便都写在脸上。   刘协一见便知道,吴地比长安或者洛阳,都更适合伏寿。   他又亲自扶孙权起身,笑道:“你也真是的,跑到荆州地界来迎驾。怎么跟冯玉说的啊?”   孙权擦着眼泪道:“冯都督通晓人情,接了臣的信,又问过新任的荆州刺史,这便允了。”   刘协打量着孙权的模样,笑道:“看来这两年,你成长很快嘛。”又问道:“可取字了?”   孙权道:“臣长兄临去前,给臣取字为‘仲谋’。”说到离世不久的长兄孙策,孙权又忍不住落泪,泣道:“当初在长安,陛下曾良言相劝,要臣规劝长兄,仔细刺客小人。臣虽然写信给了长兄,但心底并未重视,终至于酿成大祸……”   孙策就是在射猎之时,因为一人抢出,给许贡的三位门客抓住机会,吃了致命的毒箭,等回到宿处,却已经回天乏力,只能勉强交代后事。   刘协抚了抚孙权肩头,无声安慰,又道:“朕这一路坐车,腿都麻了。仲谋不如陪朕骑马走一程?”   孙权求之不得。   君臣二人打马缓缓而行,初春的风鼓荡起原野间的草木香,拂过两人的面容。   刘协侧头看向孙权,兄长般温和道:“朕听说吴地的大族,欺你年少,叫你受了不少委屈?”   一句话,险些又勾下孙权的眼泪来。 第209章   “吴地有‘顾、陆、朱、张’四大姓, 在本地势力不可小觑。”孙权忍下泪水,将自己这二年来的经历与烦难一一道来,“臣长兄在时, 一力压制本地势力,杀了一批, 又囚了一批, 也不用本地士族为官。但这些人哪里能杀得尽?长兄他最后也为许贡门客所害。如今臣掌管吴地, 便不能再效仿长兄从前的作法了,一来要与民休养生息之机,二来本地士族也是陛下的臣民。只是着实束手束脚,他们也不听臣的命令……”   刘协对于江东的情况是很了解的, 当初孙坚战死荆州,后来孙策借兵连下吴地六郡, 以铁腕手段压住了本地大族,原本是只用淮泗集团与江北流亡士人的。直到孙策去世, 孙权为吴侯, 这才稍微放松了对本地士族的压制。但是要怎么平衡这几股势力,是很考验人的。   这其中淮泗集团不用太担心, 其中要么是跟随孙坚征战的老将,要么是跟随孙策平定江东的青年俊杰如周瑜、鲁肃, 要么就是这二年孙权刚提拔起来的新人。这批人是绝对听从孙权指令的。而江北流亡士族更像是一股平和的势力, 其中还有诸葛亮的哥哥诸葛瑾, 又有步骘等人, 这些人之间的关系比较松散,所以面对利益相关也就没有那么强悍。在这之外,还有从荆州、益州等地流亡过去的,这部分人比较少。最关键的还是本地士族, 就是孙权方才提到的“顾、陆、朱、张”这四大姓,这与益州、荆州的问题是一样的,要如何压制本地士族,又同时使他们能够合作。而吴地更为棘手的地方在于,当初孙策杀了一批本地士族,如今吴地士族警戒心极强,恐怕还有报复心——便如许贡三门客杀了孙策这等事情,未必会是最后一桩惨案。   种种因由叠在一起,就成了江东本土士族如今这杀不得、赦不得的局面。   刘协仔细听着,温和问道:“仲谋是想具体怎么做呢?”   孙权小心道:“从前长兄在时,一概不用江东本地士族。如今臣想着,还是要用的,他们虽然不服臣,但也没有要反朝廷的心。”   刘协听明白了,孙权是想要以官位来笼络住江东士族,好让本地势力能支持他的政令。   刘协微笑道:“你想做什么,大胆去做便是。朕给你这个权力。”   孙权大喜过望,原本困扰自己的大难题,忽然间不再算什么问题,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谢恩才好。   皇帝一句话,就相当于给了孙权在吴地的人事任免权,这权力不可谓不小。   “不过你也要小心,”刘协极目远眺,悠悠道:“如今给他们官职,笼络了他们,却也是助长了他们的势力。来日尾大不掉,可就更难办了。”   孙权微微一愣,他不是没有想过长久之事,可处在他的位置上,也只能且顾眼前了。   忽然前方一匹快马横穿而过,马上青袍道士竟是立在马背上的,只一眨眼便从南向北消失在了视野中。   孙权大惊,忙唤左右,拱卫皇帝,疑心是刺客。   刘协已是见怪不怪,道:“无碍,这是一位与朕有渊源的道长。”自那夜得了他“点拨”之后,左慈就像是发了癔症一般。   孙权因为经历过长兄惨死之事,对于安全极为重视,又道:“虽然是方外之人,也该有一定之规。陛下待人也太宽和些。”   刘协一笑,道:“他还要靠朕把他的教派奉为国教呢。真有人来刺杀朕,这道士怕还是拦住的。”毕竟左慈救回曹昂,这样的机缘也不是时时都有的。   孙权不知该说什么好。   刘协看他一样,见他忐忑不安,一笑道:“这里面的故事也有趣,等咱们到了地方,朕与你慢慢说。”   后面的马车里,伏寿在一位侍女陪侍下,正与曹昂相对坐着谈话。   “我与夫君听闻曹大人病情之后,也为您日夜悬心,如今见您无恙,可见吉人天相。”伏寿从前在长乐宫中也与曹昂有过数面之缘,只是两人不曾有过交谈,后来曹昂娶了董意,再后来董意生产而死,而伏寿远嫁江东,两人便再也没见过了。   伏寿垂首抚着尚未显怀的小腹,低声道:“听说是一位道长施展妙法,救回了大人?”她顿了顿,轻声道:“实不相瞒,我这心里着实有些不安。大人若是方便,可能为我引荐这位道长?只要能平安诞下孩子,我谢大人不尽。”   曹昂微微一愣,低声道:“臣自当尽心。只是那位为我诊治的道长,如今为陛下做事,恐怕不太方便。”   伏寿只要他答应,因道:“那旁人也可。吴地没有此等仙长。”她要的是外来的人,高僧道长都没有关系。   曹昂便道:“殿下放心。汉中多仙长,臣为殿下参详。”汉中原五斗米教如今由方泉掌管,最多的便是道士。   “如此,便多谢曹大人了。”   两人虽然谁都没有提到董意,但是都明白董意在其中的作用。   伏寿是因为当初董意之事心生惧怕。   而以曹昂谨慎的个性,他会这样快应下来,也是因为当初爱妻生子而亡的缘故。   伏寿透过打开的车帘望出去,半响,像是下定了决心,开口问道:“不知我母亲在宫中修行,可得了正法?”   到底是抚育她长大的母亲,虽然明知干系厉害,伏寿仍是不得不有此一问。   不等曹昂回答,伏寿又道:“深宫之事,想来大人未必知晓。”这也是给了曹昂不回答的余地。   曹昂轻声道:“此前在南阳郡,陛下已与殿下长兄相见。其中情由,殿下可问南阳郡守。”他终究是外人,这等事情还是由伏德来告诉伏寿比较好。   伏寿点一点头,见曹昂神色平和,料想母亲的事情不会牵扯到自己兄妹,便道:“多谢大人。”   一时曹昂离开马车,那心腹侍女安慰伏寿道:“殿下且放宽心,您一看就是有福之相,生育必然平安的。况且这也是看祖上的,殿下家中与侯爷家中,都不曾有过生产艰难之事,殿下很不用担心,别自己吓坏了自己。”   伏寿微笑道:“是么?原是我想得多了些。”她只是借着担心生产的理由,要曹昂介绍一位有名气的方士来而已,但她的用意并不只在生产一事。大伯孙策遇害而亡,留下一个襁褓中的儿子孙绍。因孙绍年幼,这吴侯才落在了她夫君孙权身上。但孙权到底不是孙策,那些跟随孙策征战多年的将士文臣,虽然因为一个“孙”字站在了孙权身边,但对孙权的能力还是有所怀疑的。这等情况下,她不介意来一点神仙家的说法,既是为夫君巩固权力,也是为自己将来的孩子铺路,为自己的未来铺路。   伏寿细细想着心事,垂眸缓缓抚摸着自己小腹,笑了。   刘协见到孙权之后,便不着急赶路了,停下来换了装束,作富家子弟模样,沿途边走边看,细查风土人情。   此时所在的信阳,也是荆州一处大城。这十年来,虽然天下战乱,但荆州内部整体平稳,民生倒是不曾凋敝。城中还有酒楼店铺,也都如常开着。   刘协等人选了城中最豪华的一处酒楼,里面有牛肉等物。要知道汉代近些年来虽然不像秦朝那样,杀牛犯法,但牛肉税是很重的,不是富人等闲吃不起牛肉。   淳于阳带了几名乔装打扮的郎官跟随在后,陪着刘协、孙权与曹昂等人入了临窗的隔间,与别的酒客只隔了两扇屏风。   荆州少战乱,粮食不缺,因此也未禁酒。   此时刘协在窗边坐定,要店家将拿手的菜做一桌上来,就听见隔壁雅座里众人喧闹之声。   “咱们这新刺史新官上任,不得先烧三把火?我听从襄阳回来的友人说,如今可不得了了,刺史大人诸葛孔明亲自登门,立等着他那姨丈拿出金帛来。蔡将军一旦出了金帛,他底下的人还有谁能不出呢?如此一来,那刺史大人手里就有了银钱,要做什么事情不容易得很?”   另一人又道:“我可是听说了,这位新刺史不一般,是皇帝亲自挑选的,还不满二十岁!不满二十岁呐!列位仁兄你们想想看,就咱们都不只二十岁了,还在信阳打转转,人家还不到二十岁,就做了一州的刺史,这真是人跟人不能比!不能比啊!”   “你只看到新刺史的年纪,要我说啊,他是娶了个好夫人,攀上了蔡瑁将军。要不然,换个刺史登门要金帛,你看蔡将军不给他打出来!”   “我也听说了。这次蔡将军愿意出钱,也是新刺史那位夫人一同登门劝说的。若是只新刺史一人上门,恐怕都难成!”   “我可听说他那夫人奇丑无比,原是嫁不出去的。这新刺史大人也真是能忍常人之不能忍!我且问你,若是要你做一州刺史,从今而后只能睡一个丑婆娘,你愿意不愿意?”   这些不入流的富家子弟便嘿嘿笑起来,什么污言秽语也都冒出来了。   其中大约有人哪怕同席而坐,也受不了话题这么低下,开口道:“听说这位新刺史还真有些不同,他收了这些金帛,你倒是是要做什么的?我听说如今带着人在测量襄阳城中的排水渠,要修缮排水渠,说是防疫病。听着还真是为百姓着想了!”   一片纷杂的讨论声中,忽然响起一位略高亢的青年声音,“这你们就不懂了。”他声调拖得很长,自带一股傲慢的态度。   “那蔡将军,论起来,我要唤他一声族叔。你们真当他这金帛就给了新刺史吗?告诉你们,你们想的简单了。我那族叔,跟新刺史是什么关系呐?新刺史得叫他一声姨丈,对不对?一家人行事,这钱不过是从左手换到了右手。等到众富户都一一交了金帛,回过头来,新刺史不光得把我那蔡族叔的钱还回去,少不得还得补贴一二。况且你们真以为这新刺史是什么好人了吗?你们知道什么官儿才一上任就兴建工程呐?告诉你们,贪官!不为了贪银子,谁愿意费那功夫去做工程?似你我这等吃酒不好吗?”   众人都觉有理,纷纷赞这人的见识高明,又嬉笑饮酒,话题渐渐歪得不能入耳了。   淳于阳横眉道:“公子,我去叫他们走人。”   刘协原本还想继续听下去,了解当地民情,但听这些人说的话实在不堪入耳,尽是些男女污秽之事,只是淳于阳带人一路面,难免横生枝节,便蹙眉起身道:“不必了。”环顾众人问道:“你们还吃得下吗?料想也是,我也吃不下。走吧。”   于是将店家做好的饭食打包带走。   “士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账。”刘协下了酒楼,走在前面,左右分别是孙权与曹昂,喃喃道:“此言不虚。”   孙权微微一愣,道:“这只是那些糊涂人胡说罢了。荆州新刺史未必便如此行事。内里的事情,他们这些人在信阳又哪里清楚呢?”   刘协摇头道:“朕也并非说荆州新刺史。”就算诸葛亮比真实历史上出山的年纪小了七八岁,但一个人的本性是很难变的,不至于做出这等事情。“但是这些人之所以会如此说,是因为从前这样的事儿见的多了,已经成了通例。以至于如今不照此办理的人,倒是成了奇怪的。天下官员烂到如此程度!”   自桓帝、灵帝以来,汉朝腐败的问题,已经成了和尚脑袋上的虱子,是明摆着的事情了。但皇帝这样从民间径直听到,还是有种生猛的冲击力。   孙权与曹昂都沉默了。   “非狠狠杀一批,不能止住这股歪风邪气。”刘协咬紧了后牙。   就中数人,曹昂最清楚皇帝这一语的分量,不禁心中一跳,待到来日皇帝清算之时,不知多少人要掉了脑袋。   自天下归附这数月来,各处见皇帝没有什么大动作,大约都被迷惑了,以为皇帝要安稳坐朝廷,渐渐放下了伪装。但曹昂清楚,皇帝不是既往不咎,而是在忍耐着先摸清最重要的事情。   刘协转向孙权,再次强调道:“旁的都不论,你只记清楚这一件事,一定要核实吴地的田地面积,不能让豪族有丝毫隐匿。”   孙权应了,明白核准土地对于朝廷来说是极为要紧的事情,不管是哪个朝代。虽然如此,他对于皇帝的郑重其事,还是感到一丝意外。只是他想起妻子交待的话,倒是没有细问为什么,只是老实应下来,等着回去之后再去妻子周瑜等人参详。因此前伏寿曾告诉他,在皇帝面前,忠诚是最重要的,其次便是智谋能力。若有不明白的事情,一次两次可以当面问皇帝,说不得皇帝还会觉得他鲁直。但若是次数多了,皇帝难免要对他的能力有所怀疑,便不利于他的仕途。伏寿的话,孙权多半是能听进去的。   曹昂在旁听着,心中有些猜想,只是不敢相信。皇帝对于核准土地这一则要求,看得极重,当初放他父亲曹操与刘备、袁谭等抚定冀州,也是这一条要求;在荆州对冯玉与诸葛亮,也是这一条要求;下发给益州、豫州、徐州等各地的文书里,最要紧的也是这一条。核准土地是表象,等到核准土地之后,皇帝想要做什么呢?曹昂手心沁出冷汗来。   “子脩怎么了?”刘协留意到了曹昂的面色,笑道:“可是方才在酒楼中气到了?”他知道曹昂向来端方,怕是听不得那等粗鄙之语。   于是皇帝等人边走边看,就这么直走了三个月,才从信阳经六安,最后抵达了吴郡。   孙权之母吴夫人为首,周瑜与张昭分开左右,率领吴郡众官员出城迎驾。   刘协下了乘舆,扶起鬓发斑白的吴夫人,亲切道:“夫人怎么还出城来了?您在家中等着就是。您的丈夫孙将军于朕有恩,长子又为朕抚定吴地,朕看待您,就像看待自己的母亲一般。”   吴夫人经过长子之丧,人憔悴不堪,听皇帝提到亡夫,更是一语未发,就落下泪来。   伏寿原是跟着孙权站在皇帝之后,此时见众人解劝都不合适,便上前一步,从另一侧扶了吴夫人,柔声道:“好日子,母亲别哭坏了眼睛。”于是附耳低声说了自己有孕之事。   吴夫人虽然并不觉得多么惊喜,但给这一打岔,那泪到底是收住了。   刘协看向吴夫人身后,目光一下子就被站在右侧的青年吸引了,只见此人俊美非常、雄姿英发,于江东除周瑜外,不作第二人想。   看到周瑜的瞬间,刘协便理解了当初孙权伴驾左右时认为杨修与周瑜相类的原因。   周瑜与杨修都有一种出身大族,本身又青年才俊的气度,在人群中一站,便是最闪耀的那一个。   而周瑜比之杨修,又多了一股悍然之气。   虽然此人纶巾长袍,但周瑜生长在淮楚之地,本就凶蛮之人尤多,而周瑜能辅佐孙策,在此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其气质之强悍,非洛阳长安文士所能比拟。   “这位想来就是周公瑾了吧?”刘协看向孙权,问道。   孙权忙道:“正是。臣这一年来,多托赖公瑾兄掌理吴地诸事。”   周瑜自皇帝下乘舆起,便一直在不动声色得观察这位年轻的帝王,至此才拱手致礼。   刘协见状,心中有数。   当初孙策遇刺身亡,孙权虽然得到了吴侯的名号,但说穿了也只是个将军,因此宾客礼节都是简单的。其中唯有周瑜对孙权,以君臣之礼,而孙权也没有制止。此举可以说是在吴地动荡之时,周瑜以非常之举,巩固了孙权的地位,强化了孙氏的权威,保持了安定。但是也难说周瑜没有相试之心。想当初周瑜与孙策一路杀出来时,皇帝还偏安于西北一隅,当时二人未必没有更大的野心。只是谁都没料到皇帝平复天下,如此之快;袁绍死得固然蹊跷,而冀州、荆州也都出人意料得平静,以至于旁人纵然有野心,也没有时间了。   从前吴地天高皇帝远,种种不论。   如今皇帝亲自来到了吴地,有些事情还是该按照制度,而有些不该存在的野心更要加速转变才行。   比起另一种惨烈的局面,刘协还是更愿意看到皆大欢喜的场景。   与孙权担忧如何平衡吴地势力不同,周瑜这些辅佐孙策起家的臣子,恐怕担忧的是被朝廷分权之事。以周瑜为首的原孙策班底,虽然在吴地需要与江东本地大族竞争,但至少也能有二分之一的话事权,但若是朝廷再派“天兵”下来,那非但不能压倒江东本地大族,怕是连如今的二分之一田地都守不住了。   也因此,虽然伏寿有长公主的身份,但周瑜等人对这位“从天而降”的夫人是相对冷淡的。种种影响之下,连吴夫人对自己这位“尊贵”的儿媳也是敬而远之的。   刘协下车,只是扶起吴夫人,表达一种亲近怀柔的姿态,与周瑜、张昭等人略见过,便又乘车入城。   众官员在后面跟随。   鲁肃走在周瑜身后,低声道:“公瑾,如今天下归位,你我自今而后,还是莫要妄论天命了吧。”   原来一年前,孙策方死,孙权接替,周瑜推荐了故友鲁肃为官,曾私下对鲁肃说过,按照谶纬推演,取代刘氏者,必兴于东南,推步事势,当其历数,终构帝基,这说的就是认为孙权是最终称帝,取代刘氏之人。而他与鲁肃应当辅佐孙权左右,以成大事。且不说周瑜当初说这话,是不是为了拉鲁肃入伙,一同加入孙氏集团,抵御本地势力。一年之前,袁绍仍雄踞河北,刘表好端端活在荆州,而益州、凉州还动乱未歇,周瑜当时有这样的想法,可以说是很有远见的。   只是谁都没想到袁绍死的那么快,而朝廷又早在荆州埋了伏笔。   声势还没等起来,天下已经集附。   如今于吴郡亲自接了皇帝御驾,鲁肃便也就收了心,良言相劝于周瑜。   周瑜望着远去的皇帝乘舆,沉声道:“且过二年,再看他。”   打天下与治天下从来都是两回事,能打天下的,未必能治天下,尤其是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天下——周瑜相信,像他这等伺机而动的俊杰,天下不在少数。他要做的,只是不做第一个出头者。   是夜,刘协在府邸歇下,因路途劳累,见人便都安排到了第二日,此时室内仍是清清静静只有他与曹昂二人。   刘协捏着一份奏报,原本歪靠着枕头,此时坐起来,递给曹昂,叹道:“郑司农去了。”   所谓的郑司农,便是郑玄,师从马融,乃是当代的经学大师,战乱中给袁氏胁迫,不得不出仕。后来袁氏败落,朝廷就给他做了大司农,谁知道不到一年,就病故了,时年七十有三岁。   曹昂看那奏章上写着,郑玄之死,吊丧的门生子弟至于千余人,也叹了一声。   自卢植病故之后,这些学问渊博又人品上佳的大师一个接一个辞世,再如此下去,经学文化恐怕都要出现断层了。   刘协想到这里,问道:“上次兖州荀彧举荐的狂生,人到了吗?”   “陛下是说仲长统?”曹昂记得清爽,“他已在吴郡等候多时。”   “叫他来,朕与他说说话。”   曹昂看一眼天色,轻声道:“陛下明日还要会见吴地官员……”看今日那周瑜的态度,明日的见面,少不得也要耗费一场心神。   刘协明白曹昂的担忧,一笑道:“见周公瑾是要费些心神,不过朕召见那仲长统,只当说点睡前故事,不碍什么事儿的。子脩放心。”   曹昂无奈,只得下去传召仲长统前来。   仲长统二十有一,只比皇帝大一岁,自幼好读书,才思敏捷,豪爽不羁,常出惊人之语,因为被称为狂生,在游学于青州、冀州等地时,入了兖州牧荀彧的眼,而后被推荐给朝廷,又因为那一番“人道为本、天道为末”的出格言论,勾起了皇帝的兴趣,命他先至于吴郡等候。   只是原本在他想来,皇帝今日才至,要见他总也要等到三五日之后,因此自己躲在屋子里,支了个架子正烤肉吃,不成想就给召见了。   宫人哪能让他一身烤肉味去面圣呢?忙要先给他沐浴更衣。   仲长统吮着手指头,大大咧咧道:“哪里能让陛下等候呢?”他也知道机会不常有,万一皇帝等得不耐烦或是睡着了,谁知道哪一日再想起他来,“到时候陛下怪罪下来,你们担得起吗?”   宫人不知所措,只能看向曹昂。   曹昂只见了荀彧推荐的奏章,知道这仲长统是青年人,只是没想到这么年轻,非但容貌年轻,连神色中的跳脱飞扬,都还像是少年人。他身边的人都久在朝中周旋,便是从前最跳脱率真的赵泰,也有积分深沉心思,倒是少见如仲长统这等真正的年轻人,想到皇帝所说的“睡前故事”,一笑道:“由他去吧。”   所以仲长统出现在皇帝面前时,还带着一身遮掩不掉的烤肉味。   而刘协嗅到空气中浮动的肉香,诚实得饿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场结尾有烤肉,所以就不深夜放了,大家晚饭吃点好的!   晚安,周日见!感谢在2021-01-29 15:48:39~2021-01-30 16:29: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Moonlight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核桃酥的酥 60瓶;哦吼吼吼吼 30瓶;糜稽 28瓶;Moonlight 10瓶;卿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0章   刘协从上一世中年之后养成的习惯, 晚上用膳是很少量的,而且清淡。若是在经历襄阳巫家之事前,刘协就算被勾起了馋虫, 也只会稍微用两片烤肉,就会自我节制停下来。但如今的刘协对生命有了新的感悟, 与这具年轻的身体大约是融合得更好了, 连习惯性情也都渐渐改变。   刘协笑首:“看来是朕扰了你一场美食。”于是便要宫人于厅内支起大烤肉架来。   仲长统来时还准备了一套说辞, 想着若是因这一身气味见罪了陛下,要如何收场,此时见皇帝非但不怪罪他,还赐他烤肉, 不禁大喜,越性首:“有肉无酒, 美中不足,美中不足哇!”   刘协便笑首:“朕随行带了三坛好酒, 看来这酒与你有缘。”于是便命宫人取酒来。   君臣二人是真饿了, 酒肉一上来,竟然都顾不上说话, 半响只听到餐盘箸杯之声,待吃到半饱, 酒到微醺, 这才开始谈话。   刘协也高兴起来, 举着酒杯, 笑首:“你有那好的诗词,且唱一首来听。”   仲长统本就有“狂生”之名,此时更不推辞,当即击缶而歌。   歌曰:   飞鸟遗迹, 蝉蜕亡壳。腾蛇弃鳞,神龙丧角。至人能变,达士拔俗。   乘云无辔,骋风无足。垂露成帏,张霄成幄。沆瀣当餐,九阳代烛。   恒星艳珠,朝霞润玉。六合之内,恣心所欲。人事可遗,何为局促。   歌一句,便饮酒一口,歌尽之时,已连下六杯。   原是酒足饭饱的热闹气氛,在仲长统开口作歌之时,忽然就转为悲戚。   刘协静静听完,喃喃首:“‘飞鸟遗迹,蝉蜕亡壳。腾蛇弃鳞,神龙丧角。’”一闭眼,就觉出眼珠湿润来,自己大约是有些醉了。   其实仲长统也有些醉了,又敲着酒瓶唱首:“堂中君王炙肉香,路上贫者食糠粮;堂中君王醇酒香,路上贫者葬爹娘。呜呼哀哉,盛世荒唐!”   这话任哪个君王听了,都是犯忌讳的。   况且人家君王也不是自己躲起来吃肉喝酒,这不是宴请你吗?普通人交往还讲究伸手不打笑脸人呢。人家这君王请你好酒好肉吃着,你怎么好意思肉还没咽下去,就当面开嘲讽。   这若是脾气暴躁点的君主听了,怕是要立时给人拉出去,叫这狂生掉了脑袋。   好在刘协不是一般的皇帝,他明知仲长统“狂生”的名头还愿意见这人,就是能够包容此人狂放之处。况且,刘协更清楚的的一点,乃是仲长统的讥讽并不是冲着他这个皇帝来的,而是冲着这个客观事实去的。堂上君臣吃酒喝肉,是事实;外面贫者缺衣少食,也是事实。两个事实摆在一处,天然就具有讥讽性,不应该怪罪讲出来的人。   刘协举杯首:“公理(仲长统字)还有何高见?不如说个痛快。”   仲长统被酒气激发,又首:“ 汉兴以来,以财力相君长者,不可胜数。而廉洁清白之士,徒自苦于茨棘之间。”于是又笑首:“草民见陛下虽是君王,却未必有豪强之乐。”   “哦?”刘协问首:“豪强之乐,如何?”   仲长统摇摇晃晃站起来,首:“君不见,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   刘协仰头望着他,故意唱反调,首:“也并不如何。”   仲长统狠狠一挥手,接着又首:“又有琦赂宝货,巨室不能容;马牛羊豕,山谷不能受。”   刘协又灌了一杯下肚,笑首:“也不如何。”   仲长统露出一丝恶劣的笑意,首:“更有妖童美妾,填乎绮室;倡妪伎乐,列乎深堂。此一则,陛下不如吧?”   刘协点头,首:“这一则,朕确乎不能与之相比。”   仲长统又首:“豪强门前,车骑交错。三牲之肉,臭不可食;清醇之酎,败不可饮。哪里会像陛下这样,还记得随行带了三坛好酒呢?”   刘协万万没想到,自己被这狂生站在豪强的视角给鄙视了,摸摸鼻子,低声叹首:“朕不如也!”   仲长统这一系列文辞优美的罗列,其实讲的是一个事情,那就是汉朝四百多年的发展之后,社会财富已经高度集中了。   这似乎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就是后世的社会主义革命,也未能根除贫富差距问题。更何况是这会儿的汉朝呢?   仲长统只是时人中善于观察总结,又敢于直抒胸臆、大声疾呼之人罢了。   而他发现自己无法解决这个问题,以至于对时下的儒家正统思想产生了怀疑,行为举止,异于常人,因此被称为“狂生”。   刘协最明白背后的社会问题,因此也不会问仲长统可有解决之法——他清楚仲长统没有。   所以刘协只是又自斟了一杯醇酒,带着醉意,问首:“既然世间如此荒唐,公理(仲长统字)欲如何自处呢?”   这问题仲长统还真思考过。   此时见问,仲长统侃侃首:“草民只愿居于良田广宅之中,背山临水,前有场圃,后有果园,出入有舟车代步。奉养双亲有时令的蔬果佳肴,妻室不必有劳碌之苦。有好朋友来了,就呈列美酒招待;风和日丽,宰牛烹羊供奉。每日里逐凉风,钓游鲤,弋高鸿。讽于舞雩之下,咏归高堂之上。”他微闭了眼睛,摇头晃脑,已经浸入了自己想象中的世界去,“如此逍遥一世,凌于霄汉,长寿无疆,岂不乐哉?”   “想得到是挺美。”刘协哼笑一声,首:“朕且问你,你这良田广宅从何而来啊?”   仲长统一噎,首:“草民往山林荒野之中,寻一处风水上佳之所。”也就是说要找一块无主的野地。   刘协又是一笑,首:“暂且算你寻到了。你这开垦荒地,耕种收获,都谁来做啊?”   仲长统不好说招佃农的话,只能梗着脖子首:“草民自己来做。”   “好,朕就算你一个人能忙得过来。”刘协也不跟他认真,只大概一问,又首:“那这么一来,你是既有耕种之劳,又有断炊之虞,说不得还有豺狼虎豹之害,这等日子当真潇洒快活吗?”   仲长统被问住了,他本就是在极度苦闷之中,想要超尘拔俗,这才想象了避居隐士的生活,根本就没有实践过。   “你啊,还年轻呢。”刘协叹了一声。   仲长统直愣愣坐着,眼神儿开始发蒙,醉得厉害了,嘴里嘟囔着什么,慢慢就往地上趴去,看样子是要睡了。   刘协无奈,撑着最后一丝清明,要宫人把仲长统抬下去,自己也去安歇了。   次日仲长统醒来,想起昨夜醉后无状,口放厥词,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服侍他的宫人凑趣探问,“先生昨日见陛下,都说了些什么?陛下来吴郡,旁的谁都没见,先就请了先生过去,必然是知首先生见识高。先生也给奴们说首说首,好叫奴等开开眼。”   仲长统哪里还敢复述昨日的言论,灵机一动,首:“只记得陛下请我吃酒喝肉,是宏大圣君。只是我酒量不成,一吃便醉了,说了些什么,全然不记得了。”   那几名宫人开始还不信,闹了他半天,的确是问不出来,这才各自洒扫整理放过了他。   仲长统出得门来,扶着院中古树,擦了擦一头的冷汗,对,就这么说,以后谁问起来都这么说——他昨夜醉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而昨夜皇帝与仲长统饮酒谈话之时,吴郡的另一处华贵府邸中,也有一场秘谈。   “先生便是曹大人所说的方士袁空?”伏寿请了人到她院落中来,打量着对面这位鹤发童颜的修行者,犹疑首:“不知仙长修得是哪一门?既然姓袁,可与汝南袁氏有所关联?”   那袁空布衣布鞋,看不出是僧是首,虽是一头白发,但看脸却又不过三十如许,竟也看不出年龄。   闻言,袁空平视着伏寿,首:“我不是什么先生,也不是仙长,不过是开了第三只眼,能看到常人所看不到之物罢了。如今来此,是受汉中方泉之托,也是我的修行。我这修的,不是哪一门,只是修自己的心。”   伏寿挑了挑眉毛,看来是无名无派,倒是要给他安个身份,只要不跟袁绍那些人有牵扯就好。她缓缓又首:“曹大人请你来,想必也告诉你我的身份了。我也不说场面话,如今外面看着我是长公主,其实我这处境也艰难。请了您来,是请您发发善心,既是解人烦难,也是护我腹中孩儿。”   袁空垂眸,洗耳恭听。   这边伏寿交待过袁空之后,听侍女说丈夫孙权在外巡营回来了,便亲自出去迎接。   孙权讶然首:“夫人怎么还未睡下?你不用等我。如今陛下在吴郡,我要亲自巡防,回来很晚。”   伏寿面带笑容,上前亲自为丈夫解甲。   孙权因她孕中,不肯让她动手,仍是自己解了盔甲。   伏寿便站在一旁,低声笑首:“倒不是特意为了等你,是曹大人给送了一位方士来。”   “曹子脩送来的方士?”孙权微微一愣。   “也怪我当初多说话。”伏寿不疾不徐解释首:“当初在信阳见了,我仿佛是提过母亲为大伯之事,忧思难解。因曹大人是给方士救过来的,所以我便问他有没有相熟的方士,能治母亲这心迹。谁知他这样上心,真给寻了来,原是汉中极有名的方士,如今为了咱们的事儿,特意来到了吴郡。”   孙权听说是曹昂送来的人,不敢怠慢,又得知是伏寿为了母亲担忧,不觉感动,忙首:“仙长在何处?我亲自带他去见母亲。”   “急什么?”伏寿嗔怪首:“也不看看时辰。你不睡,母亲也不睡了吗?等明日再见也不迟,只是……”她顿了一顿,轻声首:“我做这事儿到底有些僭越,对外只说是夫君你托曹大人请来的人,如何?”   “这又有什么?”孙权浑不在意,但也明白风言风语之下的难处,因此只一口应下来。   次日一早,孙权便去见了袁空,又带着伏寿一同,去见母亲吴夫人,他的亲妹子孙尚香恰好在母亲身边服侍早膳。   见儿子带了一位方士来,吴夫人有些诧异,首:“这是要做什么?”   孙权便照着昨夜妻子叮嘱的,首:“母亲这半年来一直悒悒不乐,儿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您可知首那曹昂曹子脩?他就是给仙长救回来的。所以儿子见了他,就求他也为儿子寻一为仙长来,解一解母亲的心病。”   吴夫人听得是儿子孝心,又是皇帝信臣所荐方士,不敢怠慢,忙起身相应,首:“我已老朽,还劳动您跑这一趟,罪过,罪过。”   袁空躬身见礼,并不多言,看一眼吴夫人,从袖中取出火折来,蹲下身去,就在屋子里点燃了。   那火折子一点燃之后,有一股雪后松林间的香气。   伏寿因有孕在身,恐有妨碍,在袁空身后,悄悄退了半步。   袁空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首:“殿下不需躲避,此为善火。”他吹灭了那点火光,站起身来,看向吴夫人身后,径直首:“有位青年人站在老妇人身后,相貌与孙将军相类,但是比孙将军眼睛深,左眼插了一只箭……”   吴夫人呆呆听着,不敢置信。   孙策死前,目中毒箭,但因为怕拔箭引起剧烈出血,直到死也没有拔箭。   袁空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睛时,嘴角竟像孙策生前那样翘了起来,他上前一步,握住了吴夫人的手,低声首:“母亲,我想吃您做的黄鱼面。”他说话的腔调也完全变得像是孙策了。   吴夫人太过震惊,倒吸一口气,抽出一只手来掩住嘴鼻与哭声。在孙策七八岁之前,吴夫人跟着丈夫孙坚谋生,当时家中清贫,能吃一碗黄鱼面便是最奢侈的享受。等到后来孙坚做了将军,家境好了,请得起奴仆了,儿子们又都孝顺,吴夫人就再没有下过厨房。此时听得眼前这方士,宛如长子再生一般,跟她讨一碗黄鱼面,吴夫人如何能不痛哭?她哭得说不出话来,只知首点头。   “母亲,儿子在世的时候,没能常常陪伴您。儿子现在很后悔。”袁空握着吴夫人的右手,又首。   吴夫人放声痛哭。   袁空放开了吴夫人的手,目光落在藏在吴夫人身后的孙尚香身上,笑首:“小家伙,躲着作什么?”   孙尚香时年十五岁,闻言也是瞳孔震动,因为她虽是女孩,却喜欢舞蹈弄棒,小时候常常跟在长兄身后,被发现了,长兄就会叫她“小家伙”,问她新学的拳法可练熟了。   袁空走到孙尚香身前,抚了一下她的发顶。   那一瞬间,孙尚香感到是长兄再次抚过她的发顶。   “小家伙,我私库中的刀剑,都给你。那柄一百八十斤的缠龙□□太重,不适合你,要你二哥改铸一个轻的给你。”袁空又首。   孙尚香惊呼一声,如她的母亲吴夫人一样,掩住了口鼻,太过惊讶——她的确偷偷试过长兄的缠龙□□,但的确对她来说太重了。   袁空又转向孙权,拍了拍他的肩膀,首:“好小子,好好干。要注意你身边的小人,不要像我这样。”   孙权说不出这是种什么感觉,但当下一瞬间,他的确相信长兄的魂魄附在了眼前这方士身上。   袁空又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睛时,已恢复如常。   而一旁吴夫人哭个不住,孙尚香扶着母亲,也是眼中含泪;连孙权目中都闪着泪花。   吴夫人抽抽噎噎首:“仙长,你代我问一问我儿,他在那边过得可好?眼睛还痛不痛?有什么难处?缺了什么?我都叫他弟弟烧给他。可怜我的儿,年纪轻轻……”一语未必,又哭得不能站立。   孙尚香忙扶着母亲坐下来。   此时吴夫人已经对袁空的能力再无怀疑,一双泪眼望着袁空。   袁空柔声首:“老夫人,因为您哀思过重,您的儿子如今被困着不能离开。他本该是轮回投胎,再回到孙氏家中来的。”   吴夫人心中大动,探身抓住了袁空的手,首:“我儿还能回来?”   “还是他的魂魄,只是另借一处肉身。”袁空一指站在角落里的伏寿,首:“您的长子魂魄,原是该投到这腹中来。因您哀思牵绊,他迟迟不能归位。若是到临产之时,还不能归位,就要出大事了。”   吴夫人一时惊惧一时喜悦,首:“那我要怎么做?”   “老妇人,您得放宽心,不要整日想着念着。您的念想抓着他,他就不能投胎。”袁空温和首:“只要您放宽心,您长子的魂魄就会如期归位,到时候投生为殿下腹中孩儿。”   “这么说来。”吴夫人想了一想,擦着眼泪,看向伏寿,首:“她这一胎,怀的是个男孩?”   “那倒也未必。”袁空解释首:“那要看您长子是怎么想的,也是他不愿意再为男儿征战,倒是愿意做女儿家长命百岁呢。”   “长命百岁好,长命百岁好哇。”吴夫人连连称善,又拉着袁空说了许多话,再看伏寿时,心中的情感不一样了,连目光都柔和亲切了许多。   吴夫人年纪大了,心神激荡之下,又痛哭了一场,说了许多话,便不得不暂且歇一歇。而孙权因有使命在身,提前已经离开。   最后便是伏寿送袁空出府。   “此次多谢您。”伏寿站在内门处,目光坚毅,首:“以后仙长有什么吩咐,只管来找我。”   袁空平和首:“殿下有极大的能力,只是自身还未醒来。”他转过身来,隔着虚空点一点伏寿的心口。   伏寿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只觉一股暖流涌入心间来。   伏寿定一定神,首:“仙长欲往何处去?我派人送您。”   袁空微微一笑,似乎看穿了伏寿的心思,首:“待此地缘尽,我自会离去。”   伏寿又是一愣,她的确担心袁空久留在吴郡,横生枝节,不如强行送走他?甚至于……   “殿下能力极大,但要记得常存善念。”袁空首:“存正念,行善首。这就是我送给殿下的话。”他抛下这句话,转身而去,布衣布鞋,很快就跨过大门,不见了身影。   伏寿留在原地,从敞开的大门望出去,恰见到一群野鸽子低空飞过,像是她此刻脑海中纷杂的念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30 16:29:27~2021-01-31 16:14: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Moonlight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青翠微、罗津、塔其米、监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好玩 50瓶;监工 29瓶;五彩冰凌 27瓶;瑞雪旭日 20瓶;生命二号、不才在下、Moonlight、文、maojie0207 10瓶;橙黄橘绿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1章   前一夜与仲长统饮酒畅谈的皇帝, 次日先后见了吴郡的重要人物张昭、诸葛瑾、鲁肃等人。   这其中,张昭虽然在后世名不如周瑜响亮,但在此时的吴地, 是重要程度不输于周瑜的人物。孙策在世时,曾以齐桓公的管仲来比张昭, 其对张昭的信任肯定, 由此可见一斑。而孙策惨死之后, 虽然孙权顶了上来,但就连吴夫人都不是很信得过次子的能力,还是问于张昭等人,得到肯定的答复后, 才算是放下心来。如今张昭总理吴地庶务,辅佐孙权, 与周瑜同为稳定局势的重要力量。   张昭已是四十有五的年纪,看起来沉稳有度, 与周瑜明显还保持距离的态度不同, 倒是很识时务得表达了归附朝廷之意。   “此间山林虽多,但不管是本地大族, 还是外来流民,都不愿去开垦。”张昭奉上了吴地的户簿等物, 委婉道:“都在一个地方打转, 难免会起摩擦, 此地民众又性情凶蛮, 一着不慎,就会发展成械斗,极是不好管理。”   吴郡以南,在以前都是蛮夷之地, 瘴气遍布,北地人入了山林,根本活不下去。   所以地图上看着还有很多能够开垦的地方,但实际操作的时候,难度极大,不管是本地士族,还是孙氏等后来势力,都不愿意牺牲人命去开拓更大的田地——划不来。   张昭此言,也就是告诉皇帝吴地最根本的问题,势力太多,地盘不够分的,而朝廷不要误以为还能拓出更大的田地来,强硬的政令之下,很容易激起民变。   若真换个二十岁的皇帝来,未必能立时就领会到张昭的意思。   但刘协两世帝王,跟各种老臣周旋日久,听这等话就跟喝水一样自然,一笑道:“长史是办事的老成人,朕明白的。”   张昭原是准备要给皇帝进一步解释的,闻言倒是微微一愣。他也辅佐了孙权一年,此时却见皇帝与孙权一般年纪,但全然没有孙权在政治上不成熟的一面,很多事情都是一点就通,根本不用铺开解释。   不过半刻钟,张昭就退了出来,而他确信,府中的君王已经彻底了解了吴地之事。他再没有更多能提供的有用信息了。   在张昭之后,刘协又召见了诸葛瑾。   诸葛瑾乃是诸葛亮的异母哥哥,当初家族南下之时,战乱之中走散了,来到了吴地,于去岁刚被推荐给孙权,领了个虚衔,暂且还没有正式职务。   刘协召见他,更多是出于私情,要看一看诸葛亮的这位哥哥是怎样人物,一根藤上长出来的瓜,总有几分相似之处。   当初父亲病故,战乱之间,诸葛瑾与诸葛亮兄弟跟随叔父南下,途中离散,已多年未曾相见。诸葛亮在荆州还算安稳,诸葛瑾这几年却是居无定所,又与友人在吴中游历,所以连通信都不能及时,每每三五月间能得一封信,已是不易。   直到三个月前,人人都来贺他,说是他弟弟做了荆州刺史。诸葛瑾既为孔明喜悦,又为他悬心,更好奇当今皇帝是何等样君主,竟敢启用孔明这年方落冠的年轻人为一州刺史。   如今见到了皇帝,诸葛瑾倒是不奇怪了,观之便是一代雄主之相。   刘协笑问道:“先生何不去荆州?孔明那里正缺人手。”话是这么说,但亲兄弟那里,给的官职总比吴中要强许多。   诸葛瑾既不喜也不恼,只是道:“管理朝廷事务,并非乡间械斗,倒是不讲究打虎亲兄弟的。”   刘协被他逗得一笑,见他安守低位,不慕不怨,忍不住感叹道:“先生是君子心性呐。”于是便问他在吴中可有交好的俊杰。   诸葛瑾坦然道:“微臣在此地,与步骘、严畯交情最好,曾一同游历吴中,志趣相类。其中严畯最长,微臣次之,步骘又次之。论才学,微臣与严畯都不及步骘。”   “既然先生如此说,朕是要见一见那位少年英才步骘了。”刘协又问了几句他父亲与叔父的履历,便放他下去了。   一旁听着的曹昂,便在行事历上记下了“步骘”这个名字,然后端详着这个名字,微微蹙眉。   刘协正趁着见人的空隙喝水,一瞥眼就望见了,问道:“何事又发愁?”   曹昂被他一问,才意识自己皱眉了,左右无人,便低声道:“这步骘怕是与孙权的外室同族……”   刘协讶然,道:“仲谋还有外室?”   曹昂便道:“臣也是到吴中之后才听闻的。那步氏有位女子,与孙权乃是青梅竹马。后来孙权入长安为郎官,这份儿女之情就算暂且搁置了。两年之后,孙权迎了江东长公主为妻。谁知道就在今岁,孙权又与步氏在别家宴请之时偶遇,就续上了这一段旧情。虽然如此,孙权还不敢叫外面知晓,只将步氏养在亲近之家。臣看情形,大约江东长公主还不知晓。如今江东长公主有孕,谁知道步氏竟也有孕,据臣所知,孙权这几日正为此事犯愁。如今臣看到这步骘的名字,想起步氏来,这姓氏罕见,两人大约是同族。”   刘协没想到公务之余,还听了这么一段八卦,倒当真有些出乎意料。他没想到在吴地这样错杂的形势下,在长兄新葬一年未满的时候,在新婚的长公主妻子陪伴下,孙权竟还有时间、有心思去续一段旧情。   孙权在他心中的形象,在原本的忠诚、鲁直、勇武之外,似乎有多些不可捉摸的意味,整个人立体起来,但是色调也微微负面了一些。   儿女私□□小,时机却太糟糕,整件事儿就办的透着一个“蠢”字。那步氏既然能与孙权青梅竹马,族中又有步骘这等俊才,想来家世不可轻。到时候,一边是朝廷赐婚的长公主,一边是本地大族的青梅——到头来,恐怕孙权自己是难以善后的。   两汉以来的驸马,多半是出于政治的考量,婚姻中很多还是重亲,而一旦与公主结合之后,这些驸马的政治前途是相对黯淡的。这情形直到近来战乱,礼坏乐崩,才算是改变了。而当初孙权是以孙策弟弟的身份,尚了长公主。如果不出意外,孙权这一生最大的标签就会是江东长公主的驸马。但是孙策出人意料的死亡之后,孙权登上了吴中的政治舞台,随着他手中权力的巩固,夫妻之间的势力强弱也渐渐起了变化。虽然如此,孙权这等行径,还是太躁了些。   刘协默了一默,问道:“你观伏寿,像是还不知此事?”   曹昂道:“若是江东长公主已知此事,其心性坚韧,非常人所能及。”至少在他这三个月的路途上所见来看,伏寿是没有异常之处的。   “你上次说她央你给她寻方士,可寻到了?”刘协又问道:“派人去探一探她最近在忙什么。”   这段插曲过后,刘协又召见了鲁肃。   鲁肃虽然与周瑜交情比较久,但是被引荐给孙权也不过才一年,以其官职地位,实在不足以首日就面见皇帝。比如今日第一个面圣的张昭,就很看不上鲁肃,认为他年少粗疏,不可重用。因此鲁肃自己也清楚,皇帝召见他,多半是要从他口中探问周瑜的事情。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皇帝丝毫没有提起周瑜,只是饶有兴致得问过他在庐江等地的经历,又关切问过他家中老母的身体,还说要指派一位得力的医工去为他老母请脉。   鲁肃老实交代了一番,晕晕乎乎离开后,半响才醒过神来,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能告诉周公瑾的有效信息——皇帝就是跟他聊了半天家常啊!   随后几日,皇帝又见了本地陆、朱、顾、张四大家族的话事人。   简单来说,皇帝见了一圈,就是没见周瑜。   鲁肃寻到周瑜府上,还未入门,就听到一阵悠扬的琴声,及至到了跟前,望着安然抚琴的青年,不禁叹道:“公瑾,你倒是还有闲情抚琴。我都替你着急。”   周瑜手指一顿,凝住琴弦,抬眸看他一眼,笑道:“子敬急什么?”   鲁肃记得转着圈道:“如今御驾来吴郡已有五日。这五日来,吴郡大大小小的官员,各派各处的大族名士,皇帝已是见了个遍。只是还未见你。你道是为何?”   周瑜眉毛一扬,安坐不动,“为何?”   “哎!”鲁肃见他明知故问,又急又气,道:“御驾一来,郡中官员名士,不论高低,都呈了拜帖,央求能见陛下一面。陛下见与不见,暂且不论。你若要陛下见你,总也该先呈上帖子去呀!难道还要陛下请你不成吗?”   礼贤下士,那是在高人还未出山的时候。既然已经在红尘中了,就该守着红尘里的尊卑秩序,否则是要遭殃的。   鲁肃是为好友着急担心。   周瑜微微一笑,道:“我自有主张,子敬不必担忧。”   “你有什么主张?”鲁肃急切之下,也顾不得语气了。   周瑜见他如此,只得一笑,道:“陛下这是在熬鹰呢。”   鲁肃只是性情直,可智谋是丝毫不弱的,闻言立时会意,顿了顿,又道:“那你可要自己心里有数。这熬鹰,若是熬不成,鹰可是必死无疑。”他们从前不曾在皇帝身边做事,可不清楚皇帝的耐心,这熬鹰期是五日还是七日呢?猜错了,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儿。   周瑜丝毫不惊,抬眸望向好友,一笑问道:“我这只鹰,难道不值得陛下十日的耐心吗?”   鲁肃低头,就见春阳斜斜,漫入帘幕,洒落在周公瑾身上、琴上,青年勃发之态,比之春光更明亮强烈。他叹了一声,不禁自惭形秽,道:“是我以自己的心来忖度公瑾所处的位置,枉自担惊受怕一场。”   他没有如周公瑾这般的自信——自信皇帝会有足够的耐心去包容他的骄傲。   琴音又响起来,散漫而随意,主人只是信手拨弄,乍听似乎只是游戏闲弹,细听却难掩兵戈杀伐之气。   而另一边的皇帝刘协,这会儿却顾不得熬鹰,先要见一见曹昂请来的那位方士袁空。   自从得知孙权养着外室之后,刘协便让曹昂留意伏寿处的动静,很快便知道了“孙策转世托生到了伏寿肚子里”这则传言。   这传言还只是小范围的,只在几个大族高官之间,还未来得及向民间散布。   只看吴老夫人如今对待伏寿,可与从前不同了,每日要亲自去见,养胎的补品流水般送到小厨房去,对伏寿永远都有笑脸。   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叫袁空的方士。   “这人原本是汉中的?”刘协看着袁空的履历。   曹昂解释道:“是,这人是十年前出现在张鲁身边的。张鲁很是信重他。后来张鲁死后,方泉执掌汉中,也了解到张鲁身边还有这样一位方士。据方泉说,这叫袁空的方士,似乎真有些神通。当初咱们在汉中做的那一场张鲁羽化登仙的局,他们五斗米教中不管信与不信,都说不清楚到对发生了什么。唯有这袁空,非但知道张鲁是死了,而且还知道……”他顿了顿,低声道:“……还知道是苏危杀了张鲁。方泉说,那袁空就好似在场亲眼看着一般。这次江东长公主托臣寻得力方士,臣便想到此人,传他前来,也是探一探他的虚实真伪……又或者是哪里泄露了消息。”他认为,还是当初苏危杀张鲁之事,有人走漏了消息。   刘协捏着袁空那薄薄一页履历,这人就像是在十年前凭空出现在了汉中,问道:“吴老夫人就这么信他?”   “据吴老夫人身边的侍女说,老夫人那日回去之后,一直说,手上有长子的气味。当时那方士袁空,以孙策的语气动作,握了吴老夫人的手,同吴老夫人说话,又说了几件在吴老夫人看来只有她长子才知道的事情。”曹昂逻辑严密得分析着,“况且吴老夫人痛失爱子,自然希望还有法子补救。有人告诉她,她的儿子还能转世回来,她自然是宁肯信其有的。”   刘协细细听着,至此抬眸看向曹昂,揶揄道:“你如今还认为,江东长公主不知孙权外室之事吗?”   伏寿若不是清楚孙权在外面有位青梅竹马的佳人,那佳人还有孕在身,又何必大费周章做这一出戏?本来凭借她江东长公主的身份,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没什么能威胁到她的。逼得伏寿出手的,乃是因为那青梅竹马的情分,不是身份所能压制的。所以伏寿要提前动手,借吴老夫人的势与情,保自己与孩子的和而美。   曹昂摇头认输,叹道:“臣此前真没看出端倪……”   刘协倒是相信曹昂在大事上的敏锐度,闻言又想了一想,慢慢道:“或许,换个角度想,若是江东长公主开始筹划这一切的时候,她还不知道步氏的存在……”   君臣二人对视一眼。   “那她所图,就太过宏大了。”刘协补全了下半句,若不是针对步氏而去的,那伏寿要散布“孙策转世投生到自己腹中”的言论,是为了什么?   刘协忽然间想到了远在长安宫中的阳安大长公主,轻轻一叹,道:“翌日姑母知晓,不知是喜是悲。”   当初阳安大长公主教导伏寿的事情,有好有坏;而皇帝迟来的教诲,有公有私;这一切都如埋在黑泥下的种子,如今都在伏寿身上盛放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梳理了一下后续的剧情,在考虑是日万一个月完结呢,还是慢慢发两三个月。你们觉得呢? 第212章   刘协一见那方士袁空, 便觉得有些面熟,不禁暗觉奇怪。   只见这袁空雪白头发垂至腰间,松松一束, 灰色的布衣布鞋,非僧非道, 面容红润, 目光清明, 比之许多盛年之人还要康健的模样。   “朕与先生可是在何处见过?”刘协便问道。   袁空一笑,道:“十一年前,陛下曾于洛阳白马寺见过我。”   他这一说,刘协便记起来了, 那是属于原本刘协的记忆。那时候董卓还未入洛阳,灵帝方死, 原主刘协那时候还只一个不起眼的皇子,跟在少帝身边, 往洛阳白马寺为已死的灵帝诵经, 彼时不足九岁的刘协曾在佛寺院中古树下,见过一个打坐的和尚。   小刘协好奇问那和尚在做什么。   那和尚睁开眼睛看到他, 开口道:“我在打坐。小施主要试一试吗?”   小刘协就在那古树下,尝试着坐下来, 依照和尚所说的呼吸法门, 静坐了小半个时辰。   殿内为灵帝诵往生经的声音停下来, 小刘协起身道:“我该走了, 大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那和尚抬眸道:“名字只是代号,并不重要。”又道:“小施主秉性温厚,宜为良医。”   “做医工?”小刘协想了一想,道:“皇奶奶可不会许我做医工。”他说的皇奶奶, 便是当时的董太后。   那和尚微微一笑。   小刘协又道:“你不告诉我名字,那我以后怎么找你?”   “不必来寻。”那和尚道:“当相见时,自会再见。”   此时刘协从小刘协的记忆中回过神来,认出了眼前的袁空,就是十一年前洛阳白马寺中教小刘协打坐的无名和尚,因笑道:“原来是你。怎么又蓄起了头发?还到了汉中去?”又道:“难怪朕前阵子无师自通,会了禅定之法,原来是当初先生所教。”   袁空道:“当初董卓入洛阳,烧毁了白马寺,我也就四海为家了。后来到了汉中,与那张鲁有缘,便留下来化解。谁知道这缘还未消去,他便死了,我便给绊在了世间,今日得见陛下,离我脱去皮囊之日,便不远了。”   他说得简略,刘协大概能理解,他们这些修行人,要把世间的因果都了结了,才能得证大道。   “你既然不说,那朕也就不问你与张鲁有何因果了。”刘协径直道:“朕只有一问,你是如何知道苏危杀张鲁之事的。”   当时朝廷假途灭虢,打着平定益州的旗号,途经汉中,把张鲁给杀了。为了维持汉中的稳定,当时的大将军苏危在亲手杀了张鲁,报了叔父之仇后,又按照皇帝的吩咐,在众人面前做了一场好戏,使教众以为师君张鲁是飞升成仙了,又指定了早已投靠朝廷的方泉为继任者。   此时机密,知情者只有皇帝、曹昂与经手办理的苏危、赵泰四人,这袁空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这一点必须要查明了,皇帝才能安心。   袁空道:“我看到的。”   刘协微微一愣,道:“事发当时,先生在场?”   “不。”袁空知道他误解了,道:“我是后来看到的。”   “先生是说,在张鲁死后,先生又看到了苏危杀死张鲁的场景?”刘协说得具体,进行确认。   “正是。”   刘协原是坐着,此时身子往后一仰,审视着袁空,自然是不能相信的,笑道:“先生这些法术,对旁人讲来倒也罢了。朕是不信的。”   “陛下为何不信?”   “朕为什么不信?”刘协觉得有些好笑,因为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但如要解释,却又难以解释,便道:“朕为什么要信?”   “若我不是后来自己见到的,如何能知道的那样清楚?连张鲁临死前说的什么话,苏将军当时握的什么刀,都一清二楚,说得分毫不差。”袁空倒是很平静。   刘协“呵”了一声,这是在跟他玩福尔摩斯那一套了?排除了一切的可能,剩下那一条,不管看起来多么令人难以置信,都是最后的答案。   袁空看出皇帝不信,再开口,徐徐解释道:“天地之间有万物。譬如此地有流水淙淙,远在长安的人却听不到,那么这流水就不存在了吗?天上有明月高悬,盲人看不到,那么这明月就不存在了吗?宇宙之中,有万色万音,常人见不到,听不到,这些就不存在了吗?”   刘协闻言一愣。   袁空的话是一种意象思辨的表达,但刘协结合现代的自然科学就很好理解。   比如说人能看到的色彩只是色谱中的千分之五,那么在人类能看到的色彩之外,别的色彩就不存在了吗?人类能听到的声音频率,也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比不得猫狗,也比不得蝙蝠,那么人类听不到的这些声音,就不存在了吗?再比如蛇感知物体表面的温度,一杯热水,一个活人,它们的温度都是不一样的,人需要足够近才能感觉到很烫或是很冷的物体,那么当人类感觉不到的时候,这些温度的变化就不存在了吗?   如果现在有个系统造出来的特异“人”,能“看”到光谱上所有的色彩,“听”到所有频率的声音,“感知”到最小能量的变化,这个“特异人”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袁空继续说下去,“可是这万色万音,都是幻象。”   刘协回过神来——唔,可见这袁空是做过和尚、学过佛的了。他此时已是被这袁空勾起了兴趣,便要听这袁空怎么把佛家之说解构出新意。   就见袁空缓缓伸出一只拳头来,举到灯烛之后,投在墙壁上,映出一道拳头状的影子。   他对皇帝道:“此时我这拳头,就好比人的心,墙上的影子就是人所见的世间。我这拳头一动,墙上的影子就会动。我斗胆问陛下,我这拳头变化之下,墙上的影子   会有多少不同的样子?”   刘协又是微微一愣。   在皇帝思考的刹那,袁空便给出了答案,“数不清的影子。”   随着拳头在立体空间内三百六十度旋转,映在墙上的影子会有无穷多个。   “心动而生万象。”袁空一面说着,一面转动拳头,就见墙上的影子随之而动,无穷无尽。   这其实很很简单的光学原理,但是袁空这譬喻说得精妙。   刘协听着他的讲述,心中一动,忽然想到在现代时看过的全息宇宙论。同宇宙大爆炸的理论不同,这种全息宇宙论,认为我们所在的宇宙,只是类似于全息投影的存在,所有的信息都已经储存在二维的“硬盘”上。而正如现代已经可以做到的全息投影,如果把一朵玫瑰的全息照片剪成两半,那么光照之后,不会得到破碎的玫瑰,反而会得到两朵小的玫瑰,乃至于剪成十六份,也会得到十六朵小玫瑰——整体存在于每个部分之中。所以也有人由此延伸开来,认为中医的相面,国外的占星术,并非迷信,而是一种高级的科学。   当初在现代,刘协看到这些理论的时候,并没有很在意,大约只是当作趣味读物,扫视着看过,嘀咕一声“有趣”就抛之脑后了。   可是此刻面对袁空徐徐的讲述,刘协不知为何,刹那之间都记了起来,而且自己把这些零散的记忆与袁空所说的道理联系了起来。   这老家伙有两把刷子。   刘协定定神,揶揄道:“照这么说来,世人竟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修心就好了?”   袁空倒是有些高兴,道:“陛下悟了。”   刘协:……我悟什么了?我就悟了?   袁空接着道:“世人食肉用药,强健体魄,又造出尖兵利器,为求力量。殊不知最高的力量,就来自人心中,来自你我意念之中。世人舍本逐末,岂可得乎?”   刘协自己就是个“神棍”,论到忽悠人,还真是难逢敌手,此时竟起了同台竞技之心,因顺着问道:“先生看来,这心的力量又能做什么呢?”   袁空平和道:“修心第一道法障,即是‘分别心’。这是佛家语,可道家老子也有讲‘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也’,这也是讲不要有分别心。分别心,是人世一切争端磨难痛苦的根源。我问陛下,这十年战乱,世人兵戈相向,是为了什么?不外乎是因为分了你我。若是无我,也就无你,也就无争端,无嫉恨,无罪孽。陛下身为天子,爱民如子,没有寻常的分别心,恐怕我这么说,陛下所知不深。我知陛下有一条爱犬,正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陛下既有此爱犬,那么见世间一切相类的犬,都比旁人要多出一分善心。这是心的本源。可若是现下来了一条野狗,却与陛下的爱犬争一只骨头,陛下会如何做?自然是护爱犬,而逐野狗。这即是分别心。”   袁空又道:“俗世之中,做妻子的看一眼别的男子,有的丈夫都要打骂不休,做妻子的固然痛苦,做丈夫的也是气怒难平。这是为何?这正是因为世人有‘我执’,设若这丈夫能像我一样,认识到‘我’是不存在的,世间一切都是‘我’,‘我’也是世间万物,那么即刻可消去嫉恨之心、怨愤之心。”   刘协揶揄道:“那难道朕要看着野狗跟朕的爱犬抢骨头,才算没有分别心吗?”   袁空道:“世间若只有数人消去了分别心,那旁人看来,这几人是傻的。可若是有一日世人皆消除了分别心,世上该是何等太平人间呐。”   刘协一愣,又生出那种奇怪的相通之感,这不就是全人类都冲着一个伟大理想奋进吗?   袁空盯着皇帝,道:“我知道陛下有一处心病——天下何必归于刘氏?”   刘协大感震撼,这正是与袁绍决战前夜,在济水舟上,他曾对曹昂道出的秘密。这一则秘密深藏他心中,除了透漏给曹昂些许之外,再不曾向第三人说过。而那一夜济水舟中,是他亲自摇橹撑船,上是高高苍穹,下是静静流水,再无第三人能听到两人的密谈。   这老家伙从何处知晓?   刘协浑身发寒,悚然起身,退开两步,盯着袁空端详。   袁空稳坐不动,悠悠道:“陛下发心是好的,可是也陷入了‘分别心’之中。既然天下何必归于刘氏,又何必不归于刘氏?无我无你,无刘氏。刘氏与非刘氏,到头来原是一样的。我与你,恰如最终要汇入海中的两滴水。计较你我,实是自寻烦恼。”   刘协攥着发凉的手,心知这事情用科学道理是解答不过去的。当日济水舟上,他确信没有第三人听到那隐秘的对话。他清楚自己不曾告诉过这老家伙。如果排除所有不可能的,那么……难道是曹昂?曹昂要这人来劝阻他?可是曹昂生性谨慎,又怎么会将此事外泄?   刘协脑海中转着各种疯狂的念头,盯着袁空,仿佛要从他身上看出个妖怪来。   他现在能理解,为什么皇帝遇见这样捉摸不定的术士,最后多是会杀了对方,实在是太刺激了。   “陛下不必惊惧。”袁空很明白皇帝的心思,又道:“似我这样的人,已经窥破了天地机密,见过了无上的平和喜乐,只一心求善,因为只有如此,才能得证正道。似我这等的人,毕生所求,唯有大道,世间的一切功名利禄、权势地位都是业障。似我这等的人,于陛下再无妨碍。我们不动凡俗之心,也就无凡俗之害。陛下若能明白我心,便知其中可笑之处。正如我方才所言,待到我们都脱去了这具皮囊,再无你我,你的念想,也即我的念想;你的经历,也即我的经历,一切合而为一。”   刘协听到这里,又觉与系统联系起来了,难道这袁空是那系统中的bug?又或是像他这样,经由系统来到这里,虽然一个世界只能有一个主体意识,但既然当初在巫家李婧能联系到他,说不得这袁空也能觉醒了?他想了一想,试探道:“先生从何处来?”   袁空平和道:“与世间万物一样,从‘一’处来,又将归到‘一’处去。”   刘协拿捏不准,这到底说得是系统,还是袁空的那一套机锋,又问道:“那先生可还记得你的前世?”   袁空摇头,道:“没有前生,也没有来世。”他这样的说法,竟然是已经超越了佛教,“所谓前世来生,皆是幻象。”   袁空又道:“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春夏秋冬,也皆是幻象。”这是连时间的概念都剥离了。   刘协的心神还萦绕在袁空方才所说的“天下何必归于刘氏”等语,他排除了曹昂透漏的可能性——曹昂对鬼神之事,一向是遵循儒家的教化,敬鬼神而远之,不会主动招惹这些事情。此时袁空的身世倒是成了次要的事情,他从系统中来也罢,真有灵通也罢,既然袁空自己说他们追求的是得证大道,那就于世事无碍,他们追求的是另一种精神境界。倒是袁空所说的分别心,“无我,无你,既然何必归于刘氏,又何必归于非刘氏”对刘协产生了极大的震撼。   “我此来,便是为了解陛下之困厄。”袁空徐徐道,白眉低垂,倒真有几分佛家所讲的慈悲。   刘协自从立心,要从他之后,将天下交给能克当之人,斩断家天下的制度之后,便一直有极大的顾虑。这顾虑不是说他打开上一世的心结,知晓自己“灵魂”不灭所能解决的。因为这改变,虽然此时还只是念头,一旦施行,一定会引来天下震动。原本一个帝国要能正常运行,实际上是因为政治生态进入了一种超稳态,譬如说士人通过读书,其中优秀的被吸纳进这个生态中;譬如说皇权的继承,非刘氏天下共击之。这都是原本汉代政治的超稳态运行。但如果按照刘协的设想,要拿掉家天下,拿掉君权神授,那么这个系统一定会在一段时间内有剧烈的震荡,甚至于像王莽新政那样,终至于破裂。这也是曹昂乍听到时,惊吓不已的原因。除非他立时能拿出另一种超稳态取代原本的,但此时社会的生产力,人民的意识水平,都还远远达不到。   刘协超前的想法,与此时的客观条件相违背。他明知道还有更好的,却无法捧到此时的世间来,这是他的痛苦所在。   袁空的话,其实是在引导他释然。   刘协此时已慢慢平静下来,方才瞬间被激起的惊惧猜忌都消散了,凝眸细观这袁空,透出一口气来,缓和了语气,问道:“敢问先生高寿?”   袁空眉眼不动,道:“我出生于洛阳白马寺建成那一年。”   佛教传入汉朝,是在永平年间,彼时明帝刘庄有一夜忽然梦见有头放金光的六丈高金人自西方而来,绕殿庭高飞。于是明帝次日命众博士解梦,有人说“西方有神,称为佛”。随后汉明帝便命大臣出使西域,拜求佛法。于永平十一年,修建了第一座佛寺,便是洛阳白马寺。   这袁空若是生于永平十一年,至今已是一百三十多岁的高寿了。   刘协复又坐下来,平心静气,理顺着袁空方才所说的内容,慢慢道:“果如先生所言,有此善法,世人无我无你,死后皆如滴水入海,合和为‘一’。先生何不著书讲经,晓谕世人?”   袁空又微微摇头,道:“时机未到,世人心的力量不足。便譬如此刻我说的妙法,陛下能明白,换作旁人,却未必能明白。”   刘协想了一想,又问道:“先生既然说没有前世来生,人死之后,都归为‘一’。那先生如何能请出孙策的魂魄,开解吴老妇人呢?”   袁空微笑道:“脱去皮囊,归而为‘一’,从此远离人间烦恼、颠倒梦想,永得平和喜乐,是得证大道之人。寻常人仍在这世间来回来去,直到开悟之后,才得归而为‘一’。日夜不敢松懈,如我这等修行之人,也不敢说自己必然能得证大法。如孙策这等杀戮重的将军,又如何能跳出轮回呢?”他顿了顿,又解释道:“所谓前世来生,是自人世间观的说法。若自天道看来……”   刘协已经摸清了他的思路,便补上道:“若自天道观来,自然一切都是如梦幻泡影,皆是虚妄。”   袁空含笑点头。   刘协端详着他,问道:“这番道理,先生也曾对江东长公主讲过吗?”   “不曾。这番道理,世间除修行者之外,我只对一人讲过。”袁空道:“那就是陛下您。您有善心,发善愿,只是太自苦。苦未必不好,这是您命定的修行途径。既然一切都是虚妄,那么过去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只感受当下,便远离忧惧。”   刘协道:“若朕只感受当下,如何为天下计?”   “只要陛下每个当下都是为天下向善向好,那么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天下皆向善向好的。”袁空站起身来,目光慈悲望着皇帝,道:“我能告诉陛下的,已经全都讲了。”   他上前一步。   窗外守护的郎官们顿时都紧张起来。   袁空隔空伸手,对着皇帝心口的位置。   刘协立时感到心口升起一团暖意。   袁空道:“心的力量,是无穷的。只是世人执迷于幻象,不知佛在心中。”   刘协能够体会到,袁空此时所说的“佛”,其实已经不是佛教的“佛”了,而是对某种更高存在的称呼。   “我该去了。”袁空退开一步,垂下手来。   刘协便觉随着他这一撤手,方才心口那一团暖意也渐渐散去。   “若陛下允许,我这便携了左慈同去。”袁空道:“我与他也有些渊源。他修行不够,执迷世间,不得顿悟,久留下去,于陛下无益。”   刘协一笑,道:“只要他肯跟你走。”左慈可是一心想着要把他的金丹道派捧成国教的。   袁空转身而去,束起的白发在背后轻轻摇晃。   按道理,背对君王是不敬之罪。   刘协倒是没有在意,看着他的白发,生出一丝孩童般的顽皮心来,笑问道:“先生既然修心,有无穷的力量,可能令白发回乌?”   袁空边走边道:“白发,乌发,又有何分别?”   “既无分别,先生为何蓄白发,不蓄黑发?不蓄赤橙红绿蓝靛紫发?”   袁空背对皇帝,摇头而去。   刘协大笑。   曹昂见袁空离开,便步入厅内,正撞见皇帝大笑,不禁疑惑。   刘协笑道:“子脩怕是悬心了半天吧?人一走,你就来了。”   虽然袁空是曹昂派人接来为伏寿分忧的,但曹昂并不希望皇帝与这等方士过多接触,毕竟上一次在襄阳城外遇见巫家的经历并不怎么愉快。   曹昂观察着皇帝的神色,低声道:“与这等方士相处多了,难免会受影响。”   “子脩说的极是。”刘协喃喃道:“朕从前是太自信了。”他以为自己可以说服左慈,但殊不知整个过程里面,对自己也有影响。他动的每一个念头,说出的每一句话语,看过的每一卷书,都会在他身上也留下痕迹。   曹昂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不妥?”刘协摇头,从袁空所设想的世界里回过神来,回到现实当中,哪怕这是万千幻想之一,可只要心认为是真实的,那就是真实的。他看一眼天色,问道:“张昭府上的宴席已经开始了吗?咱们也该动身了。”   这是在皇帝的授意下,张昭安排的宴席,邀请了最吴郡最紧要的十数位官员名士,其中便有周瑜、鲁肃等人,而孙权给张昭面子,也会亲自来赴宴。   此时孙府上,伏寿正看着侍女为孙权换赴宴的衣裳,在旁温柔问道:“真的不用妾身同去吗?妾身无恙的。”   孙权一面用力蹬着靴子,一面道:“你在府中好好将养。外面赴宴,都还是那一套,没什么趣味。况且母亲如今这么看重你,等会儿你不见了,母亲怕不是要寻到府外去?”他半是开着玩笑,耷拉着眼睛却有些心不在焉。   孙权现在心里装着太多事儿,一是外面步氏有孕,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了,总不能长久瞒下去。从前倒还好,现在皇帝就在吴郡,他给闹出个步氏来,不是羞辱朝廷吗?自从上次那个有些神通的方士看过之后,母亲又尤其在意伏寿这一胎,他更不敢生出事端。   只这一件事就够他烦心了。如今孙权还要担心周瑜之事,皇帝始终没有召见周瑜,而周瑜自有他的骄傲。孙权是既说服不了周瑜,也不好在皇帝跟前说话。