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情男二和傲娇男主私奔了 作者:檐上觉兽BBQ 文案 顾览惨遭前女友诅咒,穿成狗血玛丽苏小说的同名男二号,书中男二温柔且悲情,在追求女主的过程中,无论付出再多,也永远比不过傲娇狡猾的男主角,最后只能落下个孤苦无依的结局。 顾览想,为什么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咱这么优秀的男人,还怕没人来疼爱吗。爱情这种东西,不就是左勾勾右搭搭才有的嘛。 然而男主叶钦却威胁他说:你敢勾搭别人试试,你只能勾搭我! 顾览:只要我够佛够帅,狗血的三角恋就永远追不上我。 (但是疯狗似的男主能追上……) 然而他很快就发现,事情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外表温润儒雅内里腹黑受vs傲娇中二霸道逼王攻 目前世界顺序: 【校园都市篇-白马】强势傲娇校霸vs温柔万人迷校草 【玄怪江湖篇-蜉蝣】恶狼魔教教主 vs狐狸杏林圣手 Ps:1、1v1,甜爽文,无虐。 2、世界顺序后期可能会有增删改动,每篇字数不低于10万,穿得比较慢,大家也可以当做相对独立的平行故事来看,要想知道全部真相就看到最后哦。 3、内有隐情,不存在任何抢女主原配的情况。 内容标签: 甜文 快穿 穿书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览 ┃ 配角:叶钦等 ┃ 其它:校园,武侠,科幻 一句话简介:腹黑男二与逼王男主的搞基日常 立意:坚强、独立自主是获得美好爱情的保障,个人应当有奉献社会的理想与志向。 第 1 章 必有后福之章 顾览是在晨起穿衣服时感觉到不对劲的。 床边的椅子上叠着一套干净整洁的中学生校服,学生证胸牌和书包放在一旁,书桌上摞了几套高中数学的练习册,最上面的笔记本封面用青涩端正的字体写着“数学错题”。 再环顾整个房间的装潢,变成了简单清爽的少年风格,窗明几净,地板亮得可以照出人影。 这绝对不是一个大龄社畜该有的房间。 慌张中他只好拿了那套校服穿上,以为是昨天晚上喝太多了,导致脑子到现在还不清醒。迷迷糊糊地晃去卫生间,拉开门刚要脱裤子,里面竟然有一个裹着浴巾的大眼睛漂亮女孩,呆呆地看了他几秒,忽然间羞得面色通红,大声尖叫:“顾览!” 顾览花了几分钟时间,弄明白自己这是穿越了,这年头,穿越还算什么稀罕事情吗,轮着谁谁就穿呗。 听到陌生女孩名字以后,他才知道自己穿的竟然是前女友写的狗血恶俗小说。这是一系列能把正常人恶心吐的超级无脑玛丽苏小说,每个故事里都有一个英俊无双邪魅狂傲不可一世的偏执男主,和一个柔美宽容温柔多情默默付出的悲情男二,以及干啥啥不行就是运气好的傻白甜女主。 剧情那是没什么剧情,全程无逻辑,无智商,无常理,男二号像个傻子一样对女主好,男主角像个疯子一样想要将女主占为己有,女主则像极了智障,永远不能爽快地做出决定,一定要让男一男二打得两败俱伤,然后再无一例外地抛弃男二追随男主而去。 您何苦来哉呢,很好玩儿吗,嗯? 当年他是大晚上当恐怖小说来看的。分手的时候,前女友涕泗横流,指着他恶毒地诅咒说:“顾览,你个渣男,下地狱去吧!” 结果隔天他就到这儿来了。 没错,这些故事中的苦情男二号,名字全部是顾览。 第一个故事中的顾览身世极其悲惨,他本来是某某市顾氏某某集团董事长的孙子,然而一场莫名其妙的横祸之后顾氏集团就破产了,欠款几十个亿的顾家人出国途中惨遭车祸,最后只有七岁的顾览侥幸存活下来,从此一个人孤苦无依。 在他十岁的时候,母亲年轻时的朋友白毅将他从福利院接回家里抚养,于是顾览得以与女主白莎青梅竹马长大,故事正式开始时刚好十七岁。 “妈妈,我想去学校住宿了。”白莎这句话里明显带着气,她咬了一口三明治,用力地搅拌着热粥,汤勺碰在瓷碗边上发出叮叮的声音。 白毅已经吃完早餐,坐在一边的沙发上看新闻,这时转过头来对白莎说:“莎莎,注意礼貌。” 白莎妈妈徐锦关切问道:“怎么了,莎莎,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顾览轻声说:“对不起,你别生气了。” 白莎其实并没有真正生气,她只是对顾览不冷不热的态度感到心烦,自己每天早晨都会在固定的时间淋浴,他那样闯进去明明就是故意的,如果在平时,顾览早就应该惶恐地跟她道歉了吧。 “算啦,但是下不为例哦。”白莎笑了笑,对徐锦说,“没什么妈妈,我说着玩儿的。” 顾览心里呼出一口气,白莎从小在富裕的环境中长大,身边从来不缺少宠爱,所以性格稍微有些骄纵,但不至于令人讨厌,当然,这是在她还没有遇见叶钦的时候。 吃过早饭,司机送顾览和白莎上学,车上白莎突然提出:“阿览,你把昨天的数学卷子借我看看吧,我错了好多,但是不知道怎么改,今天早上就要收了,怎么办呀。” 顾览突然想到书桌上的那些试题和错题本,一拍大腿:“哎,你怎么不早说,我忘带了,今天收?”远离学校多年,一时间实在有些难以进入角色,顾览不禁悔恨万分,人家男二号辛辛苦苦写完的作业,放在那么显眼的位置,他竟然不给带过来,这不是破坏了顾览同学严谨认真的形象吗,太不应该。 白莎噘嘴,白了他一眼:“不愿意就算了呗,我又不是非要看你的。” 顾览没有应声,犹豫着要不要让司机掉个头去拿作业,又觉得太麻烦,他又不是男主,保持那么完美的形象干嘛,再说不交一次作业又不是什么大事,明天补上不就行了。 然而白莎却不这么认为,顾览当了这么久的年级第一,学习态度向来十分端正,就算所有人都忘带作业,他也不可能忘带,一定就是不愿意借给自己看,还找这么烂的借口。 “哼!”白莎把头转向一边,一直到下车都没再理过他。 随着时间的推移,原主的记忆像泉水一样在顾览的脑子里缓缓地涌冒出来,他用手肘支着车窗撑起脑袋,闭上眼睛,无数关键性的信息与画面像幻灯片一样快速闪过,短短几十秒,顾览却感觉自己在原主的人生轨迹上重走了一遭。 幼年时父母离开,白毅在孤儿院门前向他缓缓走来,初到白家时的自卑与敏感,学校里安静内敛的生活,这一切剧情在原主顾览的视角里都是阴霾般的深灰色,直到白莎的走进,他的世界才有了光,他的回忆才开始有彩色的碎片出现,所以对于原主来说,白莎这个女孩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他大概有些明白为什么男二号如此痴迷女主了。 不过,顾览对小孩子式的恋爱游戏没有兴趣,他坚信只要坚持独身主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狗血的三角恋就绝对追不上他。 进校门后,白莎仍旧不跟顾览说话,顾览竟也迟钝得感觉不出什么异样,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进教室,各自沉闷不语地坐到座位上。 六月中旬的天气闷热得厉害,学校的空调要在九点钟才开。刚坐下没一会儿,身上就沾了一层薄汗,上课前顾览跑去厕所洗了洗脸,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惊讶地发现这张少年的面孔竟与自己学生时期的长相所差无几。 并不过分出挑的五官,只是搭配在一起时令人意外地舒服,他的眼角是微微向下的,双眼看起来既温柔又无辜,少年特有的青春气显现在修长白净的脖颈上,带有可口的清新感,下颌线条不如其他男生那样初现坚硬,仍旧柔和并舒缓。 他自己都快要忘记这张脸了。 就在顾览愣神的时候,身后有人十分戏谑地问道:“你还要在这里照多久?” 顾览目光稍微一侧,从镜子里看见身后站着一个帅气的高个子男生,正一脸不屑地轻睨着他。 奇怪的是,男二顾览的记忆中没有这个男生的印象,但他本人却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 作者有话要说:评论前五十小可爱有包包呦~爱你们,相信我这个故事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第 2 章 情敌变身之章 下了第一节数学课,老师让顾览帮忙把昨天的错题作业收上来。顾览颇有些不好意思,私下跟老师说自己的忘了带,本以为数学老师多少会批评他几句,没想到她只是微笑着点点头,说了声没事,你交不交都可以,反正是满分。 哎呦喂,原来当优等生这么爽的吗,早知道当年就好好学习了。 顾览没用几分钟就把大半的作业收好了,只是到了白莎那里后,情况就变得十分艰难,后面的任务无论如何都进行不下去。 顾览好言相劝:“你总该写了一点吧,写多少交多少就可以了。” “交什么交,不交!”白莎耍小性子,把笔往桌子上一摔,瞪着他说,“凭什么你不交作业没事,我不交就不行,老师也太偏心了吧?” “嘘,”顾览也不生气,食指抵着唇间,“咳咳,那这样吧,收好的作业先放在你这里,你什么时候写完了就放进去,然后帮我收完剩下的,好不好?” 白莎一听这话,急火上脑,当场就想跟顾览发脾气,但是看着顾览对她眨了下眼睛,才明白过来这是叫自己随便挑着抄,马上喜笑颜开起来:“好呀,就先放我这儿,你不用管啦。” 顾览松了一口气,以为事情就这样解决了,更没想到的是,白莎这小姑娘玩心强大惰性可怖,有了依仗心里不急不慌,磨磨蹭蹭到了下午还没抄完,非要顾览再过来盯着她,才不情不愿的草草应付了事。 好在顾览脾气够耐烦,到最后也没说她什么。白莎还不算太笨的,看见他无奈又无语的样子,就抢着把剩下的作业收齐,好话说遍,阿览阿览的叫个不停,但是顾览心里清楚得很,白莎以后的作业都不可能好好按时写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替白毅发愁,没了甘心受虐的男二号,这闺女以后要怎样自力更生呢,顾览自动带入老父亲的视角,苦闷地看了眼身旁傻乐傻乐的白莎同学,深深地为她的未来感到担忧。 收完作业,白莎主动帮顾览搬了一摞薄的,大言不惭地说:“阿览你看我好吧,这本来是你的任务,我主动帮你分担呦,你还不谢谢我?” 顾览抱着好高好大的一坨,淡漠地点点头,语气没带丁点感情:“嗯,好,谢谢你。” 白莎脸一拉:“哦,这么敷衍。” 两个人边说边走,走廊本来就不太宽,白莎光顾着抬头看顾览,没注意前方迎面走来一个高个子男生,直接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她快摔倒前下意识地拽了下身边的顾览,顾览紧着将她扶稳,手里的作业本也哗哗散了一地。 旁边经过的同学都自动默默地绕开,散落一地的本子里站着三个神色各异的人。 白莎当然是气急败坏,忍不住张口喊道:“喂你看着点啊,真是的!” 高个男生看上去似乎刚刚转过来,还穿着自己的衣服,双手/插/在黑色工装裤的裤兜里,冷淡又若无其事地瞥着白莎,不说话,也不作任何动作,像是听不懂她在嚷什么。 顾览想起来这是早上在厕所看见的那个男生,无意而迅速地对他打量过几眼,确定是那种一看就非常不好惹的人:长相出众且极富攻击性,个高腿长,身材充满看点,但是着装怪异,言行挑衅又尖锐,说明本质缺乏同理心,感情淡漠,骄傲且冷酷,脸上天赋异禀似的刻着天下为我独尊尔等都是狗屎的表情,无论保持多久都不僵硬难受。 问题少年,典型的中二晚期问题少年。像这种情况一般是没得救了,除非遭受社会爸爸的毒打,否则大概率上不会有主动改变的可能性。 “算了白莎。”顾览云淡风轻地说完,不顾那两个还在顶牛的小孩儿,蹲下来一本一本地将地上的作业本都捡起来,摞得整整齐齐,搬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向教师办公室。 白莎‘切’了声:“说句对不起总会吧?” “是你撞到我的,”男生说,“我只是站着没动,你自己就撞过来。” 顾览不在,白莎不敢硬刚,只好摆出秋后算账的架势:“行,行,你哪个班的,叫什么名?” 男生蔑笑:“怎么,你要找人打我?” 白莎:“你到底敢不敢说。” 当顾览交完任务走回来,见两人还在原地僵着,叹了声气,走过去拉住白莎:“快上课了,还在这儿磨什么时间。” “叶钦。”男生淡淡说了句。 顾览一愣,这二字如魔音灌耳,似五雷轰顶,震惊下他没能管理好自己的表情,睁大眼睛回头向那男生看了过去。 叶钦以探寻玩味的目光回应他,又笑着重复了一遍:“我叫叶钦。” 正是本系列男主角的大名。 “哎哎哎,你们听说了吗,隔壁班今天转过来一个大帅哥!” “我上个课间还跑过去看了呢,啧啧啧,那叫一个帅啊……好像叫叶什么的,而且家里巨有钱。” “别太夸张吧,至于么?跟顾览比怎么样啊。” “顾览是挺好看的,但这个是真的帅啊,跟男明星似的。” “真的?我去看看。” “我也去我也去,算我一个!” “你们够了吧。” “哗啦”一声,面前几排女生的座位瞬间空了一片,顾览默默撑着额头,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他现在不必为白莎的未来担忧了,倒是非常非常地害怕自己以后的人身安全会出大问题。 刚才叶钦大臂上隐隐约约的肌肉线条止不住地在他眼前乱晃,他不自禁回想起书里几个男主吃醋怒揍男二号的片段,记得没错的话,这货好像还是个跆拳道黑带,别说怒揍了,就是随便给他两拳头也受不住啊。 顾览恨铁不成钢地看看自己的细胳膊细腿儿,又深深地感受到了素质教育的重要性,学习是成绩提高了,这身体锻炼也得跟上才行啊,不然以后挨揍都护不住脸。 哎——,怎么办,愁死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天气炎热,大家注意身体呦,希望高考完的宝贝儿们都能报上自己心仪的大学~ 第 3 章 互表心意之章 顾览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任由剧情疯狗似的发展,他就算没有一点争夺白莎同学的念头,男主角还是会吃醋,还是会视他为眼中钉,还是会揍他。 试问假设诸位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心仪万分的对象,但那人身边却始终跟着个碍事的青梅竹马,与她形影不离亲密无间,比正牌男友还要甜蜜,诸君生不生气,要不要打人。 顾览换位思考了一下,觉得这事搁在自己身上,是万万不能容忍的,他和竹马先生必须死一个。于是他忽然间就宽恕了叶中二同学,理解了他日后种种不可理喻的野兽行为,叶中二堕落成那个德行,男二号自杀式的搅局实在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常言道,男人何苦为难男人,就让慈悲的爸爸来成全你俩吧。 “你笑什么,”白莎转头看他,“今天下午开始你整个人都怪怪的,不,从早上开始你就不太对了,顾览,你是不是昨天晚上没睡好啊。” 顾览没接她话茬儿,反而突兀地问道:“你觉得叶钦怎么样?” 白莎愣了下,脸上闪过可疑的娇羞神色,转而变成十分刻意的气愤:“叶钦?就那个撞人不给道歉的小子,哼,我最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自以为是的人了。” 顾览颇有意味地笑笑,继续循循善诱:“你不觉得他很帅吗?” 白莎耳朵根都红了,嘴上还在硬犟:“就他?拜托,你眼睛没毛病吧,这种水平也能称得上帅?你比他强一万倍,我整天看你,对帅哥早就免疫了。” 顾览知道白莎说的肯定是反话,但是反话里出现的这个“一万倍”,就有点费琢磨。“嗯……其实他是挺帅的,即使用男生的眼光来看也很不错。” “真的吗,”白莎眨了眨眼睛,低下头,“其实……但他就是讨厌,我就是讨厌他。” 当一个女生开始频繁使用讨厌这个词的时候,就说明她已经动心了,果然一见钟情最为致命。 顾览还想趁势再推一把,但马上想到这俩孩子都还是高中生,他怎么能做出教唆/未成年谈恋爱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呢,于是连忙转圜:“不管你怎么想,高中还是以学习为重,你要相信缘分,是你的终究会是你的,你目前最紧要的任务是考上一个好大学。” 白莎突然停止步子,转身以匪夷所思的目光逼视着顾览,抬手在他额头上摸了摸:“你知道吗阿览,这种老土掉渣的话连我爸爸都不说,你一定是学习太用功把脑子学坏了。” 顾览拿下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要这么想,像叶钦同学这么优秀的小男孩儿啊,说是万里挑一都不为过,身边不知道有多少人觊觎他,你一定要特别优秀才能脱颖而出,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句话听说过没,好好学习就是咱们必胜的秘诀,今天的作业你可不能再拖了……” 就在顾览对一脸懵逼的白莎逼叨叨着走过之后,仅与他后背一指之隔的自助饮料贩卖机前,叶钦万分诧异地转过身,手里还拿着一罐冰可乐,盯着他俩的背影,站在原地许久都没动弹。 一开始他想不通,为什么顾览要这样说,明明他们也只是刚见过面而已,连认识都谈不上,为什么顾览会这么坦然地在大庭广众之下夸他帅,还扬言要用刻苦学习的方式来追求自己。 叶钦思考了好一会儿,可乐罐上滚下的水珠将他短袖恤衫打湿了一片,当一只活泼的灰喜鹊喳喳地飞过头顶时,他灵光乍然一现,顿时豁然开朗。 是了,这个人一定很早就开始关注他,偷偷地喜欢着他,毕竟他在本市算是小有名气的,之前的学校离这里也不远,今天下午顾览听到自己名字后表现得那么惊喜,那么不可置信,不正是他对自己痴恋已久的证据吗。 叶钦没察觉到他已经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刺啦一声打开可乐,边走边喝,心里不停回味着刚刚顾览夸他的那些话。以前都是成堆的女生追求他,叶钦也不觉得怎么,头一次被男生喜欢,还是校草级别的,说不开心肯定不可能。 使劲捏扁了可乐罐,叶钦肯定顾览刚才知道他在附近,才会故意说得那么大声。 这……算不算是一种另类的表白? 离白莎要去的奶茶店还有十几步距离,顾览右眼突突突猛跳一阵,并且忍不住连打几个喷嚏,他是个特别迷信的人,这样一来难免心里会有些膈应。 白莎见顾览皱着眉头,用右手捂住眼睛,担心地问他:“怎么了?沙子进眼睛里了吗,我帮你吹吹。” “不不不,不用了。”顾览伸手轻轻推开了凑过来的白莎,“我只是没睡好,有点累了。” 白莎撇嘴:“我就说你没睡好吧,大早上的撒癔症,一整天都浑浑噩噩,算啦,我不喝奶茶啦,咱们回家吧,你今天早点休息。” 顾览摇头笑笑:“都已经到门口了,总不能白来一趟,走吧,不差这一会儿。” 两人正要走进奶茶店时,一个男生突然在背后喊:“等一等!” 那个男生的校服被扯得破烂不堪,裤子上也划开不少长长的口子,勉强能看出是同校生,青青紫紫的一张脸还没有鞋子干净,他的眼睛被打碎了一只镜片,另一条腿儿也折了,歪歪斜斜地挂在鼻梁上,嘴角还有新鲜的淤血痕迹。 他身材偏瘦,个头中等,如果不是被打得这么狼狈,应该还算是斯文好看的男孩子。 顾览和白莎都怔住了,不等他们提问,男生用流血的手背抹了下唇角,嗫嚅着说:“那个……白,白莎,你能不能,能不能过来一下……” “哈哈哈,你他妈的倒是快点说啊!” “草的,快点!不然弄死你!” 不远处的马路边上横着两辆破旧的摩托车,周围妖魔集会似的围着十来个打扮流里流气的年轻人,有的年纪二十来岁,有的看上去还在上学,这其中甚至有两三个是同校的。 顾览顺着笑骂声抬头向他们看了一眼,差不多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将白莎揽到身后,小声对她说:“你先去店里面报警,给司机打电话叫他快点过来。” 白莎害怕地紧紧抓住他的手臂:“阿览,这什么情况啊,他们是谁啊。” “白莎,你,你快跑啊!”眼镜男生突然大声吼出一句,后面马上有两个人跑过来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狠狠摔在地上,接着就是一顿不知轻重的拳打脚踢。 顾览刚想去制止,听见身后的白莎尖叫了一声,一个染黄毛的混混堵在奶茶店门口,抓住了她的手腕,使劲往自己身上扯,脸上的表情要多猥琐有多猥琐。 “你放开她!”顾览神情愤怒,气势强硬,将白莎从黄毛手里拉过来,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镇定与气魄,“滚远点听见没有?” 虽说这是玛丽苏小说中常见的矛盾冲突桥段,但真遇上之后,顾览是一点点也容忍不了这些人渣的作为。 他情急中竟然记起了一截儿原著的情节,就是关于这一段的,好像……最后英雄救美的并不是男二顾览,相反他还因为不自量力被揍得挺惨。 顾览回过神,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围到了自己身边,一个个都用猛虎瞅白兔的眼神蔑视着他。望着这一圈五颜六色的杀马特头,顾览不禁头晕目眩,有一些些发慌。 黄毛往地上啐了一口:“给我打!” 第 4 章 英雄救美之章 顾览高估了这具身体的反应能力,他还没做任何防备,整个人就被推到了墙上,两个混混按着他的胳膊,一个同校的黑瘦男生揪紧他的领子,咬牙说:“早看你不爽了,整天拽得跟什么似的,怎么看着一点也不抗揍啊?” “你想打我可以,但是先让白莎走。”对方有这么多人,顾览知道自己肯定是毫无胜算的,不如早早认怂,别让女孩子吃亏就行。 白莎吓得哭了起来:“你们别打他!求你们了别打他!” 黄毛嘿嘿一笑:“想什么呢你,她今天要跟我走了。” “你敢……呃!”眼前星光一晃,右颊顿时传来火辣的疼痛,顾览感觉自己嘴角破了,唇边涌出腥咸的味道。紧接着黑瘦男又在他肚子上补了重重的一拳,顾览额头上涔满冷汗,刘海都被打湿了,凌乱地散在眼睛上方。 奶茶店老板见状连忙从里面锁上了门,还把卷帘放了下来。黑瘦男捏住顾览的下颌,恨得像是要从牙缝里往外蹦字:“上周我在厕所抽烟的事情,是不是你记下来的,狗屎校长在大会上点名批评我,还把我妈叫过去,就为这点事,我爸差点把我的腿打折,你说我该不该揍你?你他娘的倒是喊出来呀!” 顾览死咬着牙不吭声,心想这大概就是男二同学严谨较真的性格带来的苦果,全让他这个无辜的接盘侠给吃了。就在顾览闭眼等死的时候,听见一个又冷又酷的声音说:“怎么又是你们,伤都好全了?” 叶钦插着兜站在窄街口,表情淡漠,似笑非笑,语气间带着独有的轻蔑与不屑,夕阳将他的身影拓长,仿佛下一瞬他就会从裤兜里抽出两柄细长的弯刀,切菜砍瓜一般搞定所有的罪恶。 黄毛看见叶钦之后,神色变得极不自然,他招招手让黑瘦男一伙回来,叼了根烟说:“跟你没关系,又不在你的地盘上。” 叶钦一指白莎说:“这是我同学。” “哦,同学啊,你看我这不是不知道吗,行了行了,都走吧。”黄毛僵硬地扯着嘴角笑笑,领着一众跟班就要撤。 叶钦突然表情一沉:“等等。” 起先他只看见濒死虾米一样抽搐的眼镜同学,和哭傻了的白莎,没看见被众人围堵在角落里的顾览,那些人都闪开之后,顾览脆弱的惨相立刻暴露在叶钦眼下,只见他脸上极迅速地聚起一股黑腾腾的杀气,点了点顾览说:“这是谁打的,站出来。” 黄毛见势不对,将黑瘦男推了出来:“是他打的,跟我没关系。” 黑瘦男生回头眼神复杂地看了黄毛一眼,黄毛没再管他,领着其他人赶紧走了,黑瘦男还没来及把脸转过来,叶钦已经一脚把他踹出去好远。 白莎跑过来扶起顾览,紧张地问他有没有事。顾览其实并没有伤太重,缓了一会儿后,痛觉没有刚才那么明显,他安慰白莎说自己不要紧,没多大事。 但是转眼一看,那边叶钦早把黑瘦男揍得半死不活,虾米同学竟然神奇地死而复生,站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 “喂,好了,你想把他打死吗。”顾览冲过去拉住叶钦,看了眼地上蜷缩着的男生,叹了声气,“还是交给学校处理吧。” 叶钦说:“像这种人,不给他长点记性是不行的。” 白莎也深表赞同:“就是,帮外校的混混欺负自己同学,打死算啦!” 叶钦收敛怒容,又恢复到之前那副酷酷的样子,下巴朝顾览一点:“你还好吗,去医院处理一下。” “不用,一点小伤,你之前和他们认识?”顾览用手背随便蹭了下嘴角的伤口,身旁的叶钦见状挑了下眉。 “打过。” 听完这个回答,顾览已经自行脑补出一场无比激烈壮丽的校园动作大片,想起原著中对男主的超强战斗力总是大段大段地着重描写,而且绝大部分的挨打对象都是男二号,顾览心中不禁五味杂陈。 眼镜同学看了看他们三个,一直找不到/插/话的机会,支支吾吾地说:“那个……白莎,我……” 顾览闻声回身一看,差点把他忘了:“对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这些人让你来找白莎的?你叫什么名字。” 眼镜同学努力地把折腿儿眼镜扶正:“黄煜绮。其实他们一开始并不是想找白莎的麻烦,而是你。” 黄煜绮正经说气话来反倒不拖拉,简简单单几句就将事情原委托盘而出,吴亮,也就是地上躺着装死的黑瘦男生,之前长期被学校的不良份子欺负,他为了报复,就结交了社会黄毛哥作为依仗,反过来开始欺负其他人。上个月顾览值周,因为纪律问题惹了他,这人始终怀恨在心,处心积虑地寻机报仇,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但是没想到叶钦会半路上杀出来。 “听你这么说,要是没有叶钦,今天我就死定了。”顾览苦笑。 叶钦脸上显出几分难以掩饰的得意:“那个黄毛以前在我们学校附近收保护费,有一天收到了我身上。” 顾览说:“所以你就让他们跪下唱征服了?” 叶钦摇头:“最后他们根本没法说话,更没力气唱歌。” 最后吴亮还是被交给了学校,白莎回家后对白毅添油加醋一通哭诉,把顾览说得九死一生、差点回不来似的。白毅最心疼顾览,听了之后表示这事绝不能姑息,隔天一早就联系了学校和警局,把黄毛一类渣滓彻底从学校周遭清理干净,校方也对吴亮下达了劝退处理。 到此为止,事情也算是得到了圆满解决,只是顾览隐约记得,小说中并没有这样一个针对顾览的桥段,就算是混混挑衅校霸出手,矛盾核心也一定是关于女主才对,怎么会扯到他身上呢。 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是,从那之后,在学校里碰见叶钦的概率越来越大,就连上厕所十次里面七八次都是这小子在他隔壁。 顾览直觉叶钦同学实在筹谋什么大计划,很有可能下一步就是问他要白莎小姐姐的电话号码了。 像是老天开眼一般,这次的兄弟班公开大课,他俩竟然鬼使神差地被安排成了同桌。 作者有话要说:不瞒大家说,下一章有点小高能,评论前五十发红包呦~ 第 5 章 耳清目明之章 下午四点半,窗外绿豆汤色的天空响起第一声闷雷,把打瞌睡的同学们都震醒了。 讲台前面仍旧孜孜不倦地播放着建校文化史的宣传片,负责讲解的老师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只有女班长一个人趴在讲台桌上,勤恳坚守着岗位,记下每一个打呵欠的人的名字。 这是每周五下午例行的公开课,因为使用的教室够大,所以一般都是隔壁两个班合在一起上。顾览在本班的座位是最右边靠墙的,到了大教室自然就成了正中间,紧邻着两个班级间那条若有若无的三八线,而他的冤家叶钦同学,刚好就坐落在隐线的另一侧。 命运真他妈是个神奇的玩意儿。 自从数天前叶钦帮顾览解围后,两人的关系就一直很微妙,日常的叶钦依旧僵着脸不冷不热,即使遇见也绝不会主动说话。而顾览由于先入为主的印象,始终没法用友好热情的态度对待这个潜在暴力狂,而且他本身也不是善于交际的性格,遇到叶钦这种生人莫近的类型就更加棘手。至于那天为什么叶钦见到他被打之后会突然发怒,也一直都是顾览心里解不开的疑问。 他俩互相点下头,算是简单打过招呼,然后就开始各自忙活各自的事情,叶钦光明正大戴着耳机翻地理杂志,顾览好歹用手臂遮掩一下,看的是古龙先生的《欢乐英雄》。 再几个滚石似的闷雷之后,“哗啦”一下,瓢泼大雨应声而至,瞬间就将视频的背景音遮盖过去,班长生怕大家听不清楚,又把声音调大了几个度,一时间外面噼里啪啦,里面嗡嗡隆隆,教室的墙壁颤颤巍巍,大家都紧捂上自己慌慌的心口,觉得实在有些遭不住。 虽然顾览已经瘦得没有一丝赘肉,他还是比一般人怕热,下了大雨墙边的同学不肯开窗,闷得他浑身难受,就把校服短袖挽到了肩膀上面,裤腿也卷到最高的位置,几乎将两条细长白腿全部露了出来,为了便于散热,他还伸直了腿岔开,希望冷气尽可能滋润到每一个毛孔中。 叶钦同学低着头刚翻过一页杂志,只觉得眼前突然白光一闪,视野里竟然多出了一条腿,他目光顺着这条腿向上,鄙夷又尴尬地瞪了眼顾览,没说什么,只是挪远了一点,继续看书。 顾览随后拿起一张卷子扇风,他身上清新恬淡的味道一阵阵地往叶钦脑门里蹿,没过一会儿,叶钦像是被传染了一样,也开始心烦气躁起来。 【亚洲最大的钟乳石,位于湖南省雁荡镇的白水洞……洞内石笋石柱琳琅满目、千奇百怪……】 不知为什么,叶钦心绪难以平静,精神不能集中,短短一行文字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内容却进不到脑子,只能一边狂拉强扯着离谱的想法,一边机械地保持阅读。 但是,照片上这根又长又白的钟乳石,怎么这么像顾览的腿啊。 【美丽的钟乳石,需要经过上万年乃至数十万年才能成形……天然的奇观……不可多得的人间至宝……修长、洁白而笔直……】 腿…… 【仿佛高耸入云的山峦……十分漂亮,近乎半透明的白色……表面光滑细腻,富有诱人的美感……】 腿…… 【……】 腿儿…… 欲/望终究是战胜了理智,叶钦完全放弃了杂志,任由一股隐晦的冲动带引着,目光轻轻落在顾览秀气白净的脚踝上,以那颗圆圆的骨头为起点,顺沿着小腿纤细柔和的线条一路向上,停在了要违章罚款的地方。 顿时觉得钟乳石丑得没边儿了。 叶钦用手撑住颊侧,感觉皮肤有些发烫,心跳像是煮沸了似的。 顾览敏感地察觉到附近的一道强烈视线,他无意地抬起头,撞上叶钦沉沉的目光,不禁吓了一跳,那眼神有种莫名的危险感,极其不友善,要打人一样,带着一点隐忍着的狠戾。 “怎,怎么了?”他问。 叶钦看起来有些生气,摇头没说话,把脸转了过去。 顾览莫名其妙,心里忐忑不安起来,想着自己坐在这里之后一句话都没说,不知怎么就惹到他了。 过了大概两分钟,叶钦憋不住了,桌子下面用脚碰了一下顾览的,声音极低地问他:“你用脱毛膏?” 外面巨雷暴雨,前边音响仿佛炸炮,顾览自然听不清他说什么,轻皱眉头问:“什么高?” “脱毛膏。”叶钦一字一顿,口型缓慢。 “兔毛膏?”顾览百思不得其解,“兔毛膏是什么膏?” “呲——”叶钦抓了把头发,挫败地一摆手,“算了,当我什么也没说。” 有毛病吧这人。顾览白了他一眼,继续低头沉浸在欢乐的铅字小说里。 又过了大概两分钟,叶钦实在是意难平,心里头刺挠刺挠地难受,他用手指使劲在桌面上敲了敲,用更加清晰缓慢的声音说:“脱——毛——膏,特无我,脱。” 顾览正看到兴致处,三番两次被打扰,真的有点烦了:“你脱什么?” 叶钦指指他的腿,拼命忍着想要大喊的冲动,用气声怒吼:“脱————毛————膏————” 其实也不怪顾览,主要是他生来这么多年,没有接触过这个东西,再加上环境属实恶劣,听不清想不到也很正常。看着叶钦已经快要凶神恶煞的表情,他不敢再问了,联系着对方的手势,琢磨可能不是兔毛膏也不是龟毛膏,而是自己裤子捋的太高,碍着人家眼了。 他把两条裤腿放了下来,往旁边挪了挪,侧过身,背对着叶钦看小说。 “咣”一声,叶钦用拳头狠狠砸了一下桌子,向后仰靠在椅背上,目光呆滞地望向天花板。 然而顾览只当他发神经病。 后排有人窸窸窣窣交头接耳,班长用板擦敲敲讲台桌,提醒道:“那xx跟xxx别说话了啊,好好看视频。” xxx同学不干了,挑衅地笑着说:“班长你怎么偏心呀,光说我不说顾览他俩?” 班长脸一红,不吭声了。 班里引起一阵暗潮似的议论,叶钦大声咳嗽了下,顿时恢复了平静。 顾览不动如山,好像压根就没听见似的,全神贯注地盯着书页,不时微微会心一笑。叶钦看着顾览侧脸和低垂的长长眼睫,后槽牙使劲一咬,抬手拍拍他的胳膊,勾了勾手指。 “过来点。” 顾览迷惑地趴着向他靠近,而叶钦却突然凑到很近的距离,在他耳边低声问:“你的腿是不是刮过毛?” 这个问题自带一种莫名猥琐的感觉,即使叶钦一脸正经,甚至有些严肃。 顾览不明白叶钦到底想干什么,但是不把他心里的问题都解决清楚,估计这人是不会让自己好好看书了,他回答:“没有,天生就这个样子。” “我不信,哪有人腿上不长毛的。”叶钦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地说,仿佛两人讨论的不是腿毛,而是人类文明的验证。 顾览本来想吐槽一句关你屁事啦,但是摄于叶钦过于急迫和认真的态度,只好陪他继续钻研下去:“我发誓是天生的,至于为什么不长毛我也不清楚。” 叶钦垂下眼,语气微妙一变:“所以你其他地方也都是这样吗?” “你说什么?” “人为脱毛会留下坚硬的毛茬,你让我摸一下就知道是不是纯天然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瞒大家说,下一章有点稍微不小的高能,欢迎评论收藏呦~ 第 6 章 天生丽质之章 为证明自己是真正天生丽质,顾览又卷起裤腿,自己拍了一下,指着大腿说:“来,摸。” 叶钦喉咙滚了滚,生怕他反悔似的,立刻就把手掌放了上去,陌生又美好的细腻触感一下子就将他俘获,他手腕微微颤抖,大脑皮层发麻。虽然说是摸,却迟迟不敢挪动,就只是那么若即若离地放着。 “摸呀。”顾览说。 叶钦冷漠道:“我有在摸,你催什么催。” “那你倒是动啊,搁在这儿烤手呢。” “我……” “你手掌怎么这么烫,快点,我热。” 叶钦抿了抿薄薄的嘴唇,面无表情地贴紧顾览的皮肤,慢慢挪动手掌,没走到小腿儿他已经受不了了,呼吸急促地收回了手。 真**滑。 顾览转了下手里的笔,笑着问:“怎么样,纯天然的吧?” 叶钦点头:“嗯。” “早就说了嘛,”顾览用目光示意,“来而不往非礼也,也给我看看你的毛裤呗。” 快到下课的时候,讲解老师端着茶杯走进教室,眼睛在讲台下面扫了一圈,发现有两名男同学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研究着什么,于是背着手悄摸摸地走到他们桌子旁边,俯身一看。 “你俩玩啥呢?” 后来顾览在办公室里解释了将近一个小时,当时他和叶钦并不是在互相把玩对方的大腿肉,然而这件事还是被年轻的女老师们津津乐道了许久,并被当成一个课前必备的醒脑趣闻,在整个年级广泛流传。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到了中午学生大都懒得出校门吃饭了,学校的食堂奇迹般地迎来事业第二春。除非有特别的情况,顾览白莎都是在一起吃午饭,白莎喜欢点一份超值的豪华套餐,然后再买两份米饭,因为只有点大份套餐才会赠送冰镇什锦水果杯。 顾览排队等餐的时候,白莎先拿了水果杯吃,专门要了两个小叉子,给顾览留了一半。 两人挑了一处角落的位置坐下,白莎习惯性地坐在顾览的右手边,她把什锦水果递过去:“今天的没有猕猴桃哦,不是我挑着吃完了,是真的没有哦。” 顾览笑了,把装套餐的大铁盘子调过头,让荤菜摆在白莎那边:“你都吃了吧,我不爱吃这种小东西。” 白莎递过去的手又顺道收了回来:“嘿嘿嘿,你早说呀,放到现在都不冰了。” 顾览将筷子和勺子分给白莎,白莎从口袋里掏出纸巾一人一张,她无意抬头向人群中扫了一眼,手肘撞了顾览一下:“哎,你看那边是不是叶钦?” 一听见这个名字,顾览心情就莫名不爽,打从遇见叶钦开始,就没有一件事情是让他顺心的,这难道就是男主气势必压男二的铁律吗。 他朝白莎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叶钦正端着餐盘茫然四顾,看来是找不到位置坐了。白莎刚一张开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扭头看了顾览一眼,似乎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顾览说:“我们这桌还有地方,喊他过来吧。” 白莎立刻欢欢喜喜地站起来,恰巧这时有几个别班的女生格外热情地邀请叶钦同坐,于是白莎干脆跑了过去,拉住叶钦说:“跟我和顾览一起坐吧,我们在那边儿。” 顾览远远看着,白莎抢到叶钦后,别班女生嘟嘟囔囔地说了些什么,白莎扭头挑衅地对她们翻了个白眼。 哎呦喂,这男主可真是香啊。 今天是叶钦上学以来头次吃食堂,因为昨天刚刚知道顾览中午不回家,就想着试一试能不能碰到,没想到这么幸运。 走到半截儿,白莎眼睛一转,对叶钦说:“是阿览让我过来叫你的,食堂人多,以后你最好早一点来,也可以和我们一起呀。” “好啊。”叶钦迅速回答。 他说话声音低沉,白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一看,竟然从叶钦脸上发现了一枚近乎温柔的笑容。 妈耶,少女的小心脏受不鸟了。 回到地方,白莎没有按原来的位置坐,而是极快地拿起自己的筷子坐在了顾览对面,这样一来,叶钦就不得不坐在她身边了。顾览装作看不出她的小心思,默默地把她身边桌面上的一个包装纸团扔进了垃圾桶。 然而,叶钦并没有乖乖地往那个坑里跳,他让旁边的人稍微让了让,非得挤到靠墙的里面,然后大大方方地坐在了顾览右手边。 白莎:“?” 顾览:“……” 叶钦:“怎么了。” “没事没事,之前你们都不说话,我还以为你们关系不好呢。”白莎有点尴尬,拼命用假笑来掩饰。 叶钦将餐盘摆正,顺带着向她瞥过一眼:“不说话就是关系不好么。” 白莎表情都不对了:“呃,我不是这个意思……” 叶钦不笑,用清淡的语气继续说:“我和他有过更亲密的接触,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们会相处得很好,对吗顾览。” “咳,咳咳,”顾览一口花菜差点呛进气管,赶紧摆摆手,桌子下面踢了叶钦一下,“快点吃饭吧,吃完早点回教室,这个地方太热了。” 白莎咽不下这口气,不肯服输:“哦,那件事呀,我知道的,你们俩上课互相摸腿,老师都跟我们讲了。” 顾览着急辩解:“不是摸腿。”不是摸腿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所以当白莎把疑惑又玩味的目光转过来时,顾览只能心虚地低下头扒饭。 “是摸大腿/根。”叶钦冷冷地说。 “我们可以不要再继续讨论这个了吗?”顾览稍微提高声音,他也是奇了怪,这两个人怎么一见面就掐,不应该是这样的呀。 白莎很不高兴,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坐在两个男生对面吃饭,这个处境让她难堪死了,刚才那几个别班的小太妹都在往这边看呢。 顾览抬起脸,见白莎瘪着嘴,有点委屈的样子,就给她夹了最大的一块鸡腿肉:“好了,快点吃吧。” 白莎嘴一嘟:“还有四季豆呢,在你那边我够不到。” 顾览又把自己这边的几样菜都夹到白莎的米饭上,一边叶钦看得惊愕,神情复杂地瞧了瞧顾览,然后对白莎说:“哦,原来你胳膊比较短,看来你是挺适合坐在他这边的,不好意思,我刚才不知道。” 白莎刚想得意地跟叶钦炫耀两句,结果现在只能咬着后槽牙,勉强笑着说:“我们俩一直都是这样,你羡慕啊?” “我不羡慕,”叶钦若无其事地摇头,“毕竟你胳膊短需要照顾嘛。” 顾览哭笑不得:“叶钦,请你好好吃自己的饭可以吗?” 叶钦咬住筷子,漆黑的眼睛向他转过来,目光沉沉:“我也要吃四季豆。” 作者有话要说:喜欢的宝贝欢迎评论和收藏呦~ 第 7 章 糖醋里脊之章 顾览一指对面的食堂窗口:“在那边买的,现在去应该还有。” 叶钦像是完全听不出他话间潜在的含义:“这样的菜应该不会单卖吧。” “不清楚,”顾览说,“或许你去央求一下打饭的阿姨,她就会卖给你了。” 叶钦挑了下眉:“算了,明天再买吧。”说完他快速地从顾览餐盘里夹起一颗硕大的章鱼丸放进嘴里,“这个看起来更好吃一些。” 那颗章鱼丸子一直都默认是白莎的,她超级喜欢,而且一定留到最后慢慢吃,此刻看到自己心爱的丸子被叶钦一口吞掉,白莎肺都快气炸了:“叶钦!那是我的丸子,我的!” 叶钦早咽没了,颇有几分无辜地看着她:“晚了。” 顾览捏了捏眉头,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叶钦见白莎眼睛都开始发红,好像要哭出来似的,于是不情不愿地从自己这里分了两颗小号的鱼丸给她:“二换一,你赚了哦。” 白莎气极反笑:“这能一样吗,章鱼丸好吃很多呢,阿览,明天咱们吃糖醋里脊吧,好不好呀?” 叶钦被她撒娇的嗲气弄得浑身不舒服,搓了搓手臂:“什么?吃什么吧?” 顾览狠狠瞪了叶钦一眼,对白莎说:“行,正好我也挺想吃的。” 叶钦低头一看,糖醋里脊,这不就黏唧唧地躺在自己盘子里吗,刚才他还十分嫌弃这道菜,差点把它换掉。他两根手指懒散地捏着筷子顶端,扭腕将一块最大的糖醋里脊往顾览的方向一拨:“我有啊,给你吃。” 后来叶钦每每回想起这个瞬间,能找到的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那块糖醋里脊本身对他抱有极大的怨念,以至于故意改变了航行轨道,导致他在顾览面前出丑。 只见糖醋里脊同学从叶钦的筷子尖下一跃而起,乘着浓浓腻腻的汤汁,在空中以完美的弧线滑翔,稳稳地降落在顾览的餐盘中,然而当它遇到了前任章鱼丸子同学遗留的酱汤时,不小心脚下打滑,“吱扭”一下转了个弯,直接朝顾览雪白雪白的校服上飞射而去。 (糖醋里脊:对不住了,小叶同学。) 顾览低头看着胸前一片恶心的油红,腮帮的肌肉明显地动了动。 “叶钦。” 白莎“噗嗤”一声,放声大笑起来:“啊哈哈哈哈哈,叶钦你行不行啊,手上没个准头,还随便耍帅,哈哈哈哈哈逊死了。” 叶钦内心飓风海啸,脸上居然仍是没什么表情,好像此事与他无关一样,不咸不淡地对顾览说:“不好意思。” 顾览眯眼:“不好意思?” 白莎抹着眼泪起身,拿起纸巾帮顾览擦了擦,但又怎么可能擦得掉呢,顾览是有点洁癖的,当下就站了起来,一刻也不能忍受自己的衣服被弄成这个德行。 他说:“没事,咱们去厕所换一下。” 叶钦指着自己:“你要跟我换衣服?” “不然呢,”顾览危险地笑着,“你想让我跟谁换?” 叶钦一耸肩:“那好吧。” 然后这两人马上就要走,白莎“哎”了一声,说你们等等。叶钦回头,表情和刚才完全不同:“男厕所,你确定要跟着去?” “切。”白莎叉着腰白他一眼。 叶钦跟着顾览走进最里面的隔间之后,刻意将门栓插/紧了。离开食堂这样气味复杂的环境,衣服上糖醋里脊的味道变得十分刺鼻,顾览二话不说就把校服上衣脱了,拿在手里,然后看向叶钦:“脱衣服。” 这时吃饱喝足的黄煜绮恰好走进厕所,刚想解开裤带,突然听见隔间里面似乎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他心里格外好奇,于是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脸几乎贴上隔间的门。 叶钦眼神晦暗,目光在顾览胸前一撩而过,慌乱地收回来,正视着他的眼,脑子却还在回味那片诱人的白皙,特别是比想象中还要纤细一些的腰。 “脱衣服。”顾览重复道。 门外的黄煜绮呼吸一紧。 叶钦装作有些为难的样子:“一定要这样才行吗。” 顾览:“脱,赶紧的。” “好吧。”叶钦双手抓住黑色恤衫的领子,轻松一拽脱了下来,换了顾览那件染脏的校服,并趁他穿衣服的时候飞速在领子内侧闻了闻。 是自己惦记许久的清香味。 顾览穿上叶钦的短袖恤衫,整理好领口与边缘,没想到有些明显的宽松,之前穿在叶钦身上可是很贴身的。他低头看了看,衣服上虽然没什么奇怪的LOGO,款式却很时尚,即使走在一群穿黑色短袖的人里,也是能被一眼挑出来的。“你就非得这么特立独行?”他忍不住问道。 叶钦扯了扯自己的裤子:“我穿着校服呢,你可千万别记我的名字,我也是遵守校规校级的好学生。” 顾览忍不住笑了:“行了好学生,你打算下午就这样光着膀子上课?” 叶钦像个被欺负的黄花大闺女似的,冷着脸,双手紧紧护在胸前,好看的地方都不给顾览看,然而他护得住上面护不住腹肌,顾览“呦”了一声,伸手在他腹部漂亮的线条上按了按,一半艳羡一半调侃地说:“怎么练的,也教教我嘛。” 叶钦摇头,蛮不好意思地把他的手拿开了:“你练不成,你骨骼不清奇,不是那块料。”他看着换上自己衣服之后的顾览,皮肤被黑色衬得更显白,修长优美的脖颈被释放出来,比穿校服好看百倍。叶钦心中有种异样的触动,好像这个人从此就和自己产生了特别的联系。 顾览见他实在有点不情愿,心里想了想,这么脏的衣服穿起来确实强人所难了,于是说:“这样吧,我去办公室看看有没有备用的校服,给你借一套,你在这里等我。” 说完顾览伸手就去拉门栓,叶钦抓住他的手腕,说:“不用了,我穿这件就行,没什么的。” 叶钦将顾览的衣服套上,勒得有一点紧,看着就不是很舒服。他委屈巴巴地低头瞅了一眼平面的糖醋里脊,鼻翼动了动,然后双手捏起污渍的边缘,努力不让它玷污自己的皮肤。 顾览更加过意不去了,又想起几天前人家还好心从一群混混手里救他,到现在也没能正式地说声谢谢,刚才也不是故意弄脏他衣服的,毕竟谁也不会想到糖醋里脊同学不走直道。 “脱下来吧,”他说,“我去给你借衣服。” “我就穿这件,啰嗦。”叶钦态度强硬,瞪了下眼睛,语气也没刚才那么和善了,顾览一头雾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生气。 门外的黄煜绮听到这里,才明白原来顾览和叶钦只是在换衣服而已,心情失落间松了一口气,刚准备走开时,却听见里面顾览发出一声隐忍且难耐的急/喘,好像十分痛苦,又似乎乐在其中。 他惊异万分,又满面笑容地把脸贴在了隔间门上。 第 8 章 血气上涌之章 叶钦尴尬极了:“你,你别发出那种声音。” 顾览脸颊上泛起浅浅的红晕,他生气地伸手将叶钦推开:“谁让你突然掐我腰的?”他的腰部特别敏感,平时别说掐了,轻轻碰一下都受不了。有一次骑车子带白莎上学,白莎刚从后面轻轻搂住他的腰,顾览立刻痒得求死不能,手上把头失控,差点把两人摔在大马路上。 叶钦后背撞在门上,发出“砰”一声响,他自己也有些懵,没想到顾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不是你说的吗,来而不往非礼也,怎么到我这里就不行了呢。” “这能一样吗,”顾览斜了他一眼,眼角微微湿润,“别的地方你随便摸,但是这儿不行,痒。” 叶钦:“哦。” 顾览说别的地方随便摸。 嘿嘿,他说别的地方随便摸。 顾览整理好衣服和情绪,拍了下叶钦的肩膀:“走吧。”叶钦反手拉开插销,猛地将隔间门向外一推,只听“咔嚓”一下,而后就传来黄煜绮的高声惨呼,叶钦和顾览连忙走出去,看见他一脸痛惜地捧着自己碎掉的眼镜,欲哭无泪。 “这是我新配的眼镜,戴了不到两天。” 叶钦冷哼一声:“你要是不偷听,或许可以再多戴两天。” 顾览问:“没划着你眼睛吧?” 黄煜绮将碎片一块一块扣下来,然后重新戴上金属框,一脸严肃地说:“你们放心,咱们几个算是过命的交情,这件事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叶钦用“你倒是敢”的眼神看过去,说:“你最好说到做到。” 顾览疑惑:“说什么,有什么可说的?” 黄煜绮“我懂,我懂”地点点头,摆手说:“没什么没什么,我今天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哎,顾览,其实你穿叶钦衣服挺好看的。” 顾览脸色微变,叶钦的眼神变得要开杀戒了,黄煜绮预感不妙,赶紧溜之大吉。 “回去吧。”顾览叹了声气,手臂却被叶钦扯住了,他回头问,“又怎么?” 叶钦心虚,慌忙错开目光不与他对视,语气冷淡:“白莎是你女朋友?” 顾览一听他问起这个,松懈许久的神经立刻紧绷起来,他差点都要忘记了叶钦是喜欢着白莎的,自己说什么也不能落进这狗血的铁三角里。他神色略显慌张,十分刻意地解释:“不是,真的不是,我们的关系纯洁得不能再纯洁了,她是我舅舅的女儿……” 叶钦笑了:“原来她是你表妹,难怪。” “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顾览补完后半句话,见叶钦脸上表情风云变幻,乍喜乍悲,不禁觉得自己有点越描越黑的嫌疑,顿时不知道再说什么好。 叶钦皱眉:“你能再狗血一点吗?” 顾览无辜死了:“我都已经置身事外了,你还嫌狗血?” “那你……”那你是不是喜欢她,叶钦没有问出口。 顾览看着他的眼睛,极其认真地说:“我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所以叶钦同学,你要相信自己,你是有机会的。” 叶钦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而后眼睛里像盛了星光一样亮闪闪的,他激动地握住顾览的肩膀,急迫又小心翼翼地确认:“你说真的,顾览,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了,我很认真的。” 叶钦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地说:“那好,我也当真了。” 这句当真像极了一个魔咒,叶钦觉得自己很有可能一辈子也逃不出去了。 后来顾览还是去给叶钦找了一套大号的校服上衣,叶钦换上的时候一直抱怨版式老土,布料也不够舒适,设计毫无美感可言,他是为了顾览才勉强穿上的。 回到教室,顾览盯着身上的黑色恤衫发了会儿呆,恍然发觉,自己竟然绕了这么一个大弯,还不如一开始就去拿替换的校服。不过,事情已经做了,再反悔也来不及,一想到后面还要再去找叶钦把衣服换回来,他就头疼无比。 第二天,顾览洗好了叶钦的衣服,到隔壁教室门口等他。叶钦看见顾览的时候几乎立刻就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走到近前反倒开始慢慢悠悠地晃,他单手撑住门框,漫不经心地问:“干嘛?” 顾览将整整齐齐叠在袋子里的恤衫交给他,问:“我的衣服呢?” “急什么,还没洗呢。”叶钦说。 顾览不可置信:“还没洗?你不嫌有味儿啊!” 叶钦不得不承认:“我送去干洗店了,大概要后天才能拿回来。” 顾览无话可说,一次干洗的费用估计都能重新买一套校服了。他想了想,又说:“对了,那件给你找的校服不能一直白穿,不还回去的话也是要交钱的。” “呵,”叶钦似笑非笑地,“这么丑的衣服,给我钱我都不会穿。” 顾览瘪了瘪嘴,实在感觉没什么可谈的,随便扔了一句话就打算走人:“那就这样吧,你什么时候拿回来给了我就行。” 叶钦突然伸手将他拉住,温热的指腹稍微用力地捉在大臂内侧,再差一点就接近腋窝的位置,顾览有些不自在,用眼神示意他松手,然而叶钦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倾身过来,在他耳朵边上轻轻问:“你手机号多少?” 顾览一抬胳膊站远了些:“问电话你就光明正大地问,搞得像是地下党接头。” 叶钦笑了下:“快点说。” 顾览爽快地说给他了,也没去多想他要来自己的电话干什么,大概是因为不太方便直接问白莎要号码吧。 到了晚上,一家人吃过晚饭,顾览帮着徐锦洗碗,白莎抱着一盒开心果赖在沙发上,不肯回房间写作业,白毅在旁边看国际新闻。 顾览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白莎耳尖一动,没喊顾览而是直接走过去看了眼来电显示,见是陌生号码,才跟他说:“阿览,你电话。” 顾览“哦”了一声,嘴上说着就来,手里边还在忙着涮洗,白莎擅作主张地解开密码锁:“那我先帮你接了呦。” “嗯,行。” 白莎自以为肯定是哪个暗恋顾览的小女生打来的,于是调整好语调,上来第一句就摆足了高高在上的胜利者姿态:“喂,这么晚了,谁呀?” 叶钦的口气很不好:“怎么是你,顾览呢?” 对面竟然是叶钦的声音,白莎有点措不及防,磕磕巴巴说:“嗯,那个,他洗碗呢,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你怎么不去洗碗?” “我怎么……”白莎顿了顿,顿出一股无名火,“我想洗就洗,不想洗就不洗,你管得着吗?” 白毅闻言转过脸来,以老父亲的敏感目光注视着白莎,白莎瞧见了一阵惊慌,于是更加没好气:“我忙着拖地呢,不跟你说了,就这样。”说完挂了电话,“啪”地把手机放回桌子上,甩门进房间去了。 顾览正在涮最后一只碗,听见客厅里白毅高声叫他:“小览!”连忙应了一声,擦干手上的水,跑出去问:“怎么了舅舅。” 白毅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愤怒还是紧张:“小览啊,白莎她是不是早恋了?” 顾览扭头看一眼自己的手机,暗想糟了。 作者有话要说:甜文无虐,内容提要都是临时瞎写的哈哈,后面不一定能保持阵型 第 9 章 东窗事发之章 “她最近有没有接触过什么社会不良青年,有没有和男同学走得过于亲近,有没有上课不好好听讲、走神,成绩下降?你跟我实话实说,不要有任何隐瞒。” 白毅看起来担心坏了,面对这位老父亲的夺命连环问,顾览知道最紧急的是先安抚下他的情绪:“没有啊,我们两个上课下课都在一块儿,她最近学习挺用功的,没和什么奇怪的人接近。” 白毅最信任顾览,听他这样一说便彻底放下心来,舒了一口气,点点头说:“高中生谈恋爱,害人害己,死路一条。白莎自己没有智商,小览你一定帮我多监督她,她本来就考不上什么好学校,要是再搞些乱七八糟的,这一辈子也就荒废掉了。” “你听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什么叫莎莎自己没有智商,”徐锦也从厨房走出来,解下围裙用力甩在椅背上,“小览就没有自己的事情做了吗,小览就不用好好学习了?莎莎很聪明的,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用不着你这样监贼似的监督她。” 白毅嗤笑:“她聪明?她要是聪明世界上就没有笨人!” 徐锦惊讶不已:“天哪,哪有爸爸这么说自己女儿的,你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爸爸呀!” “怎么,难道她亲爹另有其人?” “白毅!我跟你讲你真的过分了!” …… ………… ……………… 就在白毅与徐锦你来我往不分胜负之际,顾览手机又响了起来,他连忙按下静音,借机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之后本来是打算接的,但是指尖在屏幕上犹豫了许久,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乱糟糟的,于是索性关机,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脸。 自电话风波后又过了几天,顾览没在学校遇见过叶钦,只是晚上偶尔会有他的电话,顾览无一例外都拒接了。要问为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其实给号码的时候没想过叶钦真的会这么快打来,如果当时知道,顾览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的。 他一向抵触别人给自己打电话,尤其是目的不明确的不限时间的沟通,曾经一度以为自己不会这样了,没想到问题依旧有些严重。 周三上午因为下暴雨,大课间的活动暂停一天,物理老师得以尽情拖堂,似乎这额外的三十分钟也远远不够用,眼看着就到了下节课的上课时间,同学们一个个神情痛苦,敢怒不敢言。 上周没有换座位,顾览仍旧坐在靠近楼道走廊的墙边,他肩膀旁边有一扇窗子,此时可以看到外面别班的学生都在自由活动。 突然,顾览听见玻璃窗上“扣扣”响了两声。 一开始他没有理会,以为是外面的人在捣乱,后来敲窗的声音变得急促用力,他才抬头去看,只见叶钦黑沉着脸站在外面,以一副“你死了”的表情俯视着他。 顾览不禁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讲台上忘我的物理老师,确认了他没有注意到这里,才半转过身,给叶钦比了个“快回去”的手势。 叶钦个子很高,他的视线角度刚好看不到前面的老师,还以为顾览班里的人都在自觉自习,他朝顾览勾勾手指,然后在自己脖子侧边轻描淡写地划了一下。 (不出来的话就干掉你哦。) 顾览给他翻了个大白眼,不耐烦地摆摆手,叫他滚蛋。 叶钦愤怒了,他真的愤怒了。 “咣”的一声,顾览身边的窗子被大力拉开,发出的声音几乎引来了全班同学的注视,只有物理老师两耳不闻。 顾览还来不及暗呼一声完蛋,整个人就被抓到了窗户边上,叶钦的手掌捞过他的脖颈,用了不算小的力气,将他的脸一下子扳到自己唇边,低声对他说:“下晚自习第一节课到操场上来。” 物理老师讲着讲着,忽然发现班里所有人都朝着一个方向看,于是动了动眼镜,说:“哎,那个同学,上课不要把脑袋探到窗户外面。” “老师在呢,快放开我。”顾览掰着叶钦的手指,小声哀求着。 叶钦并没有立即放开顾览,而是紧盯着他的眼睛,深沉且忧郁地看了片刻,似乎要将无限情绪都投注到这一眼中,然后才慢慢松开手指。 顾览逃命似的躲了回来,低头整理好衣领,脸上微微泛红,面对数十道疑惑的目光,也只好装作若无其事。 午饭的时候,白莎说自己要找人去把叶钦好好教训一顿。 “为什么?”顾览问。 白莎情绪激动:“我都看见了!他那么欺负你,亏得你还能忍,要是我早就跟他干架了。” 顾览上下打量白莎娇小的身板:“你干的过他吗。” “所以才要找人啊,”白莎说,“虽然,我之前是有那么一丁点欣赏他,但是我不能容忍他欺负你,毕竟你是我罩着的人,欺负你就是不给我面子。” “啊,”顾览哀呼一声,痛苦地捂上眼睛,“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白莎看了看他,突然诡异一笑:“那天在家里,叶钦到底为什么给你打电话啊?” 顾览一脸疲惫,一边应付着白莎,一边思索到了晚上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可能要还我衣服吧。” “就这样?”白莎满脸写着不可能。 “就这样。”顾览自欺欺人地点点头。 白莎凑近,神神秘秘地说:“阿览,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呀?比如,他在厕所拍了你的不雅照片?” 顾览哭笑不得:“你们俩之间,一定有一个人是变态。” 白莎得意地耸耸肩:“那肯定不会是我。” 到了约定的时间,纵使顾览心里一千万个不愿意,也还是去了操场。其实这个地点叶钦选得不太好,操场是年级主任抓早恋的重点区域,好多秘密交往的男女同学到晚上都喜欢成双结对地出现在这里,一边搂着肩膀看星星,一边说点甜蜜的悄悄话,也不用担心被别人听见,因为大家都在忙。 下过雨之后,夜空深邃幽蓝,群星变得明晰,室外空气有种别样的清新凉爽,夜风里染着未名花香,丝丝缕缕飘过的都是甜味,还有周遭法桐和灌丛洗涤后的草木气息,顾览自己待了一会儿,竟然觉得还不错。 突然他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叶钦叫自己出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总不能是打架,他只是不接电话,也不至于就要挨揍吧。 顾览这么一想,稍稍舒心了,紧接着就听见身后“腾腾腾腾”一阵猛跑的脚步声,不等他回头,一条手臂已经从前面绕过了脖子,直接把他撂倒在了草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高能警告 第 10 章 猛虎扑羊之章 叶钦以恶犬扑食之势冲向背对着自己的顾览,一手紧紧揽过他肩颈,膝盖顶住腿弯,将他向后扳,还顺着力道在原地转了大半圈,直到顾览完全丧失了反抗能力才停下来。 顾览不知道身后的叶钦用腿垫着,不会让他直接躺倒在湿草地上,实际上只是使他半悬半坠地靠着自己。顾览整个人失去了重心,慌乱中双手紧紧扒住叶钦手臂,将摔不摔的恐惧刺激着他大叫了一声,然后就像待宰的羔羊似的,只能在叶钦的禁锢下微弱地挣扎着。 “错了没?”叶钦问。 顾览想都不想:“错了错了错了,大哥饶了我吧。” 叶钦的声音已经能听出笑意,然而他好不容易逮住顾览,轻易放过是不可能的。“你没有诚意,你在敷衍我。” “我特么……叶钦你放手!” 叶钦“啧”一下,紧了紧手臂,又把顾览往下撂了撂:“好学生怎么能骂人呢,给你告老师。” 顾览快气死了,但是又忍不住笑:“待会儿顶爷过来,先把你抓走。”主抓早恋的年级主任不长头发,一颗脑袋锃光瓦亮,所以被同学们私下奉为顶爷。 叶钦哼笑一声,语气怪怪的:“顶爷只抓成对的,又没人跟我配对,他凭什么抓我?” 顾览脸都憋红了,又想不出什么来反驳叶钦,紧咬着牙说:“你到底放不放开?” 叶钦双手把住顾览,向下一按:“那我松手了哦。” “哎别别别,”顾览使劲抓紧他的手,“扶我起来。” 叶钦不动声色地笑了下,低头看着顾览:“只能选一个,扶你起来还是松手,你自己挑。” 顾览眼一闭:“扶我起来!” 叶钦说了声好,两手绕过顾览腋下,抽着他站直,而后果真没有松手,双臂一紧将他从身后环住了。 操场上的男生女生们都不再看星星,转为看他们俩。 顾览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想要明确却力不从心,他喘了口气,心跳依旧剧烈,感受着来自耳后的叶钦的气息,以及他陌生而危险的体温。 叶钦声音变得低沉:“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顾览强行镇定下来:“有什么话不能在学校说,非要晚上打电话来?” 叶钦把他转过来,看着他眼睛问:“你不想接我电话,为什么还要给我号码?” 顾览习惯性地回避这道直接又热烈的目光:“我觉得这是礼貌问题。” “礼貌问题,”叶钦推开顾览,表情冷静阴沉,“你难道不明白?” “明白什么?”顾览抬起头。 叶钦见他神情茫然,眼睛澄亮,真的是一副混不知情的模样,心底陡然涌出一团火气,他攥紧拳头,忍了忍,冷笑着说:“没什么。” 莫名其妙,顾览不知第几次这么想。 叶钦双手/插/进裤兜,微微扬起下巴,顾览注意到他今天又没有穿校服。“走吧,好像要上课了。”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留下顾览一个人站在原地,茫然中竟有那么一点莫名的失落。 “喂,”顾览从后面跑着追上去,拉住叶钦的衣服,“话不要只说一半,听得我难受。” 叶钦转过身:“是你自己太笨了,怪别人?” 顾览闻言皱起眉头,使劲扯了他一把:“你说我别的可以,说我笨那就是明显的口是心非,我从生下来那一刻起,就没有一个人敢说我笨,就好比人家说你长得不帅一样,你能接受吗?” 叶钦本来是很生气的,一张脸上乌云密布,然而听完顾览的话后竟然没绷住,一瞬间露出极其明亮灿烂的笑容,像是夤夜里透出了星光,照亮他原本纯澈简单的少年模样。 顾览怔怔地看着叶钦笑,突然想这小孩要是什么时候中二病治好了,该是多么讨人喜欢啊。 叶钦问:“我是不是很帅。” 顾览反问:“我是不是很笨。” 叶钦老老实实地回答:“你一点也不笨,真的。” 顾览狡猾一笑:“其实你长得也就那样……啊!” 话没说完顾览就被一把抓住,叶钦左臂箍着他,右手拼命地挠他腰侧的痒痒肉,顾览立刻就使不出任何力气,浑身像化了似的,双腿发软打颤,只能向后仰靠在叶钦身上,紧闭着眼睛不停小声哼/叫。 他表面上看起来十分痛苦,眼角已经有泪落下来,喉咙里发出不知是笑还是呜咽的声音,脸颊和脖颈红透了。 叶钦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看得越兴奋,心中可怕的念头就越炽盛,他明知道顾览快受不住了,手上的力气却不减反增,想要看看当最后一根弦崩断的时候,顾览的表情又会是怎样的。 出乎意料的,顾览像只离水濒死的鱼一样,用最后一股劲弹了起来,转过身抓住叶钦的肩膀,在他脖子上发狠地咬下一口,往死里使劲,势要把那块肉撕下来一样。 静谧温馨的操场上忽闻一声惨呼,有个女生回过头,指着远处对身边的男孩说:“哎,你看,那两个人是不是打起来了。” “嗯……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有病啊,这个时间出来打架。” “有什么事谈崩了吧。” “什么事呢。” “不知道。” “你随便猜一个嘛。” “会不会是为了一个女生?” “噫,好狗血哦,不过我喜欢,嘻嘻。” 周五下午的头两节是阅读课,年级里有四个班级在图书馆同一层自由阅读,顾览到得早,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还没上课就开始看书了。 他对面的椅子被轻轻拉开,那人嘀咕了句:“又是武侠小说。” 顾览从书页里抬眼,见叶钦穿了件高领的黑色衣服,手里拿本砖头厚的英文原著转着玩儿,也不打算翻,只是趴在桌子上盯着他看。 顾览收回目光,不理他。 叶钦颇有些无趣,修长手指在硬壳书皮上有节奏地敲击,过了会儿说:“你敢不敢看我一眼,看看你自己造的孽,顾览,要是我这几天长了痱子,你罪过就大了。” “活该。” 叶钦一挑眉:“你说什么?” 上课铃打响,还站在书架旁选书的同学纷纷回到座位,一个留齐肩短发的女生经过顾览身旁时,右手非常自然地在他桌边一搭,将一枚折叠两层的粉色卡纸留在了那里。 顾览扭头看见后,武侠小说立刻被扔在一边,他刚要抬手去拿,卡纸“嗖”一下不见了,对面的叶钦捏着纸片闻了下,阴险地对他笑笑:“好香啊。” 作者有话要说:下过雨后的夜晚,真是格外的清凉啊。 第 11 章 强取豪夺之章 “给我!”顾览怕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不敢大声,只在桌上摊平手掌,拼命用表情威胁叶钦。 叶钦侧过身靠着墙,左脚踝搭在右腿膝盖上,将卡纸高举到眼睛上方,缓缓打开。顾览站起来,越过桌子去抢,叶钦一手就抓住他两只手腕,又把顾览按了回去,还在他面前晃了晃纸片,单手展开继续看。 越看,表情越不对,顾览见他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似笑非笑地动了动腮帮子。 他在桌子底下踢叶钦,压低声音吼:“这是人家给我的,跟你有什么关系,拿来!” 叶钦转过头,警告似的瞪了他一眼。 这个反应令顾览匪夷所思,难道他嫉妒自己人气高,有人给自己情书不给他,所以生气了? 然而叶钦接下来的动作简直让顾览闭过气去,他竟然把卡片攥成一个小粉球,反手打开身后的窗户,就那样当着顾览的面丢了出去。 顾览半张着嘴,有些不能相信,叶钦挑衅一般对他勾了勾嘴角,顾览气得一脚朝他大腿上踹过去,叶钦灵活地侧身躲开,还顺手把顾览细白的脚踝捉住,使劲握在手掌中。 “叶钦,我/日/你……松手!” “你再骂。”叶钦更加用力收紧虎口,两根指头就捏得顾览又疼又麻,一条腿踹又踹不出去,收又收不回来,真是难受得要死。 顾览挣动的时候,膝盖猛地撞到桌子,差点把桌边上的玻璃水杯晃倒,叶钦眼疾手快地扶正了杯子,顾览动作慢半拍,牢牢地抓在了人家手背上。 几张桌子相隔的白莎塌着眼睛,疑惑又无趣地看了半天,自言自语说:“这俩人玩啥呢?” 坐在她对面的是黄煜绮,正兴致勃勃地向她展示着自己的眼镜:“白莎,你看,这是我新配的,是你上次说好看的颜色。” 黄煜绮看白莎没工夫理他,又问:“你渴吗,我去给你买水。” “不渴。”白莎挥挥手,示意他别打扰。 “那你饿吗,我给你买面包。” 白莎不耐烦地转过头:“哎呀你烦不烦,看你的书,别跟我说话。” 黄煜绮中指碰了碰眼镜,低下头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选择开口:“白莎,其实有件事情,你一直被蒙在鼓里。” 白莎神情警惕:“什么事?” 黄煜绮凑过去,双手攥拳,拇指贴在一起:“叶钦和顾览他俩,是这样的。” 白莎睨了他一眼:“哪样的?” “就是……哎,你等我一下。”说完,黄煜绮起身走到一个十分偏僻的书架角落,左看右看,挑了一本脏兮兮的小说,拍拍上面的灰尘,又用校服仔仔细细擦干净了,才回来递给白莎。 “《一百天考上清华北大》?” “不是。”他将外面的一层书皮拆下来,露出里面的真面目。 《强取豪夺:校霸总攻的娇妻校草》 黄煜绮隐晦一笑:“看完你就懂了。” 晚上洗完澡,顾览准备早点睡了,叶钦的来电催命似的再次响起来。顾览停下擦头发的手,脑海中浮现出叶钦今天所作所为的种种画面,恨不能冲破屏幕朝着他的脸狠狠揍上一拳。 “喂?” 叶钦的语气十分意外:“你竟然接我电话了。” “有事快说,”顾览随便往床上一歪,“我不喜欢闲聊。” “你真冷漠。”叶钦用更冷漠的声音说。 顾览早摸透了他的本质,不吃他这套冰霜面具:“我不仅冷漠,还可以很无情,你到底有事没事,没事我挂了。” 叶钦急忙说:“等等,你不想知道那个女生给你写了什么吗?” 顾览一下子坐了起来:“她写了什么?” 叶钦嘲讽地呵呵笑了声。 “再见,挂了。”顾览说。 “你试试!”叶钦凑近手机,富有磁性的低沉嗓音让顾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会后悔的。” 顾览无所谓:“我有什么可后悔的,有本事你再挠我一次,我再咬你一次呗。” 而后叶钦没有回应,似乎轻轻地笑了声,顾览听不真切,下一秒后,他手机上收到了一张图片。 是一张被揉皱后展平的粉色卡纸,字多的一面朝下,拍的那面用清秀的字迹写着“To:顾览”,背景是叶钦自己的桌子,隐约可以看到周旁摆着的一些精致矿标。 顾览:“!” 叶钦说:“没错,我没有扔,只是做了个假动作。” “怪不得我去楼下没有找到。”顾览说。 叶钦话间带气:“你竟然还去找?” 顾览马上改变了策略,讨好似的笑笑,温柔地说:“好了好了,你顺便把另一面也拍给我吧,喜欢的话原件就送给你作纪念。” 叶钦:“你想看啊。” 顾览:“嗯呐嗯呐。” “可以呀,但是我懒得拍,我要一句、一句地念给你听。” 顾览简单想象一下那个场景,禁不住打了个哆嗦:“那算了,晚安吧。” 叶钦敲了两下桌子:“顾览,今天晚上你要是敢挂我电话,周一早晨我就把这个贴到你们班前门上。” “算你丫的狠!”顾览一咬牙,一横心,攥拳说道,“你念吧!谁尴尬谁是孙子。” 叶钦咳了两声清清嗓子,用标准端正而优雅的强调,缓缓念道: “Youth is not a time of life; it is a state of mind; it is not a matter of rosy cheeks, red lips and supple knees; it is a matter of the will, a quality of the imagination, a vigor of the emotions; it is the freshness of the deep springs of life…… Nobody grows old merely by a number of years. We grow old by deserting our ideals……” 青春不是年华,而是心境;青春不是桃面、丹唇、柔膝,而是深沉的意志、恢宏的想象、炽热的感情;青春是生命的深泉在涌流。年岁有加,并非垂老;理想丢弃,方堕暮年。岁月悠悠,衰微只及肌肤;热忱抛却,颓唐深至灵魂。 顾览沉浸在叶钦的声音中,安静地听他读完,才会心一笑说:“是塞缪尔厄尔曼的《青春》,我还以为会是原创的情书呢。” 叶钦说:“你英语听力练得不错嘛。” 顾览轻声说:“因为曾经我也很喜欢。” “曾经?” “好啦,非常感谢叶钦同学的英文诗朗诵节目,现在到了说晚安的时间了。”顾览突然用起了翻译腔,电话里面叶钦忍不住哼笑了一声,“那就……晚安喽?” 叶钦像是叹了声气:“嗯。”然后他就挂掉了电话。 顾览早就听见外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下床拉开门,果然看见白莎鬼鬼祟祟地躲在他门后偷听。 白莎被发现也不慌张,反而双臂抱胸,诡异地微笑着,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朵上:“哼哼哼,你的秘密我全都知道了呦。” 顾览无辜又茫然:“什么秘密,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咱们这种关系,你用得着瞒我吗?”白莎愤愤地,咬了咬嘴角,“你俩还挺有情趣,大晚上的飙英语。” 顾览隐约觉出她误会什么了,又说不出关键的地方,只是浑身都别扭:“你都听见什么了?” “以后我不跟你一起吃饭上下学了,我就算再没眼力介儿,也不愿意当人家的电灯泡。”白莎手指绞了狡胸前的长发,颇有意味地看他一眼,转身乐颠颠地回房间去了。 顾览:“嗯???” 第 12 章 口干舌燥之章 周一再上学,时间进入七月,气温陡然变高,上午十点的阳光已经强烈到了让人大脑发空的地步,顾览手里捏着演讲稿,笔直地站在主席台上,面对操场上几千颗整齐排列的乌黑人头,只觉得眼睛酸涩,喉咙发干。 “可以开始了。”身边的校长提醒他。 好在顾览性情沉稳淡定,顶着生理与心理双重压力,仍旧流畅地完成了整场演讲,结果就是结束后所有人都撤回去休息了,校长却单独把他留了下来,谈了些最近的状况,以及高考的理想学校之类。 顾览心中对校长先生敬佩无比,但他是真的热,一刻也忍不了地想要往空调室里冲。刚一结束谈话,他就急奔教学楼,刚走到楼梯转角却被一脸烦闷的白莎拦住了。 白莎往他怀里塞了两瓶冰水,显然是知道他怕热,提前买好了等在这儿的:“给你,我去厕所躲一下。” 顾览问:“躲什么,你不上课吗?” “哎呀,黄煜绮这个家伙真是烦死了,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现在除了女厕所,我真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甩掉他。”白莎气呼呼地抱怨着。 黄煜绮这个名字提起来有点熟悉,顾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说话间白莎已经溜掉,因为黄煜绮本人正好从大厅侧门跑了进来。 “顾览,你见白莎了吗,我找不到她。”黄煜绮跑得气喘吁吁,一脑门的汗。 顾览手里拿着白莎的水,一脸真诚:“没看见,你这么急着找她做什么。” 黄煜绮推了推掉到鼻尖上的眼镜,挠了下后脑勺,吞吞吐吐地说:“我……我那个,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想找她说说话,她都好几天不理我了。” 顾览看着他镜片后躲闪的眼睛,一言不发。 黄煜绮有种被看穿的感觉,不安地后退一步:“算了,我后面再找她,先,先走了。” 顾览突然伸手搭在他肩膀上,把黄煜绮吓得一个哆嗦,只听他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先把身板练硬了,再想其他有的没的。” 黄煜绮个子算中上,但比顾览矮一些,身材是那种瘪瘪的干瘦,没有顾览修长匀称的肌骨。顾览自觉已经够纤瘦,黄煜绮同学却更加单薄,抓在手里像是脱了毛的架子鸡,再加上一副中规中矩的塑料框眼睛和乱糟糟的鸡窝头,形象简直一言难尽。 这要是让叶钦知道,还不得一拳给他抡散架了? 想什么来什么,顾览眼睛一瞥,见叶钦竟然真的走进了大门口,连忙在黄煜绮背上推了一把:“你先回去,记得以后别当着叶钦的面纠缠白莎。” “为,为什么?”黄煜绮问。 顾览将他推上楼梯:“听我的没错,你现在不是主动出击的时候,好好学习好好锻炼身体,该有的都会有,行了快回班吧。” 黄煜绮懵懂地点点头,上了一层楼梯又跑回来,趴在栏杆上笑着对顾览说:“你说话怎么跟我们老班似的,一点都不青春。” 顾览想,你要是不怕死,也可以让叶钦给你青春青春。 “你刚才跟他说什么呢,怎么我一来就把人撵跑了?”叶钦从身后搭上顾览肩膀,手臂贴着后颈皮肤揽住他的脖子,在耳边低声说话。 顾览一转过脸,就被叶钦手里的可乐在脸上冰了一下,叶钦把可乐往他领口里塞:“给你。” “谢谢你了,不过我不喝碳酸饮料。”顾览跟他打太极,推据着叶钦不太老实的手。 叶钦微微有些失望,眼睛里闪过一丝自责,他把手收了回来:“为什么。” 顾览说:“因为对牙齿不好。” “那我扔了。”叶钦朝垃圾桶的方向抬起手。 顾览“哎”一声拦下他,无奈地笑笑:“其实偶尔喝一次也没什么,正好我有点渴了,你给我吧。” 叶钦不给他,下巴朝他手里的冰水一点:“你真虚伪,渴了正好喝水呀,喝什么可乐。” 顾览拿起一瓶冰水,也塞到叶钦的衣领里:“我拿这个跟你换,行不行?” 叶钦见他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刚要说那还差不多,忽地想起什么,伸手推开顾览:“这是你买给白莎的吧,我不要。” 顾览觉得自己的好脾气受到了挑战,心里默默念叨几遍不要跟小屁孩一般见识,然后换了一瓶递给他:“这瓶是我的,爱要不要。” 叶钦偏要蹬鼻子上脸,想起上次的糖醋里脊事件,阴阳怪气地说:“我有洁癖的,你拧开过没有?” “我不仅拧开了,还吐了口水进去,你到底要不要?”顾览瞪眼。 “没想到你还有这种癖好,”叶钦勾着嘴角接过来,“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收藏了吧。” 顾览白他一眼:“变态。” 叶钦:“哼。” 顾览无可奈何,嗔笑着看他动作缓慢地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嘴角淌下的水滴流过喉结,沉入锁骨。 叶钦依旧不肯穿校服上衣,他这件黑色短袖带着兜帽,帽子边缘坠下两根抽绳,一根拉得特别长,一根快要缩进绳孔里去了。顾览将手里的冰水与可乐都推给叶钦:“拿着。” “干什么。”叶钦嘴上在问,手臂却已经乖乖把东西抱住。 顾览双手揪住抽绳两端一拽,对齐后松手,又顺便帮他整理了下兜帽和领口,然后拿回自己的饮料:“好了,你们班下节好像是体育课吧,那我先上楼了。” 走到楼梯半山腰上,叶钦在下面突然喊:“顾览!” 他回过头,见叶钦仍在刚才的位置站着,连姿势都没变,并且又露出那种明晦不清的眼神,偏执中带着一丝忧郁,充满了掠夺意味。 顾览讶异,叶钦什么都没说,转身走出教学楼的大厅正门。 非得要别人看着他的背影才行么。 下午第四节课后突然全校停电,在所有人的狂欢声中,班主任公布当晚的晚自习取消。顾览走的时候没看见白莎,发消息也不回,不知道做什么去了,只好下楼找了个凉快点的地方等她。 那是一条离操场很近的木制廊道,廊顶上搭满了茂盛的藤萝枝,花期过后只剩下层层叠叠的浓绿色叶子,他坐在旁边的木栏上,打开手机发现白莎回了一句“别等我了,你先回家吧”。 顾览挑了下眉,准备起身回去了,猛一抬头才发现身边站着一个不认识的女生,他差一点就撞到人家,连忙向旁侧闪开:“抱歉,我没看到。” 那女生留齐肩发,长得十分文静清秀,下颌偏尖,白白瘦瘦的,只是有些害羞的样子,不太好意思盯着他看,稍微看两眼就赶紧低下头。 “有什么事吗?”顾览俯身笑着问。 女生抬手将一侧的头发撩至而后,露出意外好看的侧脸,抿了抿嘴唇说:“我叫薛依雯,那天我写给你的字条,你看过了吗。” 顾览一下子就想起来,是那张被叶钦抢走的粉色卡纸,原来是她。纸条他没有看,但是听叶钦念过:“嗯,谢谢你,我也挺喜欢那篇诗。” “什么诗?”女生目光有些茫然,“我没有写什么诗啊,我写的是心里话……” “顾览!” 叶钦稍带怒气的声音自操场上传来,顾览扭头,看见他把手里的篮球随便抛给同学,气汹汹地朝他走了过来。 顾览也是被折腾得没了脾气,怎么走哪儿都能遇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天气炎热,大家多喝水 第 13 章 洪水猛兽之章 叶钦靠过来时,先在顾览的后腰上用三分力拧了一下,然后单臂揽住他前胸,将下巴使劲抵在顾览肩窝里,抬起幽邃双眼,充满敌意地看向对面的薛依雯。 显然这个女生对叶钦已经有了很大的心理阴影,一看见他过来,还做出占有欲这么明显的动作,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眼圈都开始发红。 顾览有些抵触叶钦在别人面前跟自己这么亲密,想要把他的手拿下来,后腰马上被警告似的加重捏了一把,吓得他不敢再动。 “这是谁?”叶钦偏过脸,笑着问顾览,嘴唇像是马上就要贴住他的侧脸。 顾览站得僵硬,小声跟他说“别这样”,然后向他介绍:“这是薛依雯,我们刚认识。薛依雯,他叫叶……” “我是来找顾览的,”薛依雯突然提高声音,目光坚定,“可以让我单独和他说话吗。” 叶钦不用正眼看她,缓缓将顾览书包侧兜里的玻璃水杯抽出来,拧开喝了几口,然后对顾览说:“我有点饿,我们出去吃东西吧。” 薛依雯上前抓住顾览的胳膊,不服气地抬头看他。 “这个薛……薛什么,你大概不知道吧,我和他打过赌,谁要是先找女生谈恋爱,就要叫对方一整年的爸爸。”叶钦拎着顾览的水杯,语调冷冷地说。 顾览知道叶钦的狗脾气,但又不忍心伤害这个女生的心,于是只好跟她说:“抱歉,其实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谢谢你。” 薛依雯这才松开手,点了点头说:“我可以等你。” 叶钦说:“你要排号的知道吗,惦记他的人可多呢,上一个走了下一个也轮不到你。” 顾览用手肘狠狠撞他。 “反正我就是等你,”薛依雯边走边说,“我给你发短信了,那个号码我没有告诉过别的人。” 人还没走远,叶钦就要来抢顾览的手机,顾览心里有准备,紧跑几步躲开了,骂他:“你幼稚不?” 然而单论实战技巧,顾览就像只逃不出鹰爪的兔子,最终还是被叶钦抓住了,被半抗半抱地往别处带,他在叶钦肩膀上扑腾,喊道:“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叶钦一巴掌拍到他屁股上:“给我闭嘴。” 天空眼见地迅速阴沉下来,骤起的大风里带着令人厌烦的潮腥气,远处地平线上碾过一沓雷响,像是在人的后脑勺上砸核桃一样。 阵雨将至,顾览没有带伞,不想在学校逗留,叶钦却强行把他带到了操场偏侧的窄道里,那里有几间几乎废弃的器材室,已经许久没有人进去过了。 叶钦扛着顾览走到最里面的一间,也没用钥匙,随便使劲一拉门就开了。顾览见他一副要杀/人毁/尸的架势,吓得连忙求饶:“钦哥!这是法治社会,这是文明校园,我到底哪里惹了你了,我改还不行吗,你千万不要乱来!” 叶钦按了按器材室照明开关,没有任何反应,然后他费力地反锁上门,把顾览放下来一把推倒在海绵垫上,舔了舔后槽牙:“这时候知道叫亲哥了?告诉你,没用,你叫亲爹都不能平息我的怒火。” 顾览心想叶孙子哎,我是你亲爷爷,嘴上却说:“您老人家有什么怒火,能不能把话说明白了?” 叶钦冷哼一声,他走到顾览面前蹲下,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坐起来,表情十足的危险:“顾览,我到现在才知道你是这种人,管撩不管埋,嗯?这几天我吃不好睡不好,像个傻子似的,你心里肯定特别得意吧。” 顾览几次尝试从海绵垫上起身,都被叶钦挡着肩膀推了回去,他身体没有着力点,只能任由对方压制,叶钦一条腿跪在顾览身侧,右手按在他头边,整个人轻轻压过来,低下头试探着接近他。 情急之下,顾览说:“我什么时候撩你了,可别是你自作多情。” “你诱惑我。”叶钦看着他。 顾览惊异:“你说什么?窦娥都要替我喊冤啊大哥。” 叶钦捏住他下颌:“你诱惑我,不然为什么让我……” 他说到后面声音小得听不见了,顾览隐约分辨出一个“腿”字,当下哭笑不得:“你没让我摸吗,互/摸这种事,怎么能说是诱惑呢。” 叶钦的脸“唰”一下红透:“顾览,你真让人火大。” 顾览笑着翻过身,向后挪了几下坐起来,和叶钦保持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你的火什么时候小过,你自己说。” 叶钦仰头望了望屋顶,有些挫败地叹了一声,然后向顾览伸出手:“把手机给我。” 顾览毅然决然:“我不。” 门外一声呼啸,瓢泼大雨应声而至,器材室里没电,昏黯的环境登时变得近乎浑黑,电光闪烁中顾览莫名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他看见叶钦明亮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 下一秒,叶钦已经捉着顾览的双腕将他压住,然后去他裤兜里掏手机,顾览拼命挣动,大声喊道:“叶钦,你放手!” “别喊了,”叶钦食指比在唇间,“嘘”了一声,“我本来只是想拿你手机,你这么一喊,好像不做点其他的都说不过去了。” 顾览气得胸膛起伏,说话时气息不稳:“薛依雯诓你的,她根本没有给我发短信。” 叶钦抬起头:“我不信,你让我看看。” 顾览推开他坐了起来,掏出手机划开屏幕:“你看,最新一条短信是白莎发的,哪有什么陌生号码。” 正说着,顾览手机“叮咚”一声,显示收到了一条新信息,号码没有备注,大部分内容没有展开,但是第一句写道:“顾览,我是薛依雯,现在你应该没有和叶钦在一块了吧,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她大爷的,”叶钦难得爆了句粗口,捏着手机拍拍顾览的脸,冷笑着说,“你看看你,都招惹些什么人,外表看着文文静静的,没想到这么有心机。” 顾览哑巴似的,莫名心虚,虽然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心虚。 更要命的是,就在这信任陡然崩裂的当儿,薛依雯的电话竟然真的打进来了。叶钦沉着脸看向顾览,像是在等他表态。 “给她挂了吧。”顾览说。 “哪有这么便宜?她不会死心的。”叶钦语气突然变得冷静,顾览没理他,伸手去夺自己的手机,叶钦迅速地按下的接通键,将手机抛在墙边另一张海绵垫上,一把将顾览紧紧抱在怀里,逮住他敏感的腰部残忍地抓挠起来。 薛依雯站在校门口的公交站牌前,一边用力甩掉雨伞上的水,手机紧贴在耳边焦急等待着,没过多一会儿,顾览竟然接听了,她喜出望外地说:“顾览,你还在学校吗,雨下得很大,你带伞了没有啊?” 里面起初没有回应,薛依雯安静地等了两分钟,突然听见一声压抑的闷/哼,带着极其暧昧的哭腔,她稍作联想,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通红地挂掉了电话。 顾览眼睛红红的,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怎么,他回过身发狠地瞪着叶钦,即使对方看不清楚,他也想用视线在叶钦脑袋上来来回回戳出个千疮百孔来。 叶钦张着手,稍微愣了片刻,目光惘然中有些别样的情绪,他轻声对顾览说:“对不起,我没想到这么快……你还好吗?” “你他妈才快呢,全世界属你最快。”顾览使劲推开叶钦,捡起手机走到门边,低声说,“叶钦,我希望你以后离我远一点。” 叶钦问:“真的么。” 顾览点头:“真的,不管你想做什么,我不妨碍你,你也别再来招惹我。” 叶钦知道顾览是真的生气了,他这种性格的人很不容易生气,不过一旦被惹火了就是动真格的,是极有可能一辈子再也不跟你说话的。 “那好吧,”叶钦语气明显弱了些,似乎有些惋惜的意味,但也仅此而已了,他的态度依旧很淡漠,没所谓一样,“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死缠烂打招你厌烦,今天你走出这扇门,往后就别再见面了。” 顾览虽在气头上,仍没有想到叶钦会回复得这么干脆这么决绝,他作为占理的一方,尚不敢说什么以后都不见面,只让叶钦离自己远一点,叶钦这个理亏的不但不诚恳道歉,反而恶人倒打一耙,竟然先一步把狠话说出口。 这样一来,往后真就成了仇人,同学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顾览没想要和叶钦闹得这么僵。但是,现在也没什么办法可以挽回了。 他鼻尖微酸,不知怎的心里面特别不舒服,临走前想狠狠骂叶钦两句,琢磨一会儿不知道骂什么,打他吧也打不过,顾览跟自己说了声算了,抬手去拉门栓。 显然这间器材室的门锁年久失修,门栓上一摸满手的铁锈,顾览紧皱着眉,捏住断了一半的栓片使劲往开处拉,然而不管他怎么用力,这栓子就跟卡死了一样,纹丝不动。 叶钦在他背后说:“哎,不是要绝交吗,你快点的呀,咱们一前一后,我可不想和你一起出去。” “催个屁的催。”顾览咬着牙,扒得手都痛了,可门栓就是死活不开,他又不好意思说自己拉不动门,急得在门上踹了一脚。 叶钦站在后面看着,好整以暇地说:“顾览同学,我发现只要是咱们单独相处的时候,你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原来平时那么斯文礼貌都是装的,你可真是又虚伪又狡猾。” 顾览拉不开门,焦躁不堪火气十足,转身对叶钦说:“闭嘴,你先出去。” 叶钦缓缓摇头:“不行,我不喜欢走在别人前面。” 顾览红着眼瞪他。 “怎么了顾览同学,”叶钦慢悠悠晃过来,“你不会是连扇小破门也打不开吧?” 顾览指着门锁:“我敢打赌你也打不开,你刚才进来的时候就没用钥匙,门锁肯定是那时候被你弄坏了。” 叶钦一手撑住铁门,把顾览罩在身前,食指指节“铛铛”地在门板上弹了两下:“你说吧,我要是打开了怎么着?” “不怎么着,”顾览也不傻,只用话来激他,“门锁绝对是坏了,你要打开除非把门板卸掉。” 叶钦呼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热息撩得顾览耳尖发痒,然而顾览身体几乎紧贴着他的后背,根本无处可躲。“这样吧,”叶钦说,“我就不计较你刚才发的那些牢骚,你再叫我一声亲哥,我就把这门给你打开,怎么样?” “嘿呦,”顾览冷笑一声,“你放心,我就算死在这儿也不会叫的。” 第 14 章 蚊虫叮咬之章 “那咱们就耗着吧。”叶钦说完就坐回去玩手机了。 过了会儿,白莎发短信问顾览怎么还不回家,他只好说跟同学在外面吃饭,让他们不用等他。白莎回的是:我懂我懂,嘿嘿嘿,你俩过夜吗,我帮你圆过去。 顾览:“?” 他觉得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叶钦真有可能玩一晚上手机,但是他绝不能在十点后回家,白毅会发怒的。给教导处老师打电话?是不是有点大题小做,而且顾览实在无法解释,为什么他会在停电之后和叶钦进到废弃的器材室里,而且还把锁弄坏了。 叶钦不抬眼睛,一边浏览手机屏幕,对顾览说:“酝酿得差不多了没,你舅舅催你回家了吧?” 顾览眼一闭,心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叫一声哥怎么了,既不会少块肉,也不会断只手,古有韩信能受胯下之辱,越王勾践卧薪尝胆,西伯候姬昌还吃自己儿子呢,他就叫一声哥怎么了,又不是刚刚没叫。 于是他偷偷小声哼唧了一下。 叶钦耳尖一抖:“嗯?什么什么,刚才哪只小狗崽子哼哼了,没听清。” “钦哥!”顾览豁出去了,大吼一声。 不料叶钦没有应他,听声音像是贼兮兮地笑了笑,顾览心里一凉,觉得要坏事。 果然,叶钦将手机屏幕转向他,点击录音的播放键,把顾览刚刚叫的那声单曲循环。 “亲哥!” “亲哥!” “亲哥!” …… “嗳——顾览弟弟,”叶钦美滋滋地拖着长音,“我要把这个存到云盘上,没事的时候翻出来听听。” 顾览脸都气绿了,指着他说:“给我删了。” “删了不给开门啊,你还得重新叫。”叶钦没脸没皮地笑。 顾览痛苦地蹲在地上。 叶钦敲了敲手机壳:“后悔没顾览,这就是你气我的下场,以后再敢让我离你远点,这条录音就给你发到学校论坛上,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今日之耻辱,明白了吗。” 顾览掩面长叹一声:“既生览,何生钦。” 叶钦终于舒坦了:“好啦,开门回家。”说着他走到门边抬手一拉,锁子里面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使劲晃了许久也不见门开,叶钦“咦”一声,挠了挠头发,又用手机开灯去照,左右捣鼓了七八分钟,门还是没有开。 “啊,应该是有人从外面把门卡住了。”他颇淡定地说。 “我可去你的吧!就是你个辣鸡把门栓拽坏了!”顾览怒发冲冠。 叶钦转过身在他脸上拧了一把:“顾览同学,你可真粗鲁。” 顾览已经在脑子里设计出了一万种杀/死叶钦的方法。 两人默默相对无言了许久,突然间叶钦“噗嗤”一笑,打开手机照明,招手让顾览凑近:“你看,我告诉你哦,这个锁的拉扣必须向上抬一下,然后才能打开。” 只听一声天籁般的“咔塔”,雨后清凉干净的夜风扑面涌入,天已经黑得透彻,漫天闪耀的星辰历历在目。 而此时顾览有种劫后重生的盛大愉悦,暗自感叹一声活着真好。 同时也坚定了不再搭理叶钦的想法。 他与叶钦一前一后走在漆黑的廊道上,本来是谁也不说话的,叶钦突然上前两步抓住了顾览的后领:“你走那么快干什么,现在也不是很晚。” 顾览勒得难受,把恤衫领口的扣子扯开了:“你现在最好别跟我说话。” 叶钦非要掰过他的脸面对自己:“你又开始了是不是。” “本来上一波就没结束。”顾览打掉叶钦的手,将他推开。 叶钦不依不饶地攥住顾览的手腕,把他往操场的方向拉:“那好,那咱们这就回去结束,什么时候结束了再走。” 顾览气得笑出来,使劲在叶钦肩头凿了一拳:“你能不能别折腾了,不累吗?” 叶钦松开他,反手叉腰,无奈又气愤地说:“顾览,你可真让人没办法,到底是你折腾还是我折腾,你明明就很喜欢我,为什么非要心口不一,欲拒还迎呢?” 顾览茫然抬头:“你说啥……啊我呸!我喜欢你?我喜欢狗便便都不会喜……唔唔唔!” 叶钦突然伸手钳住了顾览的下半张脸,手掌捂着他的嘴,叫他没办法把话说话。顾览双手掰着叶钦的手指,抵不过他的力气,被使劲推在廊道一侧的方形木柱上,叶钦另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从胸前慢慢往下滑,最后停在腰侧。 他歪着头,笑眯眯地问:“你说,你是不是喜欢我。” 顾览拼命摇头:“唔!唔唔唔!” “你就是嘴硬,你就是喜欢我,你就是!”叶钦狠狠地沉声说,“你怎么这么没有魄力,这么没有胆量,喜欢一个人就要说出来,告诉他,不要等着别人问你的时候再承认,男人要主动一点,知道了吗顾览同学。” 顾览忙着在心里问候叶家列祖列宗,只能用死不屈服的眼神回应他。 黑幽幽的环境中叶钦看不真切顾览的表情,似乎觉得顾览在含情脉脉地与他对视,这种热烈而急切的目光,特别勾魂。 叶钦这样看着,神智都有些恍惚了,正当他低下头要做点什么的时候,远处忽然晃过几道手电筒的光,是学校的警卫来夜巡了。 叶钦明显感觉到顾览变得特别紧张,本来都已经安生了,现在又开始剧烈挣扎,叶钦倒是出奇的冷静,他指指光来的方向:“要不让他们过来做个见证?” 顾览绝望了,闭上眼睛摇头。 “那你喜不喜欢我。”叶钦轻声问。 顾览猛点头。 “哈哈,”叶钦笑得很开心,“你看你,真磨人,早早承认多好,说不定这会儿都吃上夜宵了。” 顾览抬头望月,内心一片死水无澜。叶钦终于放开他,趁着警卫还没走过来,他们从另一条路绕到学校后门,翻墙出去。 叶钦跳起来单手在墙头上一撑,极其轻松地翻了过去。顾览四肢不太协调,翻墙的过程略微有些波折,上去还好,毕竟他腿长,下来的时候可就麻烦了。 “你就往下跳吧,我接着你,摔不着。”叶钦站在墙下张开双手,示意顾览不要犹豫。 顾览跨/骑在墙头上,恐高症发作,看一眼下面都觉得头晕目眩,他悲痛欲绝地闭上眼睛:“我已经对你失去了信任。” “你事儿怎么那么多,”叶钦急得转圈,“非要我拽你下来?” 顾览探着脖子看了眼起起伏伏的地面,平复下呼吸说:“叶钦,你这次要是没接住我,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情。” 叶钦声音陡然变冷:“不可能接不住。” “我是说万一。” 叶钦问:“什么事。” 顾览说:“把你云盘上那条录音删掉。” “就这,啊?顾览,你就这点出息?”叶钦一指脚下,“你现在就往下跳,我要是接不住,站着不动让你揍一顿怎么样?” “记住你说的,”顾览咬牙横心,下定决心道,“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说完他朝着叶钦肯定接不住的方向纵身一跃,为了一个近乎不可能完成的梦想,顾览决定牺牲自己的肉身。 然而结果总是不尽人意,顾览并没有刺激而痛苦的着陆感,他睁开眼睛时,见叶钦紧紧抱着他仰倒在地,顾览趴在叶钦温暖的胸膛上面,并没有如愿地英勇就义。 叶钦看着他说:“我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别人,我就当你是眼神不好,小脑发育不全,而不是故意让我接不住的。” 顾览撑着叶钦的肩膀爬坐起来:“你练了张无忌的乾坤大挪移吗?” 他坐着的地方有些特别,叶钦眼神晦暗,在他屁股上使劲捏了一把:“你再不起来,我就要走火入魔了。” 顾览也感觉到了不对劲,连忙起身跳开,又回头将叶钦从地上拉起来,帮他拍干净身上的土。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气氛微微尴尬,过了片刻,顾览打破沉默说:“你饿吗,请你吃东西。” 叶钦转身就走:“行。” 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段时间,顾览忽然反应过来:“为什么是我请客?” 叶钦头也不回:“明明是你跟我表白的,不是你请,难道是我请?” 顾览不认账:“你那是屈打成招,不具有任何效力。” “我这叫强刑之下必出真言,”叶钦忍笑说,“谁让你那么不诚实。” 顾览是真的有点饿了,他带叶钦去了一家平时常吃的面馆,要了两份招牌拉面,叶钦说他还要加一罐冰可乐才行。 顾览一边大口吞面,跟叶钦说:“以后还是少喝可乐吧,会腐蚀牙齿。”抬头一看,叶钦嘴里叼着一只吸管。 “你不觉得这样很娘吗?” 叶钦挑眉:“那你还想让我怎样,我就是喜欢喝。” 顾览咬了一口煎蛋:“可乐杀/精,还容易导致骨质疏松,常喝真的不太好,特别是你这种正在长身体的小孩儿。” “咣”地一声,叶钦把可乐墩在了桌子上。 顾览不明:“怎么了?” 叶钦说:“我以后再也不喝了。” 虽说拉面是顾览请客,但是后来叶钦又买了好多烧烤,带着顾览从小吃街头转到街尾。临别之际,叶钦在街口路灯下拉住顾览的手腕不肯松,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 顾览甩不掉他的手:“你又要干什么,明天还要上学呢。” 叶钦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说话,但也不放顾览走,就那么一直盯着他看。 灯下蛾子乱飞,顾览觉得颈侧有些痒,抬手一拍,再看掌心多了一只淌血的死蚊子,他催促说:“我不想在这儿傻呆呆地陪你喂蚊子。” 叶钦小声说:“那你亲我一下。” 顾览瞥他一眼:“别得寸进尺啊你。” 叶钦说:“亲一下,亲一下就让你回去。” 顾览使劲挠了挠发痒的脖子:“你就这么喜欢强人所难?” 叶钦冷着脸说:“那是因为你太喜欢欲擒故纵。” “那就只亲一下哦。”有过一次经验,顾览不打算再跟叶钦打持久战,于是决定改变一下战略。 听到顾览竟然答应了自己,叶钦还来不及高兴,就见顾览脸上浮起一丝诡笑,然后快速地拉过叶钦的手,嘴唇在他手背上轻轻地一掠,叶钦不易察觉地颤了下,他觉得好像有一片羽毛在心尖上扫过。 “好啦,现在该说再见了。”顾览笑。 叶钦反应过来,气得紧紧把他箍进怀里:“顾览,你耍赖!” 顾览用手肘将他挡开一些:“是你说亲一下就可以的,亲你就不错了,还想挑位置?再见再见,我真的要回家了。” “不准说再见,要说明天见。”叶钦一脸严肃。 顾览没办法,只好顺着他:“好好好,明天见,瞧你年纪轻轻的,这么迷信。” 而暖黄灯晕下的叶钦却倔强得像个小孩子:“我也不清楚为什么,反正这两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就特别刺耳,我讨厌你跟我说再见,我讨厌你不接我电话,讨厌你对我不冷不热的,以后你不许再和白莎黏在一块儿,也别让我看见你收女生的情书。” 这一连串的“讨厌”快把顾览弄懵了,不对呀,这难道不该是女主角的台词吗,怎么叶钦说给自己听了。 “我知道了。”顾览嗔笑。 “你知道就好。”叶钦甩下这五个字后,果不其然又转头就走,一点也不拖泥带水,转眼就消失在顾览的视线里。 有一说一,这个习惯还挺有个性的。 顾览到家刚好九点四十五,白毅没说什么,只叫他洗漱完了早点休息。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时,白莎正靠在门边,咬着拇指尖露出熟悉的贼笑,给顾览一种抠脚糙汉般的猥琐感。 白莎的语调相当不正经:“说说呗,你俩都干啥啦?” “摔跤。”顾览如实回答。 白莎眼睛放光:“呦——摔跤!脖子上的这是什么,让我瞧瞧,啧啧啧,叶钦也真是的,好歹悠着点,你明天恐怕要贴个创可贴了。” 顾览听着发瘆,抬手摸摸脖子,恍然大悟,不禁有些气愤:“你整天都想点什么啊,这是蚊子咬的。” 白莎敷衍地点点头:“行行行,你说蚊子咬的就是蚊子咬的吧。” “什么叫我说是,天地良心!这就是蚊子咬的!”顾览快气死了。 白莎捂嘴打了个哈欠:“行了行了,别解释了,瞧你那心虚的样儿,强行解释就是自认。” 顾览无奈地叹了声气,等白莎走后他照了照镜子,别说还真有那么一点像。 问题是,要不要贴创可贴呢? 作者有话要说:防蚊虫叮咬,推荐大家六神三重薄荷花露水,爽飞你的天灵盖~ 第 15 章 神生滑铁卢之章(上) 半年一度的全校运动会,在某个烈阳高照的上午展开序幕。 顾览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不太能理解加油稿的意义在哪里,如果没有这么一个画蛇添足的玩意儿,他也不至于被拎到在全校师生前面暴晒。 念完冗长枯燥的开幕词,顾览就站在校长身后,听他老人家发表一些伤春悲秋的文艺感想,可现在明明是夏天,于是这些少年般赤诚的词句也变得没那么清爽,顾览听着听着就困得睁不开眼睛,时不时要狠狠地掐一下自己的大腿。 白莎在班级方阵的阴凉里看着,不自禁喃喃说了声:“我们家阿览可真优秀。” 黄煜绮帮她扇着扇子,隔两分钟用小喷瓶喷点冰水,嘿嘿笑了声说:“白莎,咱不能做那棒打鸳鸯的事,你说对不对。” 白莎点点头:“嗯,你说的对。” “嗳,这就是了嘛。” 校长走下主席台的时候问顾览:“小顾,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中暑了?” 顾览忙说没有,自己天生皮肤苍白。 校长用手指点点他:“一看就是早晨不吃饭,你们现在这些小孩儿啊,光顾着耍帅,一点也不知道照顾自己,早晨不吃饭,上课怎么有精神呢。” 顾览说:“我来之前吃了两个鸡蛋,三个猪肉大葱包子。” 校长又说:“光吃鸡蛋包子不喝粥,这可不养生啊,来,这个给你喝,不要客气。” 顾览接过来一看,娃哈哈AD钙奶。 “谢,谢谢校长。”其实他喝了一碗徐锦做的大米粥,但相比之下还是娃哈哈更好一些。 校长本来要走了,又回过身在兜里掏了掏:“还有吸管。” 顾览连忙双手接住:“谢谢校长。” “不用客气,以后记得早餐要营养均衡,像我们家一般都这么吃……” 而后顾览就继续坐在主席台前方的专位上,念每个班级方阵的引导词,棚顶的阴凉刚刚好落在他背后,他不好一直拿稿纸挡着头顶斜刺过来的阳光,眼前一片白光晃着,什么也看不清。 搞后勤的值周生给他桌子上放了一瓶冰水,顾览握在手里贴紧脸颊,才稍稍缓过劲来。 等到运动会的比赛项目正式开始,已经是上午十点半之后了,各班级的加油稿源源不断地递到顾览面前,内容大同小异,有些稿子会表明写给某某某,遇到类似这样的他都会着重地念那个名字,有时还会多念几遍,搞得台下一片轰动。 如此一来,“送给某某某,请在什么什么比赛时念”之类的稿件越累越多,念了几十遍叶钦的名字后,再看见写给这家伙的,他就私自藏了起来,或者干脆视而不见。 顾览本身也是有一个长跑项目的,快到他去比赛的时候,学校安排了一个女生暂时来接替他,顾览整理好手边读过和没读的稿件,正要准备交接时,才发现身边站的是薛依雯。 薛依雯背着手,对他莞尔一笑:“我是临时被抓过来的,你能仔细跟我讲一下吗?” 顾览略微有些尴尬,没想到再见面薛依雯会比自己还要坦然自若,他将亲笔写好的流程和注意事项交给薛依雯:“详细的我都写在这上面了,你按着步骤来就不会出错,现在还有点时间,你看看哪里不明白的,我正好告诉你。” 正是中场休息的时间,大家都在自由活动,白莎拎着两袋超市买来的碎冰蹦蹦跳跳跑到主席台上来,看见台上这一幕后却是微微一愣。 顾览俯身单手撑着桌面,右手拿着笔在一张纸上圈圈画画,似乎是在讲什么东西,而一旁的薛依雯根本就没有好好听,眼睛盯着他的侧脸,整个人恨不能贴到顾览身上去。 “对,”顾览轻笑着点点头,“这样就可以了,很简单吧。” 薛依雯浅笑一下,将垂下的头发撩到耳后,突然肩膀被人使劲撞了一下,白莎就这样直接而强硬地横/插/到两人中间。 她眼睛在桌面上的娃哈哈瓶上一瞥,皮笑肉不笑地说:“呦,这是谁买的呀?真幼稚。” 顾览接过白莎手里的碎冰:“这是校长给我的。” 白莎瞪眼:“你当我是白痴?” 顾览无辜极了:“真是校长送给我的。哎,我快比赛了,不说了哈。” 说完,顾览就想往下面溜,薛依雯拉住他衣袖,指指颈侧的创可贴:“你脖子受伤了?没事吧。” 顾览面对女生总有些拘谨,特别是薛依雯这样文静清秀的女孩子,他抬手摸了摸脖子,说:“是毒蚊子咬的。” 薛依雯“哦”了一声,表情忽然轻松下来。 等顾览离开后,白莎才笑笑说:“什么蚊子咬的,他怎么说你就怎么信?男生的话大多不可靠的。” 薛依雯没有回话,坐在顾览的位置上,垂下眼睛开始整理要念的稿件,白莎自讨没趣,轻哼一声也回班去了。 薛依雯又将刚才顾览写的流程展开,手指缓缓在他清隽英挺的字迹上摩挲,仔细小心地把那张A4纸对折两下,放进校服口袋里。 忽然间,她目光瞥见一摞放在角落的稿纸,顾览并没有告诉她这一叠该怎么处理,薛依雯拿起来随便翻了翻,见每一张的末尾竟然都写着“叶钦”,气得使劲踢了桌子一脚。 顾览身体素质不算特别好,但是应付长跑绰绰有余,毕竟他瘦,且不羸弱。短跑需要相当的爆发力,顾览不善于此,他报的是一千五百米,这也是以前运动会上他自己常报的项目。 “我好紧张啊。” 顾览正在等待区做热身运动,耳后突然被人吹了一口气,叶钦跟个幽魂怨鬼似的轻声说道。 他身体不自禁地打了个颤,马上捂住发麻的耳朵,回过头怒视叶钦:“又不是你跑,你紧张个屁。” “哎呀呀,顾览同学,你可不可以不要对我这么粗鲁,”叶钦抬手一指主席台,“我简直不能相信,你和刚才念稿子的顾览是同一个人,我是不是应该给你录段象,让全校同学都见识见识你豪放的真面目。” 顾览叉手抱胸:“说起来我就生气,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把衣服还给我,我现在连换洗的校服都没有,每天晚上洗完都担心第二天晾不干。” 叶钦毫无愧疚感地看着他:“就不给你,我要了。” 顾览算是真的没办法了,放弃似的点点头:“行啊你叶钦,一分钱不花白赚两件校服,可以可以,关键是你还从来都不穿,你图什么呀。” 叶钦说:“我收藏不行吗,我每天晚上抱着睡不行吗。” 顾览语噎,突然表情变得十分古怪:“其实你说剪了当抹布我都觉得还好,但你要真的抱着睡的话……那我还是重新再买一件吧。” 叶钦咬牙笑着双手捧紧顾览的脸:“你什么意思,嗯?敢嫌弃我?” “别闹了,我该上场了,”顾览从中间拨开叶钦的手,“待会儿要是跑到一半没力气,我就在你跑五千的时候伸腿绊你。” 顾览知道所有人的比赛项目,叶钦也不奇怪,只捏了捏他的鼻子说:“你真歹毒。” 顾览回道:“彼此彼此。” 一千五的强度对顾览来说刚刚好,他没想过要冲到第一,所以跑下来不会太吃力,第二名的成绩算是意料之中。 本来终点线上等着好些个高一的小女生,被白莎过去挨个撵跑了,黄煜绮被吩咐抱着两大瓶水,等顾览一过来就给他送。 叶钦冷淡地看了黄煜绮一眼,问他:“你在这儿干什么。” “啊?我,白莎让我给顾览送水。”不知道为什么,黄煜绮越说越没底气。 叶钦皱眉:“刚跑完步不能喝水你不知道吗。” 黄煜绮一惊:“还有这说法,我真不知道。” 叶钦下巴指指一旁的树荫:“去那儿待着。” 黄煜绮挠挠鸡窝头,闷呆呆地朝大树走过去:“哦。” 他走之后,叶钦反手从兜帽里掏出一瓶矿泉水来,他觉得自己的水没有白莎买的瓶大,所以不能让黄煜绮在这里站着。 顾览冲过终点后不能立刻停下来,又沿着跑到慢走了几步,叶钦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接进怀里,半搂着向人少的地方走。 “你干什么呀,怪肉麻的。”顾览扶着叶钦的肩膀,用软绵绵的手腕推他,实在推不动就顺势搭在了上面。 叶钦帮他擦擦脸上的汗:“给,喝口水吧。” 顾览见他又把自己带到操场偏侧的窄道上来了,没什么力气说话,顾不上吐槽他,只能靠在墙上慢慢调息,由着叶钦给喂了两口矿泉水,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别是有什么阴谋吧,我看这水像是拧开过的。” “闭嘴行不行?”叶钦手臂撑在顾览头侧,拿瓶子顶部戳了戳他的脸。 这地方太阳晒不到,阴凉阴凉的,泡桐树遮下的大片浓荫刚好缓解了顾览身上的燥热,他稍稍平稳下急促的呼吸,感觉喉咙里的灼烧感减轻了一点,凉丝丝的风淌进胸腔里,想让人就这样闭上眼睛睡一觉。 顾览轻轻垂着眼,浓密眼睫微弱地颤动,隐约可看到之下清亮的眸光。被汗珠打湿的刘海凌乱地散落额前,更衬得鼻梁秀挺、肤色白皙,湿润双唇色浅而单薄,他的领口大敞着,一颗汗滴顺着下颌柔和的线条滑过修长脖颈,一路来到笔直的锁骨间。 叶钦怔怔地看着他,喉咙一动。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支持,喜欢的宝贝请收藏呦~ 第 16 章 神生滑铁卢之章(中) 叶钦将顾览的下巴拖在掌心里,轻着掂了掂,说:“你为什么不念我的名字。” 顾览抬头,疑惑地看着他:“我念了啊,怎么也有几十张吧,你都没听到?” “不可能就那么一点,”叶钦一脸欠揍的样子,“后面肯定还多着呢,是不是都被你藏起来了?” 顾览无奈一笑:“实话跟你说吧,其实写你名字的总共也就两三张,我看你可怜,私自把充数的稿子坠上了你的名。” 叶钦眉端挑了挑:“嗯,要真是这样的话,我也高兴,姑且原谅你口是心非的毛病。” “好了,我该回去了,主席台上那么热,不能总让人家顶我的班。”顾览抬手去推叶钦肩膀,没推动,反倒被按在墙上。 叶钦脸上的笑意顿时就没了踪影:“又是那个女的?” 顾览装傻说:“嗯,是个女生,又是哪个女生?我没太注意呀。” “少给我装傻充愣,”叶钦钳住顾览的下巴抬起来,凑得极近,低声说,“我告诉你顾览,给我离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远点,否则看我怎么收拾你。” 叶钦声音浑厚沙哑,近距离低沉着说话时顾览的耳膜都要震酥了,但这并不影响他捍卫自己正常交际的主权。“你要怎么收拾我?”顾览挑衅地瞥着叶钦,“瞧把你能耐的,哎,手放哪儿呀,除了武力压制你还会点别的吗。” 叶钦低头要吻他,却只亲到了顾览的手掌心,顾览将他脑袋推回去:“这也是武力压制的一种。” “这不是。”叶钦有点生气。 顾览目光柔软下来,看着他,忽然就妥协一般叹了口气,伸手把叶钦头发抓乱,受不了似的说:“哎呀你怎么这么烦人呐,知道了知道了!” 叶钦的眼神得意中夹着一丝委屈:“你刚才拒绝我。” “你记小本本上吧,”顾览终于得以脱困而出,连忙向前跑了两步,“重复的就在后面画‘正’字。” “你……顾览!”叶钦简直要气死了。 顾览回身向他摆摆手:“中午一起吃饭,等我电话吧。” 叶钦别过脸不理他,等顾览离开后才忍不住勾了下嘴角。 下午三点以后全是运动会的高/潮项目,男子五千米最先,这个项目因为报的人少,所以只比一场。叶钦刚一上跑道,高二年级的女生都疯了,有的直接从草坪上蹦了起来,吱哇尖叫的声音此起彼伏,顾览坐得这么远还觉得刺耳朵,不知道场下的男同胞们做何感想。 平时和他在一块儿,也没看见几个女孩追着他跑,顾览真的没想到叶钦会有这么高的人气,写给他的加油稿雪片似的往台上飞,顾览念都念不及。 老师见他嗓子有点哑,就叫了个男生来替一下,顾览求之不得,赶紧跑下去看叶钦比赛了。 五千米对耐力和技巧的要求都很高,顾览见叶钦头两圈就跑在最前面,不禁有些担心,怕他急于表现用错战略,后劲不足可就麻烦了。身边挤满了扯着嗓子喊加油的女生,还有几个举花的啦啦队队员,顾览身高腿长,在一众一米六之间格外显眼,叶钦经过的时候毫不费力就发现了他,并指弹了个飞吻过来。 这一下可了不得,四周顿时炸开了锅,顾览觉得脚下地皮都在发颤,赶紧捂着耳朵退到了后面。 叶钦下一圈跑到这个位置时,眼睛不由自主地在人群里寻找顾览的身影,然而无论如何就是找不到他,不自觉间脚下步伐乱了节奏。就在这时,从外围方向疾速朝跑道滚过来一颗篮球,叶钦所在的跑道偏外,右边又恰好没人,于是这颗篮球不偏不倚地卷进他脚下,将他绊了个大踉跄。 草坪与看台上的人群爆发出一片惊声,顾览心里咯噔一声,连忙向跑道上看去,只见叶钦手臂在地上撑了一下,勉强维持身体平衡,俨然是一副差点摔到的样子,起身后他的姿势变得不太自然,但仍旧坚持跑完了剩下的一圈半。 即使出现突发情况,排在第二的男生也没能超过叶钦。 不过他本人显然对这个结果相当不满意,沉着一张脸走下跑道,围着关怀送水的人一个也没理,包括顾览。 “好啦,”顾览加快脚步,上前拉住叶钦的胳膊,“别赌气了,你刚才摔着没有,要不要去医务室?” 叶钦刚长跑完肯定不会太好受,他背都挺不直了,呼吸粗砺,自己按了按肋下的位置,一声不吭地继续向前走,右腿似乎稍微有点瘸。 顾览绕到他面前,指着身后医务室的方向说:“站住,跟我往那边走。” 叶钦打开他的手:“你别碰我。” 顾览好声好气地说:“闹什么别扭啊,跑了第一名还不高兴?” 叶钦转过身质朝他发脾气:“后来你去哪儿了,你不是在跑道边上站着吗,要不是因为找你,我也不至于被那个破篮球绊倒!” 顾览其实就在人堆后面站着呢,心想你眼神不好还要怪我吗,他拉过叶钦的手,摊开手掌,看见掌丘上擦破了一大块皮,丝丝缕缕的血珠不停向外淌。“你的手要消一下毒才行,不然恐怕会感染。”他说。 “不消!”叶钦甩开他,“别跟着我。” 顾览也扳起脸来:“叶中二,多大的人了,至于嘛,怎么跟个小姑娘一样矫情。” 叶钦怒气冲冲地转过头:“你叫我什么?” 顾览表情严厉,语气却十分柔软:“你去上次那个器材室等我吧,我买些药给你擦擦。” 他跑着去医务室买了碘伏、药棉和医用胶布,然后凭记忆找到了那晚被困在里面的器材室。 门开了一条小缝,里面开着灯,叶钦垂头丧气地坐在两层海绵垫上。 顾览知道这小子心里纠结什么,无非是自己完美的男神形象从此有了瑕疵,面子上过不去呗。 不就是绊了一跤吗,其实就算真的摔个大马趴也没什么,哪有人会闲到时刻注意别人的一举一动。 然而叶钦的神情无比落寞,像是被人骗了二百来万一样。 顾览在他身边坐下,拧开棕色的瓶子,用小镊子夹着药棉沾了沾:“把手给我。” 叶钦不动,非要他亲自去牵过来,顾览嗔怪地看了叶钦一眼,掰过来他的手放在自己大腿上。药棉球还没碰到叶钦,他就使劲往回缩:“不行,疼。” “这是碘伏不是酒精,一点都不疼。”顾览又将他抓回来,一边说着,细心擦拭过叶钦的伤口,轻声问他,“你看,不疼吧。” 叶钦不回应,盯着顾览愣了一会儿,突然“嗷呜”一声把脸埋进他肩窝里,撒娇一样哼唧:“我不活了,我名声扫地,我身败名裂,现在全校都知道我比赛的时候被一个球绊倒啦!” “嘘,小点声,”顾览轻声哄他,“那你还跑了第一呢,被篮球绊倒都能跑第一,不是更能说明你实力强大吗,第二名都要恨死你了。” “实力有什么用,”叶钦使劲在顾览怀里拱了拱,另一条手臂揽住他的脖子,“我以后都要活在‘被篮球绊倒过’的印迹里,高二传高一,老高一传给新高一,到最后每一个人都会知道这件事,我还有什么脸继续在这里上学,哼,我明天就转走。” 顾览“噗嗤”一笑,帮他包好纱布后说:“怎么可能,大家伙学习那么辛苦,哪有时间给你制造传闻啊。” 叶钦猛地抬起头,眼睛竟然是红的:“你忘了摸大腿的事了吗?” 顾览忽然回忆起那段时间被舆论支配的恐惧,用手背蹭蹭鼻子说:“运动会这种啊,跟平时小道绯闻是不一样的,我觉得大部分人还是比较在意结果,退一步说,你当时反应得很快呀,说不定大家根本就没有看清,还以为你耍帅摆了个pose呢。” 叶钦瘪嘴:“不可能!你把手机给我。” 顾览无奈,只能掏出手机,叶钦的手已经变成了琉璃碎渣,什么也不敢碰,他对顾览说:“你打开学校的论坛看看。” “嘿呦,我还就不信了,这么一会儿工夫,还能有人专门为你写个帖子?” 结果当他打开论坛首页时,铺天盖地的热帖标题里都有“叶钦”、“篮球”和“绊倒”这三个元素,他颇为抱歉地看向叶钦,说了句:“节哀。” 叶钦冷下脸,坐正说:“我明天就办理转学手续,顾览,就算我们以后不能常见面,你也不能背着我跟别人勾勾搭搭,知道吗。” 顾览想笑又不敢:“你认真的?只是这么一点事就要转学吗,那你上次是为什么转到我们学校呀?” 叶钦抿了抿嘴唇,有点不情愿的模样,但最后还是告诉了顾览:“我上课走神,物理老师问我讲到哪一页了,我没回答上来。” “哦,我的上帝,”顾览表情夸张,“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叶钦抬起酸软无力的拳头在顾览肩头轻轻砸了一下,顾览却觉得自己整条手臂要被卸下来了。“就是真的,你别露出这种嘲讽的表情,反正我就是要转学。” 顾览滑稽地抬了抬眉,伸手在他俩之间比划比划,说:“你可以这么想,也许是我们比较有缘,注定在这个时间遇上,所以你那次义无反顾地转学了,但你可要想好,转走之后就是异地,异地等于什么知道么,分手缓期。” 叶钦听后十分激动,不可自控地抓住顾览的腿,数十秒才后知后觉用了受伤的那只手,疼得颤了下:“你又引诱我。” 顾览一本正经道:“我说的是纯洁的社会主义兄弟情。” 叶钦:“呸。” 