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美貌获取爱意值[快穿]》作者:狡皎   文案:   疏璃因为一场意外与系统绑定,穿梭于时空之间。七个虚拟世界,七个数据化人格,   疏璃的任务是,不论用任何方式或手段,让他们爱上自己。   百分百的爱意值,一分也不能少。   系统:【“你不用付出感情,只需完成任务。”】   黑发雪肤的美人伸了个懒腰,笑得唇角生花:【“那还等什么,现在就开工吧。”】   他拥有无往不利的美貌、欺世骗人的演技,以此换得每个攻略目标对他的无上爱意,成为他们的掌中珠、心头血。   ——“嘘,游戏开始了。”   ***   高岭之花男神攻 & 万人迷绿茶甜心受   世界①:   都说沈影帝看似温和,实则为人冷淡,万物都不过眼。没有人知道他也会轻声哄一个小醉鬼,会希望那个人能依靠他,会陪他在除夕夜里看一夜的焰火。   世界②:   小太子穿过皇宫地下长长的廊道,看见被困在密室里的那个人。那人未束的长发墨云般散落,美貌犹如可敌国的宝藏。   世界③:   高瘦的少年站在雨中,光着一只脚,衣衫被淋得湿透。裴行止早该知道,这样的美貌,若是没有显赫家世维护或强大能力自保,便只能带来灾难。   世界④:   夜幕下,万千光点中,他美得整个人都在熠熠生辉,似肌骨生仙。那曾是居于九天之上的凌霄仙,后来……他被剔了仙骨,剥了仙脉,贬入凡间。   世界⑤:   “我不仅不识好歹,还心比天高。”灯光透过花叶缝隙落在疏璃脸上,是一等一的艳冶动人,口气也是一等一的狂妄傲慢,“世界上唯一配得上我的只有陆羲轩。”   世界⑥:   曾为祸人间的魔修再次现世,且是被正道楷模仙尊慕隐亲手挖出。慕隐本想将他埋回去——可惜没成功;后来慕隐告诫自己不要爱上他——可惜也没成功。   世界⑦:   ***   阅读指南:   ·主受1V1,HE,从头到尾攻都是同一人   ·受美貌值点满,极其万人迷   ·有狗血,有修罗场,有甜有爽也有虐   ·小世界结局be,介意者慎入   ·所有世界背景皆为架空   ·其实是双向恋爱、双向救赎的故事   内容标签: 打脸 系统 快穿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疏璃,林停川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美貌为诱,眼中星为饵   立意:勇敢面对生活,永不放弃希望 第1章 天涯远(1)   荒山深处是一处衣冠冢,冢前立了一块石碑。   石碑上密密麻麻的人名皆由尖锐石器凿刻而成,一笔一划都深得似是蘸了鲜血,裹着滔天恨意。   落款的名字却好听得像一幅山水墨画,显得格格不入。   ——渭漲。   年轻男子着一身黑衣,静静地跪在冢前,目光细细看过每一个名字,神色平静。   半晌,低下头,长发扫过雪白侧颈,朱红唇角微微勾起。   他轻声道:“那个人要来了。”   他像是在笑,眸中却森寒一片。   “卡!”谢导一边看监视器一边满意地点头,“这条过了,小疏表现不错。晚上任务重,下午好好休息。”   电影《天涯远》,由作品获奖无数的名导谢寅格执导,金牌编剧操刀,三年精心准备潜心磨合,绝对的大制作。   电影里的故事发生在古代,但完全架空历史,讲的是男主在朝中遭人构陷,被贬至江南一带,赴职途中无意间触到阴谋一角。继而不动声色顺藤摸瓜查出西北十三部落与昔日因谋反罪诛族的江南王旧部相互勾结密谋造反的真相,不畏刀光剑影明枪暗箭矢志报国,最后成功除贼匡扶大义的故事。   作为准备冲击奖项的大制作,这样不算新颖的主线故事显然是不够的。《天涯远》的关键在于它没有女主,只有男二,即渭漄。   同样是在赴职途中,男主顾远之救下被仇家追杀的渭漄,一见而钟情。他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渭漄,两人相携赴江南。   然而,顾远之却不知渭漄即为前江南王之子,十年前侥幸逃过诛族之劫,背负血海深仇。他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杀了顾远之,以防谋反之事泄露。   于是一言一笑皆成伪装。   命运的面目狰狞獠牙狠利,一人活在戏中满腔爱意,一人冷眼旁观满心仇恨。   但终究人非草木可无情。   在宫廷倾轧、江湖争杀中,两人的爱恨纠葛宛若一场盛世风月,一面缱绻温柔,一面锋利伤人,同时又是一段不可说、不能说的畸恋,能够最大程度契合并满足观众的感情需求,无疑是一大亮点。   当然,涉及“同性”的电影注定会在国内受到诸多限制,但制作方主要考虑国外市场,也就没有了这个顾虑。   按照男二渭漄的设定,片方必须找一个倾国倾城美貌无匹的男孩来饰演。然而这年头,娱乐圈里长得好看的大部分都成了花瓶,演技与颜值并存的根本没有多少个,能美到渭漄这种地步的男生更是少之又少。   这也是疏璃作为一个三无新人演员(无经纪公司、无背景、无知名度)却能够顺利进组挑大梁的原因。   三天前,一向以严肃板正不苟言笑著称的谢导在看过他试镜后两眼放光二话不说递上协议书。在这之前男二试镜的工作已经持续了半个月,电影方甚至绝望到差点改剧本把渭漄性转的地步,连带着把拍摄进度一拖再拖,如今正没日没夜地赶进度,半天假期实属不易。   疏璃的助理蓝点捧着热奶茶小跑着上前递给疏璃,问:“是回酒店吗?”   疏璃在心里戳了戳系统:【“沈敛的飞机是下午到吧?”】低而微磁的男子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怎么,想去接机?”】疏璃:【“你知道男神接机现场最适合做什么吗?”】系统:【“?”】   疏璃笑得意味深长:【“当然是碰瓷啊。”】   片场内大家都忙着收工,仍有不少目光有意无意胶在疏璃身上。   疏璃没有卸妆,半束的漆黑长发披在身后,咬着吸管像是在漫不经心地思考,微敛的眼睫秾丽如羽,样子实在是好看得过分。   蓝点皱了皱眉,挡在疏璃身前,小声提醒他:“疏小璃?”   察觉到小姑娘对自己的维护,疏璃弯起眼睛,拍了拍蓝点的头:“我下午有事,给你放个假。”   h市机场,国际航班出口处。   举着灯牌牵着条幅的粉丝挤得整个大厅爆满,简直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边。   疏璃看着周围的妹子们一脸快要见到心上人的兴奋和喜悦,艰难地喘了口气:【“我没有想到会是这么大的阵仗。”】系统:【“现在看到也不迟。”】   疏璃:【“qaq”】   不知等了多久,疏璃几乎要打起瞌睡来,只见人群一阵骚动,许多人开始尖叫并疯狂挥动手中灯牌,喧闹声简直快把楼顶给掀翻。   一群黑衣保镖走在前面,有条不紊地将人群分开在两侧,留下一条通道。   身材修长挺拔的年轻男子缓缓走来。   他穿了一件灰色套头毛衣,搭配黑色长裤,戴着黑色口罩,装扮休闲又随性,偏偏气质沉稳优雅,倒显出不一样的风格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沈敛我爱你!”   “好帅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沈敛看这里看这里看这里!”   周边尖叫表白与相机快门声不绝于耳,他却仿佛完全不受干扰,偶尔向两边的粉丝点点头,即使经历了数个小时的舟车劳顿依然满身风度,一派从容。   沈敛,Z国当红巨星,实力派演员,国内史上最年轻的影帝,曾多次获得国际奖项,全球男明星颜值排行榜上以亚洲人身份位居前十,出道十二年来零绯闻、零黑料,风评极佳,人气高到令人惊叹。   他刚赴F国参加完时装周,回国开始投入《天涯远》剧组的拍摄。   没错,沈敛就是《天涯远》男主顾远之的饰演者。   嗯,也是疏璃在这个世界上的攻略目标。   在现实世界中,疏璃原本是根正苗红迎着太阳茁壮成长的新时代大学生一枚,却莫名其妙地绑定系统进入所谓的虚拟世界,并被威胁说如果不乖乖完成任务就没办法回家。   而疏璃的任务就是让沈敛爱上自己。   假如有爱意值这种东西的话,那么疏璃需要得到对方满分的爱意值,一分也不能少。   听起来很难,但……   疏璃摘下挡住大半张脸的口罩,拍了拍前面女生的肩,微微一笑。   他必须要做到。   高高瘦瘦的男生,肌肤雪白,眉目精致稠艳,左眼角有一颗细细小小的淡红色泪痣,是没有人能够抵抗的美貌。   就在沈敛快要走出机场大厅时,身旁人群中突然出现小范围的混乱,不少人开始往这边推搡。   还没等众保镖做出反应,拥挤之下男生被推了出来,踉跄着摔在沈敛脚边。   沈敛愣了愣,停住脚步,弯腰想将男生扶起来,却听得“嘶”的一声抽气。   跟在后面的助理林闻耀一个箭步冲上前,忙问道:“怎么了,有事没事?”   沈敛半蹲下,好看的眉皱着,问:“扭伤脚了?”   声音隔着口罩传来,显得有些闷,但仍是一等一的磁性动听。   早已重新戴好口罩的男生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点了点头。   “还能走吗?”   摇头,露在外面的眸子乌黑潋滟,眼圈微微发着红。   周围秩序勉强被维持好,无数镜头对着中间一行人,期间还有许多记者伸长脖子想要发问,实在不是一个可以久留的地方。   沈敛一抿唇,直接把疏璃打横抱起,林闻耀想要接手,他摇了摇头,顶着众人惊异的目光走了出去。 第2章 天涯远(2)   【“你怎么确定是沈敛抱你走而不是别人?”】   【“我摔在他面前,如果他把我推给助理,你猜明天的报纸头条会怎么写?绅士人设还要不要了?”】疏璃顿了顿,有些后怕,【“如果换一个走霸道不羁风或者高冷洁癖风的,我大概吃不消。”】沈敛一向以绅士风度著称,不管是不是包装而成,总要为自己的形象考虑。   鼻尖是淡而悠长的松木香,格外符合年轻影帝的气质。   这么简单就吃到了男神的豆腐,疏璃表示开心到不行。   男生很轻,安安分分地窝在自己怀里,手也规矩地没有搭上他的脖子,从沈敛的角度只看得到男生漆黑的发顶,还有通红的耳尖。   是因为太痛吗?还是……害羞?   到了保姆车上,沈敛把疏璃放好,一边摘口罩一边让林闻耀把车里的备用小冰柜拿来。   修长手指掀开疏璃的左边裤腿,便看见男生白玉般精巧的脚踝处一片红肿,显然是瘀伤。   “应该不严重,用冰敷一下就可以了,”沈敛抬起头,“需要去医院吗?”   疏璃没有摘口罩,眼睛眨了眨,摇头。   “家在哪里,我先送你回家。”   疏璃胡乱报了个地址。   沈敛低着头装冰袋,微垂的睫毛根根舒疏朗分明,黑眸通透而沉静,鼻梁高挺,淡红色薄唇微微抿起。   这样的脸,不需要任何演技都能让人吹爆,要不是有系统在旁边提醒,疏璃简直没能收住。   为了方便,疏璃脱了鞋袜,脚放在沈敛膝头。男生的裸足雪白,隔着一层极薄的皮肤,黛色血管清晰可见,每一根脚趾都像初生的花苞,精致而脆弱。   车里响起几道不甚明显的抽气声,沈敛的神色却淡淡的,拿着冰袋在疏璃的脚踝周围轻轻按摩。   林闻耀递给疏璃一瓶水,挪开目光不去看他的脚,笑着道:“小兄弟,怎么还戴着口罩?”   去接机的话,怎么也应该是沈敛的粉丝才对,没道理有跟偶像相处的机会还遮遮掩掩地戴口罩啊。   难道是因为长得丑在偶像面前自卑?   可是眉眼都好看成这样了,下半张脸能丑到哪去?   疏璃的脚趾蜷了蜷,看了眼沈敛,又弯起眼朝林闻耀笑了笑,没有说话。   当然是为了到时候给进剧组的沈敛一个惊喜啦,多棒啊。   虽然被冷了场,但是一见男生那双湿漉漉的乌眸,竟生不起半点脾气。林闻耀居然有点后悔刚才没有替他拧开瓶盖来。   车里安静下来,没有人说话,这种诡异的气氛一直延续到抵达目的地。   沈敛把疏璃卷起的裤腿放下去,语气清淡:“以后要注意安全。”   林闻耀道:“沈哥不方便下去,我来扶你。”   疏璃被林闻耀搀扶着一瘸一拐往外走,忽然停住,回头看向沈敛,迟疑了一下,小声说:“再见。”   一丝诧异染上眸中,沈敛礼貌地颔首:“再见。”   林闻耀重新爬上车,一屁股坐在沈敛身边,“沈哥,你说他是故意的吗?”   他指的是疏璃在机场摔的那一跤。毕竟脑残粉碰瓷明星博关注的事在圈子里没少发生过,干他们这一行必须多长几个心眼。   沈敛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几天的连轴转让他的太阳穴一突一突地疼。   半晌,淡淡地道:“不知道。”   目送沈敛的车离开,疏璃终于摘了口罩,小指勾着口罩绳一甩一甩的,刚刚还行动不便的人现在走起路来散漫又自在。   由于体质原因,一点小磕小碰在他身上都能立即红肿起来,脚上的伤也就是看着严重,实际并没有多大关系。   【“你的豪言壮志呢?”】   【“欲擒故纵了解一下(微笑.jpg)。”】   晚上的夜戏吃重,疏璃早早就来到化妆间。他上妆的程序很简单,只需要略略敷层粉底,但古装的头套和服饰比较繁琐,还是得准备许久。   化妆师正为他粘头套,一边无聊刷微博的蓝点突然尖叫起来:“疏小璃!这是你吗?你怎么上热搜了!还带着沈敛一起!”   完全意料之中。   疏璃伸长手臂一把捞过蓝点的手机,返回到热搜榜。“沈敛机场”高居榜首,“机场惊现美少年”的词条则排在第三。   “别着急,我戴着口罩呢。”疏璃边安慰蓝点边点进热搜第三,果然,除了几张他摘了口罩的侧脸高糊图,其他都是被口罩遮了大半张脸的照片,根本不足为惧。   疏璃对着手机欣赏自己连口罩都挡不住的盛世美颜,评论里网友们早就嗷嗷叫成一团。   “啊啊啊眼睛太好看了!”   “皮肤也好好!”   “可以准备出道了,姐姐一定带头做你的脑残粉!”   “三分钟,我要知道这个人所有的资料。”   ……   又点进“沈敛机场”,满屏都是营销号与粉丝发的沈敛将疏璃拦腰抱起的九宫格,甚至还有动图、视频等等,文案上诸如“绅士风度”“贴心暖男”“良好修养”等赞美之词一波又一波。   评论和转发里粉丝心态都挺好。主要疏璃在他们眼里只是普通路人,如果是十八线小明星的话大概所有人都要开始喷他蹭热度了。   总之,疏璃很满意。   蓝点咋咋呼呼地嚷:“说,你今天下午干嘛去了?”   疏璃正要卖萌讨饶,小姑娘却捶胸顿足崩溃道:“你接机为什么不带上我啊啊啊!那可是我大本命,我做梦都想早一点见到他……”   疏璃:“……”   疏璃:“我以为我的美貌早就把你收服了。”   “我不是三心二意的人!”蓝点凑近他,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猫儿眼,“沈敛人怎么样?是不是超级温柔超级体贴?他为什么抱你?你的脚伤哪了?为什么我看你还是这么活蹦乱跳的?”   温柔体贴?   唔,是挺温柔体贴的。然而沈敛给疏璃更多的印象是淡然,仿佛万物都不曾过眼。   那样的人往往能够最好地掌控自己的感情,不会轻易喜欢上人,更逞论深爱。   “你快说呀。”   疏璃伸出一根雪白食指戳在蓝点额头上往后推,“作为你的老板,我对于你的本命不是我这件事表示十分的不满,并且拒绝回答你的问题。”   沈敛正式进组拍戏是在一天后。   郊外的深秋清晨露寒霜重,火红枫叶在风中像美人摇曳的嫁衣。疏璃早早换好戏服,倚在枫树下装模作样地看剧本。   眼见蓝点红着张脸跑过来,疏璃意识到攻略目标来了,随即调整好造型。   “不好意思谢导,耽误了大家的进度。”年轻男子因为身量太高而微微低着头配合谢寅格的身高,谦逊而有礼,“剧本我已经读好了,可以直接开始拍摄。”   沈敛出道的第一部 电影就是由谢寅格所执导的,二人一直保持着合作,关系也不错。   谢寅格一张严肃板正的脸上难得带了些笑意,拍了拍沈敛的肩道:“也是难为你了,才休息了一天就火急火燎地赶过来。”   两人聊了一会,沈敛道:“有一场戏……”示意身后的林闻耀把剧本拿过来,林闻耀却发着呆半天没有动静,沈敛略微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怔。   美人一身曳地红衣,静静地站在枫云之下,乌发蜿蜒,眉目稠艳,仿佛从万千花海中幻化而出。   他像是察觉到了他们的目光,偏过头望来,看到沈敛,眼睛一下子变得很亮,扬起一个大大的笑,举步走近。   谢寅格注意到沈敛的疑惑,看着疏璃解释道:“这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演渭漄的新人。”顿了顿,皱眉,声音越来越低,“这孩子,怎么跑出来了,这么不省心……”   沈敛离得近,听清了后半句话。   “只要他在场,别人根本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   疏璃走了过来,叫了声“谢导”,然后转向沈敛,笑得耀眼,“沈敛哥你好,我是疏璃。”   沈敛瞥见他眼角的泪痣,忽然想起那天在机场的男生。临走前他小声对自己说了声再见。   原来是真的再见的意思。   沈敛不动声色:“你好。”   “《天涯远》第十六场一镜第一次,action!”   顾远之脸色苍白,单手提着剑,身上黑衣被划出深深浅浅的口子,血将锦衣浸透。   步子却依旧沉着坚定,直到看见那个人。   渭漄站在不远处定定地看着他,嫣红嘴角抿成下垂的弧度。   顾远之敛去浑身戾气,眸光温和,轻声道:“我回来了。”   疏璃一动,谢寅格的喊声便传来:“卡!疏璃你的情绪不对,重新来过。”   疏璃冲沈敛歉意地笑了笑,理了理头发,看向谢寅格,示意可以继续。   “《天涯远》第十六场一镜第二次,action!”   ……   “卡!不行,注意眼神,眼神!”   ……   “卡!来过。”   平常在片场的时候疏璃吃NG的机会少之又少,是以谢寅格一直对他和颜悦色的,现在反反复复NG了五六次,谢寅格的脸终于彻底黑了下来,招手把他叫来。   谢寅格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柔和些,“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第一次跟沈敛演对手戏,紧张了?”   疏璃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道歉:“对不起导演,我不是故意的……”   谢寅格琢磨着大概是疏璃和沈敛没有相处过,才不能把握好情绪,显得不自然,于是吩咐沈敛道:“小沈,你带他去讲讲戏,教教他。二十分钟,好好调整一下。”   yes,和男神单独相处的时间。 第3章 天涯远(3)   休息室。   沈敛坐在疏璃对面的椅子上,喝了口苏打水,直奔主题:“按你的理解,渭漄爱顾远之吗?”   “剧本里从来没有提过渭漄真正爱上了顾远之。”   “有没有爱上,不能只看别人怎么说,要用心感受。”   疏璃没有说话。   “这部戏里渭漄和顾远之的感情戏不算少,也最复杂。其中渭漄是一个很大的矛盾体,如果你没有把他理解透,演下来会有很大难度。”沈敛的声音轻缓平静,带着淡淡的磁性和清澈质感,“渭漄以为自己心里只装得下仇恨,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感情,他爱他,所以他在犹豫,在不易察觉地挣扎。”   疏璃问:“我能看一看吗?”   沈敛调整了一下坐姿,下一秒,整个人的气质徒然发生转变。   他略蹙起眉,看着疏璃,神色平静,眸中却有莹莹的碎光,闪过极小的悲色。   他明明看起来一如既往地坚定,可是他也在疼,他让人不能轻易地感知到他的疼痛,却偏偏觉得他像是在难过。   如沈敛所言,清醒又矛盾着。   他轻轻地道:“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这就是沈敛,自出道以来演技从来被人崇拜称赞。只要他想,跟他演对手戏的人可以在他的气场里被打压到毫无发挥的余地。   疏璃一动不动地看着沈敛。当沈敛从戏中抽身重新看向他时,他甚至能感觉到疏璃看着的不是渭漄,而是沈敛。   他那样专注地看着他。   沈敛咳了一声,“清楚了吗?”   “清楚了,”疏璃笑,“好厉害呢。”   “那就走吧。”沈敛起身,却被疏璃叫住。   “那个,我还是要说一下,机场的时候,谢谢你。”   沈敛好像不怎么愿意谈起这个话题,淡淡地道:“不用。”   “你不问我那天为什么去接机?”   “……”   “因为我喜欢你呀。”嗓音甜腻又勾人,不是什么正经的语气,眼神却很认真。   沈敛愣了愣,道:“谢谢。”   粉丝向偶像告白的时候,偶像能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谢谢。   “我不是你的粉丝,”疏璃强调,忽然灿然一笑,“如果你想的话,我也可以是。”   话说到这种地步,沈敛也总该懂了。果然,他轻轻皱起眉。   眼前这个人,跟在机场乖乖窝在自己怀里、在车上一言不发的人好像不一样了。   更大胆,更热烈,也更轻佻。   疏璃轻声说:“可是我不知道你喜欢怎样的人。像之前那样的,还是现在的我真正的样子?”   沉默。   从小良好的教养让沈敛不习惯让别人陷入尴尬的境地,他说了句“我会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然后从疏璃身旁走出。   错身而过的那个瞬间,他看见男生紧紧抿住的唇,还有通红的耳尖。   原来那个时候他是在害羞。   他曾干脆利落地拒绝过无数个人,却在这一刻生出一丝不忍。   顾远之敛去浑身戾气,眸光温和,轻声道:“我回来了。”   渭漄没有动,一向惯于调笑、肆意又张扬的人,此刻面上却显出真切的疼痛来。   他扑入顾远之怀中。   手中的剑跌落在地,顾远之抬手拥住渭涯。   “怎么这么晚,我等了好久。”渭涯尾音拖出懒洋洋的调子,惯有的口气,他却听出极隐约的哽咽。   顾远之咳了一声,轻道:“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他杀光了追杀渭漄的仇家,渭漄再无后顾之忧。从此以后,没有什么可以将他们分开。   渭漄翘了翘唇角,“可是你为什么还没死呢?”   他将下颚抵在他的肩上,声音温软,甜腻地仿佛能拉出丝来。“那么多人的围堵截杀,那么多伤,为什么你还没死呢?”   顾远之微微睁大眼。   尚未能作出反应时,一把短刃刺入他的后心。   顾远之闷哼一声,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为什么?”   “十年前奉命领兵绞杀江南姑苏氏的,是你的父亲,顾林。”   “你是……”   “我姓姑苏。”   顾远之喘出一口气,唇角鲜血蜿蜒而下。   “先帝昏庸,因为猜忌之心平白让江南姑苏氏含冤被诛,而你的父亲不分青红皂白助纣为虐,自以为忠君爱国一片丹心。”渭漄轻轻地、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手里沾满鲜血的罪恶之人能够安然度日享乐终年,而无辜的人却要身败名裂家毁人亡?这到底是为什么?”   “所以,你恨我,是吗?”   渭漄笑起来,“我恨你,所以你去死好不好?”   分明是那样狠毒的问话,偏偏语声柔软,有眼泪一颗一颗自眼眶跌落。   两个人拥抱着,以一种全心全意信赖又亲密的姿势。   顾远之闭上眼。   这一条终于过了,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停场进行暂时的休息。   疏璃接过蓝点递来的纸巾擦脸上的泪痕,看见小姑娘眼睛红红的,凑近些,“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疏小璃,”蓝点抽了抽鼻子,“你们演的太好了,把我都给看泪目了。咋这么虐呢,明明相爱的两个人却不能在一起呜呜呜……顾远之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她没有看过剧本,自然不清楚接下来的剧情走向。   疏璃笑笑:“当然不会死。”   渭漄那一刀力道虽足,但根本没有刺进心脏。   他是真的爱着他。   “那后来呢?”   “后来顾远之被拖到西北关进了囚室,西北十三部落的首领想要从他嘴里知道朝廷的有效信息,但没成功。再后来他就被自己人救了出来。”末了,由衷感叹道,“主角光环就是强大。”   “最后他们在一起了吗?”蓝点不依不饶地追问,却听到谢寅格喊开工,求生欲战胜了求知欲,只得走开。   “没有在一起呀。”疏璃看了眼沈敛,小声自言自语,“顾远之没死,可是渭漄死了。”   渭漄死在西北荒地的一场大雪里,那个时候他喜欢的人正把满腔赤忱献给他的明君和国家,金戈铁马,少年意气。   顾远之为渭漄的家族昭雪,然后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寻找他、思念他。   他以为渭涯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却不知道那个人的生命永远停在了他离开的那一刻,再无以后。 第4章 天涯远(4)   沈敛能够把疏璃的告白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疏璃却不能。   两人的对手戏很多,一起相处的机会也多。虽然沈敛一直态度平淡,但疏璃一点都没有因此气馁,端茶送水嘘寒问暖体贴到不行,林闻耀在一旁总觉得他要抢自己饭碗。   外人都看得出来他的殷勤,沈敛自然也能看出来。   他以为自己会厌恶疏璃这样刻意讨好的姿态,可是完全没有。   男生看着他时眼睛很亮,是很漂亮的光。   面对这样的眼睛,没有人会心生反感。   “小疏,又来偷师?”生活制片路过,习以为常地问了一句。   疏璃坐在小马扎上,笑嘻嘻地回:“是呀。”   片场分了两个组,他和沈敛一部分时候是单独拍戏。疏璃总是一有空就跑过来,就这么端端正正地坐在外围看沈敛拍戏,小模样要多认真有多认真,所有人都被他这种求知若渴虚心好学的精神给打动了。   大概只有沈敛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   疏璃仰头看沈敛穿着威亚衣在半空中飞来飞去,心里啧啧赞叹。   他的动作优美流畅,而且并不是什么花架子,一些较高难度的动作也能够一并完成,只需要武术指导在旁边偶尔提点一两句即可。   疏璃在片场看过别人吊威亚,到了空中都得手忙脚乱好一阵子,要不然就是僵得像块木头,气的导演直跳脚。   果然,有些人红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就是性子太冷淡了。这么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天天往面前戳都能当看不见。   疏璃:【“我头一次对自己的颜值产生了怀疑。”】系统嗤笑:【“是你的功力不够。”】   疏璃:【“两个多月了,难道他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吗?”】系统:【“其实像沈敛这样的人更适合日久生情。”】疏璃:【“可是我必须快一点。”】   【“为什么?”】   【“我要回家。”】疏璃说话的时候很认真,没有带着平常惯有的轻佻笑意,反倒像是有些难过。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吊威亚的人身上很容易瘀伤,皮肤好的人会更严重。”】顿了顿,【“你表现的好机会。”】【“果然统哥还是吃我这一套的哈哈哈~我应该多装装小可怜。”】【“……”】   临近傍晚才收工,沈敛回到酒店房间洗了个澡,刚出来就听见门铃声。他以为是刚出去拿外卖的林闻耀,披着件浴衣就来开门。   门外容貌昳丽的大男孩笑容耀眼。   剧组的演员都下榻在这家酒店,疏璃在他楼下,这是他第一次上来。   “有事吗?”礼貌而又平淡的询问。   男子的头发半湿,室内暖黄灯光流泻在雪白浴袍上,露出的半截锁骨白皙精致,水珠顺着脖颈流进那一小块深陷的地方,诱惑感十足。   此刻他微微皱着眉,眸中流露出询问意味,长睫微垂的样子更是好看出了天际。   疏璃将背在身后的手拿出,左手是云南白药,右手是红花油,“帮你擦药。”   沈敛:“不用了,我有林闻耀帮忙。”   “可是我刚才来的时候不小心撞翻了耀哥的外卖,我推荐了一家特别好吃的店,他现在正和蓝点一起打车去市区。”疏璃满脸的无辜。   “……”沈敛道,“我能自己来。”   “背上呢?”   沈敛沉默了一下,侧身让疏璃进来。   影帝级别的套房比疏璃的大了不少,却干净整洁得不像话。像他们这样保密性质的电影拍摄时期,是不便放酒店清洁员进房的,收拾房间只能自己动手。   沈敛又是出了名的低调,这次进组合身上下只带了一个生活助理,还很多事都喜欢亲力亲为。   总之生活习惯很好,该有的坏毛病都没有。   沈敛坐在沙发上,把浴巾褪到腰间。   疏璃站在他身后,入目是一片青紫。   沈敛的身材很好,手臂修长,腹部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既不显偾张,又不显孱弱,腰线劲瘦优美,六块腹肌和人鱼线一应具备。皮肤也堪称完美,光滑白皙几近无暇。   然而就是因为皮肤太白,所以后背那一大块瘀伤才显得如此触目惊心。   等了半天身后的人都毫无动作,沈敛转过头去,发现疏璃正盯着他背上的伤发呆。   “今天才开始的武戏……”疏璃轻声自语。   沈敛不明所以,只能“嗯”了一声,然后发现疏璃居然慢慢红了眼眶。   “很痛吧?”   沈敛迟疑了一下,摇头。   男孩的眼眶却越来越红,平常恨不得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卖萌讨巧献殷勤的人此刻像是一分钟也待不下去,手忙脚乱地将红花油往他手里一塞,急急忙忙往外跑,鼻音浓重:“不行,我不能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去叫人来……对不起……”   沈敛静静地坐在原地,看了眼手里的红花油,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阴暗潮湿的地下囚室。   顾远之双手被缚在刑架上,长发凌乱,脸孔惨白脏污,嘴角是已经干涸的血迹。他身上的黑衣早破烂得不成样子,因浸透鲜血而显出更深的颜色。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那个人,眼中满是疼痛,声音颤抖,带着渴求意味:“是假的吗?以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吗?”   他那样问,仿佛只要渭漄说了不是,他就会信。   黑衣黑发的美人静静地站在他面前,即使身处不可见光的囚室,依然美得耀眼夺目。姑苏渭涯轻声道:“当然是假的,和你在一起的那些都是假的。”   是假的。   荒山深夜一起赏过的星光是假的。   百花城里一起放过的祈愿灯是假的。   淮南他背着他走过的那场雪是假的。   全部都是假的。都是骗他的。   像是一把刀刺入心脏中央,再血淋淋地抽出来,不留余地让人痛苦挣扎。重伤男子剧烈而又无声地哽咽着,眼睛通红,手指紧紧地抠在刑木边缘,指甲崩裂,血源源不断地往外涌。   “我不信。”他重复了一遍,“我不相信。”   渭漄扯了扯嘴角,像是想扬起一个讥诮的笑来,可是没有成功。   那一刹,仿佛有一线水光在他眼底划过。   但也只是一刹那。   谢寅格满意地喊了声“卡”,疏璃后退两步,让路给工作人员上前帮沈敛解绑。沈敛揉着手腕走到一旁坐下,接过林闻耀递来的保温杯和湿纸巾。   谢寅格这边补拍了几个疏璃的镜头便招呼场务收工,转向沈敛:“凌晨的飞机,你下午注意休息。”   《天涯远》有不少戏份需要在沙地实景拍摄,拍摄地点定在了N市。N市的沙地气候条件不太好,深秋过后更是恶劣,《天涯远》剧组只能趁着现在先赶去拍完这些戏份。   关于沈敛的行程是保密的,剧组商量着让他和林闻耀半夜先去机场以免造成现场粉丝的围追堵截,而剧组方则明天白天出发。   不过由于疏璃在沙地没多少戏份,所以要等他们拍了一个月左右的时候再去,现在还是继续留在H市的剧组拍些零零碎碎的镜头。   沈敛的眼睛还有些红,一般演员刚拍完情绪激烈的戏很难立刻抽身出来,但他一向处理地很好,已经没了戏中残留的情绪。   用湿巾擦干净嘴角,沈敛不紧不慢地喝着保温杯里的水,应了一声,注意到疏璃路过的时候看了眼他们这边,脚步略踌躇。   谢寅格看到疏璃,手一招:“小疏过来一下。”   疏璃走近,乖巧道:“导演。”   谢寅格道:“我不在的时候跟着副导演好好拍,不明白的地方……”想起上次沈敛在他NG多次后跟他讲戏,“嗯,可以跟沈敛远程交流。”   疏璃看了看沈敛。   沈敛咽下最后一口温水,点点头,起身说:“那我去卸妆了。”   凌晨三点半,沈敛推着行李箱走出门,看到对面靠着墙壁打瞌睡的人时愣了愣。   林闻耀随后走出,也有些莫名其妙:“……疏璃?来这做什么?”   疏璃被隐约的说话声惊醒,站直了看向二人。过道上亮着一盏盏暖黄的壁灯,男孩困得有些懵,灯光映出一双盈了水的眸子,他晃了晃拎着的手提箱,嗓音有点哑:“唔……我准备了一点东西,在那边也许有用。”   沈敛拒绝的话刚到嘴边,疏璃像是看出来了,抢先问:“车到了吗?”   林闻耀觑了觑沈敛的脸色,接话道:“司机在楼下等。”   “那我帮你们提到楼下去。”疏璃笑了笑,走在前面。   宾馆门外,行李都放置妥当,沈敛对疏璃道:“谢谢你,回去休息吧。”   疏璃微微抬头注视他:“那……一路顺风。”几秒后又补上一句,“拍戏加油!”   沈敛神情浅淡,弯了弯唇角:“晚安。”   亲眼看着疏璃走进宾馆,沈敛上了车,林闻耀吩咐司机:“走吧。”   林闻耀转头打量沈敛。沈敛靠着座背闭目养神,黑色额发落在眉骨上,有些困倦的模样。   他琢磨了一会儿,想要开口,又摇头笑了笑,放弃了。 第5章 天涯远(5)   来到n市的剧组片场已经是下午。   《天涯远》剧组在片场外租了栋旅馆,大部分演员和工作人员都住在这里,由于离市中心太远,生活条件和在H市比起来简直天差地别,但没有一个人敢有半句怨言。   能进《天涯远》剧组已经够让人烧高香了,多少人打破头都争不了这里的一个小角色,条件艰苦些又何妨。   沈敛简单收拾了一下房间,不小心踢到地上的手提箱。他低头思考几秒钟,蹲下将手提箱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打暖宝宝、两盒藿香正气水、一瓶红花油、一瓶云南白药喷雾、一瓶驱蚊剂、两瓶防晒霜、一罐润肤霜,还有一个小型加湿器。   真是……他轻轻摇头,有点好笑。   一觉睡醒,窗外的天已经黑了。沈敛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疏璃的微信信息跳出来:【到了吗?】时间是三个小时前。   沈敛走到阳台上,夜空广袤,群星闪烁,明亮而璀璨。   很漂亮,像那个人抬头看他时的眼睛。   疏璃收到沈敛的消息时已经下了戏,正盘腿坐在沙发上打算挑部电影看。   沈敛简单地回他:【下午到的。】   疏璃:【记得把加湿器打开,N市白天紫外线强,防晒霜要多擦点,冷的时候可以贴暖宝宝,那边太干燥了,容易上火,藿香正气水还是有作用的。】过了半晌沈敛才回:【好的,谢谢。】   啧,好冷淡哦。   疏璃毫不气馁:【早点休息,晚安(*^-^*)】   沈敛:【晚安】   丢开手机,疏璃重新百无聊赖地挑着电影,忽然,液晶屏幕上跳出沈敛的处女作《寻》。   《寻》,是沈敛拍的第一部 电影,由谢寅格执导,讲述孤儿院自闭症少年阿寻与他的梦想。就是这部电影,让沈敛十五岁一出道便成为影帝,成为无数人仰望的存在。   疏璃基本上对沈敛的所有作品都处于“有所耳闻”的范围,还没正经看过,于是一下来了兴趣,干脆全神贯注看了起来。   电影开场是一阵沙沙的电流音,黑白画面中少年的脸庞逐渐清晰。沈敛演这部片子的时候应该刻意减重了,此时他面向镜头低垂着眼睫,细巧的下颌给人一触即碎的错觉。   电流音渐消,他缓缓抬眼,漆黑柔软的头发垂在额前和耳边,一双眼瞳犹如两丸浸在水里的黑水银,黑白分明,亮得惊人。   疏璃的心蓦地一跳。   电影的色彩回归,故事缓慢向前推动。   阿寻静静站在孤儿院的音乐室门外看女老师弹钢琴,被招手时犹豫地走进去,女老师牵着他的手,敲响他生命中第一个音符。   阿寻冲上前护住被人群围住的聋哑男孩,石子大颗大颗砸在他的背上,他成为孤儿院霸凌的新对象。   阿寻得知女老师要离开,不管不顾地翻/墙去找她,注视着她踏上火车,喃喃的一句“别走”始终没能说出口。   阿寻眼睁睁看着聋哑男孩冲上马路,驶来的货车一个急刹,男孩轻飘飘飞起又落下,闭上眼时还带着笑,他哭得剧烈却无声。   隐秘的爱恋,渺茫的梦想,经年的痛楚,挣扎的命运。   少年裹挟于其中,始终沉默着、安静着。   不知不觉电影已至尾声。   阿寻跪坐在空无一人的操场角落。他佝偻着脊背,瘦弱地过了分,白T恤能透出清晰的脊椎骨。平常人这样只会让人觉得病态,但他太过漂亮,低头时漆黑额发落在鼻梁上,苍白的唇角轻轻抿着,有一种孱弱绝望的美感。   他伸出被钢琴盖重重压下而皮开肉绽的细长手指,在地上粉笔画出的黑白键上跳动。   一下,一下。   轻盈又灵动。   血沿着指尖溢出,一滴一滴落在粗劣描绘的钢琴键上,他的动作却不停。   斜阳渐落,突兀地,一抹光落在少年眼前。   他抬眼,余晖便温柔地降落在他的眼睫上,浮动着流光。   慢慢地,那双眼睛弯起一个笑。   画面定格。   良久,疏璃轻轻呼出一口气。   真奇怪,沈敛从小养尊处优长大,怎么能演出这样的角色。就好像,阿寻就是他,阿寻的痛苦和希望都是他的。   可明明沈敛从来离这些东西那么遥远。   想来大概有的人一开始就为演戏而生。   【“这么多感触?”】系统在耳边轻声问。   疏璃蓦地回神:【“还好啦,更多是对大佬的膜拜。”】【“可我怎么觉得,你似乎和电影里的他很……感同身受?”】【“哦?”】疏璃一本正经道,【“那你感觉错了。”】、……   接下来的二十多天里疏璃每晚都会按时跟沈敛发消息,分享一些片场的趣事,比如说一只小奶猫闯进拍摄现场,或者有人吊威亚被忘了结果晾在屋顶好一会儿。也会问N市这边的拍摄情况,数还有几天能过来。最后以晚安结尾。   一套流程堪称雷打不动。   但很懂事地,他知道沈敛这段时间有大量打戏,还有好几场大型战场群戏,每天都被折磨地够呛,所以发消息也只是几句,尽少占用他的休息时间。沈敛一般会简略地回复他,碰上不回复的时候他也不会生气,第二天晚上接着发。   这天沈敛拍了一场夜戏,回到住处时刚好十一点。他草草洗漱后打开手机,回了几条信息,正打算把手机放下,突然意识到疏璃今天没有给他发消息。   点开疏璃的信息栏,最后一条信息是昨天他发的“晚安”。   还没下戏吗?通常疏璃要拍夜戏会提前发消息。   还是因为昨天自己拍夜戏拍到半夜没回信息,所以……生气了?但他并不是第一次没回他信息。   沈敛手指摩挲着黑了屏的手机边缘,默了默,轻轻叹出一口气。   将近两个月的冷淡对待,确实够了。   没有什么好期待的。   第二天拍戏前上妆,林闻耀在一旁刷手机,忽然一出声:“疏璃出车祸了?!”   沈敛猛地转头看他:“什么?”   化妆师一边挑眉笔一边细声细气道:“群里都在说呢,昨天晚上的事了,据说不是很严重……哎沈老师您先别动,就快好了。”   昨晚……所以疏璃才没有发消息。   林闻耀翻到前因后果,松了口气:“回酒店的时候被一辆车给刮到了,当场送到医院去拍片,折腾了半夜。还好,只受了点轻伤。”   沈敛沉默着由化妆师上完妆,拍戏时与平常没什么区别,林闻耀却发现从早上开始,他周身的气压低了好几个度。   傍晚下戏早,沈敛吃完饭就在旅馆看剧本。   八点的时候手机一亮,是疏璃的微信消息:【下戏了吗?】沈敛打字:【嗯。】   疏璃:【我看天气预报,这两天N市有大风,会影响你们拍摄吗?】沈敛:【这里离风眼远,不影响。】   疏璃:【那就好,拍戏辛苦啦,要早点休息。】   沈敛抿唇。他知道今天的话题就差不多到此结束了。   为什么不说呢。明明平时连片场的猫喜欢黏着他都会得意洋洋地告诉他,明明是爱撒娇的性格,为什么不说他昨天出了车祸受了伤。   沈敛:【伤哪了?】   另一边过了半晌才回:【胳膊上划了几道口子。】沈敛:【还有呢?】   疏璃:【那什么,膝盖被蹭伤了。】   疏璃:【不严重,真的,医生说过几天就好啦。】沈敛:【为什么不说?】   疏璃:【昨晚手机摔坏了……就没发消息。】   沈敛眸色沉沉,没回。   对方像是意识到他不回消息是因为看出来自己在避重就轻敷衍,“对方正在输入”这行字持续了好一会儿,一条消息跳出来。   【你喜欢我吗?】   除了沈敛刚到剧组那一次,他再没有提起过这个话题。   不等沈敛回复,疏璃又发来一段话:【如果你不喜欢我,你不会在意我,说不说都没有区别。如果你有一点喜欢我,我告诉你,你会为我担心,我希望你天天开心啊。】我希望你天天开心啊。   此时另一边的H市酒店中,疏璃正一边给膝盖上药,一边龇牙咧嘴抽气:“都说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这些酒驾醉驾的司机怎么就这么憨批呢?”   那辆车冲上来的时候幸好系统及时捞了他一把,不然指不定他现在还躺在哪个手术台上。   至于为什么不说。   疏璃一笑,眉目生花。   当然是故意的啦。   晌午,烈日灼目,黄沙连绵。   下午还有戏拍,沈敛准备上房车休息一会儿,有人叫住他。   “沈敛。”   沈敛转身,那个两天前刚出了车祸伤了脚的人正站在不远处笑盈盈地看他。   “你的伤好了?”沈敛略微错愕。   疏璃在沈敛转身的那一刻有一点莫名的错位感。   二十多天没见,电影里的少年阿寻沉默孱弱,而此刻站在他眼前的是十二年后的沈敛。他卸了轻甲,只穿一件玄色曲裾深衣,长发高束,身量修长,显得内蕴光华、优雅矜贵。竟让疏璃产生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诡异欣慰。   好在他很快回神:“本来就不怎么严重,副导放了我的假,我干脆就过来了。”   沈敛看了看他空荡荡的身后,皱眉:“助理呢?”   疏璃:“小姑娘晕机,在旅馆休息。”没等沈敛开口又补道:“我就是来这里看一眼,不打扰你休息,现在就回去了。”   说完就打算掉头。   “等等。”沈敛叫住他,停了几秒,他有些无奈,“这里不好打车,我让林闻耀送你。”   疏璃问道:“林哥方便吗?”   林闻耀下了房车,晃了晃手里的钥匙,“方便,一会儿的事。”   沈敛看着疏璃跟在林闻耀身后走,左边腿还是能看出明显的不平衡。旅馆和机场不在同一个方向,这个人大概一下飞机就直接来了这里——看起来挺聪明,却总干这种傻乎乎的事情。   沈敛上了车,坐下时看到车窗里映出的自己,不禁一怔。   他在笑。 第6章 天涯远(6)   今天刚好没有夜戏,沈敛难得清闲,在房间过了遍明天的台词。   “沈敛?沈敛?”阳台外传来疏璃的声音。   沈敛合起剧本的手一顿,隔壁房间一直空着,没想到居然是留给疏璃的。   他走出阳台。   两间房的阳台离得近,只有不到半米的空隙,疏璃就站在靠近沈敛房间的那一边。   见他走出来,疏璃把一罐啤酒抛给沈敛,又晃了晃自己拎着的那罐:“刚才旅馆老板娘送我的。”有些得意,“她还说等我们拍的电影出了要带全家去看。”   罐装啤酒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还冒着一丝一丝的白气,沈敛道了声谢,拉开拉环喝了一口。   疏璃懒洋洋地靠在栏杆上,也灌了一口啤酒,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胃里,有点爽。   天空仿佛离地面很近,伸手就能摸到璀璨星河,风无声地从远处吹来,入眼是延绵广袤的沙丘。   盛大又温柔。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一口一口喝着啤酒。   许久,疏璃开口打破静寂:“气氛这么好,聊个两块钱呗。”   “想聊什么?”   疏璃想了想:“嗯……你的梦想是什么?”   沈敛莞尔:“怎么会问这个?”   “就觉得,你出道这么多年,该有的都有了,但梦想这个词只适用于还在追逐的人。”   “有啊。”沈敛喝了口酒,轻声说:“想要演过的角色因为我而永远活着,想要人们因为我而永远铭记他们。”   疏璃偏头看他:“不是已经做到了吗?”   “欲望是无止境的,它让人一次比一次想做得更好。”   “那,你最开始为什么要做演员?”   沈敛的声音温和磁性,娓娓道来时很是动听:“初三暑假那年,谢导在为《寻》选角,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他和我妈妈认识,碰巧见了我,试了几场戏,就糊里糊涂让我继续拍完了。”   停顿一会儿,“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爱好,没想过以后会做什么,恰好演戏有点天赋,在那之后就又拍了几部戏。也是在那时候,我发现演戏是一种很好的体验,它让你演绎不同的人生,体会不同的情感,好像真的有人因你而活。”   疏璃认真地看着沈敛,他注意到沈敛在说这些的时候,眼底流动着亮光。他问:“然后就爱上了演戏?”   “嗯。”   “既然这样,你现在想过没有,如果不当演员,你会做什么?”   沈敛思考几秒钟:“大概是,管理沈家的公司吧。”   