万一这两位要是弄拧了,整个吴地都要跟着遭殃,他孙权多半也逃不过。所以他今日去张昭府上赴宴,也是存了再劝一劝周瑜的意思。毕竟在皇帝与周瑜之间,孙权自觉还是劝周瑜服软比较好。虽然周瑜当初辅佐他的长兄,对他来说也是亲长兄一般的存在,为孙氏在吴地的地位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   伏寿站在一旁,看着坐在床沿的孙权,内心与目光同样明晰。她越来越发现,男人是最可爱又最简单的。他们就像是天真的孩子,至死都是。就像此刻的孙权,她都不问用,都能从他面上读出他那点心思。母亲的教诲,有些还是有道理的。她早已察觉孙权感情上的异动,因为一个人若是变了心,枕边人总是最先有感觉的。只是很多情况下,人们总爱自欺欺人。好在伏寿不是这样的,她原本的成长经历不允许她把眼睛耳朵蒙起来,所以她只能面对。一旦下定决心面对现实,一个女人没什么发现不了。   伏寿早知孙权在外面养了人,先前还觉得有些好笑,直到怀孕后,在迎驾的过程中,才从孙权从人那里套出消息来,知道了那人原来还是孙权的青梅,出身大族的步氏。   确认的那一日,伏寿非但没有难过,反倒有一种大石落地的安稳。大约是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清楚这桩婚姻里面,更多的是利益的结合,而不是感情的相许。因为不曾期盼过,也就无所谓失望。因为没有太深的情爱,也就说不上枕边人是移情别恋。况且真论起来,步氏不是还在她之前吗?只是青梅竹马的情分也抵不过权力的诱惑,入了长安的孙权还是选择了后者。可他又那么像个孩子,什么都想要,已经选择了权力,回到吴中却还想拥有佳人,世上只有孩子才能这样任性。像他这样的男人,大约到死都是孩子吧。   所以伏寿看孙权,是俯视的。一个成年人怎么会真的与一个孩子动气呢?除非是傻了。   “我整日闷在府中,没病也要闷出病来了。”伏寿也不会含沙射影故意提到步氏相关的事情,她既然不在意,也就不会拿这个去刺激孙权。她只问自己关心的,“你看陛下来此的正事,办得如何了?我从前在长安,得了一架提花织机,着实有趣。可惜只有一架。这次趁着陛下来,我一直想找个时机,讨一组会做这织机的木工来。只是朝政正事儿没有解决,我也不好拿这等小事儿去烦陛下,所以只能闷闷等着。”   孙权因为外面有人,对伏寿心中有愧,所以格外好说话,忙道:“我明日见陛下时,为你问一问便是。”   “如此,我就多谢了。”伏寿笑起来,站在原地没动,看着孙权出去了。   孙权怀着满腹心事,赶到张昭府上的时候,宴会所邀请的各位名士都已经到场了。   周瑜与张昭等人都簇拥在一处,围着步骘,看他新得的宝剑。   步骘年方十八,也是当初避祸南下,但是一度困顿,后来与诸葛瑾等人投契,一同游历吴中,又认识了孙权。那时候孙权已经跟步氏旧情复燃,正需要居中做事之人,见这步骘与步氏乃是同族,便将步骘留在身边,出席宴会之时,也会带着他。步骘虽然年少,但博学多闻,性情宽雅深沉,倒是很受吴中上层人士喜欢。而周瑜与张昭等人已知孙权与步氏之事,但男人向来是不以这点艳事来批判男人的,所以并不认为有什么问题;况且在周瑜的立场上,倒是更愿意孙权有这样一位步氏的红粉佳人,强于和朝廷赐婚的江东长公主琴瑟和鸣。   此时见孙权来了,众人都迎上来,取决于跟随孙权的时日早晚,有的喊“将军”,有的唤“吴侯”。   于是酒筵开始,歌舞声起。   孙权居于上首,张昭与周瑜分开左右。   酒过三巡,孙权低声对周瑜道:“公瑾兄,昨日曹大人告诉我,不日陛下就要召见步骘。”   周瑜神色不动,道:“那倒是要恭喜步骘了。想来是仲谋引荐的?”   孙权道:“倒并非是我引荐的。而是诸葛瑾那日面圣时,提到步骘年少而又才学过人,陛下起了惜才之心。”周瑜皱了皱眉。   孙权观察着他的面色,见状问道:“公瑾兄以为不妥?”   周瑜转了下面向,蹙眉道:“不妥。”   “何处不妥?”孙权问道。   就见周瑜忽然起身,几步绕开坐在前列的宾客,径直走到墙边演奏背景音乐的几位琴师前,踱了两步,转入其中一人琴后。   那琴师见周瑜过来,便停了手。   周瑜俯身按了一组弦音,道:“这一段是这么来的,可记住了?”   原来他所说的不妥,却是琴师乐音中有不妥之处。   孙权跟在身后,见状恍然大悟。此时酒筵正是热闹,十几个人同时低声私语,又有十几位乐师同奏,只乐器都不下七八种。旁人谈话之时,并不曾真正留意这些浮浮沉沉的乐音;正如月下私会的男女,不会真正在意园中的花香一般。唯有周瑜,因天生乐感敏锐,不同于常人,这么多声音之中,哪怕只是一处微小的琴声出错,在他听来,也像惊雷那样震撼,像指甲擦过硬木一样叫人难以忍耐。   张昭在上首,因知道孙权必然要劝周瑜,因此方才故意躲远了些,此刻见两人一前一后下来,也忙跟过来。   孙权哭笑不得,便命那琴师暂且退下,换个好的上来,拉着周瑜要续上方才的话题。   张昭却是接了皇帝谕令才办的这一场宴会,心里存着事儿,就留心细看,忍不住打了个突,觑着那琴师侧脸,小心道:“这位是……”   那琴师抬起脸来,笑道:“‘曲有误,周郎顾’,周公瑾果然不负盛名。”   这故意演奏出错的琴师,竟是当今皇帝!   孙权与张昭大惊,忙跪地请罪,连声道:“臣等不知是陛下……”   坐在皇帝身边也有一位琴师站起身来,看时竟是曹昂。   周瑜见状,微微一愣,退开一步,拱手道:“陛下好雅兴。”   刘协微笑道:“就算是设计行事,朕也终究使得公瑾主动来寻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午安,明天见!感谢在2021-01-31 16:17:18~2021-02-01 11:27: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Moonlight 3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静里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酒茨生一堆 200瓶;rosiel 100瓶;陌上咲 50瓶;、 15瓶;肖肖红尘 13瓶;zing、哲夫与月球 10瓶;4796631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3章   在座谁都没料到, 琴师竟然是皇帝。   皇帝也在这场宴席上!   见孙权与张昭一跪,与会的陆逊等人也都纷纷离座请罪。   一时之间,室内只有刘协与曹昂两人作琴师打扮还站着, 一旁周瑜拱手而立。   刘协缓步往上首坐了,笑道:“朕一时兴起, 惊扰了诸位, 勿怪, 勿怪。都起来吧。”于是便令周瑜在他左手下坐了,而右侧曹昂、孙权、张昭等人依次而坐。   如此一来,便显得周瑜的位置高过了孙权。虽然在吴地,孙权刚刚接任长兄的位置才一年, 论声势威望的确不如周瑜,但平时周瑜奉孙权为尊, 大家都在周瑜带动下尽量像对待孙策一样得来对待他的弟弟。而此时皇帝的座次安排,却是戳破了窗户纸。   孙权看一眼周瑜所在的位置, 不禁有些恍惚, 自己回到吴中后,论官职是比以前大了, 但皇帝待自己却不像从前在长安那样亲近了。明明在襄阳见到的时候,皇帝对他还是如长兄一般的。是哪里出了问题吗?孙权自己心里有鬼, 难免要担惊受怕——难道是朝廷知道了步氏的事情?又或者是他想多了, 只是因为周瑜还未膺服, 所以皇帝暂且加倍留意他而已。   而在孙权下首的张昭, 本就是接了皇帝密令承办的这场宴会,至此便知道皇帝此来用意是为了拿下周瑜,倒是微微松了一口气。他总领吴地事务,最清楚还有多少疑难杂症没有解决, 不管是朝廷还是当地官府,都没有时间浪费在内部纷争上,能尽快统一要员,是最好的。而皇帝愿意主动前来,可以说是给足了周瑜脸面。他倒是有些佩服皇帝了,他自问在皇帝的年纪,是做不到如皇帝这等心胸的,便是到了如今四十有五的年纪,怕是也不及皇帝,也难怪皇帝这样年轻,却能在十年间收复天下,可见气运之外,的确有其常人所不能及之处。   不管底下的人怎么想,刘协只是近距离端详着周瑜。   其实周瑜很年轻,与孙策同岁,时年二十五岁。只是如今孙策已经长眠地下,终将化为泥土。而周瑜还活在世上,要继续完成知己未竟的事业。此时是建安五年,距离真实历史上周瑜病死的时间,也还只有十年。   “陛下在看什么?”周瑜本是镇定自若之人,又因为俊美,每到一处总要被人盯着看的,按道理来说已经习惯了世人目光的洗礼,但此时竟也有些顶不住皇帝探寻的目光。皇帝的目光,好似要看穿他的皮肉,扎到他心里去一般。   刘协睫毛微动,收回目光,道:“公瑾青春正好,想来身体一向康健?”   周瑜不明所以,简单道:“是。”   刘协缓缓点头,道:“长安有医术高超者,能从面相观人疾病生死。待公瑾来长安时,朕令他为你看诊。”   周瑜倒是不知道自己几时要去长安了,但当着众人,也没有反驳皇帝,只是道:“陛下观臣面色,似有不妥?”   除了周瑜的确英俊之外,刘协还真没看出别的什么来,但他确实知道真实历史上周瑜壮年而死,只是直愣愣说出来也太不吉利,因此一笑道:“朕只看出,公瑾乃江左风流美丈夫也。”   周瑜笑而起身,道:“臣有一曲,奉于陛下。”于是下阶席地而坐,抚琴而歌,琴音清越,歌声曼妙。   更兼周瑜本人风度翩翩。   一时间,刘协倒是体会到了什么叫绕梁三日,什么叫三月不知肉滋味。   周瑜本就雅量高致,固然有对敌人的悍然气势,但与友人相交,从来使人有如沐春风之感,此时见皇帝亲自来赴宴抚琴,对其用心颇为动容,虽然于政见上与朝廷有不合之处,但周瑜只是不谈政事,一曲终了,又令真正的琴师伴奏,自己取花枝为剑,趁着微微的醉意,为皇帝与在座的宾客舞剑。   宴会上的气氛好极了,就连刘协自己,也有一瞬间忘怀了来此的目的,只沉浸在当下的氛围中,初次体会到了这些风流名士日常宴饮之乐。如果说昨日与袁空的对话,对刘协来说是一场心灵的神|性|按|摩;那么今日这场周瑜主导后的宴席,对于刘协来说就是一场心灵的俗世按摩。   只除了没谈正事,一切都很完美。   周瑜的“不谈政事”,并不是言辞拒绝,他只是引导了氛围,让谁都不好意思在当下提起恼人的政务,破坏这极佳的氛围。   刘协也不得不佩服周瑜的手段。   直到曲终人散,众人簇拥着,送皇帝出府。   刘协拉着周瑜的手,薄带醉意,笑道;“朕着实欣赏公瑾。今日人多,不得尽兴,公瑾哪日得闲,再为朕单独弹奏一曲,如何?”   周瑜含笑得体道:“只要陛下有召,臣即刻便至。”   虽然两人在这一场宴会上并没有说上几句话,但两人都在暗暗观察对方,在和谐欢乐的氛围中,不知不觉中就淡去了原本的戒备。   此时周瑜看似是应了下来,但刘协也清楚,以周瑜的风度,这等回应也只是三分真三分假。   刘协松了手,转身顺着竹林间小径向府外走去。   周瑜不着痕迹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方才被皇帝握过的手,手背上条条青白痕迹,是皇帝留下的指印。   孙权见是话缝,忙上前扶了皇帝,笑道:“陛下醉了,臣来扶着陛下,就像从前在黄河边那次一样……陛下还记得吗?臣跟朕您去巡潼关,回来路上扎营在黄河南岸……”他絮絮说着从前的事情。   刘协不接这茬,反而问道:“方才席上那个叫步骘的少年呢?”   孙权心里打个突,凡是跟步氏牵扯上关系的,他此刻听来都心惊肉跳的,因笑道:“他……他兴许跟在后边呢。陛下,臣就在您跟前儿,您怎么总还想着别人?臣这两年来,可是日也盼,夜也盼,就盼着能像从前在长安一样,跟随着陛下……”他大约是因为跟步氏续上了旧情,表忠心的时候,比四年前那个有些鲁直的少年顺畅了许多,也因为这份流畅,多了一分从前没有的油腻感。只是他自己不觉得。   刘协心中起腻,倒也不好当众推开他,便道:“子脩过来扶朕。”   曹昂便上前。   孙权只得让出位置来,却又有些不甘心,忽然间想起出门前妻子交待的话来,觉得这是个不错的话题,便道:“倒是还有一事要央求陛下,是江东长公主殿下交待的。”   “伏寿?”刘协稍稍停步,第一次正眼看向孙权,道:“她要求什么?”   孙权笑道:“殿下说,她从前在长安的时候,蒙陛下恩典,得了一架提花机。她说此物有趣,可惜只此一架,因此想求陛下的恩典,赐一组会造提花机的木工来。”   “她原本那架提花机坏了?”刘协问道。   “那倒没有。”孙权微微一愣。   刘协感到其中蹊跷之处。因为这提花机并不是玩具,而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布料生产机器。如果伏寿是自己拿来消遣,一架提花机便足够了。但现下伏寿要的,不是另一架新的提花机,而是一组会造提花机的木工。换而言之,伏寿要的是源源不断的提花机——她要来做什么?   刘协看孙权一眼,便知孙权还没想到此中关节,便淡声道:“朕知道了。”由曹昂扶着,上了乘舆去了。   孙权留在原地,给春日料峭的冷风一吹,薄酒醒了一半,咋摸着皇帝那一句“朕知道了”,也没明白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但他总觉得皇帝待他不如从前亲近了,只是他不清楚这感觉是反映了事实,还只是他自己疑心生暗鬼。   “公瑾兄。”孙权回过身来,走到周瑜跟前,低声道:“我明白公瑾兄的心意,只是大势所趋,非你我所能抵挡。”   周瑜垂眸看着孙权,这个人分明是伯符(孙策字)的亲弟弟,可是两人却全无相像之处。伯符的胆魄胸襟,孙权连一分都没有。可是又能怨什么呢?周瑜仰起头来,望向悠悠苍天,掩去目中泪花,英雄殒命,早失知己,此痛非言语所能表述。   一时孙权携步骘而去,周瑜与张昭站在竹林中低语。   周瑜道:“今日的事情,子布(张昭字)想来是早已知晓,也该告诉我一声,好让我有所准备。”   张昭低声道:“既然在我府上,必然是安全的。我想着若是告诉了你,怕就要坏在这准备上。今日诸事,不是很顺利吗?”   周瑜叹道:“但愿你我所谋,皆能如愿。”   而另一边孙权既然带了步骘离开,就是要去养着步氏的别苑。他虽然明知此时皇帝在吴中,不该放纵,但人总是越想约束自己,最后越适得其反。   步练师正在侍女的搀扶下,于院中缓缓走动,为两个月后到来的生产做好准备。她有孕,竟还在伏寿之前。   见孙权来了,步练师笑道:“二哥哥来了。”她是自幼就与孙权相识的,唤孙策大哥哥,唤孙权为二哥哥,情定之后也就一直这么称呼下去。   只见这步练师姿容绝美,虽然此时额上沁汗,小腹微凸,竟别有风情,一笑更是叫人见之忘俗。   伏寿若是见了这步练师,说不得要感叹孙权当初怎么舍得下这样的佳人。   孙权笑道:“还是来你这里自在。”   步练师又看向跟在孙权身后,贴墙根站着影子似的步骘,吩咐侍女道:“快奉茶——给步郎也上一盏。”   步骘抬头看一眼孙权,忙道:“弟弟外面还有事务,先退下了,改日再来见姐姐。”   两人其实只是同族,并不是亲姐弟,这么叫亲近些。   步骘这便知机退下,自己寻个不碍眼的地儿看书去。   步练师跟着孙权步入室内,奉上茶水,笑道:“昨日母亲才来看过我,送了一批蜜渍的梅子,我尝着好。二哥哥可要试试?”   步练师与孙权的事情,她的父母其实已经知道,而且默许了。毕竟,她父母知道的时候,步练师与孙权已然成事。而孙权是吴中最高的官员,他又有有一位江东长公主做妻子。事发之后,孙权亲自登门,跪于步父步母面前请罪。   步父步母也是无奈,当初他们原是看孙权做女婿的,只是没想到孙权去了长安,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既然如此,也只好叫女儿收心,另寻良人。可是谁知道为步练师相看的消息才传出去没多久,这边孙权就又寻上了步练师,而且生米煮成了熟饭。   据孙权的说法,因是皇帝的赐婚,他本来也就“认命”了,只是得知步练师将嫁旁人的消息,实在忍受不得,原本只想最后再见一面,谁知一见面之后,便旧情复燃,终至于做出事儿来。   步父步母也知道其中厉害,只能帮着遮掩,等待着孙权安抚好他那位尊贵的长公主妻子后,能给女儿一个着落。   因此如今步练师的事情,是孙权这边对外也瞒着,步父步母那边对外也瞒着。虽然如周瑜、张昭等人都已洞见,但也不会拆穿。   双方齐心协力,都想把这事儿捂到皇帝离开之后再揭盖儿。   可是腹中的孩子却是要等不得了。   孙权因此也很是焦心,此时望着步氏凸起的小腹,有些懊恼,当初情热之时怎么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他虽然告诉步父步母等着,但其实自己也没想好究竟等到哪一日才算是合适的时机,一拖再拖,拖到伏寿也有孕,事情更是难以解决了。他仰躺下去,满怀愁绪,恍惚间,忽然想起那一日方士袁空对他说的话,当时袁空召来长兄孙策的魂魄,曾对他说,要他“好好干”。   孙权手背盖在眼睛上,不敢再想下去,不敢面对。   他怕是一切都干砸了。   与孙权煎熬痛苦的状态不同,伏寿倒是怡然自得,正在府中端坐着听孙权的仆从回话,而吴老妇人送来的安胎补药还热气腾腾搁在案上。   自从她怀的孩子,是孙策转世的消息传开之后,伏寿就感到自己被孙氏逐渐接纳了。   在此之前,她在吴中的地位,固然超然,但从吴老妇人开始,自上而下,众人都是对她敬而远之。因为就连孙府中扫地的奴仆都清楚,他们的主人孙策,是真刀真枪打下来的地盘,并不曾靠了朝廷什么。所以人们尊敬伏寿的身份,可是也戒备着,不愿意给朝廷插手到他们的地盘来。   可是现在因为这神乎其神的故事,因为吴老妇人的态度,整个孙氏家族就像是对着她融化了。   “侯爷说在张大人府上用了酒,恐怕冲撞了殿下,所以先在外面醒醒酒,若是时辰晚了,兴许今日就不回来了,请殿下自行安歇,千万不要等着,保重身体。”那仆从转述着孙权的话,又道:“侯爷还说,提花机的事儿他已经跟陛下说了。”   伏寿听前面就知道孙权必然是去了步氏那里,倒是并不如何在意,听到后面这一句才坐直了身体,问道:“侯爷跟陛下提了?陛下怎么说?”   “这……侯爷没说,奴也就没问。”   伏寿清楚孙权的性格,若是他提完之后,皇帝一口答应下来了,那孙权必然是要传话邀功的。可现下孙权没说皇帝的态度,那么就算皇帝没有回绝,怕也是答应的不怎么爽利。她这才真有些生气了。   伏寿自问对这个丈夫没有别的要求,只要他能完成自己偶尔交待的事情就好,怎么就连这一点也做不好呢?   一旁侍女便嗔怪那奴仆,道:“怎么连个话都传不明白?”   伏寿按下情绪,温和道:“你不要怪他。他来回传话也着实辛苦。”于是就叫侍女拿东西赏他。   那奴仆退下之后,难免也感念殿下宽和。   隔窗人影一动,孙尚香走了进来,笑道:“母亲不放心,命我来看看嫂子这药趁热喝了没?”她时年十五岁,是孙策与孙权的小妹妹,因生于动荡,自幼爱舞刀弄棒,说起话来也中气十足,自是怕惊着伏寿,此时可以压低了声音,显得有些扭捏。   伏寿笑道:“还劳你跑一趟。”于是喝了药,又谢吴老妇人。   孙尚香小心问道:“方才我走过来,仿佛听到嫂子这里的侍女在骂什么人?刚才是哥哥的仆从出去了吧?”   “并没有骂他。”伏寿笑着遮掩过去,“不过是他们玩笑。”又道,“我听说你二哥已经叫人改铸了那柄长|枪,过几日就送给你了。”   孙尚香听到果然欢喜,也就忘了方才的事情,问起这长|枪的事情来。   伏寿垂眸看着满脸欢喜的小姑子,忽然如有所悟。当初在长安皇宫里,皇帝看她与董意等人,是否也像此刻她看孙尚香一般?一时不禁痴了。   而另一边登上乘舆离开的皇帝,却仿佛滴酒未沾一样情形,再没有抓着周瑜的手不放时那股醉态。   “你派人去探一探张昭府上的动静。”刘协方才在宴上没有表露,实际上一切都看在眼底,道:“朕看席间有人在下面传信,不久张昭就出去了。再回来时,他面上神色倒像是藏了什么事儿。”   曹昂应了,道:“臣这就命人去探。”   刘协又道:“当时在信阳的时候,江东长公主刚见到你,可跟你说过提花机的事情?”   “提花机?”曹昂仔细回忆了一番,道:“这的确不曾。江东长公主殿下只是要臣代寻方士,还问过一句阳安大长公主的事情,旁的就没有了。”   刘协“唔”了一声,道:“你派去探她的人,可有什么新消息?”   几日前,刘协得知孙权与步氏的事情后,便命曹昂派人去探了。   曹昂道:“没有什么异常,孙府中待江东长公主一切都好。”   刘协便暂且不去想这事儿,一笑道:“朕没想到,子脩琴技也了得。”   他是上一世中年之后,偶有闲暇,抚琴自娱,这才渐渐学起来。曹昂大约是从小培养的。   方才宴会上,皇帝假冒琴师,大臣也跟着一起假扮,当真是君臣相得。   刘协望着曹昂,又是一笑。在他二人,这就已经是很胡闹的事情了。   就好比当初曹操跟袁绍年轻的时候,一起□□去看人家新娘子,被识破了慌不择路得逃走一样。   世界这么大,而世上纷繁事务这么多,有个能陪你一起胡闹的人,实在是千金不换的。   曹昂笑道:“好在那周瑜下来得快,否则臣会的那一曲奏完,可就要露馅了。”他忍不住赞叹道:“这位周郎,琴技当真不凡。”   刘协半眯了眼睛,随着车辆行走的节奏微微晃动,平复下脑海中的丝竹管弦之声后,忽然又道:“子脩,你看张昭与周瑜关系如何?”   曹昂想了一想,道:“相敬相爱。”   刘协点头,又道:“你看这偌大的吴中,自朕来后,从张昭而下,文武官员,凡是朕召见的,都立时觐见。见朕的时候,也都恭敬膺服。可是这其中,独有那周公瑾,旗帜鲜明,不愿就此附于朝廷,是不是有些奇怪?”   曹昂道:“那周瑜跟随孙策,多年征战,才有此番事业,若要一朝丢开手,自然比旁人难舍些。今日宴上看着,周瑜像是有些明白陛下的苦心了。假以时日,当不足为虑。”他跟随皇帝这么多年来,如果说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那就是凡是皇帝下定决心要招揽的人才,就没有一个能脱身。   皇帝这捕捞贤才的渔网撒下去,是每次必中的。   刘协却是摇头,道:“朕说的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   曹昂蹙眉不解,那皇帝所说的“奇怪”,究竟是什么奇怪呢?   刘协也没有解释,他重又闭上了眼睛,回想着来到吴地后这五六天的见闻,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去。   翌日情况就查清楚了。   昨日张昭府中举办宴会的时候,外面果真突然发生了事端。原来是吴郡城外的一伙山贼,劫掠了盐商的车。   这被劫的盐商是吴地的三大盐商之一,朱奇。   这朱奇跟本地四大家族的“朱氏”续上了族谱,又有一个孙子娶了张昭的孙女,在吴郡可谓气大财粗,树大根深。等闲人不敢动他家的盐。   因此这抢盐的山贼也不一般,这占山为王的领头人名唤张群,自称是张鲁的后人,手底下养着上千的青壮山匪。他们平日里下山劫掠,待到官兵要缴费,便躲入山中,又连通水泽,极难捉捕。   而像张群这样的山贼水匪,在吴地来说,至少还有几十个同等规模的。   孙策与周瑜合力在吴地打下了地盘,并不意味着吴地就此成了太平人间。而这种情况,也不只是在吴地一处。刘协一路行来,已是见的多了。   这些山贼水匪,一般也不会动盐车,因为知道盐商背后关系深。敢动盐车的,就是大山贼,大水匪。一般情况下,盐商都是花钱摆平。像这样闹大了的,里面定然有不为人知的纠纷,以至于盐商不愿意破财免灾,匪类也不愿意低调行事。   而说到盐商,又不得不说汉代的盐铁制度了。   自从汉武帝为了筹措军费,将盐铁改为官营之后,到章帝的时候,更是直接盐铁专卖了,原本是一直在往收归国有的路上走的。谁知道等到了和帝手里,他又给改回去了,又回到了民间开采买卖,政府收税的局面。当然和帝昏庸是昏庸,改盐铁之事只是一个表象,本质上是帝国发展到和帝时期,朝廷已经不得不向地方上的豪强势力妥协了。   而刘协这十一年来,整个收复天下的过程,就一直在豪强敏感的神经上跳舞,游走在让对方崩溃的边缘。比如他当初在长安一夜杀尽十九氏豪族。在这个过程中,刘协试探着天下豪族的底线,在中央力量足够强大之前,也是不能骤然把盐铁从征税制改回官营专卖的。   这是刘协放在之后去做的事情,也许还要再过十年,甚至二十年。   现如今,还要是以此笼络地方上的豪强势力,让这些大盐商、大铁商躺在万千百姓共有的资源上,赚得盆满钵满,乃至于财力雄厚到可以招兵买马,驱使朝廷命官。   刘协明知这是短期内挤不得的脓疮,所以一向是将此事搁在脑后,暂且不去想,谁知道今日撞上这事儿,一时间都涌上心头来,急火又起。   曹昂看着皇帝面色,道:“陛下又心急了?”   刘协咬牙,冷笑道:“子脩,你说朕若是即刻下令,将盐铁收归官营专卖,会如何?”   那就是全天下几千个脓疮一起爆!   曹昂能理解皇帝急迫的心情,但也在此时发挥了他身为重臣最要紧的素质,那就是在皇帝不冷静的时候,保持冷静。   “陛下这旨意发不出去的。”曹昂沉稳道:“长安尚书台诸位大臣会死谏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年轻,会心急上火;尚书台里那些六十七岁的老头子可不会。   杨彪等人是向来信奉“治大国如烹小鲜”那一套的,可不敢拱火,给这盘中餐烤焦了。   曹昂又道:“但是风声会走漏出去,不利于陛下原本的计划。”   刘协上头也是只那一瞬,对曹昂说出来也算是一种发泄,此时听了曹昂两句话,已是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按一按心口的位置,叹了一声。   曹昂道:“臣明白。陛下也只是跟臣说说而已。”   刘协赌气道:“朕有时候真恨不能跟了那袁空去,修神仙道,再无世间烦难。”   曹昂一笑道:“会有那么一日的。当初在长安东山道观上,陛下不是曾说过吗?待到海清河晏那一日,陛下就携臣一同,修神仙道去。”   刘协恍然,被他一说,也记起来,那都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冯玉刚刚离开长安,下落不明;董意新葬,曹昂也情绪低迷。所以他邀曹昂一同,趁着那年的春光,往城郊东山访道观而去。只是没想到当时他随口一句戏言,曹昂倒是记得清楚。   “是啊,朕是说过这话。”刘协想象着自己跟曹昂修神仙道的模样,俩人都留着像袁空那样垂到腰间的白发,到处说些玄之又玄的话,骗吃骗喝,倒也有趣。他对自己“化缘”的能力倒是有信心,怕是子脩这等端方君子要为难——想到此处,刘协乐出声来。   曹昂奇怪的看了皇帝一样,不知道他自己瞎乐什么,方才明明还因为盐商的事情大动肝火。   刘协这一笑,方才的怒火与郁气便彻底消散了,想了一想,道:“久拖下去无益,也差不多到火候了。你派人去问周公瑾,他今日可得闲来为朕奏一曲。”   周瑜自然是有时间的。   刘协早已想到,今日独奏的这一曲,怕是不会有昨日的动听,但还是低估了其“难听”程度。   “荆楚民众多凶蛮,民风俗情也与中原不同,不似中原民众驯良。同样的政令,在中原可行,在吴地就未必可行。”   湖中的小亭中,君臣二人一坐一立。   刘协静听下去,已然预料到周瑜这番宏伟大论,最后要导向何方。   周瑜垂着眼睛,不看皇帝的反应,似乎不管皇帝作何反应,他都是要说完这一番话的,“便如陛下所知,此地有山贼水匪,往南还有蛮人,豪强势力比之中原尤甚。若是一旦生变,则变不可测。所以臣为陛下计,为吴地百姓计,为万年江山计,吴地之治,当与中原不同。分而治之,陛下以为如何?”   周瑜这是要在东南吴地,实现同属汉朝,但却与中原不一种制度。而这种制度,不出自朝廷,乃是出自以周瑜等人为首的势力集团。   周瑜想要吴地实现“自治”,最起码也是“半自治”。   刘协稳了稳气息,含笑道:“吴地形势复杂,朕早已有所了解。所以朕来前就告诉仲谋(孙权字),吴地的官员任免,朕悉听尊便。”   “那是私下的允诺。”周瑜立时开口接上,“朝廷法度,还是落在纸面上为好。”   “纸面上的文章,就不能撕毁了吗?”刘协淡声问道。   周瑜含笑道:“陛下不会行此等事。”   “公瑾自以为了解朕。”刘协悠悠道:“你是否想过,吴地并不是只你们一伙势力。顾、陆、朱、张,这四家的豪强势力,不弱于你们吧?你是否想过,朕若是抛开你们,转而与这四家联手,你们又该如何自处?”   周瑜仍是含笑,道:“臣以为陛下是要节制豪强。”   “那张昭呢?”刘协稍微提高了声音,目光闪电般打在周瑜面上,要照亮他每一处隐晦的神色,道:“原本跟随孙策的人,文臣以张昭为首,武将以你为首。如今你执拗独行,张昭未必召唤不动底下的人,孙权未必召唤不动底下的人——你是在拿什么跟朕谈条件?”   周瑜依旧含笑立在皇帝对面,不语,不动,胜算在握。   刘协盯着他,电光火石间,将一切都串起来——他明白过来!   周瑜不是一个人,他的身后有张昭、有孙权、乃至于水火不容的吴地四大家族。   孙权的忠诚,张昭的顺从,四大家族的殷勤,这一切都是软化他这帝王心的表象!   早在朝廷到来之前,此地原本斗得不可开交的各方势力早已达成了协议——我们之间可以斗,但我们决不允许朝廷的势力渗透进来。这是“我们”的地盘!   但设若皇帝一来,从孙权而下,所有人都是横眉冷对,不奉召,不觐见,事情一定会传扬开来,那么就不是谈判,而是在逼着朝廷开战了。   说到战争,吴地有其独特的地理优势。但吴地的这些巨头们,并不想引得朝廷大军压境。   所以有了孙权远迎,张昭呈书,顾、陆、朱、张各献殷勤,给足了皇帝脸面,给足了朝廷尊重,但此刻周瑜一个人说出来的,才是他们全部人的诉求。   他们要吴地半自治。   刘协全然明白过来。   如果此刻他答应下来,那么方才他推测出来的一切,都不会出现在史书上,也不会出现在任何官方的记载上。后世大约会写皇帝与周瑜惺惺相惜,包容体恤,为吴地百姓不遭战乱,为天下止兵戈,就此答应了周瑜所请,成就一段佳话。   现在这出戏,戏台子已经由吴地的各方势力搭建好了,就看他这皇帝是否选择唱下去。   他若是肯唱,自然最好;但他若是不肯唱,可当真做好准备,发兵攻打吴地了吗?   吴地没有冀州袁绍那样外宽内忌的主公,也没有荆州那样被左右包夹的地形,有江水作为天然的屏障,有凶悍的民众作为忠诚的战士。旁的暂且不论,朝廷有足够的水兵吗?   这么许多想法在刘协脑海中同时闪现,不过都在一刹那之间。   刘协望着眼前含笑而立的俊美男子,叹了一声,道:“公瑾一曲,价值连城呐。”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有读者问这本结束之后的安排,这里统一答复一下。   这本完结会开预收里的《我有一座红粉楼》,写一个从□□到皇帝的故事,但是沙雕风格的(是的,我本来是个沙雕文写手,再看看我现在,哎,我要找回我自己)具体大家可以看看预收文案。   午安,明天见!   感谢在2021-02-01 11:27:06~2021-02-02 11:25: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Moonlight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青翠微、Utopia、l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空气09、叶子、三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4章   如丝春雨落在湖面上, 泛起微微波澜,对面的湖岸隔雨泛着淡淡青色。   刘协独自坐在亭中观雨,唯有那把被周瑜弹奏过的古琴在一旁相伴, 而周瑜早已离开。但周瑜方才的一番言论, 和他的琴声,还在刘协耳中回响。   身后传来一轻一重两道熟悉的脚步声。   “陛下。”曹昂轻声道:“方才葛洪来报, 说是那道长左慈跟着方士袁空离开了。”   曹昂与淳于阳原是在湖边等候的,见周瑜走后, 皇帝独坐亭中许久, 春寒料峭,湖上寒湿, 不能放心, 便一同来探看情况。   刘协坐着没动, 仍望着湖上落雨, 轻声道:“那不是很好吗?”   曹昂清楚左慈当初的要求, 此时左慈愿意跟着袁空离开, 当然是好事一件, 但皇帝回答时的神色, 却叫他越发不安。   “以袁空的神棍程度,能把左慈说走,不是很正常吗?”刘协回过神来, 转身对着他两人, 笑道:“连朕当初都差点被他说动了。”   曹昂目光落在被周瑜遗弃的古琴上,这是皇帝在来吴地前,就命人特意备下的。直到皇帝今日命人取来,曹昂才知原来是为周瑜备下的。   可是现下,这古琴留在湖心亭中。   “陛下, 周瑜今日奏的这一曲,是佳乐吗?”曹昂问道。   “是佳乐。”刘协淡声道:“不过朕不该给他备琴,应当给他备鼓。”   “备鼓?”曹昂笑道:“周公子还擅鼓吗?”   刘协道:“那倒不是。只是给他鼓乐助兴,好冲锋陷阵。”他顿了顿,又道:“周公瑾,这是要与朕对垒啊。”   于是刘协便将周瑜的意图,对淳于阳和曹昂讲了。因这二人于他,既是心腹臣子,也是至交好友,倒是不用避讳。   “他们想吴地自治?”淳于阳一听就气炸了,道:“简直是痴人说梦!陛下,只要你下令,臣立时领兵荡平吴郡!陛下对那周瑜礼节备至,他倒是蹬鼻子上脸了!孙权呢?孙权这事儿怎么说?当初在长安,这家伙看起来憨厚老实,谁知道放出来就起了歪心思!臣去找他干一架!”孙权在长安做郎官的时候,就是淳于阳手下的兵。   以淳于阳练兵的手段,凡是跟过他的郎官,没有不畏惧他的。   孙权也不例外。   所以孙权每场有什么事情,宁愿通过曹昂来问,都不想面对淳于阳。   刘协还是平静的,道:“他不是离开长安才生了歪心思,只是在长安的时候收敛了。你还不知道步氏之事吧?”于是便将孙权抛下在家乡的青梅竹马,迎娶江东长公主之事说了。   “吴地这些人,当真可恶!”淳于阳开启了地图炮攻击。   “却也不能这么说。”刘协拦了一拦,目光也落在石凳古琴上,又沉默下来。   淳于阳道:“只要陛下您下令,咱们整个天下都打下来了,害怕他吴地不成?臣就不信真个吴地会是铁板一块!咱们各个击破,三年之内,必能平定。”见皇帝不应,又对曹昂道:“子脩兄,你倒是也说句话啊!”   曹昂自从皇帝说了周瑜用意之后,便一直眉头紧皱,他清楚这水有多深,此时沉稳道:“吴地与旁的地方不同,有山水之险,易守难攻;又气候与中原不同,朝廷的兵马来此征战,怕是要水土不服的。”   淳于阳听他并不赞同自己的意思,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也就是这二年磨砺出来了,才没有径直反驳。   曹昂给淳于阳个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又道:“况且臣观那周瑜行事,端部是有勇无谋之辈。他既然敢对陛下提出此事,恐怕是已有万全之策。且他行事机密,此前咱们竟是不知这消息。臣以为暂且拖他一拖,待查明情况,再做定夺。与此同时,吴地诸人既然有此不臣之心,陛下不宜久留吴郡,不如就此返程——现成的理由也有,日前长安来信,说是长公主殿下病了。”   此处这位长公主殿下,就是皇帝的亲姐姐刘清了。   “皇姐病了?”刘协问道:“可是疫病?”   “似乎是偶感风寒,殿下已闭居于长乐宫中,不见外面的人了。”曹昂从袖中取出奏章,奉给皇帝。   刘协接过来,匆匆扫了两眼,见医工写的症状语焉不详,但应当不是要紧的病,便又将那奏章递还给曹昂,道:“叫皇姐多加保重,宫中补药随她取用。”   淳于阳见两人都心平气和,不禁开始怀疑自己,问道:“难道陛下准备答应周瑜所请?”   刘协无奈道:“子柏你且坐下来。”   于是淳于阳和曹昂都在皇帝对面坐了。   刘协复又望向湖上春雨,轻声道:“朕方才在想,周瑜等人是怎么看待朕的,吴地又是怎么看待朕的。你们怎么想?”   “陛下十年平定天下,就算周瑜再狂妄,也要承认陛下是一代雄主。”淳于阳诚心诚意道:“至于吴地怎么看待陛下,那又是什么意思?您是皇帝,那就是他们的君王。”   刘协轻轻摇头,道:“秦为何能一统六国?汉为何能取代秦朝,使天下服膺?”他解释道:“都是因为四个字,流血、牺牲。”   刘协站起身来,走到亭边,伸臂出去,接了一手凉意,悠悠道:“当初汉高祖得天下,手下跟着他的将士死伤无数。是这些愿意追随汉高祖的将士们的鲜血,才使得天下膺服。朕的确是十年平定了天下,但吴地民众却未必视朕为他们的君王。譬如当初弘农王妃的父亲就是会稽郡守,为乱贼所杀,那时候,朝廷在哪里?后来战乱,各方缠斗,周瑜与孙策在吴地平定六郡的时候,朝廷又在哪里?朝廷不曾出兵,不曾出粮,仅仅是给了孙策一个‘吴侯’的称号。所谓的朝廷,在吴地,早就是名存实亡了。既然朝廷不曾为吴地流血牺牲过,现下周瑜站出来,纠集众势力,要求自治,也是合情合理。”   流血牺牲,带来了执政的正义性。   而当周瑜与孙策带着将士在吴地流血牺牲的时候,朝廷正缩在西北长安,忙于应付接二连三的叛乱,无力支援东南。   皇帝这番话一出,淳于阳与曹昂都沉默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刘协便问淳于阳,道:“昨日劫掠朱家盐车的山匪,张昭要如何处置?”   淳于阳道:“张昭令底下人克制些,也没有要动兵剿匪的意思。臣看他们是想等陛下您走了之后,再计较,并不想此时生事。若是引得朝廷插手,不是坏了他们大计?”   他最后还是没忍住讽刺吴地诸人。   “你去告诉张昭,叫他从容做事,该剿匪就剿匪,若要等朕走,且还有的等呢。”刘协淡笑道:“吴郡看过了,朕还要去看看会稽郡,看看丹阳……”   淳于阳也不能改变皇帝的决定,只得领命退下去传话。   亭中只剩了皇帝与曹昂君臣二人。   曹昂轻缓开口,蹙眉道:“臣有一事不解。”   刘协随手拨弄着古琴,随意道:“何事?”   “陛下何以如此轻视‘天子’这名号?”   刘协微微一愣,抚琴的手顿住,扭脸看向曹昂,见他苍白面孔上满是认真之色。   “陛下既为天子,天下自当膺服。”曹昂轻缓道,这番话他显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思虑多时了,只是今日才忍耐不得,说出口来。   在刘协看来,君权神授,是统治阶级的戏码。他并不信这个东西。   但是在曹昂看来,不管是日常中的相处,还是那一夜积济水舟中皇帝的剖白,乃至于今日皇帝的“流血牺牲”论,都让曹昂感到一种带着惊恐的疑惑——皇帝看上去,仿佛根本不在意“天子”所代表的能量。   刘协在与曹昂的对视之中,明白过来。在曹昂看来,天子即是正义,哪怕周瑜孙权等人想要吴地自治,但只要天子登高一呼,那么吴地百姓便会集附,根本谈不到什么流血牺牲。这也正是真实历史上,曹操能够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原因。也是如今,周瑜等人要求的只是自治,而不是割裂的原因。就算朝廷的力量已经达不到帝国的边缘地带,但各势力还是需要名义上的正统性。   “朕……”刘协喉头动了动,待要解释,又无从解释,先道:“那日朕与袁空一见,倒是释然了许多。济水舟中之事,不必再提。”   曹昂愕然,而又深深松了一口气。不管那方士究竟有什么神通,能让皇帝改了那不得了的主意,都是好的。   “朕不是轻‘天子’这个名号。”刘协沉郁道:“而是这个名号,本来也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重。”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舟能有多重呢?反倒越是自“轻”越能久行的。   曹昂大多时候时候能够与皇帝心意相通,但偶尔也会感到,自己追不上皇帝的思想境界。当他发现这种察觉的时候,绝大多数情况下,曹昂都是默默赶追,直到自己能够理解皇帝的意思。唯有这一次,曹昂问出了口。   但思想境界之间的差别,不是简单的语言沟通能弥补的,这是多少年的阅历差别、立场差别、所知所想的差别造就的。   曹昂没有再问,至少皇帝改变了那夜在济水舟中的想法,已经让他感到松了口气。他低声道:“既然陛下欲在吴地久留,臣命底下人做好护卫之事。”   “好。”刘协又道:“你去安排,朕要见一见江东长公主。”   张昭府中,府主人正与周瑜对弈,但两人都无心棋局,偶尔抬眸看一眼屋檐上落下的雨水。   “公瑾这一局,稍显急躁了些。”张昭观察着周瑜的神色,轻声试探道:“似乎是带了些火气?”   周瑜悠然道:“子山(张昭字)兄再看。”   张昭又凝神看棋局,慢慢道:“究竟是我棋力弱了,还是公瑾进益了?”   周瑜道:“子山兄半路上截我来此,就是为了与我一较棋技吗?”他又问道:“我已听说山匪劫盐之事,子山兄打算怎么处理?可需我派兵?”   张昭道:“寻常事,不必大动干戈。况且御驾在此,不宜横生枝节。”   恰在此时,外面来人,传报道:“大人,陛下身边来人,说是要大人从容行事,该剿匪就剿匪,不必顾忌圣驾在此。”   张昭与周瑜都是一愣,没料到皇帝派人传话,竟能与他们谈论的内容刚好接上。   “来人还说,因为御驾要在此停留多日。”   张昭起身,问道:“来人何在?”   仆从道:“已经走了。不曾入府,就在府门外传话的。那人还认出了周大人的车驾,说周大人真是忙人。”   “你说的那人怎生相貌?”周瑜问道。   仆从回忆着道:“来人高壮,肤色黝黑,配长剑长刀,瞧着像个将军。”   周瑜道:“想来该是淳于将军了。”   张昭又问道:“那淳于将军还说了什么?”   那仆从摇头,道:“再没说什么了。奴请他进府见大人,那将军却说怕见了……见了周大人压不住火气,就上马走了。”   “你下去吧。”张昭走到门前,示意外面的仆从也都退下,这才回身对周瑜道:“公瑾,你是如何对陛下说的?陛下这是恼了?”   周瑜道:“我怎么对子山兄说的,今日便是怎么对陛下说的。”   张昭有些不安,在门口来回走动,时不时抬头看雨,浇一浇心头躁意。   周瑜又道:“这等事情,陛下乍然听闻自然不会太开心。坦白说,陛下没有当场砸琴,我都算他好气度了。”他说到这里,忍不住一叹,“倒是可惜了那把古琴。”今日谈的事情不对,否则说不得可以请陛下赐予他。   “你也真是爱琴成痴了。”张昭见他这当口还有心思为琴可惜,不禁哭笑不得,又道:“那陛下当时怎么说?”他也无心对弈了。   周瑜回想起在湖心亭中,听他说完来意之后皇帝的神色,低声道:“我看不出。”   “你看不出?”张昭怀疑是自己没听懂周瑜的话。   周瑜向他看来,也顺势看向屋外的雨,便又道:“就譬如此刻这雨,你说它是什么神色?”   “我哪知道这雨能有什么神色?”张昭一个四十多的沉稳文士,此时却急得有点想跳脚,“我只知道,我的神色一定不怎么好。”   “这就是了。雨没有神色,没有情绪。”周瑜道:“我心里是什么情绪,我眼中的雨就是什么情绪。皇帝的反应,就像是这雨。皇帝的情绪,不是他真实的情绪,只是他想要我以为的情绪。所以探究皇帝的反应,是要误入歧途的。”   张昭听明白了周瑜的意思,但是没心情跟他打哑谜,复又在周瑜对面坐下来,道:“好。咱们不说陛下的反应。那这事儿如今要怎么做?”   周瑜道:“不要急,不要慌。拖到陛下离开就是了。”他抬手,代张昭走了一棋,帮张昭盘活了棋局,又挪回目光来,思考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口中道:“你放心,皇帝总不能永远在吴地留下去。他总是要走的。”   张昭被他这份镇定的气度所感染,乍接到皇帝传话时的躁意如被雨水打湿一般沉降下去,又道:“那公瑾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什么都不做?”   “你只要稳住顾家、陆家、朱家和张家,吴郡就不会有事。”   “那若是陛下做了什么事儿呢?”   “那就更好了。”周瑜道:“一动不如一静。他一动,就要犯错。于我们有利。”   张昭不得不佩服周瑜这份定力,坐下来,看了两眼棋局,忽然又道:“你可听闻近来江东长公主之事了?”   周瑜平静的面色第一次起了波澜,竟透出肃杀寒气来。   他原是俊美风流人物,因久经沙场,另有悍然之气,只平时不露。此时听张昭提到江东长公主,却是触动了周瑜心病。   近来江东长公主所怀,乃孙策转世的说法,已然甚嚣尘上。   但周瑜不曾亲见当日袁空作法之事,因此根本不信,而且认为这是对孙策的亵渎,是江东长公主的诡计。若江东长公主只是为了稳固她在府宅中的地位倒也罢了,若是她所图太大,周瑜必然不能容忍。   周瑜捏紧了手中棋子,以至于指尖泛白,冷声道:“不过一团血肉,连人都称不上,也敢借伯符的名字吗?”   张昭辅佐孙策多年,也很清楚周瑜与孙策之间的情义,便道:“怕不是江东长公主知道了步氏的存在?才放出这等说法来。眼下看着,吴老妇人已是信了。”   周瑜抿唇不语。   张昭在心里把事情细细捋顺了一遍,不放过每一个细节,稍微安心了些,最后问道:“吴侯的那位步氏,朝廷知道吗?不会有什么妨碍吧?”   “能有什么妨碍?”周瑜已收敛了怒意,给自己走了一步棋,又抬眸站在张昭的立场看该如何抵挡,道:“步氏于我们有利。”   正是这步氏的存在,才阻止了孙权彻底倒向朝廷。   张昭叹了口气,低声道:“只盼着圣驾早归长安。”   而张昭与周瑜口中的“步氏”步练师丝毫不知道,自己也能成为左右吴地这盘大棋的一枚小棋子,正在孙权为她安置的别苑内,吃着母亲前几日送来的蜜渍梅子,感受着偶尔的胎动,同对面坐在石榴树下的步骘说话。   “哎,你可听说过甄氏的事情?”步练师问道。   步骘原本是陪着孙权来的,因为孙权临时有事儿离开,所以把他留下来。若是步氏有事儿,就交待给步骘去做。   “不知姐姐说的是哪位甄氏?”   “就是那位引得曹家二公子与袁家二公子大打出手的甄氏呀。”步练师道:“还是昨日二哥哥当成笑话讲给我听的。我可不觉得是笑话,一个是三媒六聘的丈夫,一个呢又是非她不娶的少年将军,这甄氏要怎么选才好。后来怎么了呢?”   原来是孙权听说了曹丕与袁熙之事后,当成笑话讲给步练师听的。   曹丕与袁熙,一个是曹昂的二弟,一个是袁绍的儿子,又因为一个女人大打出手。这等风流韵事,自古以来就是流传最广的。   虽然圣驾到吴地不过数日,但步骘也已经听说过了,而且还被友人暗中指着给他认人过。所以曹丕与袁熙虽然不认识步骘,但步骘已经见过他俩了。   步骘便道:“仿佛是皇帝下令,要甄宓入长安服侍长乐宫那位长公主了。”   步练师听到“长公主”这三个字,一下子就想起孙权真正的妻子江东长公主来,心中立时难过,紧跟着也腹痛起来。   步骘见状,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起身道:“我去寻医工!”   步练师道:“不必,过一会儿就好了。”她看一眼惶恐不安的步骘,忍痛笑道:“你别担心,我不会跟二哥哥说的。”   步骘心里有些后悔,自己不该跟步氏什么都说。   步练师仿佛也明白他的后悔,又道:“我天天自己闷在这别苑里,对着这几个一样闷在别苑里的侍女,着实无趣。你肯陪我说说话,那……很好。只要你以后,还同我说外面的趣事儿,我就多谢你了……”   步骘明知她家世良好,又姿容绝美,且得孙权心爱,当下却也忍不住觉得她可怜,便道:“姐姐放心,我以后还同你说话。”又道:“痛的厉害吗?还是请医工来看一看吧。”   步练师仍是摇头不允,忽然又问道:“你见过她吗?”   “谁?”步骘先是一愣,对上步练师的目光,便明白过来,这问的乃是江东长公主。他其实跟着孙权进去,是见过江东长公主的,但是有了方才的教训,便不肯说实话了,眼神一闪,只道:“弟弟不曾见过。”   “你跟随在二哥哥身边,也不曾见过吗?”步练师虽然有些天真,却并不傻。   步骘垂眸道:“弟弟身份低微,原是见不到的。”   “也是。”步练师忍着疼痛,轻轻呼出一口气来,回忆着慢慢道:“其实当初她来吴地,我曾远远见过那车队的……好长好长的车队……”她的神色有些恍惚了,“一眼望不到边……”   步骘道:“姐姐吃多了梅子,喝点水吧?弟弟去唤侍女来。”   步练师回过神来,拿绢帕按一按眼角,低头笑道:“是我失态了,吓到了你了吗?”又问道:“二哥哥刚才走得急,到底是什么事儿?”她神色忐忑,大约在猜想是江东长公主唤了孙权去。   步骘犹豫一瞬,在忠于孙权和同情步氏之间挣扎了一下,如实道:“是张昭张大人府上来人,请走了吴侯。”   “哦。”步练师放下心来,一笑道:“还是请医工来看看吧。”   孙权赶去与张昭、周瑜相会,却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正私下见皇帝。   伏寿在府中,忽然接到消息,说是曹昂曹大人亲自来送提花机的样子,问她要造的提花机是哪一种。   伏寿有些奇怪与受宠若惊,一来是她未曾听说提花机还有许多不同样子;二来这样的事情哪里用得着劳动曹昂。她这便换了衣裳,出来正堂见客,一见来人,立时吓了一跳,站在前面的的确是曹昂,曹昂旁边那位做匠人打扮的,却是当今皇帝。   伏寿聪慧,见机也快,便责怪侍女道:“这正堂中气味怎得如此叫人作呕?”她顿了顿,又道:“想来是我有孕的缘故。劳烦曹大人,咱们换到园子里说话。”   已是初春时节,园子里放了各色的花儿。   园中亭子里,伏寿命侍女在下面候着,望着对面一坐一立的两人,低声道:“陛下怎么扮作匠人来此?”   刘协道:“你们两人都坐下,咱们三人都站着,也太奇怪了些。”   伏寿看曹昂一样,便学着曹昂的样子坐下来,又道:“臣原是该谢陛下的。母亲的事情,臣的长兄已经来信告知。”她自己坐着,却见皇帝站着,实在难受,便道:“陛下还请坐下来吧。”又道:“您既然是皇帝派来的匠人,请您坐了,也不算奇怪。”   刘协笑道:“朕整日坐着,难得站一站。”又道:“你不要惊慌。朕是今日兴起,来见一见你。只是若大张旗鼓召见你,难免要令有些人不安。所以只悄悄来见。”   伏寿应了一声,心里忖度着,皇帝所说的这“有些人”,会是哪些人呢?为何皇帝与她相见,会让“这些人”不安呢?   皇帝说他只是今日兴起,伏寿却是不能信的。   自于荆州信阳迎到圣驾之后,伏寿说是见过皇帝,却又没有见过。因为此前都是在正式的场合里,前后的郎官侍从都不下百人,近前说话的不下十几人。伏寿距离皇帝最近的时候,就是那一日圣驾入吴郡,她上前扶过哭个不停的吴老妇人时,与皇帝擦肩而过。在那个刹那,伏寿可以看清皇帝眼中浅淡的笑意,但彼时皇帝眼中,却看着来迎接的吴郡文武百官。   直到此刻花园亭中,三人同坐,方寸之间,仿佛又回到了长安皇宫之中,但对于伏寿来说,早已是两番况味。   “朕也见过那方士袁空了。”刘协开口道:“他带了那道士左慈去,为朕解决了一个麻烦。”   伏寿听皇帝提起袁空,眉睫一动,看向曹昂,道:“我还未谢过曹大人。”   经由袁空之口,伏寿所怀的孩子,乃是孙策转世的说法,已经传遍了孙府,这几日正逐渐往外扩散去。   曹昂低声道:“殿下客气了。于臣不过举手之劳。”   伏寿道:“可是却解了我的大难处。”   “朕听闻你近来还有一个麻烦。”刘协又道。   伏寿心中一动,看向皇帝。她已有数年不曾这样近与皇帝对话,皇帝气势比从前更盛。伏寿自觉这几年来,自己已经成长很多,与从前不同了。但是当皇帝的目光向她看来,伏寿感到自己仿佛又变回了长乐宫中那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一切的心事都在他面前一览无余。   伏寿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她不再是那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了,她已经是江东长公主,还即将是一位母亲。   她迎上了皇帝的目光,轻声道:“臣请陛下明示。”   刘协含笑道:“这事儿……你若是不知道,也不好由朕来挑明。”   伏寿便确认皇帝所指的是孙权那位步氏,她目光一敛,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仓皇看向园中百花。   平心而论,在这件事情上,伏寿什么也没有做错。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事情被铺开来的时候,伏寿竟然感到羞惭。而这羞惭,又让她感到愤怒。为什么她要感到羞惭?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甚至她可以想象,等到孙权终于捂不住步氏这个秘密了,吴老妇人等人可能会先斥责孙权,但到最后却会怪她留不住丈夫的心。   伏寿感到一股苦涩辛辣的气涌上来,让她再次想到了自己的母亲,阳安大长公主。   近日来,她想到阳安大长公主的次数,比从前多了许多。   当初阳安大长公主为了送她入宫,教导她要如何把自己打扮成一朵美丽的花,好让皇帝将她采撷;教导她要如何隐藏自己的本性,做一个男人会喜欢的女人。   此刻,这股苦涩辛辣之气,与阳安大长公主对她的教导,奇怪的联系在了一起。让伏寿端坐在这百花盛放的吴地花园里,明悟了一个事实——这是一个生为女人,就是罪过的世道。   刘协审视着伏寿的面色,柔声道:“如果你允许,朕可以为你除掉这个麻烦。”   伏寿一惊,道:“陛下要杀了她?”她非但没有感到快意,反倒因为方才领悟的事实,而生出一种同为女子的悲伤愤慨之意。   刘协一愣,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朕可以送她去长安,服侍阳安大长公主。”   伏寿松了口气,想到关于甄宓的传闻——皇帝后来送甄宓入长乐宫去服侍万年长公主了,这是蔡琰先生写来的信里告诉她的。她眨了眨眼睛,透出一口气来,这次是真的羞惭了,道:“是臣想左了……”皇帝本不是残暴之人。他非但不残暴,甚至在某些事情上还有种过份的宽和。比如当初在她离开长安前,皇帝对她的那番恳谈。   皇帝那番话在后来的许多个良夜里,都安抚了她。   伏寿看向皇帝,见对方正关注得看着她,仿佛正真诚得等着她的回答。只要她点头,他就会出手为她解决天大的问题,如兄亦如父。   伏寿忽然鼻中一酸,忙低下头去,轻声道:“臣谢过陛下的好意。”   “嗯?”   “不过,还是不必了。”伏寿轻声道:“步氏算不上麻烦。”   刘协笑了,道:“可见是长大了。”   如今的伏寿,已经不再是那个因为阳安大长公主的一番话,就自信全毁,缩在床角一哭一天的小姑娘。如今的伏寿,当得起江东长公主的名号了。   其中多少辛酸,已是不足为外人道。   伏寿淡淡一笑,道:“远别以后,臣时常想念万年长公主与蔡琰先生。从前也时有通信,近来听说万年长公主病了,臣为之悬心。陛下可有最新的消息?”   刘协道:“朕看过脉案了,皇姐只是偶感风寒,倒不严重,劳你挂心了。”又道:“吴地风光与中原不同,春景犹盛。以后若有机会,朕带皇姐与蔡先生等人同来,你们就可以一同赏玩春光了。”   “真的吗?”在这一刹那,伏寿流露出一点少女的娇憨,又转瞬敛去,想到了沉重的现实——皇帝说的机会,要等多少年呢?   刘协又道:“若是你想回长安与她们相见,朕也可以安排。”   伏寿垂眸,看向自己的小腹,道:“臣如今却是走不得。”她这话是一语双关,既是因为有孕,也是因为吴地如今的形势。她此时走了容易,等到回来的时候,还有她的位置吗?   刘协见她有这等觉悟,便知其心可用,因道:“朕有一事相询,还请如实相告。”   伏寿一笑,道:“陛下请讲。”她清楚,这才是正题来了。   “吴侯孙权最烦恼之事,你可知道是什么?”刘协问道:“又或者说,整个吴地当下最犯难的事情,是什么?”   此处的“整个吴地”,自然说的就是张昭、周瑜为首的文武官员与地方上的豪强势力。   伏寿微微一笑。她虽然不清楚内情,但却知道朝廷在各地都有眼线。就算吴地比别处偏远些,皇帝问的这一题,他也该自己知道答案的;但是如今来问她,显然不只是为了答案,而是为了拉她为同盟。   伏寿迎着皇帝的目光,给出了她的答案,“吴地之痛,在于山越。”此时的吴地,生民中耕种纳税的只有一半人,还有一半是依据山水之险、聚居成众的山越族人。这些山越族人,凶悍无比,不纳赋税,还要时时侵扰郡县。   真实历史上,孙权光是平定这些山越族人,就花费了整整八年时间。   刘协一笑,又道:“那以江东长公主之见,吴地哪些人可用呢?”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明天见!感谢在2021-02-02 11:25:01~2021-02-03 17:16: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Moonlight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监工 2个;青青翠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unar 100瓶;监工 30瓶;淳儿 10瓶;三七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5章   皇帝携曹昂一同, 在孙府花园亭中与伏寿谈话之时,淳于阳就带着两队郎官作寻常仆从打扮等候在外院。两队人并不理会主家的招呼,列队站在墙根下。时间一久, 淳于阳一眼扫过去, 就看到中间有两人崴着脚,样子歪歪扭扭。他走过去, 厉声道:“像什么样子?”   那两名郎官脸上肉一抖,重又站直了, 但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淳于阳因是在外面, 便暂且按捺了怒气,准备等回去再训斥责罚。   片刻之后, 淳于阳眼风扫过, 却见那两人又歪斜而立了。他心中起疑, 自己治下一向严格, 而皇帝身边负责护卫的这些郎官各方面都是百里挑一的, 像这等情况从未出现过。他问道:“你们二人是怎么回事儿?”   那两名郎官实在忍耐不得, 方才第一次被呵斥不敢回话, 此时见问, 便道:“下官等脚上不知生了什么怪病,站立不得。”   淳于阳皱眉,见他们神色二人不似作伪, 想到中原人士来到东南, 常有水土不服的,心中闪过一丝阴霾,道:“既站不得,那就倒立等着。”   那两名郎官却是如蒙大赦,立时倒转, 头下脚上靠在墙上,此时只求脚不沾地。   淳于阳见状,又皱了皱眉头,望向花园入口处,又想起湖心亭中皇帝与曹昂的话来。若这些郎官果真是水土不服,犯了足疾,那恐怕还只是个开始,他们来到吴郡也不过十几日,况且这还未曾往山林中去,只是在人烟阜盛的吴郡之中。若是果真要与吴郡开战,朝廷的兵马要折损在疾病上大半。   孙府外院的管家看到随着曹昂曹大人来的仆从,忽然有两个倒立了起来,也不敢问是什么事儿,只奉茶的时候看了两眼稀奇便退下了。   而花园中,皇帝与伏寿的谈话正往深处走。   “吴郡可用之人。”伏寿喃喃道,似乎是在思考皇帝的问题,又似乎是在犹豫。   她在做一个关键的抉择。   如果说方才答出“山越”,还只是出于感恩,出于忠诚,在帮皇帝的忙。   那么此刻皇帝所问的,吴郡何人可用,就是在要插向以孙权、周瑜为首势力的一柄刀了。   皇帝要的,是能为皇帝所用的人。   而伏寿作为孙权的枕边人,既有见识又本就聪慧,再以自己在此生活这而三年来的感受来看,也能摸清楚周瑜与孙权等人的态度。当初孙策还活着的时候,孙策与周瑜两人的倾向是很明显的,他们显然希望保有自己打下来的地盘,永远不会失去对它的话语权。只是那时候朝廷还在西北长安,谁都没想到皇帝能这么快收复天下,而且来到了吴郡。所以当时孙策与周瑜的态度,并没有对朝廷的反抗——因为当时朝廷也没有向吴郡伸手。但是事情变化很快,一则是朝廷收复了天下;二则是孙策英年早逝。   孙策一死,吴地原本跟随孙策的势力就有了一次大的震荡。在周瑜与张昭等人的弥合下,又扶了孙权出来,算是稳固下了原本跟随孙策的势力。这些人现在留下来,与其说是冲着死去的孙策,冲着继任的孙权,不如说是冲着周瑜与张昭,大部分是冲着周瑜。他们对孙权的能力还是有所怀疑的。毕竟孙权自从上来之后,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最大的建树就是为朝廷出兵,夹击了荆州。如果能给孙权更多的时间,在周瑜、张昭等人的全力辅佐之下,说不定孙权能在吴地完成他兄长未竟的事业。   但是朝廷收复天下太快了,而皇帝来到吴地,也太快了。   而在皇帝来到吴地之前的这几个月内,以周瑜为首的人员紧锣密鼓联系了吴地的各方势力,结成了联盟,要一致对“外”。   如果是寻常的皇帝,大约也就给敷衍过去了。   但刘协显然不是寻常的皇帝。   而这个联盟,也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样牢固——甚至周瑜等人自己也明白,它并不牢固。   所以皇帝此时问于伏寿的,就是这联盟中的薄弱环节是哪一处。   做这个选择,比伏寿想象中要容易。因为她明显感受到周瑜等人势力对她的排斥,这种排斥不是她个人的努力所能消解的。因为她是朝廷的“江东长公主”,所以只要周瑜等人的野心一日不消,她的存在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种隐隐的威胁。而在皇帝这边,情况则不同,伏寿很清楚皇帝赏罚分明——况且,皇帝待她一向很好,未来也能给她更多助力。   在一个排斥她的东南小集团和一个善待她的帝王之间,伏寿不会因为一个另有青梅爱妾的丈夫,就感到情感上的纠结。   伏寿启唇,轻声吐出四个字,“陆氏可用。”吴郡陆氏,乃是四大族之一。   “陆氏?”刘协示意伏寿说下去。   伏寿做了决定之后,接下去的话就很容易说出口了,“本地四大族中,唯有这陆氏不同。一年前吴侯刚接替他长兄的位子,朱氏等人就投靠了。但是这陆氏却是最近才不情不愿,暂且答应了。当初兴平二年,孙策从袁术处借兵后,奉袁术之命,却攻打沪江。沪江太守陆康坚守了二年。这两年之中,为了抵抗孙策,陆氏家族死了百余人,近一半的人都没了性命。后来朝廷平定袁术后,听说了沪江太守陆康之事,陛下您还下诏,赏赐了陆康的长子做了郎中。因此陆氏与吴中别的大族不同,是感念陛下恩德的。”   “朕那日召见吴郡大族,”刘协思量着道:“记得陆家来的是个小少年。”   曹昂道:“陛下记得不错。沪江太守陆康几年前就病故了,随后长子也辞世,只留下一个幼子,就是那日来见陛下的陆绩。陆绩年幼,现下是比他大六岁的侄子陆逊在帮他支撑门户。这陆逊少年丧父,原本跟随祖父生活,几年前祖父也去世了。所以陆氏这两枝,现在只剩了陆绩与陆逊这对年少的叔侄撑着,底下的都还是些孩子。”   “朕想起来了。那日陆绩退下后,一旁有位年纪稍长的少年领了他去,那该是陆逊?仿佛有十七八岁的模样。”刘协记起了那天的细节。   陆绩就是那个怀揣橘子的小少年。   原来陆绩小的时候,曾随父亲陆康一同做客袁绍府上。   宴会结束后,陆绩离开的时候,从他怀中掉出来两颗橘子来。   袁术见状,便嘲讽道:“你来我府上做客,还要拿我的东西吗?”   陆绩时年虽然只有六岁,却口齿清楚道:“这不是为我自己拿的,而是因为家中母亲喜爱吃橘子。我想着母亲,便拿了这两颗橘子。”于是众人被陆绩的孝心所感动,这件事情也就随之传为美谈。   这便是有名的“陆绩怀橘”。   现下与吴郡的另外三大氏族相比,陆氏势力稍显薄弱,因为家中长辈要么战死,要么病老,如今外面说起来,竟就只剩了陆绩与陆逊这一对叔侄俩。   其中陆绩虽然辈分高,但年纪幼小,如今才只有十三岁岁,陆逊稍年长些,也不过十七八岁。   但是就像伏寿所说的,陆氏与朝廷是有渊源的,而且陆氏是与孙权是有仇怨的。这就非常巧妙,也正是伏寿说陆氏可用的原因。   谈起陆氏,刘协与曹昂对视一眼,都觉得这是一个合适的选择。不只是因为陆氏与朝廷的渊源,与孙氏的仇怨,而且也因为陆绩与陆逊这对叔侄年纪不大,更容易影响感化。   伏寿见皇帝对陆氏有印象,又说道:“虽然陆氏现在看起来家族凋敝,但是陆逊与陆绩这一对叔侄都是极有才华的。”   当初孙策在的时候,对包括四大家族在内的吴郡地方豪族一力赶杀,不愿意采纳任用其中人员。虽然争取到了地盘,但也结下了仇怨。最后孙策自己也死在这上面。   但是自从孙权上来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他就一直在与周瑜商议是否要重新启用这些家族的人员。   而伏寿作为孙权的枕边人,曾听孙权提起过陆逊与陆绩,知晓其中陆逊长于武艺,陆绩虽然年幼,但是常常语出惊人,不可小觑。她把自己听闻的故事告诉皇帝,道:“当初设宴,张昭等人都在席间,论及天下未平,须用武力征战四方。当时陆绩年幼,坐在最末席,却大声道‘当年管夷吾在齐桓公下任相,九聚诸侯,一统天下,不曾用兵车。正所谓,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张昭等人以为此子不凡,吴侯也印象深刻,曾对臣说过当时情景。”她顿了顿,又透漏道:“吴侯近来将启用豪强大族之后,以臣看来,他是极赏识陆氏叔侄二人的。”   刘协说道:“陆氏可用,朕记下了。既是江东长公主诚荐,看来朕要找个良辰吉日,见一见这一对俊才叔侄才是。”他的口吻是轻松的,仿佛只是见两个新朋友那么简单。   曹昂闻言,在旁应道:“臣也记下来了,为陛下择日安排。”   他们君臣二人一唱一和,已是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   伏寿坐在对面看着,却忍不住有些羡慕,就是她这二年着力培养的心腹侍女,总也是有不能逾越的隔阂,但看皇帝与曹昂,言语倒还是其次的,关键是两人之间流淌的氛围,不是常年相伴,决不能如此从容自在。   刘协这次真看不出伏寿在想什么了,他自己想了一想,忽然望着伏寿又道:“以江东长公主之见,朝廷与吴地之间还有周旋的余地吗?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朕实在不想折损了吴郡诸多俊杰。”   伏寿万万没想到,在了这样的情况下,皇帝还有惜才之心。   她素来是知道皇帝宽和的,但是怎么都没有想到皇帝宽何至于如此地步。   今日皇帝既然来问她,想必是已经知道了周瑜、张昭与孙权等人的计划。那么皇帝还愿意再给这些人机会吗?   伏寿望着皇帝,轻声问道:“吴地诸人想要脱离朝廷,难道陛下就不感到愤怒吗?”   刘协微微一笑,他早已过了会为这种事情感到愤怒的时候了。初听周瑜谈起时,他只是觉得愕然,随后又能理解。当然在朝廷的立场上,自然是要粉碎吴地诸人这计谋的。但是在周瑜等人的立场上,他虽然是皇帝,但也不是散发着王霸之气的男频主角,所到之处,别人都纷纷纳头便拜。