顾览笑笑,在叶钦身前蹲下来,卷起他右边的裤腿:“我见你刚才走路姿势不太对,这边的膝盖也碰到了吧。” “喂,你……” 叶钦伸手想要拽他起来,指尖将要碰到顾览肩头时却转弯摸了摸他的头发。顾览看见叶钦膝盖上磕破了一大块,涔出的血把裤子都染上了,不由得心里一抽。刚才叶钦的膝盖只是短暂地在跑道上擦了一下,大概是冲击力太大,才会造成大面积的伤口。 顾览仔细帮他查看,创口虽然大,但只是在表皮,没有伤到里面。用碘酒消毒的时候,顾览听见叶钦发出轻微的一声“呲”,抬起头问他:“疼吗?” 叶钦脸有点红,但是马上面无表情地摇头。 顾览微微笑了下,然后低头轻轻地吹了吹他的膝盖,叶钦浑身一个激灵,突然扑过来捏住顾览的下巴,向他凑过脸。 _娇caramel堂_ 器材室的门被“铛”一声推开,白莎抱着瓶特大号的矿泉水站在门外,看到顾览趴在叶钦腿边,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 顾览“蹭”地从地上站起来,不知道该怎样向她解释,一时紧张不已,叶钦只是抬头看着他。 只见白莎动作缓慢地将矿泉水放在地上,双手捧在胸前,目光闪烁,像是要哭出来了:“妈妈,对不起,我不再纯洁了……”说完捂着脸逃一样的跑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叶小公主的男神生涯惨遭滑铁卢,这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第 17 章 神生滑铁卢之章(下) “白莎肯定是误会什么了。” 叶钦输入密码打开自家大门的时候,顾览还在兀自嘟囔着这句话。 “刚才我跟她打电话说晚一点回去,你猜她怎么回我,她要我做好安全措施……我的天哪,这小姑娘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呢。”顾览烦躁地搓了搓额前的头发。 叶钦将他推了进去,回手反锁房门,垂着眼睛淡淡说:“做好安全措施有什么不对吗。” 顾览愣了下,猛然回头看着他:“你起开,我要回家。” “你这人怎么出尔反尔啊,”叶钦一边揽着顾览向里边走,一边皱着眉说,“不是说好帮我洗头的吗?” 顾览伸手指他:“那我重申一遍,只是洗头,除了洗头什么都不干。” 叶钦勾了勾嘴角,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新的拖鞋给他:“不然呢,你还想跟我干点什么。” “没什么,”顾览说,“我就是怕你再让我给你擦擦背。” 叶钦做出十分意外的表情:“再擦擦背不行吗?” “不行。”顾览毅然决然。 叶钦瘪了下嘴:“你真冷血无情。” 顾览急着完事回家,自然不愿意说太多废话,两人在玄关换好鞋子就直接来到浴室,刚关上磨砂玻璃门,叶钦就交叉两手把上衣脱了。 “你脱衣服干什么,”顾览往后躲,抓住门把手说,“不擦背的意思就是前胸后背都不擦。” 叶钦哭笑不得:“拜托你现在看清楚好不好,我是个伤号,要不是怕弄湿衣服,我还不愿意让你占我便宜呢,过来点,躲,你再躲!” 顾览被蛮横地抓到叶钦身前,面对他年轻漂亮的肌肉线条,顾览还是忍不住手贱摸了一下,感叹说:“真瓷实。” “干什么你,臭流氓,”叶钦嗔怒着将他往后推了一把,“不是说好了吗,只洗头,前胸后背都不能碰,你想反悔啊?” 顾览朝天花板上翻了个白眼。 他本想让叶钦坐在浴缸里,头伸在外面,这样方便自己给他洗,但是叶钦不肯,坚持说浴缸里凉,自己腿上有伤,躺在里面不舒服。 顾览拉了拉花洒,发现水管有点不够长:“那要怎么办呢……” “这样吧,”叶钦小心翼翼伸着自己包好的手掌,指挥顾览说,“这里有两个小凳子,你坐在上面,然后我枕在你腿上。” 顾览摇头表示此路不通:“不行不行,以前我们家有狗的时候就是这么洗的,到最后全都弄湿了,不好收拾。” 叶钦有求于他,气往肚子里咽,只是轻微地动动腮帮子:“顾览,你今天别惹我生气了好吗,想想我是因为谁变成这个德行的。” 顾览瞥他一眼:“就你气多。先别说话,让我想想怎么洗。” 两个人在浴室里各种/姿/势都试了一遍,到最后发现还是叶钦的那个提议最为简洁省力,唯一不好的是顾览必须脱掉衣服,不然裤子肯定会被湿透。 不过顾览固执坚持着自己的底线:“裤子不能脱,大不了我换你的。” 叶钦给他一个“岂能让你如愿”的眼神:“我有洁癖,裤子不给别人穿。” 顾览笑笑,绝不上他的套:“那不正好吗,干脆就给我呗,反正你也强占了我一件校服呢。” “你确定要穿我穿过的裤子?” “裁了当抹布,每天早上擦鞋用。” 叶钦冷笑:“你敢。” 顾览无所谓地说:“反正你都给我了,管我怎么用,你总不能跑家里监视我吧。” 叶钦用没事的那只手擒住顾览的腰带,没怎么使劲就将他抵在了白瓷砖墙上,有点要破坏和平条约动用武力的意思了。 “唉唉唉,你等会儿,”情急之下,顾览脑中灵光一闪,也伸手扯住叶钦的腰带,“不如我们现在就换,你的裤子反正也是要洗的,完事之后我正好可以穿自己的裤子回家。” 叶钦神情复杂,目光有些不清不楚的意味,不太情愿地放开了顾览,单手爽快地解开了裤子。顾览和他换过后,将裤腿挽高,拉过一张凳子坐下来,调整好坐姿,伸直一条腿拍了拍,说:“来吧。” 叶钦在他大腿上躺下来,紧张得说不出话,但又不能让顾览知道,于是紧闭着眼睛,尽量做出自然平常的样子。 顾览看着他那难受劲儿,笑了笑说:“你别露出这种表情行不行,我又不是给你剃度出家。” “快点。”叶钦催他。 顾览哼了声,用手掌捂着花洒试好水温,才慢慢移到叶钦头上,一手持着洗他的头发,一手轻轻搓揉他的头皮,不时看一下叶钦的反应,问他:“这水温行么。” 叶钦不回应,手背上青筋逐渐变得明晰,水汽蒸腾中,顾览身上的清香气像是雾化了似的,温柔地钻进他的每一个毛孔,叶钦知道自己脖颈之下就是顾览的大腿,知道自己只要稍微偏过脸,就能贴到顾览的皮肤,这种感觉给他带来无法言明的奇妙刺激,所以他忍得十分难受。 “问你呢,水温行不行。”顾览使劲掂了掂腿。 叶钦被迫从梦中惊醒,忍不住抱怨:“不说话就是行,别总是问我。” 顾览挑眉:“嚯,我洗得不舒服吗,怎么这么大火气呀。” “闭嘴。”叶钦轻轻说。 顾览忍着笑,抬眼见他脸颊脖子红得诡异,伸手调低了水温,叶钦睁开眼睛说:“凉。” “哎,洗你好累呀叶钦,”顾览活动肩膀叹了声气,“我们家快两米的大狗都比你通情达理。其实那条狗是跟着我长大的,它老了之后身体就越来越不行,那年好像有点撑不过冬天,但是我在外面参加冬令营不能回来,舅舅打电话跟我说,它每天不吃不喝就那么吊着,非得等我回来给它洗一个澡才肯离开,啊,现在想起来还是会心里难受。” 顾览煽情戚戚地说完,觉得心里有些堵,再去瞄叶钦,却见他瞪着眼睛哀怨又愤懑地看着自己。 洗头的过程虽然有些不顺利,但在叶钦屈尊降贵的配合下,顾览还是很快完成了任务,从手旁的架子上拿一条雪白的毛巾给他擦擦,然后说:“行啦,咱们把裤子换一下,我该回家了。” 叶钦头上搭着毛巾,掏出手机看了眼:“急什么,现在还早,你看你都湿了,干脆洗个澡再走吧。” 顾览摇头:“我不,我认淋浴间,不是我们家的洗不开心。” 叶钦像是没听见一样,一边慢吞吞擦着头发,两根指头在腰间扯了扯,示意顾览看那一道红痕:“顾览,你的腰太细了,你看把我勒的。” “那你还不快点换,”顾览拧了拧裤腿上的水,“赶紧的,湿衣服穿着难受。” 叶钦听后二话不说去拿了条干净的牛仔裤来:“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条裤子,腿短的穿不了,我觉得你穿着应该还行。” 顾览一接过来就觉得不对劲:“不是应该你来穿吗,给我干什么,难道你想霸占我一整套的校服?” “哎呀你烦不烦,”顾览眉头微皱,语气不悦,“你真是我见过事最多的人。” 顾览闻言神色震惊,转念想想还是算了,裤子已经穿在人家身上,总不能强行扒下来吧:“行吧,你开心就行,你也是我见过最霸道不讲理的人。” 叶钦轻轻一笑:“那是因为你见识太少。” “反正我不跟你一般见识。”顾览转过身,脱下身上湿掉的黑色长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好了叶钦拿来的牛仔裤,叶钦站在他身后,正目光迷醉地期待着看见点什么,谁知“嗖”一下,这人已经裹得严严实实了。 顾览回身理了理领口与腰带,伸腿看看,面色平淡地评价说:“还可以,就是穿起来有点硬,这种布料擦鞋恐怕擦不干净。” 叶钦:“……” 叶钦去厨房给顾览倒了一杯冰柠檬水来,顾览一边喝着,一边笑嘻嘻地说:“老师从小教导我们,不喝陌生人给的饮料。” 叶钦问:“我是陌生人?” 顾览却答非所问道:“我这不正在喝嘛。” 叶钦脑子乱乱的,好像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又似乎不能完全搞懂他话里的含义,于是有些苦恼的看向顾览,正好撞上他投过来的浅浅笑意,透明的玻璃杯子一抬一挡,再看清楚时,已经不是刚才那样的感觉了。 在那一瞬间中的顾览,让叶钦有种幻觉般的不真实感。 他心里更烦更乱,不知怎么就说出:“要不,今天晚上你别回去了。” 顾览靠坐在沙发扶手上,交叠着长长的双腿,拖着杯子打量叶钦家,客厅的角落里有架造型典雅的钢琴,看上去价值不菲,此外没有过多的摆设陈饰,装潢设计与家具风格极为简致清素。 “你自己住在这里吗,你父母呢?”他问。 叶钦有点庆幸顾览刚才没有听见自己那句冲动的话,虽然心知肚明他不一定因为耳背,极有可能是装傻:“他们跟我姐姐现在不在国内,不过就算回国也不来这边住,与其租给别人,不如让我自己在这儿清闲清闲。” 顾览说:“这么大的房子,你一个人不嫌空旷吗。” 叶钦沉沉地看着他,极力制止自己多想,然后拉起顾览向二楼走:“跟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叶公主下一章要给顾览看点硬货了。 第 18 章 叶公主的私人矿藏之章 顾览跟随叶钦来到二楼,这层布局构造大致与一楼相同,只是明显地感觉到外厅空间小很多,因为四周立了许多高至房顶的大型展示柜。黯淡的光线中,顾览透过那些隐隐闪光的柜门玻璃,看见里面摆满了大小不一的陈列品。 起初他以为会是一些古玩瓷器之类,直到叶钦打开灯。 “顾览,也就是咱们两个关系特殊,我才会带你来看二楼,除了我家里人,到目前为止你是第一个看见它们的,”叶钦说,“你应当感到无比的荣幸。” 而顾览脸上却并未显示出丁点愉悦,相反倒有些疑惑:“你收藏这么多石头干什么?” 外厅一共有六个展示柜,每件都像两三个衣橱拼在一起那么大,柜子里分成高度不同的隔层,里面整齐又美感十足地收纳着密密麻麻的矿石,大小不一形态各异,颜色华美富有质感,根据某种暗含的规律依次排列,乍看时难免眼花缭乱,但是逐一欣赏,又不可避免地被它们的美貌征服。 每一颗都是独一无二,或清澈透亮或幻影重重,有嶙峋苍老的骨干,也有生命力蓬发的嫩芽晶簇,原始的自然能量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人的眼球,隔着玻璃,仍能清楚地感觉到奇妙无比的脉动。 顾览嘴上嫌弃,却已经看得入迷,叶钦拉开柜门,示意他可以上手摸一摸:“照你这么说,那金子银子也都是石头,你喜不喜欢啊?” 顾览起身,不以为意:“你别侮辱我的九年义务教育,那是金属。” “原来你知道啊,我还以为你不懂呢,看见什么硬邦邦的都叫石头,哼,”叶钦有点不爽,“我看你就挺像石头。” 顾览“呲”一声笑出来,知道叶钦生气了,他明白也理解叶钦为什么不高兴,好比小姑娘心爱的娃娃被人家说是破烂布偶,搁谁都忍不了的。 “那你要把我也放进去吗?”顾览笑着瞥他,“让我看看,这里好像没有我的地方了。” 叶钦眼睛亮亮的,抿着嘴绷着一张冷脸,似乎想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眼神微妙:“我可以给你定制一个合身的柜子。” “我不想跟你的宝贝们争宠,”顾览摇了摇头,突然犀利地看了叶钦一眼,“你这个变态。” 叶钦转过脸笑笑。 顾览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比拳头小一些的正蓝色的矿标,握住底座,尽量避免手指触碰到矿体,他问叶钦:“这一块是什么。” “这是蓝铜矿。”叶钦说。 顾览手中的这一颗并不是普通的蓝铜矿,它整体的形状宛如一朵怒绽的玫瑰,层层裹绕交叠的片状矿石闪耀着夺目的光泽,花瓣蓝得深邃高贵毫无杂色,甚至比人工刻意雕琢的更精致完美,比自然生发的花朵更加娇艳欲滴。 他看见底座上的花体英文:“Blue enchantress” “我还有别的蓝铜矿,像这一块。”叶钦从旁边的展示柜里搬出一块个头稍大的蓝铜矿标,相比之下就粗糙许多,但是造型奇特野性十足,上面点缀着古灵精怪的深绿色,看起来像极了某种鸟类的华丽羽毛。 顾览把蓝铜花小心放回去,接过叶钦手里的这块,颇有兴趣地看了会儿,问:“为什么会有绿色?” “那是共生的孔雀石,我在网上见过同时共生孔雀石与钼铅矿的,但是找了很久都找不到。哦,钼铅大部分是黄色的,也有橘红色,就是这个。”叶钦将顾览拉到对面的柜子前,指指上面的一块矿标,一些小颗的黄色矿石安静地洒在洁白剔透的簇状石头上,其实顾览想问底下白色的又是什么,但是叶钦已经又把他带到别处去了。 “瑶岗仙的萤石,很有特点。”叶钦给顾览拿出一块仙气飘飘的簇状萤石,底部深色岩石上生长着果冻似的小方块,一个挨着一个,颜色由外部的浅紫色向内晕染成缥缈的烟蓝,也有蓝绿和粉紫颜色的,清亮剔透,十分可爱。“内蒙的萤石颜色就比较深了,不会很透,闷闷的。”他的指尖隔着玻璃在内蒙绿萤石上敲了敲。 顾览又指着一颗玫红色的小石头:“这个呢?” 叶钦说是菱锰矿。 顾览:“磷美矿?磷为什么是这个颜色?” “我的天哪你又开始了,菱锰矿,菱——锰——,”叶钦手足无措,趴到顾览耳边,“乐英菱,么鞥锰!” 顾览茫然:“乐因……磷……” 叶钦咬着下唇,大脑飞速运转,手上比划不停:“那个那个上面草字头,中间一个土,两点,然后……” “算了,”顾览摆摆手,对叶钦的表达能力十分失望,对小红石头也迅速失去兴趣,“你带我看下一个吧。” “不行!”叶钦将他扯过来,打开手机查出菱锰矿的词条,“顾览,你以后不许再戴着耳机睡觉了,听见没有。” 顾览低头一瞄,恍然大悟:“哦,原来是锰啊,你说Mn不就行了,口齿不清还不好好学习,化学课上也走神了吧?” 叶钦怒而瞪之。 “嗯?已经九点半了吗,”顾览注意到叶钦手机上的时间,“我该回家了,剩下的改天再看吧。” 叶钦转过身将菱锰矿标放好,慢吞吞地关上柜门,顾览不急,静静地站着等他,过了两分钟,叶钦说:“其实我最喜欢的都放在房间里,看一下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顾览听后会意一笑,看一下的确用不了多少时间,但是之后走出房间门就不知道要多久了。“最喜欢的当然要慢慢仔细地看呀。” 叶钦不甘心地抓住他胳膊:“你今天住下来不行吗,给你们家打个电话,你舅舅不可能不同意的。” 顾览歪着头问:“那我怎么跟他说,说你是普通同学还是普通朋友?” “就说……”叶钦再一次从顾览话里察觉出若有似无的撩拨,心里又痒又烦,瞬间觉得这个人真是狡猾至极,蔫里发着坏,无时无刻不想着给他下套。 顾览打了他一下:“好了,我真的要回去了,明天见吧。” “晚自习。” 听他突兀地蹦出一个毫无相关的词,顾览没反应过来:“什么?” 叶钦看着他说:“两个班的晚自习检测内容不是一样的吗,你坐在哪儿学也是学,不如过来帮我补习一下数学吧。” 顾览愣了下,然后笑笑:“原来你连数学课都走神,你真是没救了。” 叶钦摆出一副无赖的姿态:“你不愿意来也没关系,我可以去你们班。” “哎,等等,”顾览真有点害怕他过来,他尤其害怕白莎瞅见他俩一起时的那种猥琐眼神,“我可以给你补习,但是要提前约法三章。” 叶钦嘴一撇:“不约。” “不约算啦。” 顾览转身要下楼,叶钦抓着他手臂把他扯了回来,十分无奈:“你说吧,怎么约。” “第一,不能在我学习的时候打扰;第二,不能说与补习无关的闲话;第三,不准使用任何形式上的肢体语言,绝对不能进行肢体接触。”顾览依次伸出三根手指,戳在叶钦眼前。 叶钦心想到时候能由你说了算吗,当我是个傻子?叶钦轻轻笑了下,宠溺中又有点蔑视天真的意味,慢慢伸手包住顾览的手背,将他伸着的中指按了下去,然后紧紧地扣住:“行,就按你说的来,明天就开始,我把旁边那个人处理一下,给你般张新桌子。” 等到第二天晚自习时,顾览跟班长打好招呼,搬着一摞数学资料和当天的习题作业去了对面班级,他等到快打铃的时候才动身,还刻意从后门偷偷溜入,就是以防被人注意,没想到还是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叶钦的座位在教室最靠里的墙角,他斜靠着墙,一脚蹬着旁边椅子下面的横栏,拍拍桌子,等顾览坐下后,手臂就极其自然地搭在他的椅背上,然后朝班里虎视眈眈的女生们瞥去相当不友好的目光。 顾览小声跟他说:“快别嘚瑟了,把你的脚拿回去。” 桌椅竟然真的都是全新,桌面上一点笔尖的划痕都看不到,顾览伸手摸了摸,向叶钦看了一眼,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搬来的。班里几乎所有的女生都扭着脖子向后看,即使在打铃上课之后,也还是有几个顽固的不肯转过身去。 顾览发现他和叶钦的位置有些过于靠后了,按理来说就算是最后一排也不会这样,随即他就发现了原因,前面一个胖胖的男生单独夹在两排之间,没有自己的同桌,看着怪尴尬的,想必这就是叶钦所谓的处理方式。 男生转过头,看向顾览的小眼神十分无辜,顾览挺不好意思的,笑着说:“对不起啊,我就在这儿待一周,到期末考试结束,你要是愿意可以去我的座位上,我跟你们班长说一下。” “没事,”男生憨憨一笑,低头跟顾览说,“他太高冷了,这么久我们都还没怎么说过话呢,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咳咳!”叶钦不爽地拉过顾览,正要说什么,英语老师抱着晚测的试卷进了班。 教英文的胡老师才二十出头,人长得漂亮精神,打扮也时髦,她刚才已经到过顾览他们班了,这时眼睛向后一瞄,果然看见叶钦和他坐在一起,颇有意味地笑了,什么都没说,只是向他俩点了点头。 这是怎么个意思,顾览想了想,忽然记起胡老师就是“摸大腿”事件中最先开始散播新闻的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嚯哈哈哈没想到吧,是石头儿!(顶起锅盖速遁) 第 19 章 叶神的阴谋之章(上) 高二年级的晚自习从七点开始,上到九点半结束,一共三节课。通常第一节用来做当天的测验,后面两节自由复习做作业,期间是允许两人小声讨论的,只要别太夸张就行,老师一般都懒得管。 顾览十五分钟做完了英语测验题,扭头看见叶钦早开始看闲书了,卷子扔在一边。他拿过来一看,阅读完型像是胡乱画了一堆勾,潦草至极,作文也是用花体写的,看着倒是挺漂亮,就是不太好读,估计阅卷老师会头疼。顾览把自己的卷子跟他的对了对,惊讶地发现答案竟八九不离十。 “你怎么能用花体写英语作文呢。”他说。 叶钦“嗯”了一声,合上了心爱的矿物杂志:“习惯了,一直这么写的,也没人说我。” 顾览想说平时学校老师惯着你,高考的阅卷官可是看不见脸的,遇见脾气不好的说不定就给零分了。但这个问题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他先放在一边,准备后面慢慢给叶钦矫正过来。 之后的时间,顾览迅速写完了当天的各科作业,只剩下一些没什么实质意义的,诸如抄写和用作题海战术的卷子,这些东西只要老师不严查,他基本不做,如果隔天老师课上要讲,他就提前一两分钟把每道题算出来。 下课后,课代表把所有人的试题都收了上去,到顾览这里时,不用他嘱咐就说:“知道知道,我把你的拿出来放你们班里。” 顾览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我要嘱咐你这个?” 课代表说:“胡老师早交代过了。” 忽然感觉手臂上痒痒的,顾览一扭头,瞧见叶钦在他胳膊上贴了一枚小小的贴纸,上面写着“顾览#000”,昨天在叶钦家看的那些矿标底座上,也都贴着这种格式的标签。 顾览抬起手臂看看:“三个零是什么意思?” “就是最特别的意思。”叶钦将下巴枕在手臂上,眼睛看着顾览,慢慢挪过脸,就在顾览以为他要亲上自己胳膊的时候,叶钦在那个标签上轻轻吹了一口气,“贴上这个,你就是我的了。” 顾览问:“我的柜子呢,做好了么。” 叶钦抿了下唇,把眼睛以下都埋进臂弯,眼角亮闪闪的,耳尖微微泛红,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什么。顾览没听清,低下头凑近他,叶钦唇齿间的热息扑进耳朵:“你的柜子嵌在心里。” 顾览“腾”一下红透了脸,连忙直起身子向外躲开,心慌意乱间,他不敢直视叶钦炙热的眼神,搓了搓另一边的手臂说:“你抬脚,别踩着我的鸡皮疙瘩。” 叶钦光速沉了脸,抽出一本数学习题册扔给顾览:“给我补课,快点。” 顾览又给他扔回去:“这不还没上课吗,再说我又不知道你什么水平,怎么给你补,这样,你先把这张卷子做了,我看看你差在哪儿。”他随手从抽屉里的空白卷子中捡了一张,拿起来发现是物理,又拿了一张是化学,最后烦躁地使劲翻了翻,终于翻到一张数学卷。 叶钦伸手把卷子揪过来,不再搭理顾览,开始闷头做题。 过了一节自习的时间,顾览已经总结好了数学近期的重点题型和公式套路,见叶钦仍在和那张卷子较劲,于是拍拍他说:“最后的大题算不出来就先别做了,给我看看。” 叶钦用笔尖点着那道题目:“这题肯定有个数印错了。” “得了吧你,哪有那么容易印错。”顾览拿过他的卷子,又看见一堆尾巴奇长的勾勾,大题一个也没写。 叶钦坚持:“不信我们可以去问老师,绝对有个数是错的,那个‘96’应该是‘9’,要么是‘6’,‘96’太奇怪了。” 顾览“哼”一声,问他:“前面简单的大题你怎么不写啊。” 叶钦说:“大题我都是从后往前做。” 顾览终于忍不住:“你毛病真多,你以前的老师太幸运了,早早摆脱了你的折磨。” 叶钦不以为意地挑眉:“我转学的时候,女老师们都哭了。” “感动哭的,要不就是你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把老师吓哭了,”顾览拿起笔,开始从第一题算,“说不定啊,你走之后人家学校还开联欢会庆祝呢。” 叶钦伸臂勾住顾览脖子,把他撂倒在自己腿上:“你再说,嗯?” 顾览不认命地挣扎一会儿,无论如何都起不来,索性就势躺好了,伸出三根手指戳向叶钦:“约法三章,你忘记了?” 叶钦奸邪一笑:“什么三章,明明只有两章。” “你把最后最重要那章吃啦?”顾览瞪他。 叶钦又用手掌包住顾览的手背,把他的中指按了回去,沉着声音一字一顿:“就是两章。” 顾览骂叶钦言而无信,叶钦问他服不服,顾览说不服,于是叶钦准备祭出许久未用的杀手锏,挠腰大法。顾览稍微抬起头,见教室墙后面饮水机旁一堆人都痴呆呆地盯着他俩看,水也不接了,一个个举着空杯子张着嘴,表情十分滑稽。 “服服服,特别服,赶紧放我起来。” 叶钦刚刚放他起身就挨了一拳头,于是顾览又被迫老老实实地躺下了。 上课后顾览花了十几分钟做完整张卷子,意料之外的,在最后一道大题的最后一小问上也卡了壳,他分别用9和6替换题目中的参数96,逐一计算后发现正确的数值应该是9.6。 此后的几天,顾览每个晚自习都去兼职叶钦的同桌,期间克服重重困难险阻,与蛮匪恶霸一般的叶同学斗智斗勇,最终达成以下成就: 1、帮助叶同学改正了学习时间看闲书的不良习惯; 叶钦:“凭什么你能看武侠小说,我就不能看杂志?” 顾览:“我作业写完了,你作业写完了吗。” 叶钦:“那么一丁点作业,下课前写完不就行了。” 顾览高高举起手:“老师,这里有个人嫌作业太少啦。” 全班回头怒视之。 2、帮助叶同学改正了错误的英文字母书写习惯; 叶钦:“这样漂亮,我就要这么写。” 顾览:“你就要这么写?” 叶钦仰起下巴:“没错。” 顾览:“好吧,明天我不来了。” 叶钦:“……” 顾览:“按我这个写,先拿去临摹。” 叶钦一言不发接过顾览的英语作文本,并在上面画了一幅少儿不宜的漫画,借此表达自己无处释放的愤怒。 3、帮助叶同学改正了极其恶劣的数学大题作答顺序。 顾览:“从第一题开始做,写吧。” 叶钦:“别对我用发号施令的语气说话。” 顾览:“请从第一题开始做,写吧。” 叶钦转了一会儿笔,突然无限寂寥地说:“有时候我会觉得,所谓成长的无奈与痛苦,大概就是看清了某些东西的本质之后,却仍旧无法自拔。” 顾览:“人言否?” 叶钦:“顾览同学,你现在这种嚣张极了的模样,非常像欠缺氧化钙的症状啊。” 然而顾览永远也不会知道,在某个寂静清凉的夜晚,台灯下批改作业的胡老师激动地摘下了平光镜,方才被几十份破烂作文折磨得疲惫不堪的脸上,灰颓之气一扫而空,并迅速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红光。 在顾览作文后面的第二页,用碳素笔画着一个被麻绳五花大绑的美少年,造型十分大胆,绳子的捆绑手法也算得上细致考究,加之少年楚楚动人的神态,简直令观者血脉喷张。虽然用笔略显粗糙,但敌不过画面的形神兼备、栩栩如生,充满了色而不糜的写意趣味。 胡老师大悦:“妙——啊。” 但见漫画的右下角留了一个小小的符号,左半边是“o”,右半边是“十”,像是随笔划上去的,字迹很清淡。 o十? 胡老师捏着下巴沉思稍许,恍然大悟,笑道:“还挺有情趣的。” 作者有话要说:给宝贝儿们科普一下,氧化钙的化学式是CaO。 第 20 章 叶神的阴谋之章(下) 窗外起了风,顾览头顶上的吊灯慢悠悠地摇荡两下,他右眼忽地一疼,马上就睁不开了,好像有灰落了进去。 叶钦见他不停地揉眼睛,放下笔说:“眼睛不舒服?别用手揉,我这有眼药水。” “没事,”顾览指尖抵住眼皮,低下头紧闭着眼,觉得里面隐隐开始发烫,硌得非常不舒服,“进灰了,帮我拿张纸巾吧。” 叶钦把顾览的手捉开,扳过下巴抬起他的脸,顾览眼睫被泪水沾湿,颤颤地抖着。叶钦心疼了,想用手扒开他眼皮看看,又害怕自己手脏,只好拿纸巾给顾览轻轻蘸了蘸眼角。 顾览推开他,捂着眼睛说:“干什么呀,上课呢。” “现在可是刚上课,你打算就这么硬忍几十分钟?”叶钦从书包里找出眼药水,示意顾览像之前那样躺到他腿上,“长痛不如短痛,用药水冲一下马上就好了。” 顾览摊开手掌:“给我,我自己弄。” 叶钦最烦他这德行,明明已经预见了结局,非要再象征性地欲拒还迎一下,有什么意义呢?他指指自己的腿:“躺下,快点,把你收拾好了我还要学习,别在这跟我耽误时间。” “你凶个屁的凶。”顾览用剩下的那只眼使劲白他,然后转过身,动作熟稔地向后仰倒。 叶钦抿着嘴笑了笑,手掌接着顾览的后脑勺,帮他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指尖垫着纸巾小心地扒开他的上眼皮:“别眨眼,很快就好。” 顾览感到有一滴冰凉的液体坠进自己的眼睛里,起初不觉得怎么,但是后劲很猛,那丝丝缕缕的凉意交织开来,仿佛有人在他眼球上抹了一层厚厚的薄荷霜,冰爽的刺激感透过玻璃体直冲大脑,一时间全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冰镇过似的,他忍不住抖了抖,药水顺着眼尾流到了脸上。 叶钦“啧”一声,一边用纸巾给顾览擦脸,一边说他:“不是告诉你了吗,别眨眼,你看都流出来了。” 顾览抓住他的手腕:“叶钦,什么仇什么怨,你竟然用花露水给我滴眼睛。” 叶钦咂了咂嘴,平静地看着他:“顾览我跟你说,我现在手边是没有花露水,有的话非得给你洗洗眼睛,不能让你白冤枉我。” 顾览绷不住笑了:“再来再来,快,还挺舒服的。” “承认吧,你就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人,而且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明明很想要,还总是强装贞洁烈……” “闭嘴。”顾览抬手在他腿上拧了一把。 “贞洁烈男。”叶钦手掌捞着顾览下巴,又给他滴了两滴,“你转一转眼珠,让药水把脏东西带出来。” 顾览照做,但在强烈的冰镇冲击下,他已经感觉不到异物的硌磨了,他眨眨眼睛,一时半会儿刺得难以睁开。“应该是好了,”顾览起身从叶钦那边抽了张纸巾,顺着眼睫擦过,“嗯,除了有点辣之外,基本上痊愈了。” 然而叶钦仍旧维持着刚才的坐姿,忽然轻声叫他:“顾览。” “嗯?” 叶钦垂着眼,轻悠悠地说:“如果我这次期末数学单科分数比你高的话,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顾览被逗笑,眼中还带着润亮的水光,眼尾泛红,模样怪撩人的。“你?”他摇头,“你不可能比我分高。” 叶钦手指尖在椅子边缘依次跳动,是得意又欢快的节奏:“我没说总分,就单数学一科,你教了我这么久,难道不相信我会有进步吗?” “那就更不可能了,”顾览一向谦虚谨慎,不喜欢说绝对的话,但是这次叶钦拿自己的弱项挑战了他的长项,就好比让他俩比赛万米长跑,顾览真的想不出会有第二种结果,“你连送分的选择都错一半,赶在期末考试前努力拿下基础分就不错了,不要想些有的没的,听话啊。” 叶钦抬眼,不咸不淡的表情微微松动:“就当是买彩票的概率,你敢不敢跟我打赌,嗯?” 顾览一点也不怕:“那肯定敢啊,说吧,你想让我答应什么。” “你别这么草率,”叶钦勾了下嘴角,“再好好想想,真的跟我打赌?” 顾览哼一声,转过头看向自己的书:“不用想了,要是我这次数学比你低,你让我干什么都行。” 叶钦攥拳在唇上掩了一下,手指“噔噔噔”极快地敲击桌面:“口说无凭。” “行,再给你写张凭条。” “不够,我还要录音。” 为期三天的期末考试一晃而过,期间叶钦没再来找顾览,午饭和晚自习两人也都各自分开,直到暑假正式来临,顾览连叶钦的短信都没接到过。 他不禁纳闷,叶钦是不是发挥得不理想自闭了,怕自己嘲笑他,所以选择考后隐遁? 这不像是叶钦的行事风格呀,难道真的考砸了?顾览犹豫着要不要主动去问候一下他受伤的小心灵。 白莎在家闲不住,整天吵着要去海边玩,白毅不同意,说最起码要等到成绩出来。 “成绩出来不就完蛋了么。”白莎委屈地噘着嘴。 白毅眼一瞪:“你说什么?” 白莎往顾览身后躲,白毅冷笑着指指她:“我倒要看看你能有多完蛋。马上就高三了,还一心想着玩,像话吗?不赶紧趁暑假报几个补习班挽救一下,我真怕你开学之后连课都跟不上。” 白莎拽着顾览的胳膊摇啊摇:“这不咱家有现成的大神吗,我干嘛要再花钱出去补课呀?” “你少祸害人家,”白毅对顾览笑笑,“高三很辛苦的呀,这最后一个假期可以适当放松放松,开学之后争取一鼓作气。” 顾览心想哎呦喂,您真是我亲舅舅。 白莎嘟囔着不公平,大眼睛一转,坏滋滋地朝顾览笑了笑:“你们俩准备去哪儿约会来着,带我一个呗。” 白毅摇头:“别烦你哥哥,约会这种事怎么能带着你呢……哎,什么约会?什么约会!小览!” 顾览连忙把白莎推屋里头,战战兢兢向白毅解释:“没有的事,是一个男同学。” “哦,原来是个男同学,那我就放心了。” 白毅舒了一口气,坐回沙发上刚拿起遥控器,不知怎的感觉不大对劲,扭头问顾览:“哪个男同学?” 再看,客厅哪里还有顾览和白莎的人影。 顾览径直去了白莎的房间,刚要出口质问她为何挑拨事端,却见白莎可怜巴巴地蜷坐在床上,正抱着大狗熊抹眼泪呢。 “怎么了?”他坐到床边。 白莎瘪着嘴还在不停哽咽抽泣,从枕头底下抽出手机给他,哭得绝望极了:“成绩单下来了,阿览,救命啊!” 顾览慌忙接过来,瞄了眼白莎的成绩栏,数理化生有三门不及格,然后火速顺着学号找到自己的,先查数学分。 149,稳了。 他极力抑制住灿烂的心情,含蓄地笑了起来,再滑到前面看年名和班名,果不其然都是第一。哎,这事闹的,可真叫人不好意思呢。含#哥#兒#整#理# 白莎见顾览不仅不安慰她,反倒得意起自己的成绩来了,怒睁着一双红肿眼睛,使劲把他从床边推开:“你缺不缺德呀,回你自己屋里笑去!” “嗳嗳嗳,等一下等一下,”顾览抬起手臂,任由白莎在他下巴底下举着手蹦跶,“我再看一眼就还给你。” 他等不及回房间用自己手机,迫不及待地点进叶钦班的帖子,看最后一个学号的数学成绩。 150分。 作者有话要说:顾览同学的惨痛经历告诉我们:没事儿别乱给人补习功课,尤其是数学,因为你不知道坐在对面认真听讲的究竟是小学渣,还是满分大神。 第 21 章 误上贼船之章 “喂?哈哈,恭喜你啊,又是年级第一。” 电话一头,叶钦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愉快,平时那点倔强维持着的冷酷感也索性抛弃了。顾览从没见他这么高兴过,满满当当的喜悦几乎从听筒里溢了出来,光是听他的笑声,顾览就能想象出那副得意洋洋又可恶的嘴脸,恨不得一拳头伸出手机,把叶钦的鼻子哐哐砸扁。 见顾览不出声,叶钦也不着急,指尖在手机上扣了扣,笑笑说:“顾老师,我真的太感谢你了,这次多亏你帮我改正学习中的不良习惯,才让我数学单科考出这么好的成绩。”他着重咬“数学单科”四个字,生怕顾览情绪起伏不够激烈似的的。 顾览依旧不回话。 叶钦收起笑容,等了片刻后继续说:“不过我更要感谢你的阅卷老师,要不是他鸡蛋里头挑骨头扣了你一分,我怎么都不可能考得比你高。所以呢,有句话怎么说,天时、地利、人和都要齐全才行。” 这边顾览终于压不住气:“你有意思没?” “有意思啊,”叶钦又嘚瑟起来,“我觉得特别有意思。” 顾览“呲”一声,单手叉腰,缓了缓气说:“你浪费了我几个晚自习的宝贵时间,就为了这么一个即可耻又可笑的阴谋,你不仅幼稚,还很无聊!” “哼,顾老师,你终于开始气急败坏了,稍等。”叶钦话间顿了顿,那边突然换成顾览自己的声音:“这次期末,你数学单科成绩要是比我高,叫你爸爸都行。” 当初底气十足的口气,如今听起来像极了傻叉。 毫无预兆地,叶钦又调出了上次器材室里的录音,一声含泪泣血的“钦哥”把顾览吓了一跳。 然后叶钦将两次的录音轮番着放给顾览听,左一句爸爸右一句亲哥喊了好几遍,顾览捂着心口,差点上不来气,太阳穴突突突地跳。 “来来来,快点给我升级。”叶钦万分欠揍地说。 “挂了。”顾览冷漠回应。 叶钦飞快说了句:“等一下!顾览,我从学生信息登记簿上抄了你家的地址。” 顾览立刻紧张起来:“你想干什么?” 叶钦危险地笑了声:“不想干什么,这不放暑假了嘛,方便晚上过去找你。” “你千万别来!”顾览说着,下意识向书桌上放着的手表看了一眼,八点半,他心头忽然生起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于是严肃又郑重地警告叶钦,“叶钦,你不准过来找我,听见了没有。” 叶钦过了会儿才问:“为什么。”声音有些黯淡。 顾览两步跨到窗前,拉开帘子向楼下看,没有见到叶钦的身影,才松一口气:“就是……我家有点……” “借口。”叶钦很生气,冷冷的语气掩着委屈,“你就是不想见我。” 顾览心里一软,想告诉他不是这样,然而叶钦已经挂了电话。他又撩起窗帘朝外看了眼,依旧没有叶钦,刚准备给人回过去,突然一想,不对,前边的事情还没清算完呢。 不惯着他!爱怎么着怎么着。 顾览把手机扔到床上,很是烦躁地坐在一边。 不过半分钟,叶钦的电话就打了过来,顾览把手机调成静音,就让它在那里一直闷闷地闹着,不接也不挂。 叶钦一连打了七回,第八次顾览才接下。 “顾览!你又犯毛病了是吧!”叶钦的咆哮声迸涌而出,果然,他也开始气急败坏了。 顾览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是生真气还是不生气:“谁让你挂我电话。挂,简单,再打通可就难了。” 就这一句,当时把叶钦吓得不轻,从那时起直到两人之后厮混的许多年,叶钦都没再敢挂顾览一通电话,虽然顾览自己早已经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叶钦好一会儿没吭声,半天才气喘吁吁地说:“你下楼。” “什么,你!”顾览再次拉开窗帘,然而这回,叶钦像是天降一般出现在楼下,单手扶着膝盖弯腰喘气,还不忘举着电话抬头和顾览对视。 他说:“下来,不然我上去。” 顾览没法,急匆匆地换了身衣服就跑出门,经过客厅时发现白毅和白莎都不在,暗自感叹一声幸运。 叶钦盯着从楼道口里跑出来的顾览,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干净得像是从叶子间隙拂过的一缕清风,他稍微愣了下,然后上前抓住顾览的手腕,往旁边小公园的树林里走。 “你能不能别这么折腾人。”顾览虽然腿上跟着他,被钳住的手臂却一直反向使劲,扭着手腕想要挣脱叶钦。 叶钦气冲冲地走到一棵法桐树前站定,甩臂将顾览扯到身前,一把推到树干上,手掌撑在他头边,低头倾近,却一言不发。 夏天的八点半天色尚且朦胧,顾览有些担心会被过路的邻居看到,侧过头往一边躲,伸手去推叶钦的肩膀:“从哪儿学的这是,你又开始犯二了,快点起开。” 叶钦掐住他下巴:“再躲亲你了啊。” 顾览身体一僵,果真不敢再动,瞪向叶钦的眼神充满了鄙视与不服。 “怎么,你不信?”叶钦挑着眉问他。 顾览不上/他的套,连忙说:“不不不,我信,你给我好好的,千万别乱来。” 叶钦眼中晃过一丝失望的神色,丧丧地垂下了头:“我问你,考试前你答应我的还算不算数?” 顾览抬眼向叶钦看去,近在咫尺的英俊脸庞似乎比一月前成熟了一些,眉骨与下颌线条更显刚毅冷厉,双眸依旧沉着过于丰盛的情绪,炙热深邃,其有令人想要逃避的晦暗颜色。 “算。”他像是被叶钦的眼睛蛊惑一般,轻声说。 叶钦眼中有光闪了闪,但是没有笑,仍然维持着那个姿势,继续冷声冷气地问:“答应我一件事,不管什么都可以?” 顾览嗔笑着看他:“你有脑子的话,想想也知道不可能什么都答应你,所以机会难得,想好再说。” 叶钦表情古怪地冷哼一声,起身笑了下说:“你在暗示我什么呀?” 顾览白他一眼,催促:“你到底说不说,不说我上楼了。” “想得挺美,”叶钦伸腿,以一个极不雅观的姿势卡住他,身体几乎完全贴了上来,“我不让你走,你走得了吗?” 顾览脸颊烧得通红,眼里蒙上一层水汽,他被死死卡在叶钦和梧桐树之间,两手紧揪着叶钦肩头的衣服,咬着下唇,抬头无声地向他抗议。 叶钦呼吸骤然急促,喉咙滚动,眼睛发直,一个劲地往顾览嘴边凑。顾览伸手揪住他的脸向两边一扯,没用多大劲,将叶钦扯成一个龇牙咧嘴的怪样,自己先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咱们出去玩几天吧,”叶钦抓住顾览的两只手腕不肯松开,拇指在他腕子内侧的皮肤上轻轻摩挲着,“襄源古城,怎么样?” 顾览装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歪着头笑笑,颇有意味地瞥着他说:“选个近点的吧,最好一天可以来回的那种。” 叶钦欲掩弥章地大声说:“顾览,你思想有问题,你要反省自己知道吗,作为一个接受过新时代科学教育的人,你的思想是如此的保守迂腐,你对自己的伙伴是如此的不信任,你真是太让我伤心了!” 顾览向后靠着桐树,不咸不淡地说:“你再嚷嚷大点声。” “我票都买好了,”叶钦突然后退一步放开了顾览,侧身向旁边一棵无辜的小树踢了一脚,既委屈又烦躁,忍不住向顾览抱怨,“你不知道这几天想你想得……简直快疯了,家里就我一个人,偏偏你舅舅管得那么严,我巴不得让你天天住在我那儿,每天睁开眼就能看见你,睡之前也能抱着你……” “哎哎哎,打住打住,不要再说了。”顾览屈指蹭了蹭鼻翼,掩住脸上的慌张神色。 叶钦偷偷向顾览瞄一眼,见到他是这种反应,心里知道有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转身面向小区出口的方向,背对着顾览说:“算了,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我就知道,你对我根本就不是真心的,什么话都是说着玩玩,自始至终只有我自己像个傻子似的。” 顾览皱眉,有点生气了:“你凭什么这么说?” 叶钦慌忙转过身,见他神情严肃,眼睛发红,害怕自己玩脱了,刚想解释什么,只听顾览又说:“你能不能别这么多戏这么矫情,我有说过不答应吗?” 虽然被说矫情戏多让叶钦心里十分不爽,但是顾览后半句带来的喜悦足以冲跑一切怨闷,直接令他心花怒放开来。 这是顾览第几次栽在他的激将法上,叶钦已经数不清了,总之现在他更加笃定,对顾览用这一招是屡试不爽的。 因为他是个自以为聪明的笨蛋。 叶钦已经达到了此行的目的,摘取了胜利的果实,可还是赖着顾览不舍得让他回家。最后顾览又带着他去附近吃了冰粉喝了奶茶,叶钦这才磨磨蹭蹭地答应回去。 顾览一边上楼,一边琢磨着怎么跟白毅提这件事情,打开门发现客厅的灯黑着,想是家长们都睡了,抬头一看表,竟然已经快十一点半了! 幸好是暑假,不然白毅一定会端坐在沙发上,不管多晚都要等到顾览回来,然后再跟他语重心长地谈个三四五六七八小时。 顾览回自己房间会经过白莎的房门,白莎当然还没睡,门缝下面透着一条昏黄的光,里面不停传出嗡嗡嗡地私语声。煲电话粥算是白莎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了,顾览习以为常,刚要起身离开,突然从她一箩筐的啰嗦话里抓取到了自己的名字。 “我真是气死了,阿览这个混蛋,自己出去玩大半夜不回来,害得我自己在家被爸爸骂,都怪他成绩那么好!他今天还跟我炫耀呢!” 电话里另一个声音嘟嘟囔囔说了几句什么,听不清,但明显是个男生。 男生? 接着白莎又说:“呸,黄煜绮,我说什么你只管听就行了,顾览只能我一个人骂,不准你说他一句不好,听见没?” 嗯?黄煜绮? 男生嘟嘟囔囔又说了些什么,白莎打了个呵欠,恹恹地说:“好了,我要去洗澡了,就这样吧。” 白莎说完就挂了电话,提拉着拖鞋打开卧室门,然后原地呆愣住:“阿览?你怎么……好啊,你偷听我打电话!” 顾览面不改色心不跳,食指比在唇间“嘘”一声:“我是来提醒你小点声的,把舅舅吵醒了怎么办。” 白莎斜着眼睨他:“你少来,快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儿站着的?” 顾览不答反问:“你最近怎么跟黄煜绮联系得这么频繁?” “哪有很频繁,我只不过是偶然接到了他的电话,不好意思挂掉罢了,”白莎撒谎时眼睛总是习惯性地左右乱瞟,然后盯着脚尖,不和顾览对视,“你别瞎想啊,我是不可能和黄煜绮那样的人有什么的。” 顾览半信半疑:“偶然接一个电话,从八点半打到十一点半?” 白莎眼神顿时一慌:“你管我!你自己还不是现在才回来!” “我是怕你被他骗了,你看你的成绩……”顾览还没说完,白莎已经跑进了浴室,一秒后又扒出个头对他说:“你等着吧,我要先洗。” 顾览叹了声气,颇有些无奈。他与黄煜绮接触不多,但在有限的几次交谈中明显感觉出这个人并不是外表那么软弱的,虽不能说是富有心机,至少脑子比白莎好使多了,他实在有点担心这孩子会吃亏。 想到这里,顾览突然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习惯站在书中顾览的角度思考问题。甚至不加刻意的话,他几乎不能将自己从中剥离出去,始终无法成为一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 更加令顾览不安的是,他逐渐记不起自己原本生活的样子了,连书里的情节也和这里的“现实”混淆在一起,这三处世界,他越来越不清楚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顾览想着,笑了笑。 作者有话要说:我够不够粗,够不够长? 下两章高能预警。 第 22 章 贼船奇遇之章 说服白毅的过程一点也不艰难,顾览刚一提出要跟同学出门玩几天,白舅舅就同意了,并且表示会给他一笔可观的资金作为旅行费用,把旁边被迫参加五个补习班的白莎嫉妒得要死。 于是,顾览就这样拿着一张破火车票,登上了叶钦亲手搭建的贼船。 襄源古城在X市以南,跨省,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火车要坐上三四个小时。叶钦先进车厢,手里捏着他和顾览两人的票,数着号码找到了座位。 叶钦看自己的位置在里面,转身对顾览示意:“进去吧,你不是喜欢靠窗的座吗。” 顾览坐下后从背包里掏出一本武侠小说,是刚才等车的时候闲得无聊在书店买的,在满车眼睛与手机屏幕紧密捆绑的乘客当中,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他的作为都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叶钦把他的书抽走,放到自己座位边上:“跟我在一块儿就这么无聊吗?” 顾览弯腰扑过去夺:“你别闹了,我趁现在看几眼,待会儿还要睡觉呢。” 叶钦:“……” 顾览靠在座椅背上,举着书看了没一会儿,突然“咦”一声,叶钦连忙问怎么了,顾览摊开书给他看:“这书印刷有问题啊,你瞧男主人公的名字全部都没印上。” “不会吧,”叶钦对武侠小说本身没什么兴趣,对地摊上来历不明的破烂刊物更是提不起精神,他误以为这是顾览良心发现,终于认识到把男朋友晾在一边看小说是非常不地道的行为,借此来给双方创造一个可以重新黏腻起来的机会,于是装作毫不知情地接住书的一边,装模作样地瞅起来,“嗯我看看,是有点问题,这一块一块的空白看上去挺奇怪的。” “对嘛,”顾览点头,有点不能理解,“见过盗版书错字连篇的,但是没见过人名不印的,落下一个两个也就算了,但是我来回翻了几遍,发现真的是一个都没印上,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怎么,连主人公叫什么都不知道还看个什么劲。” 叶钦这时才觉得的确有些离奇,把手臂向后一搭,轻轻揽在顾览肩头,懒洋洋地问他:“你在哪儿买的?” 顾览说:“就车站啊,正规书店。” 叶钦把书拿过来,放在腿上漫不经心地看了眼封面和扉页:“什么破名,《婆婆咒》?讲家庭伦理的?你买这种书干什么,赶紧扔了。” “你眼睛没毛病吧,这是‘娑婆咒’,娑婆诃知不知道?别皱着眉装深沉了,你肯定不知道。”顾览百般失望地把叶钦的手臂从肩头拿开。 一条过道之隔,对面有个戴眼镜的女孩子捂着嘴“噗嗤”笑出声来。 叶钦面色微窘,往顾览身边使劲挤,用肩膀撞他一下:“你给我讲讲不就知道了。” 顾览闭上眼睛:“朽木不可雕也。” “哎你看,两只小野兔!”叶钦突然拍拍他的肩膀,向窗外一指。顾览“腾”地从靠背上弹起来:“哪儿呢哪儿呢?” 他望向窗外的茫茫原野,日暮雾蒙蒙地缠绕着地平线,野草树木与远山都像是罩上了昏黄的纱帐,但这暮色是冷的,隔着一张玻璃都能感到夜色将袭的凉意。 不过,哪有什么野兔。 叶钦从顾览身后贴上去,攥住他的一只手腕按在玻璃窗上,极快地侧过脸,在他耳尖上咬了一口,带着强烈的抗议与惩罚意味,不是很疼,但绝对不算轻的,齿间的厮磨感格外明显。 “呲——”顾览缩了下脖子,惊异地捂住被咬的耳朵,回头不解地看向叶钦。 叶钦没事人似的坐回去戴上耳机,自顾看起来手机里缓存的美剧,留着顾览自己百思不得其解。 大概哪根弦搭错了,又开始犯病,顾览想。反正不能用正常人的逻辑来分析叶钦的日常行为,因为这人不可理喻的毛病实在是太多,简而言之就是没救了。 叶钦看了一段觉得困,点着脑袋打瞌睡,恍惚间左肩一沉,扭头看见顾览睫羽轻颤,微微张着嘴,枕在他的肩头睡得十分香甜,是毫无防备的样子,全然依赖着似的。 撒起娇来还真是可爱呢,叶钦忍不住笑开,并拼尽全力撑起打架的眼皮,他一定要等到顾览醒来之后,第一眼就看见自己清醒平静的样子,还要侧过脸笑着问他,睡得好吗。 然而大概过了十分钟后。 眼镜少女用手包做遮掩,偷偷地立起手机给他俩录了个短视频,画面里两个男孩子互相靠着呼呼大睡,其中靠外面坐的还不忘紧紧揽着里面那个。她伸指推了推眼镜,笑得兴奋极了。 刚下火车天就开始下雨,绵密的雨丝细得像雾一样,昏沉雾霭中交织着如流的车灯,目之所及,一切都好像映在涟涟水纹里。览还没有睡醒,头顶上几根头发炸了起来,半塌眼睛,懵怔怔地举着两人的大伞。 叶钦忙着打车,看地图整理路线,他转头对顾览说:“今天咱们要先在附近的旅馆里凑合一晚上,明早出发去古城,我定的民宿在古城里面,现在城门已经关了。” 顾览目光涣散,瞳孔不聚焦一样,平静而死寂地看着远处某个空虚的点,对叶钦刚才的话置若罔闻。叶钦见他不回应,将手机夹在腋下接过顾览手里的伞,摸摸他额头:“你没事吧,顾览,顾览看着我,你别吓唬人啊。”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你猜我梦着什么了。”顾览不眨眼,直勾勾地盯着叶钦说,声音缥缈虚幻。 叶钦被他盯得心慌:“梦着什么了?” 顾览又看向前方:“我梦见一个老头儿,他说自己是《娑婆咒》的作者,然后我就问他主人公到底叫什么。” 叶钦:“叫什么呀。” 顾览诡异一笑:“我不告诉你。” 叶钦拉下脸。 “不是我不告诉你,这是那个老头儿的原话,他不肯告诉我,”顾览低下头,自言自语般继续喃喃着,“他说进了城自然就知道了。” 前面马路边上“滴滴”响了两声,出租车到了,叶钦一手牵着顾览一手举着伞,边走边说:“别多想,听我的,回头把那本破书扔了,你就是看武侠小说看魔怔了。” 顾览钻进车门后往里面挪,叶钦在门外使劲甩了甩雨伞,顾览突然问:“那本书没在你那里吗?” 叶钦跟司机沟通过地址之后,松了口气向后一靠:“你别想着讹我,清清楚楚看见你收到背包里了。” 背包里东西不多,顾览仔细翻找了不知多少遍,就差把夹层剪开扣个底朝天了,那本缺字严重的神秘小说就此不翼而飞,再也没有看见过。 “奇怪。”他揉了揉太阳穴,努力说服自己是落在了火车上。 襄市三面环山,其风格与繁华现代的X市截然不同,尤其在七八月雨季的时候,这种与世隔绝般的特色更加明显。随着出租车逐渐深入市中,两旁的景致层层剥落了鲜丽的颜色,古朴而沉雅的风情扑面而来。 旅馆紧邻着河道边,门面实在有点敷衍,看上去破破烂烂的,招牌上的字都快要看不清了,好在里面还算干净。叶钦和顾览去前厅登记过之后,到房间里放下东西,出门吃了碗面才回来。 刚一进门就看见一对情侣模样的年轻男女在争吵,顾览走过时无意听了一耳朵,好像是女的埋怨男人磨蹭,到的太晚,窗户对着河面的房间已经没了。前台连连赔笑,不停说隔壁还有空房间。 回到房间里,顾览打开窗户,夜色下的墨色河流闪动着粼粼波光,唰唰的水流声莫名给人带来宁静安详的感觉,细雨已经停了,风里还是微湿的。 叶钦摆弄着空调遥控,问他:“洗澡吗,你先去吧。” 顾览这会儿不像刚下火车,脑袋已经清醒了:“你先去。” 叶钦把遥控器往大床上一摔:“你就这么不信任我?” 顾览这才后知后觉到屋子里只有一张双人大床,并不是他俩提前商量好的两人标间,他抬眼看向叶钦:“我只是好心让一让你,你急什么,还是你心里有鬼?” 叶钦却一下子笑了起来:“哎,顾览,你活过来了,其实你还是懵着的时候更好玩一点,傻乎乎的,特别可爱。” “哼,”顾览先去浴室看了眼,见磨砂玻璃门里面可以反锁,于是便无所顾忌,分外招摇地当着叶钦的面脱掉了衣服,慢悠悠地走到门边,说了句‘馋死你个龟孙儿’就火速窜进去锁住了门。 叶钦本来站在窗户边上吹凉风,受到顾览视觉与听觉上的双重刺激和挑衅后,不等大脑有所反应,已经张开长/腿一个跨跳就越过了大床飞到浴室门外,在门上使劲“咚咚咚”凿了三下,沉声威胁:“顾览,你给我出来,我数三下。” 浴室里面打扫的一尘不染,顾览心情大好,哼着歌调节水温,花洒足力喷向磨砂玻璃,叶钦下意识向后躲开,随后怒气更炽。 “一……” 顾览撕开一包香皂,有恃无恐。 “二……” 顾览不急不忙地将香皂打湿,突然听到门外传来“哐嗤哐嗤”的响动,转头看见反锁的门把手在外力作用下剧烈晃动着,有颗螺丝慢慢松动了。 “三!” “叮”的一声,那颗螺丝钉不堪重负脱落在地,原地滚了几个圈。看到叶钦狞笑着破门而入的一刹那,顾览因为惊吓过度,下意识地攥起拳头,香皂从他虎口中滑了出去,稳稳当当地降落在叶钦脚边。 作者有话要说:下面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第 23 章 遇海生波之章 叶钦/裸/着上身,把湿淋淋的恤衫拧干净,挂在了晾衣杆上,从背包里拿出件新的换了。顾览气喘吁吁地躺在床上,刚刚结束了与叶钦的殊死搏斗,体力一时半会儿无法恢复,他仅凭一个小小的花洒喷头就捍卫了身体的主权,虽然这胜利来的些许狼狈,但至少结果是可喜可贺的。 折腾了一天,顾览的确有些累了,闭上眼睛没多久就想睡。叶钦过来坐到床边,手背拍拍他的脸说:“等一下。” “等什么?”顾览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叶钦表情严肃,打开手机看了下时间:“等到十二点。” 顾览不解:“明天不是要去古城吗?” 叶钦极浅淡地看他一眼,不再说什么,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绕到另一边歪着玩手机去了。顾览没管他,觉得经过浴室里那一通肉搏,叶钦应该也有点疲乏,于是自顾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梦里刚要感叹真是有惊无险的一天,突然被一声猛烈的震动惊醒。 他们的床头紧贴着墙壁,隔壁房间的人不知道干了什么,传到他们这边跟地震似的,墙灰掉了一枕头。顾览顿时睡意全无,看眼枕边的手机,刚好夜里十一点五十分,叶钦背对着他,一言不发地打无声游戏。 “你刚才听见了吗,”顾览揉了揉眼睛坐起来,“隔壁房间的砸墙呢。” 叶钦不回应,不知道是顾不上还是仍在生气。 顾览有点口渴,拿起了烧水壶后又放下,他不记得自己是在哪里看到的了,说是有人会用旅馆的水壶来煮/内/裤,光是想想都反胃。 “喂。”叶钦扭过头喊他,下巴向身边床头柜抬了下,上面放着几瓶矿泉水,应该在是他睡着之后跑出去买的。 顾览拧开一瓶靠着窗台慢慢喝,眼睛向叶钦手机屏幕上瞟,叶钦发现后马上抬高手机不让他看,顾览笑笑,又伸着脖子从上往下看,叶钦使劲哼了一下,转过身给他一个后脑勺。 “怎么了这是。”顾览推了推他的胳膊。 叶钦“唰”一下闪开他的手,冷着脸泄愤似的划动手机屏幕,不肯和他说话。顾览正没办法呢,床上自己的手机突然亮起来,一连收到好几条短信,他戳戳叶钦:“帮我拿过来。” 叶钦两根手指夹住顾览的手机,不回头也不转身,反手伸到背后,顾览接过来,打开一看全是祝他生日快乐的,有白毅发来的,还有白莎、徐锦舅妈和不少同学,白毅短信里说家里准备好了礼物,等他回来在补办生日会。 顾览高兴得不知道该怎么好了,7月22日,他自己反倒忘得干干净净,真的一点也没想起来,要不是家里人祝贺,说不定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一条一条地仔细回完,顾览放下手机,见叶钦正端坐在床边,眼神柔软地看着他。 忽然记起这人叫自己等到十二点再睡,顾览笑得眼睛弯弯,抬手在叶钦肩头使劲打了一下:“你早知道了,怎么不提醒我!” 叶钦垂了垂眼,神色平淡:“提醒你你还能这么高兴吗。” 顾览也不跟他客气,在叶钦面前摊平手掌:“我的礼物呢?” 叶钦作出非常疑惑的表情:“我给你了呀?” “嗯?什么时候?”顾览在上衣裤子的口袋里摸了一遍,都是空的,“你该不会是没有准备吧,叶钦同学。” “我给过你了,”叶钦站起来,慢慢向顾览逼近,修长手指扯着自己的领口,似笑非笑,“你刚才拒绝得多么激烈啊,这么快就忘了吗?顾览同学。” 顾览警觉地想逃,被叶钦捉住按在了窗台上,他身体向后倾着,腰背弯出勾人的弧线,双眼醉了似的笼着薄雾,叶钦胸口又开始急促地起伏,瞳孔缩紧。 顾览的两只手腕都被牢牢地抓着,没办法推开叶钦,只能将脸转向一边:“叶钦,叶钦!你饶了我吧,再闹的话明天真没力气逛古城了,怎么陪你去那个什么矿博园啊。” 叶钦不依不饶地追着他:“嘘……闭上嘴,我看过你的资料……顾览,现在你已经年满十八了。” 听见叶钦这么说,顾览知道他这次绝对是要来真的,当下心里狂跳不止,仍是不肯放弃地在叶钦的钳制下挣扎着:“那你呢,你不是八月生日吗,哎,等等……啊……” 叶钦抬起头,忍得双眼发红,表情带着一点狠戾:“四舍五入也满十八!” “那不行!”顾览拼着死劲脱出一只手,将叶钦的头挡开,“你别逼我违/法/犯/罪!” 叶钦急了,咬着牙,腮帮肌肉鼓动:“我是自愿的!” 顾览找准一个时机从叶钦手臂中钻了出去,边退后边说:“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当初舅舅为了让我早点上学,把我户口本上的年龄改大了一岁,我现在才十七,信我,真的!” 叶钦用一种关爱白痴的眼神看着他,步子不停,仿佛一只急切又耐心野豹,对眼前的猎物势在必得。 很快,顾览就被完全压制摔到床上,叶钦一手箍着他两只手腕,从后面撩起了他的衣服。顾览像条脱水的鱼,一边扑腾一边对叶钦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无奈的是,这个时候的叶钦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 “啊呀——” 这时隔壁再次传来了惊悚的叫声,倒不是说这人叫得有多么凄厉多么惨烈,而是她的声调实在波澜起伏、变化诡谲,短短几秒内连升几个高度,从尖啸变成濒临窒息又转成丝丝缕缕地倒气,最后像只出生没多久的猫仔一样依依呜呜地/喘/着。 叶钦和顾览都听呆了,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战斗,相对而坐,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 然而没过多久,又是一声“啊呀——”袭来,比之前那声更加过分,叫得两人心里使劲一揪,浑身不得劲。顾览见叶钦拿起手机,连忙扑过去按下,问他:“你要干什么?” “报/警啊,”叶钦说,“我怀疑隔壁在大宰活人。” 顾览摇了摇头,颇有意味地笑了下:“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 顾览比划了两下,苦于无从解释,然而隔壁却不肯给他这个思考的机会,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哼嚷声,床板也富有节奏地响了起来,吱呀吱呀,响动越来越快,两分钟后极其迅猛地摇晃了数下,一声长长的叹息后,一切归于寂静。 “好快。”叶钦和顾览异口同声。 本来以为这样就算结束了,结果隔壁没多久就吵了起来,似乎是女方在大声指责男人,声音尖细而高亮,至于骂了什么听不太清,总之是一些不堪入耳的词汇。 女人骂了将近十分钟后,男人爆发出一声怒吼,然后床板又开始吱吱呀呀地响了起来。 顾览说:“今天晚上咱们可能睡不了了。” 叶钦冷笑:“不就一两分钟的事吗,看他能折腾几次。” 顾览打开手机:“说不定这次时间就长了呢。” “我不信。” “那就打个赌呗,我赌他能坚持五分钟。” “我赌一分半。” 一分四十五秒的时候,叹息声宣告了第二回合的结束。 女人又骂了起来。 “这样下去不行,”叶钦作势要去投诉,“你今天本来就累,晚上再睡不好,明天怎么可能会有精神,我去找前台。” 顾览将他拉住,心想你这会儿知道我累了,刚才可没有这么通情达理:“算啦,人家已经不怎么和睦了,心情怪糟糕的,咱们就别去找事了。” 叶钦说:“那不行,再怎么样也不能打扰别人休息。” 正说着,只听“咚”的一声巨响,脆弱的墙壁不知第几次遭受到了无情的撞/击,顾览因为坐得靠近墙边,肩膀上落了一层白灰,叶钦板着脸帮他拍干净,一刻也忍不下去了。 不容喘息,一连三声“咚咚咚”震得这边床板都颤了起来,而后“垮塌”一下,床头塌了。 第二天经理亲自过来,看看烂成两半的床头板,又看看叶钦和顾览两人,十分复杂地笑了笑,说:“你俩挺能耐啊。” “这和我们没关系,”叶钦眼睛下面坠着一道乌青,义正言辞地说,“就不说你们这里的设施有多劣质了,凌晨三点的时候我给你们前台打过电话,隔壁住的人一整晚剧烈运动,吵得我们没办法睡觉,床头就是他们震塌的。” 经理油头粉面,打扮得过于精致,反倒显得有些廉价,他抬手打断叶钦,贼眉鼠眼地打量着他,然后将目光转到顾览脸上,抬手替顾览理了理发梢:“哎呀,用不着解释的,同道中人嘛,大家都理解的,小弟弟,今年多大,留个电话呀?” 叶钦打开他的手,把睡眠不足发着懵的顾览拽到身边,手指点了点旅馆经理:“我要投诉你们。” “嘿,你倒来劲了,我还没扣你们押金钱呢!”经理反手叉腰,梗着脖子说。 叶钦眼神凌厉,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拉着顾览大步走了出去。 顾览在路边停下来,回手摸了摸背包的夹层,感觉里面被放了一个小方盒似的东西,硬硬的,有点硌,就问叶钦:“你往我包里放什么了?” 叶钦表情微妙地一变,看着他没说话。 顾览马上就懂了,嘿嘿笑着就要拿出来看,叶钦不肯,搂着他脖子继续走:“不许拿出来,等回去再看。” 作者有话要说:嚯哈哈哈隔墙有耳,拟声車也是車,咱从来不干虚晃一枪那事。 第 24 章 白马入梦之章 在矿博园里待了将近一整天,出来之后,顾览满脑子都是叶钦在耳边强行灌入的科普,余音回绕,绵绵不休。博物馆里矿物种类太多了,其实他们也只看完一多半而已,叶钦见顾览实在疲得不行,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你为什么会这么痴迷石头?”顾览问叶钦。 “不就和你痴迷武侠小说一样吗,不需要任何道理。”叶钦说。 这时将近下午五点,他们还没吃午饭,古城的小吃街已经纷纷开张,隔着老远都能闻到浓郁的烤肉味,不远处的阁楼顶上,层层缕缕的青烟裹挟着未知食物的香气,一波又一波地朝他们飘过来。顾览看了眼叶钦,不怀好意地一笑:“做陪逛太耗体力了,怪不得男生都不喜欢逛街。” 叶钦轻哼一声:“你浑身没劲是因为昨天晚上不肯好好听话,和逛不逛街没关系。” 顾览说:“那我要是好好听话了,今天还能跟你出来吗?” “这个……”叶钦摸摸鼻子,“看情况呗,我们可以多住一天。” “呵,算了吧,震得难受,对耳朵不好。” 襄源古城分为内城和外城两个部分,内城是襄源旧址,保存着大量古时期的宫廷宅院,以及一些别具特色的神秘建筑,修复后尽可能地重现了原本的风情样貌,但是每天只开放四个小时,并且有名额限制,通常要提前半个多月预定才有可能拿到票。 外城是商业区,花繁锦乱的商铺、民宿和博物馆体验园成簇地堆积着,小吃街和文玩店随处可见,五十米内就可以吃到几十种不同样的小吃,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人多,太热,结伴的人如果不跟紧就容易挤散走丢。 叶钦深知顾览的晕人症有多么严重,所以不管走到哪儿都要拉着他,人多的时候顾览会稍微有点不自在,叶钦就改成勾住他的手表带,后来索性把他俩背包的带子系到了一起。 顾览抗议说:“我已经不是三岁小朋友了好吗?” 叶钦把刚刚烤好的肉串塞到顾览手里,拿过他正在啃的叉烧包子咬了一口:“闭嘴,你只管跟着我就行,路痴的人没有自由行动的权利。” 顾览笑:“闭嘴还怎么吃东西?” 叶钦看着他吃,抬手给他抹了下额头上的汗,指了指一边槐树下的阴凉说:“要不你去那里坐着吧,排队一个人等就行了,你站在这儿也没什么用。” “你去歇会儿,付账的时候我再喊你。”顾览拍拍叶钦,朝身后挥了挥手。 叶钦单手扳住他肩膀把他推了过去:“我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快去。” 顾览无奈地撇撇嘴,小声嘀咕:“真是霸道。” 槐树下面可太凉快了,虽然和小吃摊子只有一线之隔,环境却相差甚大,那边烟熏火燎热气朝天,这里却十分安静清凉,不时还有微风拂来,顾览往石阶上一坐,惬意得很。 这时他突然想起叶钦在自己包里放的小盒子了,刚想趁现在拿出来看看,旁边一个摆摊的大叔喊了他一声:“哎,那小伙儿,嗳嗳,就你。” 顾览左右看看,茫然地指指自己,大叔微笑着点点头,招手叫他过来。 “我不算卦。”顾览走过去说。 大叔把刚刚拿出来的签筒又收了回去,将脸上的墨镜摘了下来,露出一双精明的三角眼睛:“我不是算卦的,只是看着你面善,想和你聊聊天。” 顾览自然不相信,心里认定这是一个见人下菜的骗子,只是不好当面戳穿他,想着且看看他能说出什么花来。 这位大叔看上去约摸四十出头,或者三十大几,因为顶谢得太厉害,严重干扰了顾览对他真实年龄的判断。他从身后拉住一张巴掌大的小板凳,推给顾览:“来来,别站着了,我看你模样挺清俊,南方来的?” 顾览摇头。 大叔龇牙一笑:“别这么防备,我又不会害你,嗯……我姓严,咱们之前没见过吧?” 顾览心想这不是废话么,他人生头一次到襄源来,怎么可能见过这位谢顶严。 严先生见他不回答,也不着急,语调依旧是缓慢而温和的,如果不是脑门太晃眼,单看外表也称得上文质彬彬:“但我看你非常面熟,真的,你再好好想想,兴许咱们真在哪儿遇见过呢?” 顾览笑着说:“叔叔,您别逗了。” “噫,”严先生嗔怪,“叫什么叔叔呀,我才二十多,你要叫我哥哥。” 哎呦,真是对不住。 严先生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还是不行”,顾览问他什么不行,他也不回应,又从身前摊子上一堆乱七八糟的小玩意里挑出了一枚古铜色指环,丢给顾览:“承奉年间敬王爷的贴身物件,十块钱一个。” 顾览想,来了来了,他终于露出真面目,要对我/强买强卖了:“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严先生一脸真诚。 顾览将手里的竹签子/插/到一边垃圾桶里:“死人的东西,不吉利。” 严先生神情惋惜:“不识货啊。” 顾览觉得没劲,转过身向叶钦的位置看一眼,严先生抻着脖子问他:“古城里边去过没有,我这有票,也不贵,后天就能进。” 顾览摇头:“不用。” “那你是买到票啦,哦,买到了就好,”严先生拿起蒲扇哗哗猛扇几下,趁顾览不注意,动作迅捷地扣了下脚,“听我一句,一定要去白马园,一定得去啊!白马园里边可好了,当年…大人就在那儿办案来着,…听说过吧,那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就是他辅助小皇帝……” 顾览背对着严先生,周遭一片嘈杂嚷叫盖过了身后的声音,他潦草地听见了一星半点,似乎讲的是一个没什么噱头的野史奇闻,故事还算有趣,只是人名模模糊糊地没有听清。 “您说那个大人叫什么名?”他转过身,发现荫凉底下竟然空空如也,谢顶的严先生和他的破摊子在眨眼时间里消失无踪。 只留下老宅子石阶前一汪斑驳树影。 叶钦买好了两人的零食,抱着一个鼓囊囊的大纸袋走过来,见顾览直愣愣地盯着地面发呆,上前在他头上揉了一把:“地上有金子?” “还真的有。”顾览轻声说着,蹲下来从青石砖上捡起一枚古铜指环,对着太阳光一照,上面镶嵌的紫色宝石发出绚丽的彩光。 叶钦当下眼睛一亮,从他手中拿过指环,粗略看了眼就说:“这东西不便宜,应该是哪个游客不小心掉的,咱们去放到失物招领处吧。” 顾览不以为意:“十块钱一个,刚才这有个摆摊的大叔要卖给我的,转眼看不见人了。” 叶钦眯了眯眼睛:“什么摆摊大叔,这边是民宅区,可不允许摆摊,小吃铺子都在对面呢。” “可是……可是刚才明明……”顾览语噎,实际上就连他自己也有点搞不清楚了,他从来没有遇上过这样的事,好像黎明时半睡半醒间的一个梦,游走在真实虚幻之中。他就站在分界的悬线上,不知道下一秒会倒向哪边。 第二天两人如期进了襄源内城,顾览迫不及待地去地图前寻找名为白马园的景点,但无论如何都查不到这三个字。他们跑去问工作人员,先前十分礼貌的小姐姐露出惊讶的表情:“古城里根本没有这个地方啊!” “什么?”顾览颇感意外,盯着展板上古城地图纵横交错的路线,怔然失语。 叶钦看着顾览失落的模样,突然想到什么,向工作人员问道:“有没有之前叫过这个名字的地方,后来改了的?或者是叫类似的名字,像白鸟、白乌之类,谐音的也可以。” 身穿制服的女孩刚摇过头,猛然反悔说:“好像还真有地方改了名字,但不是现在改的,而是一千多年前。” 她到资料储存室里搬来一本三指厚的《襄源博物志》,按索引查找宫城建筑的名称更改记录,果然找到一处巫社,名为娑婆堂,初建时曾叫过一段时间的白马园。她将相关资料一一指给顾览看:“……这上面写,白马园是承奉十七年秦毓太后为了感谢一个高位官员的救命之恩,而专门在宫城里面为他修建的庭园,当时在朝廷内外引起了轩然大波,后来,嗯……资料不太全,我记得我们教授说秦毓太后是被摄政王杀的,摄政王一党清灭了后党,但是他本人后来却死得不明不白,也有野史些摄政王并没有死,而是失踪了,至于白马园里面的人,记载大都含糊不清,说什么的都有。” 顾览问:“那后来是什么时候改成娑婆堂的呢?” “那是后朝的事情了,礼坏乐崩的时代,宫城被乱臣贼子占据,据说有个法力深厚的男巫相中了这个园子,给它改名叫娑婆堂。” 所以这个庭园现在正式的名字叫做娑婆堂,历经后世数朝一直不曾再做更改,直到现在仍是以巫社的面貌向世人展现。它的位置十分偏僻,几乎不与城中任何一处宫殿楼宇相邻,独自坐落于西宫一隅小潭旁边,典雅且幽静,流连在这样暧/昧的地方,不禁让人对当年的秘闻浮想联翩。 园子里建有别致的阁楼,分作两层,顾览上到第二层 ,在靠里的房间里看见一面很特别的铜镜,是反着放置的,背面朝外光面朝里,镜子背上雕着一条盘旋成圆环的巨蟒,栩栩如生,将手放在上面仿佛能感受到蛇/身/的起伏。 顾览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转身想要喊叶钦,却发现他并没有跟在身后,于是索性自己动手将半米多高的铜镜翻了过来。 晨光揭开镜面上一层薄薄的积尘,顾览的身影清晰地映了出来,略显青稚的面孔逐渐塑成一张精致俊美的脸,少年的骨骼瞬间拔节,长成了高挑修长的青年模样。 “发什么呆呢,不舒服吗?你在这儿站了好久。” 身后有人突然拍了拍顾览的肩膀,将他从神游中唤了回来。顾览刚刚喝了不少酒,回过神后仍是有点茫然的样子,微醺双眸水光涟涟,向镜子里身后的同学抬眼一笑:“我没事,你怎么过来了。” 距离那次旅行已经过去了两年半,顾览纳闷怎么今天突然想起了那时候的事。 舍友章弦猛然一怔,眼睛慌忙看向别处,语无伦次地解释:“啊那个……我们部门就在你们对面聚餐……我见你刚才出来,以为你不舒服……没事就好,我送你回学校吧。” “不用,站长喝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呢,你要是没事的话先回去吧,带钥匙了吗?”说着,顾览在洗手台旁边抽了张纸巾擦干净手,掏出自己的钥匙给了章弦。 两人结伴走出卫生间,有说有笑,还没到包间,叶钦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在里面抱怨:“怎么这么晚,还没有喝完?” 顾览抱歉地用眼神向章弦示意,然后走到一边说:“你别等了,我又不能提前走。” “不行,多晚我都等,你发个地址过来,我过去接你。”叶钦压着气说。 顾览转身又走远了一些:“不用你接,你别过来招摇。” “那我戴墨镜口罩过去行不行?嗯?我戴防毒面具穿太空服接你算不算招摇,我……” 章弦站在包间门口,眼神复杂地看向顾览的背影,忽然反应过来他戴在脖子上的那个莫比乌斯环项链,或许是一枚戒指。 是一枚成对的情侣戒指。 作者有话要说:一瞬间,俩孩子已经长大了,可以去做他们喜欢的事情了。 第 25 章 雪地疯犬之章 入冬后天气越来越冷,除了图书馆和学生会的部门活动,顾览大部分时间都缩在宿舍里不肯出去,叶钦每次约他都要费好一番力气才行。两人的大学虽然同城,相距却不算太近,并且随着期末结课的/逼近,和顾览约会的难度明显与日俱增。 “体谅体谅医学生吧!”这句话常常被顾览当做敷衍叶钦的法宝。 叶钦听见之后,总会在电话里用力哀嚎一声来回应顾览的敷衍。 再过三四天就是圣诞了,今天是周六,顾览打算好好补一觉犒劳自己的,谁知早晨六点钟就被宣传部的老师夺命连环call起来,说是要赶在平安夜之前策划一个小型晚会,欢迎一下远道而来的欧洲留学生们,这件事就交给他去办,老师们超级放心。 顾览内心有一群毛绒绒的憨憨羊奔腾而过,但也只能强颜欢笑:“好的,我一定尽力。” 对床的章弦也被吵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问他:“怎么了?” “也没什么事,”顾览说,“宣传部的刘老师又开始折腾人了,我不知道他会这么早来电话,不好意思啊,你再躺回去睡会儿。” 章弦笑得温和:“反正已经醒了,你早餐想吃什么,我出去买吧。” 顾览下床拉开窗帘,玻璃上像是糊了浓浓的一层墨:“要买也该我去买,但是现在太早了,天还黑着呢,要不等会儿一起出去吃?” “好。”章弦不假思索地回答,早起的困乏感顷刻一扫而空,他本想打开灯,在看见窗前顾览的侧影后却犹豫了。穿过房间里逐渐沉淀下来的昏黯,顾览清亮的眼睛与白皙皮肤刺激着章弦的神经,这个人身上的特质总能令他想到一些毫不相关的东西,例如渴极之后的一杯水,例如濒死时一口救命的氧气。 顾览对身后含义不明的视线丝毫没有察觉,只是出神地看着外面空地上浅浅的一层白色:“好像下雪了。” 等不到中午就成了鹅毛大雪,顾览在统筹部把任务简单部署了下去,大一的小孩儿们都兴奋地摩拳擦掌,他不禁想起一年前的自己,也是冒着差不多的傻气。 昨天一整天叶钦都没有吱声,每次顾览忙得顾不上他的时候,叶钦就会象征性地消失二十几个小时,然后在第二天打爆顾览的电话,但无论他有多气,都还没有超过一天不理人的先例,看来这回是铁了心要顾览主动哄了。 顾览给叶钦打了过去,一边等他,一边沿着石子小径溜达,不时抬头看看天上洋洋洒洒的雪片。他知道叶钦现在肯定高兴地不得了,说不定正在屋子里上蹿下跳,但就是要等到铃声响过四五遍再接。 “喂,谁。”叶钦声音低沉冷淡,透着一股懒洋洋的傲气。 顾览轻笑:“你爸爸我。” 叶钦“啧”一声,装不下去了:“顾览,原来你还记得自己有个男朋友啊。” “哎呀,别提啦,早不想要了,等明年开春换一个。”顾览不咸不淡地说完,似乎感觉到了叶钦的怒气值正蹭蹭蹭蹭地往上升,他抓准时机补充一句,“就换成那个科大的叶钦吧,据我观察这一批里属他还凑合点,勉勉强强能用。” 叶钦话里带着忍不住的笑意:“勉勉强强?顾览,你腰不疼了是吧。” “哼,”顾览冷笑,“当初咱们怎么说的,是不是一人一次?你自己算算欠我多少次。” 叶钦毫无愧意:“欠着吧,你可以在小本本上画正字。” 顾览骂了一句。 “顾医生,不准说脏话。” “……” “中午吃啥?” 两人兴致勃勃来到常吃的麻辣烫店,面对的却是冰冷的卷帘铁门和停业通知,顾览心情大败。叶钦提议:“要不……去看电影?” 顾览摇头:“最近没好片,不去。” 叶钦使劲想了想:“去吃日料?你上次说那家店味道还可以。” “老去那儿吃,再吃尝不出味儿了。”顾览再次否决。 叶钦抓了下头发,有点无措,刚才顾览电话里叫他出来,他兴奋地连大衣扣子都扣错两次,所以没顾上做后面的安排。本市里好吃好玩的两人都试了个遍,现在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了。 正当叶钦苦恼的时候,一个横飞而来的大雪球“嗖”地击中了他,砸了他一头一脸的雪屑。那个雪球一看就是花了好些功夫才团成的,足有成年的圆茄子大小,硬邦邦的非常瓷实,表面一层都已经凝成冰了。 叶钦冷着脸向雪球飞来的方向看去,见不远处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还保持着投掷姿势,身上穿一条双管炮筒似的大肥棉裤,脸蛋冻得红扑扑,水汪汪的黑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顾览站在叶钦另一侧,只听见了“啪嗒”一声,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扭头看见叶钦大衣帽子里都是雪,正在弯腰汆雪球。 叶钦上大学之后个子又长了一些,小男孩看他的脸要把下巴仰到水平位置才行。他本来就长着一副不好惹的面相,后来这种冷峻孤傲的气质愈发明显地体现在面庞五官上,帅出了杀气与邪气。 小男孩光是看着他,就吓得鼻子一抽,眼泪趴嗒趴吧往下滚:“对,对不起……他躲到你后面了……我不是故意的。”他说的是和自己打雪仗的另一个男孩儿,在叶钦顾览身后扒着脑袋偷看,此时一见形势不对,正准备跑路。 叶钦脸上没有一丝缓和的意思,冷酷得吓人,一双大手迅速汆好了两颗蓬松松的小雪球,手腕一抛丢到小男孩的肥棉裤上,一个裤腿儿上一个:“看我投得多准。” “嗷——”男孩儿终于吓哭了,张开嘴朝着天嚎。 “干什么你!”顾览把叶钦推开,走到小男孩身边,蹲下来抱住他,给他擦擦眼泪,“不哭不哭,你一个人在这里玩儿吗?” 小男孩用手背抹了把脸,悄摸摸地从指缝里瞧了顾览一眼,果然小孩子的眼睛最尖,马上像是找到靠山一样,极其委屈极其可怜地瘪着嘴,伸手搂住了顾览的脖子,要一个脸贴脸的抱抱。 那边叶钦不干了,隔空一指:“那小孩儿,脏手往哪儿擦鼻涕呢!” “来,”顾览拉着男孩儿,从身旁的砖垛上抓了一大把雪,团巴团巴朝叶钦身上投了过去,“打倒坏蛋!” 小男孩哈哈笑着,振臂高声呼应:“打倒坏蛋!” 叶钦随手抄起一大块雪坨坨,藐视他俩:“没有人能打败新世纪的王者。” “啪”一声,他背后也中了一弹,是另一个小男孩在搞偷袭,并且表示自己也要高举正义的旗帜:“打倒坏蛋!” 叶钦腹背受敌,两边雪球“嗖嗖”地往他一人身上飞,顾览同学的战斗力尤其不容小觑,他的雪球最大最多,最快最准,瞄的都是叶钦自以为傲的帅脸。 “顾览!” 两个小男孩手握弹药,眼巴巴看着敌方恶霸奔冲而来,熟练地擒住我方将领并将其撂倒在地,吓得呆立一旁,失去了作战能力。 叶钦不敢真的把顾览放倒,只是做假动作吓唬他,半抱半揽着他在雪地上转圈圈。顾览好久没有被这么对待过了,强烈的失重感刺激着他惊呼出声,很快就放弃了战士的尊严,连连向叶钦求饶。 叶钦扶起顾览之后预感他肯定要做点什么,于是撒腿向旁边的小路上跑,顾览果然举着冰坨在身后紧追不舍,两人不顾形象地跑了三四条街,终于在某个死胡同里开展了生死决斗。 前几分钟他们发疯一样往对方的脖子里面塞雪,然后顾览最先体力不支,他灵机一动改变了战略,转身将叶钦按在了墙上。 叶钦怔住,不可置信地看着顾览,目光逐渐变得柔软,一只手不受控制地扶上他的腰,兴许是刚才剧烈运动的缘故,叶钦微微红了脸。 顾览撑着墙慢慢调息,看向叶钦的眼神充满了艳丽的撩拨,他左手一颗一颗解开叶钦外套的扣子,抬眼对他笑了笑,又去拉里面卫衣的拉链。 叶钦已经快要不行了,胸膛起伏,喉咙滚动,他低下头倾近顾览的脸:“顾览……” 顾览却猛然起身,将抓了半天冰块的右手塞到叶钦衣服里面,贴紧他的皮肉专往脆弱的地方钻,冰得叶钦差点跳起来,面目狰狞着大叫一声,好半天缓不过来。 顾览笑着追着他问:“凉不凉,啊?凉不凉?” 敌方恶霸哀怨地背过身。 敌方恶霸宣布投降。 然而奇怪的是,顾览作为获胜方,从巷子里出来的时候不仅没有意气风发,反而像吃了天大的亏一样,嗔怒地瞪着叶钦,眼尾红得厉害。叶钦则是好整以暇,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他对顾览指了指自己的脖子,顾览会意后白他一眼,将里面毛衣的领子提高了一点。 过了这么老半天,那两个孩子还在原地等着他俩,炮筒棉裤看见顾览后马上跑过去,扑闪着大眼睛问他们还玩不玩打雪仗。 其实他们已经准备离开了,顾览觉得过意不去,就要到附近去买点吃的,临走前嘱咐叶钦看着俩孩子。 叶钦捡起一根树枝,在雪地上画了个圈,跟小孩儿说:“进去。” 炮筒棉裤害怕他,马上乖乖地站到圈子里,耷拉着脑袋蔫蔫的。另一个小男孩朝他吐了吐舌头就要逃跑,叶钦一伸手就勾住了那孩子背上的小猴儿帽子,也把他提溜了进去。 三个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说话,只有天上的雪花在轻簌簌地飘。叶钦用树枝点点两个小孩儿:“都把帽子戴上。” 炮筒棉裤扣上了自己的小熊帽子,小猴儿却不肯听话,仰起脸朝叶钦嚷嚷:“你为什么不戴呀,你怎么长那么高,天顶上多冷啊!” 叶钦两手提着小猴儿咯吱窝,一下子就把他举过头顶,问他:“冷不冷,嗯?” 这时一位身裹军大衣的油头老哥骑着自行车从路边经过,向垃圾桶“哐当”丢了个空矿泉水瓶,但是准头不太行,瓶子没进垃圾桶,反倒进了叶钦画的圈圈里面。 叶钦盯着那个瓶子低头不语,神色凝重。 小猴儿帽子转过身向那人大声喊:“乱丢垃圾,不讲文明!” “别喊了。”叶钦伸脚把瓶子勾过来,鞋尖在瓶口上巧妙地一压一踩,空瓶就从地上弹了起来,然后姿势十分潇洒地飞起一脚。 矿泉水瓶在垃圾桶洞口磕了一下,又摔出来滚在一边。 “噫——”小孩儿们毫不掩饰地齐声取笑他。 叶钦神情平静,完全无视那两个无知幼童,十分镇定地走到垃圾桶旁,把空水瓶子准确无误地踢回了圈子里。 炮筒棉裤与小猴儿帽子:“……” 然后叶钦将之前的动作重复了一遍,这次完成地相当漂亮,但是唯二的观众都看向了抱着烤红薯回来的顾览,没有见证到他的光辉时刻。 香喷喷的烤红薯装在厚纸袋里,顾览买了三个。 孩子们兴高采烈地朝顾览扑过去,一人拿了一个,剩下的那个他自己啃着吃了。 叶钦终于忍无可忍,向顾览咆哮:“我的呢!!!” 第 26 章 嚼草吞牛之章 “说了多少遍,人家那里马上要收摊了,就只剩下三个,不是没有给你买,再说你不是吃了我半个吗?多大的人了,一个烤地瓜计较这么半天,至于吗。” 夜幕初临,新开张的老式火锅店生意极好,整一层楼几乎全被坐满了,顾览和叶钦包了张角落的桌子,鲜美诱人的羊肉片正在铜锅里咕嘟咕嘟地翻着白浪花,顾览不爱吃辣的,所以点的是清汤和番茄鸳鸯锅底。 叶钦下了一盘黄喉,把烫好的肉片夹到顾览面前的碟子里:“你快闭嘴吧,心碎了懂不懂,心已经碎了。你现在解释什么都没用,赶紧想好待会儿怎么补偿我就行。” 顾览拉开一罐啤酒:“别蹬鼻子上脸啊。” “哎,”叶钦叹了声气,“好想回到高中,那时候的顾览同学可不像现在这么蛮横,温柔着呢。” 顾览轻笑一声,下巴枕在手腕上,眼神颇有一番韵味:“你确定?” 叶钦当然知道他在暗示什么,两人之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撩,可劲撩,你看我今天晚上让不让你回去。” “不行,我得回去,”顾览慢悠悠地吃,看着叶钦不停给他夹新的东西,并且细心地和之前那堆分开,“明天还有正事要干。” 叶钦目露凶光:“顾览,残忍不?能不能讲点人性,我都不怪你老牛吃嫩草了,你不能总是这么对我。” 顾览挑眉:“什么?你才是牛呢。” “为什么我是牛?”叶钦正正经经地问。 顾览说:“这还用问吗,你当然得是牛了,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叶钦放下筷子,坐正身体:“明明是你占我便宜。” “谁占谁便宜,说清楚点。”顾览也放下筷子。 叶钦压低声音:“难道不是吗,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在我/身上/尽情地享受快乐,不是吗。” “咳,咳咳,”顾览险些呛了,伸手在脸边遮一下,向座位四周看看,“附近有未成年,禁止开/黄/腔。” 叶钦眉间浮过一丝得意:“是你先挑事的。” 顾览当做没听见,自顾吃肉,过了会儿突然说:“其实我更喜欢嫩一点的,像我们部门里那些大一新生,又乖巧又机灵,一点儿也不跟你顶嘴。” 叶钦一边吃着,指指自己:“我不嫩吗?” “你不够嫩,”顾览忍笑,“才差三十天而已,四舍五入等于同龄,而且你又长得显老,这是减分项。” 叶钦淡淡地看顾览一眼,扭身向饭厅里扫视一圈,拍拍顾览的手,示意他去看不远处一桌上抱着娃娃的少妇:“哎,你看她怀里那个够不够嫩,这里头属他最嫩,你去找那样的吧,去吧,现在就去。” 顾览笑得肩膀颤抖:“你怎么知道那是个男孩儿。” “有小女孩儿穿奥特曼的吗?” 气氛刚刚好,适合再偷偷聊点少儿/不宜的事情,反正这里人声喧嚷,不用担心别人听到。 如果顾览手机没响的话。 叶钦盯着顾览,以为是他们那个破部门的老师,用口型威胁他说:“不准回去。” “喂?”其实电话是章弦打来的,顾览没敢告诉叶钦,害怕他扑过来抢手机。 章弦说话平静又温柔,待人接物稍显清冷,就算再急的事,在他这里也是平平淡淡地对待。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对顾览说话的时候他总是莫名局促,一不小心就成了结巴。 “今天晚上,晚上那个,嗯……你回回来的话……” 顾览笑:“别着急,慢慢说。” 只听“邦”一声,叶钦大力拍桌:“又是那个姓章的,把电话给我!” 顾览向叶钦投去警告的眼神:“有什么事吗,章弦,我这边有点吵。” 章弦似乎知道了叶钦也在,马上提高了声音:“顾览,你记得晚上早一点回来,今天有人查寝。” 叶钦弯着腰贴在顾览手机边听他俩讲什么,见章弦这厮竟然如此嚣张,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于是加重声音:“宝贝儿,让你舍友早点洗洗歇了吧,轮不到他操心。” 顾览拿开手机,轻声说:“你能不能闭嘴。” “就不,让他滚蛋,快点,就这么直接跟他说。”叶钦不停戳着顾览的肩膀。 顾览挥手将他拦开,继续跟章弦讲:“今天晚上我不回去住了,你不用给我留门,督检部那边我去说就行,没事儿。” 叶钦听了之后那个美啊,当场站在一边/插/腰嘚瑟起来。 “章弦?”电话那边一阵沉默,顾览以为是信号问题,于是起身走到稍微安静空旷的拐角,“章弦,你那边能听见吗,我说今晚不用给我留门了……” 章弦却打断他说:“嗯,我知道了,你自己注意安全。” 顾览想着没什么比跟叶钦在一起更安全,心里面抑不住涌出一股甜滋滋的感觉,转向大厅里他们那桌,看见叶钦一脸杀气地叉手抱胸,仰靠在椅背上,正眯着眼睛危险地盯着他。 “好,”他笑笑,“那就这样?” 章弦似乎还想说什么,嗫嚅片刻,还是回道:“嗯,好吧。” 回到座位,叶钦阴阳怪气地问:“说完啦?” 顾览向锅里瞥了一眼,埋怨叶钦:“你怎么不捞牛肚,都煮老了!” “别跟我转移话题,”叶钦皱眉,语气严肃,“我问你,那个什么张线儿李线儿,到底什么时候从你宿舍搬出去?” 虽然叶钦时不时会板着脸装冷酷,但顾览分得出他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假气可以火上浇油,真气就得顺着毛捋一捋了。“没多长时间了,最多这个学期结束,毕竟我们不是一个系的,他就是在我这儿借住一下。” 顾览神情缓和:“我看他是赖着不想走了吧?我就知道,不把你这块大肥膘盯紧一点,迟早便宜身边的饿狼。” 顾览装作听不懂,十分无辜地看看叶钦,给他碗里夹了一大块:“那你是什么狼?饱狼?” 叶钦想多高冷一会儿,但是没绷住,下唇颤了颤笑出来:“反正你记着自己是谁的肉,离吃荤的玩意儿远一点。” “你是食饱思/淫/欲/狼,”顾览窃笑,“快吃啊,别等凉了。” 叶钦往桌前倾身,半张开嘴,要顾览来喂。 顾览咬了咬牙,重新夹起来送到叶钦嘴边:“来,乖。” 叶钦啊呜一口吞进去,闭上眼睛慢慢地嚼,感觉自己就快要美死了,但是越嚼越不对劲,脸上迅速变化了数种表情。 “顾览,这是块姜!” 章弦比顾览低一级,是临床医学专业的大一生,今年十月份刚刚搬到顾览的宿舍。据说是因为性格原因和之前宿舍里的人闹了点矛盾,本专业安排不开,刚好顾览这间在同一楼层,舍友又和女朋友出去租房住了,几个学长讨论了一下,最终决定把他塞到顾览这里。 章弦的嫡系学长提前打过招呼:“这小子脾气有点古怪,不跟人亲近,整天一个人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可能会不太好相处,你多担待一点吧。等我们这边有了空位,马上把他挪出去。” 顾览倒是不怎么担心:“没关系,和脾气古怪的人打交道,我有经验。” 当晚他整理好宿舍,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就等着孤僻的问题少年搬着行李进门了。结果问题少年没看见,倒看见一个气质疏离的文艺青年。 一头深栗色的自然卷毛,长相带着不沾烟火的仙气,左手提着大大小小的画具,右手搬着一盆油光水亮的栀子花,背上还有个显目的吉他包,简直全身上下都在诠释艺术这两个字。初次和顾览见面的章弦腼腆极了,根本不敢正眼看他,像只刚抱进家门的小奶猫:“抱歉学长,我东西有点多。” 这是他唯一一次叫顾览学长,至于后来为什么不肯再叫了,顾览也不清楚。 后面他渐渐发现,章弦和别人口中所描述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他很好相处,性格温和会为人着想,话虽然不多,但做的每件事都让人感到舒服。如果顾览也在宿舍,章弦练琴之前都会征求他的同意,偶尔画画,自己也写一点小曲,安安静静地等顾览忙完手边的事情后弹给他听。 真的很难不喜欢他。当然,这种喜欢和对叶钦的喜欢是不一样的。 “你这两天搬到我那里住吧。”饭后散步,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叶钦突然这么说。 顾览第一反应是拒绝,他在校学生会里混,很多双眼睛盯着,不容许你有一丁点把柄被人抓住。但是……他也确实牺牲了太多和叶钦相处的时间。 叶钦停下来,面对着顾览:“你这么拼,是准备冲击下任学生会主席吗?” 见顾览不吭声,叶钦目光有些失落:“还是说,你觉得我们的关系见不得人?” “还是说你舍不得章弦!” “你别胡说!”顾览急了,“这是咱们两个的事情,跟章弦有什么关系。” 两人都喝了点酒,叶钦还好,勉强可以控制情绪,顾览酒量稍差,一着急马上醺红了脸。叶钦看着顾览越发冶丽的眉眼,喉咙发干,掌心涔汗:“你觉得跟他没关系,可他不一定这么想,你们两个天天睡一个宿舍里面,让我独守空房做噩梦,凭什么!” 顾览摇头:“你再这么无理取闹,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今天我先回去,等什么时候你清醒了再谈。” “行啊,你走吧,”叶钦伸手一指医大的方向,“去,找你的小学弟去,找会拉弦唱曲儿的去!” 顾览舔舔后槽牙,气得说不出话来。 “去啊!再也别回来了!” 叶钦一手紧紧攥着顾览的手腕,另一只手高高指向远方,两人相对站着僵持了片刻,他举着的手都有点酸了:“怎么不走啊,不是要回去吗,刚才挺硬气的,这会儿怎么蔫了?” 顾览瞪他:“松手!” “什么松手,”叶钦捏住顾览的下巴上下左右来回晃,自己被自己逗笑了,“明明是你的手腕死乞白赖地黏着我的手掌,你叫谁松手?” 顾览烦得不行,抬腿踢了他一脚,叶钦将他拽过来紧紧抱住,贴在耳边沉声说:“你刚才不走,现在可没机会反悔了。” 第 27 章 万物躁动之章 清晨八点钟,顾览睫毛上落了一层微暖的光,他试着慢慢睁开眼,动弹动弹酸软的身体,感到后背有点沉,回头看见叶钦正抱着他的腰、趴在他背上睡得酣甜。 顾览半撑起身子,没有叫醒叶钦,轻轻拿过枕边静音的手机,果然看十几条未读信息,好几通未接电话,宣传部副部通知他九点准时开会,光是这一条就发了三遍。 “嗯?”叶钦半睡半醒间,感到怀里软滑软滑的身体忽然离他而去,于是发出不满的哼声。 抬头就看见顾览在穿衣服,先上后下,慢条斯理,一件一件地往身上套,明明是很正常的画面,但在顾览身上就能显出一股强烈的靡/丽气息。叶钦受到蛊惑,直接从床上下来向顾览走去,被子从腰间滑到地上,充满危险与攻击性地完美身材展露无疑。 顾览勾起唇角:“呦,起了。” 叶钦绕到顾览身后抱住他,下巴枕在他肩头:“你上厕所就上厕所,穿衣服干什么?” “我看你还没有睡醒吧,”顾览用手肘抵开叶钦的脑袋,细致地整理好衣领袖口,“我要回学校了,九点开会。” 叶钦坐在床边看着他整理,觉得赏心悦目,但是知道顾览马上就要走了,心情难免不痛快:“他们问过我同意了吗,就跟我这儿抢人。” 顾览笑着向他瞥一眼:“快把衣服穿上吧,跟个变/态似的。不对,你本来就是个大变/态。” 叶钦“嗤”一声笑了,将顾览搂过来扑倒在床上,密密实实地压住他,把他穿好的衣服又一件一件地脱了。顾览挣扎,双手捧住叶钦的头,扳着他不许他动:“别闹了,一晚上没闹够吗,再晚来不及了。” 叶钦环住顾览的背,埋脸在他颈窝深深吸了几下,鼻音浓重:“来得及,怎么来不及,我开车送你,五分钟就能到,不管怎么样必须吃了早餐再走。” 顾览到会议室时不到八点四十五,除了眼尾有点红之外没有其他异常。大一生都已经到齐了,围着桌子坐了一圈,女生占多数,一见到顾览走进来个个眼睛放光,躬腰驼背的都理理头发坐直了身子,偷偷摸摸吃早餐的赶紧擦净嘴照照镜子。 “现在还早,没吃早餐的同学先吃饭吧,老师九点多才来。”顾览对那个女生笑了笑。 刚才还在啃油葱饼的小学妹红着脸温声细语地说:“不了,我已经吃饱了,谢谢顾学长。” 一个男生向她伸手,也学着女生的腔调:“我没吃饱,你给我吧。” 大家哄笑一片。 顾览把两天后晚会的注意事项重申了一遍,听完部员们汇报完各项进度,又做了一些细微地调整。副部孟媛拿来了节目单,顾览大致浏览了下,决定下午就开始第一遍彩排。 结果说好九点半会到的刘老师又发短信说不来了,大小事宜让顾览自己抉择。他看时间差不多,就让大家先回去午休,一点半再到礼堂集合。 转眼会议室里的人都走光了,顾览留下来收拾了桌椅纸笔,把地上垃圾扫干净。当他把扫帚放回墙角直起身的时候,腰部突然酸软失力,连忙扶住墙,忍不住轻呼一声。 想起叶钦昨天晚上的禽兽行径,顾览心中滋味十分复杂,低声骂了一句混蛋。 “你没事吧,”章弦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伸手搀扶住顾览的手臂,“不舒服吗?” 顾览有些不自然,抽回手,笑着摇头:“没什么,哎,你怎么来了。” 章弦表情微微尴尬,看向顾览的目光带着一些疑问,又有点确认后的失落,他嘴唇动了动,犹豫片刻才说:“你嗓子哑了。” 顾览面色一窘,伸手搭在脖子上,干笑两声:“呃这个,哈哈,可能是最近空调开得太干,咱们可能需要添一个加湿器了。” 章弦垂着眼睛,没说话。 “你是来找我的?”顾览问。 “嗯,”章弦不动声色地在顾览衣领里扫过一眼,然后迅速瞟向别处,“孟媛叫人去宿舍找过你,我想应该是挺要紧的事情,就过来看看你来了没。” 顾览暗笑,章弦明显没说全部的实话,因为现在都快十一点半了,他拿起手边的节目单:“你也有节目呢,说起来有段时间没听你弹吉他了,我挺期待的。” 章弦轻轻叹了声气,淡棕色的眼睛看向窗外,他外婆是俄罗斯人,混血儿的优势在他这里发挥得相当不错,身上结合了西方的深邃气质与东方的内敛美感,如果不是学医,搞艺术的确十分合适。 “你不会搬出去的,对吧。”章弦语气里有明显的恳求意味,“你不会让别人再住进这间宿舍吧?” 顾览正愁着怎么跟他提这茬呢,就在昨晚疯狂的时候,叶钦趁顾览神智不清醒已经让他答应了和自己同居,既然答应就不好再反悔,顾览从宿舍里搬走是迟早的事。 “好啦,先别说其他的事,”顾览拍拍章弦肩膀,“下午一点半是第一场彩排,我们现在赶紧去吃饭,多少还能歇一会儿呢。” 章弦点点头,难过又欣慰地笑笑,说:“好。” 下午在礼堂的彩排现场 ,顾览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师大的薛依雯是被统筹部的许程业当做外援请来的,之前都没和顾览这个第一负责人商量,擅自将原本排在重点时间的民乐节目延后,改成了薛依雯的小提琴独奏。这样一来,很多卡着时间点的安排就必须重做。许程业自从初中就开始追求薛依雯,七年未果仍不肯放弃,到了大学更是要抓住每一个机会向她献殷勤。 当孟媛无比气愤地将这个消息告诉顾览的时候,他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吃惊或者生气,只是点点头说知道了,然后平静地到后台检查了一遍基本流程,等到许程业和文艺部部长吵得不可开交,才不急不慢地走了过去。 薛依雯极其不耐烦地站在一边,她完全是被许程业骗过来的,这个人昨天晚上跟她电话里死缠烂打磨了两个半小时,薛依雯最后都急了,但是无意间听到顾览也会来,马上话口一变,说自己好好准备一下,明天准时过去。 结果到了才发现,人家医大根本就没打算请外援,全都是许程业这个三把手擅作主张! 文艺部长是个颇具古典风格的美女,说话语速慢,看上去也没有和人抬杠的经验,被许程业一副“这里我说了算”的架势怼得哑口无言,泪珠在眼睛里滴溜溜地转,看见顾览来了后,马上向他跑过去:“顾览,你怎么才过来,许程业在这里称霸王呢!” 顾览听后忍不住一笑:“呦,那谁是虞姬呀?” 旁边一圈看热闹的大一生都嘻嘻嘻地笑,许程业神情古怪,然而不等他发言,薛依雯已经抢先一步为自己开解了:“顾览,真是不好意思,我之前不知道你们都安排好了,是许程业非要我过来的,没关系,我就充个观众,别耽误你们的事。” “伊雯儿,你……”许程业着急。 薛依雯白了他一眼。 文艺部长杜晴惊讶地问:“你们两个之前认识?” “这是我高中同学,薛依雯。”顾览又把杜晴介绍给薛依雯认识,两个女生互相点了点头,然后他将节目单放在旁边的桌子上,随手拿起一支笔,示意她们凑近看,“其实我们原本有个舞蹈节目缺少配乐,曲目是《梁祝》,我觉得倒是挺适合小提琴来伴奏,伊雯,你这边有问题吗?” 薛依雯惊喜不已,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的,这个曲子我会,我这两天可以再练熟一点。” 顾览又转向文艺部长:“杜晴,你觉得呢?” 杜晴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她听后仔细想了想,认为这个节目加了现场的伴奏会更有感觉,于是笑了笑说:“我觉得这样比之前更有表现力,听你的吧。” “那就这样决定喽,”顾览在节目单上写了唰唰写了几笔,然后跟孟媛商量,“刘老师那边大概不会有异议,这个梁祝还是他点名的,我们只需要告诉他伴奏换成提琴现场演奏就可以了。” 孟媛会意地点点头:“交给我吧。” 顾览抬腕看一眼时间:“好了,咱们再排练最后一遍就去吃饭,我请客,你们都想吃什么?” 大家禁不住欢呼起来,要吃火锅的呼声远远超过了麻辣烫和烧烤,顾览监督着整场晚会从头到尾走了一遍,效果还不错,基本上没什么失误,等到所有细节上的问题规划清楚,顾览就领着一众工作人员和演员去吃火锅了。 全程没人搭理许程业。 许程业:“哎,哎你们……伊雯儿你等等我!” 薛依雯不屑于和他为伍:“你惭愧不惭愧,还过来蹭人家顾览的饭。” 席间气氛十分融洽,似乎没有人再记得刚刚的小插曲,有说有笑,吃得热火朝天,在顾览这里,谁也不用担心自己会说错了话,更不必惦记着起身敬酒,大家都是一样的同学。 孟媛挨着顾览坐,她平时比较严肃谨慎,今天兴致上来也喝了不少酒,禁不住话多起来:“那个许程业,我早看他不顺眼了。” 顾览拿走了她的啤酒,换了一杯橙汁:“少喝点,许程业在隔壁桌呢。” “你这个人就是太平和太好说话,你不知道,许程业背地里总想给你使绊子,他也不打量打量自己,凭哪点呢?” “孟媛,”顾览低声,“多吃,少说。” 孟媛摇头,晕乎乎地找自己那瓶酒,实在找不到就端起橙汁一饮而尽:“我就是看不惯,如果你不当下一届学生会主席,我也辞职不干了,许程业百分之一百八会把学生会搞得乌烟瘴气,他就是仗着有许辉在教务处,我看叔侄两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旁边一个萌哒哒的小学妹不小心听见了一点,有些惊慌地看着顾览:“顾,顾学长,孟学姐她怎么了……” “你学姐喝多了,胡话连篇。”顾览把晕乎乎的孟媛拉起来,除了学妹还叫了另外一个和孟媛关系不错的女生,“拜托你们俩把她送回学校吧,车钱我给你们发过去,到宿舍之后给我打个电话。” 孟媛东倒西歪地站起来,还不忘记提醒他:“你一定要小心许程业!” 顾览扶额无语。 瞧见孟媛中途离开了,另一桌上的薛依雯悄悄坐了过来,相比高中清丽脱俗的模样,她变得成熟不少,脸上化着淡妆,凑近的时候能闻到微微撩拨的香水味。“刚才真是抱歉啊,来,这一杯就当我自罚了。” 薛依雯说着就要将杯里的酒饮尽,顾览笑着拦下她,摇头说:“老同学就别这么见外了,我知道不关你的事。” 薛依雯低下头,脸上烧得厉害:“其实我……我知道你考上了医大,但是一直不敢来找你,今天我……” “伊雯,”顾览满上酒,跟她的杯子碰了碰,“等什么时候闲了,咱们这些一中的同学可以再聚一聚,是有段时间没跟大家见面了,怪想念的。我这是今晚最后一杯,你可不许再喝了哦。” 薛依雯羞赧一笑。 迎生晚会如期而至,当晚叶钦也过来了,顾览百忙之中偷跑出来跟他见面,把一张内部的入场券塞到他手里:“待会儿你拿着这个进去,有人帮你安排座位。” 叶钦将印刷精致的纸券前后看了看:“倒挺像模像样的,但是我不要这个,至尊vip必须坐在第一排正中间。” “你别跟我找事儿啊,听见没有,”顾览嗔怪着推他一下,“第一排正中间那是我们院长。” 叶钦歪着头问:“那导演家属坐哪儿?” 顾览说:“导演家属站着看。” “嗯……你这是哪门子导演,太卑微了吧。”叶钦笑嘻嘻地摘了顾览的工作牌,上面有他的证件照片,美滋滋地挂在了自己脖子上,“我就戴着这个进去,没人敢拦。” “随便你吧,”顾览看时间差不多了,一边向礼堂里跑,一边扭过头嘱咐叶钦,“记得七点半,晚了不让进!” 叶钦给他挥挥手:“知道了顾导。” 就在离晚会正式开始只剩十几分钟的时候,顾览站在帘幕后面,略有些紧张地看着舞台,灯光音乐均已就位,女主持人也已经换上了华丽的礼服,但是男主持却迟迟不到。 果然,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孟媛手里电话来不及挂,着急忙慌地跑过来说:“刚刚林涛被人打了,脸上缝了好几针!我们得赶紧换人!” 第 28 章 润物无声之章 礼堂门口的查票生仰头看了看叶钦,又看看他胸前的工作牌,犹豫半天后问:“这,这不是你本人吧?” “废话。”叶钦冷冰冰地看着他。 查票生拼命忍住胆怯:“这是我们顾学长的牌子,你,你从哪儿弄来的?” 叶钦皱眉:“当然是他给我的,你们顾学长没有提前通知给我留一个专属座位吗?” 查票生一下子懵了,旁边的女生小声跟他说:“看着像是个模特,可能是从外面雇来的,让他进吧。” 等叶钦进去之后,女生还巴巴地扭头望着他的背影,喃声说:“好帅啊……跟明星似的。” 进到礼堂里面之后,马上有礼貌可爱的大一学妹引路,让叶钦坐在中间几列靠前排的部分,这一块视野最好,是顾览提前吩咐过的。 叶钦甚是满意地坐下,周遭一圈的人马上感到一股强势且冷酷的气场,不约而同地向远离他的方向挪了挪身子。 章弦提着一大袋子矿泉水和零食逐排发放,发到叶钦这里时不自禁地停下,手里还拿着水,但是迟迟没有给他,只是颇有些意外地盯着他看。 叶钦没和章弦见过面,不过偶尔从顾览那里听到过章弦的事情,他将略显轻蔑的冷淡目光投过去,见到这一头狗崽子似的卷毛,叶钦心里瞬间明白了。 “你就是章弦?”他似笑非笑。 章弦在愣神,听到叶钦的声音后猛然惊醒过来,点了点头,将手里的矿泉水递给他。 叶钦接过,十分绅士地说了声谢谢,等到章弦就要离开的时候,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沉声说:“顾览常常向我说起你。” “他……说什么了?”章弦十分在意地问。 叶钦转过身,看着他勾唇一笑:“顾览说,你像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儿,离不开人。” 章弦听后有些难过,但很快恢复了平常:“你骗我,他不可能这么说。” “哦,对了,有件事情请你帮忙,”叶钦指尖在椅子扶手上敲了敲,“我们打算下个月初搬到一起住,也没几天了,你平时多提醒他收拾东西,顾览一忙起来就容易忘事。” 有一那么瞬间,章弦的表情痛苦极了,他不愿意在叶钦面前示弱,所以强作镇定,嗯了一声。 叶钦虽然出了气,心里还是有点不爽,一想到这个卷毛崽子每天晚上跟顾览在同一个房间里,他就忍不住想揍人,但是那样的话顾览肯定会生气。不行,要保持住风度。 这时周围有人小声说:“时间到了,就快开始了。” 叶钦抬头看向舞台。 “怎么办怎么办,”孟媛急得快要哭出来,在后台团团转圈,“林涛台上的词儿特别多,还不能拿小抄,现在临时换人也来不及了呀!” 眼看着时间逼近,主持人马上就要上场,已经穿好礼服的杜晴也没了主意,死死咬着嘴唇。 孟媛拿着林涛的台词册子,问后面一排准备节目的男生:“你们有谁记性好的,站出来背背词,看能记住多少,彭磊你给我回去,你个子不够!” 男生们心里都清楚,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现在的情况基本上不可能挽回了,谁去最后都跑不了被骂,所以纷纷摇着头往后躲。 顾览一直没说话,这时候突然开始解扣子,他对孟媛说:“可以帮我把林涛的礼服拿来吗。” 孟媛一愣,和杜晴互相看了一眼,对呀,顾览不是在这儿嘛,有他在什么问题解决不了?两个女生都笑了起来,本来人心惶惶的后台顿时平静下来,所有人都不再担心害怕。 孟媛向化妆组的学妹招手:“快快,你们谁过来给顾学长简单化一下妆。” 几个学妹都举手:“我!” 顾览用余光看台词,仰着脸让学妹化妆,他本人一点也不紧张,倒是学妹全程不能淡定,手一直抖。顾览闭上眼睛,笑着说:“别紧张,只要不画成阴阳眉就行,你就当我是个假人儿,但是别用刷子戳我眼睛哦。” 还有最后两分钟的时候,孟媛狂奔向服装室重新拿了条裤子,因为顾览穿林涛那条有点短。 “噔噔噔噔……”熟悉的音乐一响,叶钦似乎马上回到了高中开全校大会的情景,一股熟悉的困乏感笼了上来,他已经预感到这场晚会必定十分无聊。 开场一段简单的舞蹈之后,主持人登场,叶钦刚开始没仔细看,但是听场下的反应有些奇怪,所有人都在小声议论着什么,他抬头向舞台中央望去。 阿耶! 叶钦呼吸一滞,不自禁紧紧握住了身旁的扶手,激动地坐直了身体,那个俊美高挑的帅哥主持怎么那么像顾览呢? 顾览穿着贴身合体的黑色礼服,衬得身材修长而笔直,头发也经过打理,露出光洁的额头后,整个人的气质大变,俊逸中多了几分高贵与张扬。稍微修饰之后的五官更加立体,鼻梁高挺,眉眼漂亮,出众得叫人根本挪不开视线。 叶钦受了不小的刺激,兴奋得狠狠在自己食指指节上咬了一口,余光瞥见章弦像个烧毛了尾巴的麻雀儿似的团团转,四处都找不到空座位,估计是想坐下来好好看顾览的开场白,但是忘了给自己预留位置。 “哎,那谁,过来过来,坐这儿看。”叶钦一时高兴,管他是敌是友,恰巧自己右手边的人没来,他挪了一下,让章弦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章弦也是晕头转向的不甚清醒,十分激动地拿出一包瓜子分给了叶钦,叶钦撕开怼在两人中间的扶手上,又忍不住低声说:“我的个老天爷啊。” 章弦只会发出单音节以示感慨:“啊……” 叶钦“啧啧”两声,笑了笑说:“你知道吗,顾览高中的时候也喜欢揽这种活儿,什么艺术节啊联欢会啊,那会儿只要他一上台,底下的女生都扯着嗓子尖叫。” 章弦:“啊……” “好多人喜欢他。” “啊……”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多余的人后来都死了。” “啊……啊?” 顾览只是临场看了几眼台词,竟然就可以把大段大段的排比句说得流利且优美,把旁边的杜晴都快吓着了,她刚才还做着给顾览救场的心理准备呢,现下什么也用不上了。 报完第一个节目,顾览就和杜晴退到后台,走的时候还细心地帮她提着长长的裙子。大家见他们回来,纷纷鼓掌,孟媛高兴地说:“这个节目将近十几分钟,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安排后面,这下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顾览点点头,坐到一边看剩下的节目顺序,顺便思考着中间要加点什么段子之类的,好活跃现场的气氛。孟媛递来一张纸巾,示意他擦擦鬓角的汗,坐在旁边压低声音:“许程业今天晚上没来。” “我知道。”顾览现在终于可以稍微舒一口气,要说丝毫不紧张也不大可能,他的心理素质还不到那个程度,只是刚才一直紧紧吊着,不敢有一丁点的松懈,不然这一伙儿人都要跟着散架了。“林涛的事,你怎么看?” 孟媛撇嘴:“那还用说吗,傻子也能一眼看明白,准是许程业找人干的,从宿舍纪律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挑点小毛病,林涛那人又是个急性子,一点就着,打起来寡不敌众,于是就这么挨揍了呗。” 顾览垂眸不语,孟媛猜不透他怎么想的,怕他不当回事,语气稍微着急:“你也知道该评奖学金了,去年下学期我们私底下算绩点,几遍都是你第一,但是临公布的时候马上就查出来你旷了一节课,真是哭笑不得,那节课我就坐你后面,记得清清楚楚,怎么就成旷课了呢?” 顾览轻轻叹了声气:“其实这些东西我根本不在乎,奖学金也好学生会的职位也好,他想要就给他,只要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别总背后戳刀子就行。林涛这件事还不能这么快下结论,毕竟缺少证据。” 孟媛没办法地摇了摇头:“你想跟许程业井水不犯河水,可是人家不一定这么想,有的臭虫天生就是来膈应别人的,你让他安安静静待着,他还不得憋死?” “哈哈。”顾览忍不住笑笑,看到孟媛鼻尖上的细密汗珠,抬手想帮她擦一下,但又突然想到这张纸巾自己已经用过了,于是作罢。那边孟媛闭着眼睛等了半天,睁眼一看顾览早没这个打算了,气得腮帮子鼓鼓。 顾览突然“嗯”一声,像发现了新奇迹似的惊讶:“孟媛你什么时候换发型了?” 孟媛抬手拨了拨自己内扣的短发,她早在一周前就剪掉了长马尾,宣传部的伙计们打趣她说像老了十岁,这个话题已经过气了七八天,没想到顾览竟然在今天才发现她换过发型。 “你可真是气死我了。” 台上此时正在演一个欧洲历史相关的短话剧,叶钦实在觉得无趣,半垂着眼强打起精神,只听身旁章弦问道:“顾览要搬到什么地方去,离学校远吗?” 叶钦眉端一挑,冷着脸转向章弦:“你说什么?” 章弦磕着瓜子,表情恬淡:“我想知道他以后住在哪儿。” “他以后住月球上还是住火星上都跟你没关系,小朋友,谁让你坐在这儿的,发你的矿泉水去。”叶钦将两人之间象征着短暂和平的瓜子扔到章弦怀里,眼神冷酷。 章弦略有点懵怔:“不是你……我,我……” 叶钦伸手指指自己胸前的工作牌:“这是我的座位。” 晚上十点半,历时三个小时的文艺晚会终于结束,反响热烈,好评如潮,校领导们甚是满意。顾览和宣传部员等到其他人走完之后,留下来开了个小会,女生们先走,男生收拾完会场卫生也准备回去了。 礼堂的灯关了大半,只有舞台周围还是亮的,观众席上黑漆漆一片,看不清还剩下什么人。 就在顾览专心清点道具的时候,背后悄悄走来一道黑影。 第 29 章(倒v开始) 破土生发之章 顾览对照着手边的清单, 确定所有道具和演出服都已经收回来之后,合上两个大纸箱,将清单贴在上面, 计划明天抽时间还回去。 突然, 他感到周围灯光一暗,面前的墙上映出一道高大的暗影, 有人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意识到危险的顾览来不及做出反应,嘴巴和眼睛就被一双宽大的手掌同时捂住,那人在他耳边轻笑一声,然后用齿间咬住了顾览圆润小巧的耳垂。 _娇caramel堂_ 顾览光凭气味和触感就能将背后的人认出来,但是深夜在空无一人的礼堂遭受偷袭, 这种惊吓的余波一时半会儿消散不了,他仍在那人怀里剧烈地挣扎着,不停发出闷声的叫喊。 叶钦过来之前已经关上了礼堂的大门, 这时也不怕有人听到, 顾览挣扎得越是激烈,他心里就越兴奋,连呼吸都变得灼热紧促, 一下一下打在顾览颈侧,喉咙在他耳边滚动, 声音充满了不可言明的诱惑力。 “唔唔唔……”顾览逐渐失力,仰头靠在叶钦怀里,直到现在他才想起来自己的礼服没有换,妆也没来得及卸,只能默默期望这货不要玩得太过火, 不然衣服弄脏就不能退了。 叶钦瞳孔发红,目光贪婪, 眼下顾览正脆弱地暴露着白净细长的脖颈,看上去漂亮极了,他移开蒙在顾览眼睛上的手掌,慢慢覆在了他的脖子上,虚笼着握住,又克制不住地想使出力气,看看他会是怎样的反应。 顾览稍稍平静下来,眼前重现的亮光让他获得短暂的安全感,他用力的呼吸,试图用眼神警告叶钦不要再继续胡闹,然而叶钦不肯给他这个机会,捏住他的下巴,在颈窝处埋头。 顾览轻叫一声,感到脖子上又疼又痒。 “别,别在这里,叶钦……”近乎是撒娇和哀求的口吻。 叶钦胸膛起伏剧烈,声音都忍得沙哑:“怕什么,人都已经走/光了,你不是很喜欢在台上的感觉吗,我们就在这里多留一会儿。” 顾览急中生智:“有,有录像!你别乱来,不然我就完蛋了!” “嗯?是吗。”叶钦半信半疑地回头扫视一圈,找不到摄像头,又伏在顾览肩上问,“真的有?” 顾览使劲点头,紧闭的眼睛周遭红了一圈,死死咬着下唇不出声。 叶钦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受不了了,一把将顾览翻过身按在墙上。顾览将脸转向一边,又叫叶钦给钳住下巴转了回来。 “乖乖,刚才坐得太远,原来近处看是这样的效果,”叶钦用拇指摩挲顾览眼下那块柔软的皮肤,然后沿着脸颊来到唇角,将他涂的浅色唇膏抹乱,“你大晚上顶着这么一张脸,打算回宿舍去?” 顾览没怎么照镜子,对自己现在的模样一无所知,但看叶钦的表情已经有点生气,眼神的颜色多了一些狠戾,于是只好说:“还没来得及洗,旁边有纸巾,我马上就擦。” 叶钦扣住他的手,拉到心口,轻声说:“先别擦,先别擦,让我多看一会儿。” 接着顾览眼前一黑,嘴唇就被紧紧堵上了。 “哎?礼堂里头怎么还有亮光啊,”跟在章弦身后的大一女生奇怪地问,“会不会是顾学长他们还没有走?” 章弦到宿舍后等了许久也不见顾览回来,手机上也没收到他的信息,虽然知道晚会结束后他肯定会和叶钦在一块儿,心里还是有些放不下,想过来这边看一看,万一他遇上什么麻烦了呢。 万一,他是自己一个人呢。 路上碰到服化组的女生,非要跟着一起来,章弦心里不高兴也没办法了。他们推开礼堂的大门,见舞台上方的灯光还是亮着的,但是整个礼堂里面没有半点人影,台前放着两只收纳道具的大箱子,其中一只的盖子半开着,物品清单掉在地上。 章弦把清单捡起来,发现上面有一枚沾了唇膏的指印。 “这些东西是整理好准备还回去的吗,看来顾学长已经都收拾完了,章弦,要不我们把灯关了回去吧,你有礼堂大门的钥匙吗?喂,章弦?” 女生拍拍章弦的肩膀,将他乱飞的思绪拉了回来,章弦想了想说:“我们还是先不要锁门比较好。” 隔着一道窄门,漆黑昏黯的后台里顾览正咬紧牙关,拼尽全力不让自己发出声响,他紧张到浑身发抖,章弦和另一个女生的脚步越来越接近这里,可以清楚地听见两人谈话的内容,此时此刻,他也只能在心中祈祷这两个人千万不要走进后台休息室。 身后的叶钦沉声一笑,将他额前汗湿的头发撩开:“别怕,他们不会过来的。” “你住手……快放开我……”顾览已然说不出完整的话,最后的字都成了气声,他连忙伸手咬住了腕子,颤栗着小声呜咽,好像轻轻一碰就会坏似的。 叶钦见到顾览这样子,不但不作控制,反而变本加厉,他忽然想到之前那么多次,顾览每一回到忍不住的时候就会哭,他哭起来特别好看,是那种见了之后能叫人发狂的好看。 “嗯!” “什么声音?”本来已经打算要走了,女生突然耳尖地听见从休息室那边传来了奇怪的声响,转身就往后台走。 章弦在她之前,离大门更近一些,回头时女生已经走出很远了,他微微愣神的时间,女生的手指尖就触碰到了门把手。 顾览一惊,死死捂着嘴,吓得冷汗都流了出来。 叶钦泰然自若,不做理会。 “等一下!”章弦在最后关头拦下了女生,紧紧抓住她的手臂,然后把休息室的门关严实了。 女生抬头看他,表情不解:“这里面有声音,不会进了小偷吧?” 章弦把她拽开:“谁会来这里偷东西,没什么值钱的。” “那刚才?” “可能是野猫吧。” 恍若隔了几年之久,顾览听见礼堂大门“咣当”一声合上了,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叶钦笑得发坏:“哎呀,瞧你那个小学弟多会替人着想,倒也不是毫无用处的嘛。” 顾览面红耳赤,羞愤地将叶钦推开,扶着桌子边缘站直身体:“你下次要是再敢这么乱来……” 叶钦帮他系上白衬衫的扣子:“你就怎么着?” 顾览脑子发昏,心脏鼓动到快要承受不住的频率,缺氧似的大口呼吸,根本不能思考,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自己究竟能拿叶钦怎么办。 叶钦抬手在顾览鼻子上拧了一把:“下次你总得把后半句先想好了再说。” “滚开。”顾览伸腿使劲踹他,叶钦微微侧身躲开了些,还是叫他踹到了。 周五晚上,顾览有一节选修的西方哲学史,但是他根本安不下心来听。 只因为刚刚叶钦发来信息问他:你宿舍在几栋几室? 顾览一开始坚持等到周六再搬东西,叶钦不干,说什么拖久了容易出事,非要周五晚上 连夜搬家。但是这边又不能缺课,顾览就让他等到自己下课再过来,然后两个人一起收拾。 没想到这货竟然自己先过来了。 顾览回道:先找个地方自己玩儿,等我下课再说。 叶钦的信息光速回过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怎么,怕我欺负你的小张学弟?我就去!快点说,不然我自己查。 顾览:人家姓章…… 叶钦又一连发了好几条信息,顾览都赶不及点开,讲台上的哲学老师看了眼电脑上的时间,温声提醒:“现在已经上课了,请同学们把手机等电子设备放到讲台前来。” 周围的同学纷纷起身,也有抱有侥幸心理坐着不动的,顾览飞快地回着叶钦没完没了的骚话,也没注意老师已经盯着他看很久了。 女老师重申了一遍,这次就算不肯交手机的人,也基本上不敢再拿出来玩儿了,唯独顾览专心致志,浑然忘我地按着键盘。 女老师恬淡一笑,起身走下讲台,高跟鞋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笃笃”的声音,沉稳优雅,十分动听。 有人在窃笑,声音渐渐变大,且环绕在顾览身边,他这次真的有点大意了,认为自己位置靠后,选修课的老师又不会管太严,所以没有丝毫的危机意识。 当女老师那只纤细干净的手伸到面前来时,顾览还在默打最后几个汉字。 他抬起头,眼神略显茫然,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 整个阶梯教室的学生都幸灾乐祸地起哄,好像这样的事情发生在顾览身上,会比其他人更加有看头。 顾览无措地挠了挠额角:“抱歉啊,老师。” 