疏璃故作夸张:“哇,这就是现实版‘不红就要回家继承亿万家产’吗?”   沈敛失笑。   周围再次安静下来,疏璃的啤酒喝得快见了底,忽然听见沈敛问:“你呢?”   疏璃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慢吞吞说,“我啊……”他笑了笑,“我从小没有亲人,没有人对我表达过期许。”   对上沈敛含着惊诧的眼睛,疏璃冲他眨眼,“没想到吧,我是在福利院长大的。”   他是外来客,为了方便,系统给这个世界的他安排的身份确实是孤儿。   沈敛是真的没想到。他以为像疏璃这样的人,长得很好看,性格又很好,对谁都是笑着的,怎么看都是锦衣玉食千娇万宠长大的。   他居然从小没有亲人。   疏璃仰头喝完最后一口酒,“我一直都觉得梦想离我很遥远,直到看到你。”他看向沈敛,“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我想看着你前途坦荡,声名显赫,站在最高的地方,被所有人喜欢。”   疏璃的嗓音轻甜:“这就是我的梦想。”   沈敛静静地看着他。   疏璃与沈敛对视几秒,蓦地一指天空:“看,流星!”   沈敛下意识转头看天,下一刻,疏璃飞快地凑上前亲在他的脸侧。   沈敛吃了一惊,回头看疏璃时疏璃已经若无其事地站直了,正笑得眉眼弯弯。   “别生气啊。”疏璃扬了扬手,“今晚超级开心。”   他走进房间,三秒后又探出头来,对仍站在原地的沈敛大声说:“晚安啦!”   两天后,疏璃脚伤痊愈,投入拍摄。   九天后,《天涯远》剧组在沙地的戏份拍摄完毕,全员转战回H市。   回到H市片场,导演那里有一本新改过的剧本要给男主送过去,疏璃顺手把这活揽了过来。   沈敛的休息室门口,他敲了敲门,便听见清清淡淡的一把好嗓子扬声道:“请进。”   休息室只有两人,另一个不是林闻耀,而是个从来没见过的大美女。   美女穿了件红色的小皮裙,踩着十厘米高跟,腰细腿长烈焰唇,肤白貌美妆容精致,深栗色的大波浪卷长发挽在胸前,气质成熟又妩媚。   沈敛的专属休息室里出现女性就很不正常了,更何况眼前的大美人还把一只手搭在了沈敛的肩上,而沈敛不仅没有把她推开,而且脸上没有流露出一丝的不耐。   简直是神奇。   疏璃:【“一分钟,我要这个女人的详细资料。”】系统:【“以后不要看那么多总裁文。”】   三秒后,系统从信息库里调出女子的资料来。【“苏曼,二十八岁,沈敛工作室经理,沈敛本人的经纪人。”】噢,原来是经纪人姐姐。   苏曼看见疏璃,站直了身,红唇勾起:“这就是传说中的……疏璃小朋友?”   我怎么不知道我活在了传说里?   疏璃点点头:“我是疏璃,你好。”停顿了两秒钟,转向沈敛问,“沈敛哥,这是你的女朋友吗?好漂亮啊。”   他表面笑嘻嘻的像只是随口一问,那双乌眸中却闪过一丝无措,直直地看着沈敛。   神差鬼使地,沈敛没有否认,而是轻描淡写地问:“找我有事吗?”   苏曼微讶,倒也没有做声,乐得在一旁看戏。   疏璃一愣,像是完全没有料到沈敛的反应,半天才勉强笑了笑,把手中剧本放在桌上,有些语无伦次地道:“导、导演让我来送剧本……那个,既然送到了我也该走了……”   他匆匆忙忙低着头往外走,不料“咚!”的一声撞在门框上,向后趔趄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地上。   沈敛和苏曼吓了一跳,赶紧走上前来,却见疏璃飞快爬起身来又要走。   沈敛一把捞住他的手腕,皱着眉问:“撞到头了?严不严重?让我看看。”   疏璃低着头挣扎,长发遮住半张脸,直到沈敛强硬地用手抬起他的下巴。   他的左边额角高高肿起,没有破皮,不知道是因为太疼还是别的什么,眼眶红得厉害,委屈到不行的模样。   沈敛的心忽然就软了下来,温声道:“这里有冰柜,我帮你敷一敷。”   手下一松,疏璃立马挣脱他跑出门,中间还被古装戏服的裙摆绊了一下。   苏曼倚在门框边,啧了一声:“人家明显对你有意思,还这样欺负他,实在不像你的性格。”   沈敛没有说话,眉目间流露出微微的懊恼。   苏曼看见他这样千年难得一遇的神情,着实吃了一惊:“沈敛你不是吧?来真的?”   她倒不是怕影响沈敛的发展,毕竟凭沈家在娱乐圈的势力,他再怎么样都没人敢说他半个不字。但是在她的认知领域内,从来没有过“沈敛也会喜欢人”或者“沈敛谈恋爱”这样一说。   沈敛看了她一眼,“你觉得可能吗?”   苏曼还没松口气,又听他问了句话,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沈敛若有所思:“你觉得他不好吗?”   “看起来挺可爱的,”苏曼耸肩,“就是太漂亮了,甚至漂亮得……显得危险。”   “漂亮吗?”沈敛想到的却是刚刚疏璃眼底晃动的水光,像湖泊倒影中的皎皎碎玉。“确实很好看。”   疏璃剧组所处的酒店地下是一家酒吧,生意很好,经常能碰见一些或大或小的明星。   男生穿了件粉色衬衫,指节敲了敲吧台,眼睛一弯:“一杯长岛冰茶谢谢。”   服务生妹妹忽然就红了脸。   疏璃一边啜着酒,一边环顾四周,目光停在不远处正与人交谈的一名男子身上。   他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穿着暗色休闲西装,气质不凡,英俊的眉目含着笑,看起来成熟斯文。疏璃注意到他的腕表,是这个月刚出的新品,欧元数百万起价。   【“我觉得我需要一枚助攻,统哥!”】   系统调出资料:【“卓子扬,卓星娱乐公司的大股东,”】顿了顿,声音中带了些戏谑,【“曾包养多名当红小鲜肉。”】这家酒店在影视城内,住着的大部分都是在这里拍戏的演员。卓子扬来探小情人的班,随便在酒吧坐坐,这样就很说得通了。   疏璃觉得很ok,那就他吧。   一口气喝完剩下的酒,疏璃随手端来一杯冰啤就往目标方向走。   走到卓子扬身边时,他假装被绊了一下,杯子一歪,大半的液体泼到男子昂贵不已的西装上。   此时已入冬,虽然酒吧开着暖气,但被冰凉的啤酒浇湿整个肩膀的感觉显然不会很好,卓子扬站了起来,脸色有点难看。   “啊,真不好意思……”疏璃慢吞吞地抬起头,虽然嘴里道着歉,脸上的笑却散漫又狡黠。 第7章 天涯远(7)   周遭一静,连卓子扬都愣在原地。   男生的眼睛在酒吧灯光映衬下显得水光潋滟,眼角有一颗淡红色泪痣,黑色口罩单边挂在耳朵上,脸庞玉样的莹白无暇。   卓子扬发誓这辈子都没有见过长得那么好看的人,连以美貌闻名的新晋影后何玟都不及他的十分之一。   “这位先生?”   直到疏璃再次出声,卓子扬才回过神,微笑着彬彬有礼道:“没事,我擦一下就可以了,没关系。”   “哦。这样的话,我就先走了。”   卓子扬险些没反应过来。难道他不是故意的吗,怎么就走?不应该要张名片或者假意替他洗衣服来换取下次见面的机会吗?   眼看疏璃就要走了,卓子扬忙叫住他:“我能请你喝杯酒吗?”   疏璃歪着头,眼里有戏谑的笑意:“我还有事。”   被拒绝了,卓子扬也不恼,递上自己的名片,“这是我的名片。”   “卓、子、扬。”疏璃没有接,只是扫了眼上面的名字,然后挥了挥手,“我知道了,下次见吧。”   卓子扬听过无数美妙歌喉,但男生轻甜的嗓音像是拥有某种魔力,单单只是念他的名字就能让他心跳加速到无法自抑。目送疏璃离开,他眼中多出某种势在必得的光来。   走进酒店电梯,疏璃按下沈敛所在的楼层。   上次在n市他和沈敛的关系拉近了不少,沈敛对他的态度亲切了不少,笑的也多了,显然是乐意和他相处的。但是这不够,沈敛依旧对他说的喜欢和那天晚上的偷亲避而不谈。   今天甚至拿经纪人小姐姐做幌子来诓他。   疏璃觉得还是得让沈敛早点想清楚他自己的心思。   ……   走廊没有开壁灯,光线昏暗。男生抱膝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壁,头埋在臂间,像是被抛弃的小孩,地上映出的影子孤单得让人心疼。   沈敛收工晚,和林闻耀一起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他示意林闻耀先回房,然后蹲在疏璃跟前,声音很低:“疏璃?”   没有动。   沈敛一连叫了他几声都毫无反应,直到伸手推了推他的肩。   男生缓缓抬起头,双颊绯红,眸中朦胧一片,呼吸间酒气浓重。   这是……喝醉了?   疏璃直直地看着他,像是在仔细辨认,忽然眼睛一亮,像开出一朵小小的焰火,含糊着问:“你是……沈敛?”   沈敛微微皱着眉:“怎么喝这么多酒?”   “我不开心。”   “为什么不开心?”   疏璃的眸光暗淡下去,声音小小的,很委屈又很乖巧:“因为你讨厌我。”   沈敛沉默了一下,“我没有讨厌你。”   “你讨厌我。”疏璃重复,“不然为什么躲着我。”   沈敛:“……”到底是谁躲谁。   自从见到苏曼那天,疏璃就开始跟他保持距离,茶也不端了水也不送了,除了拍戏的时候交流几句,一拍完戏跑得比兔子还快,现在倒控诉起他来。   疏璃仰起脸看他,眼里水光晃动,低声说:“我都不知道你有了女朋友……你为什么不说呢?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缠了你这么久,你一定很困扰吧?”   “你一定很困扰吧?”男生很懂事地问着他,像是真的害怕对他造成的困扰,但慢慢地,却越来越委屈,忍不住抽噎一声,“可是……可是……”   疏璃忽然抬手,细细白白的五指挡住眼睛,用力抿着唇角,肩膀轻轻地抖动。许久才压抑着哭腔问:“你为什么不能喜欢我呢?”   沈敛拿开他遮眼的手,疏璃的眼睛红得不得了,里面盈满了水,仿佛一动就要溢出来。   这个人在别人面前永远笑着,可是却在他面前像一个爱哭的小鬼,总是动不动就红了眼眶。   沈敛叹了口气:“我送你回去吧。”   疏璃却坐着不动,反手握住他的指尖,“她该有多好,你才会喜欢她……”小小地哽咽了一下,一行眼泪顺着眼尾滑落,“可是明明我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不能喜欢我呢?”   沈敛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疏璃口中的“她”指的是苏曼。   大约真的是喝醉了,他才能这样毫无顾忌地跑上来,在他面前哭。   轻易就能把人的心软成一汪水。   沈敛垂下卷长的眼睫,笑了笑,声音低得几乎不可耳闻:“你乖一点,我就喜欢你。”   最后疏璃是被沈敛抱回去的,他早累得不行,窝在沈敛怀里就睡着了。   沈敛用在疏璃口袋里找到的房卡开了门,脱了他的大衣鞋袜把他放在床上,再为他调整了一个舒服一点的睡姿,盖上被子。   刚转身想走,手腕却被轻轻握住。   沈敛回过头,疏璃闭着眼,漆黑柔软的发丝散在洁白的枕头上,睡相安静,却仍然没有安全感。   他好笑得弯下腰,屈指在男生额头上弹了一下,声音温柔:“乖。”   第二天早上在片场,沈敛看见疏璃裹了件大衣边走边漫不经心地跟身边的小姑娘蓝点讲话,一见到自己,立刻调转方向。   “疏璃。”   这是沈敛第一次主动叫住他,蓝点瞪圆了眼睛,疏璃倒是不怎么意外。   昨晚他感觉自己的演技连冲击奥斯卡都没问题,如果沈敛再不起点反应的话他就该撂摊子了。   疏璃看向他,扬起一个略不自然的笑来:“早啊,那个,我正准备去找谢导……一起吗?”   他应该不记得昨晚的事了。想着,沈敛凑近些,看了看疏璃的眼睛,没肿,然后问:“有头痛吗?”   “什么?”装傻疏璃最在行。   沈敛对蓝点礼貌道:“我想单独跟他说几句话。”   蓝点瞬间被电晕,迷迷瞪瞪就走远了。   “昨晚你喝醉了,”沈敛言简意赅,“坐在我房间门口。”   “啊?是吗?”疏璃打着哈哈,“我可能最近拍戏压力大……没给你添麻烦吧?”   “你问我为什么要喜欢苏曼。”   “……对不起——”   沈敛打断他的话,“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还是要解释一下,”停顿了一下,“我不喜欢苏曼,她也不是我的女朋友。”   疏璃睁大眼睛。   看到他这个反应,沈敛明显心情愉悦,眼里落了些笑意,“好了,现在你可以去找导演了。”   “等等!”沈敛身高一米八六,疏璃比他矮了七厘米,只有微微仰起脸才能直视他的眼睛。“那么你能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子的人吗?”   修长洁白的手指一扬,指向一个地方,声音含笑:“那样的。”   疏璃望过去,在落地镜里看到自己的模样。   接下来的时间里疏璃又有借口黏在沈敛身边了,可惜到底没能达到他的预期效果。   按照疏璃的设想,沈敛想清楚了自己的心意就差不多能告白或者接受告白了,然而如系统所说,太过内敛的人还是不会太轻易放任自己表达感情,日久方能见真效。   啧。沈敛心,海底针。   这时候,疏璃想起自己还有一枚助攻。   地下酒吧里,“助攻”卓子扬正坐在吧台前一口一口喝闷酒。   英俊又多金、气质略忧郁的男子,向来引人注目。不少人走上前来搭讪,却被他头也不抬地拒绝。   没有人知道他的“忧郁气质”是被一个月前那个人逼出来的。   《天涯远》剧组严禁探班,他只能每天晚上守在这里,就连白天都不时过来转转,只希望能够再次碰见他。身边的朋友们都打趣他被那个美人勾了魂,整天心不在焉。他却在心里嗤笑,如果到时候和他在一起了,他一定会把他藏起来,像最名贵的宝石珍玩,任何人都不能看见。   只要想起那人,他心里就会像被猫儿挠了一般,又痒又难耐。   “一杯玛格丽特,谢谢。”   数天魂牵梦萦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卓子扬猛地转头。   疏璃正在等调酒师调酒,见卓子扬看过来,唇角挑了挑:“是你?”   好歹在风月场所呆惯了,卓子扬不过一瞬的愣神,马上摆出最优雅得体的笑来:“好久不见,小璃。”   疏璃接过酒,抿了口,“你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仅知道你的名字,我还知道你只是一个还未出道的新人,你现在拍的戏,以及——你的需要。”   “你调查我?”   “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点而已。”   “你刚才说,我需要什么?”疏璃笑得漫不经心。   卓子扬搬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你没有经纪公司,没有经纪人,没有宣传团队,没有资源来源,甚至连助理都是剧组临时找的。而这些,我都可以帮你。”   视线落在疏璃有一下没一下敲击杯身的手指上,纤长的手指,骨骼精巧指甲剔透,肌肤是柔嫩的雪色,唯独指尖透着淡淡的粉,精致得宛若工艺品,让人不由得想象将这样一双手收进掌中细细把玩会是怎样一番感受。   他的呼吸粗重了几分,“我能让你签进卓星,并且给你最好的资源,你要求的任何东西我都能给你。”   “哦?”拖长的尾音十分吊人胃口,疏璃站了起来,“我饿了。”   “我在市区约了一个饭局专门为你介绍圈子里的人,我可以现在开车送你去。”   卓子扬压根不知道今天能不能遇见疏璃,怎么约的饭局。疏璃看破不说破,笑眯眯道:“走吧。”   此时的酒店门口,沈敛路过时远远瞥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蓦地停住脚步。 第8章 天涯远(8)   林闻耀跟在沈敛后面,“咦,这不是疏璃吗?他后面那个人是谁……靠——卓子扬!他是想干什么?”   圈子上层的大人物们基本都了解对方的那点事,特别是像卓子扬这种花名在外的,他和疏璃出现在一起,简直不让人想歪都不行。   更何况林闻耀跟在沈敛身边多年,沈敛虽然不说,但他也看得出来,疏璃对沈敛来说是不同的。   卓子扬殷勤地替疏璃打开车门,疏璃钻进车里。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沈敛却连疏璃脸上的笑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拿出手机拨通疏璃的电话:“你在哪?”   电话那头男生的声音传来:“我在酒店房间啊,怎么了?”虽然撒着谎,却笑声自然,没有一丝心虚。   那个人嘴里说着喜欢他,却和明显有其他意图的人在一起言笑晏晏,还为此说谎骗他。   那么,之前他说的那些,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沈敛闭了闭眼,声音如常:“我想过来对一下戏。”   “现在吗?不行哦。拍了一天的戏,我累到不行,早睡下了。”   卓子扬的车已经绝尘而去,沈敛什么也没说,直接挂断了电话。   林闻耀悄悄看了眼自家BOSS,他的眸光沉沉,脸色冷厉得吓人。   林闻耀太清楚沈敛的性格,这位年轻的影帝看似待人温和,实则内心冷淡,很少有在意的事情,更别说为什么人置气。   他从来没见过沈敛这样的反应。   林闻耀愣怔后忽然觉得,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疏璃的存在对沈敛来说已经不是不同。   他是真的很在意他。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真的假的疏璃你也太坑爹了吧哈哈哈……”蓝点坐在椅子上笑得前仰后合。   疏璃也没干什么,难得赶了个大早,就在化妆间闲着无聊跟她讲了讲昨晚的经历。   不出他所料,说是饭局,其实只有卓子扬和他两个人。然而卓子扬绝对没有想到,等待他的折磨还在后头   等菜上来的时候疏璃突然说想吃路边摊的烧烤,然后卓子扬就坐在人潮涌动的街边小摊看着疏璃吃,西装还被不小心泼了半盘酱料。卓子扬送他回来后两人告别,疏璃告诉他自己拍戏只是觉得好玩,顺便追男神,但不想在娱乐圈久待,并且表示他打算在拍完这部电影后就去柬埔寨经商,最后真心实意地谢谢卓先生的款待。   当时卓子扬的脸色姹紫嫣红到足以和调色盘媲美,乐了疏璃一整个晚上。   估计该留下阴影了。   正说笑着,沈敛和林闻耀走了进来。   疏璃当做什么事也不知道,笑嘻嘻地打招呼:“早啊。”   沈敛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径直走进内室的影帝专属化妆间。   林闻耀一脸惨不忍睹,“昨天他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正看着你呢。”摇了摇头,“你说你,小小年纪不学好……”   蓝点一脸懵,“昨天打的什么电话?”   疏璃问:“他生气了?多大的气?”   “我从来没看沈哥露出这样的表情,简直——”林闻耀还要说,就听见门锁的声音传来。他嘴角一抽,转了转门把,打不开。   显然沈敛听到了他的话,锁了门不打算让他进。   无差别攻击啊这是。   三人面面相觑。   生气的影帝真是既傲娇又可爱。   但哄还是要哄的。   片场只有布置场地的工作人员来了,化妆师应该没那么早,疏璃干脆把蓝点和林闻耀赶去休息室,蓝点小姑娘依旧一脸懵,林闻耀连拉带拽地把她扯了出去。   有些事情,不是外人可以瞎操心的。   疏璃敲了敲门,没动静。   再敲,依旧没动静。   他倚在门上,“沈敛沈敛沈敛沈敛沈敛沈敛沈敛沈敛沈敛……”   门内突然响起震天动地的摇滚乐。   疏璃:“……”   沈敛在一片摇滚声中黑着脸玩手机,眼角瞥见门缝下塞进一张纸条,犹豫了两秒钟,捡起来。   上面是两个惟妙惟肖的简笔小人,左边的粗眉倒竖、獠牙吓人,吼道:“你听我解释听我解释啊啊啊啊!”另一个小人做摇头状:“我不听我不听我不想听嘤嘤嘤……”   沈敛:“……”   门一下子被打开,疏璃全部重心都在门上,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都扑到了沈敛怀里,反应过来后紧紧搂住他的腰身。   “……放开。”   “我错了,你听我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沈敛的声音有些冷,“你去哪里、和什么人去,是你的自由。”   “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早——”身后化妆师打招呼的声音凝滞住,愣愣地看着疏璃以一种树袋熊的姿势挂在沈敛身上,简直五雷轰顶。   沈敛伸手压在疏璃的头上,叹了口气。   ……   《天涯远》的拍摄工作已经进入尾声,上午疏璃和顾远之本来有一场在雪中的对手戏,已经准备好了道具,但天气预报说今天下午将降下今年的初雪,谢寅格干脆把拍戏时间挪到了下午。   于是疏璃一直没有找到“解释”的好时机。   到了午后,天空果真飘起雪来,而且雪势还不小,几个小时后,郊外拍摄场地就变成白茫茫雪皑皑的一片。   这场戏拍的是一切阴谋痛楚还没有开始的时候,顾远之与渭漄尚在去江南的路上。渭漄不小心扭伤了脚,顾远之背着他走在淮南的初雪中。   疏璃趴在沈敛的背上,声音又小又软:“不要生气了。”   现在这一幕拍的是远景,摄像机远远地在后面,小声说话也不会被察觉。   沈敛一步一步沉稳地走着,没有说话。   “我不应该瞒着你,我只是担心你多想。”疏璃将冻得冰凉的侧脸贴在沈敛耳边,“卓子扬这样的人我见多了,对想要的东西要想尽办法来得到。如果那时候我不跟他走,以后他只会用更多的办法来纠缠,太讨厌了。”   见他还没有反应,疏璃继续说:“昨天我让他丢了好大一个脸,他不会再想不开地来找我。而且我跟他讲过了,我有喜欢的人,我喜欢的人超厉害,还特别好看,比他好一万倍。”   沈敛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道:“你应该告诉我。有我在,没有人敢纠缠你。”   “你会觉得麻烦吗?”   “不会。”   “真的吗?”   “我会很高兴,我希望你可以依靠我。”   “所以不生气了好不好,”疏璃软着嗓音撒娇,“以后有什么事我都会告诉你,再也不会瞒着你。”   “所以之前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兴师问罪的口吻。   疏璃咳了一声,“那啥,机场那次是故意的。”   “还有呢?”   “ng很多一次让你帮我讲戏也是故意的。”   “还有呢?”   “没了。”疏璃补上一句,“不许生气。以后不会了。”   沈敛的声音终于重新带上笑意:“如果是这样的事情,以后你可以接着做,我不会生气。”   镜头推进。   大雪苍茫,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落雪沙沙的轻微声响,黑衣俊美男子缓缓走在雪中,红衣美人伏在他的背上,轻轻为他摘下长发上的一片雪花,弯眸一笑。   那是属于渭漲对顾远之的温柔。   几天后苏曼又来了一趟片场,将沈敛交代好的文件递给他,还是问了一句:“真决定要签他?”   沈敛接过来翻了翻,声音清淡:“嗯。”   “你考虑过以后吗?”   年轻男子抬头望了望窗外,屈起手指,中指指节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   他的侧脸俊而雅致,微卷的眼睫末梢映着沉静的眼眸,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喜欢过人吗?”沈敛轻声问,没有等苏曼回答,又自顾自继续接下去,“他也许并没有那么喜欢我,但是没有关系。”   “我希望他可以依靠我。”   “《天涯远》第七十三场三镜第一次,action!”   渭漄仰面倒在雪地中,胸口汩汩流出的鲜血染红了身下冰雪。   他睁着眼睛,干净纯黑的瞳眸中映出苍茫又辽阔的天地。   他像是想起了谁,如释重负地一笑,轻轻道:“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一片小小的雪花落在他阖起的长睫之上。   那个人曾背着他走过淮南的初雪。   而如今,他孤身一人,死在北荒最后一场雪里。   这是疏璃最后一场戏,至此杀青。   蓝点第一个冲上来抱住他,片场的演员和工作人员纷纷挤上来笑闹一团,谢寅格甚至含笑摸了摸他的头,满脸“孺子可教”的欣慰。   疏璃在一片笑闹中转头看沈敛。   沈敛站在人群之外静静地望着他,见他看过来,弯了弯眼,说了句什么。距离太远,疏璃听不见,但口型大概是“杀青快乐”。   目前只有疏璃和一些配角正式杀青,沈敛是男主,戏份多,还要在剧组多待几天。疏璃杀青后自然不能留在原来的酒店,但是无亲无故的身份让他无家可归,回到市区后疏璃只能和蓝点含泪挥别后住进了宾馆。   【“我觉得就算你给我安排的身份是坐拥亿万家产权势滔天的豪门少爷也是可以的。”】疏璃盘腿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跟系统唠嗑,【“等我包养了沈敛,和他来一段强制爱囚禁PIAY,步步为营步步沦陷,爱恨交加虐恋情深,再上个晚间八点档绝对收视率爆表啊有木有!”】【“……醒醒吧。”】   疏璃十万分的诚恳:【“你可以考虑一下”】   系统冷酷且绝情地道:【“我可以考虑一下,下个世界让你当豪门少爷——的丫鬟,天天忍受刁蛮小姐的欺压和恶毒夫人的栽赃,家里还有久病成灾的娘和酗酒成性的后爹,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就等着你忍辱负重挣下的工钱过活。”】停顿了一下,【“怎么样,有兴趣吗?”】   疏璃:【“……啊今天天气真好,我刚才说了什么来着?”】系统:【“忘了就好。”】   一段不怎么愉快的对话就此结束,疏璃的电话突然响了,屏幕上俩字高贵冷艳——“沈敛。”   算了算,今天也该是沈敛杀青的日子。   疏璃立马接起来:“大影帝,有事吗?”   沈敛言简意赅:“今天晚上杀青宴,谢导让我通知你。”   疏璃假装疑惑,“可是刚刚谢导已经在电话里跟我讲了。”   “……”沈敛沉默了一下,“那就是他记错了。”   “哈哈哈哈我骗你的,谢导没有告诉我哈哈哈哈哈——”疏璃笑得直打跌,觉得沈敛的可爱与日俱增,高冷人设崩得差不多了。   沈敛:“……”   笑声渐消,疏璃问:“七天没见,想我了?”   敢这样调戏沈敛,疏璃早做好了接下来他直接否认或者恼羞成怒挂掉电话的准备。然而,与想象不同的是,沈敛轻轻应了一声:“嗯。”   疏璃讶然:“你刚才是嗯了一声的对吧?我没听错对吧?是想我的意思吗?”   电话那头静了片刻,轻轻道:“我想你。”   声音温柔又平静。   疏璃:【“你不觉得这样骗人感情有点……可耻?”】系统:【“终于良心发现了。”】   【“那你为什么要逼我完成任务?”】   【“你也可以选择不回家。”】   【“……其实我还可以再可耻一点。”】 第9章 天涯远(完)   《天涯远》杀青宴定在郊区的一家农家乐里,大家都闹哄哄地挤在一起拼酒,沈敛喜静,喝了几杯就坐在角落的沙发上看着他们闹。   那厢疏璃正被一群人轮着劝酒,笑容耀眼。爱笑又爱闹的性格向来是最受欢迎的存在,更何况他长得那么好看,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邻桌一名花枝招展的女演员走到疏璃身边,两人说了几句话,在碰杯时女演员有意无意地用手指蹭过疏璃的手背,接着上前一步靠近他,两个人几乎要挨在了一起。   疏璃不留痕迹地后退了一点。   沈敛眉头一皱,站起身走前去,对疏璃说:“出去走走吧。”   疏璃喝了点酒,还没醉,但也有些上头了。他的眼角微红,泪痣的颜色深了些,看人的时候眼睛亮晶晶水汪汪的,轻易就让人把持不住,也难怪有些人克制不住欲望。   他看了眼面色略显尴尬的女演员,应道:“好啊。”   农家乐后面是农事基地,前面则有个挺大的院子,还贴心地小路旁在安了灯,光线暖黄偏暗。墙角种了几株红梅,水仙花吐着幽香,常青藤缠在秋千架和路灯上,虽然已是深冬,倒也显得花木扶疏,野趣别致。   夜幕深沉,只缀着数颗星子,屋里喧闹,屋外却和谐而静谧。   室外温度低,疏璃畏寒,把自己裹成颗球,即使刚喝了酒暖身,也觉得有些冷。   沈敛走在他身边,只穿了件很显气质的驼色大衣,身材清俊挺拔。他放下了刘海,漆黑的碎发落在眉梢,侧脸轮廓分明又温柔,好看得像是要融入无边夜色中。   疏璃想了想,摘了右手的手套,握住沈敛的指尖。   沈敛僵硬了一瞬,没有挣开他。   于是疏璃得寸进尺,手指往上移了移,两只修长漂亮的手终于交握在一起。   “冷吗?”沈敛低声问。   疏璃笑得眉眼弯弯,“现在不冷了。”   两个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疏璃想起了什么,“对了,还没祝你杀青快乐。”   “嗯。”   “之后有什么安排吗?”   “还在挑本子,打算趁年假休息几天。”   对哦,快到新年了。   “和父母一起?”   沈敛摇头,“他们在国外。”顿了顿,想问一句你呢,却想起疏璃的身世。他是个孤儿,在这里没有任何亲人。   从来过年都是一个人吗?   他整天那样笑着,会在意吗?   沈敛眸光动了动,把口袋里的门禁卡递给疏璃,声音清淡:“如果一个人的话,就过来吧。”   疏璃讶然抬头看他。   沈敛咳了一声,“只是过年而已。”   疏璃接了过来,忍着笑问:“不然呢?你为什么要解释?”   沈敛:“……”   又走出几步,疏璃忽然说:“跟你商量个事呗。”   “什么?”   “我不想拍戏了。”   沈敛停住了,“你说什么?”   “我之前就说过了,我来剧组拍戏只是因为你。”疏璃举起他们相握的手晃了晃,“现在不用这么费劲了,就不想做什么演员了。”   沈敛看着疏璃,“只是因为这个吗?”   如果自私来讲,沈敛也不想让他当演员,忍受别人看着他的觊觎的目光。但疏璃有这样骄人的容貌和演技,的确适合在舞台上光芒万丈。如果疏璃喜欢的话,他不可能禁锢他的梦想。   疏璃歪头想了想,“如果我不是演员的话,会有更多的时间陪在在你身边。”   沈敛皱起眉,刚想说什么,却被疏璃笑嘻嘻地打断:“当然主要原因不是这个,我对演戏的兴趣不大,对沈影帝全职夫人的兴趣倒是挺大。”他的眼中生星唇角生花,“而且你不是说我可以依靠你吗?那以后,你负责赚钱养家,我负责貌美如花,怎么样?”   沈敛想起还没来得及给他的签约书,问:“想好了吗?”   “想好了。”疏璃笑,“既然不当演员的话,给我个助理干干怎么样?”   沈敛:“你想抢林闻耀的饭碗吗?”   “我觉得吧,耀哥经验丰富资质好,早该调回去坐办公室了。”疏璃诚恳道。   沈敛扬了扬右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录音的手机,“你觉得林闻耀听了会认为你在夸他吗。”   “……”疏璃道:“我觉得不太可能。”   【“我想知道男神什么时候改人设了。”】   【“为了对付你吧。”】   【“哦:)”】   疏璃:“没工资也可以的。”   沈敛想了想,矜持地颔首:“可以考虑一下。”   沈敛说是说没有安排,但还是趁年前几天拍了几组写真街拍,上了一档综艺,又走了一次红毯,强度比在剧组还大。除夕这天终于能够开始休息,然而却病倒了。   林闻耀得赶回家过年,于是把照顾病号的工作交给了疏璃。   沈敛住在市中心的一处高档小区,门禁森严,狗仔与私家侦探能进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众明星都乐于在此安家。林闻耀领着疏璃进了沈敛住的小别墅,之前那门禁卡倒是没派上用场。   林闻耀一边带着疏璃四处转一边絮叨:“这边是书房,这边是沈哥房间,客房在这里……沈哥这会儿还在睡,药在房间床头桌上,待会儿他醒了得盯着他吃……李婶在冰箱里备了饭菜,一热就能吃,还有包好的饺子——你会煮饺子吧……不严重,普通感冒,他就是太累了,休息几天就行……别忘了锅里熬着粥……”   交代完后林闻耀就回家了,疏璃在客厅坐了一会儿,忍不住上了二楼来到沈敛的房间。   沈敛的房间是意料之中的冷色调,主打/黑白灰,有淡淡的松木香,与他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此时沈敛正陷在灰色的大床上熟睡,疏璃蹑手蹑脚走近。   房间窗帘紧闭,但壁灯柔和,还是可以看清床上男子的样子。   他额前的头发漆黑柔软,大概睡得不安稳,眉尖微微蹙着,眼睫极长且浓密,在眼睑处投下两片秀气的阴影,鼻梁很高,淡红色的嘴唇薄而优美。   那是一张被无数男女奉为梦中情人的脸,即使在普遍认为黄种人五官扁平毫无优势的欧美圈,也没有人敢否认这张脸的完美。   系统:【“注意口水。”】   疏璃语气严肃:【“我有一个问题。”】   【“嗯?”】   【“后面这些世界的攻略目标也能这么帅吗?”】【“……”】   疏璃还没开始感伤,就见沈敛的睫毛动了动,睁开眼。   “早……午安。”男生的笑声甜腻。   “你来了?”沈敛坐起来,声音略沙哑,倒是没有多惊讶。   “是呀,来照顾你这个病号。”   沈敛轻轻咳了两声,接过疏璃递来的水,说了声谢谢。   他的脸色略显苍白,眼下一片浅青色,看起来精神不怎么好。   “不是说休息吗?你堂堂一个大影帝还缺钱花吗?”男生看见他这个样子,眼底满是心疼。   沈敛安抚性地笑了笑:“是早就接好的通告,没有办法。”   “这么大个人了,还不把身体当回事。”疏璃问,“饿了没?我去厨房盛粥,你先喝点垫垫胃,然后把药吃了。”   “好。”   吃过药沈后敛脸色好了些,但还是犯困。两人干脆在露天阳台上晒太阳。   冬日午后的阳光正好,疏璃在躺椅上靠了一会儿就觉得全身上下都懒洋洋的,转头一看,旁边躺椅上的沈敛合着眼像是睡着了。   他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没感觉出来烫不烫,就听见沈敛淡淡地说:“放心,没有发烧。”   疏璃探过头去,笑意盈盈,“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刚打算偷偷亲你一下。”   沈敛向后拉开和他的距离,“你不怕传染?”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   下一秒,疏璃猛地凑近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亲了亲他的嘴角,再飞快地躺回去。   “……”沈敛没有睁眼,半天才缓缓地道:“放肆。”   疏璃心情愉快地继续晒太阳。   ……   晚上两个人都没什么精力弄年夜饭,就简单地煮了顿饺子吃。   疏璃正坐在沙发上等春节联欢晚会开播,沈敛把他的大衣丢给他:“走吧,出去逛逛。”   “生病的人没资格出去吹风。”   沈敛看了他一眼,“带你去放烟花。”   疏璃立马转口:“除非在有人陪护的情况下。”   市区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家家户户过节的气氛淡了不少,为此也有不少人专门开车到郊外放烟花。沈敛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把车停了在偏僻寂静的镜湖旁。   两人把烟花箱从车上搬下来,整整齐齐摆了一排。疏璃躲在不远处,看沈敛麻利地依次点好引线,然后小跑着回到他身边。   伴随几声巨响,亮光冲天而起,漆黑辽阔的天空霎时间绽开一朵朵缤纷绚烂的烟花,照得周围亮如白昼。   沈敛转头看疏璃,男生仰着头神情专注地数烟花,嘴角用力扬起,眼里是少见的兴奋和满足。   “很少放烟花吗?”噪声太大,沈敛拔高了些声音问疏璃。   “是呀,十六岁之后就没有放过烟花了。”疏璃的眼睛弯着,“所以很开心。”   “疏璃,”沈敛沉默两秒钟,语气很认真,“你没有……没有家人,我当你的家人。以后的每一年,我都会陪你看烟花。”   疏璃愣了一下,沈敛那样看着他,烟花虚影落进他眼里,像清澈湖泊映出的五彩霓虹,好看得不可方物。   夜里郊外的风简直冷得刺骨,疏璃解下自己的围巾,微微踮起脚把它一圈一圈缠在沈敛的脖子上,然后说:“好啊。”   落星如花雨,在这漫天烟火绚丽夜幕下,沈敛低头吻住疏璃。   柔软的唇瓣相互贴合,浅浅的辗转触碰,不带一丝侵略目的,将呼吸放得绵长清浅,温柔又安静。   一如他给他的爱。   【“叮!攻略任务完成,空间脱离程序启动中——”】一道冰冷机械的电子音在疏璃脑中响起,接着是系统的声音:【“恭喜你,检验合格,可以去下一个世界了。”】疏璃:【“检验合格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个世界降低了难度,当做给你练手,后面六个世界不会出现像这么简单的情况。”】【“……”】问题是现在这个世界他也没觉得有多简单。   【“对了,”】疏璃问,【“等我走后这个世界怎么办?会有另一个人代替我吗?”】系统:【“不会,在这个世界上你已经死了。”】【“于是我莫名其妙就死了?”】   【“你也可以选择把现在这副身体回收进空间站。”】【“于是我莫名其妙就失踪了?”】   【“废话多的人是没有资格回家的。”】   【“……我选第二种。”】   系统忽然问:【“十六岁开始就没有放过烟花了?”】疏璃漫不经心:【“骗他的”。】 第10章 曼陀花(1)   “手脚麻利些,赶紧把这里收拾好,陛下很快就要带贵人回来了,赶紧的……”   尖细拖长的声音催促着,太极殿偏殿内宫人们四下打扫布置忙得不可开交,更有宫人手上捧着历年收藏的珍玩鱼贯而入,这些藏品无一件不是价值连城,此时却被毫不吝惜地摆在殿中。   皇上跟前的红人沛公公将拂尘插在背后腰带上,一边指挥大家一边身体力行亲力亲为,不一会儿就老腰生疼,但半点也不敢懈怠。   短短几日,皇上对那位贵人的宠爱简直没了边,回宫前还特地让他先赶回来把无极殿偏殿给收拾好,不能有半点让贵人不称心的地方。   他也算是跟在皇上身边的老人了,皇上向来反对纵欲荒淫,来那佳丽三千繁花拥簇的后宫也像是例行公事,他从来没见过他如此的宠爱一个人,还是名男子。   不过,那人长得实在太……   沛公公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叹出一口气,瞥见一名宫女,声音又提了起来:“哎哎哎别放哪里,要留着地方摆花,去存花堂的人怎么还没回来……”   太阳渐升,一阵车马轱辘声遥遥传来,太极殿的宫人们由沛公公领着跪在殿前两侧准备迎驾。   看似普通寻常的车撵停在殿前,后面跟着两队作侍卫打扮的禁军,随侍宫人上前将小凳摆在车旁,掀开了车帘。   “恭迎陛下回宫,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下来的男子着一身锦衣便服,由于长期养尊处优保养得当看起来只像是三十出头的年纪,面如冠玉俊朗不凡,周身带着长居高位积压的威严与贵气。   百里羡,天枢国帝王,心性沉稳宽和,在位十年虽算不上什么宵衣旰食励精图治,但也将国家治理地井井有条,称得上被百姓夸赞的明君。   而此刻,九五之尊的帝王挥手遣退候在一旁的宫人,抬起手。   车撵内伸出一只雪白细长的手,轻轻搭在百里羡手掌上,动作间艳红的袖角滑落。   跪着的宫女太监都屏住呼吸悄悄抬头,想要看一看传说中的那位贵人。   宫中总是人多口杂,三天前微服私巡的皇上将要带一名男子回宫的消息传入宫中,立刻衍生出众多故事版本。最可信的就是皇上于街头无意看见一男子,绝艳无双,惊为天人,于是将他召至身侧侍奉。   原本市井街头的人不可能会有什么高贵身份,能入后宫的哪个不是名门出身大家闺秀,可是皇上竟全然不顾,甚至特意将自己的无极殿辟出一个偏殿让他居住,好使之常伴于身侧。   如此宠爱,可见一斑。   多少后宫妃子恨得牙根痒。   百里羡小心翼翼地扶着红衣美人下了车,周围偷眼打量的人们纷纷一窒。   那人看起来过分年轻,不能被称作男子,而应是少年,可偏偏不会显出少年的稚气与青涩。眉目如画,肌肤胜雪,红唇微微弯起,眼中有盈盈笑意,半束的及腰长发在身后蜿蜒成一幅下笔极重的水墨画。   天枢人平常穿束袖便装,只有在重大场合才会作广袖宽袍装扮,但他却穿着一身艳红长衣,长袖袖口用暗色丝线绣出盛开的曼珠沙华,暗红腰封束住不盈一握的腰,开着曼陀花的衣裾悠悠曳地。   即使穿着如此艳丽的华服,却仍不显丝毫俗气,反而因为身材高挑仪态良好而显出十万分的矜贵优雅。   当红衣美人漫不经心地望过来的时候,离得近的人甚至能看见他左边眼角那点桃花般的小痣。   皇帝享有天下尊贵至极,后宫女子自然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他们以为自己早已经见惯。可是眼前的红衣少年颜色慑人,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惊心动魄的美貌,连多年自恃美貌的萧妃在他面前都只有自惭形秽的份。   恐怕没有人不会喜欢这样一张脸,皇上的宠爱也就有了原因。   “平身吧。”百里羡一挥手,而后转向疏璃,眼神温柔,“你以后就住这里了,我现在要去议事堂,晚点再来陪你。徐沛留在这里,布置得不好或者下人不称心,尽管告诉他,记得好好休息。”   疏璃抽出被皇帝握在手心的手,打了个呵欠,道:“好。”   他的态度平常且随意,百里羡却一点也不以为忤,殷切叮嘱了两句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徐沛笑眯眯上前,“主子,里面请。”   疏璃走进殿中,【“如你所言,我进了皇宫,你该告诉我攻略目标是谁了吧?”】系统“唔”了声:【“恭亲王世子。”】   【“……那我去的应该是王府而不是皇宫。”】   【“我认为你该问问我攻略目标的年龄。”】   【“???”】不祥的预感。   【“恭亲王世子,百里云让,”】系统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微妙的幸灾乐祸,【“时年八岁。”】疏璃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我日你个仙人板板!”】那是犯法的!三年起步最高死刑你知道吗?!   【“所以你暂时可以不用操心这个,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尽你可能的作。”】【“喵?”】   【“具体一点,貂蝉妲己西施褒姒知道吗?洗牌皇室易主江山,她们怎么来你就怎么来。”】【“这也是攻略任务的一部分?”】   【“你可以这么认为。”】   【“为什么?”】   【“这个世界走的是攻略帝王路线,但是如果百里羡不倒,攻略目标就做不了皇帝,你也就没办法完成任务。明白了?”】疏璃觉得莫名其妙:【“既然是攻略帝王线,我直接攻略百里羡不就行了?干嘛这么麻烦?”】【“嗯……”】系统沉吟了一会儿,回答,【“百里云让比百里羡好看。”】疏璃:【“……”】行吧。   初春天气回暖,御花园的花经过宫人的精心照料,开得比宫外早些,空中浮动着一片沁人心脾的温软花香。   东宫太子与侍从漫步在御花园深处。   百里云起刚满十六,尚是一副俊逸的少年模样,然而养在深宫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是表面看起来的少不更事。   他敛着漆黑的眸,自言自语道:“看父皇这架势,这次恐怕是来真的了。”   他的父皇顶着明君的帽子,从未干过什么不成体统的事,朝堂上那些满嘴宗法礼教的老儒们安逸了十年,而今天刚私巡回来的皇帝陛下一句“纳男后”,如一声惊雷,一齐将他们炸了个半死。   立一个毫无背景身份不明的男人为国母?   如何能成体统!   可是这一回百里羡态度是从未有过的坚决,全然不顾礼部尚书御史台等人老泪纵横的痛陈,一副被鬼迷了心窍的样子,命礼部准备封后大典后二话不说退了朝。   先皇后早逝,即使身为太子,如果不苦心经营的话,百里云起在宫中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幸亏他的两个弟弟还年幼,生母也算不得专宠,给他留了些余地。   现在需要考虑的是,男后注定无子,但说不定会存过继争权的心思,如果父皇真的那么宠爱那人的话,与之为敌不会是上策。   得寻个时间探探对方的打算才是。   思虑甚重的太子殿下不经意抬起头。   蜿蜒狭长的小路上镶嵌着颗颗精挑细选出的圆润雪白的鹅卵石,尽头是一丛开得正艳的芍药。   红衣美人站在花丛前,手指轻轻掂起一枝芍药,艳红的花瓣绽开在雪白的指尖,强烈的色调对比几乎让人移不开眼。   他看了那朵芍药一会儿,像是察觉到有人,微微偏过头,对上百里云起的目光。   美人面若桃花,红唇似霞,露在外面的肌肤白得耀眼,犹如冰雪凝成。   他看着愣神的百里云起,眼角一弯,生出无数温柔缱绻。   年轻俊朗的禁军统领一把握住红衣美人的双手,那细腻娇嫩的皮肤被他因急切而无法掌握力道的手掐出道道红痕,他急声道:“你跟我走吧,我能带你走,我们抛下这里的一切,永远在一起!”   “你弄疼我了。”疏璃微微蹙眉,在李信慌忙撤手后活动了下手腕,声音甜腻慵懒,“可是我不想走哦。”   “为什么?”李信的脸色瞬间变了,追问道:“难道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我当然想和你在一起,”红衣乌发的美人笑起来,那双乌黑潋滟的眸子仿佛拥有诱人堕落沉沦的力量,“可是你不能给我想要的东西。”   “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我想要成为这个世界上第二尊贵的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想要无边的权利和荣华。这些……”疏璃含着笑顿了顿,“你能给我吗?”   李信愣住了,瞳孔剧烈收缩又扩张。   疏璃无奈地摇头,“你看,你不能给我的这些,百里羡能。”   他绕过身旁须得数人才能合抱的百年梧桐,却被李信轻轻拽住袖角。   回过头,年轻男子定定地看着他,瞳眸极黑极亮,仿佛他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人。李信一字一顿地道:“我可以。”   疏璃勾了勾唇角,未置可否,抬眼便看到远处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走出议事堂。他一拂被李信拽在手中的长袖,迎了前去。   看见红衣美人朝自己迎面走来,百里羡的眼睛霎时一亮,“阿璃,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了等我处理好一些国事就很快回去吗?”   “我想早一点看见你啊,所以来等你。”疏璃笑意盈盈。   疏璃对百里羡的态度一向冷淡,突然听到他这样说,一国之君颇为受宠若惊,“今天外国使臣来访时上贡了几只珍稀异兽,我带你去看看吧,如果你喜欢就送去无极殿,好不好。”   疏璃漫不经心瞥了眼身后,重新看向认真等他回答的百里羡,道:“好啊。”   ……   二人相携的背影远去,有谁的指甲深深嵌入梧桐树干,带起手背狰狞的青筋。 第11章 曼陀花(2)   天枢国历两百七十四年二月初五,羡帝携疏氏美人回宫。   三月二十三,羡帝在东宫书房考校太子功课时无故暴毙而亡。   三月二十五,国丧期间太子夜守灵殿。禁军统领李信叛变,率一万禁军围困皇宫,三千禁军围困灵殿。   恭亲王百里奕率死士前来解救,李信与副统领伏诛身亡,皇宫之困得解,其间太子百里云起不幸遇刺而亡。   国不可一日无君,然如今储君身死,先帝留下的两名皇子一名尚在襁褓中,稍大的也不过五岁,实在难担大任。听闻宫中惊变,驻守西疆的安亲王与淮南的定亲王连夜启程回宫,却被分别拦在西凉城和南杨城外。   恭亲王暂掌摄国大权,封城十日,以铁血手腕镇压有异动的大臣与望族。   这该感谢百里羡,他生前太过谨慎留意,将大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从而难以出现权臣夺位的情况。   然而他千防万防,却忘了防备自己那向来乖顺聪慧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   天枢国历两百七十四年四月初五,百里奕登基为帝,立嫡长子百里云让为太子。   新帝登基,天枢换元,而轻易就在天枢皇宫掀起滔天巨浪造成这一切的源头——那位被先帝亲自带回宫极尽宠爱的红衣少年却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宫里裁出大量旧人,新鲜面孔陆陆续续占满皇宫,有关疏氏美人的记忆仿佛被翻页的史书封存。但是渐渐地,宫外开始有一个这样的传闻:据说太子东宫的地下深处藏着一名少年,他拥有无人能及的美貌,没有人能在见过他一面后维持理智。   他的美貌是他的利器,也是他的盔甲。   只要他轻轻一笑,任何人都会被他蛊惑,甘愿为他卖命,为他弑君覆天下。   这样的美人生而不详,是罪恶凝成的诅咒,是邪恶鬼魅的化身。   幸好,他被永远地锁在了地底,永远,再难见天日。   地下深处没有白天和黑夜之分,只有暗室墙头镶嵌的一排碗口大小的夜明珠散发出柔和清冷的光线,使这里不至于陷入一片漆黑。   疏璃盘腿坐在暗室中央的宽大座椅上,幽幽吐出一口气,【“我从来懒得动弹,但是也没有想到会沦落到在这里关禁闭。”】系统:【“还要继续看电影吗?”】   【“我已经看完了三十多个G的电影……”】现在疏璃一听到电影两个字就头疼,【“还有什么我没有玩过的游戏吗?快上啊。”】系统淡淡提醒道:【“这才过了三个月。”】   【“是,再过几个月我都要忘了外面的太阳长什么样了。”】疏璃一脸生无可恋。   百里云起那没安全感死心眼的孩子不信任他,在宫变的时候把他关在东宫地下,还特别有情趣地锁了起来。这下可好,钥匙没有了,密室又是这宫里不为人知的存在,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干等着他的攻略目标。   万幸的是身边有系统这个高科技在,每天给他在脑海里放电影打游戏,还能为他提供身体必须的能量,让他不至于死在这里。   另外系统高冷又毒舌的脾气收敛了些,大概是看他可怜,偶尔还能扮演陪聊的角色。   闲得慌的疏璃终于找到一个话题:【“哎统哥,你知道上个世界我走后发生的事吗?沈敛怎么样了?电影票房好吗?”】【“现在才想起来问我?”】   【“……听你的口气我突然不是那么想知道了。”】系统静了几秒,【“已经上传了。”】   【“……”】疏璃:【“你一定是故意的。”】   周遭一暗,仿佛一块电影幕布在眼前展开,男子颀长的身影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   是沈敛。   新年过后,疏璃就消失了。   沈敛动用一切关系和人脉,调尽一切可以调用的资源来找他。   沈敛在他资料上写的小时候待过的福利院,一本一本相册地翻,指尖轻轻摩挲每张合照里那个漂亮的小孩。   沈敛去他曾经去过的城市,戴着墨镜和口罩,找遍每一条街道,然后站在傍晚的夕阳下无措发呆。   沈敛找到每一个跟他有过交集的人,一遍又一遍地询问。   沈敛来到他租住的宾馆,看着他什么都没有带走的东西,脸上有一瞬的空白。   他才知道那个人是真的走了。   他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几乎要让沈敛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来到过这个世界。   可他是那样真切的爱着他。   他们曾经合作完成了一部电影,男孩笑起来像是绚烂的骄阳,他的眼泪落到过他的手指上,他们在新年的晚上一起看漫天的焰火。   他是那样真切地存在过。   沈敛把自己关起来谁也不见,直到林闻耀把他从家里挖出来。林闻耀看着从来淡定从容俊美温和的男子消瘦憔悴成如今的样子,一下子红了眼眶。他打开手机网页告诉沈敛,电影的海报已经放出来了。   沈敛定定地看着海报上红衣乌发的男孩,他弯着眼睛凝视顾远之,眼里是清浅的爱意。   沈敛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活气。   他打电话去制作方,对方按照他的意思把疏璃的名字提到了他的后面,与他的名字并排列着。电影尚在剪辑中,大男主的电影变成了双男主,这就意味着电影里疏璃的戏份会大大增加。   涉及同性的电影在国内限制太多,沈敛强硬地动用了沈氏的关系保证《天涯远》能够在内地放映。   接着便是电影的首映礼,沈敛的座位旁留着一个空位,所有人都对那个凭空消失的人讳莫如深,沈敛看着身旁时却眼神温和。   初冬时节《天涯远》终于开始在国内外的各大电影院放映,电影票房摧枯拉朽般疯狂上涨,收获了惊人的成绩。   沈敛的知名度再上一层楼,然而观众走出电影院时最难忘的还是那个背负满身血恨爱而不能的姑苏渭漄。   他们为他的美貌所惊艳,为他的演技所折服,为电影里渭漄的故事所感动落泪。   然而当观众将疏璃的名字点进百度百科时,只能找到寥寥无几的词条。他甚至没有给他们留下爱他的机会。   现在是《天涯远》下映前的最后一场,即使沈敛在家里的放映室已经看过无数遍,他依然戴着口罩坐在电影院的角落。   画面上顾远之被缚在刑架上沉沉昏迷着,渭漄站在他身前静静地看着他,神情柔软,眼泪一颗一颗砸在肮脏不堪混着鲜血的地面。   渭漄坐在沙丘上喝酒,残霞如血黄沙漫漫,他的长发黑衣在风中猎猎作响,沉默着一口一口咽下烈酒。   顾远之的同伴前来救顾远之,渭漄不会武功,他明明能够第一时间通知囚室守卫,可是他没有。   顾远之成功逃脱,最后那支流矢射向他,被渭漄错身挡下。   天空悠悠扬扬地飘起雪来,渭漄一步一步走在北荒的雪地里,自胸口洒下的点点鲜血蜿蜒成一路的红色梅花。   他终于倒在地上。   这时屏幕被分成两半,那一边,重伤下高烧不退的男子在由大夫精心照料着,一碗接一碗的汤药灌下去又被吐出来,他紧紧蹙着眉,不停地喃喃着什么。大夫凑近一点才听清那是个人名,被这样含糊又痛苦地反复念着,倒像是压抑难言的哽咽。   另一边,渭漄轻轻喘出一口气,声音极轻,含着微弱的笑意。他说:“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前排响起女生低低的啜泣声,旁边男生小声安慰她:“这都看了多少次了,怎么还哭……好了别哭了,乖啊……”   牛头不对马嘴地,沈敛想起杀青宴那天晚上他和疏璃牵着手在院子里散步,男生软着嗓音撒娇似的对他说他不想拍戏了。那时候他还没来得及把工作室的合同给他,他在那之前有想过得知他将要签自己时疏璃会是怎样的欢呼雀跃。   他轻轻地、像是自言自语般问出声:“你是不是早就清楚自己会离开?”   他抬起手,手指挡住眼睛,白皙指缝间漫出水泽。   ……   电影《天涯远》席卷国内外众多知名奖项,沈敛和疏璃双双在金棕奖颁奖典礼上被提名为最佳男主角。   最终奖项颁给了沈敛,沈敛却并未出席,而是由谢寅格代为领奖。   颁奖典礼之后,沈敛彻底失去消息,再没有出现在大众眼前。   外界众说纷纭,不知从哪里传来消息,沈敛似乎已经决定息影退圈。他长久的消失正验证了这点。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在自己的事业发展到巅峰的时候选择急流勇退,所有人都在叹息他明明拥有无比坦荡开阔的前路和更加璀璨光明的未来。   直到三年后,沈敛携谢寅格执导的《失渡者》再度出现在大银幕上。《失渡者》全程在东非难民区取景拍摄,蕴含着极其深重的人文关怀和战争反思,更可怕的是,人们发现经过三年的潜心打磨,沈敛的演技居然再上一层楼。   毫无意外地,《失渡者》几乎横扫摩奇科各类提名,沈敛成功拿得桂冠。   在那之后,沈敛一直活跃于影坛。他的一生万众瞩目,辉煌明亮,每当人们以为他已经站在巅峰时,他都能再次走到更高的地方,永远让所有人仰望。   很多年后。   一群纪录片拍摄团队怀着无比的敬意来到H市沈敛住着的私人疗养院,对他进行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的采访。   老人坐在落地窗前的摇椅上,平静地注视着这些后生们,回答问题时声音温和缓慢、从容不迫。   直到有人问起那次金棕奖颁奖典礼后他沉寂的三年,他的眼神泛起才些许波澜。   “那个时候……”沈敛像是陷入沉思,许久才慢慢道,“我的确很迷茫,也想过从此息影。后来放弃了这个念头。唔……为什么?”他笑了笑,“因为这是梦想啊。”   “是您的梦想吗?”   不是。   是那个人的梦想。   他曾经在那个风凉星朗的夜晚告诉沈敛,说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想看着他前途坦荡,声名显赫,站在最高的地方,被所有人喜欢。他说这是他的梦想。   在采访的最后,年轻人犹豫了一下,才问:“您一生未娶,也从来没有跟任何人传过绯闻,是为什么?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伴侣吗?”   沈敛的从影生涯中,有关感情的问题从来避而不谈,团队和朋友也总是三缄其口。外界对此有过诸多猜测,但始终没人能窥得他半点感情生活的印记。年轻人问起的时候忐忑极了,甚至做好了被拒绝回答的准备。   此时已是深冬,院子里忽然飘起细碎的雪来。   是h市的初雪。   沈敛意料之中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转头看向窗外。长久的沉默过后,他合眼一笑:“你们来得很巧,恰好赶上这场雪。”   护工送团队出了疗养院,沈敛靠在摇椅上轻晃,望着落地窗外纷飞的雪花。   雪色在他的鬓角发了芽,脸上布着浅浅的沟壑,苍老且颓败的模样。   时光如洪流,半点不饶人。   然而他弯起眼时仍现出同年轻时候别无二致的温柔笑意。   他笑着叹息:“我曾经遇见过那样一个人……”   他是他梦里的一点星火,只绚烂过一瞬,却耀眼过世上所有人。   ……   眼前的画面早已消失不见,疏璃仍愣愣地像是没有回过神来,许久才低声问:【“那……是上个世界真实发生过的吗?”】【“你以为呢?”】   疏璃难得有些茫然,【“可是我选择消失就是觉得比起突然死在他面前,消失的话,至少他可以把这当成一场梦……他仍然可以继续他的生活……”】他喃喃着问系统:【“是我想错了吗?”】系统轻声回答:【“疏璃,对你来说可以是一场梦。但这是他的人生。”】疏璃勉强笑了笑:【“你告诉过我那只是一个虚拟的世界,他们都不是真的。”】系统沉默半晌,轻轻一笑,【“当然。”】 第12章 曼陀花(3)   眼前是一条漆黑狭长的过道,一直延伸到地底深处。密道的尽头仿佛藏着什么宝藏,分明黑压压一片,却在无形中散发着危险神秘又令人难以抗拒的诱惑。   小太子迟疑片刻,终究是少年人的好奇心占了上风,提着一盏灯笼走了进去。   顺着长道走了大概半刻钟,现于眼前的是一道石门,百里云让在墙边转了一圈,只见上方有一个颇为精巧的壁灯。他想了想寝房书柜后的那个机关,踮起脚将壁灯扭转向另一个方向。   果然,等了一会儿,与周围石墙契合得严丝合缝的厚重石门“轰隆隆”地缓缓向上抬起。   石门后是一间宽敞的密室,夜明珠的光线柔和偏暗,小太子看清室内中央坐着的那人时瞳孔一缩。   华丽古朴的座椅由罕见乌金木打造而成,靠背处雕刻出无叶藤蔓,一朵朵彼岸花盛开到极致,那种妖异的美仿佛预示着下一刻的凋零。   一身红衣的少年斜斜坐于其上,未束长发如墨云般散落,肌肤是终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细腻。极艳的面容上,一颗淡红色泪痣坠于眼角,美貌犹如可敌国的宝藏。   他赤/裸着双足,足尖抵于地,与脚背弓出一段优美且诱惑的弧度。幼白纤细的脚踝上系着一条银链,雕着曼珠沙华花纹的精致锁链末端隐于座椅后的阴影处。   红衣美人看见他,伸出手,绣着暗红色彼岸花的袖角滑落,雪白细长的手指翻转,仅一个动作便曼妙得像指尖开出花来。   他说:“过来。”   不远处的小太子依言走近,停在他座前。   男孩的五官如精雕细琢而成,黑眸晶亮,嘴唇像柔软的樱花瓣。此刻好奇地打量他,问道:“你是谁?”   时隔一年,疏璃终于再一次见到活人,不禁十分感动。他垂下长长的睫毛看小太子,眉目含着笑答:“我叫疏璃,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孩的声音带着小小的奶音,清脆甜美,“我叫百里云让。”   疏璃捏了捏小孩粉嫩嫩的脸颊,轻声道:“小云让呀,你以后可以经常来看哥哥,哥哥一个人被关在这里,很寂寞呢。”   “你为什么会被关着?”   疏璃沉吟了一会儿,“大概因为……好看?”旋即笑起来,“你也很好看,哥哥最喜欢和长得好看的人玩。”   百里云让问:“我可以放你出去吗?”   “唔,这个暂时不能。”疏璃示意百里云看他脚踝上的锁链,“顶级玄铁注为内芯,里面有七七四十九道机关,没有钥匙的话是开不了的。”红衣美人笑得眉眼弯弯,“但是以后说不定就可以了呢。哥哥等你长大了,再想办法帮哥哥出去,好不好?”   百里云让的眼睛黑白分明,看着他时眼里干净又无邪,他想了想,说:“好。”   “哥哥,哥哥你醒一醒……”   在暗室关太久,疏璃变得格外嗜睡,迷迷糊糊间听见小孩儿的声音,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蹭在他的脸旁。   “嗯?”疏璃睁开眼,正对上一双水汪汪圆溜溜的蔚蓝色大眼睛,险些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只浑身白如雪的小兔子,被百里云让托在手里蹭他的脸。   这段时间百里云让经常来这里陪他,给他带一些新奇的玩意儿或者陪聊,乖巧体贴软萌可口的小弟弟终于让疏璃不用再只靠看电影打游戏来打发时间。   一人一兔有着如出一辙的干净眼眸,此时一起歪着头看他时目光让人有点难以招架。疏璃被萌得在心里“嗷”了一嗓子,接过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兔子,笑着问:“蓝眼睛的兔子倒是罕见,是你养的?”   百里云让摇头,“这是云容养的,我想给哥哥看看,就特意借了来。”   百里云容是天枢国的二公主,百里云让的亲妹妹,疏璃听他提起过几次。   “这样。”疏璃若有所思,“你也喜欢兔子,怎么不养一只?”   小孩一板一眼地道:“太傅说这会玩物丧志。”   他是天枢国的储君,是百里奕选定的继承人,自然不能被当普通皇子皇女一般地养着。当别的小孩还在花园里撒欢的时候他就得乖乖坐在书房里学习治国之道,或者去武场里学什么骑马射箭与防身之术。就连他之前送来给疏璃玩的小东西,都是私下命人搜罗进宫的。   啧,简直比现代的应试教育还逼人。   红衣美人懒洋洋地靠在座椅上,看着百里云让的眼神却专注柔软。他一只手抚摸着怀里的小兔子,细长手指陷在兔子一身雪白的绒毛里,指节莹润苍白地像是会发光,另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头顶,“那是因为我们云让以后要成为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小孩似乎有些疑惑,“为什么?”   “为苍生黎民,为国祚社稷——他们都是这样教你的吧?”疏璃牵着唇角,“但对我来说,我不希望你是为了这些。我希望你为了我,成为最厉害的人,有把我放出去的能力。”   百里云让静静地看着他,歪了歪头。   怎样让一个人爱上自己?   当然是陪伴他,信任他,依赖他,告诉他:我只有你,我只能靠你,我只能爱你。   正如现代的富兰克林效应所说,相比那些被你帮助过的人,那些曾经帮助过你的人会更愿意再帮你一次(注)。因为在你身上花费过时间、付出过精力,所以才会更看重这段感情,才会真的以为自己对于对方来说是那么的重要。   这无疑是一种心理暗示,毕竟,谁能拒绝这样全心全意的信赖和依靠呢?   系统提醒道:【“会有弊端的。”】   【“我知道。”】疏璃摊手,【“可是现在被困在这里,哪都不能去,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为了避免人起疑,百里云让不能在暗室久待,过了一会儿便得回去。   百里云让抱着兔子出了密道,把一切都恢复原状,然后朝外面道:“进来吧。”   宫女推门走入,低眉垂首立在他案前,接过百里云让手中的兔子,瞧见他弯起的眼角,忍不住问:“小太子这是怎么了,这么高兴?”   百里云让眼中的笑意一顿。   方才还在疏璃面前乖巧听话笑容无邪的孩子此刻敛下眉目,因着这副表情,精致秀美的脸庞无端生出些许持重感来。   这才是天枢国未来的君王。   他翻开手边的一本书,轻描淡写地道:“送回云容那去吧,否则她待会又要哭鼻子了。” 第13章 曼陀花(4)   寒风凛冽。   东宫殿外的地上覆上厚厚一层雪,屋檐下挂着的冰凌流光溢彩,满院琼花玉树雾气弥漫。殿前的梅花在漫天落雪中盛放,红得如霞似血,极尽烈艳。   石门缓缓抬起,百里云让一手捧着几枝红梅,站在门外抖落了裘衣上的积雪,再举步走进。   少年穿了件雍容华贵的白狐大裘,颈子边一圈雪白狐毛衬得下巴愈发莹白小巧。往上是一张格外精致秀丽的脸,眸子漆黑澄澈,嘴唇是樱花般浅淡柔嫩的粉色。   八年前的男孩已经长成了身量修长挺拔的少年,浑身上下都透着少年人特有的盎然又清澈的生命力。   暗室内接进了寝宫的地龙,又位于地下,比地面温暖得多,夜明珠发出的光如薄雾般的柔和,显得一派简静安宁。   小时候,他之所以愿意亲近那个人,更多是因为这里的简单安静。这间暗室仿佛与外面隔离开来,自成一个世界,没有权谋利益的争斗,也没有处心积虑的讨好,不用如履薄冰处处思量,也不用守礼持重万般克制。他在这里,可以短暂地放任自己,做一个寻常人,享受来之不易的安宁。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他来这里,只是因为一个人。   百里云让的目光落在暗室中央半倚在乌金木座上的人。   八年的时光未曾令他改变分毫,仍是介于少年与成年男子之间的美人模样。此时见了他手中沾了雪的梅花枝,红衣美人懒洋洋地笑:“下雪了?”   “昨夜开始下的。”百里云让把花插进一旁案几上的白玉瓷瓶中,一边随意摆弄一边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雪,我宫里的梅花一夜之间都开了。”   “唔,我倒是好久没看过雪了,真想出去看看。”   少年摆弄花枝的修长手指一顿,“哥哥,如果有一天你能出去了,你打算怎么过?”   疏璃漫不经心地回答:“当然是云游四方了。”   “不会……留在什么地方吗?”   “被关着才懂得自由的可贵,我得四处走走看看吃吃喝喝,把这些年欠下的全都补回来。”疏璃打了个呵欠,“天下这么大,总不会玩腻。”   百里云让背对着他,背脊僵硬。   他来这里本想告诉疏璃,他请来的那群能工巧匠在研究了几年后终于找到了解开那条束缚着他的锁链的方法,只需再等些时日,他就能出去了。   可是现在,疏璃却说,等他走出这间暗室,便要去云游四方,不再回来。   那么我呢?你就要丢下我了吗?   百里云让克制着不让自己问出声来,眼中明明灭灭一片,不过须臾时间,念头便已转过好几轮。   片刻后,他若无其事地道:“天璇的吃食天下闻名,天权靠海,夜半潮汐美景惊人,还有玉衡的千里雪山,瑶光的落日大漠。这些地方,的确不容错过。”   “这些地方你都去过吗?”   “未曾。”百里云让将花瓶递给他,“都只是据说而已。寻常人可以想去哪去哪,我却是不行的。”   疏璃拨弄着小朵小朵的梅花瓣,一点未融化的雪花落在他的指尖,顷刻间化为水珠,“那倒也是,一国太子怎么可能到处跑。”想了想,“如果以后我出去了,便代你去遍这些地方。”看着他弯眸一笑,“好不好?”   百里云让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心仿佛成为一片沼泽,纵容面目狰狞的巨兽沉在沼泽中央,无数黑暗邪恶的念头再无从压抑,源源不断地被释放,巨兽狞笑着,咆哮着,歇斯底里着。它告诉他,他要留住那个人。   留住那个人,以任何方式。   如果你出去就代表会离开我的话,你就一辈子待在这里吧。   我要你永远只能同我一人说话,永远只能对我一人笑,永远眼中只有我一人。   我要你,永远陪着我。   他忽然微微一笑,随即不留痕迹地转移了话题,道:“云容昨日成亲,我今天才终于得空来看你。”   “这事我听你提过。”疏璃一下想到了什么,凑近他一点,两弯鸦黑长睫扑朔,眼角一点泪痣盈盈动人,笑得不怀好意,“小云让呀,你妹妹都出嫁了,你肯定也有喜欢的人了吧?怎么样,告诉哥哥呗。”   百里云让一顿,看着疏璃,“哥哥想知道?”   “嗯嗯嗯!”   他轻声道:“我将来要娶的,必定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我们云让这么好看,当然要娶同样好看的人。我想想,开阳皇室的女子以美貌著称于世,小云让该不会是看上了开阳国的哪位公主?”   少年微微敛起眼睫,遮住眸中一闪而过的晦色,没有说话。   “这就不好意思了?好啦好啦,不问你了。”疏璃见他一副羞窘的模样,摆了摆手,笑眯眯地道,“云让的成亲礼我当然得去的——唔,如果我能出去的话。”   “你当然会在。”百里云让的声音极轻,像是自言自语。   “什么?”疏璃没听清。   “没什么。”百里云让一笑,取出一样东西,“我之前看到了这个,觉得很适合哥哥。”   那是一段红色的手绳,系着一块羊脂玉,比拇指大一些的玉由繁复的花瓣雕出一朵莹白/精致的曼陀罗华。   “这个是小姑娘才喜欢戴的东西吧。”   “哥哥,”少年软着语气,跟撒娇似的,“这是我送给哥哥的,就戴上吧。”   被这样一个玉人一般好看的少年央求着,恐怕谁也狠不下心来拒绝。疏璃无奈地笑:“好好好,戴戴戴。”   百里云让俯下身,轻轻将红绳戴在疏璃细瘦精巧的手腕上,红色的手绳衬着如凝霜雪的肌肤,竟分不清究竟是玉更白,还是美人那一身皮肉更白。   疏璃微微垂眸,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少年白皙如玉的侧脸,睫毛长而微蜷,眼中似有一弯溪水淌过。   系好红绳后,百里云让看着疏璃,眉眼中好似放出光来:“哥哥,你可要一直戴着它,永远不要取下来。”   疏璃看了他半晌。   “哥哥。”   疏璃终于懒洋洋挑起嘴角应道:“我知道了。”   八年的陪伴让百里云让对自己逐渐放下戒心,逐渐亲近。这是他一早就计划好的。   偏偏这个时候有什么东西开始脱离掌控。   疏璃一直被锁在这里,给百里云让形成了一个极强的心理误区,让他产生了自己永远会留在他身边、永远不能离开的错觉。   相伴而生的便是可怕的占有欲。   百里云让爱着他,可是他对他的占有欲超过了对他的爱。爱往往催生占有欲,但若占有欲太盛,爱便被放到了第二位,这样将永远达不到任务完成的标准。   这就是八年前系统所说的弊端。   【“统哥给个建议呗。”】   系统依旧是偏低偏磁的声音,语气淡淡:【“必须要证明百里云让对你的爱足以胜过占有欲。比如,等有一天,他能心甘情愿放你离开。”】【“道理我都懂……”】   百里云让表面看起来玲珑剔透温言好语的样子,然而能入他眼的东西太少,因此骨子里都带着对在乎的东西近乎疯狂的偏执和掌控欲。   要这样一个人心甘情愿放爱的人走,谈何容易。   看来得改变策略了啊。 第14章 曼陀花(5)   檐上积雪初融,满园红梅灼灼,盛装的美貌女子一个接一个走入殿中。   穿着龙袍的男子坐在殿上,剑眉朗目,高鼻薄唇,身为在先帝驾崩后以铁血手腕登上王位的狠角色,自是长了副相符的凌厉面貌。只是百里奕近年来身体不好,这段时间更是一日不如一日,面上是难掩的病容。   皇帝咳嗽了一声,问一旁的百里云让:“看看,有没有中意的姑娘。”   百里云让是所有人都寄予厚望的皇太子,自小心性成熟稳重聪慧,颇有未来天子之风。唯一让他不满的便是这孩子的婚事。   老大不小的年纪,也总该娶妃了,但是百里云让却在这方面极不开窍,寻常皇室男子十三四岁便能开始收通房,而他如今不说娶妃,连个暖床侍妾都没有。无论谁想替他张罗,推脱的借口永远是忧心国事,不敢沉溺温柔乡,以致忘了一国储君该负的责任。   现今自己的病情每况愈下,保不准什么时候便要撒手人寰,如若在此之前不能看到龙脉延绵的希望,他如何能放心地将国家交于他手中。无奈之下亲自召开这个宴会,名为冬日赏梅,实则为太子选妃。   百里云让席前摆了一碟梅花糕,绵软香甜,入口即化,正想着他的疏璃哥哥应该是会喜欢的,这时听到皇帝的问话,于是心不在焉地扫了眼殿下的妙龄少女们。   名门望族出身的女子自然个个容貌出挑举止脱俗,个别胆大的偷偷抬起头触到那位太子殿下的目光,一下便红了脸。   然而百里云让却淡淡地收回目光,摇头道:“儿臣——”   百里奕打断他:“行了,不要再扯忧心国事那一套,你用心挑,看不上换一批。”   言外之意——总之今天得有个结果。   百里云让沉默了一下,道:“不瞒父皇,儿臣早已有了心仪之人。”   百里奕心道小兔崽子又换了套推托之词,面上略一挑眉,“哦,是吗?那为何不早些告诉朕?”   “儿臣心悦之人……并无显赫的家室。”   “即使做不成正妃,也可以做侧妃。”   百里云让轻声道:“可是儿臣想给他最好的。”   少年的侧脸俊秀得惊人,是不作假的温柔。只一眼,皇帝便明白他说的原来并不是推辞,而是实情,一时陷入沉默。   良久,百里奕缓缓开口:“云让,你终究是一国储君。”   百里云让微微敛眸,“儿臣知道。”他的神色平静,却让人瞧出一丝悲意,“儿臣只是……不愿委屈了他。”   百里奕看着他亲自选定的太子,眸光深沉。百里云让从小懂得分寸,除了选妃一事,未能有过半点让人不满意的举动,所有自己交给他的事,他都能完成得近乎完美。那是他最喜爱的、被他寄予厚望的儿子。   百里奕想起无极殿画壁上含笑的女子。   他眼前的,是他与她的孩子,有一双最肖似她的眼睛。   如今为盛世,天枢国国泰民安,君主专/制让皇帝足以把控权利不受他人掣肘,的确不需要靠后宫的女子来保证前朝的稳定。   百里奕沉默片刻,疲惫地挥了挥手,道:“如果是个好姑娘,就挑个日子带过来给朕瞧瞧。”   “多谢父皇。”百里云让松了一口气,惊喜感恩之情溢于言表。   只是,他的哥哥知不知道他的心意呢?他冷静地想。   八年的陪伴,难道他真的看不出来吗?   他喜欢他,他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他不想再等下去了。   ……   于是傍晚的时候,满身酒气的太子殿下跌跌撞撞地闯入暗室。   少年搂住疏璃的腰身,将头埋在他雪白的颈间,无意识地摩擦着,口中发出模糊的呢喃:“父皇逼我娶妃,可是我不愿……”   扑面酒气极浓重,疏璃不得不微微向后仰起头,软声问:“为什么?”   “我不喜欢她们。”   “小姑娘很好看呢,你不喜欢?”   “再好看都不及你万分之一……”   红衣美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眼神变得惊疑起来:“你……”   百里云让抬起头,面色酡红,半眯的黑眸中水汽氤氲,酿着深深浅浅的醉意,就这样在极近的距离下注视他。   混合着酒气的温热气息打在美人如白瓷般轻薄美丽的肌肤上,那颗淡色泪痣颜色转深,疏璃难耐地蹙眉,声音有些艰涩:“这不对……云让,你喝醉了……”   “我没醉。”百里云让小声嘟囔。   “你先回去好不好?”疏璃柔声哄他。   “不好。”百里云让小声说,“我那么喜欢你,不要赶我走。”   “……你喝醉了。”   “你一定是知道的吧?”醉鬼太子不依不饶,“你一定知道我喜欢你,却还假装不知道。看我难受你是不是很开心?”   “我……唔!”疏璃刚想说些什么,就被百里云让猛地凑上前堵住嘴。   “破小孩……唔!放开我……”他拼命挣扎,却被少年牢牢地压在椅背上,双手反扣,丝毫动弹不得。   与疏璃想象中毫无章法的发泄撕咬不同,少年的吻凶狠却极富技巧,强硬地撬开他的牙齿,唇舌交缠时发出甜腻水声。他不一会儿便被吻得气喘吁吁,全身无力,只能紧紧地贴着百里云让,发出小小的呜咽声。   就在疏璃快要窒息的时候,百里云让与他略略分开。   疏璃嫣红水润的唇瓣微微发着抖,呛咳了一声,“我知道你现在不清醒,没关系——”   他明明知道那是他酒后吐真言,却宁愿当成酒后胡言。   这让百里云让十分的不满。   他原先想的是先看看疏璃的反应,如果他的哥哥并无多抗拒,他便告诉他自己的心意。如果疏璃暂时无法接受,他便将他做的这些都推给醉酒胡闹。   可是如今,他转变了主意。   百里云让垂下浓密如鸦羽的长睫,遮住清明一片的眸子,轻声打断疏璃:“哥哥,你看,你身上这么多秘密。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是被谁关的?为什么这么多一年,你不需要进食,却可以不老不死?”   感觉到身下人微微僵硬的身体,他忽然一笑,低下头吻了吻疏璃眼角的小痣,“但这些,我都不需要知道。”   “我只要你。”   昔日的小孩已经长成了长身玉立的大人,拥有足够的能力占有他,便不用再掩饰对他的渴望与爱意。   “你只是喝醉了,等你醒来你会忘了——”   百里云让再次打断他,“我很清楚,我喜欢你,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疏璃慢慢安静下来,看着百里云让,“可是如果我要走呢?”   “我不会让你离开的。”   “所以,永远锁着我吗?”   当所有伪装悉数洗去,少年微微一笑,神情是平静又温柔的,眼底却有极深的阴鸷,轻轻地反问道:“为什么……不能呢?”   冬日将尽,天枢国南方曾一反常态连着下了半月的大雪。南方一带本就河湖环绕水网密布,如今气温上升积雪融化,便化作汹涌而来一发不可收拾的洪水,吞没了几个毗邻河湖的城镇,死伤数千人,对于一向国泰民安的天枢国而言,已是天大的灾情。   百里奕在议事堂接见巡抚大臣,索性也将百里云让拘在了议事堂,让他旁听拿主意。   早上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去看看疏璃,百里云让在议事堂待了一上午,陪皇帝用完膳后回到东宫,迫不及待走进密室,看到的却是空荡的乌金木椅。   惯于在上面或坐或倚一身懒散的人却没了踪影。   百里云让瞳孔紧缩,许久都不能反应过来。   地上是一截精致的银链,这条银链内部浇注了顶级玄铁,藏有七七四十九道机关,集十余名手艺精湛的工匠数年之力才得以找到解开的方法。   他怎么能够逃出去。   百里云让弯下腰,捡起银链旁被随意丢弃的红绳,羊脂玉触手温润剔透,他的指尖却寒凉如冰。   仿佛有一只大手狠狠地扼住喉咙,少年俊秀的脸庞浮现窒息般的青白之色,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指甲抠进皮肉。   是从未有过的恐惧之感。   他昨日才向他坦白心意,满心欢喜想要见他。他从未想过他会离开他。   他怎么能够逃出去。   他怎么能够抛下他。   百里云让狠狠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咬牙切齿地道:“我会抓住你。”   在百里云让颁下命令抓寻疏璃的同时,让他气急败坏的人扶着墙走出一旁的小巷,入眼是天枢国京都繁华的街市,人群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于耳。   疏璃虚弱地道:【“如果我现在有力气的话,我一定会仰天长笑三声。”】【“不管你现在有没有力气,首先想的都应该找一个藏身之处。”】系统语声嫌弃。   三个小时前   【“我这几年储存的能量本来是准备用于维持你身上正常的生理机能运转,一旦转化成外力打开锁链,就必须抽出你体内大半的能量,你的生命力将会迅速流失。”】【“简单一点说,我还能活多久?”】   【“半年。”】   疏璃盘腿坐在椅上,仔细想了想,【“应该够。”】叹了口气,【“小孩的占有欲越来越强了,我必须得给他上一课长长教训。”】【“确定了?”】   【“来吧。”】   脑中“滴”的一声,全身力气仿佛瞬间被抽得干干净净,疏璃脸色惨白,软绵绵撞上木椅扶手。   脚上银链应声而断。   【“快走,百里云让随时有可能回来。”】   东宫太子寝房,美貌宫女用软锦细细擦拭着桌上的墨具,忽然背后的书柜缓缓移开,宫女察觉到动静,转头一看,就要惊惶叫出声,下一秒却被从密道中跌跌撞撞跑出来的少年一把捂住嘴。   “唔!”   桃花般艳丽缱绻的脸庞在眼前放大,红衣的美人面色苍白到几近透明,看着她时一下就红了眼圈,千般委屈万般可怜的楚楚模样。   “帮帮我好吗?求你了,帮帮我。”他的声音又低又急,软得像是哭腔。   如同受了蛊惑一般,宫女愣愣地点头。   就这样,疏璃拿到了出宫令牌,并在好心姐姐的掩护下成功逃出宫。   脑袋里昏昏沉沉一片,五脏六腑都仿佛疼了起来,眼前景象越来越模糊,疏璃浑身无力脚步虚浮,终于在几步之后踉跄着跪倒。   “这位公子……你还好吗?”   头顶传来询问声,是极温润雅致的一把嗓子,一双雪白的云底软靴停在疏璃眼前。   细白手指抓住面前垂落的绣着精致云纹的锦缎衣摆,疏璃用力喘出一口气,还未能开口说话就昏了过去。 第15章 曼陀花(6)   已至深夜,闭市后的街道本该漆黑寂静,却被大群兵卫手中的火把照得亮眼。   脚步声杂乱,每户人家依次被粗鲁地拍开门搜寻他们口中的要犯,客栈酒馆乃至大户人家皆毫无例外。   室内灯光昏黄,一身月白长衣的年轻公子立在客栈二楼的窗边,有着玉树琼花般的俊美长相,三份雅致七分温柔,雅致是冬日踏雪寻梅,温柔是三月软融春水。此时略低了头看楼下一队接一队的火影人影,微微蹙起眉。   秀气侍童在一旁问:“公子,这人来历不明,不会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吧?”   裴行止偏头看了眼躺在床上尚处于昏迷中的少年,灯光照亮了他苍白的侧脸,映得长睫秾丽如羽,唇瓣不安地抿着,眉间轻蹙,像是睡得极不安稳。   想起之前诊脉的大夫所言。这样年轻的人,却元气大亏虚弱如百岁老朽,不但时日无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也将病痛缠身艰难以度。   他轻声道:“若是能帮,便帮帮他吧。”   门外脚步声渐近,官兵一边敲门一边粗着嗓子喊:“朝廷缉拿要犯,快开门。”   阿砚将门打开,裴行止将钱袋塞进为首那人的怀里,略略一揖,温文尔雅道:“各位兄弟,内子受了风寒,已经睡下了,还请勿要打扰。”   男子一掂那沉甸甸的钱袋,随即将它还给一旁的侍童,皮笑肉不笑,“不好意思这位兄台,我们公差在身奉命行事,没有办法。”一扬手,“搜!”   裴行止还想说什么,却被男子用肩膀撞开,五名官兵一同进入室内,为首的一把掀开挡在外室与内室之间的纱帐,徒然愣住。   红衣女子背对众人坐在榻上,背影纤细发如泼墨。   她微微侧过头,长睫下眼波流转,在看见他们时蹙起修长的眉,低下头抚了抚高高隆起的小腹,柔声安慰道:“宝宝别怕。”眼角瞥过众官兵,朱唇轻启,这次却带了些冷意,“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裴行止在微怔后迅速反应过来,走前去扶住“女子”单薄的肩头,“怎么了,可是腹中疼?”   美人侧着脸看他,又软了嗓音,“他们吓到孩子了。”   裴行止瞥了一眼身后,淡淡地道:“阿砚,送客。”   眼见侍童阿砚将官兵们送出去并闩好门,疏璃抽出藏在衣服里的枕头,拍拍胸口,“好险。”   裴行止眼中蕴了笑意,“你醒得倒是及时。”   疏璃抬眼看他,“冒然将我救下,不问问我犯了什么事?”   “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我为何要知道?”   “我可是朝廷命犯,杀人不眨眼的那种。”疏璃笑得狡黠。   “唔,这么厉害?”裴行止眸中笑意愈深,“那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为了掩盖我的行踪,我必定是要杀你灭口的。”   阿砚去了外室端药,没听见他们神神在在的对话,走近只听见“杀人灭口”四个字,霎时间变了脸色,却被裴行止拦下。   裴行止接了药递给疏璃,打趣道:“我可没见过这样弱不禁风的杀手。”   疏璃笑出声来,一鼓作气喝完漆黑浓稠的中药,将碗递还给他时正色道:“谢谢你,救我一命。”   裴行止摇头,“举手之劳而已。”嘴角微扬,“在下裴行止,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疏璃。”   烛火忽然一声爆响,裴行止将纸罩摘下,用剪刀将烛芯剪短一截,跳动的火光衬得脸孔如玉,看了眼他,问道:“明天我将启程回城,你又该如何打算?”   “回哪?”   裴行止轻声答:“青云城。”将剪子放下,“我来京都办事,办完就该回去了。”   “照今天的架势,这里肯定是不能待下去了。”疏璃撑着腮,“如果不嫌麻烦的话,我能跟着你们吗?”   裴行止顿了顿,尚未答话,阿砚已露出不满神情,道:“公子——”   “反正我也没多少日子好活了,说不定哪天就死了,不会赖着你太久的。若是担心受我连累,被发现了就说是你抓了我准备向官府领赏,我会很配合的。”   疏璃眼中满是盈盈的笑意,说着这样的话却语气平常甚至带着笑,像是压根不在乎自己还能活多久。   裴行止皱了眉,“别说这些傻话了,青云城里住着天下第一医圣闻溪,会有办法的。”   是答应疏璃随行的意思。   红衣的美人面色虽孱弱苍白,神情却飞扬起来,“那就多谢裴大哥了。”   裴行止微微一笑,“你既称我一声大哥,我自然是有责任帮你的。”   眼前的这个人,是当真称得上是温润如玉、君子如兰,一举一动都透露出极高的涵养和无比的善意。   疏璃深深地忧郁了。   要是自己的攻略目标都这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该有多好。   青云城是京都外一座小城,城虽小,却实在富庶非常,在还没有天枢国的时候就已发迹,裴家是青云城的百年望族,每一届家主即为青云城的城主,如今裴行止年纪轻轻便继承了城主之位,操持着裴家与城内事务。   作为根基深厚的家族,裴家府中多为世代培养的家奴,自是忠心耿耿,是以裴行止领了个活人回家,也没有半点风闻传出府。   而因南方愈演愈烈的水灾之事,本就身体不好的皇帝更是被气的重病咯血,卧床不起,国事只能交由太子代劳。百里云让一时忙得焦头烂额,搜寻疏璃的事虽未曾耽搁下,到底是被拖累了。   以上,疏璃能够安稳这么长一段时间也是有道理的。   裴行止果真为疏璃请来了闻溪,大名鼎鼎的医圣在仔细检查过他的身体后只能摇摇头,开了几方温养滋补的药便作罢。   裴行止对疏璃出奇的好,各类名贵药材都给他寻来过,并盯着他逼他忌口养生。   可是没用,疏璃的身体依然每况愈下。偏偏这个人还不当回事,为了拒绝喝药要求放风打滚耍赖无所不用其极,仿佛满身病痛的不是自己,整天笑啊笑的,笑得知情人看了都觉得心酸。   裴行止拿他没办法,终究是无药可医无多时日的人,他也便不再拘着他,任他在府中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只一点:不准出府——一来怕被人发现,二来初春的风太凉,疏璃会吃不消。   ……   花灯节是青云城一年一度的盛会,待到夜幕降临时路边将会摆出各式各样的花灯,人们戴着面具提着灯走走停停观赏街市中的盛景,杂耍团使出十八般武艺,小贩沿街叫卖各式吃食,酒楼肆馆门户大开,酒香菜香并着胭脂香流淌,实在是热闹非凡。   眼前花灯汇集,如银河般璀璨绚烂,人们的欢声笑语融在空气中,疏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到这副景象,忽然觉得活着真好。”   他穿了一件素白的锦衣,裹在大氅里的身形高挑纤弱,长发在腰间用发带松松一束,面上戴着遮住上半张脸白色面具,眼角处雕出镂空的曼陀花。   即使见不到全脸,看身段也会是一等一的美人。   裴行止闻言神色轻轻皱起眉,疏璃说“活着真好”的时候唇角依然含着漫不经心的笑,仿佛那只是无关痛痒的一句话,他觉得活着很好,但死了也无事。   胸口传来细细的抽痛,就如往常看见他若无其事笑着的时候一样的痛法。裴行止移开视线去看路边的小吃摊,淡声道:“从前让你喝药你总不愿喝,若真发觉活着的好处,便该尽力活下去。”   “你知道的,没有用。”疏璃咳嗽一声,拉了拉衣领。   虽说早春风凉,可也无需穿这样厚重的大氅,是以路过的人都以一种诧异的眼神看着他,他却不怎么在意,“很多时候都不是想要如何就能如何的,比如我想回家,比如我想好好活下去,比如我想看遍天下山川河海,我都无法。人生不如意的事有十之八九,能尽力做到的只余一二而已。”   裴行止沉默下来,许久才问:“你想回家,想好好活下去,想看遍天下山川河海?”艰涩地停了停,“我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这些愿望。”   系统突然出声:【“疏璃,你现在周围的人有一部分有问题。”】疏璃:【“啊,我的乖弟弟终于来找我了。”】   “既然无用,为何要提。”疏璃歪着头看年轻男子黯然的侧脸,“裴行止,你是在为我难过吗?”   裴行止陡然顿住,直直地看向疏璃。   眼前的人笑得唇角生花,眸中落了万千光影,他伸出手,修长手指隔着面具在半空虚虚扫过那人眉眼,指尖却被疏璃抬手挡住。   裴行止蓦地收回手,抿紧了唇角,“是我失态了,抱歉。”   疏璃道:“我想吃刚才路过的小吃摊上的青花酥。”   “不行——”   “我在这里等你。”补充一句,“保证不会乱走。”   裴行止的神情仍有些恍惚,看了疏璃一眼后妥协转身。   疏璃见他的身影渐远,不紧不慢地顺着相反的路走下去。   他是故意的,故意说出有暗示意味的话搅乱裴行止的心绪,再引他去别处。至于那买青花酥的摊子所在之处,与这里隔了两条街,他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   唔,就算走到半路终于醒过神来,估计也没那么快赶到。   裴行止帮了他这么多,自己还小小地利用了他一下,疏璃不想让他因此受到百里云让的迁怒。   估摸着和裴行止已经拉出挺大的距离来了,疏璃拔腿开始跑 第16章 曼陀花(7)   疏璃这不跑还不要紧,一跑便跑出问题来了。路边上摊贩弃了摊、行人丢了灯,前一刻还在嬉笑打闹的人们此刻纷纷变脸,朝着疏璃追来。   卧槽要不要这么刺激!   疏璃在一群不明所以的群众围观之下慌不择路地奔逃,时不时推翻摊架调转方向给后面的人制造一些麻烦。