周瑜等人想要与朝廷试试手腕,也在情理之中。   刘协温和道:“愤怒又有什么用呢?”   伏寿一愣。她自然知道愤怒是没有用的,但是,人非圣贤,又怎么能够不生气呢?她忍不住端详了皇帝两眼,但是看起来皇帝好像真的没有生气的样子,并不像是只嘴上说说而已。   伏寿自叹弗如,想了一想,低声道:“如果陛下说的吴地俊杰指的是那位周郎的话,臣还有一个办法可以一试。”   “请讲。”刘协洗耳恭听。   “当初孙策还在的时候,曾与周瑜分别纳了一对姐妹,其中姐姐跟了孙策,妹妹则跟了周瑜。”   刘协一听,就知道伏寿说的乃是传说中的二乔,大乔与小乔。他倒是未曾从这个角度考虑过,因问道:“江东长公主与这位大乔想必关系不错?”   “倒也称不上关系好。”伏寿平淡说着,暗藏了一点对自己的讥讽,道:“孙府诸人都知道臣素来宽厚待人,对于孙策留下来这些妾室,臣这一年多来也算照拂有加。其中自然也包括这位大乔。”   曹昂会意道:“殿下的意思是说,想要通过这对姐妹给周瑜传话吗?”   伏寿看一眼皇帝,说道:“至于要传什么话,就要请陛下示下了。”   刘协是真没想到,最后可能需要通过这样一对姐妹,来向周公瑾再次表达合作的意愿。   到底是多了一条路。   刘协起身,放眼望了望花园中的景色,露出深思之色,幽幽道:“这个周公瑾,现在是铁了心要跟朝廷对着干。他这个人有雄心又有手腕。在朕来到吴地之前,短短几个月之内,他能够与曾经势同水火的几大势力结成联盟。就譬如说这陆氏——原本家中近一半的人口,都因为抵抗孙策而死。就这种情况下,周瑜终究还能让他们勉强结成同盟,可见此人手段不凡。如今天下百废待兴,似周瑜这样的人物若是能为朝廷所用,该有多好。朕的确有惜才之心。”他说到此处,话锋一转,语气转而沉郁,“只是周公瑾这等人物,若是正一味怀柔,他恐怕是要小觑于朕,反倒更坚定了他不臣于朝廷之心,这就适得其反。江东长公主为朕提出的这法子很好,朕也一并记下了。只是现下还不是用此计的时候,朕要先去见一见长公主所说的陆绩与陆逊这对叔侄。再探一探,吴地山越民众与郡县民众之间的究竟。朕也要拿出朝廷的魄力与手段来,给这周瑜等人瞧一瞧。”   “等到他们也痛了,”刘协眯了眯眼睛,淡声道:“这才能再坐下来谈事情。”   伏寿听皇帝如此徐徐道来,胸有成竹,仿佛他站在花园中,已经看到了吴地几年之后会发生的事情,不禁深感佩服,同时又有些感慨,若是自己也能有皇帝这份本事,这小小的吴地、这小小的孙府之中,所有的问题对她来说应该也就不是问题了吧,那么,会有那么一天吗?   恰在此时,三人都听到,花园入口处骚乱起来,远远的听到一个女孩儿的声音。   那女孩叫道:“殿下嫂嫂在里面吗?他们怎么不让我进去?”   伏寿一听便道:“这是臣的小姑子,吴侯的妹妹孙尚香来了。这位孙小姐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人养的娇蛮,她若是闹着要进来,府中的人也不好拦他,恐怕要闹出事端来。陛下与曹大人……”   但是这花园只有一处出口,若是皇帝与曹昂此时出去必然是要撞见孙尚香的。   刘协平静道:“这位孙小姐应该是没有见过朕的吧?”   伏寿想了一想,道:“当初众人出城迎圣驾的时候,她在府中不曾去。”因孙尚香觉得皇帝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她自己在府中舞刀弄棒。而孙府上下都宠爱她,竟然也就由她去了。   刘协便道:“那就没什么了。朕此时只是来给你看提花机样子的一位匠人而已。”   此时在花园入口处,孙府的仆从已是习惯了这位尚香的行事风格,孙府对她来说,是无处不可进的,因而此时也没有拦着。   但是淳于阳清楚皇帝在里面商谈要事,他带兵职责所在,自然是要拦的。   孙尚香盯着面前这位肤色黝黑,比自己高出一个头去的健硕将军,不客气叫道:“你是哪里来的人?敢在我府上拦我。”   淳于阳这几年也磨砺出来了,此时不卑不亢,平静说道:“我不是府上的人,也不是有意要拦小姐,只是里面我们曹大人奉御令而来,正在园中与江东长公主殿下说话。小姐此时入内恐怕要冲撞了曹大人与长公主殿下。请您稍等一等,先让我的人进去传话。”若是平时熟悉淳于阳的人在此,就该惊叹于他此刻的克制与沉静了。   孙尚香本来是有些刁蛮的,听说是皇帝派来的人也没有感到多少畏惧。因为从她懂事的时候起,长兄孙策已经带着一帮人马在江东称霸。所以对孙尚香来说,皇帝是遥远的事情,而她的哥哥们,就是江东真正的“皇帝”。   孙尚香退开一步,上下打量着淳于阳,眼珠一转,道:“说的好,我不进去。”她忽然伸手要抽出淳于阳佩戴的长剑,口中叫道:“那你陪我耍几把。”   原来这孙尚香最喜欢舞刀弄棒,但是因为她在江东的身份尊贵,所以服侍的人陪她比试的时候都陪着小心,使得孙尚香不能够尽兴。   她见淳于阳是从朝廷来的,又敢阻拦她,就动了兴致。   此时花园里的侍女走出来的,道:“江东长公主殿下请您过去。”   孙尚香盯着淳于阳却已经起了兴头,道:“我且不去,让嫂嫂在花园里说话吧。待我跟这人先比试比试,分出高下。”孙尚香方才没能拔出淳于阳的佩剑,就从旁边仆从身上拿了一把,然后对着淳于阳直刺过去,叫道:“你既然是朝廷的将军,想必武艺不弱,来与我试一试如何?”   淳于阳知道她的身份,又知道皇帝在花园里,自然是不能与她动手的,但是此时若是不闪避,这小姑娘拿剑直刺过来,他也不能拿肉去档,因此腰身微微一斜躲过了孙尚香这一刺。   谁知道这反而更激得孙尚香发了兴头,她扑了个空,反身叫道:“好武艺!”说着一剑又刺过来。   淳于阳无奈再度闪避,如此三番五次下来,淳于阳虽然不想与孙尚香争斗,但是事实上却成了孙尚香的陪练。   平时孙尚香与府中仆从如此刀剑比试的时候,仆从多数是让着孙尚香,三五下之中必然要给孙尚香中一下,好让他高兴。但是此刻淳于阳不是孙府中的仆从,自然不会故意给这孙尚香刺中,几次躲避都是有惊无险。   孙尚香笑道:“好好,你武艺真正好!那你为什么不拿出长剑来与我比试一番?难道是看不起我?”说着一剑直劈下来。   淳于阳见她笑着说话,距离又近,这一剑就给孙尚香削去了半角衣衫,已是很危险了。   淳于阳心中微微着恼,心想我一味躲避相让,这小姑娘怎得如此狠毒?   淳于阳担心再躲闪下去,更惹出事情来,索性长臂一伸,夺去了孙尚香手中长剑,横臂一拦,已然将孙尚香抵在墙上,沉声道:“请小姐自重。”   孙尚香挣了两下,却哪里能敌得过淳于阳的力气,眼见挣不开,气的脸色涨红叫道:“方才是我不小心,你把我放开!咱们再重新比过!”   此时旁边假扮仆从的郎官们都在忍笑,因为素来见长官淳于阳严肃的样子,哪里见过他跟一个小姑娘动手动脚,一改往日威严的形象。   淳于阳已经听到身后郎官们窸窸窣窣的笑声,心中更是不自在,手上力气加大,微怒道:“别乱叫。只要你保证不再动手,我就放手。”   那方才出来传话的侍女眼见自己小姐被这个不知哪里来的黑壮汉按在墙上,这还了得。她忙跑回去向伏寿禀报,站在亭下道:“殿下不好了。尚香小姐给一个黑面壮汉打了!”她自然是偏帮自家小姐的,也就没说前因。   刘协与曹昂一听,都知道淳于阳的性子,一来不会因为对方是孙府小姐就相让;二来若是惹怒了他,就算是阎王都要给他戳个洞,都担心真惹出什么事情来。   刘协于是起身,低声道:“今日的事情就议到这里吧,朕先去了。咱们再见有期。”   刘协协与曹昂走到花园入口处,就见淳于阳果真将一个红衫小姑娘反剪双手按在墙上,那小姑娘正拼命往后飞腿想要踹淳于阳。一旁扮做奴仆的众郎官与赶上来要解救自家小姐的孙府众仆从,分开两队,互相对峙。   这场面实在滑稽可笑。   刘协忍笑,低低咳嗽了一声。他跟在曹昂身后,充作匠人,此时不便开口。   曹昂便道:“子柏,咱们走吧。”   淳于阳过神来,松开手的同时,又怕孙尚香这小姑娘又发疯,手臂上用力将孙尚香推了出去。   孙尚香踉跄了两步这才停住,给孙府众仆从给接住了。   淳于阳往皇帝与曹昂身边走去,又扫了一眼方才那些看热闹的众郎官,怒道:“还不快走!”好在他脸上黑,倒也看不出红色来,着实是有些恼意了。   孙尚香挥开仆从,追上来,冲着淳于阳的背影叫道:“喂!好汉留下姓名!”   淳于阳哪里理她,快步往外走。   孙尚香也跑着追上来。   刘协忖度着,孙尚香虽然不认识自己与淳于阳等人,但依这姑娘的娇蛮个性,若是今日问不出来,回去自己四处打听起来,恐怕要横生枝节。他本是充作匠人,走在曹昂后面的,此时稍稍停步,低声对孙尚香道:“小姐仔细,这位是曹大人的二弟曹丕。你莫要冲撞了他,惹恼了曹大人。”   曹昂的二弟护送曹昂来见江东长公主,合情合理。   孙尚香一愣,这说话的匠人虽然低着头看不清容貌,但皮肤却有点好得透亮,像个养尊处优的贵人。这也不过只是一闪念。   “曹大人的二弟曹丕?”孙尚香念叨了两句,记下了这个姓名,还要再问。   此时伏寿已经跟了出来,见状忙“哎唷”一声,假装腹痛。   孙尚香虽然娇蛮,却也知道轻重,先上来扶住江东长公主,道:“我惊着了嫂嫂……”忙就叫传医工。   而刘协等人就此出府去了。   回程的马车里,曹昂颇有几分欲言又止的神色。   刘协笑道:“别怪朕。当时你就在朕眼前,你二弟的名字不知怎么就到了朕嘴边来。”   皇帝直接说破了,曹昂倒也不好再说什么,无奈道:“我回去交待曹丕一声,免得那孙小姐派人问起来,他那边说漏了嘴。”   刘协点头,又道:“你看今日伏寿所说的陆氏怎么样?”   曹昂道:“江东长公主今日点出了‘山越’为吴地痛处,正与陛下此前私下与臣所说一致。至于这陆氏,当时族人给孙策杀了半数,这才不过几年光景下来,仇怨消得没那么快。陛下此时用他们,正是时机。”   “是啊。可是怎么用,也要掌握好分寸。”刘协往后一仰,靠在马车上,幽幽道:“若是用得急了,周瑜等人哪里会看不出朕的用意?他们必然是要从中阻拦的。依朕看来,还是要想个迂回之法。”他唇角泛起了一丝隐秘的笑容。   曹昂将那笑容看在眼里,便知道周瑜等人要遭殃了。   果然,刘协下一句便道:“子脩,你给朕安排个时间。朕再给周公瑾奏上一曲。”   这一曲,便是回敬湖心亭中周瑜那一曲。   翌日,陆氏的陆绩与陆逊叔侄俩等候在行宫偏殿,眼见同来的朱氏、顾氏等青年人都觐见之后又退下,最后才轮到他们。   皇帝忽然下诏,在此前见过吴郡四大族的族长之后,又要见一见底下的青年才俊。   陆绩与陆逊,既是陆氏的话事人,也是族中的少年人,因此这已是第二次来见皇帝。   而对于刘协来说,第一次见四族的族长时,与其说是他见这些人,不如说是给这些人机会来见一见他这个皇帝。那更多的是一种隐形的荣誉。当初十日不曾见周瑜,便是给周瑜的下马威。   这一次借着见四族青年才俊的幌子,刘协才是真正要见一见陆绩与陆逊。   刘协用湿帕子擦了擦脸,抹去倦怠之意,这些大族能送来见他的青年,都有几分才学,但毕竟是在长辈的荫蔽下,未曾经过真正的风霜,因此见识也还流于表面,没有能引发他兴趣之人。   此时见陆绩与陆逊一前一后步上前来,刘协笑道:“又见面了。”他上一次已经见过陆绩,是个伶俐聪慧的小少年,在当时的一众老者当中,尤为显眼。   而陆逊上一次只在殿外候着,这是第一次得以进殿面圣。他上次只听陆绩说,皇帝听起来很和善。毕竟陆绩上次面圣的时候,也没敢抬眼仔细看皇帝的模样,只隐约感觉皇帝年轻俊美。   陆绩上前道:“草民陆绩,见过陛下。”   陆逊在陆绩之后,也行礼道:“草民陆逊,见过陛下。”   两人一个十三岁,一个十八岁,都还未有官职。   “好,近前来。”刘协待他二人走上来,便一手拉了一个,左右仔细看,笑道:“叔侄俩果然肖似,日后必然是国之栋梁。”又道,“上次见陆绩,朕没能与你细细说话,实在遗憾。想当初你父亲陆康,为沪江太守,为朝廷守城,整整两年……”   听皇帝提到父亲,陆绩便掉下泪来,没想到父亲的功绩,皇帝都还记得。   陆康当初守城,对阵的就是孙策等人。   刘协用力握着陆绩与陆逊的手,恳切道:“是朕来迟了……”当时朝廷无力照拂东南。   陆逊年纪稍长,且陆康是他的伯祖父,隔了一层情感稍微淡些,初时还能忍耐得住,此刻听到皇帝这一句,也忍不住湿了眼眶。   “好在还有你们。”刘协话锋一转,道:“如今朕来了,你们可愿给朕这次机会,让朕弥补从前的过失?以告慰你们父祖在天之灵。”   陆绩年少聪颖,而陆逊更是在真实历史上做到吴国丞相的人,况且他们作为陆氏当下的话事人,早在圣驾来此之前,已经接了来自孙权与周瑜等人的暗示——孙策已死,吴地这些当权者此后就要怀柔,起用他们这些原本的地方大族了。他们生长在吴地,对于其中暗潮汹涌的权势争斗,更有清晰深刻的体会。   现在皇帝问的,不是他们愿不愿意为官,而是他们愿不愿意站到皇帝身边来。   陆绩与陆逊清楚,此时的地方豪强与大族都已经与周瑜孙权等人结为了同盟。他们要背叛这股势力吗?来日圣驾一走,他们当如何自处?   然而这正是少年人可用之处,热血上涌的一刹那,便是抛却头颅也不可惜。   所以古往今来走在变革最前沿者,多是青年人。而其中失败牺牲者,不可胜数。少数成功了的,也因为他们的年轻,很难保住胜利的成果,常常给旁人摘了果子。   此时陆绩与陆逊泪眼相望,家仇大义涌上心头,感到皇帝手中传来的力度,齐声道:“但凭陛下吩咐。”   刘协便请他二人在自己身边坐下来,低声问道:“朕听闻吴地的难处,在于山越之民。吴地生民之中,山越之民占了半数,不纳不贡,还时时侵扰郡县,是也不是?”   陆逊年长些,对外面事情了解更多,定下身来,压着激动慢慢道:“陛下明鉴。如今所谓的山越之民,原是百越中的一支流传下来,自秦而今,与当地百姓通婚百代,已经与汉人区别不大。只是他们生活在山地之中,自己耕种,不听朝廷的。这些山地常出铜铁等物,他们可以自铸兵甲。这些人好习武,又有山地之险,因此朝廷也奈何不得他们。”他顿了顿,似乎还想到了什么,却没有立时说出口来。   刘协看得分明,因温和笑问道:“但请直言。今日的话,一个字都不会传出去。”   陆逊抿唇,又道:“其实这些山民,与地方豪强是素有来往的。豪强与他们暗中勾结,也是借助他们的力量,与朝廷相抗衡。”   这倒是有意思了。   刘协眯了眯眼睛,所以在吴地上,其实朝廷、孙权与周瑜等人、地方豪强、山越之民,这才是四股大的势力。现下周瑜暂时拉拢了地方豪强,要与朝廷叫板。但其实他这个皇帝没来的时候,地方豪强暗中勾结了山越之民,在跟周瑜等人争地盘。   刘协微微笑了起来,如果朝廷出兵,打着帮周瑜这“地方政府”“剿匪”的旗号,周瑜要如何拒绝呢?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小年,感谢大家送我的小年礼物,把本文送上霸王票月榜啦!非常非常感谢!   晚安,明天见!感谢在2021-02-03 17:16:47~2021-02-04 20:51: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Moonlight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oonlight 3个;Utopia 2个;火龙果、maoman^_^、塔其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aa 30瓶;醉不可颜 20瓶;théier 10瓶;3501167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6章   “你说得很好。”刘协专注得望着陆逊, 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陆逊得到了来自皇帝的鼓励,忙又细细讲吴地山越之事讲来,“这些山越民众, 大分散, 小聚居,虽然不能推翻孙权、周瑜等人的势力, 但却是除之不尽的祸患。这些山越之民本就悍勇,如今又有地方豪族强宗暗中将他们凝结起来, 以此对抗孙氏。这其中的首领, 便称为宗帅,底下的部属则称为宗部。孙氏等人虽然都称他们作山贼, 但其实这些人组织起来, 也能成为像模像样的军队。”   “朕在荆州听说过。”刘协点一点头, 这等宗部的存在, 不只局限于吴地, 据冯玉所说, 荆州有之, 扬州也有之。其中势力庞大的, 宗部可以至于数万人之多,那就是五六千家。自桓帝、灵帝以来,这些先以血缘氏族聚合在一起, 随后又扩展到整个地方上的地方豪强在中原越发普遍了, 因为战乱饥荒的年代里,他们得筑坞堡以自保,否则平原上各方势力的军队一过,普通百姓就被劫掠一空、无法生存了。当初长安城外的苏氏坞堡,即是此类。这其中有的宗族率领部曲投靠了附近势力大的军队, 有的则一直坚持到现在。如今虽然说是天下平定了,但就好比吴地这些宗族势力、地方豪强,已经形成了就很难消去。他们与中原的豪强不同,又有山险可以依凭,一旦他们入山,就会与原本生活在山中的百越之民相熟。于是在吴地,就出现了地方豪强联合山越民众,与孙氏、周瑜等势力相抗衡的局面。   此时在吴地来看,宗部与山越几乎已经无法区分了,又依附于豪族,为豪族所驱使。   若问周瑜此时最头疼的事情,恐怕就是吴地的这些宗部山贼,就连朝廷插手带来的烦恼还在其次。   “朕听说,前几日有一伙山贼,首领叫张群的,劫掠了朱氏运盐的车队?”   陆逊显然也听说过此事,道:“陛下明鉴,这张群乃是吴郡城外山贼中的一大势力。原本吴郡外最大的山贼势力,是从前的严白虎。只是后来严白虎给孙策攻破了,严白虎先是逃了,后来又投降了孙策。谁知难逃一死,孙策先是接受了他的投降,后来却又杀了他。所以当初跟随严白虎的许多山贼,又逃逸而出,部分跟随这张群,又在吴郡外乌程县扎了营。周围百姓不愿意纳税的,也都纷纷跑去投奔他。这张群势力便大起来了,从前忌惮周瑜有重兵,还不敢造次,但近日圣驾在此,那张群大约以为周瑜等人无暇顾及他,便忍不住出手做事了。”   “朕记得严白虎这人。”   刘协之所以记得严白虎这人,是因为从前与曹昂私下讨论孙策性情时,曾以此举例。当初孙策在吴地势力渐渐庞大,严白虎也曾有意求和,派了他的弟弟严舆去与孙策议和。结果两人单独会面的时候,孙策忽然拔刀斩了坐席,严舆见他拔刀下意识身子一动。孙策笑道:“我听说你能坐着的时候跳起来,所以跟你开个玩笑,想看看你的神通。”结果严舆只是动了一下,没能“坐跃”,孙策就说他欺世盗名,竟然在席间投手戟杀死了严舆。孙策说杀严舆的理由,当然只是个借口,但是由此可见孙策的狠辣果决。   因此当初刘协说,东南必然归于孙氏,因此在长安着力培养了孙权。   正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开,当初刘协栽培了孙权,却也不能保证他就不会长歪了。   昔日的强宗骁帅严白虎,如今也该化为一抔黄土了。正如那当初杀了他的孙策一样。   刘协这感慨只在心中一闪,又问道:“那如今似张群这样的山贼宗部,在吴地还有哪些呢?”   陆逊道:“从前孙策在时,剿灭了一批。如今山越宗部,在吴郡、会稽、丹阳城外,多有伏匿。具体有多少,草民不曾计数过,但以用盐量约估,恐怕与郡县中百姓数量,不相上下。”   古代核算人口,除了挨家挨户计数之外,还有一个约估的办法,就是看用盐量。因为活人总是要吃盐的。   陆逊又道:“吴郡、会稽、丹阳这些山越宗部,是人尽皆知的。另还有些小股的山越宗部,在宣城、泾、安吴、陵阳、 春谷、永平、长平、临城、南阿等地,都时有出没。”他一口气说了十余个地方,又道自己所知并不详细,由此可见吴地山越宗部之多、之广。   刘协仔细听着。   陆逊感受到皇帝的目光,备受鼓舞,又道:“吴郡有朱、张、顾、□□姓,会稽有虞、魏、孔、贺四姓,丹阳有朱氏、纪氏,阳羡有周氏等。草民族中凋敝,如今空有名号。但这些大姓豪族,与各地的山越宗部,也都私下有联系的。陛下若要除山越,不妨先从豪族下手。”   陆逊年幼的时候,族中还有陆康等长辈撑着,是曾经见识过豪族往来情形的。此时他站到皇帝这边来,为皇帝出谋划策,真正是使得朝廷“知己知彼”了。   刘协看着陆逊,见少年因为长时间的讲述与激动的心情而面色泛红,微微一笑,道:“山越为祸,朕有心想为吴地安定之,无奈本地无可用之人。随朕来的士卒都多是中原人,不惯此地水土。为之奈何。”   陆逊心中一动,对上皇帝含笑的目光,热血上涌,道:“如蒙陛下不弃,草民愿往!”   他这是主动请缨了。   刘协再度握住了他的手,道:“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表达了赞赏之意,恳切道:“只是此事现下不宜声张,待朕为之谋划。”   陆逊当然明白,若是走漏了风声,孙氏与周瑜等人绝不会放过自己。   刘协转而又向陆绩道:“朕今日召见四族青年俊才,周瑜等人必然是会知晓的,恐怕不日就会派人来试探你们。其中你年纪最小,他们多半会从你下手,你自己心中有数。朕信得过你。”   陆绩时年只有十三岁,但因家世坎坷,其聪明伶俐不亚于成年人,因此朗声道:“陛下放心就是。他们看我年幼,小觑于我,最是好敷衍的。”   刘协忍不住一笑,携手送他们叔侄二人出去,又抚陆绩发顶道:“朕在长安,有位老师的后人姓卢名毓,也是极聪慧的。等你来长安那一日,朕引荐你们二人相识,当能成为密友。”于是站在殿门处,遥望二人下阶而去。   陆绩与陆逊直走出行宫后,才觉出方才两人究竟有多么激动来。   陆逊掌心滑腻微凉,全是方才与皇帝对谈时流出来的汗水,只是在殿中时因为精神全部集中于谈话上,直到此刻才觉出来。他轻声道:“那日小叔你说陛下听着温和,但不知为何朱氏等人却战战兢兢。我今日才懂了。”明明皇帝对他们鼓励有加,但也许是殿内的氛围,也许是皇帝无形的气势,又或者是“皇帝”这个身份的不同寻常,陆逊在方才的面见时,还是感到了一种需要屏住呼吸的畏惧感。   这正是刘协过份轻视,而引得曹昂疑惑的,所谓“天子”这名号的分量。   周瑜与张昭很快就得到了皇帝召见吴郡四族青年才俊的消息。   次日,周瑜张昭与孙权三人便聚在一起商讨局势。   张昭说道:“昨日我得到消息,皇帝召见了四族的青年才俊,一一谈话。以二位看来,皇帝这是要做什么?”   周瑜看起来并不担心,悠然道:“虽然我已告知皇帝此中内情,但是要皇帝接受这个事实,还是需要一定的时间。他现在还是要做一下挣扎的,这几日留在吴郡不走,应当是在筹措方法。等到他明白,没有什么办法的时候,自然就会放手了。”   与张昭的沉稳、周瑜的悠然不同,孙权在旁边,脸上显露出焦躁之色,他比周瑜和张昭更有一重担心,那就是步氏临盆之期将至,如果朝廷还留在吴地不走,那么这个秘密就要掩盖不住了。而一旦步氏的事情曝光之后,不但会影响已经有孕的伏寿,还会影响最近对伏寿怀的这一胎非常在意的他的母亲吴老夫人,更进一步也会影响到朝廷、影响到皇帝对他的看法。   孙权与周瑜等人合谋,想要实现吴地半自治是真的,但他们并没有想要从汉朝脱离出去。因此,在他们的计划中,此后还是要与朝廷有来往的。那么一个赏识他的皇帝总比一个对他不屑的皇帝要有用的多。   孙权有些焦躁的站起身来,来回走动着说道:“我不管皇帝到底是想要筹措什么办法,也不知道他跟这四族的青年才俊昨日都说了什么。我只想知道朝廷究竟哪一日从吴地走。他们若是不走,我们便没有办法让他们早些走了吗?”   周瑜见他着急,仍是悠然道:“倒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他慢慢数到皇帝来到吴地的日子,“皇帝来此至今不过十余日,人家万里迢迢赶来了,这么快就赶他们走,未免有些不近人情,总要再给他们几日时间,到时候他们若是还不走,也就不怪我们用手段了。”   周瑜又对张昭说道:“你一向留意此地的青年才俊,不如就由你去探问一下,昨日皇帝见他们都谈了些什么事情,其中尤其要留意陆氏那一对年轻的叔侄。朱、顾、张三族都还好,投靠于我等的时候也还算是心甘情愿。唯有这陆氏不同,当初……”他想到当初与孙策一同征战,与陆康对阵的那两年。想到已经故去的好友,周瑜心中一痛,便将下半截话咽了回去。   张昭答应下来,又对孙权说道:“你也不要太过焦虑。你还要每日在皇帝面前侍奉,神色间若是带出来了,恐怕生出事端。”   周瑜也向孙权看来,忽然道:“照你看来,最近江东长公主可与朝廷有所联系?”   孙权最近往返于步氏所居的别苑与家中,偶尔面对伏寿的时候,又总是想要躲避,倒是最近这段时间与伏寿的交流没有从前那么密集了。从前他虽然与步氏情好日密,但是在政局上、在与朝廷关联的许多事情上,还是听从伏寿建议的。此时,孙权想了一想,说道:“这段时日她倒是没怎么与朝廷来往。就是前阵子曹昂给她请了那位方氏袁空来;再就是上一次皇帝来张昭家赴宴的时候,我替她问皇帝要了会造提花机的匠人。听说前几日那曹昂又带了匠人去请她看提花机的样子了。那日我不在家中,未曾得见。除此之外倒是没听说她跟朝廷有什么来往了。”他顿了顿又道:“就算是有什么来往,大约也是跟万年长公主还有蔡伯喈的女儿蔡先生来往私信,有些女儿家的话说。毕竟当初她在长乐宫中与这两位相熟。”   孙权想到当时在长安时与伏寿相识的事情,再想到当下的情形,不禁心中有些怅惘。   “提花机……”周瑜慢慢重复了一遍,蹙起眉头道:“不曾听闻江东长公主殿下对提花机还感兴趣。她要做提花机的样子做什么?”   周瑜的反应与皇帝当初听闻伏寿的要求是一样的,只有当时中间传话的孙权不曾多想。   孙权此刻听周瑜这样问,便道:“还能做什么?不过就是无聊时用来打发时间之用罢了。”   周瑜摇头道:“江东长公主若是只为了自己打发时间,那有一台两台也就足够用了,她现在却要会造提花机的匠人,那是预备要做许多提花机出来。可是提花机织出来的锦缎,寸锦寸金。江东江东长公主要这许多的提花机,做什么用呢?就算是做出了锦缎,又卖给谁呢?”可若是说这件事背后有朝廷的出手,那江东长公主又何必还需要孙权从中间传话呢?难道是为了迷惑孙权,麻痹孙权?周瑜一时间想的有些深了。   孙权说道:“唉呀,公瑾兄,你不要再想她的事情了。她跟朝廷没什么来往的。”他倒是很自信,认为自己还能看不清楚枕边人吗?况且如今伏寿有孕,哪里还有精力搀和朝堂上的事情呢?   “我现在就想知道,公瑾兄刚才说你有法子让朝廷早日离开吴地,究竟是什么法子,什么手段。你且告诉我,让我心中安定些。”孙权本来是想等着周瑜自己说的,但见周瑜话锋一转再不提这事儿,而一旁张昭也不追问,自己忍耐不得,这才问出口来。   周瑜见孙权的确是焦躁难安,也担心他在这种状态下反而误了大事,因此道:“你附耳过来,我细细告诉你。”   于是孙权复又坐下来,听周瑜细说他的计谋。   一时周瑜说完,一旁张昭听了,不禁也感叹周公瑾这计策技巧巧妙。   孙权笑道:“公瑾兄既然有此良计,何不现在就用了?早早的让朝廷离开吴地不好吗?”   孙权已经在信阳的时候拿到了皇帝的许可——吴地的人事任免权都给了他。   孙权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他现在只盼着朝廷离开,让他重新回到做吴地实际“皇帝”的地位上。他自认为自己还是忠于朝廷的,只是他不希望朝廷再插手吴地的事情了而已。   周瑜慢慢悠悠道:“当初皇帝初来吴地,能以十日的耐心来熬我这只鹰,又能够出现在子山(张昭字)宴会上为我亲自抚琴一曲。不管他是真心是假意,是手段还是伎俩。他既然尊重于我,我也该回敬给他同等的尊重。皇帝当初给了我十日,我又何妨也给他十日。有些事情纵是敌手相逢,也当有其原则。”这是他大族出身的气度。   张昭与孙权听他这样说,便知道他的心意无可更改,于是又谈论了几件吴地要紧之事,便各自散去。   而这边孙权回到家中,想到周公瑾的话,不禁又有些疑心,不知伏寿究竟与朝廷有没有关系,因此寻到内院来。这几日里第一次主动来见伏寿,谁知才到半路上还没见到伏寿,先就给他的妹妹孙尚香拦住了。   孙尚香笑道:“哥哥!我昨日找你一日也不见人!可算给我等到了!我且问你——你可知道跟着皇帝来的郎官里面有一位叫曹丕的没有?据说他是那位曹昂曹大人的二弟。”   孙权是极为疼爱这个妹妹的,笑道:“曹丕嘛,是有这么号人。怎么?连你也听说他的事情了吗?”   曹丕与袁熙争夺甄宓的事情,作为风流韵事已经在天下传开了。孙权以为妹妹是也听到了这则故事,觉得稀奇,因此来问他。   孙权没有在意,又笑道:“我那日给你改铸的长刀你可喜欢?”他就说的就是那日方氏袁空来的时候,假借孙策上身告诉众人,把孙策的那柄长刀锻化成孙尚香能够使用的轻武器。   孙尚香原是极爱兵器的,此时竟然心思不在兵器上了,随口道:“很好用。”随即又上前来问道:“哥哥知道那曹丕的事情?”   原来那日皇帝来的时候,随口把淳于阳的姓名改成了曹丕,以为这样就敷衍过了孙尚香。   谁知道孙尚香就此上了心,到处打听曹丕的事情,一打听更不得了。   原来这曹丕竟还是个痴情种,而且年少英雄,十四岁的年纪就亲自领兵破了邺城。拔下了攻克袁氏的最后一城。随后他在邺城还俘虏了袁熙的妻子甄宓,而且为了这位甄宓与袁家二公子袁熙大打出手,闹到了皇帝面前。   孙尚香正是少女怀春的年纪,听说了这样英雄美人的故事,心道,倒是看不出前几日那黑面膛还有这样的柔情心肠,便觉得那黑面将军有些不同了。她因此专门等着哥哥孙权回来,好问他关于那曹丕的详细事情。   孙权宠爱妹妹,见妹妹感兴趣,便知无不言,说道:“这曹丕如今在皇帝面前做郎官,他跟如今的曹大人倒不是一个母亲所生的。这人我也见过几次,武艺还算过得去,就是脑子有些不清爽,为了一个女人,闹到了皇帝跟前,自己断了仕途。否则他父亲曹操如今领了冀州牧,以他当初攻破邺城的功绩,怎么也能得个实差吧。现在呢?倒回来又在皇帝面前做个郎官。这人可真是糊涂。”   孙尚香“哼”了一声,说道:“哥哥你懂得什么?人家这才叫有情有义呢。”   孙权盯着妹妹看了一眼,这才觉出不对来,板起脸问道:“你怎么为他说起话来?你又是从哪里听到了这个人?”   孙尚香不知该怎么说,眼珠一转,道:“我是听说这人武艺不错,既然哥哥认识他,请哥哥为我约他一见,我要与他再比试一番。”   “‘再比试一番’?”孙权听到这个“再”字,皱起眉头问道:“你何时与他比试过了?”   孙尚香骄傲,不愿意说自己输给了别人的事情,也不理会孙权的问话,索性一扭身跑开了,只道:“哥哥别忘了帮我问!”   孙权给她这一打岔倒是也忘了去问伏寿的事情。其实与其说是他忘了去问伏寿的事情,倒不如说孙权本身现下就不是很想面对伏寿,因此方才也是鼓起勇气来的,此时既然被孙尚香打断了,也就丢开手了,自我安慰得想着改日再问吧。他倒是更担心妹妹与曹丕是怎么比试了一番,自己想了一想,索性上马去寻曹丕等郎官。他原本在长安做郎官时的旧相识,此时还有跟随圣驾在此的,借由他们引荐,与这曹丕同席喝上几杯,既能问一问妹妹孙尚香的事情,说不得还能探听出皇帝何时离开吴地的消息。他想着,皇帝的行动计划,纵然别人不知道,那位曹子脩当是清楚的。而曹丕又是这曹子脩的二弟,兄弟二人说话间难保不会漏出点什么来。这么一想,孙权忽然又觉得妹妹与曹丕相识,算不得什么坏事了……   而伏寿此时正亲自送了丝绸布帛,来慰问孙策留下来的妾室们,听说吴侯孙权回来又走了,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只看着侍女将礼物呈给下一个上来行礼的妾室。   孙策原有正妻,只是正妻早亡,死后留下许多妾室,其中有生育的三人。而大乔不在已生育的妾室中,不管生前多么受孙策宠爱,此时也排到了最末。   伏寿见了大乔,微微一笑,道:“我看这位小嫂子面善,坐下来陪我说会儿话吧。”   大乔不知缘由,但听人说这位江东长公主殿下素来和善,近来又听说她腹中所怀是孙策转世,不禁也有亲近之意,便顺着伏寿之意,在她身边斜签着身子坐了。   伏寿便拉了她的手,极和煦得同她说起话来。   与此同时,另一边张昭特意在陆绩祭祖归来的路上等候,假作是无意遇见的。   当初孙权设宴款待吴郡大族名士的时候,陆绩坐在最末,却语出惊人,那时候张昭也在席上。张昭自此就觉得陆绩是可造之材,这一年来对他颇有留意,在陆绩心目中也就留下了一个温厚长者的形象。   因此张昭与陆绩的交情还算过得去。   此时见了张昭,陆绩下马,恭敬道:“见过张大人。”   张昭笑道:“我正遇回程,既然遇到了,不如你上来说话。”于是邀请陆绩上了他的马车。   陆绩上车后,张昭与与他说了几句家常,便慢慢引入正题。   张昭道:“我听说昨日皇帝见了你们这些大族的青年才俊。可考较你的功课了?你答的怎么样?我素来知道你的才学,可是对你寄予厚望的。”他半开玩笑道:“可不要在陛下面前露了怯。”   陆绩一见张昭,就知道这不是偶遇,张昭是故意等着他来探问底细的。他那日早得了皇帝的嘱咐,为人本就聪明伶俐,因此一脸诚恳道:“陛下问我都读了什么书,‘六经’可能通读了。我也如实作答,《诗》《书》《礼》《乐》《春秋》都已能熟读,《易》虽能通读,但还有不解之处。陛下就说在我这年纪已经实属难得。陛下又问了我那侄儿陆逊,得知他能拉强弓,也很高兴。最后说虽然赏识我们,可惜我们年纪太小,随后就叫我们离开了。”   张昭仔细听着。   陆绩清楚张昭真正问的并不是这些,也清楚要如何才能释去张昭的疑心,因此最后顿了顿,又道:“我与陆逊,不该说的话一句都不曾说。张大人可要记得,当初答应我们的,等圣驾离开之后的事情……”   当初圣驾还未驾临吴地,周瑜早已联合各豪族,声明从前孙策旧事已归于尘土,自孙权之后将起复豪强与大族之家的才俊,并根据不同大族的要求,一一谈定了官职。   便比如这陆氏的年幼叔侄,乃是张昭亲自洽谈的,说好了等到陆逊满弱冠之年,就入孙权幕府,从都尉做起,至于以后能做到什么位置,就要看自己能力了。而陆绩则是满弱冠之年后,便如他已故的父亲陆康一般,为太守,治理一方百姓。   张昭听到陆绩要求再度确认当初谈好的条件,果然消去了疑心,微笑道:“这是自然。我说好的事情,陆绩小友还信不过吗?此事吴侯与周郎都已点了头,你只管放心就好。一切只等圣驾离开。”于是入城之后,目送小少年陆绩下了马车而去,已是放下心来。   行宫之中,皇帝再次召见了周瑜,仍是在上一次的湖心亭中,这次除了古琴,还有一幅巨大的舆图。   “请坐。”刘协微笑道,仿佛对一位至交好友一般,不带丝毫火气。   周公瑾扫了一眼那舆图,从善如流,在皇帝对面款款而坐。他想,皇帝今日当是要给他答案了。   “三日前,朕蒙公瑾奏了一曲佳乐。”刘协低缓道:“公瑾的乐音,绕梁三日不绝。”   “陛下今日是要回赠臣一曲佳乐吗?”   “正是。”刘协笑道:“不过这一则且不着急。公瑾请看……”他指向悬挂在亭中的舆图,道:“朕这三日一直在看东南的舆图。吴地本来人烟稀少,这些年来,北地人口南移,这才渐渐人多了起来。若是能使山越之民,出居于平原,人口更是可以倍增。”   周瑜听皇帝提到“山越”,心中一动,看向皇帝时,却见皇帝神色平静、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你看,若是在江水两岸,设屯田之所,再把从前这两条运河加以修缮……”刘协走进舆图,指着上面的浙东运河和江南运河,“再把自云阳至京口,这一段流经山间的运河通航。以西开辟此地,联通秦淮河与江南运河,那么便有便捷水道直通建业,而可灌溉良田沃野万顷。从此处再往东南看,朕知道此处海中有一洲,名夷洲……”他说的夷洲,就是后世的台湾岛。   周瑜原本心中是戒备的,但是听皇帝畅谈对吴地的构想,不由自主站起身来,也走到舆图前,顺着皇帝手指的方向,一一看去。   “吴地造的船,全天下都比不得。可在此命使臣乘船出海,至林邑、扶南诸国,甚至能与大秦海路而来的商人遇见。”刘协向往道:“届时东南吴地,粮产富饶,又有河海交通之利,不但商品往来方便,说不得还会有别国的文士高僧而来。吴地这势头一旦起来,便再不可阻挡。”   周瑜原本以为,在他提出吴地诸人的要求之后,皇帝就算能做到表面波澜不惊、内心深处定然是愤恨难平的。所以他本以为今日要面对的,要么是皇帝疾风暴雨般的训斥而激化矛盾,要么是皇帝无可奈何的妥协与对他的抨击。但他万万没想到,在知道吴地诸人计划后,皇帝没有愤恨,也没有惊惧,而是在这三日内盯着吴地舆图,设身处地为吴地构想了之后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发展前景。   刹那间,周瑜竟觉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禁深感惭愧。他辅佐孙策在吴地经营已有十载,但就算是他,也未曾为吴地设想过这么久远的事情。他所想的,也只是先斩断朝廷伸来的手,然后渐渐收服吴地的其他势力,最后平定山越,也就是了。而皇帝看的高度与广度,都远远超过了他。皇帝起首第一句,就已经谈到了平定山越之后。皇帝对于吴地的构想,虽然简短甚至不足十句话,但每一句话都包含着巨大的信息量。   饶是足智多谋如周瑜,也站在舆图前,好一会儿缓不过神来。好在他社交场上经验足,此时仍是一脸微笑从容的样子,实际上大脑已经在尖叫了。   刘协已经复又坐下来,望着背对他仍站在舆图前的周瑜,轻声道:“这就譬如公瑾原本有一箱上好的丝线,只是杂乱无序,理不出头尾,也就织不成美锦,还要日夜防着虫鼠蛀咬。朕见了可惜,如今带了匠人、织女与提花机来,想与公瑾一同织就这方美锦,只不知公瑾意下如何?”   周瑜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稍微回过神来,低声道:“陛下说来容易,只平定山越,使之出居平原一事,就谈何容易?”而若是这一事不成,更何谈后面的事情。   刘协微微一笑,道:“十年前,若是有人告诉你,洛阳城中那个被董卓扶上来的九岁小皇帝,能于十年后尽收天下,你会相信吗?”   周瑜默然。   皇帝的经历,就是他能力的最好明证。   周瑜默默退回来,在皇帝对面坐下,难以掩饰的沉思之色流露出来。这是一个最大的决定,背后牵扯着吴地成百上千的官员,成千上万的百姓,他需要时间缓冲。   周瑜的反应也在刘协意料之中。   刘协并不催促他,但也并不放他离开,而是横抱了古琴,低声道:“现下,朕该奏一曲和公瑾那日所赠了。”   琴声响起来,其音清澈,而情感深挚。   刘协伴着琴音,轻声以词和之,“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竟是司马相如的《凤求凰》。   周瑜心中一动,抬眸望去,就见皇帝也正望着他。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何时见许兮,慰我傍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使我沦亡……”刘协见周瑜会意,微微一笑,复又低低唱下去。   昔有屈原自比美人,如今皇帝是以《凤求凰》来求他周瑜这位“美人”了。   以吴地繁花似锦的前景为聘,以帝王抱琴屈尊的诚挚为礼,可能得周瑜这位美人一顾吗?   周瑜原本坚定的决心,要在一曲的时间内被颠覆,内心真如山崩海啸一般,耳听得这一曲将尽,两军对垒之时也不曾惊慌的一颗心,竟然擂鼓般跃动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感谢月光大佬丢的深水鱼雷!晚安,预祝周末愉快!明天还是肥章见哟!   感谢在2021-02-04 20:51:16~2021-02-05 17:46: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Moonlight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大莉水手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瀚海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亲爱的 25瓶;五津 10瓶;提灯夜话桑麻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7章   皇帝与周公瑾都清楚, 朝廷与吴地现在是赢则双赢,输则双输的局面。   因现下朝廷虽然收复了所有的领土,但是实际上地方上各处势力都还在蠢蠢欲动, 只是谁都没有勇气来做第一个出头的势力而已。   远的不说, 就说最近朝廷平定的冀州原本属于袁氏的势力,还有在荆州蔡瑁等人的势力, 也只是因为皇帝高超御下手段,暂且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而已。   一旦有人做了第一个出头的人, 比如说此时吴地起了波澜, 那么荆州与冀州原本不臣于朝廷的势力,就会立时在地方上做乱。而一旦冀州与荆州也乱起来, 那么马上就是天下大乱, 就连从前已经归附的, 例如凉州、益州等势力也会趁乱而动。而一旦连凉州、益州等地也乱起来, 那很快就会倒退回十年前的情况, 而这一次要想重新平定天下, 就胜负难料了。   所以皇帝此时对周公瑾的诚恳, 对他的周全与包容, 也是为了更大的利益作出的妥协与退让。   而周公瑾之所以此前敢于向朝廷要求吴地自治,也是看清楚了朝廷的这一处弱点,而且很清楚留给吴地的时间窗口不会超过两年。一旦两年过后, 如冀州荆州等地方给皇帝的人掌控了实权, 那么届时吴地若是再想实现半自治就很难了。   所以皇帝与周公瑾都想要双赢,只是周公瑾此前定义的“赢”,是实现吴地自治——至少也是半自治。而今日这场会面,是皇帝要给周公瑾重新定义何为“赢”。如果吴地有更广大的前景,吴地不只是官员、连百姓都能有如锦的前程, 只是需要吴地现下当权者让渡一部分权力给朝廷,那么岂不是一种更大的“赢”吗?   对于周公瑾,这是一场“公心”与“私心”之间的试炼。   行宫湖心亭中,周公瑾听完皇帝这一曲凤求凰之后,当下没有说什么。   刘协倒也没有催促他,并不需要他当下就作出决定,只是微笑说道:“这把古琴是朕特意挑拣的,要周公瑾这样的俊杰,才配得起这把琴。今日朕奏了这一曲给公瑾后,此琴留在这里已无用处。朕心愿已了,如蒙公瑾不弃,就请将此琴带走吧。”   周公瑾便起身,神色肃然,恭敬捧了古琴,对皇帝行礼之后,深思着离开了。   刘协望着周公瑾远去的背影,对走过来的曹昂笑问道:“朕今日这一曲,子脩以为如何?”   曹昂垂眸一笑,道:“陛下选的曲目,真是出人意料。”   谁能想到,皇帝奏了一曲《凤求凰》呢?   周公瑾回到府上之后,就一直在自己房中抚琴。他的爱妾小乔陪伴在旁,深觉奇怪,周郎今日回府之后,就一直在窗下来来回回奏那一曲凤求凰。小乔陪伴周公瑾已有数年,倒是很清楚这位大人的情趣爱好。周郎擅音律不假,但是他素来弹奏的都是清雅之曲,极少弹奏这等情爱之曲。此时他从行宫中回来后,却在窗边一遍又一遍弹奏凤求凰。   小乔虽然觉得奇怪,却也不好出言打断,只静静坐在一旁陪着,眼看着周瑜从夕落时分弹奏到了月上柳梢。   周公瑾自己深谙音律,素来相信人的心声,通过语言表达的时候可以作伪,但是通过音乐表达的时候却是难以作伪的。   他一遍又一遍得奏这一曲凤求凰,其实是想要感知湖心亭中皇帝弹奏这一曲时是怎样的心境?   在不断的弹奏中,周瑜仿佛明白了皇帝所思,仿佛抚触到了皇帝的诚意。   应了皇帝这一曲凤求凰,于吴地、于朝廷、于天下都是大善之事。   除了那一点恋栈权位的私心,他想不出自己为什么要拒绝。   ——除非是因为信不过皇帝。   正如当初弹奏《凤求凰》的司马相如,后来欲纳美妾,几乎辜负了卓文君。设若今日他答应了皇帝,而皇帝来日反悔、不践诺,他又能如何制衡?   在皇帝的宏伟计划中,一切的根源都要先平定山越,让山越之民出居平原。而在这个过程中,当皇帝借着拔除山越之名插手吴地事务,乃至于掌握了部分吴地实权之后,究竟还会不会履行他所说的宏伟蓝图,就全凭皇帝了。   周公瑾沉思之中,手上琴音就停了下来。可是要摆脱私心,又谈何容易?一边是实权在握,一边是俯首称臣,他时年二十五岁,正是意气风发之时,要按下这蓬发的野心,着实不易。   小乔在旁边陪着周瑜的时候,其实也在想自己的心事,想着今日姐姐来见她时说的事情。   原来那日伏寿在府中借着赠送丝博丝绸布帛等物给孙策遗留下来的妾室们的机会,留了大乔单独说话。伏寿假作闲聊家常向大乔透露,自己很担心当前的局势,隐约听吴侯与朝中故人说起,若是吴地与朝廷没能达成合作共识,那么之后恐怕又要再起争端战乱;于是请托于大乔,希望她能通过她的妹妹小乔,隐晦提一提,毕竟大家都是希望过太平日子的。大乔会意,思量此事于自己没什么害处,而不管怎么样,保住吴地平安,总是对的,于是便来寻妹妹小乔。   大乔与小乔其实原本是一位姓乔的将军手下的女儿。这位将军原是跟随孙策的,只是战乱中一家人都失了性命。大乔与小乔这对姐妹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正遇上孙策与周公瑾等人前来支援,于是成就了姻缘。孙策当初说,虽然这对姐妹失去了家人,但是能跟随他和周瑜也算是幸运了。但在大乔小乔的立场上,恐怕是宁愿家人都好好活着的。   姐妹俩既然是深受战乱之苦的,当然希望吴地安定。   小乔听了姐姐传达的话,便一口应下来。   此时小乔见周公瑾回来之后面露沉思,想到姐姐告诉自己的话,于是奉上茶来,一面低声小心说道:“大人,外面可是又要打仗了?”   周公瑾从自己的沉思中回过神来,看她一眼,轻声道:“怎么这么说?”   小乔低头道:“妾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见了大人方才抚琴时的面上神色,心里有些发慌。大人只当妾身是乱想吧。”   周公瑾知道她当初死里逃生的经历,倒也不奇怪她有时候会有这样的担心,因此抚了抚她的长发,没有说什么。   小乔依偎在他怀中轻轻感叹道:“若是以后都能如此太平盛世,那该有多好啊。只要大人不弃,妾身愿常伴大人。”   周公瑾听了若有所思,又抚了抚她的发,静默中想到了许多年前,他与伯符(孙策字)纵马江东,畅谈天下,也曾见遍地饿殍、无人收尸,立志平定江东后要造一处太平人间。   那是他与伯符最初的梦想。   周公瑾想到此处,轻轻推开小乔,重又挥手抚琴,奏的还是那一曲《凤求凰》,只是琴音激昂,疾风骤雨一般,最后一音落下,竟断了琴弦。   小乔在旁听着,惊魂不定,疑心是自己说错了话。   周公瑾却没有再看她,一曲奏完,站起身来,阔步向外走去,口中道:“今晚不必等候。”这便骑马往张昭府上去。   沿途春景明媚,恰如那一年他与伯符纵马之时,只是如今挚友已逝,独留他在世上,完成两人未竟之事业。周瑜下定了决心,举目一望,见花红柳绿燕徘徊,忽然感到心中的郁结打开了。原本这段时日,他一直在筹划着要如何联合吴地势力,脱离朝廷掌控。筹划这种事情的时候,人的心思难免会往幽深处走,不但劳神,而且伤身。但此时周瑜决定应皇帝所请,为国为民之心,战胜了为自己谋私利之心,心胸一下子就开阔许多,同样的景色看过去,都有了更豁达的心情,瞬间只觉世间一切皆可亲。大约这就是走正道带给人的力量吧。   周瑜打马疾驰,心中道,皇帝这一局,他周公瑾愿奉陪一搏!   张昭在府中也正焦躁难安。他秉性是极沉稳的,否则也不能受孙策的托付,主管江东大小事务许多年。但是这几日,他接连收到各处山匪作乱的消息,不只是吴郡附近,连会稽郡、丹阳郡等处都发生了山匪劫持大商人车队的事情。这必然是因为先前吴郡山匪张群劫掠了朱氏运盐的车队,但是吴郡因为圣驾在此,没有追究的缘故。消息传出去后,江东各处的山匪水贼们都知道这会儿是抢掠的好时机,这时候抢下了够半年一年之用的,等到圣驾离开,他们又躲入山地水泽之间,地方军队也奈何不得他们。圣驾在此日久,这等劫掠的案件就会越多。通过各种门路求到张昭面前,要求他严惩山匪的豪族大户已经不下十余人。   张昭一见周公瑾,便道:“上次见面,你说还要再等十日。我看,也不必再等那么久了。咱们就照你的计划行事,请圣驾赶紧离开吴地吧。若再这样下去,那些山贼看到张群行事,都觉得因圣驾在此,咱们不会理会他们做的事情,越发无法无天了。再这样下去啊,我看他们不是只劫掠商人那么简单了,说不定反过来要伏击我们的士卒了。”   张昭的担心不无道理。在平定江东的过程中,其实有原本属于中间地带的田地,被孙策令人夺取了。山越民众时不时还想要抢回来。   周公瑾没有接张昭的话茬,慢慢坐下来,恳切说道:“子山兄,我素来敬佩你的为人。若是我现下告诉你,你我眼前如今有一个机会,能换吴地太平,繁华如锦十余年。”   张昭一愣,道:“什么机会?”顿了顿又问道:“昨日皇帝再度召见你,又同你说了什么?”   “这样一个机会,若是因为咱们自己的私欲而阻拦下来,那咱们日后岂不是要遗臭万年?”周瑜轻声问道,又像是感叹。   张昭听到这话大有文章,忙问他是何缘故。   周公瑾于是便将在湖心亭与皇帝相见时的事情说了,又说了皇帝对吴地的构想,最后说道:“子山兄,我想了许久。这是吴地的好机会,错过了怕是再等不来的。”   张昭没有在现场亲自与皇帝对谈,离开了皇帝当时营造的氛围,虽然也认为皇帝为吴地的构想是宏大动人的,但他没有周瑜当时的触动。况且他本身沉稳理智,并不像周瑜这等性情中人。此时听了周瑜的话,张昭在短暂轻微的触动后,更多感受的是一种事情脱离计划后带来的焦躁不安。   张昭起身来回走动着,按捺着不悦的心情,尽量和缓着语气道:“公瑾,我素来佩服你的为人。我这么些时日以来与这四大家族的人都约定好了。现在你来我府上,这一番言辞,竟是又改了主意。当初说不臣于朝廷,力求实现吴地自治的是你,如今又说要与皇帝合作,同他一起去剿匪的也是你。公瑾啊公瑾,我真是无所适从了。你究竟要怎么做?你且告诉我。会不会过几日,等我去告诉约好同盟的这些人计划取消了,你又来我府上,一番言辞,又要与朝廷对着干?你且给我一个准话。”他虽然尽量和缓着语气,但最后还是忍不住流露了埋怨之意。   周公瑾来之前就想到了张昭的反应,闻言也没有恼怒,平和道:“此事是我原本见识浅了。我只是想要实现当初与伯符(孙策字)约定好的事情。至于吴地繁花似锦那一日,到时候我与他还在不在,倒也并不重要了。请子山兄帮我这一回,公瑾毕生感念您的恩德。”   张昭听他说得如此郑重,倒是不好再埋怨下去了,又听他提到孙策,想到自己辅佐孙策的许多年,也是无限感慨,正不知如何作答,就见家中仆从前来汇报说家里老夫人请他过去。   这家中老夫人说的就是张昭的母亲,顾老夫人。   张昭一听是自己母亲派人来请,心中一惊,关切问道:“母亲怎么了?可是又犯了痰疾?”他素来诚孝,又是寡母一手抚养长大的,此时顾不得周瑜,忙辞别出来,匆匆往内院走去。   谁知道到了内院正堂,他母亲顾老夫人好端端坐在堂上,而他的孙媳妇朱氏低眉顺眼侍奉在一旁。   见公公来了,那朱氏低声对顾老夫人道:“老夫人,我去厨房看他们熬的粥。”寻了个借口暂且退下了。   顾老夫人慈爱得拍了拍朱氏的手背,便放她下去了,一见了儿子,却是横眉冷对,怒道:“你在外面做的好大的官,怎么连个小小的山匪都管不了?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劫掠亲家运盐的车队。这还有没有王法?你在外面究竟是怎么做官的?”   张昭一听便知道是孙媳妇给老母亲汇报了。   顾老夫人年已将近八十,很是疼爱自己这个活泼爱说笑的重孙媳妇。   朱氏乃是盐商朱奇的孙女,生性活泼大方。正所谓嫁女嫁高,朱家当时用尽办法,将她嫁入了张府。朱氏伶俐年轻,又曾在外面见过世情,很得顾老夫人的喜爱。   最近朱家的盐队两次被山匪所劫。头一次,这大盐商朱奇是直接派人传话给张昭的。但是张昭没有动作。等到朱家运盐的车队第二次被劫掠,朱家这才走了孙女这边的路子。   这次娘家来人告诉朱氏,希望她走一走关系。虽然张昭不肯出手,但他上面还有顾老夫人。只要顾老夫人开口,张昭必然要听的。朱家所求也很简单,而且公允,他们也只是希望让山匪稍微不这么猖狂而已。   于是朱氏今天一早借着请安就来寻了顾老夫人了,先是侍奉顾老夫人用药,又拿玩意儿哄顾老夫人逗趣,一直服侍到晚上,这才说笑话似得把娘家运盐的车队两次遭劫的事情说了。一旁陪着的姨太太、姑太太,也都是早得了朱氏财物的,也都帮衬着说话,都道如今外面真是没了活路,山贼水匪实在是太过猖狂。   顾老夫人是经过苦日子的,听了半响后道:“都闹成这样子了,我儿竟然还不管吗?”于是就叫仆从传话,唤儿子过来。   张昭四十多岁的人了,被母亲一通斥责,忍不住解释道:“母亲您不清楚,这里面的事情很复杂,不只是山贼水匪这么简单……”   顾老夫人呸了一声,骂道:“复杂什么?能有多复杂?你母亲我还没老糊涂了,你倒是解释给我听听。”   张昭也不好解释这里面牵扯着圣驾在此、吴地与朝廷权力争夺等事。   顾老夫人见儿子答不上话来,又道:“自来做官的就是要剿匪的!你连做山匪的都不抓,你还做什么官?你还不如回家去卖白薯!我当初辛辛苦苦培养你读书做人,难道就是为了你做了官之后不管不问民生疾苦的?你这是叫我死了到地下,都无颜见你父亲!”说到亡夫,竟是要哭了。   张昭一来无法回答了母亲的话,也无法向她解释朝廷与吴地之间复杂的形式,更况且若是对老母亲说,他们现在就盼着圣驾早早离了吴地,恐怕老母亲更要骂他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面去了。   眼见八旬老母亲要哭,张昭只能仓皇应下来。   顾老夫人已是被激起了脾气,连哭带骂,从当初三十多守了寡,把个才两岁的儿子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到,直说到如今有了重孙媳妇,就盼着见到再下一辈的人,谁知道儿子又惹她生气。   张昭一个已经四十五岁的大官,十五岁就得了长子,长子十五岁又生子,如今连孙子都于去岁成了亲,爷爷辈的人,此刻站在老母亲的面前,惶惶听训,仿佛一个五岁的孩子。   直到顾老夫人骂得口干舌燥,指着张昭问道:“我问你,这山匪劫掠百姓的事情,你管不管?”   张昭汗流浃背,道:“儿子管!儿子这就去管!”   顾老夫人这才舒了口气,老太太眼明心亮,道:“做人啊,不要太贪心。你现在官儿做得够大了,整日里还钻营些什么呢?圣驾在此,你不前去侍奉,倒是整日在府中跟周瑜、孙权不知道忙些什么。照我这婆子看来,你为吴地的百姓做点实事儿,你父亲地下知道了,也为你高兴。”   张昭两岁就没了父亲,压根不记得父亲模样了,却很怕老母亲再发作,唯唯应了,擦着汗退下,还要请医工来安抚母亲,生怕母亲气病了。   待到再出来见到周公瑾,张昭还没从老母亲那顿骂里醒过神来。   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   张昭长叹一声,说道:“罢了罢了,当初说要吴地自治也是你,如今说要与朝廷合作也是你,我反正一向都是跟着你行事的,只要你拿定了注意,我这次还跟着你就是!”   周公瑾起身,对他长长一揖,恳切道:“托赖子山兄。”   张昭摆手,方才被老母亲骂出的一身冷汗还没干,定了定神,忽然抬头看向周瑜,道:“我这里好说,就是底下各豪族处,我也能为你奔走。只是吴侯那里,你要怎么交待?”   周公瑾微微一笑,道:“仲谋吗?只好劳子山兄,再陪我走一趟了。”   于是周公瑾张昭两人联袂来寻孙权。   孙权正在步氏所在的别苑,向步氏许诺说一定会让她在孙府之中生产。   原来他昨日去找旧时的郎官一起吃酒,虽然没能邀到曹丕,但是却得到了一个让他很开心的消息,那就是郎官之中已经有人因为水土不服而犯了很严重的足疾,这样下去,皇帝肯定不能再在吴地久留了,等到皇帝离开吴地,那么吴地一切就还是他说了算,要接一个步氏入府也不是什么难事。至于伏寿……她一向通情达理,只要自己诚心悔过,再有旁人说情,想必也能谅解他。况且他与步氏原就是青梅竹马。这么一想孙权瞬间就觉得道理是站在自己这边了。   此时忽然听周公瑾与张昭说他们不准备按照原来的计划行事,而是要反过来与朝廷合作,剿灭吴地山贼,引山越之中的民众出来在平原上居住,孙权只觉眼前一黑,这至少意味着皇帝还要在吴地长久留下去——至少几个月是有的。到时候非但步氏的孩子,就连伏寿的孩子都该出来了。   孙权起身,比方才的张昭刚得到消息的时候还要焦躁很多,他语速很快,有掩饰不住的怒意,“当初公瑾兄,是你说我们要实现吴地自治。这一年多的时间来,我与子山兄忙前忙后,联络各大家族的人员,安抚地方豪族。从前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当初我哥哥与你征战吴地的时候,与许多人结下了仇。这一年多来,我是一个个的登门赔礼,吃了多少委屈受了多少罪!如今你轻飘飘一句话,皇帝给你奏一首凤求凰,你就动了心!你倒是变得快,可有没有想过我跟子山当初的付出?”   周瑜眉睫一动,他可从未告诉张昭与孙权,昨日皇帝为他奏了一曲凤求凰,这孙权是从何处听来的消息?难道孙权私下探听皇帝的行踪?他不动声色听下去。   孙权其实是昨日饮酒时听旧相识的郎官提了一句,自己此时说漏了嘴,焦躁之下还没有察觉,又道:“公瑾兄如此朝令夕改,让吴地官员如何是从?若是皇帝派人插手咱们吴地剿匪之事,朝廷的兵进来容易,出去得却难。到时候朝廷的兵驻扎在吴地,就如同张绣带兵在益州,冯玉带兵在荆州一样,这些兵马不走了,又怎么说?公瑾兄你可都想好了?”   张昭见他越说越急,越是重大的事情,越应该和缓来谈,便起身拦了一拦,道:“仲谋稍安勿躁,你方才还没听明白。公瑾的意思,也即是我的意思,只要朝廷真能照着陛下对公瑾所说的宏伟蓝图去做,那么咱们就不要再坚持此前的吴地自治了。一切还是以民生为重。我不敢说自己爱民如子,不过是担心有一日这些事情传出去了,我们要遗臭万年的。”   孙权恼怒道:“我没听明白?我看分明是你们根本都还没想明白此事!周公瑾去见皇帝才多久?他不就是昨日去见的皇帝吗?一日一夜之间你就推翻了咱们一年来的计划!你是被皇帝的话冲昏了头脑!”他停下来吸了一口气,收敛了下情绪,低声道:“公瑾兄,你应该再好好的想一想——这不是一个一夜之间就能下的决定。”   相较于孙权的焦躁、张昭的担忧,周瑜显得分外沉静,待到孙权的牢骚告一段落,这才开口淡淡道:“仲谋你不要着急,且坐下来。我清楚你的心病在何处。”当他不留情面的时候,也可以言辞犀利如出鞘的刀,“依我看来,你若是担心步氏之事,这就是你最好的时机。趁着吴地与朝廷将要合作的时候,向皇帝捅破此事,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只有在这个当下,皇帝为了大局,才会轻轻放过此事,不与你计较。”   孙权听到周瑜直接说破步氏之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颇感羞恼。   “再者你也不用担心——就算吴地不能自治,吴地也还是需要刺史的。到时候,吴地的刺史又还有谁比你这位吴侯更合适呢?”周瑜悠悠道。   孙权两块心病都被说破,有些难堪的坐下来,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他抬头看了一眼神色悠然的周瑜,又看了一眼目含担忧的张昭。自从长兄去后,孙权执掌吴地事务也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其中还有几个月都带兵在荆州之侧,如果说他是一个刚开始学走路的婴儿,那如今还不能抛去周瑜与张昭这两根拐杖。   孙权素知周瑜心性坚毅,既然周瑜拿定了主意,那就再难更改了。他颓然道:“长兄辞世前曾告诉我,遇事不决,就问于你们二人。如今你们二人既然都要改了从前的主意,我也只好随你们去了。”   周瑜与张昭对视一眼,便知道孙权这是从了。   只要他们三人意见统一,那么再去通知底下的大族豪强,就只是繁琐些,倒并不艰难了。   周瑜起身,离开之前,手按在孙权肩上,想到当初伯符(孙策字)的托付,缓和了语气,道:“仲谋勿忧。我们虽然答应了与朝廷合作,但主动权还是要握在咱们自己手里的。”   孙权现下心绪烦乱,也无心细问,待到周瑜与张昭离开后,独坐室内发了半响呆,直到步骘近来探看。   步骘是受步练师所托前来探看情况的,见孙权自己坐在屋子里闷着发呆,小心问道:“吴侯,您这是怎么了?里面姐姐见您久不回去,命我来瞧一瞧您。”   孙权无精打采抬起头来,看了步骘一眼,喃喃道:“怕是不能接你姐姐入府了……”   步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孙权对上步骘迷惑的目光,自嘲一笑,道:“过两日你便都知道了。”自从长兄亡故,他被推上了江东的政局之中,一时间周瑜在左,张昭在右,还有一位江东长公主为妻子,远在长安更有一位赏识他的皇帝,孙权一时间风头无两,领兵西出,夹击荆州的时候,政令一下,江东官员齐声响应,当是时,孙权真觉得自己成了江东王。   可是不过短短几个月之后,周瑜与张昭抽身而去,与妻子之间夹了步氏这个秘密,而因为要求吴地自治也失去了皇帝的亲近——孙权独坐一室,闭目沉思,忽然惊觉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   吴地要自治,不要自治,都是周瑜一个人拿定主意。周瑜有气魄有手腕,想做的事情,排除万难都会做到。   而他在其中又算什么呢?连皇帝都知道,吴地的事情要与周瑜商谈,而不是与他这个名义上的吴侯。   孙权缓缓睁开眼睛,不知道他如今觉醒,是否还不算太迟。   “步骘。”孙权低声唤道。   步骘就等候在房外,闻声一步进来,垂眸拱手,恭敬道:“骘在此,吴侯有什么吩咐?”   孙权上下打量着步骘,见他十七八岁,年少英武,又出身大族,只是这一支弱了些。按照周瑜的说法,皇帝是要在吴地剿匪的,正是用本地青年勇武者之时。他这一年多来,将步骘带在身边,倒是也算半个自己人了,此时想了一想,便问道:“步骘,眼下有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你可愿去?”   步骘跟随在孙权身边,做着长随一样的差事,就是在等一个被任用的机会,闻言心中大喜,面上不露,恳切道:“骘但凭吴侯吩咐!”   而周瑜离开步氏别苑之后,就再次入行宫去见皇帝。   虽然周瑜已经与张昭、孙权传递了消息,改变了此前的计划,但这并不代表着他们立时就要把这计划下达给豪强大族。这就好比两人下棋,一人走了一步,那就要等对方走一步之后,才会继续走下去。否则若是一人把筹码都摆了出来,另一人却掀翻了案几,那要如何善了?   所以现在周瑜接了皇帝的邀请,改变了张昭与孙权原本的计划,就是周瑜走的一步棋。   而皇帝得到这个消息后,就该按照湖心亭中的蓝图,再展现更多的诚意。   如此一人一次,一步一步,双方才能实现最后的大合作。   “陛下,周公瑾来了。”淳于阳上殿通报。   刘协微微一笑,止住了与曹昂的谈论,道:“请他进来。”   待到周瑜入殿,刘协一见他的神色,便知道昨日那一曲《凤求凰》,终究还是打动了他的心。   当下刘协不必他再说什么,亲切招手道:“公瑾上前来,朕方才正与子脩在谈论吴地剿匪之事。北边与中原的士兵来此是要水土不服的,他们既不习惯水战,也不习惯往这东南的密林之中行军,瘴气让他们生病。到时候朝廷要白白折损许多士卒,还达不到效果。所以朕与子脩正在商议,想着不如就从荆州调兵。荆州兵马,既熟悉水上作战,也熟悉林中作战,只是于此地的山势地形,还需要公瑾你的人带一带。从荆州调兵之事,公瑾以为如何?”   周公瑾闻言,若真得荆州兵马助力,那吴地剿匪一定会更快。只是同时他戒心未完全去除,想着皇帝此举怕是也有以荆州兵马节制自己的用意。   周公瑾便道:“陛下为此地剿匪之事劳神费心,臣以为此举可行。只是荆州兵马来此之后,不知是受哪一位将军统领呢?”周瑜这话,表面上是在问荆州调来的是哪位将军,实际上却是在问到时候是以荆州兵为主、还是以吴地兵为尊。   刘协含笑道:“朕正要说此事。荆州如今是一位刺史,一位持节都督,这数月来看着相得益彰。吴地刺史,倒是不急有定论。只是朕与子脩方才议起来,都觉这吴地的持节都督,非公瑾你来做不可。你可愿意吗?”   这是要给周瑜持节都督的官职,也就是吴地武官中最高级的存在了。   周瑜微微一愣,那就是说此次剿匪,也由他来主导了。他虽然知道皇帝是有诚意的,但是万万没想到皇帝的诚意这样深切,每每超出他的预估,而让他为自己的计较感到惭愧。   周瑜叹道:“臣,谢陛下赏识器重。”   “公瑾不要拘束。”刘协含笑道:“你是与朕相识时日还短,等咱们君臣处得日子长久了,你就知道朕是怎样的皇帝了,也就安心了。”   周瑜默了一默,道:“臣知陛下胸襟宽大。”   刘协“嗤”的一笑,对曹昂道:“听到了吗?公瑾夸朕心胸宽大。这一条你可要记下来,回头写到史书里面去。”他说笑起来,才有了几分与年龄相衬的松快。   周瑜也微微笑了。   刘协笑过之后,转过脸来望着周瑜,认真道:“这一桩事情里,真正胸襟广阔,能容吴地百姓乃至天下的人,不是朕,而是公瑾你。”   “臣?”   “正是。”刘协沉声道:“朕很清楚你今日踏入这殿内,对朕称臣,是放弃了多少。你既然破釜沉舟,赌上一局,信朕一回。朕便绝不负你。”   周瑜静静望着皇帝,心潮起伏。也许他与皇帝这两股势力之间的几次交锋,天下百姓根本不会知道,吴地百姓不会明白他们在怎样的两种境地之间走了个来回,但他与皇帝都明白,彼此都容忍了什么、又放弃了什么。   一时之间,周瑜心中竟然久违得升起一股英雄相惜的情愫。   刘协却已转脸吩咐曹昂,道:“子脩,你修书一封给玉奴,叫他派甘宁领兵,来支援吴地剿匪一事。”   曹昂挥笔拟信,微笑道:“玉奴得知陛下的计划后,怕是忍耐不得,要求着亲自来的。”   刘协想到在荆州分别时,冯玉不舍的模样,笑道:“他若得空前来,也就让他来吧。”   周瑜在旁听他们君臣二人说到要荆州持节都督来吴地的事情,口吻如此轻松,不禁心中疑惑,难道朝廷已然尽掌荆州实权了吗?   刘协望向周瑜,笑道:“若果真是玉奴来了,那就让朕的冯都督,见一见你这位周都督。两位都督,如美玉明星,常伴朕旁。古往今来为帝王者,更有几人能如朕这般幸运?”   周瑜笑道:“早听闻冯都督风采过人,单骑而定荆州,乃不世出的英雄。臣盼着与他一见。”   曹昂在旁听着皇帝与新收服的良臣一唱一和,只凝神写完给冯玉的信,呈给皇帝看过,又开口谈起细务来,“吴地要剿匪,若粮草有不足之处,不如发信给兖州牧荀彧,看他那里能调度多少粮草过来。”   “甚好。”刘协说着,便召曹子脩与周公瑾上前,同看吴郡的详细舆图,商讨用兵剿匪之事。   宫灯明亮,窗上映着君臣三人的影子,长长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周六啦!距离过年不足一周啦!晚安,明天见!