女老师温笑着摇了摇头,嘴唇轻轻地嘟了一下,几根削葱似的手指俏皮地上下跳动,眼睛盯着顾览,非要他交出手机不可。 顾览当然乖乖屈服,女老师微微得意地勾起嘴角,转身优雅地回到讲台,没有把顾览的手机放到桌上那一堆里,而是塞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并对他说:“下课之后,找我来拿。” 顾览绝望。 女老师随后在黑板上写下两个飘逸大字,回身伸展双臂,撑在讲台桌边侧,笑着说:“同学们好,我姓秦,之后的哲学课就由我来给大家上。” 不知怎么,顾览右眼猛地一跳,他向黑板看过去,秦老师的肩膀挡住了名,只留下一个瘦金体的“秦”在上面恣意示威,字如其人,美丽得竟有些危险。 秦老师瞥过眼来,和他视线相撞,缓缓绽开一个意义不明的笑。 顾览忽觉头疼,感到这含威不露又迷惑的笑法有些熟悉,但实在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在哪儿见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就不明白了,掰个手腕需要那么久吗,还关着门背人……不懂啊不懂。 秦老师不是前女友,不存在感情纠葛,无虐无渣无雷,放心食用。 第 30 章 真俗不二之章 当章弦看到叶钦等在宿舍门口的时候, 心情是无比复杂的。 叶钦背靠墙焦躁地按着手机,顾览好长时间不回他信息了,不知道遇到了什么情况, 总不能是生气了吧, 自己好像也没说多过分的话。 章弦消无声息地站到叶钦身边,无精打采地闷声问他:“进去吗。” “呦, 可算是有人了,”叶钦起身站直,“我还以为要在这儿等一个小时呢。” 章弦瘪了瘪嘴,掏出钥匙给他打开了门。 来的路上叶钦有幸见识过其他男生的宿舍,多数乱得像狗窝, 其中个别更是喷发着奇怪的气味,不明的人体分泌物味道与强烈刺激的84消毒水混合在一起,差点当场把他送走。 心里难免猜想, 顾览宿舍会不会也是这样的风格, 所以他死也不想让自己先进来? 章弦推开门之后,扑面而来是一股清淡的香气,和顾览平时身上的香味一样, 入眼就看见阳台上挂着一排洗好的衬衫毛衣,整间宿舍不大, 只有两套床位桌椅,独立卫生间关着门。 干净,干净得简直不像是男生住的房间,白瓷砖地板亮得能照见人,床铺整洁, 东西归纳得简致又讲究,桌面上没有一点垃圾。 叶钦忽然觉得, 要是白天过来的话,这里的一切应该会更加怡人。他一下子就分出哪一边是顾览的地方,因为顾览的书从来不按照高低薄厚的顺序摆放,每次看完就随手/插/进书堆里,他自己管这个叫乱中有序,但是叶钦就看不下去,参差不齐的陈列物会让他浑身难受。 叶钦二话没说,上来就动手把顾览桌上的所有书排好顺序,却无意中发现了他书柜里一颗放置隐秘的头骨模型,当场吓得向后退了一步。 章弦话间含着隐隐的嘲讽意味:“这个是顾览最喜欢的摆件了,他每晚睡前都要把玩一下。” 叶钦用两根手指勾住头骨的眼眶,将它从旮旯里拎了出来:“就这么个廉价玩意儿?有什么好把玩的。” 第一节课是哲学导论,秦老师并没有往深处讲,而是问台下有多少同学之前了解过西方哲学,结果只有零星一二人举手。 她拾起一根粉笔,轻轻捏在指尖:“大家应该都看过电影《骇客帝国》,那么请试想这样一个问题,我们怎样证明现在所处的世界是真实的呢?请大家看看你们左右两边的同学,你要如何确定他们是真实世界的人,而不是某人控制了你的大脑后输入的一段刺激、或者虚拟游戏里的一截程序?” 顾览知道,这正是希拉里普特南提出的“缸中之脑”猜想,目前国内外有太多影视文学作品都是由这个脑洞衍生而出,西方哲学界因此展开过一场大规模地辩论,最后笛卡尔提出了那句著名的“我思故我在”,算是将人们从思想的恐慌中解救了出来。 一个男同学举手:“我可以摸到他们,可以看到他们,当然也就说明这些人是真实存在的。” 秦老师微笑着摇头:“如果这样就可以证明,那么我们梦中的那些经历和触感,不也是真实无比的吗,这一点又该怎样解释呢?没有光的折射就没有颜色,在完全漆黑的空间里,我们又该怎样定义颜色?” 位置靠边的矮个子女生站起来:“我们找不到证明这一切是假的证据,不就可以反证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秦老师好整以暇地回答:“在十七世纪澳大利亚的黑天鹅被发现之前,欧洲人一直都认为世界上只有白色的天鹅,难道你愿意放弃哪怕是极其微小的机会,然后永远活在谎言中吗?” 女生神色迷惘地坐下了。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不断有同学提出可以证明世界是真实的办法,但都被秦老师四两拨千斤地反驳回去了,因为大多数的想法都只是灵光一闪,缺乏根本的逻辑支撑,只要抓住他们逻辑上的漏洞,轻而易举就可以击破。 这场一对多的辩论持续了整整一节课,所有人都在绞尽脑汁地思考,积极活跃地提问,直到打了下课铃,才猛然发觉竟然已经过了这么久。 顾览对这种问题不感兴趣,并且早已知晓答案,所以没能融入氛围,只想快点下课后好找老师还他手机。 “好了,这节课就到这里,同学们可以回去了,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等到下一周的课上再做公布,期间大家可以查找相关资料,看看自己能不能想出来。”秦老师收拾好教案,将手机一一还给面前经过的同学。 很快,教室里就只剩下顾览和她两个人。 顾览站起来,向秦老师走去:“老师,您之前说……” “你对哲学不感兴趣吗?”秦老师将手肘平放在桌面上,趴伏着对顾览清浅一笑,“我看你课上一点也不专心,是我讲得不够有趣,还是心思不在这里?” 顾览这时将目光极快地向黑板瞥过一下,看见“秦”字之下是一个更加肆意张狂的“姝”。他站在讲台之下,刻意与秦姝保持着较远的距离。 不管怎么说,秦老师现在的表情动作和语气都有点耐人寻味。她身材很好,穿烟青色职业套装,个子似乎超过了170,再加上高跟鞋,一般的男生站在她面前也要仰起头来才行。 打太极从来都是顾览的强项,他笑笑:“老师讲得很好,我一思考起问题来就很难注意周围的情况,不知不觉就下课了。”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关于证明世界真实的办法?”秦姝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顾览说:“只要我还能‘想’,可以怀疑,就足以说明没有幕后的‘操控手’,阴谋和怀疑是没有意义的。不过,即使我们自始至终处在虚幻里,对于我来说也没有什么分别,我依旧每天做自己的事情,和有趣的人待在一起,没有真就不会有假,说到底这两样东西其实是合在一起的,我们不过是活在真假的叠加态里。老师应该知道‘庄周梦蝶’这个典故吧?” 秦姝眸光闪动,唇边意犹未尽地笑着:“有意思,你可真是令我惊喜啊,为什么刚才课上不回答呢?” 顾览突然狡黠一笑:“这样,有利于大家下周准时来上课。” “哈哈,”秦姝脸上露出毫无防备似的明媚表情,她从口袋里拿出顾览的手机,交给他,“本来我打算给你一点小惩罚,让你跟着我到隔壁教室再听一节课,看在你这么替老师着想的份上,这次就先放过你啦。” “谢谢老师。”顾览暗呼一声好险,接过手机的时候秦姝却没有松手,仍旧捏着另一半,顾览疑惑。 “下周你也要准时来上课哦。” 顾览忙回:“好。” 秦姝这才把手机放开。 看着她离去的曼妙背影,顾览心里五味杂陈,总觉得这个老师有点说不出的古怪。 章弦刚才一声不吭地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宿舍里只剩下叶钦自己,他掐着下课的点给顾览打了个电话,顾览没接,只发信息说很快就回来。 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叶钦百无聊赖地四处闲晃,这边看看那边摸摸,打开顾览的衣橱后,叶钦拿出一件见他穿过很多次的浅色衬衫,抱着躺倒在顾览床上,蒙在脸上使劲闻,又侧脸嗅了嗅枕头上的洗发水香味,舒服又羞涩地翻身趴着。 然而他并不知道顾览就站在门口看。 心急火燎地赶回来,推开门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叶钦像个进入特殊时期的大型犬科动物一样在他床上可劲翻腾,怀里搂着他的枕头和衬衫,似乎正在进行着某种不可告人的事情。 走进了才发现他多想了,叶钦只是简单地抱着闻味儿而已。 顾览抬手拍拍叶钦屁股:“你对我的衣服干了什么?” 叶钦吓得弹了起来,差点撞到顾览额头,他正色解释道:“谁让你半天也不回来,躺你床上睡一会儿,灯这么亮,拿件衣服盖眼睛怎么了,不行?” “奥——奥奥奥,是这么一回事呀,吓我一跳,盖吧盖吧,随便盖。”顾览单膝跪在床边,又把衣服蒙到叶钦脑袋上。 叶钦也不拿下来,就那样套在顾览的衬衫里面,眼睛从扣缝里盯着他:“学校那边没事啦?” “嗯,没事了。”顾览坐在床边,转头看了看叶钦的样子,忍不住想笑,拿开衬衫给他顺了顺毛,“你说你来这么早有什么用,也不帮我收拾,至少铺盖要卷一卷吧?” 叶钦皱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啊,顾览?我都给你买好新的了,洗干净晒了好几天,这套旧的就留在这里,以防万一。像这些乱七八糟没用的东西就别拿了,尤其是你书架上那个粗制滥造的骷髅脑袋,以后我不想在家里看见它。” 听叶钦提起“家”这个字眼,顾览心头一暖,他走到书桌边,拿起头骨模型抛了抛:“你不喜欢它吗?多可爱呀。” “有它没我,有我没它!” 章弦进门时恰巧听见叶钦嚎着这句话,当场一愣,随后看见顾览手里拿的头骨才反应过来。 他手里搬着厚厚一摞书和笔记本:“明后两天图书馆要清空整修,我想你应该没时间过去搬书,就顺带着帮你拿回来了。”虽说是顺带,但章弦手里并没有自己的书,很明显是专程跑过去给顾览搬来的。 “啊,谢谢你啊章弦,我差点把这事忘了,多亏有你。”顾览说着要去接,叶钦迈着大长腿已经抢先一步走到了章弦面前,伸手说:“给我吧。” 章弦抱着书,眼巴巴望着被挤到后面的顾览,抬头和叶钦僵持。叶钦动动手指,平静地看着他:“给他给我都一样,拿来。” 章弦垂了垂眼睛,妥协了。 叶钦单手托着书,回过身警告似的瞥了顾览一眼,顾览没办法地摇摇头,心里骂他幼稚。“章弦,我这里有一些大一的数学笔记和英语四六级的总结,现在也用不着了,你拿去看吧。” 章弦高兴坏了,英语数学是他人生中两头难以攻克的拦路虎,就在前几个月,高数月测还差点不及格。 “呦,又开始给人补习数学啦?”叶钦似笑非笑,蹲在地上,边往收纳箱里装书边说,“章弦儿,你顾学长的数学学得可好了,他的笔记你要当灵宝法器一样供着,考什么过什么,绝对不会挂科。” 顾览不动声色地踢了他一脚。 临走前,两人就要不要带头骨小朋友回家的问题起了争执,顾览实在舍不得,毕竟睡前摸一摸光溜溜脑瓜顶的习惯他一时间改不了。叶钦本来嫌弃得一眼都不想多看它,但是他又不忍心让顾览忍痛割爱,于是摆摆手说:“算了,带着吧带着吧,回头给你磨一个纯水晶的,到时候一定要把这个破玩意儿扔了,听见没有……” 叶钦把两只大大的收纳盒搬进SUV后备箱,又从顾览手里接来行李箱放进去,坐到车上后,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们部门里,有好多小姑娘喜欢你吧。” 顾览系好安全带,抬眼看了下叶钦:“部门外面还有好多呢。” “唉,”叶钦发动车子,打开空调,“我说,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对谁都那么好,那么客气,凶一点不行吗,这样趁早断绝他们的非分之想,大家皆大欢喜。” 顾览想,真要这么着,恐怕只有你自己欢喜:“没办法啊,我这个人就是这么有礼貌,这么的和气。” “我看你根本就是乐在其中。”叶钦气呼呼地打方向。 顾览扭头直视他:“能不能别这么刻薄?” 叶钦说:“当少数人掌握了真相,不愿意被揭短的阴谋者,便将他们冠以刻薄的罪名。啊,这可恶的世界,这可恶的人类。” 顾览笑了,用拳头抵在嘴边:“你今天是不是又没吃药就跑出来了?我还以为你中二病治好了呢。” 回到叶钦家,顾览忽然觉得有点累,什么都不想做,简单冲完澡之后就去卧室里歇着,果然看见床上铺着新的被子,闻起来有干燥温暖的阳光气息。 叶钦卷着袖子走进来,告诉顾览东西差不多整理好了,隔壁一间书房专门给他留着。顾览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身上的浴衣还没有换,领口大敞,经过热气熏陶的一张脸满是媚气,发梢还带着水。他抬腿把脚掌放在叶钦腰上,风情万种地瞥过去一眼:“喂,你到底为什么非要让我今晚搬过来?” 叶钦目光里沸起一股可怕的/欲/望,表情却格外冷静,他一手握住顾览细细的脚踝,一手缓慢而郑重地解开/腰/带:“你好像对节日之类的不太敏感。” “什么?”顾览目光溟濛。 “等过了凌晨,就是‘挨/炮/节’了。” 叶钦突然就向他扑了过来。 第 31 章 Happy Together之章 两人醒来已经是午后了。 顾览是被落雪的声音叫醒的, 其实房子隔音非常好,即使外面下着暴雪,他也不一定能听见。但顾览在梦中确实清晰地听见了雪声, 好像纷纷扬扬的雪片就落在他耳边一样。 他坐起身, 轻声拉开窗帘一看,外面竟然真的在下雪, 地面上已经积了一层蓬松松的白,围绕着小公园的灌丛简直变成棉花田了。 叶钦迷迷糊糊地伸手在旁边来回摸,似乎听见顾览在轻轻地笑他,他睁开眼睛,看见顾览像个孩子一样趴在窗台上, 平静而温柔地看着外面的雪景,外层纱质的窗帘调皮而随意地裹在身上。 如梦如幻,叶钦看呆了, 就那么坐着出神。 过了会儿, 顾览察觉到什么似的回过头。叶钦本以为这个画面应该是相当浪漫的,然而顾览见他醒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却是: “吃什么?” 吃当然是很重要的事情,特别是在有意义的日子里, 所以叶钦决定亲自下厨。 顾览之前没少吃叶钦做的饭,一直对他的厨艺赞不绝口, 只是叶钦自己觉得做饭不够有仪式感,一般约会时更愿意带顾览出去吃。 叶钦系上围裙,格外认真地清洗着食材,然后拿到菜板上逐个加工。顾览歪在客厅的沙发上,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厨房里的活动, 他交叠着舒展的双腿,单手支颐, 目光轻柔,无比愉悦地欣赏着叶钦为他忙碌的身影。 叶钦按住没有半个巴掌大的小土豆,极快地运刀,蹭蹭蹭几下,切出一叠匀称的小土豆片。他个子很高,但用普通规制的料理台也得心应手,切菜的时候神情专注,仔细得近乎严肃,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仿佛是在完成一件神圣而艰巨的工程。 而叶钦不会知道,自己这个样子从顾览的视角来看,简直性感得无与伦比。 他手上不停,突然问了句:“忘了买鱼,吃可乐鸡翅好不好?” “好啊。”顾览不假思索地回答,但是马上就意识到出了问题,从沙发上起来走向厨房,“你竟然敢背着我私藏可乐?” 叶钦刀下一顿,懊悔自己过于大意和心虚的表情交织在一处,抿了下唇,试图力挽狂澜:“我又不是留着自己喝,是专程买来给你做/鸡的。” 顾览笑笑,绕到叶钦身后上上下下乱摸了一通,凑到他耳边轻声问:“是吗?”又在叶钦反手捞他之前溜到了一边。 他靠坐在台子边缘,打开身旁的挂橱,随手拿出一袋什锦谷物,挑了个杏仁放进嘴里,“你上次给我做这道菜是什么时候了,可乐放这么久还能用吗。” 叶钦小声嘀咕:“哎呀,又不是□□,偶尔喝一次其实也没什么,我真的只是偶尔才会喝一点。” 顾览嘎嘣嘎嘣嚼着干果,突然表情凝滞,伸腿去踹叶钦:“你才做/鸡!” 叶钦伸手沾了点水甩他:“你反应怎么这么慢,我都说完一个世纪了。” 为了防止两人在厨房开战,叶钦从冰箱里拿出酸奶,倒在玻璃碗里撒上厚厚一层干果,然后塞进顾览怀里把他往外推。 顾览扒着门边:“哎,让我帮你一点吧。” “不用,你别给我添乱就行,端着碗玩手机去吧,饭好前别再进来啦!”叶钦说完就关上了门。 顾览哼了声,低头盯着酸奶碗看了一会儿,回身“邦邦邦”敲门:“给我勺!你让我用手抓着吃吗?” 几十分钟过后,餐厅的饭桌上摆好了热气腾腾的土豆牛肉、可乐鸡翅,一盘甜蜜得可以让人忘记自己姓什么的松子玉米羹,水灵可人的蒜蓉粉丝烧娃娃菜,和一盆香气扑鼻的八宝菌汤。 “不得了,不得了,”顾览咽了咽口水,“叶钦,要是你以后每天都这么贤惠该多好啊。” 叶钦眉间写满得意,把筷子递给顾览:“别用这种吃/人的眼神看我,快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顾览一时不知道该先从哪道菜下嘴了,筷子尖在娃娃菜上一晃而过,绕开了土豆牛肉,先夹了一只鸡翅,两口下肚,好吃得瞪着眼睛向叶钦使劲点头。 叶钦盛好两人的米饭,见顾览果然先吃两道荤菜,万分怜惜地夹起一颗娃娃菜放到他碗里:“顾览,你以前不是挺喜欢吃这个的嘛,你看娃娃菜都要委屈哭了。” “好吃吗?”叶钦不动筷子,只是看着顾览吃。 顾览顾不上说话,就一直眨眼点头。 叶钦夹住顾览的筷子,将他刚刚选中的一大块牛肉挤回了盘子里,眼神有些幽怨:“你就光知道吃,好评也不给一个。” 顾览又去夹,叶钦抬手把他的筷子拨开,再夹,再拨开,两人无声地僵持住。 “哎,”顾览终于认清局势,轻叹一声收筷放碗,抽张纸巾擦干净嘴,坐端正了,伸手指着历经摧残的一盘牛肉,语气郑重地说,“咱们先看一号土豆牛肉选手,要卖相有卖相,要味道有味道,我搜肠刮肚也挑不出一丁点毛病,必须打一百分。” 叶钦忍笑吃了块土豆:“睁眼说瞎话。” “再看二号可乐鸡翅选手,”顾览趁机把惦记了好半天的牛肉块吞了,用筷子尖蘸了蘸鸡翅盘底的汤汁儿,继续说,“瞧瞧,瞧瞧,什么叫晶莹剔透,什么叫秀色可餐,这简直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一道可乐鸡翅,好吃到我都要忘记你偷藏可乐这件事了。” 叶钦差点把饭喷出来,赶紧摆手制止他夸赞三号松子玉米选手:“停停停,赶紧吃吧,别说了,听着我浑身难受。” 顾览把盘子里最大的鸡翅夹给叶钦,瞥他一眼:“哼,想吃的时候不让吃,夸你吧又嫌尴尬,你事儿能不能少一点。” “不能,”叶钦用下巴点点顾览那边的娃娃菜,“我要吃那个。” 顾览用一种“没毛病吧兄弟”的眼神看向他:“那你夹呀。” 叶钦回给他一道“我有没有毛病你会不知道”的目光:“你再不主动点,下顿没有了。” “来来来来,给你夹,给你夹,乖宝好好吃饭不作妖哈,”顾览一连给他夹来三大颗,“够了没?” 叶钦问:“为什么我看不到你的真心实意呢?” 顾览说:“就着饭吃了。” 两人又开了一瓶红酒,吃了一会儿,顾览停下筷子:“我好像有点饱了,剩下的你加油。” 叶钦脸一冷:“敢剩一点干/死/你哦。” “你刚才说什么?把嘴里骨头吐了重新说。” “我说一粒米也不许剩。” 晚上七八点钟,食儿消得差不多了,顾览和叶钦换衣服出门遛弯。雪早就停了,外面的气氛相当不错,商场附近多是手拉手依偎着的小情侣。 叶钦默默看了顾览一眼,然后猛地拉住他的手,揣进了自己衣兜里。顾览笑了笑,扣住叶钦的手掌从兜里抽出来,正大光明地和他牵着走。 叶钦又惊喜又激动,忍不住就想在这里亲吻顾览。当初两人刚刚在一起的时候,顾览在人前还是会很小心地和他保持距离,有些顾忌别人的眼光和风言风语。然而现在,他似乎已经改变了许多。 顾览用指肚蹭蹭叶钦无名指上的戒指,低头看了下自己的项链,对他说:“我不是不愿意戴戒指,只是平时上课不方便……” “我知道。”叶钦微笑着说。 路边有个抱着玫瑰花束的小姑娘,十一二岁的模样,看见两人向这边走过来,远远的就迎了过去,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地在顾览身上转了转,又看看叶钦,然后极有眼力介儿地仰着脸向叶钦说:“大哥哥,买一束玫瑰花吧。” 叶钦非常得意,挑着眉看向顾览,意味十分明显。顾览耸了耸肩膀,表示自己并不在意:“你别多想,兴许人家小姑娘觉得你人傻钱多呢。” “那啥分明。”叶钦自豪地指指自己。 小姑娘继续对叶钦眨眼睛,从腰间的小兔子包里掏出一个卡片:“不收现金,请扫这个二维码。” 叶钦说:“没问题。” 他习惯性地向大衣右侧的口袋伸手,愣了下,然后又向左边口袋伸手,神情微微一变,向屁兜伸手,眉毛扭成了个太极图,向两只裤兜伸手,脸色肉眼可见地涨红起来。 小姑娘是见过世面的,处变不惊,依旧高举着手里的蓝绿色方型卡片:“扫这个二维码,关注俺们威信公众号,赠五十代金券。” 旁边顾览都快憋不住了,努力地绷着不笑,肩膀还是一抖一抖的。 叶钦脖子边上青筋乍现,尴尬得想原地升天。 “滴”一声,顾览扫完二维码收回手机,从小姑娘的花束里选了两支玫瑰,一支深红色一支瑰蓝色。小姑娘心满意足地笑起来,颇为失望地看了眼旁边宕机的叶钦,向顾览投去万分崇敬的目光:“谢谢大哥哥,大哥哥再见。” 顾览挥挥手:“再见。” 叶钦心想,这个世界可真让人难受,毁掉算了。 “喂,”顾览用肩膀撞他一下,“其实我刚想起来,出门的时候看见你手机在餐桌上放着。” 叶钦抓住这救命的台阶,心怀感恩地跳下来,但是表情依旧要保持矜重:“那你刚才怎么不提醒我?” 顾览闻了闻两朵花:“不是说付钱的在上面吗。” 叶钦邪邪笑开:“天地良心,我可没这么说。” “哼,你就耍赖吧,”顾览将红色的玫瑰竖到叶钦眼前,“这个送你。” 叶钦接过来看看,又瞄了一眼顾览手里那支蓝色的,他相信顾览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颜色,忽然间,叶钦明白了,笑着问顾览:“送给我可就成我的了。” 顾览点头:“那当然。” 叶钦从顾览手里拿过蓝色玫瑰,把红色玫瑰郑重地递到他面前:“给你。” 顾览装作不解其意,歪着头看他。 叶钦说:“这样咱们俩就算是互相送过花了。” 顾览宛然一笑:“你可真会占便宜,两支都是我掏钱。” 叶钦搂过他的脖子,在耳边沉声说了句什么,顾览“腾”地一下面红耳赤,抬手就向他下巴上挠了一拳。 回家的路上,顾览对叶钦说:“真想可以和你一起过年,想明年的今天还能像这样过,我想一直都和你在一起。” 两人绕了近路,附近都是安静昏黑的民巷,街道上除了他们再没有别人。暖黄路灯映着叶钦略微惊讶的表情,颤动的双眸里像是缀着摇曳星光,顾览又向前走了一步,发觉拉不动叶钦,回头问他:“怎么不走了?” 叶钦表达感动的方式就是把他拽进了旁边的小黑巷子。 远方不时传来缥缈的音乐声,广场那边仍旧人山人海,大家聚在一起狂欢玩乐,仿佛时间也被喜悦的气氛所稀释,人们不眠不休,直到天长地久,直到世界尽头。 黑暗中顾览平复了急促的/喘/息,忽然摸到叶钦的脸上有点湿,不像是汗,他轻声问:“你没事吧?” 叶钦把头靠在顾览肩上,胸腔剧烈起伏,没有回答。 顾览安抚式的摸了摸他的头,打趣道:“我就说不让你喝可乐吧,不听我的,你看关键时候掉链子了不是。” 叶钦“噗嗤”一笑,一把将顾览翻了过去:“掉没掉链子,你给我看好了。” 第 32 章 春雷始鸣之章 年假过后没多久, 学校里又开始有了生气,大家像是终于睡醒了一样,跟着发芽生长的花花草草一起活出了点新气象。 三月初旬雷雨频发, 倒也不怎么让人觉得讨厌, 因为并不会下太久,而且下雨的时候没有风沙。 下午五点, 秦姝神情淡漠地站在校门口的公交站台前,仍旧是一身冷色系的职业装,娉婷玉立,气质冷清,像一支长在墙角荒芜里的桔梗花, 将周遭一切缭乱的事物衬得失去颜色。 公交车迟迟不来,她脸上虽然没有丝毫焦灼的神态,但是不停地看手表, 越来越频繁, 其实她比等在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着急。 忽然间秦姝眼前闪过一道白影,她追着骑车那人的背影看去,认出了是顾览。他不打伞, 车子蹬得飞快,白色外套迎风飞向身后, 一晃眼的时间就看不见了。 呵,美丽的白马少年。 秦姝再看一下时间,比平时晚了将近二十五分钟,公交车仍旧没来,并且期间经过的出租车都是满客, 一到下雨天好像所有人都变得比平时忙碌许多。 “秦老师,等不到车吗?” 秦姝闻声一惊, 抬头就看见顾览单脚支着车子停在她面前,车头调转,显然是半道上返回来的。 她点点头:“对呀,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晚了将近半个小时,我急着要去幼儿园接我女儿。” 顾览听后轻皱眉头,看了眼秦姝的高跟鞋,下来把车筐里一摞文件垫在后座上:“我带您去吧。” 秦姝眼中满是惊喜与感激,她向顾览走了一步又顿住,似乎在顾忌着什么,脸上拂过一丝挣扎。 顾览说:“接孩子更重要一些,老师您带伞了吗?” 秦姝摇了摇头,翻了翻顾览放在后座上的那些册子,惊讶地说:“这都是你的论文吧?” “没关系,这些都是已经被批改过的,我还要重新打印。”顾览说着脱掉了外套,“先拿这个遮一下雨吧,我也没有拿伞。” 秦姝接过来,看见顾览里面穿了件很薄的恤衫,这明明才刚过了冬天,他竟然只穿这么一点。 等她坐好之后,顾览抬脚刚要蹬车,忽然想到什么,提醒道:“秦老师,我平时不怎么带人,把式可能不会太好,等下如果不稳了您可以使劲揪我的头发,扯领子也行,但是万千别抓我的腰。” 秦姝不知道顾览是完全出于她的安全着想,还以为是青春期男生的小玩笑,便冷笑一声说:“就算你不提醒,我也不会抓你的腰。” “嗯,那太好了,坐稳。”顾览说完就猛一蹬车,后面侧身坐着的秦姝冷不防地向外面歪了一下,她反射性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维持平衡,想到之前顾览的话,于是揪住了他的衣摆。 顾览按照秦姝口述的路线,在安全前提下用最快的速度骑行,但是他骑一会儿就不得不扯一扯死死勒在脖子上的衣领,秦姝显然也没怎么被人骑车带过,全程都十分没有安全感地抓着他的衣服不肯松手。 秦姝头上盖着顾览的外套,还好雨不大,一件男式外套就足以把她上半身包裹住,她听着雨滴打在衣服外层的笃笃声,路边细石和腐掉的枯叶都在脚下迅速飞驰而过,闻到青草折断的清冽芬芳与泥土的湿气混在一起,还有萦绕在周身的清淡香味。 目的地很快就到了,秦姝还不等顾览停车就跳了下来,向幼儿园大门跑过去。顾览把车子放在大门边,看见里面教室门前站着一个齐刘海的小女孩,四五岁的样子,右眼戴着眼罩,脸上毫无表情,见到秦姝之后高高举起了手臂。 秦姝把她抱在怀里,抱了很久,然后跟教室里的年轻女老师道谢告别。 “我家就在附近,过去坐一会儿吧。”秦姝笑意盈盈地对顾览说。 顾览逗了逗秦老师的女儿,无奈人家依旧木着脸,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漆黑的眼珠始终紧紧锁在秦姝身上。他问:“您女儿真可爱啊,叫什么名字?” 秦姝说:“叫眠光。” 顾览骑上车子,向她们挥手:“秦老师,今天就不去您家了,我急着打印新的论文,等改天我再正式地去拜访吧,再见啦,眠光。” “哎,等等,”秦姝抓住他的车把,“我可不是在跟你客套哦,总要给我一个表示感谢的机会吧,不然这一周我都要睡不着觉了。” 既然秦老师都这么说了,顾览也不好意思再拒绝,只能跟着她往家里走。他推着车子跟在后面,秦姝抱着眠光走在前,路上秦姝只偶尔跟顾览讲话,母女两人之间却始终没什么交流。 眠光有时候回过头来看,顾览就笑着对她眨眼睛,眠光不笑,但黑黑的眸子更亮了。 秦姝住在附近新建的公寓楼里,家里面积不大,但是装修精致,布置得十分温馨。 秦姝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又拿来两条雪白的新毛巾,“别穿着湿衣服了,脱下来我给你吹干。” 顾览摸了摸自己滴水的头发和湿透的上衣,点了点头。简单擦干净之后,发现秦姝已经把他的恤衫用暖风机烘干了,整齐地叠放在沙发上。 眠光坐在客厅的小凳子上,专心致志地托腮看着秦姝用毛巾擦拭顾览的外套,那种防水的面料十分方便清洗,她转头见顾览已经穿好了衣服,笑着说:“我这里没有男孩子穿的衣服,不然就给你换干净的了,怎么样,穿着还潮吗?” “不潮,谢谢老师。”顾览腼腆地笑了笑。 秦姝又拿出饮料和点心招待他,顾览无心久留,刚准备提出要离开了,目光却被客厅角落里一个黄铜摆件吸引了过去。 单从外形上来说,那是一个杯口粗细、直径三十厘米左右的铜制圆环,上面用极精妙的手法雕满了细密紧实的鳞片。 顾览看了会儿才明白这是一条蟒蛇,因为蛇头的部分被抽象成了一个形状奇特的薄圈,圈上镶着宝石蛇眼,由四根爪针固定在蛇身上,可以被圆环内部的机械拖着缓缓运动,看上去就像是不断在吞咬自己的尾巴。 “漂亮吗,”秦姝走过来说,“我去年在拍卖会上抢来的,是个老物件,拿回来修过之后竟然还能转,到了整点可以报时,是不是很有意思。” 顾览手指尖轻轻滑过那上面的鳞片,喃喃道:“衔尾蛇,无休无止……这是襄源那边的东西?” 秦姝惊讶:“的确是,你怎么知道?” “我前几年去襄源古城见到过类似风格的东西,”顾览收回手,“老师也是襄源人吗。” 秦姝轻笑:“我是土生土长的襄源人,大学毕业就来你们这里教书,说起来是有段时间没回去过了,怪想念的。” 正说着话,眠光突然跑过来抱住了秦姝的腿,秦姝抱歉地看了顾览一眼,顾览马上会意:“秦老师,那我就不打扰了。” 秦姝将他送到门口,又连忙从柜子里拿出一把伞:“等等,带上伞吧。” “雨好像已经停了,老师再见。”顾览说完就头也不回地下楼了。 秦姝盯着他的背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许久才关上门。 外面还在下着死死绵绵的小雨,顾览开车锁的空档,看见旁边楼道口里出来一男一女,男的身材高大强壮,手上提着不少东西,女孩则娇俏玲珑,两人亲密地搂抱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向顾览这边走过来。 本来这就是一件无比正常无比普通的事,如果那女孩不是白莎的话。 顾览对白莎有多熟悉,当然不可能认错,他站起身默不作声,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她身边那个男的,确定自己不认识。 白莎看上去非常高兴,挽着男孩的手臂笑得像朵花似的,但经过顾览时也不忘用余光欣赏了一下:“哎,你看那边有个帅哥……我c,是我哥!” 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顾览皮笑肉不笑:“没事,你们继续,我就是个纯路人。” 天色微微打/黑,雨已经不再下了,只有地上的水洼一颗颗兀自闪烁着,清爽的凉意拂在夜风中。 顾览、白莎和白莎的不明男友人以黄金三角的方式站立着,有那么一瞬间,三人之间安静得能听见几里外护城河边的蛤/蟆叫声。 蛤/蟆先生,是顾览给这位男友人下的第一个定义。 白莎大小就不是一个善于说谎的孩子,但她偏偏又很喜欢不时地撒点小谎惹点小事,每到心虚的时候都有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就是把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天上地下来回乱瞟。“那个……你不认识他了吗,这是咱们高中同学呀。” 顾览皱眉,再次盯着蛤/蟆先生上下打量,他自认为记忆里不差,心里把高中叫得出姓名的男同学都过了一遍,就是找不到能和这位对得上的。 蛤/蟆先生其实长相挺不错,一张不说话也能让人感觉到笑意的娃娃脸,显嫩,皮肤又白,弯弯的眼睛为他添了几分无辜感,像极了深林里一只遥遥望着你的小鹿,唯一不足是有些健身过度,本就身高体壮不说,大臂和大腿上的肌肉实在有点惹眼招摇了。 看上去非常不靠谱。 这人十分热情地笑开,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大舅哥,这才几年,你就不记得我啦?” “别别,先别这么近乎。”顾览抬手,“你叫什么名字?” 白莎笑着把男友推向顾览:“他是黄煜绮呀。” 什么? 第 33 章 阖家欢乐之章 顾览露出惊讶且怀疑的表情, 白莎男友笑着向他点点头,拍拍胸脯表示自己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黄煜绮,他对顾览说:“多亏大舅哥你当年指点我锻炼身体, 我才发现原来过了二十岁仍然可以长高, 嘿嘿,要不是因为你, 恐怕我一辈子也追不上白莎。” 自己有说过这样的话吗,顾览死活想不起来了,如今的黄煜绮简直和高中时那个瘦弱的小眼镜判若两人,顾览只好点点头说:“真令人惊奇,你开窍了就好, 不过……” “我看大舅哥还是不相信我,”黄煜绮猜到顾览后面要说什么,及时地截住了他的话头, “要不我拿身份证给你看?” 白莎也帮他说话:“哎呀, 哥,人家黄煜绮就是张开了嘛,其实也没有变化很大啦, 我记得他中学那会儿就挺高的。” 你可得了吧。顾览微笑地看着他俩,点点头, 有句话怎么说,嫁出去的妹妹,男朋友总比哥哥香。 后面顾览才知道,黄煜绮和白莎买这么多东西是准备去见白莎父母的,其实见面礼昨天就选好了, 但是两人磨蹭到今天晚上才出发。 坐在出租车里,白莎小声跟顾览说:“不许告诉爸爸我在黄煜绮家过夜了, 不然我以后永远都不搭理你。” 顾览“哼”了一声,没说话,转头看向窗外。 “听见了没,哥~”白莎晃着他的手臂使劲撒娇。 “大舅哥~”黄煜绮在前座上扭着身子叫。 顾览受不了地往角落里挪:“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别这样,就当我不存在行不行?还有,不准叫我大舅哥。” 黄煜绮愉快地一挥手:“好的大舅哥。” 到了家门前,白莎撺掇着顾览去开门,然后自己跟黄煜绮躲在他身后。白毅正在客厅抖空竹呢,玩得热火朝天不亦乐乎,扭头一看顾览略显呆怔地站在门口,马上扳起脸把空竹随手塞到一个犄角旮旯里,仿佛刚刚被他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觉而已。 白毅将顾览迎进来:“你看看,一个月也不回来一趟,回来也不提前说,你舅妈都赶不及买菜。” 顾览笑道:“舅舅,您刚才玩得真溜!” 白毅有点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嗨呀,什么真溜,瞎玩的瞎玩的。” 白莎在后边大力咳嗽一声。 “哦,对了舅舅,”顾览把身后两人拉进门,“我们在路上刚好撞见,就干脆一起回来了。” 白毅看见黄煜绮后,脸色迅速变沉,白莎见状不妙,忙拉着他说:“爸爸,这是黄煜绮,我们认识好几年了,一直没机会带他过来见您。” 黄煜绮十分礼貌地叫了声叔叔,恭恭敬敬将手里大大小小的礼品袋子递过去:“这是一点小小的心意,给叔叔阿姨补补身子。” 白毅却没有立即伸手去接,这时候徐锦恰好从外面回来,一进门看到这许多人在玄关挤着,刚开始不知道怎么了,但眼睛在黄煜绮身上一转,马上就明白这是白莎带男朋友回家见爹娘,登时喜上眉梢,笑得合不拢嘴。 她赶紧接过黄煜绮手里的礼品:“哎呦,这孩子真懂事,过来就过来,买什么东西,真是。” 黄煜绮笑笑:“阿姨,我没想到您看起来这么年轻,跟白莎姐姐似的。” 徐锦笑得更美了。 然而白毅顾览舅甥俩只觉得无趣。 徐锦马上又要转身出门:“这不小览也回来了,我再去买点菜,你们先聊天吧。哎,莎莎,给小黄倒杯水喝呀,别傻站着。” 白毅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可乐:“我和小览不喝水,我们俩喝汽水。” 顾览摸着冰得滴水的大红易拉罐想,又是可乐,又是可乐。 晚饭做得相当丰盛,徐锦下了好一番功夫,当然顾览也在一旁忙了不少忙。徐锦趁做饭的功夫问他:“那小黄人怎么样,老实吗?他俩处多久了?” 顾览只能往好处说,说黄煜绮这人还不错,老实吧……也还算老实。 “我挺喜欢他,最起码长得结实,以后能保护莎莎不受气。”徐锦笑眯眯地说。 吃饭的时候,白毅不怎么说话,全程都是徐锦和黄煜绮在愉快互动,来看黄煜绮提早做足了功课,知道上来就谄媚这个家里最有话语权的女人。 白莎却是有点害怕白毅不喜欢黄煜绮,找了个机会问:“爸爸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呀。” 徐锦瞥了白毅一眼,指指饭厅正上方的天花板:“他呀,心情好着呢,来来,你们都抬头看,看见吊灯旁边那个大窟窿没,就是你爸爸一高兴用空竹抛出来的,当时我就坐在这个地方,差一点就被他开瓢!” 顾览和白莎皆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来,白毅一副“怎么又提这件事”的不耐烦样儿,摆手说:“这不是没开瓢吗,说明我技术还不错呀。” 为了防止他们两个持续无意义地争吵,顾览大声夸赞起桌上的一道清蒸鲈鱼:“啊,这鱼好鲜,真是很久都没吃到这么嫩这么香的鱼了。” “那是,不瞧瞧是谁做的。来,多吃点,看你瘦的,肯定在外边不好好吃饭。”徐锦高兴得忘了白毅那茬,给顾览夹了一大块鲈鱼,然后又给黄煜良夹,“小黄也尝尝呀,多吃点,不要客气。” 于是黄煜良又趁机用力谄媚了一番,谄得他未来老丈人大倒胃口,起身拿了瓶老白干回来,开始无声地自斟自饮。 白莎眼巴巴望着摆在顾览那边的油爆大虾,她当天穿的是一件极其繁琐的雪纺衫,袖子上系着许多丝带,不方便长距离夹菜。顾览看见她渴望的眼神,还和往常一样替她剥好了一个,正要往白莎面前的小碟子里放,只见她身旁的黄煜良端起一整碟的纯虾肉,说:“莎莎,你还想吃什么?” 顾览挑眉,摇摇头把自己那个毫不起眼的虾仁吃了。 白毅喝酒喝得更猛了些。 徐锦托腮看着黄煜绮和白莎,觉得不能再满意了:“我们莎莎就是命好,有福气,小时候不管遇上什么事都能逢凶化吉。当年莎莎成绩不行,我和她爸爸都以为她考不上了,哎,谁知道一考就考了个一本唉!” “她那是什么破一本,”白毅实在憋不住了,“要不是小览牺牲自己的时间帮她补课,能考上才怪了。” 徐锦眉头一皱,转脸看向白毅:“我说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啊,不会说话就闭上嘴!” 白毅脖子一梗,开始哼唱著名京剧《智取威虎山》选段:“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呐~~~” …………………… 陪完白莎和黄煜绮已经很晚了,顾览索性就没回去,他提前给叶钦发过信息,叶钦秒回他一个“知道了”。 收到这个回复的瞬间,顾览有种给上司报备工作的感觉,当时没觉得怎么,过了会儿打开手机,见叶钦回的仍然只有那三个字。 顿时有一点点不爽。 也说不清楚为什么,顾览洗完澡后躺在床上,就迫不及待地给叶钦打了视频电话。 “你刚才在做什么?”他问。 画面里叶钦正在全神贯注地研究一枚硬币大小的翠绿色石头,手指上套着一个看上去十分高端的专业放大镜,好像压根没有听到顾览这句话。 顾览知道叶钦是典型的单线生物,同时间里只能专心致志地做一件事,但他偏要叶钦分心,又说:“新收的石头?” “嗯。”叶钦头也不抬。 顾览轻笑一声:“看得真专心,这石头上长花儿了?” 叶钦终于能从顾览话间分辨出一丝危险的情绪,他扭头看了眼镜头,果然,顾览脸上挂着疲惫的蔑笑。 他将放大镜对准镜头:“你看,它表面上布满了一层绒毛状的结晶,真是稀奇。” 顾览白了他一眼,说:“我没兴趣。” 叶钦将石头放在一边,从指头上摘下放大镜,双手捧住手机:“呦,今天谁惹你不高兴了,跟我说说,我去帮你教他做人。” “不用,”顾览翻了个身,头枕在手臂上,从叶钦这边来看就像是他躺在了自己身边一样,“就算真的有人惹我,我自己也能解决。” “哎,你总是这样,”叶钦轻轻叹了声,也躺到床上去,手指隔着屏幕点了点顾览的睫毛和鼻子,“烦心事从来不跟我讲,自己心里憋着,真让人火大。老夫老妻了,有什么好客气的。” 顾览笑出声来:“谁跟你老夫老妻。” 叶钦半垂着眼,似乎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顾览学长,你只要记着,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是无条件站在你这边的,谁要是敢欺负你,咱们就叫他长长阅历,你要是想欺负谁,那这个我可就太擅长了,你只管把黑名单列出来就行。” 顾览半笑半嗔:“少装嫩了你,别叫我学长。” “唉,我说的你听见了没有,”叶钦隔着屏幕弹他脑门,“后面这么多句,就听见一个‘顾览学长’?你可太让我伤心了。” 顾览将手机放在脸侧,仰面枕在手臂上,究其原因,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心烦,这是一种突然袭来的情绪,是带着强烈警示意味的预感:“或许是我想太多了,总感觉……要发生点什么似的。” 叶钦不以为意:“人活着当然就是要不断发生事情的,偶尔也发生/点关系,不然闲着干什么。” 顾览斜了他一眼,过了会又说:“白莎跟黄煜绮在一起了。” “真好。”叶钦脱口而出。 顾览侧过脸看他:“什么?” 叶钦摸摸鼻子:“这下子你妹妹不愁嫁了,难道不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吗。” “可是我觉得……” “好啦,”叶钦马上意会似的频频点头,“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但是感情这东西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说不准有的白天鹅就喜欢配□□,人家高兴,你就别瞎操心了。” 时间不早,顾览也确实困了,开始不停地打呵欠,可是心里还觉着差点什么,扭头看见手机里叶钦竟然又开始捣鼓石头,标签上的编号已经过了六位数。 他单手撑起头,指尖在话筒边敲敲:“喂。” 叶钦百忙中转过头来:“嗯?困了就快睡吧,我看着你睡。” 顾览凑近镜头,扯开睡衣领口,手指在漂亮的锁骨上滑动:“你有几只眼睛,顾得上什么。” 叶钦“啧”一声,将手里刚刚还宝贝一样的矿石水晶往旁边一扔,喉咙上下滑动,表情明显地激动了起来。 顾览慢慢向后躺下,用无比诱惑的眼神挑拨着叶钦的神经,眼尾眉梢染上媚气,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角,将耳机线的话筒放在唇缝中,牙齿和舌头在上面细细地/舔/咬。 要命的声音马上传入叶钦的无线耳机里,他立刻就受不了了,咬牙强忍,手肘撑床俯趴在手机上方,只恨不能把顾览从屏幕里拽出来,不然保证今晚有他好受的。 顾览见状,将话筒拿开一些,问他:“有反应了没?” “废话,”叶钦的眼神又狠又流氓,“给你看看?” “哈哈,”顾览突然十分开心地笑起来,“那我就放心了,晚安啦。” 叶钦心里一跳,刚想问他放心什么,顾览那边却已经黑了屏,叶钦骂了一声,拳头狠狠凿在床上。 _娇caramel堂_ “你给我等着!” 顾览笑眯眯地看着新收到的消息,心满意足地睡了。 第 34 章 鹰化为鸠之章(上) 这场风波是从哪里开始发酵的呢, 是顾览一连收到十几条匿名辱骂信息,还是秦姝在自己的教案中发现了一张写满侮辱/性/词汇的纸条,短短几天时间, 谣言已经铺天盖地。 那些东西就像一窝无意被掘开的蟑螂, 突然间从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涌出来,即使只是不痛不痒地擦着你的脚边跑过去, 你也会觉得整个人都被/玷/污了,整间房子都是脏的。 起初顾览看到时只觉得荒谬又滑稽,那些看似义愤填膺指责中,只有“顾览”这个名字和他的一样,其余每一件事情都是他没做过的, 每一条隐晦/暧/昧的关系都与他完全无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这么成了整篇新闻的男主角。 这种事情以前也有过, 顾览从来不去理会, 但这次似乎有些不同,当他意识到情况不太好的时候,处境已经变得相当危险了。 教室里同学都刻意避开他选座位, 走在路上会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学生会的部门开会时, 部员们偷偷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就连辅导员也找他“了解情况”,但是上来问的第一句却是: “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你真的和秦老师有……有那种关系吗?” 顾览觉得不能再忍了。 他先是找网络技术部,查到了论坛上最早相关的一个帖子,《下任学生会会长和女教师不可告人的二三事》, 十足有噱头的标题,胡写瞎编却充满爆点的内容, 顾览从头到尾仔细地看完了,神情始终如水般的平静,甚至有一点淡漠,好像麻烦缠身的不是他自己一样。 一旁的小徐是顾览的死忠迷弟,加入学生会就是冲着他去的,可惜没能通过主要部门的面试,只能在技术部里混一混。 此刻就连小徐同学都看不下去了,攥紧拳头对顾览说:“学长,你怎么还不咸不淡的,这,这也太欺负人了,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他们就这么往你身上泼脏水……太/他/妈/的不是东西!” 顾览问:“能查出来这是谁发的吗?” “要是在宿舍用的校网就能查出来,但如果在机房就没办法了,只能查到机号和时间,得对照着录像才能知道是谁,或者通过校方查刷卡记录,”小徐一边解释,一边飞快地在键盘上敲打,不过几秒钟后,他恨恨地锤了下桌子,“槽,真/特/么奸,果然是在机房发的。” 顾览点头:“没关系,告诉我具体时间和机号。” 随后,顾览去了趟机房,刷卡打开了小徐告诉他的那台机子,然后转身朝背后角落的摄像头看了一眼。 其实知道发帖时间之后,顾览心里已经基本确认了始作俑者,因为那个时候恰巧是他们班的上机课,如果在本班找一个对自己有足够恶意的人,顾览想不出第二个名字。 通过校方调查刷卡记录显然行不通,接下来只有确定监控录像这一个办法。 保卫处没有老师在,只有一个值班的男生,并且在打游戏。顾览悄悄走到他身后,低头看着他玩了一会儿,然后轻声问:“老师什么时候回来?” 那男生吓了一跳,手机差点甩出去,扭头一看是顾览,刚要放心地松一口气,突然表情又十分扭捏古怪起来:“学长,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被抓包了呢。” 顾览静静地微笑,看着他不说话。 “那个……学长你有事吗,”男生挠了挠头,眼睛转来转去,“其实我马上要换班了,我还要回去上课呢。” 既然他站起来,顾览就顺势坐在了他的转椅上,并且转过来与他面对面:“嗳,别那么紧张,你刚才玩的那个游戏我也玩过,叫什么,什么来着……” 男生双手合十:“学长开恩,千万别告诉老师。” “其实也没什么事,上周我在机房丢了点东西,想看一眼监控视频,不麻烦吧?”他笑着眨眨眼睛。 男生的表情有些为难:“这……好像不行啊,学长,咱们学校有规定的,学生不能擅自调取监控录像,再说,还是先跟老师打声招呼比较好吧?” 顾览认真地点了点头:“对,是应该先跟老师说一声,这样吧,你先去给老师打个电话问问,我就在这里等,如果老师不同意的话,那就算了呗。” “好的好的,”男生如获大赦,连忙翻找电话记录,向外面指指,“那我去问一下老师哈,学长你稍等会儿 。” 顾览说:“好的,不用着急。” 他看出这个男生其实并没有帮他询问老师的意思,只不过出去做做样子再回来打发他罢了,顾览本来还在发愁怎么把他支出去,这下子倒不用自己说了。 小徐已经告诉过他最快的调取方法,顾览很快找到了机房三层B区五天前的录像,坐在他刚才座位上的那个人,果然是许程业。 等到值班男生装模作样地回来,顾览早就用手机录好了视频,并且将页面返回之前的样子。 “怎么样,老师同意了吗?”他问。 男生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啊学长,老师不让查,说这是学校的纪律,我也没办法,学长就别再为难我了。” 顾览轻皱眉头,向他伸手:“这样啊,可是那件东西对我比较重要,要不让我亲自跟老师说吧。” 男生明显慌乱起来:“那,那我把老师的号码发给你吧,那个,我……” “不用那么麻烦,只打一个电话而已。” “我,啊,那个……” 顾览收回手,淡淡地看着他:“是许程业让你这么做的吧。” “啊?”男生一怔,惊讶又畏惧,“没,没有,不是许学长。” 顾览刚一站起身,男生就下意识地往后退,目光躲闪,不敢和他正视,顾览慢慢地向他走,在男生即将要撞到身后的书架时停下来,忽然展颜一笑:“瞧你紧张的,我吓到你了吗,对不起呀,只是开个小玩笑。” 男生怔怔地看着顾览,有点摸不清他在想什么,脸上十分勉强地挤出一个别扭的笑,简直比哭还难看:“学长,你快饶了我吧。” “好啦,”顾览在他肩上拍了拍,“不打扰你工作了。” 他刚走出门口两步,男生突然在身后喊:“学长!” 顾览回过头,见那男孩抬手使劲地扒住门框,表情有些为难,眉头快要拧成一个疙瘩了。他向顾览说:“学长,其实我们都知道你是被诬陷的,我们都相信你。” 其实直到刚才,顾览心里仍然是有些愤恨的,他努力使自己保持镇定和冷静,还要用十倍多的意志来压制怒火,他并不是不生气,而是清楚的知道,现在远不是可以生气的时候。 就在这根弦即将崩断的时机,这个男生的一句话,却让他找回了一些坚持的力量,就像是一盆及时的冷水浇在炽腾的心火上,理智在逐渐回归。 顾览笑意浅淡,对他点点头,说了句谢谢。 除非是周日,统筹部办公室的门通常都是开的,别人经过这里时,往往都能看见部长坐在正对门的桌子后面,表演一样忙个不停。今天却一反常态,还不到下午五点,这扇幕布似的屋门就紧紧关上了。 里面似乎有争吵的声音,顾览放下了敲门的手,微微凑近,听见里面两个男生在激烈地争执着什么,不一会儿就传来叮叮咣咣的撞击声,显然那两个人已经开始动手了。 顾览转动门把手,推开门就看见章弦挨了许程业一拳头,整个身子歪倒在宽大的桌子上,将上面零零碎碎的东西撞了一地,他马上咬牙起身,又在许程业脸上狠狠还了一拳。 外面聚了几个闻声而来的男生,顾览反手将门关上,在许程业将要回击章弦的时候抓住了他的手腕。 “干什么,想二打一?”许程业看着顾览冷笑。 顾览转头问章弦:“你没事吧。” 章弦抿着嘴摇了摇头,眼睛瞪着许程业。 “章弦,你先回去,我有点事情和他谈谈。”顾览一松开手,许程业使劲甩开胳膊,理了理衣领,挑衅地抬起下巴。 作者有话要说:小叶过两天要削许程业了,再让他蹦跶一章半,不知道到时候他能不能受得住。 第 35 章 鹰化为鸠之章(下) 章弦不肯走, 担心地拉住顾览手臂,顾览回身拍拍他的手背,笑着说:“没事, 放心吧, 先回宿舍等我。” “哼,”许程业哂笑一声, 坐在桌子边,抱胸看向顾览和章弦,“别走啊,把门打开,让大家都看看你们顾学长做贼心虚的样子。” 章弦又想冲过去, 顾览将他拉住,轻声安抚:“听话,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顾览背对着许程业, 对章弦眨了下眼睛, 章弦会意后,脸上愤怒的表情渐渐舒缓开来,但还是十分担心顾览回吃亏, 拉着他说:“我就在外面等。” “好。”顾览点点头。 许程业显得相当不耐烦:“别嘀嘀咕咕的,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见章弦出去之后, 顾览双手/插/进裤兜:“你心里应该清楚得很,许程业,你知不知道恶意诽谤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单是给我造谣也就算了,秦老师刚刚任职不久,她又有什么地方惹到你了?” 许程业听着, 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反倒不屑地笑笑:“你说我诽谤你, 你有证据吗?” 顾览云淡风轻地向他瞥过一眼,把旁边的椅子拉过来坐下,突兀地问了句毫不相关的话:“薛依雯最近有联系过你吗?” 许程业本来是趾高气扬的,像一只斗志满满的野公鸡,但一听到这个名字,整张脸迅速地拉了下来,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着:“闭嘴!你少/他/妈/的叫她的名字,我们联不联系关你屁事?” “她不怎么搭理你吧,”顾览笑笑,“也难怪,可能是她没有时间,因为我们每晚都聊到深夜,她说你总是骚扰……” 许程业面目狰狞地抄起手边的一个文件夹向顾览投了过去,顾览微微一侧身躲开了,并在他冲过来之前说:“我不会还手的,打架受处分的人可没资格保研。” “咣”的一声,许程业狠狠在桌子上锤了一拳:“顾览,你还真是深藏不露,我今天才发现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顾览目光冷淡,姿势随意地靠在椅背上:“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针对我,大一的时候没有薛依雯你也是这个样子,我有什么地方得罪过你吗。” 许程业有些焦躁,双拳攥紧,手背上青筋暴/动,看上去竟然有些狰狞了:“什么地方得罪过我,哈哈,什么地方得罪过我……我/他/妈光是看着你都觉得恶心!顾览,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完美特别优秀啊,我呸!你在我眼里屁都不是!你永远比不上我!” 像是努力说服自己一般,许程业吼的声音越来越大,顾览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所以你就让学习部的人伪造了我的旷课记录?” “是老子亲手写的!用不着求别人,”许程业甚至有点自豪地点点自己胸脯,“那个教生物的傻x教授讲得狗屁不如,而且他从来不点名,所有人都旷过他的课,就你一节不落,你他/妈做给谁看呢,真能装!” 顾览点点头:“好,那么去年晚会之前也是你把林涛打了的?” 许程业咬牙切齿,已经等不及要炫耀自己论坛上的战绩,可是顾览左右就是不往那里问,他心烦气躁地用力呼一口气,闭着眼点了下头:“没错,可有谁看见了,有谁敢拿我怎么样,我告诉你顾览,你最好也给我小心一点,说不定哪天我心情不好,找人把你/轮/了。” 冷不丁听到他这么说,顾览倒没感觉害怕或者被冒犯,只是觉得可笑,无比可笑,他忍不住向许程业投去怜悯的目光,觉得这个人简直和疯狗没什么两样:“好吧,就算你这么讨厌我,也不该误伤无辜的人,你发帖子骂我自己就好了,为什么要连累秦姝老师?” “跟你走得近的都不是好玩意儿,”许程业突然很猥琐地笑起来,“那娘们整天打扮得骚里骚气,不就是想勾引人吗,那天我在车站对面看见她坐上了你的车子,顾览,你敢说你们俩一点事都没有?” “秦老师为人师表,清清白白。”顾览说。 许程业笑了起来,看傻子似的看着顾览:“这话你跟别人说去,看谁会信。” 顾览起身走近他:“其实你只是在泄愤罢了,没有丝毫证据,帖子写的东西没有一句是真的。” 许程业擦擦眼泪:“对呀,但是所有人都乐意看见你出丑,所以才会越传越真,全校人都说一件事是真的,那它就是真的,你能怎么办,你能说得清吗?哈哈哈,顾览,你完蛋了。” 顾览已经达到了目的,现在他一秒钟也不想看见许程业这副嘴脸,不发一言地开门走了出去。许程业还沉浸在疯狂的得意和爽快的报复感中,然而转头一看,顾览早就离开了,连骂也没有骂他一句,不禁有些奇怪,像是一顿重拳都打在了棉花上,心里突然极其憋屈。 没走几步,章弦就跟了过来,周围看热闹的人也都识趣地散开了。顾览掏出兜里的录音笔,按下停止键,问章弦:“电脑可以借我用一下吗?” 这几天饱受非议的困扰,顾览希望这件事越快解决越好,跟章弦一起回到宿舍后,他坐下打开电脑就开始编辑刚才的录音文件,截去面前没意义的对话,直接将后面的内容原封不动地发给了学校纪/委会,并写了一封言辞诚恳的邮件,希望校方能够尽快处理并给予回复。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掐着眉心仰靠在椅背上。 这时顾览恍然发现,宿舍里面的布置和他搬出去之前几乎没什么变化,唯一不同的是他这边的书桌和柜子空了,但章弦依旧给他留着一半的空间,晾衣杆上的衣服只挂到中间的位置,桌面和床底也没有摆放任何别的东西,而且擦拭得干干净净,好像随时等着他回来似的。 他转过头看向章弦,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感谢的话过于生分,并且这不是一件简简单单可以用感谢来解释清楚的事。 “是我习惯了,所以每天打扫的时候就顺便帮你整理一下,”章弦拉过椅子坐到他旁边,“真的,你不用觉得有什么。” 顾览温柔地笑开,疲惫地趴在桌子上,半垂着眼睫:“章弦,有机会来我家玩,叶钦做饭特别好吃。” 章弦用一种说不出是委屈还是无奈的眼神看看他,轻叹一声说:“嗯,好,但是我有点害怕他会往我饭里下料。” “他不敢,”顾览揉了把章弦的头,“其实他也挺喜欢你的。” 章弦撇了撇嘴,做了个鬼脸:“这个还是算了吧。” 顾览等到晚上,没等来校纪/委的回复,倒是等来了校务主任许辉的电话。 那时候他已经到了家,站在阳台上向下望,等着叶钦下课回来,这时候手机突然煞风景地响了起来。 许辉的语气非常不好:“你什么意思?” 因为是陌生的号码,顾览乍听有点懵,但是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叔叔为自己侄子讨公道来了,他没想到许辉的速度竟然这么快:“您是许主任吗,许主任,我不太明白您的话,可以再说清楚一些吗。” “你少给我装蒜,”许辉竟然全然不顾自己教师的形象,直接高声骂了起来,“我警告你,赶紧把录音删掉,听见了没有,不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顾览明白自己发的那封邮件想必也一定不会有回信了,顿时有点气馁,但他不允许自己在许辉面前示弱:“录音已经发给了校纪/委,即使我这边删掉,学校依然是可以听见的。” “呵,”许辉肆意嘲笑他的天真,“别傻了,小子,这样吧,你明天到我这里,当我的面亲手删掉录音,咱们就既往不咎,否则你自己想想后果,你也不笨。” 顾览踢了踢脚边的一粒小石子,蹲下将它捡起来放回了花盆里,他思绪极快地一转,作出担忧惊惧的样子:“那……那好吧,我明天过去。” 许辉似乎并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妥协,稍微愣了下,又说:“别耍花样,知道吗。” “嗯,”顾览手指拨弄着君子兰长长的叶,“知道。” “那就这样,明天下午四点,到我办公室来。”许辉说完就挂了电话。 顾览嘴角冷冷勾了下,其实他手里还有一份足以威胁到许辉的证据,之前觉得没到那种地步,才没有拿出来。 看来明天要再打一场心理战了。 房门传来开锁的声音,叶钦笑嘻嘻地向手里提着的袋子向顾览晃了晃:“瞧瞧我买了什么?” 看到叶钦回来,顾览突然鼻子一酸,拼命忍住了,没事似的笑笑,向他跑了过去:“你怎么才回来呀。” 第 36 章 虫消鼠灭之章(上) 吃过晚饭, 顾览说自己有点累,就去躺着了。 叶钦收拾好碗筷,总觉得顾览不太对劲, 轻手轻脚走到他床边, 刚要拧灭床头灯,忽然看见顾览的眉头狠狠皱着, 一只手也像要拼命抓住什么似的攥得死紧。 顾览这几天表现实在有些反常,叶钦问过他很多次,他都不肯说,就算是再迟钝的人,现在也该明白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可是顾览要强, 又太了解叶钦的冲动性子,实在不愿意他为自己惹出什么事来,所以只想一个人把麻烦默默解决掉。 叶钦怎么会不知道顾览怎么想的, 他们俩在一起三四年的时间, 对彼此的性情和行事风格早已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有时候只要顾览一个眼神,叶钦就猜得出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做什么。 高中那时候刚遇见顾览, 叶钦就不可自抑地被他吸引,无论从外貌还是气质, 顾览都像是按着他的审美最高标准长出来的,当时他不止一次在心里告诉自己,就是这个人了,就是他了。 事实也马上证明了叶钦是极有眼光的人,两人性格合拍, 相处起来既舒服又充满乐趣,叶钦是个不安于现状的冒险家, 而顾览恰恰就是不断创造惊喜的魔术师,他聪明狡黠却不算计,偶尔会犯傻,温柔潇洒又洞察人心,有时候把叶钦耍得团团转,有时候又故意输给他,知道他好面子,就记着留个台阶给他下。 想到这里,叶钦忍不住抓住了顾览的手,小心翼翼地把他紧攥的手指舒展开,交叉五指相扣住,拉到自己心口的位置。顾览眉端一松,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睛,看见叶钦蹲在床边,神情格外反常,目光深情款款地看着他。 顾览脸有点红,还以为自己没睡醒呢,晕乎乎地问:“哎,你,你怎么了,干嘛这样看着我啊。” 叶钦用手掌包裹住顾览修长的手指,轻咬了一下他的指尖:“没事儿,就是想告诉你吃完就睡容易长膘。” “那你就放心吧,我属于怎么吃都不会胖的那种,”顾览笑笑,侧过身面对他,“不过你知不知道,吃完就蹲着容易长/痔/疮。” “啧,”叶钦表情一点都不相信,但还是飞快地坐上床边,“你怎么那么讨人厌呢,顾览。哎,不过话说回来,咱们俩之间如果非要有一个人长这玩意儿的话,我倒情愿是自己,这样谁都不影响,也挺好的。” 顾览嗔笑着白叶钦一眼,低声骂了句什么,翻过身面朝里不理他了。 叶钦手肘撑床,俯趴在顾览身上,凑到他耳边轻声问:“你来大姨夫啦?” “边儿去。” “那你是怎么了,跟我说说呗,”叶钦手指尖在他腰带上敲敲,“不说我自己解开看了啊。” 顾览“哎呀”一声,拿过旁边的衣服蒙在自己头上:“你烦不烦,我没心情跟你闹。” 叶钦坐了起来:“那你睡吧,我出去了啊。” “别,”顾览突然一把掀掉盖着的衣服,耍浑一样使劲拽住叶钦,“你就在这里坐着,哪儿都不能去!” 叶钦问:“坐着多难受,我躺着行不行?” 顾览飞快地在床上横着转了九十度,抱住叶钦的腰,头枕在他大腿上,撩开他的衣服把脸埋进腹肌,瞬间感觉到无比的安全,无比的治愈:“不能躺着,就这么坐着不许动。” 叶钦张着两手,等顾览调整好姿势安生下来,才拍拍他的背:“你这样不憋得慌吗?” 顾览哼哼了两句,叶钦没听清,想俯身仔细听他说什么,但是一动顾览就拧他腰上的肌肉:“说了不许动 。” “那行吧。”叶钦彻底没辙了。 后面叶钦真的就一动不动保持着那个坐姿,等到顾览完全睡熟之后,他才敢稍微活动活动肩膀。叶钦手掌拖着顾览的脸,就着他横行霸道的睡姿,给他脑袋底下放上枕头,轻轻拉过被子盖好。 顾览放在枕头下面的手机突然闪了闪,叶钦顺手拿过一看,是一个叫孟媛的人发来的消息,他的指纹能解锁顾览手机,但是叶钦从来不会趁顾览睡着的时候偷偷看,一般他想看就会光明正大地提出来,并且蛮横地要求顾览拿给他看。 但是今天的情况略有不同,叶钦迫切地想弄清楚顾览在学校里到底遭遇了什么,孟媛的消息一连发了很多条,叶钦直觉她应该知道得不少。 叶钦回头看了顾览一眼,见他睡得很沉,就拿起手机走到外面,关上了卧室的门。 他先是看完了孟媛发来的所有内容,翻了翻顾览最近的消息记录,眉头不禁一点点皱了起来,反反复复也只有那么两三个关键词,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很容易就能捋清。 叶钦用顾览的账号给孟媛回道:可以谈谈吗,我是顾览的哥哥。 打完“顾览的”三个字,叶钦的手指在键盘上顿了顿,才敲下哥哥这个称谓。 孟媛起初有些怀疑,不停追问叶钦的身份,甚至说自己马上就会报警。叶钦给她拍了餐厅椅背上顾览的外套,这才让孟媛打消了疑虑。 随后两人接通了语音,叶钦不说任何多余的话,直接让孟媛把她了解的情况从头到尾详细讲一遍。 孟媛还没说两句就哭了,一边哽咽着一边把顾览这几天受的委屈一股脑告诉了叶钦,末了还不忘加一句:“你要是有办法,一定要好好治治这个人渣,出了事情算我一份。” “不用,”叶钦心情极差,语气已经凛冽得有些吓人了,“谢谢你跟我说这些,后面的事我去处理。” 叶钦挂掉电话后,又在顾览最近的聊天界面上翻了翻,看到他今天下午的时候通过电脑传给手机一则录音文件,于是戴上耳机点了播放。 录音总共不到二十分钟,叶钦全程听得面色阴沉,在快结束时他突然按下暂停,退回去重新听了一遍,觉得像是有人在自己心尖上戳开了一个口子,某种蓄藏已久的黑暗物质迸涌进入血液,瞬间便将他四肢百骸淹没,他想要/杀/了这个人。 理智岌岌可危。 翌日下午,当顾览敲响许辉办公室的门,叶钦同时出现在一家很有名气的ktv门口,他就站在那里,远远看着许程业和一群狐朋狗友勾肩搭背地走过来,然后冷声说:“谁是许程业。” 那几个人都用发怵的眼神打量叶钦,不约而同地向后退,有人小声嘀咕:“这人看着好可怕啊……” “不会是来砍人的吧?” “不好惹,反正是来找许程业的,咱们赶紧走吧。” “谁是许程业。”叶钦又说。他虽然手里没刀,浑身上下却没有一处不像是刀,整个人散发着极其强烈的杀气,这种气场使周围人本能地感觉到了恐惧与危险,就像兔子看见狼时不需要思考也知道逃命。 叶钦面无表情,目光幽邃冰冷,深沉浑厚的嗓音没有明显的起伏。许程业只是被他这样盯着,双腿就开始发软,吓得不敢应声,也跟着其他人往后退。 身后有人把他向前推了一把,刚才跟在身边的女生也用鄙视的眼神看着他,转身赶紧走开了。 叶钦一皱眉,许程业就打了个寒颤,他向身后投去求助的目光,但是没一个人愿意站在他身边,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也只能硬着头皮说:“就,就是我,你找我干什么?” 叶钦向他走过来:“你就是许程业?” “是是是……嗳嗳,你干什么,放开我!” 叶钦几乎比许程业高了一头多,伸手在他后脖颈上一搭,许程业像只被逮住的鸡崽子一样,被叶钦一路拎着过了马路,拎到了对面没人的地方,同许程业一起来的一伙儿人眼睁睁看着,谁也不敢动。 许辉的办公室在一楼,这个时间只有他自己在,顾览进去后感觉有些不寻常的昏黯,随后马上发现许辉竟然将窗帘都拉上了。顾览不动声色,反手虚掩上门,并没有关紧。 他说:“许主任,我来了。” 许辉侧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面,翘着二郎腿,和平时端正严谨的模样大不相同,他见顾览进来后也不抬头,一只手掩着打灰机点了根烟,用不容抗拒的语调说:“把门锁上。” 顾览眯了眯眼睛,没有立即回应,许辉忽然偏过头,意味不明的一笑:“有些话不方便别人听见,锁上门吧。” 第 37 章 虫消鼠灭之章(下) 因为“有些话不方便别人听见”, 许辉显然不仅拉上了窗帘,连窗户都全部关上了,屋子里没多久就陷入一片烟雾缭绕中, 顾览不适地皱了皱眉, 向门的方向退了一步。 许辉转过身面对他,招招手说:“过来点, 你前面是有/沟吗?” 顾览神色淡漠,装作听不懂他话里轻浮的挑衅:“许主任,学校的公共区域是不允许抽烟的。” “呵,”许辉讥讽地撇撇嘴角,将烟头直接按在了办公桌上, “呲”一声轻响,光滑平整的木质桌面上留下一个丑陋的烟疤,“那你可要看清楚了, 这里不是公共区域, 是我的私人领域。” 他抬手打断顾览将要说的话,继续道:“你要是想录音,没关系, 尽管录,把你裤兜里那东西掏出来大大方方地录。” 顾览今天也算是开了眼界, 他之前就听说过不少关于许辉为人作风的传闻,已经对他的个人品质不抱任何幻想,只是没想到许辉作为一个教职人员,竟然能恶劣到这种地步。 许辉见他不说话,眉毛得意一挑:“怎么, 不敢了?哼,你这么聪明, 也应该明白我今天叫你过来并不只是为了删掉录音,说白了你那段录音根本没用,学校不会管的,懂吗?我只是要让你知道清楚,凡是给我找事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顾览暗自好笑,这许辉和许程业说话风格简直如出一辙,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内里虚空软弱似的,非要扯开嗓门拼命强调自己很厉害很有手段,实际上比纸老虎都不如,充其量是个毫无自知之明的纸耗子。 他伸手在面上扇了扇,不急不慌地走到许辉面前,淡然一哂,问:“许主任,你还记得去年期末自己监考的那一场吗?” 许辉的三角眼睛迅速地转了转,不可置信的目光中透出几分慌乱,虽然极力掩饰,但之前那副嚣张的面孔已经有些架不住了,他有些恶毒地瞪着顾览:“当时你也在那个考场?” 顾览点点头:“没错。” “你看见什么了?”许辉站了起来。 顾览笑:“主任,我话都没说完呢,你就问我看见什么,难道你做了什么事是不能叫人看见的吗?” 医大后门距离附院大概几百米的地方,有一小片废弃的厂房,原本是当做医械器材工厂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没再使用了,直到现在也无人打理,杂草丛生,倾颓一片。 叶钦就在这里丢开了许程业,转身到角落里堆积的器材垃圾里,挑了一把还算干净的钢椅,然后拖到空地上来。 许程业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也不敢冒然动弹,左顾右看地分析地形,突然就听见剧烈的一声“铛”,吓得他差点坐在地上。 叶钦徒手从那钢椅上拆下一根棍子,前头还带着一枚又长又翘的钢钉,他捡起剩下的部分,随手又抛回了刚才的角落。 许程业这时候才知道要跑,转身没迈开腿就被叶钦踹趴在地,刚一抬起头,眼前的地面上直登登地插/进/一根钢棍,叶钦在他身后说:“你太恶心,打你都嫌脏手。” 许程业看着这根棍子,只觉得它只差一点点插/的就是自己的脑袋,头上不禁一阵抽疼,他攥紧拳头,咬牙心一横,快速地卷起身体,伸手竟将钢棍从地下拔了起来,使出吃奶力气向叶钦腿上打过去。 然而这出其不意地袭击在叶钦看来就像是慢镜头,他侧后滑了半步,躲过之后将铁棍踩在脚下,许程业脱手之后又被这股力气拽着向前扑过去,叶钦迎面在他胸口上踹了一脚。 这一下,许程业再也站不起来,他挣扎半天才爬起身,跪在地上使劲捂着心口,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吓的,整张脸涨成了紫红色,五官紧紧拧成一个疙瘩,像一个刚出笼的紫薯面包子。 “不行了……我要死了……别打了,再打就死了,”他跪着蜷缩在地上,翻来覆去地说这几句话,仿佛某种遇到捕食者就僵直装死的臭虫一般,“再打就出人命了,再打你就是杀/人犯……” 叶钦有点反胃,拾起棍子将带铁钉的一端抵住许程业的嘴,防止他再恶心人:“起来。” 许程业闭上眼睛:“我动不了,你把我打残了,我要告你,我要啊啊啊——” 叶钦高高举起棍子,然后朝他脸上挥过去,许程业声嘶力竭地高声嚎叫,手脚抽搐似的在空中乱抓,叫了半天之后发现脸一点也不疼,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战战兢兢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向叶钦看过去。 叶钦又挥起棍子,许程业又抱头一通乱抓乱叫,叶钦垂下铁棍等他叫完,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再抬起手,如此往复几次,最后许程业竟敢看着他缩回脖子。 然后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棒。 叶钦已经尽力避开他身上的要害部位,许程业却表现得像被硬生生拔掉了手臂一样,面目狰狞地大声叫疼。 “再叫一声试试。”叶钦用钢棍敲了敲他的牙。 许程业果然安静下来,手撑在地上不断向后退,他现在的模样就像个逃亡十几年的流浪汉,灰头土脸满身污泞,神情狼狈不堪,哆哆嗦嗦地说:“大哥,我哪儿惹着你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要多少钱,我二叔是医大的教授,你给他打电话,多少钱都给你。” 叶钦没说话,只是沉着脸不停向前走,许程业就一直往后退,直到后背顶在墙上,退无可退。叶钦拎着棍子贴住他一只脚踝内侧,沿着腿慢慢向里滑,声音里藏着可怖的怒气:“还记得你昨天说过什么吗。” “昨天?昨天,”许程业大气不敢喘一个,眼睛直勾勾盯着那棍子越来越接近/裆/下,突然反应过来,“你是说顾呜嗯!” 叶钦冷冰冰的表情在一瞬间熔成近乎残忍的狞笑,他一手按着许程业的头猛得撞向墙,一手握住棍子朝着许程业/腿/间狠狠凿了下去。 只听一声闷在嗓子眼儿里的尖嚎,许程业面如菜色翻了白眼,身体虚脱地向下滑,裤子下面有一片水渍慢慢殷了出来。 钢棍距离目标只有毫厘之差,许程业感觉自己已经死了。 “你也配?嗯?你也配!”叶钦不停地把那根钢棍拔起/插/下,拔起,插/下,速度越来越快,几秒间猛如捣蒜,“说,该被/轮/的是谁!” “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是我!”许程业鼻涕眼泪淌了满脸,“我该死,我该/被/轮,我千刀万剐呜呜呜……” “手机拿出来。”叶钦说。 许程业怔怔地抬起脸:“啊?” “让你把手机拿出来!” 许程业忙不迭的掏出手机,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抓了好几次才成功递给叶钦:“给给给你。” 叶钦不接,只是继续下指令:“打开你们学生会最大的聊天群,别让我说第二遍。” 许程业筛糠似的,迅速照做。 叶钦把他手机夺了过来:“下面我说一句你说一句,一个字都不能错,明白吗。” 办公室里,顾览掩着嘴轻声咳嗽了一声,许辉已经把第三根烟夹在手上,神情十分焦躁:“你不要跟我故弄玄虚,也别指望从我嘴里套出话来,有什么直接说!” “这个不着急,我们还是先说清楚关于许程业造谣的事吧,如果主任可以让他撤回在论坛的所有匿名帖子,并且公开向我道歉,那么录音删掉也没有什么问题。”顾览气定神闲。 “你想得美,”许辉站起来,“既然是匿名的帖子,你怎么知道是程业发的呢,你有什么证据?话说回来,你要是身正,自然不怕影子斜,现在这么着急忙慌冤枉别人,早先的时候干什么去了!” 顾览知道许辉很快就会答应的,到时候他不仅要逼着许程业道歉,就连他自己也非道歉不可。许辉越是强横无理,他心理越是不着急,因为他看得出这个人在害怕。 顾览打断他的话:“证据我当然有,嗳,不要着急,先让我说完。就算录音没什么用,我手里还有点别的东西,我觉得你应该会感兴趣。” 他走到桌前,将之前在保卫室录下的许程业那截视频放给许辉看,许辉草草瞟过一眼,竟然哈哈笑了起来,极其不屑地对顾览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呢,这也能算证据?我看你脑子坏掉了吧,谁让你去拍监控录像的,你这是违反校纪懂不懂,是要记大过的!” 顾览垂着眼没说话,手指点着屏幕往左边一滑,又是一段从监控上截下来的视频,画面上不再是机房,而是一间严肃又正规的考场,里面的学生都还穿着冬服,显然并不是最近的录像。 看着许辉那张乍喜乍悲的脸,顾览暗自一笑,悠闲地解释着:“不知道主任还记不记得,1月13号,去年期末考的第二场,主教404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坐的是谁?” 许辉眼神茫然,他可能不会去留意考场上每一个考生的位置,但是却无论如何都忘不了那个时间和那间教室。当时是他和一个别系的女老师一起监考,试题似乎偏难,刚发下卷子没多久,考场上就一片怨声载道,许辉注意到自己侄子许程业坐在第二排靠墙的地方,正一脸苦愁的抓耳挠腮。 这小子肯定没有好好复习,旭辉想。但是许程业今年可不能再挂科了,他的学分绩点过低,这次期末如果有任何一门少于70就面临被退学的危险。许辉有些着急,他走下讲台在考场上一圈又一圈地转,每次经过许程业的时候,都扭头看看他的作答情况,但是许程业除了翻小抄和看手机之外,好像什么也不会做。 顾览当时没到半个小时就答完了全部的试题,他犹豫了下没有立刻去交卷,就在座位上转笔发呆。没一会儿他感觉有些不对,那个主监考官总是时不时站在他身后看他的卷子,一看就是好半天,难道是怀疑自己作弊吗?可是他没有任何可疑动作,总是这样看来看去也太夸张了吧。 真相十分滑稽,作弊的不是考生,反而是主监考员。 顾览发现后将卷子反过来扣在了桌子上,那时女监考员有事临时出去了半天,顾览等她一回来就立刻交了卷子,他抬头和许辉对视一眼,从那双神似老鼠的三角眼睛里看到了满满的憎恶和嫉妒。 本来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结果成绩发下来后,那一门的单科成绩许程业竟然考了第二,在全班哀鸿遍野的分数中,许程业的80分显得尤为诡异。 “本来学校的监控录像只保留七天,但是像期末这样的重要考试就会特意保存得久一些,许程业这个位置就在教室左前角摄像头的正下方,照得清清楚楚。”顾览说着,又把视频播放了一遍,画面中他交卷离开之后,许程业不知道找了个什么借口,把女老师支开了,然后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顾览的卷子折起来,送到了许程业的桌子上。 当时所有人都在忙着答题,自然不会有人注意,没有人注意就不会有举报,不举报自然风平浪静。 许辉突然跳起来伸手去抓手机,顾览提早一步拿走了,退后一些笑了笑:“起先我没报太大希望,还以为视频早被清除了,还好我运气不错,很容易就找到了。我留了很多个备份,借用学校宣传部的邮箱,定时会发给全校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 许辉一下子又坐回了椅子上,他不敢再抽烟,不也敢再翘二郎腿了,忽然间觉得眼前这个学生十分可怕,像极了一个微笑/杀/人的魔鬼。 “我们……可以再商量商量,对不对小顾,你看,我就是脾气差了点,其实刚才没打算为难你的,”许辉强作镇定,脸变得奇快,他使劲扣了扣桌上的那个烟疤,显得非常焦急无助,“老师真的很不容易,工作压力大,刚才态度不是很好,跟你道个歉,那个……你定的什么时间,还有多久,能取消吗?真的,求求你了,这个千万不能发出去呀。” 顾览怜悯地看着他。 就在这时,两人的手机同时响了起来,一连串不停歇地消息提示音,催命咒一般。许辉无瑕顾及,顾览打开手机发现是全校的学生会主群,许程业在里面发了好几条很长的语音。 顾览皱了皱眉,想看看这人还要作什么妖,随便点开一条,先被许程业杀猪似的嘶嚎吓了一跳,只听他后面抽抽搭搭崩豆似的地说:“本人许程业……是狗屎,是杂碎,是人渣,是人间毒瘤,胆敢……别打别打,我说我说,胆敢污蔑男神顾览,诋毁他的清白,罪无可赦,恶心得爹妈都后悔把他造出来,这种人留在世界上,真是人类的悲哀,是进化论的耻辱,是医大永远无法抹除的污点……” “本人许程业发誓论坛上所有关于顾览的帖子都是造谣,都是本人嫉妒心作祟,瞎编乱造胡几/把扯出来的屎话,顾览为人清白正直,伟大善良,团结友爱,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比他更好了,本人无中生有,本人心肠歹毒,本人道德沦丧……” “本人许程业对不起医大诸位校友,刚才那条说漏了一个词,不是‘顾览为人清白正直’,是‘男神顾览为人清白正直’,许程业愧对祖国的培养,愧对社会的宽容关爱,愧对顾,阿不,男神顾览的一再忍让,真是该死啊。” “本人许程业在本月16号下午三点四十八分,于学校机房发的……” 顾览没再往下听,短短几秒钟,学生会主群里已经炸开了锅,大家不单单是在讨论许程业逐一坦白罪行的语音,不断有人往上面发小视频,画面上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都高高举着手机在拍什么东西,好像就是在礼堂附近。 窗外一阵嗡嗡嚷嚷的喧杂声,越来越吵,顾览拉开窗帘,看见对面礼堂侧门已经叫人赌了个水泄不通,许辉也着急地转身去看,但是人实在太多,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是竟然有几个校工提着钢锯和钳子往里面跑。 视频里许程业全身/赤/裸,鼻青脸肿地瘫在一把正对舞台的椅子上,目光呆滞无神,双手被反绑在椅背后面,工具不明,但是好几个人轮番上阵都解不开,锯子和钳子都上了,就是弄不开,校工急得不行,一边遣散周遭的学生一边抓脑袋,但围观看热闹的人怎么轰都轰不走,手机镜头铺天盖地,快要怼到许程业脸上去了,宛如压顶的毒咒。 许辉现在哪里还有心思去管侄子,他拱着手哀求顾览,几乎要给他跪下:“求求你快点告诉我吧,怎么样才能撤回那些邮件?” 顾览云淡风轻地抬起手腕:“来不及了,只剩下半分钟。” 如果让许辉在近四十年的人生里选出最难受的一天,那一定是今天,如果要他再选出最可怕最恐怖的一天,也一定是今天。 他的事业,他的人生,他的家庭与一切,全部被那半分钟的一滴一答炸碎,轰烂。 许辉主任竟忍不住在顾览面前嚎啕大哭起来。 第 38 章 兰因玉果之章(上) 顾览回到家时, 听见厨房里传来一阵水声,叶钦皱着眉头,正在聚精会神地洗一碗青提, 那神情又专注又严厉, 好像他手里清洗的根本不是水果,而是/杀/人/毁/尸的作案工具。 “这么早就回来了啊。”顾览轻松的说了句, 换好鞋子,靠在厨房门边上,抱胸静静看着叶钦。 叶钦头也不抬,话也不说,一颗拇指尖大小的提子翻来覆去搓了十几遍, 闷闷地点点头回:“嗯。” 顾览轻声笑出来,走到他身边:“再洗就洗烂了。” 叶钦关掉水龙头,两手搭在玻璃碗边上, 又把刚才想好的词儿默默温习了一遍, 就这么盯着水灵灵的大青提子说:“那个,前两天你不是说想吃提子吗,我今天下午就去买了, 人家说买一斤送一斤,我问能不能买一斤青提子送一斤红提子, 他说不能,我问为什么不能,他说因为红提子价格不一样,哦,原来是价格不一样, 那葡萄的价格是一样的,送一斤葡萄总能够了吧……” “你这一下午就出去买了斤提子?”顾览弯腰凑到他面前问。 叶钦揉了揉鼻子, 继续说:“但是那个店员还是说不能,你知道为什么吗。” 顾览说:“我不想知道。” “难道你一点也不好奇吗,明明价钱是一样的,为什么不能把青提子换成葡萄?” 顾览竟然真的想了想,然后问:“为什么?” 叶钦回答:“因为葡萄卖完了。” 顾览:“……” “怎么样,没想到吧。”叶钦捏起一颗放进他嘴里。 顾览阖齿一咬,清甜的果汁在口腔中爆开,心情瞬间更好了些,他转身坐到料理台边上,伸手将叶钦的脸扭过来面对自己:“所以最后人家什么水果也没送你,是不是。” 叶钦一个劲地笑。 顾览又吃了一颗:“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坦白,买斤提子就想蒙混过关了?” 叶钦装傻:“嗯?坦白?坦白什么。” 顾览无奈地看着他,叹了声气:“许程业。” “别提那个人渣,”叶钦表情骤然变冷,“你现在就把那些恶心的人恶心的事赶紧忘了,这个周末咱们出门散散心,然后高高兴兴地奔向新生活,好不好。” 顾览不回声,只是用一种温情且伤感的目光,润润地望着他的眼睛。叶钦被他看得有点慌,躲闪着说:“要是不想出门的话,在家里瘫一天也挺好……” “你不想问问我和秦老师究竟怎么回事吗。” 叶钦听见这句话,马上就生气了,脸上仅剩的一丁点笑意也消散干净,他扳着脸擦干净手,把毛巾甩到挂钩上,下巴一指地面说:“下来。” “啊?”这回换成了顾览发懵,叶钦动真气的时候显得特别凶,就连他一时半会儿也很难适应,莫名有种做错事被长辈训导的感觉,不自觉地就乖乖站好了。 叶钦少有这么动真格的,一般见顾览不高兴了就会立刻嬉皮笑脸地去哄,但这次不同,他目光冷飕飕的,又硬又凶地质问顾览:“告诉我,我是谁。” 顾览拿捏不准他的心思,故作镇定地回顶:“凶什么凶,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我是你什么人?”叶钦伸手钳住顾览的肩膀,手上力气虽然不重,却足以将他稳稳地抓着,顾览感觉到有股温暖而坚定的力量被传达到自己身上。 他本想说“你是我儿子”,但现在的情形的确不太适合再开玩笑,于是垂下眼睛,慢吞吞地说:“你是我的……嗯嗯嗯。” 叶钦侧过头凑近他:“什么嗯嗯嗯?说清楚一点。” “男朋友!”顾览抿着嘴,面色通红。 叶钦嘴角快速地一勾:“我是你男人!” 顾览眼睛睁大,红晕蔓延到了耳尖,他下唇轻颤,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口,眼尾忍出了冶艳的红。 叶钦倾近他,眸中泪光闪烁,是一副心疼极了又气得要死的表情:“我们两个之间,有什么是不能说的?难道我会笨到去相信谣言而不相信你?你在学校里被欺负,忍气吞声这么些天,章弦知道,孟媛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不能保护好你,你就这样……就这样在我眼皮底下受气,我……”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顾览突然扑上来将他紧紧抱住。叶钦赌着气,要把他从身上扒下来,但又舍不得使劲,顾览双臂勒紧,可怜巴巴看着他说:“好了,你别生我的气了,我跟你认错不行嘛。” 叶钦别过头:“哼,你认什么错,你知道自己错哪儿了吗就认,你错就错在没有把‘叶钦是我老公’写脑门上,你要是早点让他们知道,我不信还有人敢找死。” 顾览“噗嗤”笑出声来:“那我现在写还来得及吗,来来来,你拿支笔,现在就给我写上。” “给我严肃点,跟你说正经事呢,”叶钦揪住顾览的鼻子,捏着来回晃晃,然后双手捧住他的脸,郑重地说,“我当然希望你以后都顺顺利利的,不过要是再有类似的事,让我发现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你就完了,听见了吗顾览。我们是最亲密的人,我对你就像对我自己,你也必须一样,有麻烦先跟我说,有委屈先跟我讲,我可以为你去做任何事情,你究竟明白不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顾览抬起手臂搂住叶钦的脖子,安抚式地亲了亲他的脸,他看见叶钦眼角湿了,忍不住伸出舌尖在那里轻/舔一下,“我跟你保证,以后不会这样了,好吗。” 叶钦抱住顾览的腰,把他紧箍在胸前,一手扣着他后脑用力地/吻,然后不停蹭着顾览的侧脸和脖颈:“我听见那段录音之后气得想杀人,一整晚都没睡觉,我都不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忍下来的了。” “你果然偷看了我的手机,”顾览仰着脸,随着叶钦的动作轻细地/喘,手指/插/进叶钦头发里,“我明天就把密码换了,啊……” 叶钦在顾览脖子上惩罚一般咬了口,一边解他的衣扣一边把他往卧室的方向推。顾览倒在床上,目光迷醉地看着叶钦脱掉上衣,抬手慢慢摩/挲他身上那些霸道而诱人的线条。 然而叶钦却将顾览拉坐起来,跪在他脸前,拇指揉/弄顾览浅色水润的嘴唇,声音沙哑:“你打算怎么犒劳我,嗯?” 顾览偏过头甩开他的手指,缓慢而蛊惑地舔了舔嘴角,眼睛媚得像要曳出花来。 他就这样看着叶钦,然后低下头去。 “几点啦,”黑暗中顾览声音沙沙地问,没听见回答,他伸手推推身上的人,轻声抱怨,“沉死了,到一边去。” 叶钦其实醒着呢,就是一动不动压着他,看他能怎么样。 窗帘没有拉上,抬头能看见外面璀璨如星火的灯光,夜空幽深,也许是晚上九点,也许是十二点,也许已经到了凌晨。顾览浑身酸疼,累得爬不起来,更何况背上还有一头装睡的死猪,他尝试了几次后,索性认命地趴下了。 只听“咕噜”一声,不知道是谁的肚子唱起了空城计,从中午到现在两人还没有吃过饭,又经过刚才一通激烈的肉/搏,能量早就消耗尽了。 叶钦这时突然低声说:“顾览,你肚子里怎么有只小青蛙。” 顾览气笑,肩膀颤颤的:“你无聊不,刚才明明是你好不好。” “咦?”叶钦两手掐住他的腰,手指按了按肚皮,“顾览同学能诚实一点吗,不带你这样耍赖的,我听得很清楚,就是这里响的。” 顾览被抓到了敏/感处,之前要命的感觉还停留着没有消退,叶钦一闹他就一点也受不住了,双手抓紧床单,白细的/腰/挣扎/扭动,没力气再笑,骂叶钦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微微/哼/喘。 叶钦后悔刚才没有去开灯,现在也只能借着窗外的一抹月光朦胧欣赏,他手上不停,继续追问:“刚才是谁,嗯?是谁?” “是猪!是禽兽!是大混蛋!”顾览骂完,又断气似的哀呼一声。 叶钦“啧”了一下,不忍心再继续折腾他,起身拉上窗帘打开床头的小夜灯:“你看你,怎么能这么骂自己呢,多难听呀。” 顾览抄起枕头砸他:“赶紧做饭去。” 叶钦伸手将枕头接住,坐到床边,手掌覆在顾览白皙修长的小腿上,非常不老实地来回滑动:“你就承认嘛,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快点快点,我正打算告诉你一个关于我自己的秘密呢。” “什么秘密?”顾览侧过脸,眼睛微眯。 “这件事已经在我心里埋藏了四五年之久,我本来是想就这样一直瞒着你的,因为怕你知道之后会讨厌我,会后悔和我在一起。不过现在时机成熟,我也做好了一切准备,所以……但是你要先保证不会生气。”叶钦没完没了地说着。 顾览一下子坐了起来,腰也不疼背也不酸,直直地瞪着他:“到底什么秘密,快说。” 叶钦神色犹疑,迅速抬眼看了顾览一眼,又赶紧将目光转开:“你要是生气我就不说了。” “我肯定不生气,你快点说呀!” 叶钦摇头:“你看你看,我还没说呢,你口气就这么硬。算了,你就当刚才什么都没听见吧。” 顾览双手抓住他脖子使劲晃:“你要急死我吗?好了我发誓,待会儿不管听见你说什么都不会生气,不会骂你,这样可以了吗。” 叶钦抬头看向天花板:“你这誓发得一点意思都没有,谁知道会不会出尔反尔呢。” 顾览咬牙切齿:“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不说就给我去做饭。” “其实我认识你之前……”叶钦眼神迷惘,似乎陷入了某种妙不可言的回忆,但是又突然间顿住,“啊,我感觉还是不要说比较好,真的。” “真你大爷!”顾览恨不能把叶钦一只耳朵咬下来,他心里闪过很多种可能,会不会是叶钦在遇见自己之前有过喜欢的人,会不会那个人还回来找他了,老天爷,难道这盆狗血迟迟早早要泼在自己身上吗。 叶钦表情变得十分冷静,这让顾览更加无措,只听他问:“你承认刚才是你肚子叫了吗?” “我承认。” “你承认你肚子里有只小青蛙吗?” “……承认。” “好吧,其实认识你之前,我一直都是一个惹是生非的不良少年,我家人都在国外,平时没人管我,也没人敢跟我做朋友,所以我就强迫着自己去习惯独来独往。我曾经一度以为本来就该是这样子的,没有谁愿意接近我,我也不喜欢亲近别人,似乎一个人的生活也很不错,直到遇见你,我才发现自己之前有多么孤独。” 叶钦微微低着头,语调轻缓,实际上在顾览醒来之前,这一番话就已经在他心里憋着了:“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转学吗,我说是因为物理课上回答不出老师的问题,那是骗你的,我因为打架才被学校劝退,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当时真的非常害怕你会讨厌我,所以就随便胡诌了一个理由。唉,刚才还在想来着,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如今应该还是那副老样子,说不定连学都不上了。” 顾览认真地看着叶钦,静静听完他的这段话,然后抱住了他。 “现在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不要再去想以前不开心的事,你遇见我是因为我们一定会相遇,这不是偶然而是必然,”顾览靠在叶钦肩膀上,温柔地梳理他的头发,“你说对不对?” 叶钦低头在他唇上轻吻。 顾览却突然凑到叶钦耳边,轻声说:“我也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叶钦目光惊喜:“什么?” “打今天起,你晚上就要睡客厅的沙发了,开心吗?” 第 39 章 兰因玉果之章(下) 学校思政组的办公室面向操场, 视野开阔,晴天时阳光可以找到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打开窗子的话, 梧桐和槐树的枝丫会挨到窗边来。 上午的时间大部分思政老师都没课, 但现在里面只有秦姝一个人,她站在办公位上, 正把桌面的教案夹和书本放进一只半大纸箱里,小小的多肉似乎带不走了,秦姝又拿起了去年教师节收到的音乐盒,把它仔细地塞到了背包里面。 顾览站在门前看了一会儿,终于整理好心情, 敲门问:“秦老师,我可以进来吗。” 秦姝微微一愣才向他看过来,笑着说:“是你呀, 快来。” 顾览也是刚刚才听说秦姝辞职了, 他心里十分懊悔,觉得自己应该早一点来见她的。“秦老师,”顾览垂着眼睛, 很多话到了嘴边,却被一股突然袭来的悲伤打断, “我……对不起老师,我没有把事情处理好,给您带来这么多麻烦,非常抱歉。” 秦姝不在乎地笑笑,脸上不见一丝委屈难过的影子, 就像是意外得到一次长假那样轻松,一身畅快:“不要这么说, 你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没有什么问题是你解决不了的,对吗。” 顾览十分不好意思,略显拙态,于是连忙转移话题:“老师有别的打算了吗。” “我呀,暂时还没有想好呢。”秦姝抬起脸,眼睛看向窗外的远方,“或许回一趟襄源看看,我有好久没有回去过了,或许就先这样闲一段时间,正好陪陪眠光,我打算把她从幼儿园接回来。” 顾览对眠光的印象非常深刻,说起来他也挺关心这个小姑娘的:“眠光最近好吗,如果可以的话,我能再去看看她吗?” 秦姝的眼睛笑起来像月牙一样,十分迷人:“当然可以,那天你走之后,眠光跟我说她特别喜欢你,你要是再来她一定会很开心。哦,对了,瞧我这记性。”秦姝说着,又从箱底抽出一个皮封的厚笔记本,翻出里面夹着的一张折叠的纸,递给顾览,“这是眠光要我给你的。” 顾览惊喜不已,接过来打开,见上面用蜡笔画着一只黑色椭圆形的小怪物,头上长有两只尖耳朵,浑身毛绒绒的,上半身裹着白色绷带,只露出一颗圆溜溜的眼睛,目光干净又勇敢,仿佛正在和面前强大的敌人对峙,却一点也不感到害怕。 _娇caramel堂_ 虽然那天眠光一句话也没有和他说过,这张画上更是一个字也没写,顾览却觉得自己懂了她的心意,因为就算千言万语,也无法胜过一颗真心的情谊。 顾览将那副画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谢谢眠光,画得真好。” 秦姝看着他说:“眠光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她是我收养的孩子,你上次去我家,应该也觉得奇怪了吧,其实她患有阿斯伯格。我一直尝试着让她能够和周围人建立正常的交际,鼓励她多说一点话,但是现在,我的想法又有了一点改观,我不再强求她什么了,或许顺其自然也是一种不错的治愈方法。” 顾览问:“那眠光的眼睛……” “她的眼睛本身没有问题,只是,”秦姝顿了顿,才继续说,“她的右眼好像能看见一些不太好的东西,你可能会觉得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起初我也这么认为,带她去看了很多心理医生,但最终仍然改变不了什么。戴眼罩是她自己要求的,眠光说这样可以稍微安静一点。” 顾览作为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的确无法在短时间内理解,不过他马上就想到,现在不就有一件更加怪诞离奇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吗,在由幻想创造的世界里,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秦姝靠在桌边,拿起那盆不及手掌大小的多肉把玩,一边又说道:“之前我们讨论过‘如何证明真实性’这个问题,你当时心不在焉,只借用笛卡尔的理论来回答我,时间过去这么久,现在又有一些新的想法了吗。” 顾览神情羞愧,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当初是怎样回答秦姝的了,可见那根本算不上一个思考过后的回答,充其量是敷衍,更惭愧的是,直到现在他依旧对这个问题毫无兴趣:“如果您说的‘真实’包含着绝对的意思,我想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是真的,如果你愿意相信一件事是真,那么它就是了。” 秦姝嘟着嘴摇了摇头:“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悲观,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 顾览轻笑:“您听说过‘缘起性空’吗。” “上次跟我说庄周梦蝶,这回又来缘起性空,你到底是信佛还是信道?”秦姝笑起来,“那么即使周身一切都是虚假的,你也不会难过,不会认为自己受到了欺骗?” 顾览耸耸肩:“不是不会难过,而是觉得没什么两样,嗯,就是没有分别的意思。” 秦姝垂下目光,半晌没说话,顾览隐约感觉出她有些失望。 “那么,你觉得人活着有意义吗?” “当然有!”顾览不假思索地说。 他这次地回应让秦姝十分意外,她不解:“为什么?既然真假都没有意义,人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顾览的笑容有些无奈与怜惜,就像看着一个追问常识的小孩子一样:“每个人和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对老师来说,眠光就是生活的意义,对我来说……我想,如果真的有某种类似‘神明’一般的存在,俯视人类如同蚁巢虫穴,随便一个人的死亡对他来说都是无意义的,但是对我们身边的朋友、亲人、爱人来说,任何人都是独一无二,都是有价值的,都值得被珍爱和保护。 也许‘真实’永远无法被证明,但是真情无处不在,所以我觉得生活是有意义的。” 秦姝怔然,随后她恍然一笑:“我猜你一定是谈恋爱了,整个人都像是发着光呢。” 顾览没有回答,但那微笑的表情和默认差不多。 “我可算是明白了,”秦姝打趣道,“怪不得你总是魂不守舍的。真好呀,被人无条件爱着是一种底气,是坚持自我与世界对抗的资本。” 顾览说:“有爱人的能力,又何尝不是一种福分呢?” 秦姝会意地一笑,将手中的迷你多肉盆景推到他面前:“这个留给你吧,谢谢你过来送我,往后如果有时间,可以来家里找眠光玩,她可是相当期盼着你会再来呢。” “我会的。” 顾览拿起那个还没有成年苹果大的花盆,看到里面安安静静团着的几颗半透明小灯泡,担心它们在自己手里可能活不过这个夏天。 许多年之后,顾览成了一名优秀的神经外科医生,他的一双手救活了很多人,然而那几颗嫩绿色的多肉还是早早就去往极乐了。 跟叶钦搬过几次家,之前的许多东西都找不到了,唯有这个花盆他还仔细留着。顾览已经数不清将它从垃圾桶里捡回来了多少次,每次叶钦大扫除过后,顾览桌上总会少一两样他自己也不记得的东西,后来他威胁叶钦说如果再扔这个花盆,他就把仓库里堆积成山的矿石按斤卖给收破烂的。 “你不爱我了。”叶钦一边拖地,一边气呼呼地说。 顾览躺在沙发上玩手机,不愿意面对叶钦质问的目光,于是翻了个身,面朝里用屁股对着他继续玩。 叶钦伸手去挠他:“听见没,你看你一回来就知道躺着,什么也不干,连话也不跟我说。” 顾览回过头看他:“哎呀,我昨天一整天的手术,明天还有手术,累着呢,你安生会儿。” 叶钦却忽然目光一沉,低声问:“我之前提的那个你还记着没有?” 顾览想都不想:“不记得了。” “哼,挺好挺好,你就这么气我,”叶钦在顾览/屁/股/上拧了一把,又将他快要掉到地上的一只脚放回了沙发上,“不过我不管你记不记得,尽早给我安排上,听见了吗。” 顾览侧脸趴在屏幕上,学着叶钦刚才的语调:“哼。” 叶钦伸过手来把他的手机拿走:“没收!” “唉!刚开的局,才玩了一半,快给我!” 顾览跳起来去抢,叶钦单手就将他擒住按在沙发里:“我怎么瞧着你挺有活力的?” 眼看两人就要开打,叶钦却突然接到助理小刘的电话,说公司最近的研发项目出了点状况,大家都等着他回去压阵。叶钦的公司主打新型3D全实景模拟游戏,听他说近期会有一款以“真实与幻境”为主题的新品上市,过几天会先出体验版,顾览早早就拿到了最好的账号。 顾览站在一边听得清楚,等叶钦说知道了挂掉电话,就用带着几分同情的目光看向他:“叶总,今天也加油哦,晚上我就不给你留门了。” 叶钦迅速换好衣服,临走前不忘隔空点点顾览,目光充满威胁。 等他出门后,顾览回到自己的书房,从柜子最下层的抽屉里拿出一套崭新的白大褂,若有所思地看着,耳尖不知不觉红了起来。 第 40 章 材质过硬之章 顾览在电梯门前和刚刚散会的研发师们打了个照面, 那些人/大都没见过他,只是好奇地向他匆匆打量一眼,随后无所顾忌地继续着电梯内的谈话: “叶总最近不知道怎么了, 脾气大得可怕呀。” “你见他什么时候脾气小过?” “哈哈……这倒是。” “哎, 这个方案是我熬了四个通宵赶出来的,他只看了一眼, 就给我揪出了一个致命的BUG,看来我今天又要通宵啦,惨呐。” “钱难挣,那啥难吃。” “万恶的资本家!” 其中一个相貌出挑的女员工跟随同事走了好远,还在频频回头向顾览看, 直到他修长手指按下楼层按钮,电梯门缓缓合上。 她有点兴奋地跟身边的人说:“哎哎,你们注意到刚才那个帅哥了吗, 这么晚了, 他竟然要去总裁办公室那层呀!” “瞎激动什么,你没见他手里提着一个袋子吗,可能是送外卖的。”一个疲惫不堪的男同事说。 刚才抱怨方案被毙的研发师笑话他:“一看你就是眼力不行, 你见过哪个外卖小哥那么气定神闲的?我之前见过他,好像是叶总的私人医生, 姓什么来着……对了,姓顾。” “嗳!那顾医生有对象了吗?”女同事两眼放光。 “不知道,兴许人家已经结婚了呢。” “不可能,他长那么好,早早结婚不就白瞎了吗, 趁年轻就得浪呀。” “放屁呢你,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 ………… 公司大楼里的人基本上走光了, 总经办的灯也已经关了七七八八,整层楼里几乎看不见人,微暗的灯光下,墙边似乎有个圆乎乎的东西动了动,顾览走过去之后又退了回来,惊讶地发现那是抱着腿正在抹眼泪的小刘。 刘阅是叶钦上个月新聘过来的,现在还不到九月中旬,而他却是叶钦今年换的第二十九个助理,算算时间,这里面还属小刘待得最久。 顾览拍拍他肩膀:“小刘,你怎么在这儿坐着呢,叶钦不让你回家吗?” 刘阅猛然抬起头,一双红肿眼睛望菩萨似的望着顾览,他年纪还小,就是个刚毕业的普通学生,人长得胖胖的,个子不高,圆圆的脸盘看着十分可爱,笑起来的时候阳光满面,很招人喜欢。 他突然就抱住了顾览的腿:“览哥!你救救我吧,叶总刚才说要开除我!我,我实习期还没过呢,我不想走啊……” “啊?”顾览拉着他起来,“为什么呀。” 刘阅哭着说:“都怪我多嘴,我真是后悔死了!刚才开完会,我去叶总那里打招呼下班,看见他桌子上放着一块石头,我当时没多想,就说‘叶总,这红水晶可真好看’,谁知道叶总脸一沉‘什么红水晶,这是方解石!方解石和水晶都分不清,你明天别来上班了,回去重念初中化学去吧!’” 顾览本想安慰小刘几句,但是听完之后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就是这样吗,哈哈,没事没事,他开玩笑的,你先回家吧,明天该怎么样还怎么样,过一晚上他就忘了。” 刚刚进入社会的学生往往天真又执着,刘阅显然不信叶钦只是佯怒逗他,吓得魂不附体,跟顾览说:“览哥你不知道,上一个助理就是因为没带手套,擅自动了叶总的矿标,隔天就被开除了,恐怕明天人事就会过来让我卷铺盖滚蛋,我好害怕。” “怎么会呢,叶钦就是嘴上严厉一点,心里还是很清楚的,好不容易遇见一个称心的助理,他怎么能把你放跑呢。”顾览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热乎的三文鱼帕尼尼,“来,吃点东西,这么晚了,回家路上慢点。” “谢谢览哥。”小刘简直要热烈盈眶。 叶钦没关门,眉头紧锁地盯着电脑屏幕,没过多久,似乎是解决完了一项难题,他呼了一口气靠向椅背,端起手边的特浓咖啡,却发现已经凉了。 顾览斜倚着门,抬手在上面扣了两下,歪着头语调悠然地说:“先生,需要特殊/服务吗?” 叶钦一大口凉咖啡差点呛,这才发现顾览过来查岗,也不知道站在那儿多久了,心里不禁一阵狂喜,但脸上却故作不耐烦的表情,说:“请不要骚扰一个有家室的人。” 顾览撇撇嘴,反锁上门走到他桌边,向那块吓哭小刘的方解石摆件瞟过一眼,确实是红扑扑的颜色,底层透着一点焦黄,表面布满了紧密的晶牙,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吃的,他打趣道:“呦,叶总的夜宵不错嘛,这么一大块炸鸡排,挺贵的吧?” 叶钦嗔怪地看他,笑笑说:“哪儿是鸡排呀,这是方……” “我说是就是,”顾览绕到叶钦那边,坐在桌子上,“在我眼里它跟鸡排没什么两样。” “啊行行行,鸡排就鸡排。”叶钦摆摆手,这时候就算顾览说那石头是坨粑粑他都不会反驳的,因为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顾览提来的袋子上,抓心挠肺地想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这点心思顾览一目了然,他轻轻地一笑,从纸袋里拿出饭团和三明治,还有盛在保温盒里的白粥:“看我对你多好,大半夜的给你送吃的来,就怕你饿着。” 叶钦内心大呼失望,但也不好直接表现出来,毕竟顾览能过来他已经很高兴了:“啊,对,我正好有点饿了,咱们一块吃吧。” 顾览说:“你自己吃吧,我已经吃过了。” “嗯?”叶钦咬了一大口三明治,“又瞎吃外卖?” “不是啊,我在舅舅家吃的饺子,三鲜馅的,特香。” 叶钦顿时觉得手里的东西不好吃了:“顾览,你该不会是专程过来气我的吧,我好可怜呀,你怎么能这么对待我呢。” 看着叶钦委屈又无奈的表情,顾览乐不可支,他站了起来,从衣服内侧拿出一副金丝框的平光眼镜戴上,然后又缓缓地脱下外面的长款风衣,随手搭在叶钦的皮椅靠背上。 顾览将双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里,对叶钦露出职业式的疏离微笑,冷冷淡淡地说:“这位先生,你是不是挂错号了,我这里是神经外科,不治笨蛋。” “我……”叶钦咬着牙低声骂了一句,“蹭”一下从椅子里站起来,表情兴奋得有些狠戾。 他一把扯掉领带,伸手揪着顾览的前襟直接将他按在了桌子上,上面乱七八糟的东西摔了一地。 两个人吻得正疯,气氛逐渐炽热,忽然办公室的门被敲了两下,门外响起刘阅颤抖的声音:“叶,叶总,有什么话好好说,别跟览哥打架啊!” “噗,哈哈哈。”顾览捂着嘴笑,叶钦怒得在桌子上狠狠砸了一拳,朝门大声吼:“不是让你走了吗,快点滚!” 顾览轻轻拉他敞开的西服衬衫:“嗳,那孩子挺老实的,你别骂他呀。” 叶钦低下头堵住他的嘴:“不许想其他的,给我专心点。” “叶总,你要打就打我吧,是我让览哥替我求情的,你千万别拿他撒气!”小刘同志今夜异常的坚定勇敢,且固执,像一块无论如何都不能开化的顽石。 叶钦顺手抄起旁边的“鸡排”砸到门上,大骂:“有完没完?赶紧滚蛋!” 小刘马上又嚎哭起来:“呜呜呜叶总……你真的要我滚蛋吗……” 叶钦恨不得他乘上光速火箭,要多远滚多远,但他知道这个小孩特别较真,只能强压怒气,语气平和地说:“你现在马上给我回家,听见没有。” “那我明天还能来上班吗?” “哎呀哈,气死我了,”叶钦深吸几口气,手指止不住地在桌面上快速敲动,“能,能!能来!” 小刘喜出望外,甚至有胆得寸进尺了:“那,那我下个月能转正不?” “能!” “那我……” 叶钦咬牙切齿:“给你升经理,年底十五薪发五个月奖金行不行?” “行行行!啊,感谢叶总,您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的人,啊,感谢览哥,谢谢……” “滚!” 顾览已经笑得不行了,手肘撑在桌子上想要起来,叶钦钳住他的下巴,又将他压了回去,轻/咬/着顾览的耳垂说:“谁让你起来的,捣乱的走了,现在才刚刚开始。” 顾览眼睛余光看向叶钦的休息室:“要不我们去里面吧,咳咳,你这屋门的隔音效果实在不太好。” “哼,可我一步都不想忍。”叶钦双手撑在顾览脸侧,用目光细细描绘他的五官脸阔,与身体上/每一处让自己/欲/罢/不能的细节,落地窗引进大片神秘的月光,而顾览一身洁白躺在这月光中,仿佛沉沦在神圣与罪恶之间。 叶钦如同饿极的野/兽,他摧毁圣洁征伐净土,用野蛮引/诱文明,使时空混沌、虚实错乱,使一切有无颠倒在自己的力量之下。 许久之后,顾览才勉强算是活了过来,虚弱地歪在叶钦皮椅里休息,看着他迅速收拾好乱成一团的现场,将所有痕迹擦拭干净,杂物全部整齐归位。 顾览还没穿衣服,仍旧是只套着一件白大褂,他交叠床腿蹬在桌边,气若棉丝地说:“你这桌子倒是质量不错。” 叶钦吃饱了心情极好,笑着回他:“你这衣服面料也相当可以呀。” 第 41 章 尊老爱幼之章 周末顾览休假, 买了点东西去看白毅徐锦夫妇。 刚一进门,马上从沙发里飞出一个小豆包,叽叽喳喳地朝他扑过来:“舅舅!” 顾览不禁眉头一跳, 他不知道今天白莎一家也在, 因为平时工作太忙,很少有机会休息, 似乎已经很久没和他们聚在一起吃过饭了。 白莎和黄煜绮的儿子不到五周岁,上幼儿园大班,个子不高,却生得虎头虎脑,十分机灵可爱, 尤其是那双白莎同款的大眼睛,黑亮有神,滴溜溜地透着一股灵气。 顾览将他抱起来, 强颜欢笑地说:“你也来啦, 妈妈呢?” 外甥在他怀里极不老实地扭动,扭头向白莎以前的卧室看:“我爸跟我妈在里面快两小时了,总不出来, 也不让我进去,姥爷都不跟我玩儿, 舅舅,咱们骑大马吧!” 关于他口中这个名为骑大马的游戏,顾览之前见黄煜绮跟他玩过,就是大人驮着小孩跪在地板上来回爬,顾览腰不太好, 经不起这种折腾。 “别闹你舅舅,过来跟我看会儿电视。”被外孙扎了一头小辫的白毅拍拍身边, 又对顾览露出无奈又疲惫的笑容,“现在的小孩儿怎么这么有精力呀,嘿呦你是不知道,这一上午可把我累毁了。” 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像白莎儿子这样闹腾的,顾览想说可能是基因搭配上出了问题。他察觉到外甥有种骑上自己后脖颈的意图,连忙把这孩子摘了下来,还没放到地上,就被使劲勒住了脖子,外甥可劲地向他撒娇:“好不好嘛,舅舅,骑大马呀,咱们骑大马呀……” 两年前顾览跟叶钦去爬山的时候,就见识过野猴子欺负人的本事,然而今天到了外甥这里,再野蛮的猴子恐怕也要甘拜下风。 顾览使出浑身伎俩,成功地和外甥周旋到开饭时间,等到菜都摆好了,白莎和黄煜绮才优哉游哉地从屋里出来,白莎看见顾览在,惊讶地问:“呦,哥,今天医院不上班呀?” “轮休两天,”顾览一边盛饭,一边用胳膊肘拦着外甥,阻止他将两颗玻璃球投进饭锅里,“黄煜绮,过来帮忙。哎,不行不行,不能往嘴里吃,快吐出来。” “好嘞,大舅哥。”黄煜绮一走过来,他儿子就抬脚使劲踢,黄煜绮好不容易把他逮住了,一不留神又被他溜到了饭桌边,黄大刁伸手就要去抓正中间那盘烧鸡。 白毅刚拆了头上的小辫,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板起脸裝凶:“再闹打你了呦。” 白莎拿筷子轻轻敲他儿子的手:“不行,等舅舅坐下一块吃。” 徐锦见外孙瘪嘴要哭,连忙拿只小碗,给他扯了一只大肥鸡腿,哄了几句,又埋怨白莎说:“这么一点点的孩子,你怎么拿筷子打他,你小时候我可没有这么对待过你。” 白毅“哼”一声:“你就使劲惯吧。” 白莎见她儿子握住鸡大腿就要吃,一把夺过碗放在桌子上:“黄大刁,家里怎么跟你说的,别人都还没动筷子呢。” 没错,白莎和黄煜绮给自己儿子取的名字就叫黄大刁。当初就因为这个,一家人展开过极其激烈地争论,顾览和白毅都不同意,黄煜绮和徐锦保持中立,白莎坚持要用这个字,她觉得这个刁字既时尚又好听,而且不可能遇上重的,简直是万里挑一的绝世好名。 黄大刁根本不理他妈,嚷嚷着:“我要坐舅舅腿上吃!我要坐舅舅腿上吃!” 白莎皱眉说:“不行,你舅舅腿上只有你舅妈能坐。” 顾览:“咳咳,咳咳咳!” 黄大刁问:“那我舅妈是谁,我舅妈在哪儿呢,舅舅,我舅妈每天都坐你腿上吃饭吗?” 白莎闭嘴也来不及了,尴尬地瞪着她儿子,黄煜绮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徐锦嘿嘿嘿直笑,白毅仰头看向天花板。 叶钦之前来过家里几次,他俩大学一毕业就公开了,除了彼此工作的环境尚在保密之外,朋友亲戚都是知道的。顾览对黄大刁说:“你舅妈很壮的,他要是坐我腿上,我连饭在哪儿都看不见。” 一家人都不说话,只有黄大刁爆发出极其响亮的笑声,虽然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有什么地方可笑的。 过了一会儿,可怕的事情来了,黄大刁向顾览正式要求道:“我要看舅妈,舅舅,你今天下午带我去看舅妈好不好,好不好呀!” 黄煜绮唯恐天下不乱:“哈哈哈哈哈,好呀好呀,你舅舅吃完饭就带你去,嘿呀哈哈。” 顾览瞥了他一眼,使劲捏了捏眉心:“你舅妈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而已,又不是个猴儿,有什么好看的。下午让你爸爸带你去游乐场,最近南城那边新开了一个,挺有意思的,有超大个儿的摩天轮,还有过山车。” 黄煜绮脸黄了,他恐高,摩天轮一坐就哭,过山车更是屡坐屡吐。 “大舅哥,来来,咱俩碰一个。”黄煜绮知道错了,连忙敬酒赔罪。 黄大刁的大眼睛在他爸爸和舅舅之间转了转,难得的没再为难成年人们。 顾览还以为这茬过去了,谁知吃过饭后,黄大刁颠颠地跑过来趴在他腿上,奶奶地叫了一声大舅哥。 顾览看着可爱的外甥愣了两秒,耐心地解释说,大舅哥这个称谓不可以随便叫。 “为什么,爸爸能叫为啥我不能?为啥为啥为啥?”黄大刁委屈极了。 顾览把他搂在怀里,偷偷地指了一下白毅:“你看,你爸爸喝醉了敢管姥爷叫老丈爹,你敢吗?” 黄大刁摇摇头:“姥爷凶,我不敢。” 顾览笑笑,合着不是不懂,而是见碟下菜。 “乖,叫舅舅。” “大舅哥!” “叫舅舅。” “大舅哥!大舅哥大舅哥!” 顾览悄声跟黄大刁说:“你知道你爸爸平时都怎么叫妈妈的吗?” 黄大刁嘴巴动了动,抿着嘴笑起来,看样子是知道的,但是没好意思在顾览面前说。 顾览见状继续撺掇他:“妈妈可不是属于你爸爸一个人的,对不对?” 黄大刁立刻上钩:“妈妈是我的!” “很好很好,”顾览将他转过来,朝白莎和黄煜绮的方向推了推,“去吧,你爸爸怎么叫你就怎么叫,这样妈妈就是你的啦。” 只见黄大刁小朋友鼓足勇气,挺起胸膛跑到白莎跟前,当着黄煜绮的面大声叫道:“宝贝儿!老婆!妞……” “啪!”黄煜绮一个巴掌飞到黄大刁屁股蛋儿上,“反了你啦?” 顾览从茶几的干果碟里抓了把花生,歪在沙发上看电视,对几米外的父子大战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虽然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同情黄大刁,但是成长这件事吧,本身就很痛苦,谁不是痛着痛着就长大了呢。 没过多一会儿,黄大刁满脸鼻涕眼泪的回来找顾览了,小脸哭得通红,抽抽搭搭的模样真叫人心疼,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舅,舅舅……爸爸他打我嗷……他要独占我妈!” “哦哦,不哭哦,”顾览早就准备好纸巾了,顺手就拿过来给黄大刁擤了擤鼻涕,“真是的,怎么能打我们刁刁呢,太过分了。” “舅舅——”黄大刁扑进顾览怀里,“我以后不叫你大舅哥了,爸爸是个坏蛋,他怎么叫人的我以后不学了。” 顾览怜爱地摸摸他的后脑勺,欣慰地笑笑:“嗯,乖,舅舅好还是爸爸好呀?” 黄大刁抱住他蹭了蹭,奶声奶气地说:“啾啾好。” 下午黄大刁的幼儿园有个亲子活动,但是白莎和黄煜绮都有事去不了,黄大刁气得躺在地上转圈儿:“别的小朋友爸爸妈妈都能去!就你俩不能去!不参加的没有小红花!我这个月还差三朵小红花就能当班长啦,我不管我不管……” 徐锦赶紧把他抱起来:“好好好,姥姥跟你去,行不行?” “妈妈你别理他,”白莎下午要去见客户,正自顾拿着镜子补妆,“那个亲自活动我之前去过一次,要背着小孩儿满院子跑呢,你这身子骨不行。” _娇caramel堂_ 徐锦看向黄煜绮:“那小黄你呢?” 黄煜绮说:“我下午要去进货,哎呀,不就是朵小红花吗,你要几个,爸爸给你嘬出来!” 然而黄大刁还没从刚才力量悬殊的对决阴影里走出来,朝他爸咆哮:“不要你!” 黄煜绮:“呵呵呵呵。” 黄大刁哭着说:“我要是没了这朵小红花,下回当班长的铁定是杜小桓,我们俩有仇,让谁当班长也不能让他当,我不管,我就要去嗷嗷嗷嗷…” 白莎一听“杜小桓”马上变了脸:“就是上次跟你打架的那个?你们俩还没和好呢,没事咱不怕,他要是敢欺负你,就让你爸爸打他。” “不行,他说他舅舅是开公司的,是大老板,能拉一车人过来揍我。”黄大刁一脸认真。 顾览偷笑不止。 白莎瞪眼:“他敢?你回头跟他说,你舅舅是开医院的,想拉几车人拉几车人,咱们有的是人。” 顾览:“不不不,不能不能。” 黄煜绮说:“你舅舅一声令下,整个太平间的人都蹦起来去给你助阵……” “放屁。”白莎狠狠白了他一眼。 随后大家像发现了盲点一样,纷纷将目光转向一边看热闹的顾览。 “哥,你下午好像没事吧?” 第 42 章 告别乐园之章(白马篇完) 顾览答应去幼儿园参加亲子活动的时候, 一直假哭的黄大刁竟然真的高兴哭了,坐在车上也不停地唱新学的儿歌。 