到底是身体垮了,没跑多久就气喘吁吁满肺刺痛,突然脚下一绊,就这么重重地摔下。   没有感受到想象中拥抱大地的痛感,相反地,疏璃被一人接住,接着落进那人有着冷淡红梅香的怀中。   “哥哥。”一声轻笑在头顶响起。   疏璃身体一僵,挣扎着想脱离他的怀抱,却被紧紧箍住腰,不能动弹半点。   百里云让轻轻摘下他的面具,洁白细长的手指抚过他鬓角一缕发丝,动作温柔,声音却冰冷:“分别两月,哥哥可曾想过我?”   疏璃抿了唇不答,抚在他鬓角的手猛地下移捏住他的下巴,明明力气并不大,但指节都泛了白。   “没有是吗?”俊秀漂亮得几近耀眼的少年轻声道,“可是我很想念哥哥呢。”加重了语气,几乎一字一顿,“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把哥哥你,抓回去,关起来。”   疏璃哆嗦一下,咬牙道:“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哦?”百里云让偏了偏头,这样的动作做出来实在是天真又无辜,微笑着,“这可由不得你呢。”   疏璃猛地呛咳起来,百里云让一惊,将他放松了些,疏璃趁机想推开他,被一把握住手。   掌心的手指冰得像涧底寒玉,一丝温度也没有,百里云让眉心微皱,“吓成这样?”   五彩的灯光映在疏璃脸上,百里云让看不见他白得吓人的脸色,只放缓了声音道:“哥哥,跟我回家吧。”   疏璃克制不住地喘息,“……那不是我家。”   百里云让没有回答。   疏璃的身体亏损太严重,一旦入睡便睡得十分沉,第二天他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百里云让的寝宫。   他从紫檀雕花的大床上坐起身,翘起脚观赏了一番脚踝上系着的银链,曼陀花纹样舒展蔓延,倒是与在暗室里的那条挺像。银链因他的动作发出清越的敲击声,另一端牢牢地锁在床头。   疏璃“啧”了一声,【“自由生活到头了。”】   系统嗤笑:【“不正是你期待的吗?”】   疏璃装模作样地咳了两下,【“人家现在可是病人,经不起折腾。”】系统停了停,【“你剩不了多长时间了。”】   【“了解了解。”】   粉衣宫女端着一叠衣服推门走入,见疏璃醒了,跪在他床前曼声道:“主子请更衣。”   美人揽着锦被闲闲坐着,乌黑长发自背后倾泻而下,脸色略苍白,却遮不住五官的浓丽。他看了眼宫女手中艳红的锦缎,问:“百里云让呢?”   “太子殿下上朝了。”   “哦。”疏璃语声平淡,“拿走,我不穿。”   “殿下吩咐了——”   疏璃打断她,“拿走。”   ……   “啪”的一声,盛着小半血燕粥的白瓷碗摔在地上,碎成几片,粥水四溅,有几滴溅上少年黑缎织云的锦衣下摆,百里云让的脚步微微一顿。   正坐在床上发脾气的白衣美人抬眼见了他,撇开目光。   “怎么了,不合胃口?”   “我要出去。”   百里云让像是没听见他的这句话,温声吩咐跪在一旁的宫女:“去换些来。”瞥见被置在一旁的红衣,“为什么不换衣服?”   疏璃问:“你喜欢看我穿这个颜色?”   “红色很衬哥哥。”   “你喜欢看我穿这个颜色。”疏璃重复一遍,看着他,眼中现出嘲讽的笑意,“既然如此——我便偏不穿。”   相处的这八年,疏璃从来对百里云让都是一张笑脸和颜悦色着,仿佛永远都没有脾气,如今态度却陡然转变,无时无刻不是冷言冷语挑战人的耐性。   百里云让站在原地瞧了疏璃一阵,声音听不出喜怒,道:“那便不穿吧。”   说罢,在书案前坐下,开始批阅案上堆积的奏折。   一个时辰后。   疏璃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都没有上过厕所,此时尿意一阵接一阵地涌上来。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滚了许久,终于不情不愿挪起身,偷偷瞄向不远处的百里云让。   皇帝的病情愈发严重,恐怕将不久于人世,现今重担压于尚未及弱冠的太子一人肩上。百里云让几月间清瘦了许多,此刻执笔低头批阅奏折,间或屈指轻敲着膝盖思考,腰背挺拔,侧脸已然显现出成人清晰明朗的轮廓。   疏璃咳了一声,百里云让却笔下不停,无甚反应。他只好开口唤他:“那个……”   “嗯?”终于从奏折堆里看向他。   疏璃有些难以启齿,挣扎了半晌才道:“我想……小解。”   百里云让倒是愣了一愣,随即微微一笑,“哥哥说什么?”   “……”疏璃咬牙切齿,“我想小解。”   百里云让轻笑出声,“哥哥又不是小孩子了,想要小解也不必告诉我。”   疏璃被他气得一噎,倒回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心里已经狂揍了熊孩子几十遍。   头上的被子被人轻轻掀开,疏璃一睁眼便对上少年如星如泉的眼睛,里面落着细碎的戏谑笑意。   百里云让俯身看他,哄道:“只是逗逗哥哥而已。”顿了顿,含着笑问,“这是不是代表,哥哥也会开始有饥饿、寒暑之感,现在的哥哥是与我无异的寻常人了?”   “……”   “哥哥,我很开心。”   疏璃微微偏头躲开他的目光,“我成为与你无异的寻常人,会变老,变成难看的老头,然后死在你眼前。即使如此,你也开心吗?”   “人总归是要老的,等我们一起成了鹤发鸡皮的老翁,谁也不会嫌弃谁难看。”百里云让轻声道,“若你死在了我前头,我便来陪你。若我先死,你便且在这世间待着,待哪天厌倦了,再来找我。好不好?”   这样一个少年,属于他的人生不过才起了个头,他却已经想好了他和疏璃的结局,近乎偏执地温柔着。   终究还是个孩子。   “不好。”疏璃淡淡地道。   百里云让不置可否,吻了吻疏璃的额角,在他反应过来要推他之前直起身,从床下拿出一只玉制夜壶,摆在床边,“哥哥,要帮忙吗?”   疏璃看了眼夜壶,再看了眼他,挣扎了一会儿,“你出去。”   百里云让背过身。   身后静默半晌,淅淅沥沥的水声传来,等百里云让再转过去时,疏璃已经重新躺下了,且背对着外面,锦被裹得严严实实,只是耳后白腻肌肤还残余了些许绯色。   真是可爱得紧。   疏璃一直躺床上不肯起身,也没什么胃口吃饭,傍晚被百里云让强制灌了半碗粥并着几筷子小菜后继续睡觉。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将他脚上的链子解开,然后被抱了起来,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入眼是少年秀气明晰的下颌。   “你干什么!”疏璃下意识一挣。   百里云让收紧手臂,“哥哥,沐浴过后再睡吧。”   描绘出山水墨画的屏风后是一座注满了水的浴桶,水汽氤氲。百里云让将疏璃放了坐在木桶边缘,对上他写满警惕的眼睛,不禁笑出声,“哥哥别怕,我不会做什么的。”   疏璃满眼不信任,言简意赅道:“出去。”   这次百里云让倒是听话,交代了番旁边准备好的换洗衣物后便绕出了屏风。   疏璃跳下地,一推窗,意料之中——封住了。   难怪百里云让放心他一人待着。   简单沐浴后疏璃披着衣服走出来,经过书案前还在操劳国家大事的太子殿下,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歪歪扭扭地坐回床上,刚想躺下却被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跟前的百里云让一把捞住,道:“先把头发擦干。”   疏璃伸手去接他手中的锦绸,被拦了下来。   “我自己来。”   百里云让没有理会他,从从容容地站在他身旁,修长手指挽起疏璃湿漉漉的长发,用锦绸细细擦拭。   “太子殿下可真是折煞草民了。”   百里云让微微一笑,“也只有哥哥能让我做这些事。”   疏璃哼笑一声,“我让你放了我,你能吗?”   “不能。”   “你说你喜欢我,可喜欢怎么可能会是这样。”疏璃语带讥诮,“我只看到了你对我的掌控欲。”   “那么哥哥以为,喜欢是什么样子的?”   “当然是放我自由,让我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放你自由,然后永不相见吗?那是圣人才会做的事。”百里云让微哂。   疏璃懒得与他争辩,干脆开始闭目养神,困意上涌,加之百里云让的动作轻柔舒服,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百里云让差不多擦干了疏璃的头发,刚想出声唤他,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烛光透过灯罩落在疏璃脸上,脸庞犹如桃花点白玉,艳得逼人。百里云让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只觉得心中柔软。   半夜时疏璃醒过来,发现自己正窝在百里云让怀里。他往外挪了挪,不小心牵动脚踝上的银链,发出泠泠的声响,蓦地停住动作。   幸而百里云让像是睡熟了,并未被惊醒。   疏璃看着他,床前留了一盏灯,微弱的烛光中少年阖着长睫,呼吸声均匀,侧脸好看得能入画。疏璃想了想,朝着他伸出罪恶之手   【“你怎么知道钥匙在他身上?”】   【“我不知道啊。”】疏璃理所当然地回答,将手探进百里云让腰侧的衣服里,小心摸索着,【“欢迎收看,现在是疏璃的作死现场。”】没有摸到什么东西,疏璃的手渐渐上移,却突然被一把握住手腕。   疏璃蓦地抬头,对上百里云让一双清明得无一丝睡意的眸子。嘴角勾出似笑非笑的弧度,百里云让问:“哥哥,你在找什么?”   “……”   他摸了摸疏璃的头,声音淡淡:“睡吧。”   疏璃忽然道:“你说你喜欢我?”   “嗯?”   疏璃没有再出声。 第17章 曼陀花(8)   疏璃掂了块如意糕,笑眯眯地看眼前长相秀丽的小宫女,“昨天吓到你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宫女实在无法将面前笑得温软和善的少年与昨天动不动就摔杯砸碗撂脸色给太子看的冷面美人联系起来,战战兢兢地答:“奴、奴婢无事,多谢主子关怀……”   疏璃:“你抖什么,我最喜欢漂亮又温柔的小姐姐了。”   美人总是能轻易博得好感,等百里云让下完早朝回来时,疏璃已经在向漂亮的宫女小姐姐虚心求教如意糕的做法了。   乖乖换上了红衣的美人见他回来,一下子笑开。   没有厌恶眼神,没有冷言冷语,就像是在暗室中两人尚未生嫌隙的时候,每一次疏璃看见石门后百里云让的身影时笑着的样子。   百里云让挥手示意宫女下去,走到床边,“为何想学做如意糕?”   “宫人说你平时吃这个糕点最多,我想做给你吃。”   这个人昨天深夜还试图找钥匙逃离他身边,一觉醒来却像变了个人似的,眉眼弯弯软语温言,绝口不提离开的事。   百里云让玩味地瞧着他,点了点头就往书案走去,长袖却被疏璃拽住。   百里云让回头,“哥哥这是做什么?”   疏璃仰头看他,“你生气了?”   “我不会生哥哥的气。”   “你都不同我说说话。”   “前朝事务繁忙——”   疏璃扶着太阳穴打断他的话,“唔,我的头有些晕,会不会是受凉了?”   百里云让略一皱眉,俯身去探他的额头,并未发觉有发热的迹象,刚准备直起身,疏璃一把搂住他的脖颈,百里云让的动作顿住。   疏璃半起着身,将脸埋在百里云让的颈窝,“小云让,别忙了,陪我说说话吧。”   “哥哥今天是怎么了?”   疏璃动了动,小声道:“我这样有点累。”   百里云让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侧身坐在一旁。   “我闻到了桃花香,”疏璃歪着头,“以前没听你讲过这里种着桃花。”   “寝殿外的梅花都凋了,我吩咐宫人新移来几棵桃树。”   “好看吗?”   “只是刚结了些花骨朵,若全开了,该会是极盛的模样。”百里云让一顿,眼里含了些笑,“是想出去看看吗?”   疏璃眼睛一亮,“可以吗?”随即保证,“我不会跑的,就出去一小会。”   百里云让对上疏璃乌黑的眸子,他的哥哥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他却没漏过那里面飞快掠过的一丝躲闪。   “有什么奖励吗?”   疏璃犹豫了一下,凑过去亲了亲百里云让的唇角,稍稍分开些。见少年没多大反应,又亲了一下,刚准备分开,却被百里云让一把按住后脑勺。   疏璃的手停在他胸前,僵了一瞬,没有将他推开,任他加深了这个吻。   直到疏璃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百里云让才将他放开,弯腰取下疏璃脚踝上的银链,牵起他的手道:“走吧。”   百里云让喜静,寝殿外的只有几个宫人守着,见百里云让牵着红衣美人出来,皆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退往一边。   所有在东宫当值的宫人之前都被仔细嘱咐过,一天前被太子殿下亲自抱回来的少年是被太子放在心尖上的人,看不得碰不得忤逆不得,他们能在素来宽厚持重的太子跟前犯的小差错,在这位跟前却是不行的,所有人在他跟前都得拿出十二万分的谨慎稳妥来。   有宫人不解太子殿下对疏璃的上心,却在见过疏璃后再无话可说。   毕竟是这样的美人。   眼前的几棵桃花树都开了一树的花苞,粉嫩可怜,叫人期待来日一片云兴霞蔚的景象。   疏璃松开百里云让的手,抬手摸了摸桃花树的海碗碗口大的树干,“我记得无极殿殿外有一颗很大的梧桐树,以前总想着要看看它秋天的样子。”   疏璃回过头看他,“等它开了花,我能出来看吗?”红衣的美人一头乌发倾泻,弯起眉眼,声音温软,“还有秋天的梧桐树。”   百里云让静静地看着疏璃。   春日柔和的阳光洒在疏璃的脸庞上,美人的肌肤白到几近透明,让人生出一碰即碎的幻觉来。   疏璃见他不答话,凑近了些,“如果你答应了的话,我就多喜欢你一点。”   百里云让微微翘起唇角,“那之前有多喜欢?”   疏璃用手在腰间比划了一下,“你这么大点的时候最可爱了,我最喜欢你。现在大了不听话了,还欺负我,我该不喜欢你了。”   他笑吟吟地道:“但是云让好看呀,我还是得喜欢你。以后我还能更喜欢你一些。”   少年的瞳眸黑白分明清澈干净,依稀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应道:“好。”   在外面不过待了一会儿,疏璃咳嗽一声,脸色白了几分。他若无其事地转身,“回去吧。”   疏璃重新回到床上,示意百里云让走进些,在他眼前张开手掌。   “这是……”   摊开的白嫩掌心中,躺着一朵纤细的花苞,疏璃眯着眼笑,眼角有一颗与桃花花苞如出一辙的小小泪痣,“送给你。”   十七岁的太子殿下有些无奈,“哥哥还当我是小孩?”   疏璃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百里云让的额头,哄小孩的语气:“你要乖一点啊。”扑哧一声笑出来,小声嘟囔,“你要是真有小孩那么好哄就好,那样我就可以——”   “可以怎么?”   “把你抓起来,揍一顿。”   百里云让接过那朵小小的花苞,含笑敲了敲疏璃的额角,轻声哄:“乖一点。”   “……”疏璃的脸忽然就红了。   【“小小年纪就能这么会撩,长大后还得了。”】   无极殿。   暗黄色帷幔重重垂落,空中安神香的香气与九华寺高僧缥缈的吟诵交杂,壁上盛装的女子眉目温柔。   百里云让站在龙床边,看宫女小心翼翼地为皇帝喂药。   百里奕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被病痛熬得两鬓灰白,几乎瘦脱了相。他整日整日昏睡着,神智极不清醒,连最基本的吞咽动作都无法做到,药汁顺着嘴角流下,被耐心细致地用软巾拭去,再喂时又是同样的结果。   如此重复几次后,御医接过宫女手中的药碗,示意她退下。   年轻俊秀的太子低声询问:“张御医,陛下……还剩多少时日?”   张御医身为御药堂资历最老医术最为高明的御医,面对昏迷不醒的皇帝却仍是束手无策,摇了摇头答:“不过月余。”   百里云让矮身坐在龙床边的脚踏上,无言半晌,只抬手将百里奕的手轻轻放进锦被中。   他的声音极轻,唤了一声,叫的不是“父皇”,也不是“陛下”,而是“父亲”。   那个八岁过后就再也没有用过的称呼。   可他没有等来回应。   百里云让阖眼,沉默了很久。   ……   出无极殿时已是黄昏,候在殿外的侍从明原跟上百里云让,躬身问:“殿下,回宫吗?”   百里云让淡淡地“嗯”了声,想起了什么,随意问道:“哥哥今天上午做了什么?”   这几日他大多时候都待在太极殿侍疾,不能时时刻刻见到疏璃,便靠着宫人将疏璃平素做的事说的话统统都记录下来,再转给他听。   明原打小跟在他身后,做事机灵又细致,此刻道:“刚刚东宫的人来报了,主子还未起。”   疏璃一向嗜睡,但这段时间却是越发肆无忌惮了。睡多毕竟伤身,百里云让略皱起眉,“不是吩咐过时辰一到就得让他起来吗?”   原明苦着张清秀的小脸不敢应,心道若是那位祖宗想睡,谁还敢拦着他不成——就是太子殿下在场,估计也拦不住他。   百里云让回到东宫时疏璃刚起床,寝殿的窗户半开,一束阳光打了进来,疏璃正愣愣地瞧着那束阳光发呆。   近来疏璃乖得不得了,百里云让不在时就窝在床上睡觉发呆,等百里云让回来了就陪着他吃饭说话。由于一个人闷在寝宫太过无聊,他还会经常撒娇耍赖央求百里云让早些回来。   这样地拘着一个人,让对方满心满眼里只有他一人,只可以依靠他依赖他,长长久久下去,最后他总归只能爱着他。   “哥哥。”百里云让微笑着唤疏璃。   疏璃转头见是他,弯起眼睛,声音轻快,“你回来啦。”   百里云让俯身亲了亲疏璃的眼角,“怎么又睡到这么晚?赖床可不是个好习惯。”   “你不在,我醒着也没用。”疏璃笑得乖巧又讨好,眼里是满满的依赖,“你看,我每次都会在你回来之前醒,我在等你呀。”   他的哥哥在他面前这样笑着,说着这样温软讨好的话。   百里云让的嘴唇下移,覆在对方嫣红水润的唇瓣上,疏璃仰起头,略微生涩地回应他。   百里云让本来闭上了眼,在疏璃唇上浅啄了几下后睁开眼,却发现疏璃的眼睛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里面有难以捉摸的情绪一闪而过。见百里云让望进来,又立马反射性闭上眼,长睫微微颤动。   百里云让无声笑了笑,温柔地问:“哥哥饿了吗,我命人传膳来。”   疏璃乖乖应他,将身上的锦被推开些,动作间长发流水般泻于身后。   百里云让突然开口:“哥哥,我帮你束发吧。”   疏璃的头发极长,却不喜束发,就算在外面也只是拿根发带在腰后松松一系,连他自己都没见过自己束发的样子。   百里云让站在疏璃身后,掬起一把黑亮柔顺的长发,执着紫檀木梳轻轻从头梳到尾,忽然想起了什么,轻声念道:“一梳梳到老,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儿孙满堂,四梳相逢遇贵人。   五梳翁娌和顺,六梳夫妻相敬。   七梳七姐下凡,八梳穿莲道外游。   九梳九子样样有,十梳夫妻到白头。   他将疏璃的头发挽起,结成一个精巧的发髻,用一支白玉簪固定住,再慢慢梳其余一半散在肩上的黑发,眸中墨色深浅不定,声音却含着笑:“十梳夫妻到白头。”   系统出声提醒疏璃:【“他的情绪不太对劲。”】疏璃“唔”了声表示了解,却装着毫无发觉的模样,眯起眼笑,“待到云让出嫁时,我也替你束发。”   “为何不是哥哥嫁给我?”   “若我娶了你,那我娶的可是天枢国未来的君王,可神气啦。但若是你娶了我,那便不值一提了。”   百里云让放下木梳,转到疏璃身前,弯着唇角看他,“我娶哥哥,合该会是天底下最值一提的事情。” 第18章 曼陀花(9)   疏璃翘了翘嘴角,“明明是我娶你。”   百里云让略一思索,“用完膳带你去晒晒太阳。”   疏璃连个顿都没打,改口改得飞快:“嗯,就该是我嫁。”   疏璃不束发时美得带了些懒散,像是氤氲的山水泼墨画,束发后露出雪白饱满的额头,倒是显得更加神采飞扬,顾盼生辉。   只是如果他此刻不是懒洋洋地撑着腮的话,顺便又打了个呵欠的话,估计会更精神些。   百里云让好笑地扶了扶疏璃的头,“看来是该带你出去见见光了,愈发懒得没了骨头。”   用完午膳后疏璃随着百里云让出了寝殿,他本来是想搬张榻在院中躺着晒太阳,被百里云让阻止了,只好悻悻地由百里云让牵着。   殿前的桃花树已开得云兴霞蔚,风扬过便是花雨纷纷,一片繁华。   疏璃刚来得及接下一瓣桃花,明原便入了院疾步上前对百里云让行礼道:“殿下,无极殿的宫人来报,陛下转醒,宣您即刻前去觐见。”   即刻觐见,便是片刻不得耽误的意思。   百里云让看向疏璃,尚未开口,后者就开始闹:“不,你答应了我晒太阳来着,这才刚出来,我不回去。”他讨好地抱住百里云让的手臂摇晃,“小云让,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这满宫的人看着我,你还担心我跑了不成?”   美人闹起来无辜又娇憨,眼巴巴等着百里云让应允的模样实在令人招架不住,再者之前百里云让也带着他出来过几次,疏璃一直都很乖。百里云让遂放下心来,只伸手点了点他的鼻尖,“记得你说的。”   “记得记得!”   ——记得才有鬼。   眼见百里云让出了殿,疏璃慢慢悠悠绕殿前的桃花树转了几圈,回头望身后看候着他的一众宫人,忽而粲然一笑。   宫人们还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时,疏璃蓦地抬手取下发间的白玉簪,簪头是柔润圆滑的玉石,他干脆往树干上狠狠一砸,白玉簪应声断成两节,锋利的断口抵上脖颈。   红衣美人披散着长发,在众人出声之前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弯着眼道:“你们靠近我一分,这支簪子就会进去一分哦。”   所有人都知道眼前的美人是太子殿下的心头肉,从来不舍得任何人包括自己伤他一分一毫,若他今日死在这里,怕是整个东宫的人都得赔上性命,不由得面面相觑。   有名宫人大着胆子想上前,刚一动作,簪子便刺入雪白细嫩的皮肉,鲜血霎时间涌出。   疏璃仍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说了别动。”   无人再敢动作。   他们眼睁睁看着疏璃一步一步退出东宫前殿,然后——僵在殿门处。   疏璃停下了。   原因无他,一身浅色常服的太子殿下此时此刻就守在不远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哦豁,当场抓包。   疏璃眼中终于浮起惊惶和失措,立在原地半晌,像是刹那间明白过来,放下了横在颈间的手,问道:“你一直都知道?”   “知道什么?”   疏璃抿住唇角。   百里云让轻轻笑起来。   他生有一副精致秀丽的好相貌,特别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黑是纯黑,白是纯白,显得总是清澈幽深。然而此刻虽然在笑,玉般通透无暇的一张脸却笼上一层阴翳中,眸子尤其阴沉,仿佛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若哥哥这样问的话,”百里云让举步走近疏璃,“我一直都知道。”   他一直都是知道的。知道他的哥哥平日对他的千般温柔万般讨好中究竟藏着怎样的算计。   所有的言笑晏晏,宠溺纵容,退让忍耐,都是为了逃离他。   不久前亲手为疏璃束发、眉眼温柔的少年此时凝视着他,眼瞳深处一团浓黑,酝酿着无声的风暴,轻声问:“那么哥哥又是否知道,当我看着你在我眼前演戏时,我是怎么想的?”   他很聪明,将审时度势学得很好。自己向他捧出一颗心,他轻易就能学会拿捏,利用他的心意以此算计他。   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的做的有什么不对。   而自己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演戏,每一个笑是假的,每一句话是假的,每个眼神每个亲吻都是假的。   他想要的是对等的真实的爱,就算他的哥哥不愿意,他也可以等。   但绝对不是虚与委蛇虚情假意。   百里云让轻轻地、语气近乎柔软地问:“哥哥就这么想要离开我吗?”   疏璃默不作声,态度早已表明一切。   他想要离开他,不顾一切想要离开他。   百里云让伸手,拇指按在疏璃脖子上尚在渗血的伤口,动作不重,疏璃却轻轻吸了一口冷气。   “知道痛了?”百里云让握住他的手,将白玉簪轻轻抽出,端详了一阵白玉断口处的血迹,“我给了你机会,倒是没想到你会用这种的法子。”   疏璃忽然微微一笑,“因为我料定了你不舍得啊。”   “是吗?”百里云让随意丢下手中的白玉簪,“幸亏哥哥刚才乖乖放下了这个,”他凑在疏璃耳边,语声温柔又残忍,“否则我就有理由折断哥哥的双手和双腿了。”   “事不过三,如果你再妄想逃离我,我再不舍得,也会这么做的。”   疏璃的神色没有了起初的慌张,取而代之的,是如死灰般的平静。他看了百里云让半晌,然后慢腾腾打了个呵欠,转身往回走,“我困了,回去睡觉。”   系统:【“就这样结束了?”】   疏璃:【“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的乖弟弟放狠话倒是一套一套的,还不是舍不得我。我猜就算我再作一把来个第三次,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系统;【“你让我学到了你们人类的一句俗语。”】疏璃:【“真爱无敌?”】   【“死猪不怕开水烫。”】   【“……”】   话是这么说,但对疏璃而言第三次已经没必要了。   接下来,疏璃万分期待的苦情戏即将隆重上演   这天晚上百里云让没有如往日一般和疏璃一起睡觉,而是宿在了书房。   下午拖着一副如同垂垂暮矣的身体在外面吹了这么久的风,回去时疏璃已经有些发热,晚上睡觉又故意蹬了被子,第二天果然不负众望地开始发高烧。   百里云让上朝前来看疏璃,帮尚在沉睡的人捡回掉在地上的锦被,习惯性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却发现滚烫得吓人。   原来他并非尚在沉睡,而是陷入了昏迷。   疏璃模模糊糊恢复意识时听见百里云让同御医的对话。   东宫的寝殿中,御医跪了一地,齐齐低着头不敢言语,气氛压抑且沉重。   百里云让沉默着,白皙额角浮现出若隐若现的青筋,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你……”语声极艰涩,他蓦地顿住,平复了下呼吸,“张御医,你刚刚说了什么?”   年轻的太子此刻周身气势太过瘆人,为首的张御医满头冷汗,艰难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任张御医的措词如何委婉再委婉,从小活在深宫的人却不可能听不懂话外之音。   病根深种,元气大亏。回天无数,大限将至。   百里云让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又是极长一段时间的静默,他像是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了眼疏璃。   疏璃静静地躺着,卷长的眼睫轻阖,脸色苍白,显得唇色与眼角一点小痣皆是殷红。依旧是娇艳欲滴的一张脸,令人总想看看美人笑起来生动鲜活的模样。   这样的词怎么可能会出现在他身上。   他在暗室里生活了这么多一年,从来未有过半点病痛。这才出来几个月。   怎么可能。   “来人,带御医下去煎药。”百里云让沙哑道。   明原上前端了一杯茶奉与百里云让,安慰道:“殿下,先喝点茶缓缓。”   百里云让接了,修长手指止不住地颤抖,几乎托不住盏托。茶水溢了些出来,他猝然起身,将茶盏置于一旁后疾步走出寝殿。   ……   系统:【“感觉怎么样?”】   疏璃:【“不是很好。”】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机能在一点一点退化停滞,内里一点一点衰老腐败,像一枝自根部开始渐渐腐坏的花。   这种感觉不是一般的坏。   系统:【“……我是问你看到百里云让的反应后感觉怎么样,不是在关心你。”】疏璃:【“……”】   系统停了段时间,才开口:【“可以承受吗?”】疏璃:【“还说不是在关心我。”】   【“……”】   疏璃:【“唔,来自高冷统哥的关怀。”】   【“闭嘴。”】   疏璃换了个话题,【“让我们猜猜我的乖弟弟现在在干什么。我猜他肯定在躲起来哭鼻子。”】系统将投影打开在疏璃眼前。   百里云让砸了他自己的书房。   从来沉稳自持的太子坐在一片狼藉中,胸口一下一下剧烈起伏,沉重地喘息着。他像一只困兽,眼里起初是茫然,接着涌上铺天盖地的绝望。   他这时候才有了一点少年人该有的样子。   却承受着与他一般年纪的少年不该承受的剧烈痛苦和惶恐。   百里云让终于抬手捂住了眼睛。   系统:【“如你所言,他在躲起来,哭鼻子。”】疏璃静了静,道:【“哦。”】 第19章 曼陀花(10)   百里云让过了许久才回到寝殿。来时已换了身衣服,神色恢复平静,除了眼睛还有些红外,再看不出任何破绽。   宫人将药端了上来,疏璃适时睁开眼睛。   百里云让半跪在床边,伸出手指拂了拂他额前的一缕发,轻声问:“醒了?难受吗?”   疏璃的神情有些茫然,半天才看清眼前的百里云让。他略一点头,而后反应过来,又摇头。   百里云让心中一疼,面上却没表现出什么来,扶着疏璃起来半靠在床头,端起药碗,舀了一勺黑色药汁送到疏璃嘴边,“先喝药。”   疏璃道:“没有用的。”   百里云让的脸色白了几分,勉强笑了笑,“喝了烧才能退,乖。”   疏璃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微微低头含着勺沿咽下药汁。   “会好的。”百里云让轻道,然后重复一遍,“会好的。”   疏璃声音淡淡:“我自己的身体我比你清楚。”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又有什么用?你能放了我吗?”   百里云让蓦地顿住,半晌道:“你需要静养。”   疏璃笑了笑不再说话,神情疲惫。   药喝到一半疏璃就有些撑不住了,勉强喝完了药后又开始昏睡。   疏璃昏昏沉沉睡了三天,百里云让便在寝殿守了三天,直到他彻底退烧。   疏璃的烧虽然退了,可是精神却大不如前,一日中最多的时间都用来睡觉,其次是发呆。   他不再爱说话,不再费尽心思折腾,不再时刻想着要出去,药呈上来会乖乖喝,被问话时会乖乖应,即使整日胃口不好,在百里云让盯着时也能吃下些东西。   他像是彻底放弃了离开的念头,平静地等待着死亡。   那是百里云让最不想看见的模样。   疏璃一觉醒来时入目是少年线条明晰的下颚,风中有桃花的清甜香味,他反应过来自己身在院中。   百里云让半倚在榻上,松松将疏璃连同他身上裹着的厚重软毯抱在怀里,此刻正一动不动地望着院角。   疏璃悄悄抬头打量他。   阳光洒在年轻太子精致秀丽的五官上,眼睫末梢浮跃着点点金光,嘴唇是初生桃花般浅淡的粉,仿佛只消微微一笑就能融进春日午后无尽的暖意中。   院角的桃花在这时开得最盛,极盛的同时已显颓势,风扬过便能带起一阵花雨。百里云让该是在看这几棵桃花树,但他的眼里却空无一物,更像是在发呆。   是极少有的茫然模样。   这段时间百里云让委实不轻松,不仅整日无极殿东宫两头跑,还要分出心神打理这么大一个国家,以至于明明病的人是疏璃,百里云让却消瘦得比他还厉害,连下巴都尖了不止一点。   从前疏璃还能捏一捏他粉嫩的颊边肉,现下怕是无法了。   这样想着,疏璃便问出了声:“怎么瘦了这么多?”   百里云让回了神。疏璃主动开口说话的举动令他有些意外,他垂下眼睫看他,却答非所问:“今天天气很好,我带你出来晒晒太阳。”   疏璃唔了声。   片刻沉默后,百里云让忽然开口:“我的母后死在父皇登基的前夕。”   “八年前,宫变封城之时,结局尚不可知。父皇为确保我与母后的安危,将我们送出京都,就在那时母后患上重疾,不治而亡。”眼前桃花纷落,他的嗓音轻缓而平静,“父皇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以前从没听你提起过你母后。”   “那不是什么很好的记忆。”百里云让笑了笑,伸手将疏璃盖着的软毯往上拉了拉,雪白狐毛遮住他的下巴,衬得整张脸似玉般莹白无暇。   百里云让看了他半晌,才接着道:“后来的封妃大典上,父皇亲手抱着母后的木碑放在了皇后的凤台上。这些年后宫陆陆续续进了不少人,可是他再未立过新后。我的父皇,身体曾经那样康健硬朗,称帝后却每况愈下。”   “忧思成疾。”疏璃如是道。   “帝王之家的人生来就该无心无情,最好是一身盔甲,刀枪不入。”百里云让低声道,“那时我看着他想,情这种东西太过可怕,令人失去理智,不由自主不辨是非,我若是想掌控好自己,便不能去碰……”   若是碰了,便把那人时时刻刻绑在身边,倾尽一切宠爱维护,要一睁眼一转头就能看见他,必定不能像他的父亲那样,活在一世的痛苦悔恨中。   疏璃的注意点似乎并没有放在他未说完的话上,又像是刻意转移了话题,突然问:“你长得像父亲还是母亲?”   “小时候旁人都说我同母后生得极像。”   疏璃略略弯了眼角,“那你的母亲一定是个难得的美人。”   听出疏璃的言外之意,百里云让提了提嘴角,想的却是年前宴上当他说起自己已有心爱之人时,皇帝看着他的目光。   肺腑像是浸入冰水,胸腔内一片寒凉。   他很早之前就知道,父皇看着他的时候,有时总会心神恍惚,像看着另外一个人。   如果,如果以后疏璃离他而去,他会怎么样呢?   当他看到与他长相相似的人——哪怕只有半分,他也会发疯吧?   见百里云让不再说话,疏璃打了个哈欠,又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哥哥,”百里云让将下颚抵在疏璃的发顶,张了张嘴,温柔地、无声地道,“我很害怕。”   就在疏璃快要睡着的时候,明原来不及差人通报就急急忙忙闯进内殿,脱口而出道:“殿下——”   疏璃瞬间惊醒。   丧钟沉重肃穆的响声回荡在皇宫的每个角落,满目缟素。   三日后的清晨,天空阴霾一扫而空,朝阳破云而出。清脆响亮的鸣鞭声中,百里云让一步一步登上高台龙座,成为天枢国历代以来最年轻的新帝。   百官叩首。   彼时疏璃正陷入新一轮的昏迷中,御医坊的御医们为商量药方配置新药忙得焦头烂额一筹莫展。一碗接一碗的汤药被送入东宫,宫人诚惶诚恐地伺候着,躺着的人却永远无知无觉,气息微弱。   张御医依次取下疏璃手背的银针,额头上已是汗水涔涔,再细细辨了辨他的脉搏,终于缓出一口气。   疏璃睁眼时对上一双年轻温和的眼睛,对方一愣,猛地低下了头,脸侧一片通红。幸而身边的众御医沉浸在疏璃转醒的惊喜中,无人注意到他的异状。   【“他爱上我了。”】   系统敷衍道:【“你是万人迷,见到你的人都会爱上你的。”】【“那你呢?”】   【“我不是人。”】   疏璃:【“……”】很有道理的样子。   他倚靠在床头,喝完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抬眼便看见站在门口的百里云让。   尚不满十八岁的少年,发冠高束,着一身黑缎为底纹饰精致的龙袍,脸孔白皙五官昳丽,逆着光长身玉立,单单只是这样站着,就衬得犹如满室琼枝绽放。   以防惊扰到疏璃,百里云让吩咐过在这里宫人见到他时只需行礼,无需出声,是以众人皆无声行礼后退向两旁。   疏璃向他略略抬了抬手。   百里云让一步步走入,直至疏璃床前。床上的人静静地看着他,脸色极苍白,连一向艳红的唇色都浅得不能在浅,满面病容,眼神温柔。   像是八年前的密室中,他懒懒地靠在座椅上,眼神专注柔软,一只手轻轻搭在小孩的头顶,说,“那是因为我们云让以后要成为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如今他终于成为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疏璃却没有祝贺他,而是轻声道:“不要难过。”他唇角翘起些微的弧度,“你的父亲去找你母亲了,他最后一定是开心的。”   百里云让在这样的年纪里得登大宝,垂衣而驭,八荒来贺,人人都道一声恭喜。   只有在疏璃面前,他是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普通少年。   天枢国的新君、年轻的帝王单膝跪地,轻轻抱住他。   一室静默。   许久,疏璃沙哑地道:“我很疼。”   其实是真的很痛。五脏六腑渐渐腐化,生理机能的运转迟缓停顿,像年久失修接近报废的机器零件,每个部位都迟涩得生疼。   “……我知道。”   “水……”疏璃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觉得口渴,忍不住小声道。   下一刻,一只手捧了杯温水送到他唇边。   疏璃抿了几口水,眼前清明了些。方才服侍他喝水的男子有一张俊朗温和的脸孔,他微微一怔,“是你?”   楚岚师从张御医,颇得张御医器重,年纪轻轻便入了御医坊,可谓是前途无量。张御医来时常常会带着楚岚,这次只有他一人,想必是前来送药。   楚岚意外地看着疏璃,“你……你认得我?”咽了下唾沫,他有些紧张地问:“你感觉还好吗?……哪里不舒服?”   话音未落,眼前面色苍白的美人眼泪突兀地落了下来。   “你……”楚岚瞬间慌了神。   ……   疏璃再次看到楚岚是三天后。   张御医一如往常请完脉后站在门口嘱咐宫人,楚岚刻意放慢了些速度收拾药箱,忽然回头往门外看了看,然后迅速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   疏璃向他伸出手。   楚岚突然红了眼眶。   疏璃轻声道:“给我好吗?”   楚岚怔怔地看着他,修长手指紧攥,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挣扎神色。   疏璃刚喝完药,嘴角还是湿润的,眼里也很湿润,像盈了一汪水,就这样仰头看楚岚,“我很疼,我每天都很疼。求求你,给我好吗?”   “我不能……”   “你爱我吗?你爱我的话,求你给我,好不好?”   长久的沉默过后,年轻御医惨白着脸色,终于将纸包放在他的掌心,转身时脚步踉跄而凄惶。   我当然爱你。   我爱你,所以不舍得再让你疼。 第20章 曼陀花(11)   疏璃这几天的精神好了点,不再整日昏睡,偶尔愿意出门晒晒太阳,这天更是来了兴致,让宫女和了面团并着器具搬来寝殿。   一小团雪白的面团在手指间揉捏搓捻,四肢拉长,耳朵尖尖,三瓣嘴,胡萝卜粒作眼睛。不一会儿,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便出现在疏璃手中。   一旁的宫女轻声细语赞叹道:“您真厉害。”   疏璃今天的笑容多了许多,一边继续做小兔子面团一边道:“御膳房的师傅可比我厉害多了。”   眼前的美人眉目精致肌肤雪白,一举一动都透着矜贵,看着便是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出来的尊贵人物,可现下揉面团的动作却熟练无比。宫女忍不住问:“您怎么会这个?”   “小时候家境不好,会的东西越来越多才好。”疏璃垂下眼睫,“用这种东西来哄小孩,从来百试百灵。”   宫女察言观色,见疏璃似乎不是很喜欢谈及这个话题,便聪明地噤了声。   案前百里云让手里拿着折子,眼睛却一瞬不离地在看疏璃,听他提起从前,也不追问,只是微微一笑,“那哥哥现在打算用这个来哄哪家小孩?”   疏璃看了眼他,“你九岁的时候抱了只兔子来找我,蓝眼睛的那种。”   百里云让一怔:“你还记得?”   “我记得的事情可多了,”疏璃抿着唇憋笑,“我还记得你抱着兔子的宝贝劲儿,我问你喜欢吗,你回答不喜欢,样子可怜得不得了。”   “我以为以前的事情……”百里云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掌成拳抵在唇边一咳。   “那时候我总想着,这样漂亮又听话的小孩,如果我是你的父亲或者兄长,我一定会给你很多很多的宠爱和自由,让你能够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像一个正常人家的孩子一样成长、生活。”   “很久之前我就想做这个给你玩,可惜条件不允许,于是被我记到了现在。”疏璃笑得弯起眼睛,“云让,我现在在哄你。开心一点。”   百里云让看着他的黑眸里仿佛在发光,良久,应道:“嗯。”   “不止是现在,还有以后,都要记得开心一点。”不知为何疏璃今天格外多话,“我希望你做一个自在洒脱的人,不被身份和权利所累,活得顺意安康。我知道,你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会得到无数人的敬仰和爱戴。以后你还会有一个与你心灵相通的伴侣,你们相互扶持相互依靠,你会有自己的孩子,你看着他们长大成才,你——”   “哥哥!”   疏璃不顾百里云让的打断,坚持说完最后一句话:“你会有一个很好的人生。”   百里云让的眼睛红了一瞬,他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问:“哥哥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唔,”疏璃顿了顿,“也许是看你一下从一个小娃娃长成现在的样子,有些感慨。”   门外明原通报说太傅与礼部尚书在议事堂求见,疏璃刚让宫女将捏好的面团带去膳房,嘱咐百里云让道:“待会你就不用回来了,蒸好后我会派人给你送过去。”   百里云让欲言又止。   疏璃含着笑,“去吧。”   就在百里云让快跨出门时疏璃忽然叫住他:“云让。”   年轻的陛下回头看疏璃。   白衣美人盘腿坐在床上,仰着头看他,目光柔软,他认真地道:“我们彼此相伴八年,你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我一直很喜欢你,从来没有厌恶过你。”像是害怕百里云让不信,他补上两个字,“真的。”   御医坊。   “楚岚?楚岚?楚岚!”   年轻的御医捧着本医书发呆,师傅一迭声的喊声也没能使他回神,最后一下提高了音量,楚岚终于惊醒,手中的书“哗啦”一声摔在药柜上。   张御医皱着眉打量他:“你最近怎么了?整天魂不守舍,脸色还这么差,是病了吗?”   “啊,”楚岚磕磕绊绊地答,“我、我没事,可能是有些累了……”   “累了就去内间休息一会儿,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张御医将楚岚赶了下去,随手捡起一边的医书,动作一顿。   这是入门级的基本医理书,按理来说楚岚早不需要再看这样的书了,怎么会……   医书因惯性翻开在最常被看的那一页,张御医定睛一瞧,这一页纸折痕甚多,边角处甚至被抠烂了,顶上印刷着两个醒目的大字——“砒/霜”。   张御医生出一丝疑虑,打开药柜最内层的柜子。   身为御医坊,坊中的毒药要求被严格管理,取用时须得仔细登记,他刚刚才看过取药的登记册,并没有留下登记砒/霜的记录,可是为什么——这里的砒/霜像是少了许多?   在皇宫中,盗用毒药是大忌,剧毒的砒/霜哪怕是少了一丁点也能被人察觉,他不可能看错。   想起徒弟这几天失常的反应,张御医心中咯噔一声。   楚岚为人处世一向严谨自律,每天不是待在御医坊就是随他去给皇上心尖上的贵人看诊   等等。   严师如父,要说张御医没有察觉出半点自家徒弟对那人的情愫来那是不可能的,若是、若是……   那么整个御医坊都将大祸临头。   太傅与礼部尚书此次求见是为了同新帝商议扩充后宫延绵皇嗣的事情。   此前许多人都知道百里云让在宫中养了一个人,日日娇着惯着,但并未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新帝登基,必将开始为以后做打算,再者百里云让年纪也不小了,如果后宫空空荡荡,实在太不像话。   朝中大臣上了不少有关此事的折子,好说歹说,结果全被丢在一旁不予理会,太傅与礼部尚书被逼得没了办法,只好来当面劝谏。   谁知道新帝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没等两人说完来意就将话题扯到别处,民营民生漫天一通扯,直扯得两个老头晕头转向,然后稀里糊涂被送了出来。   百里云让客客气气地送走两人,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心,疲惫地叹出一口气,只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总得想出个长久之计来才行。   不是没想过不顾一切干净利落地立后,可是疏璃……   百里云让想起中午疏璃的那一番话,愈发心神不宁。   疏璃的身体太差,情绪太不稳定。   