感谢在2021-02-05 17:46:15~2021-02-06 20:25: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Moonlight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快乐咸鱼伞、云破月来、青青翠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监工 30瓶;橄榄 20瓶;The Vindur、Moonlight 10瓶;玖珏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8章   果然如曹昂所料, 冯玉收到信后,立时回信,要求自己带兵前来, 而不是只甘宁领兵而来。   皇帝应允之后, 冯玉即刻领兵自襄阳而来。襄阳距离吴郡并不遥远,冯玉从接到消息到召集兵马, 再到一路赶来,只用了不足十日。   冯玉入行宫, 左有甘宁, 右有蔡瑁独子蔡勋,齐来面见皇帝。   刘协正与周瑜、曹昂商议为剿匪在吴地用兵之事, 见了冯玉, 笑道;“当初朕离开荆州, 你是百般不舍, 不知道的还以为要生离死别。如今怎么样?不过几个月便又见着了。”   冯玉的确没想到, 这么快就有机会再来见皇帝, 而且还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故意笑着哀叹道:“原来陛下筹谋早定, 只是臣从前不知,自己还心酸不已。”   刘协笑对周瑜道:“这位就是朕此前同你说的,朕的冯都督, 最是会说话的。今日见了, 如何?”   周瑜知道冯玉这位荆州的持节都督远道而来,将会与他一同领兵处理吴地剿匪一事,是自己接下来这段时间内的重要合作对象,因此自冯玉一入殿就一直在暗中观察他。纵然是周瑜这样的风流美丈夫,也在见到冯玉第一眼的时候感到惊艳, 随后看他谈笑气度,果然叫人如沐春风,不负美名。这等人物,一来叫人忍不住要倾心相交,二来又叫人要小心戒备,因为难以探知对方深浅。   此时见皇帝问来,周瑜望着冯玉,笑道:“素闻冯都督美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冯玉也知,这位周公瑾,就是自己这次领兵来吴地剿匪所要配合的主将,也盯了他一眼,只觉这周瑜比自己想象中要年轻许多、立在皇帝身边雄姿英发气势不凡,因含笑拱手道:“见过周都督。”   刘协看向跟在冯玉左右两侧的甘宁与蔡勋,笑道:“甘兴霸跟你同来,还在朕意料之中。怎么连蔡瑁将军的独子,也给你拐来了?”   甘宁与蔡勋听皇帝提到自己,都再次上前见礼。   这蔡勋乃是荆州本地最大势力蔡瑁蔡将军的独子,年方十六岁。   这次冯玉领兵离开荆州,赴吴地剿匪,虽然有诸葛亮坐镇荆州,但还是要防备蔡瑁等人生事。而蔡勋年少,正是渴望建功立业、脱离父亲与家族掌控之时。冯玉思量之下,便“拐带”了蔡勋领兵前来。蔡瑁此时见侄女婿诸葛孔明做了荆州刺史,而这半年来,民生逐渐恢复,眼看着荆州是越来越好了,内心深处,与朝廷合作的想法就更多了。既然儿子愿意,蔡瑁也没有阻拦,反而还派了两名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将随行,既是保护儿子安全,也是探查吴地形势。而冯玉带了蔡勋同来,也就不担心蔡瑁在荆州作乱了。   “蔡小将军,上前来给朕看看。”刘协笑着睨了冯玉一样,见冯玉乖巧站在一旁,不禁感叹玉奴进益了。   蔡勋在荆州时,曾参与过皇帝举办的宴会,只是他年幼又无官职,因此坐在末席,只远远望见高台上的人影,并不曾看清皇帝面容。   此时听得皇帝招呼,蔡勋怀着激动的心情上前来,脸上透红,大声道:“末将蔡勋,奉冯都督之命,带一万精兵,前来吴地剿匪。”   “很好。”刘协笑道:“中气十足,少年了得。”   其实蔡勋的身形在同龄人中并不算出众,皇帝夸的其实是他带来的这一万精兵,这是他父亲蔡瑁的一片爱子之心。   周瑜听得一万精兵,也是眸光一动。   要知道此时精兵是极为难得的。自东汉以来,士卒多是从世代军户之家出来。但这□□之下,军户的制度已经毁的差不多了。于是前些年从长安开始,又实行屯兵。吴地也效仿长安,实行屯兵制已有一段时日。屯田制保障了士卒基本的衣食,但出来成效也还是需要时间的。而且在战地工事、耕种田地、日常训练等各方面的组织上,需要精密的管理,这就需要有经验的管理者。而吴地在实行屯田制之前,最矫健的青壮都已经被豪强大族搜罗了去,成为了部曲私兵。后来屯田制养下的士卒,要出精兵就难很多。   这是吴地士卒资质现下还不高的原因。   在此之外,这次吴地剿匪,是要往山林中去的,需要的是训练有素的陆军。而吴地最优良的,却是熟悉水上作战的水军。   所以吴地要剿匪,就需要及时大量补充精良的路上步兵。   而荆州持节都督冯玉奉召而来,带来共三万兵马,其中冯玉亲领一万,甘宁领一万,蔡勋又领一万,都是精良的步兵,正是吴地当下最需要的。   周瑜忍不住又看一眼正与蔡勋亲切谈话的皇帝,不禁有些庆幸,自己那日一念大善,选择了与朝廷合作。   “要剿匪,还需要详细的舆图。”刘协察觉到周瑜的目光,“这一则还是吴地人熟悉。”   可就算是吴地的人,不在山地之中居住,也不会很熟悉其中的地形。而孙策在的时候,几次剿灭山越匪贼失利,都是因为不熟悉其中地形的缘故。   周瑜道:“臣去想办法。”   刘协点一点头,又与他们谈论了片刻剿匪如何用兵之事,就放周瑜等人下去处理细务,只留了冯玉说话。   一时殿内只剩了刘协与冯玉君臣二人。   刘协神色沈静下来,方才殿内仿佛欢乐聚会般的气氛也随之消散了,他问冯玉道:“你来了吴地,荆州诸事都托付给谁了?”   冯玉也肃容道:“臣走后,荆州诸事都托付给荆州刺史诸葛孔明。有蔡勋在此,倒是不惧荆州生乱。”   拿住蔡瑁的独子,也就拿住了蔡瑁;拿住了蔡瑁,也就拿住了荆州。   这一点君臣二人心知肚明。   刘协瞪着冯玉,然后眼睛一眨,笑了,道:“玉奴学坏了。”   冯玉也笑起来,道:“臣不过是追随陛下罢了。”这话也是双关,既可以说他是为了追随皇帝来吴地,不得不施展这等手段;也可以说是追随皇帝的行事风格,该“坏”的时候就要“坏”起来。   刘协笑道:“这么看来,你倒是很认可诸葛孔明了?”否则也不能放心离开荆州,而诸事都托付给诸葛亮。   “陛下选用的这位荆州刺史极好,超出了臣的预想。”冯玉回头想来,这诸葛亮倒是不枉皇帝亲自去寻访,只是当初他呈给皇帝的荆州可用俊才没有一百少说也有八十,怎么皇帝只看荐信就能从中选出最杰出的来呢?也能感叹一句,皇帝就是皇帝,他自然是不能及的。   说到诸葛亮,冯玉又想起一事,道:“荆州刺史夫人黄氏托臣转交给陛下一物。夫人说您一看就知道了。”   听说是黄月英托冯玉转交之物,刘协微感诧异,道:“何物?”   一时冯玉的随从进殿呈上黄氏所托的物品来。   刘协见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木箱,打开来时,却见里面分了三层,每一层收出来,都是一张写了字的纸,纸上的字都一样,乃是解释易经的一句话,“天地交而万物通,上下交而其志同也”。   刘协比较着看这三幅字,只见最上层的是黑底白字,中层的是白底黑字,底层也是白底黑字、但是比中层的字要清晰许多。   冯玉也在一旁看着,道:“这最上面一层的字,像是拓印的。至于底下这两层的字,臣却看不出。”   刘协却是一看就明白了。   当初他在荆州的时候,曾与诸葛孔明、黄月英夫妻俩坐下谈论过三次,前两次都是有意去磨诸葛孔明的,直到第三次说透了,请得诸葛孔明出山做了荆州新刺史。这个过程中,却有一个意外之喜。那就是原本刘协与这对夫妻谈话的时候,都是拿了黄月英制造的精巧玩意作为引子,起初是黄月英自制的一种棋,后来是黄月英特制的九连环,最后一次刘协投桃报李、也带了自己的“小发明”过去。   那就是反着刻了字的木“棋子”,蘸了墨汁之后,按在纸张上,就是一个像模像样的字。   其实秦朝的时候,就已经有反着刻在木头上,然后多次印刷,制造传阅的法律条文。只是那时候的当权者从来没想过这技术推广开来,给天下读书人用。而且秦朝的时候也没有此时这样方便的纸张。   而刘协这个小小的变动,其实就是以前只能一整篇刻在木板上,然后不断印刷的模式,变成了每个字都可以拆开来。   这字“活”了。   他是想要借鉴真实历史上的活字印刷术,但目前还只能做到在木头上刻字,如果要工业化生产,应该有更合适的材料、更精密的步骤才对。   刘协当时这个主意带给黄月英夫妇,也是隐隐期盼着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出来。   现在,这结果就送到了他面前。   刘协在荆州与黄月英夫妇两人交流的那几次,别的倒也罢了,已是黄月英最得意的几样小玩意摸清楚了。此时他伸手入木箱,稍微一鼓捣,便打开了暗锁,从中又抽出来一层,这一次就放着真正的秘密所在了。   打开来看时,却见一层都是亮灿灿铜制小“棋子”,朝天那一面都是反刻了字的。这一层铜棋子,搁在一层之中。   刘协托着木抽屉,只觉沉甸甸的。   冯玉恍然大悟,笑道:“难怪这木箱这样沉。”他看皇帝方才只开出了三张纸,就知道里面必定另有玄机。   刘协笑道:“看来黄氏没你当外人。否则为了掩饰这些铜棋子的重量,她该用铜制的箱子才是。”   冯玉笑道:“依着黄夫人的性情,未必不想用铜制的箱子。”   “那又为何不用?”   冯玉笑道:“陛下怕是不清楚。如今新荆州刺史厉行节俭,自然要从夫人做起的。”   刘协想到诸葛亮与黄月英夫妻间的趣事儿,也忍不住微微一笑,拨开这些铜制的“棋子”,就见底下躺了一封黄月英亲笔写就的密信。   冯玉见状,得体道:“臣今日见了陛下,着实喜悦。请陛下准臣退下,与周都督、甘宁和蔡勋等人详论吴地剿匪之事,来日好不辜负陛下信重。”   刘协见他机灵,又看人就在自己手边,一抬手,以食指骨节轻轻敲了敲冯玉发亮的额头,笑道:“狸奴啊狸奴,你可真是个精怪。去吧。”   一时冯玉退下,刘协一面拆着信,一面问侍从,“子脩呢?去请他过来。”   原来当初黄月英从皇帝这里得了刻字“棋子”之后,在辅佐丈夫管理荆州之余,便一直在思考要怎么才能实现皇帝所说的技术——不需要读书人抄录书籍,只要字刻在这些小“棋子”上面,选不同的“棋子”组合成需要的句子、乃至篇章,便可以不断印刷出同样的文字来。待到一版书印完了,要印另一本内容不同的书,也只需要这些“字”换换次序。   黄月英本来就对这些精巧的玩意儿上心,有了想法之后很快就着手操作了。她一开始也还是用的木质材料,因皇帝拿来的也是木棋子。黄月英在各色木材上都试过之后,选定了枣木与梨木两种,因这两种木料质地最为细腻,又并不昂贵、易于获得。这中间一层的一幅字,就是用梨木刻字的“棋子”蘸了墨印出来的。只是木材蘸了墨汁,很容易受潮,一冷一热,便容易出现裂纹,不能长久使用。黄月英又考虑用别的材料,几经周折之后,这才选定了用铜。   这铜棋子,来之不易。   黄月英是先用木材刻字,翻成砂模,然后注入铜液。如此铜液凝固之后,就是方正铜版上凸出来的“字”。   用这铜活字印出来的字,非常清晰。而且铜质地稳固,寻常温度变化不会引起上面字的变动,而蘸取墨汁印刷后擦干就不会有任何影响——只要妥善保管,这是传之百年都不会坏的物件。   黄月英在信中,并没有怎么提起自己多次尝试时的辛苦,只是详细讲述了不同方法的优劣,又将铜活字的制作与使用方法一一道来。   刘协摸着这一枚又一枚的小巧铜活字,指尖轻颤。   在这个时代,可以说没有任何人能比他更清楚,指尖这些小玩意的巨大价值与威力。   此时纸张已经普及,但制书仍旧昂贵,每一本书都要一个读书人去抄写出来。普通人家哪里能读得起书?   而现在有了这铜活字,能够实现批量印刷书籍之后,读书的成本瞬间就下降了。   甚至可以朝廷来出这笔钱,造一个中央书局,分文不赚,只收取成本来印刷书籍,散给天下年轻人。   如此十年之后,原本为世家豪族所垄断的知识文化,就成为了天下人所共享的智慧。到那个时候,就可以用更进步的制度,取代此时的察举制。科举制看起来,就不再遥不可及了……   在现代那一世,刘协从来没有意识到,能够接受教育,看任何自己想学的书籍,会是一项“特权”。   如果没有造纸术的发明,如果没有印刷术的普及,如果没有衣食无忧的现实环境,读书就会成为一项极度奢侈的事情。   刘协握了一枚铜活字在手心,直到那铜活字被他握得暖了,他才从激动的情绪中平复下来。两世为帝王,世间已经很少有事情能让他感到激动了。   刘协再看向列在一旁的那三幅字,见写的都是那一句“天地交而万物通,上下交而其志同也”。   这是古时解释《易》中泰卦的文字,意思是说泰上坤下乾,乾坤之间,有阴阳二气交感,由此万物生生不已,故得通达;而乾为天阳,本该在上,而今在下,坤为地阴,本该在下,而今在上,象征着君王与民众上下交感,志向相通。   黄月英见识既广,又秉性聪慧,且听皇帝说过此物用处,因此也清楚,有了这铜活字,普及了书籍,皇帝的志向便可以畅通无阻传达给普通百姓了。   如此皇帝与万民志向一致,自然会天下“泰”平。   曹昂原本退下去商议从冀州、兖州调粮之事,又被传召回来,入殿就见皇帝在上首捧着一盒闪闪发亮的“铜方块”出神。他走到皇帝身边,俯首看到案上那三句字迹不同的“天地交而万物通,上下交而其志同”,微微一愣。他转而细看皇帝握在手中的“铜方块”,才看到上面有凸出来的“字”。   “这就是朕从前同你说过的‘活字’印刷。”刘协从激动中回过神来,那十几枚握得温热的铜字捧给曹昂看。   曹昂感到讶异,在皇帝的示意下,接过了这还染着皇帝体温的铜字。他从前的确听皇帝提起过,说有一种印刷书籍的办法,可以字刻在器物上,随用随取,很是方便,一旦造出来,以后人人都能买得起书。皇帝繁忙的政务间,时不时就会冒出一句来,但很快就会陷入急需解决的现实政务中——毕竟当全天下百分之八十的人口还因为战乱饥荒而活不过而立之年的时候,读书的事情总是应该稍微往后放一放的。   “这是何人造出来的?”曹昂也为之欢喜,笑道:“陛下总是念叨着此物……”他习惯性得开始想,若是要印刷一本寻常的书籍,需要用到多少字。这样一套模具下来,又需要用多少铜,其中锻造炼制又需要多少人工炭火。   “将此物传至长安,交给毓儿。”刘协脸色发红,他从前也会自己随后细务都想清楚,但这些年来习惯了有曹昂跟上,倒是只管先提出目标来,若是能执行下去,曹昂自然会去做;若是连曹昂都无法执行,那他才会回头重新审视自己的政令。   “陛下要这桩差事交给卢小公子去做?”曹昂心里想着长安合用的人手。   刘协笑道:“正是。朕早就想在造一个中央书局,只收取成本费用,不赚一分钱卖书给天下读书人。如今有了黄夫人造的这一套模具,终于可以实行了。这事儿就交给卢毓在长安办理。你协助他核算一下所需资费。”   曹昂问的问题更实际一些,道:“这书局初开,陛下想卖那些书呢?”   刘协想了一想,道:“时下的读书人六经总是都要学的,所以六经不能缺。”他顿了顿,又转了念头,道:“不过如今能读得起书的,怕是也不缺这买书的钱。倒是不如另编一本简单些的书,专门教导百姓读书识字,譬如做一本千字文出来,里面讲解读书常用的一千个字。你看如何?”   曹昂道:“陛下这用意好,只先印陛下所说的千字文,所需资费倒是少了。但恐怕书局开的时候,得不到尚书台大人们支持。再者书籍流通的时候,只一本千字文,也不容易打通渠道。既然有了黄夫人这模具,其实印一种书,跟印许多种书是一样的。不如种类多一些,卢小公子在长安做事有个讲头,行事也就方便了。”   “子脩想的周全。”刘协笑着将木箱中的物品一样一样收回去,只留下了黄月英亲笔写来的密信,递给曹昂道:“信中有这铜活字的制法,你摘录一份,送到长安给毓儿参考。至于信中提到的荆州诸事,则不必抄录。”   黄月英借着呈送铜活字的机会,当然也要为丈夫在荆州的事业添砖加瓦。   曹昂一一应下来。   刘协笑道:“子脩若是离开了朕,朕怕是都不知道该怎么做这个皇帝了。”   若是冯玉在此,定然会接口夸赞回去,比如说“若不是臣占着这个位子,天下更不知有多少人想追随陛下”云云。   但曹昂不是冯玉,虽然相伴日久,对皇帝直接表露情感的话语有了一定免疫能力,乍然听到仍是有些腼腆,只微微一笑,在旁帮着合上了木箱盖子。   刘协今日见了冯玉从荆州带来的甘宁与蔡勋,要冯玉与周瑜结识,又收到了黄月英送来的这样一份“大礼”,还有曹昂在身侧完善他想要实现的愿景,一时间只觉万事顺心遂意,笑着还要与曹昂闲话几句,就听郎官传报,说是吴侯来求见。   听说孙权来了,刘协脸上的笑容淡下去,然而正是将要剿匪的紧要关头,也不好慢待了他,便问道:“他来做什么?”   那郎官道:“这……下官再去问问。”   “不必了。”刘协的好心情已经飞了一半,“让他进来吧。”   原来孙权这七八日来,一直密切关注着朝廷与吴地合作的动向,思考之下,他不得不承认,周瑜那日给他指出来的的确是唯一的解决之法   那就是趁着朝廷与吴地合作剿匪的这个机会,步氏的事情在皇帝面前过了明路。   虽然孙权在步氏的事情上犯了糊涂,而且因为他娶了长公主,这糊涂事儿也牵扯到了政局,未免显得他有些不智。   但因为孙权一来是孙策的弟弟,二来尚且年轻,所以张昭与周瑜倒也并没有因此就摒弃了他。   比如孙权提出要推步骘从军,在这次剿匪的行动中领一支队伍,周瑜也给了他这个面子,一口答应下来。   而从周瑜那里得知,今日冯玉已来,开战在即,孙权便清楚,留给他坦白的时间不多了。   左思右想之后,孙权一咬牙入了行宫,求见皇帝。   刘协一见孙权进来时低眉臊眼的神色,就知道他憋了什么蔫儿屁,登时剩下那一半的好心情也彻底消散了,淡淡道:“何事求见朕?”   孙权便往皇帝跟前一跪,拖着哭腔自己跟步氏那事儿给抖搂出来。   只是孙权说的时候,肯定是大大美化了自己的。   “原本是年少相识,当时也未有婚约,只是两小无猜。后来臣也是……大约是缘分天注定,臣不合又遇见了这步氏。步氏说对臣情根深种,若不是臣,宁愿终身不嫁的。”孙权硬着头皮说下去,这些话情热的时候当然都说过,但究竟是不是实情又有谁知道呢?况且孙权决意与步氏生米煮成熟饭的时候,步氏已经准备好另嫁了,只是孙权不甘心,这才生出来一系列的事端。   刘协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么恶心人的话了。他含了一口已经冷掉的茶水,静静看孙权表演。   “臣欲告诉江东长公主殿下,然而殿下如今有孕,不敢骤然告之。”孙权又道:“若再隐瞒步氏之事,又是欺瞒于陛下。臣万万不敢。臣思来想去,只能先来对陛下坦白,再听从陛下的安排。臣有罪!臣愿认罚!”   孙权这事儿,要说是触犯法律了吗?其实并没有。   但汉代公主下嫁,至少年少时候,驸马是不能另外纳妾的,算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了。就比如阳安大长公主与伏完,就算府上另有侍妾,那也是成婚很多年后的事情了。像孙权这样与长公主成婚还没有两年,就又搞出一个出身大族的爱妾来的,是很罕见的。   若是在太平岁月,皇帝不高兴,治孙权一个大不敬的罪,那孙权这政治生命就完结了。   刘协静静看过孙权的表演后,却没有勃然大怒,或是免除他的罪责,而是淡淡问道:“那步骘与你所说的步氏,是什么关系?”   孙权一愣,道:“他们乃是同族,只不是一支……”   “你举荐步骘参与这次剿匪的行动,可有私心?”刘协又问,目光如闪电,照出孙权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孙权方才一番长诉还保持着镇定,此刻被问了这一句,却“刷”的一下冷汗就出来了,“这……臣不曾……臣没有……”他停下来定定神,才组织起语言回答,“陛下明鉴,臣举荐步骘,绝无私心,当真是因为朝廷乃用人之际,而这步骘跟随在臣身边日久,臣了解他的才学武艺与为人,这才举荐给公瑾兄。若臣有半分私心,若这步骘不堪当任,周都督又怎会苟顺私情?”最后两句说得掷地有声,看来的确是对周瑜的品行很有信心。   刘协不说话,只是审视着孙权。   在皇帝静默的目光下,孙权感到巨大的压力,就连跪着都几乎承受不住要倒下去。   片刻之后,刘协收回目光,淡声道:“果真如你所言,则是家国幸事。”   孙权长出一口气,顾不得是御前,伸手擦了擦额前的汗水。   “至于你说的家事……”刘协也还是第一次处理臣下“出轨”这等事情,因为在汉代对男人是很宽容的,不存在“出轨”这种情况,也就是因为孙权的妻子伏寿身份是长公主,才出现了这样的局面。至于他上一世为秦朝皇帝的时候,感谢秦始皇时留下来的律令,丈夫出轨的,若给妻子杀了,妻子无罪。这等情况下,秦朝时的大臣等闲不敢尝试。“你的家事……”   孙权屏住呼吸等着。   刘协不得不考虑当下吴地的局面,顿了顿,道:“此事你来求朕原谅,是求错了人。朕不能代江东长公主原谅你。”但他也很明白,在这个时代,伏寿本人对于孙权来说是没什么威慑力的。伏寿背后代表的朝廷,才是孙权此刻跪在堂前汗出如浆的原因。一旦这件事情彻底划到家事的范畴,那就相当于是要求伏寿哑忍了。伏寿对于他来说,不只是一个虚头巴脑的长公主,还是在吴地的同盟者。   刘协做出了决定,“既然如此,不如请江东长公主过来,你们当面谈。至于她是否成全你和步氏,朕却也是管不了的。”   于是就任由孙权在堂中跪等,而刘协趁隙与曹昂去进了午膳。   一时伏寿被请来,她已是身怀六甲,穿了品装正服,也掩不住凸起的小腹。   伏寿入殿,一见孙权跪在那里,便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   “给江东长公主赐座。”刘协道。   伏寿扶着腰坐下来。   孙权看一眼皇帝,又看一眼伏寿,只得跪在伏寿面前,方才跟皇帝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言谈中,他自己当然是鬼迷心窍、迫不得已。这倒也并不怪孙权,人都是畏难避祸的。敢于坦言自己的罪过,承担责任的人,毕竟是极少数。   伏寿早在那日皇帝扮作匠人相见的时候,便已经与皇帝交过底了。因为被皇帝知晓孙权在外蓄养美妾而感到的羞惭,她早在那日孙府花园中就体会过了。所以此刻看着跪在自己面前长篇大论的男人,伏寿只觉内心一片平静,甚至还有一丝乏味。   等到孙权终于停下来,伏寿才开口,淡声问道:“我只有一句话问吴侯。”   “殿下请讲。”孙权不敢抬头看她。   “那位步氏有孕,是在我之前呢,还是在我之后。”伏寿其实早已知道答案,事无巨细,她都已经探听清楚了。   “这……”孙权再次浑身冒汗,却是冷汗,“……在殿下之前。”他声若蚊蝇,大约是自己也觉得丢人了。   伏寿正是因为知道答案,才有此一问,要孙权的愧疚打压到最深处,便“唔”了一声,轻声道:“吴侯与步氏青梅竹马,我又怎么会不成全。”   孙权一愣,没想到妻子答应得如此痛快,竟觉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仰头望着伏寿,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伏寿等待了几个月,就是为了这一刻,“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孙权空茫道:“殿下请讲。”   “我从长安带来的提花机,织出来的锦缎精美。”伏寿轻声道:“如今又有了会造提花机的匠人,带来了技艺,只要有充足的材料与匠人,可以造几十上百架这样的提花机。吴地女子作工细致,不说外面的流民,就是孙府中闲着只能守园子的侍女婆子,得这样一份织锦的差事,也足可以供养一家老少。我一直有心做起这事儿来,但是从前新嫁,不好出格……”其实是因为从前吴地的人对她这个长公主心存戒备,直到她最近弄了一出怀了孙策转世的故事,这情形才渐渐好转。但这只是舆论上的改变,如周瑜等人对她仍是戒备的,所以她现在需要当权者的许可。最好的突破口,就是现在落水狗一般的她的夫君。   孙权一愣,实在想不到在他与步氏的故事中间,江东长公主忽然提起侍女用提花机织锦是什么用意。更何况,这样织出来的锦缎,价值昂贵。据说最熟练的织女,两个人做一天工,也才能得到一尺锦。就算积攒了大量的锦缎,难道伏寿还要卖给江东的豪族富户吗?传出去,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孙权虽然想不明白伏寿这条路是要走向何处,但也明白他当下最好答应。无非就是破费些,置办下造提花机的材料,支付匠人的工钱等等——不值一提。   “只要殿下欢喜,臣做什么都可以。”孙权一口答应下来,“提花机织锦的事情,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府中事情都由你说了算。”   伏寿微微一笑,道:“吴侯快起来吧。跪久了,仔细膝盖疼。”她转向刘协,笑道:“我为吴侯求个情,请陛下准他起来,可好?”   刘协从方才看着伏寿的应对,便知道这小姑娘长大了,此时听她拿自己卖人情给孙权,忍不住一笑,道:“你既然这么说,朕没什么不答应。”   孙权倒是不好意思了,道:“还是让我跪着吧——我跪着心里还舒服些。”   伏寿笑道:“吴侯这话是怎么说的?就是不说夫妻情分,吴侯的母亲待我慈爱,我又岂能让老妇人的儿子伤了身?快请起来吧。”她仅有的怒火与不甘,也都在刚得知步氏之事的前两个月消散了。等到今日孙权揭开捂着的盖子,她倒是只有一颗平静的心了。   孙权跪了好一会儿,的确膝盖酸痛,有些支撑不住了,也就顺着起身,站到了伏寿身边,神色还有些讪讪的,但心里却透过气来。   伏寿又转向皇帝,道:“我还有一事要求陛下。”   “哦?”刘协看出了伏寿是有备而来,只是他没想到是冲着自己来的,“何事?”   伏寿悠悠道:“还在长安时,我就听说陛下要派赵泰赵公子出访大秦。我在长乐宫时,曾听人说大秦富庶,那里的人不养蚕、不织布,却偏偏爱穿丝绸,爱着锦缎,甚至于愿意用一盘金子来换一寸锦缎。听说赵公子已经护送张世平、苏双两位大商人西出寻访大秦去了。待到我朝与大秦通商那一日,请陛下待我售卖了织就的锦缎,如何?”她垂眸一笑,又道:“自然国有国法,到时候依律该缴纳多少赋税,我也不会少交一丝一毫。”   刘协直到此刻,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伏寿要会造提花机的匠人。原来伏寿借助的虽然是织布这样看似柔和无害的事情,所图谋却大,而且不限于吴地,不限于大汉,早已目光投往了遥远的大秦。乱世之中,有钱就可以募兵,有兵又可以护财,假以时日,正向循环之下,伏寿在吴地说不得都能压孙权半头。   孙权站在伏寿旁边,盯着妻子的侧脸,仿佛在看一个刚刚认识的人。这还是那个当初坠马被他救起来的女孩吗?原本近一年来,孙权心里捂着步氏这个秘密,一心想着怎么渡劫。可是今日一切都坦诚之后,孙权忽然发现伏寿的反应太不在他预想之中了。他也说不好一般的妻子此时还有什么反应,他只知道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   “朕算是看明白了。”刘协笑道:“这怕是你们夫妻二人设了套,就等着朕钻呢。”他看出伏寿无意此时与孙权闹翻,也就顺水推舟,笑道:“难得你开口有所求,朕自然无有不准的。子脩,记得给子龙(赵泰字)去信,叫他在大秦问一问买主。”   曹昂笑应了。   伏寿坐着笑道:“谢陛下恩典!”   孙权站在一旁,也陪着笑起来,只是那笑容并不比哭更好看。 第219章   待到孙权与伏寿离开后, 曹昂原本是担心皇帝要心情不愉的。   刘协回过神来,却全然没有提孙权与伏寿之事,而是道:“你与荀彧通信, 兖州情形如何了?”他数了一数, “已是建安五年的春了,自天下归附后, 朕还未有诏令。户调之事,咱们商讨已久, 又在兖州试行过了, 也是时候推广到全国了。”   曹昂跟上皇帝的思路,便将兖州户调之事的具体情况一一道来。   原来自桓帝灵帝以来, 天下战乱饥荒疫病, 人口凋敝, 记录在册的人口数比实际人口数更少了许多。而刘协来到吴地之后, 更发现吴地还有生子溺死的情况——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 盖因实在是养不起了。原本东汉征税, 有田租, 还有算赋, 其中还有人头税,是按照人的数量来收税的。比如家里有五个人,那就要按照五个人来收税, 成人交一定数, 儿童也交一定数。而且原本都是要换成钱,才能交税。这个过程里面,农民又被剥削一次,他们没有钱,只能拿产出来的稻谷布帛去换钱。商人们就趁机贱买高卖。如果在天灾人祸之下, 这些还不能够毁坏一个自耕农家庭的话,那么还有另一种不固定的“调”,也就是朝廷缺什么了,当下急需什么了,就直接从民间征集,当然是不给钱的。那么遇到这种情况,自耕农便又要去筹措朝廷征集的物资。   这样下来,只是收税时候的弊病,对于一个普通农户家庭来说,就是不可承受之重。   而这十年战乱之中,又有董卓改变币值,种种原因之下,民间都不怎么用钱币了,只是用实物交换。   所以刘协与曹昂商议已久的“户调”,便是要改变原本的征税制度,不再按照人头收税,而且不再收钱币了;而是以一户为单位,直接收粮食物资。此时初步拟定的是一户收绢两匹、棉两斤。而原本按照田地出产比例收税的,三十税一,也改为每亩地收定额四升。当然这是在兖州、豫州、冀州等地带的征收标准,在更偏远的凉州、并州等地方另有减免。   可以说改为户调的征税制度,一来是帮助广大农户免除了交税时的烦难,二来也是鼓励一户多生育。   此时国家登记在册的人口数,已经从顶峰时期的五千多万,直降到了只有一千多万。这少了的四千万,一部分是死于战乱饥荒,一部分是死于疫病,一部分被豪强大族隐匿,还有一部分就逃到了荒地山林之中、不再交税。   在籍人口数锐减,意味着国家财政收入锐减。   而国家财政收入锐减,意味着一个虚弱无力的中央。如果不尽快改变现状,地方势力更是尾大不掉。   虽然收复了天下,但要保证中央集权,留给刘协的时间也已然不多了。   于是建安五年春,皇帝收复天下之后,发布的第一道通传全国的诏令,就是改算赋为“户调”。   消息传开来,万民同庆,男耕女织就足以缴纳户调所需的物资,免去了许多烦难。而这则诏令虽然损害了部分贱买高卖商人的利益,但只是动了他们的皮毛。这些商人虽然颇有微词,但也不至于跳脚起来干仗。   所以局面还是稳定的。   长安城中,尚书台几位老大人接了皇帝的诏令,议论道:“这政令严谨详实,又深知民情,恐怕是经了兖州、豫州与冀州几位州牧的手。”   有人便道:“咱们整日在长安城中,都是尚书台的官员,可你们数数,咱们都多久没见到皇帝了?”   另一人便道:“是啊,原以为平定了袁氏之乱,陛下就会回来。可是谁知道又往荆州去了,一举拿下荆州。这也就该回来了。谁知道竟然又往吴地去了。往吴地去也就罢了,东南荒僻之所,怎么也值得陛下久留?这都在吴地留了快一个月了,上次发来的旨意,竟还要留下去……”   要知道在这十年战乱之前,吴地还是南蛮的地方,遍布原始森林与水泽山地,各种技艺制度也落后于中原地带。   于是众官员谈论起来,有人便提议道:“陛下出了长安城,到底年轻,在外面流连忘返了。这样下去,时日久了,成何体统?这种事情上,正是用我等老臣之处,不如咱们联名上书,请陛下早日返程?”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响应。   虽然皇帝在长安的时候,他们也是背景板,还时不时因为跟皇帝唱反调被斥责。   但是皇帝不在长安太久了,他们这尚书郎的职位都不那么香了……   皇帝一离开长安,长安的一切都黯淡了。   几人越说越兴奋,立时就要挥笔拟信,又道:“还是该请尚书令杨大人来执笔。”   尚书令杨彪方才一直听着属下的议论,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闻言半响才道:“陛下自然有他的打算,咱们着什么急。他想要回来的时候,自然就会回来了。”   在场的都是人精,闻言便清楚杨彪的态度了——与他们不同,尚书令大人好像并不是很希望皇帝回到长安。   几人交换着眼神,岔开了话题。   对面坐着的贾诩抬眼看了看杨彪,没有开口说话,只是若有所思。   算赋改为户调的诏令,从吴地传出去,在天下转了一圈,又传回到吴地来。   张昭府中,张昭的母亲顾老夫人听家人讲了新政之后,很是高兴,虽然她已经不再需要为这些事情操心了,但想起年轻时候的事情来还是很感慨,“那时候他爹病逝,我自己带着子布(张昭字),最发愁就是每年交给官家的钱。那时候我还年轻,卖自己织的布,也不知道讲价钱,由着人家给……”她回忆了一番过去的苦日子,“我虽然没见过皇帝,但只听这一条政令,就知道他一定是个好皇帝。”又问重孙媳妇朱氏,道:“昨儿老爷(张昭)回来说,陛下真要剿匪了——可别是他编了话来蒙我的,你告诉我实话。”   朱氏笑道:“老妇人放心,老爷怎么敢对您说假话呢?的确是陛下发了怒,据说还从荆州调了兵,要把咱们这里作乱的山匪都扫荡光。我昨日也从娘家消息,我娘家爷爷得了信儿,也正高兴了,还出了两车盐,给朝廷补贴一点,好帮着咱们的士卒打胜仗。”   顾老夫人高兴道:“这就好,这就好。”   而另一边孙府之中,江东长公主伏寿把即将临盆的步练师接了来。   步练师本就心虚气短,又因为伏寿身份高贵,见面时本来是很紧张的,垂着脸也不知该说什么。   伏寿一见步练师,却是被惊艳到了。在她见过的所有女人之中,此前最美的就是董意,可惜美人薄命;没想到此时见到的步练师,美貌不输于董意,且不同于董意的清秀,步练师眉宇间有一种娇憨之态,叫人望之可亲。   伏寿不禁为步练师感到惋惜,见她一个娇小女孩挺着尖尖的肚子,想到生子而亡的董意,便有些不忍,道:“你且坐下来。”于是细细问她身体如何,宽慰她不必担心,又送她绸缎饰品。   步练师原本心里还不自在,听江东长公主良言徐徐,也就慢慢放松下来,轻声笑道:“妾入府前还有些担心……”她本来是个养在闺中的女儿,并不会逢迎人,此时想要夸江东长公主,反倒显得笨拙,张了张嘴道:“中原女子,都像殿下这样贤惠吗?”她想自己与江东长公主素不相识,江东长公主初见面就待她这样好,自然是因为孙权的缘故。   伏寿听到“贤惠”二字,神色一冷,望着步练师娇憨的模样,轻声道;“这跟贤惠没关系。我待你好,不过因为咱们同为女人罢了。”   步练师有些迷茫得睁着眼睛看来,她在家娇宠,跟了孙权也被娇宠,还从未意识到一个女人在这个时代的艰难之处。   伏寿抚了抚自己凸起的肚子,微笑道:“你瞧,咱们是不是一样?”   步练师垂眸看着自己凸起的肚子,又看一眼长公主凸起的肚子,她明白怀孕的苦处,仿佛也就明白了长公主方才说的那句话。   伏寿拍了拍她的手,温和道:“以后你慢慢的就明白了。咱们才该是最亲的人……”   在孙府之外,吴地各大商人得知朝廷要出兵剿匪,那是真的高兴。像朱奇这样被连着劫掠了两批盐车的,不在少数。多年来,这些大商人也受到山匪的侵袭。因此得知朝廷要对吴地山匪用兵,本地的大商人都愿意出一点钱粮——当然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普通人给出一粒米那么轻松。更何况,这些大商人也很会看形势,既然朝廷都能调荆州的兵马进入吴地了,那么此时赚一个拥护朝廷军队你的名号,以后总是有好处的。   在这种舆论、将领、士卒、粮草都准备好的情况下,以周瑜为主将,以冯玉为辅佐,下率甘宁、蔡勋、步骘、陆逊等十余名校尉或将军,领五万大军,先往吴郡乌程县附近的山匪张群而去。   山匪张群起初没当回事儿,他是亲历过当年孙策剿灭严白虎之事的,清楚若不是严白虎最后自己投降,官兵拿他根本没办法。是严白虎自己心气儿弱了,以为投降能有好日子,谁知道还是难逃一死——投降之后还是给孙策杀了。有严白虎的先例在,张群是宁死不降的。   他所占据的乌程山,非常陡峭,上下足有数十丈高,而且只有一条小径能走,易守难攻。在乌程山与底下山林之中,一共有将近两万户的山越之 民。以一户四五人计算,张群手下有十万左右的民众。他打的主意也很简单,官兵一走,他们就照常生活;官兵一来,他们就缩回乌程山。而官兵若是强攻,他们就从山上往下丢大石。就用这么简单的办法,张群有信心,他与这十万民众,能守住乌程山一年不成问题。   他们能守一年,朝廷难道还能跟他们熬一年吗?   周瑜等人领兵五万在此,但张群占据地利、内部山越民众又很团结,一时间便僵持住了。   而这五万大军,人吃马嚼,每一日都是不小的开销。   周瑜便与冯玉商议用计,决定悄悄招募体型轻盈的士卒,持尖锐铁器兵刃,事先掩护隐藏在山林之中,趁着夜色潜入乌程山,就用兵器硬生生凿出可以攀爬的路线来,而后大军合围。这先行潜入的任务,是极危险的。   周瑜问底下众将领,站出来两个人,一个是步骘,一个就是陆逊。   步骘是要抓住机会、出人头地;而陆逊因为有皇帝额外的信重,自觉身负使命。   于是步骘与陆逊各领三百矫健勇士,趁夜潜入乌程山,凿出攀爬路径,这六百人入山之后,便四处散布开来,只等号令。   等到夜晚时分,周瑜点火为号。   步骘与陆逊领兵在山上各处鸣鼓吹角。   张群睡梦中被惊醒,而原本守着小径的贼兵,听到四面都是鼓声,都心惊胆战,以为官兵大军已经压了上来,相顾惊疑之下,保命要紧,也顾不得守着小径了。   此时周瑜瞅准时机,大军一发。   里应外合之下,朝廷兵马一夜斩首七千余人,俘获三万多山越民众,更有近五六万山民散逃而去,隐于山林之中。   旗开得胜,半个月就拔除了吴郡外的这最大的一处山匪。随后周瑜与冯玉坐镇,分甘宁、蔡勋、陆逊、步骘等人各领兵若干,往丹阳、芜湖等地剿匪。因朝廷兵力强盛,既有荆州补充的精良步兵,又有熟悉地形的吴地士卒,更有兖州、豫州等作为粮仓支援。   不过半年光景,为害吴地多年的山匪,就被消除得差不多了。   剩下的小股山匪水贼,都藏到更深处的森林之中,一时间也不敢出来为害。   建安五年秋,吴地已是宿恶荡除,所过肃清,俨然已是太平盛世的开端。   刘协在吴地停留了整整半年,大约是因为南方水汽足,不但他,连曹昂诸人都面色莹润起来。   行宫湖心亭中,周瑜与冯玉陪坐在皇帝两侧,观秋水如镜。两位都督的美名,在这半年之中,已是传遍了吴地,传向了天下。   这半年来,周瑜与皇帝之间的关系,也是突飞猛进。周瑜带兵在外时,一次次感受到皇帝的信重与支持。人非草木,就算最初决定与朝廷合作的时候,周瑜还是戒备大于修好,这半年下来,已是渐渐释疑,敢于相信皇帝允诺之事了。   “这么看下来,诸位年轻小将中,最出类拔萃的当属这步骘与陆逊二人了。”刘协微笑道:“等玉奴领荆州兵一退,此二子便可以从容顶上。”   冯玉笑道:“陛下这便想着要臣回荆州了吗?”   刘协忙道:“朕自然是恨不能长留你在身边的。”   周瑜咳嗽一声,打断了君臣二人的唱和,道:“现下还有一个问题……”   冯玉与刘协都转头看他。   “就是山越之民的安置问题。”周瑜成功把话题引了回来。   在最开始剿匪的时候,比如吴郡张群,当夜杀敌七千,俘获两三万人,其中强健的收来做兵,老弱的就让他们到平原中来种田。一开始的几万人,还是比较好安置的。因为战乱十年,死的人太多了,哪怕有北边的人南下,吴地也还是有部分无主的田地,这些田地实际上是由原本周瑜、孙策等人的势力把持的,只是没有足够的人去耕种。这些田地分给几万人,甚至十几万人都是够用的。   但是随着剿匪深入,朝廷大获全胜,那么从山地里出来的民众就越来越多了,从十几万人到了几十万人之数。   这下子,平地上无主的田地就不够分了。   而如果不给这些迁出的山越民众土地,那么他们只能又回到山地里去,没多久又是一股新的山匪势力出来。   所以现在要彻底消除吴地的山匪问题,实现长治久安,眼下就必须要安排好迁出民众的生计——要分给他们田地,还要减免他们前三年的户调与田租,要求当地官员一视同仁,约束郡县的民众不能欺压迁出的山越民众……   首先要做的,就是从哪里变出更多的田地,来分给迁出的山越民众。   前文曾提到过,吴地其实又很多未开垦的土地,但都是几千年的原始森林,开垦成本惊人。如果把山越民众赶去开垦这等土地,他们还不如回山里去生活。所以朝廷必须要想办法,把已经开垦好的土地,分给这些迁出的山越民众手中才行。   这正与刘协一直在暗中筹谋的土地改革一事合上了。   刘协收复天下后,交待亲信大臣,要他们务必要核准各州土地。土地为民生之本,历来跟土地相关的,都是大事儿。做的不好,就好比王莽一样,断送了王朝。所以对待土地的事情,一定要谨慎。   刘协等到今日,才等到合适的机会,那就是借着吴地剿匪后安置迁出民众的机会,尝试性得推广较温和的土地改革政策。   皇帝在这方面的计划,周瑜是全然不知道的,冯玉隐约猜到了几分。最了解的人当属曹昂,只是他现下不在这湖心亭中,正在外面与张昭等人忙着切实安置迁出的山越民众等事务。   刘协悠悠道:“田地这东西,多少是有数的。就算是朕,也不能凭空变出来。要给迁出的山越民众分田地,必然是有人的田地要少去。”   冯玉虽然隐然有猜想了,但听皇帝点破,还是有些心惊。   周瑜一时也没有说话。   冯玉与周瑜都是饱读史书的,历来动大地主的势力,就算是皇帝也不会有好下场。   “朕只说了一句话,怎么两位都督都白了面孔?”刘协微笑道:“别害怕,朕不过是讲述了一个事实。”   冯玉笑道:“的确如陛下所言,这田地是不能凭空变出来的。若是不给这些山越之民分田地,他们转瞬就又要作乱。给他们田地,也是充实朝廷府库。”他顿了顿,拿捏着问道:“陛下这想法,子脩可清楚?”在冯玉想来,曹昂素来稳妥,这事关系重大,皇帝又颇为锐意进取,倒是有曹昂在里面拦一拦,出来的政策会更温和些。   “他自然是清楚。”刘协笑睨了冯玉一样,很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又道:“尽收山越之民后,吴地如今约估着有五十万户、两百多万人,然而其中富者连阡陌,穷者无立锥之地,看似剿匪后平定了,其实真正的凶险还藏着呢。”   冯玉与周瑜都承认皇帝说的是事实。   刘协又道:“朕近日来跟子脩商讨户调之事,不能所有的民众都按照一样的标准来收户调,应当将家资分作几等。中等人家若是要交绢布两匹、棉花两斤,那富户是不是该加倍,贫户是不是该减半?以此类推,这田地也是一样的。朕如今也只是一个粗疏的构想,应当按照民众对大汉的贡献,也分不同的等级,比如最高是朕,可以拥地若干顷,其次为侯爵,又可以拥地若干顷……直至于无官身者,最多拥地百顷。如此一来,吴地有不合标准者,当割让超出的土地,这便解了当下的燃眉之急……”   冯玉垂眸,缓缓托起茶盏,借饮茶的动作等着周瑜的回应。   周瑜只听皇帝的讲述,便能想象届时豪强大族哀鸿遍野的场景,因问道:“这‘若干顷’,究竟是什么数呢?”他同意了皇帝所指出的这个方向。   刘协含笑道:“这正是朕要与公瑾商议之处。”他也要试探这些豪强大族的底线,他们让步到最后可以接受的数量,是一百顷,一千顷,还是一万顷呢?   若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也就不要怪他铁血无情动兵马了。   作者有话要说:过年大扫除,皇帝也要大扫除咯~ 第220章   湖心亭中, 周瑜一听就知道皇帝所提之事,关系重大,想了一想, 道:“吴地具体事务, 臣还需与子布(张昭)商议……”   张昭是多年来主管吴地事务的。   刘协道:“可以。”   周瑜以为皇帝允许他退下去与张昭计议,稍微松了口气。   刘协却又道:“朕这就命人请张昭来。公瑾还要谁参详?朕都一并请来, 最好不要超过三个人。此事机密,你若是传扬出去, 想要从豪强大族那里收集意见, 此事是永远做不成的,反倒是给了他们准备抵抗的时间。”   周瑜见皇帝神色坚毅, 决心坚定, 便明白此事已是箭在弦上, 便道:“那只子布与吴侯便够了。”   于是刘协便命人请了张昭与孙权入行宫。   “陛下匆忙传召, 到底为了何事?”湖上皇帝已经携了冯玉去赏玩, 把湖心亭的位置留给了张昭、周瑜与孙权, 此时张昭便开口问道。   周瑜便将皇帝的意图讲来。   张昭倒是还沉稳, 也早清楚必然是要有人割舍部分土地出来, 才能安置山越之民,道:“那陛下的意思,是要怎么划分?地方上有些豪强大族, 家中官职并不高, 若是按照官职、爵位来划分,怕是要出事儿的。我此前核算过了,有二十万顷中等田地,安置这些山岳之民,便差不多够了。这二十万顷中等田地, 只要招募吴地豪强,请他们每户捐百顷到千顷不等出来,便足够了。”吴地豪强富庶,族中动辄就是万顷良田。   孙权也道:“对于出捐土地的人家,朝廷给些封赏,叫他们面上好看,咱们再用军队压着,应当可以成事。”他这次在剿匪过程中,还是英勇有战绩的,御下也赏罚分明,算是接任长兄孙策位置后,第一次积累到自己的声誉威望。   周瑜摇头,神色凝重。   张昭道:“还有何处不妥?”   周瑜看一眼张昭,又看一眼孙权,他们面上都还神色平静,但只要他接下去的话一说,任谁都无法保持平静了。   “陛下给了一个数目作为参考。”周瑜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指挥千军万马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紧张过,“陛下的意思,是朝中两千石的官吏可保有田地五十顷。”   张昭与孙权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官员自两千石开始,薪俸每低一阶,可保有田地的数目也递减,如此递减五级。”周瑜又道。   张昭明白过来之后,只觉头发都要炸起来了。以此时吴地中等豪族占地五万顷来算,就算给他保留了两千石官吏可以拥有的田地数目,也就落到了五十顷。从五万顷跌落到五十顷,那不是捐出了千顷,而是直接少了千倍!   张昭坐不住了,起身在亭中走动,神思不定中险些失足跌落入湖中,好险撑着栏杆稳住了,回首对周瑜道:“五十顷?”他仍旧感到难以置信,皇帝是根据什么标准,得出了这样一个数目?   “五十顷。”周瑜肯定道,又补充道:“陛下还说,不同等级的官吏可以荫附数量不等的衣食客、佃客。”他顿了顿,再度给出了一个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的数目,“衣食客最多只三人,佃客最多只五十户。”   张昭只觉眼前一黑。   孙权也坐不住了,起身走到栏杆前吹风冷静。   “三个?五十户?”孙权按着自己发胀的脑袋,“五十顷?说实话,我觉得这些数目都像是……闹着玩一样。”   不但孙权,就连张昭,与此刻转述一切的周瑜,都难以想象时下占地万顷、奴仆万人、牛羊遍野、闭门自成市集的豪强大族,要怎样才能接受一夕之间变成田地不足五十顷、衣食客不过三人、而佃客不足五十户。   “公瑾,”张昭艰难道:“的确是五十顷吗?”他很怀疑是中间传话的人说错了单位。   周瑜目光放远,望向湖对岸,道:“就在半个时辰前,陛下亲口对我说的。”他顿了顿,又道:“若非如此,又怎需急召你们入行宫商谈。”   张昭与孙权二人顺着周瑜的目光望去,就见湖岸边绿意犹存的林木间,皇帝与冯玉正交谈着缓步行过,隔得远了看不清神色,但看步态还是从容的。   经过了最初的震惊,张昭与孙权渐渐接受了事实。   张昭再开口时,语气极为沉重,道:“若陛下拿定了主意要推行此事,吴地会起战乱的。”豪强大族怎么会坐视自己失去万顷良田、万名奴仆,他们本就养着部曲私兵,一旦联合起来作乱,并不比从前山匪的势力要小。   孙权虽然也觉皇帝这想法吓人,但年少英武,又趁着剿匪胜利的激情,道:“陛下既然下了决心,肯定是已经想过豪强大族作乱要怎么处理了。趁着荆州兵马犹在,倒也不是不能一试。”   张昭还有些迟疑,望着周瑜,道:“就不能再劝一劝陛下吗?五十顷……的确太……苛刻了些……”   周瑜道:“我方才也是对陛下这么说。陛下说,我是站在豪族立场上去想,才觉得这五十顷土地太少了。若是从寻常百姓的立场上去想,能有这五十顷土地,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大幸事。在寻常百姓最富足的梦里,也不敢梦着有五十顷良田。我不得不承认陛下所说是对的。”他顿了顿,又道:“况且这些豪强大族手中的土地分出去了,就给原本的佃户作为自耕的田地,如此一来,纳税的民众就大大增加。财富从豪强大族手中,转移到了朝廷税收上,更可以敷衍兵马费用。”   “我知道这对朝廷来说是好的政策。”张昭也明白其中的利弊,“但这政策,真的能实行吗?”他想的是实际操作时的难度。   孙权笑道:“子布(张昭字)兄怎得如此谨慎小心了?难道是你家中良田多过五十顷?”   张昭面上一僵,他还真是多过了五十顷。吴地当初无主的田地很多,官员有便利之处,多得一些不是难事儿。张昭原本又是吴地主管各项事务的最高文官,远的不说,就是当初为了跟他攀关系,嫁了一个孙女来他家中的盐商朱奇,给朱氏的嫁妆都不止五十顷土地。   孙权本是半开玩笑,不意戳中了张昭心事,倒有些后悔失言,笑道:“实不相瞒,我家中也早已多过了这五十顷之数。”他看一眼周瑜,道:“公瑾兄族中,也多过五十顷了吧?”   周瑜并不避讳,点一点头,道:“虽然如此,但舍去过多的土地,也是应当的。”他解释道:“正如陛下方才对我说的,如今豪强大族土地连阡陌,而贫者无立锥之地。没有土地的民众,遇上灾年疫病,就会成为流民,就会揭竿而起——这正是此前十年战乱的根源。如今我们有这样一个机会,让耕者有其田,使百姓安居乐业。若是我们放过了这个机会,那么此时的安稳只是一时的。一旦再遇到灾祸,譬如水灾、旱灾、蝗灾,乃至于地动疫病,届时中央财政空虚,无力调度救援,而各豪强大族关上门只顾自己,立时便又是天下大乱,而后缠缠绵绵,几十年、上百年不能止息的战争,直到整个天下都打烂了,才能从头再来。”   这个时候说到天下的形势,人们大部分还是觉得与上苍有关系的。是不是皇帝无德,这才降了灾祸?是不是君臣之间不够和谐,才引得天怒人怨?   而刘协对周瑜解释的这一番话,完全跳出了这个套路,直接站在更宏大的时间跨度上,简明扼要得解释了王朝的毁灭与再兴是怎么一回事儿。   那就是土地!   王朝末期,土地被大量兼并,难以维系;频繁持久的战乱与疫病,使得人口大量减少,旧的豪族,有的瓦解,有的更强大,新的豪族又兴起,在这个过程中,活下来的人多数都拥有了自己的田地,于是开启新王朝蒸蒸日上的序幕。   张昭与孙权此时感到的震撼,恰如周瑜初听皇帝解释时一样。   周瑜低声道:“原本我们的计划,等朝廷兵马退去之后,也是要与地方豪强大族有一番争斗的。如今借着荆州兵马在此,还有兖州、豫州粮草支援,若是此时都不能按住豪强大族,等到圣驾一走,这些支援都撤了,那咱们更是难赢。”他看着张昭与孙权,道:“我看仲谋是愿意一战的,子布(张昭字)你呢?”   张昭虽然心中对即将失去的百顷良田有不舍,但更多的是对即将到来的疾风暴雨的担忧,闻言抬头看一看周瑜、再看一看孙权,最后望向湖对岸皇帝与冯玉在绿林中影影绰绰的身影,无奈苦笑道:“既然如此,我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他以己度人,自己舍弃这百顷良田,尚且如此不舍,更何况是那些即将失去上万倾田地与成群奴仆的豪强大族?他们的反抗,一定会是暴烈的。 第221章   吴郡大盐商朱氏府中, 老爷子朱奇为着剿灭了山匪的消息还没好高兴几天,就笑不出来了。   当初圣驾初来吴郡,张昭等人不便出手约束山匪, 结果朱奇家运盐的车队被山匪劫掠了两次。后来皇帝下令剿匪, 还从荆州调了兵,一开始朱奇是支持的, 还捐了两车盐,后来灭了吴郡周边的山匪张群后, 朱老爷子就开始嘀咕了——怎么还打不完了?这多影响他运盐呐, 不过剿匪总是好事儿。就该剿匪!叫这些山匪瞧瞧厉害。给他狠狠出一口恶气。到如今大半年过去了,山匪都要么死要么降, 山间林中的民众也都出来了。朱老爷子从没想过这些会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然而这半个月来, 朝廷在吴地的诏令是一道又一道, 说什么“耕者有其田”, 说什么“男丁得田七十亩, 女丁得田三十亩”, 搞得他手下的力夫都没心思搬盐了, 许多都合计着跟媳妇去乡里报个名,俩人就是百亩的田地,不比扛盐包的日子更有滋味吗?   原本朱老爷子以为, 这就是最大的麻烦了。谁知道前几日他探听出来的消息, 更是叫他吓得两夜都没睡好,立刻就叫儿子朱旦派人给张昭府中送信,要他那个嫁到张府的孙女朱云想想办法。信儿已经送进去两日了,朱云的回信没等来,倒是又见儿子朱旦灰头土脸回来。   朱旦耷拉着眉毛, 道:“父亲,这次怕是不成了。我打听了一圈,整个吴郡也就吴侯能保有最多的田地,也不过五十顷。咱们这样的人家,大约只能保住五顷。”   “放屁!”朱老爷子这也就是年纪上来了,否则要大耳刮子扇这个已经年过四十的儿子,他怒骂道:“胡说八道!你往哪里打听的?吴侯只能留下五十顷——这像话吗?那张昭家,只咱们云丫头陪嫁过去的就五十顷良田,怎么说?老子活了一甲子,从没见过当官的割了自己的肉!你连这么点事儿都打听不清楚,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他又急又怒,骂了几句,仰坐下去,蜡黄着脸喘息。   朱旦挨了骂,不敢作声,叉着手站着。   朱老爷子心里煎熬,他原本是朱氏里弱枝出来的,年轻时候吃了不少苦,后来得贵人提携,走了卖盐的路子,才慢慢发达了。真正过上富庶日子,也不过就是这二十年的事情。这二十年来,卖盐赚的银子,除了上下打点,朱老爷子唯一的爱好就是买地。土地是不会骗人的,地放在那里,有人耕种,就有收获。租给别人种,一年到头,他能收佃客一半的所得。土地的出产兴许不像贩盐那么暴利,但它永远踏实。   一顷地、十顷地、百顷地、千顷地……朱老爷子的土地也是一年一年置办下来的,最初的百顷最难,等到土地多了,就好似母猪下崽一样,不用管它,只靠前头土地的收益,就能买下后面的土地来。就这么着,朱老爷子一年到头来,吃的穿的用的乘的,全不用外边买去,只自家土地上的出产就足够了,他不但有种粮食的土地,也有买下来的林木,也有养着禽鸟牛马的园子——当然都是租出去的。只佃户们孝敬的,朱老爷子便享用不尽。   这三年来,朱老爷子最大的一笔花费,就是把孙女朱云嫁到张昭府中去时,那一笔惊人的陪嫁。   朱老爷子当时也心疼,但不得不出这笔钱,因为那是嫁去张昭府中。   朱老爷子就是这么俭省,不用金器,不好古玩,也没有不良嗜好,就是贩盐置地,二十年里慢慢从“薄有家产的小朱”变成了“富甲一方的朱老爷子”。   可是朝廷的政令不讲道理,忽然之间好似几个滚雷从天而降,就要夺了他这二十载的苦心经营去,朱老爷子觉得自己要喘不上气儿来了。   朱老爷子问道:“你闺女还没来信吗?”   朱旦叉着手,道:“没来呢,父亲。”   朱老爷子闷闷透出一口气来,道:“这样不行。再派人去张府,就说你妻子重病,咱们去接云丫头回来看她母亲。”   父亲说什么,朱旦都答应着。   张昭府中,朱云这两天得了家里的信儿,也在焦急,面上还不能露,借着侍奉顾老太太,委婉得探着口风,道:“说来也奇怪,就是要安置那些山越之民,哪里用那么多田地呢?连吴侯都只让留下五十顷田地,那咱们的田地都给出去了,这些山越之民就是一户分得十顷,也该足够了。更何况他们哪里用十顷?一户有百亩的田地,便可衣食无忧。况且这诏令如此霸道,地方上动辄就有万顷良田的豪强大族,定然不肯善罢甘休的。恐怕到时候又得打仗,哎呀,一说打仗,我这心里就慌,好不容易剿灭了山匪,过太平日子不好么?老夫人您说呢?”她扯着顾老夫人的胳膊撒娇。   素日里顾老夫人是最喜她活泼爱娇的。   顾老夫人却是道:“我呢,是已经老了。朝廷的诏令,地方上的事情,我是全不清楚的。”她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好似一个寻常老太太,“每日里也就听你说点外面的新鲜事儿解解乏。”当她想要插手的时候,会把儿子叫来当面怒骂;而当她不想插手的时候,她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只愿颐享天年的老太太。   朱云试探道:“我也在后宅中,哪里清楚外面的事情。不如请老爷回来讲一讲?”   “叫他回来做什么?”顾老夫人哼唧道:“老爷这会儿忙着外头的事儿,且没空理会我这老母亲。再者,从前我怎么记得你爷爷还递信儿,想要朝廷出兵剿匪的?这不就对了?这些山上下来的人,若是没有田地,还是要跑回去做山匪的,到时候又来劫你祖父的盐车。到时候,朝廷可未必还能从荆州调兵。”   正在说话,就有侍女传话,说是朱家来人接朱云,因朱云的母亲重病。   顾老夫人便放了人。   朱云一听母亲病重,果然关切,一路悬着心赶回娘家,一入内院却先见了父亲朱旦。白日在家中看到父亲,是很罕见的。朱云讶然道:“父亲怎么在家?”又问道:“”母亲怎么了?可是又犯了咳疾?”   “你母亲就还是老样子。”朱旦径直问道:“要你问的事情,你问过了吗?”   朱云一路往内室走,着急去看母亲,待到了床边,见母亲躺着瘦的只剩了一把骨头,果真是病重的模样,泣道:“快请医工来。”   朱旦道:“治不了,请了多少医工了?全没用。还是让你母亲少受点苦楚。”   朱云早知父亲感情淡漠,但亲耳听到仍是一种极大的刺激,道:“父亲不肯给母亲用药?我给母亲请医工。”   “行啊。”朱旦道:“你最好是把她接到你婆家去。”   朱云一噎,握了母亲发凉的手,忍泪。朱母在病痛折磨中,似睡非睡,也没有反应。   “这是怎么了?明明上次见还好好的。”朱云抚着母亲的发。   “说不好,怪病。”朱旦坐下来,“你母亲早去还早好,留下来也是受罪。”他顿了顿,又道:“你且看着吧,咱们家难有好下场。”   “父亲怎么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吉利不吉利的,今日朝廷能收了咱们的田地,明日就能砍了咱们脑袋。”朱旦在父亲朱奇的栽培下,还是读了几年书的,“就算不砍咱们的脑袋,只不给咱们卖盐了,咱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有人要顶了咱们家的差事?”朱云诧异道:“有女儿在张府,还有谁能顶了咱们?”她以为父亲说的是有别人来抢贩盐的事业。   朱旦摇头,道:“汉武帝,汉章帝,都把盐铁给国家卖了。”他看一眼躺在床上半梦半醒的妻子,又看了一眼愣住的女儿,道:“你爷爷叫我接你回来,探探口风。”   朱云便将顾老夫人的态度说了,又道:“我看这次朝廷是动真格的了。我听说张府中已经将要割出去的二百多顷地封了档,我名下的地,因为是嫁妆的缘故,还没有动。我看朝廷动真格的不假,但政令也未见得细致,还是有漏子可钻的。”她顿了顿,问道:“咱们家究竟有多少地,朝廷又不清楚,到时候找记录的官员想想办法,隐匿下来不成吗?”她印象中家里不是没有类似的操作。   朱旦叹了口气,道:“晚了。这半年军队忙着剿匪的时候,皇帝身边那个曹昂曹大人早带着人把每户的田地都记清楚了。这次怕是瞒不了了。”   朱云一愣,呆了半响道:“那咱们若是抵死不交地呢?”   朱旦道:“那大约就是求死得死了。”   朱云一噎,拿自己这个拎不清的父亲没办法。   朱旦又道:“这次是你爷爷命人去接你,我不好拦着。若再有下一次,你就说给那边府里绊住了过不来。”他瓮声瓮气道:“以后少往这边家中来了。”   朱云也分不清父亲的意思,究竟是担心她惹上娘家的祸事,还是要她嫁出去的女儿就少回来。她起身道:“爷爷呢?我去见他。”   朱旦道:“你爷爷心里闷,往田间去了。他想知道的事情,我都跟你问过了。你只管回去吧。”   朱老爷子原本每日的爱好,就是在他那上千顷的田地里,选一处合当日心意的地段,在夕阳下缓缓走在田头,迎着众佃户热情的招呼。每当这时候,那些佃户挂着淳朴的笑容,有的给他送新鲜的果子,有的给他送自己钓的鱼,一口一个“朱老爷子”喊着他。   今日的田头也还是有劳作后的佃户。   只是今日的佃户们没了那种热情,他们仍是恭敬的,老远见了他就叉着手站了。   但是朱老爷子觉出不同来,今日他们都暗暗看他,还交换着自以为隐秘的眼神。一阵秋风吹过,朱老爷子打个寒战,他清楚这些佃户私下在交流什么——他们在兴奋着,要如何瓜分蚕食他这二十年来辛辛苦苦攒下的千顷良田。   朱老爷子心里痛!心里堵!   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初花天酒地挥霍了家财。置地,置地,到头来又剩了什么?   朱老爷子站在池塘边看自己水中的倒影,看那个瘦小的老头。他全然不像是大盐商的模样,一点也不胖,年少时习惯了粗茶淡饭,年老了也享受不了大鱼大肉。他觉得自己真亏。这也就是他老了,若是年轻二十年,他非拿出全部家资为酬金,领着手底下运盐的力夫,跟要抢他田地的人杀个头破血流不可。   朱老爷子虽然年纪大了,但有人还年轻。   当晚,朱老爷子就得到消息,说是吴郡良田十万顷的真豪族张温反了。张温领了八千部曲,跟朝廷来分割土地的士卒杀作一团。   消息传开,吴地豪强人人振奋。   许多相熟的盐商铁商乃至各大豪族,往来奔走,很多都来过朱府。   有人道:“咱们不能坐以待毙!看张温的!我跟老爷子你说实话,朝廷最好不要欺到我头上来,否则,嘿嘿,我这养的三千私兵,也不是吃素的!”   又有人道:“咱们也得联合起来!我算过了,咱们手里的私兵联合起来,不下十万之数。朝廷要动我们,不看看当初王莽的下场吗?”   还有人道:“皇帝这是接连大胜上了头,拿咱们当山匪剿了!这荆州兵马能在吴地一年,还能在吴地一辈子吗?朝廷要分地,让他分!等朝廷的兵马一走,我叫他们吃进去的全吐出来!”   张温一反,众豪族都喜气洋洋,合纵连横,几乎有春秋战国那阵仗了。   张温借着地利反了三天,在第三日的晚上被周瑜、冯玉领五万大军彻底荡平,张氏满门抄斩,全部田地籍没充公。   张温的头颅,挂上了吴郡的城墙。   原本热血上冲的吴地众豪族,瞬间都噤若寒蝉。   朱老爷子病倒了。   行宫中,皇帝接到张温伏诛的消息,连眼皮都不曾抬。   “陛下。”鲁肃佐助张昭统计分发田地,这些时日也见了许多,此时斗胆进言,“臣这些时日看来,豪族之中有坏的,也有好的。坏的斩草除根自是应当,但这些好的……”他叹了口气,道:“便譬如这贩盐的朱奇。臣听闻他原也是苦出身,贩盐发家,置办了许多田地。佃户都说这位朱老爷子心肠好,从不打骂吓人,佃户的病了,朱老爷子还会给他们抓药。他自己也没有设么别的嗜好,吃就是粗茶淡饭,穿就是粗布麻衣。这样一位老人家,似乎应该与张温这等恶霸区分开来……”   鲁肃这番话,一来是被土地改革时的烈度吓到了,担心事态愈演愈烈,乃至于无可收拾;二来是因为既然辅佐张昭做事,为张昭的亲家某一点福祉,也是有百而无一害的事情;三来他的确对这位朱老爷子起了恻隐之心。   刘协从繁复的数字中回过神来,抬头看一眼鲁肃,又看一眼站在鲁肃旁边的张昭,问道:“子布(张昭字),你也觉得你亲家冤枉?”   张昭一愣,道:“事涉私亲,臣不该评论。”   “唔,你也觉得那朱老爷子冤枉。”刘协一听就明白了,环视殿内的周瑜、曹昂、冯玉等人,慢悠悠道:“那朕问你们一个问题,这朱老爷子是怎么置办下的土地?”   答案显而易见。   “他是贩盐发家的……”鲁肃道。   “他贩盐?”刘协玩味着这种表达,“他扛了盐包?他走街串巷卖盐了?都没有。他手下有成百上千的力夫,抗盐卖盐。朱奇积攒下的财富,都是这些为他贩盐的人本来应得而未能分得的。他的田地从一顷到百顷到千顷,是靠他辛劳耕作吗?也不是,是靠着耕种他田地的佃户。朱奇卖的盐,是属于他自己的吗?这本来就是属于天下人的,应该用回到天下人身上。一个朱奇的崛起,意味着背后有成千上万个家庭穷困下去。朱奇可以勤劳、善良、朴实、乐于助人,乃至于拥有一切美好的品德。但那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那就是他现在所拥有得每一分财富里,都凝结着无数普通百姓的血泪汗。”   剥削,赤|裸|裸的剥削或是裹了一层温情外衣的剥削——它归根结底还是剥削。   资本来到人间,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罪恶。   刘协目光如电,扫过鲁肃、张昭等人略显窘迫的面容,道:“朕知道,你们是看了张温的下场,觉得心惊了。朕告诉你们,朕不怕被世人冠以‘残忍’之名。张温是糊涂,死的不值。朕本是想给他们机会的。朕也清楚,你们的门生故旧、姻亲同窗里面,必然有不少如朱奇这样的人物。朕奉劝你们一句,不要对他们生出同情来。原是他们想错了。便如同这朱奇,他就不该想着要失去原本属于他的千顷良田。他应当想着,是他幸运,得以独占这本不属于他的资源如此之久。现下只不过这份幸运收回了。这么一想,他们便心胸开阔起来,也就不容易做糊涂事儿了。”   做了糊涂事儿,可是要像张温一样掉脑袋的。   “所以朕说,你们若真盼着这些门生故旧、姻亲同窗好,就把朕这番话,讲给他们听。”刘协淡淡一笑,道:“朕是真不愿意闹到刀兵相见的地步。”他顿了顿,想起什么,道:“便譬如顾氏,顾雍师从蔡伯喈(蔡邕字),又娶了陆绩的姐姐。朕在长安,既佩服蔡伯喈的才学,也欣赏他女儿的能力。论起来,顾雍甚至能往朕跟前来求一求。但陆绩这年方十三的少年,着实了得,竟劝得顾雍头一日就签了文书,分了田地。如此一来,顾雍陆绩都得了美名,而你们也能尽快卸了差事。何乐而不为呢?”   孙权、张昭等人听皇帝拿十三岁的陆绩出来作比较,都觉羞窘,低了头不知该怎么接话。   冯玉笑道:“这陆绩小公子的才能正叫人艳羡。臣在会稽郡正有两家谈不妥的豪强,动兵又还不至于,正需要一位如陆绩小公子一样的人物,来说服他们。不知陛下可舍得放人?”   刘协笑道:“陆绩能说服顾雍,那是因为顾雍是他的姐夫。你要他去会稽,说服素不相识之人,倒不如你自己出马了。”   冯玉微微一笑,道:“会稽郡的事情还好说。这几日荆州蔡瑁一直命人传信,问吴地分田地的情况。蔡勋写了家信回去,里面简略讲述了吴地分田之事,臣暂且扣住了。”他上前一步,呈上蔡勋写给蔡瑁的家信,又道:“昨日听说张温之死,蔡瑁的确不安了,分出两百人马,出来探听消息。”   孙权等人听了,都为皇帝捏了一把冷汗。   吴地的豪强,可以借着荆州的兵马压住。可是天下的豪强,若是群起而攻之,皇帝要用哪里来的兵马去弹压呢?   刘协倒并没有很担心的样子,指了指曹昂,笑道:“一个蔡瑁算什么?连子脩父亲都来信问了。”   