他亲手给外甥系好安全带,又按下解开的按钮:“看好了吗, 自己系一遍。” 黄大刁点点头, 两只小胖手扒着带子,“咔哒”一声扣好了。 “乖。”顾览奖励式的摸摸他的头。 来幼儿园参加活动的大部分都是年轻妈妈, 当顾览拉着黄大刁的小手走进大门时,四面八方立即向他飞来一双双发光的眼睛,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少妇们不约而同停止了交谈,各自用惊艳和欣赏的目光打量他,如同看见奢侈昂贵的珠宝和衣服那般。 负责黄大刁班的女老师亲自出来迎接, 告诉他活动马上就开始,现在就差杜小桓和他家长了。 黄大刁“哼”一声:“不来才好呢。” 顾览在他后脑勺上摸了一把:“你怕他抢你的小红花吗?” “我才不怕,”黄大刁举起小拳头, “我今天就要跟他一决高下!” 顾览笑笑:“那好呀, 咱们先坐下来慢慢等吧。” 然而没过多久,大门口那里就引起了更大的骚动,只见从造型豪放的SUV上走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高大男人, 面容冷峻英气逼人,远远一瞥像是看见了某些大型商场里张贴的男装海报, 并且带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气质与魄力。 顾览眉头轻皱,虽然只看见了那辆越野车的一个边角,他却隐约觉得有些熟悉。 接着那男人从车上抱下来一个小男孩,穿着价值不菲的儿童西服套装,脚蹬锃光瓦亮的小皮鞋, 张着一张比小姑娘还要清秀可爱的脸,像个骄傲的王子一样, 扬起下巴用鼻孔扫视周围露出艳羡目光的平民们。 顾览站了起来,向他们走过去。 叶钦一脸冷酷地拉着杜小桓走进幼儿园时,迎面遇上了正笑眯眯看着他俩的顾览,叶钦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碰到他,十分惊讶地停下脚步,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要说什么。 等想明白顾览那颇具深意的笑容时,叶钦又急又慌,连忙双手指着杜小桓解释:“这是我姐姐的孩子!” 顾览运气还是不错的,最起码这次的亲自活动没有让家长背孩子满地跑的环节,他只用坐在操场一头,等着黄大刁从另一头单脚跳过来递给他一只乒乓球,再把小球丢进旁边篮子里就可以了。 叶钦就坐在他右手边,拧开一瓶水递过来:“你今天休假怎么不跟我说,早知道你没事,我才不跟这小子过来玩低智游戏。” 顾览接过来喝了两口,悠悠然地说:“刚才可真是吓了我一跳,还以为你背着我跟谁生了个孩子出来。” 叶钦明明问心无愧,可就是莫名心虚地一笑:“你可饶了我吧,当你面我也生不出来。” 顾览被他逗笑,这时正好黄大刁抢先第一个跳过来,高高兴兴地把乒乓球放到顾览手心里,家长老师们的目光追过来,他这一笑让好多人心跳不止。 “加油。”顾览对外甥挥挥手。 杜小桓紧随其后,还差两步的时候叶钦就忍不住催他:“快点快点,你看人家隔壁的篮子都快满了。” 杜小桓使劲朝他皱起鼻子吐舌头:“略!” “你知道吗,”顾览看向叶钦,“今天我们家吃饭的时候,黄大刁吵着要见舅妈呢。” 叶钦挑了挑眉:“巧了,我们家这个从几天前就哭着闹着要舅妈,我这边比较急,所以你还是先当一回杜小桓的舅妈吧,至于你外甥……嗯?你刚才说他叫什么?” 顾览知道叶钦是在故意转移话题,不过懒得和他计较:“叫黄大刁。” “哈哈哈,”叶钦伸手比划,“哪个雕,射雕英雄传的雕?” 顾览拉过他的手,草草一画:“就这个笔画最简单的刁。” 叶钦:“好名好名,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哈哈……” 游戏结束时,黄大刁以一球之差赢了杜小桓,得意的不行,把新拿到的小红花贴在了自己脑门上,恨不得在他面前翻跟头炫耀,杜小桓瘪着嘴,将哭不哭的丧气样。 顾览蹲下来抱抱杜小桓,叶钦在外甥背后轻轻一推:“叫人。” 杜小桓扣着手指头,有点害羞:“哥哥好。” “差辈了,叫舅……舅舅,就叫舅舅吧。”被顾览瞥了一眼,叶钦连忙改口,又转脸问一边独舞的黄大刁,“哎,你叫什么名字?” 黄大刁自豪极了,叉着腰说:“我叫黄、大、刁!” 叶钦握拳在嘴边掩了一下,装作没听清的样子,忍住笑问:“叫什么?” “黄——大——刁儿!”这孩子说话有点带卷舌音,总是在自己本就振聋发聩的大名后面加一个“儿”字,听起来不仅有气势,还特别喜庆。 叶钦还想再听一遍那个“刁儿”的声音,于是又说:“什么,嗯?” 黄大刁噘着嘴问顾览:“舅舅,这人是不是耳朵不好使啊。” 顾览说:“不是耳朵不好使,是脑子卡壳了,得开颅治治。” 步入九月下旬后,天气似乎骤然间变得凉爽,不热不冷的日子十分宝贵,正适合出门短游。幼儿园那一箩筐尴尬节目结束后,不到下午五点,叶钦让顾览和黄大刁坐上自己的车,单手打着方向盘倒出停车位,问他们:“你们都还不想回家吧,等下去哪儿玩啊?” 黄大刁大声要求去南城游乐场,杜小桓本来也想去这个地方,提前都跟叶钦说好了,这时候却突然反悔:“我才不去!我要回家!” 顾览以为他玩累了,就跟叶钦说:“要不你先把小桓送回家吧,小桓,你要是累的话,我可以先抱着你睡一会儿哦。” 黄大刁听见后率先用夸张的肢体语言提出抗议,杜小桓不累也不困,但是特别想让顾览抱一会儿,又扭扭捏捏地不敢说。叶钦直摇头:“那我也累了,你能抱着我睡一会儿吗。” 顾览只当什么也没听见。 幼儿园距离游乐场有大概四十分钟的车程,起先两个孩子在后座上谁也不理谁,到后面实在有些无聊,于是就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抬扛,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已经在热火朝天地吵架了。 叶钦烦得不停揉太阳穴,顾览见他状态不是很好,就说:“我来开车,你歇会儿吧。” “不用,就快到了,”叶钦皱眉说,“最近总是莫名心慌,有时候眼睛跳个不停,很烦,可是晚上也没有睡不好,不知道是哪儿的事。” 顾览知道叶钦公司新产品即将问世,长时间的高压工作,再强韧的人也顶不住:“我给你拿点安神补脑的东西吧,昨天晚上你还说梦话了呢,一副要跟谁拼命的样子,三更半夜的忒吓人。” 叶钦笑笑,脸上却仍带着一丝苦虑。 到了地方后俩孩子还在吵,顾览下车后买了两个南瓜大的棉花糖,成功把他们的嘴堵上。叶钦心事重重,其实没什么心思玩,单是两个孩子一起又让人不放心,所以他们只坐了摩天轮,过了鬼屋,还有两三个没什么刺激的项目。 等黄大刁跟杜小桓从旋转木马上下来时,天已经黑得透彻,叶钦提议晚上吃过饭后可以去公司的体验室里玩一下最新款的游戏,两孩子都很兴奋。 “把钥匙给我,我去开车。”顾览向叶钦伸手。 叶钦:“不用,我……” “拿来,”叶钦勾了勾手指,“你看你的状态,大晚上的你敢开我还不敢坐呢。” 叶钦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特别不想让顾览离开自己身边,两人僵持了片刻后,他还是掏出了车钥匙:“咱们一起去。” 顾览说:“路太黑不好走,你们在门口等我就行,哎,你好好看着他俩,待会儿可别让我发现跑丢了一个。” 叶钦把钥匙交给顾览时,突然不受控制地抓住了他的手,心慌意乱地说:“先等等,你不要去,不要去。” “怎么了,”顾览笑吟吟地看着他,那双眼睛映着流光溢彩的灯火,漂亮得叫人心碎,“你今天真是奇怪,不会是生病了吧?好了,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他说完就转身离开了,叶钦望着顾览的背影,思绪突然回到大二那年,大雪纷飞中,顾览也是这样轻松自在地背对他向远方走去,那时他还年轻,有很多事情不懂,如今将到中年,似乎触到了一点因果的边际。 今天有些不同,究竟是哪里不同,叶钦说不上来,他只觉得胸口烦闷,喘不上气,迫切地需要休息一下,但是顾览越走越远,身影很快就淹没在人流中,再也找不到了。 人生二十八年,叶钦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明显而强烈的恐惧。 顾览把钥匙圈套在食指上,步伐轻盈地走向停车场,途中有对母女与他擦肩而过,在那瞬间他心里猛烈一震,立即停步回过头。 _娇caramel堂_ 那位母亲看上去三十出头的样子,身边的少女大概十三四岁,出落得亭亭玉立。顾览突然想到秦姝与眠光,那次事件之后他去找过她们,但是房子已经租给了别人,住户说母女俩早就搬走了。 背影的确很像,顾览忍不住问了句:“秦老师?” 母亲没有回头,看来是认错了,他刚想就此离开,只听旁边居民楼上一声急促的尖叫,就在那对母女头顶的正上方,有只沉重的花盆从阳台跌落。 顾览什么都没想,身体已经冲过去把她们推开。 叶钦和两个孩子还在路边等,乍然,他好像听见了脑海深处灵魂碎裂的声音,当下无法动弹,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 黄大刁嘟囔了一句:“舅舅什么时候回来呀……咦?叶叔叔你怎么哭了,叶叔叔,叶叔叔……” …… …… “叶钦,这次烤红薯有你的份呦!” 作者有话要说:先磕头保命,这个真的不是真正结局,只是单元结局,最后肯定he大家一定要相信我!甜文! 后面这个故事依旧很苏很爽很甜,大概是魔教教主vs杏林圣手这种,我需要几天时间撸一下大纲,等撸顺就开始更新,稍后会挂条。 宝贝儿们,等我呦~ 再次磕头。 血菩提(一) 人各有志 “馆主, 馆主起了么?” 顾览睁开眼睛猛地坐了起来,一手下意识地摸上后脑勺,那一个陶瓷花盆的威力仍让他心有余悸, 当时他被砸中后马上就陷入一片漆黑, 连自己怎么倒下去的都不记得了。 一缕晨风从镂花纸窗的缝隙里荡入,浮动满房的清淡药香, 床头银铃发出泠泠的鸣声,顾览看手掌上干干净净,没有脑浆也没有半点血迹,再撩开青色纱帐,环视整个房间古雅的陈设, 他明白自己这是又穿了。 上一本书里他一直过得顺风顺水,也就对原作中男二的结局没太在意,现在想起来, 似乎每一个故事里的“顾览”都活不过二十八岁, 死法五花八门,其中以一篇玄幻武侠风格的最为悲惨,不仅最后遭众叛亲离万人唾骂, 还被男主断手断脚后、绑了一身大石头丢进海里。 至于故事的具体情节,他当初就没怎么仔细看, 只草草翻了翻前边的几页,被一塌糊涂的逻辑和文笔劝退,于是直接跳到最后看了结尾,又被男二惨绝人寰的下场吓出一头冷汗。 顾览觉得自己运气应该不会这么差,不至于第二次就穿到最惨烈的世界里去。他记得那个故事在整个系列里是比较靠后的位置, 男二号是个佛口蛇心不择手段的反派,虽然医术高超, 人品却低劣不堪,在自己的医馆里养了一群貌美娇柔的女侍,日日/放/荡/淫/乐,好生叫人羡慕……啊不,简直是令人发指。 思虑间,顾览皱眉轻轻一嗅,这明显的满屋药香真让人心中不安呐。 不会吧。 “馆主,时辰不早了,我进来了啊。”门外女子说着便推门走进来,将手中端着的一盆清水放到屋角,转身看一眼尚在床边发怔的顾览,笑道,“馆主昨日睡得挺早,怎么今天起不来了呢,看来这几天确实操劳过度,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顾览心中无比丧气,模样看着的确有几分恹恹的慵懒,他自然听得出女子话间的隐意,脸上有点烧,也不好直接向她问个清楚,只能故作冷静道:“没什么,你先出去吧。” 白衣女子略有疑惑地朝他望了一眼,还是按照往常那样将锦帕打湿,递到顾览面前:“馆主要快些,今天求诊的人都在大堂那边排好了。” 原主的记忆与技能一股脑地输入到顾览这里,比之前要快很多,一时间他还真有点吃不消,但身体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做出某些习惯性的动作,例如接过帕子在脸上擦拭一遍,然后坐到镜子前等着人家给他梳头,一套流程熟练无比。 廖雪婵在他身后抿嘴一笑,只当他在发起床气,默不作声地拿起玉质的梳子,轻轻解开顾览长发,放在手掌中细致梳理起来。 至于原主昨天晚上到底做了什么,顾览记忆里一片空白,不过从这宿醉式的头疼来看,八成也不是多好的事。他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眼睛也困得睁不开,现在将不到卯时,窗外天色尚且蒙黑,屋内只点一盏小灯,映得镜中人面有些朦胧。 廖雪婵一身素白纱裙,是气质清冷的冰雪美人,平时若不在顾览面前,轻易不会露出一点笑意来。她在医馆中的地位特殊,除了馆主之外最有话语权,内兼顾览的贴身女侍与管家,外顾医馆后勤的各项事宜,也算有实无名的二把手。 “要不然,我去煮一碗醒脑茶来吧,”廖雪婵放下梳子,削葱般的手指在顾览额头两边轻轻按压,“或者叫他们多等一个时辰,馆主睡好了再去?” “那可不行,”顾览笑意雅润,“病者为大,人家起个大早找我来看病,哪有大夫去睡回笼觉的道理。”他不着痕迹地将廖雪婵的手拂下来,在镜前的台子上拿起一条雾松青的绸带,随意在脑后绑了,起身看也不看地从旁边木架摘下一件外衣披上,问廖雪婵:“领子歪吗?” 廖雪婵见他眼中忽然有了清亮的光,仿佛一只被点睛的青鸾凤鸟,整个人神采奕奕,风华毕现,于是忙点头:“不歪,馆主这身搭得好。” 顾览倒不在意什么搭配,他心里着急稍后的问诊,因为有些担忧医术切换得不利落,耽误了信赖他的病人。 廖雪婵已替他收拾好了医具,顾览步伐匆匆穿过房前一片葱郁竹林,过幽径窄桥,远远就见着等候在堂前的几名医女,俯首低声告诉他病人都安置好了,只等他前去诊治。 烟华馆的规矩是每日只医头三名患者,哪怕后面的人快没气了也照旧如此,江湖中人人皆知顾馆主心冷人冷,即使天王老子也不留半点情面,但没有一个敢说他什么。纵观武林中医馆药师不计其数,叫得上名号的不说一千也有几百,十几年来竟无一人能与烟华馆主齐肩,其医术精妙卓绝可见一斑。 因为这个规矩,想要找他医病的人必须早早前来排队,最先的时候还是打/黑/过来就能排上的,两三年前晚于子时便排不到了,直至最近,本人必须在烟华馆外连夜蹲守着,才有可能在半月之后见到顾大夫。 但有一点好处,顾览的诊费非常便宜,无论难易,只收三枚铜板。所以再穷苦的人也可以医得起病,反而是砸下金山银山的富贵人家,不一定等得到顾馆主的青睐。 顾览在纱帘后面坐好,由医女引着第一个病号进到诊室,他粗略向那华衣女子扫过一眼,示意她将手腕放到脉枕上,而后问道:“姑娘身体哪里不舒服?” “小女名为秋萝,”那女子约摸二十四五,粗脂艳粉已将她原本的容貌遮得辨认不出,她身着王城里最时髦的锦缎罗裙,中秋的凉快天气也要持一把丝绢团扇,半遮半掩在扇后朝顾览抛媚眼,尖声细语道,“传闻顾馆主俊美清雅,风华无双,今日一见才知传闻有多粗浅,竟不及馆主真容的万分之一。” 顾览一阵牙酸,神色平静得近乎冷淡,闭上眼睛不见也不闻,修长手指在秋萝腕上蜻蜓点水般地一搭,马上撤回来开始画方子。 秋萝嘤咛一声,还没开始陶醉就看见顾览收回了手,十分不情愿地瞪圆眼睛,要知道她为了抢到今天求诊的名额,给了大门外边的糟老头子足足十两黄金。结果就,就摸这么一下? “馆主,人家这里也不舒服嘛~”秋萝一手抚着/胸/口,要扑过来抓顾览的袖子,谁知他早先一步起身,将方子递给后面立着看热闹的廖雪婵,佯咳两声:“快些带这位姑娘去抓药吧。” 廖雪婵给顾览打下手这么些年,类似今天这样的人瞧多了,更不可理喻的都见过,她别具意味地勾了下唇角,双手接过药方拿到眼前一看,强忍着没笑。 要说大夫开的药方只有内行才能看懂,那么大夫瞎涂的圈圈儿恐怕也只有行家才能分得清,廖雪婵见顾览向她摆了摆手,便会意地拦在秋萝身前,温声道:“姑娘,方子已经开好了,请随我去拿药……你看这上面有当归、赤芍、五灵脂,还加了小茴香和干姜,姑娘最近可是月事不调吗?” 秋萝急得脸红,赶紧将廖雪婵拉远一些,回头看了眼顾览,悄声问她:“好姐姐,你怎么知道?” “这方子上写得清楚呐。” 顾览长呼一口气,示意医女可以叫下一位进来了。 今天较为轻松,其余两人也都是普通的病患,几副药喝下去就没什么事了。顾览从诊室出来之后,几个学徒还在跟院子里剩下的人解释医馆的规矩,这项工作极其枯燥且每日必做,学徒们都练得一身绝好脾气,可以在各种死缠烂打中斡旋自如,游刃有余。 顾览从偏门出了医馆,顺着正门前的林径往深山的方向走,不过几百步见到一处荒弃的小庙,他知道有很多住不起山镇客栈的病患会在这里等,若是今日医馆病舍有余,顾览一定会请他们到里面去住。 他推开裹满灰尘的破门,一尊只剩下半/身的佛像矗立在阴森森的黑窟窿里,佛像前的草席上半躺着一个脏兮兮的老叫花子,顾览走上前问:“老人家,你在这里等了几日?” 老叫花吓了一跳,“蹭”一下坐起来,像是根本不相信站在眼前的人是顾览本尊,抬头望着他愣了片刻,又有些心虚地抓了抓蓬乱污脏的头发,语气竟十分的不客气:“谁让你进来的,也不知道敲门知会一声?” 顾览依旧平静从容,转身回到门外轻叩两声,问:“我可以进来吗?” 老叫花也依旧毫不客气:“不能!” “那我就站在门外说吧,老前辈,数月前医馆的人就已经见你住在这庙里,你若是看病的话也早该排上号了,怎么直到今天也不见前辈去面诊呢,难道是不信任在下的医术?” 老叫花心中大呼一声惨,他这几月靠贩卖烟华馆的面诊名额赚了不少钱,本来准备等今天秋萝夫人付了尾金后收手,没想到被馆主亲自找来算账了。 他当了快一辈子的叫花,遭遍冷眼受尽欺辱,什么刑什么罚都不怕,但一想到马上要落进顾览的手里,真恨不得一头撞墙死了痛快,因为这江湖上无人不知,除了恶名昭著的娑婆堂,天下间最会折磨人的就属烟华馆主顾览了。 叫花咬牙道:“废话少说,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顾览似有些无辜,无奈地笑笑:“哎呀,老前辈怎么这样想呢,在下只会救命,不懂杀/人。” 血菩提(二) 盆满钵满 老叫花本来已经做好被顾览扒皮抽筋、油炸生煎的准备, 谁知他一不问责而不怪罪,反倒温温和和地把叫花请到了诊室。 顾览一指对面的椅子,示意他坐下来, 而后道:“老前辈, 方才我看你走路有些不方便,是腿脚哪里不舒服吗?” 叫花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只随话答道:“早些年总在地上跪着行乞,膝盖骨不行了呗。” 顾览浅淡一笑,并不直接戳破他的谎话:“但是在下看前辈左腿却是好的,难道当年一直用单膝跪地的姿势吗?” 老叫花糙树皮似的脸上乍青乍红,忍不住有些急躁:“我喜欢怎么跪就怎么跪, 你管的着吗?” 顾览挑眉,用笔尾挠了挠额边碎发,一副为难的样子:“在下就直说了, 方才秋萝夫人要我代她向你讨回之前的定金来着。” “馆主, 馆主,你大人大量,刚才全当叫花子我放屁。”老叫花在江湖上混得久了, 见风使舵这一招早就练得炉火纯青,他见顾览今日客客气气, 丝毫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笃定此人是要用他叫花子的身份赚口碑声誉,自然要好声好气地对待他。 想来顾览这般有头有脸的人也不必和一个叫花置气,但是秋萝夫人不同,那是城里痞子王刘三赚黑/钱买来的小妾, 要是惹了他们,说不定明天世上就再也找不见他这个人了。 老叫花赔笑:“馆主还想问什么, 叫花子一定好好说。” 顾览抬抬手:“劳烦将裤腿卷一下。” 叫花刚一动弹,挂在腰带上的几条碎布轻飘飘地掉在两边,直接将整条腿都露了出来,通体黝黑,像是两支用了几十年的茶杯,锈着厚厚一层黑褐色的垢,在白日下竟闪动出富有质感的光泽。 顾览皱着眉仔细辨认,见他右膝上有道花蛇一样猩红的疤痕,心中基本明了:“可以了,请坐好吧。” “这就完事啦?”叫花疑惑道。 顾览点头:“嗯……嗳,前辈这是要到哪里去,来来来,在下还有几句话要说。十几年前有个名头颇响的强盗团伙,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叫做十三金,谐音拾散金。其手段残忍暴虐,专挑名门望族下手,尤其在江南一带作案频繁,一时间武林中人闻名色变,无不胆战心惊。 但这个团伙行踪诡异,每次犯案都精心筹划过,尾巴也收得十分干净,无论官府还是正道门派都对付不住,最后还是因为分赃不均起了内讧,才自相残杀,以至于完全销声匿迹。十三金中有一人号称红蚺怪手,据说专擅毒虫蛊术,被他袭击的人身上会留下猩红狰狞的蛇形伤疤。” 那老叫花一改装疯卖傻的模样,刺向顾览的目光霎时变得犀利凶狠:“啰嗦这么多,你到底是想说什么?” 顾览执起案边一把素扇,绕在拇指上转了两转,悠然道:“前辈这个年纪,又是江湖上的老人了,想必对十三金一定有所耳闻,不如与在下交流交流,有很多案子的细节在下很是感兴趣。” “没那闲工夫,告辞。”老叫花说罢立即起身,还没向外走出两步,只觉头重脚轻眼前发昏,又连连退回到了椅子上,恨恨地看向顾览,“说起这些细节,你倒是比别人都清楚,不知道馆主还想要交流什么?” 顾览笑道:“前辈这是默认自己知情人的身份了?” 老叫花清楚知道自己中了迷香,但是目光四下搜寻,竟然找不出那香源在何处,更不明白顾览是以何种方式让他中招的,两人走进诊室横竖不过几句话的时间,他却已经中了这么深,额头冷汗涔涔,连说话眨眼都觉得费力。 “不错,我的确是知情人,但我不是十三金的人,”老叫花十分吃力地缓慢说道,“当年他们放火烧了我的村子,我躺在尸体堆里装死才逃过一劫,那红蚺老怪担心留下活口,就在村子里各处洒满毒虫,有一条钻进了我的右膝,我忍着锥心剧痛将那虫子徒手揪了出来,最后算是从阎王手里捡回一命,但这条腿从此也废了。” 顾览笑而不语,边听边点头,等叫花停下许久才道:“原是如此,看来是在下误会前辈了,顾览给前辈陪个不是。” “你先给我解,解了这……”话未说完,老叫花一头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廖雪婵听见动静走进来,看了看地上躺着的人,转身关上诊室门窗:“馆主,这人要怎么处理?” 顾览见她神情冷厉,语气间带着一股寒气,好像已经默认了要让这叫花人间蒸发似的。顾览抬手叫她放轻松:“方才我突然想起来,先前破解过娑婆堂的十八种独门秘药,那册子你还留着吗?” “当然留着,”廖雪婵道,“能把这么要命的东西乱丢,恐怕也只有馆主有这般心量了。” 顾览当做什么也没听到,笑了笑:“咱们今天还差一个病患没医,我想试试以毒攻毒的方法,看能不能治好这位老哥的腿。” 廖雪婵讶异无比:“馆主要给他治腿?可,这人私自贩卖烟华馆的名额,诋毁咱们的名誉,不修理他就是好的了,怎们能白给他看病呢,再说他也没有付钱。” 顾览摇摇头,略作古怪地挑了下眉:“等他醒了再收吧,别看他穿成这种样子,其实有钱得很呢。” “可他若真是十三金的盗匪,馆主岂不是救了个祸害?”廖雪婵仍旧十分担忧。 顾览道:“十三金早在几年前就被证实覆灭了,我方才也不过是诈一诈他而已,那一通胡编不足为信,不过此人与红蚺老怪有关倒是肯定的,这事日后再说吧。” 随后,廖雪婵找来了记录魔教秘药破解之法的簿子,顾览从头到尾翻过一遍,挑出一则对克蛇毒的“鸩血”,照着原方配比出两份,一份用来给老叫花祛腿上的余毒,一份自己留着。 两日后,廖雪婵告诉顾览,那老叫花腿好了之后趁夜里没人看管,偷偷从病舍跑了。顾览看上去倒不怎么意外,只是淡然问道:“他给钱了吗?” 廖雪婵气愤道:“不仅没给钱,还把咱们一只几十两银子的青瓷瓶顺走了。” “唉,这下亏大发了。”顾览道,“不过没关系,昨天我让廉木把他藏在佛像底下的几百两黄金刨了出来,这几日被咱们扣着,他没工夫回去处理。那只花瓶就送他当做跑路的盘缠,只希望这老哥腿脚便利以后能跑多远跑多远,千万不要再来医馆排队捣乱。” 廖雪婵刚要走,又被顾览喊住:“对了,以后病舍里头所有的瓶瓶罐罐,底下都涂上漆胶。” 这日天朗气清,一大早上,医馆门外踏来一阵急切的马蹄声。来者共四人五马,其中一匹空的紧跟在队伍之后。四人里有三名壮硕青年,皆是赭色劲装,背负重剑,各个眉头紧锁目露凶色,仿佛几只未点着的粗炮仗。 为首的是名妙龄女子,二十出头模样,标致英秀的一张清水脸,眉目间尽是飒爽之气,她穿一身凤凰似的朱红,身量高挑纤瘦,玲珑细腰上缠着条墨金色鳞纹长鞭,率先跳下马来就要往医馆里进。 看门的学徒见来者不善,连忙迎向前去,拦下红衣女子,温和有礼道:“这位姑娘,医馆今日名额已满,若要求诊,还请明天再来吧。” 女子略显歉疚地退出一步,并未强闯,也向学徒还了一礼,只是神情相当急迫:“在下长风门朱晴,求小兄弟向馆主通报一声,此事十万火急,恐怕等不及明天了。” 血菩提(三) 活色生香 长风门乃是当今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名门正派, 实力雄厚且拥趸众多,而朱晴又是老门主朱天河膝下唯一的孩子,名正言顺的东宫少主, 她的面子谁又敢不给呢? 学徒当下就往顾览的卧房跑, 半路上被廖雪婵喊住:“馆主正在沐浴,慌慌张张地干什么去?” 那少年心里嘀咕, 怎么大白天的沐浴,嘴上却诺诺道:“廖姑娘,长风门的少当家在外面等着,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找咱们馆主。” 廖雪婵听后绣眉微蹙,略微思虑后道:“知道了, 你先去将他们请到客房来,待我知会馆主一声。” 顾览是个十分懂得享受的人,他房间后面有一个刚好能容纳两人的小温泉, 这几日从诊室回来后, 他总要到里面泡一会儿,既能提神解乏,又可舒筋养颜。 实在是不能再满意了。 他这房间除了廖雪婵没有别人进来, 并且她知道顾览泡温泉的习惯,一般不会在这个时间进去打扰, 所以顾览同往常一样没有闩屋门,正对温泉的侧门甚至都是展开着的。 廖雪婵边走边想,长风门能有什么事竟要少当家亲自来找,八成是老门主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如果真是这样, 馆主不可能坐视不管,但是他向来不肯出诊的, 况且还有本馆的规矩在先,难道能让朱晴退回去,明日再来排队?真是个麻烦事。 就这么走着神,廖雪婵不知不觉间已经进了顾览的卧房,因为太过轻车熟路,她根本来不及想起什么,目光就已经飘到了温泉池子那里。 “馆主,长风门少……哎呀。” 顾览半靠在石岸上,池子中的水只将将掩到腰线,一头丝缎似的长发随意散落肩背,于蒸腾水汽中黑白分明,如仙鹤般出尘,宁静中却又透着清贵的妖娆气。 他闻声睁开眼睛,却见廖雪婵背对而立,于是问:“长风门怎么了?” 廖雪婵定了定心神,快速抛下一句:“大麻烦,在客堂等着呢,自己去看吧。”说完便马上逃了出去。 顾览起身穿上衣服,八成猜出这麻烦是谁了,以此为界,往后他只会越来越麻烦,平静舒服的日子算是到了头。 朱晴在客堂等得心急,桌上的茶盏拿起又放下,过一会儿竟直接站到门口去了。三个手下也看不下去,其中一个鼻直口方的汉子,脾气火爆四个字都写在脸上,直接解了背上长剑走到她身边:“少主,我看也不必等了,这顾览根本就是不想见咱们,门主的身体可不能再拖了,与其在这里白耗,倒不如直接闯进去问问他,能治不能治给个明话,他若是没这个本事,也不耽误咱们找别人去。” “你喊什么,给我坐回去等,”朱晴皱眉道,“这才多久,人家给上的茶还没凉,只是我们太心急罢了。再说提前一声招呼不打就直接过来,也要让人家有个时间做准备不是,都把性子给我收一收,咱们是求人办事,不是来要债的。” 话虽是这么说,可她本人心里却比谁都急,传闻烟华馆主医术超绝万里挑一,可他常年也不在江湖上露面,谁知是不是徒有虚名呢。再者,据说顾览风流成性,品行不端,恐怕不好相与。 “万分抱歉,让少主久等了。” 只听一道清润温雅的嗓音,已有浅淡的药香味随风飘来,朱晴抬眼一看,见由廊道上走来一位着雾青素衫的年轻公子,刹那间,犹如清风拂面,方才所有的烦躁与不安统统一扫而空了。 朱晴向顾览抱拳行礼,气势姿态都与男子相仿,而后退一步向门内伸手,将顾览请进屋中。 她留意到顾览的头发是微湿的,也没经过仔细打理,只用一根发带松松系在脑后,还有几缕随意落在额前鬓边,显得有些慵懒。 在见到顾览之前,朱晴从未想过一个男人可以生成这种模样,若说他漂亮,似乎这形容过于阴柔,少了些清冽纯澈的味道,若说他英俊,又好像形容得过于粗糙,缺掉了他独特的精致和空灵感。 总之,相当赏心悦目。 顾览向长风门众人行礼道:“招待不周,各位海涵。” “馆主不必客气,是我们先失礼的,”朱晴向他身后神情微妙的廖雪婵扫过一眼,接着道,“其实这次冒然前来叨扰,是想请馆主到长风门走一趟,几日前,家父好端端地突然一病不起,请了许多大夫都查不出问题来,这两天病情又加重,神智已经不太清醒。我知道顾馆主素有神医之名,江湖中无人比肩,无论多么离奇的病症都不在话下,请馆主救救我父亲吧,无论怎样的报酬我都付得起!” 顾览心中暗道,这一顶高帽戴上,若是到时候治不好,不知道长风门的人还会不会叫他回来。去是一定要去的,拒绝原作女主的真挚请求,眼看着女主亲爹病倒却袖手旁观,和自寻死路有什么两样,关键是他要以怎样的理由去,毕竟男二曾经立下过规矩,绝不踏出烟华馆地盘一步,也绝不救插队的人。 哎,头疼,看朱晴那几个手下的表情,像是要等他一开口拒绝马上就把医馆拆了似的。 顾览温温一笑:“不敢当。少主请坐下,不如先将老门主的病状仔细讲讲,也好让在下做足准备。” 朱晴听顾览这样说,知道他已经答应下来会去救人,不禁松下一口气,脸上也可见地浮出一丝笑意来:“好,我就从父亲突然发病那时说罢。” 顾览点头,坐下后打开平时记录用的手册,突然自夹页里掉出一枚半尺多长的玄色羽毛。他当下一愣,又捏起来羽毛到眼前看,觉得像从某种猛禽翅膀尖端最锋利的部位拔下的,漆黑中泛着幽秘的靛蓝光泽,坚硬而厚重,边缘仿佛凶蛮的刀刃,拿在手里好似一把沉甸甸的凶器。 是谁把它夹到手册中去的? 朱晴几人看见这根羽毛皆是变了脸色,那方口的长风门弟子“啊呀”一声,目光惊恐万分,倒退一步指着那玄羽道:“这是玄鸩的索命帖!娑婆堂的杀手就要来了!” “玄鸩”这个名字顾览知道,他是魔教娑婆堂的君座大人,是原作整本书的武力天花板,也是唯一一个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装/逼不用交税的男主角,不过对男主的了解也仅限于此,顾览并没有耐心将他所有耍帅的情节看完,并且后面用武功狂虐男二的场景实在太让人难受了,同名带来的代入感不是说屏蔽就能屏蔽的。 他问:“什么索命帖?” 朱晴焦灼道:“这是那魔教头子玩弄人心的手段,每当他要追杀一个人时,就会提前给目标发出这样的玄色鸩羽,并且扬言,只要对方在收到鸩羽后的三个时辰内能逃到他找不出的地方,他就永远不再要那人的性命。” 顾览道:“听着倒是挺有意思。” “馆主怎么还有心思说笑,”廖雪婵走到顾览身边来,“难道你忘记了一夜之间从武林消失的付家庄?据说那天出事之前,他们就收到了这样的一枚鸩羽,付家全盛之时声名何其显赫,地位在南武林首屈一指,在娑婆堂的追缉下竟毫无还手之力…… 还有一度称霸剑道的淳明派,其掌门独孤霁曾率领近百名一流高手围攻娑婆堂,最后这些人的下场无一不是凄惨无比。” 朱晴闻言摇了摇头:“邪魔外道固然可恨,我们也大可不必灭自己的威风,长风门到烟华馆路程不算远,不如馆主马上启程,就到我们那里避一避,我相信以长风门的实力,还不至于叫魔教贼子有可趁之机。” 顾览不置可否,廖雪婵暗下扯了扯他的衣袖,又道:“烟华馆到长风门就算快马加鞭,也足足有三个时辰的行程,万一玄鸩派来的杀手半道追来怎么办,你们有谁能保证我们馆主毫发无损?此事还是不劳少主费心了,我们医馆自有藏身的地方,况且,少主还不知道本馆的规矩吧,廉木,进来给咱们少当家仔细解释解释。” 顾览:“好了好了,先都不要着急……” 朱晴神情一凛,一手已按在腰间长鞭上:“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没看到馆主已经答应同我们走了吗,主人还没发话,做下人的倒会呼来喝去。” 廖雪婵垂目冷笑:“少主眼力不差,但我可不是什么下人,馆主也并不是我的主人。” “嗯?”朱晴目光在顾览和廖雪婵之间转了转,果真被她误导着想到了歪处,眉头微蹙,耳边泛出浅浅绯色,双手抱胸侧过身道,“看来江湖上的蜚短流长,有时候也不全是假的么,顾馆主,是去是留,你到底想好了没有。” 顾览低叹一声,只觉得一个头做两个大,耳边嗡声不止,他不知道原主还有一听女人吵架就会耳鸣的毛病,心里不禁生出几分可怜。 “与其在这里争论,不如打起精神来,”顾览将那枚鸩羽随手扔到桌上,淡淡道,“催命符都已经送到了,无常鬼还能有多远呢?少主,在下也十分担心老门主的身体,恨不能现在就为他老人家诊治,但前提是在下的性命无虞,听外面风声诡异,怕是娑婆堂的人手早已经赶到了。” 话音未落,只听屋外竹林间忽起戾风,唰唰作响,似有金鸣之音。林海激荡,裹挟着一层重比一层的杀气,浪潮般朝着医馆扑来。 顾览推开门向院外走去,记得方才还是晴日郎朗,此刻却乌云蔽日暗无天光,四处都暗浮着不明的危机。 “什么人,站住!”大门前刚响起廉木的声音,他本人的身子已像个断线木偶一般朝后扔起,向着石墙重重撞了过去。顾览纵身一跃,在半空中将他接住,然后轻稳地落在了地上。 迷沙飞石里,自正门处走进一个模样奇异的白衣僧人,对顾览双掌合十作揖,缓缓道:“小僧是娑婆圣教的提灯使者,见过顾馆主。君座有令,请馆主前去行宫小坐,小僧已经备好马车,馆主跟来便是。” 血菩提(四) 不速之客 那名为提灯的妖僧一边说着, 脚下步伐不停,不知是不是脸上戴着面具的缘故,他的声音像鬼魅一般缥缈, 上一句话的回音压着下一句, 身形偶尔一顿,一晃又到了十几步开外, 几个眨眼的瞬间,这人已经飘到了顾览近前。 怀中的廉木被伤得不轻,嘴角飞红,他抓住顾览前襟,拼命睁开眼睛:“馆, 馆主,别管我了,快逃……” 廉木年纪不过十六七, 还是个没长开的少年, 顾览轻松地便将他抱了起来,压抑着怒气对面前的提灯使者道:“烟华馆向来不闻江湖事,不知是什么地方开罪了贵教君座。” 提灯“哦”了一声, 笑笑道:“馆主这话就不对了,江湖并不在墙外, 而在一呼一息之间,如今馆主见了小僧,也就见到了自己在江湖种下的因果。数日前有个乞丐跑到娑婆来,说是烟华馆已经破解了圣教的十八种独门秘药,并且成功配制出灵药鸩血, 以毒攻毒治好了他腿上的旧疾,小僧正要代君座问问馆主, 这老乞丐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顾览这下终于明白,为什么娑婆堂会这么快地找上自己,原是那老叫花丢了金子心生愤懑,竟然连性命也不顾了,直接去魔教老巢举报了他。 也是,腿上落残事小,没了养老钱事大,老叫花举报得还算占理,顾览认栽。 他将廉木交给随后赶至的廖雪婵,转身气定神闲道:“君座只听那乞丐一面之词,就派人来我烟华馆里乱伤无辜,所以圣僧觉得,是真是假还重要吗?” 提灯闻言发出一串阴森森的笑声,简直比哭丧还要难听,他本来戴着一副白色木质面具,上绘一双诡媚的细长笑眼,这时突然在脸上倒转过来,面具上绘制的纹路迅速变化,最后赫然成了虎眼狮鼻的金刚怒相。 顾览反应迅捷,一把将身旁的朱晴与廖雪婵推开,当下接住提灯袭来的一掌,两人内里向外涤荡,周遭众人都被震得胸口发闷。 提灯口中不停发出蜂鸣似的叫声,顾览强定心神,不受扰乱,而后以四两拨千斤之势,手腕推移翻转,又将这一通庞杂纷乱的内劲还给了提灯,将他一连击退数步。 一声鸣雷般的扬鞭,朱晴紧接着向提灯使者发出凌厉攻势,长风门徒亦在身后相助,四面围攻妖僧。趁提灯无暇顾及,顾览对廖雪婵道:“你带着所有人到密道里躲一躲,给廉木吃四粒护命丸,魔教是冲我来的,我想个法子引开他,记得别落下储药房里的医女,她们听不到这边的动静。” 廖雪婵抓住他的手臂:“馆主不可,若是玄鸩也来,那你……” “不必多说,快去。” 吩咐过后,顾览也加入战局,那提灯使者已将两个长风门徒击倒在地,正欲对朱晴下杀手,却被顾览挥掌挡开了。朱晴后知后觉,不禁怒上心头,拇指在手柄某处一按,墨色长鞭上瞬间弹出密密麻麻的白色尖刺,末端全部带着倒钩,乍一看直叫人头皮发麻。 顾览对她道:“少主,这样下去不行,咱们骑马往北走,等摆脱了魔教再去长风门。” 朱晴点头道:“好,听馆主的。” 提灯不依不饶,依旧在二人身后追着缠斗,朱晴的长鞭数次在他皮肤上狠狠打过,竟然留不下半点伤痕,不知这妖僧练得什么奇门功夫。顾览始终不发杀招,甚至不暴露任何真实功力,只与他此来彼往,无论提灯使出什么狠辣的招式,顾览都用巧劲化解,或者借助出神入化的轻功撩逗他。 提灯越打越急,越急越狠,忽然张开两臂身影翻飞,神似一只盯紧猎物的鹰隼,宽大袍袖在风中猎猎狂卷,紧贴着顾览/胯/下马腹盘旋而上,五指做爪向他脸上抄去。 顾览微微向侧方一躲,轻飘飘地伸指抓住提灯的手腕。提灯使者只觉得右手一麻,紧接着整条手臂都失去了知觉,无法动弹分毫,更不能运功抵挡,一道彻骨寒冷的劲力从他手腕处钻入,沿着血脉筋骨一路向上,毒蛇一般噬咬撕裂他的神经,提灯瞬间剧痛难忍,惨叫一声坠了下去。 一旁的朱晴递来讶异的目光,她根本没看清顾览出的什么招数,竟能如此迅速解决掉刀枪不入的妖僧,正欣喜不已,却听顾览轻声道:“少主当心了,大头还在后面。” 此时二人还未走出深林,头顶天色俞渐黑沉,直至一缕光都漏不下来。不知哪个方向响起一声尖锐的口哨,惊得林间群鸟慌乱逃窜,其中有一种纯黑的雀鸟却逆向而行,紧随在二人马后,不一会儿时间,朱晴抬头一看,四面八方的枝头上已然密密匝匝围满了这种黑鸟,几乎将二人头顶的天空完全遮掩住。 顾览不得已勒马,沉声道:“我们入了对方的迷阵,这个地方明明已经来过的。” 跟在他斜后方的朱晴不作回应,顾览转过头去,发现她的神态变得十分奇怪。朱晴僵硬地低垂着头,双肩不停战栗,喉咙中发出“咳咳咳”的声响,顾览暗道一声坏了,连忙探过身去想要拉住她的手臂,以防她摔下马。 就在顾览手指将要碰到朱晴的时候,她突然猛地抬起头,双目充血般赤红,表情狰狞憎恶,好像对面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样。 “我杀了你这负心汉!”朱晴完全迷失心智,扬起弹满倒刺的长鞭就朝顾览甩来,与此同时,那奇异且悠扬的口哨声断断续续,时急时缓,朱晴的攻击就随这声音步调一致,简直一道口令一道动作。 顾览没什么钢筋铁骨的横练功夫,朱晴的鞭子轻而易举就撕破了他的外衫,她出招疯狂且毫无章法,顾览必须注意不让她自己伤到自己,于是没过多久,脸上手上都轻微挂了彩。 “朱姑娘!清醒过来!”顾览大声叫她,希望她能找回一点神智,可惜无济于事,朱晴仍旧发疯般的朝他挥动鞭子,他知道问题就出在那口哨声上,要想办法断绝声音对朱晴的控制才行。 顾览一手抓住长鞭一端,任由倒刺深深地钩进掌心,然后趁朱晴注意力被转移之时策马靠近,单臂将她抱到自己身前,右手二指捏出一枚银针刺进耳前的听会穴,暂时封住她的听觉。 朱晴被刺激得一抖,果真渐渐冷静下来,意识恢复后,双眸逐渐变得清明,她发现自己正被顾览紧紧拥着,不禁脸颊发热,轻微挣动两下:“你,你这是做什么,快放开我。” 顾览大松一口气,将银针拔了出来:“还好还好,在下终于不是负心汉了。” 朱晴对刚才的经历隐约有些印象,知道自己似乎是说了什么奇奇怪怪的话,又听到顾览讲什么“负心汉”,一时羞愧无比,咬了咬嘴唇。 朱晴自己的马受了惊,早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顾览也只好继续与她同乘一骑,但见四周黑鸟越聚越多,方才暂歇的哨声又开始响了起来,于是他调转马头,寻找可以突围的方向。 忽然,他看到在黑鸟包围圈外面,不远处的树枝上悬着一道高大的黑影,玄色衣袍在风中猎猎鼓动,隔着浓烟雾障般的层层黑羽,顾览好像同那人凌冽的目光对视了。 他心头不可控制地猛烈一震。 “是玄鸩,”朱晴声音战栗不止,“我们还能逃得出去吗……” 连风也变得急躁,玄鸩身形一晃,鬼魅一般地从树梢来到地面,一步一步走向他们,他周身缭绕着羽毛状黑雾,边走边发出短促有力的哨声,漫天飞旋的黑鸟眼中精光乍现,一窝蜂地朝着顾览和朱晴疾速袭来。顾览扬手洒出一把冰针,只听刷拉拉几声,马蹄下已掉了满地的黑鸟尸体。 随着玄鸩逼近,压制性的力量与杀气顿时将顾览淹没,他觉得自己就快要喘不过气了,近于本能的求生意志,让他想要马上逃离这个男人,恐惧如有实质,连身/下的青骢马都开始不听从命令,步伐凌乱地冲向野林深处。 顾览连忙勒紧缰绳,他看到前方的土地赫然间开始崩裂,从中迸涌出无数奇形异状的毒虫爬兽,比寻常见的大了十数倍不止,层层叠叠地像浪潮一般扑打过来;而右面的树林中忽然荡起重重鬼影,树木不停变换位置,根本无法找到可以通过的路径。 身后的退路燃成一片炽腾火海,左边仿佛阴兵借道,正有一队空荡荡的破烂铠甲歪歪扭扭地杀过来。 进退维谷间,顾览脑中灵光一闪,看着身前已濒临崩溃的朱晴道:“少主不要害怕,这是奇门遁甲,你所见的皆是幻象,东北方艮宫属生门,你只管闭着眼睛冲过去就可以了。” 朱晴眼见着前面的蜈蚣蝎子就要爬到自己身上了,声音带着哭腔:“我不能,我做不到!你,你别丢下我自己!” 顾览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能做到的,朱晴,别忘了老门主还在等你回家,冲过这层幻障之后千万不要停下,五日后我定登门拜访。” 说罢,他立即翻身下马,翻袖向身后玄鸩的方向射出几枚冰针,同时在马屁股上也狠狠刺了一针,青骢嘶鸣一声,载着朱晴朝东北方奔去,幻象踏碎,一条铺满夕阳的林间小道显现而出。 玄鸩没有出手阻拦,身前的黑羽挡下了其中三枚冰针,还有一枚擦着他的银面具射过,在脸颊的位置划出一条整齐锋利的细线,之后面具的下半部分应声掉落,露出了玄鸩英俊而邪气的下颌。 他唇角勾着冷笑,悠然道:“其实馆主倒不必帮她逃走,本座对那女人没有兴趣,本座只是要你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姐妹们可以大胆猜想一下后面会发生啥,哈哈哈 血菩提(五) 故人相见 顾览警戒地后退一步, 拨开右手护腕上的锁扣,一把薄如蝉翼的银色长剑从中弹射而出,他握紧剑柄, 将霜翎剑横在身前。 玄鸩退了周身羽毛般的雾气, 抬起食指,马上从远处飞来一只黑雀停在上面:“顾馆主倒真会给人惊喜, 本座现在有些好奇,你这身衣服下面,究竟还藏着多少好东西?” 顾览不怒反笑,轻轻挑眉道:“君座若真想知道,不如亲自来看, 只是在下身上还藏了不少银针,君座小心别被扎到。” 玄鸩的冷笑有些玩味,露出的半张脸凝着杀意与寒气。他放走了黑鸟, 负手向顾览走去, 他每前进一步,顾览便后退一些,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 只是这距离在不停缩小。 “劝你别做无用的挣扎,提灯备的马车就在后面, 你若现在乖乖跟着走,本座还可以让你多活一会儿。”玄鸩不断逼近,他身形高大,气场十分霸道,顾览还未出手, 就知道自己连半分胜算也没有。 但胜负从来都不只是看实力,不然怎么会有那么些以少胜多的例子, 顾览定了定心神,故作轻松道:“君座是想要我交出贵教十八种秘药的破解之法吗,好说得很,请给在下半天时间,一定工工整整地写好了送过去,并且发誓往后再不会透漏其中一丝一毫的内容,这样可以吗。” 玄鸩“啧”一声,突然向前迈出一大步,顾览急忙向后退,这时旁侧的一株椴树竟然平行挪动到了他背后,叫他直直撞了上去。顾览丝毫没有料到,不禁发出一声轻呼,玄鸩歪着头看他,似笑非笑。 “馆主这玩笑开得无趣极了,”玄鸩倾身靠近他,沉沉道,“废话少说,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跟我走,要么跟我打,不过看在你这张脸十分顺眼的份上,本座可以先让你三招。” 凑近了听,玄鸩的嗓音非常独特,低沉浑厚,带着沙哑的颗粒感,这声音同那个人非常相似,顾览心头狂跳,但他不敢去求证。 他收回纷扰的心思,浅浅一笑道:“君座实力远在我之上,只让三招不是太欺负人了么。” 没有人不喜欢听人家夸赞,哪怕玄鸩也是如此,他的确有点飘飘然,竟然真的考虑了下顾览的提议:“那就……十招?” “十招”的招字还未说出口,顾览先发制人,第一击已然出手,霜翎剑直直刺向玄鸩的上半张脸,玄鸩身影一晃而散,又在几步之外重新聚形。顾览二击接上,长剑翻花,同时刺向七八个方位,然而只是将玄鸩的又一道幻影打散,根本无法触及实体。 每当顾览停下攻击,无措地分辨着玄鸩真实的方位时,头发、脸颊或肩背就会被一片黑羽打中,倒也没有多用力,只是轻微地将他皮肤割伤,留下一丝细细的血口,仿佛雪白绸缎上埋的红线。 随着身上伤口变多,顾览脸上渐渐没了血色,眼神透着体力不支的虚弱,而这时身后忽然响起玄鸩的声音:“十招已过,这就是馆主的真实水平吗,可真令本座失望。” 顾览抬手抹去嘴角血丝,淡然道:“君座是不是数错了,在下明明只出了九招。” “九招与十招又有什么分别呢,”玄鸩现出真身,走到顾览面前,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他裸露的肩头,“难道你有信心在一招之内赢我?” 顾览将有些散开的领口拢紧:“这最后一招,藏在九招之中,要想完成还必须有君座的配合才行。” 玄鸩似乎十分感兴趣:“嗯?怎么配合,说来听听。” “这第十招是一种毒,随汗液与鲜血挥发,如果不是君座一直离我这样近,恐怕也不会这么容易中上的。”顾览狡黠一笑,“如果不信,现在可以试着运功,看看是否气行不畅?不过我要提醒君座一句,越是强行运气冲破,这毒就浸得越深,好比藤蔓,你越挣扎,它咬得越紧。” 玄鸩脸上一冷,暗自运气后发现果真如顾览所说,所有关键的穴道皆是滞塞的,他指尖缭起一丝白烟,散去体内部分毒素,而后失去了耐心,直接一掌朝顾览肩头击去。 好比恶狼与狡狐,正面对上之前,的确是狐狸更占上风,甚至把狼耍得晕头转向也很有可能,可是一旦被抓住,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再聪明狡猾的狐狸也不可能打得过一只狼,更不要说是狼群中最狠戾、最残忍的狼王。 玄鸩显然没有使出全力,但顾览这边却十分狼狈,前两招尚有余力应对,第三招开始已然力不从心,一式鹤舞碧霄使得慢了半拍,胸口狠狠中了一拳,登时嘴角殷红,额上冷汗涔涔,以剑支地忍了片刻,还是撑不住晕厥倒地。 玄鸩走过来拾起他的剑,拿在手里仔细把玩了番,不知触到了哪个机关,剑身“嗖”一下缩了回去,只留下一片树叶大小的剑盒,极轻极巧,新异无比。 他将那剑盒收进怀里,俯身把地上的顾览打横抱起,冷哼一声:“如此不堪一击,废话还那么多,本座今日心情好,算你有运气,可知道上一个跟本座这样唠叨的人,已经和悬崖上的山石融为一体了。” 提灯垂着右手等在马车外面,脸上面具又变回了笑眯眯的样子,他左看右看,前等后等,觉得玄鸩不应该这么久都捉不回一个大夫,要搁平时,这段时间足够他灭掉一个数百人的门派。 不多时,他看见远处玄鸩出了林子,正向这边走,怀里似乎还抱着什么。提灯迎上前去,笑道:“君座可是迷路了吗,都怪小僧把马车停得太偏……呃,这是?” 顾览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地靠着玄鸩胸膛,嘴角的血迹还未擦净,眼角似有泪痕,他身上罩着玄鸩的外袍,穿的那件薄衫领口被撕破了,半个雪白的肩头在袍子里若隐若现。玄鸩则一副悠然得意的样子,脸上的银质妖兽面具也少了一半,白耗这么久的时间,却一点也不见他生气。 提灯惊愕不已,小心翼翼地抬头去看玄鸩:“君座这是把顾大夫给……他还能醒过来吗,小僧的右手到现在都疼痛难忍,还指望着他能给小僧治好呢,若是治不好,恐怕小僧以后都不能用师门秘传的金刚罗汉永堕阎罗不入梵天八百八十八式无敌霹雳神掌了。” “提灯,”玄鸩向他瞥去一道凛冽目光,“你的舌头不想要了吗。” 提灯使者单掌立于脸前,又忍不住向顾览看了一眼,而后念道:“我佛慈悲。” “闭嘴,去赶车。” “是。”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实在有点忙,所以暂时只能隔日更新了,跟大家说声抱歉,最晚到10月13号会恢复日更,笔芯,爱你们呦~ 血菩提(六) 鹤囚于笼 一路颠簸, 途中顾览有两次想要醒来,鼻端马上就嗅到一股奇异的香味,而后头脑愈发昏沉, 不自觉就又睡了过去。 玄鸩一开始是打算将他扔在马车的座位底下, 可是顾览紧揪着他的衣服不肯松手,无奈只好换成扔在座位的另一边。坏就坏在提灯使者不怎么会赶马, 他似乎有意让车内的人不得安宁,专往坑洼和石头上走,顾览被颠得直往下掉,玄鸩又十分无奈地将他捉到了自己大腿上。 没过多久,马车晃得更严重了, 玄鸩忍无可忍,阴森森地向帘外骂道:“提灯,我看你的眼睛也不想要了吧, 路都看不清, 不如挖出来喂狗。” 提灯早已吓得一头冷汗:“君座恕罪,只是小僧右手疼得厉害,单靠左手实在有些勉强, 等到顾大夫醒了,可否让他先替小僧医治一下呢?” “咣”一声, 从车帘内扔出来一样东西,重重落在提灯使者身边,他低头一看,竟是一把脱鞘的锋利短刀。 “我佛慈悲,”提灯面具上的花纹吓成了一张哭相, “君座,小僧的手不疼了, 小僧定当竭尽全力把车赶稳。” 不知过了多久,顾览才悠悠转醒,他皱了下眉,费力地睁开眼睛,犹感到一丝头疼,身体像坠了一千斤石头似的沉重,刚要起身就又倒了回去。 这是一间装潢别致的石室,四周石壁上钳着几盏雀形铜灯,每一只的细长尖喙都衔着一枚核桃大小的夜明珠,散发出了满室的朦朦幽光。 顾览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着柔软兽皮的石塌上,稍一动弹就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他的右脚踝上扣了一只结实的铁环,铁环连着几指粗的锁链,将他与石塌牢牢地系在了一起。 他气愤不已,一把扯住那铁链用内力去摧,又抄起旁边的石凳哐哐猛砸,折腾许久,铁链依旧是纹丝不毁。 顾览将石凳远远抛开,又惊讶地看到自己身上穿着陌生的衣服,手臂和肩头的细伤都经过了简单的处理,手掌那处血洞也被仔细地挑出倒刺,用白纱包扎好了。 “冷静了么。” 顾览寻声向石室角落看去,原来玄鸩一直在那里站着,只是光线昏暗,自己没有注意到。玄鸩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来,脸上仍扣着那半张银面具,抱胸立在顾览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最好不要再试图破坏这条链子,否则我会换一条更粗的给你,尽快去适应它,往后这间石室就是你的容身之地。” 顾览装作不懂玄鸩的意思,反问道:“直到我写出君座想要的东西为止?” 玄鸩冷笑一声:“你倒是很会讨价还价。” “只需半天时间即可,若是君座不在一边催促,我还可以写得更快一些,”顾览双臂向后撑在榻上,朝玄鸩晃了晃脚踝,“不觉得这个非常多余吗?我又不会逃走。” 玄鸩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指向顾览,拇指在上面轻轻一按,冰塑般的长剑飒然出鞘,尖端停在距离他喉咙的毫厘之处,正是顾览的贴身佩剑霜翎。 玄鸩道:“不要跟我废话,我向来不喜欢话很多的人,用你的脑子想一想,仅仅十八种秘药,对娑婆堂来说简直九牛一毛,我之所以把你的命留到现在,可不只是为了这个。” 顾览十分平静地看着他,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唇边浮起浅笑:“那是为了什么?” “不妨猜猜看。”玄鸩抬腕,用剑尖挑起顾览的下巴,而后沿着他修长脖颈缓缓下移,将身上系紧的衣带逐一挑开,拨向两边,最后轻轻一点,停在他心口上。 顾览抿紧双唇,眼神清冷淡然,不作任何反应。 玄鸩的目光十分放肆,他的表情有一半隐藏在面具之下,情绪起伏也只能从锋利的下颌线条窥知一二,他似乎有一点激动,但是很快便收回手,侧过身不再去看顾览。 “我曾经有一个非常得力的制毒师,一个月前忽然良心发现,非要到闹瘟疫的村子里去救人,结果被你们正道人士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了。”他嘲讽地笑笑,“或许一个人想要活得长久,就不该轻易相信善有善报。” 顾览摇了摇头:“我相信善有善报,但是不信这世上有什么正道邪道,人与人之间不同的只是立场罢了。” “哦?”玄鸩偏头看向他,“馆主妙手回春,十几年来救死扶伤无数,难道竟是个正邪不分的人吗。” 玄鸩话中充满了嘲讽与鄙疑的意味,顾览当然听得出来,他抬眼对上玄鸩冒着寒气的威慑目光:“唔,或许吧,正因为我是医者,才更要‘正邪不分’。” “正是大善若恶。”玄鸩勾了嘴角,颇有几分欣赏。 顾览笑道:“君座亦是如此。” 玄鸩笑了起来:“哈,原来馆主绕这个圈子,是为了拍我的马屁。” 顾览转过脸,极迅速地翻了一个白眼。 “你很有意思,脸不错,脑子也算好使,”玄鸩在顾览面前蹲下,抬手扳起他的下巴,“不如你来代替他的位置,做我的制毒师怎么样?瞧你那个小医馆穷酸落魄的样子,真是埋没了你的才华。” 顾览拨开玄鸩的手:“我可以考虑,不过君座对自己的人都是这么不信任吗,我总不能一天到晚只待在这石塌上。” 玄鸩偏要钳着他的脸,因为对方冷淡的态度,他显然有些生气,这次手上用了点力,将顾览精致的下颌捏得生疼。玄鸩在他耳边沉声道:“有何不可?” 顾览脸上有一道被黑羽割伤的口子,已经涂了药,这时又裂了,涔出细细密密的血珠,他抓住玄鸩的手腕,想要将他掰开,可是那宽大手掌就像铁钳似的,怎么都不肯松。 玄鸩双眸深邃,盯着顾览的侧脸,忍不住用拇指指腹缓缓摩挲他唇角,而后头脑一空,鬼使神差地凑过脸,用舌尖舐去了那条细伤上的血。 顾览轻呼出声,无比错愕地睁大了眼睛,他在玄鸩手下挣动得更激烈了,玄鸩呼吸粗重,立即威胁道:“别动!” 顾览不听,继续使出全力抗拒着玄鸩的胸膛,他脸上交杂着羞耻与罪恶的表情,让玄鸩双眼慢慢发红。 推据间,一道半尺长的冰针突然横在玄鸩脖子前,顾览紧握一端,咬牙道:“君座请自重。” 玄鸩喉咙里发出沉沉的笑,他继续向顾览压过去,任由冰针锐利的尖端死死抵住脖颈的皮肤,然后刺出鲜血来:“我明明已经将你全身都搜过了,真是想不明白,你究竟把这些东西藏在什么地方。” 顾览收回了手,弹指一挥,冰针化成一道水汽,他强作镇静道:“我答应你,你要制什么毒,我照做就是了。” 玄鸩一手撑在他身侧,像是被人泼了杯冷水,瞬间清醒过来。原来顾览以为,玄鸩做这些都是为了逼迫自己答应先前的事,所以只要尽快顺从,他就不会继续发疯。 这倒是一个好借口,好理由,对玄鸩来说,至少比被美色蛊惑有面子多了。他索性放开顾览,起身背过他:“你早这么听话,还用得着本座牺牲这些吗。” 顾览突然有种破口大骂的冲动,他攥紧拳头生生忍下了,安慰自己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玄鸩搓了搓指腹,放到鼻端轻嗅,上面似乎还留着一点淡淡的药香味,那么干净,那么圣洁,叫人想要彻底去破坏。他突然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猛地转过身,笑得既邪恶又兴奋:“馆主可听说过旎情散?” 顾览正在快速地整理衣服,随话答话似的应了声:“听说过,是一种效力十分强劲的春……你想做什么!” 血菩提(七) 梦中情郎(上) 觅棠从领事的圣姑手中接过食盒, 同往常一样俯身行礼,那食盒比一般规格的大很多,看着也漂亮, 一定装了不少东西, 沉甸甸的,端着颇有些废力。 圣姑用古怪的眼神打量她, 语气亦有些难以捉摸:“不是让你打扮好了再过来么,怎么还穿这身旧衣服。” 今早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昨晚同室的姑娘还跟她说,君座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个浑身是伤的美男子,她亲眼看到的, 就算是从小在不乏美色的娑婆堂长大,她也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男人。 接着那姑娘花了好一番口舌向觅棠描述男人的相貌,只是无论她说得多么卖力, 觅棠都想象不出。难道他脸上能开朵花出来不成, 竟叫这位痴情女儿做了整整一晚的春梦,觅棠耳边听着姑娘咿咿呀呀地叫唤,睁大眼睛望着床板失眠, 就这么硬生生熬了一夜,导致今天双眼下面还有些乌青。 结果清早圣姑就叫她好好拾掇一下, 去给那人送饭。_娇caramel堂_ “打起精神来,瞧你这憔悴的小模样儿,”圣姑用染了蔻丹的长指甲点点她眉心,“我可真是羡慕你,哼哼, 你不是不愿意做这种下等人的活计吗,估计过了今天, 就能攀上枝头享受上等的待遇啦,快去吧。” 觅棠懵懵的,不明白她话里的含义。圣姑也不再多说,只笑着叫她动作快些。 独自穿过曲回幽长的石道,觅棠在尽头紧闭的石门旁按下手印,门后有一间能容下十个人的小厅,穿过小厅又是石门,门边站的守卫向她要了通行的令牌。 这扇门打开时觅棠心里忐忑极了,她担心自己的秘密已经被娑婆堂发现,这里面等待自己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美男子,而是一间抽筋剥皮的主刑,然而一股清冽舒服的药香打消了她的疑虑。 顾览正伏在案台上奋笔疾书,见面前的石门突然开了,走进一个穿缃裙的小姑娘。她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纤瘦得有些单薄,瓜子脸上一双楚楚动人的大眼睛,本来是不错的模样,却好像几天没睡过觉似的,面色惨白,双眼下面挂着淡淡的青痕,双颊都凹陷下去了。 那缃裙少女不敢抬头看顾览,垂着脸快步走过去,将食盒放在案台边,声音轻得不敢用力去听:“公子请用膳吧。” 顾览笑道:“谢谢你。”说完又重新执笔,飞快地在纸上书写。案台上面已经铺了一层写满的纸,还有几张掉在了地上,觅棠帮他捡了起来,轻轻地放好。 纸上都是一些草药和虫鸟的名字,觅棠也看不太懂,但是顾览始终没有要吃饭的意思,她没办法收走食盒,只能站在一边等。 顾览又写了片刻,见觅棠还在旁边站着,便问她:“还有事吗?” 觅棠低着头轻声道:“圣姑叫我等公子吃完了再走。” 顾览明白了,当下停笔打开食盒,对里面的山珍海味不屑一顾,看也不看地随便吃了一些。觅棠一直低着头,悄悄地用余光打量顾览,见他吃相颇为文雅,却面无表情,好像那些昂贵精美的食物根本没有味道似的。 随后她又看到顾览脚踝上的锁链,联想起今早听到的传言,不禁红了脸,不敢再看了。 “我吃好了,”顾览将东西归置好,但没有放进食盒中,笑着问觅棠道,“小姑娘,你吃过饭了吗?” “啊?我……我没有。”觅棠昨天错过了晚食,到现在肚子还是饿的。 顾览示意她坐过来:“这些食物太多了,我一个人吃不完,反正现在这里没有人看着,你来帮我解决一点吧,这里恰好还有一双备用的筷子。”说着他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双亮闪闪的银筷。 觅棠傻了似的,眨巴着眼睛愣在那儿。顾览又点点头,道:“不用怕,没关系的。啊,我已经把动过的菜碟放到最下面了,其余都是新的。” “不是的,我不是嫌公子……谢谢公子了。”觅棠本身就饿,看着这琳琅满目的美味佳肴馋得不住咽口水,这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接过顾览手中的新筷子,就在石案边上坐下来。 顾览见她起初还克制一点,稍后就开始狼吞虎咽起来,丝毫不顾及形象,不由得温温笑开,挪到石案另一角继续写玄鸩要的毒谱。 觅棠吃着,突然想起圣姑方才交代她的事,她掀开食盒最下层,端出一碗剔透晶黄的药汤来,捧到顾览身旁:“公子,请把这汤喝了吧。” 顾览向汤碗瞥了一眼,神色平静地问她:“如果我不喝,你会受罚吗?” 觅棠点了点头,其实她知道的并不多,几乎是被蒙在鼓里,但顾览却是一眼就看透了。“圣姑说,这是君座特意为公子准备的。”觅棠怯怯道。 “好。”顾览接过碗,一饮而尽,而后对觅棠道,“你现在可以回去交差了。” 觅棠收好碗筷,提上食盒走到石门边,回头看了顾览一眼,而顾览伏案正忙,没有再多留意她。石门侧边悬着一条绳索,从里面用力拽动,外面的铜铃就被拉响,守卫会过来给她开门。 但今天不知怎么了,觅棠揪着那条绳子拽了好多次,都不见外面的人过来开门,石门几乎隔绝一切声响,就算大声喊也无济于事,她一时慌张无措起来。 顾览精通药理又识毒无数,不可能分辨不出那碗汤里被下了料,但他依仗着自己百毒不侵的体质,依旧喝了下去。没过多久,顾览的身体开始微微发热,这与他预想中的反应不太一样,他开始后悔自己的大意,因为这世上不会有一种毒药,只撩拨你的情/预、混乱你的头脑,而不伤害你的身体。 除非是催/情的药,而这种药不能算在毒的范畴里,因此他无法防范。 顾览内力被玄鸩封锁,不能强行逼出药劲,他只有强忍,握笔的白皙指节渐渐攥紧,呼吸渐急,额头上涔出一层细密的汗。 觅棠回过身来,注意到他神情不对劲,便问:“公子你怎么了?” 顾览摇头道:“没什么,姑娘,可否答应在下一个请求?” 觅棠疑惑地看着他,懵懵然地回答:“好,我答应。” 顾览勉强笑笑:“请不要再说话,还有,请尽可能地和我保持距离。” 玄鸩比预计的时间提早回到了娑婆堂,身上带着血战之后的肃杀气,他手中的兵刃亦散发着猩红妖异的光芒,圣姑与一群教徒在大殿门前候着,见到他来时全都低头跪地,不敢正视。 而玄鸩似是心里惦念着别的事,竟然不做停留直接穿过大殿,向石宫中走去。圣姑十分疑惑,便向后面跟随的提灯使者问道:“君座今天战况怎样,为何看起来不太顺心?” 提灯使者嘿嘿一笑:“君座的实力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只是急着去拿战果而已。” “战果?在什么地方?” “就在行宫深处啊。” 圣姑心思一转,连忙转身向行宫的方向跑,追到玄鸩身后,媚笑道:“君座昨夜向属下提及了旎情散,属下擅自猜测君座的意思,已经叫人去做了。” 玄鸩伫步,转身冷声道:“你做什么了?” “属下叫一个丫头去给姓顾的用了……呃,君座饶命!” 玄鸩甩开手,圣姑就瘫倒在地,捂着快要折断的喉咙咳嗽不止。 “自己去刑堂领罪吧。”他丢下一句,转身加快了步子。 顾览心跳加剧,呼吸炽热,他眼前变得朦胧不清,头脑也开始发昏,“啪嗒”一声,笔掉在了地上,他想去捡,却倒了下去。 “公子!”觅棠向顾览跑过来,触到他的手,异常地烫。 顾览极力维持着神智,将她推开:“离我远一点。” 这时石门轰然展开,觅棠被吓得叫了出来,玄鸩满身杀气地站在门外,一股令人胆寒的血腥气携风扑入,她看见玄鸩外袍的摆子还在向下淌血。 即使不用想,她也知道那不会是君座的血。 玄鸩凌厉的目光透过面具,在顾览身上扫过,又转向与他紧挨着的觅棠,几乎要将这个单薄的女孩击碎。 觅棠在他可怕的注视下不住地发抖。顾览用力撑起身子,将她护在身边,向玄鸩道:“我还以为君座昨日只是说笑,哼,若是一定叫我先体验一番,又何必为难这样一个小姑娘呢。” 玄鸩将手中的兵刃“咣当”扔到一旁,压抑着某种激烈的情绪,指了指觅棠道:“无关的人给我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国庆快乐!中秋快乐!身体健康,心想事成~ 血菩提(八) 梦中情郎(中) 觅棠被守卫带走之后, 玄鸩愤怒地关上石门,顾览见他那气势像是要将自己撕碎似的,丝毫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玄鸩单手解了外袍丢在地上, 向石案上散乱的纸稿瞥过一眼, 问他:“我交给你的任务完成了吗。” 顾览自暴自弃一般,席地而坐, 向后仰靠着石塌,一条手臂搭上曲起的膝盖,用微醺的目光打量玄鸩:“君座问哪一个?若是《莳花鉴》这本毒谱我已经默出来了,至于旎情散么,估计要等药效过了才有力气配制。” 玄鸩遇见过太多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各有各的讨厌法儿,但像面前这位叫人心里发痒的,还是头一个。如果顾览身前有一面镜子, 他恐怕是不敢这么跟玄鸩讲话的, 因为他看不见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勾人,有多要命。 玄鸩走到顾览身旁,目光在他半敞的衣襟里转了一转, 觉得之前的怒火降了不少,却又有另一种躁火取而代之, 由下而上,烧得他心悸难耐,眼眶发烫,喉咙发干。 顾览这边也相当的不好受,他虽然面上强作平静, 实则已经快要忍不住在地上翻滚了。他长发凌乱地散在脸侧,双眸漾满水雾, 半垂着晕红的脸,胸膛起伏不稳。 玄鸩坐上顾览面前的石案,伸脚踩在他脸侧的石塌边上,沉笑道:“你明知道那碗汤里下了药,还这么义无反顾地喝下去,是怕刚才那人受罚吗,顾馆主也未免太过怜香惜玉了吧。” 顾览亏在估计错误,也不全是怜香惜玉,被玄鸩这么一激,有些羞恼,抬手将他靴子打开:“难道不是君座手段太过卑劣了吗?”然而玄鸩把脚放下去之后,面对他的姿势就更加不雅观,顾览咬着牙偏过头,闭上眼睛默默调息。 玄鸩摇头一笑:“笑话,要硬说这事有本座一点责任,也就勉强算我管教不当,用的人痴头呆脑擅作主张。你不了解我的风格,如果我想要你吃什么,就直接掰开嘴向里面灌,绝不会多说一句废话。” 说着他一把抓住顾览的头发,另一手将拇指伸到他嘴里,卡住槽牙和喉咙:“就像这样。” 顾览被噎出了眼泪,抓住玄鸩手腕,使出全力掐着他的死穴逼他松手,而玄鸩毫不在意,仿佛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痛,甚至加重力气欺负顾览,笑得略显癫狂。 “滚开,离我远一点,我讨厌你身上的血腥味!”顾览终于忍不住发怒,甩开玄鸩的手,抄起案台上一尊墨玉镇纸就向他砸去。 玄鸩侧身闪过,并抓住了顾览的手腕,并顺势将他压在石塌上,鼻尖轻轻在他颈侧蹭动:“是么,我倒是挺喜欢你身上的药香味。” 顾览张口要骂,喉咙就被噙住了,抑不住“啊”了一声,尾音稍稍婉转,引人遐想。玄鸩身上充满强势压迫的气息,引得顾览体内气血翻涌,旎情散的药力逃出他的控制,瞬间就像在四肢百骸里洒了一把虫,麻痒燥热,痛苦难捱。 他不愿意叫玄鸩看见自己狼狈的表情,翻身将脸埋在手臂中,死死咬着胳膊不出声音。玄鸩依旧压在顾览肩头,饶头兴趣地拉开他的手臂,笑道:“馆主,这药滋味如何,和你之前用过的相比怎么样,是不是别有一番味道。” 顾览声音发颤:“滚……开……” “要不要把之前那人叫进来,我瞧你好像还挺喜欢她。”玄鸩凑到他耳边,沉着声音问。 顾览愤怒地瞪着他。 玄鸩曲指抚了抚他脸侧的碎发:“馆主这个反应,是想让本座亲自帮你解了旎情散吗?” 顾览憋了一箩筐的词正要骂他,突然眼前闪过一抹亮光,他注意到玄鸩手上戴着黑色的软皮手套,而食指上则有一枚镶嵌紫色宝石的铜戒,这枚戒指他十分熟悉,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是一个很久远的地方,似乎是来到这里之前。 “本座在同你说话,此情此景,你竟然还能走神?” 玄鸩显然不太满意顾览的表现,刚要将他的脸扳过来,顾览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神情激动无比,眼神又有点莫名的委屈,眼角湿润,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叶钦?”他试探地叫了一声。 他努力劝说自己,不要报太多希望,最好不要报任何希望,这样知道结果时,才不至于伤心。 然而玄鸩的反应却比他要强烈十倍:“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真名!” 顾览简直不敢相信:“你真的是叶钦?”他伸手去摘玄鸩脸上的面具,结果被对方一把挥开,接着就是一阵痛苦的窒息感。 玄鸩掐着顾览的脖子,逼近了质问他:“说,你为何会知道本座的真名?” 顾览仍在笑,语气轻柔道:“你想知道?摘了面具我就告诉你。” 玄鸩收紧手指:“不要跟我谈条件。” “那你过来,凑近一点。”顾览也不挣扎,完全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旎情散的药力让他笑意里平添几分妖气,他就这样妩媚地笑着,朝玄鸩勾了勾手指。 玄鸩放开手,半信半疑地侧耳靠近。顾览在他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然后幽幽说道:“因为在梦里见过你呀,哈哈……” “你!” 两人之间的气氛如同一架失衡的天平,当一方调整了战略,另一方势必会受到影响,如此才能保持一攻一守,一进一退。 此刻玄鸩心里有些疑惑和慌乱,他不知道顾览为何会突然变成这样,一时间应对不及,况且除了他死去的师父,当世根本不可能有人知道他真名叫什么。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从来不曾对外人提起过。 顾览看见那副银面具下方泛出了可疑的红晕,更加无所顾忌,半真半假地倒在玄鸩怀里,伸开手臂揽住他的脖颈,一手不住地在他下巴上撩拨,逗小狗似的。“说真的,你把面具摘了,我就告诉你。这偌大的娑婆圣教,恐怕也没几个知道你叫什么吧,你要是不摘,改明儿我就把‘玄鸩真名叫叶钦’写一万份,给你这石头宫殿里洒个遍,怎么样?” “……” “你竟然还在收集石头呢,给自己盖了个这么大的石头房子,不错不错,这点破事倒是死也不会忘,别的事情却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真希望你永远都不要想起来,我已经跟你睡腻了,这次说什么也要找个嫩的。” 玄鸩听他说得越来越离谱,简直毫无廉耻,连自己都快听不下去了:“本座什么时候跟你……我看你是叫春/药迷昏脑子了吧?” 顾览在玄鸩腿上躺倒,伸手拿起石案上的一壶清酒,仰着脖颈灌了几口,而后讽笑道:“玄鸩不好听,改名叫黑乌鸦吧。” “不要得寸进尺!”玄鸩想把他掀到地上去,在心里演练了一百种方式,却始终决定不了从哪里下手。 而就在玄鸩犹豫不决的时候,顾览借着药力与酒劲,已经准备好了要彻彻底底地耍一场流氓,以解这两日以来的愤懑憋屈。 _娇caramel堂_ 顾览“哼”了一声,起身面对着玄鸩跨/坐在他腿上,提起酒壶仰头又灌下一口,而后捧住玄鸩的脸,一滴不漏地哺进他嘴中,末了还舔掉了他嘴角流下的一点。 玄鸩面无表情,身体僵硬如同石化,而心里则经历着有生以来最为壮阔的山崩地裂、飓风海啸,和一种难以言明的甜甜蜜蜜。 他看向顾览,声音阴森冰冷,充满威胁:“你想死吗。” 顾览压根不理会他,并且开始风情万种地脱衣服。 玄鸩再也受不了了,一掌击向他后颈,双手不由自主地把被打晕的顾览揽进怀里。他用力调息平复心绪,自言自语道:“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他觉得自己需要冷静思考一下当前的状况。 不知睡了多久,顾览再醒来时身边已不见了玄鸩,然而他头不痛腰不酸,浑身上下无比轻松,连脚上的锁链都已经除下了。 石门开了一半,外面人影匆惶,声音嘈乱,所有人都向一个方向跑,不知出了什么事情。 顾览大摇大摆地走出去,拉住一个黑衣教徒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教徒道:“我们圣殿的秘宝刚刚被人盗走了,君座已下令封闭行宫,现在那窃贼肯定还被困在里面,君座命我们逐一排查。” 顾览想,这倒是个逃走的好时机,他之前答应朱晴五日之内必到长风门,算一算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但他不甘心就这么走,毕竟恶气未出,大仇没报,这样灰溜溜地走了,也实在不是他顾览的风格。 正思索着,不远处石廊拐角处冒出一个小脑袋来,对他轻声喊道:“公子,快过来。” 顾览一看,正是早上给他送饭的那个小姑娘,好像是叫觅棠。等他过去后,觅棠谨慎地左右看看,拉着他快速向右边的石廊走:“公子,趁现在看守不严,你快些走吧,我知道一条向下的密道,从那里出去,不会遇见封锁的守卫。” 这石宫的内部结构像极一张珠网,通过交纵错杂的细长石廊,可以到达一个又一个的石厅,但是如果没有地图指引的话,身处任何一个位置都可能迷路,一旦进入极难全身而退。 顾览看见了那条地道的入口,竟是藏在一间小小的厨房墙后:“这条密道还有别人发现过吗?” 觅棠道:“没了,这是之前一个姐姐告诉我的,但是她年前生病去世了,所以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走呢,”顾览问,“你喜欢留在这里?” _娇caramel堂_ “不是的,我……”觅棠低下头,不敢直视顾览的眼睛,嗫嚅道,“我有自己的苦衷。” 顾览点头:“好,我不问了。谢谢你告诉我,不过现在我还不能离开。” 觅棠抬头,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 顾览笑道:“用不了多久,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行宫的正中央,是一座十个石厅大小的殿堂,其间装饰极尽奢华,石壁上嵌满了各式样昂贵的珠宝,正中央摆着一尊由一整块纯净水晶打造的王座,玄鸩站在王座旁侧,看着座位后面一个被打开的玉石箱子,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而下面跪满了娑婆圣教的人,顾览走进去时,差点被这情景吓到。 玄鸩看见他后并没有太意外:“谁让你出来的?” 顾览道:“君座放心,行宫既已封锁,我是逃不出去的。” 玄鸩捏了捏眉心:“你最好老实一点。” 顾览黠然一笑:“当然。” 血菩提(九) 梦中情郎(下) “我想不出他是从哪里逃出去的。” 玄鸩已遣散众人继续去追杀窃贼, 自己竟留在石殿中,和顾览不紧不慢地探讨起事发经过。 他坐在水晶王座之上,单手支颐, 眯眼看着座下四处探查的顾览, 看了一会儿好像想起什么,突然变得不自在起来, 伸指在唇边遮了一下,咳一声问:“你有发现什么吗。” “嗯?”顾览起身转过脸,“你说什么?” 玄鸩皱眉:“本座问你发现什么没有。” 然而顾览其实并不是在帮他检查案发现场,他对于娑婆堂丢了什么秘宝根本毫不关心,于是答非所问道:“君座为何突然改变主意呢, 是觉得我医术不够高明,还是忽然间也要‘良心发现’了? 君座不是刚刚说过,一个人想要活得长久, 就千万不能毫无预兆地改邪归正。其实我倒是挺喜欢这里的, 不愁吃不愁喝,像烟华馆那样的穷酸小地方,简直埋没了我的才华。” 玄鸩太阳穴突突猛跳:“所以你是专程回来火上浇油的。” 顾览笑着摇了摇头:“君座可真是冤枉我了, 我是真心实意过来帮忙的。” “你最好立刻坦白,为什么会知道我的真名, ”玄鸩走下王座,怒气濒临爆发,“否则我会让你没机会再多说一句话。” 顾览有恃无恐,好整以暇道:“并非在下刻意隐瞒,只是此事说来话长, 倒不如我们先解决了眼前的难题吧。君座是否可以肯定,当那窃贼进入石殿之后, 无论如何都会触发机关,只要没有人从外面将门打开,他就一定会被困在里面?” 玄鸩不愿多言,直接向他演示了一遍:整个石殿呈等长的六边形,共有三道门可供进出,但是每道门后都连接着最为灵敏的机簧,能控制这个机簧的只有玄鸩身上的钥匙、和王座之下的开关。 在机簧未被锁住的状态下,只要门扇开启了一根发丝的角度,或者王座背后有人接近,就会触发殿堂中的数重机关,先是石门锁死,六面墙壁发射出全方位无死角的毒箭,再有,王座连带着背后的玉匣同时翻转到地板下面,然后左右两侧石墙不断向中央挤压,整个地面也会向两边打开,窃贼无处可躲,必然掉落进下面的石窟中。 就算窃贼有通天本领,躲过了这些机关并成功将秘宝偷到手中,那么他也只有乖乖等人来擒这一条后路可走,因为除了锁死的三道石门,整个石殿浑然一体无懈可击,根本没有其他可以逃离的漏洞,就算插/上翅膀也不可能飞的出去。 然而事实却是,的确出现了这样一个神通广大的人,不知以何种方式潜进了石殿中,在将所有机关都触发一遍之后,既没有被压成肉饼掉进石窟里,也没有被毒箭射成马蜂窝钉在墙上,总之就是莫名其妙地蒸发掉了。 顾览本来不想多事,听完后反倒起了兴趣,又在石殿中转了几圈,然后无意中抬头一望,笑了笑,指着头顶道:“君座请看,那里分明还有一个出口。” 只见数丈高的笼形殿顶上,在接近中心的位置开了一个碗口大小的天窗,从中还可以看见外面浓艳的晚霞颜色。 “你觉得可能吗,”玄鸩轻微一哂,“就算那窃贼是一只老鼠,只要长得稍微大一点也会被卡住。” 顾览道:“有时候越是复杂的谜题,答案往往出人意料的简单,正因为每个人都觉得不可能,所以才会对真相视而不见。” 玄鸩不言,若有所思地看向殿顶的小窗。 顾览趁他思索的间隙,悄步走到王座旁边,简略看了看背后的机括,又拾起地上的玉石宝箱,问道:“说了这么半天,我还不知道圣教到底丢失了什么尊贵秘宝,君座不介意跟我讲讲吧?” “三颗阿修罗菩提子。”玄鸩回道。 顾览一愣:“只是……几颗菩提子而已吗?” 玄鸩回到王座上:“对于不了解用途的人,的确只是几颗菩提子而已,但它们其实是非常恐怖的东西,任何一颗的威力都足以毁灭当今武林。” 顾览默笑不语,心想这莫非是三个浓缩版的核/弹? “所以,你应该知道菩提子失窃意味着什么。”玄鸩抚了抚手上的紫宝石戒指,抬眼看向顾览。 顾览捏着下巴:“有人想借用娑婆堂的刀来杀/人,或者……” 玄鸩沉声道:“腥风血雨已经拉开序幕了,不知馆主有没有兴趣入这一局。” 与他同样,顾览眼中亦出现了一丝微妙的期待,玄鸩觉得他们或许是同一类人。 顾览笑道:“若是君座不做局外人,我倒还真的有点兴趣。” 玄鸩勾起唇角:“可惜本座没有解迷的爱好,寻找答案有很多种方式,我更喜欢最简单直接的那一种。” “哦?” 玄鸩忽然起身,抓着顾览前襟,一个转身将他按在了王座上,而后擒住顾览的脖颈,俯身半跪着压制住他:“欲拒还迎的游戏玩够了吗?” 顾览毫不反抗,眸光流转着睨向玄鸩,笑笑道:“原来你在怀疑我。” “你一直装傻充愣,掩藏自己的实力,以为我看不出来么,”玄鸩倾近顾览侧脸,冰凉面具刮蹭着他的白净皮肤,“你和娑婆堂的开创者有什么关系,还有昨夜那些胡言乱语,究竟是什么意思?” 顾览不说话,抬手去摘玄鸩的面具。玄鸩怎会轻易叫他得逞,但这一次他并没直接挥开顾览的手,而是死死地抓住,使了点力气攥在掌心里。 “那你杀了我吧,”顾览覆住颈上玄鸩的手指,也使上十分的力量,直直看着他道,“杀了我,这些烦恼自然烟消云散。” 玄鸩莫名一阵心疼,惊得他连忙放开了顾览,他心里乱成一团,不知道该拿眼前这人怎么办,一种奇妙而痛苦的情愫逐渐漫上心头,这种感觉非常陌生。 顾览眨了眨眼睛,温柔地打开玄鸩攥紧的手掌,而后与他五指交握,表情十分无辜:“不是我做的,你太高估我了。况且,我那时候在什么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 玄鸩抿紧唇线,侧过头去看大理石地砖的花纹。 “你不信吗,我可以帮你推演一遍。”顾览说着翩然起身,双手扶着玄鸩肩膀,将他推回了王座。玄鸩不清楚顾览接下来要做什么,却也由着他肆意行动。 顾览站远了些,一步一步向后退去,突然道:“君座看好了。”指间化出一道冰针,直射王座背面的机关按钮。 便听一声沉钝的“咔塔”,石砖之下传出齿轮转动的躁响,三道石门瞬间闭合锁死,玄鸩反应极快,在王座翻转之前纵身跃到了地面上,但紧接着八方乱射的毒箭却让他分身乏术,以致两侧石墙迅速压来时根本无暇躲避。 那石墙是由万来块两千斤重的石砖垒砌,力道足以将世间任何肉体凡胎压成壁画,玄鸩双臂弯曲撑在其间,竟能与两道石墙的力量持平。 他抬头向殿顶上看,见顾览一手扒着天窗的边缘,像只轻飘飘的仙鹤一样悬在那里。 _娇caramel堂_ 顾览亲眼见证了这刹那间的惊心动魄,由衷赞叹道:“君座当真是神勇非凡,‘天下第一’四字当之无愧,在下今天算是开眼了。” 玄鸩似笑非笑,怒极时下颌线条愈发锋利,他赤红双眼望着顾览道:“你最好不要再被我抓到。” 顾览摇头:“我怎会眼睁睁看着你遇险呢,只是君座神力实在超出了我的预料,我也不必多此一举再拉君座上来了。如此可见,若想在机关触发后逃走,仅此一路别无他法。” 他缓缓从怀中掏出自己的霜翎剑和玄鸩的铜戒,笑着朝下面晃了晃,而后一掌击碎天窗周围的石砖,毫不费力地翻了出去。 “再会了,我的君座大人。” 玄鸩怒吼:“顾览!” 提灯使者沿圣教方圆百里搜寻窃贼无果,返回途中却听见一道响彻苍穹的爆裂声,抬眼望去,只见行宫方向的天空荡起一片烟尘,原本高耸的大殿竟然不见了。 他急急奔回,看到行宫已然完全崩倒塌毁,残垣断壁中蹲着一伙儿又一伙儿抱头痛哭的婢女教徒,当下心中一恸,厉声质问:“君座人呢,君座怎么了?” 众人皆泣不成声,忙着抹眼泪擤鼻涕,无人回应他的问题。 “君座呐——”提灯泪流满面具地扒开一块块石砖,像个发疯的野兽在废墟中四处狂奔哀嚎,最后他凭着记忆找到了玄鸩平时居住的石室,看到他正安然无恙地站在石案前画画。 提灯忍不住冲过去跪倒在玄鸩腿边,抱着他的腰放声高哭:“原来君座您还活着,真是太好啦!我佛真的慈悲啊!” 玄鸩拍拍他的肩膀:“起来,你压着本座的脚了。” 提灯脸上哀伤的面具倒转过来,变成喜气洋洋的模样,他起身凑到石案边上,见玄鸩正执笔沉思,准备给一副美人图点上最后的一笔。 他早在半月前就见过这张画,画上人身形俊逸缥缈,着雾松青长衫,一头墨瀑似的长发披散肩背,背后衬得是夜潭双鹤,月照沙汀。 但那时这画上的人还没有脸,更没有现在这张与顾览如出一辙的脸。 提灯心中顿起诸多疑问,只捡出最最关心的一个:“君座,顾大夫现在人在何处呀?” “跑了。”玄鸩道。 提灯大骇,晃晃自己可怜的右手:“跑啦?那小僧,小僧这手怎么办?” “喊什么,”玄鸩迟迟下不了笔,转脸瞥了提灯一眼,“提灯,你难道从未发现,疼痛是一种美妙又复杂的感受,至少疼的时候,你能清醒地知道自己仍旧活着。” 提灯心想反正疼的不是你的手,但嘴上不敢反驳,只道:“那君座就这样放他走吗。” 玄鸩道:“当然不可能。”他终于落笔,给画上的人点出一双绝妙的眼睛,霎时鹤走云惊,月光如水泄入潭面,漾起一圈一圈的涟纹,那画中人似乎也对他垂眸一笑。 他指尖在朱砂碟里蘸了蘸,之后用力地点在那人唇间,没有半点温情柔意,而是近乎一种痴狂的毁灭感。玄鸩轻抬手腕,在画像白净的脸颊上曳出一道长而细的红,陡增几分妖孽。 “本座的东西,怎能轻易让给他人。” 血菩提(十) 山雨欲来 九月初三, 冬莱城南,长风门。 还未到初冬,大院里的梧桐全都已经凋零了叶子, 落得满地残黄。傍晚又开始下雨, 朱晴一个人坐在院里的石桌旁,望着天空一角发呆。 当初顾览说过五日内必登门拜访, 如今已是第四天了,仍不见他的人影。朱晴方才去父亲房间里探望,见他依旧是昏睡,吃了不知多少大夫的药,病情却丝毫不见好转。她心里焦急父亲的身体, 又担心顾览不敌玄鸩而落入魔教手中,只希望他能顺利脱身,平平安安地找自己。 正一脸愁苦地想着这些, 忽然听见身旁有人道:“我看你还是省省吧, 顾览说不定早叫玄鸩给弄死了,与其在这里白白浪费时间,不如趁早把师父秘传的那本《长风剑诀》交出来, 免得日后娑婆堂找上门,咱们连个能抗两招的都没有。” 朱晴愤怒抬头, 见二师兄袁东鹏正向她嘲讽地笑着,好像笃定了顾览一定不会来了。 “二师兄,你这话说得未免太不合时宜了吧,”朱晴起身站到袁东鹏面前,“父亲重病卧床, 门派人心惶惶,你不去安抚大家, 却只惦记着父亲的剑谱!再说顾馆主约定的时间还未到,你怎知他就来不了呢?” 袁东鹏扯了扯嘴角,将手搭在她肩膀上:“小晴,瞧你把师兄想成什么了,咱们兄妹自小相伴长大,我的为人你还不了解?师兄这不是看你发愁,想替你分担一些嘛。” 朱晴耸肩撞开他的手:“用不着你来替我分担,哼,你少在这里假惺惺了,你以为我还像小时候那样什么都不懂吗,你永远只会考虑你自己,不像大师兄,心里装的是整个长风门,你就算拿到了《长风剑诀》也比不上他!”含#哥#兒#整#理# 听到她这么说,袁东鹏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冷笑一声道:“大师兄大师兄,整天就知道叨念你那没用的大师兄,不过一个窝囊无用的残废而已!好呀,你就等着大师兄来帮你吧,咱们就等着看,将来长风门在你俩手里能有什么出息。” “你住口!”朱晴气得浑身发抖,袁东鹏却更加得意地瞥了她一眼,转身大步朝着朱天河房间的房间去了。 朱晴一肚子委屈无处发泄,眼看着天就要黑下来,打在脸上的雨越发冰凉,她一气之下冲出门去,跑到了空荡荡的长街上,望着仅剩一丝余晖的夕阳,终于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有一把素色的纸伞遮在朱晴头顶,她连忙用手背抹干净脸上的泪水,回过头一看,竟是一身青衫、完好无恙的顾览。 “朱晴姑娘,我来晚了吗。” 朱晴惊喜交加,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充满感激的眼神中多了些别样的情愫,突然她想到什么,低下头道:“刚才……只是雨水。” 顾览道:“我知道啊。” “你没事吧,玄鸩有没有为难你?若是你明天再不来,我一定带人到娑婆堂救你。”朱晴眼睛看向别处,声音却越说越小。 顾览笑笑:“我没什么事,害少主担心了,这一路赶得急,能不能先让我进门喝杯水?” 朱晴恍然自己的失态,连忙道:“快请。” 稍作休息后,顾览就去查看长风门主的病情。据朱晴所说,九日前的清晨,朱天河练剑回来后突然开始胡言乱语,情绪十分暴躁,神情亢奋,一向脾气温和的他因为一点小事就开始打骂下人。 “起初我以为他只是心情不好,但那也有点太反常了,我父亲平时真的很少发脾气,一般下人犯了错他最多也就温声和气的说两句,我感觉到不太对劲,只是不曾想,没过一会儿,父亲突然捂着胸口倒在地上,然后就再也没醒过来。” 顾览坐在朱天河床边为他把脉,垂目静静地听着,而后问道:“令尊当时也像现在这样虚弱吗?” 朱晴摇头,神情无比哀伤:“不,当时他的身体很健壮,一点都不像四五十岁的人。他发病的时候神情可怕极了,眼睛瞪得很大,整张脸涨成了紫红色,青筋暴在外面,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像是随时都有可能把面前的人撕开,我吓坏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父亲。” 顾览转头看向床榻上紧闭双目的中年人,如今样貌与朱晴描述的简直天差地别,仿佛被什么妖魔鬼怪抽干了精气一般,形容枯槁,眼窝深陷,瘦瘪得几乎只剩下一副骨架,和行将枯木的耄耋老翁没什么差别。 “怎样,能看出我父亲生了什么病吗?”朱晴焦急地问道。 顾览由指尖向朱天河体内注入一缕内力去探,这缕内力游走到他颈后的大椎穴时却漏了出去,顾览起身翻转朱天河身体,见他脖子后面有一个极细小的针眼,如果不是周遭变得青紫,很难被发现。 他问:“令尊病倒时周围可有什么人?” 朱晴刚要说出口,却皱眉一顿,表情严肃道:“你的意思是……我父亲是被身边的人所害?” “只是例常询问,并无其他含义,”顾览平静道,“那时候你在场吗。” 朱晴仔细回想片刻:“我在,除了我,还有我大师兄宁淮生、二师兄袁东鹏、师叔吕素、和总管董劲,对了,还有几个下人。” 顾览替朱天河盖好被子,收拾医具起身:“如果方便的话,晚上能不能安排我和这些人见一面?” “当然,只是,”朱晴面有担忧之色,“如果你有什么发现,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少主放心。” 长风门高层之间的关系似乎并不和睦,至少不像外面传言的那样团结,晚饭时气氛稍有些凝重,席上主位空着,顾览座位在其正对面,东边坐的是朱天河的大弟子宁淮生和朱晴,西面则坐着二弟子袁东鹏,而后是董劲与吕素。 吕素最先问起门主病情,顾览只道目前病因不明,还要等稍后详细诊断。她听后点点头,脸上云淡风轻的,好像只是象征性地表示一下关心,至于朱天河是死是活,根本与她毫无干系。 顾览不经意地向她打量一眼,吕素是朱天河最小的师妹,也是师门同辈中仅存的一位,她不过二十七八的年龄,名如其人,生得一副极素雅清恬的容貌,却丝毫不显寡淡,衣着亦不同于长风门中其他人,是一身温柔的水兰色。 宁淮生端着酒杯起身,笑道:“馆主此番辛苦,淮生代长风诸位兄弟向馆主敬一杯酒,师父卧床多日也不见好转,如今看到顾馆主来了,我们也就放心了。” 顾览也起身回敬道:“定当全力为门主医治。” 宁淮生对顾览的笑容里充满敬意,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便坐下了,此时顾览注意到他左边的衣袖空空荡荡,动作稍大时右腿似乎也有些不便,怪不得,宁淮生的脸上总是带着不易察觉的悲凉。他相貌英俊不凡,谈吐举止亦优雅端正,本应该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朱晴向顾览投去恳求的目光,虽一言未发,顾览却立刻懂了她的意思,微笑着点了点头,朱晴当即开心起来。 “顾馆主老远过来,怎么也不见带几个贴身的婢女侍童呢,”袁东鹏看着朱晴,意味不明地一笑,拈着酒杯自顾道,“馆主千万不要拘谨,就将这里当成自己的烟华馆,下人随便使唤,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跟我说一声就好。” 顾览道:“劳烦。” 这位袁二师兄的风格,则与宁淮生截然相反,张扬得有些过了头,见他一身傲然气势,似乎在长风门内比大师兄和少主更有话语权,顾览不明晰这其中的复杂关系,也不方便多问。 朱晴不满袁东鹏的态度,忍不住帮顾览回嘴:“二师兄,不会说话就不要多说,顾大夫是过来给父亲看病的,不是游玩,带什么婢女侍童?你以为这里上上下下的人,只有你自己使唤得动?” 袁东鹏隐怒,腮帮子明显一动。 “晴儿太过紧张了吧,”吕素拿起锦帕擦擦嘴,不紧不慢道,“你二师兄并无恶意,他刚刚担任要事,年轻气盛,你也不要太苛责他。再说顾大夫初来乍到,咱们一家人何必自伤和气,太没礼貌了些。” 朱晴瘪嘴不言,忽而又反应过来,向袁东鹏问道:“担任要事?什么要事!” 袁东鹏一哂:“你不知道么,师父已将长风门的主事权交给我了。” “你胡说,父亲一直昏睡不醒,怎么可能将主事权交给你,你有什么证明?”朱晴愤而起身,“就算是要选一个临时门主,怎么看也是大师兄更合适,难道不对吗?” 袁东鹏沉沉地向顾览瞥去一眼,皮笑肉不笑道:“我当然有证明,其实今天傍晚师父醒过来一次,我和大师兄、师叔都见到了,只是不知道那时候你在什么地方,又和什么人在一起呢?” 朱晴哑然,面上神情复杂慌乱,她转头看向宁淮生,见他低头沉默,便知道袁东鹏说的是真话了,一时有些无措。 这时一直不曾发言的董劲突然咳嗽起来,他年纪与朱天河相仿,许是常年操劳废心,已生了满头花白头发,然而那一双眼睛却精明不减,比鹰还要锐利,他攥了攥拳头,声音沉哑道:“顾大夫还在看着,你们这样像什么话。” 董劲生咳不止,朱晴为他倒了一杯温水:“董叔,最近天冷了,你要保重身体呀。” “哎,我只是恨,如果能让我和门主换一换,我愿意替他在病床上躺一辈子。” 朱晴眼中含泪:“董叔……” 顾览与董劲座位相邻,他伸手示意要为董劲把脉,温声道:“董先生,我这里有一些止咳化痰的清凉丸,你拿去用着吧。” 对顾览的好意,董劲表现得意外抗拒,他不着痕迹地将手拿开,干笑道:“就不麻烦了,这沉疴旧疾伴了我许多年,且由他去吧,还请顾大夫多多废心门主的病情。” 顾览不动声色,目光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便也不再强求。 董劲喝了朱晴倒的温水后不怎么咳了,大家继续沉闷地吃着饭,各自心怀鬼胎似的。忽然间,顾览听到席上一声轻呼,接着是碗筷落地的惊响,抬头就看见宁淮生面色惨白地靠在椅背上,颤抖不止的右手捏着一枚纯黑的鸩羽。 “这是……谁放到盘子下面的?” 血菩提(十一) 执言咒(上) 然而, 就在众人的目光被宁淮生手中鸩羽吸引过去时,董劲乍然爆发出一声哀鸣,仿佛在痛苦地抗拒着什么, 双手猛地向前一抓, 将桌上的杯碗盘碟统统挥到了地上,他一边不住大声嚎叫, 一边紧紧箍着自己的脖颈,赤红双眼瞪得像是要爆出来一般。 朱晴惊呼:“董叔!你怎样了,董叔!” 董劲大张着嘴,整张脸已迅速涨成了深紫色,青黑的血纹如同树根从后颈蔓延到面部, 他五官扭曲表情狰狞,喉咙间不时发出“咔咔”的声响,全身的肌肉鼓起, 攥紧的双拳上青筋暴出, 眨眼间已然全无人形。 听见朱晴的呼唤声,董劲机械而缓慢地转过头,将脑袋扭成了一个极诡异的角度, 鬼气森森地盯住了她。 谁也没有看清楚他是怎样起跳、怎样迈出第一步的,董劲像支离弦的毒箭一样突然就到了朱晴面前, 举起将近酒坛大小的拳头朝她脸上砸去。 朱晴头脑空白,本能地闭上眼,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顾览拉到身后。董劲一拳凿空,身体猛冲向地面,竟然将大厅的青石砖地板硬生生扑出两个大洞。这时宁淮生飞出一条铁索, 将董劲上半身结结实实地捆住,袁东鹏与吕素互看一眼, 亦长剑出鞘截住了他的去路。 顾览急道:“离他远一些,不要再惹怒他,大家都退到大厅外面去!” 不知袁东鹏听到了还是没听到,偏要反着他的话来,手挽剑花直击董劲双膝,只听“钪钪”两声,不料精铁的长剑竟然丝毫不能损伤他的身体,然而被击飞了出去。 董劲神态愈发狂暴,简直想中了魔障,他双臂使劲一撑,紧紧缠绕的铁索被挣裂成了数段,袁东鹏仍不肯放弃,再次举剑迎上,宁淮生见状便上前阻止他,结果被董劲一把抓住抛了出去,狠狠摔在墙上。 袁东鹏与吕素双双使出数十招,仍然无法将董劲制服,最后不得不退出大厅门外,顾览已将朱晴拉了出来,吕素要把门从外面拴上,这样可以争取一些时间。 朱晴拦住她:“不行,大师兄还在里面!” “大师兄说不定已经死了!”袁东鹏沉声吼道,“你如果真的这么担心他,怎么不进去陪他!” “他不会死的,”朱晴就要把门栓再拉开,“我们不能这样抛下他,董叔彻底发了狂,他把不会像父亲那样手下留情,难道你们还要像上次一样丢下他一个人不管吗!” 这话一出口,袁东鹏黑沉下脸,愤而转身不再与她争论。吕素却仍是按着朱晴的手不肯松,她声音依旧柔缓,听不出任何急切焦灼来,却又一股隐隐的狠辣藏在里面:“晴儿,话不可乱说,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我们从来都没有丢下他不管。” “吕师叔你……”朱晴气得眼眶发红 。 “不要再吵了,”顾览忽然开口,他半垂着眼睛,显得十分疲惫,“你们听不见董劲已经安静了吗。” 的确,关上门之后他们只顾着争吵,谁都没有注意到里面的动静,董劲既没有嚎叫也没有挥拳砸门,难道他已经恢复了神智? 袁东鹏道:“开门看看。” 吕素轻轻的撇了下嘴:“那你来开。” 袁东鹏走上前,缓缓将门扇推开,看见董劲正对门口横躺在地面上,不知死活。朱晴推开袁东鹏走进,伸指在董劲鼻下一探,松了口气,然后快步朝一旁的宁淮生跑去。 袁东鹏皱眉看向顾览:“他怎会突然晕倒?” 顾览不答反问:“上一次门主发狂时,是你们其中的谁将他制住的?” 袁东鹏眼神躲避,咬牙瞪着他,显然没有回答的意思,倒是吕素走过来,悠悠然然道:“猜也猜得出,是宁淮生。朱师兄生生将他一条手臂扯了下来,这个后果可不是谁都能承担得起的。” 顾览走进大厅,拾起董劲脚边燃着的迷香丸掐灭,一边掰过董劲的头部,一边对背后的朱晴道:“宁师兄无碍,中了迷香而已,睡一觉就会好了。” 而后,他目光一凛,董劲的后颈上果然也出现了一个极细小的针眼,与朱天河身上的一模一样。 这夜冷雨不停,长风门像是陷入浓雾一般,气氛越发沉重诡谲了。 等到董劲的事情过去,大家才想起压在宁淮生盘下的那枚鸩羽,后知后觉地赶到了可怖。顾览心里清楚玄鸩一定会追过来,但没想到他竟给宁淮生下了索命帖,顾览并不想让他们之间的纠葛波及到长风门的人。 隔日一整天,长风门都严阵以待,草木皆兵,朱家宅院四周安排了重重陷阱防御,每一个人都像倒数死亡时间一样静等着变动来临,甚至连大声说话都会胆战心惊。 “你要出门买药?” 天快黑时朱晴在后门捉到了试图偷偷溜出去的顾览,顾览告诉她自己是去长街上为宁淮生买止痛的药。朱晴听后十分郑重地思考了片刻,她神情严肃得叫顾览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个小姑娘太认真了,这个决定好像是叫她在大师兄和顾览之间选择一个似的。 顾览温温一笑道:“不必太过谨慎,我并不是你们长风门的人,索命帖发到这里,按道理来说并不干我的事,娑婆堂的人不会找上我的,放心吧。” 朱晴绣眉微蹙,坚决道:“不行,我怎能放心,那日你为了救我差点落到玄鸩手里,你已经得罪了他,若再见面他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抱歉朱晴姑娘,其实我没有对你说实话,”顾览轻飘飘地看向朱晴,“你师兄的伤我看过了,处理得非常不妥当,我现在急需几种草药重新为他包扎,时间拖得太久可能会影响他身体其他部分。” 朱晴咬紧下唇,抓紧他的手臂道:“我们这里也有很多药,你不用出去的……” 顾览握住她的手安慰地一捏:“你们的药库我已经找了好几遍,如果有的话我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呢。” “那我跟你一起去。”朱晴坚定地看着他。 来了,最让人头疼的来了。顾览露出为难的表情,也不说话,就那么温柔而平静地回应着她的目光,好像在看一个胡闹的小孩子。 朱晴脸色微红,她想到之前的经历,自己功力薄弱,假使真的遇上娑婆堂的杀手,或许反倒拖累了顾览。她终于松开手,侧过身轻声道:“那你一定要早点回来,天黑之后如果等不到你,我就……” “你就关紧大门,不必再等了。”顾览道。 长风门所在的城镇名为琳琅,曾以美酒与古朴风情著名,数月前还是十分繁华的,如今或许是嗅到了风声,长街两旁店铺紧闭,街上空无行人,一眼望去尽是肃杀。 顾览拿出之前在烟华馆收到的鸩羽,翻过背面,细密的羽络隐隐闪出绚丽的彩光,其中显现了一行字,是他在今日中午才发现的。 【酉时,琳琅镇,流觞楼。】 流觞楼的规模,完全比得上京城里任何一家专门招待达官贵族的豪华酒楼,如此富丽气派,即使在琳琅镇最盛时期也有些格格不入,如今客流几近为零,空空荡荡的一座豪楼扔在街边,倒显得有些突兀滑稽了。 没有门童,大厅是空的,柜台是空的,楼梯是空的,二楼的客房估计也是空的。 奇怪的是,厅堂的桌椅地面却十分干净,顾览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来,伸手在桌面上轻轻一抹,沾不到一点灰尘。 他几乎是刚一坐下来,楼梯的方向就传来一道稚嫩清脆的声音:“君座请公子到楼上来坐。” 顾览立即扭头去看,看不到人影,也听不到溜走的脚步声。他没别的办法,也只好起身上楼。 二楼多是客房,饭厅小而雅致,装潢比大厅华贵许多。临窗的位置上已坐了一个人,一身玄衣,正偏着头向窗外看,面前桌上摆了酒和几道小菜,对面空座上亦放好了酒杯。 顾览深呼一口气,向他走过去:“君座不嫌黑么,为何不让人点灯呢。” 玄鸩转过脸,静静地盯着他看了片刻,问:“吃过了吗。” 顾览摇头,向桌上的菜碟瞥过一眼,心道不会是要给自己安排断头饭吧。 “坐。” 玄鸩头也不回,很是随意地向身后招了下手,紧接着那层层纱幔后面便出来几个窈窕少女,清一色黑裙蒙面,静悄悄的,走路的时候一点声音也听不到。她们迅速将冷掉的小菜换成了满桌的珍馐佳肴,那酒却仍是之前的,玄鸩执起白玉的酒壶,为顾览斟上一杯。 顾览莫名觉得诡异,只是看着,不喝酒也不动筷。 玄鸩嘴角噙着似有似无的笑意:“怕有毒吗,那我们来换一下好了。放心,这只杯子我还没有用。”他将自己的酒杯和顾览的调换,而后首先仰头饮下一杯。 其实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不过为表诚意,顾览也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此刻天色已黑透,即使对面而坐也无法看清对方脸上细微的神情,更何况玄鸩仍旧不肯摘他那半张面具。看不到他的眼睛,让人心里非常不踏实。 顾览借饮酒的机会抬眼打量玄鸩,见他今日着装不同以往,黑衣样式简单大气,轻便利落,不像之前那件奢重的暗金玄袍,一看就价值不菲。 “馆主大人不说点什么吗,”玄鸩注意到了顾览探究的目光,有些不快,“两日不见,你似乎没那么有趣了。” 顾览挑眉,无所谓似的道:“世上有趣的人很多,君座还是不要找我这个最无趣的好了。” 玄鸩轻嗤一声,听起来像是在笑:“对,这样就很好。喝酒,吃菜,我们继续聊。” “聊什么?” “聊聊怎么处置你。” 血菩提(十二) 执言咒(中) “你知道一座行宫建造需要多久时间, 多少人力与金钱,”玄鸩沉声缓缓道,“虽说你毁掉的并不是我最大的行宫, 但那里的机关可都是我最喜欢的, 做错了事就要接受惩罚。” 顾览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和惭愧,好像玄鸩说的完全是另一个人的事, 他淡淡道:“我一直有件事想要问你。” 玄鸩指尖在桌面上敲了敲,今天他没戴软皮手套,露出的十指修长有力,顾览的目光落在上面,似乎想到了什么人。 玄鸩强压着脾气:“我们一问换一问。” 顾览道:“为什么你一会儿自称‘本座’, 一会儿又直接用‘我’,换来换去的不麻烦吗?我不太明白这个称谓的意义,难道有人强迫你这么用?” 玄鸩手指敲得急了, 显然情绪波动很大, 只是天色黑暗,他脸上又罩着面具,不太能看得出来。“我想怎么说, 就怎么说,这个回答馆主满意吗。” “还行。”顾览从烤鸡上扯了个小翅膀。 “那么现在换我来问……” “嗳, 请稍等,”顾览抬手,“刚才那个不算,其实你不回答也没有什么关系的。好了,现在开始吧, 一问换一问,请问君座为何给长风门的宁淮生下索命帖呢?” 玄鸩没有应声, 胸膛起伏稍显剧烈,隐约能听见骨骼攥动的咯吱声,顾览自顾文雅地吃着东西,将鸡翅膀的骨头整齐地摆在碟子边缘。 半晌后,玄鸩才道:“本座并没有给他下索命帖。” 顾览颇感意外:“什么?可我昨日却是亲眼看见,他收到了一枚与我同样的黑色鸩羽。” 玄鸩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又饮了一杯:“我说的话你听不懂么。” 顾览放下筷子,眉头轻蹙,出现在长风门的鸩羽竟然是假的,是谁冒充玄鸩要取宁淮生的性命,或者是有人故意制造恐慌?难不成,是宁淮生自导自演? 到底是谁,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玄鸩撑着头,斜靠在窗台边上:“不过你说的这个消息很有意思,这么多年来,还从未有人胆敢冒充本座的习惯,不如我再给那个什么生发一枚索命帖好了,看看之前的冒牌货会有什么反应。” 顾览提醒:“是宁淮生。” 玄鸩道:“这不重要,本座不需要记住所有人的名字。” “但是我只听一遍就记住了。” “这只能说明你很闲。” 两人各自黑灯瞎火里吃了几口菜,沉默片刻。 黑暗中,玄鸩突然问:“顾览,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顾览心头猛烈一跳,执筷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或是再一次叫自己的名字,听起来的感觉那么熟悉,却又十分陌生。 “为什么这么说。”顾览抬头。 “只是感觉,”玄鸩道,“你好像总是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自信,觉得我根本不会真正地伤害你,是不是?你的这种自信让我非常困惑,除非我们之前相识,要么只能是你掌握了我致命的弱点,两项相比我更倾向前者,因为我没有弱点。” 顾览目光黯沉下去,忽然间也觉得心情如同夜雾一般,蒙沌而凄清。 他道:“你与我曾经一位交好的友人很像,他的名字叫叶钦,那晚我中了迷药,又喝醉了酒,所以将你误认成他。君座不必多想了,这件事本来就挺无聊的。” 玄鸩半信半疑:“只是这样吗?” “嗯,”顾览顿感疲倦,“不知道这长街上为何一家开门的店铺都没有。” 玄鸩又为他斟酒:“你这话题转折得未免太过生硬,怎么,长风门的食宿条件很差劲吗。” 顾览却没有心情再喝,心不在焉地回道:“不是,我需要几味不常见的草药。” “什么药?” 顾览说出几味草药的名字,而后有些心急地看了眼外面:“我该走了,太晚回去,主人家也会起疑,君座还有什么想问的?” “不急,”玄鸩下巴指指他的酒杯,“入秋后天黑得快,其实时辰还早得很呢。如果你记性不算太差的话,应该还记得曾经答应过做我娑婆堂的制毒师吧,按道理来说,你现在算是我的手下。” 顾览歪头一笑,耍赖耍得坦坦荡荡:“所以呢,我要先向你请假是么。” 玄鸩不语,指腹在杯沿上缓缓打着圈儿,眼见着顾览饮下第三杯酒,突然轻轻一笑,道,“那倒是不必,因为……” 话音未落,桌角的烛灯“啪”地冒出一簇火苗,顾览惊得地向后一躲,而就在这一瞬一息之间,厅内所有桌子上的烛台依次燃了起来,墙壁上的悬灯发出柔和而明亮的光晕,角落几只金鹤叼着的莲花灯也缓缓地绽开了。 现在这小厅里亮得如同白昼,顾览微眯双眼,疑惑而警觉地看着玄鸩。 “入我娑婆堂,见我娑婆神。”他悠然道。 顾览恍然一怔,忽觉一阵头晕目眩,身体虚浮空乏,就像是置于云端一般。这时他才看到自己酒杯中原是刻有密密麻麻的符文,蚂蚁大小的字体藏在醇透的酒水之下,随着亮光升起依次拆化了似的消散开。 顾览扶住额头,晕乎乎地看着玄鸩:“你给我喝了什么?” 玄鸩神秘地笑着:“其实关于之前的疑问,还有一个解释。” “那就是顾馆主早已倾慕本座许久,私下花过一番功夫打听本座的陈年旧事,之后不知从何方神圣那里听来了‘叶钦’这个名字,借此费尽心机来讨好我,顾馆主,你觉不觉得这第三种解释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顾览想大你码个大,又特么在那儿叽叽歪歪地脑补起来了。不过他此刻没有多余力气去计较这些,虚/喘着靠上椅背,如丝的眸子睨向玄鸩,见他笑容颇有些得意,于是抑不住心头怒气,问道:“酒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急什么,我会慢慢跟你解释的,”玄鸩起身,绕过桌子走到顾览身旁,一手伏住他肩侧的椅背,一手放在椅子扶手上,正好将顾览整个人都圈在自己胸前,“为了保证教徒绝对的忠诚,娑婆堂自建立以来,都会给他们下一种言咒,被种下这种咒术的人不得背叛自己的主人,不得对主人撒谎,不得……违抗主人的任何命令。” 听到玄鸩加重语气说出的“任何”二字,顾览浑身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抬起醺红的脸,咬牙骂了一声:“卑鄙!” 玄鸩“啧”一下,手指在顾览肩头点点:“不要忘了,是你先挑起事端的,这会儿又像个无辜的受害者似的。好了,顾览,给本尊敬一杯酒。” 顾览听到玄鸩下的命令之后,竟然不受控制地靠近桌子,要命的是玄鸩依旧保持着方才亲近的姿势不动,顾览不得不贴着他的手臂取来酒壶与酒杯。那双手好像根本不是自己的一样,即使他拼命想要停下来,身体仍然继续做着玄鸩要求的事,仿佛一个对发令者“言听计从”的提线木偶。 “错了。” 就在顾览端着酒杯马上要递给玄鸩的时候,这人突然道:“不是用我的杯子,是用你的杯子。” 顾览气急,闭了闭眼睛,紧抿着唇线换好了酒杯送到玄鸩嘴边。玄鸩隔着面具幽幽地盯着他看,又道:“像那天晚上一样敬给我喝。” “你不要太过分,都说了我是认错了人……唔!”顾览嘴上的话还没说完,右手已经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把酒强行灌进了嘴里,而后他捧起玄鸩的脸,表情如同要吃一整盘的臭虫,死命抗拒着一点点靠近。 玄鸩冷着脸,单手钳住他下巴一抬,顾览“咕咚”一声把酒咽了。 “你这样很让人扫兴。”玄鸩道。 顾览用手背抹掉嘴角的酒渍,窃笑道:“强扭的瓜不甜,君座没听过这句话吗。” 玄鸩摇头:“什么强扭,你明明就是口是心非,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顾览笑不出来了,神情渐渐变得严肃,他死死咬住下唇,眉端拧在一处。 “说啊,”玄鸩轻拍他的脸,“你是不是喜欢我。” 顾览喉咙里发出一声残忍的呜咽,他快要坚持不住时马上抬手捂住嘴巴。玄鸩非常生气,抓着他手腕压到桌面上,厉声命令道:“说!” 这变化连顾览自己都无法相信,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即将破口而出的是什么回应,所以死也不肯开口,耳边听着玄鸩的不断紧逼,喉间那句答复突然凝成一股腥甜涌了出来,雪白手指间漫出了刺目的红。 “不必说了,闭嘴吧!”玄鸩惊愕得连忙改口,顾览紧绷的神经突然松懈下来,浑身都抽去了气力,一下子软倒在玄鸩怀中。 顾览气息不稳,倔强地看着上方那人,打了胜仗似的嫣然一笑:“你休想,控制我。” 玄鸩用指腹擦掉他嘴角的血迹,沉默片刻后,苦笑一声道:“你有什么可得意的,不过是仗着本座对你心软罢了。不过顾馆主,欲掩弥章这个词你应该听过,你方才表现和直接承认了有任何区别吗?” 血菩提(十三) 执言咒(下) 顾览“哼”了声, 将脸别开看向别处:“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反正我也打不过。” “真是神仙遇见老无赖,一身功夫没处使, ”玄鸩抱着顾览不撒手, 捏了捏他大臂外侧的肉,说道, “顾览,事到如今我才看明白,你真的不是个好人。” 顾览白他:“你也不是。” “至少我很坦荡。”玄鸩道。 “那你敢不敢摘下面具,”顾览起身,“难道你长了一对老鼠眼睛?” 玄鸩抬手蹭了下鼻翼, 对他摇了摇手指:“我不会再让你的当,我的戒指呢?” 顾览道:“扔了。” “扔就扔,不扔你就留着, ”玄鸩反常地一笑, 揪住顾览的鼻子来回使劲晃了几下,“总之我现在也不不怕你跑了,哪怕你在天涯海角, 只要我拍拍腿,你就会乖乖地扑过来。” “你!”顾览攥紧拳头, 咬牙切齿。 玄鸩也起身,慢慢地伸了个懒腰,将手臂搭在顾览肩头,颇有几分慵懒道:“走吧,楼下那人等你半天了。” 顾览用手肘抵开他, 俯身向窗外一看,外面下起了雨, 朱晴一个人执伞站在街边,茫然无措地四处张望着。 他二话不说就往外走,玄鸩似乎有些不悦,但也没说什么,只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出了流觞楼的大门,顾览正要往雨幕中跑,被身后玄鸩一把扯住胳膊。 “瞧把你急的。”玄鸩撑开一柄墨色纸伞,推着顾览向前,又凑近他耳边轻声道,“你和这个人什么关系?” 顾览没应声,玄鸩继续道:“本座丢失的那三颗阿修罗菩提子,其中一颗就在长风门。” 顾览惊异道:“什……” “嘘,”玄鸩一边走着,手指拢起顾览脑后一缕长发,绕在指间把玩,“本座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若是仍没找到,长风门将会成为一片废墟。” 顾览还想问什么,玄鸩却不给他机会,将一包装好的草药从身后递到他手中:“下次想要什么,直接跟我说就好,毕竟你现在也算是我的人,这点东西我还是送得起的。” “你这话可真让人牙酸。” 顾览大大方方接过药包,笑了笑,刚想扭脸道一声谢,玄鸩突然伸指抵住他侧脸,不让他回头,胸膛紧贴顾览后背,几乎是咬着他的耳朵沉声道:“继续往前走,不准回过脸来看。” 此时朱晴已经看见了他俩,正快步向这边跑来,顾览生怕她与玄鸩相遇之后会起争执,便迅速道一声:“知道了,三日后给你答复。”而后离开玄鸩伞下,走向朱晴的伞中。 他的头发从玄鸩指间滑走,像一缕绕过树枝的风,玄鸩搓着指尖在鼻端轻嗅一下,是和那日一样的药香味。 朱晴抓着顾览手臂,急得快要哭出来:“我以为你又遇上娑婆堂的人了!你没事吧?” 顾览道:“没事,在这里碰见了一个老朋友。” “老朋友?”朱晴闻言看向顾览身后,只见溟濛雨幕里一道玄剑似的笔挺身影 ,那男人伞打得很低,看不清楚脸,手中拿着一件银色的东西,在远处看了他们片刻便转身离去了,背影迅速融进暗黑的夜色中。 朱晴只觉得他身上的气势有一些熟悉。 深夜,顾览猛然从梦中睁开眼睛,感到喉咙干渴,浑身燥热,莫名有些喘不上气来。他一把掀开被子,想起身倒一杯水喝,然而刚刚下床就瘫软在地上,双腿像是棉花做的,使不上一点力气。 窗户半开着,外面冷清清的月光淌进屋子里,顾览神智不太清醒,他微微张开嘴,误以为那是清透的泉水。 月色下顾览面色/潮/红,领口半敞,呼吸急促,难受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抬手遮在额头上,试图用地板的冰凉来给自己降温。 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一道沉沉的笑声,顾览整个人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变得刺激而敏感,视觉渐渐模糊,触觉和听觉却放大百倍似的,清晰得可怕。 “顾览,按我说的来做。” 耳畔的声音朦朦胧胧,仿佛有无穷的魔力,引诱着他放弃自我,陷入致命的体验里。 “玄鸩……”顾览起初不肯就范,在地上翻了个身跪起来,但马上就又倒了回去,不得不一步一步按着那声音的指示,做一些旖/糜/可耻的动作。 “很好,那么我也给你一点奖励。” “不,等等,住手!”顾览双眼陡然睁大,明明这屋子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他却能感受到玄鸩从各个方向将他包围,闭上眼睛之后,这个人的存在感变得更加强烈,没多久,顾览受不住了,松开一直死死咬着的手腕,就要大声叫出来。 就在这一刹他猛然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仍旧躺在床上,窗户关得很紧,外面的风雨声依旧猛烈。 原来只是一场梦,顾览呼出一口气,擦擦额头上的细汗,静谧中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宛如擂鼓。他翻身向外,正准备继续睡觉时,看见枕边放着一个银闪闪的东西。 拿起来一看,正是玄鸩的面具。 于是一夜未眠。 天还未亮,门外就响起一阵嘈杂,奔波晃动的火光中,不停有下人大声呼喊袁东鹏的名字。顾览拖着疲惫的身体穿衣开门,差点和一个正要抬手敲门的少年弟子撞个满怀。 顾览问:“发生什么事?” 那少年着急忙慌道:“副门主在房间内遇刺,我们听到声音闯进去,却发现人不见了!” “不见了?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少年比划两下,解释不清:“顾先生还是快过去看看吧,宁师兄在那里等着你呢!” 袁东鹏的房间在长风门主院,从顾览居住的偏苑需绕过一条长廊、一方庭院才可到达。吕素和宁淮生早已在门前候着,但是不见朱晴,这两人神情十分凝重,双双侧着身看向一旁,似乎屋子里有什么可怕的妖魔鬼怪似的。 顾览拢了拢披着的外袍,向二人问道:“袁师兄怎么了?”说着他向房间内扫了一眼,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便用眼神示意宁淮生为何不进去。 宁淮生嘴唇嗫嚅几下,表情非常古怪,倒是一边的吕素皱紧双眉,强作镇定地回道:“馆主昨晚可听见过什么奇怪的声音?” 奇怪的声音。顾览敛目,神思忽然缥缈,想到那张银色面具,又想到银泉般的月色,他使劲掐了自己一把,平静自若道:“没有,昨夜风雨声很大,我又住在偏苑,根本听不见什么奇怪的声音。” “哦?”吕素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狐狸似的不住地打量着顾览,显然她也是匆忙起床的,发髻微乱,有一缕头发风情地搭在肩头,“馆主似乎没有休息很好,果然是风雨扰人。” 好在宁淮生马上替顾览解围道:“就在不久前,我们这些住在主院的人突然听到一声惨厉至极的尖啸,是从二师弟房间方向传出来的,当时我和几个师弟马上冲过来看,就发现……唉,馆主亲自进来看吧。” 说罢他率先走进袁东鹏的房间内,点燃了屋内的灯,顾览这才明白为什么刚才他们都不肯待在里面了。 这几乎已变成了一个纯红色的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后面的剧情会有些恐怖小高能,宝宝们注意了哦。 爱你们呦~ 血菩提(十四) 恶鬼攒动(一) 灯光火影在血墙上摇曳, 将整个房间映照得如同修罗地狱,顾览从烛台上取下一只蜡烛擎在手中,蹲下来细细查看地板上的血迹。 地面上有明显被拖曳的血痕, 大量杂乱的脚印将那些泥状物踩踏得恶心不堪, 重要的痕迹根本无从分辨。而墙面、橱柜上大片大片泼洒似的血液早已干涸,袁东鹏昨日穿过的衣服破烂烂地被丢在角落, 仿佛曾经遭受过某种疯兽的撕扯扑咬。 顾览回头和宁淮生对视一眼,从他的目光中得知,宁与吕二人也怀疑是朱天河或者董劲所为,那疯狂的场面顾览早已见识过,不消他们多说什么。 袁东鹏在房内消失不见了, 这种说法似乎也不太准确。 “可否检查过门主与董劲的房间?”顾览问道。 宁淮生十分不忍,眼神中透着哀伤与无奈:“师父也……不见了。方才我们已经去过一次,他床上是空的, 唉, 这件事全部怪我,当初东鹏说过要给师父捆上铁索的,是我一直坚持不用, 谁知,谁知……” 顾览听后有些惊讶, 相比朱天河,他本来更倾向于怀疑董劲,因为他们三个说朱天河曾清醒过,而且他昨天望诊时朱的脉象还算平稳,那么虚弱瘦削的一个老人, 怎么会有如此恐怖的力气呢。 不过现在顾览更担心一件事情:“朱晴呢,怎么不见她过来?” “师妹?”宁淮生道, “我怕她经不起这刺激,故意没让人叫醒她,等天亮再细细和她说罢。” “等天亮就晚了!” 顾览用最快的速度冲到朱晴门外,用力拍门将她敲了出来,见人没事才算放下心。 朱晴揉了揉眼睛,仍有些惺忪的模样,她看顾览身后跟来了宁淮生与吕素,大家都是一脸的焦急肃杀相,不由得疑惑道:“什,什么事?” 顾览和宁淮生一时没能开口,吕素便道:“袁东鹏死了。” “不,或许他还活着。”宁淮生道。 吕素挑眉,惊讶地看着他:“你觉得他活得了?” “等等,你们说什么,”朱晴一手扶住后脑,脸上的痛苦表情像极宿醉之后的人,她一时无法反应过来,“二师兄死了?这怎么可能,昨天不还好好的?” 