他可以承受由立男后绝子嗣带来的压力和阻力,可是他不能失去他。   他不敢。   就在这时,张御医求见。   年逾花甲的老人是一路跑过来的,此刻面如土色,连话都说不利索。   百里云让眉心狠狠一跳。   【“来了。”】   系统的话音一落,疏璃便看见百里云让疾步走进寝殿,脸色难看得吓人。   【“看来是发现了。”】   系统问:【“如果他没这么碰巧就发现了,那你该怎么办?真把那砒/霜吃下去不成?”】【“我的乖弟弟这么聪明,总有办法让他发现的。”】疏璃同系统对话时笑得吊儿郎当漫不经心,面上却丝毫不显,只当若无其事地问百里云让:“尝到了糕点?味道怎么样?”   百里云让直直地冲到疏璃面前,胸口剧烈起伏,一把按住他,“砒/霜呢?你吃了吗?啊?快点告诉我,你吃了没有?”   他的眼睛红得厉害,仿佛什么都顾不得了,只能反反复复地问:“你还没吃对吗?哥哥,你没吃对吗?”   疏璃眼中闪过一瞬的惊惶,旋即镇定下来,疑惑道:“什么砒/霜?你在说什么?”   正巧宫女端着药呈上来,见了百里云让这副模样,不明所以地跪在疏璃床前,小心翼翼低下头。   百里云让看了眼那碗热气腾腾的药汁,再转头看疏璃,眼前人的脸色是病后一贯的苍白,但尚未有中毒的迹象。   他一瞬间如释重负,竟发现自己有些站不稳,踉跄着扶在床头。静了片刻,哑声吩咐宫女:“你先下去。”   百里云让低着头一下一下用力地喘息,半散的黑发遮住脸,依稀看得见惨白脸色。   这是他第一次在疏璃面前失控,失得狼狈万分,溃不成军。   他终于冷静下来,直视疏璃,轻声道:“哥哥,把砒/霜给我。”   疏璃仍在强撑:“我不知道什么砒/霜……”   “听话,给我。”   疏璃像是明白百里云让已经清楚了一切,不再装傻,而是沉默地看着他,半晌才小声道:“我很疼。”   “我知道。”   是与那天一模一样的对话。   疏璃摇头,“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他轻轻吸了一声气,“我每天都很疼,疼得想下一秒就死去。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拖着这样一副身体活着,不明白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每个人,御医坊的每位御医,包括你和我,都清楚我最后的结果。我会死。至于是立刻死,还是受尽了痛苦再死,两种选择总是殊途同归。”   百里云让的眼眶越来越红,“会有办法的,你不会死。”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疏璃的眼泪倏地落下来,“我最怕疼,不想苟延残喘地活着。”   他微微仰着头看百里云让,小声地、近乎天真地劝他:“据说这个药的药效很快,喝了之后只会有一会儿的痛苦,然后就再也不会疼了。”   他不知道,他每多说一个字,百里云让的心脏就多痛一分,像刀尖在心口反复剜挑,带出淋漓的鲜血。   少年帝王脸色煞白,眼眶却通红,深深地喘出一口气,抽气时像拼命压抑都压不下的哭腔。   他说:“怎么会是苟延残喘呢?”一颗眼泪自眼眶砸下,“哥哥,我需要你……我要你活着。”   他向疏璃伸出手,颤抖地道:“哥哥,听话,把药给我。”   疏璃怔怔地看着他。   还不到十八岁的少年,眉目秀丽雅致地几近耀眼。他是那么的聪慧机敏,即使生性从容稳重,也挡不住周身的旺盛生机,像春日抽枝吐绿的挺拔白杨。   可是此刻他身上的生机像是瞬间枯萎,只留下满满的惶恐和悲怮。   他在求他,卑微又绝望,如同乞求天神施舍,让他的哥哥健康起来,长长久久、无病无痛地活下去。   可,怎么能呢?   疏璃将还没来得及拆开的小纸包从腰封中取出,指尖紧了紧,下一秒便被百里云让一把夺过。   百里云让发了狠将装着剧毒砒/霜的纸包攥在掌心,脊背陡然弯下,仿佛将满身重负皆压于那一个小小的纸包,终于得到了片刻的救赎。   疏璃蜷在百里云让怀里,小小声地道:“我很疼。”   “我知道。”百里云让紧紧地抱着他,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的发间,神情狼狈,轻轻地道,“可是我要你活着。哥哥,活下去……” 第21章 曼陀花(完)   宫中御医对疏璃的病束手无策的同时,百里云让派亲卫从民间请来各地成名已久的大夫,陆陆续续进了宫,依旧是无法。   其间疏璃见到了闻溪。老先生见了他也没多诧异,只是诊断后例行摇头,无人注意时对着疏璃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可惜支不开旁人,只得作罢。   疏璃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百里云让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   彼时东宫殿前的桃花悉数凋尽,无极殿院中的海棠却开得正艳,满目靡丽。   左右宫人皆被屏退,百里云让穿了件月白色的常服坐在廊前,将疏璃抱在怀里。本是个极具占有欲的姿势,却因为怕怀中人不舒服而稍稍放松了手臂。   “上次帮我逃出宫的那名宫女还好吗?”疏璃问道。   “我放她出了宫,应是尚好。”百里云让轻声答。   “有没有找过青云城的麻烦?”   “没有。”   “唔,楚岚呢?”   “让他师傅去教训他了。”   “我还担心你会……”疏璃轻轻笑开,“怎么这么乖啊?”   少年的下巴蹭在他的发顶,“怕你会生气。只要你好好的,陪在我身边,我不会管旁的事。”他的声音软软的,带了些鼻音,“从来都是这样。”   到底还是个孩子,放软些说话便像是撒娇,轻易能让人软下心肠。   疏璃抬手掩唇,咳了几声,喉中涌出腥甜。他若无其事地放下手,长袖落下,在快遮住手心时被百里云让一把握住手腕。   “怎么了?”疏璃挣了挣,想要遮掩,力气却比不过刚对他撒完娇的破小孩。   摊开的手心处是一滩暗红的血迹,被雪白的手掌肤色一衬,尤显得触目惊心。   “哥哥……”百里云让一瞬间像是握不稳他的手,“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眼看被发现,疏璃无奈道:“……昨天。”   小孩怔怔地看着他掌心的血,良久,竭力抬起头,颈上青筋浮现。   “我不能再陪你多久啦。”疏璃收回手,“但你不能像那晚说的一样,轻易结束自己的生命来找我。”他仍是笑着,“云让,你应当有一个很好的人生。”   “哥哥……”   晚春阳光温软,空气中是沉浮的花香。   “春天就快要过去了。”疏璃靠在百里云让胸口,脸色苍白,唇角血痕蜿蜒,黑眸却弯出柔软笑意,“据说天枢国边境的赤云城中有十里莲池,每到盛夏,红莲映天,是独一份的绝佳美景。”略微遗憾地叹道,“真想去看看啊……”   冰凉的液体滴落在疏璃发间。   “那便去看吧。”百里云让抱紧了他,轻轻地道,“哥哥,走吧,我放你走。”   疏璃离开的那天风和日丽,天朗气清,百里云让亲自送他出了宫。   马车前,少年替疏璃重新系过大氅的系带,整理好领口,修长手指一点一点理顺他半束的长发,然后取出那条疏璃先前逃出宫时刻意落在暗室、后来又被他捡起的玉饰,重新戴在他的手腕。   百里云让温声道:“赤云城的莲池,天权的潮汐,玉衡的雪山,瑶光的大漠,这些地方,你都代我去看看吧。”   疏璃的眼中是久违的生动光芒,道:“好。”   疏璃由侍从搀着上了马车,马车上一侧的帘帐被挽起,露出一张美人面庞。他挽着帘帐的手臂上衣袖滑落,红绳系着的羊脂玉温润得像是在发光。   那块玉,百里云让骗他说是偶然寻得的那块玉,其实是由他自己向宫中尚宝司的玉匠学了半年手艺、废了无数块上好的籽料,才一笔一刻细细雕琢而成的。   这样的满腹心事。   这样的满怀期待。   这样的满腔爱意。   百里云让笑了笑,道:“哥哥,保重。”   疏璃弯起眉眼:“保重。”   马车摇摇晃晃地启程,仍站在原地的少年身影渐远。   系统道:【“后面跟了人,应该是百里云让的亲卫。”】疏璃随意地靠着,半眯起眼:【“监视?”】   【“是保护。”】   【“有区别吗?”】   系统不答。   攻略任务成功的提示音在耳边响起,正要启动空间脱离程序,疏璃却突然叫住系统:【“能等这个身体自然死亡再走吗?”】【“怎么?不怕疼了?”】   【“反正也剩不了多久了。”】疏璃道,【“再说,百里云让的人跟着,难道要我刚出发就死?”】系统哼笑一声,【“你是这样想的?”】   疏璃沉默了一会儿,【“天权瑶光是去不了了,至少要去一去赤云城吧?”】毕竟答应了要代他看看。   【“疏璃,”】系统的声音是偏冷的调子,低沉微磁,响在耳边时如同一种享受,它说,【“你比在第一个世界想得多了。”】【“……这不好吗?”】   【“不,这很好。”】   当派去追随疏璃的亲卫快马加鞭赶回时,百里云让刚刚走出议事堂。   数十人齐齐跪下,百里云让的身体狠狠一晃,险些站不稳。明原慌忙来扶他,他挥手拒绝了,扶住一旁的汉白玉石柱,修长五指撑在柱面上,不住轻颤,面上血色尽褪。   不消他们言语,他顷刻间已懂了。   静了许久,百里云让低声问:“赤云城的莲花都开了吗?”   “回陛下,都开了。”   “景致如何?”   “十里红莲,如烧如灼,是极美的景色。”   百里云让点点头,“想来也是。”   又是极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眼前的少年分明问的只是些无关的话,那绵长又无声的悲怮却几近刺骨,令众亲卫率先湿了眼眶。   百里云让的声音沙哑,“他痛极时……”停顿片刻,轻轻抽了一声气,“可曾哭过?”   众人无言,负责照顾疏璃的侍从在赤云城便散去了,他们的任务只是远远跟在疏璃马车后保护他,自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良久,百里云让闭了闭眼,道:“下去吧。”   ……   出了议事堂,百里云让独自一人登上皇宫城楼。   已是黄昏,太阳缓缓落在远处天水相接的一线之下,红霞漫天,金芒万道。登高而望时,山河盛景皆收于眼底,壮丽且磅礴。   最后一道余晖照过眼前时,他慌忙拿手去接,那道光终究是无可奈何地落下了。   他怔了半晌,终于落下泪来。   天枢国历三百零四年七月二十三,帝百里云让崩,传位于长公主百里云容之子。   四海升平。 第22章 灯花会(1)   夜幕降临,月上中天,S市某区的巷道中花灯璀璨,明亮如白昼。   S市身为文化古城,历史悠久,古时候一年一度的花灯会流传至今。每当这个时候都会有许多人从省内外赶来看这一场热闹,灯火彻夜不绝,人群熙熙攘攘,可谓是一大盛况。   穿着一身休闲服的男生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秾艳眉眼,懒懒散散地走在大街上。   疏璃:【“不是,这满大街都是人,我怎么知道攻略目标是哪个?”】【“你见到了就会知道的。”】   【“就不能先给点提示吗?比如说最帅的那个,或者最高的,被妈妈牵着手的小孩总不至于吧——”】不远处的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疏璃转头一望,声音戛然而止。   男子长发如瀑,白衣胜雪,此刻被一个才长到他膝盖高的小女孩用小肉手扯住袖角,满眼好奇。男子于是弯下腰与女孩平视,嘴角翘起,耐心地哄她。   清风霁月,朗润秀逸,三份雅致七分温柔。   雅致是冬日踏雪寻梅,温柔是三月软融春水。   这样的长相和气质,像是从古书里拓下的美人。   现在汉服正趋流行,特别是在这样的传统灯会上,随处看得到身着广袖宽袍的男男女女四处游玩,人们早应见怪不怪,现在却纷纷拿起手机拍照。   疏璃瞪大了眼睛,由于太过错愕,一时间只能发出单字音节:【“……统?”】【“唔。”】   【统统统统统!这是怎么回事?是我看错了吗……我没看错吧???”】【“没有。”】   【“可是他不是上一个世界的人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系统饶有趣味,【“我什么时候说过上一个世界的人不能出现在别的地方了?”】【“……”】疏璃反应过来,【“所以这个世界的攻略目标是他?”】【“答对了。”】   疏璃消化了这个消息一会,突然想到了什么,【“等等,那上个世界我的事情该怎么解释?”】【“他拥有上个世界的记忆,但作为你的攻略目标,他的记忆断开在遇见你之前。换句话说,他不记得你了,一切都需要重新来过。”】疏璃看着不远处白衣男子。   女孩的姐姐抱起了小女孩,正眼含羞涩地与他交谈,裴行止卓然而立,一身风雅,还是如疏璃当初离开时一般的模样。   【“不记得了?那还好。”】   毕竟从一个世界来到另一个世界的经历如果真要解释的话,疏璃大概只能装失忆了。现在失忆的是裴行止,倒也算是个好事。   【“那我现在要做的是,把他拐回家?”】   【“留给你自由发挥。你之前不是许愿说希望攻略目标像他一样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现在梦想成真了,喏,上吧。”】疏璃略觉头疼,【“那我可真得谢谢你啊。”】   系统矜持道:【“不客气。”】   疏璃一边在心里思忖一边举步朝裴行止走去。然而此刻前方观景处不知发生了什么,一声轰响,人们纷纷涌过来,他挤在人群中几乎寸步难行。   裴行止似有所感,转头望向他所在的方向。   汹涌的人潮中,两双眼睛遥遥相对。   白衣的男子落了一身清朗月辉,眼里漆黑明亮,温柔如江南三月的款款烟波。   疏璃一个晃神,被人群裹挟着往反方向踉跄了几步,再抬眼时裴行止却没了踪影。   【“!”】疏璃傻眼了,【“统哥!人呢?”】系统:【“……”】   喧闹的大街慢慢归于平静,花灯一盏一盏熄灭,人群向四面八方散去,疏璃也回到了他的公寓。他在这个世界的身份依然是个没有任何社会关系的孤儿,但好歹系统给他留了间屋子落脚。   回去之后,疏璃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二十分钟后,疏璃盘腿坐在床上,看着面前摆着的两张信用卡和一个钱包陷入沉思,半晌才喃喃出声:【“统哥,可真有你的。”】他翻箱倒柜找出的这两张信用卡和一个钱包里面统共有两千三百一十二块七毛。   而现在是月底,意味着他马上就要交房租。这间公寓虽然面积不大,但却在市区,他算了又算,发现等他交完房租和水电费后大概只能出门去喝西北风。   所以他的当务之急不是找人,而是谋生计。   就在疏璃盘算着怎么赚钱的时候,系统出声:【“疏璃,查到裴行止的下落了。”】疏璃瞬间来了精神,【“嗯?”】   系统调出资料:【“裴家带走了他。”】   裴家是当地数一数二的豪门,百年家业积累出无比的财富和人脉。   十八年前的灯会上,裴家年仅五岁的小儿子裴行止被人流冲散后消失,裴家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想要找回他,结果十八年来都得不到半点消息。   三年前裴老爷逝世,临终前立下遗嘱将遗产分给裴家人,然而其中还有两笔巨额遗产,一笔留给杳无踪迹十八年的裴行止,一笔仍是属于裴家人,唯一的条件是要等裴行止回来之后这笔资金才能解冻。   这就督促了裴家仍在锲而不舍地寻找裴行止,尤其是每年的灯会上,裴家都会派来大量的人手,就盼有朝一日找到他。   【“所以裴行止真的是他们要找的裴行止?”】   【“裴行止应该跟已故的裴老爷或者裴夫人长得相似,所以他们一眼就认出来了,当即驱车去医院做鉴定。”】【“结果呢?”】   【“就是他。”】   【“……”】疏璃仰倒在床上,【“裴行止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居然能摇身一变成为裴家失散多年的儿子顺便继承巨额遗产?这也太神奇了吧?”】【“每个世界的逻辑线都需要自洽,如果构不成一个完整的逻辑线,系统会自动调整,抹去矛盾点。”】【“你不就是系统吗,哪有人这么叫自己?既然这个世界是你构建的,为什么不创造更有利于我的条件——”】系统打断他:【“疏璃,不要试探我。”】   疏璃蓦地闭了嘴,片刻后笑嘻嘻地开口:【“干嘛这么敏感,聊聊天不好吗。”】系统静了片刻,才淡淡道:【“世界确实是由我构建,但从它生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脱离了我,我没办法预料它的进展,它只会按照自己的逻辑线运行。其他的你也不用乱猜,你想回去,那么我的目的就是帮助你回去。”】【“……你真的只是一段电脑编程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系统的拟人化太高级,疏璃时常怀疑这一点。   系统不答。   【“你有名字吗?或者代号?哈喽?歪?”】   系统不声不响地消失在他的意识中。   疏璃慢慢收敛了笑意,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发呆。   两三笔勾勒出大致轮廓,再描画眉眼,包子脸,肥肥短短的四肢,不一会儿,一张Q版人像便新鲜出炉,衣着打扮和眼前女孩一模一样,连长发间的星星发饰都画了出来。   “哇!好可爱!”女孩小声尖叫。   男生垂着眼增添细节,彩铅被雪白细长的手指捏着,画得飞快。女生的目光不由自主又移到他脸上。   阳光下他的肤色瓷白,眼睫如鸦羽轻敛,脸庞上的每一个细节都美得如同恩赐,特别是那一点朱色小痣,像落在了人的心间。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她想,如果他笑一下,一定比骄阳还要耀眼。   不止是她,周围的游客行人也纷纷为他停驻,画架外排起长长的队伍。   落款一个小小的“疏”字,疏璃将画递给女孩:“二十块钱,谢谢。”   女孩接过画,结结巴巴地问:“请、请问,还能再画一张吗?我……我很喜欢……”   疏璃弯起眼,“一个人只能画一张哦,我还会画速写,喜欢的话你可以明天来这里找我。”   女孩的脸突然爆红,道谢后捂着心口离开。   【“以前学过画画?”】   疏璃继续下一单生意:【“小时候学过一段时间。很久没画过了,手生得不行。”】系统评价道:【“养家糊口的好手艺。”】   【“那是,我那个时候可厉害了,见过的每个老师都夸我有天赋。”】【“那为什么没有继续学下去?”】   疏璃的画笔顿了一下,若无其事说:【“小孩嘛,学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之后就没兴趣了。”】不等系统再开口,他忽然发难,【“你昨天刚叫我不要试探你,你却总是试探我,这样可不行。”】系统笑了声,用疏璃昨天说过的话来堵他:【“别那么敏感,只是聊天。”】疏璃:【“……”】   忙了一个上午,收获颇丰,疏璃朝还在等待的人们笑着道歉,背起画架离开人群熙攘的景区街头。   “请等一下!”栗色长发暗红小洋装的漂亮少女追在疏璃身后。   高高瘦瘦的男生停住脚步,疑惑地回头。   少女喘着气,仰起头看他,脸上羞红一片:“你……你就要回去了吗?下午还会来吗?”   【“她是裴涵,裴家长子的女儿。”】   疏璃不留痕迹的打量了她一下,微微一笑,“我明天会在这里。”   “这样吗……”女孩失落地垂眼,却在下一秒呆住。   疏璃揉了揉她的头发,声音温柔:“明天见呀。” 第23章 灯花会(2)   “小叔叔脾气很好,但总是不说话。他刚回家的时候什么都不懂,连电器都不会用,爸爸说他可能之前一直生活在深山里。”裴涵今天穿了件粉白的小洋裙,长卷发披在肩上,五官精致小巧,像个洋娃娃。   穿着白衬衫的男生在一旁画画,偶尔偏过头看她一眼示意自己在听。   裴涵刚开始的心情还有些低沉,但一看到疏璃瓷白专注的侧脸,她就莫名地开心起来。   她来找过他好几次了,他是那样的美丽耀眼,看她一眼都能让她心悸。他不抗拒她的接近,她也愿意把自己的事说给他听。   “家里的人好像都不怎么欢迎他,也叫我不要多接近他。”裴涵撑着脸,“我觉得他挺可怜的。”   疏璃终于画完了,将画放在裴涵眼前,“送给你。”   那是一株盛开的樱花,画纸上漾开层层叠叠深深浅浅的粉色,仿佛一动就有花雨摇曳。   裴涵惊喜问:“是给我画的?”   “和你的裙子很像。”疏璃拍拍小姑娘的头,望着远处已经长满绿芽的樱花树,轻声地叹,“可惜春天要过去了。”   裴涵眼睛一亮,像是终于找到了理由,“哥哥,你想看花吗?我家还开着樱花,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疏璃看着她想了想,“方便吗?”   “方便的方便的!”   裴家主宅位于市中心的富人区,是座占地面积极大的欧式别墅。   别墅前的花园里铺着大片如茵绿草,被花匠精心打理的花坛里火红的珊瑚玫瑰和雪白的珍妮莫罗争相怒放,石板路两旁种了成排的垂枝樱花,优雅细长的枝条上缀着层叠的粉白小花,如仙境一般的浪漫盛大,空气中花香沉浮。   裴涵还带疏璃去看了裴家的培花房。玻璃小屋里各色的花朵静静盛开,花枝扶疏蔓延,昭显出主人家的富庶和闲情逸致。   出了培花房,裴涵还在跟疏璃兴奋地说着什么,疏璃突然停住了,“我的手机好像掉在花房了。”   裴涵立马转身,“我去帮你找,一下就回来。”   等小姑娘的身影消失在樱花树后,疏璃快步走开,按着系统给的指示,沿着小路来到另一个地方。   半人高的灌木丛前,年轻男子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长椅上。   是剪了短发的裴行止。   系统说他现在的处境不是很好。豪门大家间多利益纠葛,亲属关系冷淡是寻常事,尤其对着一个堪称陌生的外来人,何况这个外来人一来就要分走裴家的大笔遗产。   裴家寻找裴行止是碍于裴老爷的遗嘱,现在找到了裴行止,裴家人发现他对现代文明社会的一切都不清楚,便开始生出歪心思来。   ——如果能证明这是个傻子,那么,亲人在照顾他的同时,可否替他管理由他继承的家产呢?   这个理由不可谓名不正言不顺。   于是,前几天,裴家人把裴行止带去医院的精神科,见一位名叫艾德温的医生。   虽说裴行止在上个世界是青云城城主,在这个世界是系统选定的男主,相貌和能力都出类拔萃,但疏璃还是有点为他担心。   陡然来到另一个世界,孤零零一个人,连最基本的社会规则生活常识都不清楚,又被卷入豪门的遗产纷争中,换个平常人这时都得自闭。   疏璃不清楚裴行止能不能自己解决。   ……   裴行止眉目低敛,弯起骨节分明的中指,一边轻轻敲击膝盖一边沉思。   这几天裴家人一直安排他见艾德温医生,将此称为“心理咨询”。若是他维持这样的懵懂状态,这件事很快就能盖棺定论了,但……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轻快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嘿,你在不开心吗?”   裴行止抬头,阳光瞬间倾泻,穿着简单的男孩正冲着他微笑,一双乌黑潋滟的眸子在阳光的照耀下像生出了熠熠华光。   “……你是?”   “我是裴涵带来的客人。”男孩在他旁边坐下。   裴行止没有说话。   疏璃偏过头看着他,裴行止的黑色额发落在眉骨上,脸孔莹白温润,眉目好看得像一幅水墨画,每一处都透着清雅高洁。真是个仿佛从古书里走出来的翩翩佳公子。   “我听裴涵提起过你的事。一个人突然来到这里,会很孤单吧?”   “……”   “不要着急,会好起来的。”疏璃神情认真,“人从来不会被盲目地安排,你会发现,你来到这里一定是有意义的。”   裴行止静静地看着他。   “至于那些人说的话,你不要听。他们不欢迎你,想要抢夺你的东西,那是他们的错,他们会付出代价。”   裴行止轻声说:“谢谢你。”   疏璃弯起眉眼,“不用啦。”   “哥哥——哥哥你在哪——”远处传来裴涵的声音。   疏璃飞快起身,“我要走了,下次见。”   他跑上落满樱花的石板小道,忽然回头对着裴行止粲然一笑,那一瞬像是一树的繁樱怒放,“记得要开心点哦,多笑一笑!”   裴行止久久坐着。一片粉嫩的樱花瓣被风吹落在他的袖口,他轻轻将它捻在指尖,半晌,温温柔柔地笑开。   “当然会付出代价。”   气温缓缓爬升,这个季节里最后一树樱花落尽,疏璃还盘算着再找机会去一次裴家的时候,系统传来裴行止的消息。   【“他赢了。”】   疏璃一惊:【“这么快?”】   【“他策反了裴家为他准备的精神医生,却一直瞒着裴家人。直到确诊他患上精神障碍证的诊断书发下来,裴家人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他带着这份诊断书和裴家老爷子的遗嘱,联合艾德温医生将裴家告上法庭。”】【“串通医生,伪造疾病证明,试图掩盖遗嘱吞并他人财产……”】疏璃目瞪口呆,【“玩还是裴行止会玩,这一桩桩一件件,不是牵着裴家人的鼻子往火坑里跳吗?”】【“结果就是,裴行止狠狠敲了裴家一大笔钱,顺势宣布脱离裴家,现在已经搬出去了。”】这一手仙人跳玩的可算是炉火纯青,谁能相信裴行止是个刚来现代社会半个月不到的古人?   【“这下轮到你大展拳脚了。”】系统语带戏谑。   【”yes,sir.”】   【“想好了?”】   【“想好要重操旧业。”】疏璃懒懒地靠在椅背,眯着眼笑,【“统哥,我唱歌给你听呀。”】 第24章 灯花会(3)   “nooneha色verknowmelikeyoudid   there’sjustnoothergirlto色emh肉gh   andeverysingleme摸ryiknow   remindsmhati’mallalone,allalone   ……”   小酒吧内光线昏暗,吧台上高高低低的玻璃酒杯映着剔透的光,人群喧笑,暧昧和欲望横流。台前男生穿着简单的白衬衣和牛仔裤,坐在高脚凳上轻声吟唱。   斑驳变换的灯影打在他脸上,那双乌墨般的眸子微微眯起,嫣红双唇开合,是令人心驰神往的美貌。   “justtellmehowtowalkaway   awayfromlovingyouandiwould.”   低沉柔和的英文歌结束,男生离开唱台,来到吧台背起包,跟调酒师兼老板打招呼:“老板,我回去了。”   老板丢给他一瓶水,“每次准点就跑,要不要这么消极怠工。”   疏璃笑嘻嘻的,“老板要体谅我呀,打几份工不容易的。”   “干脆你别打工了,姐姐包养你呗,保证你下半辈子跟着姐姐吃香的喝辣的。”红裙红唇、身材火辣的美女老板挑起疏璃的下巴,曼声调笑。   疏璃眨了眨眼:“好呀。姐姐,只要你说一声,我立马把行李搬过来。”   “真的?”   “假的。”   老板嗔他一眼,依依不舍的放下手指。   她还是很喜欢疏璃的,前几天他来这里应聘驻唱,几乎是看见他的瞬间她就应下了这份工作。   事实证明她的算盘果然没有打错,疏璃来这里的第一天,这个位于深巷的小酒吧人数就爆满了。他在的时候,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胶在他身上,就像现在这样   环视了周围一圈,老板压低了声音,无奈道:“算我提醒你,疏璃,在外面的时候别这样笑。”   疏璃一怔,扬起一个更大的笑,甜甜地应:“知道了。”   老板扶额,再没兴趣管他,比了个快滚的手势。   酒吧门口的位置坐着两个人,一个红毛一个绿毛,搭配得煞是醒目,胳膊上还纹了大片的花纹。   见疏璃走出来,红毛伸手拦住他,不怀好意地笑:“小美人,来喝个酒呗。”   疏璃皱起眉,推开挡在身前的手臂。   红毛“腾”地一声站起身,刚要说话,吧台传来老板娘娇媚蛮横的喝声:“前面在闹什么闹?想把条子招来吗?”   红毛忍了忍,心气不顺地坐下。   疏璃一眼都没看向两人,径直走出门。   酒吧位置偏僻,要经过一道狭长昏暗的巷子才能走到大街上。   【“跟上来了。”】   疏璃不紧不慢地走着,身后刻意压低的脚步声渐渐挨近,他突然开始迈开步子狂奔。还没跑出几步,一只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他的背包带子,向后一拉,他被扯地打了个趔趄。   刚才酒吧里的绿毛男人紧紧揪着他,红毛慢慢走来,狞笑出声:“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倒是跑啊。”   疏璃向后一个肘击,绿毛男人没想到他力气不小,被迫松开手。红毛脸色一变,也冲上前。   推搡中疏璃撞上墙,额头上一阵刺痛,温热的液体溢出。   疏璃一手捂着额头,头昏眼花地贴着墙站直,猝不及防间绿毛的脸在眼前放大,他立马掏出口袋里准备已久的防狼喷雾,对着两人狂喷。   辛辣的气息顺着鼻腔眼球直冲天灵盖,两个男人捂着眼睛涕泗横流,惨叫连连。疏璃趁机往外跑。   【“有必要弄这么逼真?”】   【“仙人跳有风险,真实才可信。”】   几个呼吸间,疏璃奔出长巷,准确地一头撞进裴行止怀中。   裴行止提着的一袋书“砰”地落地,撞进他怀里的男孩额头上还淌着血,惊慌失措地抬起头。   裴行止认得他,半个月前他在裴家花园对他笑,要他开心点。   疏璃看清楚是裴行止,刚想挣扎着退后的动作停住,几乎是瘫软在裴行止胸口,一下一下地喘气。   裴行止不得不护住他的背防止他滑下,温声问:“怎么了?”   “……遇到点麻烦。”疏璃缓过气来,离开裴行止的怀抱,一眼看见他衬衣上的血渍,“啊,不好意思,弄脏了你的衣服。”   裴行止扫了眼胸口,不以为意地摇摇头,“无事……没有关系。”长巷中隐约传来声响,他微微皱眉,“我家就在附近,可要去处理一下伤处?”   疏璃伸手捂住额头,略微思索一番,“那……麻烦你了。”   ……   裴行止住的房子是三百多平米的顶层复式,设计风格走的不是都市豪宅常见的摩登现代风,而更像写意留白的中国风,色调以珍珠白、棕黄和炭黑为主,水墨大理石地板光洁锃亮,简约又雅致,倒是分外符合裴行止的风格。   疏璃坐在沙发上仰起头,裴行止先用湿巾擦干净他脸上血迹,再打开医药箱,用棉签沾了碘伏轻轻按在伤口。   疏璃闭着眼,长睫毛微微颤动,样子看起来很乖,又有些委屈。   裴行止问:“怎么会惹上麻烦?”   疏璃简略地把事情经过讲述一遍。   裴行止不太熟练地展开纱布,凑近了贴在他额角,“那样的工作,不适合你。”   疏璃睁开眼睛看裴行止,“可我要养活自己啊。”   由于在贴纱布,两人的距离挨得很近,裴行止下意识移下目光,分毫不差地对上疏璃的眼睛。   疏璃的眼珠是纯正的黑色,眼型带点桃花眼的意思,睫毛浓密卷长,眼尾勾出一笔流丽缱绻的痕迹。他此时正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裴行止,清澈的眼底有水光粼粼,裴行止能从里面清晰地看见自己的身影。   小动物般清浅的鼻息落在裴行止的手臂,有点痒,他蓦地收回目光,粘好最后一根医用胶带,俯身收拾医药箱。   “你家里的人呢?”   “没有。”疏璃小小声说。   裴行止的动作一顿。   “没关系啦。”疏璃摸了摸额角上的纱布,开心地笑起来,“对了,我还没有恭喜你,你超厉害的。”   裴行止看向他,知道他指的什么,“嗯”了一声。   “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疏璃,疏远的疏,琉璃的璃。”疏璃站起身,“今天真的谢谢你,我就不打扰你了。”   裴行止把一管膏药放在疏璃手中,“小心伤口留疤。”犹豫一下,“如果可以的话,找过另一份工作吧。”   疏璃握紧药膏,弯了弯眼,“好啊,我听你的。”   傍晚的广场散布着稀稀落落的行人,天边堆积的紫粉色云朵像蓬松的棉花糖,大群白鸽俯冲落地,带来一阵接一阵的风。作画的男生低下头笑着逗弄伸出小肥手扒拉他的小孩,年轻妈妈跑过来抱起小男孩连连道歉。   年轻母亲抱着小孩的身影走远,疏璃收回目光继续画画,铅笔一端却被一只手捏住。   一身奢牌的俊朗青年看着他,笑得吊儿郎当,“能为我画一幅画吗?”   赢斯年,S市有名的二世祖,因为是赢家的独子,从小被宠纵地无法无天,最爱仗着家里的权势花天酒地胡作非为。   他已经纠缠了疏璃好一段时间,每次都被不假辞色地拒绝。按理来说,以往纠缠疏璃的人,若是家里有钱有势,为了避免一些状况,疏璃一般不会施以太过冷硬的态度,但是嘛……   疏璃神情骤然冷淡下来,用力将笔从赢斯年手里拔出,低头收拾画具,“没空。”   “别这样啊……”赢斯年不依不饶。   疏璃整理好东西,背起包就走,整个过程看都没看赢斯年一眼。   赢斯年一把拦住他,脸色变得阴沉沉的,“疏璃,我低声下气讨好你这么多天,多少人求着要这福气,你就这么不给我面子?”   疏璃终于抬眼看赢斯年,像是听到了一个有趣的笑话,忍不住笑起来,说:“对啊。”   “你——”即使美人开怀的样子再好看,这其中蕴含的十足讥诮意味还是成功令赢斯年恼羞成怒。   疏璃伸手将他推开,“不好意思,借过。”   赢斯年望着疏璃的背影,压制不住地喘气,过了一会儿,他拨通一个电话。   ……   “——喂?”疏璃接通了房东的来电,听了几句话后微微变了神色,“什么?您的意思是,我今晚之前就得搬出去?……为什么?……好吧,谢谢您。”   挂断电话,他看向窗外。   一大片乌云缓缓遮盖天空,隐隐传来闷雷声,空气中潮湿水汽蔓延。   下雨的前奏。   疏璃吹了声口哨。   意料之中,这赢斯年挺狠,电话里刚刚房东还小心翼翼地问他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转眼间我就无家可归了。”】   【“嗯哼。”】   【“就……还挺开心的。”】   是时候投向男神的怀抱了,嘻嘻。   疏璃的行李不多,一个大的旅行箱就装完了。他拖着箱子走下楼,一辆银色的兰博基尼超跑就停在楼下,赢斯年倚在车旁看他。   疏璃沉着脸色,“是你?”   赢斯年微微一笑问:“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疏璃冷哼一声就要绕过他,被紧紧拽住手臂。   天边掠过一道闪电,雷声轰然而响,雨滴三三两两落下。   赢斯年忽然放缓了语气,近乎好言好语地说:“如果不是你太不给我面子,我没想过要这样做。我很喜欢你,只是想多和你相处,没有别的意思。”   疏璃皱着眉看赢斯年,将信将疑。   “我是第一次追人,让你不高兴了是我的错,我会改的!”赢斯年本来就长着一副俊朗相貌,端正神色时还挺像那么回事,“你看雨要大了,这里没地方躲雨,我送你去前面的咖啡厅好不好?”   雨势的确渐大,两人再这样待在雨里一会儿就得浑身湿透。疏璃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坐上赢斯年的车,赢斯年递来一块手帕:“是干净的,擦一擦吧。”   【“接吧。”】   疏璃道了声谢,接过来擦了擦微湿的额发,又拭去脸侧的水渍。突兀地,一缕异香飘出,他毫无防备地闭上眼睛。   赢斯年一直透过后视镜观察疏璃,见状露出得逞的笑,终于可以毫不掩饰地转头看他。   靠着副驾驶椅背昏睡的美人侧脸白皙细腻,面容犹如娇艳欲滴的玫瑰,是天生的尤物。   他再没有办法像之前那样冷淡抗拒地对待他。   罪恶的念头疯狂滋长,赢斯年几乎要兴奋地打颤,呼吸粗重地伸手探向他。   就在赢斯年的手将要触到疏璃脸庞时,手机铃声骤响。他吓了一跳,看清来电显示后松了口气,懒洋洋地接起:“喂,妈?……我知道了……好好好,别念了,我这不就来了嘛。”   挂断电话,赢斯年再看了眼疏璃,一打方向盘,车轮溅起一连串水花,扬长而去。 第25章 灯花会(4)   赢家。   夜幕降下,大厅内硕大的钻石吊灯璀璨明亮,香槟和红酒在水晶杯内飞溅,一辆接一辆名车在廊前停下,黑西装的高大佣人们撑着伞站在雨中接引客人。社会上层的人们正赶往这里,参与奢侈的宴享。   赢母正招呼着客人,一眼看见了急匆匆赶回的赢斯年,自家那不争气的儿子怀里还抱着一个人,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孩子,怎么又……”   她一噎,看清了那张沉睡的美人脸孔。   赢斯年将疏璃往怀里搂了搂,一边抬脚往楼上走一边不耐烦地应付:“我马上下来。”   穿过铺着昂贵地毯的廊道,赢斯年来到房间,小心翼翼地把怀中人放在床上,爱怜地拂了拂他的额发,“乖,等我回来疼爱你。”   门落锁的声音传来,美人睁开眼,一跃而起。   【“怎么样?”】   【“来了,在后院里。”】   赢斯年房间在三楼,外面是一个大露台,疏璃走出去向下望了望黑沉沉的地面,【“统哥,你可得给点力,我不想残废。”】【“尽量。”】   【“qaq……”】   系统轻笑,【“跳吧,会接住你。”】   疏璃二话不说翻身跳下,落地的那一刻,借着系统的帮助在地上打了个滚,完好无缺地站起身。   除了……   疏璃看了眼滚到一边的鞋,决定不管它。   【“往哪?”】   【“右边。”】   【“ok.”】   ……   裴行止站在亭子下,沉默地看淅淅沥沥的雨落在地面,溅起一朵朵透明的水花。   赢家今天的商业宴会也邀请了他。裴老爷留给他的遗产包括裴氏集团的大笔股份,几家公司也与赢家有一些合作关系,虽然他一直将此交由经理人管理,但这种时候还是需要他出面。   他来到现代社会有一个多月,这类的宴会也参加过好几次,但依旧无法习惯这样声色犬马、燕笑语兮的场面,只好远远地避开人群。   再待上一会儿,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了。   裴行止动了动脖子,低头将领结扭松。亭外传来杂乱慌张的脚步声,他下意识抬眼,看清夜色中的白色身影。   两人隔着雨帘对视。   裴行止穿着一身华贵的燕尾服,体态修长,矜贵且优雅。而高瘦的少年站在雨中,光着一只脚,单薄的衣衫被淋得湿透,黑发一缕一缕黏在额头,面色惨白,冷得在发抖。   他看见裴行止,提了提嘴角想笑,却似乎失去了以前那样微笑的力量,只能用力抿着唇,仓促转身。   裴行止来之前就听说过赢家的大少爷骄奢霸道、肆意妄为,几乎在看见疏璃的瞬间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撑起伞几步追上去,“等等!”   少年停住脚步,站在裴行止的伞下微微仰起头看裴行止。   雨珠顺着疏璃的下颚一滴一滴落下,疏璃静了几秒钟,忽然飞快地低头,用手背遮住眼,“对不起啊……每次都让你看到我这么狼狈的样子。”   他的声音沙哑,含混地像是在哭,“可是我没有办法……”   心脏像是忽然被刺中最柔软的地方,裴行止用力抱住疏璃,轻声说:“没关系,我带你走。”   车上,疏璃浑身都在往外滴水,连嘴唇都白得失去血色,止不住地轻颤。裴行止将外套披在他肩上,转头看司机:“小刘,快一点。”   司机应声,大g加大马力在雨中驰行。   裴行止翻出一条新毛巾盖在疏璃头上,一只手拨通保姆的电话,“喂,王阿姨,对,麻烦过来一趟,有急事。”   放下手机的时候他发现毛巾下疏璃在看着他,神情有些呆怔。他不禁用毛巾轻轻揉了一下男孩湿漉漉的眉眼,见他条件反射地闭上眼,过一会儿又偷偷睁开眼睛看他,像是一刻都离开不了他。   大概是真的吓坏了。   回到家,裴行止径直带疏璃来到浴室让他去洗澡,给他准备好睡衣和吹风机放在门口。疏璃很快洗完澡,吹干头发后坐在吧台边喝王阿姨特意赶来为他熬的浓姜汤。   裴行止坐在疏璃对面,看他一口一口喝着姜汤,脸颊渐渐泛起血色。他问:“饿吗?这里还有一点海鲜粥,想喝我给你盛。”   疏璃放下碗,朝裴行止笑笑,“不用了。”   裴行止声音温和:“太晚了,今天就在此留宿吧。”   “……谢谢。”   “不用。”   疏璃垂下眼,样子有些难堪,“你……你不问我刚才是怎么回事吗?”   明亮的灯光下,黑发美人微敛长睫,一颦一笑,颜色皆丽得惊人。这样的美貌,若是没有显赫的家室维护或强大的能力自保,那便只能是灾难。   “猜到了。”   “……”   “我带你去房间。”   “好。”   裴行止领着疏璃来到客房,替他开了灯,“早点休息。”   疏璃站在门前仰头看他,“晚安。”   裴行止有些疑惑,“晚……安是何意?”   疏璃愣了愣,“还没有人对你说过晚安吗?”   见面前的人摇头,疏璃略略弯起眼角,眼波温软动人,轻声道:“是喜欢你的意思。”   空气陡然安静下来。   良久,疏璃笑出声:“骗你的,晚安的意思是祝你安眠。”   裴行止失笑般摇头。   疏璃进了门,听到身后男子朗润温柔的嗓音说:“晚安,疏璃。”   第二天,裴行止早起后发现疏璃还没出来,以为他习惯晚起,并没有在意。去健身房待了半小时,等王阿姨做好了早餐,他敲了敲疏璃的房门:“疏璃,该吃早饭了。”   里面没有应声。   裴行止等了片刻,有些奇怪,推门走进去。   床上躺着的人呼吸声沉重,裴行止把灯打开,发现疏璃紧紧闭着眼,脸颊潮红,鼻尖上是细密的汗珠。他伸手一探他的额头,果然,烫得吓人。   裴行止拿张毛毯把疏璃一卷,打横抱起快步走出去,急声吩咐王阿姨:“给小刘打电话,让他马上到楼下。”   大G呼啸着奔向医院,裴行止抱着疏璃坐在后座。男生缩成小小一团靠在他怀里,睡得昏沉,忽然挣扎了一下,用力皱着眉,阖起的眼睫末梢沁出一点水色,一副难受又不安的样子,含糊不清地重复喃喃着什么。   裴行止凑近一点,好几遍后才听清。   他哽咽着,在小声叫妈妈。   ……   疏璃好像做了一个冗长失真的梦,梦醒时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被布置得温馨漂亮的病房里,手上还在输液。   他略略转头,床头的花瓶里摆着一束洁白的百合花,而坐在旁边低头看书的年轻男子面容沉静,长睫低垂,窗外天光照在他的脸侧,是比百合花还更好看的雅致温柔。   他有些愣怔。   裴行止察觉到什么,一抬头见他醒了,忙放下书坐在床边,问疏璃:“醒了?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疏璃睁着眼睛呆呆地看他,忽然飞快坐起身,扑入裴行止怀里。   裴行止愣在原地,半晌才温声问:“怎么了?”   疏璃伸手紧紧环住他,将脸埋在他的肩窝,一言不发。   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裴行止肩上。   病房里一片静默,花香低回浅淡。   裴行止抬起手,犹豫片刻,轻轻搭在男生清瘦的脊背上。他的声音低缓而温柔:“没事的,都过去了,会好的。”   【“疏璃,清醒一点。”】系统出了声。   疏璃的背陡然僵住。   【“我不知道你梦见了什么。”】系统的声线和裴行止有些相似,此时放低了嗓音,柔和又不容置疑地说,【“但是你要清楚,这里不是你的世界。将现实和虚拟混淆是最大的忌讳。”】【“……我知道了。”】   等疏璃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喝完裴行止带来的保温桶里的清粥,他才差不多搞清楚处境。   原来他发高烧昏睡了一整天,裴行止一直留在这照顾他,如今他的烧退了,盐水也吊完了,很快就可以出院。   裴行止出去为疏璃办出院手续,疏璃换好衣服就靠在床头面无表情地摆弄手机。   【“疏璃,丢不丢人啊。”】系统再次开口时含着笑,【“淋了下雨就生这么大一场病。”】疏璃沉默几秒钟,也笑起来,【“有本事你做个人,连人都不是还要来嘲笑我。”】两人像往常一样插科打诨几句,算是心照不宣地将刚才的事揭过了。   回到裴行止家,疏璃看到客厅立着的行李箱,一下没反应过来,“我的箱子……不是在赢斯年那里吗?”   裴行止在玄关换鞋,“嗯”了一声,有些漫不经心,“昨天赢斯年和他朋友聚众吸/毒,被送进了警察局,我正好有空,就去赢家拿回了你的东西。”   “你……”   “赢家虽然宠纵独子,但也知道事情轻重,会好好管教他。”裴行止看向他,“他不会再来找你。”   疏璃看了裴行止片刻,低下头,轻声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裴行止斟酌着措辞,“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笑得很好看,后来却再也没有这样笑过。”停了一下,俊美雅致的男人微微笑起来,如清风霁月般朗润而温柔,“我希望你能一直像从前一样开心。”   良久,疏璃红着眼圈,朝裴行止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我会的。”细长五指握紧推箱的拉杆,“这段时间麻烦你了,谢谢你,你也要永远开心。”   裴行止扶住他的箱子,“阿姨煲了汤,先把饭吃了。”   疏璃摇了摇头,“没时间了,我想在天黑之前找到房子。”   “要不——你就住在这里吧。”   一句脱口而出的话让两人都愣住了,还是裴行止先反应过来,将话补完:“你知道的,我来到这里很不适应,一直想要一个助理。你是我在这里结交的第一个朋友,我相信你。”   疏璃定定地注视他。   “疏璃,我需要你。”   静默半晌,男生终于弯起眉眼,“好。”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是,没有人能不被温柔俘获   感谢在2021-03-2820:20:21~2021-03-3016:15: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糖果女巫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灯花会(5)   疏璃成为裴行止助理后的第一件工作是陪他出门买书。   