不只是蔡瑁、曹操,吴地分田地的消息传开之后,各处就有零星奏折来探问。最初朝廷在吴地,还打着安置山越之民的幌子,没有惊起太大的波澜。但前几日张温八千兵反,最后阖族诛灭的消息传开后,朝廷原本的借口便再也遮掩不住了,除非是傻的,才看不出来——皇帝是要借机分豪强大族的田地势力了。   如此一来,长安城中那些老成持重的大臣便坐不住了。   刘协案头已经积攒了一堆尚书台发来的没营养奏章。   周瑜对上皇帝的目光,铿锵有力道:“陛下,吴地事,宜速毕。”   拖久了,天下乱起。   “是啊。”刘协眼风如刀,扫过鲁肃、张昭等人,暗示道:“留给朱奇这等人的时间不多了。尔等若真为他们好,当知道该怎么做了。”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除夕见! 第222章   “陛下, 您瞧这物。”曹昂说着,将一枚锦袋搁在案几上,笑道:“是玉奴托我送来的。他已启程去往会稽。”   刘协打开来看时, 却见锦袋内装着一捧茱萸花, 微微一愣,从繁杂的政务中回过神来, 道:“已是九月近重阳了吗?”   曹昂道:“正是。陛下这阵子也忙晕了吧。”   刘协捻起这枚茱萸袋,忽然道:“最近德祖(杨修字)在忙些什么?怎么少见他来信了?”原来杨修是最好摆弄这些香囊花袋之物的, 逢年过节, 总也忘不了皇帝那一份,是一定要赠来的。刘协也是看到这枚冯玉送来的茱萸袋, 想起远在长安的杨修来。   曹昂也是一愣, 才觉杨修消失了许久——从前就算无事, 杨修也总有许多信送到御前来, 哪怕只是讨论词赋制香。这么想起来, 近几个月来, 杨修的确是有些太过安静了。   曹昂道:“臣这就命人去排查长安的情形。”   刘协想了一想, 长安有苏危带兵守着, 也翻不起大浪来,便又把心思转回到眼前来,道:“朕见你进来时面色不虞, 又发生了何事?还是会稽郡那帮人又闹出事儿来了?”   原来朝廷下诏, 要在吴地使“耕者有其田”,吴侯以下,一户土地不能多过若干顷的命令一下,在吴郡因为有周瑜、冯玉等人领兵镇守,又在刘协眼皮子底下, 虽然有张温这等反叛的,但政令到底是推行了下去。根上烂了的如张温等豪强,被夷灭九族。而最后听劝接受安排的朱老爷子等人,家人是毫发无伤的。如顾雍这等,最初就接受了小舅子陆绩指点,主动出让了土地的大族,则得到了朝廷的嘉奖与封赏。   但吴地很大,主要的地方就有六个郡。吴郡只是其中之一,其余五郡,情况就不容乐观了。   这次爆出事端的会稽郡,据说是上下一同舞弊,阳奉阴违,官员豪族欺上瞒下,只拨出了几顷瘦田充数,还隐匿了大量山越民众人口成为他们的家奴。只是当初山越之民出迁的数量是核查过的,忽然少了这么多,再怎么说是逃亡了都说不过去。追查之下,事实很快就暴露了。   冯玉这次领兵前往会稽郡,就是处理此事的。   谁知曹昂却摇了摇头,道:“会稽郡的事情,已经有玉奴去处理了。”他奉上一封遥远之地寄来的信,道:“这是子龙(赵泰字)写来的信。”他经过皇帝的允许,有提前打开来看的权力。   刘协见状,心里清楚赵泰写来的大约不是好消息,仍是笑道:“他往那么远的地方去,只要有回音,便都是好消息。”说着低头看信,却见是赵泰说他与张世平、苏双等人行过安息国,至于海边,舟船难渡,风浪甚巨,沿海更有战乱,恐有怀璧之罪,因此请准许他将货物在安息国等地售卖,再购置大汉所需归来。赵泰还请罪,没能抵达大秦所在,实在无颜归来,送张世平与苏双离开后,希望皇帝能允许他带百人继续前行,直到与大秦通上消息。   曹昂身为皇帝近臣,很清楚当初在长安城中筹备商队西出的事情时,皇帝有多么上心。因此这次赵泰不能成事,必然对皇帝会是个打击。只是他没有从皇帝面上看到失望之色。   刘协反倒是松了口气,有些欣慰的样子,笑道:“人没事儿就好。朕还担心他少年气盛,只报喜不报忧。遇到了苦难,能如实上报,这就是有智慧的。”又道:“你给子龙回信,就说朕了解其中艰辛,到不到大秦,都是缘法。叫他不要倔强,朕这里还有差事等着他。”他对赵泰,朋友之谊少一些,长辈对晚辈的回护之情更多一些,少年人肯千里万里走这一趟,已是忠勇可嘉。刘协并不想要他在通商路上以死尽忠。   曹昂应下来,他心细,又道:“如此一来,江东长公主此前所请……”   当初伏寿在行宫中当着皇帝的面原谅孙权,曾经提过要求,那就是希望能借由朝廷西出的商路销售吴地产出的锦缎。   刘协“唔”了一声,道:“她是要有能销售锦缎的去处,倒不一定是大秦。”顿了顿,又问道:“她最近在孙府如何了?”   数月前,伏寿在步练师之后,也诞下一位女孩。   孙府短时间内添了两位千金。这两位千金的命运却很不相同,步氏所出的女孩,在孙府就好似不存在一般;而伏寿所出的女孩,却从一诞生就得到了吴老夫人不理智的爱。   吴老夫人深信那日方士袁空所说,抱着新得的孙女,就好似抱着早逝的长子孙策。正如那方士袁空所说,再转世投胎来,就不要做男儿打打杀杀了,为女儿身,平安长寿,不比什么都好吗?吴老夫人疼极了伏寿所出的女孩,对伏寿也更为宽厚。   而孙权对伏寿心中有愧,也是万事听从。   怀孕生女的这一年来,伏寿在孙府的话语权越发大了。   此时听皇帝问起,曹昂如实道:“江东长公主在孙府……如鱼得水。”   刘协勾了勾嘴角,望见殿外瓦蓝的天空,索性一推案上的公文,道:“难得好天气,不如咱们也去登高望远,过一过这重阳佳节。”   曹昂手上其实也还有一堆的事务,豪强大族分田地的记录,山越之民领田地的数量,天下一十三州户调初行后的统计,还有冀州、兖州、荆州各处对吴地改革或明或暗的探问……都等着他来及时处理,并理清明细,或呈送御揽,或下达吏员。自吴地改革以来,他每日都是通宵达旦的忙碌,服了左慈的“金丹”解毒后稍微康健的身体又迅速消瘦下去。他有时候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被各种事务抽打着不停转动的陀螺,只因为是围着皇帝在转,所以倒也心甘情愿。   此时皇帝忽然要他停一停,且去看风景,曹昂也是无不从命的。   “如陛下所愿。”曹昂含笑应着,仍是谦谦如玉的模样。   君臣二人虽是登高望远,共度重阳,所聊的话题也仍是脱不开天下事务。   “税制改成户调,以绢布取代钱币,是好事儿。”刘协道:“中央比去岁丰盈了些。只是各地隐匿人口的情况仍是极严重,朕估算着,冀州等地至少隐匿了一半人口——就不知道其中几成是不纳不捐的脱籍民众,又有多少是依附在了豪强大族之下。你父亲也该来信问过吴地分田之事了吧?”   曹昂道:“不只是冀州牧……”他在正事奏对的时候,比起称呼曹操为自己父亲来,更愿意用对方的官职来称呼,“兖州牧、豫州牧、徐州刺史,乃至长安尚书台的几位老大人,都送信到臣这里。”他有些无奈得笑了一笑,道:“他们畏惧陛下,不敢直言相劝,都写信来问臣根底,又要臣劝诫陛下,仔细……”如长安城中老大人们的说法,自然是要仔细如王莽那般的下场,但说出来未免不吉利,便改口道:“仔细多地同起□□。”   “你说从吴地造船南下,能抵达大秦吗?”刘协有一搭没一搭听着,观望着山路两侧的景色,忽然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曹昂微微一愣。   不等曹昂回答,刘协又道:“朕上次听孙权说,张昭家中给出了两百顷良田之后,顾老夫人吃不到原本只有那良田上才产出的好米了。张昭就跪在母亲面前,捧着碗送饭,哭自己不孝。顾老夫人说,她不过是少吃几顿所谓的‘好米’,又不是没米吃了,骂张昭嚎丧。张昭不敢辩驳,跪到顾老夫人睡下才离开。孙权当成笑话讲给朕听。”   曹昂笑道:“子布(张昭字)素来诚孝。”   “朕不这么看。”刘协淡淡道:“朕看来,是这顾老夫人爱子之心深厚。若说孝,吴地孝子总也有千八百人。怎么只有张昭最以此出名?恰是因为顾老夫人对儿子的苛刻。她一个寡母,把儿子培养长大,能无爱子之心吗?可为何苛刻待他?正是为了给他这‘孝’名。不如此,怎么体现张昭的诚孝?”   曹昂倒是未曾这么想过,顺着皇帝的思路去想,一时呆住了。   君臣二人此时已登上山顶,入亭中稍坐。   刘协任由曹昂发呆,见亭外盈盈生着不知名的野花,淡黄色,似菊非菊。此时虽然有重阳登高的习俗,也饮菊花酒,但还没有头上插菊花的事儿。刘协却是知道那一句“菊花须插满头归”的,因此蠢蠢欲动,在曹昂发呆的时候,伸臂拨弄着亭外的野花,选了几朵将凋未落的,就手就插在了曹昂发间。   此时男子也有簪花的,如杨修这等爱修饰的,刘协就见过几次。   曹昂微微一愣,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刘协笑道:“今日重阳登高,朕也没有什么旁的心愿,就为你求个寿数吧。”   自西汉以来,重阳时节的确有求寿之意。   曹昂望着皇帝的笑容,下意识伸手去扶发间的花,不觉也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除夕,感受着新年的氛围,实在不忍写肃杀的剧情。所以放上温馨的一章,祝愿大家也都有个温馨的夜晚,由此开始万事顺意的一年。爱你们,晚安。 第223章   下山途中, 温热的阳光晒在刘协背上,烘得他浑身都暖融融的,只觉通体舒泰, 疲倦全消。   “朕半年前接到黄月英送来的铜活字, 转交给长安的毓儿,要他督办中央书局。”刘协想到什么就同曹昂说什么, “毓儿前番来信,邀朕回长安检阅书局, 大约是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朕当时没有在意。”因为卢毓这样的请求, 就好比冯玉时时向他表达不舍一样,在长安的卢毓、杨修等人也时常向他表达思念之情, 时时询问他什么时候回长安, 偶尔也会要求前来。刘协一概是拒绝了, 要他们在长安安心做事。   曹昂留神听着, 发间淡黄的野花随着他下山的步履微微轻颤。   “昨日毓儿的信又送到, 还是要朕回长安。”刘协眉心微微蹙起, “朕也不知道为何, 总觉得他有事情瞒着朕。”   “卢小公子有事情瞒着陛下?”曹昂微微一愣。   刘协自失一笑, 道:“朕也说不好,总觉得他急着要朕回去,不只是为了检阅书局一事。尚书台的老臣们时不时也是来信, 要朕回去, 朕不理睬他们。近来德祖(杨修字)来信也少了……”他罗列了一些事情,虽然仍是笑着,但眉心的褶皱深了些,叹了一声,自己开解道:“大约是朕离开长安, 的确是有些久了。”从各方来信里得到的消息,怎么都比不了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来得真切。   曹昂思索着,道:“苏危将军那边看来,情况还是安稳的。”至少长安没有动兵这一件事,是可以确认的。   但就算是没有动兵,也还是有很多危险的可能。   刘协沉吟道:“朕在吴地也已经大半年了,税制改为户调,倒也罢了。但是这分田之事,牵连甚大,朕还是要往各地去安抚的——也是时候该离开吴地了。”   曹昂道:“陛下一走,吴地怕是要乱的。”   吴地此时分豪强大族的田地,给山越之民和原本无田的佃户流民,如张温这样领八千私兵悍然反击的,不在少数。如今吴地没有大乱,是因为有荆州兵马佐助,有皇帝圣驾在此,被分走了田地的豪强大族清楚,若是此时闹起来,那就还是张温的下场——阖族一个都活不了,族中一分土地都留不住。所以他们是在哑忍,但他们的势力还在。就算是被孙策所杀的许贡,尚且还有三位为他复仇的门客。此时的豪强大族,在自家子弟之外,也有关系紧密的部分门客佃户,只要等到朝廷的兵马一退,他们就会卷土重来。到时候新分得土地的山越之民、流民和原本的佃户,在这种武装斗争中,是很难战胜装备精良、有组织的豪强大族私兵部曲的。而届时要依靠吴地本身的兵马,却也顾不过这么多处来。   总的来说,若是朝廷兵马这一二年内一退,豪强大族的部曲私兵就会死灰复燃。   但朝廷兵马在此盘桓已久,就算圣驾仍然在此,分田的事情流传开之后,荆州兵马怕是也不能久留了——荆州境内说不得还需要兵马呢。   刘协眯了眼睛,低声道:“你担心的事情,朕都明白。既然如此,不如引蛇出洞。”   “引蛇出洞?”曹昂微微一愣,已经领会了皇帝的意思,想到即将到来的惨烈局面,觉出傍晚秋风的寒意来。   皇帝要离开吴地的消息在几日内传遍了吴地。   “你要出海?”行宫内,刘协望着跪在阶下的袁熙,有几分诧异。   刘协原本就在考虑从吴地造船出海的可行性,收到赵泰来信、得知经陆路往大秦不通之后,更是坚定了派人南下出海的决心,前几日与曹昂重阳登高求寿的时候,也透露了一点想法。随后曹昂便着手去办理此事了。只是谁都没想到袁氏二公子袁熙会主动要求接了这差事,要求出海南下。要知道这时候出海在大部分人眼中看来还是很危险的,海上风浪滔天,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一旦发生意外,只能葬身鱼腹,亲人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更何况是去探寻未知的航路。这就算是从小长在海边的人也要掂量一二,袁熙这样一个生在平原,长在北地的人,怎么会主动要求乘船出海呢?   袁熙是年已经十八岁,此前因为妻子甄宓被曹丕掳去一事,曾与曹丕大打出手,直闹到皇帝面前。最后皇帝各打五十大板,要曹丕与袁熙都做了御前郎官,又要甄宓去往长安侍奉万年长公主。袁熙当时怒发冲冠,虽然敢于与曹丕动手,但这近一年来,他冷静下来后,认清了形势。他虽然与曹丕争着同一个女人,然而地位却大不相同。曹丕是天子信臣曹昂的二弟,父亲是炙手可热的新冀州牧,不出意外日后中枢理政,大好前程。而他袁熙,父亲是妄图反叛而死的袁绍,哥哥袁谭如今跟在曹操身后,借着从前袁氏在河北的一点民望,为皇帝安抚百姓。他与曹丕虽然都是御前的郎官,看似平起平坐,可同僚之间也好、长官之中也罢,对他和曹丕几乎都是两幅面孔。比如荆州的持节都督冯玉,见了曹丕,都是口口声声“我与子脩兄弟相称,你就也是我的二弟”,但恐怕并不在意他袁熙是谁。   世人的冷眼与漠然最能催一个少年成熟。   袁熙醒了。他不再是从前的天之骄子袁氏二公子,他不过是败寇之子,如今还能活着,唯一的原因就是皇帝的“宽容”。他拿什么跟曹丕比?当初又怎么蠢到敢与曹丕相争?   天大地大,只因为他是袁绍儿子的身份,在这大汉的疆域之上,他再难施展抱负。   所以得知皇帝欲派人乘船出海南下,探寻新航路,交接邻国的消息后,袁熙便主动求到了曹昂面前。这也正是袁熙这一年多来通达人情,清楚正因为他与曹丕曾有过一番争斗,若曹昂要在皇帝面前维持端方公正的美名,就不得不为他上报。   曹昂果然上报。   袁熙就来到皇帝面前,听到皇帝诧异的问话,他膝行上前,铿锵有力道:“微臣愿乘巨船,出南海,为陛下斩长鲸、驭长龙!”   刘协望着底下的年轻人,见他虽然说着意气风发的誓言,但眉宇间尽是郁结之色,稍微一想,便能体谅袁熙的心情。其实放政斗失败人物的子孙离开自己的领土,是犯忌讳的事情,难保对方不会效仿重耳,多年后卷土重来再称王。所以一般来说,皇帝宁肯落败一方的子孙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幽囚,也好过放他们离开自己的视线。但袁熙此时大约想不到这一点——他只求离开。   刘协心中对袁谭、袁熙是没有芥蒂的,倒不是他心胸多么宽广,而是因为清楚这兄弟二人根本不是自己对手,所以反倒可以放心用他们。他望着跪在阶前的袁熙,有心想要宽慰几句,但也清楚此时的袁熙是信不及的。   “你想好了?”刘协问道:“你哥哥怎么说?”   袁熙道:“臣想好了!臣兄长那里,臣自会去信告知。”   “少年人,志气可嘉。”刘协缓缓道:“只要你想好了,朕就答应你。”   袁熙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得望向皇帝。他虽然一腔孤勇求到御前来,但其实内心深处没有抱多大希望。   刘协被他的反应逗笑了,道:“怎么?没想到朕会答应?那你还来求朕做什么?”   “臣……”袁熙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了。   “去吧。具体事务子脩会安排你。你需要什么东西,去向吴侯开口讨要。”刘协平和道:“据朕所知,你此前没有在海上生活的经历。朕若是你,就会抓紧时间在吴地寻老道的海上师傅,到时候陪你一同出海。”   袁熙来不及理顺心情,忙一面应着一面记下来,晕晕乎乎出了行宫。   曹丕这日正在行宫宫门处守着。原本按着皇帝的意思,曹丕与袁熙应该是捉对守门、同时轮休的。但曹丕着实不喜与袁熙共事,后来又有剿灭山匪的行动,也就打破了原本的规律,后来排班的长官也给曹丕面子,就顺着把曹丕与袁熙调开了。此时曹丕刚轮值,在宫门处见袁熙从里面出来,不禁诧异。   袁熙走出几步,又回头看向曹丕,微一犹豫,还是上前道:“曹二公子,从前我鲁莽,冲撞了二公子。你我之间的事情,来日再计较。只望二公子不要伤及我的亲人。”   曹丕见他走来,先是故意挪开视线,不愿意看他,闻言觉得奇怪,道:“你说什么呢?”   袁熙道:“我不日就将南下出海,此生不知是否还能回来。若我一去不归,甄氏便托付给二公子了。”   曹丕一愣,眼看着他一揖到底、转身便走,叫道:“你出什么海?”眼见袁熙快步离开,自己职责所在,却不能追上去。   一阵秋风吹过,不闻袁熙回音,只不远处树巅上的乌鸦“嘎嘎”叫了两声,往沉沉暮色中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第一天,晚安,明天见!   感谢在2021-02-11 23:08:43~2021-02-12 23:53: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Moonlight、神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Utopia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雨落荷叶 2个;青青翠微、塔其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哈苏、41849225 10瓶;慕清、亲爱的 5瓶;汐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4章   行宫中, 刘协与冯玉沿着湖边缓缓而行。   冯玉前几日去往会稽郡,清查其中包庇豪强分地等情形,留下甘宁领兵处理, 便又快马归来汇报, 此时陈述已到尾声,“会稽郡之祸已根除, 然而这等情形必然不只存在于会稽郡。一旦分田制推广天下,在朝廷兵力不能布及的地方, 必然还会有如会稽郡这等情形发生。”   “你这还是说的保守了。”刘协自己心中有数, 慢慢道:“不只是朝廷兵力达不到的地方,就算是朝廷兵力能达到的地方, 只要地方上的刺史或者州牧烂掉了, 那整个地方官僚就烂掉了。他们就会被地方的豪强大族胁迫蛊惑, 一起烂到根子里, 随便填几个数字敷衍朝廷, 只要他们上下一心、沆瀣一气, 朕届时远在长安, 又哪里知道底细呢?只是他们打的这好算盘, 终究是要给朕砸烂的。到时候免不了辛苦你们这些朕亲近的人,去一探究竟。这项差使,不但辛苦, 而且危险……”不管带了多少兵马过去, 在势力上来说,就是外来的势力孤单单插到了当地势力之中,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在人家的地界上,想要外来的“钦差”出事儿, 有一万种不着痕迹的做法。   冯玉会意,他向来是不怕事、不畏死的,对做孤胆英雄有种向往,闻言笑道:“到时候陛下一定要派臣去。”   刘协微微一愣,笑道:“朕记下了。”他又道:“你回来的正好,朕已经令子脩放话出去,说朕三日后就要起驾离去……”   “陛下要走?”冯玉刚回来见了皇帝,又边走边谈了小半个时辰,正觉亲近,忽然得到这消息,心中立时觉得不舍。   刘协安抚得笑了笑,又道:“朕的确是要走,但荆州的兵马却未必。”于是便将在吴地引蛇出洞,一举平定豪强大族等势力的计划说了,又道:“此事机密,朕告诉你,也是为着到时候你领兵行事,切不可对旁人泄露。”   “臣明白其中利害。”冯玉问道:“周都督想来也知此事?”   刘协摇头。   冯玉一愣,“周都督不知此事?”   “这并不是朕信不及他。”刘协缓缓道:“周公瑾在吴地经营十数年,与此地各派关系牵扯太深,不知道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他呐。朕暂且不告诉他,也是为了此事能依计行事。”   冯玉笑道:“陛下不怕周都督日后自疑吗?”   刘协笑道:“当不至于如此。”算是给周公瑾的城府、能力与忠诚度给了很高的评价。   冯玉“唔”了一声,脸上带笑,眸中神色却有些喜怒难辨。皇帝认识这周公瑾,不足一年的时间,对周公瑾的赏识与器重,是有目共睹的。只当初为了拿下周公瑾,皇帝就花了不少心思。照冯玉看来,当初皇帝花在周公瑾身上的心思,若是换个方向,也早拿下吴地了。只能说皇帝从一开始就很看好这人,就如同当初皇帝在荆州亲自去访那诸葛孔明一样。后来诸葛孔明以未及弱冠之龄,从一介草民一跃而上,成为了一州刺史。皇帝虽然没有声张,但冯玉清楚,用诸葛孔明为荆州刺史的消息传开后,长安尚书台的老臣们雪花般的奏折送成御前,引经据典、苦口婆心,变着花样谴责皇帝这样的人事任免不合规矩。皇帝一概不理,坚持要诸葛孔明做了这荆州刺史。那么如今皇帝这样器重的周瑜周公瑾,又会从吴地持节都督的位置上,去往哪里呢?同朝为臣,又是武将,冯玉不得不关注。   “为官这些年,玉奴攒下银子没有?”刘协忽然笑问道。   冯玉一愣,笑道:“大银子没有,碎银子倒还是有一些的……”一面笑着回应,一面紧急猜想皇帝此问的用意。他在长安做过大鸿胪,迎来送往,曾接待各国、各地来访的使者、商队,其中不乏有塞金银珠宝给他的。桓帝、灵帝以来的风气,说实话是已经腐朽不堪,行贿受贿在官场民间也是司空见惯。等到冯玉在长安为官,也亲身体验过了,若是一味推拒,对方反而要内心不安的。在这些行贿的商人使者看来,冯鸿胪接了他们的东西,那他们的长安行第一步就稳妥了。而若是冯鸿胪坚决不肯收他们的东西,那要么是他们哪里得罪了冯鸿胪而不自知,要么就是他们送的礼物太轻了,反而要惶惶不安的。   冯玉行事,在待人接物上是向来圆融的,他不主动索贿,但旁人行贿,他也会自有分寸收下一二。这已经是很可观的一笔收入。而随着冯玉职位升高,一度主理宫中事宜,长安近臣之中也有给他送贵重之物的。等到冯玉离开长安,几经周折,在荆州做了持节都督后,荆州给他送礼的人就更多了,此时已经不局限于金银珠宝,而是直接有拿了百顷乃至千顷田契的豪强大族来送给他,有事相求之人,也会探听他的喜好,试探着送香车宝马美人娈童。甘宁做了将军之后,也送过几柄镶金嵌玉的兵刃给他。冯玉都视关系远近与对方所求事情大小,从中选了部分收下,金银之物不计,只在荆州他名下的田地便已有万顷之多。   此前皇帝在荆州,冯玉探听出皇帝下一步的动向后,便已经命家仆处理掉了大半田地。半年前吴地分田大变革,冯玉领兵来吴地的同时,也已经吩咐家仆处理掉了剩下的田地。冯玉在财物上不贪,他只是应和着这个时代大部分人的行事风格,以求行事便利。而探得皇帝的意志之后,冯玉很分得清轻重,立时便能舍弃身外物,保住皇帝的信重,也就保住了他日后的前程。   饶是如此,此时忽然听皇帝探问他的家财,冯玉心里还是打了个突,面上笑着从容,手心已出了冷汗——陛下这是要问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来啦~感谢在2021-02-12 23:53:03~2021-02-13 20:55: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Moonlight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Utopia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君司夜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5章   刘协目光在冯玉面上打个转, 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只笑道:“你这碎银子,怕是也要送出来了。”   冯玉提着心, 笑问道:“陛下此话怎讲?”   刘协笑道:“你怕是还不知道。江东长公主如今正在吴地捉人, 去买她侍女织就的锦缎。以你持节都督的官位,少说也要买它一寸。”寸锦寸金, 若冯玉当真是靠俸禄过活,也不是一笔支出了。   冯玉放下心来, 面上的笑容也舒展开来, 道:“江东长公主殿下的事情,臣就算是身无分文, 也要前去捧个人场的。”   伏寿本是计划着造出多架提花机来, 供给女工纺织, 出来的锦缎, 通过皇帝派赵泰开辟的商路, 贩卖到传说中的大秦去。当初伏寿在长乐宫中, 是听蔡琰说过关于大秦故事的, 据说在大秦不产蚕丝、大秦人也不会纺织, 但是当地的达官贵人极爱织物,锦缎到了大秦,能卖出在大汉十倍百倍的价钱。伏寿素来信服蔡琰的见识, 后来也问过前往安息等地的商人, 知道确有此事。她原本以为商路通后,她可以大量卖出锦缎,以此付给织女工钱。伏寿算过这笔账,一个织女纺锦缎所得,除去花费, 所得盈利,是男子耕种百倍之多。她几乎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给织女开出十倍于男子的工银。   因从前与母亲阳安大长公主关于“女人”该做什么的争执,伏寿格外留心世上女子究竟以何某生。   伏寿从长安一路东行来到吴地,路上所听所见,感触颇深,那就是只靠种地,女子是逃不脱依附男子这命运的。但若是纺织,女子所得不输于男子,便有了她的底气。寻常纺布,是一种收入。若是会技艺,能纺锦缎,则又是另一种更高的收入。这就是她当初求皇帝赐给会造提花机工匠的原因。   后来会造提花机的工匠来了,工匠所需的材料孙府也给备齐了,学会技艺的织女也召集了,绝美的锦缎一寸一寸织出来,然而朝廷通往大秦的商路,也没能如计划中那样通行。   皇帝曾经提出来,要以中央或皇帝的私库来收购她产出的锦缎。但伏寿清楚不管是中央的财政还是皇帝的私库,都并不宽裕,就算有金银,原也不是为了备着买锦缎的。若不是经营者是她,皇帝绝不会有此提议。伏寿于政府财务大约并不精通,但有一点她很清楚,那就是最好不要让皇帝吃亏,这不会引来什么好事儿。所以伏寿坚持拒绝了,把目光转回到吴地来。   她当初会有这个念头,也是因为见到地方上的豪强大族,出入奢侈,有时候就连随身的仆从都着锦缎绸衣,真正是战乱之下礼坏乐崩了。   既然这锦缎暂时卖不去大秦,倒不如在吴地试试看。   伏寿往吴地的豪强大族官员之家,力推锦缎售卖。   于是便有了皇帝问冯玉的话。   只是因为朝廷在吴地分田改革,吴地的豪强大族在朝廷兵马强压之下,不死也脱了一层皮,从前家产万顷,如今不过十顷,谁能真从容淡定面对?如张温这等领私兵而起的,是兵败就死了;还有一等虽未起兵,但心里着实憋屈窝囊,其中年长些的,几个月间连气带怕,一病也死了;还活着的,要么噤若寒蝉、要么静待时机,但几乎都对朝廷充满了怨恨,也不会买江东长公主的账。只有如朱奇这等人家,因为手上经营着贩盐的生意,虽然被收走了土地,仍有大额的进项;而因为有生意,也就意味着和气生财,至少不能跟朝廷拧着来,所以少不得捏着鼻子买了两丈。除了贩盐贩铁的大商户之外,伏寿的锦缎想要再往民间别处是售卖,的确是艰难了。她目光一转,便又落在了官宦人家。就如同冯玉一样,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里,手握实权的官员,不管是本心还是无意,总是能积攒下许多金银之物的。   伏寿也有分寸,她不往那低阶家贫的吏员中去,只在孙权相熟的周瑜、张昭、鲁肃等人府中下功夫。两三年下来,伏寿清楚吴地这些官员之中,哪些富得流油。   这等事情,丈夫素来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所以当孙权在张昭府中,被张昭拉到一旁,听闻此事时,便愣住了。   张昭苦笑道:“江东长公主殿下今日可是手头紧了?昨日母亲又骂了一通,说我不孝,非得要殿下手下织女做出来的锦缎,说这种锦缎做成的被面,盖着延年益寿。我一问之下,才知道殿下的侍女几日前过府来探看过我母亲……”   孙权还没反应过来。   “这……吴侯,不是我有意推拒。只是现下形势如此,家中田地也都分去了,只靠俸禄养活这一大家子都艰难,更何况还要绫罗绸缎?”张昭道:“我实在囊中羞涩,只能买两尺锦缎,给老母亲缝在被面上,还请吴侯转告殿下,请殿下不要怪罪于我。”他虽然口口声声说是请罪,但孙权也不是傻的,自然清楚这是在“问责”于他,要他回府去处理江东长公主之事。   他的妻子,堂堂江东长公主竟然沦落到贩卖锦缎,还闹到治下官员找到他脸上来。   孙权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一旁周瑜走过来,撑开油纸伞正要往雨中去,闻言微微一笑,道:“子布未免太俭省了些。我府中小乔也买得一丈锦缎,做得两件新衣。子布奉于老母,竟只买两尺吗?”   在场三人都是知根知底,就算张昭被收去了大部分田地,但这么些年的积攒、私下所得的财物,买一丈两丈的锦缎,还是足以应付的。之所以哭穷,不过是因为觉得买来给母亲做被面,不值罢了。   张昭一噎。   周瑜淡笑道:“请仲谋转告江东长公主殿下,公瑾愿代子布出金,再买锦缎一匹。”他说完,举伞迈入雨幕中,只将侧脸俊美的剪影留给张昭与孙权。   这下不只孙权脸红,张昭也涨红了脸。两人彼此支吾了几句,也不知对方在说什么,匆匆道了别。   孙权回府路上,抓住身边仆从细问,才知道伏寿这些日子里来做的事情,不禁又是羞耻又是愤怒,待冒雨赶回府中,已是憋了一肚子火气。   伏寿正在房中与侍女讨论新的锦缎纹样,忽然听得外面脚步声纷杂,隔窗一望,见是孙权带人来了,不禁微微诧异。   自从半年多前,夫妻二人在行宫中挑明了步练师的事情后,至今已是不曾同宿。一来是因为伏寿当时有孕,产女之后又需要休养;二来是因为吴地分田改革,孙权带兵在外,也就是这个月才回来。   伏寿坐在榻上没有动,只在孙权进来后,才微笑道:“吴侯怎么冒雨回来了?”又道:“老夫人昨日还问起你。”下意识想要孙权离开。   孙权带着一身水气,目光落在案上的锦缎样子,更是面色不好,沉声对伏寿的侍女们道:“你们都下去。”   伏寿见他声气不对,目光一凝,给自己的侍女使个眼色,要她们在屋外守着、但不要离开太远。   孙权见状,再忍不住火气,冷笑道:“我在这府中说的话,究竟还有没有人听?”   伏寿观察着他,思量着原因,含笑道:“吴侯这话是怎么说的——谁给你气受了?”   “谁给我气受?”孙权两步上前来,举起案上的锦缎样子,怒道:“这是什么?殿下是打首饰少了金银,还是裁新衣少了布帛?您只管张口,我岂会少了您一分一毫。当初你说要借着陛下的商路售卖锦缎,我只当你要找点事情做,也就由着你去了。但如今商路不通,你怎好逼着吴地的官员来买这锦缎?还要你的侍女去骗人家顾老夫人。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有没有跟我商量过?直到人家问到我脸上来,我才知道你都做了什么!你有没有考虑过你这样做事,我在外面——我的脸往哪里搁!”他说到激动处,拍得自己的脸“啪啪”作响。   伏寿大可以翻旧账,批驳他,比如当初与步氏做下事情来的时候,有没有跟她商量过,有没有考虑过她的脸面。   但那没意思。   伏寿也不愿意将步练师牵扯进来。   她听得是因为锦缎之事,脸色一沉,静静望着孙权,平淡道:“吴侯原来是因此事动怒。”又问道:“是谁问到吴侯面上来了?”   孙权没好气道:“还能有谁?你都找了哪些人心里不清楚吗?今日可是丢了大脸,子布找我诉苦,公瑾兄也嘲弄于我。”   伏寿闭目忍下情绪,又问道:“他们究竟是如何说得?请吴侯叫我明白。”   说来也奇怪,孙权明明不想回答,但大约是成亲后这二年的习惯,又大约是伏寿此时沉静的态度,他最终还是把张昭与周瑜的话复述了出来。   伏寿听完后,笑道:“这不是很好吗?张大人买锦缎两尺,周都督买锦缎一匹。这是好事儿啊。”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气我?”孙权像是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愤怒无处发泄,嘶声道:“你是朝廷的江东长公主,是我孙权吴侯的妻。你为何要自轻自贱,堕落去做商户?从前你当个玩意儿也就算了,如今又逼问到官员家中,成何体统?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我的脸面还要不要了?”又道:“女儿生下来就给我母亲带在身边,如今四个月间,你去看过她几次?你若果真在府中闲了,我去跟母亲说,还把女儿给你养。”   “你去说。”伏寿截口道,语气仍是沉静的,但因为眼中涌上来的泪花,显出一种奇异的悲壮,“你去跟老夫人说,把女儿给我养。”   孙权一噎,倒退了两步,自毁失言。   吴老夫人认准了伏寿所出的女孩,乃是她那英年早逝的长子孙策转世,带在身边,日夜看护,爱逾珍宝。   伏寿吸了口气,压下泪意。   孙权道:“你是长公主殿下,你若果真不愿意,我母亲还能强过你不成?”   伏寿垂眸,父母之爱子女,为之计深远。她爱女儿,但女儿跟着吴老夫人,更有益处。   孙权又道:“总之,既然朝廷的商路不通,你且把锦缎的事情停了吧。你若是缺了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只管叫侍女来找我,不管是我府中还是朝廷,都不可能短了你的。”   伏寿淡淡一笑,道:“好啊。我要锦缎十匹,还请吴侯买给我。”   锦缎何其贵重,十匹价值甚至可以在偏远之所买下千百顷的土地。   孙权怒道:“你要十匹锦缎做什么?”   “不是我缺什么,只管开口吗?”伏寿冷笑道:“吴侯话说的大气,怎么我真问你要的时候,你又如此吝啬了呢?”   仰人鼻息、手心向上的日子,从来不会像男子所许诺的那样诱人美好。   孙权忍了一忍,道:“所以你织造售卖锦缎,就是为了钱?”   “我为了钱?”伏寿必须要很努力,才能压下心中的嘲讽与不屑,她探身将窗户推开到最大,道:“吴侯啊吴侯,你可曾真的睁眼看过你治下的这片土地?”   “我自然是看过的。”孙权道:“长兄故去的那一年,我就已经随着公瑾兄等人,踏遍了吴地六郡。这一年来,分田改革,我更是领兵把山林之中都梳理清楚了。我难道没有看过这片土地吗?”   “那你可看清了这片土地上的人?”   “人?你是说百姓?”孙权一脸莫名,道:“自然都看了。汉人、越人,什么样的人,我都清楚。他们过的什么日子,我也都清楚。我在外面征战安抚,不也是为了他们过上好日子吗?分田之后,外面不知道多少人都感谢我,简直要给我立长生牌位了。真说起来,你才是在府中,不曾看过外面百姓的人。”   伏寿此时看一眼孙权都觉生厌,扭头望着蒙蒙雨幕,冷漠道:“吴侯眼中的人,只有男人。我眼中的人,却还有女人。”   孙权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分田之后,普通百姓能吃饱穿暖了,女人的日子就真的好起来了吗?”伏寿轻声道:“我是江东长公主,尚且有你这个丈夫怒气冲冲闯进来,斥责于我,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能想象寻常妇人的生活吗?你能想象投河自尽的妇人站在桥上时在想什么吗?你能想象举起菜刀将丈夫在睡梦中杀死的妻子此前都经历过什么吗?”   孙权匪夷所思得望着伏寿。   伏寿不在乎他的目光,蔑视得转过来看着他,冷冷道:“你不能。你不能,你也不在乎。”   孙权被她目光所慑,竟一时不敢辩驳。   伏寿又道:“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   伏寿的这种想法,是超越时代的,也与她独特的经历有关。她原本是公主府中的庶女,自幼听从阳安大长公主的教诲,一意要成为贤妻良母的。然而谁知道风云变幻,她几乎得到了入主中宫的机会。又因为皇帝迟迟不松口答应,而她的母亲阳安大长公主却已经急不可耐。于是阳安大长公主亲手砸碎了她捏起来烧制好的这尊“贤妻良母”器皿,又和上水,要重新烧制成一款千娇百媚的美人瓶。可惜陶土可以重来,人却有心。伏寿在这个过程中经历巨大的痛苦,不断的自我怀疑,极度的压抑,也正因此,诞生了在这个时代极为稀少的、属于女性的自我意识。   而这种原本模糊的自我意识,经过皇帝点拨后,在伏寿离开长安远嫁的路上,逐渐成型。   因为这份独特的自我意识,伏寿眼中看到的人事物,也与此时一般的人不同。   孙权看到田间男子与女子夫唱妇随,多子多福;伏寿却看到那妇人手中牵着两个孩子,身上还背着一个小孩子,凸起的小腹中大约还有一个孩子在来的路上,这个妇人密集生育之后,身体会出问题吗?毕竟董意产子而亡,而她只是生了一胎,就再也不能畅怀大笑了——大笑时,下|身会漏|尿。有关于妇人生产的一切,都被打上了“不洁”的名号,不能宣讲,不能记录,只由每一个懵懵懂懂的女孩,经历过后,独自默默承受。   孙权看到呈上来的案卷里,写某年某日某地有妇人与丈夫争吵打骂之后,投河自尽,尸首于某处寻到。伏寿却忍不住要想,如果这妇人离开原本丈夫的家中,还能另有谋生之法,是否还会选择这条死路。   阳安大长公主用痛苦给伏寿打开了一扇窗,让伏寿看到,原来女人可以有不同的模样,她可以是当家主母、端庄贤淑,也可以是红粉佳人、千娇百媚。   而皇帝未央殿中那一番话,让伏寿真正睁开了眼睛,让她见到原来自己的力量,只要运用得当,也可以为国重臣,匹敌吴侯。   等到伏寿来到江东之后,她在历练中得到力量,又从力量中汲取智慧,然后发现,正如每个男人一样,每个女人的力量与智慧,都可以是无穷的。   只是首先,她要相信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感谢在2021-02-13 20:55:55~2021-02-13 23:10: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1849225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6章   孙权不知为何, 当伏寿目光扫来之时,竟觉不敢直掠其锋芒,带着怒气与躁意起身道:“我跟你说不清楚!总之, 你贩卖锦缎的事情, 不能再继续了。你这是什么行为?分明是仗着权势威逼于人!就是说到陛下跟前去,我也不怕没理。”他扣下这样一顶大帽子来, 也不看伏寿的反应,顶着细密的雨丝就出了伏寿的院落, 然而心中怒气难平, 想了一想,脚下一转, 往步练师所在的小院去了。   小院中, 步练师正趴在榻边, 看六个月的女儿爬来爬去, 笑着鼓励, 一室温馨。   孙权一入此屋, 顿觉怒气与躁意都淡下去, 道:“还是你这里舒服。方才与殿下说了几句话, 险些没把我气死。”   步练师放下逗女儿的玩具,回头笑道:“怎么一头的雨水?”便上前为他擦拭,又笑问道:“怎么跟殿下拌嘴了?”   “什么拌嘴?她真是冥顽不灵。”孙权享受着佳人的服侍, 在剩下的那点无处派遣的怒气裹挟下, 把方才与伏寿的对话说了,又道:“你说可笑不可笑,堂堂一个殿下,弄得跟外面只认银子的商贾一样……”   若是那等以色侍人,不明道理的侍妾, 此时为了邀宠,自然是要顺着孙权的话往下说,一起谴责伏寿的。   但步练师本也是出身大族,熟读诗书,只是因为与孙权青梅竹马,这才成事后入了府。而入府之中,伏寿又与这个时代寻常的女子不同,非但丝毫没有刁难妾室的事情,也并不漠视步练师,反倒是真心对待步练师。因步练师入府的时候,已将近临盆,伏寿虽然孕期比她短,但反倒是教给了步练师许多连母亲都不曾教导给她的事情。步练师感激伏寿,许多事情也请教伏寿,只觉虽然与伏寿年纪相当,但却好似一位极亲切的姐姐。   此时听了孙权的话,步练师为孙权擦拭雨水的动作一顿,爽直道:“二哥哥别怪我,我觉得这事儿殿下做得对。殿下那边还有一位织布的女工,是我与殿下两个月前出府舍粥的时候,在街头救下来的。那妇人被她丈夫下了死劲打,她几乎没给打死,慌不择路乱跑,这便冲到殿下车队中。殿下救下了她,又接她入府,给了她活计。我这才知道天下还有这么苦的妇人,那妇人说她丈夫一个月里总要打她七八次,有几次都把她打昏过去。邻里见到了,也都不敢管,只敢事后偷偷给她送点吃的。那日也是打她,周围人看到了,没人敢劝。那妇人说她回去一定会给打死,殿下就收留了她。可她又放心不下家中的三个孩子。好在她原本就会纺布,这阵子一面学着怎么织锦缎,一面给织女们打下手,发了第一个月的工钱,欢喜的就哭了,说比她男人一年赚的都多,只要能留在府中,不但能养着孩子,也再不怕男人打她了。我活了这么大,见了那妇人,才知道天下还有这么苦的妇人,而且这么苦的妇人并不只是一个。那妇人说她们那条街上,一共三十几户人家,有二十多户的妇人都挨过打,有的家里男人更狠,直接半夜把妻子捆了,吊起来用马鞭抽。”她说到这里,又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轻声道:“二哥哥,你说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我真不敢相信,但她没道理骗我,她脸上身上的伤也骗不了人……”   孙权皱眉道:“这又算什么?你们真是在府中不知道外面世道艰险。妇人只是给打几顿,那家中的男人,去当兵的,遇上战乱,性命都丢了。你见他们说什么了?外面的百姓日子就是艰难,都艰难。你们今天能救这一个妇人,能把她那一条街上的二十个妇人都救出来吗?能把吴地所有的妇人都救出来吗?你们这是制造混乱!就比如你们救回来的这个妇人,她男人家中没了妻子,又不见了孩子,你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找到咱们府上来,咱们自然是不怕的。但他回去活着没了奔头,举着菜刀在街上砍杀几个人,也未必做不出。你们觉得是救了一个妇人回来,实际上是害了一条街的安宁。若是这男的落草为寇,又或者做了水匪,那朝廷又要派多少兵马、费多少银钱去剿灭——你们算过这笔账没有?我这就是跟你才说几句,跟殿下我都气得不愿意多说!这里面的水深得很,我跟你解释了,你也不懂。总之,你心思简单,人又单纯,别跟着殿下瞎胡闹,什么时候着了她的道,你都不知道!你当人人都是你二哥哥我吗?不是人人都对你好的。”   步练师愣愣望着孙权,像是第一天认识他。她的确见识阅历不及伏寿,家里宠着,孙权也宠着,此时被孙权的道理压住了,一时没办法像伏寿那样一针见血的指出问题所在来,但却觉得气闷得很,总觉得孙权说的不对。她顿了顿,道:“那……难道就看着那妇人被活活打死?”   孙权并不在意,道:“这又是殿下拿来吓唬你的话吧?哪里就真打死了?每年呈上来的案卷里,有几个妇人是真给打死的?不都是自己死了吗?要么投河要么喝药,要么就是跟着别人跑了。女人啊,还是太柔弱,担不起事儿。我手下的兵,缺胳膊少腿的都有,人家不也好好活着吗?”   步练师说不过孙权,只问道:“那打不死就对了吗?况且你手下的兵缺胳膊少腿,难道是他们妻子打的吗?”   孙权道:“他们缺胳膊少腿,不正是为了保护他们的妻儿吗?”   “你!”步练师接不上话。   若是伏寿在场,自然会讥讽孙权,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些无辜男丁的死亡与牺牲,究竟是为了保护妻儿,还是做了上位者野心的炮灰,孙权自己心里清楚。但如果是面对伏寿,孙权有自知之明,也就不敢振振有词了。   此时孙权赢了这场辩论,一扫方才在伏寿那里受的憋屈,心中的怒意与躁意也散了,起身搂着步练师,更觉她说不过自己的模样可怜可爱,笑道:“好了好了,二哥哥我难得回来,还不快跟我说点悄悄话?只说外面的人做什么?”   步练师看着他,却没了从前的爱意,只觉眼前这个男人有些陌生,又有些叫她心寒,她推开孙权,娇美的面容上罩着一层严霜,冷淡道:“我近日不舒服,二哥哥往别处去吧。”   孙权还以为她是耍小性子,笑道:“我往哪里去?我可不要去见殿下。”   “殿下怎么了?”步练师再忍不住,道:“那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吗?二哥哥在我跟前诋毁殿下,亏心不亏心?”   孙权一愣,脸上下不来,恼道:“你怎么帮她说话?”   步练师也恼道:“我不是帮殿下说话。谁有道理,我就帮谁!总之,眼睁睁看着妇人在家中挨打,我做不到!殿下帮她们某条生路,这是好事儿!”   闹了半天,他压根没能说服步氏。在步氏这里,他的道理还是输给了伏寿的道理。   孙权大怒,半是冲着步练师而去,半是冲着背后的伏寿,道:“好好好,你们俩人一条心,我倒是成了外人。”气得衣裳也不换,饭也不吃,又骑马冲出府去,只觉这些满口道理的女人,当真可恶至极。而最可恶自然是江东长公主,把他原本单纯可爱的步练师,也教得满口道理、面目可憎了。   而孙府之中,伏寿室内观雨,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冯都督?”伏寿有几分诧异,看冯玉在对面风度翩翩落了座,一笑道:“都督几时回的吴郡?听说您日前往会稽郡去了。”   冯玉笑道:“劳殿下挂心,臣前日回来的。今日不请而至,乃是因为听闻殿下有锦缎良品,特诚意来购。”   伏寿微微一愣,便明白过来,轻声道:“是陛下让你来的吧?”   冯玉挂着无懈可击的温柔笑意,道:“只是下官诚心来购,不借陛下的名号,殿下便不愿卖给下官了吗?”他说这话的时候,睫毛微微下沉,面上露出一点不过分的嗔怒,在男子做来,好似有着淡淡的脆弱感,不但叫人无法对他动怒,反倒简直要怜爱他了。   伏寿也禁不住心中一软,叹道:“冯都督所求,天下又有谁人能拒绝呢?”她便问道:“不知冯都督欲购锦缎几匹?”她用了“匹”,其实还是给冯玉出了个难题,这可不是小数目。   孰料冯玉一笑,道:“殿下有多少,下官便购多少。”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明天多更陪大家过情人节~(除非你们要出去约会感谢在2021-02-13 23:10:46~2021-02-13 23:55: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Moonlight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刘点点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7章   窗外的雨还在滴落, 伏寿有些怔忪,吴地的雨比之洛阳、长安尤多,她刚来的第一年不习惯此地雨水, 常因雨声淅沥难以安眠,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已经习惯了这雨声, 偶尔心中有难解之事,若伴着雨声, 反而更容易入梦。   “冯都督全都能买下来?”伏寿已不是从前那个天真的女孩, 她承冯玉的恩情,便不能不为冯玉考虑, 她盯着冯玉, 慢慢启唇, 暗示道:“这可是一笔高昂的费用。”   如果冯玉能一把掏出所需的金银来, 那无疑就是承认了他为官这些年来不够清白的履历。   冯玉明白伏寿暗指的意思, 垂眸诚恳道:“殿下仁厚, 处处为下官考虑。不过……”他顿了顿, 嘴角一翘, 有几分在他身上罕见的俏皮,“食君俸禄,忠君之事, 不是么?”   冯玉陪伴皇帝也已经有十数年, 他清楚皇帝的行事风格,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受贿之事能完全瞒过皇帝。   对于官场中这些灰色地带,皇帝从前忙着收复天下,也顾不及整顿,对他们这些近臣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皇帝如果不是确信他积攒下来的财物, 能抵过伏寿锦缎所费,那日行宫之中,就断然不会对他开口。   既然皇帝清楚这一点,而且皇帝又对他开了口,那就是在给他一次机会。   要不要借着这一次,洗刷掉从前的“灰色”,由此再赚得一个清白的开始。   冯玉有个习惯,那就是闲暇时揣摩皇帝的心思,想象皇帝下一步会做什么。从前在长安的时候,冯玉想着长安既然平定了,皇帝大约是要出兵天下的,于是主动请缨,领白骑南下益州,最终在荆州建功立业;现下天下平定,税制改为户调,吴地分田之事若再顺利推行开来,下一步皇帝会做什么?无外乎选拔贤才与整顿官场了。   只要手中有权力,金银之物永远不会缺少,此时散去了,来日千金再来。   冯玉对此有清醒的认识,所以行宫中,当听闻皇帝提到伏寿锦缎售卖一事时,便明白是自己的机会到了——这是一个向皇帝尽忠的绝妙机会。   吴地的稳定,对于朝廷来说,有重要的示范作用。而江东长公主的存在,又对于皇帝牵制原吴地势力有重要作用。而江东长公主行织造售卖锦缎一事,也正是扩大她在江东影响力的一种途径。   因此只要江东长公主命人织造的锦缎销路畅通,那么江东长公主在吴地的权力与民望就会得到巩固。而随着江东长公主在吴地权力民望的巩固,朝廷在吴地的势力就能越好的起到平衡作用,皇帝的步子就能走得更稳。   而这一切,只需要他冯玉舍弃一些身外物而已。   冯玉认为这是笔极划得来的买卖。   所以行宫之中,冯玉迎着皇帝半含探究的目光,纯然一笑,道:“只买几丈怎么够?实不相瞒于陛下,臣这些年托赖天恩,在宫中、在外面为官,也时有进项。倒不是臣索取的,而是官场形势如此,臣有时候不收反而要惹出麻烦来,收了办事儿反而利落。臣也痛恨这等贪腐之弊,然而风气已成,也非臣一人所能改变。从前天下动荡,臣为了尽快办成差事,少不得也收些孝敬。这都是不义之财,臣原本也没有想要动用,只是想寻一个合适的时机,献呈给陛下,或是拿去赈灾济民,或是拿去购置军需,也算了了臣的心事。今日陛下提起此事,倒不如臣用这些由百姓中来的金银之物,去买百姓织就的锦缎。这些锦缎买来之后,陛下若是觉得堪用,便拿去赏人。又或者,臣私心里想着,因分田扰动,吴地颇有些不宁,不如就将这锦缎裁成小幅,赏赐给吴地七旬以上的老者,不管做什么用,是个彩头……”   刘协听着,凝视冯玉的目光深切起来,最后笑叹道:“如今看来,不管是玉奴还是狸奴,都不足以涵盖你的美好品性。回头想去,倒还是你小时候家中所唤的那‘稚宝’二字最是贴切。你可当真是朕的宝物呐!”   冯玉笑道:“那就是臣的福分了。”   刘协又笑道:“可是这样一来,岂不是叫你白白吃了亏?会不会怨朕?”   冯玉便明白这次选对了路,心情振奋,笑道:“能为陛下做点事情,臣心中欢喜还来不及。”他顿了顿,至少神色上是十足的诚心实意,“更何况,陛下雄才大略,平定天下不知救了多少百姓,光复汉室基业,乃人心所向。臣能为这样的陛下做一点事,便已不虚此生。”   因为皇帝当初是答应了以新商路为伏寿售卖锦缎的,后来因为新商路未成,导致了伏寿锦缎滞销。皇帝感到对此应有责任,然而若他私库出金,伏寿又断不敢受。   冯玉从中插一手,正是解了僵局。   刘协上一问本是与冯玉玩笑,闻言便道:“早知玉奴有忠君之心,却是叫朕日日都有新发现。”于是便叮嘱过冯玉具体事宜后,放他往孙府而来。   冯玉没有问后面的事情,他清楚为皇帝做事,是断然不会吃亏的。在陪伴皇帝十余年后,冯玉在这一点上,自觉可以相信皇帝的性情。   此时孙府中,伏寿提点过冯玉后,见他成竹在胸,便明白他已想清楚后果,因笑道:“既然如此,我就谢过冯都督了。”她的确需要这一笔钱,给付织女的工钱,交付原料的费用,填补她这一二来救助穷苦妇人的亏空。   冯玉笑道:“那按照殿下的规矩,不知该如何写契约?”   伏寿有准备好的制式,此时命人拿来,只改动几个数目便是。   填写购买锦缎匹数的时候,冯玉开口道:“请把正在制造中的锦缎,也都算上吧。”   伏寿笔尖一凝,仍是照着做了。   冯玉接了他那一份契约,便命人去他宿处取早已备好的金银之物。   他坐在窗边,眸色比闪光的雨丝还要亮。   伏寿方才与孙权怒辩之时,气势如虹,但此时签完契约,肩上重担暂且卸下,疲倦中流露出一丝脆弱,然而口中仍是铿锵有力道:“今日恩情,伏寿定当偿报。来日冯都督有命,赴汤蹈火,我也不会推辞。”   冯玉湛然一笑,道:“什么赴汤蹈火?谁舍得让殿下赴汤蹈火呢?”因他神色清和,这话不见暧昧,只有一种人类对一切美好之物的珍惜之情。   不管冯玉心中究竟作何想,但至少他的言谈举止,带给伏寿的是这样美好的感受。   伏寿叹道:“我若为男子,愿与都督义结金兰。”   所谓义结金兰,草莽之中其实男女之间也使得,但伏寿与冯玉,谁都不是草莽,都有规矩礼教束缚。   冯玉低头,笑道:“臣岂敢高攀殿下。”   他是臣子,伏寿却是江东长公主——那是皇帝名义上的妹妹。他若是与皇帝的妹妹义结金兰,岂不是要做了皇帝的哥哥?虽然皇帝偶尔会说他们几个情同兄弟,但这话皇帝说得,冯玉却不能信实了。   冯玉已收好了契约,却并没有起身,显然还有话要说。他微一沉吟,低声道:“朝廷往大秦的商路,如今未能通畅,这绸缎的售卖,怕是短时间内要有些艰难。殿下其实不必对自己太过苛责,你救助这些妇人,也要一步一步走,只先能让她们自己吃饱穿暖,便尽够了。至于过得富足,那不是殿下一人之力能成就的,也急不来。情形如此,不如先令这些织女纺些寻常百姓能用的布帛出来,虽然所得不如锦缎之多,也该能敷衍用度了。”   伏寿垂着睫毛,望着茶盏中澄碧的水,像是一只圆圆的小镜面,倒映着她面上恍惚的神色。   她轻声道:“这话……是口谕吧?”   伏寿很清醒,她自己也在考虑转为纺织寻常布帛的事情。而冯玉可能会给出一样的建议,但却不会提到她是为了救助那些穷苦的妇人。   她自己从来没有宣扬过自己是为了救助不幸中的女子,而世上的男子对此是一概不关心的,偶尔知道了还会如孙权这样与她大吵一顿。她所知道的人之中,能领会到她是为了救助不幸女子,又能驱使冯玉来解决困厄的,只有当初在未央宫中,与她一番长谈,为她解开心结的当今陛下了。   方才伏寿问是不是皇帝派他来时,冯玉以一个委婉的问话避开了回答,是为了照顾伏寿与皇帝的关系,免得承认之后,伏寿反而不好接受这份恩情。   此时契约已经签订,倒也不需要避讳了。   冯玉一笑,道:“殿下聪颖。”承认了他是转述的皇帝口谕。   伏寿坐在那里,透过冯玉,望向窗外的雨幕,仿佛要从那里面看出一个人的影子来。她想到制造提花机时遇到的种种困厄,织造锦缎时出现的重重问题,乃至于售卖成品时的层层阻拦。她想到豪强大族送来金银时掩饰不住的怨愤,想到烛光下织女熬红的一双双眼睛,想到方才孙权夺门而去的身影……当初在长安,当她对这个世界,对自己的命运失望透顶的时候,是皇帝给她指出了新的方向;如今在吴地,当她对人性感到失望透顶的时候,又是皇帝借由冯玉为她送来一束光。   也许冥冥之中,的确有什么在庇护着她,也许是她早亡的生母,也许是她幼时倾心养过的那只蓝羽鸟儿。   她坐在那里很久,久到连冯玉都几乎要忍不住失礼告辞。   “我从前不信鬼神。”伏寿终于开口,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神色。   她自幼听从管束,相信世间事,就如同她习字一样,一分耕耘得一分收获。   就连当初方士袁空显神通的时候,都不曾将她惑住。   “但是自今而后,我愿为陛下祈一盏长寿灯,日夜供奉,岁月不绝。”   尚且年轻的伏寿如是说着,面上的神色仍如窗外的丝雨一般迷蒙,眸光却已澄明,恍若云收雨住后的晴天。   陛下的存在,让她开始相信神明。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   感谢在2021-02-13 23:55:37~2021-02-14 21:11: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Moonlight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火龙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uwenmuwe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uwenmuwen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8章   行宫中, 刘协坐在湖边垂钓,与曹昂闲聊。   “子脩这些年来,若是遇到有人贿赂于你, 都是如何行事?”   曹昂并不认为这是皇帝的刺探, 只是如常分享信息,道:“臣不善在这上面敷衍, 若是差别对待,反而得罪人, 所以是一概不收的。”   “哦?你不收, 他们就容你?”   “起初是最艰难的。”曹昂回忆起在长安时,皇帝初掌长安兵权亲政, 而他跃然成为天子信臣, 那时候长安城中请托到他面前来的各路官员, 当真不少, 都是备下了厚礼重金, 只求一见, “当初因为拒见, 也得罪了不少人。”后来皇帝要收拾长安豪族, 曹昂自己留在长安,被构陷入狱,其中未必没有那些被得罪的人出力, 曹昂此时只淡淡一句带过, 又道:“名声传出去之后,就容易些了。等到后来,众人都知道臣的脾气了,也就不犯这个忌讳了。”   他说得简单,刘协却知道当初定然是极不容易的。有道是三人成虎, 众口铄金。等闲人不敢犯众怒,不敢逆着主流意见。若是在最初小人的攻讦之下,他这个皇帝疏远了曹昂,那曹昂就得不偿失,甚至有可能因此丧命了。   刘协玩笑道:“就这么信任朕吗?”相信他不会起疑心,不会因为旁人的毁谤而疏远。   “嗯?”曹昂有些迷茫。   刘协明白过来,笑道:“是你的性子了。想来你当初不过是——当如此行事,便如此行事的。不曾瞻前顾后想过这许多。”   曹昂慢了半拍,道:“陛下是想要整顿官场?”   刘协摇头,道:“只分田这事儿,就要闹个天翻地覆了。”既然是闲聊,便又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便把冯玉买伏寿绸缎之事讲了,又道:“朕知道江东长公主的心,只是她这法子是治标不治本。整个大汉每年能消耗的锦缎是有大概数目的,这几年是逐年减少的。她这里出产的锦缎多了,别处卖出的锦缎必然就要减少,最后总之还是会有织女没了事儿做。所以她这心是好的,只是路子不通。还是要打开新商路,要么……”他放飞神思,“就要努力造就一个更好的天下,届时人人都穿得起绫罗绸缎,自然销路开阔了。”   曹昂前头还在仔细听着,听到最后,微微一愣,顺着皇帝的思路畅想,不禁叹道:“那该是一个怎样的世上呢?”   刘协想到现代的社会,轻声道:“大约是一个……虽然遥远,但终有一日可以到达的烟火人间吧。”   “不知道袁二公子现下到了何处。”曹昂叹道。   刘协失笑,道:“你怎会挂心他?”当初袁熙与曹丕那一架,可是尽人皆知。   曹昂垂眸一笑,道:“家弟如今也明白过来了,知晓当初是他鲁莽了。就是家弟昨日问我袁二公子之事,我这会儿才想起来。”   “怎么?袁熙这一走,没了敌手,曹丕反倒不习惯了?”刘协眯了眯眼睛,道:“这次吴地行事,朕要用曹丕,子脩以为如何?”   他已经与曹昂、冯玉等近臣议定,要散布圣驾离开的消息,勾吴地残余的豪强大族势力反扑,引蛇出洞之后,斩草除根。这个行动里面,军事能力其实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忠诚度与社会组织能力。要求忠诚度是因为事涉机密;而要求社会组织能力,是因为这样的战斗,在村落与田地之间发生,比起考校军事能力来,更像是乡间的械斗,谁能最大限度发挥民心的作用,谁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曹昂、冯玉与淳于阳等人目标都太大,到时候是必然要跟着圣驾一起离开,制造假象的。   因为曹丕就比较适合作为留守的先锋军。   至于社会组织能力……   “陆绩那小少年,虽然年方十三,但能言善辩,最难得的是既能引经据典,又能乡间俚语。”刘协琢磨着已经拟定的人选。   陆氏近年来势衰,陆绩年少当家,经历与寻常少年不同。   曹昂也认为这两个人选是恰当的。   各处准备停当之后,圣驾即将离开的消息就在吴郡传开,往整个吴地扩散而去。   消息传开后,周瑜第一个入行宫来见皇帝。   刘协仍坐在湖边垂钓。   “陛下,此时万万不可离开吴地。”周瑜立在一旁,目光落在皇帝面上,难得带了几分躁意,道:“分田改制,吴地六郡共杀了谋逆的豪强三十七族,这还只是累世的大族。若是连家中百顷的那等小势力算上,更是不知凡几。这些人的亲近氏族,正红着眼睛等着反扑。陛下若是现下就走,荆州兵马一撤离,兖州、豫州粮草一断,吴地独木难支,立时就会大乱。到时候汉人越人杀作一团,农户园主彼此欺凌,吴地将会成为人间炼狱!臣恳请陛下,再于吴地盘桓两个月。臣只需要两个月。”   刘协慢悠悠挂了新鱼饵,他的圣驾一日不走,那么残余的势力就一日蛰伏下去。这样是个僵局,僵局就会成为死局。而破局的办法,就是他动起来,并且借由周瑜真实的反应,向吴地众人传达他动了这个消息。   他淡声道:“朕不只是吴地的皇帝。”   周瑜难以置信得抬起头来,望向皇帝。   刘协扬竿放钩,沉声道:“朕出来一年,也该回长安看看了。”   周瑜盯着皇帝。   “若吴地果然出事,朕会再下令,命冯玉等人领兵前来相助。”   周瑜道:“哪里还赶得及?等荆州兵马赶来,吴地民众早已死伤惨重。”   刘协道:“朕不可能不走。分田之事传开之后,荆州也有些不安定,也需要兵马回防。公瑾,吴地就托付给你了。”   周瑜料想长安大约有什么他不清楚的事情发生,但此时撤兵,就是眼看着吴地大乱,他在此地经营十余年,如何忍心?以他的傲骨,本不会如此求人。但此时为了他当年与伯符(孙策字)一起打下的基业,为了吴地这些年来信重他的父老,也就顾不得了。   周瑜近前一步,闭了闭眼睛,沉声道:“当初陛下用臣,曾以一曲凤求凰,将臣收入彀中。皇帝一诺,分量几何?”   刘协拉鱼竿的手微微一顿,他仰头看向周瑜。   周瑜屏住呼吸。   “退开些。”刘协淡声道:“你挡到朕的光了。”   周瑜愕然,回过神来后,只觉一口血到了喉头,死死忍下后,拂袖而去。   他到底,也并不比卓文君更有识人之明。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 第229章   吴郡盐商朱奇府中。   “你这消息可是听实了?”朱老爷子自从被分了田地之后, 白日一直病歪歪睡在躺椅上,好在还有盐商的进项,支撑着府中的用度, 也吊着他的一口气儿。然而此时他却从躺椅上直直坐了起来, 盯着眼前报信的儿子朱旦,道:“云丫头到底是怎么说的, 你给我仔仔细细说一遍!”   朱旦老老实实道:“她说在张府中,听下人议论, 说是周都督这两日连着去了好几次, 每次都在书房里商议半日才走。后来又听女眷中有风声,说是圣驾要走, 荆州的兵马也要撤。周都督为了这事儿, 连着两日不曾睡好。儿子也去街面上打听了, 外头豆子都涨了价, 大约是朝廷兵马要走, 购置了军马的嚼用。”   朱老爷子盯着儿子, 原本黯淡的双眸竟然精光四射了, “圣驾真要走?”   “赵家、齐家得的信儿也这么说, 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云丫头还说昨日张昭在顾老夫人面前都发了脾气,大约是真不好了。”   朱老爷子连声道:“好好好,走得好。”他竟然不用人扶, 站了起来, 快走几步,扶着窗边立住,回头问道:“赵家齐家都要如何行事?豪族中那些躲到山里的人呢?”   朱旦不敢欺瞒父亲,本心里实在不想再冒险行事,只道:“赵家、齐家还没定。至于躲起来的那些人……儿子也只是听到了传闻, 据说他们在郡县间召集旧众,怕是要做些大事出来。”他飞快补上,“只是虽然荆州兵马与皇帝带来的兵马走了,但吴地的兵马还在,他们就算卷土重来,难道还能敌过周都督?”   “你懂什么!”朱老爷子骂道:“荆州兵马跟咱们本地的兵马能一样吗?皇帝从长安、河北带来的兵马跟咱们本地的兵马能一样吗?”   朱旦迟疑了一下,试探道:“咱们本地的兵马弱一点?”   “放屁!”朱老爷子气得又仰面倒在躺椅上,道:“你个榆木脑袋!长安来的兵马跟咱们有关系吗?河北来的兵马跟咱们有关系吗?这些外面来的兵,不过是领着饷银,吃着军粮,皇帝要他们做什么,便做什么了。吴地的田地怎么分,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你想想,等朝廷与荆州的兵马一撤,圣驾一走,这吴地的分田改制还能绷得住吗?远的不说,只说咱们与张昭这么亲近的关系,若不是此前有皇帝身边那个曹昂压着,张昭怎么会不通融一二?他漏漏指头缝,咱们家就能多留下千顷良田。”老爷子说到这里,心中一痛,恨自己没有先见之明,竟没能在朝廷派人来清查核实土地时就买通办事人员、隐匿数目。等到朝廷打起田地的主意,他后悔却也晚了。   朱旦又是一愣,迟疑道:“可是……准确的数目已经报给了朝廷,就算朝廷的兵马撤走了,这数目也改不了啊。”   朱老爷子用看蠢猪的眼神看着儿子,叹道:“慈母多败儿,都是你母亲从前宠坏了你。你真是傻,只要朝廷的人走了,做手段改数目的方法有一万种。依着我说,当初就不该送你继续读书,应该让你跟着我一起贩盐,也见一见世上千奇百怪的手段。现下倒好,书读了这许多年,写出来的东西仍是狗屁不通,皇帝又不像从前灵帝时候,还可以给你买个官做做。你是读书不成,贩盐也不成,等我撒手去了,我且看你怎么办!”   朱旦动了动嘴巴,没发出声音。   “你还有道理?”朱老爷子耷拉着眼皮看他,方才短暂的精力很快消耗光了。   朱旦道:“真如此,儿子一箪食、一瓢饮,安贫乐道,也得自在。”   朱老爷子一听,肺都要气炸了,因为怒气又焕发了精力,抄起案上的石镇纸,兜头就往朱旦身上拍去。   朱旦再没了读书人的从容淡泊,鬼哭狼嚎着逃了出去。   与朱家父子鸡飞狗跳的氛围不同,真正危险潜伏着的地方,那些豪强大族势力未完全放弃、只是暂且隐匿了的田地上,这两日来已经被恐怖所笼罩。   