吕素道:“当然有可能,因为他就是被门主……” “你没事就好,”顾览道,“至于真凶究竟是谁,稍后我们再讨论吧。朱晴,你昨晚什么时候休息的,听没听到那边传来的尖啸声?” 朱晴用力甩了甩脑袋,摇摇晃晃地站不稳,顾览将她扶住。朱晴看起来不太好受,伸手揉着太阳穴,双眉紧拧,说话也语无伦次的:“昨天,我跟你回来,什么时候睡的,我不记得了,啊,我的头好疼,我怎么想不起来?” 顾览见朱晴穿戴整齐,仍是昨日出门那身,不禁十分怀疑,于是指尖放到她腕上一探,眼底顿时沉了颜色。 吕素将食指横在鼻尖下,突然后退了一步:“你们……没闻见吗?” 宁淮生道:“闻见什么?” “一股很浓的腥臭味,”吕素眼珠诡疑地瞟向朱晴房内,“像是有谁在里面堆了十几斤的死鱼。” 这种味道其实顾览也闻到了,他嗅觉十分灵敏,早在过来的时候就觉察出不对劲,然而等朱晴打开房门之后,这股刺鼻的气味则一下子扑涌而出。他见朱晴并未开窗,相必是在这种封闭环境中待了整整一夜。 顾览将朱晴拉到房外:“先去我那里躺一下,你被人下了迷药。” “迷药?我?”朱晴懵懵怔怔,半靠在顾览肩头,“为什么……” 这时吕素与宁淮生则走进她的房间,寻着味道找到床下,过了没多久,顾览便在外面听见了一声无比尖锐无比凄厉的惨叫,显然是吕素发出来的。 他连忙嘱咐一个长风门弟子带朱晴去休息,然后疾步冲至房间内,就看见了这辈子最惊悚最恶心最不可置信的一幕——他看见失去外皮、只剩血骨的袁东鹏正缓缓地从朱晴床底爬出来,如同被岩浆冲洗过,从地狱最深处逃亡而出,他那半截身体经过的地方流满粘液与发黑发焦的污血,只剩一双充满着恨意与懊悔的眼睛在昭示着自己的身份。 吕素面色惨白地晕倒在一边,宁淮生冲出房门,趴在花池里呕吐不止,顾览因为心中太过震慑,仍旧立在原地,即使浑身发颤,脸上的神情却还算平静。 袁东鹏,不,这一团形状模糊残忍至极的东西,慢慢朝着顾览脚下爬了过来,他的下巴被人削去了,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瞪着,像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向顾览倾诉,一个凶手的名字,或者埋藏在这座宅院里最深沉的秘密,但是他说不出来,死也说不出来,恐怕正是这种怨恨 ,才支撑着他活到了清晨开门的一刻。 袁东鹏使出最后的一点力气,向顾览举起自己被整齐切断的右臂,让他看着那个圆形的截面,顾览看到了,无声地向他点了点头。 然后他马上就像撤了丝线的木偶一般,失去了最后一点生命力,以一个扭曲、毫无尊严的形状滩化成了一片,那双憎恨的眼睛也蒙上了灰翳,迅速干瘪下去。 顾览走出房门,外面几个长风门的弟子正哆哆嗦嗦地挤在一处,想要进去却又不敢。顾览冷声道:“撒上土灰,赶紧处理了。” 灰蒙蒙的晨雾笼罩在这个四方宅院的上空,院角光秃漆黑的梧桐枝上立着一只黑雀,明珠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这些人。 当日夜,朱晴房间莫名其妙地起火,连带着左右两旁的房子烧得猛烈,火光冲天,满城惊惶,长风众人整整耗了五个时辰都不灭,最后还是一场及时大雨才救了场。 自那之后,长风门便如同折了翼的雁鸟,再也飞不起来了。 翌日傍晚,玄鸩约顾览在流觞楼见面。 “不是说期限三天吗,现在可还不到约定时间。” 顾览在同前日一样的位置上坐下,不同的是,这次玄鸩没有摆酒,桌上亦未设宴,只有一壶热茶。厅内的灯光较之上次稍微柔和了些,玄鸩身着一件宽大的黑袍,侧身立于窗前,兜帽几乎遮住了全部的脸。 见人落座,玄鸩没有转身,两根手指捏着下巴,直接点入正题:“你觉得是谁做的?” 顾览倒了一杯茶,举到嘴边刚要喝又挥手泼了,仔仔细细地看一遍杯底,再重新倒了一杯:“至少不会是朱天河。” “为什么。” “你不在当场,所以没有亲眼看到那副惨景,”顾览轻轻呷一口清茶,“我只知道一个父亲不会让自己的女儿遭受那样的痛苦,除非他不是朱晴的亲生父亲。” 玄鸩兜帽的边缘微微一动:“可若是陷入疯魔的人呢?” 顾览道:“那就应该直接在袁东鹏自己的房间里面杀掉他。这件事疑点太多了,首先第一个,朱晴的房间是封闭的,门和窗都从里面锁上,你想不到吧?” 玄鸩似乎不太意外:“这些事没必要再说一遍,因为当时我就在现场。” “什么,”顾览执杯的手一顿,思虑间想到了其他的事情,抬眼看向玄鸩,“所以那个面具是你自己放的?” “不是我放的,难道是你放的吗,还是说你的房间里藏着其他男人。”玄鸩漠然说完,静静等着顾览回应,然而不料他迟迟不作回声,最终忍不住转过头来,目光在顾览脸上快速一扫,而后立刻转了回去。 顾览道:“我误会你了,原来你没有长着老鼠眼睛。” 玄鸩轻哼一声,稍微低下头:“其实我今天叫你来,也不光是为了讨论这些。” “是为了催我找菩提子么。”顾览随话答话。 玄鸩双臂抱胸,双眼凝望着逐渐浓重的夜色,暮风将他的帽檐吹得飘忽,半晌后他才道:“也是,像顾馆主这般经过大风大浪的人,怎么会因为那么一点小事就乱了心神呢,这样冷酷又无情的态度,正是医者应当保守的优秀品质呢。” “呲……”顾览指尖挠了挠鬓角,他忽然觉得和眼前这个人交流,实在不能只听他嘴巴说了什么,一定要费尽心思去挖掘他想说而没能说出来的东西,不然迟早会被气死。 “你在担心我?”顾览恍然大悟,像解出一道难题似的轻松一笑,“你担心我看见那种场面之后心里不舒服,所以特地跑过来安抚我?哎呀,君座大人,你真是太令我感动了。” 玄鸩微扬下巴,嘴角浮起似有若无的笑意:“哼,不笨么。” 突然他脑后一凉,得意忘形间,不知什么时候顾览已经站在了身侧,将他的兜帽拽了下来。 血菩提(十五) 恶鬼攒动(二) 玄鸩眼睫微颤, 神情略有些讶异,似乎还没有做好露出真面目的准备,但是马上就恢复了无懈可击的表情, 微微邪笑着看向顾览, 低头凑近他:“和你的旧情人相比,高了还是次了?” 夜风拂来, 将两人的头发撩在一处,玄鸩双眸深邃而湛透,将秋夜比得苍白乏味。他的容貌邪俊如刀,美得锋利,饱含了无比的攻击性和侵占/欲, 就算是神仙也不能从这张脸上挑出一丁点的缺点来。 不高也不次,顾览想说,简直是一模一样。他们分别的太久, 若不是今天看见, 顾览觉得自己都快要忘记叶钦的样子了。 他激动地说不出话,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着这个人,误以为自己表现得十分镇静, 其实浑身都在颤抖,拼命压抑着一把拥住对方亲吻上去的冲动。 “以后你可以叫我的真名, 但有一个条件,”叶钦用指腹轻轻蹭去顾览脸颊上的泪珠,“给我忘了他,从今天起你只需想着我呃啊……你干什么,松口!” 顾览双眼通红, 死死咬住叶钦的手指,用牙尖使劲刺进去, 毫不留情,直咬到叶钦疼得脸色发白才松口。 叶钦钳着他下巴,将自己扎了两个血洞的手指夺出来,又是惊讶又是愤怒地低吼:“你发什么疯!” 顾览耍浑一样伸手将他狠狠推开:“谁让你一直欺负我,你以为你是谁?我凭什么就只能想着你呀,别太自以为是了!” 叶钦整个人发懵,剑眉横蹙,眯眼逼近他:“你再说一遍?” 顾览抬起手,对准他的脸竖了个中指,而后一甩衣袖,头也不回地愤愤下楼了。 于是叶钦更懵了。 他不明白那个手势的含义。 “简直莫名其妙,外表文质彬彬,没想到内里是个疯子……我欺负他了吗?” 心烦意乱。顾览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回长风门的,直到他在自己房间门前伫步才回过神,见吕素与宁淮生正一左一右怯怯地看着他。 “干什么。”顾览问。 宁淮生轻声道:“馆主……没事吧?” 顾览横他一眼:“我能有什么事。” 吕素亦十分震撼,不禁语气柔和道:“不如我回房间拿个镜子给馆主照照,你现在的表情真的非常可怕。” 顾览自嘲似的撇嘴,看看他们二人,故作不解地问道:“二位找在下有急事吗。” 吕素用探寻的目光幽幽看着他:“方才我与宁师侄商量了一下,决定搜查所有人的房间,顾馆主又恰好不在房内,于是我们就先行查完了其他地方。” 她话上是这么说,顾览却不置可否。朱晴到现在为止仍旧处于昏迷,顾览离开之前怕她有危险,便在房门外布下了一道暗阵,如果这期间有人擅自闯入,阵形上就会留下痕迹。 果不其然,他瞥见台阶下的海棠树像是被两头蛮牛撞过似的,落了满地的叶子,刚才可是一点风都没有刮过。 想必此刻吕素与宁淮生二人心中也一定非常奇怪,推开院子里的一扇屋门,怎么可能看见的又是院子呢? 顾览无奈又失望地一笑,脚尖将地上的石块踢开,亲自打开门道:“请进吧,不过声音要轻一点,朱姑娘应该还未醒过来。” 吕素进门前稍有些犹疑,扒着头看见里面是正常房间的陈设,才放心地走了进来。屋内收拾得十分干净,顾览撩开床铺上的纱帘,看了眼朱晴的状况,又为她掖好被子。 “师妹什么时候能醒?”宁淮生问道。 “就快了,”顾览低声道,“不会超过今晚,不过你们要是想问她什么话,最好等到明天再说。” 宁淮生一窘,忙道:“那是。”他这副谦卑谨慎的模样,倒像是个坏了主人规矩的无礼客人了。 顾览微微点头道:“二位找到可疑地东西了吗。” 已经在房间内转过几圈的吕素耸肩,摇了摇头。顾览便起身向外走:“那我们出去聊吧。” 不料吕素神情微变,快速地瞟了宁淮生一眼,对顾览道:“对不住顾馆主,我突然感到有点气闷,想回房休息一会儿,宁师侄,你可以先将咱们之前谈论的那些说出来,顾馆主或许会有些高明看法。” 说罢她轻轻盈盈地朝两个男人走来,经过宁淮生时,仿若无意一般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缓缓一笑。 顾览随宁淮生走到一处园子的小亭里,对坐石桌两边,顾览开门见山道:“宁师兄似乎有些忌惮吕素师叔,是吗。” “啊,”宁淮生表情窘迫极了,无措地挠了挠头发,“馆主误会了,吕师叔性格刚烈,因而我们这些晚辈都比较敬重她,其实师叔是个很好的人,我对她也谈不上什么忌惮。” 顾览正想开口,右肩上忽然一沉,他扭头便看见一只纯黑的夜雀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对着他脸颊啄了下,两只小爪子一弯,孵蛋似的卧在了他肩头。 借着夜色掩护,黑雀本身不太明显,但那双小眼睛实在明亮得惊人,所以宁淮生马上也发现了,指着它惊奇一叫:“哎?这鸟是馆主养的吗?” 顾览道:“不是,不知道是哪来的野鸟。” 宁淮生很是认真地分析道:“我看不太像,若是野鸟绝不会这般亲人,估计是有人养的,你瞧它多么机灵可爱呀。” 那黑雀尖喙一张,歪着脑袋朝他发出了极不友好的一声“呲喳——”。 宁淮生便将伸向黑雀的手原路收了回去:“好,好像还真是野的,哈哈哈……” 顾览伸出修长的手指,在肩前一搭,小黑雀欢欢喜喜地跳了上去,而后顾览将它搁在了亭外海棠的枝头上,只不过转回身坐下的时间里,这只黑雀就又窝在了他肩头上。 宁淮生的目光相当羡慕。 “咳,别管他了,我们继续,”顾览摆手道,“宁师兄对于昨日的事情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不相信是师父做的,”宁淮生脸上放松的神色一扫而空,沉重又悲痛地对顾览道,“一定是娑婆堂的杀手所为,那日在本门出现的鸩羽馆主也看到了,不仅如此,我和吕师叔刚刚发现师父最珍重的剑谱不翼而飞,魔教向来对中原武学秘籍垂涎不已,而且这等恶毒的杀人方式,很像娑婆堂的手笔。” 顾览不作任何多余的表情,依旧十分平静地看着他:“你认为是娑婆堂的人杀掉了袁东鹏,并且将他血肉模糊的尸体塞到朱晴的床下,然后在当晚烧掉她的屋子?他们有这么做的必要吗,这样做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宁淮生迷惘地摇头:“不知道,但是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解释吗?” 顾览清楚得很,在一间封闭的房间里找到了尸体,门窗由内紧锁,那么第一个应当被怀疑的人就是屋子里同时出现的那个,但他是不会上这个套的,倾身向前反问道:“宁师兄是否注意到了,长风门所在的这条长街,几乎已经空无一人?曾经居住在这里的人都去哪里了呢。” 宁淮生愣了下,继续道:“或许一起商量着搬到别处了吧,最近这片地方生意不好做,多久都不来一个客人的。对了,我听师妹说馆主曾与娑婆堂的君座玄鸩交过手,不知那人实力如何,江湖上传闻多是夸大其实,将邪魔外道描述得神乎其神,倒叫咱们这些正派自己慌了神。” 顾览看着他的眼睛,缓慢而优雅地一笑:“宁师兄的意思是在下的武功很弱了,交过手还能逃出来,可见那玄鸩也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家伙。” “不不不,馆主多想了,我只是……唉,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宁淮生看上去是个老实人,被顾览用话一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憋得面色通红。 黑雀在肩头不安地跳了跳,顾览坐直身,朝他摆摆手,笑道:“不必这么紧张,在下只是开个玩笑。” 宁淮生挠头道:“是我唐突了。” “什么剑谱。”顾览突然问。 宁淮生猛一抬头:“啊?哦哦,是《长风剑诀》,本门的独传秘籍,只有下一任门主才有资格继承。” 顾览的目光在他轻飘飘的左袖上扫过:“宁师兄是用剑的么?” 宁淮生点头表示没错,顾览又疑惑道:“恕在下多一句嘴,为何长风门中,只有朱晴姑娘不习剑呢?” 宁淮生道:“这个……我也不知究竟为何,但在我们一开始学武的时候,师父就不准师妹学剑,只要我和袁师弟修习本门的剑法,有一次师妹背着他和我们偷学,师父知道之后非常生气,重重责罚了我们几个。” “可曾问过吕素师叔?” “问过,但她什么也不肯说。” 顾览略微沉思后道:“能有陪伴着一起长大的师兄妹,这种经历真令人羡慕,你们三个的感情一定非常深厚吧。我从来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实在难以体会这样的温情。” 宁淮生神色温柔,望着亭外一轮清月,无限向往似的:“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回到我们还小的时候,那时我和袁师弟常在一起练剑玩耍,师妹总是嚷着我们不陪她,她一哭,我们两个就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有一次,我们三个到山里去捉獐子,还真打着了一只,袁师弟要就地烤了吃,师妹哭着不让,最后还是听她的,把那小獐子给放了。” 顾览也随着他的描述,轻轻露出笑意:“袁师兄从小就很聪明吗。” “对,他一直是那种非常有天赋的人,”宁淮生垂眸道,“往往师父刚教授完一式剑法,他不需要用多就就能想通,且练得纯熟,我就不行,翻来覆去地练还不得要领,总要花几倍的时间才能赶上。如果不是这次意外,袁师弟将来做了门主,定能将长风发扬光大。” 顾览微微一笑:“如若袁东鹏真的是娑婆堂所杀,你愿为了他去找玄鸩报仇吗?” “我当然愿意,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为他报仇。”宁淮生不假思索道。 “那么长风门又由谁来打理呢?” 宁淮生双眉紧皱:“我相信师妹和吕师叔可以。” 顾览单手支颐,眼神透出疲态,似有些困乏:“那日在下到来之前朱门主曾经醒过一次,他一定对你们说了很重要的事情,不知道可否方便告知。” 宁淮生道:“没什么不方便的,那天毫无征兆的,师父突然就睁开了眼睛,好像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似的,把我们全部叫到床前,可惜师妹不在,他遗憾极了。师父将本门暂时的主掌权交由袁师弟,却把装着《长风剑诀》的盒子给了我,并且嘱托我一定要等他好了之后再打开。” 顾览双眸微眯:“但你还是打开了,对么。” 宁淮生面色微显愧疚:“袁师弟出事之后,我心里十分不安,想着师父会不会在那盒子里放了什么重要的指示,于是就将它打开了,谁知里面竟是空的!唉,都怪我自己没有保管好,无论怎样,现在最紧要的是找到师父,再去娑婆堂……” 他话未说完,不远处忽起一阵激烈的打斗声,隐约可闻急促有力的琵琶声铮铮鸣响,顾览神色一凛,宁淮生立即跳了起来。 顾览房外的暗阵在刚才已经打开了! “不好,师妹有危险!” 血菩提(十六) 恶鬼攒动(三) 二人极速奔到顾览房门前, 只见门扇大开,里面桌椅倾倒,一片狼藉, 琴弦狂洒铿锵鸣响, 不时有刀剑相击一般的亮光闪动。 一个身量颇高的蒙面黑衣人背对他们而站,他的右手是一弯银亮铁钩, 正与一位白衣女子打得猛烈,那女子长相绝美,眉目间清冷而空灵,怀抱着一柄外形奇瑰的琵琶,纤纤玉手在弦上或急或狠地弹拨, 空间中便有一股不可捉摸的气力一股一股地朝着黑衣人涌杀而来。 两人本来还算势均力敌,但黑衣一看见随后赶到的顾览与宁淮生便阵脚大乱,慌忙中冲破窗户向外逃去。 顾览紧追其后, 宁淮生却忍不住在原地愣了一会儿, 看着那手持琵琶的女子一头雾水,想不明白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不是朱晴。 廖雪婵绣眉一簇,急声道:“还不快去帮我家馆主!” 屋外, 顾览轻功绝妙,两步就将那黑衣截了下来, 廖雪婵在他身后抚琴助阵,宁淮生喊道:“馆主千万小心!这人恐怕是玄鸩的得力部下银钩夜叉!” 这只夜叉显然不是顾览的对手,那只凶狠如鹰爪的铁钩根本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顾览身形变幻,快如鬼魅,绕到黑衣身后点了他几处大穴, 而后一把将他的铁钩从手上拔了出来,黑衣人完好的右手藏在下面。 “假的, 不是娑婆堂的人。”顾览道。 而当他正要摘下黑衣的蒙面巾时,宁淮生执长剑赶到,横/插/两人之间,那黑衣人觑到可乘之机,张开右手五指做爪,狠命抓向宁淮生左肩残缺之处。 宁淮生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左袖登时艳红一片,同时,那黑衣也因穴道封闭后强行用劲,“噗”得喷出一口鲜血来。 顾览本应对这冒牌夜叉势在必得,然而他灵敏地察觉到一股野蛮的杀气正从侧方冲过来,顾览后退一步,见园子暗处出现了一双猩红可怕的眼睛,像是杀红了眼的野兽,或者一头残忍疯狂的恶魔。 顾览挥手示意廖雪婵退后,此刻那双红眼睛的主人已在泠泠月光下逐渐现行。庞大的身躯还未站直,就已经快要赶上三个成年男人的高度了,他的头颈怪异地扭曲着,整个躯体仿佛被塞满了石头一样浮胀着,将泛青的皮肤撑得凹凸不平,而那张狰狞鬼怖的面孔简直是个无法让人直视的噩梦。 怪物的腋下正夹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看起来像是猩猩挟持了一株纤细的兰草。 “这是……董叔!”宁淮生忍痛站起来,朝那怪物吼道,“放下吕师叔!董叔,这是吕素师叔啊,你不能伤害她,你快醒醒啊!” 董劲?顾览惊愕地抬头望着,他不敢相信,与此时的董劲相比,两日前那个样子也太过和善了。他不久前刚刚检查过董劲的身体,怎么一会儿不见就变成了这副样子,这短短的几个时辰里又发生了什么,究竟是谁非要将长风门的人赶尽杀绝? 已近魔化的董劲俯身朝宁淮生高声咆哮,将大院外林子里的雅雀惊得飞扑一片,宁淮生身子站都站不稳了,顾览在背后伸手将他扶住,一旁的黑衣人得空矮身向前一翻,滚入园林之中不见了踪影。 董劲夹着昏迷不醒的吕素转身跑了起来,大手在围墙上一搭,巨大笨重的身体竟然极灵活地跃了出去。 宁淮生急道:“不能让他往林子里逃,吕师叔会没命的!”说罢捂着血流不止的左肩追了过去。 顾览扭头向廖雪婵问:“朱晴怎样?” 廖雪婵道:“她很好,馆主放心。” “你找个安全地方待着,不必跟过来。” 长风门宅院后是一片幽幽深林,沿着林中小道便可通往附近的山谷。月光阴森凄迷,林子里黑得几乎不能视物,顾览闭目凝神,侧耳辩声,但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董劲与宁淮生的方向,他喊了一声宁师兄,无人回应。 “别再傻乎乎地往前走了,你不觉得很可疑吗。”肩头的黑雀突然发出与玄鸩一样的声音。 顾览伫步,扭头看着它:“你为什么会变成一只鸟?” “哼,无知。”只听一声轻细的“咳咔”,圆滚滚毛绒绒的小黑雀突然静止了,顾览将它拿到掌心中,见它头部机械地左右转动了半圈,然后躯干与脑袋连接的地方出现了一条明显的裂缝,接着是一双翅膀和腹部,这几条裂缝越变越大,直到露出里面的精密复杂的齿轮与链条。 顾览叹为观止,原来黑雀的眼睛是一种特殊的宝石做的,可以折射外部的画面,而喙部的发生器则更为精巧,一时间很难明晰其中的原理。 另一边,叶钦悠哉地坐在王座之上,看着身前桌面上一颗硕大的水晶球,里面顾览的脸突然放大,好像要亲过来似的。他抬起手,将小指上黑色的尾戒凑近嘴边,似笑非笑道:“长见识了么,馆主,觉得如何?” 而顾览的评价极为简洁:“不错。”他抬手将黑雀放回肩上,小雀马上合起来恢复成之前的样子,活灵活现,逼真可爱。 叶钦似乎叹了声气,又问:“看你现在这焦头烂额的模样真是可怜,要不要我帮忙?” 顾览从来不为面子的事情逞强,他笃信识时务者为俊杰:“要,你快点过来,我在这里等着你。” “啧,馆主可真是的,我现在还在娑婆本部呢,就算就会遁地也要等一些时间。”叶钦话间虽无笑意,本人却早就勾着嘴角,“你现在知道我的好了?” 顾览挑眉:“你怎么不在流觞楼?” 叶钦指尖敲了敲王座的扶手:“伤心人自然要离开伤心地,你说实话,你咬了我之后做的那个手势是不是在骂人。” “不,”顾览轻笑,“那个手势真实的意思是‘我敬你是个英雄好汉’。” “你以为我是傻子?” “总之你快点过来。” 顾览一边低声说着,一边不停向野林深处走,在黑暗环境中人的视力受限,只有走到近前时才能将一件东西看得清楚。 这边叶钦本来已经准备动身,目光无意地向水晶球内一瞥,登时面若冰霜,转身又回去,沉声严肃地对顾览道:“停下。” “怎么,你看到了什么?”顾览没有听他的,反倒积极向四处搜索起来,这让叶钦无比懊恼,怎么一时心软就为他解开了执言咒。 “你若非要看的话,”叶钦道,“在你的正前方,不过你最好有一点心理准备。” 顾览手指拨开几道横斜交错的树枝,一个惨白发青的圆形东西赫然闯入视线,他本能地松开手后退数步,站在原地好一会儿缓不过来。 那是吕素的人头,被系着头发悬挂在树枝上。脖颈处的断痕参差不齐,黏连着不少肉块和皮肤,她面上的表情亦是极度痛苦,由此可知她的死法相当惨烈。 顾览感到一种阴森冰冷的恐怖,像游丝一样不停往身体里渗透,不知不觉间整个人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心脏挤压得难受,抑不住就要吐出来。 而他还是转过身,平静地向林外走。宁淮生在什么地方,他此刻是否也已经遭遇了不幸?董劲为何突然狂化,又为什么非杀吕素不可。朱天河呢?他究竟是逃走了,还是仍旧藏在宅院之中,到底是谁对他们下毒,那晚朱晴为何被迷晕,剑谱又是被什么人偷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顾览突然停住步子,他意识到首先需要找出吕素的身体,只要找到吕素的身体,这一连串的谜题就会逐一向他解开。 他想要再次迈入深林,手臂却被人从身后一把扯住,应激之下顾览浑身汗毛倒竖,全力一掌向那人胸膛上击去。 叶钦毫不费力地抓住他的手腕,向前一带将顾览拥进怀中,紧紧地抱住。 “说了让你等我,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 血菩提(十七) 恶鬼攒动(四) 顾览忽然感到一阵强大而温暖的力量涌遍全身, 好像刹那间什么都变得不再可怕,一切阴谋与诡计失去了狰狞的外表,真相在他脑中逐渐明晰起来。 “你不是在娑婆本部吗, 难道说你真的会遁地术?”顾览轻轻将叶钦推开, 语气轻松地笑问道。 叶钦稍一挑眉:“我有一处行宫离这里很近,顾馆主好些了吗, 方才我看你还吓得脸色发白。” 顾览不自在地扯了下嘴角,转过身道:“那一定是你看错了,今晚月色沉黯,我一个大夫,难道还能被尸体吓到不成。” 叶钦闻言, 低低发出一声意义暧/昧的“哼”,他抬手挑起一缕顾览的头发,在指尖绕了两圈:“既然如此, 那我就不打扰馆主追查真凶了, 趁现在时间尚早,不如去睡个回笼觉。” “嗳,等等, ”顾览极快地回身抓住他手臂,“什么叫我追查真凶, 若不是为了给君座大人找菩提子,我才懒得管别人家的闲事,况且还是这么恶心的闲事。君座大人既然来了,何不痛痛快快助我一臂之力?” 叶钦似有些无奈,勾了下嘴角道:“只要你听话, 助你五臂之力都行。” 顾览:“……” 叶钦毫无愧意地直视顾览鄙夷的目光,突然正经道:“说吧, 你打算怎么做。” 顾览道:“必须先找到吕素的尸身,我想应该就在这片林子里,但是范围太大,如果只是被随意丢弃的还好,要是埋起来可就麻烦了。” “一点也不麻烦。”叶钦轻描淡写地说着,将右手小指伸在唇边,发出一声急促婉转的哨响,而后便听到一阵羽翅扑腾的声音,三只乌鸦大小的纯黑鸩鸟迅速从远处赶来,盘旋在叶钦身体周围。 这几只鸩鸟形体十分优雅美丽,喙尖而长,双眸血红,尾部拖曳着凤凰似的华美羽毛,它们专心等待着主人的命令,除了翅膀舞动之外不发出任何声音。之后叶钦改变了口哨的声调,吹出一段缓长幽绵的旋律来,鸩鸟也回应一般地长声幽鸣,然后转身便刺入无边黝深的黑暗中。 顾览默默等待,结果还不过几次呼吸的时间,已有两只鸩鸟返回到他们面前,顾览惊喜道:“这么快!” 叶钦像是能听懂鸩鸟的啾鸣一般,暗笑道:“收获不菲呢,不仅找到了死人,还找出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鸩鸟在前方低空飞行带路,二人紧随其后,向山林更为阴诡的暗面走,夜寒风冷,这一带常年无人踏足,还未开辟出明显的路径,比方才入山的林道难走许多,时不时还能听到一两声野兽的沉吼,似是在无比旷远之地,又仿佛近在身前。 顾览正朝着一小片平坦处迈脚时,叶钦突然一把将他扯了过去,攥住他手臂就不再松开:“狼夹,看不到吗?乱跑什么。” 顾览听后一惊,连忙道:“多谢,这里实在太暗,果然人眼睛是比不过鸟的。” “呲——” “怎么?”顾览抬头看他。 叶钦扭着脖子道:“算了,走吧。” 又继续走了百余步,顾览看到前面的树下歪倒着一个人,半边衣裳都被血染红,不用猜也知道是宁淮生。顾览上前试探宁淮生的鼻息与脉象,而后将他拍醒。 “宁师兄,还好吗。” 宁淮生虚弱地半靠在顾览肩头,十分吃力地睁开眼睛:“我……我怎么会在这里,董叔呢,吕师叔可有事吗?” 顾览沉静地看着他的眼睛:“你伤得有些重,还能不能继续走路?” “我无妨的,”宁淮生以剑撑地,踉踉跄跄地没能站起来,顾览便让他扶着自己肩膀,宁淮生问道,“馆主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该死,我竟没能拦得住董叔,你和他遇上了没有……这位兄弟是?” 叶钦冷沉着脸,目光幽深地看着宁淮生搭在顾览肩头的那只手。 顾览道:“这是我一位远房表弟,他姓叶。” “哦,叶兄弟你好。”宁淮生十分礼貌地向叶钦颔首示意。 叶钦仍旧不动不言。 宁淮生有些尴尬,求助一般看向顾览。顾览倒像是全不在意似的,垂眸淡淡道:“我们正要去找吕素师叔,幸亏有小叶的帮忙,若不然我早就在这黑漆漆的野林子里走丢了。只是我有些担心你的伤势,这样下去恐怕会流血过多。” “来不及顾及这些了,找吕师叔最为重要,”宁淮生一瘸一拐地走,忽然又想到方才的事情,便向顾览问道,“对了,那位出现在馆主房间内的姑娘是怎么一回事,莫非你早就料到今晚有人会加害于晴师妹,所以才使这一计守株待兔?” 顾览轻微一哂:“只可惜没起到什么作用,还是叫那冒牌的夜叉给逃了。” 宁淮生凝眉又道:“不知那黑衣人为何要冒充娑婆堂的杀手,难道剑谱也是他偷走的?” 顾览道:“这些稍后再谈,不是说找吕素师叔要紧么。” 他搀扶着宁淮生又向前走了一段,突然止步不前,宁淮生露出疑惑的神情:“馆主,怎么不走了?” 怎么不走了,当然是因为没办法再走了。顾览回头一看,叶钦还停在原先的位置上一动不动,两只漂亮的鸩鸟分别立在他肩头和指节上,丝毫没有要为他们带路的意思。 “小叶,你在干什么呢。”顾览不得不调过头去将叶钦拉住,两人离近之后,叶钦飞快低头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顾览会意,不动声色。 而后叶钦右手轻轻一抬,两只鸩鸟又翩然飞到身前去,他似笑非笑道:“表哥,你三更半夜将我唬到这鬼林子里,也要记得照顾我的安全才是,万一我叫哪个不长眼的狼夹给夹住,你也不好向伯父交代啊。” 这声“表哥”叫得十分婉转,甚至拖着撒娇似的尾调,然而叶钦的音色本身却是低沉而浑厚的,于是听来就无比的肉麻,无比的别扭,顾览不禁浑身一个激灵,鸡皮疙瘩密密麻麻。 扬手拍拍他的头,顾览轻叹一声道:“傻孩子,你伯父早在十年前就驾鹤西去啦,你如今都这么大了,还管不好自己吗?” 宁淮生孤独地站在前面,静静等着他俩走过来。 由鸩鸟带路,三人很快便寻到一处所在,是由几株盘错怪树围起来的凹地,这里堆积的落叶似乎比别的地方要更厚一些,隐约能分辨出崭新的翻搅痕迹。有一只鸩鸟轻飘飘地立于正上方的一枝树梢上,低着脑袋注视着他们,像是已经等待了许久。 “这里?”顾览看向叶钦,并注意到这时三只鸩鸟都迅速消失不见,无声无息地像是鬼魅一般。 宁淮生喊了几声吕师叔,自然是无人回应的,他一一走到树后去看,四处都找寻不见人影,回来之后万分焦急地对顾览道:“馆主,你说吕师叔会藏在什么地方呢?” 顾览道:“我也想不出,一起找找看吧。” 叶钦恹恹地打了个呵欠,独自走到一旁,靠着一株古榕的树干合上眼睛,看起来是不打算帮忙了。 顾览刚走几步,觉得脚边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蹲下来拨开枯叶一看,竟是一只圆润剔透的翡翠玉镯。 于是他赶紧招呼宁淮生,向地上指了指:“宁师兄,你过来。” 宁淮生慌忙执起那只戴着玉镯的手,玉脂雪肤早已冰冷僵硬,兰花般的指节仍保持着一个半握的姿势,仿佛在最后的时间里想要狠狠地抓住什么。 他当下犹如被人一棒子敲碎了魂魄,登时泪流满面,止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右手哆哆嗦嗦地几乎要攥不住那几根冰凉的手指:“这是吕师叔的镯子,这是她的镯子,她,她……” 顾览垂着眼睛摇了摇头。 宁淮生咬着牙,用仅剩的力气握住玉镯套着的手腕,用力一拉。 层层重重的枯叶之下是吕素剩余的躯体,然而不知为何,她的右手也不翼而飞,只在小臂处留下一个圆形整齐的截面,正如那天,袁东鹏死前执意要向顾览展示的一样。 血菩提(十八) 魔障(一) 为什么是右手, 为什么不见的又是右手? 顾览站起身,看着宁淮生拥着吕素的尸身痛哭不已,内心反倒平静, 甚至感到一丝清醒的寒意。 很明显, 将吕素与袁东鹏杀死和砍下他们右手的人,并不是同一个。无论是失踪的朱天河还是发狂的董劲, 杀人时早已没了任何神智,不可能再回头对他们的尸体动手脚,更何况那样整齐的截面,非刀或剑不可为之,董劲逃出院墙时是赤手空拳, 这一点顾览看得清楚。 那么又是谁紧跟在董劲身后拿走了袁吕二人的右手,他究竟想要隐瞒什么线索,等等, 或许朱天河并没有丧失神智, 一直在暗中默默行动?董劲当了朱家一辈子的忠仆,始终也只听他一人的命令,难道是他一手策划了这场惨剧? 朱天河有这么做的动机吗, 那么他脖子后面的针眼又是怎么回事?也许在长风门中正潜伏着一个善用毒针的杀手,他的暗器上淬满了能令人变成野兽的毒药, 他对这座宅院中的每一个人都恨之入骨,发誓要亲手将这里变成血红色的地狱。 收起这些杂乱的思绪,顾览发现宁淮生已脱下外衣盖在吕素身上,而后将她抱了起来。“我要找到吕师叔的头颅。”宁淮生双眼通红道。 “吕师叔的头颅,应该也不会太远。”顾览声音缥缈, 漆黑的眸子忽地一转,回身看向一旁的叶钦, “小叶,就麻烦你带宁师兄去找,我放心不下朱姑娘,先回去看望她。” 夜色中叶钦的表情看不真切,他抱胸靠在树干上,像个局外人一般漠然注视着这边,顾览却已经压上全部的勇气来赌他们的默契,他相信叶钦应当能懂自己的心思。 果然,叶钦十分自然地应声道:“这样么,好吧。” 宁淮生哽声向他道:“有劳了。” 顾览松了一口气,目光甚是欣慰,叶钦经过的时候随意似地抬手,将什么东西放在了他肩上,顾览扭头一看,见又是那只圆球样的小黑鸟。 有叶钦的帮忙,事情顿时变得简单,好比在腹背受敌的战场,若想突围就必须找到一个百分之百信任的人,并将自己的身后交给他。 不管在什么地方,能让顾览百分百信任的,只有叶钦。 回到长风门,廖雪婵正同朱晴一起等着他,夜深风冷,两个姑娘都没有回房,焦急地对坐在小院的石桌畔,一见顾览回来便双双站了起来。 “馆主无恙吧,”廖雪婵道,“伤到哪里了吗?” 顾览摇头,示意她不必担心,他之前嘱咐过廖雪婵,若是朱晴执意要出面的话,无论如何都要拦住她,否则以朱晴直爽干脆的性子,这会儿说不定也要冲到林子里去,那样一来事态就不好控制了。 朱晴看样子身体似是恢复了,但精神仍有些发虚,她焦急问道:“大师兄呢,他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还有吕师叔,她没事吧?” 顾览神色平静,不急不缓道:“朱姑娘,现在时间紧迫,没办法全部和你解释清楚,我只问你,门主失踪前有没有交给你什么重要的东西?” “重要的东西?”朱晴目光惘然,回想片刻后道,“父亲并不曾给过我什么特别的东西,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嘱托我几句话。” “你再仔细想想,也许并不是最近才给的,之前一个月、一年甚至更久,”顾览道,“或者表面上非常微不足道,当时没有太在意的东西也可以。” 朱晴的眼神更加迷惘,她眉间紧皱,表情有些痛苦:“我,我想不出,父亲真的没有送过我什么……对了,那日父亲醒来时大师兄和师叔都在身边,会不会是交给他们了呢。” 这句话倒是点醒了顾览,朱天河醒来那天只有袁、吕和宁三人在场,事情自然由他们说了算,至于真相究竟如何,谁又能知道呢。 于是他向朱晴问:“宁淮生与吕素的房间在哪里?” 袁东鹏的房间顾览早已探查过一遍,当时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之后经过彻底的清扫,便更无找出蛛丝马迹的可能了,所以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后两人的住所上。 宁淮生的房间里多是一些剑谱古籍,其余生活用品大都简陋随意,可见平时定是一个有些乏味的人。他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开着的空木匣,顾览拿起来看了看,心想这大概就是曾经装过《长风剑诀》的盒子了。 事到如今,朱晴内心其实也早已明白,长风门已经遭遇了某种无法挽回的变故,她心中忽然涌出一股悲怆,咬着下唇对顾览道:“其实你不必再隐瞒我。” 顾览回过身,目光温柔:“朱姑娘?” “袁师兄是怎么死的,为什么大家都不肯对我说清楚,还有,”朱晴逼近顾览,眼中泪光闪闪,几乎就要满溢而出,“刚才山林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要你现在就告诉我!” 廖雪婵温声解释道:“朱姑娘,馆主只是担心你。” “我不需要你们担心,我也不是毫无用处的,我想要早点找到父亲啊!”朱晴终于忍不住大声喊道,双手掩面呜呜地哭了起来。 顾览的表情些微错愕,廖雪婵还想说什么,被他一个手势止住了。顾览意识到自己的确有点一意孤行,他自以为关照到了朱晴的状况,并对自己的判断过于自信,擅自对她隐去了一些事情,殊不知将朱晴置于这种模糊懵懂的境地中亦是非常残忍的。 朱晴情绪濒临崩溃,不住地哽咽哭泣,顾览将手搭在她肩上,低下头轻声安慰道:“我明白,你担心师兄和父亲的安危,急着想要为他们做点什么,刚才是我的疏忽,我太想快点找出真相了,所以才没有及时将一切告诉你。如今长风门正值危难之际,朱少主是唯一可以挑起重担的人了,又怎么会毫无用处呢?” 朱晴不再哭了,羞赧又愧疚地使劲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抬起脸看向顾览。 “我是少主找来的,自然站在你这边,所以你只管大胆地相信我,至于这几日事情的经过,我们边走边说吧。” 吕素房间内充盈着一种奇异的花香,腥甜中带着几分诡异的黏腻感,闻来令人头晕脑胀,非常不适。靠近窗子的梳妆台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香粉盒子,杂乱无序,与她人前表现出的风格大相径庭。 廖雪婵伸指掩在鼻下:“这香味好不怪异,闻多了简直犯恶心。” 顾览打开窗子,清爽晨风簌簌地吹进来,这时他才注意到天色竟已经变亮了,一个整夜又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他已记不得上一次好好睡觉是在几天之前。 倏地,顾览余光瞥见那一堆五颜六色的锦盒之中,有一只盒子格外的与众不同,它被压在最下面,由昂贵的黑檀木制成,样式也雅致简素,将其余的盒子衬得廉价而粗鄙。顾览说不清楚原因,只觉得这只盒子才应当是吕素本来的东西,而其他那些倒像是临时搬过来凑数的。 顾览追随着直觉,将那只檀木盒子拿出来打开,登时,掺杂在粉香气中的腥味变得更浓重了。盒盖之下铺着一层厚厚的黑绒垫子,上面还扎着几根崭新未用的银针,而绒垫之下却有更惊怖的东西。 朱晴刚刚听顾览讲完所有的细节,一时还不能从哀怒的神绪中抽离出来,乍然看见顾览垫着一张黑绒布,从吕素的檀木盒子里拿出一只血肉模糊的断手,忍不住差点当场呕吐出来。 廖雪婵也捂上嘴,闷声问:“馆主,这是什么东西?” 顾览闭气,将那只没了外皮的断手放在桌上,这只手骨节粗大,明显是个男人的,或者说有九成九的可能是袁东鹏的。那手不知道是经过了什么特殊药剂的处理,勉强维持着形状,但只要一挨到桌面就马上开始溶化,顾览用一根冰针将它剖开,赶在完全化掉之前挑出了紧握在掌心里的东西。 是一枚菱形的木牌,上面刻有“长风督权”字样。 难道这就是袁东鹏气绝之前执意要告诉他的信息吗? 朱晴凑到近前,惊讶道:“这是父亲的令牌,之前他都是秘密藏好的,绝不会轻易交予别人。” “这样便对了,可见袁东鹏说自己成为临时掌权人并没有撒谎。”顾览灵光一现,轻声道了句“跟我来”,便快步向袁东鹏的卧房奔去。 不过短短两日,这间房中已蒙上了一层细尘,四处弥漫着颓败腐朽的气息,屋内反倒比外面更加阴冷。顾览_娇caramel堂_细细搜寻着什么,手指依次敲过桌边墙面:“起初我一直想不明白,袁东鹏出事的那夜,为什么会出现在朱姑娘的房间里,并且还没来得及检查,那间房子就失了火。” 朱晴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 “没错。” 顾览最后在袁东鹏床前停下,伸手慢慢在床板上方拂过,掌心出感受到丝线般细微的凉意,而后他马上趴在地上向床下看,廖雪婵点了火折子,蹲在一旁给他照明。 床下的污泞并未处理干净,但能明显看出之前拖曳的痕迹在这里中断,顾览抬手在床板下面摸索了一阵,终于摸到了一个菱形的凹槽,当下心如擂鼓激动不已。 将门主令牌扣到那凹槽中之后,床下的地板传出“呜隆隆”的响动,一条密道沉重而缓慢地出现在三人视线中,自入口望去幽深黑暗,长不见底,仿佛地狱向他们张开了诡笑的嘴巴。 宁淮生声称要亲手将吕素埋葬到长风门的陵地,便带着叶钦一路向山林最深处走,野木疯长的枝干遮天蔽日,竟将黎明好不容易升起的光亮也扑灭了。 叶钦走在前,宁淮生抱着吕素尸身跟在后,两人互不交谈,又走了百余步后,叶钦忍不住停住问道:“还有多远?” 宁淮生道:“就到了。” 叶钦眯起眼睛,寒冷凛厉的目光戳破了他的谎言。 宁淮生突然嗤声一笑,开始一步一步地向后退,一声瘆人的尖啸过后,野林中登时响起怪物般此起彼伏的闷吼声,荒草间窸窣躁动,鸦雀乱飞一片,似乎正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迅速袭来。 叶钦不惧反笑,冷森森地盯着宁淮生道:“原来你也知道我忍了很久,刚好他不在这里,正是个享受猎杀的好时机。” 血菩提(十九) 魔障(二) 顾览向廖雪婵伸手, 对方就默契地将火折递过去,顾览接来后倾进密道入口,俯身向四周洞壁照了照, 见上面凿刻痕迹平整且陈旧, 看样子至少在十数年前就开始动工了,也就是说, 这条密道藏在长风门大宅下面十年之久,而朱晴作为少主却丝毫不知情。 他回身向朱晴问道:“门主之前难道从来不曾和你说过?” 朱晴尚处在震惊之中不能回神:“从来没有……怎么会这样?” “你们先在这里等一下,我下去看看有没有危险。”顾览两下将床移开,而后手执火折,沿密道的石阶向下行了一段, 落到一个窄小的平台上,见平台左右两侧又各自延伸出一条通道。 他回到上面,对靠前的廖雪婵道:“暂时看不出什么, 手给我, 慢一点下来,拉着朱晴姑娘。” 廖雪婵轻轻点头,便由着顾览牵住手腕, 她回头向朱晴伸出手掌,朱晴却只是抬手搭在她肩头, 顾览提醒道:“这台阶窄得很,当心脚下。” 火光在黑黝黝的密道中缓慢前行,等来到岔路口时,顾览指指左边道:“这条路的方向应该是通往朱姑娘之前的房间,至于右边, 则是门主的卧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暗道应该将所有的房间都连在一起了,如此精妙的设计,不知道究竟是准备做什么用途。” 朱晴望向不见尽头的黑暗,沉静道:“其实我们是在十三年前才搬到这里来,这密道应该是上一位主人留下的,我记得当时父亲特意吩咐工人,要他们只在原有基础上稍加修缮即可,不能改动这里的一石一基,我想他一定知道这条暗道的存在。” “十三年前?”顾览不禁对这个时间起了兴趣,因为烟华馆大致也是在那时候开始崭露头角,而原本寂寂无名的长风门,则是从十三年前突然风生水起,如今回想,好像有些过于巧合了。 “对,十三年前,”朱晴道,“那之前我们还是一个连房子都租不起的小小门派,而就在十三年前的一个晚上,父亲突然对我们说他有了很多钱,他说我们可以到莱州去,住最好最大的宅子,穿最好的衣服,那晚父亲激动的神情,我至今都难以忘记。” 顾览呼吸一紧,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就要抓住什么了,连忙问:“那么你们之前定居在哪里呢?” 朱晴回道:“襄源。” 襄源。 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明的幽微之感,顾览不由得攥紧了手指,当这个神秘的地方被再次提起,他很难不做出过多的联想。 然而在这个世界中,襄源历经几代王朝变迁,早已成了一座废城,千百年来的流血厮杀将无数亡魂囚禁于此,一草一木都充斥着诅咒与恶怨,是整个武林中最荒凉最贫瘠的所在。 原来叱咤江湖的长风门竟是从那里走出来的吗。 “先走这边吧,”顾览指指朱天河房间的方向,“我怀疑门主就藏身在这里。” 朱晴用力点头:“我也这么觉得,我们快些走吧。” 说罢三人便走进右边的洞口,甬道中逼仄黑暗,顾览不得不稍微弓着背前行,偶尔拂来的一丝阴风带着说不出的潮腥气,再往里走,洞壁与脚下的石板逐渐变得湿泞,甚至开始出现小片的水洼。 “奇怪,这里怎么会有水呢。”顾览不禁起疑,俯身用火折一照,却见黑红的水面上漂浮着许多毛发和碎屑,就在这时,甬道前方不远处传来“擦擦”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人踩着鞋呲滑着向前走一样。 随着这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近,一个佝偻瘦削的身形接近火光的边缘,他放大的影子映在洞壁之上,仿佛一具从坟墓中爬出来的骷髅。 朱晴轻呼一声:“那是谁,是父亲吗?” 顾览连忙伸手拦住她:“等等,先别出声,好像不太对。” “咯吱——咯吱——咯吱吱——” 那诡异的人影又向前拖曳了几步,乍然暴露出他的真面目来,廖雪婵忙地伸手捂住嘴,这哪里还算得上是人呢,分明就是一具行走的干尸。 他的脑袋只剩下稀疏几缕头发,像只快要脱蒂的熟瓜似的垂挂在胸前,五官只剩下几个黑洞,下巴松垮垮地坠着,随着僵硬的步伐摆来摆去,周身皮肉全都干瘪焦黑,地紧贴在破碎的骨架上,繁重华贵的衣物堆积在脚踝处,镣铐似的缠着他的双脚。 顾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带着廖雪婵与朱晴慢慢向后退。这干尸看着死得没有太久,不然那些衣物早就被他拖烂了,这时忽然闻到新鲜的活人气息,整个骸体都激烈地战栗着,他突然止步,费力地抬起枯枝似的双臂,“咔擦”一下竟将自己的骷髅脑袋硬生生拽了下来,然后奋力向前一掷。 两个姑娘都吓得大声尖叫起来,顾览情急之下划出一道冰刺,将那烂兮兮的头颅挡到一边。但不知这干尸的血浆里掺着什么东西,砸到洞壁上之后竟能散发出微弱的荧光。 无头干尸突然摇摆狂舞着朝他们扑过来,方才的声响在密道中回荡,好像惊扰了更多的不祥之物,窸窸窣窣的躁动潮涌似的向三人奔过来。顾览一边喊“往后跑,快跑”,同时反手几下将干尸砍个七零八落,尸块溅向墙壁,那阴森森的幽光面积更大了。 于是顾览得以看清了后面的情况,无数干尸像被捅了老窝一样倾巢而出,在甬道顶上、洞壁和地砖上挤得水泄不通,密密匝匝地朝着他们疯狂奔爬。 “快回到上面去,快快快!”顾览转身扯上呆怔住的朱晴,将她和廖雪婵推到自己前面,向身后穷追不舍的尸潮抛出一把冰针。 然而干尸的数量实在是太多,纵使冰针纤细如雨,也只能打下最前面的一批,他们一旦倒下马上就被之后的干尸踩烂,踏碎,乌泱一下子就又追了上来。顾览不知道这里究竟还有多少干尸,似乎永远也打不完,永远也杀不尽。 在顾览掩护下,廖雪婵最先跑到了入口下面的石阶上,朱晴长鞭挥动,在顾览身后替他处理漏掉的干尸。但令人绝望的是,明明来时毫无遮挡的入口却被封上了,廖雪婵咬紧牙关双手向上推,使出全力也不能移动分毫。 她带着哭腔喊道:“馆主!入口被人堵上了!我们出不去了……” “别慌!”顾览迅速回头看了一眼,而后将身侧的朱晴甩到石阶之上,翻掌霜翎出鞘,横着拦住前面几只挥爪扑咬的干尸,使力将他们推下阶梯,上面的石阶没有荧光,所以现在只剩下顾览一人暴露在干尸的“视线”中。 尸群不再挣扎着向石阶上扑,而是呈包围之势堵死了顾览左右两边的退路。朱晴急道:“我得下去帮他!”廖雪晴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压抑着情绪低声道:“不行,你会添乱的!” 只听嘈乱中一声清灵的脆响,顾览手中的霜翎剑一分为二,成了一对锋利的长匕,他左手护在胸腔,阻挡前方干尸的进攻,右手手腕一转,匕首飞速在掌心旋转,将身后几只刚好扑来的干尸削了一半下去,而后他在侧壁上借力一蹬,身子轻巧地向后一翻,直接落到了包围之外。 朱晴和廖雪婵终于松了一口气,而干尸则没有人类头脑那般敏捷,一时间不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都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四下扒弄,好像顾览是凭空消失似的。 顾览又砍倒几个,匕首击墙发出嗡嗡的蜂鸣声,将所有干尸的注意力再次吸引到自己这边,然后转身就跑,尸潮在他身后噼里啪啦地狂追不舍。 长风门的宅子都是四合院落,既然所有房间之下相通,那么就能绕一个圆圈之后再回到原来的地方,顾览凭借记忆中朱宅各房间的位置,领着干尸们在暗道中兜巡一个整圈,然后从刚才的入口阶梯处跑过。 朱晴与廖雪婵一脸茫然,都不知道他作何打算。然而当顾览第三次经过这个地方时,只见他身子极灵巧地向旁边一闪,躲进到了暗影中的石阶之上,尸潮却依旧按着原来的轨迹哼哧哼哧地追赶着,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视线中。 顾览将食指竖于唇间,朝阶上二人招了招手,示意她们轻声跟着自己走。在通往朱天河房间的方向上再走十几步有一处岔口,从这条小道走亦可到达,虽然绕一点远,却能完全躲避在大道上狂奔的干尸。 只是没了照明,顾览手里的火折也受了创,不如之前明亮,他低声叫身后的女孩互相帮扶着,然后随手抓了一只腕子拉住,也不知道是谁的。 走了没多久,暗道逐渐宽阔起来,原先一人都要弯着腰走的,现在两人叠着似乎也能轻松通过了。前方的洞壁上又出现了尸液里的阴绿色荧光,触目惊心,泼墨似的洋洋洒洒,那弥漫着的腐臭味挥之不去,而脚下的尸屑又碎得离奇,像是不久前有谁推着绞肉机清扫过这里一般。 “好可怕的功夫,”廖雪婵低声对顾览道,“馆主当心了,这样的对手若是遇见,恐怕我们也没有很大的胜算。” 顾览自然知道廖雪婵话中的意思,他们已经为长风门做了很多,算得仁至义尽,没必要连性命也留在这里。顾览心中有自己的考量,拍拍她的肩膀没说什么。 而一旁的朱晴听在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她暗下攥了攥拳头,隐忍道:“顾览,这几日多谢你帮忙,若是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份恩情我会记在心里,将来如果烟华馆有难处,只要你一句话,长风门定倾尽全力相助。” 顾览浅然一笑,摇了摇头道:“朱姑娘,烟华馆行医向来只收三枚铜板,你既已付过了钱,咱们就应该治病治到底,不是么?这病人都还没找到,大夫怎么可能半路上跑了呢,不要多想了,我不会丢下你的不管的。” 含#哥#兒#整#理# 朱晴听后低下头,激动又羞赧地红了脸,忙用手背掩着笑开:“多谢你。” 突然间,暗道中不知何处发出一声剧烈的爆响,翁隆隆的回音一波一波荡到这边来,距离不会太近,但顾览三人所在的石道还是震颤了几下,石壁上掉落纷纷碎石。 等到余震平静之后,顾览将耳朵贴近石壁听了一会儿,皱眉道:“看来这里的麻烦不少,我们要加紧速度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朱天河房间之下既没有平台也没有石室,和其他房间的设置大不相同,竟是一面冷冰冰的石壁。 廖雪婵疑道:“门主的房间之下怎会没有进入暗道的机关呢,这太奇怪,难道是我们之前想错了?” “不,朱门主之所以选择这间卧房一定有他的意图,”顾览在石壁上摸索一阵,指尖忽然一顿,“你们看这里。” 他将火折凑近壁上一处,微弱的火光映照出一个方形密码盘的轮廓,大概建造年代太过久远,方盘上的数字刻痕已然模糊不清,勉强能看出一点点斑驳的字符。“应该是‘一到九’。”顾览道。 朱晴目中露出惊喜之色:“密码,难道父亲就藏身在这石墙之后?” “很有可能,不过这石壁坚固异常,又找不到丝毫破绽,恐怕也只有解开密码之后才能打开了,”他回头看向朱晴,“你的生辰是哪日?” 朱晴说出一个日子,顾览按照年月依次按下,石壁却没有任何反应,他又将几个数字改换次序后输入,结果依旧如此。 顾览按了按眉间:“奇怪,朱姑娘,冒昧问一下令堂生辰。” 石壁纹丝不动。 顾览只好停下来,捏着下巴重新思考。若是将唯一的女儿与亡妻都居于次位,那么朱天河最在意的只能是自己一手创建的长风门,也是,这最后一道密码事关存亡,不会那么轻易得叫人猜出来,不然凶手早就得手了。 “你还记得当年是几月几日搬到这座宅子的吗?”顾览这样问道。 朱晴一愣,努力想了很久,才犹犹豫豫道:“我记得是在一个春天的雨夜,母亲当时还抱怨过那日子不太吉利,好像是四月……十四?不,是四月初四,对,就是这天。” 四月初四?可方盘上并没有“零”这个按键,两位数的密码似乎有些草率,顾览又细思片刻,迅速按下三个数字,方盘内部的机括轻轻“挞”了一下,而后石壁终于轻微震荡起来,由方盘正中裂开一道缝,沉重缓慢地向两边移开。 石门之后漆黑一片,顾览没有冒然进入,站在外面静观其中变动,这时暗道一侧倏地响起砍杀之声,自昏黯中踉踉跄跄走出一个人,却是伤痕累累的宁淮生。 “师兄?”朱晴轻叫一声,就要往宁淮生那里去,被顾览抓住了手臂。顾览见宁淮生一身白衣被血染透,全身满是割伤与抓痕,大大小小不下百处,但都伤在无关痛痒的地方,无一致命,靠在墙上奄奄一息的模样倒真是可怜,便问他:“叶钦呢?” 宁淮生面色惨白如纸,双目失神地望过来,还未开口声音先颤了:“叶兄弟他……死了。” 顾览心中一震,好像有只手穿过胸膛将他的心脏活生生揪了一半下来,理智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有人杀得死叶钦,但耳边突然就没了声音,眼前也被白光蒙蔽了片刻,强力缓了半晌,十分冷静地问道:“怎么死的?” “干尸,”宁淮生哽咽道,“我们在树林里发现了这条暗道的入口,但是一进入就被数不清的干尸围攻,叶兄弟他让我先走,自己却,却……” _娇caramel堂_ 顾览听后没什么反应,过了会儿突然笑了两声,淡淡道:“这样么。” 宁淮生许是根本没有想到他会是这么奇怪的反应,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顾览却转过身面向密室的黑暗,几不可闻地轻轻道:“你既然先走了,又怎么知道他会死呢。” 朱晴扶起宁淮生,关切道:“师兄没事吧,伤得重吗。” “铮——”一道凌戾剑风从暗中飞刺而来,顾览侧身一躲,便刚好将朱晴身旁的宁淮生击飞出去,只听那暗室中一把苍遒雄浑的声音:“晴儿,离那畜生远点,他根本就不是你师兄!” 血菩提(二十) 魔障(三) 几簇幽幽烛光在密室中依次燃起, 顾览看到里面的墙壁上挂满了各式样的珍贵兵器,紧贴墙角置着几只上锁的檀木大箱,一位头发花白的枯瘦老人瘫坐在地, 周身围满了杂乱的古籍与画册, 不远处横着一具干朽的骨架,看身长应当是个早夭的少年。 那老人想必就是朱天河了, 两日不见,他像是又苍老了数十岁,整个人已形同朽木枯枝,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碎掉,刚才那奋力一掷, 似乎用掉了他全部的力气,到现在连站起来也做不到了。 朱晴哭叫一声“父亲”,便扑到了朱天河身边,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生父如今的模样, 抑不住泪如雨下,浑身战栗不止。 朱天河哀叹一声,伸出皮包骨头的手掌想要摸一摸女儿的头, 但半途中却收了回去,转脸看向顾览, 一双带着威慑的眼睛锋锐不减:“顾馆主,快些结果了这个奸贼,他根本不是淮生,真正的淮生早在十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顾览自从方才就心神不宁,又被眼前境况怔住, 这样慢了半式,身后的“宁淮生”早已先发杀招, 右手五指做爪猛地抓向他后颈死穴,使得却是和昨夜黑衣人一样的路数。 宁淮生动作迅疾快如闪电,眼看就要得手,顾览身形微微一晃,发梢从他眼前拂过,人却已经到了几步之外。 “叶钦到底在什么地方。”顾览问。 宁淮生阴森森一笑,哪里还有之前半点儒雅温和的影子,简直像只嗜血的厉鬼一般:“不是说了吗,死了。” 顾览眸光一凛,霜翎剑的寒气已逼到他胸前,宁淮生忙挥剑去挡,身份暴露后此人便再无顾忌,一时将“长风剑法”、“阴山鬼手”连同一些不知名的旁门狠毒功夫统统使了出来,套路老辣至极,内力又十分纯熟浑厚,短短瞬间顾览与他交手百余招,在旁人看来就像两团光影击来撞去,快得什么也看不清。 然而等到二百招过后,宁淮生就玩不出什么新的花样了,而顾览却还未将核心武学暴露,身影缥缈如魅,将他绕得头晕脑胀。宁淮生深知自己不是顾览的对手,这样缠斗下去势必会被生擒,于是心思急转,将手中长剑向前一抛。 顾览挥手挡开的间隙,宁淮生迅速扑到一旁廖雪婵身后,抬手掐住了她脖子大脉,得意地对顾览笑笑:“馆主若是不想让这女人变成一个扎漏的沙袋,咱们或许可以好好谈谈。” 见顾览神情冷峻,果真不再动作,宁淮生/淫/邪地在廖雪婵脸颊上蹭了蹭:“馆主真是艳福不浅,漂亮姑娘一个两个地都要死心塌跟着你,你到底是用什么地方让她们这么听话的?” 廖雪婵咬牙切齿:“奸邪小人!”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害我们,”朱晴紧攥长鞭,双目通红,“放开她,有什么冲我来!” “朱晴。”顾览缓缓向前走,冷冷道,“你想谈什么。” 宁淮生挟着廖雪婵不住后退:“站住,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杀了她!” 顾览驻步。 “很好,”宁淮生道,“现在先点朱晴的穴道。” 顾览转身,朱晴站着不动,只是用充满信任和求助的目光望着他,顾览伸手点了她身上几处大穴。 “再点你自己的。” 顾览看了一眼廖雪婵,对方轻轻摇头,脸上已流下泪来。 他照做。 宁淮生突然癫狂地高声大笑起来,手刀在廖雪婵肩上猛力一敲,廖雪婵便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不禁一下子软倒在地昏厥过去。宁淮生将她扛到密室之中,又返回来把立在门边的顾览推了进去。 朱天河哀声长叹,门外朱晴急喊:“你想干什么,放开他们!”他听到之后便又转身出去,而后外面“噗通”一声,应是朱晴也被敲晕了。 抬手摘下墙壁上一支火烛,宁淮生在顾览身侧蹲下,用火苗凑近他眼睛,而后一点点移到唇角、下颌,顾览面无表情,只静静地看着他。 宁淮生问:“你大概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吧。” 顾览勾了下嘴角:“没有。” 宁淮生哼笑一声,点了两滴蜡油到地上,黏住了手里的火烛,又从怀中掏出一把锋利的短匕,将刃尖对准了顾览耳后:“对不住了馆主,你这张皮我还有用处,但我又不能提前让你死,那样剥下来的人皮就不柔软了,很难贴合。所以,啊,可能会有一点疼,但我会尽量快一些的。” 顾览眸中毫无波澜,好像听见的不过是再平常普通的一件事,他的语气亦像是和朋友谈论茶水点心似的恬淡:“你怎么这么清楚,曾经试过?人皮剥下来还需要用特殊的药剂保养,否则很快就会干裂。” 宁淮生愣了愣,笑了两声:“这个就不劳馆主费心了,我们自有办法。” 他说“我们”,意思就是还有帮凶,可能不止一两个。顾览温柔地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宁淮生自觉失言,手下使了些力气,将顾览的皮肤刺破了:“这张脸想必为你讨了不少便宜吧。” “你若是想伪装成我的身份,单单剥掉一张脸怎么能够,”顾览道,“烟华馆的大小事项,行医的技法,还有一些江湖上的人际,你确信自己都能应付的来吗。” 宁淮生将薄而利的刀刃移到他脸颊上:“那依馆主的意思?” 顾览闭上眼睛道:“不管如何,你至少要留我这位手下的性命,这样比较明智。” 宁淮生讶异地挑了挑眉:“馆主可真是怜香惜玉,不过也别把人家当傻子,留她一条命,我岂不是暴露得更快么?” 气息微弱的朱天河仰靠着墙壁,无比哀戚地叹道:“馆主,是朱家连累你了。” “闭嘴,老东西,”宁淮生双眼露出怨恨且憎恶的目光,紧咬着牙道,“你还不如一个外人,扔着亲生女儿不管像个缩头王八似的躲在这里,也配称英雄在江湖上作威作福?这笔债我等了十三年,今天终于有机会向你一次讨清!” 朱天河眯紧双眼,急道:“要杀要剐尽管来,何必在此啰啰嗦嗦。” 宁淮生站起来,走到朱天河面前,抬脚将他踹倒后踩在脸上:“怎么,怕我将你的底细统统抖出来,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哼,既然做了强盗,就别在意名声了,你再修佛塑庙也是强盗,不管过多久都只能是强盗!” “生儿,看在这十三年来朱家对你关照的份上,”朱天河伸出颤巍巍的枯手握住他的靴子,“你可以拿走这里所有的秘籍和珍宝,放过晴儿,她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啊!” 宁淮生踢开了朱天河的手:“我本来也没打算杀她,你放心,我不仅不会杀她,我还要娶她,我要让她给我生一双儿女,再告诉她这一切的真相,告诉她一直自以为骄傲的父亲曾经犯下过怎样的滔天罪孽,他是如何出卖自己过命的兄弟,再强/暴他的妻儿,最后鸠占鹊巢霸占他的家业,这些,我全部都会告诉她。” “你,咳咳,”朱天河在宁淮生脚下奋力挣扎,“你难道不想找到《长风剑诀》了吗,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父亲留在剑谱中的秘密吗?” 宁淮生冷冷一笑:“我当然想,所以就麻烦朱门主替我到九泉之下问问他老人家,冥河的水那么冷,有你去陪着,父亲也许就不会寂寞了吧。” 说罢,他手中匕首高高举起,正对着脚下人的喉咙就要刺下来,朱天河尖嚎一声:“等等——等一等,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也要向其余的人报仇,既然今天注定命丧于此,我索性再向你坦白一件事。” 宁淮生闻言放下匕首,用力碾着朱天河的脸:“别跟我耍花样。” “是一张地图,其实你们家之所以横遭劫难,正是因为你爹私吞了这张地图,”朱天河笑容可怖,将口中几颗断齿吐出来,继续道,“你既痛恨强盗,却不知你父亲二十年前也同我们一样,乱杀无辜辱人妻儿,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强盗!并且他比我们所有人都更狠毒更自私,兄弟们拼了命拿到的东西,他为了占为己有,竟在深夜里一把大火烧了营寨,这难道不是强盗中的强盗吗?” “放屁!你说的我一句都不信!”宁淮生盛怒之下,对几近骨架的朱天河拳打脚踢一通,然后揪起他前襟逼问道,“究竟是他/妈/的什么地图,这地图现在在哪儿?” 朱天河歪坠着脑袋,半癫半狂地痴痴笑着:“那年我们在你家找到地图之后,吸取了之前的教训,便将它分成了四份,其中一份就在这石室之中,只要能找回其余三份,你就能寻往混沌桃源去。” “混沌桃源?” “对,在那里断臂可以重生,死人可以复活,耄耋老朽亦可成为妙龄少年,据说当年墨端王朝覆灭之后,敬王并未死于战乱,而是带着他的亲信藏到了这个地方,往后几百年,不断有关于敬王的消息流传于民间,不止一个人说自己看到了他。” “敬王,可是那个单枪匹马剿灭北蛮十几个部落的不败战神?但那些人又是如何认定看见的就是他本人呢?” “因为他的兵刃,一把通体玄黑非刀非剑的神兵,乱世之时,敬王便是持着这柄奇特而恐怖的兵器,折江断海,一骑当千,所到之处战无不胜。这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个能驾驭得了它,除了敬王,可是数百年过去,当他再度出现在世人眼前时,仍旧那么年轻,那么矫健,简直就像是神话。” 听到这里,宁淮生眼中流露出无限神往的痴迷之态,忽然他惊呼一声,与此同时,一直安静听着两人对话的顾览也陡然睁大双眼。 他们都想起来自己曾经见过那样的兵器,并且是在同一个人手中。 正当宁淮生疑虑之际,朱天河趁机翻身而起,蓄力一掌直击他心口,宁淮生毫无防备,被打得嘴角飞红连退十几步,而朱天河自己也因承受不住反力撞倒了背后石墙上。 宁淮生正欲反击,却被人一把扯住肩膀狠狠摔向墙角的木箱,这一摔看似没用多大力气,宁淮生却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震碎了,木箱砸塌之后里面的金银玉器流了满地,他躺在这熠熠光辉中硬是爬不起来。 顾览好端端地站在他身前,冷声问:“叶钦在哪儿。” 朱天河嘶吼:“馆主!不要再跟他废话了,快些动手啊!” 宁淮生捂着心口,讶异地瞪了顾览片刻,突然诡异地咯咯笑了起来:“你也见识过董管家的威力,我留他跟董叔玩一玩,想是这会儿应该和吕素那贱/人一个样子了。” 一股灼心的怒火瞬间燃红了顾览的眼睛,他将宁淮生抵在墙上,一手执着冰刺扎进他左臂断口,幽幽的声音带着狠戾:“在哪儿,这是最后一遍问你。” “呵呵,恐怕早就来不及了,”宁淮生忍痛忍得浑身战栗,额头上细汗涔涔,“馆主听说过阿修罗菩提子吗,它会使人丧失心智而爆发出无法想象的潜能,董劲只会越来越恐怖,你救不了他的,呲啊!” 顾览转动手腕加力,宁淮生嘴唇发青,断断续续道:“你杀了我也没用,倒不如我们联手找到地图,看看那个地方……究竟能不能让人起死回生。” 顾览道:“那就先送你去九泉问问路。” 话音未落,石室之外忽地传来沉闷钝重的脚步声,像是挤进来一头巨象,那声音震得四周石壁嗡嗡颤动,连一旁死沉死沉的宝箱都上下颠动起来,顾览觉得自己仿佛踩在甲板上,而水下正有一头巨大无比的怪物要掀翻这艘石船。 正在几人惊愕之时,一只树桩大小的手掌扶到了石门边上,紧接着有颗奇形怪状的硕大脑袋探进来,灯笼样的眼珠骨碌碌地朝密室望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宁淮生身上。 “啊,”宁淮生自己也被吓得不轻,“这是董,董劲?” “咚”一声,听上去仿佛有人一脚踹在了肉山上,董劲庞大的身躯缓缓向门里倒进来,挨到地面时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等到尘埃落定,顾览看到他脖子上缠着一条腕子粗的铁索,直直连到门外。 一袭黑衣弯腰钻进石门,他一手牵着锁链,踏着董劲的身躯一步一步走了下来,抬手挥了挥烟尘,将石室中的景况打量一番,然后看着顾览道:“表哥,你的脸怎么破的?” 血菩提(二十一) 魔障(四) 看到叶钦完好无恙, 顾览终于松懈下来,之前的愤怒与惊恐都变成无法言说的安心喜悦,他连宁淮生也顾不上了, 直接扑到叶钦身边, 将他上上下下仔细地看一遍:“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叶钦见顾览格外担忧的样子, 脸上不咸不淡地一哂,心里却是花团锦簇歌舞升平,“你对我的实力如此没有信心吗。” 两人背后的宁淮生简直不能相信,突然咬紧牙关一跃而起,破釜沉舟般的朝顾览劈下一剑, 叶钦眸光一动,看也不看地将手中兵器反向一掷,竟精准无误地击穿了宁淮生的右肩胛, 像钉鹌鹑似的将他钉在了石墙上。 直到宁淮生痛苦地大声叫出来, 顾览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地上的董劲发出异样的怪声,被叶钦踢了一脚之后便不敢再动弹。“还记得之前你问我为何整条长街的人都不见了吗,”叶钦弹了弹衣袖上的落灰, 好像其他人都不存在似的,只跟顾览一个人说话, “原来全都成了密道里的那些东西,流觞楼的老板是我部下,找他的尸体费了一些时间,我要是知道你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就先不管他了。” 说罢叶钦拈起顾览头顶上一缕突兀的乱发, 帮他理顺,又扳着下巴查看脸上的伤口, 那道细细的划伤从耳后沿到了下颌处,看得叶钦面色陡冷,凑近了似乎想做点什么。 有前车之鉴,顾览察觉到叶钦的意图,不动声色地伸指将他戳开,他知道娑婆堂一向行事隐秘,成员身上一定会带着某些不可外泄的东西,如果不及时收回会有很大麻烦,便问道:“那你处理好了吗?” 叶钦稍显不满:“嗯。” 朱天河扶住墙面颤巍巍坐起来,紧盯穿透宁淮生身体的玄色兵刃双眼发直,他伸出折断的手臂指着,喃喃道:“敬,敬……” 叶钦将目光瞥过去,又冷漠地看向朱天河。 “这兵器从哪里来?”朱天河浑浊双眼里发出痴狂的光芒。 “折江么,”叶钦淡淡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朱天河暴躁不已:“快,快告诉我,快点告诉我!” 叶钦和顾览交换了一下眼神,而后道:“是我师父给我的,告诉你又能如何,你这番模样恐怕连菜刀也举不起来吧。” 朱天河像上了发条似的猛向折江爬了几步,又因为实在体力不支散在了半途,宁淮生蔑视蝼蚁般的冷冰冰看着他,颓然自弃地垂下头不停诡笑。 “有件事我想不明白,”顾览走到宁淮生面前,“你既然这么憎恨朱家,又为什么非要等到十三年之后才动手呢。” _娇caramel堂_ 人之将死,宁淮生终于接受自己功败垂成的事实,反倒变得冷静,心中犹如被清泉涤过一般,一刹那明晰无比,望着眼前一切污浊脏秽,无端生出悲悯心来,好像自己脱离了这副苦难之躯,浮在半空中俯瞰这许多人。 他茫然虚空地望着顾览,道:“不是不动手,而是一直等不到合适的时机。” “合适的时机?” “今年初春,当那个人突然找到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宁淮生陷入回忆,缓缓道,“十三年前是他救了我,如今还了他这条命,往后黄泉碧落若是相见,也不相欠。” 顾览问:“那人是谁,这所有的计划都是他安排的吗?” 宁淮生只是轻笑摇头。 叶钦冷声道:“这人惯于演戏,你别被他外表骗了,这样好声好气地能问出什么来。” “你不必逼我,反正已经到了这时候,如果我真的不想说,有些事情你们就算挖到阴曹地府也绝不会弄清楚……”宁淮生见顾览扶起晕倒的廖雪婵,为她解穴调息,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止声,看着他背影怔了怔,才继续道,“馆主应当听闻过,十几年前,江湖上有一无恶不作的匪盗团伙,叫做十三金。” 顾览猛然回头,道:“是的。” 宁淮生眼中泛起白茫茫的落雪,似乎陷入回忆之中:“我爹名叫单诚,原是这团伙中的一员,这件事直到他死前最后一刻才告诉我。” 十三年前,他还是一个天真懵懂的少年,全家靠父亲经营的武馆维持生计,他自小就视英勇强壮的父亲为心中的榜样,梦想着能有一天成长为同他一般的英雄,并不需要武名盖世,只求妻儿和睦,生活简单平静。 那天大雪初临,天地间一片洁白,父亲站在窗前静立很久,而后跟他说:“阿良,你知道学武之人如何在江湖中保全自己吗。” 单良不假思索道:“当然是武艺求精,立于不败之地。” “不,”单诚摇了摇头,“你要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味追求极致并不会使人幸福,这世界的敌对与克制本就是一个圆,纵使你强大如神,也不可能为所欲为。” “那要如何呢?” 单诚转过身,将手臂重重搭在儿子肩上,看着他澄亮清透的双眼,轻声道:“很简单,那就是——永远都不要杀人。” 单良疑惑:“做人当是非分明,学武更是要嫉恶如仇、惩奸除恶,见到坏人不能杀,那我们还要刀剑做什么呢?” “当你握起刀的一刻,你手中的刀就不止是刀,而是你的一部分。刀剑没有选择的权利,但是人有,这就是为何只能人使刀,而不是刀使人,一个只凭自己好恶就随意处决他人性命的人,不配称为武者,只能是刀的奴隶!”单诚加重手臂上的力气,眼中已有了泪,“我不希望你成为刀剑的奴隶,我要你做它们的主人,做自己的主人!” 单良用力挥开了父亲的手:“我不明白!我只知道男子汉不能叫别人白欺负,别人打我一拳,我就要还他十拳,别人要害我,难道我还干站着叫他把我杀了不成?爹,你就是太怕事了,越是怕事,事情就越会来找你。” 他说完转身离开,不记得当时父亲的眼神,然而少年一语成谶,就在那天晚上,十个带刀的恶匪闯入他家,一把火烧了房子,几乎杀光了所有的人。 “这一切都是报应。”父亲死前倒数第二句话。 “大哥,我并没有背叛你们,我只是想重新做个好人,我想杀死之前的自己,然后干净地活着。”父亲死前最后一句话。 那时的朱天河还未留胡须,面相凶恶狠戾,他一脚踏着单诚的脸,用尖刀抵住他胸口,无奈道:“那么我现在杀掉你,往后你就能干净,只是你的妻子和儿子却必须脏了,不然谁来为你的鲁莽买账?再问你一次,地图在哪儿?” 单诚到底是不肯说,尖刀就刺透了他的胸膛,奄奄一息的善良趴在几步之外的地方,看到父亲用口型跟他讲,不要报仇。 不,这不可能。少年心中燃着血色的火焰,正如周身一片茫茫红雪。 一行匪徒在单家掘地三尺,终于找到要的东西,临走时有个人提醒他们的大哥:“这小子好像还没死透。” 朱天河本来已经提刀走了过去,半道上看见单诚死不瞑目的脸,又折了回来:“天冷,不用管他,横竖活不过今夜。” 等那些人离开后,单良闭上眼睛,在愈加沉重的落雪中逐渐失去气息,就在他意识即将涣散的时候,一只更加冰凉的手按在了胸口上。_娇caramel堂_ “这个人还有气,只是离死也不远了。”是一道清冷玉润的少年嗓音。 另一个少女的声音道:“那还要救他吗?” 单良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突然睁开眼睛一把握住少年的手,声嘶力竭地吼道:“报仇——”之后才真的不省人事。 宁淮生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口,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那是个什么样的少年?”顾览问,“你们之间达成了什么交易?” 宁淮生道:“他是个易容高手,当年是他想办法让我潜伏进朱家,但我不知道真正的宁淮生是不是他杀的。你要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却答不出来,我无法形容他,因为这人从来不曾在我面前展露出真实的一面。” “他又要你回报什么呢?” “他要我实验阿修罗菩提子,”宁淮生抬头看向顾览,神情诚恳,“有句话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劝馆主还是不要再深究这件事了,阿修罗菩提子是娑婆堂的东西,玄鸩势必也不会放过我们的,原本我以为这菩提子只是一种效力强劲的蛊毒,没想到……” 叶钦皱眉,凛然道:“你是如何将其中的毒素淬出来的。” 宁淮生眼中闪过一丝愧歉,但立即就被怨毒的目光所遮盖:“其实我拿到菩提子之后,一开始也毫无头绪,但是有一天吕素突然对我说,她知道我并不是宁淮生,并且在后山看到了那个人将菩提子交给了我,如果不想声张,就必须和她合作……” 他的思绪回到那个漆黑的夜晚,吕素像条毒蛇一般笑吟吟道:“你应该不会用这玩意儿吧,不瞒你说,我曾经在南疆待过一段时间,见了不少这种稀奇古怪的小东西,如果你愿意听我的话,我倒是有个好办法。你放心,咱们各有各的目的,谁也不会妨碍谁的事。” 吕素很快与宁淮生结成联盟,但宁淮生心里反到对她更加厌恶,因为他发现这个女人同时和袁东鹏保持着情人关系,而且她时不时在半夜出入朱天河的房间,也就是说,为了她所说的那个目的,吕素抓住了长风门三个最重要的男人的把柄,她以为自己可以万无一失。 她以为自己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一个夜晚,吕素和袁东鹏幽会后来到宁淮生房里,向他展示使用阿修罗菩提子的办法,她在烛光中捏住一枚细长银针,又把菩提子泡在一碗水中。 “据说在墨端覆灭后那百年间的乱世里,人们发现了一种特别的能量,它蕴藏在矿石之中,十分稀有,提取的方式也非常复杂,但是这种能源可以驱使木石与骨肉结合相生,也就是能将活的和死的糅杂在一起,变成不活也不死的怪物。” 宁淮生在一旁听着,感到毛骨悚然,只冷冷地看着她不说话。 吕素将银针探进水中的菩提子里,缓缓地旋着向外拔出,宁淮生惊讶地看见一条细如发丝的黑色线虫被引了出来,在碗中蠕/动挣扎。 针尖刺在线虫上,迅速染成乌色,吕素接着悠悠说道:“我听闻娑婆堂的菩提子是最后的几粒‘能源’,至于是真是假威力如何,明日一试便知。你的来历我也不问了,咱们既然合作就要做到互相信任,不过嘛,这招苦肉计恐怕还是要委屈一下你了。” 面对她蛇蝎般的媚笑,宁淮生面如寒霜:“苦肉计?” “对。我觉得门主已经对你起疑心了,你可知道真的宁淮生十二岁那年左臂受过很重的伤,那日水糜教一战后,门主主动要替你疗伤,就发现你左臂上的伤疤不见了,他向我提起这事,我找了个借口替你搪塞过去,但是,这个隐患必须趁早除去才行。” 那时宁淮生还未想到,什么苦肉计都是吕素的幌子,她只是想布一场鹤蚌相争的局,而后坐收渔翁之利。 血菩提(二十二) 魔障(五) 翌日, 外游数月的朱晴突然归家,朱天河要设宴为她接风洗尘。 正是在这场家宴上,吕素趁朱天河不备, 用淬了毒的银针刺向他后颈, 朱天河功力深厚,一时半刻未能狂化, 不知为何他认定下毒手的人就是宁淮生,在理智消散前一把抓住了他。 宁淮生心虚想逃,而朱天河已然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道,于是血沫飞溅中,一整条手臂已被硬生生扯了下来。 之后朱天河便强行封锁周身穴脉, 用内力催磨劲毒,虽然勉强护住心智,但身体却日渐消瘦起来。袁东鹏察觉到了异样, 他趁朱晴前去烟华馆求助的时候, 私下与吕素达成协议,但他憎恶宁淮生已久,就像合吕素之力先将宁淮生除掉。 “袁东鹏一心想要拿到《长风剑诀》, 成为长风门继任门主,对这场事件的来龙去脉根本就不清楚, 他到死都没想到吕素已和我结盟在先。不过吕素这女人实在狠毒,她明面上说是让我演一出苦肉计,实际上根本就打算利用朱天河杀了我,然后独占菩提子。” 意识到这点的宁淮生自然非常愤怒,但面对他的质问, 吕素却是坦然自若:“你可真是冤枉我了,哪曾想朱天河功力醇厚至此, 我原本只是让你受一点点小伤的,不然怎能瞒过朱晴那丫头的眼睛?再说了,当时我可看得清楚,朱天河本来是冲着她去的,你完全可以躲开来,谁让你半道上又折回去?” 宁淮生被戳破心思,当下一噎,脸色涨红道:“救人只是本能,算了,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吕素的意思是,既然袁东鹏已表明态度不会捣乱,那么下面的目标就要放到董劲和朱晴身上,这样一来,长风门的势力就基本握在他俩的手里。 然而宁淮生却不甚同意:“董劲自然要除,但朱晴是朱家唯一的血脉,这么早对她下手,岂不是惹人怀疑。” 吕素阴阴一笑:“我看你只是舍不得罢了,还找这些有的没的借口。你要不想杀她也行,废了功夫挑断手脚筋,往后养在床上就行,想怎么样都随你,否则她早晚会知道我们的事,到那时候这位朱少主只能恨你入骨,半点不会惦念你对她的留情。” 宁淮生目光骤冷:“你怎么这样狠毒。” “哈哈哈,别开玩笑了,”吕素乐不可支,“要杀人的可是你,我横竖不过是个帮手罢了,哼,假惺惺地做给谁看呢。” 宁淮生暗下攥紧了拳头,面上只佯装妥协道:“总之,先解决董劲,然后是袁东鹏,朱晴的事稍后再说。” 吕素不置可否:“嗯……至于董劲,就和上次一样好了,既省力,又不容易留下马脚。朱天河之前将掌权令和装《长风剑诀》的盒子交给了我,不如我们三个就趁机摆明了吧,这样更方便之后的事情。” “《长风剑诀》在你手上?”宁淮生神情僵硬。 “是盒子,听不懂人话么,”吕素白了他一眼,“我也不知道这老头儿怎么想的,他要是不信任我,为什么将掌权令给我?他要是信任我,又何必不把剑谱一并给了我,真是奇怪。” 宁淮生冷冷笑道:“或许他只是让你保管好这只盒子。” 吕素哂道:“一只破盒子有什么好保管的,对了,那烟华馆主据说精明得很,他来之后,我们动作就要快一些,不如就在当晚做掉袁东鹏。” “你已经计划好了?” “当然。”吕素笑靥妩媚。 听罢这些,蜷在墙边的朱天河突然魔怔似的大笑几声,手掌使劲拍着地面,而后又低声呜咽起来:“吕素,她怎能如此对我!” 顾览神情淡然,抬眼看向宁淮生:“但是那天晚上你们却没能直接杀掉袁东鹏,还让他逃到了密道里。” 宁淮生道:“若不是吕素残忍暴戾,非要在袁东鹏身上试她新配的溶骨散,这事本可以做得干净利落。她美其名曰要伪装成董劲所为,而我知道,她只是单纯为了满足自己变/态的虐/杀/欲。” “我恐怕永远也无法忘记袁东鹏那副恐怖的样子,他不可置信的眼睛,拖曳在地上的模糊身体,尖利而凄惨的声音……那一刻,我觉得站在我身边的是一个魔鬼,一个真正从地狱而来的魔鬼。 那时我已准备出手一剑解决了他的性命,吕素却拦着我说‘药效还没有完全发挥出来,我一定要看到最后的结果’,然而没想到的是,袁东鹏却突然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了,我们翻遍了整间屋子都找不到他,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似的。当时我和吕素都有些慌,但没过多久,我们就不约而同决定将计就计,于是就先去找了你。” 顾览接着他的话道:“但在找我之前,你和吕素应该还去过朱天河的房间,对不对?” 宁淮生惨淡轻笑:“是。” “朱天河当然也不见了,但是你们知道他身体虚弱,不可能躲过你们的眼线顺利逃到朱宅外面去,所以只可能同袁东鹏一般,是在房间内‘消失’的。”顾览道,“你们害怕袁东鹏会趁你们离开的时候再度出现,于是派人将我叫醒,希望利用我发现房间内的玄机,只是没想到我急于去找朱晴,更没想到袁东鹏竟然从她房间的床下爬了出来。” 宁淮生咬着下唇,用余光小心翼翼地瞟了眼坐在角落的朱晴,低下头不言语。 顾览稍作停顿,漆黑的眸子在睫羽下闪了闪,颇有意味地瞥了下叶钦:“那天我几乎一夜没睡,都没听到内院有什么嚎叫之类的声音,你们却一口咬定大家都听到了,那时候我就觉得有点奇怪。而且,当时朱晴表现得如此异常,你和吕素身为长辈,却无一人真正关心她,反倒更在意房间之中的味道,尤其是吕素,似乎对那种味道熟悉又敏感,正常人遇到自己不喜欢的东西都恨不能避而远之,她却非要到里面看个清楚,好像认定了那味道出自什么古怪似的。” 宁淮生道:“因为那正是使用溶骨散之后的气味。” “她和你冲进房间之后,我并未第一时间跟着进去,于是吕素就趁这个机会将袁东鹏的右手砍了下来,至于原因,”顾览摊开手掌,将一枚小小的玩意儿伸到宁淮生眼前,“我在袁东鹏房间的角落里发现了这个,看样子是个耳环,吕素应该是在袁东鹏失踪后才发现它不见了,后来在朱晴房间里见他紧握右拳,误以为这耳环是被袁东鹏趁乱抓走的,想要当做指认她的证据,不过那时时间紧迫,她也没有别的办法,于是就直接将他的整只手砍掉。 但是一整只手根本不能轻轻松松地带出去,所以吕素就佯装晕倒在地,将袁东鹏的右手压在了自己身下。她自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就没想着再做处理,其实袁东鹏紧攥着的是长风门的掌权令牌,也就是进入这地下密道的钥匙。而后因为你们找不到房间内的机关,又害怕留下蛛丝马迹,索性就将房间烧了。” 宁淮生恍然大悟:“怪不得我们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找不到,原来竟是这样。” 顾览低头看向地上的庞然大物,惊异于他此时是如此乖顺,似乎完全心甘情愿地臣服于叶钦脚下:“我还有一点不明白,董劲狂化之后你是如何操纵他的?” 宁淮生再无半点隐瞒的意思,平静答道:“我也不清楚,他失去心智之后狂躁无比,攻击面前所能看到的一切,但是从不伤害我,甚至听从我的命令。”_娇caramel堂_ 叶钦有些不耐,沉缓的语气中带着一些轻蔑:“那是因为你身上有菩提子的气味,被阿修罗菩提子改造的人,只听命于他们真正的主人。” 顾览疑道:“那为何密道中的干尸还会攻击你呢?” 叶钦看着他,正色解释道:“密道中的东西并不是菩提子所致,那些干尸是由一种极其残忍的方式炼制成的,有人抽取了他们的血液与精气,恐怕是做成了延年益寿的补药之类吧。” 宁淮生听后首先看向朱天河,咬牙愤愤道:“我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亲手杀了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顾览亦回身道:“我原以为十三金已经销声匿迹,不曾想丧尽天良的匪帮头子竟做了长风门门主,天下人若是知道,该会有怎样的想法。” 朱天河枯木似的脸撑起骇人的笑容:“他们只会有一种想法,那就是觉得我了不起!什么狗屁天下人,从来都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如今栽在你们这群小子手里,是我运势不好,倘若他日东山再起,长风门依旧雄霸武林,谁敢说我一句不是,谁还记得我的过去?哪一个大侠手上没沾过别人的血,哪一个帝王是光明磊落走到最后,弱肉强食,就是江湖的规则,咳咳,咳咳咳……” 叶钦挑了挑眉,似乎觉得这人颓败如此,吊着一口气竟还能说这么多话,实在是惊奇。 朱晴已经快要受不了了,她痛苦地捂上耳朵,廖雪婵将她搂进怀中,安抚式的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解决掉袁东鹏之后,你仍旧不同意对朱晴下手,这时候吕素便急了。”顾览握住折江的柄部,“铮”一声将它从墙中拔了出来,宁淮生摔落在地,顾览蹲下用力按住他的伤口止血。 宁淮生嘴唇发白:“我没想到她会擅自向晴师妹动手,若我知道,一定提前就杀了她。” 顾览让他自己按着血口,起身将叶钦的折江横在手中,仔细观摩:“那夜到我房中行刺的黑衣人就是吕素,当时她还以为我会相信这一切都是娑婆堂的人所为,所以伪装成阴钩夜叉,我识破后本打算直接揭露她的身份,却被突然出现的董劲搅了局。但是我在吕素的右腕上留了印迹,你也发现了这点,所以现学现卖,也将她右手砍了下来。” “但她的人头却不是我砍的。”宁淮生道。 “她的人头不是砍下来的,而是生生拔下来,”顾览道,“你的同伙一直都在暗中观察,估计他怕你在任务完成之前暴露身份,所以假扮成了吕素,并刻意安排董劲将我引入树林,而后再用吕素的惨死遮掩她偷袭朱晴的事实。”说着他侧过身,和叶钦交换了一个意味颇深的眼神,不用任何言语交流,他们就已经知道对方心中在想什么。 宁淮生的同伙既可操控董劲,说明余下两颗菩提子正是在那人身上。 宁淮生问:“原来你从那时就开始怀疑我了。” 顾览微微抿了下薄唇:“你演得确实逼真,但当时她被埋在落叶之下,正常人都会先去将脸扒开,而你直接拽着手臂将她扯了出来,分明就是知道这人已经没有头了。” 血菩提(二十三) 魔障(六) “所以你假意让他带我去找吕素的头颅, 实则是为了监视我,”宁淮生抬脸看了看叶钦,无力一笑, “不过, 你这表弟当真令人震撼,我还从未见过如此登峰造极的高手, 不知师出何门,学得是哪一路的功夫?又怎会知道娑婆堂菩提子的内密?” 叶钦瞥他一眼,沉声慢慢道:“即使我满足你的窥探欲,也不代表你就有机会达到和我一样的高度,此时此刻, 你的问题毫无意义。” 宁淮生低下头,似乎肩上的伤口更痛了一些。 “是敖蛟山锵仁派的功夫,”顾览道, “代代单传, 故不外露。” 廖雪婵突然出声道:“锵仁派是在什么地方,为何之前不曾听馆主谈起过?”从方才她就对这位“表弟”十分感兴趣,但一直没有机会向顾览问清楚。 叶钦道:“在敖蛟山, 这回听清楚了?” 廖雪婵:“……” 顾览向宁淮生伸出手:“那阿修罗菩提子还在你身上么。” “这是不祥之物,还请馆主代为销毁。”宁淮生从怀中掏出一粒果核大小的黑色圆珠, 形状并不规整,首尾稍尖,神似心形,外表油亮光滑,灯火辉映下流光熠熠, 似有无限能量。 他正要将这菩提子放到顾览掌心,忽然侧方滚来一道劲风, 宁淮生被狠狠撞开。众人定睛一看,见朱天河正伏在地上,疯魔一般地双手捧着那黑色小珠,桀桀笑道:“傻小子,有这样的好东西,怎能拱手让人?既然我已近油尽灯枯,倒不如放手一搏,看看这传闻中的魔物究竟能有多大威力。” 说罢,朱天河就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将菩提子吞了下去。 “住手!”顾览向前,想要将菩提子夺回来,被叶钦伸手拦下,对他摇了下头。 朱天河艰难吞咽,枯木疙瘩似的喉咙使劲向下一滚,就在他满心欢喜等待着变化来临之时,忽然面色一变,他撩开裤管,发现腿上的皮肤竟开始僵化脱落,仿佛烧坏了的墙皮似的,只要轻轻一碰,就大块大块地碎了成粉。 并且,死皮之下的血肉已然腐朽成了灰白的絮状,仿佛经过虫蚀蚁蛀的树干,失去了最后的一点生命力,不过刹那时间,朱天河全身上下都开始碎裂、酥化,变成他脚下越积越多的一滩沙。 他混浊双眼充满不甘与恐惧,但是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只听“哗塌”一声,朱天河残留的人影在空中停了一瞬,然后一粒不剩地落到了地上,除了那白花花的坟冢般的沙堆,没能留下其余的东西。 与此同时,一股浓烈的焦灼气息在石室中蔓延开来,并伴有极其恶心的糊臭味。 “父亲——”缓过神的朱晴撕心裂肺地哭叫起来,就要向那里扑过去,顾览连忙抓住她手腕向后拉:“别过去。” 叶钦突然厉声道:“都出去,快点!” 一缕细长的黑烟从那堆粉末上升腾起来,触到了墙上的烛灯,紧接着粉末中就有一点火星闪了闪,而后轰然腾燃起了冲天似的火焰,在加上密室中散乱着数不清的古籍书册,这股鬼火越烧越旺,像一张血盆大口,很快便将整座石室吞噬入腹,将里面所有财富与仇恨都卷入火光之中。 顾览先将朱晴与廖雪婵带了出去,宁淮生身负重伤不能动弹,被叶钦提着脚拽了门外,叶钦指着石道一边:“往这边走,可以到山林的出口。” 火舌紧紧追在他们身后,几乎差点就会撩到人的后脚跟,顾览几人使出浑身气力狂奔,跑过一个拐角时遇到了叶钦之前解决过的干尸堆,七零八碎的石块和积液暂时阻隔了火势,如此他们终于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朱晴悲伤不能自已,似乎支撑不了太久,而宁淮生又无法行动,完全是个累赘。顾览被烟尘呛得咳了两声,急促道:“还有多远,估计马上就要烧过来了。” 宁淮生大头朝下,估计非常不好受,一直在小声地哼哼。顾览指指他,对叶钦道:“他伤得挺重,你把他翻过来嘛。” 叶钦向前方的黑暗看了一眼,直接松手将宁淮生摔在地上:“顾览,注意了。” 此时顾览亦听见了那边传来的窸窣拖曳声,站到叶钦身侧,霜翎出鞘严阵以待。 “馆主?”廖雪婵疑惑地看向顾览,似乎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停下来,同时将朱晴的一条手臂架在肩头,扶持着她缓慢站起来。 然而不等顾览亲口回答,廖雪婵就已经自己看见了原因。前方黑暗的密道中乌泱泱攒来不计其数的干尸,像捅了蟑螂窝似的,无数扭曲腐败的头颅与四肢争前恐后地向他们扑过来,更要命的是,身后火焰冲破了干尸堆的阻碍,也朝着几人身后亮出了赤红的獠牙! 叶钦向身边的顾览伸开手掌,问:“我的戒指呢?” 顾览一直随身带着,就直接拿出来给了他。 就在叶钦将那枚古铜紫戒戴上左手拇指的同一瞬间,前面干尸已蜂拥而至,尖利指甲和恶臭的粘液临近顾览眼前,而身后火焰卷住了宁淮生的一条腿,要将他整个人就势吞下,而一直目光恍惚的朱晴突然伸出手,将他拉了回来。 叶钦横起折江在戒指上用力一擦,纯紫宝石发出凤印般的锐响和刺目的亮光,而后叶钦左手向前一指,那光芒竟与石壁中隐藏的石纹交相辉映,仿佛将一股鲜活的生命力注入到了墙壁纹理之中,叶脉一样的暗红色线条迅速在上面攀爬生长,很快就包裹了整座石道。 “轰隆”一声巨响,叶钦回身将顾览扑倒,抬手将宽大的折江横/插/入廖雪婵和朱晴头顶上,吼道:“趴下!” 惊天动地,雷鸣滚滚,隔着叶钦坚硬胸膛,顾览都能感受到不住砸在他背上的沉重石块,他抓紧叶钦前襟,挣扎着就要起来,却被叶钦一只手掌牢牢按住。 “叶钦!” “嘘,你可老实点吧。” 待到平静之后,顾览忽觉叶钦松了手,就着急地从他怀中钻出,上上下下检查他的伤势。前后两边的石道全部塌裂,干尸被巨大石块砸成了干尸酱,火焰也早被石堆的烟尘砸熄了,仅剩他们这一截基本保持完整的墙壁。 叶钦靠坐在石壁上,曲起一条腿,缓一口气,看着顾览灰头土脸十分焦急的模样,不禁想笑,忽然一想自己现在的样子必定也好不到哪去,于是偏过头,拂开他的手道:“我没事,去看看那几个人吧。” “什么没事,让我看看你背后。”顾览坚持。 叶钦不耐地挥挥手:“说了没事,啰嗦什么。” 护在折江之下的朱晴与廖雪婵基本没挨砸,都揉揉震得晕乎乎的脑袋站起来,但是宁淮生的情况就不太好了,他的一条腿被埋在石堆里,脸上的表情有些绝望。 “情急之下,顾不上你,抱歉了。”顾览抬手搬起石块,将宁淮生拽出来。 宁淮生忙道:“没事,没事。” 叶钦拍拍身上的灰,起身道:“快走吧,这里支撑不了太久,迟早会全部塌下来。” 顾览见朱晴和廖雪婵二人没事,正要俯身将宁淮生拉起,宁淮生刚好抬头看见了什么,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竟冲到朱晴身边将她狠狠推开,而自己却被上面掉下来的石块砸中了头部。 挨了这一下,他的神情反倒轻松了,闭上眼睛平躺着,后脑漫开一滩血迹,缓缓殷红了朱晴洁白的鞋底。 “师……”朱晴紧咬下唇,一句“师兄”到了嘴边又咽回去,她攥紧身侧的拳头不肯去看他,泪水却都砸到了宁淮生身上,“即使你救了我,我也不会原谅你。” 宁淮生睁开眼睛,看着她微微笑:“我没想过要你原谅,因为我不觉得自己有错,只是感叹这命运的造弄,后面的日子,师兄不能再照顾你了。” 朱晴抬手捂住双眼:“你闭嘴!不要再说了!” “当初你父亲不让你练剑有他的道理,这长风剑法暗藏蹊跷,修习的人多半会迷失心智,”宁淮生提着一口气,断断续续道,“往后,你要恨我,我也……没有半分怨言,只要你忘了长风门今夜的肮脏,继续过你自己的人生,有罪的人都死了,你是无辜和干净的。” 朱晴不停地摇头,泪水浸透指缝,不住向外流:“住口住口住口!” 宁淮生突然喉间一梗,胸腔剧烈起伏几下,出气快进气少,顾览蹲下看了看他的状况,轻叹一声。 在最后的时间里,宁淮生感到眼前一切都模糊了,他的瞳仁渐渐涣散,唯有那一抹红色格外明亮鲜艳。他朝朱晴举起手,但她没有看见。 朱晴哭着,突然心口猛烈一绞,睁眼大喊一声:“师兄!”这时宁淮生的手正重重地坠下去,她连忙冲过去想要接住,两人手指微微擦过,毫厘之差,已是阴阳两隔。 “师兄!师兄——” 上方又传来隐隐震颤的声响,叶钦用手势示意顾览不能再耽搁了,顾览点头,一把抽起朱晴道:“我们走吧。” 前路石块坍塌,将原先的通道堵塞了,叶钦挥砍折江开道,几人跟在他身后很快就来到了山林中的出口,成功从密道中脱身而出。 此时天光乍亮,微微泛白的晨曦穿透叶隙照在几人身上,各个都是一身狼狈,神情疲乏,甚至有些回不过神的感觉。 顾览呼出一口气,记起他和廖雪婵朱晴进入密道的入口,应该是被宁淮生同伙合上的,到底是没能问出更多的细节,菩提子也只找出了一颗而已,而且,朱天河口中的“混沌桃源”又究竟是什么地方?叶钦手中的这把折江是否说明他的身份? 太多谜团尚未解开,看来这场风波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顾览。” 叶钦有些疲乏地向他走来,直接低头将脸埋在顾览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 顾览道:“你刚才,真的没事吗?” “你怎么这么……”叶钦话未说完,忽然身子一歪就要往下坠,顾览赶紧双手抱紧他,这时才摸到叶钦背后好大一道伤口,他抬手来看,鲜血竟把整只手掌都染红了。 “啰嗦呢。” 螓娘子(一) 归巢小憩 秋末, 烟华馆恢复行医。 顾览看完了前三名病人后,照例将一日的事务嘱咐给了廖雪婵,末了如常问一句:“朱晴姑娘今日好些了吗。” 长风门事件后, 朱晴暂时没地方可去, 就跟着顾览回到了烟华馆,但是平日不肯与人见面, 除非是廖雪婵去看她。 “晴姑娘好多了,昨天还吃了三顿饭,”廖雪婵有些高兴,“前几天都没什么胃口,我担心她这样会磨坏身子, 还好现在缓过来了,我正准备去厨房做点开胃小食给她呢。” “也好,”顾览道, “你问问她喜欢什么, 快入冬了,咱们可以一起准备了来。” 廖雪婵点点头。 顾览拢了拢身上外罩,穿过庭院回到自己房间, 又将门从内拴上。他打开药柜,先拿出一叠药棉和事先分好了的药膏, 又沏了一壶热茶,一同端到了侧门之后。 温泉周旁的几棵枫树宛若喷火蒸霞,红得炫目,池面上还落了不少枫叶,静静打着旋儿。 溟濛袅袅的水汽中, 隐约能看到一个身材英挺矫健的男人半靠着池岸,他腹部之下泡在温泉里, 微湿的长发散落肩背,前胸的皮肤上还沾着盈盈水珠,觉出顾览走近就浅浅地睁开眼睛。 温泉中泡了舒活筋骨的药材,弥漫着一股微涩的清香气。顾览绕到他背后,轻轻撩开长发查看他背上的伤口:“好得挺快。” “这不是多亏了顾大夫的高超医术么。”叶钦慵懒一笑,袅袅雾气中眉眼不似往日冷峻,平添三分风流恣意。 顾览倒了杯茶递给他:“怎么不叫表哥了,前几天不是还叫得欢吗。” 叶钦侧过身,将手肘搭在岸边,一边轻呷茶水,一边看着顾览仔细地将药膏涂抹在药棉上,只觉得这双手无论做什么都赏心悦目。“你喜欢我叫你表哥?” “不喜欢。”顾览直接道。 叶钦微微蹙眉:“为什么?” 顾览眸光黠意一转:“你长得那么显老,还要叫我表哥,别人会以为我已经三十多岁。” “呲,你给我下来!” 叶钦手臂一圈,将顾览脖子使劲往水里压,顾览急忙抓住岸边的石头,却因为离水面太近,看到了叶钦某个嚣张的地方,脸颊唰的红了,抬手掐住叶钦腕上的麻穴,想要逼他松手。 只是叶钦好像从来都不在意这些疼痛,仍旧持续使力,直接将顾览的脸按在了自己身上,坏滋滋地笑道:“看到什么了,脸红得像猴屁股……呃啊,你做什么!” 叶钦忙将他推开,“哗啦”一声,顾览自水中抬起脸来,下颌和鬓角还淌着水珠,眉眼添了几分艳丽,他一舔嘴角,微哂道:“你这龇牙咧嘴的模样更像。” “你们烟华馆就是这么对待伤患的?”叶钦自己揉了揉被咬疼的地方,眯着眼睛危险道,“你这是第二次咬我,再敢有下次,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你。” 顾览用拇指慢慢抹了下嘴唇,拈起一枚红枫叶在手里转着玩儿,用眼尾睨着叶钦道:“你不找事,就不会有下次。” “你近来似乎有些狂妄了啊,顾览。” “低头看看这是谁的地盘。” 叶钦哼笑一声,倒是没有怎么生气,刚想说什么,身体突然不自然地换了个姿势,腮帮子一紧,便只是邪邪地盯着顾览。 顾览不知是故意还是怎么,全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自顾在岸边坐下来,笑笑道:“啧啧啧,真是想不到,咱们君座大人竟也有今天。” 叶钦扭过脸:“好没良心的人,也不知当初是谁哭着喊着求我过去帮忙,结果事情一解决,就给我使这招卸磨杀驴。” 顾览将叶钦头发拨开,用擦了药膏的细绵轻轻涂到他背后伤口上,记得刚从长风门回来那晚,叶钦的伤势真是把他吓到半死,伤口几乎横贯整个背部,皮开肉绽,深至骨骼,差点伤到重要脏器。那情形有多惨不忍睹,顾览实在不忍回想,他不知道叶钦是怎么忍到那么久的,换做一般练武之人,恐怕连半步都走不了。 当时顾览一宿不合眼,使出浑身解数,用尽了烟华馆珍藏的药剂,才成功地止住血,将伤口缝合之后更是寸步不能离开,生怕叶钦稍一翻身口子裂开,又怕他感染,口对口喂他清毒的药汤,好在叶钦体质过硬,第二天下午就醒过来了,到现在短短几日时间,恢复速度竟出奇得快。 “兔死狗烹不是更好听一些?为什么偏要抢着当驴呢。”这药膏劲力大,杀病祛毒,甫一挨到新长出来的肉就钻心的疼,叶钦不声不响,肩上肌肉却僵住,顾览知道他不好受,于是凑近脸帮他轻轻吹了吹。 叶钦喉咙里发出一声喑哑的“嗯”,半是隐忍半是痛苦,顾览听到后忙问:“疼吗?”殊不知他呼出的羽毛般的温热气息更是要命,叶钦脑子里嗡的一下,瞬间理智全无。 顾览刚抬起脸,腰上就被一股强劲的力道卷住,再回过神时人已到了叶钦身前,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衣物全都湿透。 叶钦的一条手臂紧紧箍住顾览的腰,手掌还顺便捏了捏,低头在他耳边故作严肃地沉声道:“你说谁是狗。” 顾览最受不了这个,痒得哭笑不得,咬牙拼命忍着,忍也忍不住,在叶钦怀里直扑腾:“我没说,没说哈哈哈你快松开,我没说你是狗,我只是说狗比驴好一点!哈哈,不行,快放开我……” 叶钦见他反应这么激烈,意外惊喜地挑起眉梢,加重手上抓挠的力气,咬着顾览耳廓道:“馆主这嘴是不是太闲了,总也不老实,我看你平时脑子转得勤,行医问诊也只用到手,果然是没地方练你的嘴,不如我帮你驯一驯它,两个时辰就见效,保证一整月都安静乖巧,再不乱说一句。” 顾览吓得脸色发白,又因叶钦一直不肯放过他腰间软肋,脸上乍喜乍悲,精彩极了:“你,你别乱来,嗯嗯嗯哈哈,停!刚刚缝好的口子撑开怎么办,闹什么闹,你是三岁小孩吗?” “不,”叶钦板着脸,老气横秋的,和顾览憋笑憋出眼泪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我早三十多岁了,还有个明明年纪比我老却不肯承认的表哥,你猜猜他今年多大?” 顾览紧咬嘴唇,拼命摇头不肯回答。 叶钦追着他问:“嗯?多大?” 顾览仰起修长脖颈,张开口深深喘气,湿润艳泽的双唇看着相当诱人,叶钦眸色顿深,低头将他下一句含锋带刺的话直接封住,狠心用了力,几乎是咬的,用犬齿厮磨,就像一头见血的狼。 那两人在水中扭打折腾,哗啦哗啦的声响直传到门外来。廖雪婵恰巧有事找顾览,走到门前又觉得奇怪,心想馆主知道她常来,平时都是不闩门的,怎么今天从里面/插/上了? 她听着这声音不太对劲,就趴到门缝前偷偷朝里面看,外室连通温泉的那道侧门大开着,蒸腾水雾飘得满屋子都是,隔着云山雾海,隐隐约约能看见池子里两道人影,想必正是顾览和他的叶姓表弟了。 不对,为什么两个人都在水里泡着? 不过细想似乎也没什么不妥,只有一个温泉池子,当然要一起泡了。 再细细想……还是不妥,非常不妥! 廖雪婵微微俯着身,恨不能用手指将门缝扒得更大一些,一张冰雕玉镯似的脸全然不顾形象,翻来覆去地在门缝前找角度,一会儿挤眉弄眼,一会儿呲呲哈哈。 “雪婵姐姐,你在这里做什么?” 被突然出声的廉木冷不丁吓了一跳,廖雪婵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站在这里多久了?” 廉木手里端着一个食盒,无端被凶有些委屈,苦巴巴地答道:“这不刚来嘛,馆主早膳还没吃呢。” 廖雪婵一伸手:“给我吧。” “哦。”廉木乖乖递给了她,低头闷塌塌地走了几步,忽然一转身,见廖雪婵竟将食盒直接放到了地上,还在那扒着门缝看,便大声提醒道,“雪婵姐姐,早膳凉了就不好吃了!” 廖雪婵又被结结实实吓了个激灵,隐怒翻了个白眼,向傻孩子廉木挥挥手:“喊什么,不懂事!扫你的院子去!” 廉木委屈极了,实在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惹到了她,疑惑地挠挠后脑勺,忽然想起半月前娑婆堂围攻烟华馆一事,那之后馆主就破了规矩,一连外出数日,再回来时大家都变得奇奇怪怪的。 莫非屋子里正在进行事关医馆存亡的重大密谈?廉木当下咬紧牙关,热血沸腾地钪钪钪踏了回来,义正辞严对廖雪婵抗议:“我也是馆主的人!我也要看!” 廖雪婵正看得入神,目光迷离双颊微红,微微张着嘴巴,不曾想竟又被廉木这小子打断了,她刚要发火,廉木却已经抢先趴到门缝前,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她的快乐。 “哎呀!”廖雪婵慌乱地逮住廉木,捂住他的眼睛,气力大得像是要把他眼珠子扣出来,“你是小孩儿,你不能看!” “我不是!我已经十五了!我也要为馆主分忧解难!” “嘘,你小点声……就显你嗓门大吗?” “咳咳,外面吵什么呢。” 两人一听见顾览的声音,顿时都不敢再动,动作出奇一致地将耳朵贴紧门扇,听到离水的哗啦声,簌簌的穿衣声,而后是缓缓走来的脚步声。 顾览打开门走出来,一头墨瀑似的长发湿湿地搭在身前,月白里衣些微凌乱,肩上披着件新的松青外罩,那底边绣的鹤立月汀早已湿透了,隐隐向下殷着水。 他一脸淡然平静,眼底却水润晶亮,像刚哭过似的,曳长眼尾更是红得明显。 扭头看见廊道上,廖雪婵正快步拽着廉木逃走,顾览清清沙哑的嗓子,喊道:“你们两个回来。” 不出声不要紧,这一喊廖雪婵猛地直起脊背,干脆拖起廉木就跑,眨眼就消失在拐角。 顾览的表情不是很好看。 这时从门内伸出一条霸道的手臂,从前面揽住他双肩,一下子将他扯回了房间里,而后“碰”一声将门关上。 后来顾馆主连晚膳也没能吃上。 螓娘子(二) 欲速不达 “我要在你这里刺上我的名字。” 顾览半睡半醒间似乎听到叶钦这么说, 只是皱了皱眉头,没作什么特别的反应。他浑身酸痛疲乏,一整夜未得片刻休息, 实在有些累了, 就当是叶钦食饱餍足后闲得慌。 他觉得叶钦不敢这么做,就自顾继续睡, 越睡越沉。谁知梦里忽然有一双大手拂到他背上,顺着脊骨往下,停在后腰那里圈圈点点的,还伴有格外认真的嘀咕声:“靠右边些,这里还可以留一点地方刺个花什么的, 你喜欢什么花,嗯?曼陀罗花喜不喜欢,我猜你肯定喜欢。” “滚一边去……”顾览闭着眼睛, 就着俯趴的姿势反手向后打他, 人没打着,反倒被捉着腕子压到头顶,两只手都用绸带紧紧系在床头上了。 叶钦捏一支勾线的笔, 蘸了蘸身侧的颜料,见顾览竟然还在睡, 不禁起了坏心思。“这才哪儿到哪儿,居然就把你累成这样,馆主须得强身健体才行啊,瞧瞧这一把纤腰。” 顾览受痒,闭着眼睛哼哼嗤嗤地笑, 在叶钦手下不停扭来躲去,两手一挣才发觉有些不对。他微微掀起眼睫, 看见自己双手被缚在床头,气得回头瞪了叶钦一眼:“快天亮了,你想让我砸烟华馆的招牌是不是?” 叶钦这回手里拿的是刺针,装模作样地在顾览背上左看右看,一副相当满意的模样,挥手叫他稍安勿躁:“别动别动,这针眼刚上好颜色,你一乱动血都滋出来了。”说完还拿来一块绢帕给他蘸了蘸。 “什么?”顾览眼前发黑,好像真感觉自己后腰上一片麻疼,对着叶钦咬牙切齿吼道,“宰了你!” “啧啧啧,”叶钦摇头,神情甚是可惜,“晚了,生米已成熟饭,你宰了我也没用,谁让你不醒呢。” 顾览气极,手肘撑起上半身,内力一催就将手腕上的带子震个粉碎,然后慌张地跑到镜子前扭身一看,差点没晕过去。 何止是后腰,幽紫色的曼陀罗几乎长满了他整片后背,从脸侧一支未发的细长花苞开始,妖娆靡丽的花枝在雪白肌肤上恣意纠缠,直连到横揽腰胯的一只玄色鸩鸟的尖喙上。那只鸩鸟则更加逼真灵动,张开漂亮双翅,仿佛贪婪地拥着身前的人。 顾览仔细对着镜子看完,心头的怒气渐渐平息一半,他已发现这图案下面没有红肿,身上也并无任何不适感,分明就是画上去的。 叶钦十分随意地歪在床上,支颐静静看着他:“别搓,不然糊成一片,就不好看了。” “现在就很不好看,”顾览剜他一眼,“你在我身上练手画壁画吗?” 叶钦懒懒道:“好看的,主要是人好看。” 顾览用力擦着脸颊的手一顿,回过头等他说完下半句。 不料叶钦竟道:“人好看,才配得上我的花。” “是么,”顾览冷哼一声,似笑非笑道,“可惜这画花的人却次了点,倒觉得配不上我呢。” 叶钦一口气梗在喉间,不上不下,半晌认败似的叹了声:“你就是不长记性,还是说不出话的时候更可爱一些。” 坐诊的时间就到了,顾览来不及处理叶钦这恶劣的涂鸦,尤其可恶他竟然画到了脸颊上,让病人看见了像什么话。 他只好挑一件竖领的白色单袍穿上,将头发散开些,勉强遮去那枚花苞。整理妥当后,转身见叶钦早已收拾利落了,便用疑问的眼神向他看去。 “回娑婆一趟,处理些事情,对了,”叶钦将两指伸进顾览衣领内,微微向外一拨,目光沉沉地看着他道,“回来时要是见这花没了,就真的给你刺上。” 顾览仰起脸,唇边轻轻勾着笑:“我和你不一样,讲卫生,每天都要沐浴。” 叶钦下唇动了动,忍笑道:“单是水洗,洗不掉的,不信你试试。”说罢他转身向门外走,走了两步又记起什么,回头将手上戒指摘下,抛给了顾览,“这个你替我拿着。” _娇caramel堂_ 顾览低头把玩手里的紫晶铜戒,拇指在戒面上一抹,看着里面自己的倒影若有所思。 十月十五,下元节。 入冬后天气愈冷,烟华馆的病室里早添上了碳炉,药童医女们也都换上了冬装,看样子似乎没几天就会降雪了。 顾览每夜要去看望几个重症病人,他们单独在最靠里的病室里,来的时间先后不一,症状却出奇相似。都是高烧不退,神智不清醒,浑身战栗不止,时而胡言乱语手脚抽搐,时而全身发僵,翻着白眼直勾勾地瞪着某处,竟能十几个时辰不眨一下。 病状有些像癔症,但是癔症不会发烧,而且不管用什么方子治,这烧都退不下来。顾览翻遍了馆里的医书,实在找不到有关的记载,一时间也有些束手无策。 正愁着,结果今早又送来一个。 “像不像瘟疫?”廖雪婵边替顾览收拾医具,轻声道,“我记着这些人住的都不远,该不会……” 顾览摇头:“不是瘟疫。太奇怪了,脉象上没有任何不对,身体明明正常得不行,怎会无缘无故发热呢。” 正说着,躺在最里边的一个妇人突然双手直直举向上空,十指像是死命抓着什么东西,眼睛睁得铜铃般大,咿咿呀呀地乱叫一气,听来十分瘆人。 顾览在妇人床前蹲下,侧耳凑近,听了半天也辨不出她究竟在叫什么,只好一针叫她暂且睡过去了。 “这样下去不行,会把病人耽搁了的,”顾览又到别的病人床前查看一番,而后对廖雪婵道,“今天恰好是下元,夜间须得更加仔细一些,门窗关紧,炭火再烧旺一点,我现在要出去一趟,不出意外赶在明天天亮前回来。” 廖雪婵忙问:“这么晚了,馆主是要去哪儿呢?” 顾览回道:“去找个怪医问问,兴许他见过这样的病症。” 廉木得知馆主要外出,备好了马车等在外面,顾览走到门口时廖雪婵又从后面追上来,给他披上一件雪白狐裘:“山上夜里冷,馆主保重身体。” 顾览见廖雪婵不停搓着双手,脸都冻红了,便将袖子里一只精巧的暖炉递给了她:“早些休息。” 装饰素雅的马车在山道上飞驰,顾览告诉廉木,他们要连夜下棋桓山,一路向南到一个叫百忌的小城里去,他有位旧年好友,专攻各种罕见的疑难杂症,常年独居百忌。 “馆主,这边下山有两条路呢,官道慢一些,但是路好走,至于另一边嘛,快是快很多……” “走另一边。”顾览撩开车帘,乌漆麻黑的夜空像是一块凝干的墨,死气沉沉。 廉木搓了搓发红的鼻头:“可是刚才雪婵姐姐还千叮万嘱地说一定要走官道,小路上有土匪呢!” “嗳,”顾览不以为意,笑着摇头,“你不知道,越是这些土匪飞贼越是迷信,今天是下元节,乃是水官旸谷帝君下凡解厄之辰,诸事顺行百鬼退避,他们自然也会休息一天的。” 廉木想了想,还是觉得馆主的话更可信一些,扬鞭催马上了偏道。 顾览点点头,放下帘子回到车厢里,屁股还没坐热,只听一声尖锐马嘶,车子突然就停了。 “馆,馆主……”廉木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声音直发颤。 顾览从车厢里出来,见前方十几步的地方密密匝匝围了一群人,一动不动,气氛甚是诡异。马车上灯笼的光照不到那么远,这些人的面目衣着全都看不清,只辨得出大致轮廓,和手中光芒隐约的弯刀。 廉木回头,用目光询问接下来该怎么办,顾览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轻声道:“你待在车上别动,情况不对的话就赶紧调转车头。” 而后他下车朝那群人缓缓走过去,一步,两步,距离越来越近,然而他们仍旧一动不动,泥塑一般,像是压根没有看到顾览一样。 等到足够近时,顾览才发现这些人不动的原因,他们竟都已经死了。 看情形应是两拨人交战,这里面有一半穿着衙门的官服,另一半则是普通草莽打扮,但无论哪一方,统统都面目狰狞,四肢僵直,还保持着临死前打斗的姿势,左胸心口的位置破了一个拳头大的血洞。人早就冰了,血洞里面空空如也。 顾览只觉得汗毛倒竖,身体陡然发冷,这是何等狠辣诡毒的招数,居然可以在一瞬间取走数十人心脏。正当他惊愕之时,脚踝突然被什么紧紧抓住了,低头一看,原来地上还趴着一个有气的。 那人一身赭色官衣,整张脸都被血污蒙住,奄奄一息地看向顾览,嗓子里只能发出呼呼的气声:“救……我……” 顾览不作他想,马上蹲下为他探脉查伤。这人武功应当不错,浑身筋骨亦十分结实,只是没什么内力,单单舞刀弄枪或许是个中高手,一旦碰上这样善用奇技淫巧的敌人,就只有挨打的份了。 他伤得很重,若不是遇上顾览,恐怕再拖一时半刻也会没命。顾览刚要把这人扛起来,却听不远处一道银铃似的声音笑道:“这人本该死的,你若想救他,可就要替他去死咯?” 顾览动作稍稍一顿,而后置若罔闻地将那男人扶到自己背上,这时前方暗处俏盈盈地走出一个窈窕的绛衣女子,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用黑布蒙着双眼的男人,身量高大,垂着的双手还在向下滴血。 那女子摇摇头对顾览道:“人家可是提醒过你了,既然这样,那就把你的心给我吧。” 螓娘子(三) 魍魉退散 顾览淡淡一笑:“可惜在下已心有所属, 抱歉了。” 绛衣女子“啪”一声打了个响指,右手食指尖上燃出一簇明亮的火苗,她走到顾览身前几步, 伸指将他上下一照, 猫似的眼睛忽然眯成了弯月,转头对身后的男人道:“屠岳, 我要这个人,快给我抓住他!” 蒙眼男子本来像个毫无生气的假人,而这女人话音未落,他便猎豹一般冲到了顾览面前,五指大张就抓向他肩头。 顾览轻巧一转身将他闪了过去, 那人速度如离弦之箭,却能两步之内收住脚,身形一转又蹿过来, 动作敏捷而凌厉。顾览不与他正面交锋, 只转到他身后去点背上几处大穴,眼看就要得手了,旁观的绛衣突然向他抛出一柄翠青的手杖。 _娇caramel堂_ 这手杖三尺来长, 又绿又亮,仿佛上好的碧玉打造而成。顾览不明她用意为何, 竟将自己的武器当做暗器扔过来。他刚要挥手打开,那手杖的端部赫然一拧,朝他手掌张开猩红大口,尖长獠牙滋滋喷出一道毒液,这居然是条活生生的竹叶青蛇! “笨死了, 还要我出手,你给我退下!。”绛衣气呼呼地骂道, 蒙眼男子听到后立即停下动作,表情木然地站到她身后。 青蛇偷袭成功后迅速游回女子手中,沿着她洁白手臂缠到颈上。女子点了点唇角,笑眯眯地看着顾览道:“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浑身剧痛难忍,一动也动不了?只要你开口求我,我就给你解药。” “不必了,”顾览平静甩掉手背上的一滩蛇毒,轻描淡写道,“你给这蛇吃了太多死肉,它的肠胃已经坏了,怕是很快就会死掉。” 女子瞧他一点事也没有,讶异地捏住青蛇蛇头,提起一看,腹部果真破开一条细长口子,那蛇在她手里挣了没两下便不动了。“你竟敢杀我的蛇!” “哼。”顾览见廉木已将马头调好,纵身两步跃到了车上,将背后的赭衣男人放下来,“快赶马。” 背后忽至一阵凌厉风声,顾览俯身同时将廉木的脑袋按下,而后只听“咔嚓”一下,整间车厢都被蒙面男子的手掌齐腰砍断,木屑乱溅,车顶重重斜飞出去。蒙眼男站在后面的断口上,第二掌就要向昏迷中的赭衣男子劈下,顾览一剑横出将他挑下马车。 车子已经成了露天的,廉木不敢稍有怠慢,紧加几鞭提上速度,落在车下的蒙眼男奋起直追,顾览还未将他解决,又听见前面马儿痛嘶起来,原是那女人也追了上来,手持一把尖刀蹲在车前,直接将缰绳削断了。 顾览一手抓住廉木,一手提上赭衣男人,跃下残车滚到一旁。 一对二并不是难事,难在还要同时护着两个人,顾览不禁头疼。他的速度比蒙眼男更快,可以招招先他一步,叫他那双比刀还锋利的手屡次扑空。然而这女人却灵活得像猫,绕着顾览转来转去,路数诡异不可捉摸,见缝插针地直击他要害。 拖战愈久,顾览渐渐有些乏力,于是他调整策略,将女人设为主要目标,伸手在肩上一格,避开正好刺过来的刀尖,用力攥住女子手腕,而后把整个人都扯到自己身前,左手掐她颈间,右手迅速下了一排针,绛衣女子登时痛苦得尖叫起来。 顾览抬手,霜翎从袖间弹出,直指一侧冲来的蒙眼男子喉咙,冷声道:“还不住手么。” 男人知道女子被制,一时不敢妄动,他张了张嘴,似乎并不会说话,只能紧张地感受着顾览的动作。 绛衣女子不住地掉下眼泪,楚楚可怜地望着顾览道:“我好痛,好痛,你放了我吧,咱们各走各的,谁也别再为难谁!” “早该如此,”顾览并指收针,将女人一把推到蒙眼男那边,“你们走吧,我今天还有急事。” 绛衣女子揉了揉胸口,发现之前阻滞在心脉里的一道气畅行开来,尖锐的绞痛感也消散了,十分复杂地看了眼顾览,身子闪到蒙眼男人身后,笑了笑道:“瞧你说的,谁不是有着急的事情呢,若非你多管闲事,我们也早收工回家歇着了。这样吧,你把地上那半死不活的人给我,咱们还可以交个朋友,日后江湖再见,还可以多多关照。” 顾览轻笑,摇头道:“方才你求我饶命时可不是这么说的,我不和出尔反尔的人做朋友。” “哼,不知好歹。”绛衣举起左臂,轻摇手腕上一串形状古怪的铃铛,那铃铛不知是什么材质造的,声音既不清脆也不闷重,犹如虫蛇幽吟、怨鬼哀泣,直叫人听得身上阵阵发冷。 顾览转身提醒廉木捂上耳朵,却见他置若罔闻,缓缓站起身,表无表情地朝那女人的方向迈起脚,双眼直愣愣的,像是被什么妖魔鬼怪勾走了魂魄。 他抬指弹了一下廉木后脑的清明穴,廉木原地一个激灵叫了出来,颤抖着抱住顾览:“有,有蛇!” “别怕,”顾览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幻觉。” 绛衣女子咯咯地笑起来,月牙似的眼睛漾满了令人不寒而栗的狠戾光芒。很快,顾览便听见四面八方的林野间传来潮涌一般的躁动声,恰巧黑云偏移,夜空泄露一丝微薄的清冷月光,他左右一看,乍见满地都是簌簌游动的野蛇,以脚下为中心,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毒蛇严严实实地将他们包围住,不计其数,竟将地面都遮得看不见了。 眼看着中间空余的地方越来越小,廉木吓得手脚齐齐攀在顾览身上,把头埋在他胸前作鸵鸟状,地上躺着的赭衣男子仍旧昏迷不醒,若是醒着,这会儿估计也吓晕过去了。顾览额上起了一层细密汗珠,十分后悔方才轻信那女人的话。 “当初就该听雪婵姐姐的……”廉木哭道。 顾览心里飞速想着脱身之法,面上平平淡淡:“现在说这些不是晚了么。” 当蛇群就要接近顾览脚下时,女子突然停止了摇铃,似乎并没有立即取他性命的意思:“喂,死到临头就别装君子了,我还是那个条件,只要你把他交出来,我就放你们走,怎么样?再说了,你又不认识他,干嘛非要救他呢?” 顾览闭了闭眼,一点也不显得慌乱:“你也知道我要救他,救人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若是我现在能将他交出去,当初根本就不会去救。” “你……真是个死心眼儿!”女子抬起手腕,欲要再次晃动铃铛,满地毒蛇滋滋吐着信子,就等着一声令下分了这三个新鲜味美的大活人。 顾览暗自蓄力,手里掌心化出一把冰针,他看好了一条有可能成功的突围路线,不过恐怕极难全身而退。正在这焦灼关头,忽闻后方一声幽长口哨,仿佛破空而来的一枚凌厉箭矢。 “不好!”绛衣女子闻音脸色骤变,顿时顾不得再与顾览纠缠,老鼠见猫似的转身就跑,然而还未迈开腿就惨叫一声倒在了蒙眼男子怀中。 