裴行止来到这里后为了更好地了解这个世界,会看大量的国内外历史和政治书。但是他看简体字还是有些吃力,需要借助专门的字典翻阅。正是因为这个,他在发现这里的古文字和天枢国文字基本相通后,对古籍有了兴趣,会定期去旧书店挑书。   旧书店的老板是个干瘦的老学究,裴行止和疏璃来时他正戴着老花镜坐在店门口小心翼翼地替一本古籍修补书页。裴行止来过这里几次,被老头记住了,挥挥手打断他还没出口的问候,示意两人赶紧进门别烦自己。   “老板还挺有趣。”   “何止。”进了店,裴行止小声对他吐槽,“难得碰见好书,总不肯卖,要掰扯好一阵。”   疏璃想象了一下裴行止说的场景,忍不住轻笑,“那这次你只管挑,我来善后。”   “怎么善后?”   “你听说过霸王餐吗?”   “?”   “我喊一二三,你揣着书往外跑,我拦着他。”   “……”裴行止忍俊不禁,屈指轻轻弹在疏璃额头,“捣蛋。”   书店面积不大,灯光昏黄,陈年的书墨味像积着厚厚的灰,散发出苦涩的香气。   疏璃站在一旁,看裴行止的目光在书架上逡巡。为防挡住光线,他往后一挪,不小心踢到脚边的一垒书。   书籍哗啦啦散落,连书架上的一排书都掉了下来,疏璃连忙跳开。   书店老板在外面中气十足地喊:“两个小兔崽子,把书给我收拾好。”   两人对视一眼,认命地蹲下身整理。   “这是……”裴行止手指一顿。   过了一会儿,疏璃溜溜达达地走到书店门口,俯身看老板补书。想了想,他开始拍马屁:“老板,我看您这手艺这么好,只开个书店可惜了。”   老头八风不动地坐着,完全不吃这套。   疏璃饶有趣味地看桌子上的东西,突然“咦”了一声。   老头手边上放着一本古籍,即使被补好了看着还是又破又旧,疏璃注意到的是封面,上面居然是高中语文课上经常提到的一个名字。   老头一见疏璃的眼神,书也不补了,飞快拿走那本古籍,慢吞吞地问:“书都挑好了?”   “还没呢。”疏璃不怀好意地笑,“老板呀,您怀里这本书怎么卖?”   老头一下子变了脸色,“不卖!”   疏璃奇道:“这儿不是书店吗?这本书不是书店里的书吗?为什么不能卖?我又不是不会给钱。”   “不卖就是不卖。这里是书店没错,除了这本书,其他的你随便挑。”   “就这本不行?”   “就这本不行。”   “真的?您可不要骗我。”   “不骗你!”   “那好。”疏璃招手让裴行止出来,从他手里接过书,笑眯眯地看向老板,“我们就要这两本,您给结个账。”   老头狐疑地看了眼封面,瞪大了眼,就要伸手去抢,“这书我找了这么久,怎么被你们找到了?不行,我不能卖……”   “欸老板,做人不能这么厚道。”疏璃一把收回手,“您忘了刚才说了什么?”   老头儿瞪了疏璃半晌,终于弄明白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你小子倒是机灵。”他无奈笑出声,居然有些慈蔼,“行吧,便宜你们了。”   揣着两本难寻的古籍拓本结完账,疏璃和裴行止出了旧书店所在的小巷,向停着车的街口走去。   街口一个穿着比卡丘玩偶服的人正在发传单,见了两人,憨态可掬地作了一揖,给他们一人塞了张传单。   疏璃原本不太在意,漫不经心地瞟了眼手里的传单,等看清上面有关附近游乐园开业的内容后眼睛一亮。他拽了拽裴行止的衣袖,“我猜你没有去游乐园玩过。”   “嗯?”   “乖,哥哥带你去坐过山车。”   由于今天是工作日,游乐园的人并不多,大多是带着小孩的年轻父母。疏璃和裴行止到了游乐园就让司机先回去,然后径直走向过山车的售票处,不一会儿就买到了票。   坐在过山车上,疏璃检查了一遍裴行止的安全带和安全压板,确定没问题后安慰他,“别紧张,不会掉下去的,抓紧扶手就好了,可刺激了。”   “嗯。”裴行止握紧了扶手。   过山车启动,速度越来越快,盘龙似的不停翻转、旋转、攀升、俯冲,下方游乐园里的人变成一个个小小的黑点,风在耳边呼啸,眼前一片开阔明朗。   车上不断有人放声尖叫。疏璃倒还好,毕竟小时候经常玩这个,他没想到的是旁边的裴行止也能忍住一声不吭,可见心理素质十分强大。   过山车缓缓停下,疏璃解了安全带走下来,转头看裴行止,“怎么样?好玩吗?”   裴行止跟在他身后,脚步平稳,没有说话。   “嗯?吓到了?”   裴行止木着张俊脸,“有些晕。”   疏璃哈哈笑起来,“你第一次坐,可能是会有点晕。”   裴行止忽然停住。   疏璃:“?”   裴行止扶住旁边的树,一弯腰:“呕——”   “!”疏璃吓了一跳,“不是吧?”   好在裴行止并没有多严重,只是干呕几声,喝了几口水就缓过来了。   疏璃哭笑不得地说:“早知道就不带你玩这个了,害你这么不舒服。”   裴行止拧紧瓶盖,拍拍疏璃的头,温柔地笑了笑,“没事,第一次玩过山车,我很开心。”   他一直是这样的人,从来不向疏璃表达自己的不满、不如意和不尽兴,反而永远为疏璃考虑,永远照顾疏璃的感受。   从上个世界到这个世界,一直是这样。   疏璃弯起眼,“我们去玩别的游戏吧。”   “好。”   挑挑选选玩了几个温和不刺激的项目后,二人来到鬼屋入口。   从骷髅头状的入洞口望进去,里面黑漆漆阴沉沉的,不时传出游客的尖叫声。   疏璃礼貌地询问:“不会哭鼻子吧?”   裴行止:“我考虑一下。”   “我会哄你的。”   裴行止失笑。   因为游乐园面向的更多的是社区的小孩和中小学生,所以这里的鬼屋并不算怎么恐怖。疏璃把手机当电筒用,两人被地上的障碍物绊得走走停停,半分钟后才碰见第一波“鬼”。   也许是因为帅哥雷达在,这里的鬼对他们分外热情,一路追着他们跑。然而裴行止知道他们都是工作人员扮的,整个过程都显得非常淡定,一只黑发披散的女鬼慢悠悠从半空坠落然后吊在他面前晃荡,他甚至在推开她的时候很客气地说了声“对不起,请让一让”。   疏璃:“……”鬼都要被你气哭了。   走到半路时,一群穿着清朝官员服饰、额头上贴着符纸的僵尸们目不斜视、蹦蹦跳跳地挤在疏璃和裴行止中间,硬生生把他们拆开。   一阵哄闹。   等僵尸群跳远了,裴行止才发现疏璃早已不见踪影。   “疏璃?疏璃?”   他喊了几声,又站在原地等了片刻,没等到疏璃,便打算继续往前走,想反正两人会在出洞口汇合。   前面是两条岔道,裴行止选了右边的路,走进一个新的洞口。   洞内一片空荡,外面的恐怖音效在这里完全听不到。裴行止走了几步,撞到一个半人高的硬物,用手机一照,发现是口漆黑的棺材。   他正打算绕过这口棺材,忽然眼前绿光大作,一阵仿若尸体腐烂后的腥恶臭味扑面而来,简直要令人窒息。   裴行止还没做出反应,一只冰冷的手霎时握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拽。   “……!”   他整个人被囫囵拽进了棺材。   棺材盖“哗”的一声被合上。   ——入眼是少年稠艳如桃花的面容,他朝裴行止眨了眨眼,左边眼尾的小痣都鲜活起来,“外面太臭啦。”   棺材内出人意料地干净,侧面还装了灯,绿莹莹地发着光,在这之前该是某只“鬼”的领地。只能待一人的空间此时装了两个成年男子,显得分外逼仄,裴行止和疏璃的身体紧紧相贴,要撑着手臂才不至于让所有重量都压在疏璃身上。   两人的睫毛都很长,随意地一眨眼睛都像是轻轻在对方脸上蹭。裴行止尽量向后仰头,与疏璃四目相对,低声问:“你怎么在这?”   “跟你走散后我选了右边的岔路,差点被熏晕,只好在这里躲着,本来想出去,又想到你可能也会来这里。”疏璃忍不住翘起嘴角,有点得意,“幸好有我来解救你。”   裴行止忍着笑意,“嗯,谢谢——”随即蓦地噤声。   上方断断续续传来指甲刮挠木板的声音,尖利又渗人。   疏璃侧耳听了一会儿,等终于听不到声音了,才说:“应该走了。”   裴行止飞快起身。   “等等——”疏璃出声阻止,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裴行止忘了棺材盖还合着,后脑“咚”的一声磕在木板上,整个身体都控制不住地往下扑。   疏璃的脸在眼前放大,周遭一静。   他亲在了疏璃微凉的鼻尖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秒,也许是半分钟,疏璃在一片寂静中开口:“老板,您再不动,我就要被您压扁了。”明明像是在呻/吟,声音里却含着丝丝笑意。   “抱、抱歉……”裴行止的脸像是要烧起来,耳根都变得通红,整个人都显得手足无措起来,半晌才半撑起身体。   疏璃在他耳边轻轻地笑:“傻不傻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是认真在谈恋爱 第27章 灯花会(6)   出了鬼屋,裴行止和疏璃并肩坐在台阶上吃冰淇淋。   冰凉清甜的滋味在唇齿间化开,这种感觉对裴行止来说很新鲜,就像今天经历的那些一样,都让他觉得新鲜而惬意。   疏璃咬着勺子看他,眯起眼笑问:“在想什么啊?”   天色渐渐暗下来,游乐园的路灯和设备灯一盏一盏点亮,晚春的风暖融而安静,行人来来往往地经过。   裴行止低垂着眼睫,“觉得……这里的人过得很精彩,和我之前在的地方的人们……嗯,很不一样。”   “那你有一点喜欢上这里的生活吗?”   听了这个问题,裴行止下意识偏过头,直直地对上疏璃的眼睛。   男生微微侧着头,笑得温软生动,灯影下,那双乌眸漾出动人的华光。   霎时间,一点浮光掠影自裴行止脑海中闪过。   仿佛曾经也有一个人站在万千灯影下,这样看着他,这样对着他笑,笑得他心底柔软又酸痛。   他像是魔怔了一般,缓缓抬手,指尖触到疏璃的脸侧,喃喃道:“我……以前见过你吗?”   【“统!怎么回事啊?不是说他的记忆断在遇见我之前吗?”】【“咳……不是很清楚。”】   【“亲你卖的是假药吗?我要给你差评!负五星的那种!”】【“行啊,只要你找得到地方。”】   【“……”】   疏璃握住裴行止的指尖,不解地蹙眉,问:“怎么了?”   异样的感觉仅仅是浮起了一瞬间就消失不见,裴行止触电般收回手,不好意思地笑,“刚刚你给我的感觉有些熟悉,像是很早之前就见过。”   “说不定我们真的上辈子见过呢?”疏璃漫不经心地笑,“多有缘。”   “也许吧。”裴行止站起来,将冰淇淋的包装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饿了没?该回去了。”   “嗯。”疏璃也起了身。两人正准备往外走,他眼尖地望见远处卖棉花糖的小摊,眼睛一亮,“我去买糖!”   裴行止还没应声,就见疏璃已经跑远。他摇了摇头,眼里不由自主掺了点宠溺,“像个小孩。”   疏璃举着两朵硕大的棉花云往回走的时候发现裴行止面前站了一个穿着裙子的女生,女生正红着脸向他要微信。   现代智能手机的使用对裴行止来说还是太难了,他一般只用来打电话,根本没有微信,当然没办法给女生。然而在平常人看来现在的人怎么会没有微信,裴行止找这个借口只能是因为要拒绝她,这样的拒绝理由实在太烂,女生又格外脸皮薄,差点难堪地哭出来,他只能手足无措地轻声解释。   疏璃干脆不走上前,站在一旁看着两人,啧道:【“别说,裴行止这种类型挺招女生喜欢,这么温柔,又有点傻。”】【“我看你也挺喜欢的。”】   【“喜欢啊。”】疏璃笑。   【“疏璃——”】   疏璃慢悠悠打断系统,【“可惜只是段数据。”】系统沉默了一会儿,平淡开口:【“你知道就好。”】裴行止无措地站在泫然欲泣的女生面前,抬眼注意到不远处的疏璃,后者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一副乐得看热闹的样子。   见裴行止发现了自己,疏璃终于懒洋洋朝二人走去。   高挑的少年一把勾住裴行止的脖颈,另一只手还握着两把棉花糖,散漫地笑,“不好意思哦,天黑了,我家小朋友要被我领回家了。”   女生被他含笑的昳丽脸孔晃地一怔,随即目光在两人之间来来回回,温雅男子和美貌少年看起来相配得不得了。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脸红了个彻底,“啊!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是……天啊!对不起对不起……”   裴行止和疏璃对视一眼,意识到女生误会了什么。   裴行止有些哭笑不得,疏璃看起来却很高兴,递给女生一根云朵一样的棉花糖,“没关系,请你吃糖。”   女生接过糖,红着脸落荒而逃。   “真可爱。”疏璃大笑,把剩下的一根糖塞进裴行止手里,眨了眨眼,“尝一尝,很甜的。”   “那你呢?”   疏璃想了想,倾身“啊呜”一口咬在裴行止手里的棉花糖上,“好了,你吃吧。”   一点粉色粘在男生漂亮的鼻尖上,裴行止无奈地伸手替他擦了,对面的人专注地看着他,笑眼如月。   他忽然想起鬼屋里落在疏璃鼻尖上的那个吻。   过了几天,两人在吃饭时,裴行止接了一通简短的电话。放下手机,他眼里是压不住的笑意。   “怎么了?”疏璃问他。   “S大下个月会有一个古典文献学的助教考试,我拿到了参考资格。”   疏璃吃了一惊,不过想想就明白了。   古典文献学这门专业的教师一直很稀缺,S大刚开设这门课没多久,对古典文献学教师的需求比其他地方会更大。   裴行止是个正统的古人,即使他曾经在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的古代历史有所不同,但语言文字却是相通。而裴行止作为裴家唯一的嫡子,从小被当成裴家的继承人来培养,四书五经三骈六赋门门功课都名列前茅,如果去当S大特招助教的话,他的能力还是绰绰有余的。   至于必须的文凭,裴家这么有钱有权,搞定这些应该不会太难。   事实跟疏璃猜测得差不多,裴行止不知道他实际上清楚自己的古人身份,挑挑拣拣地解释了一番,有一个原因疏璃倒是没想到   裴行止替疏璃盛了碗汤,递给他时笑着眨了下眼,“S大最近要建一栋新实验楼,是我捐的。”   “……”   接下来的日子里,大堆大堆古代典籍和现代讲义被送过来。裴行止整天泡在书房,疏璃无事可做,只好抢走王阿姨的一些活,每天变着法子给裴行止做养生粥和小甜点,硬生生把他喂胖了三斤,不得不在备考之余分出时间去健身。   白昼一天长过一天,小区里四月的丁香才刚刚凋谢,五月的紫藤花就已经爬满了花架。裴行止去考试的那天出了很好的太阳,疏璃一直把他送到S大的考场门口。   疏璃检查了一遍裴行止的笔具,笑着比了个握拳的姿势,“考试加油!”   “我会的。”裴行止不放心地嘱咐他,“你先回去吧,天气热,别在这里等。”   “嗯嗯嗯。”疏璃应了,等裴行止进了考场后却没有照做,而是随意地在S大校园里乱逛。   道路上来来往往着青葱的少年少女,不少人回头打量疏璃,还有的人偷偷举起手机拍照。   疏璃并不在意,边走边和系统闲聊打发时间,等把S大主校区完完整整地转了两圈,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回到作考场的教室外。   又等了半个小时左右,陆陆续续有几个人交了卷离开,裴行止也走了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在外面等着的疏璃。   “你……”   疏璃没有问他考试的问题,只是笑盈盈地说:“走吧,回家吃饭。”   裴行止无奈弹了下他的额头,“你啊。”   ……   录用结果出来的时候裴行止不在,是疏璃接的电话。裴行止一回到家,刚打开门,疏璃就扑上前堵住他,“有一个好消息,你猜一猜?”   裴行止看到疏璃的反应时就猜到了他要说的。实际上,在考场上一看到试卷,他就差不多预知到了结果。   但为了配合疏璃,他忍住了笑,故意慢吞吞地回答:“我猜,我被录用了?”   “是的!你超厉害!”眼前的少年脸颊红扑扑的,几乎要兴奋地跳起来,“今天晚上要喝酒,庆祝你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我一定要灌醉你!”   喝完酒的结果就是,最后醉是醉了,然而醉的是疏璃。   对面的人醉得坐在椅子上东倒西歪,还抱着酒瓶不肯撒手。裴行止终于看不下去了,走到他身边要拿走他的酒瓶,轻声哄他:“你醉了,不能再喝下去。”   疏璃打了个小小的酒嗝,一把挥开他,“别抢我的酒。”听到“啪”的一声脆响,他又慌了,连忙抓起裴行止的手,“你没事吧……打痛了没?”   裴行止说:“我没事,不痛。”   听到他说话,疏璃反应了下,才“哦”了一声,重新抱紧酒瓶,小声嘟囔:“我没醉,可清醒了。”   大概天底下所有的醉鬼最后的倔强都是澄清自己没有醉。   “为什么这么开心啊?”裴行止忍俊不禁,用哄小孩的语气问他。   “就是超级超级超级开心!”疏璃一连说了三个“超级”,顿了顿,又小声补上一句,“为你开心。”   “为什么为我开心?”   “你凭自己的努力得到了喜欢的工作。”   “就因为这个?”   疏璃小小声回答:“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有点含糊,“之前你是不开心的……即使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来了这里后,一直都不开心,我能感觉到……但是我没有办法安慰你……”   他笑起来,“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你真正开始新的生活,你会是S大很棒的助教……你看,你来到这里是有意义的,我没有说错。”   裴行止微微一怔。   男生仰着脸看他,双颊红霞蔓延,色如春花,乌眸晶亮,轻轻地说:“我真的为你感到很开心。”   裴行止静了片刻,低声应疏璃:“我也很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 是架空世界嗷,所以压缩了一下当老师的流程 第28章 灯花会(7)   裴行止上任这天,S大论坛上突然盖起好几栋翻页大楼,跟帖无数。   起因是有人拍到裴行止走在路上的几张模糊照片,并po到了论坛上,S大众学生沸腾了,纷纷猜测这位惊为天人的陌生帅哥到底是隔壁哪个学校过来游玩的。   然而当天下午又有人发帖,说在教师办公室看到了一个相似的身影。   于是疑问终于被解答,帅哥不是哪个学校的校草,而是自家学校刚刚到任的古典文献学助教。   一时间,古典文献学的教师办公室门庭若市,热闹了一整个星期,每天都有“虚心好学”来问问题的女学生,直把古典文献学的几个上了年纪的老教授折腾得哭笑不得。   “快看快看快看!有新照片了!”大道上,女生低头翻着论坛,忽然兴奋地揪住身边室友的衣服,“啊啊啊啊啊!好帅好帅好帅!”   照片是在裴行止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偷拍的,年轻老师穿着白衬衫和黑西裤,白皙手指扶在门框上微微回头,侧脸俊美清雅,背脊挺拔,宽肩窄腰,一双大长腿看得令人垂涎三尺。   室友凑上前一看,也跟着惊艳地叫出声。   女生灵机一动提议道:“不然我们下午也去问个问题?一想到照片里的人能开口跟我讲一句话,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可我们又不是他们专业的?”   “没有关系!学术是无界的!”   “……虽然但是,电气专业和古文献的界还是挺大的……”   正当两个女生嘻嘻哈哈笑闹时,一道声音从面前响起:“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请问,古文献学的办公室往哪里走?”   两人一抬头,高高瘦瘦的男生提着保温桶站在前面,乌发明眸,笑意散漫,好看得连天上的太阳都在这一刻失色。   女生颤颤巍巍地指了个方向,“在……在三楼……”   男生道了谢,向她指的教学楼走去,身后传来压抑不住的小声尖叫。   疏璃来到古典文献学教师办公室的时候,裴行止正一个人坐在桌前写笔记。疏璃屈指敲了敲桌面,拖长了腔:“裴老师,工作再忙,饭还是要吃的。”   裴行止抬眼,略略惊诧,“你怎么来了?”   疏璃晃了晃保温桶,“送饭。”   两人来到内间的休息室,疏璃打开保温桶,“今天中午吃红烧排骨、清蒸鲈鱼和清炒小白菜,”把碗筷摆好,又掏出一个玻璃杯,“还有疏璃亲制版柠檬茶。”   裴行止莞尔,吃了几口,想到了什么,“你吃了吗?”   疏璃坐在对面,专注地撑着脸看他,“吃过了,阿姨今天蒸的鱼很鲜,她嘱咐我让你多吃点。”   “我不是打过电话了,说会在食堂吃?”   “怕你吃不惯嘛。”   “很麻烦的。”   “不麻烦,很开心。”   快吃完的时候,休息室的门口探出一个脑袋,“裴老师,资料我放在桌——”男生大大咧咧的声音在疏璃转头后顿住。   疏璃挑了挑唇角,“你好啊。”   浓眉大眼的高个男生突然就脸红了,结结巴巴问:“你、你是?”   “我?”疏璃抬起下巴示意裴行止,“这是我老板。”   “哦哦,你好……你好……”   “……”裴行止“咳”了一声,“欧阳晨明,什么事?”   来人是古文献一班的班长,性格率直开朗,人际关系处得很好,一向能和老师学生们打成一片。裴行止来这不久,欧阳晨明就凭着他惊人的社交天赋和裴行止拉近了关系。   “啊?啊!”欧阳晨明回了神,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刚刚说什么来着?哦对了,钟教授上次不是发了个调查表,我把它收齐了,放在你桌上。”   “我知道了。”裴行止应道,见他还不走,一扬眉,“还有事?”   “没事没事,裴老师你慢慢吃哈!”男生一溜烟就跑了。   疏璃:“看来你跟他们的关系处得不错,刚刚我来的时候,还看到路上有女生对着你的照片尖叫。”   裴行止无奈地笑,“如果是你,你会被更多人喜欢。”   “可是我不需要啊。”停顿一下,疏璃的眼里浸满笑意,“我会把所有的喜欢都给你。”   风很轻地从窗外吹进来,香樟树繁茂的枝叶里隐约传出蝉鸣,阳光普照万物,是一个安静平常的午后。   裴行止微微抿住唇角,说:“你需要的。”   “嗯?”   “你值得很好的一切。”   五月末的时候,平时负责带裴行止的钟教授要去隔壁市出考题,考虑过后将接下来一个月的教学任务交给了裴行止,明天就是裴行止教学生涯里要上的第一堂课。   晚上十二点,书房还亮着灯,疏璃轻手轻脚走进去,把玻璃杯放在裴行止手边:“给你泡了杯蜂蜜水。”   裴行止从讲义堆里抬起头,眼下晕染着淡淡的青黑,轻声催促他:“怎么还没有睡觉?赶紧去睡吧。”   “知道了。”疏璃看着他喝完蜂蜜水,问:“紧张吗?”   裴行止摩挲了一下杯口,“嗯,有一点。”   他之前在学校的工作就是替钟教授打一打下手、查找资料批改作业,偶尔也会参与古文献的研究,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站上讲台。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看古文献的教学讲义和网上视频,但难免还是担心准备不足。   “你这么厉害,肯定没有问题的。”疏璃笑了笑,“明天讲课要是紧张的话,你就把下面的学生全部想象成我,你只是在跟好多个疏璃讲课,然后就不紧张了。”   裴行止笑得弯起眼,“好。”   第二天裴行止来到教室,才明白了疏璃前一天晚上说话的真正含义。   上课铃还没响,裴行止翻开讲义,随意地扫了眼教室。   古典文献学一班的学生早就知道是他来上课,原本四十人不到的班却把教室坐满了,后面还有一排女生站着,手里没有古文献的课本,显然不是这个班上的人。   他有些无奈,但没有说什么,拧开水杯喝了口水,忽然目光一顿。   教室右边靠窗的位置上,男生用书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弯起来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他。见他发现了自己,男生拿开了书,一字一顿地比口型。   “别——紧——张,你——超——极——棒!”   满室嘈杂中,疏璃的笑容比天光还耀眼。   心好像一下被填得很满,裴行止眼中染上笑意,开始上课。   两个小时后,这堂课成功结束,留下一黑板惊云游龙般的繁体行楷板书。学生们鱼贯而出,还有几个人排着队来到讲台上问问题。   裴行止低着头耐心地一个一个解答,最后的人笑嘻嘻问:“老师,我有一个问题,今天中午吃什么?”   裴行止翘起嘴角,温和出声:“你想吃什么?”   “没有带饭,只好去食堂啦。”   “好。”   食堂里人头攒动,疏璃和裴行止买了饭,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临桌的女生一边看他们一边窃窃私语,他们只当没听到,自顾自地吃着。   欧阳晨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端着餐盘坐在了裴行止旁边,打了个招呼就直奔主题:“裴老师,我们班这个周末要举行一次登山远足,算班级活动,她们都撺掇我来找你,问你去不去。你去吗?”   裴行止闻言就想拒绝,没等他开口,疏璃问:“去哪?”   “灵嵇山。”欧阳晨明眼睛一亮,“对啊疏璃,你也可以去。”   疏璃经常来S大,这段时间已经和欧阳晨明混熟。欧阳晨明想通这点,不由得又打起疏璃的主意来,“要不疏璃你跟裴老师一起来吧,灵嵇山上风景可好了,人多也热闹。”   说着又诉起了苦,一副凄凄惨惨的模样,“你是不知道,班上那些女生看我和裴老师玩得近,整天就知道扒着我问些有的没的,要是裴老师不去,这一路上她们能把我的皮都给扒了。如果你和裴老师一起来了,简直是救我于水火之中啊。”   裴行止问疏璃:“想去?”   疏璃拿着筷子想了想,“想和你一起去。”   裴行止对欧阳晨明说:“那就去吧。”   “好嘞,就这么定了。”欧阳晨明乐颠颠地端起餐盘走了,不忘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感谢二位救命之恩!”   ……   周末早上,裴行止和疏璃如约来到灵嵇山山脚。虽然欧阳晨明通知过大家这事,但众人尤其是女生看到他们两人,还是不由自主发出阵阵欢呼。   人到齐后就开始登山。前一天下了场大雨,今天是个适合爬山的阴天,山里的空气十分清新,加之灵嵇山多奇石,有山有水,风景钟灵毓秀,走在其中只觉赏心悦目、心情舒畅。   登山途中裴行止和疏璃一直都被女生们围着。裴行止是她们的老师,偏偏年纪轻得像同龄人,脾气长相都很好,相处起来没有距离感,学生们都很喜欢他,疏璃就更不用说了,开朗爱笑的大美人无论在哪里都是最受欢迎的。   众人一路叽叽喳喳笑笑闹闹,来到靠近山顶的小亭。   此时已经是中午。走了一上午的路,大家都饿了,一致决定不再往上走,而是铺开野餐垫席地而坐,开始吃专门为今天中午准备的午餐。   王阿姨给疏璃二人准备的是三明治、酱饼和覆盆子蛋糕。疏璃喜欢奶油蛋糕的甜味,裴行止把自己的那份也给了他,一边咬三明治一边看他吃蛋糕。   疏璃咬了一大口蛋糕,脸颊的软肉一鼓一鼓的,吃相很可爱。他低着头,小心地把蛋糕上的覆盆子一颗一颗摘下来。   “在干什么?”   疏璃摘完覆盆子,张开手掌放在裴行止面前,笑盈盈的,“给你吃。”   裴行止微微一怔,眉梢眼角都漫出软融笑意,从他掌心拿出一颗来,“好了。”   “都是你的。”疏璃握住裴行止的手腕,固执地把大颗大颗饱满新鲜的覆盆子一股脑倒进他手里。   他的眼睛一弯,里面的情绪仿佛一眼就能望穿,“快吃吧。”   作者有话要说: 幼稚恋爱ing 第29章 灯花会(8)   休整过后众人开始下山,回到山脚后包了辆大巴回市区聚餐。   聚餐的地点是个农家饭店,客人很多,他们没有预约,要等上半个多小时才能上菜。坐在包厢里干聊似乎有些无趣,欧阳晨明翻出一盒纸牌提议来玩游戏。   游戏内容很简单,类似于真心话大冒险,按照人头数纸牌,其中要包括两张王牌和一张红心Q,然后把牌发下去,得到王牌的两个人要配合完成得到红心Q的人提出的任务,没有完成的话则在饭后留下去后厨帮忙刷十分钟盘子。   第一轮抽到一男一女,被要求背出整篇《滕王阁序》,好歹是重点大学文院的学生,两人磕磕绊绊并用了一次场外求助的机会后顺利完成。   第二轮抽到两个男生,任务是根据电视剧《爱情是从告白开始的》的告白片段,来一场模仿秀。   气氛开始活跃起来,两个高大的男生面红耳赤地面对面站着,为了给面子,众人努力压低笑声,但在其中一个男生破罐子破摔喊出“欧皓辰,我喜欢你!我的脑和我的心,我全身上下每一个器官都在说着我喜欢你”的时候还是爆发出欢乐的笑声。   到了第三轮,纸牌按顺序发下,一个戴着眼镜的萝莉女生举起自己的牌,“我是红心Q,在线呼叫大小王。”   疏璃和坐在他旁边的裴行止一起把牌翻过来,赫然分别是大小王。   欧阳晨明起哄道:“给他们出个难点的题,老师嘛,当然要严以待己!”   “嗯……”红心Q认真地思考一番,问裴行止:“老师,你最喜欢疏璃身上那个地方?”   裴行止和疏璃对视一眼,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回答:“眼睛。”   红心Q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拖腔拉调道:“那么——你就亲一下那个你喜欢的地方吧。”   人群静了三秒钟,骤然发出哄笑,人人都一副看热闹的神情,有人对红心Q抱拳,“实乃英雄,佩服。”   红心q笑眯眯的,“承让。”   哄笑声中夹杂着对裴行止的调侃:“裴老师,你干嘛要说喜欢眼睛啊,随便说一个哪怕是手不行吗?”   “都是男人,亲一下没有关系,又不是要接吻。”   “对啊对啊,一下的事,赶紧的,待会儿菜要上来了。”   “裴老师,刚才我都那样豁出面子也要完成任务了,你可别不以身作则啊。”说话的是刚才上演告白喜剧的男生。   裴行止僵硬地在座位上,脸侧靠近耳边的地方开始发红,耳边是众人纷纷的催促。   疏璃靠近了他,小声说:“我不想去洗碗。”   裴行止蓦地呛了一口,“那……可、可以吗?”   “可以的。”   裴行止站起来俯身的时候疏璃闭上了眼,他的唇轻轻落在男生黑如鸦羽的眼睫上,一触即分。   哄闹声仿佛要将屋顶掀翻,裴行止的目光掠过疏璃时看见他耳尖的一抹红。   ……   吃完饭的时候天色还早,古文献一班的团建费用充足,干脆又去KTV订了一个大房间唱歌。   包厢里只开着小灯,光线昏黄斑驳,年轻人坐不住,唱过一轮歌后就聚在一起玩游戏。疏璃被拉着去加入游戏,裴行止还是不喜欢太热闹,一个人坐在昏暗的角落里闭目养神。   身边坐下一个人,裴行止睁开眼,见是疏璃。   他低声问:“怎么不去玩?”   “陪你坐。”   “不用管我,玩得开心点。”   “没事,现在就很开心。”   裴行止没有再说话,周围一时间分外安静,只有不时的玩闹声从包厢的另一边传来。   屏幕里女歌手在唱一首粤语歌,声音轻缓,很温柔又很悲伤。   疏璃忽然轻声道:“我很喜欢这首歌,它叫做《光》,是关于救赎。”看向裴行止,他笑了笑,黑暗中,眼里像缀着漫天星光,“你听得懂吗?”   裴行止静静地看着他,神情温和。   疏璃一瞬不瞬地与裴行止对视,跟着女声哼唱出声,咬字轻而柔软。   “很想能进入你的宫殿   让黑暗过度射进光线   来寻呼吸的勇气   来一起找到存在意义   如流星都闪过了   摘一颗给你去做冠冕”   在这方寂静的小天地中,裴行止和疏璃彼此凝视,不知是谁先靠近,他们触碰到对方的唇。   是一个很轻很短暂的亲吻。   “好喜欢你。”疏璃说。   裴行止的声音有点哑,“哪种喜欢?”   “想要和你永远在一起的喜欢。”   “因为我把你从赢家带出来吗?”   “因为你是我的救赎。”   疏璃细细的鼻息洒在裴行止的脸上。   他们开始无声地接吻。   裴行止轻轻道:“你也是我的救赎。”   “写一首新的老歌   而记忆中你那样脆弱   聪明狂热也颠簸   我不懂哼一首歌   但我总可以爱着你吧   要求其实也不多   从你发端平伏你心魔   伸手膜拜着你的侧脸   瞳孔已闭着但看得见   灵魂仿佛出了窍   眉梢与眼眸留待发现   如漆黑天际看到闪电   如走散了亦觅到光线   如能走得到最尾   就一起走进明日里面”   裴行止和疏璃像寻常情侣一样地恋爱、生活,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很快就是暑假。   西北边疆的某地考古挖出大型的千年前通商遗迹,其中有大量古文献出土,S大的钟教授被邀请前往参与研究,他有意培养裴行止,便带着裴行止一起去了。   这次的考古研究是封闭性质的,不能带无关人员前往,也不允许使用任何通讯工具。也就是说,疏璃和裴行止接下来的这两个月都无法联系对方。   送走裴行止后,疏璃基本就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除了偶尔出街画画就是瘫在家打游戏睡觉。   他也就目前的攻略进度跟系统探讨过。按理来说他和裴行止的感情算是水到渠成,在那次KTV之后还一起生活了两个多月,即使裴行止仍然没有放开身为古人的克制守礼,但他丝毫不怀疑裴行止对自己的爱,怎么说这次的任务都该算是完成了。   【“还有什么事是没有解决的吗?”】   系统沉吟,【“大概吧。”】   【“还能是什么事?”】   裴行止现在摆脱了裴家的管控,拥有了用不尽的财产,很好地适应了现代生活,成为了S大的老师,还有了相爱的恋人,是部连续剧都该剧终了,疏璃左想右想都想不到还能有别的缺口。   【“这么想脱离这个世界?”】   疏璃仰倒在床上,吐气,【“想。”】他无所谓地笑着,语声轻快,【“想回家啊。”】笑了片刻,终于还是沉默下来,眼里空荡荡的。   沉湎温柔,困囿假象。   不要做,不能做,不该做。   一个月后,疏璃意外地收到了裴行止自千里之外的来信。   信封上没有寄信地址,应该是托人带回来的,里面是一张信纸,裴行止只写了很短的一段话。他刚来时不习惯写硬笔书,写出来的字不能说好看,但现在已经练成随便一个人看了都要赞叹一声的漂亮字迹。   “疏璃:   见字如晤。   闻得寄信之法,欢欣之至。然千般杂思皆无能诉之于笔端,乃草书几行,欲言未尽,甚歉。   吾于此安好无恙,且得益良多,万勿挂心。西北大荒风景极佳,黄昏尤美,有‘长河落日,千里烟海’之状。若待时日,定携汝同游。   望寝安衾、加餐饭。请释远念,待吾归还。   顺颂夏安   行止手书”   信纸的最下面是一行小字:“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   开学前夕,裴行止随钟教授回到S市。刚出机场,就看见等在外面的人。   裴行止停住脚步,朝他张开双臂。   乌发明眸的高瘦少年快步跑上前,扑进裴行止怀里。   “瘦了。”疏璃收紧手臂抱住他,声音闷闷的。   裴行止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没有。”   “瘦了。”   他低笑出声,温柔道:“好,瘦了。”   静了片刻,疏璃小声说:“我收到了你的信。”   “嗯。”   “我也很想你。”   “轰隆隆——”   窗外惊雷乍起,一声巨响当空劈下,裴行止猛地睁开眼,胸膛剧烈起伏。微光从未拉紧的窗帘间透入,照在他惨白一片的脸庞上。   良久,他吐出一口气,全身紧绷的力气一松,终于缓了过来。   雨声渐大,裴行止安静地听了一会儿,掀开被子下床,走出房门。来到疏璃的房间门口,他犹豫了很久,还是轻轻推开房门。   疏璃的被子被蹬开一个角,他俯身替他掖好,然后缓缓蹲下来。   这个时候是凌晨,房间里光线很暗,裴行止依稀能看清疏璃的脸。   少年的黑发蓬松柔软,呼吸声轻而均匀,是很乖的睡相,经常能看得让人生出无限爱怜。   S大的开学让他忙了很长一段时间,许久都没能和疏璃好好相处。他下意识抬手想抚平疏璃头顶被睡得翘起来的一缕短发,指尖却停在半空。   他想起刚才的那个梦。   他心中一片寒凉,如坠冰窟,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起胸口刺痛。   他沉默着,用力闭了闭眼。   作者有话要说: 信是乱写的,不要细究哈。   歌是卢凯彤的《光》,很好听。   因为歌词非常符合人物的心境,就放在了文中。本来想写一个小剧场补偿大家,但作者实在是小剧场废,所以就非常认真地写了一段沈敛的番外,鞠躬~   疏璃偶尔会做梦,梦见沈敛。   梦中又是一年除夕夜,沈敛独自驱车来到郊外,坐在坡地看远处天空燃起的烟花。   年前沈敛接了部新电影,饰演一位盲眼的天才画家。为了贴合形象,他留起了半长不长的头发,发丝被寒冷刺骨的夜风吹起,凌乱地覆在眼前,露出白皙流畅的下颚轮廓,模样俊美而落拓。   沈敛很喜欢即将开拍的那部电影所述的故事,说的是画家从小展露出惊人的绘画天赋,成就斐然,却因为一场意外而失明,由天堂跌落地狱。正当画家痛苦难当、被现实打击得一蹶不振之际,一个女孩来到他身边。   女孩倾尽所有地爱他,帮他,替他治愈伤痛。于是画家终于有勇气重新拿起画笔,也有勇气接受失败率极高的治疗。   故事的最后,画家成功复明。   然而他睁开眼,却没能看见那个女孩。他疯了一样地找她,却找不到有关她的半点痕迹。   身边所有人都告诉他,从来没有过什么女孩,一切都是他臆想出来的产物。   沈敛静静阖上眼,想那时画家该有的心情。   他会相信吗?   还是此后一生都不放弃寻找?   他还爱她吗?   还是将来也能爱上另一个人?   他会记得她吗?   还是觉得回忆太过难以承受?   剧本没有给出答案,沈敛在风中沉默着。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沈敛忽然一顿,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轻轻抬起头。   “你……”他的声音轻而沙哑,刚开口又蓦地停下。   那缕风很轻地掠过他的眉梢、眼角、鼻尖与唇畔,而后绕上他搭在膝盖的指尖。   沈敛的眼睫微微颤动着,始终没有睁眼,呼吸极浅,如同害怕一场梦的惊醒。   终于,风停了。   静了许久,沈敛起身,慢慢向坡下放车的位置走去。   他没有再回头。   “不知为何,明明想和你说话。   却骗你说,风雨正好,该去写点诗句。   不必嘲讽我,你笑出声来,   我也当是天籁。   不必怀有敌意,你所有心计,   我都当是你对我的心意。   我的宿命分两段,   未遇见你时,和遇见你以后。   你治好我的忧郁,而后赐我悲伤。   忧郁和悲伤之间的片刻欢喜,   透支了我生命全部的热情储蓄。   想饮一些酒,让灵魂失重,好被风吹走。   可一想到终将是你的路人,   便觉得,沦为整个世界的路人。   风虽大,都绕过我灵魂。”   ——西贝《路人》 第30章 灯花会(9)   疏璃开始发觉不对是在一个礼拜后。   他知道裴行止这段时间很忙,但是最近几天他和裴行止的作息似乎完全错开了,早上他还没起裴行止就出了门,晚上裴行止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睡了,一天下来连面都见不到。   然而他们还能通过电话联系,平时也会有交流,裴行止看起来并没什么异样,好像就真的是因为太忙了。   疏璃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中午的时候疏璃给裴行止打电话问他会不会回来吃饭,还是要他送过去,裴行止停顿几秒,声音很温和地从电话那端传来:“刚好有人约了我,你吃吧,不用等我。”   “这样啊。”疏璃笑嘻嘻地说,“别太忙了,要记得休息。”   裴行止“嗯”了一声后挂断电话。   【“统哥,你说,我该不该怀疑裴行止在外面有人了?”】【“你说呢?”】   【“但凡我不知道裴行止不是普通人,我都……”】疏璃的声音慢慢小下来,喃喃道,【“等一下……好像……也不是没可能?”】系统:【“……”】   疏璃捧着手机想了片刻,认为还是需要打探一下情况,于是在微信上戳欧阳晨明:【兄弟在吗,问你个事。你裴老师最近状态怎么样?】欧阳晨明很快回消息:【挺好的,怎么了?】   【那你知道他今天中午和谁一起吃饭吗?】   【这我哪知道。】   过了一会儿又发,【不过刚刚下课的时候看到裴老师和谢老师一起下楼,说不定就是去吃饭了。】疏璃的耳朵刷地竖起来:【谢老师?男的女的?长得怎么样?】【……人家是一岁数比你和裴老师加起来还大的老头。】【那你有没有发现他最近有哪里不对劲?】   【不对劲?我想想……有一次我去办公室领东西,撞见他在发呆,叫了好几声都没反应算不算?】【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两天。哎我说你怎么回事啊?问这些做什么?】【那什么,这不是最近和他吵了一架,找不到台阶和好嘛。】欧阳晨明震惊:【裴老师脾气这么好都能跟你吵起来?疏璃你可以啊。】疏璃:……   随便和欧阳晨明又扯了几句,疏璃结束话题。   发呆?   疏璃盘起腿,靠在沙发上开始放空。   系统淡淡出声:【“想好怎么做了?”】   【“问题是他确实没有太不对劲,都可以推给工作忙。我做些什么的话,像是在逼他。”】【“所以?”】   【“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再等等看。”】疏璃想到了什么,【“我记得过几天就是裴行止的生日了?”】【“是。”】   计上心头,疏璃继续放空,【“之前还在跟你讨论进度问题,觉得这次好像是简单了点……原来在这里等着我……”】   裴行止生日当天如往常一般去了学校,疏璃则在家折腾了一下午做蛋糕。晚饭时候裴行止还是没有回来,疏璃拿起手机想给他打个电话,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放下了。   裴行止在夜深时回到家,原以为疏璃已经睡下,他打开门,屋内的亮光霎时透出。   客厅灯光明亮,疏璃窝在沙发上睡着了。茶几上是一个漂亮的蛋糕,蛋糕上铺了厚厚一层的水果和巧克力碎,被小心地写下一行字:“二十四岁生日快乐”,旁边还有一个笑脸。   裴行止一怔。   他这几天过得昏沉,直到此时此刻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辰。   裴行止的胸口酸软一片,弯下腰想把疏璃抱回房间。睡梦中的疏璃察觉到动静,迷迷糊糊睁开眼,见是裴行止后瞬间清醒,从沙发上坐起来。   裴行止干脆蹲在他身前,仰起头看他,温声问:“怎么等到这么晚?”   疏璃揉了揉眼睛,声音有些含糊:“以为你会早点回来,就在这里等,没想到睡着了。”   裴行止注意到疏璃右手食指指节上的一块红印,一皱眉,“手怎么了?”   疏璃“唔”了一声,没太在意,“没事,下午做蛋糕的时候被烫了一下。”他想起茶几上的蛋糕,眼眸亮晶晶的,“我给你做了生日蛋糕,肯定很好吃。”   “擦药了吗?”   “……没有。”   疏璃看着裴行止取来医药箱,握住他的手在伤口上轻轻抹开烫伤药膏。裴行止的睫毛又长又直,根根分明,垂下来的时候挡住了眼睛,显得沉静而温柔。   水墨云山般美好的一张脸庞。   疏璃小声说:“这么忙啊,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了。”   他的语气有点小心,又有些许的委屈,让裴行止的心微微一疼。   裴行止沉默着,半晌后忽然问:“疏璃,如果……我是说如果,明知道一件事不会有好结果,你会去做吗?”   疏璃微愣,裴行止这个问题问得太没头没尾,他踌躇了一下,“是很坏的结果吗?”   “是。”   “很想做吗?”   “很想。”   “喜欢吗?”   “很喜欢。”   “那我会做。”   裴行止抬眼看疏璃,声音很轻:“……为什么?”   疏璃握住裴行止的指尖,“如果我不做的话,我这辈子都不会放下。”   裴行止定定地看着他。   疏璃问:“你是碰见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良久,裴行止翘了翘嘴角,“怎么会。”   擦完了药,疏璃把蛋糕正中间的蜡烛点燃,然后捧在裴行止面前,道:“先许愿,然后把蜡烛吹了。”   裴行止依他所言,闭眼片刻,吹熄了蜡烛。   疏璃甜甜地弯起眼,“行止,生日快乐,要天天开心呀。”   裴行止温柔应道:“嗯。”   因为太晚了,疏璃没什么胃口,只草草吃了几口蛋糕就放下叉子,撑着脸注视一口一口吃得认真的裴行止,“好吃吗?”   裴行止咽下一口蛋糕,“很好吃。”   “你许了什么愿?”   他拿着叉子的手一顿,“据说许的愿说出来就不会灵验了。”   疏璃笑起来,“没有关系,你这么厉害,想要什么都可以实现。”   “你想知道?”   “嗯嗯。”   “我许的愿是,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生日过后,裴行止终于不那么忙,恢复了以前和疏璃相处的样子。疏璃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直到有一天   “啪!”   听到声响时疏璃刚好路过书房,他走进去,发现裴行止正维持一个站着的姿势,怔怔地看着一地的玻璃杯碎片,表情很空白。   “怎么了?”裴行止的样子太过反常,疏璃有些急,以为他伤到了哪里。   裴行止蓦地回过神,“没、没事,刚刚没拿稳杯子,不小心摔了。”   疏璃仍然犹疑:“那你怎么……”   裴行止笑了笑,“突然被吓到。”