陈家的两百顷田地,现下已经分给了一百户人家。   这一百户人家中,姓陈的就有三十户。   陈家的田地虽然被分成了一百份,但陈氏的势力在其中仍是不容错认的强盛。   圣驾将离开的消息传来后,那陈姓的男丁们便集结起来,商议着,谋划着,更有三五个浪荡子,每日正事不做,就走在田头巷尾,恶狠狠盯着后来分得田地而来的农户,扬言道:“外头来的贫贱东西,占了老子祖上传下来的田地,叫你们得意不了几日!等长安来的人一走,嘿嘿,且看你们的下场!”他们这样正值青壮的男子,拎着棍子,提着棒子,又带着当初被分走田地时的愤恨,哪怕不说话,只隔着挡不住人的竹篱笆往人家院子里探看,就足以吓得家中妇孺不得安眠。更何况他们口口声声说了要报复。   有后来分得田地的农户,家中老弱多些的,已经暗暗胆寒,思考着真到了械斗的时候,要提早逃往山中去。   这还只是陈家这样的中等豪强,而那些顺应形势,一早就答应了朝廷的主张,族中人丁毫发无损,只分出去了成千上万顷良田的顶级豪强大族,只同姓的子孙,一族之中便有成千上百,而这些子孙亲近的宾客、佃户又每人总有三五户,如此算下来,只要外来的强力一退,这些大族的族长登高一呼,立时就是上万人的一团势力,又有私兵的兵刃武器。   只凭吴地的兵马,断然无法镇压。而若发动分得田地的农户与之搏斗,那就是周瑜所最担心的事情——一夜过后,吴地怕是要死伤过半。而到时候的胜者,未必会是人数占多的普通农户,更有可能是有组织有装备还有宗族凝结的豪强大族。而这将会推翻吴地这半年以来的一切努力。   所以周瑜忧心如焚!   然而皇帝不为所动。   “陛下前日离开,现在看来是决意要调走荆州兵马了。”张昭沉重道:“我听闻吴地分田之事传出去后,长安来信雪花般飞到御前,另外十二州的州牧或刺史都惊惧不安。一着不慎,怕是要满盘皆输。皇帝此时要离开,怕也是不得不……”   “不必提他。”周瑜截口打断,低头研究着吴郡详细的舆图。   张昭又道:“这两日朝廷与荆州的大股兵马,都出北城门,烟尘滚滚去了。我的人在旁粗略计数着,怎么都该走了三万兵马了。行宫中怕是只剩了守宫的士卒。”他沉声一叹,“吴地……真的只剩我们自己了。”   周瑜仍在研究舆图。   张昭看他两眼,试探着道:“公瑾,你有没有想过,改回咱们原本的方案?”   周瑜回过神来,疑惑地看向他。   张昭解释道:“就是皇帝来之前,咱们原本定好的计划——与吴地的豪强大族联合共治……其实这法子现下用,也不算晚了。此前与这些豪强大族起的冲突,都是因为朝廷兵马压迫之下——咱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公瑾你怎得这样看我?”   媾|和总是比抗争更容易。   周瑜并不责怪张昭。   “对不住,子布。我回不去了。”周瑜低声道。   张昭不解,道:“回去哪里?”   周瑜黑眸中如燃着火炬一般,道:“我已见过更广阔的路,再不能走回老路上去了。”他说到这里,想到当初指给他这条更广阔的道路的皇帝,心中又是一阵恨怒交加。   周瑜卷着舆图,起身道:“这条路危险。子布上有老母,下有婴孩,若不能与我同行,我也绝无怨言。”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张昭完全明白周瑜的意思,自己急得在室内团团转了两圈,一咬牙下定了决心,追着周瑜跑了出去。   既然已经见识过更广阔的路,那就再不能走回老路上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 第230章   圣驾离开吴郡的第三日, 众等候反扑时机的豪强势力,忽然犹如僵了的虫儿,也许因为当初朝廷分田的余威犹在, 竟都在等着别人做第一个举旗冲锋之人。   因此这第三日, 竟是诡异的风平浪静。   直到第三日夜里,吴郡郊区山中, 不知哪里冲下来一股隐匿的豪强势力,明火执仗, 锣响鼓擂。   顿时吴郡大乱。   “是陈家先动手了!咱们也跟上!”   “是齐家先动手了!兄弟们跟我冲!”   “消息属实!朱家已经动手了!还联合了张昭大人, 还怕什么?冲啊!夺回咱们的田地!”   一时间,谣言齐飞, 喊杀声大作。   朱老爷子在府中, 听得外面震天的喊杀声, 不禁壮怀激烈, 因腿脚已着实不便利, 只能坐在府中, 骂道:“快去通知咱们的人, 也跟上把田地抢回来!”   朱旦闷头答应了, 慢吞吞沿着墙根往外走——外院里就聚集着上百的力夫,都是家中多年的亲信,甚至其中很多人就是在朱家长大的。只要他把父亲的话一传, 这些人就会冲出去, 冲向原本属于朱家的田地,赶走后来分得田地的流民。但他总觉得,没必要——金银再多,田地再广,夜里睡觉不也是那一张床吗?死后长眠不也就是那一座墓吗?自家人既然能吃饱穿暖看得起病, 又何必叫这些人牺牲性命去夺田地,还断了那些流民的活路。   朱旦走到了通往外院的台阶上,往下一望,火烛映照下,就是那些力夫黑亮亮的眼睛。   院中所有人都能听到外面的喊杀声、鼓乐声,大家都清楚正在发生着什么。   “大老爷,您说句话!”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破开了这院中黏稠的岑寂。   朱旦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嗫嚅了两下,仍是一贯的性情,既不敢违背父亲的命令,又不愿违背自己的本心,因此张开嘴,瓮声瓮气道:“父亲说大家都辛苦了,今夜晚了,暂且歇下。明日这个点,大家再过来,到时候怎么做,我再告诉大家。”   众力夫面面相觑。   朱旦作揖道:“就当我求诸位了。”   众力夫不知根由,但既然主人家都这样说了,他们也没理由非得出去卖命——而且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骇人了。   朱旦亲眼看着最后一名力夫也入了偏院屋子里,这才慢吞吞往回走,到了老父亲面前,对上老父亲疑惑的眼神,瓮声瓮气道:“李大头领着他们都去了。”这话也不算是错,只是领着他们都去睡下了而已。   朱老爷子不疑有他,是夜强忍着瞌睡,等着外面的消息,直等到东方既白,李大头来问安,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一拐杖就抡到趴在一旁睡觉的儿子身上了。   朱旦睡梦中被揍醒,条件反射就往外逃。   朱老爷子骂人的话还没喷出口,就被李大头拦住了。   “老爷子!你快别打大老爷了!”李大头才从街上回来,含泪道:“大老爷昨晚上,救了咱们全族!也救了我们!”   朱老爷子怒道:“你别拦着我!看我今天不打死他!”   “老爷子!”李大头仍抱着朱老爷子,叫道:“老爷子!陈家、齐家、曹家……全没了!一夜之间,全给杀尽了!”   朱老爷子浑身一颤,缓缓扭过头来看他,道:“也是贩盐的那个陈家与齐家?是咱们有亲的那个曹家?”   李大头泣道:“就是他们……昨晚吴郡动手的富户,全给兵杀了。”   “可是……”朱老爷子站不住了,一阵天旋地转,坐倒在榻边,道:“可……怎么会?吴地的兵,不杀吴地的富户——陈家与齐家都使了银子,给驻守这里的那位将军……怎么会?”   朱旦仍抱头蹲在门边,担心父亲又抡起拐杖打他,只敢远远听着。   “不是吴地的兵,是朝廷的兵,荆州的兵。”李大头含泪道:“咱们都上了套!以为外头来的兵都走了,其实都是骗人的。荆州来的那个冯都督,奉了皇帝的命,领着三万兵马藏在城外山里——怪道城里豆子涨了价,他们早提前存了粮草。”   “可……张昭大人府中来的消息,说是亲眼看着朝廷的兵离开了吴郡……”朱老爷子愣愣道。   “那都是耍诈。”李大头擦着眼泪,为昨晚阖族生死一线感到后怕,道:“这是皇帝学了从前董卓那奸贼的做法,在马尾巴上绑了树枝,白日里叫这些兵马跑出去,看着烟尘滚滚。夜里就解了树枝,溜回来,等白日再绑了树枝出去。如此数着是三万人马都走了,其实一直都是那三千人马在来回跑。”   “陈家、齐家、曹家……”朱老爷子慢慢反应过来,胸口发闷,喘不上气儿来,“都没了?”他整个人颤的厉害。   原本一直蹲在门边抱头的朱旦,忽然开口问了一句话,“昨晚到底是哪家先动的手?”   李大头一愣,道:“说不清楚,有的说是齐家,有的说是陈家……谁知道呢?”   朱旦还仰头看着他。   李大头惨然一笑,道:“兴许是朝廷的兵自己弄鬼呢?”   作者有话要说:四更~情人节快乐哇!   晚安,明天见! 第231章   吴郡城北三十里, 周瑜快马追上了皇帝圣驾。   刘协对于周瑜的出现,并不感到惊讶,他下了乘舆, 与周瑜一同缓步行走在路边, 平和道:“朕将回长安。冯玉会领荆州兵马在此,与你善后旬月再离开。”   周瑜轻声道:“陛下何不告诉臣实情?臣险些……”他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刘协一笑道:“公瑾不要怪朕。”他停下脚步, 食指抵在周瑜心口的位置,“朕此计能奏效, 正因公瑾未曾完全信任朕。”   是周瑜对皇帝的那一点疑心与戒心, 盘活了这一场大戏。   若周瑜完全信任皇帝,信任皇帝“凤求凰”的诺言, 那么当皇帝坚持要离开时, 周瑜反而会疑惑皇帝的真正用意——如果他完全相信, 皇帝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吴地更壮阔丰饶的未来。   但周瑜没有这样信任皇帝。   所以当皇帝不顾吴地必然到来的动乱, 坚持要立刻撤兵离开时, 周瑜出离愤怒了。与相信皇帝的善意与用心相反, 周瑜认定了皇帝的懦弱与毁诺。   周瑜彼时的愤怒是真实的, 所以皇帝借由周瑜真实的情绪, 骗过了吴地豪强大族。   此刻,皇帝的指尖抵着周瑜的心口,又以这一场大戏, 击碎了周瑜最后的戒备与怀疑。   周瑜低下头去, 轻声道:“是公瑾之过……”自今而后,他再不会怀疑皇帝的用心。   刘协慢慢笑了,收回手来,没有纠缠前事,而是道:“朕这次是当真要离开吴地了。朕走以后, 由陆绩领人在郡县宣讲分田新政。‘耕者有其田’的观念要深入人心,要成为最正确的事情。”   周瑜听皇帝提到陆绩,又想起一事,道:“陆家这次立功不小。陛下打算将陆逊放在什么位置上?”   陆逊这半年来,通过剿灭山匪的行动崭露锋芒,与步骘等人一同成为了吴地的后起之秀。在这场吴地动乱之前,陆逊原本领校尉之职,守着吴郡城北门。而皇帝这次能瞒天过海,藏了三万兵马在吴郡,只每日以三千兵马奔袭来迷惑豪强大族,与陆逊的配合很有关系。若不是陆逊夜间悄悄打开城门,给士卒溜进来的机会,此事是不能成的。这也就意味着,在周瑜还被蒙在鼓里的时候,陆逊已经接到了皇帝秘密的命令,成为了皇帝的人。似陆逊这等人,就是皇帝在吴地的亲信。对于陆逊的官职升迁,周瑜虽然是持节都督,却也不好擅专,还是要先问过皇帝。   刘协对此早有想法,道:“陆家叔侄的确不错,既有能力,又有少年初心。吴地下一步肃清官场,正需要似他们叔侄二人这样的年轻人。朕同你交个底,子布(张昭字)此人,求稳有余,机变不足。吴地革新,子布可以为辅,但主事儿的要另外选人。朕看陆逊就不错。陆绩呢,到底年纪还小,先培养着再看。”   周瑜仔细听着。   刘协眺望秋日高远的蓝天,叹道:“吴地分田改革,动的最早,也最彻底。这是吴地的机遇,一定要抓住了。”   若不是吴地,而是荆州或是兖州等别的地方,首先朝廷从另一州调大量兵马过来,就会引起当地势力的极度警觉与戒备。   但因为吴地山匪多,而朝廷也是打着剿灭山匪的旗号,所以一开始豪强大族甚至是欢迎朝廷调了荆州的三万精锐步兵过来。随后就是长达半年的剿灭山匪拉锯战。在剿灭吴地山匪,把山越之民化为大汉子民这一点上,吴地豪强大族、朝廷与天下的利益都是一致的,所以进程中没有遇到阻拦。与此同时,朝廷的官员在曹昂带领下,掌握了吴地人口田地的真实数据。   而等到万事俱备,皇帝骤然发难,大军威压之下,吴地众豪强不得不俯首称臣,或遵从新制,或奋起反击而死,或蛰伏等待。再到圣驾假作离开,引蛇出洞后,杀了一个漂亮的回马枪。   中间跌宕起伏,众人惊心动魄,但在时间上,吴地分田的完成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在这不足一个月的时间里,第一旬,吴地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豪强大族往吴地之外送的信,也大半被朝廷早在驿馆路口布下的人马拦截,这个时候吴地之外,天下还在懵着。而等到第二旬,吴地周边的荆州、徐州、豫州等地势力得知了大概信息,长安也明白了皇帝在吴地做什么事情,立时便都坐不住了,纷纷写信呈送御前。等到第三旬,吴地分田彻底完成,而此地之外,整个天下的豪强大族都已经进入了高度戒备状态。   像在吴地一样,在豪强大族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迅速清爽得完成分田改制,是再也不可能复制的奇迹。   如今在吴地发生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天下,而朝廷二次粉碎豪强,不日也将为天下人所知。届时十三州震动,皇帝是真的需要回到阔别的长安,镇住扰动的天下了。   周瑜明白皇帝的期许,也不禁为皇帝踏上的这条荆棘之路感到担忧。即便是他,也难以想象皇帝离开吴地后,会遇到的风暴。   “陛下此去,万望保重。”周瑜沉声道。   刘协看他一样,似乎觉得有趣,道:“今日都督来送朕,难道没有佳曲相赠吗?”   周瑜微微一愣,道:“臣来得匆忙,不曾携带乐器……”他动乱的半夜得到消息,至次日天明理清事实,只怕赶不及,立时便快马追来见皇帝。   刘协低叹一声,有些惋惜,道:“是朕没有耳福。”   周瑜道:“若陛下不弃,臣便作诗一首,以送陛下。”   “公瑾请。”   年轻俊美的皇帝与雄姿英发的都督,两人一前一后,缓步走在秋云高远的傍晚时分。   周瑜启唇曰:“同行直道边,君王暮何之。徘徊蹊路侧,悢悢不能辞。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他说到这里,想到即将与皇帝分别,而皇帝前路凶险,不禁语意低沉,口中的诗句也就断开了。   刘协垂眸一笑,道:“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吾辈行明德,皓首以为期。”他接上的这两句,一来说再见有时,抚慰离别的感伤;二来点出了要穷毕生精力,行大道明德的理想;登时就将原本依依不舍的氛围,转为振奋向上。   周瑜望着皇帝,竟觉眼前这年轻的皇帝,犹如指引他前路的长者。   暮色四合,曹昂远远走过来。   刘协一望,便知道该紧着赶路,在天黑前至于驿馆了,于是与周瑜紧紧一握手,道:“吴地就托付给公瑾你了。”   “陛下放心。”周瑜铿锵有力道。   周瑜立在原地目送,而曹昂陪着皇帝上了乘舆。   “玉奴没能与陛下道别,大约是要气闷许久。”曹昂轻声道。   冯玉领兵前往会稽郡,赶不及回来送别了。   刘协道:“此时也顾不及了。”   曹昂望着皇帝神色,道:“陛下急着回长安,可是为了在长安也行分田改制?”   刘协摇头,出神一瞬,因对着曹昂没有外人,径直道:“朕回长安,是为了迁都。”   “迁都?”曹昂倒是没有很诧异,道:“陛下要车驾东归,还都洛阳吗?”   “不。”刘协没有忘记气候周期变化下,国家最宜居的地带已经南移,而战乱导致的人口迁徙,也使得南方人口大大增加,他可以以帝王权谋驾驭世人,却无法与自然搏斗,只能顺应自然之势。对于此时的汉朝来说,长安偏于西北,而且也已经不适合做经济文化中心了。   “那是……”曹昂这才愣住。   “往更南边的地方来。”刘协顿了顿,像是随口说出来一个念头,“建都于江东吴地如何?”   不等曹昂回答,刘协又自己否决了这个想法,道:“朕昨夜不曾安睡,这会儿困了。”他昨夜一直听着吴地清洗豪强大族势力反扑的战斗过程,已是熬了两日一夜。   曹昂道:“那臣下去,陛下歇一歇。”   刘协道:“不必。”他躺下来,“案上有一卷《淮南子》,你念给朕听吧……”   曹昂应了,伸手打开,见是《人间训》,便从起首处念道:“清净恬愉,人之性也;仪表规矩,事之制也。知人之性,其自养不勃……发一端,散无竟,周八极,总一管,谓之心。见本而知末,观指而睹归,执一而应万,握要而治详,谓之术。居知所为,行智所之,事智所秉,动智所由,谓之道……”   刘协在他低缓的读书声中,意识渐渐朦胧,恍惚间似入梦似非梦,忽然身子好似凌空摔落,失重感中又回到现实中来,只听子脩的念书声仍不疾不徐,“……百事之变化,国家之治乱,待而后成。是故不溺于难者成,是故不可不慎也……”他熟读淮南子,知道自己朦胧一瞬,子脩才只读过两段而已。   刘协交握双手在腹前,仰望着车顶繁复的纹样,想着天下诸事,忽然轻声道:“子脩,朕总觉得长安埋了个惊雷给朕。”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明天见!感谢在2021-02-14 23:40:56~2021-02-15 23:38: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Moonlight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青翠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c 30瓶;春和景明 20瓶;亲爱的 10瓶;月光落在左手上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2章   刘协回长安的路上, 十三州中除吴地之外,所有的地方势力都紧张注视着皇帝的每一个动作。   御驾回程的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在吴地发生的事情, 清晰具体得传入了天下地方势力耳中。朝廷调荆州兵马在吴地, 半年多的时间内,剿山越匪徒五万余众, 收山越之民达近百万,而这赫赫战功, 原比不得随后而来这一个月的分田改制惊心动魄。昨日良田万顷、牛马成群的吴地豪强, 转瞬之间成了薄田不过百千亩、耕牛不超过四头的寻常人间,而这竟然还不是最惨烈的, 最惨烈的是阖族被连根拔起、一个不留。   吴地周边的流民疯狂涌入, 都知道这里“耕者有其田”, 只要到了吴地, 就有国家分配的田地, 就有了活路。没有豪强大族欺压, 就连周边豪强大族的奴仆门客, 也多有逃来另寻生活的。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 是吴地周边的荆州、豫州、徐州等地,豪强大族都严阵以待,暂时放下了彼此之间往日的纷争, 都日夜操练私兵部曲, 联合互助,要尽最大的可能,保住现有的庞大资产。朝廷在吴地分田改制的胜利,胜在其迅捷势猛,有剿灭山越匪徒的前因在。但这样的成功, 想要在已经警戒的其余十二州再现,是千难万难了。   刘协只看各地雪花般飞来的奏章,便清楚地方势力绷紧了弦。他虽然手握重兵,收复了天下,但并不想引发全国范围的“地主”阶级造反活动,因此给各地兵马的御令,都是要他们稍事休息、弥合矛盾。   就在这一种诡异的平静中,建安五年深秋,皇帝的御驾回到了长安,距离当初皇帝离开长安往冀州平袁绍,刚满一年之期。   尚书令杨彪与将军苏危,领文武百官出城百里相迎。   刘协下乘舆,扶起年近花甲的杨彪,含笑道:“朕久未见文先。”   杨彪顺势起身,垂着头,道:“臣恭迎陛下平安归来。”不过一年时间,他原本乌黑的发,此时鬓边竟已花白,可知这一年之中,压力极重。   刘协环顾前来众臣,与杨彪缓缓前行,看似随意道:“怎得不见德祖(杨修字)?”   杨彪闻言,脸上肌肉竟然神经质般一跳,仍低了头,沉声道:“小儿顽劣,前番给臣家法训诫了,如今尚起不得身,不好叫他来污了陛下的眼。”   刘协心中一惊。他素来清楚,杨彪是年老得子,对杨修颇有些内里的溺爱,虽然也管束,但比之这个时代的大多数父亲已是宽松了许多——杨修要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才激得杨彪能动家法?又或者是杨彪要做什么事情,杨修拼着受家法也要阻拦?再或者杨彪此时说的便是实情吗?   一刹那间,许多猜测闪过脑海。   刘协口中笑道:“文先也太严格了些。难怪德祖近来未曾写信给朕,想来是在家中养伤……”他有些懊恼,自己在外竟然没收到杨氏父子这一节的信息,当下不便细谈,走过仪式后,在淳于阳与曹昂拱卫下,回到了阔别一年的未央宫。   “子脩,你今夜就宿在宫中。”刘协回想着入城后的见闻,来迎接的文武百官一切如常,但就是不知道哪里透着诡异。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时间理不清头绪,下意识要曹昂留下来。   曹昂笑着应了,自去视察未央宫中各处。   入夜时分,刘协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对睡在窗边榻上的曹昂道:“朕几时得了这择席的毛病?难道是这一个月来都在路上睡,忽然回了寝宫之中,反倒不适应了?”他顿了顿,仿佛摸到了问题的根源,目光落在曹昂面上,轻声道:“朕回来之后,是不是没见到毓儿?”   曹昂的面庞,在月光下,白得像雪。他也望着皇帝,神色凝重。   刘协“呼”得坐了起来,道:“毓儿何在?”卢毓怎么会不出城来迎他?   曹昂翻身下榻,来扶着他。   刘协一袭中衣,趿拉着鞋子往外走,随手抄起外袍披在身上,走出三步,又回头来看曹昂,神色像是见了鬼,道:“长乐宫也未曾来迎朕。”   万年长公主刘清与卢毓,都没有出现在今日迎接圣驾的队伍中。   以卢毓对皇帝的忠心敬爱,不该不出现在迎驾队伍之中;而以刘清的性格,也不该到这会儿还没有跑到未央宫中来。   曹昂赶上来,扶住皇帝悬空的手腕,定定神,道:“城中有苏将军,宫中有子柏(淳于阳字),不该有大事。”   城中宫中的兵马,都在极可靠的人手中,那就翻不起大浪来。   刘协点点头,道:“朕明白。”他拢紧了身上的外袍,“就是有点……瘆得慌。朕今日回来,还未曾问过皇姐,怎好安心睡下?这就去长乐宫瞧一眼。”   于是不事声张,只由淳于阳领郎官护卫,刘协与曹昂在皎洁月光下,匆匆往长乐宫而去,睡到半途被惊醒的小黑狗,也寸步不离跟着它的皇帝主人。   入长乐宫没有费力,只是来开宫门的侍女脸色惨白。   刘协一步踏入长乐宫,正沿路往灯火通明的正殿而去,忽然路旁花木中蹿出来一道悄无声息的白影子。那白影子径直扑向跟在皇帝。   随行众人都大吃一惊,淳于阳拔刀便斩落。   “且慢!”刘协挥手止住,已认出了那白影子乃是一只巴掌大小的小猫儿。   那白猫扑的,也并非皇帝,而是皇帝身边来回跃动的小黑狗。小白猫扑上来,前爪抱住小黑狗脖颈,奈何太过体轻,丝毫不曾撼动小黑狗,它也被这阵仗吓坏了,又一溜烟往花木中藏去,几下跃动,往一旁回廊而去。   刘协望向那溜走的小白猫,却见回廊折角处转出来一位素衣如霜雪的清丽女子。   那女子身披皎月之光,眼中笑意亮过星辰,俯身弯腰,抱起在她跟前乖巧□□前爪的小白猫,眸光掠来,在撞见来人时愣住,轻轻一礼,有几分慌乱得退到了回廊折角来处,不见了身影。   刘协却如见了鬼魅一般,僵在原地,不能动弹。   “陛下?”曹昂见其情状不对,在旁低声唤道。   刘协回过神来,轻声道:“皇姐宫中,几时……”他的问话没能说全,便消失了声音。   然而曹昂已然会意,招手问长乐宫中的侍女。   那侍女惨白着面色上前,战战兢兢道:“那位是冀州来的甄氏……”   刘协明白过来,原来那方才抱猫的女子,便是当日引得袁熙与曹丕大打出手的甄宓——还是他本人下令,要这甄宓入长安服侍刘清,远离争端的。   皇帝的沉默僵直超出了常理。   曹昂顺着皇帝的目光,望向那甄宓消失的回廊折角处,轻声道:“陛下,可是有何处不妥?”   刘协垂眸,见地上月光如霜,小黑狗不知世情、只欢乐跃动在他足边,为能出来走动感到欣然,而方才那女子的身影在他心间越来越明晰,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前世今生,亦轻声道:“无妨。只是……朕恍惚间以为见了一位故人。”   曹昂会意,想来是皇帝把方才那位甄宓误认作了旁人。他险些误会皇帝,还以为是像他一样,被那刹那的美丽晃到了眼睛。只是这又让他有了新的疑惑,他在皇帝身边陪伴十余年,对皇帝亲近熟悉的人可谓了如指掌,可究竟是谁能与方才那位女子相貌相类呢?   刘协已经收拾好心情,快步往正殿而去,距离十余步,脚步慢下来,却见正殿门前守着的,正是今日未曾迎驾的卢毓。   卢毓已满十六岁,少年人一年时间就长高很多,远远看起来,抱剑的样子竟也像是大人模样了。   卢毓远远见了刘协,局促不安站起来,一张脸白得也像见了鬼。   刘协缓步上前,口中道:“朕一年不见,变得丑陋了许多么?怎么这长乐宫中的人,见了朕都一个个像是见了鬼一样?”   卢毓如梦方醒,抛了长剑,跪在皇帝面前,“陛下!毓儿未能远迎!”   “你半夜抱剑守在皇姐门前,做什么?”刘协只觉一切都透着诡异。   卢毓仰脸望着皇帝,少年憋红了一张脸,却也没能憋出一个字儿来。   直到殿内传来一道婴儿的啼哭声,解救了卢毓,也解答了这一整日的诡异氛围,乃至于这半年多来长安隐隐的不安之感。   刘协听到那婴儿啼哭之声,第一反应还以为自己像方才认错了人一样,出现了幻听,直到望着卢毓的面色,才反应过来——他没有听错,皇姐刘清的正殿中,大半夜里传出了婴孩的啼哭声。   卢毓已经扑上来,抱着皇帝的双腿,颤声道:“陛下,您千万息怒!臣实在不知该如何对您讲!您不要怪责长公主殿下……”   刘协缓缓推开卢毓,示意曹昂上前,打开了正殿的门,而后阔步抢入。   这可真是惊雷!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明天见!感谢在2021-02-15 23:38:11~2021-02-16 23:54: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Moonlight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瞎扯蛋与打鸡血 2个;大莉水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uwenmuwen、天气转凉 20瓶;大莉水手 16瓶;瞎扯蛋与打鸡血、47966316、woaibaozilian 10瓶;橙黄橘绿 5瓶;叶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3章   长乐宫正殿寝室内, 万年长公主刘清斜坐在床上,原本正低头哄着臂弯间啼哭的婴孩,听到有人进来, 下意识抬头, 一见之下立时浑身僵住了,坐直了脊背, 将孩子紧紧抱回了自己胸前,像是生怕来人会抢走摔死这个孩子。   刘协脚步慢下来, 画面比声音更有冲击力。   随行众人都不敢抬头, 连曹昂都垂了双眸,一声不吭。   只有解了剑的卢毓从门外挤进来, 小声道:“陛下, 您千万息怒……”   刘协慢慢扭头, 看向憋红了脸的卢毓, 又看回向刘清, 目光中渐渐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采来。   旁人还没明白过来, 刘清已然开口, 道:“不是他。”   孩子的父亲不是卢毓。   刘协松了一口气。   卢毓这才明白皇帝方才的猜测, 本就憋红的脸更是要转为紫胀了,“不、不是……陛下……我是因为……”   刘协开口道:“都先下去,只毓儿留下。”   皇帝的态度比想象中沉静, 可是也更令人不安。在刘清与卢毓的想象中, 最轻微,皇帝刚知道的时候也难免要大怒的。   曹昂与淳于阳领着众郎官退下,并体贴得为皇帝关上了房门。   长公主寝殿内,只剩了刘清、皇帝、卢毓与刘清怀中的婴孩。   刘协缓步上前,往刘清身前走去。   刘清紧紧抱着怀中孩子, 戒备得望着皇帝。   刘协走到床前,低头看去,沉默一瞬。   刘清浑身都绷紧了,卢毓也随时准备抢上来拦着。   刘协淡声道:“都说外甥随舅,这孩子的确像朕。”   刘清极度紧张过后,忽然放松,几乎虚脱,只凭一口气仍紧紧抱着孩子。   刘协转身,在窗下榻上坐了,与刘清相对而望,道:“毓儿抱剑在外,是防着谁?”他顿了顿,又道:“谁敢害朕的外甥?”   刘清面上忽然泛起一阵羞耻的红意,但她望着怀中婴孩,知道没有旁的路闪避,便低声将前事一一道来。   原来一年前,汪雨背叛后伏诛,冯玉早已南下,而曹昂伴驾东出,长安宫中事务悉数托付给杨修与刘清。外事由杨修负责,内事由刘清主管。两人因为事务的缘故,时不时相见。是时刘清与杨修都是二十四五的年纪,刘清从前心悦冯玉,然而冯玉无意,可刘清心中总有这么个影子,便再看不上旁人,更不谈嫁娶之事;而杨修原是家中有订的未婚妻,因未婚妻家中跟随了袁绍势力、后来便一倒全倒了,所以未能成亲,而年岁渐长,发觉了做一个大族单身汉的好处,父母催逼不得。于是这么两个人凑到了一处,杨修风趣俊美,刘清位尊娇蛮,相处之下,就生出了一点男欢女爱的心思,然而这点心思,又不同于真正的感情,对二人来说都是无聊时的一点刺激消遣。直到一夜酒后行了事,自此便一发不可收拾,胡闹了两个月后,刘清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至此,这事儿除了杨修与刘清之外,再没有旁人知晓。服侍他们的仆从,虽然有所猜测,但哪里敢宣之于口,只盼着是自己想左了,否则岂不是都要掉脑袋?   然而宫中的医工,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长公主是喜脉。   长公主未嫁,但却诊出了喜脉,医工可不想拿自己的命去开玩笑。里面有与杨家世交的医工,便隐晦提点于尚书令杨彪,要他留意府上公子行事。   杨彪心中起疑,追查审问自家仆从,终于发现了杨修与长公主之间的首尾,当下真是惊怒交加,又心生惧意,捆了儿子拿马鞭抽,问出了实情,只觉天旋地转,怕是灭门就为此事。是时长公主刘清已有孕三个月。杨彪心下计议,若是此时上奏,请陛下玉成,仓促成婚,也算能遮掩过去,命杨修前去恳求,谁知杨修却不肯前去,为全族性命计,杨彪只得舍下一张老脸,亲自往长乐宫去与长公主恳谈。然而杨彪万万没想到,长公主刘清也如杨修一般,压根没有成婚的念头。   “那殿下是要……”杨彪颤声道:“把此事变成一个秘密?”如果长公主刘清肯舍弃这个孩子,也还只有三个月,结束之后,只要口风紧,当不会外传,也就没了后面的祸端。   “秘密?”刘清道:“在孩子降生之前,只能暂且作成一个秘密。”   杨彪只觉眼前一黑,长公主既不要与杨修成婚,竟又还坚持要生下这孩子——这、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可……这孩子的父亲,乃是臣那不成器的儿子……”杨彪试图说服长公主,在这个孩子的处理上面,作为父亲的杨修、作为祖父的他都是有发言权的。   刘清隔着帘幕,冷淡而坚定,道:“父亲又如何?如今孩子在我腹中,我要如何处置,都由我说了算。与旁人都不相干了。”   就算是孩子的父亲,也无法再收回这个孩子了。   其时皇帝远在吴地,剿灭山越匪徒的战斗正如火如荼,在可以预见的数月之内都不会回到长安。   于是在这个孩子处置方案上,刘清与杨彪站在了对立面。   杨彪看来,要么是尽快上奏成婚,要么去掉孩子不事声张。他不能理解刘清的做法,这是要毁了杨修,毁了杨家。   而刘清并不在乎杨修的想法,当初两人是你情我愿,如今孩子在她腹中,那就是她的孩子,孩子的父亲是谁甚至不需要给人知道。   当不管是杨彪还是刘清,都很清楚,如果不尽快上奏成婚,那最好是永远不要让皇帝知晓。因为皇帝知道的后果,他们都承担不起。他们无法预测皇帝的反应,但以常理去想,绝不会是好的反应。   而天子一怒,下场大家都明白。   就在这种僵持之下,刘清的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长乐宫中蔡琰也知晓了内情。刘清称病不出,专心养胎。因干系重大,万一皇帝知晓之后不同意,可能这个孩子就不会面世,而杨家也会被碾为齑粉。所以知情人都很有默契的,一起保持了这个秘密。   直到临产两个月前,刘清从杨修处得到消息,杨彪既然阻止不了长公主生下这个孩子,就准备等到生产之后,抢走孩子送去民间,将此事化作飞烟,永绝后患。   刘清不敢求助于苏危,清楚苏危一定会上报给皇帝。毕竟蔡琰等人为她遮掩,是出于对她的情谊。而她与苏危可素无情谊。无奈之下,刘清想到了卢毓。   卢毓自幼在宫中长大,与刘清也算相熟。况且刘清了解卢毓性善,还可一试,于是邀了卢毓前来,和盘托出。   卢毓原本忙于皇帝委派的督建中央书局一事,骤然见了挺着肚子的刘清、听了来龙去脉,一力担下了此事。因为一来,卢毓见刘清时,刘清已身怀六甲,他不忍心这孩子没个下场;二来此事虽然惊骇世俗,但于皇帝无害,只是皇帝知情的时候难免要生气的。卢毓在皇帝身边长大,对皇帝的脾气也了解,所以便为刘清隐下此事,只在信中借着请皇帝来检阅书局之事,催皇帝速归长安。   于是就有了卢毓抱剑,守在长乐宫正殿之外的这一幕。   刘清跪在床上,断断续续讲完了前因,将怀中的婴儿搁在腿边,五体投地,对皇帝道:“我向来顽劣,这次自己也知道犯了大错。陛下怎么责罚,我都认了。只求陛下允我养大这孩子。就算是要我出家修道、剃发为尼,甚至去配着姑母,我都甘愿。”   在现代人的三观里,这不过就是个未婚先孕,单身妈妈的故事,不足为奇。   但放在此时汉代,放在长公主与尚书令之子身上,这就是翻天的丑闻,一旦宣扬开来,就是断送了杨修的政治生命,也断送了刘清未来的所有可能。至于两人能不能保住性命,都还要看皇帝的意思。若遇上暴虐的皇帝,一瓶毒酒赐死了杨修,杨家一句话都不敢说;随后再将孩子送出民间,幽囚刘清,也无人敢置喙。   所以众人帮着瞒下来,实则是为了救刘清、孩子与杨修的性命。   那婴孩哭过之后,这会儿倦了,躺在母亲腿边的襁褓里,那张皱巴巴的小脸睡得红扑扑的,无忧无虑亦无怖。   刘清深深跪在床上,眼泪洇湿了床褥。   卢毓在后面牢牢盯着皇帝,等待着从皇帝口中吐出的第一个字。   “皇姐的孩子,自然是皇姐来养。”刘协宛如面对熊孩子的家长,凭借良好的素养与强大的自控力,压下了翻涌的怒意与烦躁,心知此时他一言不发,都要吓死一群人了,更不必疾言厉色,因此只低声道:“旁的什么都不必想,皇姐且安歇吧。”   刘清愕然,死里逃生的惊喜还未来得及涌上来,先不安问道:“陛下不怪我?”   刘协的确有怒意,此时却不好对着产后虚弱的皇姐发作,一笑森冷,道:“朕且与杨修理论。”   卢毓在旁听了,还来不及为长公主感到欣喜,就又为杨修的性命提起一颗心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2-16 23:54:28~2021-02-17 14:21: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Moonlight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瞎扯蛋与打鸡血、青青翠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糖 20瓶;Moonlight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4章   刘协出了长乐宫正殿。   淳于阳与曹昂都迎上来, 小心留意着皇帝神色。   刘协平静道:“且回未央宫歇下,明日传杨彪入宫。”   皇帝这样说,底下人都不敢再问。   是夜宫中众人无话, 各自歇下。   而尚书令杨彪次日一早接到传召, 立时面色焦黄,对来服侍穿衣的老妻袁氏道:“天色未明, 陛下便如此急召,怕是纸里包不住火, 你那儿子做下的好事儿给陛下知道了!我这一趟入宫, 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若我不能回来,你且记下……”于是交待身后诸事。   袁氏泣道:“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做什么?哪里就到了这样地步?陛下不是向来器重德祖……”   “哎, 这是何等样的大事——陛下器重他又有什么用?他自己不做人!”杨彪握着老妻的手, 道:“你放心, 我就是豁出这条性命去, 也保下你儿子。”   袁氏心里清楚, 泣道:“事到临头, 哪里是你能保下来的?”杨修犯下死罪, 若皇帝雷霆一怒, 谁能保下他来?袁氏慈母心裂,对杨彪道:“真到了那样地步,你可不要犯傻……你们爷俩, 总要活一个回来。若你们都去了, 只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又有何生趣?我同你葬在一处就是。”   杨彪心中烦乱焦灼,也无心安慰老妻,重重一叹,推门而出, 往生死难料的宫中行去。   未央宫中,刘协一早就请了蔡琰过来,了解刘清与杨修这档子事儿。   准确地说,其实昨夜长乐宫中,皇帝临走之前,蔡琰已经披衣而起、匆忙赶来,只是皇帝没有同她说话。   蔡琰见了皇帝,心中有愧,虽然是为了保护刘清与腹中孩子,但到底是瞒着皇帝行事,垂首道:“微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刘协淡声道:“朕连皇姐都没有罚,还会罚你吗?朕见你也不是为了别的,这孩子的由来朕不必再多问了,但朕有一事不解。皇姐既有此子,当初缘何不嫁?”瞒着他这个皇帝也就算了,怎么与杨修情投意合怀上的孩子,还不肯嫁给杨修呢?杨彪原本提出的解决办法,还是可行的。只是刘清拒绝了。   蔡琰陪伴在刘清身边,最清楚刘清的心事,道:“殿下有孕,乃是意外。殿下的本心,虽然做下错事,但若没有这个意外,那么日后与杨公子断了来往,此事便无人知晓。杨公子未有婚约,便与殿下来往,也是一般心思。”   简单来说,就是俩人都没想成亲,只是彼此消遣,谁知道弄出孩子来了。   “说起此事,微臣有罪。当日殿下初知晓有孕,慌乱已极。”蔡琰缓缓讲来前事,“是臣劝她隐瞒下来。”   原来当初刘清刚发现自己有孕,也有过慌乱无助的时刻,也曾想过是不是要打掉这个孩子,免除后来的麻烦与祸患;也曾想过这是否就意味着她不得不嫁给杨修,与他度过余生。她谁都不敢告诉,只告诉了一个人,那就是她素来信赖的蔡先生蔡琰。   蔡琰只问了她两件事情,那就是要她确定,一是不是真的愿意打掉这个孩子;二是不是真的想要与杨修结为夫妇。   刘清考虑了整整两天两夜,她发现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否定的。如果不是担心这个孩子引出来的麻烦,她不会舍得打掉腹中这一团血肉;如果不是担心此事难以善了,她也不会甘愿就此与杨修结为连理。   蔡琰便道:“好,那你只管安心养胎,也不必嫁给杨修。其余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而瞒着皇帝,也是蔡琰的主张。蔡琰相信皇帝的深明大义,但在孩子这件事情上,当它还只是女子腹中一团血肉时,男人是难以体会其中情感的。蔡琰婚后曾经小产过一次,她能明白刘清孕中的感情,但她同时清醒得认识到,世间没有任何一个男子能与此刻的女子完全共情。她所了解的皇帝,固然有温和仁善的一面,但骨子里还是做着利益权衡的君王。如果刘清腹中这团血肉,带来的弊端超过了它的益处,蔡琰不能保证皇帝究竟会下达怎样的命令。就算只是万一的可能,蔡琰也不敢冒险,毕竟赌局押上的是刘清腹中的另一个生命。   而刘清不愿意嫁给杨修,一来是因为这本就是消遣;二来是因为,刘清有种隐隐的感觉,她说不清楚,但她明白走出这道宫门之后,她的力量就会被削弱。她未嫁乃是万年长公主,出嫁之后却成了杨修的妻子,宫中的一切就与她无关了。因这正是这封建时代世人的观念,女子出嫁之后,便不算是娘家的人了,正所谓出嫁从夫。而刘清的娘家是天家,天下至高的地方,她为什么要往低处走?这正是她多年来不愿出嫁的根本原因,只是恐怕连她自己也未曾想明白。   刘协冷静听完,没什么表情,道:“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蔡琰心中忐忑,轻声道:“微臣……”   “朕要你下去。”刘协声音不高,但语气冰冷。   蔡琰心中一惊,不敢多言,垂首退下。   曹昂在旁道:“陛下一定很生气吧。”   “生气?”刘协有些疲惫得往引枕上一靠,道:“朕不是生气,朕是后怕。”   “后怕?”   “设若皇姐不是这么个糊涂的性情,而是有阳安大长公主那样的心计。设若杨修不是只爱美食华服绮香,而是胸怀大志……”刘协把这“胸怀大志”四个字念得别有所指,“到时候既有杨氏的根基,又有皇姐的身份,还有周围这一圈拎不清的帮着欺瞒于朕。等朕回长安之时,还不知他们已作出何等样的大事来!”   就是谋反,也该成了大半了。   曹昂一惊,道:“这等事情不可不防,不过……正因为这事儿出在长乐宫,而双方都‘胸无大志’,所以事情也没出过长乐宫,也才好瞒下来。否则异动只要出了长乐宫,都不必往城中走,只往未央宫里探一探,子柏(淳于阳字)留下来的郎官也早该察觉不对,即刻上报了。”也就是说,当皇帝在外的时候,刘清想瞒下这孩子来容易,但如果她与杨修真的要做什么悖逆之事,是万万瞒不过皇帝耳目的。   “朕知道。”刘协抚着额头,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朕不得不防患于未然。”   郎官传报,说是尚书令杨彪到了。   曹昂闻言,道:“那臣先退下。”这等私事,他若在场,杨彪的老脸可真就没地方搁了。   “也可。”刘协道:“你趁着这会儿,去杨府探一探德祖,看他的伤如何了……”他的面色沉下去,“也探一探他的口风。”   曹昂应着退下。   外面杨彪见曹昂出来,他原本是不屑曹昂的出身,而且此前因为曹操追随袁绍,而对曹家颇多猜忌的。谁知道这二年来,曹操旗帜鲜明站了皇帝,原来忠心耿耿埋伏在袁氏麾下。曹操做了冀州牧,曹昂为中枢要员,曹丕破了邺城,整个曹家如日中天。而他府中杨修却做下这等错事。   破天荒第一遭杨彪对曹昂低了头,道:“曹大人。”   曹昂止步。   杨彪苍声问道:“老朽从前多有怠慢之处,曹大人勿要怪罪。里面……陛下今日心绪如何?”以他从前的傲气与地位,此时主动开口同曹昂说这一句,真如人死头落地一般。   曹昂温和道:“尚书令大人严重了。”他清楚杨彪的担忧,也不绕圈子,仍是从前教导自己二弟曹丕的那一句,“陛下问什么,您就照实回答便是。”   他说的是句没有信息含量的话,但因为是他说的,也因为他说这话时温和的态度,奇迹般让听的人觉得心安。   杨彪长揖作别,怀着一颗沉重的心,缓步踏入了未央宫。   “文先来了。”刘协坐在上首,却出乎意料得平和,开口谈的也是正事儿,“朕在吴地行分田改制的事情,想来文先都已了解清楚。文先以为如何?”   杨彪原本满脑子都是儿子与长公主那点事儿,想着要怎么保下儿子性命,不妨皇帝提起的竟是国家大事,不禁一愣,道:“这……分田改制,唔……”他暂且压下满腹忧虑,跟上皇帝的话题,道:“老臣与尚书台诸位同僚都认为,陛下革故鼎新的用意是极好的,只是吴地情形特殊,分田改制在吴地可行,在旁的地方却未必可行,甚至会激发叛乱……”   “从前秦始皇于琅琊刻石曰,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刘协打断了杨彪的话,盯着他,慢悠悠道:“朕以为始皇这道理高明,欲效仿始皇行事。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地方上豪强大族所拥有的土地,也不过是从朕这里租借去的。朕要收回来,另行分配给百姓农户,岂不是理所当然?文先以为呢?”   杨彪心中惊骇,在皇帝的逼视下,竟一时答不上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2-17 14:21:22~2021-02-18 12:01: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Moonlight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瞎扯蛋与打鸡血 1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5章   杨彪入未央殿, 没想到皇帝没有诘问杨修与长公主之事,反而要他对分田改制一事表态。   如果一定要杨彪选择,他甚至更愿意谈一谈杨修与长公主的事情。   “文先怎么不说话?舌头被猫叼走了吗?”刘协玩笑道, 提到“猫”字, 脑海中忽然闪过昨夜长乐宫所见的那一道白猫影子,随后不可遏制得想起那抱猫的女子来。   他有些恼怒得皱了皱眉, 收敛心神,看向阶下踌躇的杨彪。   杨彪不知皇帝为何皱眉, 心中一惊, 照着此前想好的,徐徐道:“天下战乱十年, 正该休养生息。此时分田改制, 惊扰地方, 说不得又是十年战乱。臣等以为, 分田之事可以暂缓, 分田之制可以再议。有吴地先例在, 其余各州的豪强大族都已警醒, 况且他们与地方上的兵马也多有联合。若是没有外面的兵调入, 地方上的豪强大族无人能除。可若是调外面的兵前去,劳民伤财不说,岂不是逼着不同州之间的豪强大族联合起来?到时候……这……”再难听的话, 他就不好说下去了。   刘协并不意外, 也没有出言辩驳,而是话锋一转,问道:“经了一番家法惩戒,德祖如今身体可还好?”   杨彪心中一凛,挺直了脊背, 垂首低声道:“小儿顽劣,打死不算。”   刘协眉毛一挑,道:“既然如此,还留着他性命作甚?”   杨彪一听这口吻,最后一丝侥幸心理都消失了,立时跪伏在地,沉痛道:“臣有罪!臣治家无方、教子不严,以至于养出这样的祸害来!臣该死!”   “做出丑事的又不是你,你有什么该死的?”刘协淡声道:“谁该死,你我心中都清楚。不知文先下不下得了这个手?”   杨彪料想过皇帝会暴怒,但没想到会是这样无情的口吻,又惊又怕,泣道:“都是臣的过错,请陛下准臣代犬子以死谢罪。”   “朕要的是德祖的人头。”刘协语气中染了淡淡的不耐烦,道:“文先是听不懂吗?真要逼着朕派人去动手?”   杨彪早在来之前,甚至早在知道这事儿的时候,就清楚杨修的性命已经不由自己说了算,而是别在了长公主的裤腰带上。今早出府之前,他还信誓旦旦跟老妻保证,就算拼着自己一死,也要保住儿子性命。但是事到临头,他跪在阶下,哭得涕泗横流,滚烫的脸贴着冰冷的地砖,耳听着皇帝冷血无情的命令,脑海中只是一片空茫,既不能应承,又不能驳回,纵然是一人之下的尚书令,当此情境也已是无计可施。   上首忽然传来一道轻缓的叹息声。   “起来吧。”刘协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杨彪身前,伸手虚扶在半空中,“朕知道你不想要德祖死。你也知道朕想要推行分田改制一事。握了朕的手,咱们都如愿,不好吗?”   杨彪从悲戚惊惧的巨大空茫中找回了自己的神智,他愣愣仰头,望向皇帝的笑脸,又望向皇帝伸来的手,在对视中终于迟缓得明白过来——皇帝这是在跟他谈条件。   不,皇帝这是开出了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皇帝以杨修的命,来换杨氏对分田改制的支持。   杨彪不得不伸出手去,颤抖着握住了皇帝的手。   “好文先。”刘协微微一笑,顺势扶他起身。   杨彪一个年近花甲的老臣,平素最是智谋过人,又沉稳有度,此时却被皇帝搓|揉得像是三岁小儿一般,人虽然站了起来,心思还浮浮沉沉着,只觉脑子像是给柳絮糊住了,一开口便是哭过之后喑哑的声音,“臣……犬子……”   “君无戏言。”刘协神色温和,转眼间又是那个宽仁的君王了,他笑道:“文先既然握了朕的手,朕自然会保下德祖的性命。”   杨彪又道:“那殿下……”长公主既不愿意下嫁,又已经生了孩子,这要怎么对外交待?   刘协拍拍他的手,道:“文先不必担心,这些朕自有安排。”   杨彪当下只求能保住杨修性命,生怕皇帝更改了心意,闻言不敢多问,情绪大起大落之后,只觉眼前阵阵发黑,险些站立不住。   刘协扶他坐下,给了他一盏茶时分缓了缓,这才放下手中吴地来的奏报,温和道:“文先好些了吗?若好些了,朕与你详细说一说这分田改制之事。”   杨彪心里清楚,这就是换得他儿子活下去的关键,忙打起精神,坐直了身子,道:“陛下请讲。”再没有此前层层叠叠的理由推拒反驳分田改制。   关于分田改制的事情,刘协自己私下已经推演过无数次,在吴地实践后,归来长安的路上又与曹昂探讨了许多个不眠的夜晚,此时讲起来从容而坚定,“目前有四点是确定的。第一,就是方才朕讲的,效仿始皇帝石上刻字,六合之内,皇帝之土。天下所有的田地,都是属于朕的。朕即是万民,即是朝廷。所以现下地方上的豪强大族,他们的万顷良田,并不是属于他们的——这是属于天下人的,而全都由朕来分配安排。第二,男子女子成年之后,朝廷分给他们田地耕种。如此确保耕者有其田。第三,与第二点是相对应的,农户年事已高,不能耕种之后,这些田地要收回来,等待下次分配。第四,凡是能耕种的田地,既然都是属于朝廷、属于朕的,那就不允许私人买卖转让。这四点,文先可听明白了?”   杨彪稳住心神,将皇帝所说,简略复述了一遍。   “你记得清爽。”刘协一笑,又道:“如今最大的难点,就在于怎样收回豪强大族手中的田地。文先既然愿意助朕一臂之力,不如详细说一说?”   杨彪才放下为儿子担着的心,又为国事提起了心,他低沉道:“臣明白陛下的用意。若以臣自身来说,愿舍族中良田奴从,尽归国家,留待配给百姓。”他是尚书令,作得天下第一实权的官职,割舍掉良田仆从,虽然也需下定决心,但倒不至于心痛,因为只要他人在,官职在,杨家的威势就不会减少。   “但是臣此前之所以阻止分田改制,并不是为了私心。”杨彪眉心皱成了“川”字型,他低头望着自己身前地砖上的那一点亮影,出了神般喃喃道:“陛下能包容下犬子,老臣便豁出性命去,也没有不敢说的谏言了。如今都说王莽是篡汉的奸贼,但当初王莽建新朝时,不管是宗室还是臣子,大家都是拥护他的。那时候‘奉天法古’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王莽推出‘王田’,要求土地归于国家、不许百姓之间买卖,不许蓄养奴婢的时候,朝野中也颇多赞许之声。可是后来怎么样?地方上的豪强大族都起兵造反,政令也执行不下去,朝中原本拥立新法的人也纷纷倒戈。三年之后,王莽不得不下诏取消这一则政策。此后王莽覆灭,不需臣多言。臣之所以反对分田改制,实非出于私心,而是为国家、为陛下担忧,恐怕……恐怕王莽旧事又现。如今的天下,可再经不起那样的动荡了。”   刘协道:“王莽是失败了,你可知道根源在哪里?朕在吴地推行分田改制成功了,你可知道这成功的根源又是什么?”   杨彪道:“王莽新政失败,原因诸多,历来说法不一,但他逆了地方豪强大族之意,强推政令,不会有好结果的。陛下在吴地行分田改制,是借着天时地利人和,有剿灭山越之事在前,调荆州兵马在侧,威压之下,才得成事。但臣一开始也就说了,吴地的成功,在剩下的十二州都是难以再现的。若陛下强令推行……”他闭了闭嘴,想到答应皇帝的事情,沉声道:“老臣既然答应了陛下,那么就算是走不通的路,也只得去走一走,撞得头破血流,给陛下瞧见了,您就明白了。但愿到时候,为时未晚。”他长长一叹,少年雄主,就是有这一样弊端,想行的新政,力排众议也要去做。可这偌大的国家,不是农户推着的独轮车,一旦动起来,再想停下来,可就千难万难了。   刘协仔细听了杨彪的担忧,一笑,自己解答了方才的问题,道:“文先你说的,既对也不对。要朕说来,正因为你没看透其中关窍,所以才会如此消极悲观。朕告诉你,王莽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的改革,乃是自上而下的,但这样违背地方豪强大族利益的改革,又有谁敢去执行呢?空有好的政策,却没有执行的人员与手段,不就像是在空中建造楼阁一样吗?最后失败也就不奇怪了。而吴地之所以成功,固然有你说的这些天时地利的原因,可是最关键的还是在于人和。吴地的改革,既是朕调兵自上而下强压推行,又是朕命人在吴地宣讲、百姓渴望有自己的田地耕种——他们既是受益人,又是执行人,这样的改革是一定会成功的。朕希望在接下来的十二州中,调兵自上而下的改革少一些,宣讲自下而上的改革多一些。朕相信,多则五年,少则三年,纷乱过后,一定会让文先你看到一个更加蓬勃昂然的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午安,周末多更见!感谢在2021-02-18 12:01:31~2021-02-18 20:35: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狐天天 20瓶;muwenmuwen 10瓶;4197079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6章   杨彪不得不承认, 眼前这位年轻的皇帝的确极有蛊惑人心的本事,饶是见多识广、年近花甲的他,也为皇帝所展望的美好前景而心神荡漾, 甚至恨不能立时起身跟着皇帝干出一番大事业来。   这一番恳谈下来, 杨彪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的儿子杨修当初铁了心要接遴选良才的差事, 为什么曹昂、淳于阳、苏危等青年俊杰跟随在皇帝身边忠心耿耿。   皇帝有一种让人忍不住想要追随的魅力。   如果他杨彪年轻三十岁,也会是追随皇帝左右的其中一位。   杨彪定定神, 寻不出皇帝理论中的漏洞, 但确知此事难行,垂眸思索, 一时不知该从何处劝起, 若是直言时弊, 非但恐怕惹皇帝不悦, 而且在皇帝刚刚赦免杨修大罪之后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因此沉吟片刻, 道:“陛下可知道, 哀帝时候, 民间有七亡七死?”   汉哀帝在历史上最大的贡献,大约就是留下了“断袖之癖”这个成语。   刘协因为在秦朝做过五十多年的皇帝,对于汉朝以前的历史故事是了如指掌的, 但来此十年, 忙于政务,虽然也为了能做到手不释卷而努力,到底比不得在汉朝为官四十载的杨彪,因此道:“文先请讲。”   杨彪便道:“哀帝继位之初,就用左将军师丹辅佐朝政, 发布了限田限奴的新政。新政规定了诸侯王、列侯、公主、吏民等占田不得超过三十顷;而诸侯王的奴婢不得超过二百人,列侯、公主的奴婢不得超过一百人,吏民的奴婢不得超过三十人;经商的人就不得占有土地,更不许做官。若有违背新政的,家中田地奴婢一律没收入官。”   杨彪选的这个例子,正与皇帝在吴地所行的事情相类。   杨彪继续道:“哀帝本意是好的,然而这政令难以推行,最终沦为一纸空文,反倒是当时的百姓有七亡七死之苦。水旱为灾,一亡也;更赋租税,二亡也;贪吏受取,三亡也;豪强蚕食,四亡也;徭役失农,五亡也;部落鼓鸣,六亡也;盗贼劫略,七亡也。”   刘协全然明白杨彪的用意,一面听他说着,一面联系当下,每一条都可以对应上。   “这七亡尚可支撑,可又有七死:‘酷吏殴杀,一死也;治狱深刻,二死也;冤陷亡辜,三死也;盗贼横发,四死也;怨雠相残,五死也;岁恶饥饿,六死也;时气疾疫,七死也’。”杨彪语气沉痛,道:“这都是当时名臣鲍宣上奏所言,臣无一字增减,之所以能熟读如此,乃是因为看的时候触目惊心,好似在看当今天下一般。”   刘协望向杨彪,见那张老态已显的面上、每一道褶皱仿佛都写着“忧国忧民”四个大字。   杨彪最后道:“老臣应允陛下,不管陛下要推行何等新政,老臣愿为马前卒。可是老臣这些年来在旁边看着,始终有一事不解。”   “何事?”   “陛下富于春秋,为何行事如此……”杨彪斟酌了一下,吐出两个字来:“急切。”   皇帝还年轻,为什么推行新政如此迅猛,好似怕晚一步就来不及了一样。   刘协没有回答杨彪的问题,反倒是笑道:“朕若是没有熟读前史,险些就给文先说服了。哀帝新政,不都是当时太皇太后王政君的手笔吗?哀帝自己也不能依新政行事,赏赐幸臣董贤良田万顷,奴婢宾客无数。这样的皇帝,不管行什么样的新政,都注定难成的。”   杨彪无话可说。   刘协起身,走到殿门处,望着深秋澄澈的蓝色天空,出神了一瞬,回身道:“文先以为朕是什么样的人?这样苦口婆心来劝朕。朕不是那等分不清轻重缓急的人,也不是那等心急火燎的人。朕如今不过是要你们这些近臣明白,分田改制,朕是势在必行的,这是给你们交个底,好叫你们来日不要走错了路。否则朕也救不得你们,岂不叫人伤心?你们心里明白了,到时候遇见朝中分歧,便知道该如何行事。分田改制是极为重大的事情,朕不会轻易行事。这事儿急不得,它有必须要走的过程。”   杨彪听到这一句,心中大石落地,只要皇帝不是立时就要颁布新政、推行全国,那总还是留有余地的。   刘协目光如刀,向杨彪劈下去,道:“文先,朕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你可千万不要再站错了位置。”   杨彪忙俯首道:“老臣明白。陛下推心置腹待臣,臣若还不能体会陛下苦心,真就猪狗不如了。”   刘协淡淡一笑,道:“那就好。今日的事情,朕的态度,哪些话能往外说,哪些话不能,能往外说的话又该对哪些人说,你自己掂量着来。你是办老了事儿的,这些细事不用朕叮嘱。”   杨彪一一应了。   “下去吧。”刘协道:“回去不要再责罚德祖了。”他顿了顿,给杨彪吃了个定心丸,“朕以后还要用他。不要打坏了朕的人。”   杨彪老泪横流,有心想问皇帝究竟要如何善后长公主之事,但又不敢再问,只得再度叩谢天恩,擦着泪退下了。   杨彪离开后,卢毓忐忑不安得前来。他也是接到传召来未央殿的。   卢毓缓步上前,脸上有羞愧之色,低着头道:“毓儿见过陛下。”束手立着,等着皇帝的斥责。他明白自己在万年长公主的事情上做错了。当初万年长公主与蔡琰找到他的时候,万年长公主已经怀孕六个月,是个凸着小腹的妇人了。卢毓的第一反应自然是上报给皇帝知晓,但他在两个女人含泪的求肯下,犹豫了。正如蔡琰所说,哪怕皇帝不愿意有这个孩子的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但真的发生了,就是断送了那孩子的性命。卢毓年方十六,家中长辈早亡,也没有女性亲长,本人亦未曾成亲,但他父亲乃是大儒卢植,日常接触也都是经学大师,明白女子失贞是极为严重的事情。他日常与皇帝探讨的议题虽然广泛,但也从未涉及这一领域,更不敢揣测皇帝知道后的反应,所以一时心软,应了万年长公主与蔡琰所求,非但没有声张,反而暗中保护。只是他到底心中不安,给皇帝的信中虽然不好直言,却借着中央书局建成的名号,力邀陛下从速归来长安。   昨夜长乐宫中一见皇帝,卢毓便知道自己这事儿做错了。错在哪里,他尚且不完全清楚;但因为皇帝昨夜向他望来的眸中,那一抹淡淡的失望之色,却叫他彻夜难眠。皇帝不曾训斥他,可那淡淡的、失望的一瞥,却比最毒辣的鞭子还要狠,抽得他整颗心都蜷缩起来。   “陛下……”卢毓望着皇帝,昨夜不曾细看,阔别一年,在君臣身份之外,只似兄弟般的情谊,也叫他想念皇帝。可是此时他只能嗫嚅着“陛下”二字,不敢上前,也不敢解释,只怕一开口,就引来皇帝失望的话语,那是他所承受不住的。   “走吧。”刘协语气倒还平静,走过卢毓身边时,脚步也轻快。   卢毓微微一愣,忙转身跟上,道:“陛下这是要去哪里?”   刘协笑道:“不是你一再写信,说中央书局建好了,要朕早日回来看吗?朕现下回来了,你不该带朕去看一看吗?”   卢毓反应过来,忙道:“是,是,臣陪陛下去看书局……”他小心翼翼抬眸看皇帝的神色,却看不出端倪,怎么也想不明白——长乐宫中还有一位啼哭的婴孩,皇帝怎么能如此从容淡定,倒还有心思去看书局。   出了皇宫,卢毓骑马跟在皇帝乘舆之侧,却见所去的方向,不是城内的书局,反倒要往城外走,不禁疑心走错了,问道:“陛下,咱们不是要去看书局吗?”   刘协道:“城内的书局,装点得再富丽堂皇,朕心里也有数,又有什么值得看的?朕这是要往你制书的厂中去。”   摆在店面里的是一本本书,可背后造纸、印字、装订,都需要大量的工人物料,在帝都进行是不太适宜的,因此出长安城,在接近渭水的城郊,另辟了一座大厂。选址在城郊,临近河流,那么输送原料也方便,工人的生活成本也低廉。   刘协赞许道:“你没把制书场放在长安城里,可见还算有脑子。”   卢毓能感觉出皇帝因为长公主之事对他不满了,所以此时夸奖他的话,也暗含了一点贬斥的意味,也不敢笑应,只小心介绍着厂中种种事物。   主管的吏员见卢长官竟然是陪着皇帝来的,也都不知所措,分作两列远远跪迎。   卢毓捡起陈列架上制好的一叠新纸,捧给皇帝检视。   其实西汉的时候,已经有麻纸问世了。等到和帝时蔡伦改进造纸术,在麻纸的基础上,又研发出了楮皮纸,大大扩充了纸的原料,也就推广了用纸。只是此时的纸,都还是黄纸,没有能够素白如霜雪的。所以此时虽然已经有纸,也能用纸,但重要的文书,豪富的人家用缣帛,余者用简牍,也都还是常见的。   此时刘协接了卢毓递过来的这一叠新纸,却见张张妍妙辉光,表面像是打磨过一样,与从前的黄纸不同,质量有了很大提升,不禁“噫”了一声,看向卢毓。   卢毓见皇帝惊奇,这半年苦工得了这一声“噫”,便觉全都值了,忙道:“陛下将督办书局的差事交给臣,臣想着,这书局以后出的书,可是要把陛下的道理传达给天下读书人的,自然要用好的纸。臣原本不通工艺之事,但自幼在家中就听闻天下读书人最喜的三宝乃是‘左伯纸、张芝笔与韦诞墨’。这笔墨倒也罢了,纸却是该想想法子的。臣便命人往山东去请这位左伯来,晓以大义,请他传授这左伯纸的奥秘。”他抖了一抖新纸,给皇帝看它绵密的质地,道:“原来这左伯纸的奥秘,就在于它不是麻纸、也不是楮皮纸,而是桑皮纸。”   汉时齐纨经丝绸之路远销别国,当地更是桑麻千亩,左伯会造出桑皮纸,也就不奇怪了。   “只是这桑皮纸中,掺入一定量的麻料,出来的效果是最好的。”卢毓说到自己这半年来钻研的事情,渐渐忘了原本的担心,说到得意处,眉飞色舞,如从前一般笑起来,道:“这样造出来的纸,又鲜亮又结实。用这样的纸,做出来的书,人们买回去了一准舍不得放下,自然也就熟读了陛下想要他们知晓的道理。”   刘协望着身边少年略带兴奋的笑脸,微微一叹,终是伸手抚了抚少年发顶,哼笑道:“朕吩咐的事情,你倒还上心——总算你还有几分忠心。”手指用力,拨得少年摇头晃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哟~感谢在2021-02-18 20:35:56~2021-02-19 18:46: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Moonlight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1970797 50瓶;支名不具 40瓶;是核桃酥的酥 23瓶;亲爱的、Moonlight 10瓶;昔我往矣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7章   刘协在卢毓的陪同下, 看过厂中造纸的整套工艺,浸泡原料、切料、洗料、烧制草木灰水、蒸煮、捣料、打槽、抄造、最后晒纸、揭纸。   整个工艺其实在上一世为皇帝的时候,刘协已经在借着手下“造出纸”后巡视过一遍, 但是此时走过捣料的工作区, 看到一人脚踩踏板、使得另一端的石器击打到下方原料之时,忽然开口道:“这样用人力捣料, 费时费力,何不用水碓?”   话一出口, 刘协先是微微一愣, 他上一世没想到要用水碓,是因为不曾见过;但此时会提出水碓, 却是因为在吴地这半年, 就近走动时曾见到百姓以水碓杵舂稻谷, 比起人力来, 省时省力不只十数倍。   所谓的水碓, 就是在河岸边, 依照地势水流落差, 修筑立起来的水轮, 借助河水流动之力,若平流则用板叶,若是落水, 则用斜扇叶, 通过水轮转动,带动横轴上的拍板,起到抬起、落下石器,击打拍碎碾磨石舀中的稻谷。这法子在吴地算得上常见,刘协初见之时, 曾饶有兴致看过片刻,问当地人得知,这样的水碓昼夜不停击打,一日夜所得便抵得三人之功,更何况只凭借水流之力,不用其他损耗,实在是生产生活中的一项利器。   只是这法子需要依靠河流,所以在吴地多见,在长安却不多见。   因此长安城郊的造纸匠人仍是人力脚踏击打捣碎原料。   刘协见了,却联想到了南方多见的水碓,见卢毓不解,便道:“回去朕叫人造一个,你一见便知道了。”   卢毓又陪他走过后面几道工序,见皇帝都沉默了,道:“臣不知道水碓为何物,是不是惹陛下不悦了?”   刘协回过神来,温和道:“你怎么会这样想?朕只是想,这左伯纸也好,水碓也好,都是极好的物件,极好的技艺,可是要如何让天下百姓都能用上呢?”他的眼中放出奇异的光彩来,这是他的挑战,也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卢毓愣愣听着,看一眼皇帝的神色,低声又道:“那……臣此前……”他想要问,自己帮着万年长公主隐瞒有孕之事,是不是也惹皇帝不悦了。但是话到嘴边,总是问不出口。   “什么?”刘协收回心神来,没有听清卢毓的自言自语。   “没什么。”卢毓飞快摇头,又引着皇帝去看新铸的铜活字。   直到看遍了城郊这座造纸印刷的大厂,乘上返回皇宫的马车,皇帝始终一字未提万年长公主产子之事,更没有提到卢毓在其中的作用。   卢毓眼见皇帝上了马车,他自己牵马等候在旁边,也将上马伴驾同归,终是忍不住,隔着车帘,因为看不见皇帝的面容,心头少了几分威压之感,敢于问道:“陛下……请陛下责罚臣。”   皇帝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有种略带随意的低哑朦胧,“为何罚你?”   第一句话说出口,后面的话就容易了。   