几支玄黑鸩羽铁刃一般裁风射来,在女子肩腹和大腿上洞穿而过,又将她面前的蒙眼男人狠狠击中,一群黑色怪鸟乌云似的压了过来,争先恐后地将地上毒蛇啄了个干净,浩浩荡荡地黑色雾气中,黑金装饰的华丽马车已然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顾览身后。 绛衣女子受的伤更重,蒙眼男人将她抱起来,向山林中狼狈逃走。 叶钦在马车中问:“受伤了吗。” 顾览松了一口气,道:“没有,多亏你及时赶来。” “上来吧。提灯,你帮忙搬人。” “是。”提灯从车前跳下来,单掌立起对顾览行了一礼,小声道,“馆主,又见面了,您看小僧这右手疼了一个多月,如今可算是有机会让您给治治了……” 顾览一开始没能明白他什么意思,心里颇有些疑惑,直到看见提灯右手腕间胀紫的痕迹,才想起那天与他对战的情形,连忙笑道:“啊,是在下的疏忽,大师受苦了。”说罢取出了里面深藏的一支银针,提灯右腕忽地冒出一股黑血,剧烈的胀痛感顿减不少。 “稍后拿热毛巾敷一下就好。”顾览道。 提灯喜不自胜:“多谢多谢,馆主可真是妙手回春,医者仁心,当今武林无人可敌……” “提灯,本座叫你干什么来着?”车内,叶钦声音稍沉。 提灯脸上的面具化了个苦脸,连忙将那赭衣男人扛到了车上。随后顾览也上了车,回头来拉廉木,却见他一脸惊悚,不可置信道:“馆主,这可是魔教啊!你,你们怎么突然间这么好啦?” “有我在,你还怕他们吃了你不成?快上来。”顾览伸手将廉木拉上车,撩开有些厚重的车帘,与他一起坐在侧边。 车厢内的空间十分宽敞,装潢也透着一股沉敛的奢华,其实顾览之前是坐过这辆车的,只不过那时他一直晕睡着,所以没有记忆。 叶钦坐在主位,脸上换了一副新的黑色面具,又穿回了与顾览初见时那身玄色战袍,顾览明白,这说明他暂时恢复了玄鸩的身份,是娑婆堂的君座至主,而不是他的表弟。 廉木仍然有些不安,不时看看顾览的脸色,再偷偷瞄一眼叶钦,憋了满满一肚子的疑问。叶钦看了顾览一眼,声音冷冷的,不带丝毫感情:“你要到百忌去?” 顾览点头。 “这条路到百忌的确是更快一些,不过一路上魑魅魍魉甚多,你们仅凭两人一马就想通过,不是明智的选择。” 说完,叶钦见顾览没反应,又扭头向他看去,顾览半仰着脸,眼睛微眯,不知在想什么,总之根本没有听他说话。叶钦稍显不悦:“顾览。” “嗯?”顾览猛然回神儿,一脸茫然。 叶钦下巴一指自己身侧:“坐到我身边来。” 螓娘子(四) 第十三时辰(一) 马车行得很稳, 不颠不晃。 顾览和叶钦并肩而坐,各自目视前方,不苟言笑。这么待了片刻, 叶钦忽然道:“自古侠官不相谋, 你倒是挺会给自己找麻烦。” “唉,谁知道呢, ”顾览轻轻一耸肩,“我当时以为杀人的已经走了,看他身体长得结实,像是个能打的,就想若是医好了养在馆里, 还能当个护卫使使。而且他模样又周正,每天陪在身边也能愉悦心情,就挺好。” 叶钦听完, 缓缓向他扭过脸, 两只手用力地按在膝盖上。顾览抬手从一旁的小柜上倒了杯热茶,吹了吹,轻轻抿一口, 不由得喟叹一声,翘起二郎腿。 “提灯, 停车。把这个半死的扔出去。” “君座且慢,”顾览笑道,“我还没说完呢。后面我又一想,这么健硕的一个人,每天吃的应该很多, 还是算了吧,烟华馆可不富裕。” 叶钦仰起下巴, 抱胸靠向身后的软垫,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顾览拖着茶盏,垂眼瞧见斗篷底下鼓起了一个小包,慢慢地朝他腿上移过来,瞥了叶钦一眼,一把将他按住。叶钦并未就此收回手,硬要使蛮力和他挣,然后如愿所偿地把手掌搭上他大腿。虽有身上白狐裘掩着,顾览还是十分心虚地看了廉木一眼,见他并未发觉,才放下心来。 叶钦五指稍用力地拢了拢,语气没了方才的冷杀之气,柔缓不少:“到百忌去做什么?” “医馆最近接收了几个病人,症状十分奇怪,实在找不出解救他们的办法,”顾览道,“我有个怪医朋友住在百忌,他平时最擅长对付这样的疑难杂症,想请他过来看看。” “要是连你都没有办法,你那个朋友也不见得能想出什么高明之策,不过你既然决意要去,我就先顺路将你送到百忌。” 顾览喝茶的动作一顿:“顺路?你要去做什么。” 叶钦道:“又有菩提子的消息了。” 第二颗阿修罗菩提子。 顾览敛眸,不禁回想起数日前长风门覆灭的惨景,他见识到人性幽微黑暗之处,而菩提子就像点燃这团恶火的引子,正如宁淮生死前所言,是极不祥之物。它能给人带来无穷力量与妄想,亦会将人推向绝望的深渊。 之前留下的诸多谜团尚未解开,而剩下的菩提子又会在人世引发怎样的罪恶,顾览不敢想。思绪回到之前留在娑婆堂的最后一天,他曾亲眼见到菩提子失窃的场景,如今细想的确不可思议,那些人究竟是如何将东西带出去的?碗大的窗口,严密的机关,宁淮生口中的少年难道是什么神通? “菩提子失窃之后,娑婆堂有没有少什么人,你可曾清点过人数?”顾览问叶钦。 叶钦指尖在他腿上点了点:“当场就清点过了,没有少人。” “那么之后呢,从长风门回去以后?” “也没有,”叶钦道,“我越来越觉得,其实当时偷窃者制造那场混乱,根本就是障眼法。” 顾览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那时候菩提子还留在娑婆堂,他们里应外合,等你松懈之后再偷偷运出去。” 叶钦看向他:“没错。而且我左思右想……” “左思右想,嫌疑最大最有可能完成这件事的只有我,”顾览笑得坦然,“对不对?” 叶钦沉顿稍许,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点头道:“没错。” 顾览手肘抵着靠背,侧身支颐凑近叶钦:“那么你为什么不把我抓回去严刑拷打呢,没准儿还真的是我做的。” 叶钦哼笑一声:“不急,你跑不了。如果最后被我查明真的是你,再拷打也不迟。” 后面这句他说得极慢极重,加着手上的动作,顾览忍不住眼下飘起一丝绯红,连忙轻声喝止道:“别闹,有小孩子在呢。” 闻言,叶钦抬眼瞧了瞧那边孤零零坐着的廉木,见他一脸稚相,正紧握双拳凶狠狠地瞪着自己,好像一只见了主人受欺负只能干着急的奶狗子。 本来他并未将廉木放在眼里,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来,顾览好像曾经说过他要睡/个嫩的,这一下子不得了,心里怎么琢磨怎么不是滋味,手上力道失了准头,顾览受疼轻轻“呀”了一声。 “你别欺负我家馆主!”廉木忽然站起来吼道。 顾览不着痕迹推开叶钦,理了理衣服,朝廉木摆手:“廉木,没事的,来。” 廉木乖顺地坐到他另一边,顾览摆摆手,示意叶钦往边上挪一挪,叶钦不动,冷笑道:“你怎么不让他坐你腿上。” 顾览当做没听到,闭上眼睛假寐。叶钦心想自己倒不至于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生气,但又看不下顾览和廉木亲近,不免有些烦躁,只是强压着情绪,保持冷静与风度。 车上没人说话,外面也静得只听见呼呼寒风,顾览眯了一会儿后真觉得有点困,廉木早就靠着他手臂睡熟了。叶钦倒是十分清醒,他将手臂绕过顾览背后,手掌/插/到廉木脸下,大手按着他脑袋推到另一边去了。 “嗯……”顾览被这微小的动静触醒,双眼水濛濛地看向叶钦,“你干什么呢。” 叶钦伸指拨开他颈侧的雪白狐毛领子,露出白皙侧脸,凑近他耳朵低声道:“我走之前说什么,还记得吗。” 顾览眨了眨眼睛,忽地灿然一笑:“你又看不见,怎知我全都洗了呢?” 叶钦看他这般魅惑模样,连呼吸都滞了。 百忌城地势偏僻,在落巫群山包围中独成一小片天地,几乎与世隔绝。由于环境不佳,又有天然屏障保护,朝廷监管力度削弱,就成了江湖三教九流盘踞之地,鱼龙混杂,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危险混乱。 那位怪医朋友被顾览找到时,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被人脱/光了/衣服五花大绑扔到大街上,说是要让过路的马车把他活活碾死。顾览替他还了高利贷,又一次付清欠了整整一年的房租和酒钱,人家才肯放过他。 “这厮就是个渣滓,上次我家姑娘伤了风寒,大晚上的请不到大夫,想着这人虽然偶尔品行不端,但好歹也是个行医的,总要讲点医德吧。谁知道,谁知道他净出见不得人的骚招,幸亏我半道上反悔又过去看了眼,结果这禽兽的裤子都脱了一半啊,你说这还是人吗,啊?” 房东还要抬脚去踹,顾览连忙将他拉住,又塞了一些银子,赔笑道:“大哥先消消气,我不曾想他竟然如此恶劣,正要将他捉回去好好教训一番。” “就得往死里打,为民除害,打死了事,”房东一边往门外走,仍止不住地骂,“说真的公子,要不是看你面子,我今天非……算了,你瞧你这么文质彬彬的,可要小心些,别被这禽兽给算计啦!” “我那是给她发热驱寒,怎么还成恶人了呢,真是狗咬吕洞宾……”房间里传来嘟嘟囔囔一句。 本来都要下楼的房东顿时火冒三丈,抄起墙角的扫帚就要往里冲,顾览又是好一顿劝慰才将他哄走。 栓上门后,顾览端了盆刚从井里打的冰水,朝那醉鬼兜头浇了下去。 “游荡,这几年不见,你居然更加堕落了。”顾览话间充满失望与冷淡意味。 似乎很久没有被人叫过名字,醉酒的青年明显一怔,靠着桌子腿儿仰起脸,甩甩湿淋淋的头发。他伸手抹了把脸,睁开眼睛,晕头歪脑地盯着顾览看,半天才认出人来。 “顾悉微!”游荡惊喜不已大喊一声,竟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张着双手就要扑过去抱他,顾览转身后撤一步,闪到桌子对面,随手拿起旁边的鸡毛掸子抵住游荡肩膀。 “麻烦离我远一些,你身上的味道像是放了几百年的臭鸡蛋。” 游荡无奈地摇头笑笑,伸出食指隔空点点他:“你还是这么爱干净,好吧,稍等我一会儿。” 顾览独自在房间里等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他差点就要以为游荡趁机逃跑了,这时候房门响了响,换了身新衣服的游荡一边擦着头发走进来,抬头对顾览笑了笑,露出一双极亮的桃花眼睛,和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 他将头发向后一捋,又张开双手,歪着头问:“现在我能抱你了吗?” 顾览轻哂:“快些将头发擦干,我要带你回烟华馆。”椒 淌 湍 兑 堵 嘉 证 丽 游荡嘴角向他一撇,毫不掩饰露出失望的神情,却又十分轻佻地问道:“是不是这个冬天格外的冷,你一个人觉得没意思了?你来找我,我当然是非常开心的,只不过呢,我一个大男人让你白白养着总不太好,嗳,你不要多想,我可不是在跟你求名分,就是觉得叫人家看见未免会误会什么……” “说够没有,谁要养你。”顾览挑起一边眉毛,“名分?医馆缺条看门狗,你当不当啊?” “哇!顾悉微你好毒的嘴!”游荡皱着眉“啧啧”两声,在圆桌旁坐下,拉过另一把凳子用衣袖使劲擦干净,拍了拍,示意顾览也坐,“我就不问你找我干什么了,朋友有难,两肋插刀也在所不惜,只是呢,我最近欠了点债,暂时还不能离开百忌。” 顾览道:“我已帮你都还清了,一共七百五十八两四文三钱,你自己记着。” 游荡万分感激地望着他,转而又露出苦涩的笑容。 顾览惊愕:“不止这些?还欠了多少!” 游荡伸出一根手指。 “一百两?”顾览问。 游荡摇头。 “一千两?你……” “不,是一条命。” 螓娘子(五) 第十三时辰(二) “这件事其实说来话长。” “我只听重点。” “好吧, 从今年夏天开始,我发现自己同时被好几拨杀手盯上了。我和他们其中一些人交过手,都是实力不凡的家伙, 而且不择手段。凭我一个人很难同时和他们对抗, 躲的了一天躲不过永远,那段日子我整天处在被人暗杀的惶恐中, 简直都快疯了,迫不得已才想到这个办法。你可听说过灰阁?” “不曾。” “灰阁是百忌实际上的操控集团,但是从来没有人见过这个组织中的任何一个成员。只要你有足够的钱,灰阁就可以替你杀人,在你挑选的任意时间杀你想杀的人, 钱到人死,从未失手。换句话说,如果灰阁被雇下杀一个人, 那么即使这个人在上一刻逃到天涯海角、或者藏到皇宫一样重重士兵把守的地方, 时间一到他也非死不可,如果时间不到,阎王也不能动他一根毫毛。” “你该不会……” 游荡看着顾览点点头:“你猜对了, 我虽不知道究竟是谁想要我的命,又没有庞大资金来反杀这些人, 但我的命贱,不值几个钱,所以就亲自到灰阁买下了自己的性命。我要他们在十月十七这天来杀我,所以十月十七之前我过得一直很快乐,那些杀手一个也没有再出现。” 顾览惊得不知说什么好, 微微张着嘴巴,不可置信地瞪着游荡, 仿佛在看天底下头号大傻子。 游荡痞气十足地对他笑笑,偏过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简直傻得没边儿了?其实不然,悉微你想,快乐这种东西是无价的,无价是什么意思,就是多少钱都买不到啊!更何况是在很多人都想要你不得好死的时候,你偏偏能活得随心所欲、甚至为所欲为,这样的日子就算一千金一天也是划算的。” 顾览只觉得一股一股的火气冲向脑门:“那你就这样自甘堕落等死了?” “当然不是,”游荡自信满满道,“日子还早,只要我在十月十七之前去灰阁撤销之前的契子,他们就不会再杀我啦,只不过这个流程相当麻烦,我还没有想好要拿什么筹码去和他们交换。” 顾览抓紧游荡手臂,十分严肃道:“现在就跟我去灰阁,把你那什么契子撤了!” “嗳,不急不急,”游荡摆摆手,“十月十七还早呢,你这么大老远来看我,真是太令我感动了,不枉我十几年来对你的深情厚谊,怎么说也得先带你去喝一喝百忌有名的美酒,逛几家够味的馆子呀!我知道南边傀伶街有家百竹苑,哎呦,那里面的小倌那真是……” “你知不知道今天已经十月十五了?”顾览冷冷道。 游荡双手圈成碗口大小,正要绘声绘色地和顾览描述那把令他心驰神往的细腰,突然一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几月十五啦?” 只听外面“铛”一下,像是要把人的魂儿都震出天灵盖去,是更夫报子时中的锣声。 顾览喃喃道:“已经十月十六了。” 叶钦还在马车中等着,顾览带人一来他们就可原路返回,本以为至多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可是左等右等都不见人回来,不禁有些疑了。 正要下车去寻他,顾览却一撩帘子钻进车里,两人差点撞到一起。叶钦伸手扶住顾览,见他脸色不好,便问:“人没找到?” 顾览咬了咬牙,一副受挫的模样:“找到了,还不如没找到呢。” “怎么说。” 顾览三言两语将前情告诉了叶钦,又道:“他是我朋友,我不能见死不救,问他怎么去灰阁撤销契子,含含糊糊也讲不明白,眼看死到临头,竟然说‘那我可得好好珍惜最后一天的快乐’,然后又跑到花街酒巷鬼混去了!” 叶钦听后细思片刻:“你这朋友虽然混蛋,倒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你一定会救他,又信赖你的聪明才智,所以更加肆无忌惮。不如你不要管他了,咱们就此打道回府,让他长长教训。” “人都死了,要教训还有什么用。”顾览气得发笑。 叶钦摊手:“可他至死都是快乐的,这样不是也很好吗,能治疑难杂症的怪医娑婆堂要多少有多少,你有这时间,跟我回去都可以挑好几轮了。” 顾览不再和他插科打诨,正色道:“去灰阁,你一定知道方法。” “唉,”叶钦用脚尖踢了踢地上躺着的赭衣男人,甚是无奈,“连菜市场的肉贩子都知道不收死猪病猪,你却偏要将他们当成宝贝。” 俯瞰百忌城,犹如一颗钳在兽爪中的畸形珠子,在幽幽夜色中,这颗珠子被数条纵横的河流切割得支离破碎,偶见城隅几豆隐秘灯火,不敢声张似的亮着。 城北有座十余丈高的石塔,是前朝遗留的建筑,不知道具体做什么用的,既不像望风塔楼也不像是祭祀用途,就那么废弃着。叶钦和顾览站在最高层的窄小平台上,静待着灰阁发布的信号灯。 单独与顾览相处,叶钦便摘了面具,又因为对方不听劝告地盯着他看,不仅死死扣上兜帽,还要将帽沿一再拉低。 顾览意兴阑珊,于是不住催促地问怎么还看不见信号灯。 “进入灰阁交易场所的步骤一向繁琐,若不是今天你求我带你来,这种地方我看都不会看一眼。”叶钦躲开顾览撩拨的手,将兜帽扯得更低一些。 顾览向叶钦走近一步,叶钦就往旁边挪开一步,挪了几次都快从高台上掉下去了。“你这样可就没劲了,凭什么只许你耍流氓,我想看看你都不行呢?” 叶钦微微偏过头,快要发毛的语气:“你真不知道?” “当然不知道啊。”顾览觉得莫名其妙。 叶钦呼出一口气,顿了半天,突然前言不搭后语起来:“你笨吗,自己想一想,一个面具想要老老实实待在脸上,有可能是松松垮垮的吗?” 顾览摇头:“不懂,话说清楚点。” “啧,”叶钦伸手在顾览脸上轻戳两下,“卡得紧,有印!真是个白痴。” 顾览长长“噫”了一声,也往一边挪了挪:“黑灯瞎火地能看见什么,行了行了,别捂了,下次你求我我也不看你……你凶个屁的凶!”后知后觉的顾览气不过,上去朝叶钦手臂上狠狠凿了一拳,以示对他口不择言的惩戒。 “以后跟馆主说话怕是气都不能喘了,”叶钦也不躲,半笑半不笑地,突然极轻极轻地说了句,“这样你听得见吗,白兄?” “什么?大点声!”顾览怒视之。 叶钦阴阳怪气道:“好凶的人,可真是吓死我了。” “嗖——” 一束明亮而短促的烟火流星般刺破夜空,两人抬头,看方向是在城南附近。顾览转身欲动,叶钦将他拉住:“再等等,光知道入口地点还不行,灰阁只在每天的第十三个时辰才会开放,并且我们需要拿到今日可用的入场门券。” 顾览疑惑:“第十三个时辰?” “这正是灰阁最故弄玄虚的地方了,”叶钦解释道,“他们直到临近开场才会公布可进入的时间,这个时间并非某个具体的时辰,而是夹在两个时辰之间,比如‘寅卯之间’这样,每次开场都不一致,历时一整个时辰结束,所以叫做‘第十三时辰’。只有在开场前拿到门券的人才能被放行,据说交易完毕,这些人从会场出来之后都惊讶地发现,外面仍旧是自己进入前的时间,灰阁之内的时空似乎是停滞的。” “这听起来确实有些匪夷所思。”顾览不置可否。 叶钦嘴角轻轻勾起:“你也不相信吧,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时间停滞则一切停滞,那么灰阁中的人又是如何完成交易的呢。” 顾览想了想:“或许并不是完全停滞,假设有人可以截取极短的一段时间,再将其扩大数倍,就好比在隧道侧边挖了一间密室,在里面转一圈再出来,表面看上去好像仍处在原地未动,实际上他已经挪动过很大的距离。” 叶钦听后很是赞赏,不由得揽住顾览肩膀:“不愧是馆主,只是这么听一下子就想到了原理,等那天你空闲了,麻烦请帮我也挖一间这样的密室出来,不用太大,够你我二人在里面切磋功夫即可。” 顾览哭笑不得地将他抵开:“你到底听没听懂。” 一只黑雀自远方翩翩飞来,落在叶钦肩头。他将那小鸟接到食指上,轻轻抚过:“是真是假,去了便知。走吧,时候到了。” 灰阁标示的交易场地是一条船,一条看起来甚至有些寒酸的船。 弓河并不宽阔,这条船却连河面的三分之一都占不到,窄窄的像条豆荚,如何容得下这么些人呢。顾览环顾河岸,见排队的少说也有十几个,有些不明白。 除了他和叶钦,其余每人手中都拿着一张拜帖似的东西,想必就是所谓的灰阁门券了。三更半夜天色昏黯,这些人零零散散地背对站着,生怕叫人家认出自己的身份来。 “这位兄弟有些面熟啊,上次问剑大会上,咱们是不是见过?”几步远处,一个身着锦服的矮胖子突然拍了拍身边的人。 被问的那人吓了一跳,显然十分不情愿在这种地方搞交际,于是敷衍地回道:“哪里,你认错了,我从未去过什么问剑大会。” “哦,那恕小弟打扰了。” “无妨。” “……哎?对了。” “你怎么回事,不要一惊一乍!” “你的门券是什么时候预定的,我这张几月前就订了,中间托了好几道人,结果今天才肯发给我,我还以为他们忘了呢。本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今天临睡前突然发现枕头边上放着这个,哎,老兄你说,灰阁哪来这通天本事,真是神奇。” “嗯……你想干什么!” “哎?老兄,怎的你这张比我这张看着还新呐,你……” 那一胖一瘦两人像是要打起来,顾览便没有再继续听了,转脸向叶钦道:“灰阁的门券这么难弄到吗?” 叶钦没说话,抬脚朝河边吵架的两人走过去,一手一个将他们按住了。 锦衣胖子和素服瘦子同时抬头,见叶钦面目冷峻,气场威严而强势,都不知他是什么来头,一时竟被唬得不敢出声。 叶钦看向胖子,沉声道:“你要杀谁。” 胖子嗫嚅几下,颤颤道:“我,我老婆……的奸夫!那厮实在可恶,以为自己武功高强有权有势我就会拿他没办法,我……” “你呢。”叶钦又看向瘦子。 瘦子被他一双深沉眼睛盯得发憷,不由自主道:“一个背后使诈、阴险歹毒的小人!” 叶钦伸手拿了他们两人的门券,看一眼上面姓名住址与杀/人要求,冷肃道:“你们的事情有人管了,回去等消息吧。” 说罢干净利落地转身便走,不多一个眼神,不多说一句话。 除却那怔住的胖瘦二人,河岸上其余等待的人也都大气不敢出一下,只默默看着叶钦走远。 矮胖男人反过味儿来,想要追上去拦下叶钦,瘦削男子连忙扯住他,使了个“莫要声张”的眼神,看向叶钦背影的目光十分紧张。 顾览抿嘴笑着跟上去,等他走到离人群足够远的地方才出声:“真有你的。” 叶钦将两张门券交给他,一张的名字是“牧如山”,另一张上写着“登徒临芳”。 “难道你要替他们杀/人?”顾览露出担忧的目光。 叶钦不以为然:“让一个人消失有很多种方式,给一个人出气更是有成千上万种精彩的手段,杀/人有什么意思。” 顾览燃了支火折,照着看了看上面的蝇头小字:“但是他们要求很多。” “你想说我偌大娑婆堂还比不上一个灰阁的能力?”叶钦很不高兴,一把将顾览手中的门券抽走了。 顾览嗔笑着摇了摇头,从叶钦身后转到他面前去。叶钦也随着他转,总之不将正脸对着他。 “君座大人英明神武,独步武林。”顾览朝左边虚晃一下,等待叶钦向右面扭过来时,突然蹿到他眼前。 “哼,”叶钦冷冷道,“你再演得假一些,我马上就把这两张破纸烧了。” 顾览抬手“邦邦”地拍他胸脯:“哎呀,君座大人你好厉害呀,真是男人中的男人,豪雄里的豪雄!” 叶钦冷不丁一个寒颤,吓得调头就跑:“我的天。”后面跟着嘀咕了一句什么,不清不楚的。 顾览拉下脸:“叶钦,你说谁恶心呢?” 叶钦还在跑,顾览俯身从岸边掀下一块西瓜大的石头举了起来。 螓娘子(六) 第十三时辰(三) 【今日灰阁将在卯辰时开放, 敬请诸位宾客莅临。】门券背面正中如是写道。 “卯辰时。”顾览整理好稍显凌乱的衣襟,想起之前叶钦所说的“第十三时辰”,卯辰时自然就是在卯辰之间的那个神秘时辰了。 难道灰阁真有通天之能, 可以在时空的罅隙中另开辟出一个时空来?顾览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识见识,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个世界就不应当被叫做武侠世界, 而是武侠科幻世界,那最终的BOSS恐怕会变成外星虫子或者邪恶科学家这类。说不定叶钦的身份也不是什么战神教主,而是一颗史前降落在地球上的星际种子。 叶钦刚刚又挨咬了,顾览下嘴毫不留情,他捂着脖子抱怨:“怎么还不开始, 灰阁的人都死哪儿去了。” 顾览将两张门券搓开,掩着脸向叶钦低声道:“你有没有觉得不太对劲?周围忽然变得雾气腾腾的。” 卯时将过,此刻正是临近黎明最黑暗的时候, 水天一片混沌, 伸手难见五指,唯有那薄船前悬着的两支寒灯发着隐隐绰绰的光,映着河面上各怀鬼胎的人影, 有种莫名凄冷诡谲的气氛。 顾览神思敏锐,他说这话时雾气尚不明显, 然而不多时,河水中就缓缓腾起乳白色的浓雾,不知从何处荡来一阵鬼风,又将这白雾推到了人群之中,登时所有人都陷身于一片抹化不开的僵白里, 前后左右统统看不清了。 叶钦拉住顾览手腕,凑近他沉声道:“小心有诈, 捂住口鼻。” “这雾气倒是没毒,”顾览道,“你听,船好像动了……现在卯时过了吗?” 叶钦摇头:“看不到天,估算不准。” 在呜隆隆的风啸与嘈乱的议论中,那一下轻微的荡水声就像混进苍蝇堆的闷头蛾子,普通人几乎没有可能分辨出来。 “各位贵客久等了,”浓雾中一人拨开层层烟障,款步走到岸上,隐约可见他身穿素色长衣,头戴一柄细长木簪,恭敬地向四面人群行礼道,“卯辰时已到,请到船上一坐。” 果然有人发出了之前顾览的疑问:“开什么玩笑,那张船还没我家的茶几大,你让我们这么多人上去,不怕挤破了吗!” 不少人跟着附和,那人听了只温温一笑,做了个伸臂恭请的姿势:“须弥芥子,蜉蝣汪洋,一粒沙中亦可乘下千罗万象,贵客上船自会明了。” 顾览想,有点意思。他与叶钦等在最后,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天上就跟洒了霜似的,白雾稠得直往人眼睛里糊。方才那人站在船边喊:“还有没上船的吗?” “这里。”顾览抬了抬手,那人听见便伸出拂尘要来引他,被叶钦一把挡开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船舷似乎比之前高了不少,竟然还放了四五阶高的踏板。叶钦将两人的门券一齐交给那执拂尘的人,对方好奇,努力打量他们几眼,笑问:“二位一起来的吗?” 叶钦目光露出不满之意,顾览忙道:“我们在岸边刚刚认识的。” “哦,原来是这样,快请里面坐。”男人交还门券,伸手作请。 进入船舱之后,顾览的心情却忽然变得沉重。 里面的景象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前在外面看这船又窄又破,草编的一样,好像踢两脚就能漏似的,但没想到船舱里头竟是出奇的宽阔毫奢。两丈来高的顶,布置有上下两层,每层容纳数十张座位,桌上摆瓜果香茶,座与座之间还能空出一人多的地方。 这怎么可能呢,顾览左顾右望,露出疑惑的神情,身旁叶钦亦眉头紧锁,不明其中玄奥。 片刻前还在喧嚷的宾客们,此时无一不乖乖地窝在座位上,舌头都被猫叼走了。顾览与叶钦找一张角落的空桌坐下,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 灰阁负责主持会场的关键人物还未出面,那个执拂尘的素袍年轻人垂目静立于幕台前,不发一言。顾览总算是看清了他的长相,细长的眼睛,收尖的下颌,一副仙风道骨姿态,模样却有半分阴郁的妖气。 这无异于一个最有力的下马威,之后在场的所有人,恐怕没有谁会继续怀疑灰阁的能力,也没有谁会不屈服于灰阁的神秘。 就这么干等了约摸一炷香的时候,台下的客人们又开始焦躁起来,不断嚷嚷“怎么还不开始,人呢”,细眼的年轻男子仍旧是老神道道,不闻不见。 再等这拨嗡嗡的声潮自觉安静下来,从台子侧边暗间里走出几个人,抬了一张四折的屏风过来,将台前台后隔开了,屏风上工笔绘着一座华园四季的景貌,华丽雅致不可言说。 顾览怔怔看着那四副画面,心中生出一种无以名之的熟悉感,当他的目光追随那些缥缈线条一起游弋,神思似乎也飞往九天之外,恍若真的置身于这片绝美的林园,轮转的四季在他身上投下阵阵飞光梦影。 一声清脆的“恪啪”,叶钦在顾览耳边打了个响指:“你怎么了。” “白马园……这是白马园!”顾览的声音有些激动,若不是叶钦及时按着,他简直就要跳起来了,“叶钦,这画上的地方是襄源王城里的园子!我们曾经一起……” 叶钦很是茫然,眯了眯眼睛,疑惑的眼神带着几分试探与玩味:“一起什么?” 顾览很快冷静下来,深深地呼吸几次,淡然道:“没什么。” “哼,”叶钦似笑非笑道,“你知不知道我最烦你这样,话说一半,能把人憋死。” “没办法,”顾览呷一口茶,“就是突然不想告诉你了,你怎样,要打我么。” 叶钦道:“等下出去,我保证让你后悔。” 顾览竖起茶盖,抿嘴偷偷笑了笑,而后伸指扳过叶钦的脸:“让我瞧瞧,印子消了没。” 叶钦倔强地闪开他的手,还将座位向旁边移了一下,顾览嗔怪地一笑,自顾剥着花生,也不去管他。 如今襄源王城已化作一片废墟,也绝不可能再保留着一座小小的林园,当时顾览看见的白马园是按照古籍记载重建的,那么眼前屏风上的图景又是从何而来呢。他当然可以自我解释,这屏风是前朝王贵的遗物,几经辗转到了灰阁主人手中,不过,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可能性吗。 顾览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充满兴奋与震撼。 倏地,船舱内所有烛火一闪,屏风后面却忽然明亮起来,映出一道端庄典雅的人影,她恬然自若地靠坐在一把藤椅上,手中端着兽头小暖炉,环钗云鬓,脸颊与脖颈露着优美的曲线,虽然看不见她具体的相貌,但仅凭剪影举手投足间的气质,便可以断定这是一位不俗的美人。 “乘风,”美人缓缓道,“开始吧。” 原来这狐脸年轻人名作乘风,他向屏风内的女人微微一颔首,而后款步走下台来,逐次向在座客人们收回了门券,一边道:“诸位海涵,我家主人要先依次看过你们的条件,再选择接下或者不接下。” 乘风走到顾览面前,伸手索要门券,顾览在将他与叶钦的两张递过去时,十分自然地轻声问道:“夫人近来身体可安好?” 乘风猛然向他侧过脸,那双几乎曳成两条线的眼睛也尽可能地睁大,眸光一闪,却已在这电光石火间明白了顾览在使诈,紧忙收敛自己脸上的惊讶于敌意,温淡一笑道:“先生说什么,乘风没有听清。” 顾览做出抱歉的样子:“哦,我没有恶意,如果你方便的话,替我向她问声好,我们是老相识了。” 等乘风走后,叶钦指尖在桌面上敲了敲,挑眉道:“老相识?” 顾览面色冷肃:“其实我也没什么把握。” “你最好空出一段时间,把这些统统向我解释清楚。”叶钦亦不再玩笑,目光凛然地看向他。 顾览点着头,嘴上却说:“急什么,我又不会跑了。” 乘风在台下转了一圈后,回到屏风之后,从投在画上的影子来看,他弯腰向里面的女人说了些什么,女人又低声回了他几句,之后乘风就一直站在她身边,等着她一张一张地看过那些券纸。 待到全部阅览过一遍,灰阁主人便将所有券纸分作两份交给乘风,起身向后走了几步,留在屏风上的影子越来越远,直至完全消失。 乘风转身走了出来,又出现在众人面前,躬身道:“我家主人已看过诸位的要求,并挑选出三张单子接下,下面请被念到名字的客人留下,其余客人可以回去了。”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有人当即拍案愤起:“什么?只留三个?你们灰阁也太过托大了吧,多接一单又有何妨,老子有的是钱!” 紧跟一道附和声:“只肯接三单,却让我们这许多人等了老半天,真是好大气派呢。” “就是,依我看呐,这灰阁实力也不过如此,恐怕不是不多接,而是不敢接呀!” “呵呵,谁说不是呢。” “各位贵客请谅解,我家主人一向说一不二,如果哪位客人仍有异议,稍后可以单独留下来和主人探讨,不过……”乘风略带邪性地一笑,“灰阁不负责将人送回。” 之前嚷嚷起劲的那些人,登时缩头哈腰,不再吭声了。乘风细长眼睛轻轻一乜,拿出那三张券纸念道:“诸葛勿庸先生,登徒临芳先生,以及,牧如山先生。” 螓娘子(七) 第十三时辰(四) 顾览跟在乘风身后几步远的位置, 叶钦与他并肩而行,三人登上船舱二楼,来到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前。 乘风回身向顾览行礼道:“主人已在房内恭候二位贵客, 请吧。” 顾览左右看了看, 不禁问道:“怎么不见诸葛勿庸先生?” 乘风颇有意味地笑笑:“主人说,若是单单将二位留下来会遭人起疑, 诸葛勿庸是杜撰出来的人,二位先请进吧。” 叶钦听见之后难免不作多想,这灰阁主人与顾览究竟有怎样的旧交情,能为他一句话赶走所有生意不说,还怕别人有所怀疑, 做事倒是挺周到。 顾览直感到背后发寒,微微抬头就撞上叶钦威意半露的假笑。叶钦将手重重按在他肩头,沉声道:“怎么了, 登徒先生, 快些进去呀。” “牧先生先请,先请。”顾览堆了满脸谄媚,全然无视叶钦眼神中的质问。 房内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 烛灯明亮,陈设雅致, 那灰阁主人悠悠然地坐在几层纱幔之后,仍是不肯露面,手中轻轻摇着一把团扇。 顾览早已想好了完美的开场白,但不知为何,当正式站在这个人面前时, 心中却充满了无法搁置的不真实感,他觉得这房间里布置得有些奇怪, 好像少了些什么东西。 灰阁主人先开了口:“秦某不知顾馆主今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馆主可有什么吩咐,尽管提便是。” 她的声音其实十分年轻,甚至带着几分娇俏感,着重咬“秦”和“顾”两个字,想是有些不满被人家称作夫人吧。 顾览知道自己身份暴露,也反应过来方才的失礼之处,不过令他惊讶的是,这位灰阁主人居然姓秦。“是顾览莽撞了,望阁主海涵,”顾览诚恳道,“只是觉着能够管理好如此复杂的组织,一定是位成熟而稳重的大人物,没想到阁主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作为,实在是令顾某汗颜。” “哈哈,”灰阁主人烂漫地笑笑,“馆主又不曾见过我,怎知我年纪轻轻?说实话,我倒是很喜欢听你叫我秦夫人呢。” 叶钦身上气息陡然一冷,眉头深深皱起。 秦夫人又道:“我与馆主相见如故,非常愿意多交一个朋友,馆主也不必考虑太多,直接说明来意吧。” 顾览便将游荡的情况简洁明了地说与秦夫人,恳请她能在明日之前撤去契子:“只要夫人答应,无论代价如何,顾览都会竭尽所能。” 听过他的话,秦夫人略微沉顿片刻,映在藕色纱幔上的妙影忽地向前一探,朝顾览勾了勾手指:“馆主介不介意近些来说?” “当然不……”顾览不假思索就要朝她走去,却被叶钦用力地攥住了手臂。 叶钦用口型告诉他,当心。 顾览眨了下眼睛,示意他放宽心。 一步,两步,顾览在距离纱幔适宜的位置停下,静静垂立的褶纹中,似乎已经可以窥见里面那人衣服的颜色。 “再近些。”秦夫人轻声道。 顾览犹疑了下,回头看一眼叶钦,见他冷冰冰地别过了脸,走到墙边抱胸而立。看到顾览没动,秦夫人笑了笑,声音压低,向顾览靠去:“若不是今日你来,恐怕我也无缘一见君座大人的真容,这里先谢过馆主了。” 顾览略有些吃惊,想不到她竟连叶钦的身份都知道了,淡淡笑问道:“夫人想要什么呢?” “我不缺金银珍宝,也不稀罕什么秘籍神兵,”听声音的远近,秦夫人似乎是紧贴着帷幔说话的,只是不知道她用的什么厉害功夫,轻飘飘的纱帐竟然丝毫不被吹动,“这个人情馆主就记在心里好了,等到来日我有了难处,只求馆主能像对待这位好友一般对我。” “这是自然,”顾览松了口气,“夫人的恩情,顾览一定不会忘记。” 秦夫人玩笑般地“嗳”一声道:“那就这样吧,我可不能和你再说了,墙边那位像是要把我吃了似的。馆主,撤销契子要到城西的无常街去,乘风会带你找一个叫佘有极的人,你只管放心跟着他就行了,不过今夜雾大,走水路到城南可能会慢一些,但一个时辰也是够来回的。” 顾览再次向秦夫人道谢,随后便同叶钦出了这房间。乘风果然笑眯眯地等在外面,看样子是已经收到了阁主的安排,他向顾览躬身道:“先生请随我来。” 乘风解释说,灰阁平时的交易都是在船上解决的,秦夫人会在几十份客单中精挑细选出一些,然后就具体规则与价钱逐一与他们详谈,这个过程会持续一个时辰,也就是独属于灰阁的第十三时辰。过了这个时辰,所有外客都必须下船,不得作片刻停留。 “据说这些人下船之后,会发现外面仍是他们上船前的时间。”顾览的语气半是疑问半是陈述。 乘风伫步:“难道先生不相信?” 顾览笑道:“让我亲眼见识一次,就会心服口服了。” “这有何难,”乘风难掩自豪之气,“先生若是在船上足足待够一个时辰,下船后自会见分晓。不过因为要撤契子,必须先往城西去,雾大船行得慢,恐怕会耽搁上一会儿。” 顾览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要我回去之后将来往路程用时减去,就可以知道目前为止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对吗?” “正是如此。但乘风要提醒先生一下,将路程用时抛去后,能得到的只会是一片空白。” 船开动后发出闷闷的声响,行程中的时光好像比之前更加冗长无聊,顾览吃着叶钦给他剥好的花生,问道:“从咱们登船的地方到城西无常街,平常情况大概需要多久?” 叶钦单手“恪啪恪啪”地胡乱捏着花生,有些不耐道:“除了臭水沟的老鼠,没有人会对每个犄角旮旯都了如指掌,更何况是这种穷酸肮脏的地方。” “哎,”顾览拖着下巴叹一声气,“君座大人的意思,是在说自己还不如臭老鼠认的路多吗。” 叶钦沉沉哼笑一声,充满磁性的浑厚嗓音听来有种不可抗拒的魅力:“顾览,你也不是无所事事的闲人,做事要讲究适度取舍。为了一个不必要的人投入这么多精力,如果到头来只是百忙一场,你要怎么办呢。” 顾览枕着自己手臂,慵懒地打了个呵欠:“只是一晚上而已,不要这么小气。” “一个晚上可以做很多事情,”叶钦冷声道,“娑婆堂亦有自己的规矩,那就是从来不做赔本的事,馆主,你该为自己这一晚的任性付出代价。” 顾览把脸埋在臂弯,忍不住偷笑了下。如果此时坐在这里的是一个对叶钦毫不熟悉的人,一定会被他强势的表情和冷言冷语吓到,误以为他真的生气了。但顾览不会,他对叶钦实在是太过了解,了解到只要叶钦动动眉毛,他都能知道这人是惊讶还是开心,或者只是单纯的鼻子不舒服,宁可强忍着也不动手去揉。 叶钦的言外之意,无非是想告诉顾览现在他很不爽,他又不是顾览的狗,凭什么要被人呼来喝去? 男人,本座不喜欢你那种游刃有余洋洋自得的表情,本座不高兴了,快点过来哄。 “先欠着,”顾览拉过叶钦的手,把他修长有力的手指一根一根捋平,然后将下巴枕在宽厚的掌心上,抬眼看着他道,“来日方长,君座大人。” 叶钦那完美冷酷的表情轰然崩塌,眸子一颤,脸颊微微泛红,下颌线条明显紧绷起来,他扭头背向顾览,不让他看见自己这副狼狈样子,毫不使力地抽了抽手掌,闷声道:“少跟我来这套,狡诈。” 顾览憋着笑,乖乖认命吧叶钦,你注定是我顾某人的大狗子。 “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从咱们登船那里到城西无常街,大概要多久呢?” 叶钦想了想,道:“我只能大致给你估计一下,若是骑马,不足一炷香时间就能到。水路绕了大弯,还是逆流,雾夜,来回不会少于一个时辰。” 途中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后来顾览不自觉地浅睡了一会儿,好在醒来时看见叶钦睁着眼睛,不过神色明显有些疲倦。 船舱角落燃着香炉,他之前刻意留意过,现在新放的第二柱香刚好快要燃完,说明距离启程已经过了将近半个时辰。 “奇怪,”顾览揉着太阳穴,“怎么今晚出奇地觉着累。” 船速减缓,逐渐能听见岸上些微人声,乘风过来告诉他们城西到了。 外面雾气依旧遮天蔽月,白茫茫地凝滞着,即使两人站在一拳之隔的位置,只要不发出声音,彼此之间也很难发现。 乘风引着顾览与叶钦走上岸边一幢小楼,表面看上去就是个又旧又破的小酒馆,一楼散坐着几个风尘仆仆的黑衣人,正一声不吭地喝闷酒,像是连夜从很远的地方赶来,斗篷上沾满了尘土夜霜,右手都掩藏在斗篷里,紧紧握住兵器。 见顾览三人从门外进来,这些人都不约而同地转头去看,酒馆里灯昏烛暗的,将他们面目封上诡异的阴影,然而那股强烈敌意与杀气却更加明显。 更多眼睛瞄准的是叶钦,而叶钦本人似乎提不起丝毫兴趣,仿佛一头吃饱了的狮子,恹恹地从一群鬣狗前经过,根本不会多看他们一眼。 酒馆老板佘有极一早就知道了消息,正在二楼候着他们,他与乘风简单寒暄两句便领着顾览去“合契账房”。 乍见佘有极时,顾览还以为自己看见了一只穿着衣服的蛤/蟆精,他马上为自己这个联想感到了愧疚,并在心里对佘老板道歉。佘有极身宽体胖,但个头极矮,恐怕还没有五六岁的孩子高,脑袋上尖下宽,一双豆豆眼睛离得很近,嘴巴很大,但不说话的时候就成了一条几乎横贯两只耳朵的细线。 更诡奇的是,这个人似乎没有鼻子。 佘老板的声音又尖又细,像被人掐住了气管,听来非常不舒服:“看来登徒先生与阁主交情属实不浅,执行头一天撤销契子,这种事情在灰阁还是头一回见。” 顾览并不想多说什么,只是笑道:“阁主恩德,不敢怠忘。” “哼哼,”佘有极古怪地笑笑,“做人命生意的,哪里还有什么恩德。” 顾览听他这话,似乎对秦夫人有什么不满,便转头看了看乘风。乘风却像没听到他们之间的谈话似的,一副敛目平静的样子。 合契账房的正中央摆了一对简朴的桌椅,看上去有些年头,以这里为中心围着八具直通天花板的高大木柜,每一具柜子又分出百来个小小的抽屉,形状很像复杂的药柜。 柜子上写有日期和一些旁人无法读懂的标识,佘有极查着数,很快找到了游荡那一单,在右二柜子靠上的位置上。他正要搬着椅子去够,顾览已顺手帮他拿了下来。 那契纸上印了几朵血红色的桃花,被一只黄铜质地的小兽夹子衔在口中。佘有极背过顾览,快速在小兽背上拨弄几下,而后便听“咔哒”一声,兽吻大张,他从兽齿中取下游荡的契单,交予顾览手中。 “回去让那人亲手烧了,旁人最好不要代劳,”佘有极道,“不烧也没事,顶多就是沾些晦气。” 顾览想,游荡这厮好赌,肯定半点晦气也不愿意沾。 “有劳佘老板了。” 顾览捏着那契纸一抽,发现佘有极根本没打算松手,不禁疑惑地看向他。 佘有极盯着顾览,突然咧开嘴巴,伸出一条猩红细长的舌头来,在下巴上转了一圈,怪声怪气道:“无论多么高贵多么干净的人,一旦和灰阁沾上关系,下场一定不会很好。” 顾览没作回声,似笑非笑地,淡淡的眼神看不出什么情绪。 取出了契纸后,乘风就要求他们立即返回船上。顾览以头晕为由,在岸边来回走了走。 再上船时,趁乘风不注意,顾览在叶钦耳边轻声道:“你看出这里面的猫腻了吗。” 叶钦挑了下眉,故作平静道:“难道你看出来了?” “噫,这么明显的,君座不会毫无思绪吧?”顾览斜了他一眼,轻蔑笑笑。 叶钦被激得耳尖都红了:“你怎么知道我不清楚?” 顾览道:“既然你清楚,那说说看呀。” 叶钦叉手抱胸:“你先说。” 顾览撇撇嘴,端起热茶:“我就不说。” 叶钦伸手夺过他的杯子,充满狠戾与邪气地一笑。 “顾览,你很狂啊,还记得执言咒吗?” 螓娘子(八) 人蛹(上) 马车从百忌调头, 沿来时的路返回烟华馆。 仍旧是提灯赶车,顾览在为昏迷的男人处理伤口,廉木半蹲在旁边打下手, 而烂醉的游荡正歪在角落酣睡。 车内不见叶钦。 顾览动了动手指, 廉木马上会意,将灯烛举得更近了一些, 看着他严肃的神情,小心翼翼问道:“馆主,你是说……后面这个醉鬼能救医馆里那些病人吗?” “能,”顾览手上动作不停,十分笃定道, “不能就把他卖掉,下家我都已经问好了。” 游荡迷迷糊糊地“嗯”一声,醉眼惺忪地抬起头:“可是临街那个卖卤猪肉的秃头张?” 顾览舔一下后槽牙, 腮边肌肉动了动:“不是, 按斤称我不亏了么。” “那是哪里呀?”游荡猛地坐直身子。 廉木是个老实孩子,但偶尔也能一下子抓到问题的关键:“咦?你这人,还没看到病患, 怎么就知道自己一定会被卖呢?” 顾览回头,和蔼可亲地对游荡笑笑:“就是你最爱去的百竹苑啊, 惊喜吗。” “不成不成,绝对不成,”游荡一听,登时酒醒了大半,爬过来拉住顾览的胳膊, 指着自己道,“你仔细看看我, 这样的皮相卖不了什么好价钱,还不如按斤称。” 顾览面无表情将他的手拿开,不急不缓道:“那老板说,他们训练新人非常快,每天十个壮汉轮流着来,不出五天,再刚烈的人也会变得十分乖顺,第六天就可以营业。他们说现在的客人很挑,又娇又软的都已经看腻了,刚好缺你这样皮糙肉厚的类型,可以玩的花样更多,营业之后生意一定会非常好,除了一手交货的钱,每月还会给我三成分红。” 游荡见顾览说得有模有样,又坦然又快乐,竟一点也不觉得有违良心,不禁暗暗感叹一声恐怖。他指指地上躺着的赭衣男子,用恳求的语气道:“悉微,不如我们这样,你先把他卖到百竹苑,等半夜我再去把他偷出来,然后咱们多卖几家馆子,赚的钱都给你,我一分也不要,行吗。” 那男人几乎是昏死过去的,双眼紧紧闭着,听见这话后胸膛突然开始猛烈起伏,颤巍巍地伸手抓住了顾览的手腕。顾览安抚般笑着拍拍他:“放心,不卖你。” 赭衣闻言再度安心地昏了过去。 游荡双手指着自己:“那我呢?” “所以你最好有办法治我的病人,还有,”顾览瞥他一眼,“不要总是馆子馆子的,馆与馆之间可是有大不同。” 赶回烟华馆时已经是下午,廖雪婵早早候在院子里,一见到他们回来就赶忙迎上去:“馆主,这一路可顺利吗?” 顾览下马车,一边安排药童们抬人,对廖雪婵道:“强差人意吧,那些病人呢,情况怎么样了。” “昨夜你走后我又去查看很多次,起初还是老样子,但过了午夜后却变得更加奇怪了,”廖雪婵紧跟在顾览身后,接过他的斗篷,“脉象十分微弱,皮肤灰白发僵,身上还不停发出‘磕磕啪啪’的细声。” “什么?”顾览皱眉,扯着游荡的袖子往病舍里拖,“赶紧给我去看看。” 游荡满身酒气,一双宿醉的眼睛似睁不睁的,廖雪婵忍不住伸出食指放到鼻子下面,狠狠斜了他一眼。 “不……不给口水喝吗,哎,这是哪儿呀……”游荡脚步漂浮,被顾览拖得一个踉跄,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脚下一歪就扑到廖雪婵身上,半抱着她勉强站稳,笑嘻嘻道,“哎呀,哪来而小海棠,真他娘的香啊!” “啪”。 廖雪婵玉掌一削,游荡鼻子都歪了。 顾览将廖雪婵拉到身后,揪住游荡的肩膀道:“别在这儿跟我耍酒疯,游荡,想想百竹苑的生意,嗯?” 游荡有些委屈,瘪着嘴不说话,好在清醒了不少。顾览先走到最靠里那妇人床边,见她果真如廖雪婵所说,情况比昨夜恶化了许多,肤色灰败毫无血色,而且全身像脱水一样皱皱巴巴,四肢僵直,双手十指以一种怪异地姿势扭曲着,里面的骨头都脆化了,稍微用力一掰就要断掉似的。 最可怕的是她的眼睛,青灰色的瞳仁混沌而散乱,覆着一层纸浆般的翳膜,多看一眼都叫人浑身发寒,比将死之人扩散的瞳孔更充斥着死亡的气息。 顾览仔细探过这妇人的脉象,又用手背试她额头上的温度,摇了摇头后,示意游荡上前。 就在执起病着手腕的一瞬间,游荡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先前的浪荡散漫之气一扫而空,神情严肃而冷静,眸光锐利,全神贯注,他敛目静静听了片刻,而后慎重道:“这恐怕是……” 顾览:“恐怕是?” 游荡猛然睁开眼:“中邪了。” “想好再说。” “是真的,悉微你看,”游荡扒开妇人的眼睛,又一手在她眉心比划,“此人双目浑浊,眼珠不动,印堂发黑,面呈菜色,体内隐隐流动着一股黑暗而邪恶的能量,很明显就是中邪了呀。” 顾览冷笑问:“那你有法治吗。” 游荡卷起袖口,从怀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针灸袋子:“这你可真是找对人了,治病我是外行,驱邪却是在下正业,你且看着吧。” 说罢,只见他一条腿盘曲着坐到妇人床头,扶着双肩让她靠坐起来,而后用牙咬开那皮袋子上的系绳,取出三枚银针分别刺她大椎与风门二穴,然后半握拳头,以凸出的食指指节狠钻她腰上命门。 那妇人眉头陡然皱起,双拳紧攥,口中吱吱怪叫,游荡一手使劲扳住她左肩,按着命门的手指直移向上,随着他的动作,妇人浑身抽搐着双眼翻白,怪叫声更加凄厉尖锐,游荡指节走到接近风门穴时,迅速再取一针旋入她天灵,而后一掌猛击妇人后脑勺,大声喝道:“走你!” “哇”地一声,妇人口中呛涌出一大团粘稠腥黑的东西,乍看还以为是脓血,谁知那血团竟是会动的,迅速分裂成无数蠕/动的血虫沿着床边流到了地板上,而后哗啦啦地游向病舍各个角落,快到让人看不清它们究竟是什么模样。 廖雪婵受不了地惊叫一声,在顾览身后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连游荡自己都被震惊得不能动作,而此时,呕出黑血的妇人突然向后仰倒在他身上,轻得像一卷干草,一枚被禅虫遗蜕的枯壳,“吧踏”一下从中裂成了两半。 顾览向病舍其余十几个人望去,见他们全部都开始轻轻震颤,并且相继发出类似薄壳爆开的声音。 【据说,芥子村将死的人会变成肉蚕,夜以继日地不停纺织,以报答这个村子曾给予的恩情。】 叶钦站在芥子村口,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来自菩提子的味道,还有其他无法言明的诡谲气息。 午时刚过不久,这个地方的天空却已经开始变得暗沉,连掠过的山风也沾上几分荒凉枯寂。叶钦的帽檐在风中微微鼓动,他右手指尖有节律地在大腿上敲点着,像是在为一个重要的行动记时。 芥子村在百忌城郊二十里处,村民祖祖辈辈纺织为生,正如它的名字一样,充满困苦绝望地活着。令人奇怪的是,这里居然连续几十年不曾有人家出殡。 难道这村子里的人全都长命百岁吗,还是有什么别的可能。 几个时辰前叶钦和顾览走下灰阁的船,雾气将散,东方已出现了乳白色的曦光,顾览并不急着去找游荡,而是对他神秘一笑:“看这天色,的确是刚刚过辰时,又苦思冥想了多半个时辰,君座找到破绽了吗。” 叶钦呼了一口气,不甘叫他看扁:“浓重的雾气足够遮掩船只,趁岸上的人六神无主的时候掉个包,也不算什么难事。起雾的具体时间,其实是在卯时结束之前,但是争取的这一点时间也撑不起灰阁那么大的噱头,至于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动的手脚,我倒是很期待馆主的解释呢。” “哎,哼哼。”顾览清楚他心急,于是就故意拖着不说,颇具嘲讽意味地回眸笑笑,继续往前走。 “顾览,”叶钦伫步不动,语气充满威胁,“我想你大概不愿意在这百忌城的客栈里耽搁一天吧。” 顾览转过身:“着什么急,我这不正要说么。其实他们只是用了一点不太高明的障眼法,中计的人不过是先入为主了十三时辰的概念,才会对一些明显的BUG视而不见,说白了,就是被灰阁的气势生生唬住的。” 叶钦皱眉:“明显的什么?霸什么?” “不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顾览摆摆手,“我问你,你觉得灰阁为什么要载着我们绕那么大一个圈子?” “不是说撤销契子才会去么。” 顾览撇了下嘴:“我敢肯定,每一批与灰阁订下契子的人都要先被带去那个地方,不信的话,我们稍后可以问问游荡。” 叶钦若有所思,用目光鼓励顾览继续说。 “因为如果不把路程绕远,根本不能轻易虚构出这第十三时辰来,”顾览道,“在船上待久之后人的感官会变得迟钝,行程又十分冗长无聊,有时候就连船是行是停都判断不出。” 叶钦:“你是说……不过就算路程变远,耗费的时间也只会变多。” 顾览笑:“关键就在这里,往返一个时辰,再加上之前在船上停留的时间,怎么算都要超过两个时辰了,然而下船后的确才刚过辰时,这样想来确实有一部分时间被折叠。但是假设我们自从上船后就一直停在原地没动呢?” “这有可能吗,”叶钦道,“我们上船前,对岸可不是那个蛤/蟆店,总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盖一座阁楼出来吧。” “哈哈哈,那你还记得对岸的样子吗?”顾览问。 叶钦两指捏着下巴略想片刻,道:“似乎是一家许久未开的布庄,门面又旧又脏,牌匾都快掉了。” “那布庄也是两层么,门前大致也是蛤/蟆店那么宽?” 叶钦挑眉,双眼一亮,神情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顾览点点头,十分赞赏地对叶钦一笑:“其实刚进那家店的时候,我就感觉有点奇怪了,前厅喝酒的那伙人,虽然带着满身杀气,但看上去鬼鬼祟祟,一副做足亏心事的样子。杀/人多,胆子小,武功又差,这样的人在一家是非之地喝酒,且不说是为了什么,总不可能全部背对着大门口,这太不合常理,是不是?” “没错。所以那时候你就开始怀疑了?” “我怀疑他们将门面改换了,而且小厅对面也有一道门,说不定从那边出去,也能在河岸上看到一艘船,”顾览摊手,“同样的伎俩,同样的说辞,一晚上似乎能接下不少生意。” “那么记时的燃香呢?” “香中含有迷药的成分,自然是趁我们睡着的时候偷偷截短一些,你敢说自己一直清醒着?” 叶钦缓缓勾起唇角:“你这个想法很有意思,只是有一点缺憾。” “你觉得我没有证据?” “而且你也不能解释大船与小船之间是如何调换的。” 顾览轻松一笑:“很简单。那小船本来就不是实用的,只是一个假的模型,固定在大船顶上,起雾之前,大船就藏在水下,难道你没有发现,我们上的那艘船无论哪个房间都没有窗户吗?” 叶钦:“唔……” “至于决定性的证据,还要感谢君座大人你了。” “我?” 顾览抬手在叶钦头上一巴:“若不是那晚你气我,我也不会搬河岸边上的石头砸你。一堆乱石头不好分辨,但要是少了最大的一颗,并且还留着崭新的土坑,就很能说明问题了,灰阁的人万万不会想到居然有人会去留意这些石头吧。” 叶钦哑然,眯着眼睛宠溺地看着顾览,似是回味无穷,又好像充满了惊喜与新奇。顾览伸出一根手指点点他,早已步伐轻快地走远了。 等到叶钦追过去,顾览却突然沉了脸,神情格外严肃:“对了,还有一件相当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 顾览道:“我在帮佘有极拿契子的时候,趁他不注意,将上面一格标有红色符号的抽屉拉开了,那里面的契纸上写的是‘以一颗菩提子为代价,十月二十八杀娑婆堂主玄鸩,地点傀伶街,无名’。” 螓娘子(九) 人蛹(下) 天亮了有段时辰, 佘有极从酒楼后门悄悄溜出,掩上门后左顾右看,自以为无人注意, 然后沿着河岸来到傀伶街的一处民院。 他将那粗陋的木门叩响三声, 两声缓一声急,门就从里面开了条细细的缝, 缝隙中出现一张白净过了头的少女的脸。 佘有极问了她两句话,第一句是:“他有没有再来找过你?” 少女摇头。 第二句是:“东西藏好了么。” 少女点点头,刚要说出具体地点,佘有极突然抬手制止了她,回身向四周看了看, 在少女百般不情愿的目光中直接闯了进去。 一盏茶左右时间,佘有极还未出来,民院后面却蹿出一道黑影, 飞快地掠上院墙屋顶, 像一只纯黑的灵猫,两三瞬就来到了叶钦身边。 黑影向他的主人报出一个地点:百忌城郊的芥子村。 现在叶钦已经到了这名为芥子的小山村,只是站在村口, 就能闻到飘荡在半空中的腐朽气,他曾在一个万人坑的边缘闻到过相似的气味, 不过比这里浓烈得多。 不知为何,叶钦迟迟没有走进去,直到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大爷从自家房子里出来,战战兢兢从他身边经过,他才问出:“你知道这里曾住着一个叫流苏的人吗, 她家在哪里?” 老大爷吓了一跳,飞也似的逃跑了。 叶钦皱了皱眉, 所以说他最讨厌问路这事。 进入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异常安静,几乎听不到一点人声,按道理说午时前正是农家最忙碌的时候,然而这里不但看不见任何炊烟灶火,闻不到一丝柴米油盐,就连洗衣服、轻声交谈和走路的声响都没有,简直是死寂一片。 这样疑惑着走了一段路,叶钦终于在水井旁的发现了一个孩子。那男孩约摸七八岁,脑后留着一条又细又长的小辫子,正蹲在地上用枯木枝划拉着什么东西。 他走进,俯身一看,是几颗不知道什么虫子的僵蛹,两头尖中间鼓,黑乎乎的,看上去十分恶心。这些虫蛹都很肥,拇指粗细,有的时不时还使劲弹动一下,不知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的。 叶钦怕吓到那小孩儿,先是在他背后轻轻咳了一声,见他毫无反应,就出声道:“你家大人呢。” 小孩儿应该是听见了,耳尖动了动,但是没有回答。 “你认识一个叫流苏的女人吗?” 一听到这个名字,男孩马上转过头来,眼睛死死地蹬住叶钦。他的脸很白,白得不正常,皮肤又似乎过于薄嫩,竟有种透明的感觉,那双几乎没有留白的黑眼睛死气沉沉地嵌在这样的脸上,显得莫名古怪。 叶钦道:“你认识她。” “不认识,”男孩又把头转了回去,“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一个女人,”叶钦耐心道,“皮肤很白,眼睛特别黑……”说道这里他突然停下来,用探究的目光盯着那孩子的后背,“你们是什么关系?” 男孩丢下树枝撒腿就跑,跑得一点也不快,但是叶钦并没有即刻去追,他先让这小孩儿跑一会儿,等他到了自己家,从里面用力拴上屋门,叶钦才随后而至。 他在门外只是微微地动了下手指,那碗粗的闩木就被震个粉碎,叶钦推门而入,目光扫视着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村民房,凹凸不平的地砖,简陋而陈旧的木桌石炕,竟然连把像样的椅子都没有。 相隔内外间的土布帘还在慢悠悠地荡,他像一只追踪猎物的猛兽,在发动攻击之前,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那样轻。 叶钦撩开帘子,里面的小间气味不怎么好闻,窗户紧闭,光线沉暗。那张小床的棉被里明显藏着什么东西,团成了一个有些可笑的大球,还在不停地筛动着。 他的嘴角动了动,走过去直接伸手将棉被扯开了,然而出现在眼前的却不是刚刚那个孩子,而是一道狠绝的剑光,和一双杀意凛凛的眼睛。 能爆发出如此漂亮凌厉的剑光,怎会是一把破破烂烂的锈铁剑,叶钦脚下稍稍转动,故意叫那把剑擦着他眼前刺过去,趁机看清了上面不计其数的豁口卷屑,在这电光石火的瞬息间,他还尽情地惜才了一把,深深觉得破剑配不上使剑的人,这个人有资格出现在他面前,但是这把剑不行,丑得伤眼。 执剑的是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人,一头狼尾似的黑发在脑后随意扎着,肤色微深,衬得双眸更是亮如星辰。他扑空后一个前滚翻停到地上,回头见叶钦正在揉眼睛,自以为刚才那拼尽全力的一剑刺伤了他的眼,不禁得意地笑了声。 叶钦冷漠地看着他,似乎完全不计较他之前的冒犯:“那个孩子呢?” 少年一惊,手腕一翻换了个起势,正欲再向他冲过去。叶钦抬手道:“你再用那东西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可真要生气了。” “少废话!”少年在身后墙壁上借力一蹬,高高跃了起来,像只见了血的幼狼扑向叶钦。他本以为一击必中,谁知叶钦连衣角也没让他刮到,黑色袍袖蒙头一兜,逗弄小猴子似的带着他转了几圈。 少年被捏着后颈皮丢到了墙角,睁眼一看,自己早已两手空空,而叶钦正十分嫌弃地用两根手指卡着那剑身,稍一用力就可以将它折断。 纵使再屈辱不甘,少年还是咬着牙松动了表情,露出一丝恳求的目光道:“不要,这是师父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你可以杀了我,但是不要伤害我的剑!” 叶钦眸光一颤,看这少年的眼神不易察觉地柔缓了几分,少年却趁叶钦不备,飞快挥出两拳直击他身上要害。 “弱者没有资格要求别人,”叶钦拇指一拨,那破铁剑在他手背上倒转过来,剑尖直至少年眼睛,“更没有资格谈条件。” 少年紧抿下唇,扬起下巴死死瞪着他,明亮的眼眸中写满了不服气。叶钦冷峻的目光从高处逼视过来,像是狼群威严的首领在教训一只不懂规矩的幼兽。 仅仅是被叶钦握着,那铁剑已经不堪其重,不停发出濒临崩断时的硌吱声,少年开始慌了,他害怕叶钦真的会折掉他的剑。 叶钦冷冷勾了下唇角:“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不要说多余的话。第一,认识流苏吗。” 少年摇头。 “为什么藏在这里。” 少年低头,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我来……找她。” “谁?” “和你没关系,总之不是叫什么流苏。”少年大声道。 叶钦又问:“刚才那个孩子,和你什么关系。” 少年再不肯说了,大有一副宁死也不会出卖亲人朋友的气势。 叶钦冷哼一声,将剑尖下移,抵住他的喉咙:“表情倒是不错,但也要有能与之匹配的力量才行。” 说罢叶钦猛地抬腕一挑,剑尖快而狠地从少年脸前掠过。 少年惊叫一声,不禁紧闭双眼向后退了几步,再睁眼时,屋子里早就剩下他一个人,那把刚刚命悬一线的锈铁剑就不偏不倚地/插/在他脚下。 烟华馆。 重症病舍一共十张床位,不久前这里躺了十个昏迷不醒的活人,现在只剩下十副半透明的人形薄壳。 地面、墙角以及桌椅柜子上仿佛被一层密密麻麻的黑色藤蔓包裹住,那些虫子迅速游动时发出令人胆寒的簌簌声,成千上万累积在一起,听来令人无比崩溃,仿佛它们可以顺着这恐怖又恶心的声音钻入人的耳朵,进到脑子里面,将你皮下全部的血肉都腐蚀成乱糟糟的黑色。 有几只虫子爬到了门扇上,眼看就要从缝隙里钻出去,突然被几根涔着寒气的冰针射中,挣扎扭动着,没几下就僵死了。 顾览道:“不能让它们逃出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你们当心些,别让虫子接近身体。” 廖雪婵顺手扯下一张床单,拼命挥舞手臂扫开接近身边的虫子,游荡提起衣服下摆,闭着眼睛龇牙咧嘴地用力在地上碾踩,被踩中的虫子“噗滋”爆出一股浊黑的浆液,气味恶臭无比,闻之欲呕。 顾览退到墙边药柜,迅速拿出一瓶药粉,向两人道:“快到这边来!” 冰针纷纷射中脚边的黑虫,掩护着廖雪婵与游荡挪到墙边,顾览在地上洒下一圈药粉,刚好把三人都圈在里面,那些虫子甫一触及药粉,便噼里啪啦地发出灼烧的声音,虫体被烫得冒起白烟,如论如何都不能进到圈子里来。 游荡擦擦头上的汗,使劲一拍顾览肩膀,感叹道:“还是你有办法啊!幸好这些虫子不会飞,不然我们……” “你可闭嘴吧!”廖雪婵怒瞪他一眼。 顾览眉头微蹙,紧张地注视着这些黑虫的变化,生怕它们被游荡的乌鸦嘴说中,稍后就能长出苍蝇似的小翅膀来。 堆叠成沙丘状的黑虫前赴后继冲向药粉,烧死一批又换一批,而瓶子里的粉末所剩无几,顾览想也许用火也能奏效,但那样一来,如果火势不能够受控制,势必会留下漏网之鱼,届时整个烟华馆,以及烟华馆外的村镇都会遭殃。 这些东西寄生在人体中,以人的血肉骨骼为养分,能将人吸得只剩一张空皮,一旦成熟就倾巢而出,像极了某种野草播撒种子的仪式。 是蛊吗? 那村子里肯定不止这几个人被寄生,遗漏的人又会传染给其他人,也不知道现在他们的情况怎么样了。 正焦愁时,只听耳边廖雪婵一声轻呼,顾览看见地上的虫潮忽然凝滞了,锃黑的虫体逐渐失去光泽变成灰白色,然后仰面朝上硬挺挺地翻了过去,就像它们刚刚出笼时一般迅速,只哗啦一声,变成了满地死躯。 几人惊魂未定,一时也不敢冒然迈出这个圈子,生怕恶虫死灰复燃。 “馆主,这有一封……” 推门而入的廉木茫然地看着屋内的一切,目光从满地虫壳到墙角三个宛如看到恶鬼魔煞的人,不解地挠了挠脑袋。 顾览招手让他不要过来,缓了缓,语气还算平静地问道:“谁写来的?” “啊,是只乌鸦叼来的,我还觉得怪不吉利呢,”廉木一副憨相,傻傻一笑,“信封上什么也没写,就注了一个叶字。” 螓娘子(十) 霜女(一) 【灰阁契子之事无需担心, 我自有分寸,这几日追查菩提子下落,不与你同行, 你知道联络我的方式, 不要孤身涉险。 另,记住欠我一间供二人切磋的密室, 务必尽快挖出来,我会检查。】 顾览看得眉头一跳,有种把信纸揉成一团塞进叶钦嘴里的冲动。 之前他反复提醒叶钦不可大意,叶钦却始终都是一副“普天之下无人可与我称敌”的态度,甚至将灰阁的杀契当成了一个笑话。 “自诩万无一失的灰阁, 终于到破例的这天了。” 顾览极不赞成他如此大意轻敌:“至少在十月二十八之前小心一些,总不为过吧?” “没有必要,”叶钦无比自信道, “蝼蚁而已。只是这颗菩提子的来源, 我比较感兴趣。” 之后两人便分开各自忙碌,直至十月十八这天,顾览都没有再见过叶钦一面。 他带着游荡找到了中虫蛊那些人的住处, 是棋桓山麓一处不起眼的小村庄,村子里的青壮年大都常年在外地做工, 家中剩下的老幼妇孺会做一些手艺活,靠这些卖到城里赚钱。 顾览回想,怪不得那病舍里十个人都是妇人和老翁,没有年轻人,但是也没有小孩子。 游荡乐意充当顾览的问路伙计, 很快就嬉皮笑脸地和村民们打成一片,村民倒也十分好客, 有几个年轻的少妇不停地邀请顾览到家里吃中饭。 “啊,我记得你,”有个身材略微丰腴的女人突然向顾览笑道,“你就是那个什么馆的大夫吧,之前隔壁冯大爷病倒了,我和阿嫂一起将他送过去的,他现在好了吗,什么时候能回来?” 顾览一噎,十分愧疚地垂下眼睛,避开那少妇清亮的目光:“他大概……是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回不来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还没好全乎呢,”游荡在顾览身后使劲拍了一下,对她笑笑,“多住几天,再养养,再养养。” 顾览瞪游荡一眼,又向女人问道:“村子里送过去的其他病人,你也认识吗?” 少妇点头道:“认识啊,我们村子总共就这么大,大家伙儿都熟得很呢。” “他们都住在哪儿,能带我们去吗?” 见顾览眼神诚挚,少妇不由得面色微红,抬手将鬓边碎发撩到耳后:“当,当然能了,但是他们家里都没有人啦,你找过去干啥呢?” 没有人了?顾览心中咯噔一声,隐隐捕捉出一丝微妙的关联感,继而问道:“这几个人患病时间间隔不长,阿姐你知道他们之前都吃过什么东西么,或者都接触过什么奇怪的人?” “吃过啥……”少妇皱眉想了许久,实在没什么印象,只能对顾览抱歉地摇了摇头。 然而她身边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却道:“大嫂你忘了,那天张婶子还念过呢,就是村东头那个柳寡妇!我早就觉得她不对劲了,整天鬼鬼祟祟的,张婶子说冯大爷和刘阿婆之前都到过她家买衣服,一定是沾了她的晦气才会病倒的!” 顾览双眼一亮,像是在黑暗的洞窟中抓住了一缕泄露的光,认真地看着那小姑娘:“小妹妹,你说的这个人住在哪里,我们找她有很急的事情,带我们过去好吗?” 小姑娘起初有些不愿意,她大嫂用胳膊肘戳了她一把,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 在去柳寡妇家的路上,游荡在顾览耳边小声嘟囔:“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我看待会儿你还是不要进去了,万一她看上你了硬说你非礼她怎么办,你这样的正人君子遭不起的。不如就由我替你去好好盘问她,我方法很多,不怕她不招。” “你闭上嘴,”顾览狠狠白他一眼,“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 游荡贼兮兮的笑了下:“我哪有,你看你,又冤枉我,你就会欺负我。” 等到了能远远瞧见柳寡妇家的时候,小姑娘只是草草给他们一指,再不肯往前走了:“喏,就是那里了,你们自己去吧,我可不想也沾晦气。” 柳寡妇的房子没有和大家的挨着,孤自守着山壁与一条小溪,顾览朝那溪水边走,没几步便在岸边见到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子,她正搬起一个比自己还要大的木桶,里面满满当当塞着洗好的衣服,看上去相当沉重。 柳寡妇颤巍巍地快步走,两条手臂眼看着有些撑不住,身子歪歪倾倾,她眼睛被大木桶挡着看不到路,不小心踩中一颗凸起的大石块,崴了脚,“哎呀”一声,眼看就要摔个结结实实。 游荡着急地支棱着双手,“呀呀呀”一通乱叫,扭头一看,顾览已经不在他身边站着了。 柳寡妇紧紧闭着眼睛,以为自己这次是肯定要摔的,然而预想的“咣当”一下却迟迟没有发生,有人及时扶稳了她。柳寡妇感到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托住了她的肩膀和手臂,睁开眼就看见那修长白净的指节,目光沿着衣袖往上,是一张分外好看的脸。 顾览道:“没事吧?” 柳寡妇怔了片刻,突然绣眉倒竖,用力地推开他,脸上带着被冒犯之后的愠怒。她极冷淡地扔了句:“别多管闲事。”然后硬是一个人半托半拉着木桶,费劲地回到自己的小木房子里,“碰”地关上门。 “瞧瞧,碰钉子了吧,”游荡摇了摇头,“都说了你对付寡妇没有经验,还一个劲的往前冲。” 顾览倒是没觉得怎么,表情温温淡淡的,他想,这柳寡妇一个人住,哪来这么多男人的衣服,估计是替城里的男工们洗衣服过活,这样一来闲言碎语必是躲不开的,平时遭人冷眼多了,她自觉清白无辜,自尊心又强,所以故作一副坚强冷淡的样子,以此避开那些心思猥琐的人。 但是无论如何,他今天是一定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问清楚的。 游荡问:“现在咱们怎么办呢?” “等吧。”顾览道。 “等?”游荡哂笑,“等她出来请你去家里吃午饭吗?哈哈。” 话音未落,那柳寡妇又突然将门推开了,也不出来,只是探了头凶狠狠地喊道:“你们怎么还不走?” 顾览叹了声气,抬头看看天:“舟车劳顿,实在没有力气走路了,已经过了饭点,也不知道哪里能让我们讨一口水喝。” 柳寡妇眉头一松,犹豫片刻后道:“家里还有些剩饭,可怜你们,不嫌弃就过来吧。” 游荡目瞪口呆。 顾览抬脚就走,一边摇着头“啧啧”两声,扭脸看向游荡的眼神里写满嘲讽。游荡赶紧跟上,手指戳了戳他的背:“顾悉微,你学坏了。” 顾览从来不屑于做什么君子,君子之道只是一把标尺,是为人处世的工具,想用的时候就拿起来用,但也不必时时刻刻端在手里。有的人从不逾越底线,仍能够在人情世故里游刃有余,有的人给自己设置了许多无用的枷锁,到头来却难有好下场。 柳寡妇似乎将家里迅速收拾过一遍,顾览进门时她正在飞快地擦桌子,临时摞在门后的竹筐还在轻轻荡着灰尘,床下和橱柜门边露出一点硬塞不下的衣角。 柳寡妇模样矜持,见他进来也不拿正眼去瞧,高高抬着下巴,冷生冷气道:“你们最好老老实实的,别跟我动手动脚,不然我相公在天上看见了,晚上到床上找你们算账!” 游荡扣了扣下巴:“不好意思,嗯,就是想问一下……为什么非要到床上算账呢?” 顾览后牙咬着腮帮子,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柳寡妇反应过来,脸都羞红了,气得抄起一把剪刀:“你说什么呢,你什么意思,把话给我说明白了!” 游荡拱手求饶:“好好好,你别生气,就当我放屁好了。” 顾览扳起脸:“你怎么回事,一点礼貌都不懂?赶紧给这位阿姐道歉。” 柳寡妇说自己本名叫柳乔,刚过门丈夫就死了,娘家人不肯收留她,夫家村里的人都觉得她克夫,是不吉利的人,处处挤兑,这些年孤自一人生活,尽是苦楚。 她给顾览两人用粗陶碗沏了热茶,自己又要去重新煮饭,顾览将她拦下,问到之前村子里生病的那些人。 柳乔本来笑靥如花的脸瞬间冷下来,她一下子明白过来,惊恐而愤怒地瞪着顾览:“你们就是为了这个来的?我不知道,和我没关系,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赶紧走吧!” “你不必害怕,我既不是官府也不是他们的亲友,只不过一介莽医,”顾览平静地看着她,温声道,“这些人得了莫名其妙的病,既然送到我手里,我就必须负责到底。今天找你帮忙,只是为了弄清楚发病的原因,难道你不想救他们吗?” 柳乔眼神挣扎:“但是……我真的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之前真的不知道……” 顾览用手势安抚她的情绪:“我明白,我只是来了解前因后果,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如果不是故意,这件事就没有你的责任,你之前……是不是卖过他们衣服?” 柳乔哭着点点头:“我早跟冯大伯他们嘱咐过了,这衣服有点脏,一定要多洗几遍再穿,他们肯定没听我的呜呜呜……” 事情要从十月初说起,那是一个阴天的早晨,天空灰蒙蒙得叫人喘不过气,像是有谁一脚踢翻了神仙的丹炉,落了满天地的脏灰。 柳乔偷偷摸摸搭上同村张阿四的牛车,等着去城里收衣服。张阿四是个老实男人,柳乔也是个有自尊的女人,他们俩个平时除了同行前点头打声招呼外,不会多说一句话。张阿四在城里有个小小的木桶铺,他自己每天往返城村之间,和柳乔走一样的路,牛车那么大,再多拉一个人不会有什么负担。 柳乔坚持给他路钱,张阿四坚持不收。她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于是就准备在这天清晨搭车的时候,送给张阿四一双自己做的鞋子。 怀就坏在,柳乔递鞋子的这一幕不幸被张阿四的老婆看见了。于是柳乔不仅挨了打,名声大败,也失去了每天免费的牛车。 被张阿四老婆揍了之后,她坐在村后的小溪旁边哭,哭着哭着突然害怕起来,她好像听见了身后丛林里也传出了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清晨昏暮都分辨不清的阴天,山林里诡雾腾腾,阴气森森,年轻女孩娇柔的嗓音充满/淫/糜意味,同时又有种说不出的恐怖力量。 似是痛苦又似是欢愉,那声音实在太妖了,柳乔听见了好几个女孩的哭声和笑声。强烈的好奇心使她马上就忘记了自己刚才的遭遇,柳乔蹑手蹑脚地朝那声音的方向凑过去,拨开层层枯木荒草,首先看见了一辆翻倒在山路上的华丽马车。 柳乔的目光在马车上停留了很久,她想自己如果有机会能坐上这样奢华的马车,一定先到张阿四老婆眼前转一圈,让她羡慕死。 马车后面有几片雪白的东西若隐若现,娆动/起伏,姿态冶丽。柳乔屏住呼吸悄悄摸了过去,藏在马车后探头一看。 她的眼睛骤然睁大,连忙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浑身止不住地剧烈战栗起来。 柳乔看见四个白发黑瞳的女人缠在七八个男人中间,姿势曼妙地就像跳舞一样。她们头发很长很长,是雪一样的白色,眼睛很黑很黑,比夤夜的天空还要黑得深邃。 雪白的长发犹如丝缎,从光滑的肩颈流到背上,从毫无瑕疵的修长双腿到精致无比的脚踝,这些女人有着精灵一样尖尖的耳朵,魅妖一般蛊惑的笑容,腰肢柔软纤细得不堪一握,就连柳乔也看得面红心惊,呼吸急促。 那些人原本还十分快乐,直到有个肥胖丑陋的老男人突然被白发勒住了喉咙,这种快乐的气氛便戛然而止,温柔乡变成了凶猛而残忍的屠猎场。 干净漂亮的白发无孔不入,迅速钻进他们的耳朵、鼻子和嘴巴里,男人们连一声呼救都来不及发出就全身扭曲着毙命了。四个女妖像蚕虫绕茧一样,很快就把他们织成一个个雪白雪白的圆球,她们俯身在洞口趴了一会儿,那几颗球就逐渐瘪下去,也渐渐失去光泽。 有那么一会儿时间,柳乔觉得自己已经被吓死了。当她再度被好奇心驱使,大着胆子转过身去看时,四个女妖已经消失了踪影,地上只留下了一堆白花花的霜雾、几具干干净净的骸骨,和许多奢华糜烂的衣裳。 说完这些,柳乔惊魂未定地擦擦眼睛,突然抬起头,补充到:“对了,我记得很清楚,那些妖精全都长得一样,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雪娃娃。” 作者有话要说:宝贝们新年快乐~ 螓娘子(十一) 霜女(二) “如果真如秦夫人所说, 这事和灰阁一点关系都没有,为什么现场会留下灰阁的徽印呢?” “可有此事?馆主真的看清楚了?” “千真万确。”顾览道,“我亲自去现场确认过, 看得清清楚楚。” 那日柳乔氏领着他和游荡来到自己拾衣服的地方, 顾览在那里发现了几块人的碎骨,大概其他骨骼早已被野兽叼走了。马车像是被腐蚀过, 看不出曾经的华饰和徽纹,只剩下一个焦黑的框架。 他蹲在马车附近,用树枝翻找地上的枯叶烂草,希望能找出一点证明这辆车来历的线索,然而一无所获。 就在这时, 柳乔忽然道:“其实那天我在这里还捡到了一样东西,但是我不敢拿,心里觉得怪害怕的, 就把它埋起来了。” 顾览听后十分惊喜, 让她赶紧找出来。柳乔氏跑到旁边一棵桑树下,挖出了一个精铜雕刻的小兽,巴掌大小, 兽吻中衔着一支殷红的桃花。 顾览用指尖在那花瓣上轻轻一捻,花是假的, 血却是真的。 十月二十一,娑婆堂烧灰阁八处据点,十三间酒楼商铺,秦夫人派乘风找到顾览,希望他可以向玄鸩求情。 顾览被请进灰阁的老窝, 他走进正门时抬头一看,门匾正中央钉着一支颀长玄黑的鸩羽, 锋利凶狠,仿佛是活生生的猛禽矗立在大门上,逼视着从这里经过的每一个人。 门匾“非白”二字裂得七零八碎,鸩羽周遭满是刀刻斧凿的痕迹,看来灰阁为了取下这枚耻辱钉费了不少功夫,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玄鸩要灰阁在今夜前交出菩提子,”秦夫人坐在屏风后,姿态依旧娴雅,但语气却难掩焦虑惊怖之意,“我花了两天时间彻彻底底地查了一遍仓库,根本没有这个东西,我去哪里找来给他呢,真是急死了。” 顾览抿出一丝淡然笑意:“夫人想要让我怎么做呢?” 秦夫人顿了顿,道:“馆主应该还记得之前答应过我的事吧?” “当然,在下欠夫人一个天大的人情,”顾览道,“只是在这之前,还有些事情想要请教夫人。” 秦夫人道快请,于是顾览便向她讲述了村民所见白发妖女的故事。 听后,秦夫人沉默稍许,她明白,想要顾览替灰阁说情,就必须先解释清楚这一件事。 然而顾览见她权衡时间过久,已经知道这几只女妖背后的牵涉绝不止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一旦这个秘密被揭开,很可能带来比灰阁倾覆还要严重的后果。 会是什么呢? 顾览不急着催她,越是想要知道真相他就越要表现得无所谓:“看来贵阁做的生意并不止杀人这一项呢,夫人。” “唉,”秦夫人幽幽地长叹一声气,显得有些楚楚可怜,憔悴得万分温柔,“你们真是太为难我了,子虚乌有的事情向我讨解释,根本没有的东西硬让我交出来。” 顾览轻轻一笑:“他的为人我了解,娑婆堂虽实力强悍,但从来不做出格的事,他一向是个尊重别人的人。如果单纯为了找一颗菩提子,他会有自己的办法,没必要这么大动干戈,恐怕夫人并未向我说出全部实情吧。” 秦夫人看上去颇为头疼,映在屏风上的倩影挫败地歪靠在椅子扶手里,不停用手按着眉心揉动:“他还要灰阁交出佘有极。” “佘有极,可是无常街的蛤……酒楼老板么?” “嗯,”秦夫人喝了口茶,“佘有极背叛了灰阁,不知背地里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昨天一大早乘风去找他时,那酒楼早已经没了,但是不见他尸体,应该是连夜跑的。” 叶钦突然花这么大力气追杀佘有极,这背后一定有非同寻常的牵系,顾览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他究竟查到了什么,于是微微躬身向秦夫人行了一礼,作势告辞:“夫人放心,顾览保证夫人不会有任何危险,即使灰阁剩下的人全都遭遇不测,夫人也一定是安全的。” “你……”秦夫人无力地扶住额头。 等在门外的乘风依旧是一副超然物外的样子,微眯着狭长双眼,保持着神秘的表情,好像这一场风波根本与他毫无关系。 见顾览出来,他先是习惯性地一笑,伸手作礼便要带路。顾览也无意和他交谈,一心只想快些见到叶钦,不曾注意乘风已放慢了步调与他并肩同行。乘风不露情绪地看了顾览一眼,突然开口道:“馆主方才说的白发女妖,是不是长着尖尖的耳朵和细长的舌头?” 他这话说得十分清淡,听来竟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效果。顾览伫步,盯着那双细长眼睛问:“你见过她们?” 乘风缓缓道:“《冶魂志》中记载:在落巫山常年不见天日的深谷中,生长着一种奇异的藤蔓,食腐肉吮浆血,成熟后落下的果荚通体雪白,双目漆黑,状如妙龄少女。一条藤蔓上可以结出七八个相同模样的果实,少女/落/蒂后和常人无异,身娇体柔,美艳无比。” 顾览想起不久前这人还一本正经地跟自己咧咧第十三时辰,说什么你得到的只会是一片虚无,如今无论他再说什么,听起来都很像是胡扯。 “这些果荚叫做‘霜女’,”乘风眯眼笑笑,“本质上只是一种植物,并不是活人。” 顾览道:“乘风先生的意思是在下错怪灰阁了?” 乘风连忙摇头:“非也非也,在下这么一说,馆主就这么一听,至于事情真相如何,馆主心中自有定断。” 啊,果然是胡扯的。 非白居大门外就是闹市,现在将到傍晚,一整天沸腾的集市刚刚有了冷却下来的迹象,到没有顾览刚到时那么吵了。 马车在不远处等他,顾览沿着街边走,心里反复思虑着最近几日的事情,细细分析其中的关联,然而灵感稍纵即逝,他一时还难以理开这团乱麻。 这时,迎面突然从巷子里闪出一个穿黑斗篷戴笠子的男人,急慌慌地向前冲,差点和顾览撞上。那男人似乎受了不轻的外伤,步伐虚浮,没走两步就摔倒在路边,笠子和斗篷都摔得松散开来。 顾览回头一看,发现这竟是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人,青稚的脸颊上染了血,一条脱臼的手臂软绵绵地搭在身侧。少年趴在地上,膝盖处的伤口将路面的砂石殷红了一片,他费力地挣了两下,没能起来,用完好的那条手臂在背上摸了摸,确认斗篷里的人没有事后,才松了一口气。 被他背着的人全身都藏在黑色斗篷里,畏光似的不肯露出一点点空隙。少年咬着牙,单手撑地尝试跪起来,顾览过去向他伸出手,少年抬头看他一眼,气息不稳地道了声不用,然后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继续跑。 然而在这交错的刹那间,顾览瞥见一缕从斗篷里露出的白发,很长很干净,却没有丝毫光泽。 “请等一下。” 少年闻声不但没有停步,反而跑得更急了。顾览轻易地就追了上去,他的手还未搭到少年肩上,一道凌厉的剑光已向他眼睛刮了过来。_娇caramel堂_ 顾览没有躲,于是那把剑落在了他的颈侧,少年清亮的眸子瞪着他道:“别多管闲事。” 斗篷内传来两下虚弱的咳嗽声,少年紧张地护紧了那人,温柔地问道:“你还好吗,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他们要去的是一家藏在巷缝里的小药铺,貌似药铺老板的人正靠在门扇上嗑瓜子,边嗑边和炒干货的邻居谈闲天,然而当他眼角余光瞥见这冲来的少年时,吓得瓜子儿随手一抛就要关门大吉。 少年猛栽两步,直接将手掌塞进门缝间,“咣”一声响,药铺老板没能及时收住手,门扇狠狠地在少年指骨上夹出一道青紫,他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少年雪亮的眼睛在一指宽的缝隙中直勾勾地盯着里面那人,没数过三下,药铺老板叹了声气,将门打开道:“我不是说过了嘛,治不了啊,你赶紧回去给她准备后事吧。” “我把钱带来了。”少年从怀里掏出一把碎银,手掌不可自抑地一直抖,碎银塔塔地不停往下掉,“这些够吗,不够我还有。” “不是银子够不够的问题,”药铺老板将地上的银子拾起来,依依不舍地放回少年手里,“我没那个本事,你就是给我搬座金山过来,我也治不好她呀。” “可你上次开的药明明很有效!你一定是在骗我!”少年倔强地大声吼着。 药铺老板心虚道:“那是瞎猫碰见死耗子……啊不,我不是说她是死耗子,你别这么看着我……” “我可以治她。” 顾览不急不缓地向他们走过来,从少年手中拿了一颗最小的碎银:“我只要三文,多的找你。”_娇caramel堂_ 螓娘子(十二) 霜女(三) “你是大夫?”少年不胜感激地看着顾览, “她……” 话未说完,背后的人忽然用力挣动一下,一只雪白得近乎透明的手从斗篷中伸出来, 紧紧地抓住了少年的领边, 仿佛用尽全身仅剩的力气,战栗却决绝, 骨头都要挣出来似的。 顾览趁机向斗篷里面窥去,少年却灵敏地侧转身子,挡住他的视线,神情大变,冷冰冰道:“不劳烦你了, 告辞。” 说罢他一瘸一拐地快速出了巷口,小心翼翼地理了理斗篷,又抬手将笠子重新系在头顶, 低着头向东边去了。 药铺老板惋惜又可怜地“唉”了声:“何苦呢这是。” 顾览转身问他:“刚才那少年要治的是不是一个白发的姑娘?” “哎, 你怎么知道?”老板上下打量着他,走出门顺手从邻居摊子上拿了把瓜子,“是呀, 长得可漂亮着呢,可惜是个瞎子, 而且也活不长啦。” “她生的什么病?” 药铺老板耸耸肩:“我是个卖药的,不是专业大夫,谁知道她生的什么怪病,一遇着日头就咳血。” 顾览又问:“她是不是长着尖耳朵,眼睛特别黑?” 老板嗤笑他:“人怎么会长尖耳朵呢, 你说的那是妖精。眼睛不但不黑,还是灰色的, 怪得很呐。” 顾览疑惑不已。 回烟华馆的当夜,他在去百忌途中救的男人终于醒过来了。 在这焦灼的节骨眼儿上,顾览无暇分心他的来历,去病房探望时也只是单纯检查他的身体。 男人对顾览非常感激,自报姓裴名剑,是当朝诛邪司的一名二级巡捕。 “诛邪司?”顾览替他换过包扎的纱布,起身在清水盆里洗了洗手,“恕在下封闭寡闻,不太了解朝廷的事。” 诛邪司是从前朝沿袭而来的机构,司内人数不多,行踪诡秘,大都是些身怀绝技的能人异士,专门调查一些不能对外公开的绝密事件。诛邪司卿直接对整个国家最高权力持有者负责,前朝时听令于摄政王,如今应当是效忠于国主了。 顾览说这话本意是不想过多与官府产生纠葛,诛邪司的探子手段伶俐,被盯上后不会有什么好事情。然而裴剑不知是激动过了头,还是故意装傻,竟然又将诛邪司的背景跟他说了一遍,就差把机密任务也详细地分析给他听了。 顾览意外他的直率坦诚,心里难免有些起疑,于是笑道:“大人跟我不过是一面之缘,说得这么明白,就不怕我是乱党贼子吗?” 裴剑的反应像是早就想过这一层似的:“顾大夫也看见了,在下的同僚已经尽数毙命,那歹人不知为何独留下我一人,想是有什么阴谋,我不知道他们背后是什么势力,但现在回去复命也是死路一条,所以……真正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所以索性坦诚相对,希望我能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顺便再帮你查查凶手的来历?”顾览动作娴熟地将药箱整理好,合上盖子提了起来,“裴大人,你不需要感谢我什么,救死扶伤是我本分,其余是非恩怨一概与我无关,我看你伤好的差不多了,天亮之后请自行离开医馆。” “顾大夫……咳咳,”裴剑情急之下突然坐起身,伸手抓住顾览的袖子,伤口扯动,疼得他皱紧眉头倒抽冷气,“在下并没有这个意思。” 顾览瞧见裴剑身上新换的绷带又殷出红色,冷脸将他按回去:“别动,本来明天伤口就能长上的,你这一扯又要从头再来。” 裴剑扶着顾览手臂靠回床头,看向他的目光略带恳求之色:“那我能多留一天吗?” 顾览半垂的眸子轻轻瞥了他一眼,显得有些不悦,他不喜欢别人和他讨价还价。裴剑意识到自己的逾越,连忙收回手,他身形高挑结实,年纪估计二十四五,剑眉深目,面庞端正刚毅,英俊又纯良,一看就是那种可以活到最后的正义使者脸。 “你那我这里当免费的客栈了吗,”顾览语气松动,显然已经答应了,“不过先说好,你出去后不可以和任何人提起烟华馆。” “当然!”裴剑喜形于色,“当然。” 顾览又替他换了一次药,顺带着问了句:“你之后什么打算,不回去复命,朝廷会放过你吗。” 裴剑道:“诛邪司我是不能再回去了,如今朝中党/派倾轧,诛邪司地位不比往日,已经成了国主的弃子,这次任务分明毫无胜算……唉,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顾览回想起那狠辣狡猾的女子,和以掌为刃、蒙眼冷面的男人,犹能感到一丝不自在:“你们为何会在那里与山匪交手,又惹了那两个杀人不眨眼的人物?” 裴剑看了他一眼,如实道:“我们收到的信息有误,走错了山道才遇上劫匪,那两个人不知什么来历,但像是专程来对付诛邪司的,或许是敌党雇的杀手。” 杀手。顾览心中忽地一悸:“他们可曾透露过自己的身份?” 裴剑想了想:“我只知道他们是百忌人,那个女人曾说百忌是她脚下的地盘,由不得我们来找茬,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百忌!”顾览不由得提高了声音,“你们原是要到百忌去的?” “对,对啊,”裴剑讶异地看着他,“百忌这个地方,诛邪司每年都是必去的,今年已是第三回了。” 顾览不再管裴剑怎么想,直接倾身向前问道:“你们到百忌去抓人?还是查什么事?” 裴剑有点不好意思地微微向后一躲:“是失踪案。从今年秋天开始,百忌周边的地方官就陆陆续续开始出事,之前两拨我们的人到了百忌后,莫名其妙就失去了联系,上月更是有一队押送军械的官兵直接从这里消失了,至今杳无音讯。司卿大人还在的时候,翻了前几年的卷宗,发现凡是有关百忌的部分全部被人毁去了。” 顾览听后,半晌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直到裴剑叫了他两声,才起身道:“你先躺着吧,好好休息。”说完急匆匆地走出房门,连药箱子也忘了拿。 而他要找的人早已等在门外。 幽邃夜色下,叶钦一身玄色战袍,背对着他立于廊道外侧,如山不动,肃寂而冷冽,寒风战战兢兢的拂动他袍子下摆,将一两丝凝重的血腥气带到顾览面前。 叶钦道:“说完了?” 顾览才知道原来他早已经来了,本就心情不好,还在门外边吹着冷风等了这半天,肯定更加窝火。隔着几步的距离,顾览只觉得叶钦身上的冷戾之气比以往更重,似乎有一点火星正悬在他破坏欲的边缘。 “有点事情和你商量,”顾览向他走过去,但没有跨过廊道边的横栏,“关于灰阁的。” 叶钦冷冷动了下嘴角:“她果然找过你,怎么,顾大夫准备好要做说客了?” 顾览努力地告诉自己不要火上浇油,不要在这个时候去惹他,但还是有一点点忍不住:“如果我做说客,你会给我面子吗。” 叶钦没有回答,微微转过脸,目光十分危险:“我可以给你点别的东西。” “别的什么,一点小小的教训?”顾览不以为意的一哂,但是他很快觉出有些不对劲,因为叶钦也缓缓地笑起来,笑得非常可怕。 “来,”叶钦突然出手钳住顾览的上臂,将他向身前一扯,“这就给你看。” 顾览被扔到榻上时还在不认命地挣扎,他用腿锁住叶钦,双手用力扳着他的脸,严肃地看着那双寒刀般邪俊的眼睛,匀了匀气道:“我现在没这个心情,你要是想发疯,咱们到外面去打一架。” 叶钦覆在顾览上方,难得的还能控制住自己听他一句废话,眼底却已经烧得发疼了:“去什么外面,就在这里打,比比谁的耐力更持久。” 顾览又气又怕,笑骂一声,一拳直直朝着叶钦脸上挥:“比你姥爷!” 叶钦偏过头轻轻一闪,就着顾览这一拳的力道擒了他手腕,向上一带一转一压,直接按住后颈将他死死箍在被单里:“还打么,顾大夫。” “哼,”顾览伸手摸到榻边,不知拨动了什么地方,靠外的一侧忽然矮了一截下去,两人滚下去的时候顾览已抢得先机,顺利翻到上面来,抓着一柄折扇横抵压叶钦喉间,单膝跪在他胸膛上,“冷静点,叶钦,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谈。” 叶钦任由顾览压着,脸上反到多了点笑意,他抬手扶在顾览腰后,好整以暇地欣赏他俯下的脸,声音颇有点慵懒:“可我不想听,天大的事也明天再说,不懂得休息的人,怎么可能做好事情呢。” 顾览眉梢一挑:“我偏要你听。” “可以,”叶钦用手指绕起他垂下的一缕长发顺到耳后,又一把扯了顾览的发带,轻轻地蒙住他眼睛,“只要你力气够,别像上次那样晕过去,我倒是可以听听看。” 螓娘子(十三) 霜女(四) 三日前夜晚, 娑婆堂埋伏在无常街的七名暗探失去联系,隔日清晨,他们的尸体顺着河水漂流到了叶钦寄住的客栈门前。 叶钦在其中一个暗探喉咙里取出了蜡丸, 蜡丸里的字条笔迹凌乱:【契约者不明, 佘有极私吞菩提……地宫……】 半个时辰后,佘有极的无常酒楼被拆成了一堆碎屑, 他本人却活不见影死不见尸,合契账房内所有标红的契单也全部被转移了。 一个时辰后,灰阁势力受娑婆堂重创,毫无还手之力。 “本想让这只蛤/蟆帮我带带路,也好省去亲自蹚浑水的麻烦。谁知, 呵,被甩了一身脏泥。” 叶钦作风一向强势,但从不草菅人命, 对于手下的人表面严厉, 实则奖赏分明庇护有加。佘有极触碰到了他的底线,也消磨掉了他对灰阁全部的耐心。 天色将明,屋内炉火烧得很暖, 叶钦敞怀斜靠在床头,眼底的炽火已渐渐平静, 却仍有一团隐忍的怒意在躁涌:“他最好不要死的太早,最好被我找到的时候还是活着的。” 顾览坐在床榻另一侧,正借着烛火的微明快速翻阅一本古籍,指尖点着泛黄纸页上模糊的文字,停在了“霜女”那段上。“接下来呢, 你打算怎么做?” “掘地三尺,”叶钦道, “也要把他翻出来。” 顾览嘀咕一声:“竟然没有骗我……” 叶钦皱眉:“你在看什么,过来。” 顾览没动,就像没听见一样。 叶钦自己朝他挪了过去,靠在顾览身后,揽住他手臂将那书抬高了一些:“嗯?” “怎么了,”顾览回头看他,“哪个字不认识?” “呲,”叶钦在他腰下轻轻拧了一把,“这个霜女,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顾览眼睛一亮,调转身体换了个坐姿,面朝叶钦道:“是在百忌吗,具体什么样子,是黑眼睛还是灰眼睛?” 叶钦抬起手腕枕在脑后,从顾览手中拿过书看了看封面:“《冶魂志》,这书可真够老的。” 然后他心口就被结结实实凿了一拳,顾览急道:“问你呢,在哪儿看见的!” “你再打我?”叶钦瞪眼。 “你说不说?”顾览举拳。 “好好好好,和平一点,好吗馆主?”叶钦知道他心里有气,做了个停战的手势,“是在百忌城郊的一处村子里。” 那日叶钦在芥子村和无名少年交手后,并未立即离开。他绕到屋后跃上房顶,从残砖漏瓦间俯视着那少年,见他从柴房的干草垛里仔细地抱出一个少女。 少女紧闭着眼睛,身体极度虚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她雪白的长发和透明般的皮肤充满了不真实感,仿佛是一笼雾霭中的幻象,遇见日光便会烟消云散。少年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就像拥着自己的梦。 叶钦道:“那村子里残留着菩提子的气息,应当是有人短暂地保存过它,而后又落到佘有极手里。至于她的眼睛,我没有看到,你为何会在意这个?” 顾览敛眸静思片刻,最后恍然道:“叶钦,或许我们烦恼的是一直都是同一件事情。” 寒夜褪尽,却未等来曙光,山间突然下起瓢泼大雨。 廉木撑着伞匆惶惶地跑进诊室,顾不上抹一把脸上的水:“馆主,你快去看看吧,大门外面跪着个怪人,怎么赶都赶不走!” 烟华馆外雨雾磅礴,群山缥缈林海茫茫,那少年跪在其间,渺小如一粟。他依旧戴着破烂的笠子,身上却没有穿任何挡雨的衣物,似乎比前日见到时更加单薄了。 顾览将雨伞遮在他头顶,温声道:“先起来。” 少年抬头一看,毫无血色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求你救救她……” “你先起来,”顾览道,“跪在这里会影响我其他的病人。” 少年咬紧下唇,低头向他一拜:“求你救救她!” 顾览撑着伞,叹了声气。一旁廉木急得咬牙:“你这人真是笨啊,我们馆主都说了不要影响其他的病人,你一直跪着不起还怎么去看你家的病人呐?” 少年“蹭”一下从地上弹起来,因为跪得时间太久,膝盖酸痛难忍,双腿一软又要往下坠。顾览及时捞住他,道:“你是不是把她放在那边荒庙里了,带我过去吧。” 少年哽咽一声,眼睛湿润,却只是简单地重复着:“谢谢你,谢谢你,谢谢……” “你叫什么名字?” “孟无言。” “她呢?” 少年竟沉默半晌:“我还不知道。” 到了破庙口,顾览突然极其严肃地盯着他道:“孟无言。” 孟无言以为他要反悔,吓得脸色发青,无措极了:“是。” “你信我吗?”顾览问。 孟无言紧抿嘴唇,清澈的眼睛正视着顾览,用力点头:“我信!” “那么好,”顾览道,“你既然信我,在我出来之前就不要踏入这庙门中一步,不管你听到了什么,都不能闯进去,能做到吗。如果不能,现在说也无妨。” 听他这一番话,孟无言紧张得瞳孔直颤,他身上重伤未愈,半边身子都在瑟瑟发抖,思量稍许后,终于还是紧紧攥拳道:“好,我能做到。” 顾览点头,推开庙门走了进去,又将那两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在身后合上。 孟无言情不自禁地跟上前一步,差点被木门碰到鼻子,他依依不舍地扒着门扇,露出极度痛苦又欣慰的神情来。 廉木安慰他道:“你就放心吧,就算你不相信这世上所有的大夫,也应该相信我们馆主,他一定可以把人救回来的!” 孟无言捂着心口一声不吭,眉头锁得越来越近,额头上涔出豆大的汗珠,似乎正艰难忍受着巨大的苦楚,弓着身走到旁边石头上坐了下来,下唇已被生生咬出了一圈鲜血。 廉木见他这般难受,连忙追过去要替孟无言探脉:“你还好吗,哪里受了伤,让我看看。” 孟无言“啪”一声打开廉木的手,用力喘/息道:“我没事……我一点事也没有。” 关上门后,狭小的庙堂立时陷入一片昏黯,庙内空空如也,尘灰堆积案台倾颓,半截佛像犹自合掌肃立,秋天来时那右半边手臂的形状还算完整,今日再见却已经掉了大半,若不是和左掌黏连在一起,这个我佛慈悲的姿势恐怕是早就维持不住了。 顾览朝地上皱巴巴斗篷瞥了一眼,淡淡道:“不出来么。” 稍等了等,小庙里静得出奇,他便又道:“门外那孩子跪着求我救你,倘若他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被骗了,该会有多伤心。” “你少在这里假慈悲了。” 这少女的嗓音竟出奇得清脆好听,只是带着病态,气息十分不稳。顾览的目光寻声而去,见佛像肘下搭上了一只白皙纤弱的手,而后又露出半张精灵似的脸来。 她的瞳色的确不深,暗中显得更加瑰奇,是近乎雪雾山岚的灰蓝色,白色长发凌乱而凄美地散落一身,像是随时都会融化开来。 顾览曾在脑海中想象过霜女的模样,如今亲眼见到,反倒觉得她真实又普通,或许传闻与记载并无夸大,但他分明知道,眼前这一位只是活生生的平常人而已。 “你好像对我有很大的敌意,”顾览轻轻一笑,“上次在百忌,你为何要阻止孟无言向我求助呢?” 少女空茫茫地直视着前方,毫无感情道:“我听过你的声音,你和他们是一伙儿的。” 顾览略微一顿,并未向深处想:“他们是谁?是指灰阁的人吗。” “不,你是里面的人,”少女察觉到他向前稍稍动了一步,立时警惕地缩回到佛像背后,“站住,别过来!” 顾览继续问道:“什么里面,一条船里面,还是一座石宫里面?那里终日不见阳光,有许许多多和你一样的女孩子,对不对?” 白发少女侧着耳朵,仔细分辨着顾览的方位,听声音认定他还在原地站着没动,才稍微放松了一点。谁知她这一口气还未喘匀,手腕却猛然被人抓住了,少女挣扎着尖叫:“无言!无言快来救我!” 顾览三指摸准她脉门,轻松道:“他不会进来的。” “啊,你将他怎样了?”少女伸手抓向顾览的眼睛,却被轻而易举地制服,“你说啊,孟无言是不是已经死了?” 顾览眉头轻蹙,压在她腕上的指尖挪动几分,目光倏地一凛,无声地转到她身后。 【霜女者,成熟落蒂,颈后留梗。】 他伸指拨开少女脑后霜瀑似的长发,见她白皙纤柔的脖颈后面果真有一片铜钱大小的疤痕,极像植物果实脱落后的柄痕。 “你想干什么?”少女害怕地抓紧前襟,声音不由得发起颤。 顾览放开了她,轻声道:“孟无言受伤极重,若不及时救治恐怕有性命之虞,不过最终他是生是死,还要取决于你。” 少女神情充满敌意:“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呃……”话说一半,她忽然呕出一大口鲜血,“噗通”一声倒在地上,疼得五官紧紧拧在一起,浑身不住地痉挛。 顾览连忙蹲下查看她的情况,扭头一瞥,原来大雨已经停了,残破的庙顶中漏出了几道晴光,刚好照在了这姑娘身上。于是他脱下身上外罩将她头脸盖住,抱起她轻放到光照不到的角落。 少女艰难用力地深深喘一口气,颇有些绝望地对顾览道:“你千万,不要告诉他我是什么人,求求你了。” 螓娘子(十四) 霜女(五) “求求你了。” “求求你。” 顾览沉默不言, 由于身职的原因,这句话他已听过不知多少遍了,但他十分不喜欢别人对他说这三个字, 甚至有些恐怖和厌恶。对一个大夫来说, 一声“求求你”代表着不可想象的责任与义务,同时也带来令人窒息的无力感, 生命脆弱如斯,神明尚不能妄为,何况普通人。 “我尽力,”顾览道,“首先你要配合我, 其次,我亦有我自己的原则。” 少女紧闭着眼睛,摇了摇头道:“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你也不必在我身上浪费精力, 你想问什么,我都说,只要, 只要你照顾好孟无言,别让他知道我其实是, 是咳咳咳……” 顾览侧身换了个位置,用身体帮她挡着庙顶泄露的日光:“我暂时没有什么要问的,你安静些,我只收了一分钱,自然只能先救一个人。” “你救不了我, 这世上没有人能救我,”少女眼角缓缓涔出泪来, 一颗一颗落在顾览衣服上,“我本来早就该死的。” 她说着,努力抬起自己的手臂,用指甲在皮肤上划出一道口子:“你看。” 那细白皮肉中气死沉沉地裂开一条缝,一丁点血也没流出来,顾览执起她手臂仔细看,见伤口处迅速生出密密麻麻的黑色肉芽,这些细碎的触手不停蠕/动勾缠着,阻止里面更深处的东西露出来,没过几瞬便将皮肤缝合如初了。 他感到一阵恶寒从指尖蹿遍全身,却没有任何过激的表现,平静地拉起外罩将少女盖好,神情淡然。 “你明白了吗。”少女问道。 顾览垂着眼帘,看向她的目光说不清楚是怜悯还是温柔:“你既然知道自己活不久,为什么不直接向他说明呢。” “自我出世以来,身边都是同类和畜生,直到见过了真正的人,才明白他究竟和我们有什么不同,”少女裹紧他的衣服,身上发冷,瑟瑟地抖着,“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快变成人了,有时候又觉着差得远。我们寿命很短,活不过三四个春秋,我已经到了第五年,这辈子恐怕是没机会做一个真正的人了,但至少在他心里,我和外面的人一样,都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 “所以你打算一直瞒着他。” 少女微微睁开眼,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生动的笑:“他让我有活着的感觉,这种感觉很美妙,我希望在最后一刻,也能带着这样的感觉死去,那样的话我就一点也不害怕了。” 顾览嘴唇动了动,还是沉默下来。 “对了,你真的是大夫吗?”少女忽然坐起来,用苍灰色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你是不是很厉害,什么样的药都可以开得出来?” 顾览苦笑道:“不厉害,比神仙差远了。” 少女依旧充满希望:“我想要一种可以变成人的药,哪怕只有一天也好,如果没有一天,只有一个时辰也行。” 这怎么可能呢,顾览想,可真是异想天开。 见他沉默,少女眉间凝愁,说不出的失落:“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顾览细细想了想,云淡风轻道:“你体内的蛊虫离完全成熟还有一段时间,只要暂时将蛊毒转移一部分,你的体力就可以恢复了,虽说不能和常人一模一样,但至少可以行动自如。” “那太好了!”少女激动得两颊泛红,“谢谢你,要我怎么做?我一定会配合的!” 他没有告诉少女,这蛊毒只能转移到活人身上,而且受蛊者必死无疑,除非有百毒不侵的功体。 孟无言在门外等得焦急无比,顾览进去之后不过一个时辰,他却好像已经煎熬了一百年。不知第几次走到庙门前,不知第几次想要举起手敲门,又不知第几次唉声叹气地走开后,廉木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你能不能安安静静地坐下来等呀,这也没多久,你转得我眼睛都要花了。” “你懂什么。”孟无言无心理他,难受得恨不能冲进林子里疯跑三百圈。 “嘻嘻,”廉木突然笑起来,“你现在这样,好像等老婆生崽似的。” 孟无言脸颊登时红了个通透,大声道:“你别胡说八道!” “吵嚷什么。”顾览突然推门走了出来,略显疲态,嘴唇微微发白,他只着里面一件单衣,袖口还有些黑色的污渍。 孟无言二话不说,急着往庙里冲,顾览伸手将他拦下来:“你先等等。” “她没事了吗?”孟无言看菩萨一样看着他。 顾览淡淡一笑:“我帮你问她的名字了,她叫阿霜。” 孟无言青稚的脸上绽出无比晴朗的笑意。 顾览脸上却没有太多的喜色,他一言不发地走上回去的小径,廉木在身后跟着,问道:“馆主,你冷吗,要不我先回去给你拿件衣裳来……” “廉木,”顾览回头,见这孩子发顶上沾了片湿哒哒的枯叶,随手替他拂了,“你不用跟我一同回去,先在这附近留一会儿,等他们出来,让孟无言去药馆里一趟,关于阿霜我还有些事情嘱托他。” 廉木乖巧地点点头,隐约觉出顾览有些心事,但他深暗自家馆主的脾气,知道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回房之后,顾览解衣宽带径直入了温泉,阖上双眼懒洋洋地趴在池岸的石头上,一动也不想动。 “怎么累成这个样子,”听见身后一声水响,叶钦身上清冽的味道扑了过来,一只宽大温暖的手掌缓缓由上而下抚着顾览脊背,“你身上很冰,淋雨了吗?” 顾览倦得只想就此睡去,脸颊枕着手背,模糊的视野里侵入了叶钦刀锋般邪俊的眉眼,他任由那人厮磨自己唇角,觉得一阵一阵的暖意由叶钦掌下汇入体内,舒服得好像一只卧在火炉旁的猫。“你不用费这事了,我泡一会儿就会暖和的。” 叶钦伸出两指掂起顾览下巴:“刚才去见了谁?” “待会儿他过来,你就知道了。”顾览顺势把叶钦手臂当成了劲道的肉枕,抱着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轻轻打个呵欠,“叫什么……孟无言。” 叶钦垂下眼帘盯着他看,目光中有无限柔情,全然不见平日里那股杀伐之气,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个想法,就这样天长地久下去,似乎也很不错。之前很多年,他对世间的情与物都没有太多欲求,惯于狩猎且兴趣短暂,无论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逐渐也觉得所有事情本质都是无趣的。 然而,叶钦发现,如果能与一个人产生深刻的联系,脑子里便不会时刻想着更强更好的,他变得知足而清醒,同时又充满力量,内心不再空虚,不会再追逐无意义的刺激感。 他好像站在比以往都高的地方,能看清以往留下的种种迷障,学会向下看,学会在凶险的丛林之中活得强大且快乐。像是征服了心中的高峰,又仿佛被人驯服,原来一切的意义都要从人本身来获得。 见叶钦许久不说话,顾览抬起脸:“你要是有忙的事情就先去吧。” “我没有什么可忙的。” “不是要捉佘有极?” “再让他活半天,”叶钦道,“等你休息好了,咱们同去。” 顾览忽然起身披起长衣,看向叶钦道:“他来了,你要是有兴趣,也可以去见见。” “嗯?” 叶钦没有答他的话,一直皱眉不语,当顾览将要离开温池时,忽地一把攥住他手臂:“这小子身上怎么会有菩提子的气味?” 孟无言等在门外长廊上,他来时恰好遇见廖雪婵,被对方冷着脸警告千万不可擅自闯入馆主房间。孟无言想自己本就是来道谢的,怎会做出如此无礼的举动,廖雪婵见他面露犹疑,又反复将这话叮嘱了两遍,孟无言只得连连道是。 顾览推门出来时,孟无言被一股热腾腾的氲气扑了一脸,但见房内云雾缭绕的,正厅之后是一个小小的庭园,里面的池子里似乎还有人影,不由得好奇地向他身后探了两眼。 顾览侧挪一步挡住他的视线,向后背手关上了门:“孟少侠,跟我来吧。” 孟无言点头道好,跟在顾览身后还是忍不住频频回头去望,联想之前廖雪婵的话,不禁更加好奇了。 “将她安置好了?”顾览将孟无言领到客堂,便问起阿霜。 孟无言道:“嗯,有廉师兄帮忙,已经在休息了。馆主,这次多谢……” 顾览抬手止住他接下来的话,示意他不必拘束,随意饮茶:“我直话直说,你最近是不是见过菩提子?” “菩提子?什么菩提子……”孟无言目光十分茫然,“一种吃的吗?” 顾览一笑,大致向他描述了一下阿修罗菩提子的形貌:“就是这种东西,你仔细想想,有在哪里遇见过吗?” 不料孟无言神情骤变,面色苍白眼神慌乱,明显躲避顾览的视线,吞吞吐吐道:“原来,这个是菩提子吗,馆主……想要我做什么呢?” 看到他的反应,顾览心中便有数了:“别紧张,这东西是我朋友一直在找的,今天问你也没有别的意思,左右你拿着也没什么用,就成全我一个顺水人情,将它物归原主吧。” 孟无言忧虑稍许,重重点了下头,坚定地看向顾览,只答了一个字:“好。” 顾览微微笑开:“那就……” “但不是现在,”孟无言起身朝顾览行了一礼,“馆主恕罪,你说的菩提子的确在我手中,但是目前我没有办法将它交给你。不过我及答应了交还,就一定言而有信。” 顾览温声道:“为何呢?” 孟无言紧紧抿着下唇,半晌才道:“无可奉告。” 对于他的反应,顾览略显意外,却也不打算硬逼他坦白:“好吧,萍水相逢,你既肯相信我,我自然也会相信你,这件事我不再问了。你之后要带阿霜去哪里呢,我看你伤势不轻,不如现在医馆歇息两日。” “多谢馆主好意,”孟无言感激万分,“不过我们不能久留,这就准备向你辞别了。往后……啊,若是还有往后,定会再来看望馆主。” 顾览摇头:“说的这是什么话,你这样年轻,往后自然是无量前途,光明可期。” 孟无言笑容干净得有些脆弱:“但愿如此吧。” 螓娘子(十五) 兽衔花(一) 十月二十五夜, 百忌城郊芥子村。 马夫老康如往常一样蹲在村口,叼着一只脏兮兮的烟嘴,身上只穿件油腻肥大的破棉袄, 不时抬起头朝两边张望一下。 无声无息地, 已有一人站到了他的身前,那人嗓音十分清润温雅:“现在可以走吗?” 老康吓得一激灵, 猛然抬脸去看,竟是个身穿玄色长袍的男人,身材修长,脸上戴着半张银色面具,真容未露, 却难掩一身清贵之气。他左右瞧望道:“见鬼,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今天就你一个?” 男人道:“哦?佘老板说今天晚上有特殊节目, 专程邀请了我来, 唔,原来还会有其他人吗,没想到居然是唬我的。” 老康塌眯着眼睛, 半信半疑道:“你可知道咱们这儿的规矩,车票带了?” “当然。”男人说罢, 从袖间掏出一样物件,放于掌心展示给老康看。那是一只精铜铸造的华美小兽,形貌瑰丽栩栩如生,口中衔着一支血红桃花。 一看到这东西,老康马上知道他就是老板今夜请来的贵客, 不敢怠慢,一改方才懒散态度, 笑呵呵道:“哪里哪里,这就带您去,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我吗,”男人用折扇悠悠然地敲着左手心,右手食指上一枚华贵的紫晶宝戒十分惹眼,他笑道,“我姓古。” “古先生快请,快请。” 虽说是马夫,身边却看不见他的马和车,老康领着这位姓古的公子七拐八拐饶到村子后方,不停地向接近山林的更荒凉处走。 一路上寒风冽冽,夜黑得仿佛一眼静死的潭,脚下是越发贫瘠荒芜的坳地,耳边不时擦过几声不知什么野兽的呜叫,气氛实在阴森可怖,像是不知不觉走入了黄泉冥道。 _娇caramel堂_ 古先生倒也不作怀疑,只管放心大胆地跟着他。老康自己反倒有些发憷了,按道理说这条路他每天都要走个来回,不应该再害怕的,或许是因为今天状况的确特别。往常他都是领着许多个人一起走,一路上污言秽语聒噪不休,众人嬉笑哄闹,一点也不觉得怎么,所以他从来也没有胆怯过。 然而今天来的这个人,异常古怪。他走在老康的身后,始终一言不发,连走路都没有丝毫声响。老康有几次故意带他从满是枯枝烂叶的小径上经过,就算是只猫也该发出点动静了,这男人依旧行得静悄悄,不回头确认一下还以为人走丢了呢。 难不成不是人,而是…… 老康咽了口唾沫,实在忍不住道:“看来古先生和我们老板交情不错嘛,我是头一次见你,也是头一次只带一个人过去,前面的路可不好走了,先生当心些。” 古先生笑了笑,心想这人不会知道,今夜本该来的那十几个人就昏睡在离村口百步不到的地方。“多谢。”他道。 老康瘪了瘪嘴,刚要放弃这自讨没趣的聊天,古先生突然问:“平时人会很多吗?” “是啊,”老康笑嘻嘻的,兴致勃勃道,“先生不知道,我们老板的生意一直都很好,除了那些住在里面不走的,平时一晚上少说也得有几十个新客,全是由我送过去的。” 古先生听后淡淡地“嗯”了一声,语气仍旧是不咸不淡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老康道:“自然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了,不是我吹瞎话,先生过会儿见了也会吃惊的,呵呵,不管是武林豪侠还是朝廷高官,到了咱们这就是一样的客人,都是一样地好生招待。” 他虽未明说,字里行间却无不表示着对这些所谓“贵客”的鄙视,古先生想,佘有极究竟搞出了怎样叫人欲罢不能的生意,惹得这许多英雄竞折腰。 老康突然止步,回头朝古先生隐晦一笑,低声道:“咱们这就到了。” 古先生无澜的目光越过他,轻飘飘地向后面一扫,但见夜穹之下一片茫茫雾林,期间零散落着几处残败孤冢,断裂石碑好像碎掉的兽骨,兀自涔发着灰鳞鳞的幽光。 老康得意道:“这篇瘴林诡异的很,如果不懂方法,一旦闯入就是死路一条,纵使你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走出来,之前诛邪司的几批人想要查我们,最后还不是变成了这里面的孤魂野鬼。” 古先生若有所思地看着前面几颗冢碑,浅笑道:“看来老兄你的本事却比通天还大呢。” “哈哈哈,先生过奖了,”听到贵人的奉承,老康更加眉飞色舞起来,他暗道这古先生与平时来的那些酒肉之徒不同,着实气度不凡,并且慧眼识英,不禁放松许多警惕,“我也不过是从小在这里长大,所以了解一些旁人不知道的秘密。” 古先生缓缓展开折扇,半掩着面轻轻一笑:“在下倒是很有兴趣,不如边走边聊?” “好嘞,请,请。” 老康紧赶两步,走着十分杂乱诡奇的路线,跑到瘴林最里那处石碑旁,对古先生道:“先生一定按照我的路子过来,万万不可踏错一步。” 最里处的坟冢明显与外面那些不同,规模更大更气派,石碑保存也相较完整,依稀可见碑上图文字迹。古先生点了制火折,照着从上往下将碑文粗略看过一遍,道:“这是前朝的东西了,好像葬的是位年轻的副将。” 老康不禁竖起拇指:“先生可真是懂家,这里曾是前朝的一处战场,我们芥子村的祖辈经历过那场恶战之后存活了下来。不过管他是将军还是国主,既然死了就没用了,活着的时候对我们祖上吆五喝六的,死后也该为我们这些后辈做点贡献,是不是?” 他嘿笑一声,突然跳到了少将的坟冢之上,伸手在石碑座下拧动几把,然后又灵活地跃回地面。 “轰隆”一声,坟冢沉缓地分作两半,不出所料,里面果然是空的。 入口处出现一道向下的石阶,石阶最上层的架台上置着两把灯笼,老康自己拿了一只,又递给古先生另一只:“这往下的路可有些陡,嘿嘿,先生一定当心啊。” 如此熟悉的构造,不免让人心生联想。古先生执起纸灯,在台阶两侧石壁上照了照,凿刻痕迹却比长风门的暗道更加复杂,有近几年的新痕,也有十数年前的翻修印迹,甚至还有层层修造都没能遮去的更为久远的线索,其具体年龄恐怕要与外面的荒冢不相上下。 他似乎又能捕捉到一点别样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的灵感,使人惧怕又兴奋。 古先生从袍袖里捧出一只浑黑的玲珑小雀,修长手指轻轻向上一抬,黑雀便灵巧地飞走了。老康见到后眼珠转了转,咧嘴笑道:“先生还有这样的兴趣吗,但是这么小的玩意儿最好还是随身带着,万一叫别人的客人捉到,可不一定会还给你呢。” “无妨,它机灵得很。”古先生手腕一翻摸出一枚雪亮的银锭,放到老康手中,“老兄,只管带路就是了。” 老康忙不迭将银子塞进怀里:“嗳,是,是。” 宽阔的石道里停着几辆马车,老康示意让古先生上最右侧的一辆,但古先生却好像全然没有看见,自顾上了中间那辆,老康不敢说什么,也只能由着他,乖乖跟上挥鞭赶车。 古先生将车厢侧面的帘子撩开一条缝,见石道两侧灯台熠熠,装潢十分华丽,想是为了迎客好看,下过一番功夫的。 几乎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一间大门紧闭的石室,起初他并不知道这些石室是什么用途,直到马车拐弯时偶然靠近了其中一间,听到那里面不断传来的/靡/靡/之声,心中才终于明了,当下撂了帘子,只觉得万分反胃。 地下石道布局极为缜密庞杂,不似长风门那样以宅院的房屋排布为参照,这里就像是一个九曲回肠的蛇窝,没有在阴暗环境里生活过的常人很难摸清门道。 一想到自己正在乱葬堆下头飞速行车,说不定刚才就经过了哪个前朝少将军的家门口,古先生就觉得颈后发凉,非常不自在。他自认为不太迷信,尚且觉得这样有辱前人,怕遭报应,不知道那些把人家安息之地改造成窑/子的狂人,夜里都是怎么睡得着的。 大概真的是要钱不要命吧。 “停车!” 听到前方一声厉喝,马车便急急停住了,老康的声音道:“嘿嘿,焦爷,这不是紧赶着送客人进去吗,怎,怎么啦?” 那被称作焦爷的汉子肃声道:“老康,你是不是活腻烦啦,老板说什么都忘到脑瓜后头了吧?让你今天架朱车来!你看看你架的什么车,这车是随随便便就能换的吗?” 古先生安然自若坐在车内,手中折扇敲了敲身旁座位,记得当时老康的确是叫他乘那辆朱色的马车来着,而他擅自挑了中间这辆靛色的。 “不是,焦爷息怒,”老康凑到焦爷耳朵旁,悄声道,“里面那位主儿可不好惹,这车是人家自己选的,您就,通融一下吧。” 焦爷“哼”一声:“天王老子来了也是一样,里面坐了几个啊?” “就,就一个。” “怎么会就一个?你怎么办事的!起开!” 那焦爷一把搡开老康,一脚踏上马车就要将车帘掀开:“里面的人出来!” 螓娘子(十六) 兽衔花(二) 老康骇得不住哆嗦, 要知道如果这迎客的环节出了差错,他有十条命也不够佘有极杀的。 焦爷是个身材颇为魁梧的中年汉子,面相有几分北蛮人的特征, 一脸络腮胡子野草似的蔓到胸口去, 鼓圆鼓圆的眼睛,方鼻大口, 腰间盘一把兽头大月刀,全身上下没有一寸地方不在耀武扬威。 他二话不说踏上了靛车,一把掀开帘子钻进车厢里去,老康在外头瞧着,吓得裤子都湿了, 只恨自己贪财不要命,这下好了,连命带钱都要被这焦胡子搂走。 然而事实却不如他料想的那般, 焦爷几乎后腿刚一迈进车厢就退了出来, 甚至倒退的时候还差点踩空,脸上的表情又恐怖又震撼,仿佛在车帘后面看见了阎王爷。 老康不明所以, 大着胆子上前问道:“焦爷,这是今晚的客人没错吧?” “没, 没错!当然没错,当然没错……”焦爷惶惶张张对老康道,“还不快去给客人赶车,傻愣着干什么!” 等老康驾着靛车走远,焦爷才敢挥手招来手下, 低声道:“快去通知老板,他真的来了。” 