又说:“待会让阿姨过来收拾,你去玩吧,我还要备课。”   已经是很平常的神情和语气。   “行。”疏璃没有再说什么,出去的时候带上了门。   裴行止缓缓坐下来,靠倒在椅背上,面上血色尽褪。半晌,他抬起右手放在眼前。   骨节分明,指节修长,指甲干净圆润,洁白漂亮得像是艺术品的一只手。   他的眼眶红了一瞬,忽然用手指挡在眼前,嘴角抿成微微下垂的弧度。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他终于放下挡眼的手,望着虚空中的某个点,眼睛像是被清水洗过,里面再看不出情绪。   ……   另一边,疏璃回到客厅,心不在焉打开电视。   系统:【“他的反应不像是没有事。”】   【“我也觉得。”】疏璃漫无目的地换台,皱着眉,【“他肯定有事瞒着我,我有不好的预感。”】疏璃的预感没有错,裴行止一夜之间又回到“忙碌”的状态,并且比上次更严重。   如果说上次裴行止只是经常早出晚归而其他时候无异的话,那么这次他就是极力地避免和疏璃相处接触,连必要的话都尽量简短,不然就靠人传达,刻意得让人想装作感觉不出来都不行。   【“你还记得裴行止生日那个晚上他问我,如果明知道一件事不会有好结果,那还要不要去做吗?他说的事情肯定跟我有关,不然他这段时间不会这样。”】【“嗯。”】   疏璃灵光一现,【“他不会想起上个世界认识我之后的事情了吧?”】旋即又否认这个念头,【“不能啊,就算想起来了,也不会是这个反应。而且两个人长相一致也不是不可能,我咬死不认那是我,他还真能怀疑我也是从那个世界过来的?”】【“嗯。”】   【“……我说统哥,您除了‘嗯’之外能说些别的吗?”】系统非常随和地改口:【“不错,继续分析。”】【“……”】疏璃挫败地喃喃:【“挺好的,至少多了五个字。”】【“难道在上个世界我离开后又发生了什么?”】想了又想,疏璃还是不死心地问:【“统哥,你真不知道裴行止是从哪个节点过来的?”】【“不知道。”】   意料之中的回答。   疏璃叹了口气,百思不得其解,【“那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其实你并不需要知道。”】   疏璃一愣,【“什么?”】   【“你没必要非要知道发生的事,只要让裴行止下定决心,让事情回到正轨,就达到了你的目的,不是吗?”】【“可是,我连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怎么让他下定决心?”】【“一哭二闹三上吊。”】   疏璃觉得系统在用冷冷淡淡低沉磁性的嗓音说出“一哭二闹三上吊”这句话的时候实在是虚幻又不失荒诞,忍不住愕然:【“你认真的?”】系统不带感情地陈述:【“你知道的,他爱你。”】【“他爱我,然后呢?”】疏璃忽然顿住了,若有所思地重复,【“对啊,他爱我。”】他的眼睛亮起来,【“我知道要怎么做了。”】   十月末正值桂花香,江南水乡的秋天如画般诗意静谧。S大的银杏树灿黄烂漫,裴行止独自一人走在银杏小道上,鞋底踩在树叶上,发出“沙沙”的细碎声响。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屏幕上显示着疏璃的名字,他停住脚步,手指放在接听键上,却迟迟没有按下去。安静地等了一会儿,直到疏璃挂断电话。   片刻后,疏璃又打了过来,他终于接通了。   熟悉又轻甜的嗓音响起:“刚刚怎么没接电话?是在忙吗?”   裴行止静了静,平淡道:“嗯,现在不方便,有事下次再说。”没等疏璃再开口,他按下挂断键。   “呼。”裴行止轻轻吐出一口气,眼里有些许的疲惫和悲哀。   一片银杏叶落在肩头,裴行止抬手将它拿下,似有所感,蓦地一回头。   刚刚电话里的男生就站在不远处怔怔地望着他,脸色苍白,眼眶却通红。   “……”裴行止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就见疏璃飞快地转身跑开。   “疏璃!”他追上去。   疏璃比裴行止先回到家,裴行止到的时候发现疏璃不在客厅,立马转去他房间。果然,疏璃半蹲在地上,正收拾衣物行李。   裴行止箭步冲上去握住疏璃的手腕,“疏璃,我不是……”   疏璃低下头,一动也不动,被握住的手腕细微地颤抖着。   裴行止的声音也在发抖:“疏璃,不要这样。”   一大滴泪水落下来,砸在疏璃箱子里摊开的衣服上,他仍低着头一动不动。   裴行止抬手扳起疏璃的脸,又是两滴眼泪落在他的手指上。疏璃抬起眼定定地看他,满面泪痕,一串接着一串的泪珠自眼眶滚落,几乎要烫伤他的指尖。   “你厌倦我了吗?”疏璃绝望地问他,声音轻而沙哑。   他哭得剧烈,但压抑了所有声息,使得整个胸腔都在倒气,短短的问话几近不成调:“你是……你是不需要我了吗……”   “你告诉我……我哪里做错了,我会改的……”   该如何形容此时的感受呢?   就像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千般珍视万般爱重的宝物被打翻在地,就像是一把重锤探入胸膛一下一下把五脏六腑捣得粉碎,就像……疏璃在他面前哭。   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溃不成军,裴行止用力抱住疏璃,“你没有错,是我错了。”他哽咽着,忍不住泪如雨下,“是我错了……”   胸前的衣料被怀中人的泪水浸透,裴行止闭上眼,“我一直需要你……我爱你……”   ……   翌日,疏璃被眼皮上的冰凉触感惊醒,刚想睁眼,头顶传来裴行止温润柔和的嗓音:“别动,忍一下。”   昨晚两人的情绪都太激烈,糊里糊涂就睡过去了。裴行止也是刚醒,发现疏璃昨晚哭得太狠,眼上皮肤又太薄,过了一晚后眼睛肿得厉害,于是往毛巾里包了冰块在他眼睛上轻揉消肿。   疏璃的声音有点哑:“不用去学校?”   “请假了。”   过了半晌,疏璃后知后觉地应了一声,又道:“你……”   “嗯?”   疏璃抿了抿唇,没说下去。   “想说什么?”   裴行止拿开了毛巾,疏璃尝试着睁开眼。略模糊的视线里,阳光透窗而进,裴行止就俯在他的床边,很温柔的样子。   疏璃一张双臂抱住裴行止,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想说,你不用这样,我永远不会怪你。”   裴行止在他耳边开口:“如果我把你这句话当成无止限的纵容怎么办?”   “那就是。”   “……”   疏璃说:“除非你不再需要我,我不会离开你。”   “不会的。”裴行止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我会陪你走进明日里面。” 第31章 灯花会(完)   裴行止和疏璃再也没有提到过那天发生的事,所有事情都回到了正轨。时光眨眼间流转,他们一起过了圣诞,一起过了元旦,一起来到新的一年,一直彼此相爱、相依为伴。   花灯会的夜市璀璨喧闹,人影重重,灯彩熠熠。裴行止和疏璃并肩走在长街上,像是人群中的发光点。   裴行止温声道:“就是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来到了这里。转眼就是一年。”   疏璃弯起眼,“据说你刚来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却还能把裴家一群人骗得团团转。”   “刚来时确实对周围的一切都一窍不通。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直到遇见你。”裴行止微微地笑,“你让慢慢我喜欢上这里的生活。”   疏璃牵上他的手,被裴行止反手握紧,“你曾经对我说,我在考上S大助教之前都是不开心的,其实你错了。”   他的声音很低,“遇见你之后,我一直很开心,真的。”   疏璃的心中升起隐隐的不安,玩笑般问:“为什么突然说这么煽情的话啊,好像以后不能说了一样。”   裴行止陡然静下来,两人已经走到了长街的尽头,潺潺的流水旁是一座石桥,远处街市的光没能照过来。这里寂静地像是另一个世界。   沉默过后,裴行止轻轻地说:“疏璃,你应该一直很疑惑,为什么有段时间,我很反常。”   “……”   “因为,那一次,”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分外艰难,他的声音迟滞而艰涩,“我梦见了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的死亡。”   天枢国青云城城主裴行止,死于天枢国历二百八十四年的春初,他二十四岁的年纪里。彼时正逢冰河解冻、万物复苏。   “你说……什么?”   好在说完那一句话,其他的话就能很平静地说出来了。   毕竟是他假设了几千次几万次的坦白。   裴行止弯了弯唇角,“我从另一个世界而来。如果你记得,我们该是认识的。”   “我——”   裴行止柔和地打断疏璃:“没有关系。不管你记不记得,都没有关系。”   疏璃看着他,有些愣怔。   “我梦见了曾经在那个世界发生过的事,也梦见了我曾因你而死。”   裴行止安静地叙述,“那段时间我一直昏昏沉沉的,甚至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但是却能模糊地感知到,如果我选择继续和你在一起,就会回到另一个世界。就好像,我来到这里,只为这一件事,梦醒时,我就要回到该回的地方去。所以在那场梦过后,我开始避免和你相处,避免看见你。”   “生日那天,你告诉我要去做,因为很想,因为很喜欢。我以为我就这样想清楚了。直到不久后,我在书房端起杯子想接水,右手却突然变得透明。我亲眼看着杯子穿过我的手摔在地上,才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这也许就是我的结局。”   “疏璃,没有人会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尤其是在死过一次之后,尤其是在……刚刚适应并且喜欢上新的生活之后。我也想要活着。”   疏璃眨了一下眼,一颗眼泪倏忽落下。   裴行止很轻地伸手替他拭去泪痕,“可是你在我眼前那样地哭。我一看到你的眼泪,就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想把我有的一切都给你。”   他停在疏璃脸颊旁的手消失了一瞬,疏璃的脸色刷白,惊惶摇头。   “我总是希望时间能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这样我就能更久地待在你身边。却无法做到。”裴行止笑了笑,“我能感觉到,就是今天了。”   疏璃抓紧他的手,张了张嘴,几次过后才发出声音:“不、不会的……是假的……”   “财产转移的说明我放在了你房间的床头柜,如果有不懂的,可以问赵律师。至于裴家人,你不用理会。”裴行止的语声冷静而温柔,“以后……”顿了一下,眼里含着笑,“要是有喜欢的人,好好生活在一起,一起走下去。”   “我不会……”疏璃的眼泪簌簌掉落,露出疼痛神色,“我只要你……我要你留下来……”   裴行止却只是笑,“不要哭。最后一眼,笑一笑好不好?”   疏璃呆呆地看着他,裴行止的手指慢慢拂开他额前的细碎鬓发,一点一点擦干净他脸上的水渍,男孩秾艳精致的五官完整地露出来,那样的夺目好看。   他自外世而来,无亲无友,踽踽而行。却在这里,遇见了这样一个人,像一束阳光,骤然照亮他的来路和归途。   他想起那次在ktv,疏璃轻轻哼唱的那首歌。   “如漆黑天际看到闪电   如走散了亦觅到光线   如能走得到最尾   就一起走进明日里面”   如果能,走进每一个明日。   裴行止眼角绯红,眸中似春水软融,是很绝望却温柔的样子,“笑一笑,嗯?”   静了片刻,疏璃试着翘了翘嘴角,一颗泪珠飞快滚落,他终于缓缓露出笑容。   “你也忘了一件事。如果你记得……”疏璃的声线在轻微地发着抖,眼尾和鼻头都通红,但却镇定下来,“去年的今天,我在这里见过你。”   那是个在灯影人潮里一瞬的对视。   裴行止愣了一下,笑开,“这样啊。”   “我后悔了很久,我应该在那个时候找到你。你不会见过裴家人,不会看到任何人的冷眼,不会受到任何人的敌意。是我带你回家,我教你要学的东西,我带你认识这个世界,我努力赚钱养活你,所有人都会喜欢你、欢迎你,我们很好地在一起,我一直陪着你。”   心口是绵密细长的刺痛,裴行止轻道:“听起来很好。”   疏璃的笑容烂漫,“除了不会那么有钱,但是你不会介意的对吧。”   “我会很开心。”   疏璃眼尾又漫出浅浅一层的水泽。   片刻的静默过后,裴行止抬手拥住他,右手轻轻护在他的后脑让他靠在自己颈间,以一个全然保护的姿态,低声说:“我们一直相依为命,我给你一个家,我带你去看山川河海,我看着你长长久久无病无痛地活下去。”   “好啊。”疏璃应他。   “能在那个世界遇见你,把你带回青云城,是一件很幸运的事。”裴行止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眉眼依然是很柔软的弧度,“你不必自责,我的生命本该停在那里,而在这的一年时光,是你送给我的,我很感激。”   “我也很感激。”疏璃还是在笑,眼里的水光晃啊晃。   “我爱你。”   “我知道。”   裴行止不见了。   疏璃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系统浅浅地叹息:【“疏璃……”】   【“你一开始就知道,只是故意没告诉我,对吗?”】疏璃轻声问。   【“……是。”】   【“一开始是不能让任务变得简单,后来是怕如果我知道了,也许就不会想回去了,对吗?”】【“是。”】   【“我不怪你。”】他哽了哽,闭上眼,【“如果可以的话,能……让我看一看他吗?”】系统沉默良久,【“好。”】   裴家后山是青云城的禁地,除青云城裴家的历代城主外,不允许任何人踏足。   据《青云城志》记载,裴家禁地的山巅长有一种灵果,名为长生,有奇效,可生死人、肉白骨、除百病。   裴行止偶然间看到这则城志的时候,想的是那个消失的满身病痛的少年。他只身前往后山,本只抱一线希望,不料真的找到了长生果。就在这个时候,山崖断裂崩塌,他坠下深渊。   其实是有些后悔的。   只因那一眼心动,为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付出性命,似乎太不值得。   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将身下土地染红,裴行止的意识已经很模糊了,却隐约看见了一个人的身影。   是短发的疏璃。   他跪在他身前,脊背佝偻着,像压上了无法承受的重担。   原来,竟然是值得的吗?裴行止迷迷糊糊地想,否则的话,他怎么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幻想疏璃出现在自己眼前?   那个人影轻声问:“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裴行止很吃力地听清了,他张了张手指,灵果却已经在坠崖的时候遗失。他呛咳一声,血沫溢出嘴角,“你……回家……活着……”   那次花灯节,疏璃在他身边散漫地微笑,说他想回家,想好好活下去,想看遍天下山川河海。   他一直记得。   “好。”   听到肯定的回应后,裴行止的眼中有亮光一闪而过,缓缓阖上长睫。   疏璃安静地跪坐在他身边,良久,肩膀轻轻颤抖。   跳转空间前,系统告诉疏璃:【“我的名字叫亚撒。”】【“……医生?”】   【“也是希望。”】   疏璃坐在崖下,看春初的落花纷飞,渐渐将那抹白衣掩埋。他抬手接住一片不知名的花瓣,垂眸说:【“我以为你不打算告诉我。”】【“疏璃,”】亚撒的嗓音轻缓柔软,【“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作者有话要说: 结束啦,眼泪已经淹没了自己呜呜下个世界:俊美冷漠·脾气不好·冥界鬼王x美貌甜心·前仙界司梦仙·后冥界打工人是我超级超级喜欢的一个世界 第32章 青玉牙(1)   世有三界。仙界制天地法则,冥界掌万物生死,凡人则居于人界,生情.欲,享七苦,转世轮回,生生不息。   冥界。   这里没有白昼,入眼尽是黑夜,只能靠高天之上的明月盈缺来判断时间的流逝。蜿蜒广阔的忘川河横踞在冥界的地界正中,河面飘荡着明明灭灭的魂灯,大片大片的彼岸花沿河开得妖艳。   午夜时,生门启,魂使领着一群刚从人间带回的鬼魂,自忘川上缓缓而过,去往远处的奈何桥。这些鬼魂们只待喝上一碗孟婆亲手熬的汤,便能七苦皆失、前尘尽忘,跨过转生石后重新投入轮回。   鬼魂队伍最尾是一名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相比其他鬼魂那浑浑噩噩的模样,他还算清醒,此刻惊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我也曾读过有关鬼界的志怪话本,当时只当是无稽之谈,聊作消遣,没想到竟是真的……”   男子轻声自语,啧啧称奇,一路上走马观花应接不暇,不知不觉中掉了队,待反应过来时四周除却自己一人,就只剩下荧光明灭的魂灯了。   “这是……哪儿?”   男子茫然地越飘越远,彻底飘离了忘川,融入无边的夜色中。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前方现出一点亮光,还伴着渺茫歌声和隐约的孩童嬉笑声,他心下一喜,连忙循着这亮光探去。   片刻过后,男子眼前光芒大盛,前路豁然开朗。歌声停了,笑闹声却变得清晰,竟似来到另一方天地。   他陡然顿住。   远处无数大大小小的光点在空中起伏飞旋,汇成一道绚烂的银河,盘绕于中间那人周身,不时发出嘈杂错乱的笑闹声。   站在光圈中央的人身姿修长纤瘦,如瀑的乌发松松束在身后,着一身玄色深衣,广袖逶迤,远远望去,那腰封上的银纹恍如流光。   一只小光点停在那人的眼前,那人伸手将它托住,指尖发出莹莹的亮光。光点像是说了一句什么,那人偏过头,微微弯起眼角。   于是男子终于看清那人的面容,蓦地睁大双眼。   那看起来是个年纪很轻的男子,额前悬了一块月牙般的青玉,肌肤犹如琼玉堆雪,黑眸潋滟,红唇水润,靡丽而诡艳,那样摄人心魂的美貌。   若是、若是能被他瞥上那么一眼……   书生下意识屏住了声息,却忘了鬼魂本就没有呼吸和心跳。像是受了蛊惑,他不由自主向前踏出一步,下一刻突然被拽住。   魂使那张苍白冷淡的脸映入眼帘,男子被吓了一跳,眼中痴迷还未散去,“魂使大人?”   “走着走着就丢了,害我寻了这么些时辰。”魂使拧着眉。   男子有些惭愧,忙做揖道歉,魂使的脸色缓和不少,道:“走吧。”   “啊。”男子转头看向黑衣美人方向,竟有些踌躇,“……容在下问一句,那位……”   “那位?”魂使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神色一凝,“那位可不是你能肖想。”   “不不,”男子脸皮薄,若不是鬼魂无实体,他早烧得面红耳赤起来,连连否认,“在下只是好奇,这鬼界居然会有如此神仙一般的人物。”   “你倒是猜对了,可不就是神仙。”魂使哼笑一声。   “什么?”   “他曾是仙界的凌霄仙,居于九天之上。”   男子再次望向远处光圈之中的黑衣美人,恰巧黑衣美人侧眸发现了他们,遥遥向二人颔首。夜幕中,万千光点下,他美得整个人都在熠熠生辉,似肌骨生仙。   魂使回以一礼,转身道:“走吧。”   回去的路上,男子许久才开口问:“既然大人说他曾是居于九天之上的神仙,那现在怎会……”   “唔,是神仙不假,但后来他被剔了仙骨,剥了仙脉,贬入凡间。”   瞧见男子震惊神色,魂使揣起双手,接着慢吞吞道:“他本是司梦之仙,尤擅挖寻人心底的欲望,并由此编造幻境,冥界缺人手,便将他招来了。我们接引生魂时难免碰见不少难应付的差事,近百年来有他帮衬着,算是好转不少。”   “刚刚你看见的那些光点都是凡间的胎灵,未能见得凡世一眼就夭折于生母腹中,最具怨毒之气,唯独亲近他,一到他面前就只会笑了。”   无论年纪,人们对美的神往总是一成不变,何况他的性子又那样的惹人喜爱。   男子骇得半晌说不出话来,结巴着问:“那大人可知……他为何会被贬入凡间?”   魂使顿了顿,吐出两个字:“弑神。”   ……   “刚才那个书生一直看着哥哥!”   “他们还在谈论哥哥!”   “他们说哥哥是天上的凌霄仙……”   “我也听见了我也听见了!”   “嘻嘻嘻,哥哥真好看……最喜欢哥哥了!”   胎灵们绕着疏璃叽叽喳喳吵吵嚷嚷,不时发出银铃般的嬉笑声,疏璃像是带着一群小孩玩闹的长辈,眉梢眼角都带着宠溺和纵容。   有一只大胆的胎灵凑上前来在他脸颊上轻蹭,软乎乎地撒娇呢喃,疏璃眯着眼笑,“好啦好啦,乖一点。”   前来引渡胎灵的魂使远远走来,疏璃一扬手,广袖拂起,叮嘱道:“快跟着魂使去吧,记得要听话哦。”   无数光点似银河倾落,散开后又重新聚起,胎灵们乖乖地应了,跟在魂使身后。   成群的光点渐渐远去,天地间只余下月色,疏璃收回远望的目光,有些感慨,【“亚撒,多少年了?”】系统淡淡道:【“一百七十二年。”】   在冥界生活了这许多年,疏璃依然不喜欢黑暗,随手招来几盏魂灯,【“再加上在仙界的一年和人间的五十年,我算算……二百二十三年。”】【“唔。”】   【“二百二十三年。”】疏璃重复了一遍,痛心疾首道,【“当初仙界一年过去,到了人间,你说我很快能见到他。可是我如今都成了正经的老妖精了,攻略目标还没出现,我真是信了你的邪!”】【“就快了。”】   【“你每次都这么说,死渣男。”】   亚撒笑了一声,嗓音磁性,尾音如同细雪,冷淡又有点勾人意味,【“没错,是我。”】疏璃:【“……”】   朝夕相处几百年,系统已经能无比熟练地顺着他的玩笑噎他自己,端的是八风不动,一派自然。   突兀地,一阵大风骤起,忘川河畔的曼珠沙华掀起红浪,魂灯的光一瞬间昏暗下去,艰难地明灭闪烁着。   高天正值满月,月盘中攀上一丝一丝脉络般的血色,紧接着,整轮月亮都似蒙上一层血雾。   疏璃仰头看天空,微微蹙起眉头,长发宽袍在风中飘舞不休。远处有一道流光飞速掠来。   不一会儿,流光化作人影在疏璃面前落地。   来人看起来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穿了一身黑衣短打,马尾高束,唇红齿白,甚是俊俏。少年此刻抬头看天,也皱了眉,“近来异象频发,该是那一位要出来了。”   疏璃刚要说话,又是一道流光划天而过,少年“唔”了声,“白练也来了?”   落地的是名女子,两弯笼烟眉,一双含情目,素纱白衣衬出娇柔身段,给人一种弱不胜风的美感。然而,即使是这样娇娇弱弱的模样,冥界也没有一个人敢小瞧了她。   白练的原形是冥界灵蛇,被上一任鬼王喂养了上千年,疏璃刚来时就被她的外表欺骗了,直到在不久后的一场群鬼暴动中,疏璃亲眼看她现出原形,一尾巴绞死了三十来只厉鬼,震撼地半天回不过神来。   绝色女子掩嘴而笑,娇声道:“至于吗,不就是一百多年前将你教训了一场,这之前也是你先挑衅的,就被你记到了现在,连名字都不唤,整天‘那位那位’的。”   疏璃倒是听过,一百多年前,新任鬼王降世,据说看着面嫩得很,不像是个能镇压冥界的人物。乌决心里不服,又少年心性,闹过一回,结果被鬼王压着揍了一顿,从此提起这事乌决就要臭脸,整个冥界也就白练敢当着他的面取笑他。   果然,白练的话刚说到一半,少年脸立马就黑了,反唇相讥:“我可不像你,日日将他挂在嘴边,一副恨嫁嘴脸。”   疏璃在一旁抱臂看两人互相呛声笑闹,忽然道:“我倒是分外好奇,那位鬼王是何模样。”   白练一顿,“是了,我都忘了你还未见过他。”   现任鬼王降世时疏璃还在凡间,等疏璃来了冥界,却发现鬼王的踪迹实在难测,大半的时间都在闭关,其余时候也少待在冥界,唯独出现那么一两次,恰好碰上疏璃随魂使去凡间引魂,是以这一百多年来疏璃都没见过他的影子。   “鬼王估计很快就能出关,还愁见不到他吗?”白练捧着脸,“我们的鬼王大人,长得俊着呢。”   乌决嫌弃道:“口水收一收。”   白练做势要敲他,乌决一转身躲在疏璃背后,这时风突然停了下来,三人齐齐抬头,圆月上的血色正慢慢褪去。   少年扒着疏璃的背,一笑就露出两颗小虎牙,“看样子你的大人还没那么快出来,真是让你失望了。”   疏璃夹在两人中间笑,乌决提议道:“听闻邀月楼新来的花魁会在明天登台,咱们去凑个热闹吧。”   疏璃拆穿他:“少来,你就是惦记那里的酒罢了。”   白练道:“鬼市也有酒,你为何总往人间跑?”   乌决撇嘴,“鬼市的店家只要一见了我,腿抖得跟筛糠似的,实在是无趣。”   白练嗤笑一声:“三杯就倒的酒量,麻烦倒是多。”   “你——”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疏璃出声打圆场,“我也去好了,”他笑盈盈地,“我去看美人。”   “你想看美人还不容易,自己照照镜子不就行了。”白练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我不去,不如回去困觉。”   三人散去,冥界恢复一片静默。   就在三人离开后不久,忘川河上的魂灯顷刻间齐灭,皓月染上浓重的血色,天地皆暗。   血月之下,一双黑缎云靴自阴影粹出,玄色袖袍中隐约可见一段冷白苍劲的指节。   作者有话要说: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红楼梦》 第33章 青玉牙(2)   邀月楼是大楚京都最有名的青楼,楼中架起悬空的高台,彩衣舞姬翩然而出,洒下各色的花瓣。花魁赤着足在花瓣间轻碾,轻纱下腰肢曼妙,身上系着的铃铛发出清脆声响,笑容似融进了酒香。   疏璃与乌决坐在二楼的雅间里,乌决对美人没兴趣,叫了酒菜在一旁吃得开心,疏璃则挽了帷幔倚在栏杆前,饶有兴致地看美人跳舞。   疏璃过去这些年里也见过不少貌美的花魁名妓,但都比不过今天的这位胧心姑娘。她实在是生得雪肤花貌,眼角有一颗朱砂小痣,从某些角度来看竟与他有几分相似。   舞毕,对美人有意的看客们开始竞价,这也是邀月楼的规矩,最后的出价最多者能得到历届花魁的初夜。   “五百两!”   “六百两!”   “我出一千两!”   ……   “两千五百两!”   “三千两。”顿上一顿,出价者淡淡地补充道,“黄金。”   话音一落,满室喧哗皆化作无声,许多人瞠目结舌。就算家中再怎么富可敌国,花三千两黄金去买一个青楼花魁的初夜,这也太过令人不可思议了。   猛然间听到这个声音,疏璃差点一把将栏杆捏断,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向隔壁雅间。他听得很清楚,男子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的。   楼下月妈妈高兴地几乎站不稳,由侍女扶着颤声问:“我没听错吧?刚刚这位客官可是要出三千两黄金?”   “没有听错。”那道声音又传出来。   “好好好,这就成交!”月妈妈等不及般应下,欣喜若狂连声道:“胧心现在就回房,这位客官,您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保管胧心将您伺候得称心如意!”   “好。”   栖芜仙。   疏璃默念着这个名字,心中腾起滔天的怒火。   仙界的神仙下凡受到诸多限制,甚少来人间,几百年他都未碰见一个。没想到这次这么巧,居然是他。   疏璃的手指一动。   【“你打不过他。”】亚撒轻声道,带着安慰意味,【“疏璃,冷静一点。”】被贬入凡时疏璃一身仙力尽废,只能从头开始修炼,至今不过堪堪两百年不到的功力,对付栖芜仙还远远不够。   【“我知道。”】疏璃用力闭了闭眼,片刻后,道:【“我想好该怎么做了。”】疏璃回头看乌决,果不其然,少年已经趴倒在桌上,倒是省事。疏璃使了个法术将他送去早已订好的房间,身影一晃,下一秒就出现在花魁胧心的房中。   胧心正坐在桌前等待贵客,见到突然出现的疏璃时吓得要尖叫,还没出声就被疏璃一个指法点倒。   疏璃一边祈祷乌决那倒霉孩子不要被吓到,一边把这倒霉花魁卷上一卷,传送去了乌决房间。   送完花魁,疏璃一捏诀,化作胧心的样子。身上的纱衣太轻薄,他不得不又披上一件外衣。   待一切都准备妥当,疏璃拿了一只团扇坐下,一边等着,细白手指一边在扇柄上轻轻摩挲。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过后,屋外传来侍儿的引路声,扣门三响过后,栖芜仙道:“胧心姑娘?”   疏璃定了定心神,模仿花魁娇滴滴的声音道:“请进。”   青衣男子推门走入,风度翩翩地一揖手,温声道:“让姑娘久等了。”   疏璃站起身回礼,“公子今夜是奴家的客人,还请勿要多礼。”   落座后疏璃为他斟了一杯酒,柔声道:“这是奴家新挖出的酒,公子尝一尝?”   栖芜仙接过酒杯时触到疏璃的手指,疏璃低头垂眸,脸侧染上一层薄红,无限娇羞的模样。   栖芜仙嗅了嗅杯中的酒,沉吟了一会儿,“梅花香。”   含羞的美人瞥他一眼,“公子好生厉害,正是奴家三年前所酿的梅花酒。”   酒过三盏,疏璃终于敢抬头直视栖芜仙,娇声问道:“奴家不解……公子为何愿意为了奴家豪掷千金呢?”   栖芜仙的目光依旧清明,没有丝毫醉意。顿了顿,他隔空一点胧心美人面上的那颗朱色小痣,笑起来,“你与一人生得相似。”   仙人一般皆皮相出众,栖芜仙面容俊朗,且有一双桃花目,专注地注视一个人时显得情意绵绵,仿佛眼中只剩下这一人。   疏璃用团扇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如画眉目,眼角的小痣缱绻如一点桃花,眉梢一扬,似生出万种风情,“哦?是这样吗?”   栖芜仙微怔,居然有一瞬的晃神,原因无他,眼前人半遮面容的样子与那人太过相像。   那人是……两百年前绝艳天纵的凌霄仙。   心念还未转过一轮,栖芜仙眼前一黑,倒在了桌前。   疏璃放下团扇,他在刚才就变回了原样,此刻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缓缓站起身。   他曾是仙界的司梦仙,原身便是额前的这块青玉。凌霄玉一千年生一滴凌霄纯液,只消沾上一点便能让人陷入长梦,这些年来他不过攒下三滴,栖芜仙的酒里就被他掺了半滴,饶他是神仙,这半滴也够他睡上三年五载。   疏璃张开手,手心凝出一把短刃,他握住刃柄,狠狠扎下。   下一刻,疏璃的手腕被紧紧握住。   “谁——”疏璃蓦地回头,自虚空中走出的年轻男子化掌为刀劈在他手腕,他的力气一松,短刃离手,掉在地上后瞬间消失。   “你不能杀他。”来人冷淡道。   疏璃怔怔地看着他,呆立在原地。   年轻男子玄衣黑发,长眉入鬓,墨瞳森冷,肤色苍白,更衬得薄唇如血般殷红。明明是一幅极俊美的相貌,却笼于深深的阴鸷之中,眉目沉郁,周身都散发着不近鬼神的冷气。   见疏璃毫无反应,他不耐烦地重复一遍,“你不能杀——”话音未落,他硬生生停住了,“你哭什么?”   一大颗泪珠自眼眶跌落,疏璃从呆怔中回神,语无伦次道:“我……我……”   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又是一滴泪坠下,他狼狈极了,只能勉力露出一个笑来,半晌才道:“我……很开心。”   他的神情分明是那样的难过。   年轻男子皱起眉。   “你长得……同我的一位故人极像……”疏璃看着他,“我见了你……很开心。真的。”   年轻男子看起来对疏璃和他的故人并不感兴趣,淡声问:“他如何能恢复正常?”   “啊?啊,有办法的。”疏璃咬破了指尖,将一滴血掺入杯中酒,灌昏睡着的栖芜仙喝完,重新抬眼看他,样子很乖,“他很快就会醒。”   年轻男子点头,对着栖芜仙施了个咒,虽没有解释,但疏璃猜是为让他忘记今晚的事情。   疏璃静静地看着他,还是很难过又很委屈的神情,小声问:“你为什么要救他啊?”他通红着眼眶,“他害了……他那样坏,本就该死。”   “他该死,但不是现在。”   年轻男子说完这句后便不再开口,转身时被攥住袖角,他回头,疏璃收紧了手指,小心翼翼地问:“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年轻男子本不想答,目光掠过疏璃脸侧的泪痕时顿住,半晌,淡淡道:“流渊。”   流渊,冥界现任鬼王的名字。   疏璃一愣,“你就是鬼王大人?”   他抿了抿唇,“那你可知道我?我是疏璃,冥界的……”他才想起自己在冥界毫无名号,只能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猜你不知——”   “我知道你。”流渊打断疏璃,“白练同我说起过。”   疏璃翘起唇,刚刚才哭过的眼睛看向流渊时,里面满是全心全意的珍重。他轻声道:“这样啊。”   流渊一拂袖,消失在邀月楼。   疏璃扶了下椅背,良久才开口:【“我虽然清楚他必然还会出现,但倘若你一开始就告诉我,我会畅快很多。”】亚撒沉默了一会儿,【“你知道寻常鬼魂要怎样才能炼成鬼王。”】顿了顿,【“我如果告诉你,这一百七十多年,你都不会好过。”】【“你怎么就知道?”】   【“我知道。”】   半晌,疏璃低低道:【“……自以为是。”】   “你要跟到什么时候?”   热闹的街市上,黑衣的鬼王扭头拧了眉盯着始终跟在他身后三四步远的疏璃,冷冷出声。   疏璃弯着眼,“大人好不讲理,虽说冥界是大人的地盘,人间却不是,我自然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怎么能说是跟着你呢?”   一通歪理。   自从疏璃在他离开后又找到他,便跟了他一路。寻常时候无论是人还是鬼见了他总是避之不及,只有疏璃胆大包天,在见到他的第一面就当着他的面哭,拽着他的衣袖问他的名字,现在又远远吊在他身后,甩都甩不掉,还敢若无其事摆出一副亲近作态。   而他最嫌厌与人亲近。   流渊面上的阴鸷之气愈盛,眼中掠过几道红芒,显然是被惹怒了,“你当我不会动手?”   疏璃的笑意慢慢敛了,看了流渊一会儿,又扬起一个大大的笑来,“若是被你揍一顿就能跟着你的话,那没有关系。”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没什么功力,你能轻点吗?我活着对冥界还是有一点用处的。”   街市上人来人往,许多人偷眼打量二人,更多的是在看疏璃。疏璃却只看着流渊一人,笑容明媚胜过天光,眼里却有一点难过。   他这样看着他,像是在哭。   流渊静了片刻,眸中的红芒渐散,只当他不存在,继续负手往前走。   路过街边一处生意颇为红火的馄饨摊时流渊停住脚步。他静静地站着,看中年妇人熟练地将馄饨下入沸水中,面相憨实的男人端着一盘包好的馄饨出了帐,摆在灶边,拿了一块手巾替妇人拭额上的汗,夫妻二人相视而笑。   “怎么了?想去吃吗?”疏璃跟了上来,循着流渊的目光也看向不远处的馄饨摊。   流渊不打算搭理他,正要离开,疏璃却已经跑进去,笑眯眯地对中年妇人说:“老板娘,要两份馄饨!”然后就坐下了,很开心地向流渊招手。   流渊面无表情地看着疏璃,过了一会儿才缓步走上前。   老板娘动作麻利地擦着桌子,招呼流渊坐下,走开时流渊低声道了句“多谢”。   “哎,没事。”老板娘笑着应他。   这简单的两个字对于向来冷面寡言、戾气深重的鬼王大人来说是十分反常的,疏璃看了眼流渊,却没有开口问,只是撑着头等馄饨。   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很快上桌,一粒粒饱满浑圆的馄饨浮在清汤上,汤里还飘着细碎的虾米和几叶小白菜,鲜香扑鼻。   疏璃与老板娘搭了几句话。他生得好看又嘴甜,逗得老板娘乐呵呵的,很是开心,甚至要给他说自家表妹的亲,被疏璃连连摆手推拒了,这才去招呼其他客人。   流渊一直静静地看着两人,直到疏璃将脸埋在海碗中吃得欢腾,才将目光从疏璃身上移至眼前的碗里。水汽蒸腾而起,他犹豫了一下,尝试着伸手碰了碰碗壁。   是烫的。   他的脸上现出一瞬的活气。   疏璃抬眼时发现流渊的姿势都没有改一下,腰背挺直,眼睫低垂,望着一碗满当当的馄饨在发呆。   “是怕烫吗?”疏璃用手背触了一下他的碗壁,“再放要凉了,可以吃了。”   流渊这才略略动了动,将面前的馄饨推到对面,淡淡道:“吃了。”   疏璃一愣,一边脸颊的软肉还微微鼓起,抱着两只碗有些无措,“啊?”。   “我不喜欢。”流渊的眼里无甚情绪。   “哦。”疏璃乖乖埋下脸开始吃,动作明显变快。底下的馄饨汤还是滚烫的,他被烫了下舌头,嘶了一口气。   流渊皱起眉,“赶着投胎?”   疏璃眼泪汪汪地抬起眼,双唇嫣红,“怕你不等我。”   流渊一顿,“等。”   疏璃笑开,依言放慢了吃馄饨的速度。   他原以为流渊肯定不耐烦坐在一边等他吃完两碗馄饨,没想到流渊竟然真的看到他咽下最后一口馄饨才走,用的是……瞬移。   一息过后就没了人影。   疏璃:“……”   这次他没办法再找到流渊,只能认栽,付完钱就改道先回鬼界。   【“我左想右想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好像我落下了什么。”】回去的路上,疏璃是这样说的。   亚撒也想了想,【“嗯?”】   【“奇怪,我到底忘了什么?”】疏璃思索着,【“我觉得我不管是昨晚还是今早的表现都挺好的,不应该啊。”】亚撒突然想到了什么:【“乌决——”】   疏璃猛地停住了,望着面前的冥界入口陷入沉默。   对啊,他原本是计划着等搞死栖芜仙后再把花魁弄回她房间,不料流渊的出现让他一下就忘了这回事,要不是亚撒想起了,估计他还得琢磨好一阵。   如果系统有实体的话,这一刻他们该面面相觑。   【“你说,”】疏璃慢慢道,【“如果我现在回邀月楼,乌决和那花魁是不是还没醒?”】【“……我觉得,不大可能。”】   【“……”】   疏璃在原地斟酌半晌,还是进了冥界,路过自己住处的时候脚下连个顿都没有打,直直奔去了白练的洞府。   白衣绝色女子懒懒地倚在榻上,见了疏璃,惊讶道:“我当你还躲在凡间呢,你倒是胆子大。”   疏璃问:“乌决回来了?”   “回来好些时候了,冲我嚷了一大堆,说要在你家门口候着你。”白练忍着笑,“这回看起来麻烦有些大。”   想到乌决酒醒后睁眼与枕边美人相对的情景,疏璃闭了闭眼,有些惨不忍睹,无奈道:“我这不是……一下就给忘了。”   “合该让他长长见识。身为锁魂塔的镇塔妖兽,几千年的岁数了,不至于越活越回去。”说着说着,白练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话虽如此,镇塔妖兽的成长期长,到底与我们不同。”   言下之意:他到底还是个孩子。   而让这孩子幼小心灵受到重大冲击的罪魁祸首可不就是疏璃。   乌决清楚疏璃没有多少功力,不至于同他斗个法打个架,但就是在疏璃耳边嚷个十天半个月的,或是将他也扔进脂粉堆里体会一把,疏璃也着实扛不住。   于是疏璃想了想,嘱咐白练先别把他的行踪告诉此时正在气头上的乌决,待什么时候乌决冷静了些他再回来向他赔罪。嘱咐完,罪魁祸首本人脚底抹油,又溜去了人间。   已至深夜,人间的夜市散去,小巷深处传来隐约的几声狗吠。   疏璃蹲在高塔顶端,远远望见地面似是裂开一道口子,紫黑色的磷光幽幽升起,魂使领着一众鬼差自幽光中现出身形。   他跳下高塔,落定在魂使面前。   其实除非有什么太过棘手的事,否则一般时候是不需要用到疏璃的,但现在他为了躲乌决只能待在人间。现下无事可干,干脆出来活动一下,也让冥界使者们省点力气。   反正这些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动动手的事情。   魂使与鬼差行了礼,恭敬道:“大人请。”   “唔。”疏璃懒懒散散地应声。   鬼差提着勾魂镰和锁魂链四处散开,自由穿行在各大街巷中,不多时,几处民居发出紫光。   青年微睁着双眼,面孔惨白,一旁妇人和男子交握着手哀声哭泣。   老妇人平躺在床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身边老伴却睡得无知无觉。   中年男子趴在床边吐出秽物,嘴唇青紫,大夫沉重地摇了摇头。   ……   “你想要什么?”   黑衣的美人微微俯下身,长发倾洒,额间青玉发着莹莹的光,映衬着雪肤红唇、如画眉眼。他轻轻开口,声音柔和得像一场梦,眼神却比梦还要温柔。   让人想要不顾一切地跟他走。   “你想跟我走吗?”美人眉目一弯,“好啊。”   青年的眼中神采大放。   黑衣美人走了几步,回眸看他,露出令人神魂颠倒的微笑,“还等什么?跟上来啊。”   青年的魂魄悠悠飘起,跟在了他的身后。   “你想要什么?”   老人努力侧头看向身边的老伴,却无法动作,强睁着眼不肯离去。   黑衣美人闭了眼,指尖的光凝在老人眉心,使她在恍惚间浸入梦乡。梦里的她年轻时不曾遭遇意外,十月怀胎后生下一对双生子,儿女承欢膝下。后来啊,她先他一步走了,他有儿女陪伴在旁,一生安康无恙。   老人在美梦中溘然长逝。   “你想要什么?”   中年男子抱着存放积蓄的小箱子,满目不甘,向疏璃伸出手。   光点凝在他的眉间,他在梦中拥有了满库的金砖银锭和宝石珠玉,他的宅院占地百亩,内有奴仆成群,他拥有良田千顷商铺无数,他财比皇家、富可敌国。   中年男子死在他的金窟梦中。   ……   世人贪财、恋色、耽于情爱,穷极一生想要的无非是金银窟、美人帐、情人泪,再大一些的,就是深仇得报、手握重权、家国安平。   执念总是要等得到了才能放下,才能甘愿离世。   而他们想要的这些,疏璃都能看到,也能给他们。   一场梦,一次心愿得偿,换一条命,实在是太过便宜的交易。   疏璃伸了个懒腰,去往今晚最后一个地点——宁侯府。   宁侯府深夜仍灯火通明,年轻的世子沉沉昏睡着,气息微弱。宁王妃哭得肝肠寸断,走路都走不稳,由婢女扶了颤巍巍出了门,只留下一众的侍从。   疏璃虽久居冥界,却知晓宁侯府发生的事。江家为武将世家,功高得以封侯,三个多月前大楚与邻居夏国交战,世子江衍便随父一同去了边疆作战,分明大捷在即,江衍却在这时倒下。   战场多怨灵,疏璃去过几次,也见过江衍。宁侯世子年少成名,一身武艺,又生得俊美,是京中众多女子倾慕之人,而如今,宫里谴来的御医来来去去好几趟都无法查明这急症的起因,只能用珍贵药材吊着性命,由他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等死。   死期就在今日。   一个晚上下来,疏璃多少有些松懈,简单地探了探江衍的心底意识,发现大多与一个名为孟青仪的女子有关,便给他织了个梦,梦中他与孟青仪喜服在身、握着红绸穿过长廊,朝高堂之上的父母拜下。   礼成的前一刻,天地忽暗,江衍消失在原地。   疏璃心神一震,顾不上头昏眼花,只觉得惊讶。   江衍他……居然自己挣开了他为他织的梦。   而既然江衍能挣开疏璃为他织的梦,说明这不是他真正想要的美梦,疏璃差点被他给蒙蔽了。   “有点意思。”疏璃喃喃着,若有所思,开始查看江衍的记忆。   结果不看还好,一看就看出问题来了。疏璃还没怎么理清江衍的经历,突然发现他竟拥有前世的记忆,而且并非是模糊或偶然的所感,而是真真正正、清清楚楚的前世记忆!   唯一的解释是,他没有喝下冥界的孟婆汤。   这就奇了怪了。   按理来说冥界出这样的差错十分不容易。虽说鬼王惯于当甩手掌柜,几百年见不到人影,乌决白练他们几个也不常管事,但下面的无数魂使与鬼差却一直勤勤恳恳各司其职,有序得很,以往也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令一个凡人漏喝了孟婆汤,对整个冥界都算是重大的纰漏。且不论这违反了天规地律,单说若是多几个凡人拥有几世记忆,那人间岂不是要乱了套?   疏璃压下心中的惊疑,仔细将江衍的两世记忆都看了一遍,越看眉头越皱起。   【“你发了好一会儿的呆了。”】亚撒提醒疏璃。   疏璃一下回了神,【“啊。”】   亚撒轻轻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0413:54:38~2021-04-0616:52: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糖糕好吃、红粉佳人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夜、肖战给爷糊20瓶;4179620116瓶;乜一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青玉牙(3)   疏璃垂眼看床上的江衍,长时间的昏迷令他的面庞几近枯槁,只能依稀想见曾经的俊朗轮廓,若是神情飞扬起来,确实是极易让女子一心深陷的男人。   他的前世过得很苦。   前世江衍的名字叫王释之,他自幼家贫,却与郡县富商之女相恋,夜夜攀上院墙只为给她折一枝桃花。富商一心攀附权贵,盘算着将女儿嫁给郡长之子,却被王释之这个麻烦挡了道。   说是麻烦,其实也算不得什么麻烦,官府收了富商的好处,随便寻了个由头就将他下了狱,简单又方便。   富商的女儿得知了王释之的下落,与父亲大吵一架,死活不肯出嫁。富商恼怒,认为只有王释之死了,女儿才能彻底断开念想。   