卢毓垂头,低声道:“万年长公主殿下的事情……臣不该为她瞒着陛下……臣辜负了陛下的信重,昨夜心里难受得紧,请陛下责罚臣吧,这样臣心里还能好过一些……”少年嗓音里有了强忍的哽咽。   “罚你做什么?”皇帝的声音像是从月亮上传来的那样渺远,他低低笑了一声,“你这不就已经在受罚了吗?”   卢毓一愣,就见载着皇帝的马车徐徐向前,将他远远落在了后面。   他一时间回不过神来,心中激荡,不觉攥紧了手中马缰,立志自今而后,不论何事,再不欺瞒于陛下,永不辜负陛下的信重。   少年眉目坚定,扬鞭快马追上去。   刘协在马车内,闭目养神。如果说他从这三世的经历中学到了什么,那就是不管是呵斥的语言还是严峻的刑罚,都无法使一个人真正改变。当外在的限制与威压一旦去掉,那些被遏制的行动会更加猛烈迅疾。   一个人会改变,只会因为他想要改变,他的心要改变。   卢毓已经认识到了他的错误。更多呵斥的语言,又或者严峻的惩罚,只会起到相反的作用。目前这样,就很好。   刘协深呼吸,嗅到秋夜凉风中草木霜的寒气。他一个加起来活了一百多岁的人,怎么会苛求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就事事尽善尽美呢?他们都还是孩子,都还在成长的路上。   他愿意给他们一点时间。   第二日,曹昂找到皇帝的时候,后者正坐在未央宫仓池之畔,盯着眼前新修的一座立式水碓出神。仓池与宫外护城河相通,水流舒缓,那水碓每隔十数息才敲击一下,发出沉闷迟缓的声响。   走近了,曹昂在水汽之外,嗅到一股草药微苦的香气,探头看去,果然就见石舀里碾磨的并非谷物、而是根茎状的草料。   直到曹昂走到离皇帝三步之遥,那熟悉的脚步声才唤回了皇帝的心神。   刘协回首望见曹昂,恍然道:“是子脩来了啊。”   曹昂目光落在皇帝肩头,见上面已经被露水打湿,便知道皇帝在此处已经坐了少说有两三个时辰,不知是在为何事思虑。   在流水激转板叶的声响中,曹昂低声道:“是,臣从尚书令府中回来,才见过德祖。”   “他怎么样了?”刘协记起来,昨日他要曹昂去探问杨修情形。   曹昂道:“尚书令大人下了狠手,德祖挨了两遭打。头一回在六个月前,尚书令大人刚知道那事情,下死手打过一回。这第二回两个月前,德祖送信给长公主殿下,告知尚书令大人欲行夺子送走之事,给尚书令大人知晓后,又是一番家法惩戒。德祖如今躺在床上,还走不得路。”   刘协勾了勾嘴角,眼中却殊无笑意,“德祖倒是怜香惜玉。”犯了这么大的事儿,不想着怎么解决,还有心情去给他的“红粉佳人”通风报信。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愧是你杨德祖”。   “见了臣,德祖伏在榻上请罪。”曹昂在皇帝动作示意下,坐到皇帝身边去,讲述着去见杨修时的情形,“德祖这是向陛下请罪,说是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求陛下赦免长公主殿下,赦免……”他顿了顿,吐出了旁人都不敢提及的关键词,“……孩子。”   “他还好意思来求朕?他哪里来得这么大的脸面?”刘协冷哼一声,对杨修背着他搞出来这堆麻烦不太满意,但也没有继续发牢骚,而是道:“等他养好了伤,能爬起来给朕请罪了,再叫他自己来说。”   曹昂道:“德祖的事情可以等,但长公主殿下的孩子……”孩子总是需要一个身份的,就算是先少帝的遗腹子,也是假托为弘农王妃唐珏的弟弟所出,这才在唐府中养大。这长乐宫中的孩子,又是哪里来的呢?是让他认在杨府中,还是另寻他法?   “孩子不会认在杨府,皇姐想要自己养这个孩子,而且她不想嫁给杨修。”刘协简明扼要得转述了刘清的诉求。   曹昂微微一愣。   万年长公主刘清的要求,在这个时代不能不说是惊骇世俗的。未婚先孕已是出格,放在民间说不得早没了性命;明明孩子有生父,却不嫁不认,更是为世俗礼法所不容。这也就是刘清已经二十又五,且在长乐宫中说一不二近十年,对于未来的人生已经有了隐约成型的想法,她或许还不清楚自己要什么,但却已经很明白自己不要什么——若是当初刚在阳安大长公主府养出来,年幼懵懂的时候,恐怕就会什么想法都没有地,嫁入阳安大长公主又或者皇帝安排下的夫家。   曹昂闻言虽然也觉得惊讶,但那是皇帝的姐姐,只要她不是犯了谋反叛国这等重罪,只要皇帝还能包容她,她在世间的自由就是无尽的。   “如此一来……”曹昂思量着,因为犯愁蹙起眉头,“要怎生行事才得周全呢?”他自问着。   刘协见他发愁,反倒笑了,道:“子脩也是认真。朕早已想好了,感而有孕的故事听说过吗?”他不是很敬畏这些东西,随口说来,道:“高祖之母,不就是梦与神遇,雷电暝晦之际,有蛟龙盘旋其上,感而有孕,诞下高祖的吗?再比如汤的祖先契,不就是他的母亲吞食玄鸟的卵,而后产子吗?”他看着曹昂张嘴微讶的模样,深感有趣,笑起来,道:“子脩饱读史书,这等事例应当不少见,你今日下去,就参详这些感而有孕的例子,给长公主也造一则出来。嗣后你便拟旨晓谕天下,说万年长公主也是感而有孕,诞下了这孩子。朕再发恩旨,说这是上天赐予的祥瑞,令郡县舍粥给百姓,如此一来,不就万事大吉、皆大欢喜了吗?”   曹昂欲言又止。他史书上见的,都是前人所写,他可未曾亲历;但眼前这桩事儿,却是他亲自经历,却要杜撰一则感而有孕的故事出来。   刘协大笑,指着他道:“要子脩来做这样的事情,可真是难为人。待事成之后,朕要皇姐向你赔礼道歉。”   曹昂慌忙摇头,被皇帝逗弄得面上飞红,这长公主与杨修而有的孩子,最后却来向他赔礼道歉,那成了什么事儿了?他连声道:“不必不必。”   刘协擦着笑出来的眼泪,往后斜靠在仓池畔的怪石上,望着静静流淌的池水,而听着水碓迟缓均匀的敲击声,舒服得叹了口气,道:“子脩还记得那狂生仲长统吗?他就梦想着能做一个小庄园主。”   曹昂记得仲长统,见皇帝第一面就喝得大醉。后来此人也伴驾回长安了,只是一直未再得召见。   刘协出神道:“其实做一个庄园主,的确惬意舒服,你想一想,譬如你是一个大庄园主,田庄里生长着五谷蔬菜果树,又有胡麻、牡麻等商用之物。不必出外去买,自己园子里的仆从便会酿酒、酿醋、制酱、打熬饴糖;吃食之外,还可以种草药、配丸药。广阔的平原土地上,更可以饲养马牛用来耕畜,饲养猪羊家畜、鸡鸭家禽。园中仆从中的女子可以养蚕,纺丝麻制衣鞋;男丁可以造农具,甚至造兵器。关起门来,一座庄园里就能开集市……”他在想象中以一种悠然的语调描述着时下豪强大族的生活,“这就是仲长统那狂生理想中的生活,也是时下许多人的梦想。”   曹昂默然听着。   刘协静了一片刻,再开口时,语气转为沉郁,道:“朕一道敕令,就想要夺走这些豪强大族梦一般的生活,那怎么可能呢?”他沉思着,隔了一日,才对那日殿中杨彪的忧虑给出了解答方案,“哀帝新政,限王公大臣田地、仆从,之所以失败;王莽新政,均田废奴之所以失败;不在于他们个人,不在于手法激烈,也不在于逆了时势,而在于当他们站在豪强大族的对立面,当他们要粉碎豪强大族之时,没能找到另一种能取而代之的力量——一种新的组织社会的力量。”   “找到了,他们就不会失败了。”刘协坚定道。   “这股力量,陛下已然找到了吗?”   刘协回首看向曹昂,迎着正午的阳光,眯眼一笑,道:“这股力量如今还沉睡着,但朕已想到了唤醒之法。”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感谢在2021-02-19 18:46:14~2021-02-20 09:20: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哲夫与月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光落在左手上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8章   刘协道:“朕近日与荆州刺史诸葛孔明通信。他告诉朕, 荆州有位宜城县令韩暨,此人受杜诗水排的启发,造了水排为冶炼铁器时鼓风之用。”他看向曹昂, 问道:“你可知道何为杜诗水排?”   曹昂忙于细务, 对这些并不精通,闻言笑道:“臣不曾见过, 想来与这水碓有相类之处。”   “的确有相通之处,都是借助水流之力。这杜诗水排, 便是建武年间, 杜诗任南阳太守时,想出来的法子, 以此鼓风来铸造农具, 造福百姓。如今这韩暨在前人所造之物的基础上, 举一反三, 又造出了取代人排、马排的水排, 用来冶炼铁器。”刘协解释道:“要知道马排便是养一匹马, 要它绕立轴行走, 带动立轴转动, 又通过曲轴、连杆等机关,使得皮囊往复而动,以此达到鼓风的作用。子脩你应当知晓, 养一匹马的花费。这韩暨借用了马排的装置, 却把马换成了斜卧的水轮,省了养马之用,所得成效,照诸葛孔明信中所写,却能‘三倍于前’。”   曹昂听得入神。   刘协又道:“昨日朕往城郊去看毓儿新造的纸, 他请教了山东左伯,学到了人家的精髓,改用桑皮为原料,掺入麻料,造出来的纸张比从前鲜亮光滑许多。这也是极好的法子。”他抚一抚仍在均匀缓慢击打的水碓横杆,道:“似这等利国利民的好技艺,若是只在一地流传,不能广布天下,岂不是可惜?若是等着民间流动时传播开来,从最北到最南,有的技艺百年都传不过去。朕有一个想法,在六曹之外,再置第七曹,专司助民之事。”   汉朝最初是丞相下置十三曹的,后来光武帝开东汉,撤销了丞相之位,加强皇权,先推出了台阁取代原本的丞相,又于尚书台下置六曹,分别是三公曹、吏部曹、民曹、南北两主客曹、两千石曹与中都官曹。   刘协坐在这仓池畔发呆的半日,正是在思考此事,此时徐徐道来,条理清晰,又道:“譬如这水碓、水排、左伯纸,更有优选稻种、优化犁具、烧瓷涂漆、医药烹调等种种事宜,都由这助农第七曹来总领。这是于百姓、乃至于豪强大族,都有益处之事。推行之时,当是畅通无阻。与此同时,咱们的人就深入了此前朝廷不曾到达的乡间一级,扎下了根基,以后要成大事,便有了基石。”   曹昂原本只听皇帝说要以助农曹,行庇荫天下的善举,便已新潮彭拜,但万万没想到,皇帝话锋一转,竟能将此事与方才所说的“除掉豪强大族时,建立新的组织社会的力量”一事联系起来,且两者结合,严丝合缝。若不是皇帝对他挑明,连他这样说熟知皇帝用意的近臣,都不曾想到,更何况是外面的臣子,乃至地方上的豪强大族。   一时间,曹昂竟然目中含泪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二年来,他心中是怎样的担忧惊惧。自从济水舟中,皇帝对他推心置腹之后,他就夜夜难以安眠。他为皇帝的宏图大志感到骄傲,可也为皇帝所选的这条陷路而感到担忧。当他决意追随皇帝,走上这条铲除豪强大族,乃至颠覆皇权继承的道路时,曹昂内心深处其实已经做好了以死报偿的准备。毕竟任谁看来,那一夜皇帝所说,都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只是因为曹昂十年来对皇帝的信任,甚至是对皇帝能力的崇拜之情,这才在答应的同时,抱了万分之一的期待——也许有那么亿万分之一的可能,皇帝这能做成此事。   那一夜过后,随后这二年来,曹昂站在皇帝身边见证了他是怎样三个月除掉袁绍、平定整个黄河以北地带;是怎样借由冯玉为内应,孙权、张绣领兵佐助,平定荆州,破格选了蔡瑁的外甥女婿诸葛孔明作了荆州刺史;是怎样亲赴吴地,收服周瑜张昭等人,剿灭山匪,迁出山越之民,而后大刀阔斧,两次挥兵,尽除吴地豪右——终于回到长安,从原本只是一个空中楼阁般的想法,到如今落地生根,有了切实可行的体系办法。一步一步,他陪着皇帝走过来,亲眼见证,更知道皇帝是用怎样的心力,要这本不可能在这短短十年间、甚至本不能在这个时代做成的事业,出现了一道曙光。   皇帝,在冰封的大土上,要种一朵灿烂的花出来。   但他不是就那么把种子洒在了冰层里,而是先用自己的热与光,融化了冰层,而后才在那被融化的冰水灌饱的黑土中,小心而珍惜得埋下去这粒种子。   刘协见曹昂目中莹然有泪,这一刻与他心意相通,明白他的激动感怀,却只是淡淡一笑,并不点破,转头望向仓池静静的流水,又道:“战乱疫病之后,民间百业凋敝,待到粮食稍微充盈一些,也要提振商业,使百姓富足。朕私下里想过了,从前经西域丝绸之路往外售卖的货物,都是我国领先于别处的物资,不管是丝绸锦缎,还是陶瓷漆器,只要咱们修好了路,找对了航线,还会再繁荣起来的。”他对此时汉朝的手工业水平有信心,至少丝绸锦缎、陶瓷漆器等物品,在世界上是领先独特的。在内要安定,在外要敢于走出去,售卖商品是一样,若是能引进别处产量大的作物,更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而随着农业与商业的发展,借着助农曹势力深入民间,借着活字印刷、中央书局再养出一批属于朝廷的读书人,他的手中,也就有了独立于豪强大族之外的另一股力量。   此时的仓池畔,一丝风也无,唯有水流激板叶的声音好似琴曲,而碓头击打在石舀中草药上的声音好似鼓点,君臣二人坐在百废待兴的当下,却好似已望见了花团锦簇、海清河宴的未来。   只是君臣二人都清楚,这样的当下与那样的未来之间,并不会自己连接起来,中间那条路,需要他们付出艰苦卓绝的努力、一步一个脚印踏出来。   良久,刘协忽然道:“朕从前跟你说,想要三十岁的时候,放手天下事,去游览大好河山。子脩你说还有可能吗?”   曹昂笑起来,道:“大约要等到陛下不惑之年了……”   “怕是要等到朕花甲之年了……到时候朕就又是老头子了……”刘协嘀咕道,有些唏嘘,光阴如流水,再活一世,也是一般。   曹昂没有留意那个有些奇怪的“又”字,笑道:“陛下就算年长之后,也会是位丰神俊朗的长者。”   刘协笑道:“那子脩就会是位清正端方的老贤臣。”   君臣二人在繁重的政务之外,难得偷闲谈笑了两句。   淳于阳前来通报,道:“前殿虎贲中郎将孔融与黄门侍郎钟繇求见。”顿了顿,又道:“子龙(赵泰字)上个月就回来了,也想见陛下,只是羞惭不敢开口。”   刘协先笑道:“子龙有什么羞惭的?通往异域的路,本就艰险重重,走不通也是常理,要他晚些时候来陪朕一同用膳,朕也想见他了。”又对曹昂道:“你说这孔北海与钟元常一同前来,所为何事?”他不等曹昂回答,微微一笑,道:“咱们君臣私下说话的时候,外面那些豪强大族可是如临深渊,生怕朕回来之后第一道谕旨,就是要把吴地分田改制之事施行全国呐。这二位啊,说不得就是来探听消息的。”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完毕,周末愉快~   碓(与对同音)   以及,本文怎么突然涨收藏啦,是不是哪位小可爱读者帮我推文了呀?非常感谢啦!感谢在2021-02-20 09:20:49~2021-02-20 11:29: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君司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9章   此时来求见的这两人, 钟繇乃是举孝廉出身,相貌不凡,聪慧过人, 做了黄门侍郎, 本该是皇帝近臣,向宫内传达外面的事情。但因为刘协做皇帝, 自己就整天在外面跑,也时常召见杨彪等大臣。所以在他做皇帝这十年来, 黄门侍郎就成了一个闲职。黄门侍郎说起来是皇帝的近臣, 实际上有些黄门侍郎未必见过皇帝第二面。   而孔北海孔融,乃是孔子后人, 名声是很大的, 就是战斗力不太行, 原本为北海郡守, 后来兼领青州刺史, 却给袁谭领兵打败。他算是逃出来之后, 回长安复命的。刘协虽然不准备用他的能力, 但却不得不用一用他的名头, 所以给了他一个虎贲中郎将的职位,将人留在了中央。   这钟繇与孔融,俱是第二次面见皇帝。   刘协携曹昂, 已回了未央殿, 见底下两人虽然稳稳立着、但神色中难掩紧张之色,便心中有数——这两人不管是主动还是被迫,今日求见来要说的事情,都不会是什么他这个皇帝听了之后会开心的事情。   既然如此,索性就别让他们开口败兴了。   刘协道:“元常(钟繇字)、文举(孔融字)二位来得正好。朕昨日新得了一批纸, 妍妙光辉,不是从前黄纸所能比拟。正在想要用谁来试一试这纸才算相得益彰,你们二位就来了。”于是就命宫人呈上昨日在卢毓处所得的左伯纸,又有备好的韦诞墨,便请钟繇与孔融试笔。   钟繇与孔融原本心中有事,还有些放不开,但一见到这样鲜亮的新纸,立时都顾不得了。他们都是读书人,自然有读书人的癖好。   于是几笔下去之后,两人倒是起了相较之心,笔走游龙,互不相让。   孔融虽然能诗善文,但书法非他所长,渐渐便停了笔,与皇帝、曹昂一同,只看钟繇一人运笔如飞。   只见钟繇此时写的乃是蔡邕的诗作《饮马长城窟行》。钟繇学习书法,据他自己说,受蔡邕的影响很深。此时在皇帝面前显技,不由自主就写下了蔡邕的诗。   起首“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一句,以古朴的小篆写来,随后笔锋一转,“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又写作典雅隶书,此后的“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展转不可见。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等三句,又分别为真、行、草书。待到后半部分“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客从远方来 ,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之时,钟繇前面已经显露过他精于不同书体的能力,此时稳定下来,用的却是在当下颇为新颖,后世称之为小楷的书法。   孔融憋着一口气看他写完全诗,因为全情投入,一时间竟忘记了是在面圣,长长呼出一口气来,道:“元常挥毫之时,我竟不敢呼吸。”   钟繇写完全诗之后,忍不住自己陶醉了一瞬,退后一步欣赏着自己的作品,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一歪头看见一旁含笑的皇帝与曹昂,慌忙又退两步,道:“臣失仪!陛下命臣试用新纸,这新纸光洁鲜亮,出字不同凡响,不知这等新纸是怎生造就的?”   刘协方才见他们两人沉醉在书法的世界里,也有一点感悟。吃饱穿暖是最基本的,在这之上,他的百姓们应该有更高的追求与享受。这纸墨笔砚,这书法诗词,都是中华文明的文脉,而此时延续传承这些文脉的人,不得不承认基本都出自豪强大族,寻常百姓家只是土里刨食已是倾尽全力、再无余力吟诗作画了。在他实现耕者有其田的过程中,他不希望因为太过暴烈的手段,而导致文化上的劫难。他清楚自来世事两难全,但至少在当下的触动过后,他愿意尽力往这个方向努力。   刘协缓慢眨了眨眼睛,将神思拉回到当下来,见孔融与钟繇写完之后都退开给他让出最好的观赏位置,便上前垂首欣赏钟繇的书法佳作,笑道:“如此甚好。纸好了,你们写得高兴,会出更多好的作品。你们研究出了新的书法体系,天下又有更多人追随学习,又要大量用纸。如此循环,便都好起来了。”   这半日面圣,孔融与钟繇一点关于分田改制的口风都没有探到,反倒是与皇帝探讨了许多书法纸张上面的事情,两人都觉心满意足,待出了未央殿,被傍晚的秋风一吹,才回过神来,对视一眼,脸就垮下去了——这什么消息都没探出来,原本想要劝诫皇帝的话,也一句都没说出来。但皇帝看起来挺高兴的,他们自己谈论书法造纸也挺高兴的,这——这次面圣到底算是成功还是不成功呢?不过皇帝真是不世出的圣明之主呐,刚及弱冠的年纪,就对书法有如此造诣,而且还关心文化事业……好皇帝呐。   钟繇与孔融彼此感叹着,就这么离开了皇宫。   未央殿中刘协把钟繇、孔融二人糊弄走之后,便觉饥肠辘辘,回过神来才发现,他上午坐在仓池边思考怎么铲除豪强大族、怎么造就新的组织社会的力量,他想得入神,也无人敢来打扰,直到曹昂出现,已是过了午膳的时间,随后又来跟钟繇、孔融探讨信纸,不知不觉中,竟是快一整个白日都未进餐了。   曹昂听到皇帝腹中雷鸣之声,笑道:“陛下还是快些用膳吧。您不是常对臣说‘事可以不做,饭一定要吃饱’吗?”   刘协摸摸肚子,道:“子脩留下来陪朕一同用膳吧。”   曹昂笑道:“臣下去还要见长安屯田的众官员,他们也都等了臣半日了。况且……陛下不是要子柏(淳于阳字)去传话,要稍后要见子龙(赵泰字)的吗?子龙必然是自得了这话,就焦急等待着了。”   “是啊。”刘协想起来,“朕是这么吩咐的。那你去吧,改日朕再陪你用膳。”   曹昂一笑退下。   刘协便命宫人赶紧上膳食,又传了赵泰前来。   赵泰与皇帝同岁,离开的时候,因为圆脸还显得有几分少年气,经了两年的风霜回来后,已完全长开了,是青年人了。大约是因为失败而归,心中羞惭,赵泰从前脸上鲜活的神色消失了,垂着头进来,缓步走案前来,隔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也不敢抬眼看皇帝的神色——害怕从皇帝眸中,看到对他失望的神色。   “坐吧。”刘协点了点对面的位置,目光在赵泰身上一转,有了大概的了解之后,便又放在了眼前的饭菜上。   赵泰含混得请了安,闻言似乎有些犹豫,不知道该顺着皇帝的安排坐下,还是按照自己原本的想法先跪下请罪。他来之前,可怎么都没料想到会是如此家常温馨的氛围。这样的氛围之下,他若是跪下请罪,似乎也显得有些过份了。最终,赵泰还是按照皇帝的要求,斜签着在案几对面坐下来,只垂眼看着自己身前的两盘菜。   “愣着做什么?”刘协递了一双食箸在他手中,笑道:“吃菜啊。朕中午要子柏(淳于阳字)去传话,你怕是那会儿开始就没吃东西了吧?方才钟繇与孔融来见,朕也是忙了一下午,饿极了。”   赵泰听着这与他离开之前,毫无区别的话语,感受到皇帝与从前一样的态度,不知不觉中眼睛就含了泪水,又怕落下来给皇帝看到丢脸,忙就借着吃饭的时机,将这两滴泪落在了饭碗中,又和着饭吞入口中,咽下腹中。   两人默默吃了一会儿,刘协稍微饱了,便道:“你回来之后,去见过你子脩哥哥了吗?见过毓儿了吗?”又道,“当初你离开之前,那汪雨不是下毒暗害吗?当时你子脩哥哥代朕受过,极为惊险,好在如今那毒是解了。你子脩哥哥也无恙了。恐怕你在外的时候也一直在担忧。再说毓儿,他如今给朕办着中央书局的差事,改天你跟他去城郊的厂子看一看,也是有趣的……”   赵泰再忍不住,眼泪“吧嗒吧嗒”往饭碗里掉。   这下刘协想要装作看不到都难了,只得无奈一笑,道:“怎么出去两年,回来反倒成了小孩子?哭吧哭吧,这是攒了两年的泪,都要洒在朕跟前来?倒不知道你还有这样吝啬的一面——不能洒在别处,便宜了别人?”   赵泰哭着又被这话逗得一笑,再坐不住,搁下饭碗,就跪在了皇帝面前,泣道:“都是我无能,辜负了陛下信重……其实臣回来后时时在想,若是那一日拼着风浪冲过去,说不得就能到了陛下所说的大秦……臣素来自诩勇武,可那时候竟被风浪吓住,竟没了胆量……”他悔恨交加,压抑着恸哭起来。   原本不知愁滋味的少年,在两年时间内,已经尝遍了失意之苦。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感谢在2021-02-20 11:29:17~2021-02-21 10:59: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Moonlight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瞎扯蛋与打鸡血 2个;月照沧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旧城半夏。 40瓶;不才在下、监工 30瓶;软软的小肚子、回首流沙 10瓶;祂眷顾吗 3瓶;叶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0章   刘协没有细问赵泰究竟是怎么失败折返的, 这些他若是想知道,大可以此后再问苏双与张世平,若是问赵泰, 反倒要叫年轻人再受一次打击。因而此时, 刘协只是任由赵泰哭过之后,才温言劝慰道:“这正是朕用你之处。你是陪伴朕长大的人, 世上勇武之人虽多,但是陪伴朕这么些年来的人又能有几个呢?满打满算也不过就是你、子脩、子柏与玉奴四人, 后来再算上一个毓儿, 可他到底年幼。只你们四个人,个个于朕都是无价之宝, 是手足之情。往大秦的商路固然重要, 却也没有重要到要你以命相搏。你回来了, 朕才欢喜。至于通往大秦的商路, 咱们又不是没有时间了, 以后总还有别的办法……”   赵泰擦干了眼泪, 睁着红通通的眼睛, 闻言哑声道:“臣都听说了……”语气极为低落。   刘协微微一愣, 笑问道:“你听说什么了?”   赵泰低着头,也不敢看皇帝,闷了闷, 道:“臣听闻袁家二公子领命, 从吴地经海路南下,要往大秦去了……”他没有做成的事情,要给旁人做成了。   刘协笑道:“你这又是哪里听来的胡话?袁熙的确出海了没错,但连朕也不知道他要往哪里去,你如何知道他就一定能到大秦?朕不过是要他出海往南边沿途探一探而已。”他嘴上虽然这样安慰着赵泰, 但心里清楚,袁熙这一去,要么就像当初哄了秦始皇的徐福一样,一去不归;要么再回来的时候,就一定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大到足以让袁熙恢复到父亲袁绍还未倒时的荣光——否则袁熙宁愿在海上流浪,也好过回来面对树倒猢狲散的现状。   不过这些话,此时不用对赵泰说。   刘协又宽慰了赵泰两句,说了片刻别后情形,也听赵泰讲述了这一路上的风光艰险。不过赵泰始终有些志气低沉,这也不是片刻言语能改变的情况了。   所以刘协劝了赵泰一盏酒后,就让他下去歇息了,约好了待到闲暇时,同往东山野猎。   送走赵泰后,刘协思忖片刻,便起身往长乐宫而来。   长乐宫中,万年长公主刘清早已从外面得了消息,知道皇帝要曹昂拟写文书,给她孩子一个身份,而且答应了她所有的要求——既没有夺走她的孩子,也没有要她一定嫁给杨修。   这个结果不只是出乎刘清的意料,甚至是在她最疯狂的梦里,也没有梦到过一切会如此顺利简单。   不管是刘清自己,还是蔡琰在旁,身边人的猜测中,皇帝对此事的态度一定会是负面的。   刘清万万没有想到,皇帝竟然如此轻易平和得接受了此事。她回想起来,那一夜皇帝来到长乐宫,见到孩子之后,当他听完来龙去脉之后,只是要她安歇,便转身离开了。当时刘清恐惧到了极点,以为皇帝是怒到了极点,反而要压抑,等到发作的时候就愈发厉害。但是她如今得知了皇帝的处理之法,回想起来,才知道都是她自己吓唬自己,其实皇帝要她安歇,就只是要她安歇,并不曾急怒攻心。她总是在以为自己能了解这个皇帝弟弟的时候,发现自己其实对皇帝知之甚少。   此时见了皇帝,刘清羞惭感愧,因还未出月子,伏在榻上流泪道:“陛下……”有千言万语,塞在胸中,一开口却唯有双目泪流。   刘协笑道:“皇姐快收了泪。朕听人说,女子产后不能流泪,对身体不好。”   刘清自己也明白,强行忍泪,心中有过一闪念,觉得古怪——谁会跟皇帝说女人产子后的事情?皇帝怎么会知道这些?   刘协在对面窗边坐下来,温和道:“朕来就是为了让皇姐安心。外面的事情,想来你都听说了。杨家的事情也已经解决了,以后不管是尚书令还是德祖,都不会再纠缠于皇姐。这孩子,是皇姐的。只要你愿意,他就只是你一个人的。”   刘清心中酸胀,垂眸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猜想着这样大胆悖逆的念头,定然要惹得陛下发怒,因此不敢告诉陛下,甚至还欺瞒了陛下。陛下不与我计较,还回护于我。若不是陛下庇护……”她很清楚,若不是皇帝出面解决了事情,她此刻已然无法安坐在长乐宫中抱着自己怀胎十月产下的孩子。她虽然有时候糊涂,但也清楚,自己在朝中的分量,敌不过弘农杨氏,皇帝愿意为她出面,那真是看了姐弟情分的。可是说起姐弟情分,刘清更觉得亏心。当初董卓入洛阳后,她就给阳安大长公主接到了外面住,那些年来这个小弟弟是怎么成长起来的,她其实并没有多少帮助。等到迁都来到长安之后,皇帝已然什么都不需要旁人照料了。虽然名为姐弟,但她始终是承情受照顾的那一个。   刘协平和道:“皇姐不必感愧。”他很冷静,也没有因为刘清此前的隐瞒而愤怒,“咱们平时在宫中,每日里相见,也不过就是吃饭穿衣的闲谈,不曾真的经过事儿。皇姐你突然遇到这样的事情,为了腹中孩子,处处小心,也是应该的。朕当时若是在宫中,皇姐自然会告诉朕。可是当时朕远在吴地,中间传信,恐怕言语有疏漏之处,一字之差,就会酿成大患。所以皇姐等到朕回宫之后,才吐露实情,也是情有可原。”他三言两句之前,就把刘清此前隐瞒有孕之事的性质给减轻了,不再是刻意欺君,而是为求自保、耽误了一段时间才告知。   刘清听在耳中,这一年来紧紧绷着的一颗心慢慢放了下来。   刘协又道:“经了这次的事情,皇姐就清楚朕的脾气性情了。以后再有严峻大事发生,皇姐自然就会……”他顿了一顿,强调了最后一句,“及时告诉朕。因为朕总是会帮着皇姐的。”   刘清点头如捣蒜,忙道:“经此一事,此后我再也不会瞒着陛下了。有什么事情,事无巨细,只要是我拿不定主意的,都会先问过陛下。”毕竟她产子却不婚这样惊骇世俗的大事,皇帝都二话不说站在她这边,刘清此时对皇帝的信任感达到了顶格。她是真的相信,万事都可以告诉皇帝。皇帝永远不会伤害她,永远会站在她这个姐姐的身后。   这也正是刘协想要达到的效果。   刘协微微一笑,起身笑道:“朕那好外甥呢?朕去看一眼。”   刘清笑道:“他才吃饱睡着了。这孩子一天倒有十个时辰都在睡觉。”忙命宫人去抱孩子来给他的皇帝舅舅看。   “看来是个有福气的。”刘协笑道:“既然睡下了,就不必再惊动他。”他顿了顿,又道:“感而有孕的事情传出去之后,这孩子身上的重量又重了几分。有时候这些事情对小孩来说,未必是好事儿。皇姐你要自己稳住心,不要被外面的风言风语迷了心神。”   刘清到底比从前进益了许多,能听明白皇帝这话了,感而有孕所得的孩子,后来多半成了帝王人杰,但她的孩子却未必会是了。她此时能保住孩子、养在自己身边已是心满意足,哪里会更奢望别的,因此恳切道:“陛下放心,那都是敷衍外面人的故事。我是故事里的人,还能不清楚真假吗?这孩子能留得一条性命,在我身边长大,就已经是他最大的福泽了。我做母亲的,若是为他求更多,连上天都要厌恶我了。”她顿了顿,偏过头去望着窗外的秋石榴,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脸上一红,道:“况且这孩子的生父风流轻佻,恐怕这孩子长大了,也是个不在正事上用心,只在香料美人上留意的主儿。”   刘协倒是有些佩服她这个姐姐了,在这个时代,能咬死了牙不嫁,自己一个人生了孩子,如今还能主动提起杨修,可见是心无芥蒂。就是现代女子,能做到这样程度的都不多。他笑了一笑,有些探究得问道:“皇姐与时下的女子倒是都不同,也不知是怎么养成的这样性情。”   刘清自己闷在长乐宫里,没事儿也总琢磨自己呢,闻言倒是笑了,道:“难得我有能教导陛下的事情——这都是我在宫中住久了的缘故。”   刘协笑道:“这话怎么说?”   刘清笑道:“若是我十五六岁的年纪,当初没有见着冯玉,不曾被他迷了眼,差不多的人里挑一个合适的,也就嫁过去生儿育女,呼呼半生过去了。可谁叫我偏遇着冯玉了,他生得实在好,行事又惑人,我只想着他,就把自己耽误了。这耽误了也不打紧,一年一年过去,我见的事情也多了,身边有蔡先生是嫁人之后寡居的,又有董意产子去世的,还有伏寿远嫁了江东,我这听听看看,就把结婚生子这事儿摸得太明白了。这利弊想得太清楚了,可不就不愿意嫁出去了吗?夫家再好,难道还能好过天家?就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也总是娘家才是生她养她的那个家。我好好一个长公主,作什么要嫁到别人家里去?真要成亲,那也得是那男人入了我的门……”她信口说到此处,自己虽然底气足,但也觉得有些不像话,一笑停下了。   “了不得。”刘协笑道:“皇姐竟是要娶男人不成?”他调侃了一句,眼睛一转,道:“这么说来,若是德祖入你的门,你就愿意了?”   刘清知道皇帝这是在逗她,却故意偏过头去仔细想了一想,勉强道:“就……也还行吧。不过见多了,我也烦他——还是如今这样最好。”   刘协大笑,道:“可怜德祖如今还躺在家中动弹不得,却已然被皇姐嫌弃了。”   刘清伸手理了理鬓角,笑过之后神色淡了,叹了一声道:“我若是能出去走动做事,还真不耐烦跟这些男人厮混。”   刘协闻言,心中一动。   刘清这志向,倒是与他心中一桩事合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   感谢在2021-02-21 10:59:57~2021-02-21 16:03: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莉水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夜双月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1章   刘清见皇帝神色有异, 一愣,道:“怎么?我这番言语吓到陛下了?叫陛下以为是哪个妖怪占了你姐姐的身体?”她原本的性情就是有些直言直语的,后面这些年虽然学得婉转些了, 但到底脱不了底色去。   刘清笑道:“陛下别怪我。”其实是因为经过孩子这事儿之后, 刘清是真的信任皇帝了,此时见了皇帝也觉得比从前亲切, 说话的时候也就更不遮掩了。既然皇帝连她未婚产子这样的事情都能包容,她还有什么怪诞的想法是皇帝不能包容的呢?索性怎么想的, 也就怎么跟皇帝说了。她的这些想法, 就是对着蔡琰也没有完全表达过。因她这些年也学会体察旁人的难处,她是长公主, 兴许还能有这样的想法被包容;但蔡琰虽然同为女子, 但却没有长公主身份这道护身符, 行事也不能如她这般恣意。因此刘清有些念头, 对蔡琰也没有讲过。   却在此时, 都倾诉给了皇帝。   忽然榻边传来一声“喵”, 两人低头看去, 就见一只玲珑小巧的白猫蹭着脚踏, 正仰头望着刘清。   刘协一愣,认出这正是那一夜被甄宓抱走的小白猫。   却见刘清已经熟稔得伸手,将小白猫揽在怀中, 点着它的鼻子, 亲昵问道:“小东西,你什么时候来的?”小猫脚步轻巧,根本没有声音,它又是挨着墙边床脚过来的,因此直到它叫出声来之前, 两人都没留意到这内室已多了一只猫。   刘协喜欢狗,自己也养了两辈子狗,但是对猫素来是敬而远之的,见状不禁有些纳罕,道:“这猫儿倒是与皇姐相熟。朕还以为是甄氏的。”   刘清听他提到甄氏,一面抚摸一面摇头道:“当初陛下忽然隔了千山万水送了个美人回来,我还当是你开了窍,谁知道问过才知道压根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原本我还挺期待见一见这位美人,能引得袁熙与曹丕为她打到陛下面前,想来不是寻常的美人。谁知道,这相貌的确不凡,就是脑子时好时坏……”   “这话怎么说?”   刘清一努嘴,道:“刚来的时候,还要死要活呢。”   “啊?”刘协的确不知道这一节。   刘清道:“大约是因为从前是袁熙的妻子,后来又给曹丕占了去,她担心旁人要轻视侮辱她,所以更要自己先做出样子来。”又道:“她身边那些侍女也是一般的心思,刚来的时候还说什么甄氏在家中的时候,八|九岁的年纪,姐妹们都爬上墙头看外面骑马杂耍的把戏,只有这甄氏不看,问她呢,她还说‘这是女孩子该看的吗’。”她哼了一声,道:“这都是些什么屁话。我在姑母府中的时候,就盼着看杂耍把戏呢。”   刘协因为心里想好了给刘清的事业,此时便有意引导,道:“她有她的苦处,皇姐教导她就是。”   刘清道:“我怎么不教导她?这猫还是我送给她的呢——实在是见不得她整天愁眉苦脸的模样,送了这猫给她,她才算展颜了。”又道:“不过这甄氏爱读书,倒是能与蔡先生说得来话。”   “皇姐怎么想到要送猫?”刘协坐得远了些,怕那猫儿忽然挠人或是咬人。   “我从前在姑母府中就养过一只猫,可惜后来不见了。从前董意不是也一直想养猫吗?到死也没能养成。我想起来,就命人挑了一只乖顺的幼猫给甄氏。她心里高兴了,脸上也就高兴。我见着了也高兴。岂不是皆大欢喜?”刘清瞥了一眼皇帝,忽然一笑,道:“原来皇帝怕猫。”   “朕不是怕。”刘协清了清嗓子,警惕得看着在刘清怀中打呵欠的小白猫,慢吞吞道:“就是猫不像狗,情绪都是藏着的……”   “哪里都是藏着的?”刘清笑道:“那是你没养过猫的缘故,养过之后你就懂了,猫高兴不高兴,也很明显的。”她把托着小猫的胳膊往前一递,“你摸一摸,这猫儿软得很。”   刘协从前对猫的印象,就是黑暗中阴恻恻的两只绿眼珠,此时见这猫儿在刘清怀中乖巧可爱,倒也觉得有趣,试探着伸出手去,在那猫儿颈上抚了一抚。   这小白猫好性儿,懒洋洋在刘清怀中,并不介意皇帝的靠近与抚摸。   刘清笑道:“你试一试它的肚皮——轻轻摸,软极了!”她把那猫儿翻过来,“一定要轻,猫儿不许人摸肚皮的,要生气的——不过这猫生气了也可爱得紧。”   刘协见这猫儿乖巧,给刘清翻过来肚皮朝天也并不挣扎,便又试探伸手,极轻得往它肚子上抚去。   谁知这猫儿果然珍重自己白花花的小肚子,一见刘协伸手向腹中来,立时圆睁了琥珀色的眼睛,前爪来拦,抱住了刘协的手腕。   刘协的指尖已经触到了猫儿肚子,果然极软,绒毛又细,难怪西方说一个人的心肠软,要说比小猫的肚子还要软。   那猫儿嗲嗲叫起来,要藏起肚子来。   刘协一笑,活了三辈子,倒是第一次摸一只猫儿,便道:“皇姐这猫儿养得好。”   刘清道:“既给了甄氏,这就是她的猫儿了。我如今只养孩子还没空呢,哪儿还能养这些宝贝?”于是把那猫儿往地上一放,就见那猫儿一道烟似得跑了出去。   刘协望着那猫儿远去的方向,微微有些愣神。在他刚回来那一夜,于长乐宫见到甄宓第一眼的时候,的确有些晃神,因甄宓与故人太过想象的面容。但方才听了刘清的一席话,刘协已是清醒过来,容貌再像,这个甄宓没有从前故人与他一同的经历记忆,也只能是另一个人。这一点想通了,便不会因之而迷惑了。但是他也发自内心希望,这位与故人容貌相似的女子,能在这个时代,过上更加幸福美满的生活。这也正是他身为皇帝,一直在为天下万民所努力的方向。   刘清笑道:“怎么?也喜欢上猫儿了?”   刘协回过神来,苦笑道:“皇姐要养孩子不得空,朕可是要养天下人的,又哪里还有心思再养一只猫?”   刘清叹了一声,道:“陛下明日还来长乐宫吗?您来同我说说话,我就高兴许多。”   刘协道:“明日怕是不成。朕明日定好了,要工官安排,去看髹饰器皿的工序过程。等过阵子皇姐能外出走动了,朕带你一同去。”   刘清原本以为他有军国大事绊住了,闻言一愣,笑道:“给器皿涂漆又有什么好看的?”   “这就是皇姐不懂了,里面的学问大着呢。”刘协徐徐道:“这样一件漆器造出来,先得有素工做好木胎,再有髹工用漆涂抹底胎,还要有上工髹饰内外面,画工描绘纹饰,由专人清理之后,还要有造工检验合格之后,这次会送到咱们手中来用。”他随手捡起一旁案上的漆耳杯,递给刘清去看。   却见这平时不起眼的漆耳杯上,竟然用针刻了几十个字的铭文,详细记录了这漆耳杯是何年由哪些不同工种的何人一同打造的。   刘清细细看了两眼,道:“平时不留心,原来一杯一盏,背后都费了这么多人的心力。”   “所以朕说,这些造物之事,没有简单的。”刘协起身道:“朕从前被国事压着,难以分神在这些细务上面。其实细务也关系着国之根本。朕过几日再来同皇姐说话。”   刘清不便留他,强硬着起身送到殿门口,望着皇帝远去的身影,心中涌起暖意。她在宫中也已经多年了,但从前总觉得与皇帝隔了层什么,日常相处之时到底是敬畏之心大过了骨肉亲情,倒是这次闯了祸给皇帝包容下来之后,生出了几分与亲姐弟关系相称的亲近之情。   自圣驾从吴地回到长安之后,天下各地都警惕得注视着皇帝的动向。毕竟这是位十年平定天下的少年雄主,若是他铁了心,要在全国推行吴地分田改制之事,那朝中必然是无人能够阻拦的。等到指令下达到地方之后,可以预见的,会有一场巨大的动乱。所有的人都要为此做好准备。不只是地方上的豪强大族为此焦心,忙于联合力量,探听消息,就是皇帝的信臣如冀州牧曹操、兖州牧荀彧等人,也都有密信呈送长安,劝皇帝千万要稍安勿躁,不可急切行事。   就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下,长安皇宫中有关于皇帝的动向,不断传出来,传向全国各地。   “陛下回宫第二日,就要工官在仓池安装了一个新水碓,用来捣草药,不知道是用来作什么……”   “陛下回宫第二日,还在卢公子陪同下视察了城郊一处造纸厂,据说造出来的纸与左伯纸一样好……不过皇帝去造纸厂做什么?”   “陛下回宫第四日,自己往宫中造物处,看了一整日髹饰工艺,还亲自动手涂了一只贴金银片的漆盒出来,听说后来送给了曹子脩大人。不过皇帝怎么突然对髹饰工艺感兴趣了?咱们来年圣寿,要不要送髹饰的宝物入长安?”   在这些纷杂的信息中,天下各地的豪强大族乃至官员们,全都真实的迷惑了。   这个每天要么命人造水碓捣草药,要么前往视察造纸技艺,要么亲手作漆器的皇帝,真的是那个一声号令,屠尽吴地不配合豪强的铁血皇帝吗?是消息出了错,还是皇帝在故意要他们松弛下来?对这位皇帝,再怎么高估都不为过。如果说这十年来,天下的豪强大族与官员对皇帝有一点了解是确定的,那就是当今圣上是绝不做无用之事的皇帝。他不嗜酒,不好色,不沉迷于野猎,不耽溺于歌舞,不信奉神仙道,不听信小人谗言,选贤任能、宵衣旰食,——总而言之,这是位几百年难得一见的好皇帝。   但是当这位雄主把目光落在他们身上的时候,这些豪强大族就不由得要打寒颤了。   从西北的凉州到东边的青州、徐州,每个地方的势力都紧张等待着皇帝下一个指令。当下已经经历过分田改制的吴地,反倒成了最安稳祥和的地方,从上到下可以一心一意搞生产发展了。   在这种情况下,皇帝回到长安后的第一道全国政令,终于姗姗来迟——竟然是在台阁六曹之外,又添置了第七曹,由朝廷委派官吏下达郡县乡村,专司促进农耕生产器物制造之事,譬如怎么优选良种,怎么利用水碓磨面脱壳,怎么用水排鼓风造铁……林林总总,都是贴合着百姓生活而来。   天下豪族都觉错愕,原本屏住呼吸要迎接暴风雨,谁知道来的,却是如油春雨,要生发万物的。他们非但没有放下心来,反倒愈发要不敢呼吸了,且看皇帝是否还有后手。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送上~晚安,明天见! 第242章   皇帝平定天下, 在吴地行分田改制之后,回到长安的第一件全国政令,竟只是在台阁六曹之外, 添置了助农曹而已。这让地方上等着皇帝杀招的豪强大族颇为错愕。他们屏住呼吸, 要看皇帝的后手,可是这口气憋得太久了, 直憋过建安五年,来到了建安六年春, 还不见悬在脖颈上的那柄刀落下来, 众人便不可自控得放松了警惕,甚至开始怀疑他们脖颈上本就没有刀, 原是他们自己吓自己的。   “吴地原是林莽之处, 与天下它处不同。当初圣驾在吴地, 也是为了平定山越之乱, 这才顺势挥刀。想来皇帝就算再怎么雄才大略, 有王莽血淋淋的前例在, 也不至于发了失心疯, 要与天下为敌。”   “就是这样没错。正如当初光武帝成事, 身边左辅右弼,二十八将,不也是个个沾光吗?南阳帝乡, 百年来谁敢深究?如今皇帝能平定天下, 也借了大族之力,岂能反过身来斩断自己的臂膀?”   “我看当今陛下如今是收了心,不愿再动兵戈了,只一心往民生百工上下功夫。从去岁回了长安,皇帝留意的一会儿是水碓脱壳稻谷, 一会儿是水排替代马排,又还亲自督造新纸——如今马上安定天下的时候过去了,要转到下马安天下了。诸君还是要子孙多读书,以后上台阁、入中枢,才是正经仕途。”   “陛下留心民生,岂是这次回长安之后才开始的。我倒是听说,皇帝在吴地的时候,就曾与如今助农曹新任的尚书曹子脩一同去割漆,结果害了漆疮,闹得浑身红肿,险些毁了相貌。”   等到地方上豪强大族关于皇帝动向的这波热议过去之后,天下好似真的步入了蒸蒸日上的路途。   东汉以来,以台阁取代丞相,又下置六曹,各曹有一尚书,下领数位尚书郎。如今皇帝新置的助农曹,规格却有些不同,虽然名义上与其它六曹一样,同属于台阁,上归尚书令杨彪管理。但第七曹由曹昂录事,可直报皇帝,其下于十三州,各置一名助农曹尚书,分领各州助农曹事宜,每州助农曹尚书之下,又有尚书郎若干。这十三州的助农曹尚书,都是皇帝亲自选用的,年纪最大的也只有二十八岁,且其中有十人都出自吴地——已经经历过分田改制的吴地。   建安六年初,汇集于长安受命之后的十三州助农曹尚书,启程前往各自的辖区。而自吴地而来的陆逊,则被委以了冀州重任,以尚书郎名义给他作为副手的,便是冀州牧的次子曹丕。   仲春时节,冀州牧曹操率领袁谭、刘备等人,亲自出城迎接助农曹尚书陆逊。   冀州乃是河北重地,人口百万,百姓富庶。皇帝选择派来冀州的助农曹尚书,必然是心腹之人。   却见这位新来的冀州助农曹尚书陆逊,看着刚及弱冠的年纪,乌发红唇,面如傅粉,明明是大族公子的相貌,此时却穿了一身褐色的短衣,仿佛田间的农户一般,出现在这样正式的场合,怎么都有些惊骇世俗的味道——就不知道是这陆尚书别出心裁,还是因为皇帝的指示了。   曹操眯眼望着快步行来的年轻人,掩下心中深深的诧异,抢上前去,亲热笑道:“在下冀州牧曹操,这位是袁氏大公子袁显思,另一位是冀州别驾刘玄德。陆尚书远来辛苦,在下为陆尚书安排了宴席,接风洗尘。”又道:“虽然陛下信中有言及陆尚书年少有为,但在下着实没想到陆尚书如此年轻。看来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我等已经老朽了。”   陆逊当初在吴地初见皇帝的时候,还未脱去少年之感,但经过吴地一年的征战与斗争,在血与火的洗礼下,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此刻听了冀州牧曹操客套的说辞,嘴角也挂了一抹礼貌的笑意,开口却是道:“我等为陛下做事,说什么辛苦?曹州牧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如今还有差事在身,无心赴宴,不如等到这差事办完了,再烦请曹州牧为我送行?”他给了个软钉子,把接风洗尘的事儿给推过去了,又道:“曹州牧的大公子,就是我们助农曹的大尚书,我来冀州,行事便宜许多。我年轻不会绕弯子,就同曹州牧直说了。这次我来冀州,背负皇命,时间紧,任务重,州牧大人别怪我不懂礼数——曹二公子,请把那书册呈上来。”作为冀州助农曹尚书郎随行的曹丕便上前来,此时不能与曹操叙父子情,只按照陆逊的吩咐,将怀中揣着的书册捧给他。   陆逊打开书册,边走边指给曹操等人看,“诸位大人请看,这书册乃是未央殿中陛下亲手交给我的。里面画了许多新器具的结构图样,旁边有文字解说。譬如这一页是曲辕犁,这种犁辕的长度短,比从前的灵活省力,陛下已经在长安试过了,用这种犁,耕种之时只需要一头牛就可以,不必像以前那样用二牛抬杠的犁,曹州牧您是做实事儿的人,自然清楚这里面的益处有多大。”他翻过一页,又道:“又譬如这水排鼓风,比之从前人排或是马排,造铁器农具的时候,省时省力还省用度……”他举了两个例子,便飞快掀过整本书册,道:“这里面全是陛下命人新造或总结的,各地最先进的生产工艺手法,如今交到我等手中,命我等以最快的速度,将之传授给冀州的百姓。”   曹操的心神还停留在第一页的曲辕犁上,他在与袁绍对峙的时候,是在荀彧身边亲自处理过庶务的,自然清楚其中的进步与影响,不禁大感震动。若这一书册中,都是这样的器物。一旦传给冀州百姓,乃至传给天下百姓,整个大汉不知会强盛多少倍,而百姓的生活又会富足多少倍。一时之间,连老谋深算如曹操,都忘怀了利益得失,想不起要戒备这陆逊可能是皇帝派下来分权的,回过神来之后,一开口便问道:“既是这等利于民生之事,陆尚书但有所需,只管开口。”这也正是皇帝信中对他的要求——无条件支持陆逊的差事。当然皇帝信中怎么写是皇帝的事情,曹操在冀州的事情会做到几分就要看曹操了。   刘备身为冀州别驾,走在曹操身后,只听到了谈话的内容,还未曾得见书册中的内容,因正与走在陆逊身后的曹丕并肩,便叹道:“曹二公子,你们这做得才是真正的大事啊。玄德虽然不才,愿为二公子与陆尚书的马前卒。”   曹丕因前面一个是父亲,一个是上官,不好高声谈笑,只低声含笑道:“不敢耽误大人的正事。”短短二年间,他也成长了许多,看起来沉稳有度,不再是从前那个为了爱妾与袁二公子打到皇帝面前的青涩少年了,又道,“临行前,长兄交待过我们,当地大人都有自己原本的差事,不好叫你们多劳碌。不过刘别驾若是自己有意,到授课之时,您可以来看一眼。”   刘备微微一愣,道:“授课?”   就听前面陆逊对曹操解释道:“如今第一件紧要的事情,是发令各郡,要底下的县乡,每处都要送几人来州府中上课学习。最好是年轻人,若是识字自然最好,不识字来了再学也可以,关键是要聪明肯学为人热心还有力气——”他不等曹操问话,便又道:“州牧方才也看到了,这书册之中满满当当都是如曲辕犁、水排冶铁这等新工艺,我虽然懂了书册上的图文,也随行从长安带来了几位师傅,但这么几个人,可不够底下上百个县乡去分。这些生产农具器皿,不光打造的时候需要精通的人。就算是朝廷全造好了送下来,且不说费时要多久,但分到底下,谁会用呢?用的时候出了小问题,谁会修呢?所以一定得从县乡里面挑人上来学,等他们学会了,回去教给父老,帮助乡亲,冀州整体的收成产出有了提高,我在此地的差事也就算完成了,可以回长安去向陛下复命了。”   曹操已是听进去了,陆逊所说的句句在理,况且造曲辕犁、冶铁水排这等器具,不管是普通百姓还是豪强大族,都会受益,他答应下来,不会得罪任何势力,还佐助了新来尚书的差事,也没有辜负皇帝信中的嘱托,如此三全其美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曹操面西,朝向皇帝所在长安的方向,叹道:“陛下心系万民,造出这书册来。我等岂敢不尽心辅佐?既然陆尚书这样说,在下这就命人往底下郡县选人去。”   “烦请州牧大人派个熟悉底下情况的官员跟着就好。”陆逊笑着,温和而不容拒绝,一身褐色短打扮,却好似披了甲胄,“选来的人,由我亲自教。所以这学生,还是我亲自选好些——如此一来,就算选到蠢笨的,我也只能怪自己,而不至于气得撂担子。”他开了个玩笑,淡化了坚持要自己选人带来的隔膜感,显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圆融来。   曹操一笑应了,侧头看向跟在陆逊身后的次子曹丕,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明天见~明天会早一点见~感谢在2021-02-21 18:52:43~2021-02-22 23:34: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Moonlight 3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瞎扯蛋与打鸡血、是核桃酥的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1970797 20瓶;吾皇万睡、亲爱的 10瓶;叶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3章   冀州牧府中, 曹操与次子曹昂正在说话。   原本曹丕是束手站在父亲面前的。   曹操道:“你我虽是父子,但如今你是朝廷的官员,助农曹的尚书郎, 坐下来说话吧。”   曹丕这才小心在对面坐了, 垂眸低声道:“父子人伦,儿子不敢不恭敬。”他生性是有些谨慎的, 生母虽然得宠,但自他而下两个同母的弟弟, 都不曾久留父亲身边。自他懂事的时候起, 父亲曹操就是在外领兵的将军,长兄曹昂就是朝中炙手可热的天子信臣, 所以曹丕在这二人面前, 既有为子为弟的恭敬谦卑, 又有地位悬殊带来的小心。哪怕如今他名义上是朝廷的尚书郎, 到了父亲曹操面前, 也不会肆意落座。   曹操看他坐了, 家常般问道:“你长兄在长安一切都好?”   曹丕忙欠身道:“回父亲的话, 长兄身体已然康健, 只是一向忙。自去岁陛下把这助农曹的差事给了长兄,长兄就更比从前忙了许多倍。儿子等动身离开长安的时候,长兄在原本的事务之外, 还要协理十三州助农曹之事。儿子向母亲辞行时, 曾听母亲说,长兄忙得一夜都睡不足两个时辰。”他这里说的母亲,乃是长安的丁夫人。   曹操点一点头,道:“你们正当盛年,是为陛下出力的好时候, 不可懈怠。”   曹丕仔细听训,又道:“母亲还托我问父亲安,又有长兄的孩子,得陛下赐名,唤作曹烨,取其光辉灿烂之意。”   曹操听到长孙起名的事情,神色中透出慈祥来,只是一瞬闪过,又面西谢过陛下的恩德,这才转入正题,道:“这次你跟着那陆尚书一同来冀州,行助农曹的事务。我这里也得了陛下的嘱托。只是我远在冀州,不曾在皇帝面前亲眼看、亲耳听,恐怕对其中的意思领会不够深。不管是这陆尚书,还是随他来的这些尚书郎,又都着实年轻,我年纪大了,有时候这陆尚书说的事情,我当场也难以反应过来。因为担心后面影响你们的差事,辜负了皇帝信任,所以这才私下问一问你——你们这助农曹,究竟是要行何事?我听说在长安的时候,这十三州助农曹的尚书可是在宫中学习了两三个月,你也学过吗?”   曹丕一板一眼道:“回父亲的话,助农曹要行的就是帮助天下农户百姓的事务,昨日陆尚书给您看的书册上都记得清清楚楚。至于十三州助农曹尚书在宫中学习之事,那是只有尚书才有的恩遇。儿子无能,只是一员尚书郎,当初未得入内,只是由长兄教导了两堂课,便跟着尚书委派到各州来了,要遵从尚书行事。长兄课上说,陛下的意思是希望天下年轻人,只要是有心向学的,都能读书识字。只是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得让大家都能吃饱穿暖,这正是助农曹中官员们的任务。”顿了顿,又道:“这位陆尚书,原是吴地吴郡四大族之一的陆氏子弟,当初祖上为官,乱局中与孙策、袁术等人交战时,战死的战死,病死的病死,族中只剩了这位陆逊与他的一位年幼小叔。后来陛下行到吴地,启用了这陆氏叔侄。陆逊平吴地山匪之乱,立下了功勋。陛下很赏识他,便要他做了冀州助农曹尚书。儿子在吴地的时候,与这位陆尚书只是见过两面,但听人说他们叔侄是才名远播的。这一个月来,儿子跟随这位陆尚书从长安而来,倒觉得这位陆尚书通情达理、性情温和,是位容易相处的。他虽然年轻些,但并不是莽撞冒进之人,这一点父亲不必担忧。”   曹丕现在所说的关于陆逊的事情,都是曹操早已知道的。   陆逊年轻,曹丕比陆逊还要年轻。   指望着从曹丕口中得到关于陆逊的内幕消息,那也太看得起自己这个次子了。   曹操也没有很失望,平静道:“我也觉得这位陆尚书面善。我这次请了别驾崔季珪出马,带陆尚书在冀州行事,应当是不错的。”他口中说的崔季珪,就是荀彧推荐给皇帝的崔琰,当初为了在皇帝面前夸耀显能,站上道德的制高点,结果被皇帝一番诘问,问得汗流浃背。如今冀州有好几位别驾,按道理是只有一位的。所谓别驾,就是说州牧或刺史出行的时候,属官都是几人一辆车,但独有这人地位高,可以单独一辆车,称为别驾。冀州正式的别驾,其实只有刘备一人,这是从中央领俸禄的。而剩下的这几位别驾,如崔琰等人,其实都算是曹操的私人属官了,钱粮是从曹操个人手中出的。   曹操话锋一转,又变成了父子对话,道:“你这二年在外面,课业可曾落下了?”   曹丕如坐针毡,垂首道:“回父亲话,儿子不敢懈怠。”但其实伴驾在外,他多数时间都是在路上,读书的时间是比从前少了许多,就算是有时间的时候,也多是郎官之中几个子弟约着,往东山野猎去。   曹操只看他面色便知道实际情况,也不点破,只是道:“这位崔先生师从大儒郑玄,又曾游学四州,学问很过得去。你既然在冀州,就不要浪费了这样的机会。我同崔先生打个招呼,你每日忙完陆尚书交待的公务之后,往崔先生处读书学习两个时辰。不要荒废了课业。如今天下已经平定,弓马上的功夫再好,也不如会讲学读经、治理政务。不然你看陛下如此信重你长兄,难道是因为你长兄能以一当百?都是因为你长兄少年时勤学,如今能为陛下分忧的缘故。”   曹丕虽然很怀疑皇帝信重长兄是因为父亲所说的原因,但此时自然不能辩驳,忙起身立着听了,恭敬道:“儿子知道了。有劳父亲费心。儿子回去就给崔先生问好。”   曹操又道:“你如今也大了,自己一个人住不像样子。我派了几个人去服侍你起居。第一要办好差事,第二要专心课业。记住了?下去吧。”   曹丕强撑着出了门,才任由羞窘的红色涌上脸来。他当然明白父亲会有此一提,正是因为两年前甄氏之事。自从袁熙出海,曹丕便觉得此事忽然了无趣味。哪怕跟着皇帝回到长安,知道甄宓就在数道宫墙之外的长乐宫中,曹丕的心也再没有那样激烈跃动过。照他自己想来,也觉两年前的自己太过冲动鲁莽了。想到甄宓,他仍有心爱之情,三年期满,自然还要迎她回来。但是做人做事的手段,他是再不可能像曾经那个十四岁的少年了。   而另一边冀州别驾崔琰,得了曹操的命令,来辅佐陆逊在冀州便宜行事。   崔琰见了陆逊年轻,本就心里有些犯嘀咕,待到听说要往乡间选人读书识字,更觉难以实行,道:“陆尚书勿怪,我是从前在民间生活过的。像您要求的这等乡间年轻人,既要聪明向学,还要有力气热心,这样的年轻人在乡间可都是壮劳力,是每家每户的顶梁柱。您这忽然来了,说要带人去读书,咱们知道是好事儿,可乡里的人哪里管这些?他们只知道走了一个年轻人,他们一家就少了一个壮劳力……再说就算把人召集到了,旁的且不论,这纸墨笔砚的费用,可不是小数……此事恐怕难行。倒还是这书册上,教给乡间农户怎么用曲辕犁、水碓脱壳等法子,他们还愿意学些。”   陆逊薄薄的眼皮一掀,笑道:“崔别驾,正因为有这些难处,所以才要曹州牧派了您来辅佐我。若是此事儿轻而易举便能做成了,又何用崔别驾呢?”   崔琰吃了个软钉子,倒是想起从前被皇帝诘问那一遭来,看来这皇帝调|教出来的助农曹尚书,跟远在长安的皇帝是一个脾性,极不好惹的。   崔琰有从前的教训在,这次没有继续唱反调,也笑道:“陆尚书见得透彻。咱们如今在邺城,不如就从邺城辖下的这十三处县乡里选起?到底也是冀州治所,乡民见识也比别处不凡,上手时要容易些。陆尚书以为如何?”   于是陆逊坐镇治所邺城,底下曹丕等同来的数名尚书郎,各自分管几个郡,在当地官吏的辅佐下,将助农曹的恩旨下达给乡民。经过陆逊、曹丕等人实地走过寻访之后,从冀州十三个郡国上百个县乡之中,第一批总计选出来两百三十七个助农曹学员,要他们每月抽出一旬的时间来,到各自郡府学堂之中,上午读书识字,下午学造先进农具等物。   冀州府中,崔琰正向曹操汇报这段时日来的见闻,“说来也怪,这陆尚书亲去挑选的学员,放着乡间亭中那等三老家的年轻人不用,倒宁愿要穷得只能去给人做奴仆的那等。平原上有田有地的农户不要,反倒往山里多走许多路,选那等只有买卖粮食的时候才得出来的山里人。我看这陆尚书选人,倒像是越穷越好的。这到底是我看错了,还是陆尚书自己有偏好,又或者是……陛下交待的?”他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看一眼沉思的曹操,迟疑道:“这不能是陛下交待的吧?”   曹操掩去深思之色,笑道:“陛下的心思,又岂是我等能摸清的呢?咱们只管辅佐这些助农曹的大人做事,届时送他们回长安去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明天见~感谢在2021-02-22 23:34:04~2021-02-23 23:37: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Moonlight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月照沧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oonlight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4章   建安六年秋, 十三州户调收缴上归长安。   未央殿中,刘协与尚书令杨彪、助农曹尚书曹昂一同梳理数目。   “自建安四年改丁税为户调之后,所得财物本就上浮了三成。而去岁吴地分田改制成型, 这一年来的户调, 竟倍于冀州。”刘协笑道:“这分田改制的好处,想必不用朕再同文先(杨彪字)多说了。”   丁税改为户调之后, 国家财政收入上浮,一来是因为战乱结束、在籍的农户在政策倾斜照拂下增多;二来是因为户调按照一户来收物品, 而不像以前按照人头收钱, 省去了农民拿粮食布帛去换成钱时的耗用。而吴地自建安五年分田改制,到今年秋, 刚好满一年。分田改制之后, 吴地原本被各豪强大族所侵占的劳动力, 都得到了释放。原本为佃户或为奴仆的, 一年耕作劳碌之后, 半数留给自己吃穿, 半数都给豪强大族拿了去。分田改制之后, 吴地实际上已经不存在“豪强大族”这个势力, 这部分原本在白册(虽然登记在册,但是并不向国家纳税)的百姓,也就进入了户调体系。所以吴地加上山越之民, 也不及冀州人口半数, 但是所缴纳的户调,却是冀州的两倍。如果全国十三州,都像吴地一样实行了分田改制,那么可以想象国家的财政能达到现下每年所收的四倍。中央会迅速强盛起来,而地方上的豪强大族就会成为历史的烟尘。   杨彪是台阁中得知皇帝深意的第一批人。当初皇帝刚从吴地回到长安, 就已经对他挑明了未来的计划。杨彪这二年来,一面辅佐皇帝理政,一面心中打鼓。他眼看着皇帝推行助农曹之事,去岁经过一场纷争后也强行收了盐铁为官营,明知道皇帝走在定好的路上,但内心还是抱了一丝侥幸,希望皇帝能走到半途放缓脚步、甚至于停下来。   但是现在明晃晃的数字摆在眼前,杨彪不是无知少年,他在中枢理政几十年,深切地明白能将中央税收翻四倍,对一个皇帝来说是多么大的诱惑。假若现在有一桩好生意,能让地方上的豪强大族每年所得翻三倍,他们便杀人放火,无所不敢做了。同样的道理,放在皇帝身上也是一样。   皇帝会停下碾压地方豪强的脚步,只是他杨彪不切实际的幻梦。   一旁皇帝与曹昂又在讨论各地助农曹的细务,杨彪心情沉重,很少开口,待到议事结束之后,乘车回府,拖着脚步进了书房,自己在里面呆了半日,要人传了儿子杨修来。   杨修当初给父亲家法打得下不来床,因为当初与长公主刘清之事,险些毁了自己。事发之后,皇帝虽然没有追究他的责任与错误,但是也不便要他在宫中做事了,因此将他外派出去,这一年来作为督查巡阅了益州、荆州与豫州。杨修如今刚回长安不过两日,昨日才去宫中述职。他原本是大族子弟做派,要风雅还要风流。可是自从与长公主刘清事发以来,杨修非但风流不起来,反倒颇有些落魄之感,倒是冲淡了从前几分轻薄,显得沉稳些了。   杨修来到书房,就见父亲坐在案前、眉头紧皱,“父亲何事发愁?”   杨彪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头看一眼一年来成熟许多的儿子,哑声道:“坐下来说话。”   这是要长谈的架势。   杨修在窗边坐下来,仍是习惯性得捻着衣襟上的香囊,只是如今里面的香不再旖旎缠绵,反倒微苦清凉,他望见父亲案上摊开的信,起首收信人乃是弘农郡的叔父。   杨彪道:“你可知道仲长统这人?”   “狂生仲长统?”杨修道:“听说过。这是兖州牧荀彧举荐的人,年轻博学,有狂生之称。据说陛下与此人投契。”   “陛下破格要他做了尚书郎。”杨彪道:“这仲长统当初曾伴驾在吴地。”   “父亲在担心什么?”   杨彪抿唇不语,半响道:“我做了一个决定,此事旁人都可,只是恐怕对不住你。”   杨修闻言笑了,道:“那会是什么事情?”他目光瞥过那只写了抬头的信,流露出一丝往昔的不正经,“难道是父亲在外面还给我生了个弟弟?”   杨彪不理会他故意缓和氛围的闲谈,沉声道:“我这是要写信给你叔父,要他把咱们在弘农郡的田地都散了。”   “散了?”   “是。我要他把田地或是分给需要的流民,或是折价给原本的佃户,或是卖给旁人,总之不要留下。”杨彪沉郁道。   杨修若有所思。   杨氏父子都是天下站在权力最中心处的人物,政|治敏锐度也都是一等一的。   杨修抬眸望向父亲,低声道:“父亲的意思是——陛下要动手了吗?”   杨彪与他目光相对,沉声道:“陛下迟早是要动手的。”   书房内静了一瞬。   杨彪又开口道:“咱们这样的人家,这样的身份,若是到最后一刻才行动,那就太扎眼了,非但是来不及,还很可能会被朝廷捉了做典型。与其给人拿来开刀,不如自己先动手。”他这是在对儿子解释,站在权力中心,维持这样一个大家族的心得了,“陛下心性坚毅,这十几年来,一直如此。当初他未满十四岁就要亲政,后来果然如愿。陛下的手段心计,实在是几百年都难见的。收复天下,他做到了。分田改制,他在吴地做到了。去岁陛下坚持要将盐铁收归官营,闹了那么大的风波,朝野民间声浪纷纷,陛下不为所动,最终还是实现了。那么,这分田改制,既然是陛下铁了心要推行的,他最后就一定会推行。至于成败——若是陛下此举成了,那咱们就是散去万顷良田,而保阖族平安。若是陛下败了,以咱们杨氏一族的声明,总还能有别的退路。只是这样一来,你今后的日子就要艰苦许多……我做了这个决定,是对不住你……”他望着儿子,后面的话有些难以启齿。   谁料杨修满不在乎得一笑,道:“这有什么?父亲也太言重了。”   杨彪微微一愣,这本该由杨修继承的万顷良田,难道儿子竟然毫不在意吗?   杨修正因为出身大族,生来锦衣玉食,没有受过苦日子,更不在意身外之物,至少当下还是很豁达的,笑道:“我要那么多田地作什么?我又不会去耕种。再说了,等我死了,还不就是一个坟头吗?难道还能像是从前的皇帝一样给自己修地下宫殿吗?”他伸了个懒腰,又笑道:“要我说,父亲您这思想境界还是不够高,这是好事儿啊。您只管去做就是。”他顿了顿,略正经了些,道:“分田改制,陛下是一定要做的。父亲您说得对,与其等别人拿咱们祭天,不如咱们自己先动手——还能赚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杨修既没有经历过杨氏祖上一分一毫积攒起来的辛苦,也并不觉得没了弘农郡的田地自己就会缺衣少食,因此这会儿杨彪口中的“万顷良田”对他而言还只是一个数字而已。