古先生下车后, 便走进这间金碧辉煌的大厅。 乍从昏黯的石道出来,眼前赫然就是一片金灿灿亮晶晶,他的眼睛甚至有些不能承受。该怎么形容这座大厅呢,古先生觉得这里有点像暴发户给自己老年得来的儿子办满月party的感觉,恨不能将自己搜罗来的所有黄金珍宝都嵌到墙上、桌上和地上。 整座宴厅的大小相似于一座京城繁华地带的高档酒楼,约摸六七丈高的天顶上吊着一只精美硕大的八角琉璃灯,东南两面墙壁上绘着十殿阎罗与地狱恶鬼,西北则是碧海天仙和各路大神,两厢对望,意义十分耐人寻味。 中间当然是一池五颜六色醉生梦死的众生丑相。 古先生只是在入口处站着,马上从美人堆里跑来两个袅袅娜娜的绝色舞姬,一左一右伏在他身上,千种风情万般娇柔,拉着他向最拥挤的区域走。 声音吵得脑浆子都要沸了,那两个美人趴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一句也听不清。到了一看,原来是张/赌/桌,下一注需要百两银子,第二注就要翻番。已经有人输得神志不清,面前的房契和妻儿画像统统被收掉,光溜溜地坐在椅子上,嘿嘿嘿地不停笑,没多久就被人像牲口一样硬生生拖走。 长桌被围得水泄不通,对面一个贼眉鼠眼的瘦高年轻人对古先生抬抬下巴:“你下不下,不下到一边去。” 古先生目光淡淡扫过面前的几盘局,随意指了一个道:“就这个吧,押大。” 所有人都在嘲笑,因为他一看就是来送死的。 鼠眼年轻人不屑地撇撇嘴,将骰盅一掀,果然不是大。 “那么就再押小好了。”古先生毫不在意道。 年轻人挑眉,抬眼打量他几眼,动作熟稔的摇骰子,骰盅一掀,依旧不是小。 “那么就再押大。” 不是大。 “押小。” 不是小。 “嗤”一声,旁边一个锦服大汉乐开了花:“哎,你到底会不会啊,你玩得起吗?后面的赌注可是要翻倍的,你该不是以为每一注都只要一百两吧?哈哈哈哈……” 众人亦随着他哄笑,都等着看冤大头的好戏。尤其那摇骰的年轻人,姿态更是嚣张:“我看你还是先把这几注的钱拿出来吧,别待会儿跟刚才那个一样,裤子都输没了。” 古先生的反应出奇平静,即使转瞬间就输掉近两千两白银,也不见他有丝毫焦灼气愤,好像不过是拔了根头发似的稀松平常。这使得众人更加好奇他的身份,纷纷扒着脑袋去看他面容,可惜上半张脸被面具盖着,只能从他露出的俊美下颌来遐想一番。 “不着急,”古先生道,“也才四注而已,再来。” 年轻人皱眉道:“你可知道,在咱们这儿赊账的后果?” 古先生屈指轻轻地蹭了一下面具:“难道你们这里竟有连几千两也拿不出的人吗?” “嚯!豪气!” “听听,听听,这位兄弟可真是‘出手不凡’呐,哈哈哈。” “哼,说得倒是硬气,刚才那个最开始不也很硬气么。” 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力被吸引到这边,连另外两局的人也纷纷放下手中筹码,凑过来看好戏。小眼睛的年轻人瞧不得他这么嚣张,心里铆足了劲要使这不知好歹的输个光净,右手飞快地在赌桌下面摆弄一下,而后冷哼一声又要开局。 “嗳,烦请稍等。”古先生用折扇压住他的手。 年轻人道:“怎么,开始害怕了?” 古先生道:“我还不清楚,若是后面的局赢了,这钱又该怎么算呢。” “哈哈哈,”这年轻人忍不住大笑起来,摇头道,“算了吧你,连前面的都赢不了,还指望后面会赢?真是异想天开。” 骰盅一停,他哂笑着问:“这回押什么?” “小。”古先生面带浅笑,十分笃定。 “哼哼,我就说你……什么?怎么会!” 骰蛊一掀,三只骰子点数都是二,合数为六,自然是小。 他竟然赢了! 摇骰子的不能置信地瞪着古先生,咬咬牙道:“这次是你侥幸,再往后可就没这好运气了。” 古先生笑笑:“你还未告诉我赢了之后怎么算钱。” 年轻人一敛之前浮躁情敌之色,凝眉正色道:“赢一次三百两,之后翻番。” 古先生捏着折扇轻轻在额边一点:“你们这样做生意,不怕亏本吗?” 像是被当场扇了两个耳光一般,小眼睛的年轻人面色涨红,攥拳恨恨道:“敢不敢再来?” “当然,这次是大。” 摇骰小子一手抄起骰盅,一手按在底部,没有人能看清他究竟做了什么小动作,然而就在这瞬息间,其中的几枚骰子都已经被调换,变成了三只重量不匀的,六点那一半灌了铅,这样一来无论如何摇晃,最终落下来都会是数最小的一面。 他自打五岁识人以来就跟着佘有极做这种事,年年如此月月如此,每天每时每刻都在重复这一动作,熟得不能再熟了,就像是喝水吃饭一样的自然流畅,这也是为什么至今都没人能在他手上赢回过钱的原因。 “啪”一声,骰盅被重重撂在桌面上,那小子扯了扯嘴角,斜眼瞧着古先生:“我劝你还是趁早想好,这一局若是不开,你只用赔之前的钱,若是开了,输得就是整整一千六百两。” 古先生点头道:“无妨无妨,都是小钱。” “你!”年轻人腮边青筋鼓起,“好,看来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就在他手掌触及骰盅的电光石火间,古先生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耳力功夫好的人或许会听到一下细细的“啪嗒”,再等那小子掀开盅盖时,里面原本的三只‘一’就全都翻成了‘六’。 围观人群中哗然一片,抽气声此起彼伏,还有不嫌事大拍手叫好的。摇骰小子人都傻了,呆呆地举着盅盖,眼睛直愣愣瞪着那三枚叛徒骰子。 古先生不急不缓地低头一看,轻轻一笑道:“啊,看来我的运气还是挺不错的,多谢小哥手下留情。” 年轻人忽然面色一冷,眯眼盯向古先生:“阁下不会是来砸场子的吧?” 古先生道:“有谁敢来砸佘老板的场子呢。” 就在这时,围在桌子后方的人群一阵骚动,自觉流向两边,让进一个梳飞云髻的高挑女子来。这女人的扮相颇有东瀛特色,脚踩木屐,穿一身靛青色短和服,眼尾描得斜飞入鬓,双唇中间俏俏地点一抹朱色,笑起时便显出几分冷艳妖异之感。 “小六,你下去,让我来陪这位先生玩一玩。”她一字一顿说着蹩脚的中原话,娉娉婷婷走到桌边,拿过骰蛊,对着古先生妩媚一笑,“如何?” 古先生温声道:“荣幸之至。” 小六十分不甘心:“桑子小姐……” “嗯?”桑子回头瞪了他一眼,“听不懂话么。” 小六道了声“是”,走前还不忘使劲向古先生白了一眼。 方才还对古先生拍掌叫好的锦衣壮汉呵呵笑道:“哎呦,兄弟你这下惨了,桑子小姐可不是一般人惹得起的,你赢得了一百个小六,也赢不过一个桑子小姐。” 桑子绽开柔媚笑容:“刚才只是热身,现在开始正式的游戏。”话音未落,她皓腕一抬,将那骰盅摇得开出毒花一般,又快又狠,眼神也毫不遮掩地显露出杀意。 盅落,数定,她道:“请。” 古先生静静听了片刻,道:“小。” 桑子翘起唇角:“先生不改了么。” “不改了。”他道。 “真的不改?” “真的不改。” “那么好。”桑子目光一凛,抬手掀开盅盖。 众人纷纷将脑袋挤凑到前面去,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呼。 真是出人意料的结果。 螓娘子(十七) 兽衔花(三) 盅盖下面的三只骰子变成了一枚头骨形状的耳环。 “咦?这, 这是怎么回事?”一直凑在前面的锦衣汉子挠了挠脑袋,“骰子去哪儿啦?” 桑子盯着那耳环愣了愣,忽地反应过来, 连忙一摸自己右耳垂, 羞愤地瞪向古先生。 “方才桑子小姐摇骰盅摇得太快,竟将骰子都摇飞出去了。”古先生事不关己地淡淡笑道。 围观人群中发出一阵嬉笑, 桑子凌厉的目光将那些人扫了一遍,朝古先生伸出手:“少在这里作怪,快把骰子拿出来!” 古先生将折扇点住下巴,低头看向桌面:“嗯……桑子小姐的眼神儿似乎也不是特别好呢,骰子明明就在盅盖里呀。” 桑子听后急急把倒扣着的盅盖拿开, 见这三只骰子果真规规矩矩地待在下面,每一只都是一点朝上,一时间惊怒交加, 竟不知说什么了。 古先生笑了笑:“嗳, 这次又是在下赢。三百两,六百两,一千二百两, 加起来刚好是一千五百两。” “你会不会算数,”桑子咬牙道, “明明是两千一百两!” 古先生耸耸肩道:“一千五百两是我输掉的钱,多谢桑子小姐帮忙,请问在哪里可以领到多赢的这六百两呢?” 桑子冷冷一笑:“赢了钱还想走?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敢不敢再来一局!” 古先生叹了声气。 又几局下来,他赢的钱直接从六百两翻成了近三万两。 奇怪的是, 这下再听不到任何议论、哂笑或者喝倒彩的声音,人群之中鸦雀无声, 有人眼红,有人嫉恨,有人咬牙切齿,也有人冷汗频频,只是没有一个胆敢像之前那样出声调侃,甚至连喘气都小心翼翼。 桑子面色十分难堪,抽了抽嘴角,勉强镇定道:“桑子眼拙,竟不知先生是高人。” “不敢当,”古先生“唰”一下打开折扇,扇面上水墨的仙鹤正飞离潭面,留下一圈圈的涟漪和倒影,“请问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桑子眸色骤冷,紧紧地盯着他,垂在桌面之下的右手攥得骨节咯咯直响,在她将要出手之时,小六却突然跑了回来,一把按在她肩上,对古先生恭敬一笑道:“咱们老板请先生到里面去坐坐。”而后以手掩口,在桑子耳畔迅速说了些什么。 古先生似是早有预料,微微颔首道了声好啊,就跟在小六身后走出人群。桑子追上他,仰着脸看了几眼,并不十分在意似的问道:“我想知道你究竟带了多少钱来。” 古先生道:“其实我身上并未带着钱。” 桑子瞪大眼睛:“你的胆子真的很大。” “但是我现在已经有很多钱了,啊,对了,”古先生从怀里掏出三枚铜板递到桑子手里,“这是在下手里仅有的现金,就送给桑子小姐作为服务费吧,摇了一晚上骰盅,确实有些辛苦。” “服,服务费?” 小六口中的“里面”是一间比大厅略小的暗厅,须得通过一条隐晦狭窄的甬道和一扇极为隐蔽的暗门方可进入。 在里面,古先生见到了自己想到看见的。 暗厅灯烛暧/昧,正中央设着一张圆形的大石桌,桌畔又有八张精致的石椅,现在这八张椅子上已经坐好了七个人,七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只是全部都黑衣蒙面。 当然他们的服侍并非统一,虽然都穿一样的黑色,依旧能看出这些人来历各异,财富与地位大相径庭。左二的年轻女人一身黑色罗裙,面料上乘,做工极为毫奢,将她的身材衬托得玲珑有致;右三的中年男人则穿着廉价的粗布衣裳,头发蓬乱,一双微红的眼睛苍而不老,他的眼神像极一头独自在雪林中觅食的老狼。 左四的少年应是个养尊处优的贵族少爷;右二的老翁身形瘦削,却穿了件宽大肥胖的衣服,他一定是个善用暗器的老手;左一的椅子上坐着个胖胖的小孩,他戴着模样有些可怕的虎头帽子,正眨着眼睛看向古先生。 没有人说话,气氛便显得更加诡异,古先生垂眸看着那单独为自己留下的一个座位,觉出了点请君入瓮的意味。 他毫无顾忌地入座,这期间除了左手边那个孩子,没有一人将目光转向他,不知为何,大家都全神贯注地盯着空无一物的石桌,仿佛这上边放着什么普通人瞧不见的宝贝。 古先生坐下后不久,石桌内部响起沉顿的磨合声,只见离桌子边缘一掌宽处显现出了一条血红色的线,以此为隔,桌面里外两个部分极缓慢地逆向转动起来。 石桌转动拉扯着地砖下的铁索,暗厅侧面一扇小小的石门逐渐升了上去,自那扇门中钻出六七个妖精似的女孩子,她们穿贴身且露骨的薄裙,有着雪一样的长发和洇墨似的眼睛,脸上的表情古怪又僵硬,似笑非笑,近乎麻木的欢喜着。 每个白发少女手中都端着一只银盘,盘上放笔墨,与一张窄长的血色桃花笺。她们轻盈盈地从八位客人身后绕过,将笔墨纸笺一一放在他们身前,古先生细细看着这些少女,发现她们的容貌果真如同复刻,像是一只模子烧出来的雪瓷人偶,纵使栩栩如生,全身上下也没有一点人的味道。 其中一个白发少女细腰一转坐到了古先生怀里,将纤柔白皙的手搭上他的肩,沿着胸膛缓缓向下摸,口中发出吟吟的笑声,却不是非常动听。 古先生并不抗拒,他从善如流地环住这个极不真实的女孩,将她的头轻轻按向自己肩头。少女似是惯于这样被人对待,十分乖巧地将脸靠了过去,双手在他身后拢住。古先生伸指拨开少女颈后的白发,低头看了一眼。 右三的男人抬头朝他一瞥,那双满是苍茫的眼睛不禁露出一丝鄙夷。古先生扶起怀里的少女,又随手拉住旁边一个,一把扯了过来。 一模一样的白发少女跌卧在他膝上,抬起脸媚眼如丝地向他笑。古先生拈起她白到透明的下巴,扳过脸看了看颈后。 “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赶紧下去。”桑子一走进来就十分不客气地吼了那些女孩,后者明显对她很是忌惮,听到呵斥之后就匆匆忙忙钻回石门去了。 木屐踩在光滑坚硬的石砖地板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很有力量,也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蛊媚之气。桑子刻意擦着古先生身侧走过,绕着石桌走了一圈,慢悠悠道:“现在就请各位客人将自己所求之事写在花笺上吧。” 其余七人迅速执笔,在纸笺上簌簌地写了起来,古先生倒是一点也不急,他神色轻松自若,勾花一样写下一行字。 桑子见无人再动笔,便道:“请各位拿出自己的兽契,放到红线外面,纸笺放到里面。” 八个人照做,都将手中执有的铜铸小兽摆到正对自己的桌沿上,写好的花笺则倒扣着摆于红线之内,小兽的正上方。 石桌里面又发出钝重的响动,八张花笺朝一个方向错位旋动,侧边的石门也缓缓落下。古先生隐约觉得有道目光在望向这边,于是向那石门转过头去,看到一个白发少女正趴倚在门边,死气沉沉的黑眼睛竟溢出无限留恋之感,他分不清她是方才的哪一个,却对这种强烈的执着产生了几分动容。 石门落到一半时,那少女终究是缩了回去。 只听一下清亮伶俐的“巴咔”,石盘停止旋动的同时,八只铜兽整齐地咬住了面前的花笺,所有人都将自己的小兽拿了回来,摘下纸笺谨慎地看一遍上面的内容,而后卷成纸筒塞回小兽嘴中。 桑子道:“恭喜诸位,所想之事已有了着落,但请务必完成手中花笺上的内容,否则我们会出手追究。” 古先生面无波澜地看着手中纸笺,上面只写了三个字。 拿到他所写纸笺的是右三男人,他正直勾勾地盯着古先生,眼睛里似有一丝狂妄笑意,剩余全是赤/裸/裸/的杀机。 因为古先生笺上写着:【放下屠刀,或许可活。】 从这一刻开始,暗厅中的气氛骤然变得锐利又凶残,石桌之下刀剑离鞘,衣袖中的银镖亦蠢蠢欲动起来,四壁灯烛凄凄瑟瑟,仿佛无辜的灵魂惊恐地看着这一群剑拔弩张的亡命徒。 与此同时,黑黢黢的夜色下,一辆简陋的马车正欲从南面山道驶离百忌城,坐在前面驾车的小六面色紧张,不住用力挥鞭催马,口中叨念着:“千万别追过来,千万别追过来……” 突闻一声幽冽的哨声,林野间寒鸦四起,噪声一片,狂奔中的马儿忽然惊得长长嘶鸣起来,四蹄来回踱动腾跳,再也不肯往前一步。 小六面色惨白如纸,哆哆嗦嗦地探出脑袋一看,见前方野树梢头悬着一道颀长黑影,袍袖在夜风中猎猎舞动,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到了死神。 螓娘子(十八) 兽衔花(四) 小六使尽全力勒住受惊的马, 身后车子里的人早就颠乱成一团,小孩子在哭喊,女人尖声嚎叫, 所有人都像是被恐怖攫住了神经。 “小六, 小六,怎么回事啊?马车怎么不走啦?”一个长相妖娆的年轻女人哭着爬出车厢, 一道道的泪痕挂在她脂粉厚重的脸上,仿佛一块浓墨重彩的旱田。 小六颤着手指向前方,山道上鬼气森森的野林中,鸦群旋绕着一道黑影正向他们迅速袭来,那人衣袍鼓动, 瞬息之间竟能移动百十步的距离,眨眼前还在很遥远的地方,眼睛一睁却已经将到正前, 简直如怨鬼恶煞一般恐怖。 “二夫人, 咱们今夜恐怕是,恐怕是……”小六骇到极处居然倒也无所谓了,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放弃了逃生的可能, 就等着这尊凶神过来直接取了自己这条贱命。 “你放屁!”佘有极的二夫人瞪着眼睛,伸手胡乱抓着小六的手臂, 叫他快些赶马逃跑,“老爷明明说了我们能逃出去,他留下来对付仇家,托住时间,好让我们赶紧出城!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你想死老娘还不想死呢,你他妈地赶紧赶马!” 小六被她使劲摇晃, 快要散架似的,眼里却没有一点光:“二夫人,你可知道这是谁?这是娑婆魔教的君座玄鸩啊!他若要我们死,又怎么可能逃得走呢?” 一听到拦在前方的人正是玄鸩,二夫人傻了眼,一下子腿软瘫倒,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怎么会,怎么可能,他说过自己会拖住玄鸩的,他说过保护我们先走的!” 小六苦笑一下:“二夫人,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地宫那个玄鸩是假的,咱们遇上的这个才是真的,老板他留下来根本不是为了拖住玄鸩。” “难道,难道……他要拿我们当诱饵?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二夫人捶胸顿足,厮嚎不止,“我真是瞎了眼啊……佘有极!老娘就是到阴曹地府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 车上一众人,除了小六、二夫人,还有佘有极的大老婆、十岁的女儿和一个四岁的儿子,全都惊惧又无助地等着那道比阎王还可怕的影子靠近,然后连同性命一起,带走他们的不甘、悔恨和愤怒。 然而,事情大大出人意料。 待到那人影真的靠近,这些人发现他竟不是穿着一身黑袍,而是一件东拼西凑的粗布僧衣,而且头上没毛,脸上戴着古怪的笑脸面具,这分明是一个怪模怪样的和尚! 提灯走到小六众人面前,立掌道:“阿弥陀佛,小僧乃是娑婆堂的提灯使者,君座派小僧前来在此守候,给诸位夫人和公子小姐问声好。” 佘有极的大老婆性格软糯,只紧紧抱着自己一对儿女不敢出声,倒是二夫人先反应过来,转哀为喜道:“你这么说,是不杀我们啦?” “当然,”提灯微微躬身,“出家人不打诳语,君座有令,不许动女人和小孩。看你们走得那样慌张,小僧不得不出面提醒一下,山路陡峭,夜里行车还需稳当些呀。” 二夫人欣喜若狂,大夫人喜极而泣,都连连称颂君座英明仁慈,这时提灯便稍带提了句:“哎,只是可怜我们君座,被佘有极骗了那许多钱,看来是追不回来了,这倒是没什么,若是大仇不报,娑婆堂十几个牺牲的兄弟在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啊。” 二夫人愤而咬牙道:“我知道这姓佘的金库在哪儿,我带你们去!” 小六也趁机跟着谄媚了好一通,又道:“君座大人的大恩大德,小六定会一辈子记在心里的!” 谁知提灯将脸转向他后,面具上的花纹忽地一变,成了副诡笑的样子:“敢问这位兄弟,你算女人,还是算小孩儿呀?” 佘有极私人地宫的暗厅内,围绕在石桌旁的八个蒙面黑衣人均已泄露杀机,各自蓄力盯紧目标,如同抵在满弓之弦上的箭,一旦发出就再无回头的余地。 那穿着尊贵的少年人首先耐不住气,手腕一扬挥出三枚雪亮的毒镖,同一时间,左二女子、右二老翁与右一的壮硕男子同时发动攻击,分别以一对梅花匕首、一柄蛟头大剪和硬如铁石的一对拳头袭向同一人,那就是正中座位的古先生。 然而,他们的速度还是太慢了,只见古先生端坐如钟,面不改色,在所有攻击即将触及他身体的前一瞬身形迅速一晃,便如鬼魅一般闪到了对桌右三男人身后,用指尖点点他肩膀,轻笑着问道:“这位仁兄为何不动手呢,我知道你们今夜的目标全都是我。” 右三男人早已准备多时,右手缓缓按在腰间长刀刀柄上,他知道只要这把刀一拔出来,敌人就会在顷刻间毙命,从来没有人能给他砍出第二刀的机会。 就在长刀出鞘的刹那,从左方突然袭来一道掌气,将他连人带刀一齐重重拍向石壁。右三男人虽遭受突袭,却能临危不乱,跌到地上后顺势向侧方一滚,双眼狠狠瞪向攻击他的人。 只见那人身形高大,身穿一件暗纹玄色长衣,浑身带着极其强烈的凛杀之气,面容隐在压低的兜帽里,原是坐在左三座位的人,此刻正从容不迫地和古先生站到了一起。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不是说今夜除了正中座位的人,其余都是佘有极雇来的杀手吗?右三男人因为这突发的变局扰乱了心神,一时停在原地没有继续动手。 同样,方才率先出招的几位也纷纷感到疑惑,面面相觑,无法确定目前是什么状况。因这忽然横杀而出的左三,实力实在深不可测,原本一个古先生已够他们头疼,再加上这一个,胜算着实不大。 “诸位,”古先生动作优雅地将面具摘下,缓缓抬起眼帘,是比在场众人想象中更为俊美潇洒的模样,“你们难道没有发现,我们之中少了一个人吗?” 这时,那个浑身裹得像粽子一样的胖孩子正欲从厅门悄悄溜出去,桑子并未参加战局,一直在旁观望,所以离他最近,一下子就将他抓住。 “站住!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她一手揪着那胖墩,长腿在石门上一蹬,头也不回就将石厅的大门关上了,“今天晚上,谁也别想从这里出去。” 这一来正合顾览心意,事已至此,他也不必再伪装作古先生的身份:“桑子小姐,看来你对现下这番状况早有预料,可否请你解释一下,为何在场其余客人都将我视为刺杀对象?” 桑子冷哼一声:“我也是奉老板的命令行事,至于其他人,你倒不如亲自去问问他们。” 执梅花匕首的女子早已安耐不住急躁的心:“你方才说我们之间少了一个人,坐着的八个人加上站着的一个,九个人刚刚好,哪里少了一个?” 华贵少年轻蔑道:“你也是够蠢,他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罢了,何必相信他的鬼话?” 赤手空拳的汉子道:“都不要在废话了,赶紧将这小子杀了,大家好快些分赏金!” “你们根本杀不了他,咱们都被佘有极给骗了。”持大剪的老翁也将自己面罩摘下,遥遥对着顾览抱拳行礼,以示歉意,“馆主恕罪,是老朽眼拙,未能将你认出来,才造成这一番误会。” “无妨,老前辈言重了。”顾览亦对他抱拳施礼。 那一直蠢蠢欲动的少年突然拔出剑来:“你们临阵脱逃,赏金可要让我一个人独吞了。喂,看你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敢不敢报出名号来叫小爷听听?” “当然。”他笑笑,“在下烟华馆,顾览。” “顾览?” 听到这个名字,在场众人皆是一愣,年轻女人将两只梅花匕首收进后腰的刀鞘,揭开轻飘飘的黑色面纱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奴家幻影宫幽怜,听自家宫主总是夸赞烟华馆主医术一绝,妙手回春,不曾想竟是如此年轻英俊。” 未等顾览回应,站在他身旁的高大男人却冷冷道:“你倒是很会攀关系,可惜烟华馆主从未听说过什么幻影宫。” 幽怜噎得面色涨红,顾览连忙打了圆场。 那少年也一把将自己面罩扯了,犹带稚气的白净面庞仍是高傲不屑的神情,他将剑尖指向顾览道:“顾览这名字本少爷也从未听过,更何况,你说自己是谁就是谁了?空口无凭谁会相信!” “小子少狂妄!”老翁厉声道,“你不如回家问问你爹娘,这江湖上谁人不知烟华馆,不晓得神医顾悉微。老朽青鳞蛟杜遗筝,从十岁便开始在这浊海之中摸爬滚打,至今少说也有六十余载,见识的不比你这毛头小子多?” 桑子眉头微蹙看向顾览:“你说这里少了一个人?是谁?” 顾览道:“是本该坐在我左手边的人,他名字叫做方颖,是邛山剑派的首席大弟子,年龄二十有三,身长五尺有余。” 乍听他这几句话,在场数人不禁都有些发懵,纷纷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桑子手中的幼童,且不说他是否能担起“邛山剑派首席大弟子”这一名号,单是年龄就对不上,身高也差得甚远。 显然他是假冒的,那么真正的方颖去哪了呢? “真正的方颖早已经死了,就在不久前,你们还未踏入这间暗厅的时候。”顾览款步向桑子走去,停在她面前,低头对被擒住的孩童道,“我说的对吗,佘老板。” 螓娘子(十九) 兽衔花(五) “什, 什么?” 桑子惊讶不已,退后一步道:“你是佘老板?” “这矮子竟是佘有极?”杜遗筝下意识握紧了大剪,“我正好要找他问个清楚, 为何故意欺瞒我们, 真是好黑的心!” 浑身缠得严严实实的矮胖子忽然发出一声刺耳怪笑,从桑子和顾览之间飞闪而出, 趴到暗厅最西边的角落里,两手一扒便脱掉了身上的伪装,砰然弹出一个肥硕许多的身躯,几乎是原来的两三倍大。 佘有极扔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颗恶心至极的蛤/蟆头, 伸出细长舌头在嘴角周遭一舔:“顾览,你医你的病人,我做我的生意, 本来两不相干, 是你们逼我入绝境,事情发展到今日之局面,有你七成功劳。” 顾览淡然一哂:“倒也不必将话题扯开, 佘有极,若是不揭穿你, 你是不是打算就这样看着我们这一众人互相厮杀,然后幸灾乐祸地坐收渔翁之利?到头来不仅不用付佣金,还能将自己的罪行遮掩得干干净净,这一石二鸟之计,用得可真妙。” 眼见众人神情愈愤, 佘有极垂死挣扎道:“诸位,你们千万不要被他三言两语昏了头脑, 根本就没有什么邛山剑派的方颖到过这里。我从未有过欺瞒你们的意思,只是今夜变动颇多,实属不得已而为之。更何况,各位既已答应同我做生意,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你们以为从这里出去之后,顾览就会对方才的事情一笔勾销?冤仇已结,最后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们想不到吧,他已经和娑婆堂的玄鸩结盟了!呵呵,既然已对菩提子动了心思,就算顾览肯放过,玄鸩能饶的了你们吗?” “聒噪。” 就在众人忽惊忽吓,尚不能理清这其中的关键时,一把宽大而凶残的玄黑阔刀已干脆利落地当空一劈,暗厅中央的大石桌应声裂作两半,一具血肉模糊的男尸便从中滚落出来,一直滚到幽怜和杜遗筝的脚边。 杜遗筝蹲下粗略一看,便笃定道:“这的确是邛山剑派的衣服!” 一直未除面巾待时而动的右三男子这时却睁大了眼睛,声音微颤道:“这是……折江?你……” 叶钦挥起折江一指佘有极,冷冷道:“该是你闭嘴的时候了。” 佘有极扯着尖利嗓子大叫:“星野君!”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那通体玄黑的神兵如同扑向猎物的凶兽,以折江断海之势冲向了佘有极眉间,而桑子与尚未路面的星野却同时高高跃起向前一扑,滚到了佘有极左右两侧。 “刚铛”一声,好似金石崩裂,震得暗厅众人耳朵嗡鸣不止,折江将千斤重的地砖砍出了一道近尺深的沟壑,而本该死在刃下的佘有极和桑子星野都不见了踪影。 顾览看得分明,当三人同时站在西北角时,脚下那块石砖就会翻转过来,石砖沉重无比,翻过时速度快得肉眼都看不清。 “快!”他一把扯上身旁张大嘴巴的杜遗筝,朝西北角的石砖奔过去,叶钦也十分默契地向后稍退半步,伸出手想要接住急冲而来的顾览。 然而佘有极却抢先一步在下面动了手脚,叶钦听到了锁链移动的细微声响,这时顾览已抓住了他探出的手臂,整个人极速地向他怀中倾倒。 石砖并没有如预想中一样翻转,两人对视一眼,顾览便先一掌将杜遗筝送出两丈开外,而后叶钦抱住他顺势一转,伸腿在墙上狠蹬一脚,就在两人退离开来的刹那,那石砖下突刺出十几把雪亮尖刀,每一道都长及人膝。 这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幕,不过发生在弹指一瞬,人高马大的铁拳壮汉因为背对着西面,还不等他闻声转过身来,叶钦和顾览就已经各自站好了,混乱的暗厅中唯余簌簌尘埃还未落定。 幽怜捂着心口,缓了缓后轻声问:“你们……原本就是认识的吗?” 华服少年朝她翻了个大白眼:“现在倒好,佘有极跑了,我们全都被困在这里,我说那个什么顾馆主,你该不会真的和魔教有勾结吧?” 顾览扶起杜遗筝道:“杜前辈,你无恙吧,情急之下冒犯了。” 杜遗筝:“啊?怎,怎么回事,老朽为什么会倒在地上?” “喂,你没听见本少爷说话吗?”桀骜不驯的少年人一脸不满地瞪着顾览,就要亲自过去质问他时,忽觉浑身一冷,他转头向那道刺向自己的凛然目光寻去,被叶钦掩在兜帽之内的冷冽双眼吓得一惊,一种无法比拟的强烈压迫感和威慑力将他钉在原地,双腿都止不住地微微发颤。 但他嘴上仍是不肯露怯:“你看什么,有把厉害兵器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吗?” “看你如何送死。”叶钦道。 “你……”少年“哼”一声,摊开手道,“我看你也算有两下子,为何到现在露个脸都不敢呢,莫非是个丑八怪?像你这样的人在江湖上一定不好混吧,不如投到我的门下,好吃好喝的养着你,怎么样?本少爷就是繁简山庄少庄主楚云嘉,繁简山庄的鼎鼎大名想必你一定听过了……” 话说到一半,楚云嘉才发现根本没有人在听,叶钦和顾览正在暗厅四处查看有无出口,幽怜悄悄跟在他俩身后,不时插一句嘴试图加入讨论,杜遗筝一个人抚着下巴沉思着什么,铁拳壮汉则无所事事地到处走来走去。 “你们难道没有听说过繁简山庄吗?”楚云嘉羞愤地喊道。 仍是无人搭理。 于是他只好独自闷闷地坐到角落里,看起来有些可怜。 顾览检查石壁时,忽然警觉地抬起头,叶钦问他:“怎么了?” “你有没有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 幽怜动动鼻子,还使劲闻了闻自己的衣袖:“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呀。” “不对,”顾览急忙抬手同时捂上自己和叶钦的口鼻,大声提醒道,“大家快屏气,别吸进毒烟!” 话音刚落,暗厅四下角落里便开始“滋滋”的涌进大团大团泥黄色的烟雾,楚云嘉由于贴墙坐着,几乎立刻就中招,“砰”一声歪倒在地。 顾览以袖掩口,马上用银针帮他封掉几处重要血脉,一旁杜遗筝比了个手势,顾览点点头。杜遗筝便将这少年背了起来,朝向叶钦比划:“现下也只有强行冲出去这一条法子了……” “不可,”顾览急道,“这暗厅四壁均是由几千斤重的石砖砌成,这种砌法常用作古墓修建,虽然目前尚不能明确,万一石砖缝隙里有流浆机关的话就,咳咳,太危险了。” “快别说话了,”叶钦隔着顾览衣袖按住他嘴巴,心中感到有些奇怪,“如果没有更好的方法,也只能这么做。” 顾览一边咳嗽,用力捉住叶钦的手:“绝对不行,你别乱来。” 在此危机之时,一直沉默着的铁拳汉子突然轻笑两声,众人见他未掩口鼻也丝毫无事,都感到十分惊奇,于是这汉子越发有些得意:“区区毒烟就将你们搞成这副狼狈样子,我段寞豪一根钢筋铁骨,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就让我来为你们打出一条生路吧。” 顾览额边青筋猛跳两下,攥紧拳头道:“壮士!你听我一句,先不要妄动,容我再想想办法。” “算了吧,等你想好办法,咱们全都要毙命在这里了。”段寞豪回头挑衅地看了一眼叶钦,又将威胁的目光移向顾览,“更何况,我根本就不信你。” 杜遗筝与幽怜只是默默听着,皆未表态。段寞豪说罢,便起身走到石门那面墙前,双脚分立重心下沉,然后蟹子举钳一般张开筋肉鼓胀的双臂,结结实实地夹住一块青砖的左右两边。 他自小便专攻横练功夫,身形比一般人壮硕许多,浑身上下的肌肉坚实得像石头,放在平时,别说是移开一块千斤重的石砖,就算是几万斤的青铜鼎也能轻而易举。 段寞豪双臂猛一发力,身上青筋暴起,仿佛盘虬在土表之下的树根一般撑着皮肤,他胸腔里发出一声闷呵,被钳住的青石砖边缘拖出了呲呲啦啦的声响,竟然真的被挪动了。 就在石砖向外移动稍过三寸时,边上一角忽地塌掉了,段寞豪低头一看,见这青砖居然只有半掌宽的石壳,里面都是空心的,便呵呵笑道:“偷工减料……” 顾览见状急忙大声喊:“快离开那里!” “嗯?”段寞豪不明所以,兀自呆呆地杵在原地。叶钦疾冲过去,抓住他衣服用力向后一扯,然而石砖中猛然蹿出的毒浆还是浇到了段寞豪身前,他尚来不及痛叫,面部与喉咙就被迅速腐蚀凹陷,只能发出嘶哑的啊啊声,一股刺鼻的焦糊味迅速从他身上散开来。 叶钦放开段寞豪,回头冷声道:“都退后。” 石砖内部的毒浆源源不断地向外喷涌,在昏茫茫的烟瘴中涔发出幽绿色荧光,不多时已占据暗厅大半个地面。这毒浆的威力不容小觑,地上扔着的男尸甫一触到就滋滋地开始融化,浆液从尸身上漫过后,连粒骨头渣子都没有留下。 众人只能一步步向后退,然而毒浆蔓延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他们不得不暂时站到石桌大块的残骸上,可这毕竟不是解决之法,眼看着液面一点点上升,用不了多少时间,毒浆就会彻底把这里淹没,他们所有人都会化成一滩尸水,溶在这不见天日的罪恶之地。 段寞豪僵硬地转过身,挪动四肢,也想要爬到大石块上去,他的小腿往下已经变成裸露的白骨,正面几乎看不出人形来,脏器与模糊的骨骼直接暴露在外面,而钻入血液的毒浆仍在继续腐蚀着他的身体,就像从内点燃一只纸灯笼那样,化成灰烬只是时间问题。 “你们……给我……让个地方……”段寞豪身上几乎不剩什么肉了,整个人渐渐萎缩成一具焦红恶臭的骨架怪物,稀烂的内脏还在不住往外流。他异于常人的宽大手骨勾住了幽怜的脚,想要将她从石头拽下来甩到毒浆里去,好给自己腾出一块位置。 幽怜大声尖叫着,她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叽哩哇啦地一通乱叫,双手疯狂地在身前乱抓乱挠,双腿剧烈扑腾,但段寞豪的手骨就是紧紧地钳着她的脚,死也不肯松开。 “要么……你……也下来……陪我……” 段寞豪呆呆地看着自己断掉的手臂,好一会儿不能反应到发生了什么。他僵硬地抬起头颅,咔咔的声音仿佛一块数十年的锈铁,看见石块上方肃立着的黑袍男人和他手中的玄刃,然后身体慢慢地向后倒,噗通一声坠入毒浆之中。 幽怜慌乱地爬到叶钦身后,蜷缩成一团抖个不停。 杜遗筝突然“啊呀”一声跳起来,指着自己烧掉的鞋边喊:“漫上来了,漫上来了!顾老弟你快想想办法,想想怎么救我们出去呀!” 不知是镇静过头还是已经绝望了,顾览的表现有些异常的平淡:“别慌。” “你有办法啦?”杜遗筝惊喜道。 “不是,”顾览道,“算命的说我会死于二十八岁生辰之后,我刚算了算,不够天数,我们一定能从这里出去。” 螓娘子(二十)(倒v结束) 兽衔花(六) “胡说八道!” 这其实只算是一句抚慰众人情绪的玩笑话, 顾览没想到叶钦竟会当真,而且发了从未有过的大火。本来幽怜已经不哭了,他一吼出这句, 吓得人家打了个哭嗝, 又开始哽咽起来,就连一直趴在杜遗筝背上昏死的楚云嘉都被吼醒了, 懵懵地睁开眼睛“嗯”了一声。 叶钦两三步迈到顾览面前,食指用力在他胸口一戳,口气称得上恶狠狠:“我说你能活一百八,你就必须给我活到一百八!听见没有!” 顾览心里急,被他一激也有些上火:“我倒是想!” “哎呀呀呀, ”杜遗筝上前扯开他俩,脸上哭丧的表情难看极了,“现在可不是吵架的时候啊, 消消气, 都活一百八,都活一百八……哎呦我杜某人恐怕是活不到一百八了呜呜呜……” 咕噜噜的毒浆已经漫过了石块边缘,能供站立的地方越缩越小, 终于搞清楚状况的楚云嘉悲痛的嚎了一声:“大哥啊……”杜遗筝使劲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你给我闭嘴!” 顾览背对叶钦站着,手里还攥着那张从铜兽嘴里取出来的花笺, 被他揉成一个邹巴巴的小纸团。叶钦悄悄地伸出一根指头来勾他的小指,顾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五指扣住,使出最大的力气往死里握。 片刻后,叶钦却忽然将他的手甩开:“我怎么可能让你死在这,不是还有一个办法吗, 只要将那块破砖堵上,毒浆就不会再上涨, 你等到提灯带人过来,从外面打开石墙之后就可以出去。” 顾览又紧紧攥住他,生怕这人趁自己不留神蹿出去:“然后呢,谁去?” “自然是我去。” 顾览见他说得如此风轻云淡,气得眼眶发红:“你的脑子是叫毒气熏坏了吗,想的什么狗屎主意!” 叶钦道:“能救命的狗屎也不会太坏。” 就在众人心中无尽悲怆之时,侧面的石壁内部忽然发出“钪钪”的撞击声,像是有人用利器在里面凿打。 顾览耳尖一动,连忙问叶钦:“你听到了吗?” 叶钦微微眯眼:“这不是提灯的信号。” “管他是谁,”顾览笑道,“能救命的人不比那什么强得多?” 虽未发出声音,但顾览知道叶钦也笑了,他们之间的默契已到了对方任何细微情绪都能察觉的地步,他的掌心温暖而坚定,像极一个真挚磊落的誓言。 石墙那边又发出了相同的凿击声,叶钦跳到离墙面最近的一块石头上,举刃在石壁敲击数下以作回应,那面听到之后又快速“钪钪钪”地凿了一阵,像是急于要传达给他们什么讯息。 顾览跳到叶钦身边,对他道:“再回复他看看。” 于是叶钦也以相同的频率敲击一阵,那边却突然没了动静,两人都将耳朵贴近石壁,稍许过后,墙壁另侧响起了沉重的磨转声,像是推动了一个巨大的磨盘一样。 起初众人并未感受到有什么变动,顾览心如擂鼓,不知道这最后的救命稻草究竟能不能抓得住,他的目光无意识地瞥向仍在淌出毒浆的石砖,无法自抑地想到了最为惨烈的结局,难道今日他们果真要命丧于此了吗。 浆液的边线渐渐变得一边高一边低,顾览觉得十分奇怪,这暗厅的地面明明是十分平整的,他回头看向石块上艰难站立的幽怜和杜遗筝,发现他们果然维持不住平衡了。 幽怜身子不断向后倾,连忙扶住了杜遗筝胳膊,楚云嘉也叫起来:“你别再往后扯了,我们快要摔下去了!” 幽怜哭道:“我没有!” 叶钦举起折江用力/插/入石砖缝隙中:“这面墙在向后倒,不,准确的说应该是……” “这间石厅在转动!”顾览将霜翎钉入石缝中,转身向那三人伸出手臂,“快点跳过来,抓住我们,这里马上就要翻过去了!” 石厅旋转的速度明显开始加快,青石砖间错动的声响震耳欲聋,已经升到墙壁过半的毒浆跌宕翻涌,那危危浮在浆液中的石块眼看就要将三人倾覆下去,而叶钦和顾览脚下的石块早就已经淹没了,他们仅仅靠抓住石壁上的兵器支撑着。 “杜前辈,快!”顾览急喊。 杜遗筝惶忙中向他抛出自己那把蛟头大剪,顾览稳稳接住后反手用力刺入砖隙中,杜遗筝一手将剪尾连着的链索在胳膊上绕了几圈,一手抓住幽怜肩头,然而还不等他捉牢,石厅猛然加速翻转,三人急剧向毒浆中坠落。 顾览和叶钦同时拽紧链索用力向上一扯,杜遗筝直接被他们提了起来,而与此同时,石厅基本上完成了翻转,所有石块都已经湮进毒浆中,幽怜双手没能及时抓到杜遗筝的裤腿,已经绝望地闭上了双眼,手腕却最后关头被楚云嘉一把捞住。 此时,石厅顶上,顾览叶钦一手扒住刃柄,一手拽着蛟头剪上的链索,链索另头吊着的三个中,杜遗筝最不好受,因为楚云嘉双脚倒钩着他的脖子,双手还要抓住幽怜,等同于有两个人的重量向后紧勒着他的颈子,简直比上吊还要折磨人。 “呃,哆噗噗咳……”杜遗筝两眼翻白,口齿不清。 顾览皱眉道:“杜前辈快撑不住了。” “都怪你这个拖后腿的!没什么本事还要学人家出来杀人。”楚云嘉一边骂着,一边挥动双臂将幽怜荡了起来。 幽怜抬起哭花的脸:“不,不要放开我,求求你!” “除了哭你还能干什么!”楚云嘉一咬牙,使劲将幽怜往石顶上一抛,大喊道,“接住了,大馆主!” 接住幽怜的不是顾览,而是叶钦,他生来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只是倒提着幽怜的一只脚,像是着提刚刚退好毛的白条鸡。 于是近两人的重量就全部落在顾览手中,叶钦向他转过脸问:“还行吗。” 顾览道:“尚有余力。” 毒浆仍在上涨,速度不减反增,倒吊着的楚云嘉方才弄掉了发冠,一头长长乌发倒垂下去,不一会儿就闻到了糊味,他急忙将头发往上拢:“啊!快点呐,到底有没有人来救命,本少爷这张俊脸马上就要毁啦!” 当石顶终于传来“轰隆隆”的响动时,这几人像是听见了这辈子最动听的天籁,忍不住热泪盈眶。就在离顾览的霜翎剑不到一尺的地方,缓缓打开一道石门,他不禁想起,不久之前这道石门也曾开启过。 来救他们的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顾大夫,我来迟了。” 螓娘子(二十一) 剑鸣(三章合一) 位于最后的楚云嘉也被顺利拉上石门后, 下面翻滚的毒浆离暗厅顶部几乎只差一臂之隔,众人大呼一声好险,各自瘫倒一片, 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劫后重生的喜悦, 让他们暂时忘记了自己危险的处境。 顾览惊魂未定地靠坐在甬道一侧,抬起头看了眼对面的叶钦, 见他竟然还未摘下兜帽,忍不住伸直腿踢他一脚:“你不热吗?” 叶钦一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不啊。” 顾览笑道:“果然拉一个人比较轻松。” “那可不一定,”叶钦挥手在脸边扇了扇风,“有时候一个人也可以比两个更重。” 楚云嘉拍手哈哈大笑两声:“你说的太对了,这女人死沉死沉的, 简直比两头猪都重!” 杜遗筝摆手道:“嗳,要当猪你自己去当,别连累我。” 幽怜脸色涨红, 跺了跺脚道:“你, 姓楚的你真是个混蛋!” “喂,本少爷刚才可是救过你的命!你为什么只说我不说他!” 阿霜抿嘴轻轻一笑,双手转动石门旁的旋柄, 又是“轰隆隆”一阵响动,那噩梦一般的滚滚毒浆终于被彻底隔绝, 她随后站起来对顾览道:“我们要赶紧离开这里,地宫里的毒浆远远不止这些,说不定再过一会儿就会把这道石门冲破。” 顾不上仔细研究这间石厅的精妙机关,顾览立即起身道:“好,那就劳烦阿霜姑娘带路, 如此大恩,真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 阿霜将一缕白发顺至而后, 微微低头道:“如果没有顾大夫,阿霜也活不到今天,你就当我在报恩吧。” 时隔几日,再见到阿霜,顾览却感觉她像是变了一个人,或者说,真正变成了一个人。那双深灰色的眼睛里充满了鲜活的光彩,眉目间流动着一种成熟且温恬的韵致,她将一头素白长发绾在脑后,举手投足都像极一个沉浸在甜蜜中的少妇。 没想到这短短几日,她过的这样幸福。顾览暗自松了口气,心道不枉自己做出那么大的牺牲。 同样见到阿霜的变化,叶钦反而感到忧虑重重,他向顾览投去探究和疑问的目光,似乎从细微处察觉到了什么。顾览不经意触到叶钦的视线,心虚地连忙转头避开,装作毫不知情,继续同阿霜讲话:“你不是同孟无言一齐走了吗,怎么会知道我们被困在这里?” 阿霜略微一顿,缓声道:“其实,我和无言是来找佘有极谈判的,但不知为什么无言不愿意我留在那里,无论如何都要我先去别处转转。我在地宫出口见到了以前的姐妹,她们告诉我今夜有个相貌俊美的古先生被困在笼子里了,我几乎马上就想到了你。” 她这一番话只听得顾览心惊胆战,原以为阿霜离开地宫之后就与佘有极那帮人再无联系,没想到竟会留下这么个要命的尾巴:“谈判?你们找佘有极谈判什么,难道孟无言之前同他有交易?” “这个……我不太清楚,他们是在我昏迷的时候谈好的,无言答应了佘有极一个条件,他们才肯放我走。但无言说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阿霜终于也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有些发慌地看着顾览,“顾大夫,无言他会不会有事?他心思单纯斗不过佘有极那个老狐狸,你一定要帮他呀!” “现在恐怕已经太晚,”叶钦沉沉道,“你们听到外面的风声了么,至少有三百个弓箭手在等着我们。” 穿越甬道尽头的一瞬光亮,顾览几人从一处狭小洞口攀出,睁眼便看见一圈炽腾腾的火光将他们包围。地宫的出口在落巫山坳,地势最为低陷,四面环绕落巫群山,视线受阻,如同一只收紧系口的布袋,一旦山峦之上藏有任何埋伏,口袋里的人必定插翅难逃。 阿霜惊道:“怎,怎会这样!” 楚云嘉撸起袖子气愤喊道:“佘有极这个王八蛋,赶快滚出来向本少爷赔罪!跪下来给小爷磕三个响头饶你不死,不然我大哥一定叫人活捉了你剥皮抽筋!” 正对面的山丘上响起一道尖利的声音,刺啦啦地仿佛长指甲在喉咙里划:“哈哈哈,楚少爷真是对不住了,怪就怪你不该轻信顾览的花言巧语,关键时刻站错了队,来日到阴曹地府见过阎王,也务必将这一账狠狠算在这伪君子的头上。” 顾览回头道:“不必同他废话,杜前辈,请你带他们暂回甬道中躲避一下,待到外面平静了再出来。” 杜遗筝略显犹疑:“多一个帮手……” “这是私人恩怨,”顾览看了一眼阿霜,“只是拖得太久了。” 前夜,顾览跟着老康走在森森山野之间,提起芥子村的秘密,他装作十分好奇的样子不停追问。老康收了一锭银子,暗暗握在掌心里把玩,嘴上飘飘然道:“我们芥子村往前一百年,都是纺织为生,这纺织嘛,都是女人才做的事情,做得慢就赚得少,几天几夜也织不出一匹完整的布来。” 顾览道:“那要如何呢?” “那就打嘛,使劲打,打疼了就织得快。”老康言语间是抑不住的洋洋得意,越说越眉飞色舞起来,“这几年还是多亏佘老板给咱们指了条赚钱的路子,嗳,这件事我告诉你,你可千万要保密,往后这种好事要是轮不上我们,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可就得喝西北风了。” 顾览神色一冷,心中无比厌恶:“怎么说呢。” 老康神神秘秘道:“每当村里有新生的女婴和快要不行的老人,佘老板就会派人过来取走,以前真不知道,不大点一个女娃竟然可以卖那么多钱!有次我偶然瞧见他们将女婴和死人放在一起,身上盖一层薄薄的白色藤蔓,没过几天啊,这些藤蔓就涨疯了似的,不到半月,就能结出满藤的……” 顾览听不下去,只觉得身上发寒,十分反胃。 目光回到漫山火星,已将顾览叶钦二人团团包围。佘有极扯着尖嗓厮嚎:“给我射死他们!” 号令虽下,数百弓箭手却无一人行动。正当佘有极讶异不已时,叶钦吹出一声短促有力的口哨,埋伏在包围圈之外的娑婆堂杀手几乎瞬间就将他们全部放倒,动作之快效率之高不逊色于沙场行军。 佘有极瞳孔中出现一道凌厉决绝的黑影,所过之处山石飞溅草木屈折,宛如夤夜中一只索命的恶煞幽灵,转眼间他脑袋上方钝光一闪,一把玄色大刃当头直直砍了下来,威风凛凛,势不可挡。 “铛!”星野将长刀高高一横,挡在佘有极身前,直被叶钦这一斩击退数丈,逼得喷出一口鲜血来。 叶钦无意在他身上浪费时间,转身却见桑子手持双刀拦路,眼神视死如归,竟然豁出性命也要护着佘有极。 而佘有极本人却吓得裤子都湿了,狼狈地手脚并用在山峦间死命奔逃。 顾览身形一晃,闯入三人战局,背对叶钦道:“这里交给我。” 无需再多说一句话,叶钦信任他如同信任自己,立即向佘有极逃跑的方向追去。桑子神情一变就要去拦,然而脚下还未迈开两步,前方已被霜翎剑抵住了喉咙。 星野一刀侧突,向他肋下刺去,同时桑子矮身一翻,两把尖刀各自旋向顾览双腿,这两人刀法出自一路,配合极为默契,一攻一守或是左右夹击,时而变幻莫测时而穷追猛打,刀路阴险毒辣招式密不透风,即使放在中原也算得上一流的高手。 只见顾览极为灵活地向后一翻,左手折扇一开,“噼啪”两下抵开桑子双刀,右手收起霜翎以银针破坏星野的步伐走位。他不用自身武功与二人正面对打,只见招拆招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的套路耍出星野满额头的汗。 不使用自己的功夫,对方就无从知道他的弱点与强项,像是进入了一个无休无止的圈套,只能被动地在其中耗费体力。 “别跟他纠缠。”星野对桑子低声道,身影忽地鬼魅一转,居然化出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分/身来,二人一影四把刀,同时攻向顾览身上四处不同的死穴。 顾览轻易就看破了他的诡计,轻轻笑了声道:“这招我也会。” 他伸指在自己襟前一划,黑色长衣砰然鼓动,四道白刃刺了个空,全部被卷入衣袖中脱离不得,同时星野后颈微微一痛,却是一身白衣的顾览神出鬼没地绕到他身后,将一枚细长银针刺了进去。 真星野“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假的应声四散分裂。 “哥哥!”桑子一脸急切地跑过来,被星野一个眼神止住步子。他的眼睛还能动,拼命转来转去示意她自己先逃。 顾览一脚踏在星野肩膀,将霜翎剑立在他喉咙间,笑着问桑子:“我相信你不会走的。” 桑子隐忍而狠戾地望了他一眼,转身便向山下奔去。 “哎。”顾览微叹一声,摇了摇头,却并不急于去追。在他的视线中,桑子才急急跑了不到一百步,就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她伸手摸到肩胛处,发现那里也有一根细如毛发的银针。 佘有极双腿被废,骨肉乱糟糟地分离开,无比狼狈地在山石上爬行,身下拖曳出一道长长的血迹。叶钦跟在侧面,不愿被他的血脏了鞋子。 “你杀不了我,你杀不了我,谁也杀不了我……”佘有极翻来覆去不停地叨念着这几句,魔怔了一般,“哈哈哈,谁也不能杀我,谁也杀不死我,我一定是活到最后的!” 叶钦道:“当然不能叫你死得那么痛快。” 爬着爬着,似是看到了什么,佘有极突然癫狂地纵声大笑起来,双手在头顶上疯狂舞动:“哈哈哈哈哈,你终于来了啊,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一定不会言而无信的,哈哈哈你果然做到了!快,快杀了他,他就是玄鸩,别忘了你怎么承诺的!” 叶钦向山坳深处的雾霭中望去,看到了一个单薄而倔强的身影,笔直地立于黎明前最绝望的混沌中,比永夜更黑暗,比死亡更加了无生息,正提着一把剑,缓慢,沉重地一步步向他走来。 当这道暗影走得更近些,叶钦的目光却先一步落到他手中那把剑上。少年的容貌与数日前天差地别,这把剑仍是始终如一,样式简陋,剑身上布满了斑驳的锈迹,就像一个人手上染过的血,是如论如何也洗不掉的。 孟无言遥遥站定,目光空洞地看向叶钦,他面无表情地样子仿佛是一具被人操控的木偶,一头黑发已褪成了灰色,浑身上下竟然不剩半点活人气。 远在山下的阿霜看到山巅之上忽然出现的孟无言,一时间不能相信,她颤抖着流下眼泪:“无言怎会变成这个样子?不,他们要干什么,不要杀无言!” 杜遗筝见她想要冲出石洞,连忙一把拽住:“姑娘,你先冷静,你即使过去也忙不了他什么。” 叶钦可以嗅见萦绕在孟无言周身丝丝缕缕的黑气,他眼神凛冽地刺向佘有极:“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佘有极疯疯癫癫,犹自痴笑不止:“他是个奇迹,我试了无数个人,只有他活了下来,哈哈哈,这小子就是老天赐给我的宝贝!孟无言!你听好了,阿霜的根藤在我手里,你若今天杀不了玄鸩,我便要你们一起死!” 孟无言看着叶钦,他的神情忽然变得脆弱而痛苦,像是就要哭出来了,声音沙哑地缓缓道:“你一定要使出全力,因为,我是真的要杀了你!” 叶钦冷漠地瞥了他一眼,刃锋一转攻向只有半口气吊着的佘有极,“钉钪”一声,孟无言横截一剑,竟然将折江直直挥开了。他如今的速度、力量与气势,都已然到了堪称恐怖的境界,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达到这样的改变,除了使用菩提子再无第二种可能。 叶钦看着他,忽觉可惜又可怜:“菩提子虽能最大程度激发你体内的潜能,却也在极速消耗着你的生命,杀了佘有极,至少你们还能活一个。” “我已没有退路了,”孟无言道,“我已经别无选择!” “你选择了最愚蠢的一条路。” “啊啊啊!”孟无言爆发出一声狂吼,举剑向叶钦发起狂风骤雨般的攻势,毫无章法技巧,只凭借速度与蛮力,如同一只杀红了眼的兽,纵容着本能中杀性的驱使,不停地进攻,进攻,进攻。_娇caramel堂_ 叶钦屡次试图近孟无言的身,好窥探出菩提子究竟是如何被他化用的,孟无言卷剑绞杀咄咄逼人,根本不予他丝毫喘息之机。当年师父将三枚菩提子交给他时,未曾说过最正确的使用方法,只郑重提醒他不要轻易靠近,因为这东西会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魔鬼。 而眼前的孟无言已然同魔鬼没什么两样,他双眼赤红,脸上青筋突现,浑身的骨骼都因承受着过重的杀气而咯咯作响。叶钦逐渐不得不真正使出全力应对,随着菩提子的效用愈加强化,他在全力之下仍显出几分吃力,某种意义上,今日的孟无言是他功成以来遇到的最为强悍的对手。 一个不知活着还是死了,不愿杀他而不得不杀他的对手。 叶钦像是在和自己的一场噩梦殊死搏斗,像是同一个虚幻无形的执念较量到底,黎明之后,无论活着的是谁,这场战局中都没有胜利者。 越到濒死之时,孟无言的力量竟加倍地增强,叶钦倒退数步,以玄刃撑地,手背抹掉嘴角一丝飞红。顾览赶来时恰是看到了这一幕,一瞬间,他脸上闪过许多表情,不可置信,愤怒,担忧,明了,坚定和决绝。 顾览没有过去,这让叶钦十分高兴,能真正被一个人懂得,这感觉实在太过于美好。他直起身,向孟无言道:“你的时间不多了,如果要杀我,最好赶快。” 破晓的声音已经隐约可闻,曙光即将撕碎暗夜,徒添几分挽歌的色彩。落巫群山苍茫肃穆,百忌城的晨钟嗡嗡地涤荡而过,山坳里的雾霭逐渐疏散,天地之间,万物是如此悲悯而温柔。 孟无言低头,双眼空茫地向山下望了一眼,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举起他的剑,对叶钦道:“来吧!” 叶钦闻声而动,身影携风卷尘,凌厉强悍地挥出全力一击,方圆百里野兽惊动,不计其数地黑雀展翅旋向天空,孟无言高高跃起劈剑相迎。 顾览额边留下一滴汗,双手紧紧攥拳,阿霜已挣脱了杜遗筝,不顾一切地向山上交战之地奔跑。 两相迎击,声势浩大无可比拟,内力波动掀起数丈高的沙尘石浪,一声幽长的剑鸣响彻山谷,清越悲戚犹如龙啸。那一刻,黎光铺泄千里,天空中却开始落下雪花,入冬以后的第一场雪,竟然来得这样早。 “无言!” 阿霜向倒在地上的孟无言扑过去,哭着用力摇晃他的身体:“无言,你醒醒,你醒醒啊!” 孟无言挣扎着坐起来,看了眼手中只剩下一半的破铁剑,然后一言不发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去捡远处另一半断剑。阿霜跟在他身后,喜极而泣地一把抱住他:“太好了,你没有事,真的太好了!” 孟无言推开她,胸膛急促起伏,微微张开嘴,大口大口的鲜血就淌湿了前襟,他对叶钦喊道:“我还没死,再来呀!再来!” 叶钦摘下兜帽,发梢眼睫上落了些雪片,看上去有些疲惫,他平静地看着孟无言,似乎有话要对他说,稍顿了顿,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就这样转身走开。 “你别走,你别走!我还没……哇!”孟无言又呕出一大片黑血,身上无穷无尽的力气仿佛一瞬间被抽走,干净得点滴不剩,他双腿虚软,头昏眼花,意识也渐渐模糊,若不是有阿霜搀扶着,恐怕当下就要一头栽倒在地。 佘有极正妄图爬进两块山石之间的缝隙中藏起来,手掌就被一把冰刺钉在地上,他惨叫一声,转头用最恶毒的目光瞪向顾览:“你究竟为什么非要把我逼到这种地步?啊?顾览,你不得好死!” 顾览一脚踏上他颈间,将手中冰刺用力钻动:“把根藤交出来。” “呃啊!”佘有极尖声厮嚎,面目抽搐,血肉破碎的脸上扯出一个令人作呕的诡笑,“根藤……不在我身上……” “在什么地方?”顾览眉间拧紧,眸中怒火渐炽。 “哈哈哈,在什么地方?你不是已经见过了吗,”佘有极费力抬起手,指着山峦下的方向,“根藤就在那里面,有本事你再进去拿呀!” 顾览起身望向山下,然而未等他做出决断,山坳中赫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震响,位置正是方才差点让他们丧命的地宫,刹那时间,山石崩裂地面塌陷,卷携着火焰的毒浆迸涌而出,杜遗筝和幽怜三人急忙逃到了附近山丘上。 而在这一片塌裂的残砖碎石和滚滚浓焰中,众人看到一条体型庞大的白蟒正在挣扎着沉陷下去,估约近有半丈粗细,它的头部伸出两根细长的触角,浑身遍布分枝斜杈,盘卧时居然足以包围一座小山。 顾览震惊不已,走到石崖边上细看,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大蟒,而是一条活生生的长疯了的白色巨藤,藤身之下清晰可见颇有规律的起伏搏动,而那些枝杈上则挂着数不清的透明荚壳,在薄薄的荚皮之下,是一个个蜷缩着的小小婴孩正在酣眠,她们后颈伸出的细蔓就连着身后的白藤,以此汲取生长所用的养分。 灼浆不断淹没巨藤,很快烧化了它的外皮,在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中,长藤剧烈地挣扎扭动,好似真正能感受到巨大的痛苦一般,它身体内部的东西不断淌漏出来,浓稠的粘液里包裹着尚未融化的腐尸残骸,除去这些密密麻麻的尸体,巨藤几乎只剩下一张燃烧着的空皮。 “呜哇,”楚云嘉忍不住俯身猛吐,“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呕!” 山坳中的巨藤已然不再挣动,阿霜怔怔地看着自己忽然开始皲裂的双手,她的一头雪白长发亦开始簌簌地脱落,她抬头看向孟无言,目光茫然而惊恐:“我这是怎么了?” 孟无言心痛得无以复加,抱住她不住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你不要怕,我会陪在你身边,你不要怕……” “不!”阿霜突然哭着将他推开,紧紧捂着脸转身想要逃跑,“你别看我,不要追过来!” “阿霜!”孟无言心口骤然绞痛不止,他忍得满头大汗,脚步虚浮地追上阿霜,“我们走,现在就离开这里,我们一起回家。” 阿霜背对着孟无言不肯转过身来,双手始终捂着自己的脸:“无言,你不知道……” “你现在还不知道她是什么东西吗?”佘有极翻身仰躺在地上,朝着天空狂笑不止,“哈哈,哈哈哈,竟然还当个宝贝似的,你向山下看看,看看她的真面目!” “你住嘴!”孟无言嘶吼。 他转到阿霜对面,温柔地轻声哄道:“你让我再看你一眼吧。” 阿霜摇头:“你会讨厌我的,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 孟无言伤心地流下眼泪:“我知道,其实我一直都知道,那天我躲在石门后面,什么都看见了。” 阿霜身子一僵,指缝间淌出泪水,她肩膀轻轻抖动,声音微颤:“我后悔了,如果重来一次,我不会再去给你送那碗粥。” “可是我不后悔,我永远不后悔。”孟无言认真地、用力地看着她说。 直到最后,阿霜也没有放下遮住脸的双手,她在孟无言怀中慢慢地枯萎、融化,皮肤干裂脱落,头发一把把掉光,血肉飘散在风中,直至完全消失在洒洒的初雪里,只留下满地白发、一件粗布裙子和一支木簪,被孟无言珍宝一样捧在手中。 天地沉寂,万籁无声。觉来知梦,不胜悲戚。 孟无言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是随她一同死了。佘有极彻彻底底欺骗了他,他眼中本该有无尽的愤怒,而现在却如死水一潭,没了希望没了斗志,连仅余的光亮也已经熄灭了。 似乎过了许久,孟无言在雪地之中忽然回过神来,轻轻放下阿霜的遗物,缓慢而沉重地朝着顾览走来。 叶钦见状欲拦,顾览对他摇了摇头。 孟无言一边向他走,一边面无表情地解开衣带,脱掉上衣,露出初现挺拔的胸膛,上面一道狰狞的疤痕分外醒目。“顾大夫,我答应过你一件事,我还记得。” 雪越下越大,孟无言心死神伤,身体的状况也到了绝境。“谢谢你曾经救了阿霜。” 意识到他即将做什么,顾览瞳孔猛然放大:“等等,不要……” “噗”的一声,孟无言毫无犹豫地将五指/插/进自己胸前,像是丝毫感知不到疼痛,表情木然地用力拔出,鲜血淋淋的掌心已经多了一颗犹自鼓动的心脏。 “菩提子……就嵌在……我的心里,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孟无言走近顾览,将心脏举到他面前,“这个你拿去吧。” 顾览双手搀扶住将要倒下去的孟无言,叶钦目光隐隐动容,转过身不忍再看,袍袖之下却暗自攥紧了拳头。 顾览哑声道:“你还有什么未完成的事,可以告诉我。” 孟无言摇头,苍白的嘴唇颤颤道:“我知道这时间有很多美好的东西,但不一定属于我。我已经要的很少了,为什么上天连这仅存的一点奢望也不肯施舍我,为什么。” 艳红的血灼伤了他脚下干净的雪地,孟无言闭上了眼睛。 顾览胸口一闷,说不出的难受,他放下孟无言,径直冲过去抓起佘有极的前襟,将他重重摔到山石上:“是谁做的?是谁把菩提子嵌到他心里去的?灰阁背后的人究竟是谁?是谁策划了这一切?是谁!是谁!告诉我!” 佘有极双眼涣散,只出气不进气,抽了抽嘴角道:“你永远也别想知道……” “你说不说?你说不说!”顾览疯了似的挥起拳头砸佘有极的脸,每一下都使出最大力气,他的五指和衣袖很快便成了殷红色。 “顾览。”叶钦沉声。 顾览浑身剧烈颤抖,手指一松,断气的佘有极就滑了下去,他枕着手背靠在山石上喘气,许久之后仍无法平息内心涌动的情绪。 叶钦将手搭在他肩上,轻声道:“走吧。” 顾览转过身,只觉得胸口沉闷地无法呼吸,双腿也像灌铅似的不能行走,他抬头看看落雪的晨空,目光是从未有过的茫然。他忽然记不起自己最初的目的是什么,忽然间看不清自己的身份,意义在哪里,敌人又在哪里,那只幕后操控的手在哪里,这场局的弈者与棋子又分别在哪里。 他已经无法置身事外。 远处阿霜倒下的地方,有一枚微弱的红光在细细闪烁,顾览拨开上面的积雪与衣发,发现竟是一颗仍在跳动的小小的心。 “原来,她已经有心了。” 他与叶钦将阿霜和孟无言合葬在附近的山丘上,立起一块无字的石碑。叶钦将孟无言那把断掉的铁剑端在手中看了半天,然后插在了墓前。 不出意料,被顾览捆在石头上的桑子星野二人已经让同伙救走了,不过他有预感,他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之后三日,娑婆堂清剿灰阁残余势力,非白居早已人去楼空,机密文案和相关名册都成了炉火中的灰烬。百忌城内,灰阁的一切痕迹都在一夜之间消除干净,无法撤离的边缘成员全部惨遭灭口。 十月二十八,大雪初霁。 这是顾览和叶钦留在百忌城的最后一晚,调查事宜分头收尾,叶钦早完成半个时辰,就按约定在城南的一个小巷口等着他。 已过戌时,夜深风寒,街上空无行人,积雪在月光下泛出泠泠光色,叶钦抱胸而立,面朝着顾览稍后会来的方向。 忽而他眼睫微动,察觉到背后轻微踏雪的声响,叶钦侧过脸,瞥见一道兰紫色身影正款步走向他。那人手中低低撑一把素色水墨的纸伞,伞沿遮住眼睛,半张脸将露不露。 叶钦心中十分奇怪,疑惑不解地盯着他缓缓走来,这身量他再熟悉不过了,两人之间只剩四五步的距离时,纸伞轻轻一抬,果然是预料中的那张脸。 “顾览?”叶钦感到有点好笑,同时又觉得似乎什么地方不太对,说不出的别扭,“雪早就停了,你从哪儿弄了把这么破的伞?” 叶钦面前的顾览神情冷淡,双眸微敛,倒像是完全没听见他说话似的,兀自走向他身前更近的地方。 那股无法言明的违和感更重了一些,叶钦忽然冷下脸,这时顾览猛然抬起手,亮出藏在袖中的雪亮匕首,快如闪电地刺向叶钦胸前。 一滴血落在地上,刀尖堪堪刺破叶钦前襟,他五指牢牢攥住刀刃,指缝间溢出道道鲜红。再细看时,叶钦竟不能从这冒牌货的形貌上找出一点破绽,不禁惊异于他卓绝的易容能力,不过纵使他扮得再像,仍旧有一些地方是不可能被模仿的,例如眼神和气质,那正是顾览的灵魂所在。 “顾览”抬眼看向叶钦,嘴角勾起一丝诡媚的笑,后退一步将纸伞抬起迅速一转。叶钦挥掌将那伞打个粉碎,然而伞后却不见任何人影,假顾览早已逃之夭夭。 _娇caramel堂_ 叶钦眼前忽然一晃,他暗道不妙,刀刃上淬了毒。他立即催动内力/将毒素向外/逼发,掌间化出腾腾雾气,流出的血顿时变成了乌黑颜色。 这毒非比寻常,叶钦从未见过,不致命也不破坏人的功体,仿佛一把坚固异常的锁将内力锁死,不运功则罢,稍一动用内力就会加倍受制,如果强行冲破,轻则武功尽废,重则气息倒流筋脉断裂,最终爆体而亡。 叶钦心情十分复杂。 “都处理妥当了,咱们走吧。”不久后,顾览轻快地经过叶钦身旁,抬手在他肩头拍了一下,走了几步发现他并没有跟上来,不禁回头奇怪道,“怎么站着不动,快点,我可不背你。” 叶钦背着手,神情颇有些古怪,似笑非笑的。 顾览:“?” 叶钦眉间一松,忽然用一种近乎痴迷的炽热目光看向顾览:“这恐怕由不得你了。” “什么?”顾览以为自己听错了,“凭什么,要背也是你背我。” 叶钦伸开自己受伤的手掌,无赖似的一笑:“你看,我中毒了。” 灰阁销声匿迹后,百忌城的酒楼客栈近八成都已经关门大吉,要想找一家条件尚可又安全的真是很不容易,更何况时间又这么晚,店家也快休息了。 顾览稍微停下步子,将死瘫在他背上的叶钦往上掂了掂:“如果前面还没有可以住的地方,我就先把你放在这儿,再到城外赶了马车来接你。” 叶钦道:“馆主想的真是周全,不过我现在功力不到平时的十分之一,你不怕那刺客再回过头来杀了我吗?” “叶钦,你看这条街,又宽敞又干净,连个人影都没有,我想知道他究竟是从土里钻出来的还是从天上飞下来的,怎么就能把你刺中了呢?” “你是在夸我还是在夸刺客?” 顾览道:“回答我的问题。” “唉,”叶钦叹了声气,低头把脸埋到顾览劲边蹭蹭,闷声道,“我不是特别想说。” 顾览:“为什么。” “有一点为难。” “反正你迟早要告诉我。” 临近街尾,顾览终于找到了一家亮着灯的客栈,店面很小,进门只有两张陈旧的木桌。老板正靠在柜台上打瞌睡,顾览背着叶钦进去,直接拿出几颗碎银放在柜上:“一间房。” 老板那神情像是一下子挣到了整年的钱,银子攥在手里,不舍得给顾览找零:“那个……客官,最近天冷了,客人也少,咱们这还有很多空房呢,我看你们两个男人住一间是有点挤了,不如一人一间怎么样啊?房间都很干净,有刚烧好的热水,被铺都是新的……” 顾览急着给叶钦解毒,不曾想这老板废话如此之多,于是催促他道:“不必了,一间就好,请快一些。” 客栈老板挠了挠头:“一间的话,那床可有点小,你们两个人睡,手脚都施展不开呀。” 叶钦:“……” “就一间,钱不用找了。”顾览微微蹙眉。 老板飞快拿出一枚房牌和钥匙:“哎好嘞!您请上楼左拐尽头就是。” 混沌桃源(一) 毒壮怂人胆(上) 这房间里的床, 比想象中要更小一些。 顾览把叶钦放到窄床上,又到楼下打了一盆热水,回来时见他正悠哉地枕着没事的那只手, 仰面望着屋顶发呆。 将一条崭新的布巾放到热水中浸透拧干, 顾览坐到床边,拿过叶钦受伤的右手, 仔细地把上面发黑的污血擦干净,三指搭到他腕间:“为什么我觉得你好像一点也不在意?” “不是不在意,”叶钦侧过脸,温柔目光中透着几分惫懒,“我只是很享受被你照顾的感觉。” 脉象复杂, 奇毒难解,顾览不知觉又皱起眉,指尖微微向下挪动一点:“这毒有点厉害, 事先说好, 要是你落下后遗症成了傻子,我可是要换人的。” “真是薄情。”叶钦不笑了。 顾览道:“什么感觉,你自己形容一下。” 叶钦道:“我非常伤心, 非常难过,非常生气。要不是现在一点力气也没有, 我一定好好治治你,让你以后再也不敢说那样的话。” “我让你形容一下中毒的感受!”顾览扬手给他脑袋上巴了一掌,“清醒点没有?跟我仔细说说现在的感觉,我好分析这毒的成分。” 叶钦闭上眼睛,一脸委屈的样子, 他平时一贯气场强势,冷峻逼人, 突然变成这么蔫巴巴的,实在是让人不习惯。顾览看着他,心里莫名其妙就跳出了“楚楚可怜”这四个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都成这个样子了,你还这么用力地打我。”叶钦面朝墙那边,留给顾览一个后脑勺,“你为什么就不能心疼我一下呢。” 顾览将他下巴扳过来:“能不能痛快一点?” 叶钦略微正色道:“我的内力被封了近九成,不能强行冲破,身上所有重要的脉府全都卡住,就好像是一条被锁住逆鳞的巨龙……” “停,我明白了,”顾览面色凝重,将银针捻入叶钦右臂天井、曲池及会宗三处重穴,直至他掌心伤口重新溢出乌血,“这毒分为表里两部分,表毒制身,里毒制功,我现在将你体内残余的表毒化干净,剩下的也只有等回到医馆再详细研究了。” 叶钦问他:“有几成把握。” 顾览又把布巾在热水中投洗一遍,给叶钦擦干净手:“无论几成,我都会竭尽全力,你就当十成好了。” 叶钦轻笑,忽然右掌一阵酸麻,没想到顾览竟然直接用嘴帮他吮出毒血,急忙将他推开:“快吐出来!” 顾览以袖掩口,将毒血吐到布巾上:“你干什么,害得我差点咽了。” “疯了吗?万一你也中毒怎么……” 顾览闻言一怔,敛了眸子看向地面,分明是心虚了。叶钦靠坐起来,将顾览扯近一些,用拇指指腹抹掉他嘴角的血迹:“有件事我要问你。” “一问换一问,”顾览道,“你先坦白自己怎么被刺伤的。” 叶钦嘴角一撇:“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你先说。” 顾览笑笑,无所谓似的耸肩道:“那我们就这样耗着好了,耗到天亮,看看是谁先憋不住。” 叶钦第二次叹了一声气,半晌后道:“有人能近身刺伤我,你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顾览:“没错。” “其实,我之所以放松警惕,是因为行刺我的那个人易容成了你的样子。”几经权衡,他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顾览稍稍反应了片刻,语气难掩愤怒:“易容成了我的样子?” 叶钦点头:“可以说是分毫无差。” 顾览面色铁冷。 叶钦改口道:“只是气势上差了一大截,不过单从外表看来,足以以假乱真。” 顾览马上想到宁淮生临死之前透漏的那个少年,据说是一等的易容高手,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若是有,那么必定也和菩提子这场风波脱不开关系,说不定顺着这条线索,就能查出整个事件的幕后操控者。 他将这一想法告诉叶钦,对方沉默稍许后道:“这点方才我也有想到,只是这些并不是关键。” 顾览急问:“关键是?” 叶钦神秘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顾览的手习惯性想要抬起来,一想叶钦有伤在身,生生忍下了:“关键是什么。” “不得不说,他易容的技术十分高超,就连身量都和你别无二致,”叶钦说着,眼睛不由自主地瞥向顾览,在几处自己十分痴迷的地方流连一番,再继续时语气却突然增了戾气,目光也隐隐透出杀意,“这个人对你一定相当了解,否则不可能在细节上做得如此到位,很有可能一直潜伏在你的身边,或者已经对你暗中观察了许久,亦或者,你们的关系非比寻常。” 顾览微微眯起眼睛:“叶钦,你话里有话。” 叶钦颇有意味地看他一眼:“我只是简单地分析事实而已,怎么,馆主难道有什么隐情被我说中了?” 顾览冷笑道:“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既然你这么喜欢乱猜,就尽管去猜好了。” 叶钦“哼”了一声,板着脸不再说话。 顾览瞥叶钦一眼,也不去理会他的心思,自顾坐到桌边喝热茶。叶钦闻到一阵蒙蒙的茶香,喉咙动了动,半抬起脸向顾览道:“我也很渴。” 说完心里有些忐忑,生怕顾览不搭理自己,微微斜过眼睛看见他又拿了一只干净的空杯,这才舒一口气。 然而,谁知道顾览并不是要倒茶给叶钦喝得,他是觉得这茶温太烫了,两只杯子倒换着凉得快一些。 叶钦:“那个……凉了之后分我一杯。” 顾览又将两杯合成一杯,“咕咚”一声一口气喝干净。 “想不到顾馆主平时就是这么对待病人的,连杯水都不给喝,恐怕不用等到回医馆我就渴死了,”叶钦躺平道,“你给我坐过来,老老实实交代当初究竟是怎样救的阿霜。” 顾览垂了垂眼睛,不答反问道:“那个人真的很像吗?” “什么?谁?” “那个冒牌货!” 叶钦抬手蹭了下鼻子:“不是说了么,气质差一些。” 顾览手中的瓷杯“擦咔”一声,添了几道裂纹,他咬牙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一准是灰阁的人,那日我在合契账房看见那张暗杀你的契单,上面的日期就是今天!” 叶钦道:“灰阁只是一个幌子,真正对我们有威胁的是他背后的势力,无论佘有极还是秦夫人,都只是他们的弃子罢了。若想抓到这只暗手,就不能一直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必须主动出击。” 顾览端一杯茶水坐到床边:“你有计划了?” “嗯,”叶钦伸手去接,“再过几日,东垣城繁简山庄庄主五十大寿,届时江湖中叫得上名号的人都会到场,如果有人想在近期搞什么大名堂,我想这次机会他定不会放过。” “繁简山庄,”顾览重复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只觉得有几分熟悉,“像是在哪儿听过呢。” 叶钦一笑:“地宫里那个要花重金雇我的小子,还记得吗。” 顾览挑眉,不注意间将手里的茶自己喝了,笑道:“不如你索性随了他的意思,早早打入繁简山庄做卧底,到时咱们里应外合,知己知彼,不是很好吗?” 叶钦眼巴巴看他喝了那茶,瘪了瘪嘴道:“我犯得着做这么大牺牲?哎,馆主,这水不是给我喝的吗?” “啊,抱歉,忘记了。”顾览紧忙又倒了一杯,却仍是端在手里,没有立刻递给叶钦,目光一黯,盯着那浅黄色的茶汤出神儿,“我只是忽然间想不清楚,究竟有没有必要追查到底。其实自从你与孟无言交战,几日来我总是睡不安宁,眼下你又中了这么难缠的毒,不如就此作罢,管他什么灰阁白阁,江湖从来不缺爱管闲事的人,少你一个也无妨。” 见他神情莫名失落,叶钦不禁柔声道:“菩提子本是我娑婆之物,这可不是管闲事。你也不要太过担心了,麻烦来时尽快解决才是正道,一味躲避只会越来越麻烦……快给我喝一口。” “你刚经历一场大战伤了元气,现在一定很不好受吧,如果我今天动作快一些,也许你就不会中毒了。”顾览用力地攥着那杯子,攥得骨节发白,杯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别这么说,这件事根本就不怪你,”叶钦摸了摸顾览脑后的头发,“还有,什么活到二十八岁那类的鬼话以后也不许再说,我听了心里不舒服。好了,现在能让我喝茶了吗?” 顾览刚要将杯子举过去喂他喝茶,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嗖”一下抽回手来:“那个冒牌货穿的什么衣服?” 叶钦又气又无奈:“什么衣服?我不记得了,好像是一件蓝色的……谁会在意那个,把茶给我。” “蓝色的?”顾览古怪一笑,站了起来,“你见我什么时候穿过蓝色的衣服?” “那就是紫色的。”叶钦慌忙改口。 顾览把茶杯重重放到桌子上:“紫色的更离谱!我从来不穿紫色,你不知道吗?叶钦,看来你一点也不冤,真的。” 叶钦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大晚上的谁能看那么清楚,你这身绿衣裳远远看过去也是那个样子,你饶了我吧行不行,我看天亮前是喝不着这口水了。” “绿衣裳?绿衣裳?”顾览将袖子扯到叶钦眼珠前面,“这是青色!” 叶钦用手肘撑着往后躲:“我说错了吗,这总不能是红衣裳吧,算了算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要喝水!” 顾览道:“本来就是你强词夺理。” 叶钦认命似的点头:“是是,我强词夺理。” 看他态度诚恳,顾览气消几分,拎起茶壶刚要倒水,却发现壶已经空了。 转脸见叶钦正幽怨地瞪着这边,顾览笑了笑道:“你中这毒,十二个时辰之内是不能饮水的。” 叶钦眯眼:“你觉得我会信?净在那胡说。” “好了,我去楼下续一壶来。” 没过一会儿顾览又笑嘻嘻地拎着茶壶回来:“那店家已经睡了。” 叶钦今夜第三次叹气。 顾览悄悄看了他一眼,走到床边,将几根修长手指搭在他小腿上,一边点动着一边向上摸,叶钦略受惊吓,抬眼便撞见顾览那不怀好意的笑。 “你做什么?”叶钦喉结一动,眼神半是惊喜半是惊恐。 “有件事我惦记很久了,”顾览爬到床上,身体一点一点压过去,“俗话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有来有往方可地久天长,这有来有往的意思,君座应该不用我解释吧?” 叶钦扭过脸去,莫名有些羞涩:“没听说过,你别闹了,快点下去。” 顾览双手抓住他前襟往开一扯:“我就不!” “你这叫趁人之危!” “真是笑话,你叶钦不是向来贯彻谁强谁上的理念吗?怎么如今打不过我了,就开始耍赖皮呢?”顾览食指挑开自己的衣领,凑到叶钦耳边,缓缓地吹了一口气,沉声道,“你放心,我会很轻很轻,绝对不让你疼。” 作者有话要说:顾览:等了八十多章终于有机会翻身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叶钦:不装了,起来加班,再等八百章也不可能礼尚往来,你死心吧。 对不住了,小顾。 混沌桃源(二) 毒壮怂人胆(下) 顾览趴在叶钦胸前, 低下头温温地看着他,目光柔软,唇边是宠溺的笑意。 叶钦无法自控地望进他的眼, 一颗心都像是泡在春水里软化了。顾览敛下眼睫, 微挑的眼尾曳进两鬓垂发的阴影里,他将视线停在叶钦蜜色缎子似的胸膛上, 忍不住用手掌贴合上去。 真是赏心悦目,这两个人同时想。 叶钦握住顾览偷偷向下溜的手,再次沉声提醒:“别玩了,下来。” “不要做无用的挣扎,”顾览学着叶钦平时的语气, “你现在体力暂时恢复不了,最好就这样乖乖躺着别动,你越是挣扎, 我越是兴奋。” 说着, 他突然低头在叶钦耳廓上舔了一下,轻轻地笑了笑。 叶钦忍不住浑身一颤,目光狠下来, 就要翻身将顾览压过去。然而他正是体虚的时候,顾览轻而易举就按住了他, 得意道:“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顾览,我现在怀疑那人根本就是你派来的,”叶钦无奈又头疼,“你非要这样吗?” 顾览势在必得地挑眉:“没错。” 叶钦苦笑:“我可从来都没有强迫过你,你怎么忍心这么对我呢?” “什么叫‘怎么忍心’, 这可是占便宜的好事,”顾览笑得有点坏, 突然就想起许久之前叶钦说的一句话,“你只管躺着不动就能尽情享受快乐,难道还不好吗?再说了,你都没有试过,怎么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呢?万一你喜欢的不得了,以后还要求着我……” “打住打住,”叶钦面色发青,单是想一想就觉得很要命,“我不可能会喜欢,你赶紧打消这个念头。” 顾览坚定道:“你会。” 叶钦更加坚定道:“不会。” 顾览像个好不容易逮到鸡的狐狸似的,满脸都是开荤前的兴奋,他伸出舌尖在嘴角点了点,拇指揉着叶钦下唇,撑起上半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瞧不起谁呢?” 叶钦有点想笑,狐狸是不可能斗得过狼的,顾览怎么就不明白呢。 顾览俯下脸吻住他,叶钦感到唇瓣间涌上一股暖意,他本来就很渴,这下像是找到了一眼温暖清甜的泉,抑不住地想要索取更多,他捧住顾览的脸,逐渐翻转攻势。 顾览已察觉到不太对劲,扶着叶钦肩头想要暂时起身,叶钦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一手绕过顾览后颈,牢牢地将他箍住。 仅仅是一个吻,顾览已经有些不能招架了,他颊边泛出红晕,胸膛起伏加快,情急之下揪住叶钦的耳朵,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叶钦叼着他下唇瓣不松,邪气地一笑,双手趁机抓向顾览腰间,使劲挠了起来。 “啊!”猛地一个挣挺,顾览抬起头,水汽朦胧的眼睛逼出一圈艳丽的红,转而又浑身无力地倒下去,他拼命扯着叶钦抓挠的手,脸上表情似哭非笑的,难受到了极点,刺激到了极点。 叶钦笑眯眯地凑过来,顾览马上又将脸转到另一边,浑身剧烈地抖个不停,忍不住骂道:“叶钦你个大王八蛋,快住手,哈哈哈快住手……” “哼,你刚才那嚣张劲儿呢顾览,不是要我躺着舒服吗,我正等着呢。”叶钦侧起身,半压住顾览,片刻喘息的间隙也不留给他,不停挠他腰间软肋,没多一会儿顾览就受不了地扑腾起来,转身也叶钦扭搅成一团。 从两人到这客栈差不多过去了一个时辰,叶钦身上的力气恢复了一些,不再是之前那副任人宰割的可怜样子,他双手擒住顾览手腕压在枕头上,重重地喘着气:“记吃不记打,是不是?” 顾览挣了挣,没挣动,明白自己大势已去,索性便不再逞能,侧过脸一口咬在叶钦手指上,舌尖似触非触地,水光潋滟的眸子斜睨过去。 叶钦觉得燥热非常,将顾览双手拉高,换自己一只手来压,然后三两下除了外衣,露出一身极漂亮的肌体,强劲而危险,却不过分壮硕,与他一副邪俊高贵的五官相辅相成,简直叫人挪不开眼。 他的一双眉骨高而笔直,撇下的阴影落进眼睛里,衬得更是深邃华丽。顾览喜欢这双眼睛,喜欢被这双眼睛认真用力地凝视着。 “怎么不说话了?”叶钦嘴角轻轻一翘。 顾览歪着头,微哂道:“少不知好歹了,我是心疼你,才没下狠手,要不然你现在早在我/下面嗷嗷叫唤呢,看你软塌塌的没兴致。” “你这张嘴真是……”叶钦稍用力地钳住顾览下巴,咬牙重重念道,“我,软,塌,塌?!你敢不敢把这话再说一遍。” 顾览当然不敢,一个劲地笑,叶钦佯装恶狠狠地皱起眉,扯了他发带要将他双腕绑起来:“我今天仅用一成力气,也能叫你好好地长一长记性。” 眼看恶狼就要龇牙扑过来,顾览用脚尖勾住床尾的棉被朝叶钦兜头蒙住,顺势挣脱了他桎梏在腕间的手掌,左一翻右一滚,让棉被紧紧地将两人裹住,变成一只只露出两个脑袋的大棉被卷,这一下谁也没法动弹了。 “你累不累,竟然还有力气折腾,”顾览打个呵欠,闹了半天显然有些困了,“快睡吧,等天一亮,你就随我回医馆去。” 叶钦摇着头,“啧啧”两声:“顾馆主,天底下恐怕没有比你更会耍赖的人了,我看往后你也不必再开什么医馆,单凭耍赖皮这一条独门绝技,行走江湖简直难逢敌手呀。” “哎呀你别说了,”顾览闭上眼睛,“啊,我的头好晕,会不会是刚才帮你排毒的时候被误伤了呢。” 叶钦道:“我看不是,头晕只是耍赖皮的后遗症而已,你下次再使用这门武功的时候,记得中间要歇一会儿,等到头脑清醒时便可以将赖皮耍得更彻底一些。” 顾览脸一红,瞪眼道:“能不能别再说耍赖皮这三个字?” “恼羞成怒,”叶钦鄙夷一笑,“要不得,在耍赖上登峰造极的人脸皮一定要很厚才行,馆主这方面还有待提高。” “叶钦,你闭嘴!” “唉,”叶钦又叹了声气,在顾览身边躺好,“早这样多好,何必折腾这一通,你不舒服我也不舒服。” 沉静片刻,顾览突然悄声问:“你哪儿不舒服?” 叶钦转过脸没脾气地看着他,“噗”一声,两人同时笑了出来。 混沌桃源(三) 雪霁 翌日天放晴, 叶钦与顾览回到烟华馆,庭院积了厚厚的雪,一众药童正在挥舞着竹帚哗哗清扫, 不知道谁在廊道外面堆了一只臃肿瓷实的雪人, 鼻子竟是顾览常用的那个青玉药杵。 要做鼻子不是木头杵子更好一点吗,顾览想, 青玉石很重,压得雪人成了叼着大雪茄的三瓣嘴,看上去十分不伦不类。当然他没办法和叶钦分享这一奇妙联想,因为叶钦不知道什么是雪茄。 不料叶钦自己也有一个更加奇妙的联想:“这是个什么东西?看着怎么像……嗯,这是你常用的吗?” “对呀, ”顾览亲手将那石头药杵拔出来,又用力插回了正确的位置,“准是廖雪婵和廉木这两个人做的, 我藏得好好的也被他们给翻出来。” 叶钦眼神微妙, 两根指头捏着下巴,欲说还休似的:“我冒昧问一句,就是……这个东西你多久会拿出来用一次?” 顾览奇怪地瞥他一眼:“当然是每天都用, 宝贝着呢。” “每天都用?”叶钦皱眉,有些惭愧地看着顾览道, “是我太失职了,不过馆主果真是个口是心非的人,往后你有需求,可以直接跟我讲。” “什么乱七八糟的……”顾览一顿,豁然开朗, 转向叶钦露出一丝狞笑,舌尖舔着后槽牙, 威胁道,“今非昔比了君座大人,往后我每天都要向你的药里加料,让你越吃越傻,最后只能躺在床上乖乖叫我爸爸。” 叶钦挠了挠脖子,脸上绷着笑:“馆主原来好这口,真是人不可貌相,小子自愧不如。” 顾览将青玉杵子拿出来抵住叶钦前胸:“这只是个药杵,你该不会没见过吧?” “嗯?”叶钦眯起眼睛,佯装一副无辜的样子,“这当然是个药杵了,看形状也该知道,馆主为何要加个‘只’字呢,难道其中还有别的什么暗示?” 顾览眉头一抖:“……” 叶钦将药杵拿过来,放在手中掂了掂,突然凑到顾览耳边压低声音道:“太小啦。” 然后如愿以偿挨到了顾览的铁拳。 这时候一阵笑声传来,廉木和一个年龄相仿的药童互投着雪球追了过来,见顾览竟站在院子里,都马上偷偷丢掉团好的冰疙瘩,猫似的叫一声馆主。 顾览拿着药杵问:“廉木,这是你放在这里的?” “不是,”廉木几乎要脱口而出一个名字,又担心被报复似的,抿着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顾览笑得十分亲切:“没事,你尽管说。” 廉木小小声:“是雪婵姐姐。” 廖雪婵打了个喷嚏。 身旁的朱晴目光担忧:“冷吗,要不咱们回屋吧。” 廖雪婵摇头:“外面太阳正好,晒一晒暖和。” 她们紧挨着坐在小亭一侧,廖雪婵将一本近四指厚的药纲垫在膝上,上面铺一张完成过半的画纸,一边和朱晴聊天,不时勾两笔收尾。 “画完了?让我看看。”朱晴见她搁笔,就要抢过来看,廖雪婵却“蹭”地将画纸藏到了身后,神神秘秘地一笑。 朱晴嘟起嘴:“我等半天了。” “悄悄的,别声张,”廖雪婵将画纸拿出来,用袖子遮着一点点放给朱请看,“千万不要让我们馆主知道。” 入眼是一片炽艳的红枫,让人想到烧到极尽的火焰,或是暮时染血一般的晚霞,不带一点浅显的温柔,用最浓烈又恣意的情愫来浇灌,红得透出一种残忍霸道的美感。 枫下有两人相拥而眠,长发迤逦交错,姿态慵懒惬意。笔法简单,因此分外传神,她一眼就认出是谁。 廖雪婵兴致勃勃等着夸奖,而朱晴却盯着这画迟迟不言语,看来并不喜欢。指甲掐着掌心,留下几个深深的血印,朱晴勉强笑笑道:“画得真好,只是……应该反过来吧?” “什么?”廖雪婵睁大眼睛,感到不能理解。 “我觉得不应该是这样,”朱晴将双掌合在一起,左手在上面右手在下面,然后颠倒过来,“而应该是这样。” 廖雪婵猛摇头,又将朱晴双掌扳回原来的左上右下:“就是这样没错,你要相信我的观察力。” 朱晴再次颠倒过来,并坚定道:“嗯,但是依我的观察,的确是这样才对。” “不可能,”廖雪婵自信满满道,“我们馆主肯定在上面,我有好几次撞见他们拌嘴,我们馆主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 “但是你不觉得……” “我不觉得。” 朱晴违心一笑:“那好吧。” 一个小童跑来告诉廖雪婵,馆主找她去藏书阁查药方。 廖雪婵莫名心虚,想想应该不会是事迹败露,毕竟她还没画几张。临走前将方才的画作夹进药纲里一并递给朱晴,笑笑道:“刚才的事情你万万要保密,这本书先放在你这儿,我稍后再来拿。” 朱晴接在手里没说话,廖雪婵走了几步又返回来,不放心地拍拍她肩膀,嘱咐道:“肯定不会反的,别多想啦。” 然而她前脚刚走,朱晴便将那本厚药纲随手放到木栏上,淡淡瞥过一眼就回房了。 顾览几乎将烟华馆所有记载毒理的古籍都搬了出来,叫了七八个人同自己一起整理翻查,势要找出为叶钦解毒的方法。叶钦本意是留在那里出一份力的,但是除了顾览其余人都相当忌惮他的气场,做事未免束手束脚,减低了效率,于是顾览就将他赶了出去。 叶钦无聊,一个人在庭院里转,无意走到小亭,便看见那本砖头样的药纲。 他坐上横栏,头枕手腕半靠着身后的柱子,一条腿曲起来,将书放在上面随意翻看。药纲相当于行文用的字典,初学医术可以拿它来认识药草,学习基本的病理和药方搭配,叶钦翻开木制的书壳,见扉页上用清秀雅致的字迹写着“顾悉微”,笔迹已有现在的雏形,只是尚留几分俏皮的稚感。 看来这书有些年头了,只是主人保存得用心,书皮页脚也都干净平整。 午后暖阳渐柔,亭子檐角的融雪一滴滴落进花圃里,叶钦嘴边不知觉带上笑意,寻宝一样在书里翻找顾览随手做的注记,哗啦一下,一连好多页从他指间滑了过去,然后夹缝里跳出一张对折过的薄纸。 叶钦将它捏出来,两指一错,看到了里面火焰似的红枫。 “你根本不是他表弟,对吧。” 闻声把画纸微微挪开,叶钦看到面前站着一个束发的红衣女子,眉间有男儿般的英气,目光里九分敌意,一分是杀机。 朱晴道:“你是玄鸩。” 叶钦淡淡一哂,算是回应。 她忽然神情古怪,微微尴尬和羞赧,眼睛垂下盯着那画纸:“你们果真是那样的吗?” 叶钦道:“如你所见。” 朱晴后退一步,绣眉轻蹙:“那日你在医馆外面追杀我俩,明明还是互不认识的,为什么这么快就,就……” 你俩? 叶钦凛冽地抬眼,目光厉然,朱晴脸色一变,右手暗暗扶上腰间墨色软鞭,神情极度戒备。 “我没有兴趣和你谈这些,你要是实在好奇,不如直接去问他。”叶钦合上书,敛眸瞥向亭外的残雪,显然并未将她的杀意放在眼中,力量悬殊,语气稍重一点都好像是在欺负,这样的对手他向来懒于理会。 朱晴不能接受如此傲慢的对待,她微微愤怒,觉得自己受到嘲讽和冒犯,冷声道:“你就不怕顾览受你连累?正邪不两立,他和你并不是同一路的人。” 轻轻嗤笑一声,叶钦指尖在书壳上敲了敲,并不看着朱晴:“宁淮生死前本想一把火烧了密室,你父亲和顾览都在里面,他却单独将你放在密室外的走廊上。” 朱晴听着,不由得攥紧手指。 “其实你一直清醒着,气息起伏才会那样剧烈,为什么要佯装晕倒而不出声阻止他呢?” 朱晴双瞳一震,神色登时慌乱起来:“你,你告诉顾览了吗?” “把别人的善意拿来利用,并不会使你的处境变好,聪明有限,就更要将心思用在对的地方,”叶钦起身,将药纲留在了横栏上,“里面那张画是你画的?” 见她低头不语,叶钦正欲转身离开,朱晴却在身后叫他:“等等!你们这几天有没有找到其他地图碎片?” 叶钦未作理会,脚下步子更不见丝毫停顿,朱晴追了几步,大喊:“喂!” 转眼人已经没影儿了,她气得使劲跺了跺脚。 晚些时候,繁简山庄果真拖人送来请帖,带话说楚庄主想念馆主已久,这次请务必前去捧场。 顾览看过,将那红彤彤的册子掷到桌上:“我根本就不认识他,还说什么想念已久,被一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头想念,我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害怕。” 叶钦站在窗前逗他的黑雀:“是三日后吗?” “你记得倒是清楚,”顾览眼带黠意,“不知道君座记不记得我的生……” “六月十五。” 顾览一愣,自己还稍微反应了下,他出生那天阴历的确是六月十五,可是来到这里之后自己从未告诉过叶钦,他又怎么会知道? 而且原主与玄鸩又互无交集,这样一想就更奇怪了。 “我说对了吗,”叶钦走过来,拾起桌上的请帖粗略一览,“呵,还是双喜临门。” 顾览耸肩道:“楚庄主还真是会过日子,知道将人诓过来不容易,索性一次把钱捞足,又过生辰又嫁女儿,对他来说是喜上加喜,对我来说却是雪上加霜。” 叶钦笑道:“这有什么,你可以把他这手学为己用,等到明年办个生辰宴会再将自己嫁出去,这个楚老头还不得乖乖把钱都吐出来。” 顾览挑眉:“叶钦,别的事可以随你,但在外头你还是要给我面子的。” 叶钦直摇头:“听不懂,听不懂,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哼,”顾览端起手边热茶,轻呷一口,缓缓舒了口气,“往后要叫夫君啦。” 叶钦嘴角动了动,拼命忍着笑:“你清楚就好。” “嗳?我说正经的,没跟你开玩笑。”顾览扳起脸,指指自己,再指指茶碗的盖子,然后指指叶钦,又指了指茶碗托儿,“明白了吗?”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馆主好自为之。” 顾览想,瞧把你厉害的,一碗蒙汗药的事,我会告诉你吗?“今天我查了许多案例,又同馆里几位资质较老的大夫讨论过,你身上的毒有法子解,只是要时间久一些,不能操之过急,否则怕是会反噬。” 叶钦看着他,眼底一片温柔:“有天底下最好的名医为我祛毒,我还担心什么呢?我自然相信顾大夫不会做下蒙汗药这样有损医德的行径。” 馆主龇牙。 “哈哈哈,”叶钦心情愉悦,眸光灿如星华,“我劝你还是趁早备好嫁妆,等到来年入籍娑婆堂吧,君座夫人的位子没有谁比你更合适。” 混沌桃源(四) 红白(上) 转眼三日已过, 这天,繁简山庄的鞭炮声从天亮起就一刻没停过。 顾览安置在东垣城的一处普通客栈中,这家客栈尚在镇上, 距离半山腰的繁简山庄还隔着好远的路, 但是那震天响的锣鼓就好像敲在他耳边似的。 顾览此番打算与叶钦暂留几日,一来追查菩提子的踪迹, 二来可以观察山庄近期的动向。 只不过。 “咣当”一声,游荡推开房门,大踏步走到窗前,赖洋洋地往窗台上一趴,大声感叹道:“寒冬已至, 果然还是人多一些更暖和啊!” 顾览眉头一跳:“你怎么跟来了?” “我不能来吗?”游荡转过身面朝他,怪声怪气道,“好歹我们也是一个被窝里长大的, 你救我一命, 我更要以身相许,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羊入虎口,舍身饲狼呢?” 顾览心想幸好叶钦不在, 不然听到这话难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反应。他对游荡挥手:“不要说这么恶心的话,快快走开。” 游荡反手叉腰道:“顾大夫好生薄情, 外面有了野汉子,就不要家里的糟糠老妻。” “游大夫小心祸从口出。”顾览阴笑。 不料游荡突然面露羞涩,双颊泛红,垂下眼睛轻声道:“我不介意做小的。” 顾览吓得连连退到门边:“游荡,你说这话, 对得起你九泉之下的老爹吗?好男儿当有志气,就算打一辈子光棍, 也不能强行与别人组成三口之家。” 游荡忽又收起娇羞,义愤填膺道:“悉微,我理解你的难处,是那魔头强迫你的对不对,你不要害怕,先与他斡旋个三百回合,待我研制出最新最强劲的破功散,你将他名下所有财产卷入囊中,咱们就私奔!” 顾览道:“我给你路费,你怎么来的就给我怎么回去。现在,马上。” “我不走我不走!我要和那魔头决一死战!”游荡目眦欲裂,振臂高呼,那架势好像真的要豁出去和叶钦拼命似的。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道沉浑的声音,是叶钦外出回来了:“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原来偷偷跟过来的不止游荡一人,还有朱晴、廖雪婵和裴剑,这其中以廖雪婵最为心虚,她丢下廉木自己看家,害怕顾览责怪,所以就怂恿游荡先去探探口风,结果这厮果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半天说不到点上。 叶钦目光在这三个听门贼身上一掠:“借过。” 三人乖乖让开站作一排,目送他进门去,暗戳戳期待着一场惊天动地的捉奸记。 叶钦推门进来时,游荡手臂还举在半空中,顾览心中一惊。 只见游荡双手在身侧划了个圈,规规正正地对叶钦抱拳笑道:“君座这么快就回来啦,请坐请坐,我去给你们烧水沏茶。” 顾览一个白眼翻到屋顶上。 门外纷纷低声骂/娘。 于是晌午的时候,顾览不得不带着这一众人去楚家蹭饭。大门前负责迎客的那两个家丁起初看他们很不顺眼,一张帖子一份礼,居然浩浩荡荡来了这么些个,蹭饭还蹭出了打家劫舍的气势。 然而看了帖子后,家丁一脸向下坠的褶子全都提了上去,堆满谄笑道:“原来是烟华馆主,老爷特意吩咐小人在此恭候馆主大驾,快快请进。” 繁简山庄矗立在东垣刹耶山的半腰,呈带状环山而建,一半嵌进山石里,一半悬在万丈深渊之上,这样的设计与构建,无不彰显其主人的非凡野心。 十几年前繁简山庄尚且寂寂无闻,近期却一跃成为机关流门派的个中翘楚,名气大噪。庄主楚琰深居简出为人低调,却仍能在江湖中广结人缘,短短数月便为自己博得极高的口碑,长风没落之后,其势头便更进一步。 “我看楚庄主恐怕是不甘心继续待在这山沟沟里了,”顾览展开折扇,掩口对叶钦低声道,“他若是想争做武林盟主,你会同意吗?” 叶钦道:“武林盟主就是活靶子,只有嫌命长的人才总想着称霸武林,简直无聊透顶。” “哈哈哈。” 一旁的裴剑道:“早先听闻繁简山庄的傀儡人偶精妙无比,不仅外貌艳美逼真,材质更是神秘,竟然可以刀枪不入、水火不忌,据说一个人偶在眨眼之间就可徒手拧断十个成年男人的脖子。” 顾览笑着,暗暗向他示意周遭经过的侍女:“裴大人仔细看看,这些来去匆匆端茶倒水的美人,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吗?” “啊?这,这……”裴剑信以为真,惊异地盯着一个美貌侍女使劲地看,遭了人家好几道白眼。 游荡手里拎了一串又大又紫的葡萄,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边吃边说:“裴兄不必惊慌,悉微他跟你开玩笑呢。” 裴剑登时轻松下来。 接着游荡又道:“难道你没发现,门口那两个收贴子的势利眼才是假人儿吗?” “嗳?” 山庄内环境清幽,亭台楼榭形式雅致,布局别具一格,处处可见繁简的徽标,是一个由随意的波浪线分割的圆,左边纯白右边纯黑,像是太极的变形。 受邀前来的宾客全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例如歩悠谷的幻影宫主慕容卿、邛山派掌门亓俞、落巫山无极观慕一道长,甚至还有北渊蓬莱岛的白狐主人,江意寒。 顾览对江岛主格外有兴趣,便刻意多扫了他两眼。江意寒着一件雪白素袍,身形修长却略显单薄,怀中抱着一只雪球样的小狐狸,不参与任何人的交谈,孤零零地站在栏杆旁眺望远山。但是外表来看,江意寒不过二十出头年纪,侧颜清冷出尘,眉目如画,俊逸非常,只是身上少了些烟火气,给人一种缥缈不真的感觉。 传闻这位白狐主人已参透了神通仙法,身怀绝技,容貌历百年不变,但是为人清高孤傲,基本不与岛外的人来往。今日他能亲自过来,繁简山庄在武林的地位可见一斑。 原以为江意寒年岁不轻,就算能维持容貌,外表至少也该在三十上下,不料他看上去竟是如此的年少。 “你在看谁?”叶钦用手肘撞了顾览一下,语气十分不快。 顾览敷衍道:“没有谁,走吧。” 或许是察觉到他人探寻的目光,江意寒忽然向他转过身来,雾茫茫的双眼倏尔一亮,竟朝着顾览颔首一笑。 叶钦冷笑道:“没有谁?” 顾览也向江意寒回了一礼,拉过叶钦道:“得赶快去跟楚琰见一面才行,你看这里这么多人,晚了怕是排不上好座位。” “少跟我扯东扯西,你再敢看那小子,我就把他的头拧下来。”叶钦抓过顾览手臂,“听见没有?” 顾览撇嘴:“你不要这么凶残行不行,干脆我闭上眼睛走路好了,不然这一道看过去全是俊男美女,你挨个拧脑袋要拧到什么时候,你不嫌烦,我还心疼你手累呢。” 叶钦下颌线条紧了紧:“很好。很好,真是好极了,我只不过是稍微懈怠几天,馆主就又变得这般伶牙俐齿。” 顾览不禁掉下一滴冷汗,这一轮拌嘴虽然是他赢了,但这心里却莫名有点瘆得慌。 楚琰被一众宾客围在大厅中,恭贺道喜声应接不暇。顾览到时只是站在外排,等着前面人走开些再过去,楚琰却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了他,登时抛下几个正聊得火热的客人,大步向顾览走来。 “馆主呀,可是把你等到了,”楚琰仪表过人,态度庄重谦雅,言语诚恳不失大气,笑起来时会让人觉得他是发自内心地高兴,“这番路途遥远,馆主辛苦,我本该到门前亲自迎接的,怠慢了。” “庄主哪里的话。”顾览到底年轻许多,在楚琰面前算是晚辈,因此更加谦谨有礼,随即拈来几句祝寿的吉利话,又好生夸赞一番从未见过面的楚二小姐,最后表示自己并不是空手而来,区区价值连城的一份小礼,还望庄主笑纳。 楚琰喜笑颜开,亲切地半搂着他,将周遭宾客逐一介绍给顾览认识,又对其他人道:“我与顾馆主相识甚久,彼此欣赏,算是忘年之交,哈哈,今天大家不必拘束,一定要喝得尽兴!” 应付完这一遭,顾览得空抽身坐回原位,赶紧卸下僵硬的笑脸,端起面前的温茶一饮而尽。 叶钦显然还在为之前的事生气:“馆主这样八面玲珑的能力,只窝在医馆里扎针属实有些屈才,可惜了。”话虽说得冷淡,手上还不忘为顾览的杯子续满热茶。 顾览“哼”一声,这桌上全是他们自己的人,也不必再装腔作势,他从果盘里拿了一只橙子搁到叶钦手边,示意他给自己剥好:“你知道吗,刚才我听他们说,这楚家的倒插门女婿居然是荆连城城主的三公子,再有半个时辰,荆连那边的送亲队就会来了。” 叶钦脑子里在想别的事,对于楚家究竟是嫁女儿还是娶女婿一点也不感兴趣,便淡淡回道:“不知道,城主公子有什么好稀奇的,软饭能比普通人吃得更硬气吗?” “要论软饭硬吃,还是咱们君座更有经验。”顾览笑道。 叶钦脸一板,夺了顾览刚要放进嘴里的橙肉:“拿来,去找个会吃软饭的给你剥。” 对面游荡臊得看不下去了,捶桌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上菜,把人饿得抢橙子吃。” 就在这满堂喜气融融的时刻,一个身穿暗红袄子的老妈妈面色惨白地跑进来,双腿一软跪扑在楚琰脚下,哭道:“老爷,二小姐她,她不见了!” 混沌桃源(五) 红白(中) 庄主楚琰膝下共有两个儿子, 一个女儿。 大公子名楚云惜,曾被鬼偃师屠铭称赞为当世不可多得的机关天才,八岁便破解了独孤老叟的幽冥堡, 这座堡垒中收藏着一份神秘的绝世奇珍, 曾引来不下千数的高手前去挑战,历经数十年依旧无法突破, 没想到最后竟让一个孩子拿下了。当时楚琰有意请独孤老叟做楚云惜的老师,不料老叟毅然拒绝,理由是自己根本不够资格教他。 十三岁,楚云惜独自挑战江南十大机关师,至十五岁末, 已逐一将他们击败。 二十岁,楚云惜成为父亲最得力的帮手,见证繁简山庄从无到有, 从低微的末端到辉煌的前潮, 而他本人自此一心钻研机关术,十二年闭关不出,终于在三十三岁设计出震惊武林的飞天偃甲——凤阙。 凤阙问世后, 只在几位顶尖的偃师面前短暂亮相,但消息却不胫而走, 迅速在江湖中传遍。这件偃甲被描述得神乎其神,据说外观形似凤凰,华美绝伦,穿上后半日便可行千余里,比世上最好的千里马还要快。 按照楚琰原本的计划, 这件凤阙是要作为嫁妆送给楚小姐的,并且就在成亲当日将凤阙的钥匙亲手转交给她。 排行老二的楚云娇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大美人, 她虽不喜钻研机关,却将一把龙骨枪练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传闻楚云娇性情暴烈,常把家中的男仆揍得不成人样,在楚家的话语权甚至超过了她的大哥。被迫联姻的城主公子曾经绝食三日,死也不肯娶她,至于后来为何又妥协做了倒插门,外人不得而知。 对于楚琰的三个孩子,人们津津乐道大都止步于此,从来没有人刻意关注过楚三少爷的情况,因为他实在太普通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亮点。又或者他实际上并没那么不堪,只是大哥二姐过于优秀,相比之下显得他倒不如平常人家的孩子。 见楚云嘉正躲在大哥身后偷偷地向这边打量,顾览对他温和一笑,楚云嘉一怔,立刻将目光转开,想必是怕之前在百忌做赏金杀手的事暴露,因而不敢与他们相认。 大婚之日新娘失踪,山庄上下乱做一团,楚琰第一时间担心的却是那架藏在宝库里的凤阙:“来人,快去封锁山庄所有出口,将门闸拉起来,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出庄!” 丢下这句话,楚琰便领着一众家仆径直往山庄宝库的方向奔去,对宾客们的牢骚与抗议置若罔闻,管家扯着嗓子安抚众人情绪,却没人肯买他的账。 “到底出什么事了,好歹给兄弟们一个解释,封锁山庄将人都关在这里是怎么个意思,难道还怕咱们偷你家闺女吗?” “哈哈哈,就是,且不说偷了根本没处藏,就楚二小姐那个性子,白送我也不敢要。” “嗳,荆连城的小相公可是马上就要送来了,这不给开门,也不怕人家误会吗?” “就是就是!” 游荡磕着瓜子,满脸地兴奋:“打起来打起来,热热闹闹地多高兴,我最喜欢看人打群架。” 廖雪婵瞥他一眼:“人家亲生女儿丢了,心里不知道有多着急,你还在这里幸灾乐祸的,真没良心。你们说,会不会楚小姐早已有了心爱的情郎,但两家却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所以楚庄主从中阻拦,逼她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楚小姐一怒之下就跳江殉情了……啊,真是太可怜了。”说着说着眼中竟已有泪意。 游荡听得浑身不得劲:“好恶心的桥段,求求你千万不要再继续说了。” 顾览尴尬一笑:“雪婵,你最近是不是看了什么奇怪的书?” 朱晴道:“我倒觉得楚小姐是真心不想嫁给城主的儿子,像她那样好胜的性格,喜欢上的人必定是万里挑一的英雄豪杰,怎会忍受和一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在家中窝窝囊囊地过一辈子呢,说不定她早已穿上凤阙飞甲离家出走了!” 然而裴剑却一下子抓住了盲点:“可是楚小姐还未拿到凤阙的钥匙呀。” 众人:“唔……” “不,其实她已经拿到了。”顾览笃定道,“不然楚琰为何如此慌张,不顾女儿死活直接就往宝库跑,因为他发现随身带着的钥匙不见了。” “哦?”廖雪婵忙问,“那么钥匙是谁偷走的呢?” 顾览摇头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诸位。” 一道沉黯的声音几乎淹没在嘈杂的议论中,楚云惜扳动轮椅的扶手,缓缓行到厅堂中央。众人对这位身负残疾的天才尚留有几分尊重与同情,见他过来都不约而同地止了声。楚云嘉跟在他大哥身后,低着头一言不发,就像是一株生在树荫下的小草。 楚云惜不过三十多岁,却生了满头灰发,脸上像是罩着一层薄霜,惨淡素寡,表情淡漠,一双眼睛也总是向下垂着,似乎对这世上的任何事都兴致缺缺,他将轮椅扶手扳回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恰好停在了顾览面前。 “请诸位不要惊慌,”楚云惜缓缓道,他说话的声音又低又轻,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即使就在他身边也非得竖起耳朵才能听清,“待家父查明现况,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够了,”幻影宫主慕容卿赫然起身,冷冷望着楚云惜道,“你们楚家未免太过托大,依本宫看楚二小姐根本就没有失踪,这就是场先礼后兵的鸿门宴!早听说你们繁简山庄机关精妙,今天就让本宫好好见识一下,这死的东西究竟如何挡得住活人!” 说罢,她纵身轻轻一跃便出了大厅,两个幻影宫侍女紧随其后,其中一个临走前还回头看了楚云嘉一眼。 “等……”楚云嘉刚要出声,瞥见身旁大哥疑惑的眼神,便立即转过头去没有理会。 大厅众人一窝蜂地追出去,游荡也忍不住从桌前跳起来,怂恿道:“走走走,咱们也赶紧跟过去瞧瞧,三女大战机关人!” 繁简山庄环山而建,内部落差极大,山庄入口就在宴会厅堂的正下方,只需趴在栏杆上稍一探头便能看见。 幻影宫主果真实力不凡,身手矫捷而迅敏,如一只拂水而过的燕子,足尖在屋顶上轻轻一点,几瞬之下便到了山庄前院,将两名侍女远远落在身后。 即使拉上门闸,山庄大门的高度对她来说也不足为惧,眼看慕容卿就要飞身跃出,这时从大门两侧的山石后面忽然闪出几个半人高的大头木偶,各个奇形怪状,龇牙咧嘴,手中高举狼牙棒和大锤,哗啦一下便将她团团围住。 观望的人都忍不住哈哈笑起来,言语神情间尽是嘲讽,没想到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楚家机关偶,竟然就是这些个不入眼的东西。 叶钦看得有些乏味,正想叫顾览一同回去,却见他兴致正足,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群机关偶,似乎对它们格外感兴趣。 “你认为她出不去?”叶钦问。 顾览道:“当然,敢不敢跟我打赌?” “赌什么。” 顾览眼尾露出几分黠意:“就赌我想要的那个。” 叶钦也不傻:“那还是算了吧。” “哼,没劲。” “这些不过是繁简山庄最低阶的机械偶,和看门狗差不多,馆主何以认为慕容宫主连几只狗都打不过呢。”江意寒抚着怀中雪狐一身漂亮皮毛,唇边幽幽露出一丝讽意。 顾览听后一愣,这里所有人都只说“机关偶”,为何江意寒却如此平淡地吐出一个不该在这个时代出现的词汇,他从哪里听来的?顾览颇有意味地看向江意寒,笑道:“这白狐真是可爱。” 江意寒脸上极轻快地闪过一瞬笑意:“他很凶,生人最好不要摸,会被咬掉手指。” 叶钦指尖在栏杆上用力敲了敲,使劲咳嗽一声。 令众人意外的是,慕容卿并未立即与机关人偶动手,两个侍女非但没有过去帮她,反而不停向后倒退,动作慌乱,仿佛遇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无奈距离过于遥远,上面的人根本看不清楚。 “你们快看那边!”人群中一道惊呼,将众人视线引向山庄外的飞崖栈桥。这道栈桥是连接刹耶山与外界的唯一通道,长近一里,其下是深不见底的万丈寒渊,若不凭借此桥,就算是轻功盖世的大侠也难以飞跃到对岸去。 那道不足两人宽的栈桥此刻正在剧烈地晃动,隐约可听见对岸一片厮杀喊打,刀光剑影历历在目,刺目的红色正逐渐掩盖尚未融化的冬雪,仿佛在山崖上绽开一朵巨大的彼岸花。 “是荆连那边的送亲队伍,他们遇敌了,”顾览皱眉向楚云惜道,“要尽快通知庄主派人去支援!” 楚云惜额边青筋猛跳,却又听身侧的楚云嘉尖叫一声:“大哥!” “怎么?”他抬头一望,只见东边宝库方向升起一道黑烟,九层高的转功塔烧成了一把火炬,窜动的火舌宛若魔鬼,不断地向上吞噬,楚云惜眼前一黑,当下便想要晕过去,“父亲……父亲!” “啊,栈桥!栈桥要断啦!” 看台上一众侠士的脑袋又“唰”地转回来,飞崖栈桥摇晃得比之前更为严重,期间有道黑影几次试图将对岸的绳索砍断,看眼便要得手,吓得众人一颗心都要蹦出去。所有人都清楚,这道桥一旦断了,除非马上长出翅膀来,否则非困在这山庄中不可。 顾览当下对楚云惜道:“大公子,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让你们山庄所有家仆备好水桶,我们这些人兵分两路,一路去救庄主,一路去夺栈桥,现在先把庄门的门闸拉下来。” 楚云惜或许是闭关太久经不起刺激,半晌也只是怔怔地看着顾览。 “楚公子?” 叶钦翻身跃上围栏,正欲俯冲而下,忽然看到悬崖上飘起一道长长的线。 那正是被砍断的栈桥。 混沌桃源(六) 红白(下) 楚琰被救出来时, 几乎只剩下一口气,好在顾览成功地让他活了过来。 他清醒之后,紧紧抓着顾览的手臂, 说的第一句话是:“凤阙……凤阙不见了!” 第二句是:“娇儿, 你们可有找到我的娇儿?” 顾览示意他不要情绪过激,摇头道:“这一天来, 我们几乎找遍了整座山庄,都没有二小姐的踪迹。” 楚琰哀叹一声,伤痛欲绝地闭上眼睛:“怎会如此……” 顾览三指搭上他腕间,见他脉象逐渐好转,才缓缓说道:“楚庄主, 在下想知道,你进转功塔时,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楚琰道:“我发现身上的钥匙不见了, 以为是娇儿要乘凤阙逃走, 一心只想着赶快将她拦下,谁知到了顶层后,身后的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合上, 我见放置凤阙的架台竟是空的,心里焦急得很, 没注意到角落几只木傀已经烧了起来……” “有人从外面关门?”顾览急忙追问,“那么当时和你一同进去的都有哪些人?” 楚琰道:“全都是山庄的仆从,他们跟了我这么多年,人格品性我信得过,放火的人绝不会是他们。” 这话倒是真的, 因为紧跟在楚琰身后的几名家仆全部都被烧死了,不少人看见他当时带了九个人进去, 顾览他们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将火扑灭后,就从里面找出了整整九具烧焦的尸体。“除了仆从外,就没有别人了吗?” 楚琰想了想:“我不曾注意,对了,云惜呢,他为何不在这里?” 顾览道:“楚公子正在研究如何修复栈桥。” “什么?”楚琰惊愕不已,目光顿时慌乱起来,“栈桥怎样了,荆连城的少爷可否受伤?” “荆连城的送亲队在隔岸遇袭,少城主生死未卜,栈桥被歹徒砍断了。”顾览起身,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繁简山庄遭遇这样重大的变故,仆从和丫鬟早已乱做一团,管领全都不知所踪,现在连个烧火的人都没有,屋子里面冷得像是冰窖。 不同于外面那些闹翻了天的人,顾览倒是十分无所谓的:“能找到凤阙自然是最好的办法,不然大家都被困在这山里,就算柴火和食物不愁,时间一长很难安生,江湖上也不好解释,今天来的都是些什么人物,庄主想必是比我更清楚的。” 楚琰似乎快要急哭,神情难受极了,他能想象出之后几天自己的山庄将会被折腾成什么样子,抡拳垂床:“啊,天要亡我,天要亡我!” 顾览道:“庄主冷静,难道我们不能从刹耶山绕出去吗,虽然时间长了点,但这是目前唯一的方法了。” “你不知道,”楚琰无奈道,“那座山根本不能进。” “为何?” “山里面有怪物!” “怪物?”朱晴疑惑又紧张地盯着楚云嘉,努力不让自己做出露怯的模样,“你说清楚些,什么怪物,不要趁着天黑乱吓唬人。” 宴客厅的桌子被围到一起,没到悬崖去的人都坐在这里,但只有最中间的桌上点着一盏灯烛,栈桥已断,物资不能及时供给,灯烛必须省着来用。楚云嘉神情颓败,蔫巴巴地趴在桌子上,诡异的灯影在他脸上一飘一闪的:“山里的怪物多的数不清,都是些难以用常理解释的东西,具体什么样子我也没见过,能看清它们的人早就被开肠破肚了。人只要一进山,就会受到怪物的攻击,父亲以前尝试过各种办法入山,无一例外都失败了,后来不管我们出多少钱,都没有人再进去过。” 裴剑道:“会不会是一些长相怪异的野兽?既然它们这般凶猛,令尊为何还要在刹耶山安家呢?” 游荡“噗”地吐出一口瓜子皮:“小裴就是厉害,总能找到问题的关键。” 廖雪婵亦问:“什么叫‘难以用常理解释’的东西?是外形奇怪,还是怎么?” 楚云嘉有些不耐烦,一堆人却都等着听,不停催促,他只得继续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曾有一只怪物跑到了山庄里面。” 他盯着摇曳的烛焰,思绪忽而飘忽,似乎回到了十几年前。那时楚云嘉不过四五岁样子,全家搬到刹耶山还没多久,山庄还未全部建成,那日他和母亲坐在庭院的摇椅上看花,不知不觉就靠在她的膝上睡着了。 忽然周遭草木惊颤,一声尖锐凄厉的惨叫声打破了宁静的下午,楚云嘉惊醒,却被母亲捂上眼睛紧紧护在怀里。他从指缝间隐约看到一道灰影“唰”地一闪而过,母亲浑身剧烈战栗,大声叫来人啊,来人啊! 远处马上有人赶过来,见到那东西时,无一不发出惊惧的尖叫,好半天没一个敢凑上前去。母亲哭泣着喊道:“快去救人!” 匆惶间,楚云嘉从她怀里探出头来,看见假山根下半蹲着一个巨大的灰毛猴子,那时候他太小,看什么东西都感觉比实际的更大一些,因此那只一人多高的毛猴子在他眼中显得更加硕大恐怖,它浑身布满了肮脏坚硬的深灰色毛发,仅看身形则与扩大的成年男子差不多,全身佝偻,双臂奇长瘦削,脑袋却只有圆茄大小,看上去极不协调,怪异无比,前爪和双脚都长满了尖利的指甲,像是钢铸的鹰钩。 其实后来他才知道,那东西根本不是猴子,至少不完全是猴子。怪物被持刀的家仆步步逼到假山后,它龇牙嗤气,朝这边转过身来,这时楚云嘉才看到它的正脸,一张嘴里布满密密麻麻钢针似的牙齿,眼睛和鼻孔分不清楚,另一半身体并不长毛,而是由几段金属质地的支架歪歪斜斜地组成,形状与人的骨骼极为相似。 怪物金属的那只手贯穿了一个幼小丫鬟的前胸,鲜血顺着嶙峋的铁壁一点点渗入它的身体,很快另一半身体的毛发开始发出异样的光泽,这怪物也瞬间显得精神起来,体力充盈。 小丫鬟双瞳溃散,已经不再出声,像父亲机关室里那些废弃的木偶一般,无力颓软地垂在怪物的手臂上。 后来那些血肉横飞的场面仿佛重现在楚云嘉眼前,他不禁浑身发冷打颤,依稀记得是二姐的龙骨枪救了大家。 但是他不会将这些全部告诉外人,没有必要。 “所以我无意看见过,就是长得似是而非,不像人不像兽,半死半活的怪物。” “切,”游荡对这个解释感到不满,“你这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稍后,悬崖边上查探的那拨人回来了,顾览等在宴厅门前,见到叶钦便问:“如何,有修复的可能性吗?” 叶钦道:“没有。两岸距离太远,根本无法越渡,下面是万丈深渊,岩壁陡峭坚滑,极难攀附,再加上积雪消融,下去就是死路一条。” 一众人皆是垂头丧气,楚云惜一路上应是受了不少责难,自己默默转着轮椅,独自走在旁边。 “究竟该怎么办?”邛山掌门亓俞道,“山门中尚有大事等我回去处理,看现在这清形,短时间内咱们非要待在这庄里不可了,后山又有怪物翻不得,这下到底如何是好啊!” 顾览想起在石宫中发现的邛山弟子尸体,数日前便将百忌城前因后果匿名告知了他们,见亓掌门好像并无追究细查的意思,也不知道他心中作何想法,或者这常风波里邛山一早就是知情者,还有幻影宫和繁简山庄,他们究竟和佘有极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在人群中草草扫过一眼,发现没有幻影宫主慕容卿的身影,顾览便问道:“幻影宫主不是和诸位一起去了崖边吗,怎么不见她人回来?” 听者全都茫然摇头,其实直到顾览提起,这些人才想到的确是有好一段时间不曾看见慕容卿了。 “楚公子,”顾览看向楚云惜,“楚公子?” 楚云惜被叫到第二声才回神,转动轮椅稍稍靠近顾览,轻描淡写道:“我也不曾看见过她。” 火把的光照中,顾览目光微微一掠,便瞧见楚云惜搭在扶手上的右掌沾了些污泞,颜色发红,不知道是蹭到了血迹,还是不小心擦破了皮,不由得心中升起一丝疑虑。起初他以为楚云惜这副心不在焉的状态只是性格使然,现在看来也许另有隐情。 他道:“庄主方才在找你,你若是方便就过去一趟吧。” 楚云惜闻言便再次转动轮椅,调整方向,不急不缓地从众人面前离开。 “哼,”人群中一道尖酸声音笑起来,“这楚琰管教不好自己的女儿,连儿子都养得痴痴傻傻,也不知那些天赋异禀的传说都是怎么来的。” “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有用,还是想想怎么出去吧。”有和事佬安抚道。 “不过话说回来,楚家大公子确实过于不称职了,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看他倒好像浑不在意似的。” “术业有专攻,楚公子是钻研机关术的天才,自然人情世故上不那么上心。” 纷纷杂言中,一众人已进了山庄大门,此刻繁简山庄内大部分地方都是一片漆黑,唯有一处灯火通明,乍看之下不免奇怪。 慕一道长道:“白日里探查时,那个方向好像是楚家祠堂,为何在这时亮着灯,难道是要我们过去集合吗?” 含晖法师道:“有道理,或许是楚庄主发出的信号。” 言已及此,一行人便都往明亮的楚家祠堂赶去,推开大门,一阵瘆人的阴风忽地迎面撞过,不少人吓得一个激灵,然而更加恐怖的事情还在后面等着。 在楚家祖辈所有牌位之上,祠堂顶部的木梁之中,吊着一个身穿大红喜服的女人,她搭着红盖头的头颅以一个极其古怪的角度垂在颈前,十指狰狞抓握,早已僵硬,脚上还好好地穿着红喜鞋。 而在这恐怖新娘的下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做喜童打扮的少女,脸和脖子全都被抹得煞白,脸颊中央还用胭脂涂红,眼尾和嘴角被墨笔勾出惨烈而阴怖的笑容,眼珠一动不动,简直和纸扎人一模一样。 祭台上绰绰约约燃着十几支鲜红的喜烛。 有人高声尖叫起来。 混沌桃源(七) 喜煞(上) 七手八脚地将新娘放下来, 众人胆战心惊地揭开她的红盖头,不由得发出声声惊呼。 “这,竟是慕容宫主!” 慕容卿身体早已冰凉, 发青的脸上涂着怪异的浓妆, 她怒目圆睁,神情甚是狰狞可怖, 脖颈上一圈完整的深紫色勒痕。顾览伸指在她鼻下一探,无言摇头,便起身去看旁边放倒的两个少女。 想必她们就是之前跟在慕容卿身边的侍女,其中一个面相有些熟悉,顾览却没工夫细想, 一一为她俩探过脉,发现只有一个还活着。 “她还有气,”顾览道, “谁帮我去厨房倒碗水来?” 廖雪婵道:“我这就去。” 叶钦蹲在慕容卿身侧, 觉得她两颊边骨头凸起,似乎嘴里咬着什么东西。他伸手捏住慕容卿下颌将她抽起,另一手在她后脑猛然一拍, 慕容卿嘴巴赫然张开,吐出一个皱巴巴的布团来, 吓得周遭围观的诸侠士连连后退。 叶钦道:“顾览,你过来看。” 顾览见到那布团便要去拿,叶钦轻轻将他挡住,亲自捏来到顾览面前展开,他还戴着平时那双黑色的手套, 因此不怕脏也不惧毒。 【长风扼命,夜雨纠愁, 繁简庄主可记得十三年前的约定?不信,不仁,不义者,杀之。】 这几行字是用血水写成,笔锋遒劲,力透纸背,每一道笔画都透着深重且激烈的恨意,最后一个“之”字的末尾,书写时未干涸的血液长长地滴到了布片边缘,仿佛是饱含怨恨的眼睛流下的血泪。 不寒而栗。 楚琰看到这片碎布后,顿时脸色煞白,连站也站不稳,他对顾览道:“这方布片是从娇儿衣服上裁下来的,你看下面这条堇色绣花,我记得清楚,这正是她昨日穿的衣服!这些血……这些血难道是娇儿的?啊……” “庄主切莫惊慌,若真是如此,说明二小姐现在至少性命无虞,”顾览安慰他道,“你再仔细看看这布上的字迹,或许可以将歹徒身份窥知一二。” 楚琰重重闭上眼睛,右手攥紧那块布片,背过身,声音不尽疲惫:“近几年我楚家在江湖中乍露头角,难免会引起一些心胸狭窄之人的嫉恨,歹徒最终目的无非是我山庄的财产罢了,编得这些恶毒字句好使我胆惧屈服,哪里会有什么真实隐情?他们要钱便尽管拿去,我楚琰就算倾家荡产也会保住自己的女儿,只要人能回来,过往一概不究。我这便将口信放出去,方才云惜已将诸位的房间安排妥当,馆主还请回吧。” 只是这样么,顾览并不相信:“庄主昨晚最后见到二小姐是什么时候?今早是否有人见过二小姐本人呢,可否叫那位老妈妈过来,栈桥断了之前没有人从上面经过,若是早上二小姐还在,那么她现下就仍在山庄之内,当然,杀人凶手也是,所以楚庄主,还请慎重考虑。” 楚琰固执己见:“馆主请回吧。” “十三年前……” “云嘉,送顾馆主回房!” 顾览漆瞳一缩,眉峰微蹙,冷冷地盯着楚琰后背,而后冷声道:“那便不打扰了,庄主好生歇息。” 楚云嘉一直低垂着头闷声不语,顾览与他走在黑沉沉的长廊上,一前一后很是静默。到半途上,楚云嘉突然伫步,转身道:“你还记得我吗?” 顾览点头:“当然。” 楚云嘉咬了咬下唇,眼睛向四周瞟过一番,靠近了些道:“我有话跟你说,你千万不要……” 就在他马上将重点说出口时,轮椅行动时独有的吱吱扭扭的声音传来,楚云惜的身影出现在长廊拐角,楚云嘉马上从顾览身前跳开,紧张地看着他的大哥。 长廊上没点灯,楚云惜苍白俊秀的脸从蒙雾似的月光中透出来,似乎比白日里更加倦惫,他清淡如水的目光迅速从楚云嘉身上掠过,转而空空地拂向顾览,却不发一言。 顾览只觉得这楚家兄弟一个比一个怪异,生怕外人不知道他们身上藏有秘密似的。他率先开口道:“大公子知道祠堂的事情了?” 楚云惜点头,脸上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如同一截从内腐朽的死木,比木偶还要毫无生气。半晌他道:“有劳馆主忙前忙后,夜深了,我已让下人重新烧旺炉火,房间不会再冷。” “多谢。”顾览走了几步,终究是忍不住问道,“大公子觉得二小姐是被什么人掳走的呢?” 楚云惜双眼对着他,眼珠却不知在看什么地方:“没有头绪,我原以为是她自己赌气跑了,不曾想……” 见他如此缄默低落,顾览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收获,索性直接回房。 房间里果然比之前暖和很多,叶钦若有所思地抱胸立在窗前,圆桌上堆着不少糕点零食,还有新沏的果茶。 顾览感叹一声,坐下就吃:“我刚才还在心里骂楚家不会做人,没想到倒是我错怪了,知道我晚膳没吃,专程叫人送来这些睡前发胖的东西。” 叶钦撇撇嘴角,冷笑一声:“你继续在心里骂,楚家的人才不管你吃不吃,这些是我从厨房给你找来的。” 顾览正捏着一块糕饼,狐狸似的舔舔嘴角,睨着他一笑:“还是你对我好。” “哼。”叶钦眉头舒展,下巴不自觉仰起几分,“我以为你不知道呢。” “今天的药丸吃了吗。”顾览问。 叶钦道:“一如既往的难以下咽。” 顾览从干果盘里扒拉出个核桃来,用牙咬了下没咬开,又扔到一边去了:“之前那些你就嫌苦,这次我特地调了很多蜂蜜进去,按道理说不应该难吃呀。” 叶钦纠正他:“我不是嫌苦,我是不喜欢吃药。” “为什么,医道讲究内外调和,扎针服药一样也少不得,我这不是想让你快些恢复功力嘛,哎,你是不是没事做了,自己脱了衣服躺到床上去,今天这次还没扎呢,差点误了时辰。” 叶钦坐到桌边,拿过刚才那个挨咬的核桃,指尖轻轻一捏,“咔吧”一声让它碎成完整的两半。他将两颗完美的核桃仁放进碟子里,又在手里拿了一颗,似笑非笑地看着顾览道:“顾大夫,你是真心希望我早日恢复吗?” “你这是什么话?”顾览一把将剥好的核桃仁抓进嘴里,“我还能害你?我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 “我可没说,”叶钦松开手,几粒核桃仁落进碟子,“转功塔我去过了。” 顾览忙问:“怎样?” 叶钦摇头:“即使有机关,单从外面也很难看出来,现场也没什么值得注意,只不过……” “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吞吞吐吐?” “也?”叶钦明显不悦,停下了剥干果的手,“其实自打进入繁简山庄,我就觉得奇怪,这楚家是以机关流名门在江湖著称,为何一整天连个像样的东西都没看到,实在是很令人失望。” 顾览深表赞同:“游荡他们都是奔着赫赫有名的傀儡偶跟来的,这下估计肠子都要悔青。刚才从楚琰那里回来,楚云嘉看样子是有秘密要同我讲,但不知为何楚云惜一出现,他就像耗子见了猫,一声也不敢吭,和之前在地宫里那个纨绔小子简直不像一个人。” 叶钦道:“说到底,不管是机关偶还是凤阙,乃至从未出面的楚云娇,我们根本就没有见过。” “你怀疑是楚家人在自导自演?”顾览捏着下巴,“这倒是不无可能,慕容宫主死后我也考虑过这点,可是动机又是什么呢,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牵强。” 叶钦忽地皱眉:“自什么导什么?” 顾览一噎:“啊,什么?什么自什么导什么?” 叶钦表情十分无奈:“我问你刚才说的那个自什么导什么。” 顾览面不改色:“我怎么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自什么导什么,不知道你在纠结什么,君座多久没掏过耳朵了,我帮你呀?” “气死我了。”叶钦冷着脸,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说正经的,”顾览道,“你觉着这事与灰阁扯上关系的可能性有几分?” 叶钦握拳抵额,慵懒地斜靠在桌边:“凭证据,一分也无。凭直觉,十分。” 有人敲门,顾览起身去开,游荡笑嘻嘻地向里面探了探脖子,表情古怪道:“呦,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打扰了。” “少说些废话。”顾览一把将他扯进门。 叶钦塌着眼皮,并不是很想理会。游荡自顾自揣着手,笑容放肆地绕桌走了一圈,拉过把凳子一屁股坐在那两人中间,伸指比划比划:“这是……准备歇息啦?哎呦那可真是不好意思,我没想到你们睡这么早。” “咔吧。” 叶钦捏碎掌心两只核桃,剥开果仁放进碟子里。 游荡收起笑意,往顾览身边挪了挪。 顾览给他倒了杯茶:“晚膳之后你们都在宴厅里待着,听到点有意思的事没有?” “哇,悉微你是不知道,这楚家不为外人道的小破事可太多了,”游荡得意洋洋地呷一口水,“单是我晚上听来的这些,恐怕就要跟你说上一天一夜。” “不听风流韵事,不听子虚乌有,”顾览道,“捡重点的来说。” 游荡道:“那没了。” “你回去睡吧。” “等等,”游荡伸手,“你可知道繁简山庄后山有怪物?” 顾览一脸失望:“早知道了。” “那你可知道楚家这三个孩子,竟是出自三位不同的夫人?” 顾览:“说说。” “这也是我刚刚从一个丫鬟嘴里打听来的,”游荡一脚蹬上凳子边,压低了声音,“楚琰真是命里克妻,没一个老婆长命。” 混沌桃源(八) 喜煞(下) “楚琰原本出身于襄源一个贫苦渔夫家, 家里一贫如洗,不过,据说他年轻时外表出众, 在武馆做工时有幸被大小姐相中, 穷小子翻身做了姑爷,然而没过多久, 那家武馆的老板就意外身亡了,武馆自然落到了楚琰手里。 楚琰把武馆经营得不错,短短两年时间,规模翻了几倍,楚琰名声响亮之后, 结交不少达官贵族。当时正值芳龄的莫凌郡主明知道他已有家室,仍然毫不避讳地大胆追求,好巧不巧, 就在这时候, 你们猜怎么的?” 游荡说着,伸手要去拿碟子里的核桃仁来吃,叶钦敛目一瞥, 食指抵着碟子边向左一推,直接推到顾览面前。 “楚琰的夫人出事了?” 游荡惊异:“你怎么知道?” “猜的嘛。”顾览道。 “对呀, 你说奇不奇怪,楚琰第一个老婆莫名其妙害了重病,不久就离世了。”游荡就势将手收回,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之后楚琰顺理成章和郡主成婚, 那时候他已不满足于一个武馆老板的身份,借着岳父家的财势, 在江湖上混得的风生水起。这莫凌郡主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性子暴烈,对楚琰和前妻的儿子并不好,而令人没想到的是,在嫁给楚琰的第二年,她就因为难产步了前人的后尘。” 顾览皱眉:“唔……” 游荡紧接道:“楚琰的第三个老婆最为神秘,楚家下人只唤她作白夫人,来历家世一概不知,正是和白夫人结合之后,楚琰才离开繁华的都城,举家搬到深山老林里隐居起来。后来繁简山庄赫然现世,楚云惜一举成了机关流天才,白夫人的结局如何却没人知道。” 说到这里,连叶钦也不免感到奇怪:“生死未卜?总该有个说法。” “那小丫鬟的原话是‘不知不觉就成了一个不可提及的忌讳’,我也想不通这是什么意思,失踪了?生病了?还是被土匪掠走了?总不能变成妖魔鬼怪吧,越是神神秘秘,我这心里就越是好奇。” 三人沉默半晌,顾览突然道:“我们这样在别人家里,公然聊人家私事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游荡道:“你这话该早点说。” 叶钦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很诡异,每一个人,每一处细节,充满矛盾与违和。” 顾览道:“也包括我们吗?” 叶钦道:“当然。比如你之前说的那个词,就很令我匪夷所思。” 顾览道:“你怎么还记得这茬。” 游荡问:“什么词,也让我来匪夷所思一下。” 叶钦道:“自导自演。你听过么?” 顾览一惊:“咦?你居然记得!” 游荡抓了抓后脑勺:“嗯……还真是有点。悉微,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是方言,”顾览敷衍道,“意思就是一个人自己谋划自己实施,却给别人一种他很无辜的错觉。” 叶钦恍然大悟,当场造句道:“啊,顾馆主自导自演的技艺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真是令人叹服。” 顾览眯眼:“我不想再听到炉火纯青这四个字,叶钦,你不会别的成语了吗。” 游荡道:“啊,顾馆主自导自演的技艺已臻化境,真是令人叹服。悉微,怎么样,我这个句子是不是更高级一点?” 顾览:“……你俩都给我出去。” 游荡坐端正,眼中敛去几分顽劣之意:“悉微,我听说慕容卿死在了楚家祠堂,这究竟怎么回事,你在现场?” 顾览刚要将刚才触目惊心的场面讲述给他,外面却有人毫不客气地大力拍门,他不禁露出一点忧虑,轻声道:“麻烦来了。” “风霆寨仇威隆有请馆主到祠堂一会,幻影宫主一案凶手未明,兄弟们怎能睡得好觉!” “就来。”顾览未去开门,只坐着应道。 门外那道粗狂声音一“哼”:“馆主倒是沉得住气,也难怪,我们这些无名无势的外人可分不到这样宽敞的房间,白日里见你与庄主交情不浅,听说这楚琰专克老婆,许是有些别的癖好也未可知。” 身旁寒气骤涌,叶钦眸光锋利如刃,纸糊的门扇上赫然多了一道喷射的血迹。门外仇威隆见这血道一愣,稍后才觉得脸颊锐痛难忍,伸手一摸,腮帮上竟破开一个血洞,当下冷汗如注,向地上呕出一滩浓血、四颗槽牙和半截舌头。 他身后的廊柱上,半粒血红的核桃仁纤毫未损地嵌在里面。 顾览一行人到时,楚家祠堂里嗡嗡嚷嚷的争论声顿时收个干净,所有人都将颇具意味的目光转向他们。满脸血污的仇威隆半躲在风霆寨主身后,狠毒而忌惮地瞪着叶钦,楚云惜和楚云嘉亦在场,仍是不见楚琰。 地面上陈着两具新尸,白布蒙着,台上的红烛却还未来得及更换。 寨主龙易冷冷道:“顾览,我手下的兄弟好心通知你过来,你为何下这般狠手,解决地下的事之前,先把地上这事说个明白。” 龙易作为统领北塞十大部落的土匪总头子,形貌却不似仇威隆那样彪悍张扬,身材挺拔而英武,衣着利落简练,倒像个中原名门大派的威严掌门。 顾览不卑不亢,直视他道:“这怕是个误会,方才我和两位朋友并未踏出房门一步,只听见外面风声尖锐刺耳,还以为是野狗在吠,出手误伤了介个,真是不好意思。” “你!”仇威隆气得像头野牛嗤嗤喘气,单手捧着一张汗巾捂住脸,一拿下来脸颊就血涌如注,疼得他说不出话来,“寨主!” 龙易暗下一个手势叫他安静,心里大致清楚了前因后果,他冷不丁撞上叶钦逼视而来的目光,只觉得如寒刀迎面,残暴狂戾,一时间连血液都冷了几分,气焰被掐灭一截,再也升不起来。 楚云惜转着轮椅走上前,浅浅淡淡道:“龙寨主,是我让顾馆主先去休息的,你的人在繁简受伤,责任理应由繁简来承担,等凶案解决之后,我自会给出一个交代。” “交代?”龙易却不肯顺阶而下,“大公子准备如何交代,也在自己脸上开两个洞吗?” 人群中传出一声清泠泠的讽笑:“楚公子家里并未养狗,倒是有几只肉猪,你要是实在气不过,可以去它们脸上多开几个洞。”江意寒翘着二郎腿,独自靠坐在角落的案几上,轻轻抚着怀中白狐,看也不看这些人。 大家都在忍着笑,龙易怒道:“干你什么事?” 含晖法师也站出来:“龙施主,现下形势紧急,老衲以为还是先将个人恩怨放下,共同商议出山大计为好。” 龙易:“哼!” 楚云惜将脸转向角落:“江岛主,还请不要坐在我家供奉神灵的案台上。” 江意寒:“哦,抱歉。” 含晖法师看向顾览:“馆主可否将尸体查验的情况向诸位讲一讲。” “好。”顾览走到陈尸旁蹲下,掀开其中一具脸上的白布,“从慕容卿脖子上的勒痕来看,她是先被人从后面用绳索活活勒死再吊到梁上,而喜服内衬的袖子被指甲划破,说明这件衣服是死后才换上,戌时末至亥时初,正是凶手作案的时间段。她的侍女情况大致相同,只是死前被强灌一种毒药,可以使四肢僵化如铁。” 亓俞道:“不是还有一个活着吗,醒了没有?” “她现在状态欠佳,还需要休息,”廖雪婵从顾览身后站出一步,“最好还是不要再去打扰她。” 顾览问:“她醒来之后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廖雪婵目露怜悯:“她像是被吓坏了,翻来覆去只说有鬼,一个劲地哆嗦,再多的就问不出了。” 鬼。众人不禁又响起后山那些光怪陆离的传言来。 慕一道长神色泰然:“戌时末至亥时初,贫道正在悬崖边上与几位商议连通栈桥的办法,法师与公子都可作证。” 朱晴道:“我们几个待在宴厅的人亦可相互作证。” 亓俞看向她,目露犹疑:“这位姑娘……” “长风朱晴。” 四下一片碎声,朱晴昂首挺胸,不做理会。 龙易突然道:“我当时也在宴厅,却未见过江岛主,不知道当时在崖边的兄弟看见他了没有。” 江意寒闻言毫不惊慌,甚至淡淡一哂。 “这……”含晖法师仔细回想,确实不曾见到江意寒的身影,“老衲斗胆问一句,岛主戌时末身在何处?” 江意寒道:“我在房间里,一个人。” 龙易质问:“一个人,算不得证词。” “在下房内只一人,隔壁却有一男一女,活泼得很,这位仁兄或许可以帮忙作证。”说着他将细长美目瞥向游荡。 游荡“蹭”地跳出来,举手道:“我能为他作证,我看见他了,至于我嘛,大家伙儿也都看见了是不是?好啦好啦,这事就到此为止。” 顾览挑了挑眉,不言。 一个面带刀疤的汉子这时却道:“既然咱们都能自证清白,凶手自然就是到现在还在做缩头乌龟的人了,我这么说,各位都没意见吧?” 到现在仍未正式出面的人,除了山庄庄主本人还能有谁。楚云嘉暴怒道:“放你娘的屁!这死女人穿的是我二姐的嫁衣,你脑袋里莫不是长了尿/泡!我看你这鳖蛋鸟怂比谁都像/杀人犯!” 混沌桃源(九) 怪(上) 楚云嘉这一通咆哮, 震得在场众人都是一怔,心道这楚三怎会这样毫无教养,温和谦逊的楚云惜与他简直是天壤之别。 顾览将缠绕在慕容卿颈上的粗麻绳解下来, 扬手向上一抛, 让绳子搭在横梁之上:“这段时间,在下恰好一直都与楚庄主待在一起, 他自从转功塔出来后就陷入昏迷,自然不会有时间去做这么复杂的事情。” 刚刚挨了骂的刀疤脸气不忿道:“那又怎样,你如何证明自己与他们不是一伙儿的?事已至此,我也就有话直说,咱们刚到这山庄里, 栈桥马上就断了,难道大家都不觉得这事蹊跷得很吗?慕容宫主头一个要离开山庄,结果立即被杀, 这不是杀鸡儆猴是什么, 我看,楚云娇失踪凤阙被盗都是幌子,楚琰根本就是想要将咱们囚禁在这里, 借以威胁各个门派,他的野心实在不要太大!” 这一点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早已设想过, 只是武林中人互相防忌,慕容卿的死又是个相当震慑的警告,于是谁也不肯率先提出来,现在好不容易出现一个打头的,当下众怒难抑, 附和声愈发响亮,一个个都挥拳擦掌气势凶猛, 吵嚷着叫楚云惜交出凤阙,马上将他们送离繁简山庄。 楚云惜闭了闭眼睛,一言不发,似乎不屑于做多余的解释。楚云嘉紧攥拳头,奈何无能为力,他紧咬牙关,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顾览,却在被发现之前紧忙撤了回来。 慕一与含晖默默看着,连亓俞这样声名赫赫的正道掌门也只是静观其变,众人眼看就要在楚家祠堂里直接动手,更有甚者举剑朝台上一道道牌位砍了过去。 “铛”的一声,剑刃没砍到牌位,而是砍在了一把样式素朴的折扇上。顾览本想在如此危机关头,或许楚云惜会搬出山庄里的机关傀儡来压一压场,谁知他竟眼睁睁看着人家糟蹋自家祖祠而无动于衷,超然物外到了六亲不认的地步,也算个真奇人。 顾览道:“诸位,何必这么大火气,静下来好好谈行不行?” 刀疤将那剑客向边上一推,喝道:“大爷我许久不曾开荤见血,今天就拿你这小白脸开刀!” 但见他壮硕身躯一跃,双臂挥刀便朝顾览劈去,顾览躲也不躲,眼睫不颤一下,就看着那不要命的野壮士被一脚踹飞,空中又叫人当头抡了一记铁琵琶,声如古寺晨钟绵绵不绝,再遭倒刺长鞭缠死了脖子,勒得双眼凸暴,舌头吐到胸口,紧接着挨了游荡一条扫裆腿,手中长刀也叫裴剑远远挑开了去。 祠堂内顿时雅雀无声,大家都在后悔没多带几个人来。 顾览面上不见波澜,温温道:“现在可以好好谈谈了?” 他一指梁上麻绳:“各位请看这条绳子垂下的高度,很明显一个人没有办法将尸体挂上去,这四周亦无可以借力的东西,所以至少是两人合作。” 裴剑道:“会不会是先将尸体绑好,再把绳子另一端绕过横梁,把尸体吊起来之后再将多余的绳子剪断就好了。” 顾览摇头道:“理论上是可行,不过当时我们看得很清楚,绳子的另一端也系在尸体的后颈,裴大人说的那种方法显然做不到这样。” 有一人问:“两人要如何合作?” 顾览回道:“很简单,一人骑在另一人脖子上。” 楚云惜右手猛然颤了一颤,由于离得近,顾览很快便留意到他的异常,只是当下并未挑明。 龙易不以为然:“这些不过都是你的猜测罢了,若是有轻功极好的人,一个人照样可以完成。” 顾览平静道:“龙掌门或许对这种功法不甚了解,轻功并不是教人变成鸟,不借物使力凭空悬浮是不大可能。” 龙易闹了个大红脸,嬉笑声中一个灵猴似的的矮小男子道:“也可将尸体放到横梁之上,系好了再投下去。” 顾览道:“在下已到上面看过,横梁之上的积灰未有被踩过的痕迹。” “胡说,”那矮小男子说话间已手脚并用顺着柱子攀到屋顶,朝梁子上探头一看,“你说你到过上面,怎的连你的脚印都没有?” 顾览耸肩一笑:“我若是留下脚印,岂不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 矮小男子刚要张口问他是如何做到,突然间意识到什么,敬佩而讶异地看向顾览,乖乖地闭上了嘴。 又有人问:“那你倒是说说,咱们这些人里,究竟谁是凶手。” 顾览略顿片刻,忽而问楚云惜:“大公子觉得呢?” 楚云惜避开他的目光:“不清楚。” “依我来看,”顾览立起折扇点住下巴,“谁都不是。” 众人惊异:“谁都不是?” 顾览道:“山庄之内并非只有我们这些人,除了侍女与家仆,或许还会有别的人在,不是么。诸位为何不觉得,掳走二小姐的人和杀人的是同一伙呢,有些问题的答案本来十分简单,只是解题的人过于多疑,反而将它想得复杂。那片碎布上不是写得很清楚,杀人者就是繁简山庄的仇家,咱们这些客人不说为主人家多帮点忙,至少不要添乱,还是能做到的吧?” “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看这事根本就是你做的。” 顾览摇头,无奈笑道:“你若是非要这么想,在下也没有办法。” 江意寒冷冷一哂:“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一夜怪梦。 顾览醒时天蒙蒙亮,见叶钦只披着外袍在窗前站着,窗子开了半扇,清晨的冷风徐徐吹动他的头发。 “我发现你总喜欢往窗户前面站,是这里比较凉快吗?”顾览走过来,偎在叶钦身边,替他拢了拢衣襟。 叶钦轻轻嘘一声,下巴轻抬,示意他向外看。 窗外一片溟濛水汽,远方山影与近处灰墙都变得鲜明而深重,山间晨雨簌簌地洗刷着这一方天地,带来微潮的清冽气息,仿佛在口中嚼了一截断木枝。 一只雪白狐狸端正坐在窗外十几步的地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俩。顾览这回看清了,狐狸的眼睛是湛蓝色,蓝得像块漂浮在极海的冰。 “这不是江意寒的雪狐吗,它在这里多久了?” 叶钦嘴角微翘:“你猜猜。” 顾览看他一眼:“你在想什么?” “顾览,狐狸和狗一样,认过的人不管过多久都不会忘记。” 顾览装作听不出他弦外之音:“看来这一只脑子不怎么好,半夜偷跑出去玩,却连自己主人的房间都找不到。” “哦?”叶钦挑眉,“那它为何要到你这里来呢。” 顾览狡黠一笑:“你错了叶钦,它不是来找我,而是来找同伴的。” 叶钦:“?” “狐狸和狗一样,不是你说的吗?” “哈哈,”叶钦皮笑肉不笑,“你真是越来越狂了。” 顾览穿好衣服,打开门道:“我去叫它进来避避雨,这么淋着怕是会生病。” 叶钦道:“快去快去,以后它变成了人好找你报恩。” “你闭嘴。” 走到那白狐面前,顾览才想起江意寒的话来,于是没有冒然出手。雨幕中一人一狐默然对望,顾览蹲下来,试探着将手掌覆到白狐头顶上,掌心触到柔软湿润的绒毛,白狐仰起脸,眼神隐隐有种悲悯的哀意。 倏尔白狐耳尖一抖,嗖地从顾览手掌下面逃走了,窜入林间转眼不见踪影。 廖雪婵急慌慌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馆主不好,那个姑娘疯了!” 入眼,房内狼藉一片,地上摔满了杯碗盘子的碎瓷片,桌椅倾倒,柜子书台也都被拖拽得乱七八糟,床上的人被死死按着,似乎嘴巴也被捂住,但那声嘶力竭的尖嚎声仍旧叫人胆寒心惊。 顾览径直走进内室,见楚云嘉正单腿蜷跪在床边,急得满脸通红,眼泪都要下来了,他一手按着那侍女的腕子,另一手正在她嘴里,被啃咬得血肉模糊。侍女全然失去了意识,如同一只见血发狂的野兽一般,只管抓着楚云嘉的手掌撕咬乱啃。 楚云嘉忍着疼,对顾览道:“你快,快救救幽怜。” 顾览反应迅捷,立即从床帘上扯下长长一条,用力怜下颌,从她口中夺出楚云嘉可怜的手掌,然后猛地将布条勒住她口舌,在脑后紧紧系住,又用银针封她额边穴,幽怜登时像一只卸了劲的木偶,一动不动,只瞪眼看着床顶。 “我帮你包一下。”顾览向楚云嘉伸手。 楚云嘉躲开:“不用,你先看她,不是说没有危险了吗,为何会突然变成这样?” “有,有鬼……” 幽怜声如鬼魅的轻哼道。 “嘻嘻嘻,有鬼,有鬼啊!血债血偿,我要你们死,我要你们都去死!”她大叫一声,两眼翻白晕了过去,脸上仍保持着诡异至极的狞笑,正和昨夜发现时是一样的表情。 顾览神情凝重,转身问廖雪婵:“昨夜我离开后,有谁来过这里吗?” 廖雪婵摇头,随即又犹疑道:“好像……游荡来过。” “游荡?” 顾览眼角余光猛然向窗外一瞥,但见那里一道浑浊黑影,正缓缓向最靠近窗口的楚云嘉探去,被发现后“唰”一下眨眼便不见了。 “雪婵,你们留在这里。”顾览抛下这一句,纵身便从窗户一跃而出。 混沌桃源(十) 怪(中) 顾览一路追逐黑影, 不知不觉来到山庄内院深处,走入一处僻静幽秘之地。 那道影子鬼魂似的,忽大忽小, 忽长忽短, 一会儿像个厚重敦实的木桩,一会儿又像飘在水下的草鱼一般灵活轻薄。顾览眼见它钻入一座精致堂皇的矮舍, 拇指暗暗放在霜翎的按键上,轻轻推开门跟了进去。 这是一座空的神祠。 供奉的瓜果香烛都是新鲜的,祠内打扫得一尘不染,四角连蛛网都没有。灰色蒲团前摆了心经与念珠,中央深深凹陷下去, 可见主人非常虔诚。只是这神祠中看不到任何神像,也不见一方尊神牌位,不知道究竟供奉的是何方神圣。 因为布置得十分讲究, 任何一个走进来的人都只会认为这里是神祠, 除此之外别无想法。 神祠并不大,不过两丈余见方,其内又空敞明亮, 几乎不可能供人藏身。顾览迟疑地站在门前,目光将这里一寸寸掠过, 有携雨的微风从他身后吹入,扬起了地上一枚松松软软的白色羽毛。 顾览将羽毛捡起来,拿在手中仔细看。 “顾馆主在这里做什么?” 龙易冷哼一声,神情满是戒备与敌意,眼睛极迅速地瞥过他手中白羽:“馆主可是有什么发现?” 顾览道:“我方才追着一个黑影来到这里。” 龙易问:“黑影呢?” 顾览摇头:“或许在里面, 或许已经逃了。” 龙易像是听见一个笑话般:“馆主真是幽默。” 顾览并未在开玩笑,眼底泛过一丝冷色, 似笑非笑。 稍许,他问:“龙掌门又是来这里做什么呢?” 龙易道:“我追着一道可疑的白影过来。” “那么白影呢?” “正在眼前。” 顾览轻轻一笑:“论幽默,还是龙掌门更胜一筹。” 龙易忽地皱眉,露出几分凶相:“你与这繁简楚家到底什么关系?” 顾览耸肩:“一个交了份子钱却没喝道喜酒的普通宾客。” “你也收到了那封信?” 信?什么信? 顾览面色不改,唇角微微一勾:“龙掌门如何知道?” 龙易果真以为他真的也收到了信,正欲上前扯住顾览详实一谈,然而两人此时都听见远处一阵摄人魂魄的琵琶激荡声,顾览只得舍弃这次机会,拱手道一声稍后再说便不见了人影。 龙易对他轻功造诣之深惊叹不已,同时又十分好奇顾览来这里的真正目的,转身阴晴不定地看了身后那神祠一眼,跨步而入。 顾览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幽怜房间外,入门却见楚云嘉直挺挺倒在地上,探他鼻间气息,知道只是昏了过去,顾览便没有再管,转而去床边,不料幽怜已然气绝,双手高举身前,十指扭曲七窍流血,恨恨地睁大眼睛,死不瞑目。 他心中一凉,愈发担心廖雪婵遭遇不测,这时越来越弱的琵琶声转到了房间另侧,顾览跃上窗台,猛地推开窗扇,发现对面恰好是自己的那间屋子,他喊道:“叶钦!” 无人回应。顾览寻着方才声响追进山庄的林子里,远远看见廖雪婵正与一绛衣女子苦斗,她本身武功不弱,此刻却毫无悬念地处于下风,那女子招式凌厉狠辣,将廖雪婵逼得无处可躲,一身雪白衣裙早已血迹斑驳。 霜翎瞬即出鞘,顾览身前却闪过一道高大暗影,周身散发的气息同刚才引他离开那个一模一样。他仅凭直觉格剑在右肩一挡,“钪铛”一声,一只偷袭而来的精钢义手被击飞,暗影并未就此收手,而是极快极巧地绕到顾览左侧,又伸出钢爪抓他肋下。 那边廖雪婵一声惨叫,被人狠狠打飞出去,后背撞在树干上。顾览瞥过一眼,心里焦急,竟然未能及时躲开,叫暗影的钢爪在腰上挠了一下,身上白衣登时殷红一片。他顾不得管这伤口深浅,钢爪随后的攻击接二连三地向朝身上致命处袭来,顾览向后弯腰仰面一闪,锋利凶恶的爪尖在他眼上毫厘之距划过。 顾览甩开折扇,旋向黑影人眼前,钢爪的攻势缓下一瞬,他便趁着这刹那的空当,在身后树上全力一蹬,身体倒立而起,将霜翎在黑影颈前横过,借着全身重量飞落而下的力道用剑死命绞住那人喉咙。 剑刃勒进黑影人的皮肤,发出了极其怪异的声响,仿佛是金属质地的器械卡死了间隙,那种割裂的脆度与硬度根本不可能来自人类的血肉骨骼。 顾览空着的左手向黑影人后颈刺下数枚银针,居然全部折断。 他不敢松懈,改为双手持剑,加大绞力。黑影人喉咙受制,又转不过身,两只恐怖的钢爪胡乱在顾览手臂肩头抓挠,只听那人体内一声坚硬的“咔哒”,整条右臂竟能向后拧转过来,手腕亦可以完全横转,如同捕食的鹰爪一般,猛然握紧了顾览的脖子。 这短短一瞬间,顾览想通了之前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改怎么制服这个似人非人的东西,他眼前视野逐渐混沌,只觉得自己脑袋快要爆掉了。 然而下一瞬,紧锁颈间的钢爪忽地一松,顾览睁开眼睛,看见那黑影人手臂被整个砍断,杂乱铁线和金属碎屑四处飞散。 叶钦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气息略显不平,转过身紧紧按住顾览肩头,用复杂而紧张的眼神用力地看他:“你没事吧?” “没事,小心!”被击退的黑影卷土而来,仅剩的一只钢爪直朝着叶钦脑后猛力袭去,顾览起身挥剑格挡,叶钦却握住他一只手腕,将他拉至一旁。 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顾览分明听见叶钦轻声叹了句,太好了。 叶钦次次都可以准确预判黑影的攻击,然而这种预判并非缘于功体压制,他甚至不必调动丝毫感官,黑影人每一次击来的方向、招式他闭着眼睛都能猜到,仿佛两者早已交手过成千上万次,对方的一行一动他都了然于胸。黑影的速度在叶钦眼下变得不值一提,不过短短几瞬便显出溃败之势来。 顾览在一边看得惊叹不已,同时心里又生出一股难以言明的异样感,他觉得这并不是叶钦以往的战斗风格,或许是功力还未完全恢复的缘故,之前那种大开大合纵横捭阖的战术太过耗费精力吧。 明确叶钦不会吃亏后,顾览便前去搭救廖雪婵。绛衣女子步步紧逼,出手直奔死穴,不留一丝一毫余地,顾览见她双腕上各戴着一串形状怪异的铃铛,腰间缠绕一条暴露毒牙的花蛇,大腿上也有一条不知是真是假的蛇形刺青,突然想起自己之前和这女子交过手。 “呀,美人儿,咱们又见面啦!”绛衣女子停手,对顾览妩媚一笑,月牙似的眼睛放肆地上下打量,“这女人又老又丑,在你身边一点也不搭称,我替你杀了她,往后你要人陪的时候可以来找我嘛。” “贱人住口!”廖雪婵身受重伤,又气急攻心,踉跄着呕出一大口鲜血,顾览忙将她扶稳,两指搭在腕间,见她并未中毒,缓缓输过内气助她调息。 廖雪婵道:“馆主,这女人恶毒得很,你要当心她身上那两条蛇。” 顾览点头:“我知道,你先到一旁休息。” 绛衣女子乜眼瞧着他俩,不满地撇撇嘴,一手叉腰,一手绕着搭在肩头的麻花辫子玩,她衣着十分大胆,能露的地方基本都露在外面,眼睛明艳而魅惑,右眼正下方的脸颊上一颗赭色小痣,双唇红艳饱满,一张漂亮脸蛋浮满了离经叛道的意味。 顾览问她:“为什么杀幽怜,慕容卿也是死于你手?” 女子道:“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我才考虑要不要回答你的问题。” “顾览。” “嗯……顾览,”她拖着腮边,舌尖依次在齿间划过,像是细细将这两个字咀嚼过一遍,“原来你就是顾览。奴家莫灵,见过顾公子。” 莫灵一边说着,悄悄向身后林子里瞥了眼,顾览怕她就这样逃走,上前欲点她肩头大穴,莫灵鬼灵精地侧身一闪,反倒擒住顾览手背,神态龌龊地来回摸了几下,笑嘻嘻道:“我嫌他们碍眼就杀喽,不过你放心好了,我绝对不舍得杀你,等我完成这次突围,就把你接回家好生养着……” 话未说完,莫灵刚刚抬起手想要往顾览脸上放,一具从远处扔过来的破烂铁甲直接将她撞飞。 莫灵双手接住那坨成了破烂的钢铁,翻滚数下才堪堪停下,举到眼前一看,是一条钢筋铁骨的仿生人腿,她的暗影机械人已经被拆散了。 “屠岳!”莫灵恨恨地喊一声,却毫不留情地将那条逼真的人腿丢开,右手一伸,腰间毒蛇“滋滋”吐着信子攀上手臂,“是谁,给我滚出来!” 叶钦拖着“屠岳”的上半身走过来,他手掌钳住机械人的额头,几百斤的重量在他手里像是一件轻飘飘的垃圾。铁甲被剥去神秘外衣,暴露出内里粗糙皮肤与金属质地的血骨,拦腰截断,支离破碎,断裂处摩擦着地面,仍不断有零件和铁线掉落出来。 莫灵眼睛睁得滚圆,她颤抖着退后几步,连花蛇都收回毒牙与信子,不再嚣张。 不,不对,慕容卿的死因不可能这么简单,碎布片上前八个字怎么解释,消失的楚二小姐又去了哪里,莫灵一定不是背后的决策者。此刻顾览陷入迷思,倒是无暇顾及叶钦与莫灵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眼睛瞟到那黑影人的残躯时才猛然晃过神来,不可思议地看向叶钦。 叶钦冰冷地瞪着莫灵,看样子对她并不陌生,字正腔圆地说了一个字:“滚。” 莫灵嫣然一笑:“玄鸩大人有令,小女子怎敢不从,横竖你也活不过几天,哼。” 混沌桃源(十一) 怪(下) “就这么放她走?我还有好多事没问明白。” 顾览已将屠岳全身的部件搬回房间, 拾起一段残肢看了几眼,发现其内部线路复杂而精妙,材质十分特别, 只是心脏处能源供给装置已然自爆, 全身能量的运作原理便无从得知。 尽管如此,依然令人万分赞叹。 “不知道是怎样的鬼才, 竟能设计出这么精彩绝伦的玩意儿,有机会真想见上一面。”顾览道,“嗳?难道就是楚云惜?” “不是他。”叶钦语气笃定。 顾览回头道:“这么说来,你知道是谁?” 叶钦忽然沉默,眼睛转向一旁, 回避了顾览探寻而玩味的目光。 顾览敛去笑意,坐到桌边抱胸盯住叶钦,并在那人再次试图扭脸避开时捏紧他下巴:“你很不对劲, 叶钦。” “哦?是吗。”叶钦睫羽低垂, 眼神深邃而危险,“哪里不对劲?” “从刚才……啊!” 顾览收回手时叶钦忽然张口将他手指咬住,并不用力, 只用齿尖和舌头轻轻含着,顾览往后躲他就向前追, 不管怎么甩就是不松口。 顾览笑骂道:“别闹了你,说你是狗你还真来劲!” 叶钦推着顾览半躺倒在桌上,而后覆身压住,薄唇从他指缝间游走到脖颈、脸侧、耳廓,细细地吻, 轻轻地嗅,双手熟练地开始解顾览衣襟。 “嗳……住手!”顾览推据叶钦肩膀, 红透的脸扭向一边,“大白天的,你不能忍忍吗?” 叶钦蹭蹭他嘴唇,认真又可怜地说:“我很想你。” 顾览心一软,双手揽上叶钦脖子,轻声道:“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 “我好想你。”叶钦吻住他,逐渐狂热,顾览难以招架,不知怎么就平躺在桌面上任他索取,神智成了一团浆糊,用力晃了晃脑袋,问道:“你刚才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 叶钦抬起头,笑得很邪:“你想知道?” “快说。” “……就告诉你。” 顾览咬住下唇,双眸漾满水汽,轻声骂他:“混蛋。” …… 顾览后背抵着墙,浑身抖得厉害,双臂紧紧攀着叶钦肩膀才不至于滑下去,他双腿发酸,实在有些受不住了,把脸埋在叶钦颈侧,颤声道:“快些……” 叶钦讶异地一挑眉,应允他的请求。 “啊,不是叫你这样,”顾览一口咬上叶钦肩头,“别再用力……” “够快吗,馆主。”叶钦在他耳边轻笑。 “停下,快停!” 房门被人大力拍响,顾览吓得一个激灵,紧忙捂住自己的嘴。叶钦额边青筋一跳,下颌线条又坚硬几分,咬牙道:“顾览,你想杀了我吗?” 顾览对他比一个“嘘”的手势,叶钦不肯听,一意孤行,身上顿时挨了不痛不痒的几拳。 “悉微,你在吗,出事了,你快出来!”是游荡的声音。 顾览不敢张口,生怕泄出奇怪的声音,指尖戳了戳叶钦的脸:“你问他出什么事了。” 叶钦笑:“你自己问。” 顾览眼圈发红:“那你先停。” “你问你的,又不妨碍。”“你!” 游荡又敲两下门,将耳朵贴在门扇上听了听,里面似乎有声音,又好像没有声音,窸窸窣窣间夹杂着几声绰约而模糊的响动,他再喊道:“慕一老头说自己有个貌美如花的女徒弟,突然找不到啦!” 顾览仰头看着天花板,心里五味杂陈,他口中咬着自己自己一缕长发,无法作出回应。含#哥#兒#整#理# “嗳,你见过他那个徒弟没有,”游荡道,“我怎么从来没注意到呢,这老牛鼻子也真是,带徒弟来就带徒弟来,还带个漂亮的女徒弟,很难叫人不往歪处想嘛。悉微,别睡啦,从小你就有赖床的毛病,再不起我进去打你屁股了呦!” 叶钦突然一顿,顾览暗叫不妙,赶紧提前求饶:“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你别多想。” “顾览,”叶钦牵起顾览唇缝中那缕青丝,放到自己唇边轻轻一吻,眼中已然充满了可怕的东西,“你再不专心,我可要罚你了。” 外面仍在下雨,比清晨时更大了些,所有人在山庄中分散开来去寻找慕一道长的徒弟,顾览有些不在状态,楚云惜缓缓转动轮椅跟在一边,等了许久后才道:“馆主昨夜睡得如何?” 顾览浅浅一笑:“很好。” “那便好,”楚云惜道,“若是有什么地方不适应,尽管告诉我,云嘉这边还要多劳烦馆主。” 顾览放缓脚步:“大公子可在山庄内见过一个身缠毒蛇的女人?” 楚云惜几乎立即答道:“不曾。” 顾览稍顿,随即点头:“二公子就是被这人打伤的,慕容宫主的侍女亦是死于此人之手,虽然目前尚缺证据,不过我觉得楚小姐的失踪很可能与她有关,大公子若是以后遇见可要当心,如今栈桥一时不能修复,这凶徒恐怕还会继续作乱。” “你打伤了她?”楚云惜语气有些紧张。 “没有,她武功不差,”顾览淡淡瞥了他一眼,“倒是我的得力助手被她伤得不轻。” 楚云惜问:“馆主亲眼见她杀人了?” 顾览道:“并没有。” “那又为何如此笃定。” “她亲口承认。”顾览伸指搭在楚云惜轮椅的扶手上,轮椅顿时便不能前进。楚云惜抬起头,漠然而清冷的目光看过来。顾览问:“大公子真的不认识这人?” 楚云惜沉默。 像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着,寻找的几拨人不自觉地竟都走到内院神祠附近,雨幕中矮舍大门紧闭,气势幽秘莫测,似有无穷魔力,吸引着人不得不一步步靠近。 有人道:“只有这里没找过了。” 楚家下人看向楚云惜:“可这是白夫人……” “去把门打开。”楚云惜神态淡然。 家仆点点头,应一声是,战战兢兢走到神祠门,仿佛要将手伸进炭火盆里一般猛然将门推开,而后站在门口呆愣片刻,突然极力嚎叫着扭头就跑,一脚踏空台阶,连滚带爬地往回逃,口中还声嘶力竭地喊道:“白夫人索命来了,白夫人索命来了!” 楚云惜深深皱起眉头。 神祠里面像是许久不曾整理打扫过,屋顶四角挂满了蛛网,地面上积着厚厚一层灰。供台上仍置着不知何年何月的瓜果和糕点,早已腐烂得爬满驱虫,散发出阵阵令人欲呕的刺鼻气味,高高在上的神像面容模糊,身上披一件荡满污尘的白羽斗篷,而就在神像脚下,一具鲜活而艳/丽的女尸仰面朝上,双眼大睁,后背插着一支烛台,姿态仿佛献祭。 顾览将这一幕看在眼中,比现场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加错愕、更加惊恐、更加不能相信。 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却无一人敢冒然上前,楚家人都知道白夫人失踪前最喜欢待在这神祠里,一跪就是一整天,终日神神叨叨,直至某天突然消失不见,这些事情早就不再是秘密。 可她供奉的是什么神,信仰的是什么教,又是为何无缘无故的消失不见,却没一个人清楚。 顾览眼神中带着怀疑与愤恨,第一个冲进神祠,他将这里仔仔细细查看过一遍,仍旧无法辨清究竟是自己的眼睛和记忆出了问题,还是这一方空间真的受到了诅咒。 慕一道长忽然哀喝一声,扑倒在女徒尸身前,大哭道:“可婞啊!是谁对你下此毒手,为师定要将那畜生碎尸万段!” 游荡将外衣脱下来,盖到女尸身上,转头忧心地看向顾览:“悉微,你,你没事吧?” “这不可能,不可能……”顾览兀自轻念着,倏尔想到自己曾在这里捡到过的一片白羽,向怀中一摸,竟然也消失不见了。 龙易走进神祠,怪里怪气道:“早些时候,天还未亮,我就见顾馆主一个人鬼鬼祟祟地来过这边,离开时神情十分慌张,不知可否向诸位解释一下,馆主究竟是否进过这神祠呢?” 游荡叉腰道:“哎,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啊我警告你,他刚才一直都在我房间里,我俩……” “我确实到过这里,但没有进去,”顾览冷静道,“清晨时我追着一个刺客经过这间神祠,那时候这扇门是展开着的,里面很干净,没有神像也没有尸体,和现在的情形完全不一样。” 龙易嗤笑:“你既已承认来过,又是如何证明自己与此事毫无干系,仅凭一面之词,咱们很难信服呀。” 游荡用手肘暗暗撞了顾览一下,低声怪他:“你怎么这么笨啊,”又指着龙易道,“你看你看,这么多人都不吭声,你急什么急,死的又不是你徒弟,你知道这么清楚,不正说明你也来过吗,你又如何证明自己就是清白的呢?急眼了不是,急眼就是心虚,心虚就是有隐瞒,咱们各位朋友可不要被他咋呼住,这厮分明是对昨晚上的事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龙易瞪眼龇牙:“小子休得狂言!” 顾览见龙易暗自握拳运气,一把将游荡挡至自己身后,冷冷一哂道:“龙掌门,稍安勿躁啊。” 含晖大师法杖一晃,双眼紧闭,嘴中念念有词:“……是诸众等,久远劫来,流浪生死,六道受苦,暂无休息……度脱如是等难化刚强罪苦众生,其有未调伏者,随业报应……此处亡魂盘踞不散,阴气甚重,乃是大凶之地,不宜久留。” 亓俞道:“亡魂盘踞,大师是说……白夫人已经过世了?” 楚云惜转动轮椅,默默停在女尸一旁,木然道:“家母失踪之后,这间神祠便再没有使用过,下人懒惰,期间恐怕也疏于打扫,道长节哀顺变,先将人抬出去吧。” 慕一涕泪交加,哭得不能自已,紧紧握着那女徒的手道:“为师一定替你报仇,一定替你报仇!” 忽然他发现可婞右手掌心中似有字迹,便将她五指掰开,赫然看到上面用鲜血画着一个极怪异的符号,旁边还有一个模糊的“顾”字。 混沌桃源(十二) 蜃海(上) “顾览!” 慕一猛然爆发出一声怒吼, 不由分说一掌击向顾览胸前,怒极之下使出了全力,掌风赫赫, 力道遒劲刚猛, 势要让顾览就此毙命不可。 顾览自然不会与他硬碰,带着游荡快速向后一闪, 慕一这一掌便正好击中身披白羽的神像,一声巨大震响后,无面神像竟然从中裂开一条手掌宽的缝隙,沉重地向两边倾倒。 尘屑纷飞,烟雾缭荡, 神祠内的一切全被裹挟进一团浓稠不化的混沌中,刹那间什么也看不清了。顾览在面前挥挥手,待到尘埃落定, 双眼勉强可以视物时, 他的一颗心像是被狠狠攥了一把。 这座神祠竟然又变回了一尘不染的样子。 不仅如此,他身边的人像是凭空蒸发了一般,游荡、楚云惜、含晖大师、龙易甚至刚刚还要一掌打死他的慕一道长, 全都不见了!这里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就连裂成两瓣的神像也不知所踪, 没有腐烂的瓜果,没有成絮堆叠的蛛网,没有尸体没有烛台,什么都没有。 顾览怔在原地,心头有些闷, 说不清是困惑还是恐惧,只觉得暂时不能思考, 自己仿佛是一只从纸面上夹起的蚂蚁,渺小又无助。 微湿的晨风吹入,带来一枚洁白的绒羽,在空中打了两个旋落在他手上。顾览眼睛一眯,马上像扔烫手山芋似的将它甩掉,他真的不想再看见这枚一模一样的白羽毛了。 踏出神祠,顾览沿潮湿的石径向自己房间走,一路上看不见半条人影,听不见任何活物的声响,没有太阳,看不出是什么时辰,天地间空空荡荡,他恍惚觉得自己就踩在时间的轴线上溯行,与众生背离,成了一个彻彻底底孤独的人。 推开房门的一瞬,顾览再也忍不住大声喊道:“叶钦!” 风浪迎面扑来,顾览摇摇晃晃地扶向门框,手下感觉奇怪,扭头一看居然扶的是柱形的桅杆。头顶上,涂满奇异符号的船帆迎风鼓动,分不出傍晚还是清晨的海面闪烁着粼粼波光,他转身环顾四周,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一艘大船上,甲板上并不见舵手与船员,大船兀自顺风漂荡,驶向茫茫无尽中去。 后路无处可寻,刹耶山与繁简山庄仿佛已经化作海上一片浮沫。 顾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在这片诡静中他隐约听见船舱上面有一串轻悄悄的脚步声,他抬头向华丽的二楼走廊望去,极其意外地看见一个清丽的长发少女趴在栏杆上,额前斜斜的刘海遮住她大半张脸,露出的一只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少女见他注意到自己,一手掌心向上平放胸前,另一手缓缓在上面扇过,这个动作她连续做了两遍。 顾览不懂手语,一时没法弄明白这女孩想要传达给自己的讯息。海风忽然变得强烈,将桅杆上一张旗子吹得舒张开来,上面暗青色的图腾依稀是只衔花的凶兽。 刹时,顾览脑海中灵光一闪,一个暌违已久的名字脱口而出:“眠光!” 那少女露出惊疑的神情,转身快速跑开,眨眼消失在木廊拐角,顾览直接翻身跃上二楼,紧紧追在她身后。 “眠光,是你吗?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顾览一边追一边说,又生怕吓到这孩子,不敢过于急切地逼问她。 然而少女不肯停下脚步,越喊跑得越急,她对这大船的构造又比顾览熟悉许多,左绕右绕,一会儿就将他甩开了,“咣当”一下,不知钻进了哪个房间里面。 顾览停下步子,赫然发现此处就是之前与叶钦来见秦夫人时的走廊,当时有乘风领着,并未觉得这大船的布局如此复杂。他回忆片刻,径直推开了秦夫人房间的门,一阵幽香扑鼻而来,房间对面的窗子大开,窗外的横栏上,少女面对着这边踮脚踩在上面。 顾览心中一惊,只见她突然张开双臂向后倒去。 “轰……” 神像倒塌,狼藉一片,神祠内众人都被荡了满身满头的土,慕一发狂地吼叫着顾览受死,却发现他人已不在神祠之内:“顾览呢?好一个道貌岸然的禽兽,给我出来!今日我非杀了你不可!” 含晖上前将他按下:“道长为何突然暴怒,这又关顾馆主什么事呢?” “你们看,”慕一将爱徒手掌打开,“这里除了他还有谁姓顾?” “这……”含晖闭上眼睛,念了句阿弥陀佛。 “我早就觉得他十分可疑,”龙易难掩语气中的得意,“瞧他昨夜里对慕容卿那事说得头头是道,没想到竟是贼喊捉贼。” 慕一喊道:“我们都被骗了,都被骗了!那封信根本就是索命符!” 一旁的亓俞见慕一神情过于激动,似乎怕他再说漏什么,便跻身向前,看了看可婞手上的字迹,而后道:“那旁边这个符号又是什么意思?” 血迹本身有些不清晰,又是濒死前画下的,符号的线条之间断断续续,勉强可以看出由两部分组成,中间似是一个开口向左的倒钩,钩子的左边与下边各有一条短线,左上角还连着一个小小的倒三角。 他们看着这奇怪又陌生的图案,只觉得毫无头绪,猜不出究竟是什么意思。 只是无人留意旁侧的楚云惜,在看到那个符号的瞬间整张脸都痛苦地扭曲着,他双手死死抓着轮椅的扶柄,指尖发白,眼中涔发出近乎狰狞的恨意。 神祠内光线忽地一暗,众人纷纷转头看向门口。一袭黑衣,身姿英挺而修长,叶钦悄无声息地站在那儿,淡漠而轻蔑的目光在这几人间快速一扫,转身便走。 “站住!”龙易率先反应过来,咬牙大喊道,“这人同顾览是一伙儿的!” 慕一登时飞身跃出,拦在叶钦身前,大喝一声,拂尘横指:“休走,纳命来!” 叶钦心急如焚,不想与他纠缠,然而左右两路又被亓俞与含晖拦住,三人同时向他发动攻击,龙易悄然挪至他侧后方,手中早已捏出一枚涂毒的飞镖,暗暗对准了叶钦心口。 “不想死的闪开。”叶钦道。 “没想到玄鸩大人失了九成功力,仍旧这般狂傲。” 楚琰缓缓踱到他身后,一身锦衣妥帖气派,目光炯炯精神焕发,哪还有半点之前的灰颓丧气,他看着叶钦背影阴冷一笑:“菩提子与顾馆主的命,你来选一样吧。” ———————————— 朱晴惘然地看着颜色瑰丽的海面,一时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到了这座巨船上。脚下甲板,头顶旌旗,呼呼的海风在耳畔扬过,她抬手将吹乱的头发顺到耳后,忽然发现自己手上满是血腥。 对了。清晨她听到窗外林子里一阵躁乱,出门便看见顾览抱着浑身是血的廖雪婵走过,她问发生了什么事,顾览只说山庄里藏着危险的人,要她一定小心。 朱晴若有所思回到房间里,在梳妆台前坐下,却到处找不见自己的梳子,她定睛一看,镜中居然倒映出一只雪白狐狸,正叼着她那把白玉梳大摇大摆的卧在床上,微眯着细长的蓝眼睛,像极一个嘲讽的表情。 她跳起来,抽出鞭子:“小畜生,还给我!” “啪啪”两鞭,毫不留情地朝狐狸抽过去,把檀木的床架都抽碎了,狐狸却灵巧地弹跃到窗边,回头低眸一瞥,“嗖”地蹿没了影。 朱晴忍不得,披头散发地直追出去,一路追到神祠门外。 雪狐从门缝中钻了进去,朱晴紧随其后,未曾多想就将两扇沉重木门一并推开。一股刺鼻的霉气朝她涌过来,灰尘像一群被惊动的蛾子,简直呛得人快要窒息,缓缓扩大的昏黯光线里,朱晴看见一尊无面的白羽神像,神像下有个清瘦的蓝衣男人背对而立,手中一把细剑还在滴血。 她认出来了,那是顾览的霜翎剑。 蓝衣男子轻微侧过脸,清冷眼眸向这边浅浅一转,笑道:“是你啊。” “顾览?”朱晴试探着轻声叫他,目光却落在这人挡在身前的一滩血迹上,她颤颤地关上门,向他走去,“你怎么……啊!” 眼前所见令她下意识退后两步,朱晴连忙捂上嘴,以防自己叫出声来。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冠七窍流血倒在顾览脚下,左拳紧握,右手的剑被拦腰截断,双眼惊恐地大睁着,胸腹当中的血洞犹自汩汩向外迸涌着鲜血。 朱晴惊慌的眼神在女冠和顾览之间晃过几下,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脑袋嗡嗡作响,半晌后才不能相信地摇了摇头。 顾览神色十分平静,似乎并没有向她解释什么的意思,只是用拇指缓慢而用力地抹掉了剑身上沾染的鲜血,而后随意擦在神像的白羽斗篷上。 当看到女冠身下的血即将漫到顾览白靴边沿时,朱晴仿佛被蛊惑一般猛然冲过去,竟用自己的裙子将血擦掉。顾览低头朝她温柔一笑:“多谢。” 朱晴恍然回神,这片飘摇不止的海面好像变得比刚才更加浓艳,她的胸前似乎堵着一口气,无比难受,忍不住趴在船舷上干呕,这时一块干净的手帕递到她眼前,顾览的声音道:“你还好吗?” 混沌桃源(十三) 蜃海(中) 朱晴接过帕子, 紧紧攥在手里,却不敢回头。 她听见顾览轻笑一下,声音逐渐离开:“真是头疼, 现在也只有一起找找出去的方法了。” 朱晴马上追过去, 不近不远地跟在他身后,她有些晕船, 两人登上船舱的木梯时,愈发感到胸口堵闷。顾览并未像之前那样细心关照她,他冷漠的态度令朱晴感到陌生,甚至有一点害怕。 “那个女人……”她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为什么那么做?” 顾览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你忘记吧, 就当什么也没看到。” 朱晴道:“你说得容易,现在我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是她血淋淋的样子, 你不是说, 自己从不杀人吗?” 顾览伫步:“那只是幻象罢了,好比这艘本不该出现的大船,在这里一切都是虚假的, 包括你和我。” “包括你和我?什么意思。” 顾览转过身,两步逼近了朱晴, 低头看着她的双眼。就在朱晴以为他当真要做些什么的时候,顾览忽然笑了笑,退开半步道:“就是在梦境中,可以为所欲为的意思。” —————————————— “玄鸩?” 从楚琰口中听到这两个字后,慕一、亓俞几人皆是大吃一惊, 面上不由得露出几分忌惮,包围圈登时便向外扩了几步, 方才大义凛然般的气势也变成了各怀鬼胎的算计。 亓俞目光复杂地瞥向楚琰:“这一场局,楚庄主真是煞费苦心。” 含晖大师道:“庄主如何确定?若此人当真玄鸩,万万不可叫他逃了。” 慕一怒中带惧,早已将杀招改为防守:“怪不得姓顾的如此有恃无恐,原来是和这恶名昭著的魔枭混在一处。” 楚琰得意一哂,问道:“如何,君座可考虑清楚了?” 叶钦缓缓转动手腕,不正眼看任何一人,冷冽道:“我赶时间,你们是想一起死,还是排个先来后到?” 当然是一齐上胜算更大,亓俞与楚琰互相对视一眼,两柄长剑宛若蛟龙出海,同时攻向叶钦腹背两方,慕一手中拂尘力道千钧扫向他喉间,封去唯一的退路。叶钦连眉梢都未曾动过一下,三人只觉眼前残影一晃,楚琰闷哼一声,却是右手腕骨已断,长剑掉落地上的一瞬被叶钦踢起来接在手里,剑身一卷掀起一道狂浪,将慕一与亓俞连连逼退数十步。 含晖一声佛号如洪钟罩顶,双掌翻飞游织交错,掌风挥过之处好似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其上金光烁烁,隐约可见佛陀法相,叶钦朝身后虎视眈眈的龙易一伸手,将他抓在身前当做一面肉墙,转眼间亓俞二人已调整好战略卷土重来,攻势愈加强悍密集,楚琰虽断一手,仍可使一把袖珍弯刀,短暂一瞬间,局势终于变成以一对五。 只剩一成功力的叶钦游走在五个顶流高手之间,犹自游刃有余,丝毫不落下风,在外旁观的楚云惜惊叹不已,他知道若是逐个交手,这些人断然没有半分胜算。忧虑间,楚云惜暗暗从宽袖中取出一枚精致木弩,伺机而动。 时间疾速流逝,叶钦逆向催动周身气脉经络,将顾览为防止他真气暴乱埋下的几处针头全部逼了出去,霎时长剑挥霍悍勇难当,招式纵横开阔,恣意而狂戾,楚琰几人渐露败势,包围圈步步溃散,叶钦无意恋战,正欲脱身之时,楚云惜手中机弩忽然朝他发出几枚钢制短箭。 叶钦三指在身前一划,两道玄羽破空迎击,羽尖从锋利箭头中穿过,将短箭利落地一分为二,两三声“叮当”未了,玄影已至楚云惜身前。叶钦左手擒住他肩膀,右腕一转将楚琰的长剑直直朝下一顿,剑身刺透他腿骨后又将轮椅洞穿,楚云惜登时面色惨白,嘴唇也咬出一丝血迹。 “废物就该有废物的觉悟。” 扔下这一句,叶钦迅速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楚云惜死死盯着钉在自己股骨上的长剑,紧咬牙关,目眦欲裂,他的身体虽然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但那两个字却像是一根毒刺,穿透了他的尊严,将他的灵魂剖开,剖出一个赤/裸/裸的一文不值来。 血迹浸透了楚云惜的灰色长衫,楚琰顾不得自己手上重伤,连忙跑过来查探儿子的伤势,关切道:“惜儿,父亲这就来救你。” 楚云惜闭上眼睛,浑身止不住发颤,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滚开。” 亓俞等人皆受了程度不等的内伤,映衬庭院中满地狼藉残叶,一个个都垂头丧气,不发一言。 蜃海巨船上,顾览追着神似眠光的少女来到一扇房门前,推开之后竟看到那少女面对着他踩在窗外的木栏上,张开双臂向后仰倒。 当下第一反应便是救人,顾览两步冲过去跃到房外的廊台,大半个身子探出横栏,试图抓住少女的手臂。然而就在此刻,眼前的画面倏尔一变,雕廊画栋纷纷倾塌,橘红海面化为靛蓝山谷,鲜活明丽的少女脱去伪装,露出机偶人僵硬的关节和颌缝,万丈悬崖间山岚雾霭,雨障溟濛,栈桥残骸赫然在目。 他原本扶着的横栏也是幻象,再加上冲势过急根本来不及反应,顾览手上一轻,整个人便向悬崖猛栽过去,脚边碎石噼啪滚落,连声回响都听不见。 停住了。 顾览横斜在悬崖边上,后知后觉地倒吸一口气,心跳如擂鼓,回头一看果真是叶钦拉住他的手腕。 叶钦一把将顾览拽上来,紧紧拥在怀中,顾览下意识用力回抱住他,像是在奈河桥头被这人生生叫回去了似的,惘然间有种大梦颠倒、真幻不分的飘然。 两人一句话不说,彼此听着惊魂动魄的心跳声,过了半晌后顾览轻轻推了推叶钦,笑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叶钦眼神责怪:“你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我开心啊,”顾览道,“你若是晚来一时半会儿,我岂不是也成了一桩悬案?” 叶钦敛眸,目光淡淡瞥向悬崖之下:“我会跳下去找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顾览一向是清醒冷静的人,此时此刻却因为叶钦这一句话红透了脸,从脖颈一直红到耳尖,究其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大概是大难不死过于激动吧。 叶钦见他这般模样,心中也不可抑制地澎湃起来,伸手握住顾览肩头,轻声道:“我们离开这里吧。” “你有办法离开繁简山庄?”顾览目露讶异。 “我是有办法,”叶钦道,“但我只能带你一个人走,离开繁简,离开这片浮沉之地,就只有你和我,去到一个平静无扰的地方,然后就在那里过一辈子。” 顾览微微怔愣,着实未曾料到叶钦口中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拂开肩头的手,向前走了两步,而后道:“你不再找菩提子了吗,你不想知道这场风波背后的真相吗?” 叶钦难掩失望之情,愈加用力地望着顾览背影:“真相没有意义,顾览,我只要你活着。” “与我而言,与其糊涂活着,倒不如死了明白。” “你死了干净明白,那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怎么办,接下来的日子我该怎么熬!” 叶钦双眼通红低吼出这句话,像是一个迟来的质问。顾览一阵恍惚,他从叶钦声音里听出一丝哭腔,这让他感到说不出的心疼,好像有东西狠狠在自己心尖上剜去一块,再也填补不齐。 顾览沉默,低垂着眼睫:“叶钦,这不像你。” “你答应过我,我们永远不会分开。”叶钦倔强地坚持。 “哪有什么永远,唯一不会背叛的只有当下而已,”顾览说到这里,连自己也觉得过分,可他不愿意欺瞒叶钦,“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强求。” 叶钦目光泛冷,似笑非笑道:“哪些事情,不妨索性说明白,若我非要强求又会如何?” 顾览眉梢一颤:“等事情解决我就跟你走,随你去哪里,随你想怎样都可以,但是现在……” 话音未落,顾览忽觉一道厉风袭来,叶钦欺至身前,霸道擒住他手臂,五指收紧,攥得越来越死:“我说过,我只要你活着,我再问你一次,跟不跟我走?” 顾览平静道:“不。” 叶钦被气狠了,抓着顾览下颌朝怀中猛然一扯,那个吻/凶残至极,没有丝毫温情柔意,像是一种纯粹的惩罚与宣泄,顾览徒然瞪着眼睛,双手紧紧扣在叶钦颈后,他并没有反抗,以此来证明自己不移的决心与爱意。 叶钦嘴边有血,眼角却缓缓滴下一颗泪,他推开顾览,半晌一言不发,等胸口稍作平息后才道:“好,那就等。” 顾览淡然抬指抹掉唇边血丝,点点头:“嗯。” “我对这个世界所有人的事情都毫无兴趣,谁死谁活和我没有关系,”叶钦赌气一般说道,“你给我好好记着刚才说过的话,接下来的时间,一步也不要离开我,知道吗?” 顾览没心没肺地笑了出来,脑袋被叶钦使劲点了一下。 “你不如拿只铐子将咱们两个扣在一起好了。” “你这个提议不错,我替你记着。” “别别,我只是说着玩儿的。” 叶钦“哼”一声:“晚了。” 混沌桃源(十四) 蜃海(下) 叶钦与顾览说明了楚琰的意图, 两人打算先潜回山庄知会游荡等人,叫他们做好准备,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有一场恶战。 顾览道:“我想杀人凶手一定露过面了, 你觉得这些人中哪一个嫌疑最大?” 叶钦道:“当然是与你最有仇的那个, 他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杀人, 然后再陷害你。” “我与他们皆不熟悉,无仇无怨,为什么非要陷害于我?” 叶钦轻轻看了顾览一眼:“你可以等一切真相大白后自己去问,想要加害一个人有成千上万种理由,单凭猜是猜不尽的。” 正说着, 顾览无意瞥见沿路的崖边飘着一条朱红色布片,走进却看见下方的石崖缓坡上趴着一个长发披散的女人,竟是朱晴。 “当心, ”叶钦阻止顾览上前, 做手势叫他先在上面等着,“我去看看。” 顾览这次倒没那么听话,不顾叶钦横眉怒目, 仍旧动作伶俐地跳了下去,小心探过朱晴脉息, 将她扶转过来。 朱晴脉象微弱,面色苍白如纸,似是被一种极精妙灵巧的内功所伤,听到顾览声音,她一双绣眉立时紧紧绞在一起, 昏迷中伸出手想要将他推开,嘴边也含混不清的念着什么。 “怪了, ”顾览道,“我之前明明见她还好好待在房间里,怎么这会儿竟会晕倒在山崖边呢,糟糕!雪婵受了重伤,现在是一个人!” 叶钦不应会,顾览便伸手扯住他袖口,用恳求的语气道:“你快回去帮我照看一下她,我担心山庄那些人会对她不利。” 叶钦冷哼一声,甩开他道:“你就是不长记性,刚才怎么说来着?” 顾览扶抱着朱晴站起身,轻轻一勾唇角道:“罢了,若论轻功速度,君座大人未必能在我之上。” “开什么玩笑。”尽管叶钦并不受激,表情仍是不自制地一变。 顾览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时机,将朱晴稳稳地朝叶钦怀中一托,转身一跃已在数步之外:“那咱们就来看看好了,你究竟能不能和我寸步不离。” 叶钦忍住将手中女人丢开的冲动,将她一把甩到肩膀上扛着,提速跟上顾览,与他一前一后回到山庄。 确认廖雪婵无恙之后,顾览才将心放下,意外的是,游荡与裴剑居然都不在房间中。 繁简山庄内不见亓俞等人,也看不到楚琰和楚云惜,死静一片,顾览回想起之前的经历仍是心有余悸,然而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一直忽略了一个极为重要的矛盾点。 为什么叶钦一直不曾问自己为何要到悬崖边上去,又遭遇了什么,好像这一切他早已知道似的。 与此同时,白羽神祠后。 龙易听到身后愈近的脚步声,掌间暗暗探出一枚飞镖,后面那人却及时朗声一笑道:“帮主,是我啊。” “仇威隆?”龙易背过手转身,“我床上那张字条也是你留的?” 仇威隆脸上顶着两块狰狞丑陋的血痂,极别扭地咧嘴笑笑:“正是属下。” “哈哈是吗,原来你竟可以写那样一笔好字,为何之前都说自己大字不识呢?”龙易眯起眼睛,他忽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手下。 仇威隆挠挠头道:“哪敢在帮主面前班门弄斧,怕您笑话不是?” 龙易神情骤然一凛:“那么你又如何知道地图的事?” 仇威隆见他直入正题,便也不再装什么,大胆道:“那日你与邛山剑派掌门的密谈,我全都听见了。” 龙易杀意渐起:“我俩在封闭的石室中,你是怎么听到的?” 仇威隆道:“我也在石室里,就藏在石室的暗门之后。” “原来如此,”龙易笑着点点头,负在身后的手背早已青筋暴起,“暗门的事情我只与春瑶说过。” 仇威隆眉眼之间多了几分挑衅与戏谑,神情完全不似往日那样敬重:“我只想知道,那份从非白山庄夺来的地图,你们现在凑齐了没有。” 龙易问:“只是这样?没有别的吗?” “十几年前,江湖中有个传言盛行一时,非白山庄的机关凤阙中藏着一份地图,其上绘制着前朝摄政王陵寝地宫全貌,据说墨端朝的太师在地图上留下了记号,只要按照指引便可以找到敬王真正的长眠之地——混沌桃源。无尽的黄金珍宝,神兵秘籍,乃至号令魔兵的军符,全部藏在那个地方。” “不错,”龙易接道,“但你只说对九分,混沌桃源并不是敬王的长眠之地,而是长生之地。只要找到那里,你能得到的不仅是至高的财富与权力,还有永生的力量,与神同在的殊荣。” 仇威隆哂道:“所以当年你们为了这张地图,屠了整个非白山庄。恐怕谁也不会想到,当年叱咤武林的匪帮十三金,早已成了德高望重的掌门、威名赫赫的大侠,甚至满口慈悲功德的高僧道长!” 龙易似是短暂陷入回忆,眼前浮现出滔天火光和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他用指腹轻缓地在飞镖纹路上摩挲,佯作漫不经心道:“你若不提起来,我早就将这些事情忘记了,十三金?匪帮?呵呵,成王败寇的道理知不知道?你只要站在最高处,所有人便只会怕你,畏你,敬你,谁还会管你是踏着哪一具尸体爬上来的?你看敬王威震一世,明明未曾称帝,却可以享有陵寝的待遇,谁人敢说一个不字。敬王为隔绝北蛮毒患,曾活活烧死一整座城的百姓,他驰骋战场数十年,刀下亡魂不计其数,这样的人,连阎王都不敢收,何等威风何等潇洒!” 仇威隆早已不耐烦了:“原来你是想和敬王比?哈哈哈。” “你这叛徒,有什么可笑的!”龙易愤怒地指着他道,“说吧,楚琰他们给了你多少银子?” 仇威隆摇头:“帮主错了,我并非是为楚琰卖命,我……只为自己而活!” “只可惜你活不久了!”话一出口,龙易掌心暗器飞射而出,直朝仇威隆面门,几式行云流水般的绝影掌紧随其后,使得仇威隆无暇应接,连连退后,最后一击直锁其咽喉,势在必得,凛厉决绝。 “噗嗤”,利刃破开血肉,鲜红的刀尖从龙易胸膛刺透出来,又转动着来回搅了几搅。 一个轻灵妖娆的声音在龙易身后笑道:“那么你又能活多久呢?嘻嘻。” 看着龙易难以置信的怒容渐渐凝固,仇威隆拍拍胸脯道:“小莫姑娘你可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不肯来救我呢。” 莫灵拈着兰花掌在身前轻轻一点,龙易健硕高大的身躯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她跳到尸体背上,里里外外仔细的搜索一通,却无任何发现,正急躁时,仇威隆谄媚似的说道:“龙易生性多疑,肯定不会将这么重要的东西随身放着,他有个宠妾名叫春瑶,地图残片一定交给那贱人藏着了。” “是吗,”莫灵明艳一笑,一双眼睛弯弯的好像月牙,“那你可真是帮了咱们大忙,说说看,想要点什么奖励?” 仇威隆精明眼珠来回一晃:“那封要求在繁简山庄集合的信……是你发给他们的?” 莫灵手指绕着辫子,一副无辜相:“什么信?我怎么不知道。” “若是这样,那我……”仇威隆突然邪心横起,大手抓向莫灵,“我便只要小莫姑娘你!” 莫灵腿上花蛇“滋滋”吐信,猛然弹起,张开血口獠牙朝仇威隆颈上狠狠咬去,然而仇威隆好似早有准备,大手一抄便将那花蛇七寸捏住,使劲在莫灵面前抖了两抖,笑得相当猥琐:“小莫姑娘刚才还说要奖励我,这畜生太不懂事。” “别伤它,”莫灵表情有些紧张,忽而又妩媚一笑,“我又没说不行,来,把它给我。” 仇威隆目光在莫灵身上流连,笑道:“不如你先脱……” 话未说完,一根细长银针已从他的喉骨穿刺而过,一滴血珠掉在仇威隆的前进上,迅速殷化开,他再也不能发出声音,只是徒劳地张着嘴巴:“你……你……” 不到第三个“你”字,仇威隆的双瞳已经溃散,他手掌一松,莫灵忙向前扑去,将掉落的花蛇细心温柔地接到怀里。她不抬头,语气却变得很冷:“你刚才跑哪儿去了?” 蓝衣男人发出一声轻微而诱人的笑,从怀中掏出一块洁白的方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莫灵注意到他五指间尽是新鲜的血迹。 “你杀了春瑶?找到地图了吗。” “嗯,现在总共有三块,剩下的一块,就靠你了。” 莫灵神情似有疑虑,狡黠地看着男人:“这么快就找齐了三块,你这效率倒是挺高呀,看来那个姓朱的蠢女人已经被你拿下了?” 男人静默一笑,不置可否。 莫灵又道:“之前咱们谈好的,你可不准反悔,否则我一定要你生不如死。” “放心好了,”男人不急不缓道,“只要最后关头你不出差漏,答应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昏黄的房间中,楚云惜对窗而坐,略显忧郁的双眉微微下撇,眼神一片灰暗。他大腿上的剑伤已做好了包扎,此时已不再流血,但他心中的怒意仍旧无法平息,轮椅木制扶手上又添了几条新的抓痕,其中一道深近寸许,边缘似乎还带着血迹。 房门上响起一下极轻巧短促的敲击,随后是稍重稍沉的一下,然后又是两下短敲。楚云惜听见这熟悉的暗号,整个人激动得恨不能马上跳起来去开门,他眼中灰翳一扫而光,唇边不自觉地挂上一抹温暖的微笑,双颊都隐隐泛着红晕,急道:“快进来。” 莫灵推开门,探进一个脑袋,鬼灵精似的朝他眨眨眼睛:“这里可没有什么陷阱等着我吧?” 混沌桃源(十五) 恶眼 “怎会。”楚云惜充满依恋地看着她。 莫灵盈盈地走过来, 笑着在楚云惜身前蹲下,将下巴轻放在他膝盖上,这样亲密的动作令楚云惜即紧张又情动, 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 半晌, 莫灵道:“我是来与你告别的。” 楚云惜一愣,手掌僵在半空, 小心翼翼道:“什,什么?” “我说啊,我就要走啦。”莫灵抬起头,似是没心没肺地笑笑,站起身道, “这些天多谢你的照顾,以后恐怕是没机会再见面了,真希望你能过的快乐一点, 不要整天愁眉苦脸的。” 楚云惜猛然抓住她的手, 急切道:“不要走!” 莫灵快速撇了撇嘴,把手抽走,眼中露出轻蔑笑意:“我岂能一辈子陪在你这个瘸子身边?我很忙的。” 楚云惜心中一阵钻痛:“等我研究完雪鸦的手稿, 就可以找出做完美义肢的方法,等到那时候……” “到那时候又能怎样?”莫灵一边借着窗外微光欣赏自己的纤长指甲, 一边敷衍道,“你还不是照着人家的东西傻乎乎地抄?雪鸦是几百年前的人了,那时候能源石遍地都是,现在你就算做出了义体也只是废铁一双,根本接不上骨骼筋脉。” “有了菩提子就可以!”楚云惜语气激动, 目光灼然,笃定道, “只要拿到菩提子,山庄里损坏的机关偶就能恢复行动,凤阙的机核也可以打开。” 莫灵像只闻到腥味的野猫,双眼一眯,坏丝丝地哼笑道:“你要不要命了,连菩提子的主意都敢打,大腿扎得不够疼?” 楚云惜十指深深抓进扶手凹痕中,劲边青筋鼓现:“我们有帮手。” “好啦好啦,随你便吧,”莫灵不耐烦地摆摆手,“我只问你,混沌桃源的地图残片你有没有啊?你老爹可曾对你提起过?” 楚云惜缓缓摇头,下唇轻颤道:“你接近我,只是为了……地图残片?” 莫灵不知道是该感到可笑还是可怜,于是用烂漫又纯真的目光看向他,嘴中吐出的却是冰冷刺骨的话:“你说呢?” “慕容卿是你杀的,那云娇呢,你把她藏在什么地方?” 莫灵皱了皱眉:“你不回答我的问题,反倒问我两个问题,这个买卖不划算,我不玩儿了!” 说罢她竟真的转身便走,绝情到回头看一眼都不肯,门扇被“咣当”一声摔上,楚云惜独自在原地怔了半晌,心底忽然生出一股无法言明的悲戚,像黑暗而浓稠的海水将他淹没。他将双手覆上眼睛,泪水就从指缝静悄悄地淌下来,寂寞地干涸在袖口中,犹如他憋闷且无趣的一生。 待到黄昏后,雨稍微有停下的迹象,繁简山庄后院的一方小塘水线升高,漫过岸边石刻的兽脚,于是一旁假山里面便开始不停地发出“叮当、叮当”的声音来。 这声响清幽辽远,仿佛涤净之后的晚钟,一连传到整个山庄都能清楚听到,引来不少驻留的侠客前去查看。 顾览亦在此列,他走近时,心头隐约不祥的预感愈发严重,不少人围在池塘边上,窸窣私语指指点点。他挤到前排去,一眼便瞧见池面正中央漂浮着一个身着白衣的男人,脸朝下,一动不动,如墨般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身体四周,好像一尾白鱼缠进了水草丛。 周围人只是议论,却无人出手去打捞,大概见此人多半不会活着了,怕沾晦气,便等着楚家下人来做。顾览方才找了游荡一圈都不见人影,心里正焦急,一见有人落水右眼就突突直跳,默念着千万不要是他,未作多想就直接跃过去将人抓了上来。 把尸体翻来一看,周遭人都“啊呀啊呀”地叫着往后退,那人面部像是遭过猛兽的撕咬,已经被毁得丝毫看不出原样,身上的肉也破破烂烂,腹部塌陷下去,内脏与肠子似乎都不在了,连双腿的髌骨都玩了去。 叶钦看不下去,将顾览扯了起来:“是他吗?” 顾览手有点抖,强作平静,摇头道:“我不知道,我要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不会是他,别看了。”叶钦抚着他肩膀。 “这人……有些像白狐岛主江意寒。”人群中有个声音犹疑道。 另一人接话:“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像,身量是差不多的,而且江意寒之前穿的就是这件白衣。” “那狐裘领子倒是错不了的。” “对,错不了,就是江意寒。” “哎,这真是……可惜了。” “哼,可惜什么,你瞧他之前那目中无人的样子,我就知道迟早有这一天。” “不管怎样,人都死了,少说几句吧。哎,也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能从这里出去。” 男尸捞上来,池塘水面又沉到兽脚之下,假山里的“叮当”声反倒响得更加急迫,一下下钢锥似凿在人的脑壳上。叶钦走到假山一侧,反曲手指四处敲了敲,无意间触到什么地方,一小块石头突然凹陷下去,紧接着一道低矮的石门在他眼前沉沉拉开。 顾览听到声音跟过来,与叶钦一同进到那石门里。原来这假山内部竟别有洞天,构造类似于天然的溶洞,开口狭小,往深处去则愈加开阔,两人寻着叮叮当当的声音一路向里,几乎到了尽头时,隐约在暗处看到一个盘坐的身影。 顾览点燃火折凑近一看,这人居然是含晖大师。含晖神情惊恐地坐在地上,一双浑浊眼睛深深凹陷进去,他对顾览叶钦视而不见,上半身僵硬直挺,头颅却极别扭地半垂在脖颈上,大张着嘴,愤力急促地敲击身前一只铁木鱼,那穿透力极强的叮当声就是由这只铁木鱼发出来的。 “这和尚不久前还很有活力,怎么一会儿不见就变成这样。”叶钦奇怪道。 “他已经没气了,为何还能敲动木鱼?”顾览将食指探向含晖鼻下,又去摸他腕间脉息,触到一块怪异冰凉的东西,索性拉开含晖衣袖一看究竟。 只见他整条手臂挂着数条细铁索,内侧有一条明显又粗糙的缝合线,其中的骨骼已经被改造过,皮肉之下还塞了不少铁板之类的硬物,铁索牵连着手臂、脊椎与头颅,另一端则绕进木鱼中,顾览三两下将它拆开,发现里面是一个精巧的发条装置。 榫卯结构交底,辅之几组啮合转动的金属齿轮,惊世骇俗又不伦不类,顾览不由得眉梢一挑。 “看,”他将这物件交给叶钦,“像不像你扯烂的那个机械人?” 叶钦皱眉:“像哪个部位?” 顾览白一眼:“原理是一样的,不过这只木鱼没有能源供给,只能短暂维持运动,那个机械人更高级一些,只可惜我看不出来它究竟耗的什么材料。” 叶钦却不说话,像是在走神。 “叶钦,”顾览见他似乎不在状态,试着叫了一声,“你那把大砍刀呢?怎么不见你拿着。” “什么大砍刀,”叶钦没脾气地笑笑,“我总不能走到哪里都带着它吧。” 顾览道:“那你可得放好了,别让人家偷了去。” 叶钦伸手碰了碰鼻翼:“行了,我们出去吧。” 顾览刚要随他一同出去,忽然耳尖轻微一动,听到尽头的那片漆黑中传出一声轻轻“嚓”,他拍拍叶钦肩膀,反手向那里一指,用口型道:“有声音。” 叶钦随手在一旁的石壁上扯了根木枝,撩开蛛网和潮湿腐烂的藤蔓杂草,顾览手中火折跟上,只见下面极低处忽地银光一现,叶钦刚要走到那地方去,被顾览一把拉住:“小心,有机关!” 叶钦反应极快,脚尖踩起一颗石头朝银线踢去,果然“叮”的一声,银线崩断,上空飞快荡出一把锃亮锋利的尖刀,直冲人的头部刺来。 两人各自闪到一边,尖刀一击落空,叶钦又提出一枚石子打断刀柄上方的铁线,只听一阵簌簌风动,暗处一连射出数十枚短箭,顾览拔剑挥挡,两人都毫发无伤。 片刻后,见没有新的暗器袭来,顾览与叶钦便直接走到假山的尽头,这里的石壁上方雕着一扇镂空小窗,有些许光线可以泄露进来,于是两人便看到一坨狰狞在角落里的不明怪物,似乎有两颗头,四条手臂,两幅躯干,这些部件全部用特殊质地的铁线缝合在一起,竟然可以活动自如,像蜘蛛一样四处爬行。 怪物身上的两张人面双眼全都被剜去,嘴角两边深深划开,用铁线勾出一个诡异可怖的笑脸。 顾览忍着恶心道:“这不是……龙易和他的手下吗?” 这怪物可以听到人声,但没有多少胆量与攻击力,反倒不停向阴暗处退缩,喉咙里发出“赫拉赫拉”的声响,想必是舌头也一并被割去了。 “好残忍的手段。” 叶钦捡起地上一块碎布片,上面赫然一排淋漓血字: 【明日的太阳升起之前,务必使黑白颠倒,否则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这行字较之前在祠堂发现的血字更加凌厉残忍,一笔一画饱浸恨意,仿佛亲手执刀,一下下割在仇人的身上,透过这些魔鬼般的字迹,似乎能看到一双被怒火与杀意熏红的眼睛,空瞳中燃烧着仇恨的火焰,厉如恶鬼凶如夜叉,那不再是属于人类的眼睛。 混沌桃源(十六) 惊变 这句血字同样也出现在繁简山庄诸多宴厅楼舍、私人房间甚至是吊死过穿着喜服的慕容宫主的楚家祠堂里。 整个山庄似乎被这二十六个字完全击垮、溃散成一滩散沙, 山庄中的人无论待在什么地方,哪怕蜷缩在无光的角落里,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升起之前, 务必使黑白颠倒, 否则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江意寒和龙易主仆的事,楚琰已近麻木, 慕一惊惧不已,反倒是一向镇定冷静的亓俞掌门最先发疯,这三人反锁着门在房中大吼大吵,互相指着对方的不是,不多时便开始刀剑相向。 于此同时, 杀戮仍在继续,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不知何时房间外的甬道上便多了一两具新鲜的尸体, 有时候一个人上一刻还在与周围交谈, 下一刻就血肉模糊地倒悬在饭堂的某根梁子上,滴落的血刚好将下面那人的饭碗染红。 凶手人数未知,心思毒辣行踪诡奇, 手段非一般的残忍凌厉,又带着某种故意夸张和炫耀性的疯癫, 势要把死亡的恐怖散播到繁简山庄的每一处隐晦之地,将这群囚笼之兽逼到自相残杀为止。 所有人都陷入极度的惊惧错乱中,仿佛一根崩到临界点的细弦,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尖鸣挣断。他们警惕着看到的每一个人,生怕刽子手就藏在自己身边, 眼见着天色黑沉下来,又因为那句“太阳升起之前务必黑白颠倒”而无助彷徨, 黑白是什么,又要将什么颠倒,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清楚这其中详细缘由,更多的只是一边没命地躲避暗杀,一边期待着天亮前能有某个英雄豪杰挺身而出,手刃凶徒,将一切真相大白。 楚琰一手捂着胸前剑伤破门而出,身后房间中,慕一道长断了一臂一腿,倒在地上不知死活,而亓俞则手持长剑,双眼猩红,神态若狂。 然而门外却是火光一片,几十个人怒气冲冲站着,围成一面肉墙,堵着楚琰不让他出去。 楚琰颤颤地回头看一眼亓俞,又问身前这伙人道:“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交出凤阙,放兄弟们安全出庄!”为首的年轻人大声道。 楚琰极其为难道:“凤阙并不在我手中。” “那黑白颠倒究竟是什么意思?你们楚家究竟做过什么亏心事,赶紧从实招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该死的也只是你们楚家人,凭什么连累兄弟们一起!” “就是,赶紧从实招来!” “快说,不然先从老三开始杀,天亮前就杀光你们一家,不怕你不说出实情。” 吵嚷间,已有一个方面黝黑的汉子单手擒出楚云嘉拉到前面,当着楚琰的面按到地上,脚踩着脸将一把锃亮弯刀抵到楚云嘉颈后,恶狠狠地对楚琰挑了挑下巴,问:“怎样,说不说?” 楚琰双腿发软:“我……别伤我儿……” “住口!”亓俞起身奔至楚琰身旁,长剑一横直指他喉间,怒道,“事到如今,你竟敢背叛与我,你这懦夫!你今日若是将我们的事吐出一个字来,我便先将这小子脑袋割了!” “你来呀,来呀!”楚云嘉在壮汉脚下挣扎着抬起头,瞪向亓俞,“要不是你们这群王八蛋威胁父亲,我们家也不至于沦落至此,你有本事就冲我来,楚家的男儿从来不怕死的!” 黑脸汉子脚上使劲:“他娘的小兔崽子,给老子闭上嘴!姓楚的,想好了没有,到底是你的名声重要,还是你儿子的命重要?” 亓俞突然冷哼一声,剑光挥洒一道弧光,那黑脸汉子的脖颈上便多了一圈红线,而后咕噜一下掉了下去,他扬剑大吼:“亓某人等这天等了十三年,谁敢拦着我,我就要谁死!” “真是疯了,疯了……”楚琰连忙将自己儿子从地上扶起来,人群摄于亓俞的威力,不自觉便向后撤了几步,只将兵器纷纷指向他,这次却无人敢冒然出头。 忽然,亓俞在这些人身后看见一道隐约的人影,似乎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一身烟岚色薄衣,擎一把素色水墨纸伞,伞沿打得很低,看不清楚眉眼,只露着过分白皙纤瘦的下巴。那擎着伞的手臂亦是白得近乎透明,仿佛只是一笼迷幻的白烟,风吹过便会消散开了。 亓俞呼吸一滞,连忙眨眨眼睛,再看时那少年猛地将伞沿抬高,苍白面庞上赫然一双滴着血泪的赤红眼睛,勾起诡异笑容的嘴角大大张开,里面全是密密尖细的獠牙。 “啊!”他不禁惊叫出声,长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此刻蓝衣少年却倏地消失不见了,鬼魅似的无声无息。“是他,他回来了!”亓俞惊恐道。 楚琰急问:“是谁?谁回来了?” “那个孩子……” 话说到一半,两人同时缄口,像是触碰到什么禁忌一般,张惶着躲开彼此的目光。 亓俞自顾喃喃道:“怎么回事,难道我被骗了……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楚琰眼珠一动,对亓俞道:“大哥,我看不必再等那人了,他根本就是耍弄咱们的,现在离天亮还有些时间,转功塔上还有两具备用的飞甲,咱们先到外面躲一阵,等风波过了再回来。” 亓俞心中暗道,楚琰这等贪生怕死、背信弃义之辈,岂会放着自己两个儿子不管,将这样难得的逃生机会拱手让人?他双眼一眯,狠笑道:“好,那便按你说的办。” 顾览压低身子趴在房檐上向下看,忽见楚琰朝包围的众人投了一把暗器,趁机携着楚云嘉与亓俞一同往转功塔的方向逃去。 _娇caramel堂_ 他朝后摆手,道:“他们要跑了。” 叶钦凑过来,向远处冷冷瞥过一眼:“跑不了的,追过去看看。” 方才他俩在附近林子里找了个遍,到处都不见游荡和裴剑这两人,顾览心里十分奇怪,愈发有种不安的预感。 此刻正值子夜,夜空黑沉深邃,亓俞与楚琰夫子到了转功塔后,退一步将长剑抵住楚琰后背,道:“你先上去。” 楚琰嘴角抽了抽:“大哥,到了现在还不肯相信我吗?” 亓俞冷笑道:“我并非现在不信你,我一直都不信你。” 楚琰转过身,放慢脚步逐阶而上,楚云嘉走在他前面,三人上至第四层时,忽见脚下的楼梯火光明灭,周身渐渐感到一股难言的燥热之意,亓俞马上意识到是之前那伙人在入口处放火,骂了一句,道:“好了老三,现在人家断了咱们回头路,是死是活,只有你这一条道可走了。” 楚云嘉咬牙甩开楚琰的手,从亓俞身旁窜了下去:“他们竟敢!” “嘉儿,回来!回来!”楚琰想要下去追,亓俞长剑一挑横在他颈前,厉声威胁道,“继续走!” “大哥,那是我的亲儿子啊!” “我让你继续走!” 楚琰额边青筋暴动,紧攥双拳转过身,这时两人同时看见楼梯上方凭空多出一道白影,蓬头垢面凄厉如鬼,在昏黑的塔楼里更显得触目惊心,那白影缓缓抬起手,幽哀道:“老爷……我后悔了……我不该背叛主人家,我不该啊……” 亓俞执剑的手不住颤抖:“这是……白夫人?” “啊!”楚琰爆发出一声尖锐嘶叫,推开亓俞便往楼下没命逃去。亓俞再回身,那白影又唰的不见了,他摘下一侧石壁上的烛灯,躬身向前仔细一照,见方才白影站过的地方留下一双明显的鞋印,这才知道自己彻彻底底被楚琰骗了,登时火冒三丈,然而不等他抬起脸,头顶上方一声俏泠泠的讥笑,莫灵手中高高举起一枚尖锥,直接朝亓俞天灵盖上凿了下去。 “去死吧你!” 烛灯从阶梯上滚落下去,血滴喷溅了莫灵一脸,绰约的火光中,她笑得纯真又狰狞,像是纯粹享受这种快感,忍不住又将手中铁锥子多凿了几下,然后才从亓俞身上搜出最后一份地图残片来,哈哈地大声笑着,一蹦一跳地跑下楼去了。 就在三层的楼梯上,楚琰正背着手等她,见人一来,便急不可待地问:“到手了?” 莫灵“哼”一声,自顾嘟囔了句:“果然还是老的更狡猾一些,早知道我就不在那瘸子身上浪费时间了。” 楚琰皱了皱眉:“东西到手了,咱们的交易就此结束,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以后也不要再来骚扰惜儿。” “呦呦呦,谁骚扰你们惜儿了,”莫灵噘噘嘴,“臭老头儿,给本姑娘说话放尊重点。” 楚琰不屑地撇一下嘴角,从怀中掏出一个斜方形的令牌,精铜铸造,一面四个字:千金散尽;一面三个字:还复来。他将这令牌抛到莫灵手中:“你要这废弃了十几年的令牌有什么用?” 莫灵欣喜若狂,把令牌举在头顶翻来覆去地看,神情像极一个刚刚得到新玩具的小孩子,楚琰见她时精时傻的,有些不耐烦道:“好了,快点把地图给我。” “臭老头儿,这令牌你在身上藏了十三年,不嫌沉?”莫灵对他眨眨眼睛。 “一块令牌而已,有什么沉不沉的,”楚琰语气难掩得意,似乎已经认定自己会是最后的赢家,故而对莫灵放松了警惕,“十几年来我一直忍辱负重,对他们几个言听计从,为的就是这天,你知道亓俞输在哪里吗,他只会向前看,而从不注意自己脚下的细节,而我恰恰就赢在细节。” 莫灵将令牌在手中一下一下掂着:“这块令牌最初刻的不是这几个字吧,我瞧这上面有刮痕。” 楚琰笑道:“小丫头片子眼睛倒尖,没错,最初的确不是这几个字,但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赶紧把地图残片交给我,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哼哼哼,你不说我也知道,这令牌是你们盗墨端朝太师墓的时候搞来的,当时这上面刻的是‘夜雨擎令’,并且这牌子一共有两块,另一块上则是‘长风督权’,你们并不知道这一对令牌的真实用途,甚至一开始连装它们的盒子都打不开,你们这些没脑子的不把真正的好东西当回事儿,反倒将那没用的盒子当成宝贝来供,我讲的对不对呀臭老头儿?” 楚琰脸色骤变,一枚袖里剑暗暗捏在手中:“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怎么会知道这些?”莫灵一手绕着麻花辫子,一手捏着令牌转来转去地玩儿,“因为本姑娘为了突围这个挨千刀的世界,都他妈的来了一百多次了!算了,跟你也讲不清楚,你这么惊讶干什么,告诉你啊,外面有个痴情种,为了救他的老情人,都来过一千多回啦!” 混沌桃源(十七) 灰 寒夜将尽, 天色初明。楚云惜孤独地转动轮椅,来到转功塔顶,无限寂寥的目光轻轻将偌大山庄扫过一遍, 而后垂落到自己残废的双腿上。 塔下围聚着的人看见了他, 都开始指指点点,楚云嘉刚刚费力地将底层的火熄灭, 仰头不解地向他大喊:“大哥,你在那里做什么,你不要动,我去接你下来!” “别过来。”楚云惜咬着后槽牙,又使出全力大声道, “别过来!谁也不许过来!” 楚云嘉脚步一顿,神情茫然。 不多时楚琰极其狼狈地从塔中奔逃而出,一看见楚云嘉便急道:“快, 关上塔门, 关门放火!” 然而为时已晚,莫灵纵身一跃从拦障中跳了出来,只有手臂和大腿受了些轻微的擦伤, 她擦擦嘴边的血迹,朝地上啐了一口:“老东西, 想烧死我,没门儿!地图在我这里,有本事来抢啊!” 塔顶上的楚云惜闭了闭眼睛,手掌从轮椅扶手上缓缓挪开,再一次锥心似的看到了那个数字:一四四。 几日前的一个夜晚, 楚云惜睡意朦胧中,有个看不清面目的人悄然来到他床前, 点了他身前穴道,而后轻笑着告诉了他一个惊天的秘密。 “你父亲年轻时是臭名昭著的匪帮十三金成员,为一张藏宝图残忍杀害了一整个山庄的人,我知道你幼年时受他逼迫,不得不天天研究那些机械傀儡,只是你不知道,那些图纸和标本,原本就是非白山庄的东西,你因为楚琰的缘故,成了一个可耻的剽窃者。” 没想到今天傍晚时他又来了:“如今到了偿罪的时刻,你父亲罪恶滔天,仅他一人远不能够赎还,非白山庄当年一共死了一百四十七人,我要你楚家也祭出整整一百四十七条人命来,天亮之前若是凑不够这个数字,你们兄妹三人便自己去填。 都言父债子还,我倒不屑于此,这是一条生路,看你的选择了,大公子。” 楚云惜被制穴道,由于那人隔着一层纱帐,只能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那人清雅的声音道,“大公子只需记得还差几人性命就可以了。” 还差三人,还差三人。 楚琰见塔顶上的楚云惜将轮椅渐渐转到了檐边上,不禁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惜儿,快些回去!” 楚云惜眼中含泪:“我问你,还记不记得十三年前有一个叫非白山庄的地方?” 非白山庄,这四个字让在场所有人为之一颤,尤其楚琰更是脸色大变。顾览听到后有种奇异的触动,像是脑海深处有什么东西快要浮到水面上来,隐隐约约,模模糊糊,他虽然对非白山庄一无所知,却莫名感到熟悉,像是游子对家乡那样的熟悉。 这感觉很奇怪,令他疑惑不已。 只听楚琰道:“从未听说过,你莫要再胡言乱语,赶紧退回到安全的地方去!” 楚云惜缓慢又沉重地摇头:“起初我也是不信的,我不相信我的好父亲竟会是十三金的人,所以我到转功塔中找出了你之前参与行凶的证据,难道这些会有假吗?”说着他从袖间拿出厚厚一叠泛黄的纸,扬手洒向空中。 纸页如同枯叶坠蝶一般纷纷扬扬落在微湿的地面上,塔下众人随手各自捡起几张,楚云嘉急忙也抢了一把过来,见上面分明写着十三金某年某月于某处作下的案子,从匪帮建立起一直到十三年前销声匿迹,足足数百余张,大小案件无一遗漏。 顾览亦从脚边捡起一张来,这张上面字数倒是不多,只简单记着“丁亥年季夏中,灭非白山庄,楚记。”丁亥年正是十三年前,季夏中则是六月十五,没想到楚琰当真是十三金的成员之一。顾览眉间微蹙,他知道楚琰此人心思深沉且颇有手段,擅自整理这些一定为了日后保命用的,可见十三金组织外强中干,成员各怀心思,貌合而神离。 “啊,这……你们快来看,‘己丑腊月十八,十三金内讧不可协调,原十三人只留五人,其日后在江湖中的假名为冯慕一、亓俞、含晖与龙易。’原来那个老牛鼻子和老秃驴他们全都是十三金的人,我的老天爷,就连邛山剑派的掌门也……” “我道这江湖的水怎的越来越浑呢,一流的高手,竟是一流的盗贼。” “楚琰造这么个人间仙境的山庄,不知是用多少条人命换来的,怪不得连给人喝的茶水也是一股血腥味。”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楚琰双拳紧攥,脸上青筋直抖,五官狰狞扭曲,咬牙切齿地看着楚云惜:“原来之前转功塔的火是你放的,你怕我察觉到什么,索性就将秘阁一把火烧了……你,你这逆子,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楚云惜情绪激动不已,身体微微颤抖着,“自我有记忆起,就一直被你锁在不见天日的地窖里,整日为你研究那些杀人的暗器、机关,你为了偷窃傀儡人的图纸,假意与非白山庄庄主交好,我的一切名誉,一切荣耀,不过是拾人牙慧的笑话,全部都是假的,假的!” “你给我闭嘴!”楚琰怒视着上方的儿子,疯狂地喊道,“这个世界上早已没有非白山庄,只有我繁简山庄,是有我楚琰!我才是最后的赢家!” “大哥?大哥怎会……”楚云嘉满脸不可置信,目光慌乱。 楚云惜苦笑道:“你不觉得很可笑吗?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怜吗!做了这么久的盗贼还没有做够,你的心里除了那可笑的虚荣,究竟还有没有哪怕一点点真情呢?我做梦都想成为一名剑客,每当我向你提起的时候,你只会狠狠地斥责我,甚至不惜毁掉我一双腿,将我的一生死死钉在这张轮椅上,变成你追名逐利的工具!你私通非白庄主的婢女念白,将匪帮十三金引入非白山庄的大门,杀光庄中所有人,现在你终于如愿以偿了,我也可以自由了。” 楚琰见他半个轮椅已经悬空在外,猛然意识到楚云惜有轻声的念头,顾不得再去想别的事情,只柔声恳求道:“好,惜儿,是父亲错了,我向你道歉,只要你好好的,往后要我怎么做都可以。你先退回去,千万不要冲动。” “道歉?”楚云惜冷冷一哂,“一声道歉便可以还给我一双好腿吗,一声道歉就可以改变我的人生吗?” “你的人身还有很长,而我已经没有多久的日子可活了,等我走后,楚家的一切都是你的财富,惜儿,你有什么可想不开的!” 楚云惜道:“你的财富我不稀罕,你给我的一切我都不稀罕。” 话音未落,转功塔上人影一荡,楚云惜已从顶层跌落,几乎同时,楚琰飞身而上,在半空中稳稳将楚云惜接住,然而就在二人即将落地的时候,楚云惜袖间弩箭却对准了楚琰的心口。 一箭射出,楚琰后心登时殷红一片,他闷吭一下,迅速翻转身体将楚云惜拖在上面,只听钝重的一声坠落,楚琰承着两人重量后背着地,口中鲜血狂涌,显然已无力回天,看向楚云惜的目光中仍有几分欣慰:“你为什么不明白……” “是你不明白。”楚云惜嘴角淌下的一丝黑血断绝了楚琰的美好幻想,看到父亲双眼涣散,绝望而无力地仰面躺倒,他却没有同预想中那般畅快,只有不尽的酸楚,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出。 楚云嘉扑过来,痛苦道:“大哥!父亲!” 楚云惜用最后的力气握住他的手:“快跑,快离开这里……” “大哥!不要啊,大哥呜呜呜……” “哼,这楚琰如此穷凶极恶,怎能叫他这般好死!” “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一声呼和,群怒激起,刚才还在围观的人纷纷拔剑出刀,各个一副替天行道的模样,楚云嘉连忙伏在楚云惜身上,骂道:“滚开,不要打我大哥,你们滚开!” “他娘的,现在哪里还有你这死小子说话的份,你们楚家人都死绝了,这山庄里的财宝也该给大家伙儿分一分才对,留你这条命往后也是个祸害,不如趁机一并解决了才好!” 几道锃亮刀刃竟然真的就往楚云嘉脑袋上落,“钉钪”一下,被一柄细剑挡开,顾览冷声道:“诸位现在的做法,和十几年前无恶不作的匪徒有何区别?” “不要你来管!”楚云嘉头也不回地吼道,“你方才也只是冷眼旁观罢了,你明明这么厉害,刚才为什么不救我大哥?” 叶钦冷哼一声:“顾览,你的时间既然宝贵,何必又去理不知好歹的东西。” 顾览不愠不火,只对楚云嘉道:“节哀。只是现在这里不太安全,你可以去找你父亲的亲信,或者和我们走。” “谁要和你们走,我只和我大哥在一起,我哪里都不去!” 顾览叹息:“那就没办法了。” “嗯?”顾览回头环视一圈,问叶钦,“你看见莫灵去哪儿了吗?” 叶钦反手指指身后的方向:“早就跑了。” 顾览道:“地图在她的身上,或许只有找到混沌桃源,最后的谜题才会解开。” 叶钦略顿片刻,有些无奈:“说实话,我没什么兴趣,如果你执意要去,我会和你一起。” 莫灵趁乱悄悄离开了人群,独自来到白羽神祠门前,她抬脚踢了踢门槛,道:“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 蓝衣男子身形修长,背对门而立,手中轻捻着一枚白绒羽,微微侧过脸道:“地图残片?” “没错,”莫灵道,“还有夜雨擎令牌,不过牌上的字迹被那死老头儿改掉了。” 男子轻笑道:“没关系,你将这些放在地上吧。” 莫灵绣眉一挑:“那我的能源石呢,你准备好了吗?” 蓝衣并不转身,随手向后一指道:“看你脚下。” 莫灵退后一步,见门槛内侧果真放着一个精巧的包裹,她拾起之后放在掌中打开,正是一颗闪烁着微弱荧光的淡绿色石头。 她将石头包好放进怀中,悄声从腰后抽出一把匕首,正打算屏息靠近那蓝衣男子。谁知蓝衣后脑上长了眼睛一般,突然出声:“省省吧,你打不过我的,赶紧拿了石头走人,再晚一会儿你就走不了了。” “你已经走不了了。”顾览道。 莫灵惊呼一声,猛然转身将匕首指向来人,看到顾览之后,又妩媚一笑收起刀子,紧张神情稍稍一缓:“嗨,又见面啦。” 顾览不理会她,径直向前捡起地上的地图残片与夜雨擎令牌,对蓝衣道:“你转过身。” 蓝衣身体不已察觉地一僵,肩膀微微颤动。 “转过来!” 仍是不动。 顾览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复杂,半是失望半是怜悯:“杀够了吗,游荡。” 蓝衣捻动羽毛的指尖一顿,终于长长地叹了声气,道:“没有呢,悉微。还差一个。” 混沌桃源(十八) 拂晓 游荡转过身, 对他惨淡而寂寞地轻轻一笑,摊开手,耸了下肩:“抱歉。”他依旧那样风流恣意, 桃花似的眼睛, 桃花似的笑意。 “抱歉?”顾览久久地盯着他的眼睛,“你对我有什么可抱歉的, 你并不欠我。” 游荡垂下眼睛:“我只是……觉得自己让你失望了。” 顾览忽然心尖一酸,他道:“你与非白山庄是什么关系?” “你不记得了么?”游荡温柔地望着顾览,一步步向他走近。 顾览只是茫然摇头。 叶钦抱胸靠在门边,眼睛瞥向神祠之外,佯作一脸冷漠, 对顾览与游荡谈话的内容毫不关心。莫灵本想再次趁机溜走,无奈大门被叶钦的长腿卡着,她只能拱手求饶道:“大人放我一马吧, 同病相怜的人, 又何必苦苦相逼呢?” 叶钦看也不看她一眼,莫灵便知道这就是放行的意思了,于是赶紧溜之大吉。 “我十四岁那年, 父亲外出□□,刚好捡到了昏倒在山道旁的你, ”游荡淡淡道,“那时你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相貌出众,性格乖巧,只是似乎被山石撞坏了脑袋, 之前的事情全部都不记得了,问你家是哪里的也不知道, 只说自己名叫顾览,字悉微。” 顾览不说话,安静地听着。 “我家虽是机关世家,对医术也颇有些研究,父亲便让咱们一同吃住学习,那段时光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我和你日日相伴,夜夜同衾而眠,小时候你总是怕冷,我就整夜把你双手捂在怀中,讲故事哄你睡觉……” 叶钦已经听不下去了,走之前狠狠在门槛上踢了一脚。 顾览道:“你能不能快些说重点?” “好吧,”游荡曲指在眼角上抹了下,侧过身继续道,“谁能料到,这样美好的时光不过一年,我家就遭遇横祸,那群人私通一名婢女,趁夜半之时闯入大门,杀光整个山庄一百四十余人口,夺走父亲几乎耗费毕生心血保护的桃源地图,还有雪鸦大人生前留下的所有珍贵手稿。雪鸦是非白山庄机关一流的开山鼻祖,因此我家一向将他奉作神明,那个婢女跟随楚琰逃走之后,由于心存愧念,也继续在楚家供奉着他。”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假扮成我的样子?这一整套计划,又是从何时开始执行的?”顾览目露痛苦之情。 游荡此时并未易容,或许是早已准备好要向顾览摊牌了,他手指缓缓抚过神像前的案台:“你应该还记得宁淮生。” 顾览点头:“是的。” 游荡道:“我家遭劫的那晚,咱们两个是分头跑的,当时约定在百忌城郊外一处林子里汇合,后来我到了那里却迟迟不见你来,我便每日都到城里偷一两个包子来吃,然后继续去那林中等你。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十三金的车队连续几日都从百忌城经过,我便偷偷跟在他们后面,发现这匪帮里早就起了内讧,他们因为分赃不均,杀光了其中一个单姓成员全家的人,哦,他家似乎还是间挺有名气的武馆。我趁乱救出一个孩子,就是后来的宁淮生。” “之后你又是如何让他潜伏进了朱家?” “这简单的很,”游荡笑着点点自己的脸,“杀一个人,换一张脸。” 顾览摇了摇头,眼睫低垂,眸光闪动,游荡所说的事情,他确实全都记不得了,直到现在才恍然发觉,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二十几年记忆根本就是残缺不全的,例如他之前深知游荡是自己十数年的好友,但两人究竟相识于何年何月,后面又因为什么分开却全然不知。他甚至不清楚烟华馆的具体来历,自己师承何处,不清楚“顾览”这一人的真实底细。 “至于我为什么要扮成你的模样,恐怕就不用再多解释了吧,悉微。”游荡从身后靠近顾览,轻轻地将手搭在他肩侧,“金蝉脱壳,脱胎换骨,我需要一个继续留在这世上的清白身份。” 顾览眼神一凛,凌然一掌已至游荡胸前,游荡轻飘飘地抬起手,极为巧妙地翻腕一推,便将顾览这一击化开,出手不快不慢,用力不多不少。 眨眼间,两人又对接数招,顾览步步紧逼,而游荡却只是不停防御后退,不仅毫无还手的意图,就连顾览的攻击也不敢过度拆解,好像生怕伤着他似的,片刻后,顾览停手,问他:“你这是做什么,为何不还手?” 游荡神情莫名寂寥,又微微叹了口气,竟然道:“我实在不想与你为敌,既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我也不指望能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好印象,想当年非白山庄盛极一时,如今活下来的也只有咱们两个而已,我不能与你相依为命已是莫大的遗憾,又怎么会忍心出手伤害你分毫呢。我算计你是真,对你的情谊却也不假。” 顾览不得不承认,有时候自己真是个心软的人,听到游荡情深意切地说出这番话,鼻尖竟有些发酸,然而心念一转,想到这人深藏武功,三番两次陷害自己,费尽心思布下这么大一盘局,明面上还在与旁人谈笑风生,暗下却已经屠害了上百条人命,这样的一个人,又如何叫自己去相信他说的话。 游荡垂下湿润的眼睛,问道:“你在想什么。” 顾览道:“很多事情,我都想不通。” “哈哈,那就别想了,”游荡坦然一笑,扬手敲了下身后的案台,“你愿意看看真正的凤阙吗?” “在什么地方?” “就在我身后,”游荡道,“只需一个人全身的血,凤阙就可以启动。” 顾览向他身后残破的神像瞥过一眼,不解道:“这是什么意思?” 游荡直接解开自己的衣带,以怀抱的姿势对顾览道:“来吧,悉微,痛痛快快给我一剑,用我的血来灌满这座祭坛,将我自己留在这肮脏之地赎罪,你就开着这座飞甲,带上你的情郎远走高飞吧!” “你给我闭嘴……” “那就成全你!”只听身后一声尖脆厉喝,炸雷似的扬鞭紧跟而至,朱晴仿佛一只被触怒的火凤凰,眼中腾着极炽的怒意,甩手挥鞭,叱咤凌厉,气势仿佛要将游荡生生打成一滩肉泥。 顾览出剑将她拦下:“等等,朱晴,先让他说出凤阙的位置。” 朱晴神情极不自然地一变,马上离顾览站远了些,挑眉道:“事到如今你还要护他,他,你不知道他做的好事情!” 顾览看向游荡,又问朱晴:“他对你做什么了?” 游荡脸颊一红:“你当我愿意吗,不过是为了她手中的地图残片罢了,都怪姓朱的老头儿多此一举,要将那么重要的东西纹在自家女儿肩膀上……” “住口!”朱晴又将鞭子挥向游荡,这次顾览倒不再拦着,在心里对游荡仅存的一点怜意也消失殆尽。 这时,廖雪婵忍着身上伤痛,与裴剑一同赶到神祠,叶钦见到这二人,靠在门边道:“你刚才为什么不在房间?” 廖雪婵道:“我昏过去了,一直都在房间啊,是馆主带我回去的。” 叶钦道:“我没有问你。” 裴剑脸色苍白,神情略有些慌乱,仍是一副云里雾里的模样,似乎还未对目前局势的变化彻底明晰,他茫然道:“我昨日白天的时候不知怎么突然到了一艘大船上,绕在里面一直走不出来,直到刚才才发现是一个梦,要不是雪婵姑娘在廊檐下找到我,恐怕我就直接睡死过去了。” 神祠内,游荡一边躲着朱晴缭乱密集的鞭影,目光无意向门外一瞟,惊道:“不好,天要亮了!” 说着,他推出一掌打在朱晴肩头,将自己与她的距离拉开些许,然后跳到神台之上,最后一眼温情脉脉地看着顾览道:“悉微,你一定要安全地离开这里,哪怕只有你一个人,也要逃出去,不然我做鬼也不会安心的!” 顾览只觉得自己心脏猛然一悸,连忙上前:“等等,你想干什么!” “天亮之前,黑白必将颠倒。”游荡从案台边缘拿出一把事先准备好的匕首,极快极准地插进自己心口,然后转动神像旁边一道旋钮,地面之下发出沉缓的轰隆声,从中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整间神祠由此裂为两半,各自向一旁滑开。 顾览飞快冲向前去,想要将游荡拉到地面上来,不料只隔瞬息之差,游荡已经仰面倒入深沟中,而后只听“咔嚓”一声响,两半神像横截面的纹路渐渐漫上猩红颜色,仿佛植物根系一般疯狂生长,直至红色纹路连接到神像顶部时,神台便缓缓隆起,又向下折叠过去,露出一个类似于驾驶位的空间。 在这一小方平台中,有精铁铸造的舵盘,座椅,各种复杂的操控仪器,以及一座朱色棺材。 深沟一直延伸到神祠之外,大地在缓缓分裂,这架势似是要将整个繁简山庄都彻底剖开一样,顾览却没有力气承受眼前的一切巨变,他像突然失控似的,声嘶力竭地喊出一声: “游荡——” 终章 蜉蝣 神祠门外三人皆受到惊动, 只见从神祠中延伸出一条巨大裂隙,犹如巨龙出山般,将山庄由外至内剖为两半, 叶钦忍住强烈的震荡与颠簸, 从裂隙边缘进入即将坍塌的神祠里,他看见顾览万分失神地站在原地, 一动也不动,而原先放置神像的地方,却出现一座赭色木棺,和一些极其怪诞的装置。 “顾览,”叶钦拉着他的手臂, “你在发什么呆,我们赶紧离开这里。” 顾览摇头:“不对,根本不应该是这样。” 叶钦见他表情尚算冷静, 便问:“那应该是哪样?” “我上去看看, 游荡方才说凤阙就在这里,叶钦,你把大家都叫来, 或许这是唯一可以逃生的办法。”顾览话音未落便轻身跃上那红棺一旁的操作台,开始全神贯注地研究上面的线索。 朱晴踉踉跄跄朝他走过去:“我, 我来帮你。” 顾览道:“朱晴,站到我身边来,离那具棺材远一点,我不确定里面究竟装了什么东西。” 朱晴将四张绘刻在不同布料上的地图残片交给他:“刚才打斗的时候,游荡偷偷塞进我衣服里的, 我才发现……” 顾览忙接过来,将四块碎片拼接在一起, 却发现上面标志的城池自己从未见过,城池间排布的方式似乎与现实地图有几分相似,但无法同任何一处真实的位置对应起来,而且山川河流走向的逻辑也很奇怪,他甚至怀疑这份地图根本不属于目前的世界。 “不要急,我相信你。”归来的叶钦站在顾览身后,轻声道。 随着地面跌宕震动,塌裂轰响声不绝于耳,控台两侧已然成了黑黝黝的悬崖,繁简山庄离完全崩溃只差一口气的功夫了,这时,从层层断裂的石阶上跳出来一只雪白毛团,轻盈地挤进了操作台上五人之间,竟是江意寒走失的雪狐。 小狐狸从裴剑身上跳过,犹豫地看了他一眼,而后眷恋地依偎在顾览脚下,廖雪婵想要抱它,被雪狐嗖一下躲开了。 这本来毫无相关的一幕,却无意点醒了顾览,他脑海中忽然跳出慕一道人女徒掌心的那个符号来,伸出手指凭空划了计划,猛得攥拳道:“怎么会!” 中间似是一个开口向左的倒钩,钩子的左边与下边各有一条短线,左上角还连着一个小小的倒三角,这不就是镜像又旋转之后的根号二吗? 他顾不上想这个根号二的来源问题,迅速将手边拼接起来的地图翻过来反面朝上,又上下颠倒一下,操作台上闪烁的红色信号灯映射在图纸下方,刚好能看清线条。 叶钦手指在操作台上一个不太明显的对角框子上一点:“这个距离卡在地图上百忌和东莱城刚刚好。” 顾览将地图稍一挪动,百忌和东莱对准角框后,红色信号灯刚好照在标示着烟华馆位置的飞鹤上。 烟华馆! 他用力推据控台上的手柄,无奈纹丝不动,顾览与叶钦几乎同时想到了紫晶戒指,果然,将紫晶按压在信号灯上之后,操作台下方一阵轰隆隆地躁动,所有人都感觉到自己在慢慢随着控台旋转。 不仅如此,繁简山庄同一时间立即停止了震荡,控台再次缓缓上升,露出掩盖在石砖之下火焰一般的朱红色机械凤翅,足有三人展臂相连那么长,控台两侧拢起透明的防护罩,顾览拉下操控杆,前方出现的凤兽发出两声清脆而悠长的启动声,凤阙真正被激活了! 廖雪婵惊异道:“我们,我们就这样离开了,游荡呢,为什么不带上他?” 四下无人回应,只有微微叹息。 恍若踏风而行,晨曦的光芒洒透而出,流云在脸侧飞速滑过,几人无不惊叹这机械飞甲的精妙,还未缓过神来,烟华馆的大门已近在眼前。 顾览长长松一口气,回首遥望仿佛被巨刃劈开的刹耶山,叹声道:“是该做个了结了。” 裴剑走近他,俯身摸了摸顾览脚下的雪狐:“如今真凶已死,咱们这些人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真凶已死?”顾览轻哂一声,“恐怕不是吧,江岛主。” 裴剑赫然一惊,退后一步道:“馆主在说什么,那江意寒不是早就淹死在池塘里了吗?” 顾览步步紧逼:“裴大人说自己一直在走廊上昏睡,又是从何处知道江意寒被淹死了?” 裴剑眼睛迅速转了转:“我,我听别人说的。” “听别人说的,好。”顾览抱起两人间的白狐,“这狐狸对生人一向很凶,为何你抱的时候它就不躲呢,这一点裴大人如何解释?” “这,这……” 裴剑又向后退一步,却撞上截住他后路的叶钦,他回过头时眼神已然变了,冷情又凉薄的笑意同江意寒如出一辙。“馆主果真没叫我失望,”裴剑伸手从脑后掀开一块□□,露出江意寒的脸来,“原来你早就发现了,正好,我也不再扮作这个人的样子,真是怪累的。” 叶钦欲出手,顾览摇头,逼问江意寒道:“你才是非白山庄的少庄主吧,游荡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让他替你顶罪?你对他说了什么?” 江意寒颇有意味地盯着顾览眼睛看了片刻,目光不似方才那般桀骜,忽然生出几分柔意,他自嘲似的一哂,道:“游荡不是非白山庄的少主,我自然也不是,我俩也好,宁淮生与楚云惜也好,不过都是棋子罢了,布下这样一场缜密又恐怖的局,依我们这些人的能力,是万万不可能的。之前君座中毒那次的确是我做的,朱晴姑娘身上的地图也是我骗来的,呵,你且当做这是一颗棋子不甘的报复吧,但无论如何,我的任务完成了,馆主若是还有什么事情不明白,可到明镜台前问一问神仙去。” 明镜台? 顾览一下子就想到放置在自己房间中的那面镜子,他仿佛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的指引,坚定而怆然地走向这谜题的终点,最后陪在他身边的仍是叶钦。 “这些是我在亓俞那些人身上搜到的,我想,你稍后应该能看明白。”他将一叠信笺交给顾览。 许久不曾回来,镜子蒙上一层薄薄的细尘,顾览抬手将镜面抹干净,映出自己一张略显疲惫的脸。展开叶钦交给他的信笺,顾览粗略扫过一遍,便明白这是真正的幕后者写给亓俞等人的,大致内容是告诉他们楚琰已生叛心,娑婆堂主正极力追查菩提子,最好将行动提前,赶在玄鸩前面找到混沌桃源。 信上的一切都与他推理相符,最后的谜底似乎也即将浮现,除了信上笔迹与他本人的一模一样以外。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写信人也模仿了他的字迹?不,不对,顾览又想到那个百思不得其解的根号二。 目光无意瞥见镜中倒影,他看见那双聪黠的眼睛,他想起不肯亲近生人的白狐,想起临死前骂他虚伪小人的佘有极,想起之前在叶钦石宫里发生的那场无法破解的盗窃案。 原来这一切布局,所有的安排,全部都是他做的。 顾览才是非白山庄的少庄主。 当他想通了这点之后,之前被刻意屏蔽的记忆便如潮水一样涌入脑海,顾览记起自己少年时在非白山庄中度过的岁月,想起家人收留游荡后他们在一起相伴的日子,想起匪帮洗劫山庄时他抱着所有的密文图纸爬到屋顶,然后点燃一把大火…… 他想起了很多的事情,包括在烟华馆中谋划这场乱局的所有细节。 顾览伸开手掌,忽然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他的视线逐渐模糊,脑袋昏昏沉沉,耳边响起隐约的仪器滴答声,好像有什么人在一声声地叫他回去。 ———————————— 后记。 初春乍暖,江意寒踏着满地柳絮走进非白居,见杜遗筝与乘风都在,秦夫人与阿光歇在屏风后,正慢慢地呷着凉茶。 乘风挑起狭长眼睛,笑问道:“主上回来了?” 江意寒道:“回来了,又走了。” 杜遗筝道:“主上没想起来?怎么会,当时那药剂还是我把控的,用量刚刚好,应该不至于出差错,主上走之前没说什么?” “反正我没听到,”江意寒耸耸肩道,“那天我在门外等了半天,再进去时他人已经不见了,凭空消失了似的,那娑婆堂的君座也一道失踪得没影了。” 秦夫人轻轻向后躺在摇椅上:“真是辛苦他啦,走便走吧。” 杜遗筝略急:“那咱们这些人以后可怎么办,这不成了群龙无首吗?” 江意寒一哂:“那就散了呗,总不能让主上养你们一辈子。” 乘风问江意寒:“那诛邪司的探子处理干净了?” 江意寒点头:“放心,我留着他性命,只是将他五花大绑扔进荒郊野岭,等他带着情报返回朝廷,他们连屁都闻不着热乎的。” 秦夫人:“咳咳。” 杜遗筝颇感遗憾地摇头道:“真是可惜了,主上操劳这么许久,白白便宜了那姓游的小子。” “游荡?”江意寒十分惊讶,“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我亲眼见他掉进凤阙的罅隙里被绞成烂泥。” “那只是朱漆罢了,”秦夫人道,“主上少时与游公子交好,又怎能忍心眼睁睁看他犯傻送命?” 乘风忽然道:“哎,你们还记得计划启动之初,主上留下的锦囊吗?” 众人道:“不是交给你来保管?” 乘风手中早已多出一只锦缎布袋,微微一笑将其打开,拿出里面的一张纸条,念道: “娑婆堂觅棠姑娘是廉木的胞姐,他们是前朝皇族遗孤,不必告知真相,让他们姐弟二人团聚。” 烟华馆门外。 朱晴手执龙骨枪,牵马与廖雪婵、游荡二人告别。 廖雪婵拉住朱晴的手,依依不舍道:“你真的不要同我们一起留在这里吗?” 朱晴摇头,莞尔一笑:“我要回去重建长风门,雪婵姐姐,咱们有缘再见吧。” 游荡挠了挠脑袋,问:“哎?你这枪我瞧着眼熟,哪儿弄来的?” 朱晴哼笑着瞥了他一眼,上马,头也不回地飞驰而出。 而在烟华馆不远处的山丘上,一名红衣女子神情淡漠肃穆而立,她的长发迎风飘动,身边则置着一具破开的朱棺。 ———————————— 凌晨三点,医院。 顾览双眼紧闭躺在病床上,意识迷离中叫了一声:“叶钦……” 守在床边的人猛然惊醒,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叶钦……”顾览手指微动。 叶钦欣喜若狂,连忙抓住他的手:“我在,我在。” 顾览嘴唇动了动,似乎急切地想要说什么话,叶钦俯身将耳朵凑过去,听见他说:“给我削个苹果吃。” 后记 顾览出院后将近半年,正常的工作生活基本已经恢复,这天是舅舅白毅的生日,他向单位请了假,同叶钦一起回老家探望。 走到楼下时遇见一对母女,母亲穿橘粉色职业装,八九岁的女儿梳一对羊尾辫,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老远就盯着他不瞬不瞬地看。 “秦老师?”顾览惊异。 秦姝向他微微点头:“好久不见啊,顾览。” 未作太久的寒暄,顾览得知秦老师这次回来是为了眠光上学问题,随后两人便匆匆告别。 白莎一家早已到了,顾览一打开门,黄大刁就朝他扑过来。叶钦手里提着各种各种的礼物,从一只银色包装的盒子里掏出公司最近款的游戏机,黄大刁一把抱住跑去沙发上玩儿了。 顾览见他打开一个带有赛博朋克元素的古风武侠游戏,封面上两个男人,一个穿黑一个穿白,姿态清狂,潇洒不羁。玩家可以操纵的角色是腰缠花蛇的貌美萝莉、蒙面忍者或者执双刀的东瀛美人,黄大刁登上自己的账号,开始噼里啪啦地砍杀妖怪。 电视上正播着白毅喜欢的考古节目,“……发掘工作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出土数以千计保存完好的图册,专家猜测,该墓主人应当是距今一千年前某个王朝的贵族……婚书上并未写出对方姓名,但在疑似墓道设计图纸上发现了一个名字,目前还未发现该人物的历史资料……根据专家推论,这个名字很有可能是‘顾览’。”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结束啦,给追到这里的读者大人们说句辛苦了,谢谢你们一路陪伴,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