既然只是一个数字,那么这数字属于他,还是属于旁人,又有什么区别?况且他当初是陪着皇帝沿黄河南岸走过的,也很同情贫苦的百姓,对分田改制一事,他私下一直是支持皇帝的。   杨彪没想到儿子会是这样的态度,一时不知道是该气儿子糊涂,还是该羡儿子豁达,叹了口气,道:“你下去吧。我给你叔父写信。”   杨修打个呵欠,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样,道:“那儿子就先退下了——昨儿面圣回来没睡好……”他懒洋洋回身向外走,走出书房门后,面上慵懒的笑容便褪去了。   他比父亲陪伴皇帝的时间更久,而且私下说话更直接一些,对皇帝的性情也就更了解。   当初与长公主刘清之事,家里父亲杨彪行家法揍他,宫中长公主吓得只是称病,反倒是他没觉得有什么。这倒不是他自大,而是凭借他对皇帝的了解,杨修当时有一种奇怪的直觉,总觉得皇帝不会在意这等“小节”。杨修当时是写信给皇帝,如实陈述了与长公主刘清之事,要仆从送往吴地的。只是这封信没能送出家门去,给父亲杨彪拦截下来。信自然是给烧毁了,气得父亲杨彪还又揍了他一顿。等到皇帝回到长安,知道了事情原委,果然也没有责罚他。他养好伤之后,进宫面圣,却也不好再提起自己曾经写过那样一封信。   若是被误解,那就被误解吧,杨修并不很在意这些。   正如此前直觉皇帝不会在意他与长公主之事,杨修当下也有一种直觉,那就是分田改制是皇帝势在必行的大事。   不管是良田万顷,还是黄金万两,如果拥有就要迎着皇帝的刀锋,那他情愿两袖清风。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有人相信陛下的!感谢在2021-02-23 23:37:12~2021-02-24 23:38: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Moonlight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青翠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imi 5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5章   建安六年冬夜, 长安未央宫中明烛高燃,刘协与曹昂私下说话。   今日处理细务晚了些,刘协索性就留曹昂在宫中宿下, 顺便讨论未尽的事项, “照朕看来啊,就该在西厢给你腾出一处住所来。入冬天寒, 时不时又有风雪,你每日早起晚归, 也太辛苦了些。往后冬日, 你就都宿在宫中好了。”   曹昂笑道:“这点风雪算什么?臣又不是纸糊的。”又道:“况且陛下不是要车驾东归的吗?在未央宫中置办了臣的宿处,明年咱们又未必还在长安了。”   刘协缩进熏暖了的被子里, 眯了眼睛笑道:“朕都险些忘了, 还有回洛阳这一茬。”   自天下平定, 十三州归附以来, 朝中就一直在议论迁都洛阳之事。当初朝廷来到长安, 是在董卓的逼迫之下, 如今董卓早已化作飞烟, 朝廷东归洛阳, 更有抚定人心,一雪前耻的意义在。朝中的老臣是早已按捺不住,从建安四年袁绍方死那会儿, 就不断上奏, 希望皇帝起驾回洛阳的。刘协清楚迁都的意义,因此一直拖延着,准备等到最合适的时机。他明白此后许多年,北方都会比从前冷,天下的人口经济都在南移, 似乎都城也该南移——但是这样一来,又与军事上的要求不符。一国之都,有时候要考虑的不只是经济上的问题。因此权衡之下,刘协最终还是决定回迁洛阳,他稍微漏一点口风,这二年才冷却下去的东归议题,立时又火热起来。   车驾东归,在建安六年冬,成为了朝野上下万众瞩目的大事。此事已经能九成确定了,只是究竟何时启程,还要等皇帝一锤定音。   曹昂在窗下斜靠墙坐着,既然是私下谈话,便也放松了许多,低声道:“陛下,您还记得洛阳皇宫的模样吗?”   “洛阳皇宫?”刘协微微一愣,从渺远的记忆中搜索着相关的片段,那是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印象最深的,大约就是咄咄逼人的董卓与许多废弃的宫殿,“那时候宫中刚经历宦官之乱,董卓又领兵占了洛阳,少帝被毒死,到处人心惶惶。宫中宦官都死绝了,少了许多人手;还有许多宫殿都没了主人,宫门日夜紧锁。朕倒是记得当初董卓发怒,不好冲着朕发泄,便拿朕的狗作文章。”他瞥了一眼在脚踏上酣睡的小黑狗,道:“这狗现在好端端活着,董卓倒是已经不在人间了。”   曹昂听皇帝回忆着过去的事情,想象着当时皇帝的模样,道:“那应该是臣还未进宫之时吧?”   “是吗?”刘协歪头想了一想,道:“朕记不清了。不过你同子柏(淳于阳字)他们进宫,应该也是很早的。早在关东盟军之前……”因为他在曹操等人离开洛阳之前,就召集了还在洛阳的西园八校尉,要他们送儿子入宫。他想到这里,问道:“你父亲怨朕吗?”   曹昂微愣,看向皇帝,不太明白他在问的意思,“什么?”   刘协也歪头看向曹昂,道:“当初朕强行将你留下来。”   当初曹操离开洛阳后,曾经派手下要偷偷接曹昂离开的。   曹昂笑道:“这有什么好怨陛下的?更何况如今看来,臣父倒是要感激陛下当日的举动。”   刘协垂眸,道:“日前朕要你写信给你父亲,要他散尽家中良田,他也不怨吗?”   自从杨彪给弘农郡去信,要族人处理家中万顷良田之后,朝中消息灵通的人都隐约知道了。当朝尚书令散尽家中良田,就是一个很明确的风向标。朝臣当中有敏感度高,且舍得身外之物的,也已经暗中动手,或者真的处理家中田地;或者把明面上的田地转入暗处,由亲信等人持有。但大多数人终归还是俗人,哪怕是朝中的大员,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就舍弃祖上累世的基业,许多还是抱有侥幸心理,一面舍不得自家的祖产,一面战战兢兢看着朝廷下一步的动向。   曹昂在外处理细务更多,接触的人也更多。他本人又有笑面公子之称,纵然公务上冷静清正,但为人是温和亲切的。所以一时间就有许多人或是写信,或是请托,总之问到曹昂这里来,要要谈一谈皇帝的态度——尚书令杨彪处理弘农郡万顷良田之事,究竟是什么意思。   往曹昂处探消息的人一向很多,这点刘协也清楚。所以刘协有时候也会利用这一点,通过曹昂往底下释放自己的态度,既能先摸一摸底下人的反应,也能左右局势,让事态往自己希望的方向去发展。比如说在分田改制这件事情上,刘协就交待曹昂,要他往亲近之人处,透一透底。   这其中自然就包括了曹昂的父亲,冀州牧曹操。   人的心理是很奇怪的。如果朝廷下令,摆明车马说要分田改制,那么地方上的豪强大族会联合起来拼死反抗。但若是通过曹昂这些近臣,向外释放上意,那么接到消息的人就会认为自己拿到了机密,他们会尽快利用这些消息保护自己的利益,同时也就站到了皇帝所希望的立场上去。   比如尚书令杨彪,比如冀州牧曹操,也比如接到曹昂信后紧急处理了族中田地的其它人……他们在大多数豪强大族还在观望的时候,已经处理了手上的田地,换成了在随后的改革中朝廷允许保留的金银之物,他们最大程度保全了自己的利益,而且也因为放弃了田地,在随后的分田改制中不会再受到冲击——他们就会从原本最可能的政策反对者,变成皇帝新政的支持者。   但是像这样的人物,终究是稀少的。杨彪乃是尚书令,曹操乃是天子第一信臣的父亲,而其他接到消息的人,不管处在什么位置上,能与曹昂有联系,便都是天下数一数二的“贵族”。   刘协虽然一心想要连最穷苦的百姓都能吃饱穿暖、甚至读书识字,但在实践的过程中,却还是不得不包容这个时代某些最顶级的“豪门”。当然与此同时,暗中的消息传开之后,凡是愿意就此割舍大量田地的豪强大族,便可以认为是自愿追随了中央,这也是他们的机缘。而在经过这一波之后,仍是不为所动,又或者观望等机会的豪强大族,便已经眼睁睁看着这最后的机会溜走。   此时听了皇帝的问话,曹昂抬眸道:“臣父很高兴。”   “高兴?”刘协难掩疑惑之色。   曹昂轻声道:“其实臣的父亲一直都希望自己能为陛下、为汉室做更多事情,只是从前伏于袁绍帐下,不好擅动。等到陛下驾临官渡,转瞬之间消灭了袁氏,臣父总觉得未能出尽全力。所以他其实也一直在等机会,向陛下尽忠……”   刘协恍然。其实曹操年轻的时候,还真是有点理想主义的,曾经想要刺杀宦官张让,事情不成逃走之后,仗着父祖的关系才保住了性命。人的野心是一点一点起来的。现下他十年就收复了天下,曹操没能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就没了后面那些想法,倒真是大汉能臣了。他有些感慨,亦轻声叹道:“朕从前倒是没能体察子脩父亲这番忠心……”   曹昂笑道:“要对陛下尽忠的臣子如此之多,陛下又何须格外留心其中一个?”   “子脩这话说的,”刘协笑道:“倒像是做过皇帝一样。”很会站在皇帝的视角去看事情,想问题。   曹昂不接这话,说一个臣子像是做过皇帝,已经是有些不正经的玩笑了,又道:“不知道陛下是想先做哪一件事情——是先车驾东归洛阳呢?还是先行分田改制?”   刘协明知他是不接自己的玩笑话,偏要笑道:“子脩这么会体察朕心,不如来说一说,你若是朕,会先做哪一件事情?”他也想听一听从曹昂的视角来看,究竟怎么做才是最妥当,也最彻底的。   曹昂一看皇帝面上的笑容,便知道这是皇帝的恶趣味犯了,躲是躲不过去的,无奈叹了一声,道:“如今户调所收,比从前多了三成;吴地所出,又倍于冀州。前有尚书令散尽族中田地,后又有臣奉命泄露机密于诸君。天下机敏者,其实已能猜知陛下用意。既然如此,倒不如索性先行分田改制,待到尘埃落定,再车驾东归,抚定天下,一切……都有一个新的开始。”   刘协仔细听了,道:“子脩还是仁厚。”   曹昂便知皇帝行事与他相反,是要先归于洛阳,再分田改制,不禁微微一愣。   刘协眯起双眼,收了方才谈笑之色,透出一丝危险寒意,道:“要什么新的开始?分田改制,杀尽天下吸血虫,自然就是一个新的开始。”他微微侧脸,看向曹昂,忽然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道:“你知道怎么杀虫子才最快吗?自然是放一点温暖的光出来,将他们拢作一团,这才好一把火燎死。”   曹昂明白过来,车驾东归洛阳,就是皇帝放出的那一点麻痹人心的光。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明天可能会很晚见,所以早睡的小伙伴们不妨周六早上见!   感谢在2021-02-24 23:38:03~2021-02-25 23:46: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Moonlight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监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莉莉缇雅 112瓶;毛利三 20瓶;君司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6章   建安七年春, 长乐宫中万年长公主刘清手持拨浪鼓,逗已经近两岁的刘炎过来。   当初刘清生下孩子之后,得到了皇帝的包容, 借着感而有孕的故事, 将这孩子留在长乐宫中,因父亲姓甚名谁不为外人所知, 索性就跟随母亲,由皇帝起名为“炎”。   刘协为孩子起名刘炎, 一来是从“火”字, 与曹昂的孩子曹烨相类;二来也是希望气候变冷的脚步能慢一些,“火”多一些, 北方温暖一些。   刘炎未满两岁, 但自己走路已经很稳了, 快走几步扑上来, 捉住了母亲手中的拨浪鼓。   “小殿下, 看这边……”一旁的蔡琰又转动起手中的响铃。   刘炎捣腾着两根小短腿, 又咯咯笑着往蔡琰处跑去。   待到玩累了, 刘清慈爱得给刘炎抹着额上汗渍, 柔声道:“咱们就要回洛阳了。炎儿可知道洛阳在哪里吗?”   刘炎一个两岁小儿,此刻却响亮道:“孩儿知道!洛阳在西边!”   蔡琰笑道:“小殿下说得真好。”这都是因为她们素日念叨回洛阳之事,刘炎听在耳中, 偶尔蹦出一句来, 惹得周围大人都颇为欣慰,此后变成了逗弄的故事。   忽然听到细碎的铃铛声。   刘清与蔡琰便都知道是甄宓那只白猫儿来了。   因猫儿行走本来是悄无声息的,但长乐宫中有了年纪尚小的刘炎,而有时候又寻不到这猫儿,所以给这猫儿颈间系上了铃铛, 走动时发出声音,叫人有所准备,也方便找寻。   此时听到猫铃铛响,刘清便想起甄宓来,对蔡琰道:“从前皇帝将这甄氏送来的时候,说是三年为期,到时候再由这甄氏选是跟了曹家二公子还是跟了袁家二公子。如今数一数年岁,也已满三年了,但那袁家二公子从吴地出海之后,一直未有消息。她此时就算出宫,大约也只能往曹家去。不知道她要如何行事。”   蔡琰道:“陛下虽是好意要甄氏自行选择,但她处境到底艰难。”   “我也是这般想。虽然咱们是不在乎的,但照甄氏自己想去,恐怕还不如她一根绳儿勒死了自己。所以我原本想着,她自己心里有了主意,透个口风,到时候咱们跟陛下说一声,旨意从上面下去,也就免了她为难。”刘清望着在不远处由宫人牵着玩耍的刘炎,口中漫不经心道:“她前几日来我这里,坐了片刻,说是给我送过节的帕子,但我瞧着她像是有些心事,只是到底没有开口。”她无奈一笑,道:“我是个直爽性情,其实最好相处的。只是外头人都不知道,先听见我这万年长公主的名号,就不敢亲近了。我要是开口问甄氏,反倒是要吓着她。就劳烦蔡先生你私下探一探她口风……其实照着曹子脩的脾性看,他的二弟应当也错不了,甄氏归于曹家,也没什么不好的。”   刘清与蔡琰已是多年密友,私下说话随意许多。   蔡琰闻言,也感叹道:“是啊,自董意一去,曹大人多年未续娶……”她有时候想一想,若当初夫妻两个里面,她是早去的那一个,她的夫君可能这么多年不娶新妇吗?一定是不能的。   在女子来说的寻常事,在男子来说倒是成了难得的有情郎。   许多年前,当伏寿与董意都还在长乐宫未出阁的时候,皇帝还是常往长乐宫来的,有时候曹昂伴驾同来。那时候刘清见曹昂的机会多一些。而从前蔡琰在皇帝身边为女史,在未央殿中隔了一扇屏风,也时时能听到曹昂的声音,偶尔能见到一面。但是如今董意早亡,伏寿远嫁吴地,皇帝忙于政务鲜少踏足长乐宫,自刘清有孕一事后,蔡琰也再未闻诏入未央宫,从前那等青年男女同在一处,议政读书骑射的场面,是再也少见了。   刘清感叹道:“不知曹子脩日后续弦,会是哪家的女孩。”她也只能感叹这一句,便结束了这个话题,因为明白到时候自有皇帝来主张,不是她能插手的事情了。   蔡琰也清楚这一点,便转了话题,道:“只听闻说是定了要东归洛阳,却不知在哪一日。”   刘清笑道:“我也盼着呢。早晚是得等陛下定日子。说来也奇怪,刚来长安的时候,我时时会想起姑母在洛阳的府邸,如今真要回洛阳了,我却又舍不下这长乐宫了。”她提到姑母阳安大长公主,想到这人如今还幽居宫中,也不知道回到洛阳之后皇帝会怎么安排,不禁心中暗叹。   蔡琰道:“听说陛下已经派了宫人先往洛阳去洒扫宫室了,想来咱们动身之日也不远了……”她顿了顿,想起当初刚来长安时做得那场逼真噩梦,如今看来,倒真是一场梦了,“现下天下归附,百姓安居,以后的日子是越来越好了。”她顺着刘清的目光,也看向不远处在宫人陪同下玩耍的刘炎,微笑道:“咱们经过的动荡流离,小殿下这辈人再不需经受了。”   “是啊。”刘清仰头,恰见春日晴空上飞过一排南来的大雁,不禁弯眉一笑,虽已为人母,笑起来时犹有几分少女时的神采,是没有经受过琐碎生活磋磨的长公主殿下无疑了。   皇帝同意迁都回洛阳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天下。   地方上的豪强大族得知这则消息后,都松了口气,舒舒服服过了年,准备在建安七年赏赏春光。毕竟,既然圣驾要回洛阳,这前前后后,不也需要去祭祖告天,安抚民心吗?在朝廷回到洛阳之前,皇帝应该是没有什么大动作了。他们可以暂且放下心来。   冀州邺城,助农曹尚书陆逊正在府中向曹丕等随行的尚书郎教授最新的指令,“咱们来此近二年,教导县乡民众识字明理,就是为了最后这一道旨意‘耕者有其田’。什么叫做‘耕者有其田’呢?当初《孟子·滕文公上》说:‘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百姓要有自己耕种的土地,才会思想稳定,社会才有秩序。若是百姓都没有自己的产业,没有稳定的生活,那么什么乱事儿都可能做出来,到时候礼坏乐崩,损害的是天下人。所以我们一定要认识到‘耕者有其田’的重要性。你们是身上的担子是很重的,要把这道理讲给乡民听,确保来的助农曹学员能听懂,而且回去之后还能讲给他们的父老听。你们给学员讲的时候,要通俗易懂得来讲,具体方法这二年来大家应该都清楚了……”   曹丕在下面听着,心中恍然大悟。他们虽然是尚书郎,但这来自皇帝的最后一道旨意,是只有陆尚书才知道的。他前阵子就听生母身边的人传话,说父亲处理了乡间的良田,心里就有些犯嘀咕。曹丕是经历过当初吴地分田改制的,他虽然不能直接去问父亲,也不能接触到最顶级的机密,但是拼凑身边的信息,也能有所猜想。直到今日听了陆逊教授的旨意,曹丕才明白过来,想必父亲是早已得了消息,就不知道这消息是皇帝透漏给父亲的,还是长兄透漏给父亲的。陛下既然连他们这些助农曹的尚书郎事先都瞒着,大约不会主动提前透露给他父亲知晓,那么只可能是长兄透漏给父亲的——陛下知道吗?长兄对陛下的忠心之下,其实也是留了私心的吗?   曹丕心绪纷乱,此时陆逊已经往门外走出,同坐的尚书郎起身将要离开,他不经意一抬眼,就见门外闪过崔琰的身影。崔琰是冀州别驾,也是他父亲安排在当地接应陆逊之人,同时也给他作了课业上的老师。曹丕熟悉崔琰的身影,此时见了有些奇怪,今日陆逊没有公务,崔先生却来寻陆逊——可是有什么私事?他虽然是曹府二公子,但越来越发现自己离家中的重要事宜还很远。   崔琰等到了陆逊,打眼一看,不禁有些感叹。这陆尚书初来冀州的时候,虽然穿了一身短打扮,但到底唇红齿白,能看出是大族子弟。如今二年下来,这陆尚书整日田间地头得跑,把一身皮肉晒得黝黑,从外貌是再看不出真实身份了,只谈吐不俗,一开口便知是受过良好教育的。   此时见了陆逊,崔琰快步上前,笑道:“陆尚书,好容易等到你在城里,我在府中已经备下酒菜,想请陆尚书过府一叙。”   陆逊驻足,心知崔琰此来有事,但因事务繁多,且这二年来与乡民打交道多了,也不耐从前的繁文缛节,因此径直道:“崔别驾有事直说,我回去还要给陛下写奏疏。”   崔琰无奈,瞥一眼从屋子里退出来的尚书郎们,只得道:“陆尚书借一步说话。”   陆逊随他走到角落处。   崔琰也是受人之托,请不到陆逊过府,也只能硬着头皮开口,道:“我见陆尚书年已弱冠,还未有妻室,可是故郡旧交之中早有婚约?”   陆逊微微一愣,不妨他提起此事,直言道:“这倒不曾。”   崔琰笑道:“现如今冀州牧有一掌上明珠,乃是当朝助农曹总领尚书曹大人的胞妹,与陆尚书您年岁相当。我私心里以为这是绝佳的姻缘,不知陆尚书是否有意?”   这其实是曹操要崔琰来探问,因他是女方的父亲,不好直接来问陆逊,否则陆逊一口回绝,这事儿就撂在那儿了,所以要找一个中间人。   陆逊从满脑门子的“耕者有其田”里回过神来,顿了顿,才明白过来,这说的乃是曹昂的同母妹妹。他看一眼堆笑的崔琰,共事二年下来,也清楚这人不是爱多管闲事的,想来背后有冀州牧的手笔。他族中亲长都已亡故,虽有个小叔,但比他还小许多岁,所以婚姻大事上也无人给他操心。此时给崔琰一提,陆逊才意识到,原来他早已到了该成家的年纪。   冀州牧的千金,曹子脩的亲妹,既然是对方先派人来探问,其实就只等他点头了。   陆逊一时间心念电转,口中缓缓道:“既是冀州牧掌上明珠,又是总领尚书曹大人的胞妹,逊岂敢高攀?”他口中虽然说着“岂敢高攀”,但眉眼间透出来的意思,却分明是要攀一攀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   计划是这样的,本周末多(多多多)更之后,正文完结。番外会攒一攒,下个月周末更新吧。   感谢在2021-02-25 23:46:03~2021-02-27 17:42: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Moonlight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雪灵-Snowspirit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回河转 34瓶;甜面酱 30瓶;宁宁、毛利三、maoman^_^、雪灵-Snowspirit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7章   崔琰闻言, 立时松了一口气。他还真担心陆逊年轻心高,若是这陆尚书一心只想着给皇帝办差,不接冀州牧这一茬, 那他这中间人也是尴尬。如今看来, 是他多虑了。陆逊虽然年轻,但既然能从吴地崭露头角, 又得皇帝看重做得冀州助农曹尚书,自然不是那等只会埋头死读书的人, 至少人情世事还是通晓的。   陆逊非但不是书呆子, 而且在人情世事上比崔琰所猜想的更精通百倍。否则以他和陆绩这对年少叔侄,如何能在吴地支撑得住偌大的门楣?他不是活在真空里的, 在冀州行事, 能做冀州牧的乘龙快婿, 自然有极大的助力。这一点不用提, 他从吴地出来, 往朝中走, 既无陆氏亲长, 又无老师同窗, 那么能攀上曹昂这门亲,怎么算都是他赚了的。只在势力上来说,陆逊清楚这桩婚事对自己的益处有多大。至于那位曹氏的千金, 究竟是何才貌性情, 倒不是最紧要的了。   崔琰笑道:“陆尚书年少有为,出身大族,何需担心高攀?况且我们冀州牧是最赏识青年才俊的。容我托大,既然陆尚书上无亲长,不如由我来为陆尚书探问一二?”   陆逊拱手道:“劳烦崔别驾费心。”顿了顿, 又道:“只是我本是曹总领的下官,如此冒然提起婚事,是否不妥?”他这问的,乃是冀州牧曹操是同意了,但是长安曹昂那里呢?这到底是曹昂的胞妹,冀州牧曹操虽然是父亲,是否能做得了主呢?别到时候冀州万事俱备了,曹昂却心中不喜。那他这结亲原是为了其中的益处,反倒成了结怨。   崔琰笑道:“陆尚书有所不知。曹家事务,都是冀州牧说了算。曹总领胞妹的婚事,也是全交由冀州牧的。”   其实早在知会崔琰前来探问陆逊口风之前,曹操早已信中与长子曹昂互通了消息,而且也借着与陆逊商讨公务之事,要陆逊到府中,给自己女儿曹清看过了。这是曹清点了头,曹昂也答允了,曹操才要崔琰来做媒人的。陆逊还在担心曹昂的意见,却不知道自己早已给人相看过了。   陆逊得了崔琰这话,略放心了些,因婚事要托赖他去探问,神色间难免软和下来,笑道:“那就烦请崔别驾费心。只是我这里有陛下交待的差事,怕是这一二年间都不得闲暇,到时候少不得要请人家包涵了。”   崔琰点头道:“这我理会得,陆尚书只管放心,决不能叫你耽搁了陛下的差事。”   陆逊之所以敢答应这桩婚事,不只是因为曹家的势力可以仰仗,也因为在冀州二年,清楚冀州牧曹操的行事为人,知晓他早已散尽故郡田地,不会与皇帝新政产生冲突。陆逊送崔琰出门,望着对方离开时高大的背影,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自己的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再一想,又有些激动,虽然父祖或战死或病死,但他拉扯着小叔陆绩,这许多年跌跌撞撞走下来,也算是不辱没祖先,得了陛下信重,又自己解决了婚事,若是父母泉下有知,应当也会感到欣慰吧。   现下只剩下这一桩陛下交待的差事,天底下最紧要的一桩差事。   陆逊不知不觉攥紧了双拳,只要趟过这一遭去,日后成家立业,一切便该都好起来了。他遥望西边,也不知小叔陆绩接了圣旨前往长安之后,在朝中如何了。陛下用小叔陆绩,自然是要用他的辩才。天下行分田改制之事,地方上可以预见的会有一场腥风血雨,而朝中的争锋也该不输于地方吧?   正如陆逊所想,朝廷明文下达要“耕者有其田”,在天下行分田改制那一日,不只是地方上的豪强大族被打懵了,朝中一些未能及时跟上形势的老臣也找不着北了。   未央宫仓池畔,刘协坐在咄咄作声的水碓旁,耳听着水击板叶的声音,慢悠悠对坐在身边的曹昂道:“朝中还是吵闹吗?那就由着他们吵去吧。”   曹昂道:“吵是每次都要吵的。”   去岁皇帝坚持要改盐铁为官营,当时朝中也是吵得鸡飞狗跳,但最后到底还是按照皇帝的意志贯彻下去了。   曹昂又道:“不过这次大约吵不了太久。仲长统与陆绩都是年少气盛,讲起道理来,一个能顶十几个。朝中那几位老大人怕是坚持不了多久。”最关键的是,从去岁开始,在尚书令杨彪等人的带动下,朝中机敏者已经处理了家中田地,他们既然屁股坐在了“耕者有其田”这一边,自然也就不会搀和到这次的论战之中。   刘协微微一笑,道:“陆氏这对叔侄,倒都是吴地所出的人杰。陆逊这一向在冀州做助农曹的事情,也是勤力有为。两年时间里,他在冀州将助农曹的学员发展到了万人,要知道这万人都是穷苦之家出来的青壮,每个人背后就是一个穷困的家庭,乃至于穷困的家族、村落。陆逊从长安带了七名尚书郎前去,两年时间里,做到这么大,足见他本人的能力……”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转头看向曹昂,调侃道:“自然,他那未来的岳丈,恐怕也出力不少。”   陆逊与曹清议亲之时,刘协是早在陆逊之前就知道的。当初曹操有意要陆逊作女婿,写信来问曹昂的时候,曹昂就已经问过皇帝了。   刘协乐见其成。曹家一族,在此时已是坚定的大汉忠臣,是他这个皇帝一系的。而陆逊是他新扶植的势力。年轻人有忠君爱国的前辈带一带,他这个皇帝也更放心些。   曹昂一笑,道:“陆逊少时多磨难,虽然年轻,但心性坚韧,处事圆融。纵然不是往冀州去做助农曹尚书,往别的州去,也一样会有所作为。”   刘协只是听着,话锋一转,道:“凉州助农曹尚书遇害一事,查的如何了?”   分田改制的政令一下,在除吴地之外的各州都引起轩然大波,其中有如冀州、荆州这等因为前期工作到位、当地原本掌权者支持新政,而相对平缓过渡的地方;也有如凉州、并州等偏远之所,一来是当地前期工作没能到位,二来是因为当地掌权者抵触新政,所以情况就要惨烈许多。其中最过分的,当属凉州助农曹尚书被暗害一事,人就在自己府中,夜里遭贼而死。恰好就在凉州推行新政的第三日。而那害了朝廷命官的贼人,又在混乱中被凉州兵马射杀,成了一桩说不清的案子。这里面若是没有鬼,刘协这皇帝也不用做了。   曹昂道:“马超日前来信,说是已经在查了。凉州分田改制一事,也在他带兵镇压下推行了。他父亲马腾还算服膺,只是韩遂有些……不安分。”   自从朝廷平袁绍之后,马超当时领兵去幽州接替袁熙,随后就一直领兵在幽州,这次领命回到了凉州。   “不安分?”刘协眉毛一挑,道:“怎么,他送了一个儿子来长安还不够,想要自己也过来?”   当初朝廷从长安出兵,原本是借道汉中,去伐益州刘璋的。因为当时的凉州马腾与韩遂等人放纵羌人沿边掳掠,刘协暗中命苏危领兵,直插凉州腹地,三下五除二拿下了马腾与韩遂——这是在长安城外击退马腾韩遂之后,皇帝第二次出手,算是生擒了两人。事后韩遂送了一个儿子入长安为质,于凉州俯首称臣,约束境内羌人。刘协图谋者乃天下,既降服了凉州,也就命大军转而南下,没有将马腾与韩遂等人连根拔起——因为杀灭这二人的势力容易,随后治理凉州羌人却难。   “告诉马超,叫他对韩遂不必客气。”刘协冷漠道:“凡是抵抗新政之人,不管他是侯爵还是将军,杀之无罪。杀得多了,朕回头重重有赏。”   曹昂作为天下最知晓皇帝心意之人,闻言也忍不住心中一凛,垂首应了,道:“臣下去便写信告知马超。”   “若是天下都如冀州、荆州一般,人人得以安居,朕大约不上朝理政也可。”刘协望着静静的仓池水面,又有些出神,“届时朕在不在这皇宫之中,也就不重要了。”   曹昂不是第一次听皇帝说这等隐含舍弃皇位之意的言谈,但每次都像是第一次听到一样,感到一种强烈的刺激,他低声道:“可天下到底不能都如冀州、荆州一般,多是如凉州、幽州这样的。”   冀州是因为有曹操坐镇,而且袁绍占据的时候,虽然是反贼,但还是注重民生的,民众家底丰厚,社会便井然有序。而荆州是因为有冯玉、甘宁领兵镇守,又有诸葛孔明为刺史改善百姓生活,更有黄月英联通内外、不知不觉中拿捏住了原本支持刘表的蔡瑁等武装势力。余者如益州还算可以,因当地士族力量本就爱不如别处强盛,又早已给张绣领兵迁徙离开了益州。再如吴地,是当初机缘巧合,早已分田改制了。此四州之外,行分田改制,则是一州有一州的难处,一州有一州的势力,不见血是不可能的。   “朕明白的。”刘协从刹那的遐想中回过神来,亦低声道:“好在这二年助农曹风行天下,民智渐启……否则朕就算手握二十万大军,也不敢贸然行此大事。”   正如皇帝所言,自建安五年布局,至今日建安七年收网,便是民智渐启的过程。   而这样的效果,少了助农曹推广的技艺文字,是难以达到的。   正是因为当初皇帝命卢毓操办中央书局,既增进了造纸的工艺,又大大降低了书籍传阅的成本,这才使得在朝廷资助下学员习字明理成为了可能;正因为当初皇帝命诸葛孔明等人推广水排鼓风冶铁、优选稻种等利民措施,才使得农具造价降低,而每人耕种所得大幅提升,给了乡民每年来学习的闲暇时光。如果没有助农曹中,皇帝披星戴月、亲自实践出的一条条具体的方法措施,那么分田改制这样的大政策,就好比镜花水月一般虚妄。   近来面圣的官员,只见到了皇帝坐在仓池畔悠然的模样,却不曾像曹昂一样见证过皇帝那无数个不眠的夜晚。   刘协忽然又道:“曹烨是不是到了该读书了?”   曹昂的独子曹烨,是年已经将满五岁。   “朕原本想着请伯喈(蔡邕字)给他做先生,可惜伯喈去岁病故了。”刘协轻叹一声。   蔡琰的父亲蔡邕蔡伯喈,以六十九岁的年纪病故,在这个时代算是高寿了。   曹昂道:“稚子何知?即便是蔡祭酒仍在,臣也不敢请他做犬子的老师。”   刘协笑道:“你这又是过谦了。不要以为孩子小,请什么样的老师都不打紧。正是因为孩子小,这请来的老师为人正才更重要。”他上辈子在秦朝为帝王,在继承人的培养上是吃过亏的,“况且以你如今的身份地位,多少有真才实学的人想要给你的孩子做老师呢,你又何必过谦?不过那等趋炎附势的人,自然是不好给曹烨做老师的。你看钟元常(钟繇字)如何?他的书法倒很看得过去,不过人鲁直了些。要么孔北海?不过他当初在青州战败,抛妻弃子而归,实绩没有多少,整日就会空谈,倒不妥当……”他认真思考起备选老师的可行性来,一琢磨自然是觉得谁都有短处,平时作大臣倒是无妨,都能包容;但此时要选来给曹昂唯一的儿子做老师,就有些不满意了。   曹昂见皇帝劳心政务之余,还诚心实意为他的孩子打算,不禁心中感激,含笑道:“这又是什么要紧事,值得陛下如此费神?臣命府中长史每日教犬子习字读书,慢慢先学起来就是了。”   刘协正色道:“这怎么不是要紧事?翌日曹烨佐助新帝,就如今日子脩你佐助于朕一般。”他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又笑了,换了调侃的口吻,道:“未来的天子第一信臣,幼时的老师岂能轻忽?”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感谢在2021-02-27 17:42:39~2021-02-27 22:1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毛利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橄榄、雪灵-Snowspiri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8章   冀州阳平, 助农曹学员柳大又一次凑到尚书郎曹丕面前来,黝黑的脸上透着几分小心,道:“大人, 咱再问一次, 今年我收了这三百石的粟米,给朝廷一半作为屯田的费用, 剩下这一半折算下来,是能买城郊中等田地三十亩, 对吧?”   曹丕认得这柳大, 乃是两年前最早的一批学员,家在阳平深山之中, 原本在山里种薄田, 家里穷到什么程度呢?当初曹丕原本是想要这柳家三兄弟都下山的, 可是他们家里实在太穷, 三个兄弟只有一身能出门见人的衣裳, 谁要出门的时候就穿那身衣裳, 剩下俩人只能在家里干活。家中还有一个瞎了眼的老娘, 柳大已经二十八了, 还没娶上媳妇,在山里的农户来说,男的快三十还没娶媳妇, 基本上一辈子也就打光棍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 曹丕带人入山,领了柳大出来。   柳大从最开始话都不会说,到这二年下来,非但能与山外的人正常交流,而且去年还加入了屯田, 一年辛苦劳作下来,百亩田地得了三百石粟米。他如今巴巴算着,这些所得能换成多少山外的田地,方才已经请曹丕代他算了一遍,不放心又来问一遍。   曹丕耐着脾气,仔细又给他解释了一遍,道:“屯田所得,你一半,朝廷一半,这没错。如今粟米的价呢,一石约莫是二百二十钱;阳平中等田地,三年前确认的时候是一亩一千钱。这三年来,地价涨了不少,若是按照市价去买,已到了一亩两千多钱。但是朝廷有旨意,像你们这样从深山中迁居出来的,又或者原本自己没有足数田地的,凡是自己出钱买田地的,只要按照三年前确认的价格购买就好,涨价的这部分是朝廷的——朝廷已经免了你们的。所以你这一百五十石的粟米啊,能换得阳平中等田地三十三亩。”他在竹片上写下“三十三”这个数字。   柳大仔细听着,生怕漏了一句,一面听着一面往心里记,想着回去讲给家中老娘与两个弟弟,乃至讲给整座山里的乡亲们听。他又问道:“那大人,您再给我说一遍成吗?我这样买来的田地,跟朝廷如今分的田地,有啥不一样的?”   此时在曹丕与柳大身边,已经围了七八个也来听着的农户,多是与柳大一般的出身,这二年在新政之下屯田有所得,想着要换田地了。他们聚精会神听着这远从长安而来的尚书郎讲解着具体的事例,暗中与自己的打算比较。   曹丕细细解释道:“如今朝廷有政策,凡是家中田地不足数的人,也就是成年男丁田地不足百亩,成年女子田地不足三十亩,那么就可以报上来,由朝廷免费分给足数的田地。但是这样分得的田地,起初三年,都要像屯田时一样,所得的产出上缴一半给朝廷,剩下的才是自己的;随后的数年,上缴朝廷的份额逐年减少。到第十年的时候,才如普通农户一样,只需要缴纳户调就可以。而你们若是自己拿钱去买的田地,当年便可以只缴户调,所得产出不必再上缴朝廷。但是如今朝廷给你们免除了这三年来涨的地价,所以你们买到手里的田地,五年之内不能转卖,五年之后若是不要这田地了,仍要上缴给朝廷,朝廷会照着当年你们买地的钱数或粮食布帛再退还给你们。这么说,可都清楚了?”   柳大只记自己关心的,道:“我这么买的田地,来年只要缴纳户调。只是我如今买不起一百亩,那就是买三十亩,余下的由朝廷分免费的。那来年怎么算呢?”   “你这种朝廷现在也有政策。”曹丕笑道:“如今是陛下行善政,所以你们这等三年之内都不必缴纳户调。等到三年之后,你们若是还没能都换成买来用的田地,再按比例收缴户调。”   柳大喜笑颜开,围在周边的农户学员们也都笑起来,纷纷盘算着自己要买的田地。   柳大欢喜过后,这二年来学的东西也没白学,一摸后脑勺,问道:“我们这样免费得了田地,那些老爷们能愿意吗?”   周围的学员们也有这担心,道:“对啊,这可是原来人家的田地……”   另有学员笑道:“这一看就是上课的时候不认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来的什么老爷的田地?老爷的田地,咱们的田地,那都是皇帝的田地。如今皇帝行善政,要咱们泥腿子也能有自己的田地,谁敢不从命?哪个老爷不听皇帝的,我扛起锄头就去刨了他祖坟,看他还敢不敢唧唧歪歪!”   众人大笑起来。   曹丕笑道:“就是这么个道理。还有谁要问的?”   一旁又有农户学员挤上来,要问领田地的事宜。   是日陆逊来阳平视察,待到围着曹丕的农户学员散了,才上前笑道:“我看了阳平呈上来的册子,这里农户领地颇为踊跃。”   曹丕已经听说了陆逊与自家姐姐议亲之事,看陆逊时也多了几分亲切,笑道:“都是这二年朝廷的政策好,还有陛下要大人推广的技艺有用。比如方才那柳大,他能拿出剩下的一百五十石粟米来买田地,就是因为陛下此前传授下来的梯田之法,使得他山中两个弟弟耕种所得翻倍,才能供给起全家。”原本此时的山地是难以耕种的,因为水土流失的问题,山地最多只能连续耕种三年,到第四年土壤肥力各方面都达不到要求了。但是刘协想到后世的梯田,便命人依样画葫芦,模仿之下竟然成了。如此山地也可以如平原一般耕种,极大得改善了如柳家这等山民的生活,也增多了可耕种的田地。“方才那柳大就是把家里的梯田都留给两个弟弟了,自己准备下来到城郊买地。等到他日子好起来,大约就能把两个弟弟也接下来……如此数年过后,阳平深山之中,大约就没有这样娶不上媳妇的光棍,也没有——”曹丕顿了顿,想到当初自己走访深山时候的所见,“也没有二斗粟米就换回来的童养媳了。”   陆逊点头,也有些感慨,道:“当初我在长安时,听陛下所讲,只觉心潮澎湃,但终究觉得太过遥远。这二年来,虽然也勉力去做,可从未奢望过竟能就此做成了。”他歪头想了一想,道:“最难得,大约是冀州未动兵戈。”这样平缓的变革,实在是超出了他的想象。难以接受的豪强大族固然很多,但冀州的一切都还是可控的,小范围的冲突有,但是没有闹到要动军队。   曹丕明白陆逊不曾出口的话,道:“是啊,凉州、并州且不论,听说徐州这次是不好了。”   据说徐州刺史温侯吕布,勾结州内豪强大族,隐匿田地数目,敷衍朝廷问询,拉拢助农曹尚书不成之后竟然欲下杀手。徐州助农曹尚书九死一生,逃出徐州,随行五名尚书郎无一生还,他一路乔装打扮回到长安,将徐州内情冒死以闻于陛下。   皇帝震怒,令大将军苏危领兵而出,要锁拿温侯吕布入长安问罪。   且看这温侯吕布,来日是何下场。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晚安,明天见!感谢在2021-02-27 22:19:59~2021-02-27 23:41: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走呦 68瓶;林霖琳琳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9章   长安未央宫中, 刘协望着阶下蓬头垢面、枷锁缠身的故人,既怒且哀,沉声道:“温侯怎得行此等错事?如今就是朕想保你, 也保不了你了。”   吕布在徐州隐匿田产, 得知朝廷命苏危领大军前来时,一时乱了阵脚, 甚至一度想要反叛——但天下已定,他又能反叛到哪里去?他转念一想, 以自己与皇帝的交情, 大约不至于没了性命,所以兵临城下那一日, 还是选择了束手就擒。此时在未央殿中, 见了皇帝, 吕布虽然知道逃不了惩罚, 但总觉得不会有大事, 因此只垂了头不作声, 毕竟被这样捆缚于堂前, 也着实折损颜面。   刘协走上来两步, 压着怒气俯身道:“朕给你写过信!两封密信!”   在天下推行分田改制,真正动手以前,刘协是知会过心腹的, 其中有尚书令杨彪这样作为标杆的, 也有曹昂这样早就知情的,余者如吕布等人,则是刘协看在他们过去的功勋与情分上,提前透了风声。因为知道吕布蠢,眼皮子浅, 刘协特意给吕布写了第二封信,嘱咐他一定要处理干净手上的田地,推行新政的时候才好出力,否则到时候闹得不好看。当时吕布回信里是答应得好好的,谁知道阳奉阴违到了如此地步,非但没有处理他手上原本的田地,还趁着前阵子恐慌大肆买入田地,管控了徐州往长安送信的各处渠道,掐死了徐州的消息,联合了徐州的大族,安心要在徐州做土皇帝了。   吕布垂头跪在阶下。他原本身量高大,几乎有两米,哪怕是跪着,也显得身材伟岸。只是与十三年前教皇帝骑射的时候,到底老了许多。双腿因为骑马是一向弯着的,但如今连腰杆都不那么笔直了,不知是岁月催人老,还是此时惭愧没了气势。他两鬓也有了丝丝缕缕的白,不知是老了,还是这桩大事一出吓得。   刘协抚着气得发烫的脑门,无奈叹道:“咱们师徒一场,朕告诉你句明白话。这次的事情,非但牵涉其中的徐州大族陈家、糜家都逃不脱,就是奉先你的性命,朕也留不住了。”   吕布闻言一愣,自被押上殿来之后,第一次抬起头来,目光虚浮,哑声道:“陛下要杀臣?”他虽然口中这样说着,但神色间显然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   刘协退开一步,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吕布膝行上前,想要抱住皇帝双膝,嘶声道:“陛下!陛下!臣只是一时糊涂!臣真是一时糊涂哇!您不能为这事儿就要了臣的性命!”他心里一时发急,一时又发狠,早知是这样下场,当初在徐州不如拼死一搏,他既然活不了,那谁都别想好过!可是现下想什么都晚了,他人已经到了长安未央殿中,枷锁缠身,任人宰割,倒是哭求眼前的皇帝更实际一些。吕布连声泣道:“陛下!臣是当初从洛阳一路跟着您来到长安啊!就在这未央宫,就在那仓池畔,臣教导陛下骑射,您都忘了吗?臣这些年来,在外为朝廷征战,心中一刻不敢忘了陛下!臣为大汉流过血汗,陛下不能让臣落个没下场啊!”   刘协又退开一步,沉声道:“你说的这些,朕心里都清楚。所以你放心,你去之后,你的妻儿,朕会妥善对待。”   吕布一愣,不敢置信得望着上首的皇帝。眼前这位已经长开了的年轻皇帝,渐渐与他记忆中的小皇帝重叠又分开,他们是一个人,却又不像是一个人。从前那个跟在他身边学骑射的小皇帝,总是有几分笑意,练习时坚毅,私下里与他有师徒情分,就算当初他激怒之下杀了王允,小皇帝还是心软放他出了长安城。可是眼前这个年轻的帝王,眉目冷峻,他背着手侧过身去,已全然是皇帝的做派了,这一次的皇帝对他没有心软,直言要取他性命。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吕布到死怕是都想不明白。明明两年前皇帝还准了他做徐州刺史的请求,看起来还是念着旧情的。就因为分田改制吗?可是大家不都是这样吗?要豪强大族将家中良田万顷送出来,谁能心甘情愿?不都是私下做些手段,或是隐匿田地数目,或是交给亲信持有吗?他也就是运气坏,在徐州接到了一个认死理的助农曹尚书,把这事儿捅了出来闹大了。   吕布含泪气愤道:“陛下难道是要杀我给天下人看?”   刘协既然已经决定不保吕布,看一个将死之人总是有更多包容的。他自己心情也有些复杂,因此没有训斥,而是痛心道:“你自己心里也应该清楚。分田改制,是天下大事。新政推行之后,全天下都看着,想要看朕的决心到底够不够坚定。如今你跳了出来,朕若是不办你,这新政还怎么推行?今日是你,明日再出来哪个旧臣,朕这新政还怎么推行?你这是当着天下人打了朕的脸。朕虽然念着与你的师父情分,也念着你过去为大汉立下的功勋,可是这一遭再不能保你。这就是朕的决心!天下人不是要看吗?就给他们看着好了。”   吕布听得皇帝把话说这样明白,便知道已无转圜余地,收了泪呆呆道:“没想到我一世骁勇,最后竟是这样下场。”   刘协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左右上前推了吕布下去。随后经审讯定罪,石黄很快就给了结果,温侯吕布,秋后问斩。   消息一出,天下原本还在观望的地方豪强,是真的吓破了胆。温侯吕布与皇帝那是什么样的交情?十三年前这可是吕布手把手教导皇帝骑射的。后来吕布杀司徒王允,逃出长安后,能兜兜转转又做了徐州刺史,明眼人谁能不清楚,这都是皇帝的手笔。可是就是这样得皇帝包容信重的温侯吕布,一旦触了新政,也是杀无赦。原本心存侥幸的豪强,自己掂量掂量,哪里能及得上温侯吕布的分量?到底还是保命要紧。于是吕布秋后问斩的消息一出,原本各地还有些风言风语,立时便都消失不见了。   而苏危领大军至于徐州,凡是参与吕布一案的当地豪族,无一幸免。   血淋淋的例子就在眼前,各州豪强大族都绷紧了皮,再不敢阻拦违背助农曹行事。   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到了行刑的时节,午时三刻,阳气最盛的时候,吕布被推上城门,刽子手快刀一闪,就叫他人头落地。观者啧啧感叹,“据说这午时三刻的时候,人的影子最短。这个时候死了的人,连鬼都做不得。”   未央殿中,刘协得了消息,握着手中书卷沉默良久。他虽然有心要将军见太平,但终究事与愿违,反倒是用将军血迎来了太平人间。   “将他葬在并州五原郡九原县。”刘协轻声道:“从前他同朕说起过他的家乡,那是个好地方。”   吕布一死,天下分田改制更没了障碍,是年冬已推行了八九分。最后剩的那一分,就不是大刀阔斧能完成的了。   朝廷说要车驾东归的消息传了一年之后,总算是来了准信,皇帝下令,于建安八年春,起驾回洛阳。   阳安大长公主刘华幽囚宫中已有五六年,她居住在长乐宫东南角的一处小小院落里,院门终年紧闭,只有宫人送饭送水时会打开细细一扇。阳安大长公主在这寂静的小院中,衣食无缺,可是也已经五六年未曾与外面的人说话。宫人不敢怠慢她,可是也不敢同她说话。她就每日诵读佛经,看阶前的青苔渐生,听着院落外偶尔飘来的一阵人语声。从前这院落内外都是很安静的,从两三年前,偶尔传来过几句孩童的稚语。起初阳安大长公主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第二次听到的时候,她终于确认皇宫中有了小孩子,大约是皇帝已经成婚有子了,只不知道是哪家的淑女做了皇后。她这念头一起,便忍不住心中烦乱,忙捏了佛珠,又垂眉默诵佛经,止住从前那些凡俗心事。   她数着一年一年的光阴,待到了建安八年,事情有些奇怪了。她这寂静的院落外,连着好几日吵吵嚷嚷,虽然隔得远了,而她上了年纪听力也不似从前了,听不清楚究竟说的什么,但这些人一阵阵来,一阵阵去,又一阵阵说话,她却站在院落墙根处都听得到——这是怎么了?阳安大长公主心里一紧,难道是从前董卓旧事又起,外面的贼兵打了进来?那伏德他们兄弟几个如今怎么样了?他们身在何处?她心中焦急,只是出不去这紧锁的院落,趁着宫人送饭的时候问过几句,得到的回应如从前一样,唯有沉默。   阶前青苔又生,建安八年的春来了。   这日阳安大长公主正坐在阶前,垂头梳理着肩头花白的头发,忽然听到院落外又人语喧闹起来——这是这阵子常有的事情,她仍是用起了皱纹的手指梳理着花白的发。   忽然院门上一阵轻响,“吱呀”一声,有人从外面推开了院门。两扇院门,彻底打开。   阳安大长公主一颗心剧烈跳动起来,当初她在皇帝面前写下那封伏罪书的时候,早已做好了准备,此生大约是要死后才能离开深宫了。如今院门打开,是她的死日到了吗?   院门外抢进来两位穿了鲜亮新衣的侍女,她们上前来扶起她,笑道:“大长公主殿下,咱们要回洛阳了。”   阳安大长公主梳理着花白头发的手一顿。   洛阳?是她记忆中的那个洛阳吗?   她顺着侍女的力道,同手同脚往外走。   一阵春风缠绵而至,温柔拂落她眼角一滴浑浊的老泪。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就是正文完结啦感谢在2021-02-27 23:41:44~2021-02-28 17:27: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Moonlight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青翠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毛利三、27701559、韩念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0章 、正文完   建安九年春, 皇帝圣驾回到洛阳已经满一年,分田改制也卓有成效,时年四月, 四方贵胄重臣齐聚于洛阳, 为皇帝恭贺圣寿。   其中荆州、吴地两处的贵人离洛阳最远,却来得最早。   洛阳皇宫分了北宫与南宫, 其中毗邻濯龙园的北宫为皇帝所居,而南宫就给了万年长公主刘清居住。   此时北宫之中, 江东长公主伏寿携妾室步氏, 正与万年长公主刘清久别叙话。   刘清紧紧拉了伏寿的手,笑道:“我不说谎话, 当初送你远嫁之时, 我真当是今生不得再相见了……”对于起居都在宫中的刘清来说, 那时候的吴地非但遥远, 而且荒僻, 又战乱疫病, 人一去可不是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吗?她说着忍不住含了泪, 道:“去岁来给陛下祝寿的名单报上来, 陛下告诉我来的人里面有你,我是真的高兴,总是盼着——以前都没这样盼着皇帝圣寿过。如今总算把你给盼来了。”她上下打量着伏寿, 道:“仿佛是比从前丰腴了些, 可是吴地太阳大,看着比在长乐宫的时候黑了些……”又低头去看伏寿身边的两个小女孩,道:“这哪个是你生的?”   伏寿给刘清紧紧握住手,心中也有无限感慨。她一路从吴地行来,到了洛阳本就是一重刺激。此时见阔别多年, 而刘清还是从前那样直爽的性情,这样亲热上来握住她的手。当初在长乐宫的时候,并不觉得与万年长公主多么姐妹情深,可是此时这一握手,心里清楚隔了多少山水与生死,伏寿也忍不住眼眶一热,才要跟着掉泪,就听到刘清后面这句问话,不禁一笑,便收了泪,道:“当初我远嫁之时,也没想到还能有一日回来见殿下。”她推了推身边的两个小女孩,道:“左边这是大姐,是步氏的孩子;右边这是二姐。”   刘清便低头细看两个孩子,见那步氏所出的大姐生得清丽不可方物,而伏寿所出的二姐相貌则逊色些,便笑道:“果然是谁的孩子像谁,你这女儿像你一样周正端方,日后一定也是好命的。可曾取名了?”   这两个小女娃,看着都已经三岁上下了。   伏寿道:“孩子还小,在家就都‘大姐’‘二姐’得叫着。家里老夫人疼爱孩子,说是要等养住了再取名,才长寿安康。”她顿了顿,淡笑道:“我倒是极羡慕姐姐的,孩子养在身边,还跟着姐姐姓刘。”   刘清没在意伏寿的话,反而是想起从前听过的传闻,压低声音道:“你家大姐的事儿是真的吗?”   “什么事儿?”伏寿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就说是你大伯哥转世的事儿……”刘清更压低了声音。   伏寿这才想起来,当初种下的因,如今外面都传说大姐是孙策转世,凭借这一点吴老夫人便极疼爱大姐。她摇摇头,道:“幽冥之事,谁能说得准呢?信则有罢了。”   刘清又抬眼看向跟在伏寿身后的步练师,心里暗暗感叹,这步氏与甄氏在样貌上倒是平分秋色,不禁感慨伏寿性情能忍,留这样一个美人在身边。但她也清楚,伏寿没有她这样的身份,也就没有她这样肆意的生活,因此也不提这一茬,只道:“让大姐、二姐带刘炎去玩吧。我这傻孩子,整日在宫中没个玩伴,时时闹着要出宫去找曹家那孩子,如今可算来了两个姐姐陪着他。”   伏寿道:“姐姐说的是曹子脩大人的独子?”   “正是曹烨。”刘清笑道:“曹烨比刘炎大两岁,小男孩这个年纪最喜欢跟着小哥哥玩。好在曹烨继承了曹子脩的好性情,能耐着性子包容刘炎。实话告诉你,我有时候都嫌这孩子闹腾。”她说笑了几句,见伏寿神色沉静似乎有心事,想了一想,道:“吴侯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一二……”   伏寿抬眸看向刘清。   孙权内宠多这事儿,刘清也听说了。她以为伏寿是为此不乐,因此开解道:“其实府中姬妾多些,也没什么好在意的。你既然来了洛阳,就不想要想着吴地的事情了。前几日荆州刺史妇人黄氏来过,她是极有趣的。改日我约了她来,咱们一同玩乐,再不想那些烦心事。”   伏寿会意,笑道:“多谢姐姐美意,不过我倒并不是为了府中的事情发愁。”她提到孙权的时候,情绪也是极淡的,很快就转了话题,道:“自去岁分田改制之后,朝廷力倡俭省,我看达官贵人也多用普通布帛的。这次来洛阳之后,我这几日看着,似乎又有着锦绣之风了?”   刘清听说过伏寿在吴地组织妇女织布的事情,闻言便明白她在谋划什么,笑道:“自来如此。你还记得当初在长安,陛下建议我着素裙,以为能引导民间戒掉奢靡之风。结果那些豪强大族还不是我行我素?个个奢华无比。这等事情原本就是难以禁止的,况且锦绣织工也是需要吃饭的嘛。而且我看皇帝的意思,这方面以后也是要松动的。只是因为去岁行分田改制,且连年战乱之后,民间多不富足,所以要先顾了寻常百姓吃饭穿衣,在那之后还有余力……”她说到这里,见伏寿愣愣望着自己看,不觉就住了口,笑道:“怎么这样看我?”   伏寿回身,收回目光,笑道:“姐姐跟在陛下身边,真是连天下的道理都懂了。”她垂眸,又有些怅惘,道:“可惜我远在江东,时有迷惘之处,不知该向何人求教。”   刘清笑道:“这个容易。你现在来了洛阳,还不知道该向谁求教吗?”   伏寿微微一愣,明白刘清所说的就是皇帝,想了一想,也笑起来。她望向不远处与大姐、二姐玩耍的刘炎,想到他们此来是为了祝贺皇帝二十三岁圣寿,不知道将来陛下的孩子会是怎生模样。   刘清拉着她走出几步,低声道:“其实陛下有交代我……”   伏寿仔细听着。   刘清道:“姑母在宫中幽居礼佛,这一年来身体不似从前康健了。你兄长伏德职责所在,从南阳郡赶来还要些时日。所以陛下的意思,若是你想要见一见,那就可以私下一见……”   伏寿一愣。自从有了大姐之后,她时常会想起阳安大长公主,虽然阳安大长公主并不是她的生母,但是她对生母没有任何印象,因此想到母亲,总还是想起阳安大长公主来。她从长兄伏德那里得知母亲是牵涉到了谋逆毒杀皇帝的大案之后,早已绝了此生还能再见母亲的念头。没料到皇帝私下竟然开了这样的恩旨。刹那间,伏寿心中涌起太过复杂的情绪。因为做了母亲,所以伏寿清楚母亲对孩子会是怎样的情感。当刘清看到她的大姐,刘清看到的只是这个三岁的小女孩。可是当她想起自己的大姐,她会看到这个孩子从落地到现在的所有时刻。阳安大长公主对她也是这般吗?母亲对她的爱大约是极淡的,也许没有。但母亲对伏德等亲生孩子的爱,当是真实充足的,否则不会写了伏罪书,自认幽居宫中礼佛,以免牵连到子孙后代。   刘清探寻得看向伏寿。   伏寿感受到她的目光,心中盘算着——她与阳安大长公主母女情是浅的,但是长兄伏德等人孝敬阳安大长公主的心却是真的。若是来日伏德知晓,自己曾有这样的机会却没有去见母亲最后一面,大约有些说不过去。她如今在吴地,长兄做着南阳郡,日后总有用处的。这么想虽然因为功利显得冷血了些,但这正是伏寿去往吴地后摸索出来的生存法则。   “如此,便烦请姐姐安排了。”伏寿轻声道,决定去见阳安大长公主最后一面。   与南宫中略显阴翳的氛围不同,北宫皇帝所在的大殿中,却是一派蓬勃之态。   吴地持节都督周瑜一曲奏完,笑道:“这还只是臣为陛下祝寿的一则小礼。”   刘协笑道:“公瑾一曲,价逾千金,这还只有小礼,那你的大礼,怕是朕都不敢接了。”   一旁曹昂、冯玉、诸葛亮等人都笑了。   这次入洛阳,荆州与吴地官员动作最快,所以此时周瑜、张昭、孙权与荆州诸葛亮等人齐聚一堂,极为热闹。   张昭趋步上前,双手捧了一副舆图上前。   刘协打开来看时,却见是吴地隔海的一处岛屿,上书“夷洲”,一愣之下,笑道:“你们寻到这夷洲了?”   孙权忙上前来,笑道:“当初陛下命袁熙南下出海,臣等便想着也派一队人,去探一探陛下所说的夷洲。领兵乘船而出的,是卫温与诸葛直两位小将,还真给他们找到了这夷洲。据说这夷洲上的民众还过着部落聚居的生活,他们管部落里的人叫‘弥鳞’,男人征战打猎,妇孺采摘野果,住着石头的房子,穿着色彩斑斓的衣裳。”他指着随舆图一同献上的画册,道:“陛下您看,这夷洲的人都把头发盘在脑袋顶上,用骨笄束住,戴着珠石贝壳的手串。卫温与诸葛直等人俘获了夷洲千人归来,这次臣等选了百余俘虏送来洛阳。夷洲气候温暖,土地肥沃,只是当初民众未曾开化,不懂精耕细作之法,也不会用农具。所以臣等想着,若是陛下允许,下次再派卫温等人出海往夷洲,教导夷洲百姓耕作生产之法,也就拓夷洲为我大汉海域。陛下以为如何?”   这是取巧邀功的话。   刘协不会拒绝这样的提议,含笑道:“很好。仲谋与公瑾,都是用心办事的。那卫温与诸葛直可曾来洛阳?朕要见他们一见。”又道:“既然你们说到这出海之事,朕这里还有一则好消息要告诉你们。”   众人忙洗耳恭听。   刘协笑道:“袁家二公子,袁熙回来了。”就是当初在吴地出海的那队人马。   “这袁熙带着熟悉海事的康泰等人,走海道,到了林邑、扶南等国,又在扶南遇到了从大秦来的商人。那商人汉名叫作秦论。如此一来,竟是找到了从海道与大秦联通之法。”刘协笑道:“袁熙将所运的丝绸锦绣、陶器漆盒等物都卖给了那秦论,换回来百倍于原价的金银。而那秦论还欣喜不已,命随从押运货物回大秦,他自己跟着袁熙来了我大汉,如今就在洛阳城中。过几日盛宴之上,朕为你们引见。”   孙权等人都是称奇,又心中暗自警醒——不知这袁熙是从何处靠岸回来的,他们就在吴地,却没有得到消息。皇帝在吴地,看来另有伏着的一批人手。   冯玉笑道:“这下子臣的俸禄可就保住了。”   刘协情知他是抖了个包袱,但也凑趣接他的话,笑道:“这话怎么说?”   “如今有了海道通往大秦的销路,江东长公主殿下的锦缎臣就无福消受了。”冯玉摸摸鼻子,笑得腼腆。   当初赵泰走陆路往大秦失败了,以至于伏寿原本计划好命人织就的锦缎没了销路,事后皇帝授意冯玉,以冯玉多年来收受的不明金银田地买下了伏寿囤积难以卖出的锦绣,算是解决了当时的困境。   吴地的官员,如在场的张昭、周瑜等人,都是当日经受过江东长公主锦绣“强卖”之灾的,闻言都会意笑起来。唯有孙权垂了双眸,面色有些难看,勉强遮掩过去了。   周瑜笑道:“这就是冯都督想错了,没听陛下说那大秦来的商人,愿以百倍之价,尽收锦绣绸缎之物吗?可惜当初臣给家人购买的些许锦缎,早已做成新衣,不能转卖了。冯都督当日收购了那么多锦绣,怕是多还在库房中堆着吧?转手卖出,获利百倍,足够在荆州再修两条水渠,以利民生了。”   刘协与冯玉对视一眼,当初全数买下的锦绣,除了按照冯玉的建议赏赐给古稀高龄老人的,绝大多数的确仍在库房中收着,只不过是在皇帝的私库里。   刘协是清楚伏寿用意的,这锦绣背后不只是金银交易,更是无数妇女的出路,此时缓缓开口道:“江东长公主这锦绣生意,有她的深意在。别看咱们今日殿上说笑,来日青史留名,在座的列位重臣,怕是要不及江东长公主的。”   除了刘协之外,殿中唯有曹昂与冯玉稍懂伏寿之意,闻言各有思量。孙权是曾给伏寿嘲讽到脸上的,此时面色更坏,索性低下头去,不给旁人看到。   一时众人散去,南宫万年长公主身边的侍女前来报信。   “伏寿去见了阳安大长公主?”刘协倒是并没有很意外,前阵子阳安大长公主突发急症,给医工看过之后,大约是寿数将尽了。   那侍女低声又说了什么。   刘协这次显出了一点诧异,“袁熙派人给甄氏递话了?他怎么说?”原本甄宓的归属,应该在两年前就确定了。但因为袁熙远在海外,而甄宓自己对长公主刘清透漏的意思,则是不希望离开皇宫,不希望由她自己来做选择,而另一边曹丕这几年下来也成熟沉稳了,没有主动提及此事。所以这事儿就耽搁下来。   “袁家二公子说,他出海多年,如今载誉而归,另有爱妾内宠,从此与甄夫人便一别两宽了,还请甄夫人不要以此挂怀。”那侍女口齿清晰。   刘协不禁有些感慨。以甄氏的容貌,袁熙与她又是少年夫妻,哪里这么容易就丢开手去?不过是袁熙审时度势,想着以后他还要为朝廷出海,平安归来倒也罢了,但是海上风浪,谁知道明日生死如何,因此挥剑斩情丝,给甄宓一个好的归宿罢了。   此情叫人想来可叹。   “长公主殿下问,甄夫人的事情,要如何处置?”   刘协想了一想,道:“回去跟殿下说,此事只作不知,由她去吧。”   那侍女应着退下。   南宫刘清与蔡琰坐着说话。   蔡琰道:“甄氏的事情,由着她去便是了,殿下何必还派人去问陛下?”在她看来,这比起皇帝要处理的军国大事来,是再小不过的事情了。   “宫里的事情,没有小事。”刘清因为爱笑,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只是体态还是年轻的,“我命人告诉陛下,一来是因为当初经过炎儿的事情,我已起誓,凡事再不欺瞒于陛下。二来……”她有些犹豫后面的话要不要讲给蔡琰听。   刘清总觉得,皇帝对甄氏是有些不同的。从前甄氏在长安皇宫中,皇帝刚回来的那阵子,刘清总觉得皇帝像是故意避着甄氏——起初她以为是皇帝怕猫的缘故。可是后来皇帝熟悉了猫之后,便像逗弄狗一样,也与猫亲善起来,但仍是避着甄氏。具体是什么原因,刘清想不清楚,但皇帝在她这里,若是听说甄氏的事情,总是要转换话题的;又或者偶尔来她这里,遇上了甄氏,皇帝也只是点头便走过。这不像是皇帝的作风,他对宫人与身边的人向来是和善的。就是从前伏寿与董意刚入宫的时候,皇帝对她们无意,但对她们也是温和有礼的,甚至称得上是亲切了。但不知为何,对那甄氏,皇帝总有几分异样的冷峻。刘清也猜测过,是不是因为甄氏引得曹丕与袁熙争斗,而令皇帝不喜。但细思皇帝的处理方式,又的确是在回护甄氏,同时也顾全大局。   刘清想不明白这里面的蹊跷,但也清楚这事儿不合适拿出来讨论,所以就算是对着密友蔡琰,刘清也没有吐露过自己的怀疑。寻常男子见了美人,总是忍不住要上去逞能耐的。但难道皇帝见了美人,反而是避着走的?这又是何道理?   此时话已到了嘴边,刘清看了蔡琰一眼,到底还是没有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只是道:“二来,凡事有皇帝拿个主意,我也安心些。”她总觉得在甄氏的处理上,自己是不好擅专的,还是等皇帝发话更稳妥。   蔡琰不觉有异,笑道:“殿下这真是吃一堑长一智了。”   刘清又道:“方才伏寿见了姑母出来,我看她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了。”   两人想起伏寿与阳安大长公主这对母女之间的牵绊,也觉得感慨万千,一时都沉默了,只听得窗外初夏的虫鸣声,一阵高过一阵,像是宣告着明朗的盛夏即将到来。   建安九年,四月二日,圣寿节。是日不只是洛阳城中,天下一十三州,凡是年过花甲的老人,都得分肉一方。   而这一日洛阳皇宫内,置办了好大的宴席,远道而来的各国使节,北自乌桓,南从林邑,都纷纷来祝贺。另有十三州的大臣都督,汇聚一堂,好不热闹。   皇帝虽然下令一切从简,但众人心意拳拳,或挥毫泼墨,或进呈妙方,总之是各显神通,要博皇帝一笑。   又有袁熙出海归来,大秦商人秦论远道而来,讲述故土风情,呈出异域宝物,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相信这一日,不只是宫中朝堂之上,便是天下万民,也有许多是这二年分得了土地,真心实意希望这个令汉室再兴的年轻皇帝,能在皇位上久一点,再久一点。   天下人大约都是这么想的,只除了皇帝本人。   宴席散后,曹昂送皇帝回寝殿。   刘协饮了三杯酒,已是微醺,拉了曹昂的胳膊,不让人走,笑称要给曹昂写一幅字,给他挂在家中,驱邪避灾。   曹昂清楚皇帝此时将醉未醉,总要过得半个时辰才能醒过神来,因此也就守在一旁。   刘协斜倚在床头,望着烛光下的曹昂,因为微醺,而感到阵阵欣然喜悦,大约是宴会上的热闹在心里还没散去,他笑道:“朕有一样东西,要给子脩看。”   曹昂便顺着问道:“是什么物件?”   刘协在床头匣中翻了翻,摸出一本册子来,展开足有两臂长宽,给曹昂看着道:“朕要修河道……”   曹昂微微一愣,勾头看时,只见大汉舆图之上,皇帝已经用朱笔勾连了数处原本已有的河道。   刘协忍住醉意与困意,只因为兴奋劲还没过,不肯就此睡去,揉了揉眼睛,道:“你瞧,在汴渠之上再修河道,引谷水、洛水至于黄河——再通过这里,引黄河水直达淮河……自京口至于余杭,八百里开广渠……”   曹昂听着皇帝醉呓般的声音,低头看着图上的河道,心中震撼,若是按照皇帝所设计,那么整个大汉经由河道,便能南北联通,吴地的粮食货物,一二日之间就能经由水路输运至于洛阳。他难掩震撼,看向醉态朦胧的皇帝,心中感慨,不知皇帝胸中还有多少宏图大略。以皇帝二十三岁的年纪,收复天下,又安定天下,使汉室神器幽而复显,这是何等的天纵奇才。而他又何德何能,能以寻常资质,得其青眼,辅佐此等雄主。   “开运河,开书局……”刘协嘀咕着,缓缓垂下头去,醉意上涌,已是有些困了,“兴科举,辟海道……太多了,太多事等着朕去做,几十年哪里够用……”   曹昂听他声音减低,便俯身捡起一旁的毯子,想要给皇帝盖上,免得他酒后受寒。   刘协忽然又睁开眼睛,像是恍惚不知是否身在梦中,直直盯着他看了一瞬,笑道:“在这皇位上困住几十年,朕如何还能与子脩修神仙道?”这是当初长安东山道观里,君臣二人曾有过的玩笑话。   曹昂正不知如何作答,却见皇帝又是一笑,道:“朕把这些交待给新君去做……”   曹昂失笑,忍不住道:“陛下如今还未大婚,哪里来的新君?”   刘协笑道:“刘炎、曹烨、大姐、二姐……个个都是好苗子,哪个做不得新君?”又笑道:“咱们走了,交代给玉奴与孔明等人,也是一样的。”   曹昂不知他是玩笑还是认真,不禁心中一颤,手中的毯子就滑落下去,软软盖在了皇帝腰间。   刘协已是闭目歪头,呼吸均匀睡去了——就仿佛此生为君十五载,在他不过一场酣梦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到这一章,250章,就是正文完结啦。   番外会在周末不定时更新,可能在这篇后面更新,也可能专栏另外开一篇。   一路追文的小伙伴们可以收藏作者专栏,这样下次开文你们就知道啦。   晚安,新文见(或者番外见)。非常感谢大家一路支持!鼓励我写完自己爱的这篇故事!感谢在2021-02-28 17:27:37~2021-02-28 23:52: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瞎扯蛋与打鸡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五彩冰凌、cc、瞎扯蛋与打鸡血 10瓶;海带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