王释之是被乱棍打死的,死前没能见到心上人最后一面。   他的魂魄离了体,鬼差一时未来收,便悠悠飘去了孟府。   是的,孟府。他的心上人名叫孟青仪。   他在孟府待了三天。   第三天,孟青仪穿上大红嫁衣。门外侍女催促着吉时,新娘温温柔柔地应了,将一根白绫甩上房梁。   王释之大声呼救,没有人能听到。他的手徒劳地穿过她的身体,没有办法接住她。   他眼睁睁看着喜欢的姑娘死在他的眼前。   奈何桥上王释之趁乱逃过那碗孟婆汤,带着前一世痛不欲生的记忆降生为宁侯府的世子。他一直在寻前一世的孟青仪,直到在一场宫宴上,他见到了丞相家的幼女。   她依然唤作孟青仪,有着与前一世一模一样的容颜,就连那温柔娴静的性子都没变过分毫。   江衍几乎要跪下来感激命运垂青,终于让他找到她。   他们两情相悦,再过不久,他就要向孟家提亲,十里红妆将她娶过门。   另一名女子却陡然闯入他的世界。   那次皇家围猎,江衍在深林里迷了路,陷入狼群,钟离大将军的女儿拍马而来,丢给他一柄剑。烈阳下的少女红衣白马、笑容明艳,提着银枪与他并肩作战。   江衍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天他为钟离笑挡了一下饿狼的利齿,让心思单纯的女孩瞬间倾慕于他。他养伤时女孩来探望他,她趴在他床头,固执地说着喜欢。   他当然拒绝了她。他早已认定了这一世身边只能有孟青仪,他爱了她两世,亏欠她良多。   钟离笑却格外死心眼,仿佛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厌烦了她,开始对她毫无耐性、不假辞色。孟青仪虽没说出口,他却感觉到了她因钟离笑而生的烦恼,由此更为不悦。   后来那次楚夏之战,他在容不得半点差错的战场上误判了形势,孤身深陷混战。   孟青仪瞒着他,借传递朝堂消息的由头随军队来到战地。他不舍得怪她,也因她自幼由丞相督促学了些武艺,足够防身。   那只乱箭射来时孟青仪背身替他挡下。   彼时钟离笑也在战场,她一手银枪舞得漂亮,千辛万苦杀来他身边为他开道。   他抱着流血不止的孟青仪,心如刀割,方寸间乱了阵脚,只知道要快点回去,回去医治孟青仪,却忘了身后的钟离笑。   他魂不守舍地看军医拔下孟青仪肩上的箭,刚要松口气时副将传来钟离笑被俘的消息。   夏国死伤惨重,心中忿忿,自要用所俘的敌军将领来泄愤。   于是钟离笑被五马分尸。   幸而他们不知她是女子,否则她只会受到更多的侮辱。   江衍当即吐出一口血。   他只当这是愧疚,毕竟她救了他,却因他而死。   当晚他率兵袭夏营,抢回了钟离笑的尸身。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在钟离笑肩窝处发现一枚小小的红色胎记。上一世他也曾在孟青仪身上见到过这块印记,那时他尚是魂魄形态,躲闪不及,瞥见她脱衣时肩颈的雪白肌肤和一点红色。   他愣在当场,眼前天旋地转。   曾经他以为的命运垂青,原来是天意戏弄。   他一直都对她不好。他不喜她,厌烦她,挖苦她,嘲弄她,从未正眼看过她。   就连那次孟青仪在与她推搡时落水,她惶急地向他解释,他都没有听,只是冷冷地打断了,然后抱着孟青仪走远。   她那时候一定很无措吧。   就像白日在战场时被他抛下一样。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怎么可以。   明明她才是他想找到的、誓要保护的姑娘。   江衍于是困在了自己的梦魇里,再也醒不过来。   【“到底只是个凡人,不知道转世之人的容貌或姓名与前世再无关系,就算偶有相同也只能是巧合。”】疏璃坐在一边道,他撑着头,眼里有些空荡。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亚撒的嗓音淡淡,【“执念太过不是好事。”】【“所以,我该替他一圆与钟离笑的美梦吗?”】虽是这样说着,疏璃却没有动,消极怠工了一会儿便等来了魂使。   魂使看了眼床上的江衍,向疏璃一稽首道:“大人,出了点差错。”   “嗯?”   “今日的引魂单上,没有江衍的名字。”   “……你是说,江衍命不该绝?”   “理应如此。”   疏璃站起身,“那便回吧。我去找一找他的命书,看看有什么办法补救。”   原本疏璃来人间是为了躲乌决,没想到这么快又要回冥界。命书一般由白练照看,他打算径直去找白练,能多快就多快。   然而还没摸近白练的洞府,身后蓦然传来的喊声就吓得疏璃一跌。   “疏璃!你还敢回来!”黑衣短打的俊俏少年气得头毛倒竖,朝疏璃飞来。   幸好疏璃早有准备,乌决的控诉还没出口就被打断,疏璃先发制人道:“我还没来找你呢!二十五年前的那次锁魂塔暴.乱,是不是你将它们一路追到奈何桥的?”   一提到二十五年前的锁魂塔暴.乱,乌决的气势就短了一截,不服气道:“我……”   “群鬼把本来要喝孟婆汤的凡人魂魄冲散,害魂使和我们辛辛苦苦找了半天,这也就不提了。你知不知道那群人中有一人漏喝了孟婆汤,带着前世的记忆转世轮回,生生在凡间惹出许多事端来?”   乌决的气势又短了一截,“我……”   “所以你看,”疏璃振振有词,理直且气壮,“我来是为解决你惹出的麻烦,如此劳心劳力,还要被你怪罪?”   “你说什么?”鬼王的声音冷冰冰传来。   “……”   二人面面相觑片刻,一齐转头,流渊就站在不远处,撩起眼皮凉凉地瞥了二人一眼。   疏璃:“……”   乌决:“……”   “那什么,”疏璃咳了一声,“我正要去白练那借命书看。”   流渊收回目光,冷淡道:“命书在我那。”   疏璃眼睛一亮,笑了起来,“大人可否领路?”   流渊转身,疏璃趁机给乌决使眼色示意他快走,没想到流渊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又道:“既是乌决生的祸,罚还是要领的。先等着。”   乌诀自知理亏,臭着脸憋住了没呛声。   疏璃安抚地看乌决一眼,跟着流渊去了。   ……   流渊的洞府由千年寒石砌成,寒气如刀,疏璃一踏进去就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冻住,只能运起周身灵力抵挡,这才好受了些。   疏璃打量了一眼流渊,他走在他的左前方,侧脸苍白俊美,面色如常,似无所感。疏璃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二人七弯八拐后才来到石窟深处,这里从外观到内设全无半点府居的模样,空荡荡一片,中间只摆了个打坐用的寒玉台,散发着凛凛的白气。   就好像,这里的主人从未打算认真活着。   疏璃抬起手。   【“不要摸。”】   疏璃弯了弯眼,手指触上石壁。   流渊背对着疏璃,取出存放在石壁里的命书,突然听到身后一声抽气。他转身时见疏璃将手背在身后,若无其事地看着他笑。   流渊眉头微皱。   这座洞窟其实是一个巨大的阵法,每一块寒石上都被施下咒法,接触到与阵法不相容的肉身时会化出无形的罡风刃。   他没有提醒过疏璃。   “怎么了?”疏璃问。   沉默片刻,流渊道:“手拿出来。”   疏璃犹豫了一下,伸出右手,原本细腻白嫩的手指和掌心被割出无数细小的伤口,血密密麻麻渗出,他微微蜷起指尖。   流渊垂下眸,伸出一只手,冰凉苍白的指尖抵在疏璃指尖上,轻轻闭上眼。   一股寒气自肌肤相触的地方传来,疏璃手上的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流渊睁开眼,发现对面的人正专注地看着自己,鸦黑长睫下眼底漾着浅浅的光华,是难以言说的欣喜和满足。   流渊面无表情地收回手,将命书丢给疏璃。   疏璃接住了,却没走,而是问:“我不会用太久,可以在这里看吗?”   “……随你。”   疏璃确实不需要用命书太久,他只是想来确定一些事情。他在命书的扉页写下钟离笑的名字,下一刻,钟离笑的生平皆浮现出来。   “钟离笑,孟氏青仪所转生。……十九岁生辰,亡于楚夏之战。”   疏璃想了想,又写上江衍的名字。   “江衍,寿终正寝于八十三岁。”   果然。   钟离笑的死是必然的,江衍却不是。若没有前世的记忆,他这一生该平安顺遂、健康长寿。   “很棘手?”流渊忽然问。   疏璃回了神,“没。”他合上命书,“既然知道了结症所在,现在只要想办法把江衍拉出梦魇就可以了。”   流渊淡淡道:“乌决生的祸端,该让他自己解决。”   “没有关系啦。这种事情我最在行。”疏璃笑了笑,“况且,他的境遇和……很像”,他说得含糊,停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想帮他。”   “……”   疏璃将命书放在寒玉台上,“我得尽快赶回人间。”他顿了顿,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取下额上的凌霄玉,用手托了递在流渊眼前,“这块青玉灵气充沛,最适合温养魂魄,也能消去些这里寒石的戾气,应该是对大人修炼有些帮助的,大人就带在身边吧。”   流渊没有接,只是看了疏璃一眼。   “如果、如果你不想带在身边……”疏璃踌躇了下,飞快补充道,“那就留在这里,随便找一个地方挂着就好,不会碍事的。”   说完,他像是生怕被拒绝,把玉也同命书一样往寒玉台上一搁,匆匆地离开。   流渊静了一会儿,看向寒玉台。   台上月牙状的青玉由一根细细的黑绳系着,发出莹润的微光。   疏璃没有说这是他自己的原身,也没有说这对他的珍贵。   不代表流渊不知道。   按照疏璃本来的想法,他先用灵力把江衍衰败亏空的身体补好,再为他编一个与钟离笑白头到老的梦,等两人一生圆满后,江衍就该醒了。   然而江衍生性警觉,心志又极坚定,每次都能发现梦中逻辑的不通和颠倒,然后很快挣脱出来。   接连失败几次后疏璃终于停了下来。   【“他不相信。”】   【“现实里发生的事情对江衍来说太过刻骨铭心,不相信也是自然。”】【“你说这叫活得清醒吗?”】疏璃有些茫然,【“他若是活得清醒,不至于把自己魇进梦里;他若是活得不清醒,又怎么会不相信我给他编造的幻境?”】【“大概……是太清醒了。”】亚撒轻道,【“所以才不愿意醒过来。”】它的话音落地,却令疏璃蓦地沉默下来,良久才轻轻开口:【“亚撒,你在指谁?”】亚撒笑了一声,无比自然地反问道:【“除了江衍还能是谁?”】【“……”】疏璃没有回答,而是若无其事地转了话锋,叹口气道:【“我觉得我的业务能力受到了极大的质疑和挑衅。”】但办法还是有的。   既然江衍不相信以外力编造的梦境,那么疏璃可以以真身入梦,亲自推动梦境的发展,给江衍和钟离笑一个好的结局。   说干就干。   疏璃正要结印施法,亚撒突然出声:【“等等,带上流渊。”】【“?”】   【“你们相处的机会。”】   疏璃反应过来亚撒的意思。流渊行踪太过不定,如果疏璃入江衍的梦一趟,出来后发现流渊又开始闭关,岂不是又要等个几百年?   虽然这样的剧情发展实在可怕,但疏璃还是有些犹豫不决,【“这个世界的男神脾气好像有点大,万一他生气了,一掌劈死我那怎么办?”】【“所以要找个好理由。”】   疏璃想到了他放在流渊那里的凌霄玉,瞬间福至心灵,【“有了!”】作者有话要说: 是一锅极具古早风味的狗血   ps.转世后的江衍与孟青仪之间毫无感情基础,江衍会和孟青仪在一起,纯粹是因为他以为这一世的“孟青仪”是上一世孟青仪,所以实际上不存在钟离笑插足什么的(顶锅盖 第35章 青玉牙(4)   入眼是一片茂林,远处隐约传来纵马围猎声。   流渊环视周围一圈,发觉这只是个幻境。   幻境?   他看了眼手中的青玉,眸光沉沉。   前一刻他还在冥界洞府打坐,放在一旁的凌霄玉骤然青光大盛,他只不过伸手一碰,就被猝不及防拽了进来。   他想起疏璃将这块青玉摘下递给他时弯起的笑眼。   那人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流渊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听得人声愈近,便抬脚走入林中。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身后发出落叶被靴底摩擦的细微声响,他蓦地回头。   乌发黑衣的美人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要躲开,却在看到他的那一刻顿住。   是疏璃。   只是他此刻看起来却有些像在状况外。   “大……人?”疏璃偏过头,神情疑惑。   流渊一时不清楚疏璃在想什么,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任他一人自言自语。   “怎么回事?难道一年前他在这里出现过?可他那时候不是在闭关吗?……还是因为我在织梦时想到他,结果也在梦里变出了一个他?”   闻言,流渊微微皱起眉,他一开始便猜到这是疏璃造的梦,却没猜到他并不知道凌霄玉将流渊也拉进了这梦中。   疏璃思索了半晌,愈发肯定是后一种猜测,于是重新看向流渊时眼中放出光来,“既然只是个梦……”   疏璃快步上前,扑进了流渊怀里。   太久没有人对流渊做过这样的事情,他的黑眸睁大了一瞬,懵在原地,一时间忘了推开疏璃。   疏璃双手环抱着流渊的腰,在他怀里仰起脸,“流渊!”他这样喊他,笑容温软,眼角下方的小痣如桃花灼灼,声音又轻又甜,带着雀跃和欢喜,“分明不久前才见过你,刚才我又开始想要立刻见到你。”   流渊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嗯?是不是吓到你了?”疏璃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抱着他不肯放开,还是很开心的模样,“可是我真的好喜欢你啊。”   流渊的脸色终于变了。   疏璃被一把推开,他踉跄几步,抬眼时见流渊拿出了凌霄玉,语声冰冷生硬:“是你的玉将我带来此处的。”   疏璃有些愣怔,反应过来后面色白了一瞬,“你是……”他忽然手足无措起来,“我、我只是……我不知道……”   流渊打断他语无伦次的解释,“我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顿了顿,“但你最好解释一下,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眼前人的情绪顷刻间就低落下来,看了眼流渊手中的青玉,抿了抿唇,“江衍这边出了点问题,我只能亲自进入他的梦……施法的难度比较大,要借助凌霄玉,可能是……你碰到了凌霄玉,才被拉进来。”   “怎么出去?”   “……不能出去。我已和江衍的身体建起了共鸣,若是没能将梦筑成就出去,他会死。”   “……”   抬起眼对上流渊沉沉的眼眸,刚刚还欢欣雀跃的人此刻的神情却有些难过,低声道:“对不起啊……把你拉进来。不会太久的,真的。”   流渊有那么一瞬间,想要知道为什么他对着他时总是笑着,但眼神经常会变得很难过。   他虽然冷心冷情,却也知道,像疏璃这样的人,应当是不会再有别人不舍得将心捧给他。   流渊默了一会儿,淡淡道:“走吧。”   “?”   “去找江衍。”   “!”美人浓墨重彩生成的眉目又生动起来,跟在了流渊身后。   ……   路上疏璃给流渊仔细地说了遍江衍的情况,二人很快找到被狼群围困的宁侯世子。   “困住他的梦魇便是从这里开始。”   疏璃与流渊站在隐了身形站在半空中,望见红衣少女捡起江衍遗落的剑,拍马奔进林中,似赴一场结局注定惨烈的邀约。   “其实这里该是他心中最大的魇。”疏璃轻声道,“江衍虽从未承认,但他在看见钟离笑的第一眼时,确实是心动了的。”   那是无关前世今生的、最最纯粹的心动。   钟离笑一挥枪将狼尸甩开,朗声地笑:“你就是江衍?”   “大人可知何为心动?”疏璃的眼尾弯出笑意,“心动,是看见那人的一瞬,心蓦地动了一动,又像是陡然空了下来,从此以后每时每刻都想要见到他。”   流渊低着头,眼中情绪莫辨。   头狼纵身跃起,钟离笑被江衍按在树干上,睁大眼看着狼齿嵌进江衍的后肩。   “没有什么好看的了。大人,我们去后面。”   疏璃打了个响指,周围景色扭曲转换,霎时由深林猎场变成楼台高阁。   江衍从猎场回来后一直在宁侯府养伤,钟离笑前来探望,被拦在了江衍住处的院外。   美貌的白裙女子微微抬了下巴看她,面上是与传闻中那温柔知礼的性子相左的、毫不掩饰的恶意,对她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他的心思。他不会将你放在眼中。”   钟离笑出生将门,自幼长在边疆,性情率直明朗。若是放在往日,孟青仪的这番话必将让她倍感愤怒和屈辱,但此刻她却没有与孟青仪争辩,而是使了巧劲翻过她,入了院。   她心想,那人说得竟然是真的。   进宁侯府前两名黑衣男子凭空出现在她面前,容貌晃得她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害怕。其中一直笑着的那人说,他们是来助她心愿达成的。她起初并不信,他便告诉她将在江衍院外发生的一切。   就在刚刚,他所说的都一一应验,连孟青仪说出的话都被猜得一字不差。   “还是要表白吗?”   钟离笑想了想,“要的。不管如何,我想让他知道。”   江衍果然拒绝了她,并且态度陡然转变,几乎近于疾言厉色。   “哭吧。”疏璃在钟离笑耳边轻道。   钟离笑原本是不肯在江衍面前哭的,她这辈子都没怎么哭过。然而听了疏璃的话,她的鼻头一酸,看着江衍,怔怔地就落下泪来。   江衍在那一刻慌了神。   “为了避免梦境坍塌,我还是少去招惹江衍比较好,只能在钟离笑的身上花功夫。”跟在钟离笑身后出了宁侯府,疏璃慢慢道,“也不能直接告诉江衍,钟离笑才是他要找的姑娘。进展太快的话,一下没弄好就容易让他想起在现实中发现真相的情景,需得循序渐进才行。”   流渊一如既往地沉默着。然而不管他在不在听,疏璃还是解释得很认真。   “我要做的,就是让江衍在不知道钟离笑就是孟青仪的转世时就爱上她,然后再让他‘不经意’间得知钟离笑身上的胎记。”   流渊的身形突然一晃。   “你怎么了?!”   疏璃下意识地要去扶他,却被避开。流渊的脸色白得像张纸,唇瓣却越发殷红,他低着头,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我……需要一间屋子……”   ……   屋内箱翻柜倒,一片狼藉,黑雾状的鬼气四溢奔逃。流渊盘坐在地,双眼紧闭,血色的经络从脖颈到脸庞一点一点蔓延。   庞大的力量在体内肆意冲撞,四肢百骸如同流动着炽热不息的岩浆,剧烈的痛苦仿佛要将他的肉.体与灵魂一起灼烧成灰烬。   ——就如在炼魂池里的那四十九年一般。   凡人若执念未消,不入轮回,投身于冥界炼魂池,则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炼魂成功,成为执掌冥界的鬼王。   千万年来,无数凡人魂魄跳进炼魂池,炼魂池中终年惨叫震天,却没有一个人能够走出来。   无人能忍受炼魂池中无尽业火的炙烤,挫骨扬灰后又重塑魂魄,再次被烧成灰烬。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   他靠着心中强烈的不甘和恨意坚持下来,无数次以为自己就要魂消魄散,无数次提醒自己要出去,一定要出去,要让那些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四十九年,一万八千八百八十五个日夜。   他终于爬出了炼魂池。   在那之后的每个月其中一天,他体内的鬼气都会抑制不住地逸散,令他再完完整整地体会一遍挫骨扬灰的滋味。   也是令他不要忘记。   门外传来疏璃心急如焚的喊声:“大人!大人你还好吗?”   “滚出去!”流渊陡然睁眼,厉声喝道,尾音却在剧痛中变了调,像是颤抖的喘息。   被疏璃听得清楚。   疏璃一碰屋体,浮现出的禁制符文就将他狠狠弹开,他无措了片刻,猛然间想到自己的原身凌霄玉。   下一刻,被流渊放在腰封中的凌霄玉掠出一道流光,疏璃落了地。   “你找死——”流渊用力喘息着,赤红的眼中现出杀意,声音却戛然而止。   疏璃跪坐下来,紧紧抱住他。   他的声音发着抖,像是在哭,在与他感同身受那份痛楚,“没事的……马上就会好,再忍一下……”   他将下颚抵在流渊的肩上,合起长睫,两人的黑衣交缠,乌发如流水般蜿蜒而下,自他体内涌出的青色灵气翻腾着,源源不断地渡入对方的身体。   流渊怔住了。   疏璃的脸色一分一分变得苍白,与此同时,流渊体内的躁动被压下,四散的鬼气重新聚起,他脸上的血色经络渐渐淡化,直至消失不见。   挺直的腰背像是终于脱力,疏璃喘出一口气,缓缓睁开眼。   “没事了。”疏璃在流渊耳边轻轻地说,软倒在他怀里。   流渊伸手接住疏璃,眼中还余着茫然和震惊,他动了动唇,却没说出话来。   “不痛了吧,”疏璃的语声带着细弱的笑意,“我就说会很快的。”   “你为何……”   “因为不想让你痛啊。”他轻道,“一点灵气而已,算不得什么的。”   “……”   “我暂时用不了法力啦,之后碰到需要跳跃节点和隐换身形的时候,就要靠大人你了。”   静默片刻,流渊低声道:“好。” 第36章 青玉牙(5)   钟离笑再次见到疏璃和流渊是在一个月之后,她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着实吃了一惊:“这……你……你们……”   流渊飞快地放开疏璃的手,疏璃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身上的灵气枯竭,短时间内不能用法力,流渊的鬼气又没办法输给他,只能靠拉着手来借用他的力量。这理由看起来再正直不过,却不好解释给什么都不懂的凡人听。   于是疏璃若无其事地坐下了,只是朝钟离笑眨了眨眼。   好在钟离笑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多久。毕竟嘛,什么分桃断袖之癖都是自己的喜好与选择,旁人是无权干涉的。   钟离笑道:“我听你的话,这一个月都没有见过江衍,过几天就是宫宴了。”   “唔,听说你的剑舞跳得很不错?   “你想我在宫宴上跳吗?可我学这个本是为自娱,不为哗众。”   “这你就错了。”疏璃摇了摇头,笑吟吟道,“你现在可是在追江衍,若想要他心悦于你,自然要先让他知道你的美好。”   流渊偏头看了一眼疏璃。   “怎么?”疏璃注意到他的动作,问道。   “……无事。”   疏璃转向钟离笑,“你看,他也十分赞同我。”   钟离笑:“……”   流渊:“……”   钟离笑在三天后的宫宴上跳了一支剑舞,她细细地装扮过,眉心贴着花钿,红裙旋转起来时似红莲浮动。第二天就有王侯世子上钟离府求亲。   她随父兄在边疆长大,回到京都的时间并不长,有人提到钟离大将军的幼女,第一印象总是往女将军、母夜叉方向靠。直到宫宴上他们才知钟离笑虽无寻常大家闺秀的温柔安静,但却十分明媚开朗,跳得一手好剑舞,倒显出格外的与众不同来。   一时间,钟离笑多了许多的朋友与追求者。   钟离笑跳剑舞的宫宴上,江衍自然是在场的。自从那次钟离笑被他拒绝后,他很久没有再见过她了,最近却偶遇过好几次。每次红衣姑娘的身边都是不同的人,他们经常用倾慕的眼神看着她,而曾在他面前哭得眼睛红红的小姑娘眼中也盛着笑意。   这笑意会在见到他时淡下去,钟离笑没有装作同他不相识,但也只是淡淡颔首后便擦肩而过。   再过后是寒食节。   京中一片桃树林开得正盛,女孩们将秋千扎在那里,想着在桃花翩落中将秋千高高荡起,应是副极美的景象。   孟青仪近来受了凉,不宜出门,江衍带着幼妹来到桃林,看到了在荡秋千的钟离笑。   他心想,果然是副极美的景象。   在这些荡秋千的年轻女孩们中,唯有钟离笑武艺高强,也唯有她胆子最大。她站在秋千板上,几乎将秋千荡得超过与地面平齐的高度,长发与裙裾在风中散开,每荡一下就扬起一阵的桃花雨,似凌空欲飞,周围尽是欢呼惊叫声。   钟离笑下了秋千,与她同行的姑娘凑上前拉着她说话,她与她一边往回走一边笑着应答,瞧着活泼又自在,接着迎面撞见了江衍。   照旧是擦肩而过。   江衍一抬步,发现脚边钟离笑刚刚落下的东西。他弯腰捡起。   是由一条红绳系着的两颗狼牙。   他无端有些发怔。   ……   人群散去,疏璃看着秋千架有些跃跃欲试。反正这里没有旁人,也没人管他玩女孩子的东西,他干脆跳上了秋千。   “大人,你站远些,可不要被我撞到。”他朝流渊比划一下。   流渊依言站远了些。   疏璃将秋千高高荡起,随后俯冲而下,又借力荡得更高。   花雨纷扬,玄衣的美人在桃花雨中笑得眉眼弯弯。   秋千上的视野清晰而开阔,流渊站在远处,微微抬了头看疏璃。几片花瓣落在他的衣襟上,他的脸孔如玉,神色安静。   这样的流渊不再像冥界的鬼王,而像是人间翩翩的郎君。   疏璃忽然放开握住秋千绳的双手,任身体腾空而起,直直地扑向流渊。   流渊愣了一瞬,张开双臂接住他,在疏璃站稳后就想将他推开。   疏璃却将手收紧了,他的气息有些不稳,轻声道:“大人,我后悔了。”   “……”   “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流渊抿紧唇角,还是没说话。   “我喜欢你,想要每时每刻都见到你。”   “孟青仪真的会这么做?”   疏璃坐在窗台上,抱着一碟糕点吃得脸颊鼓起,听到钟离笑的问话后一仰脖子咽下了,才道:“她认为你抢了她的东西,自然会使计抢回来。”   “我原以为她只是表里不一罢了。”   “傻姑娘,可长点心吧。”   “可是我本身就会凫水,”钟离笑皱了皱眉,“这样是不是太……”   “那些臭男人大多会对柔弱的女子更怜惜些,”疏璃咬了口点心,“虽然咱们不兴这套,不代表不可以偶尔做做样子。”   钟离笑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不也是男人?”   “……”疏璃难得噎了一下,半晌才笑眯眯道,“我和他们不一样,怎样的姑娘我都喜欢。”   可你明明喜欢的是男人。   钟离笑腹诽道,抬眼便看到倚在门框旁的流渊。此时已是傍晚,夕霞的光晖落在年轻男子的脸侧,愈发映衬出从眉骨到鼻梁再到下颚那清冽而优美的线条。他应是在听疏璃与钟离笑的对话,长睫微微垂下来,眼角掠过极细微的一丝笑意。   钟离笑莫名地发觉了流渊的改变。   她刚开始见到他时,他周身都散发着让人不敢接近的阴郁气息。而现在,她不知道他面对别人时是怎样的,但只要是在疏璃的身边,他虽然仍旧沉默寡言,她却再感觉不到他身上的阴鸷和冰冷。   大约爱上一个人就会让自己为了对方而想要改变,钟离笑想,她也是一样的。   ……   近来江衍总是发呆走神。那串狼牙他一直没找到机会送回去,或是说,他不愿送回去。   他告诉自己,不可以这样,不能想,不能做。   可他无法控制自己。   上一次他有这样的感觉,还是前世时他骑在孟府的墙上,红着脸伸手将一枝桃花递给里面的大小姐。   他唾弃这样的自己,也再没有办法心无芥蒂地面对孟青仪。   他已经有一段时日没见过孟青仪了,没想到再见到她的时候,就是在她扬手将钟离笑推进湖里的那一刻。   水面冒出几串泡后就平静下来,江衍脑袋里“嗡”地一声响,箭步冲上前,孟青仪拦住他想说些什么,他想也没想就推开她,也跟着跳下去。   片刻过后,他抱着钟离笑上了岸,一向笑意明朗的女孩闭着双眼靠在他怀里,面色惨白,被他拍了好几下脸颊才咳出水来,他终于松了口气。   “阿衍,不是这样的……”孟青仪急惶地想要解释。   江衍却有些累了,只是说:“我先把她送回去。”   回去的路上钟离笑醒了,她没有睁眼,嗓音是呛水过后的沙哑:“谢谢你。”   江衍一顿,“我以为你厌恶我。”   钟离笑翘了下唇角,“你捡到了我的狼牙,却没有还给我。”她轻道,“你明明知道我一直都是喜欢你的。”   江衍沉默着。   “你喜欢的姑娘并不是那么好。”她的模样有一点委屈,“你什么时候能看我一眼呢?”   ……   关于大楚与夏国的那场战争,疏璃原本是想找个方法来避免的,比如在出征路上把那夏国的将军给绑了,用麻绳团一团,打包寄去夏国皇帝床边上,干脆又省力。   但后来他又转念一想,按照现在江衍和钟离笑的感情进展,若是没有孟青仪堵在中间,两人早该成了,这个时候让江衍醒悟真相倒是个好时机。   楚夏之战正好可以当成催化剂。   只不过,疏璃不打算让钟离笑知道前一世孟青仪的那些事情。   “为何?”   “知道得越多会越痛苦。那些伤人的记忆,一个人承受就够了。”   “若是她不愿活得糊涂呢?”   “糊涂些有什么不好?我若是江衍,应当也是不想告诉她的。”疏璃静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会让我所爱之人尽量过得快活,哪怕比以往快活一丁点,那也是好的。”   流渊没有说话。   疏璃忽然问他:“大人,你是不是觉得,江衍只为了前世对一个人的爱,固执地想要在今生找到她、保护她,是一件很蠢的事情?”   流渊看着疏璃,微微皱起眉。   “虽然现实中他的确错了一生……”   “我为何要这样想?”   疏璃抬眼对上流渊的黑眸。   流渊语声淡淡,“既然他认为值得,那便是值得的。”   “……”疏璃慢慢笑开,“我想也是。”   ……   江衍是同钟离笑一起去的边关,孟青仪原本跟在军队后也想去,结果被疏璃使计绊在了半路上。   战时天气炎热,士兵们都在河边洗澡,钟离笑是个姑娘家,自然不能和他们一起。然而放眼整个军营就没几个女人,也只有江衍与她算是相熟,于是一般钟离笑洗澡时都是让江衍在岸上看着,以免猝不及防撞上别人。   疏璃还在犹豫要不要探头看一下情况,“这里虽是梦境,但在梦境里当流氓也是不大好的吧?”   流渊:“……”   疏璃干脆闭了眼,捡起一块石子,“不然的话,大人你帮我看着点准头?”   “你这是想让我当流氓?”   疏璃:“……”   疏璃将石子远远掷出。   江衍猛地一扭头,“谁?!”   钟离笑被江衍的喝声一惊,一把拽过旁边岩石上的衣物,飞快地披衣起身,涉水走出,“怎么了?”   流渊指尖幽光一弹,令钟离笑松松披着的外衣滑下一点。   “我方才听见——”江衍话说到一半,蓦然顿住,死死地盯着钟离笑露出的肩窝。   “听见什么?”钟离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红色胎记,有些奇怪他的反应,“怎么?很难看吗?”   江衍的脸色刷白,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再抬头时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是你啊。”他的声音嘶哑难闻,似哭似笑。   “是我什么——”钟离笑一瞬间瞪大眼睛。   她被江衍拥住了。   半晌,她迟疑着,将手轻轻放在他的背上。   春来秋去,夏尽冬复。   那之后的五十年快得如同弹指一挥间。   江衍缓缓睁开眼,怔了许久。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与钟离笑在一起,过了完满的一生。   “江衍?”床边传来陌生的男子声音。   江衍一动不动。   那人缓声道:“钟离笑既然两次救你,自然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的。”   江衍咳嗽起来,一声一声,直至呛出一口心头血。   “钟离笑说,她想要你的来世。我作为她的朋友,为她的心愿而来。”   “……”江衍嘶哑道,“你骗我。”   疏璃一手牵着流渊,另一只手捏出一个诀,指尖一弹,灵诀化作流光钻进江衍的眉心。江衍的手指动了动,一根红线自左手无名指指节长出,延伸至无尽处。   “这是……”江衍的眼中聚出一点光彩。   “下一世你会遇见她。”   周遭在这一刻静默下来,只余一人清晰可闻的喘息声。   江衍用力闭上眼,将左手抵在心口。 第37章 青玉牙(6)   流渊回到冥界的第一件事是将先前乌决欠着的惩罚落到实处。   冥界空旷,差事并不多,流渊便罚他领了孟婆的差,守半个月的奈何桥。而疏璃为邀月楼那件事给乌决赔罪,主动找乌决接了他的罚,两人才算是正式和好。   孟婆几千万年间都一直守在奈何桥熬汤,这是她从上岗以来的第一个假期,自是喜不胜收,匆匆熬了几大锅汤就度假去了。苦的是疏璃,没等生门开就守岗敬业地上了奈何桥。   疏璃拿着勺,苦哈哈地坐在桥头等午夜来临,一抬眼就看见了平素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鬼王大人。   一身黑衣的鬼王大人负着手走上奈何桥,步履从容,目不斜视,好似真的只是恰巧路过。然而他经过疏璃时脚下一顿,眸光不动,嘴角却微微翘了一翘。   “!”疏璃惊了,有些狐疑,“……大人你这是在笑吗?你刚刚是笑了吗?”   流渊的嘴角已经被压平,仿佛刚才的那缕笑意只是疏璃眼花,否认道:“没有。”   疏璃反应过来,“等等,你刚刚在笑我?”他跳下桥头,匪夷所思地问,“你刚刚是在笑我吗?你就是在笑我吧?对吧?”   流渊仍然是八风不动地否认:“没有。”   疏璃却不信,“你特意绕这么老远来这里,就是为了笑我?大人你还有心吗?这到底是谁罚下的活?——等下……你故意的?”   流渊不答。   “你猜到我会替乌决担下这次的责罚……”疏璃喃喃着,“所以故意在这里等着看我笑话?”   他此刻的神情太过不可置信,还带着恍如大悟的透彻和痛心疾首的不甘,种种情绪都混杂在一张脸上,成功让流渊没能压下唇边的笑意。   年轻鬼王勾着朱红色唇角,连眼睫末梢都染上一点愉悦,若是一百多年都没能看他笑上一回的白练和乌决在场,定会大惊失色。他就用这种前所未见的放松神色,慢吞吞开口:“倒也不笨。”   疏璃微微仰着脸注视他,忽然笑出来,“大人,你该多笑一笑。”   流渊一顿。   眼前人不再是指天画地故作沉痛的模样,笑吟吟地道:“你生得好看,笑起来更好看。”   面上的笑意渐淡,流渊轻轻一哂,“你整日笑着,却也不见有多欢喜。”   疏璃微怔,旋即弯起眉眼,“那自然是不一样的。见外人时笑只是笑,但你在我眼前,我便很欢喜。”   他的神情那样认真,眼底蕴着微光,仿佛天地间只有流渊一人,被他同光一起盛在眼中,小心翼翼,又珍重万分。   奈何桥上陷入一片寂静。   远处魂使正引着鬼魂遥遥赶来,魂灯沿着忘川河一盏一盏亮起,河面在月色和魂灯下泛起粼粼的涟漪。   流渊猝然转身。   “大人。”   他停下来,却没有回头看疏璃。   疏璃抿了一下唇,声音轻下来,“上次在江衍的梦境中,你还没有答复我。”   他说的是在那片桃花林,他从秋千上落进流渊怀里的那次。他同流渊坦白,说了喜欢,却没能得到回应。   流渊僵住半边身体,听疏璃问:“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动了动唇,但还是没有出声,沉默片刻后就要离开。   疏璃仍不死心,在他身后道:“这半个月,我会一直在这里。”补上一句,“在这里等你。”   流渊加快了步子,脚下有一瞬的匆乱。   疏璃望着远去的修长身影,轻轻吐出一口气。   【“很累?”】   【“没有。”】疏璃摇头,迟疑了一下,【“就是……”】他没有把话说完,亚撒却像是知道了一般,没有再问,只是含了笑道:【“该干活了。”】疏璃:【“……”】   疏璃:【“你也笑话我。”】   亚撒慢吞吞地回:【“倒也不笨。”】   疏璃:【“……”】   疏璃没有想到,第十四天时,流渊还没来,他却等到了一头地狱九头婴。   今晚最后一批鬼魂离去,疏璃收拾好摊子也打算离开了,忽然发觉一丝不对劲。空气好像倏地就安静下来,甚至……安静地有些诡异。   他皱着眉回头,目光一凝。   忘川河正中央的河面正泛着一圈一圈的涟漪。   这不对。   可究竟是哪里不对?   【“疏璃,躲开!”】亚撒急声道。   是了,他根本没感觉到有风。   疏璃来不及思考,亚撒话音未落时就蓦地向后一纵身,下一刻,眼前八道巨型水柱冲天而起,劈头盖脸浇了他一身。   “咳咳,呸!”疏璃咳出呛进喉咙里的水,一抬头,呆在了原地。   “卧槽……”疏璃瞪大眼睛,“这是什么丑东西?”   他口中的丑东西体型堪比现代的高楼大厦,九只蛇头狂乱飞舞着,通体漆黑,牛身龙尾,颈生倒刺,背生双翼,此刻盘旋在忘川河上空,看起来狰狞而可怖,将月光都遮了去。   这是……地狱九头婴?   乌决曾经跟他提起过,忘川河底镇着冥界仅有的一只地狱九头婴。每过三百年,地狱九头婴就会破开封印冲出水面,再被鬼王重新镇压。   可问题是今天距地狱九头婴上次出来的时间根本没有到三百年啊!   “吼!”地狱九头婴的九只脑袋一振,仰天发出一声尖啸,而后十八道目光齐齐聚在了疏璃身上。   疏璃:“……”   地狱九头婴生性暴戾,残忍嗜杀,破坏力惊人,是以被每一任鬼王不辞辛劳地镇在忘川河之下。如今它重获自由,周边空无一人,只有疏璃完完整整地暴露在它眼前,可不就成了活靶子。   一道火柱当空劈下,疏璃飞快跃起身才险险躲过,随即捏诀,扯着嗓子大喊:“乌决白练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火柱、水柱、毒气、刀刃、雷电接二连三地劈下,疏璃手忙脚乱地躲闪,袖子都燎着了一块,幸亏亚撒提醒他才将烧起来的布料割下,丢入忘川河时其上的焰火依然不熄。   从江衍的梦境出来还不到半月,疏璃的灵气才养回来一点,此时就是随便一个精怪都能折腾得他够呛,更别说是这地狱九头婴。很快疏璃开始力不从心,速度渐渐慢下来,眼看就要被一道紫雷劈中,突然被一把捞过。   “吼——”   地狱九头婴震耳欲聋的咆哮中,疏璃大声问:“是你啊!白练呢?!”   “白练出去了!”乌决同样大声地回,揽着疏璃落地,手臂一展,一把长刀握在了手里。“我先拦着它,你给流渊传讯!只有鬼王才有地狱九头婴的镇符!”   “你小心!”   乌决眼神一厉,飞冲上天,手中长刀幽光猛涨,生生变大了数十倍,少年双手举刀,悍然劈下。   “吼吼吼!”一只硕大的蛇头被斩下,黑血直飚,地狱九头婴其余的八头凌空扭动着,发出阵阵痛吼。   疏璃不知道流渊这时候在不在冥界、能不能听到讯音,匆匆传了个讯,抬头就见乌决被地狱九头婴的长颈撞飞出去。   身形纤细的少年当即喷出一口血,还没站稳时地狱九头婴遮天蔽日的身躯已至他面前。疏璃心下一紧,若是乌决再硬接了这一回可不是闹着玩的,他飞速掠过去,打算为乌决拖一拖。   地狱九头婴的每只头都能吐出不一样的东西来,只有最后一只头一直不动,疏璃来不及想太多,本着柿子先挑软的捏的原则,丢出一个魇术,直直砸向那只蛇头。   “不——”乌决瞳孔一缩,脱口而出。   一刻钟前。   流渊闭眼盘坐在寒玉石上,裸露在外的肌肤上爬满了鲜红扭曲的符文,周身石壁上也浮出与他脸上身上如出一辙的符文,密密麻麻流动着,形成一个巨大的阵法,阵法中心的流渊整个人都如同浸在血光之中。   在成为鬼王后的一百七十多年里,他大多时候都在闭关修炼。如今即将大成。   待大成之后。   待大成之后……   他明明该摒弃杂念,那道轻而软的声音却突兀地响在了他的耳边   “大人,我后悔了。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喜欢你,想要每时每刻都见到你。”   流渊心神巨震,蹙紧了眉头,闷哼一声,唇角溢出一线血迹。   他身上的血色符文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挺直的脊背陡然松下,缓缓睁开的眸子里恍有大雾弥漫。   他发了半晌的呆。   直到听到外面传来的隐约声响。   他的住处与奈何桥离得极远,按理来说他不应该想到那里,但他还是下意识想起在奈何桥的疏璃。   收到疏璃的传讯时流渊正在路上,远远看到疏璃冲向那头地狱九头婴,乌决的阻止才刚出口,乌发乌衣的人影已经自半空轻飘飘落下。   流渊的双眼一瞬间变得赤红,赶在乌决之前接住疏璃。年轻的鬼王墨发飞舞,面色冰冷,他一手结印,金光凝成的封印自天穹砸下,将地狱九头婴牢牢地罩在其中。   “吼!”   地狱九头婴不甘地仰天咆哮,却挣脱无能,体型一点一点缩小,直至完完全全沉进忘川河。   流渊抱着疏璃落了地,踉跄一下才站稳。   他上一次见到疏璃时那人还在他面前笑得温软,轻声向他讨要一个答复,而此刻他却只能靠在他怀里,双目紧闭,无知无觉。   他的双手轻微地发着抖。   乌决倒是松下一口气,抹干净嘴角的血迹,道:“他应该没什么事,就是中了自己的魇术。”   “……”流渊顿了顿,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一下,看向乌决。   “干嘛这样看着我?”乌决炸毛了,“没有告诉他地狱九头婴最后一个头的技法是反覆还能怪我吗?谁知道这畜生突然就醒了?”   地狱九头婴的其中一个技法是反覆,所以乌决与它打斗时都是避开那只头,然而来冥界上岗不算多久的疏璃却不知道,这才兜头撞上自己被反弹回来的魇术。   也幸亏疏璃那时丢的只是一个想要拖延时间的小魇术,最多让他昏睡一场,如果砍过去的是像乌决那样的一把大刀,那现在疏璃恐怕是不能好了。   流渊默上一默,横抱着疏璃离开,路过乌决时淡声道:“谢了。”   “???!”   乌决愣在原地,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是一句道谢。   “好歹也算是救了我,就懒得跟你计较了。”少年揉着鼻梁嘟囔,背过身也走了。   黑发美人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两弯乌羽般的长睫轻阖,眼角的那点泪痣点缀着艳若桃李的一张脸庞,虽然睡得昏沉,却仍现出十二分的艳色和容光来。   这是疏璃昏睡的第四天。   流渊的中指屈起,轻轻敲在膝盖上,忽然出声:“他为何还不醒?”   白练歪在一旁的榻上,也颇为困惑,“若是平常人中了魇术,睡个一天半夜的也就醒了,何况这魇术本就是出自他的手,不至于……”   流渊垂下眸,微微皱起眉。   白练忽然想到了什么,“大人,你可知道疏璃当初是为什么被贬下凡的?”   瞥见流渊神色,她以为他不知道,便继续道:“二百二十二年前,疏璃闯进赤帝祝融的神殿,一剑将他劈了。仙界仙多神少,远古神祇拢共才那么几位,身为十二祖巫之一的赤帝被一剑劈了个干净,只留下一抹残魂,至今还放在十三天的玄泉中温养,也不知道再过个几十万年能不能重新聚出一丝神智,这罪责不可谓不大。”   这些其实流渊是知道的。   毕竟,他成为鬼王的第一件事就是查探那祝融的下落,知道他已经神灭魂残后愣了半晌,想的是,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可惜不是死在自己手里。   “至于他为什么要弑神,没有人知道原因。”白练道,“这一百多年间,也从未听他提起过。”   床上的疏璃发出一点声响,两人忙移了目光去看,却发现疏璃并未醒。他用辆着眉,唇角紧抿,脸色苍白,呼吸声愈加急促,是痛极的模样。   白练若有所思,“他迟迟未醒,只能是因为被困在了梦魇之中。”   究竟是怎样的噩梦,才能困住本是司梦的神仙?   流渊沉默不语。   白练想了想,还是宽慰流渊道:“大人你也不必太担心。疏璃身上的灵力剩得不多,这个魇术也撑不了多久,最多再过几日他就能醒。”   若是放在往日,白练怎么都无法想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劝流渊。   流渊身为冥界的鬼王,同她和乌决的往来实际上并不多,但也足以让她清楚他的性情。他们的鬼王大人,是个太过冷淡的人,他浑身戾气,拒人于千里之外,好似这天地间没有什么东西能被他放在眼中、记在心里。   可是此刻他垂眸看向疏璃时,眼底的微光却很真切。   他在乎他。   他在担心他。   白练实在猜不出,这短短的一段时日里,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流渊有如此的改变。   睡梦中,疏璃的眉舒展开来,似是喘出一口气,眼角却滑下了一滴泪。   流渊的手指动了动,沉默着,看那滴泪轻轻巧巧洇进他的鬓角。   作者有话要说: 地狱九头婴的原型是《淮南子》里的九婴看到有小可爱嫌不够虐(陷入沉思 第38章 青玉牙(7)   疏璃的确是被困在了梦中。   他的识海内纷杂一片,众多画面走马观花般涌现,一会是年轻夫妻温柔慈爱的笑脸,一会是满室凌乱倒塌的画架,一会又是前来追债的人堵在家门口。   他看见除夕夜郊外燃起漫天的焰火,少年帝王的眼泪落在他的发间,裴行止抱着他轻声说要陪他走进明日里面,再然后是……   是什么呢?   疏璃昏昏沉沉地想。   啊。   是了。   流渊。   疏璃一开始就见过流渊。   那时候他还不叫流渊,也不是冥界的鬼王。他只是凡间的一个寻常人,生在大楚,家境殷富,有一双恩爱的父母,还有一个姐姐,一家人过得安稳且和睦。他刚出生时体弱多病,父母为他取名时经过多番思量,希望能保佑他一生顺遂长寿。   遂唤他为长生。许长生。   许长生在及冠前一年进京赶考。疏璃也是在这个时候知道他就是自己的攻略目标。   彼时疏璃才来到这个世界不久,还不能很好地掌握凌霄仙的仙力和术法,且神仙下凡不易,他尚未有正经理由去找许长生,只能先在仙界待着,大部分时候都是用水镜看人间的许长生,偶尔会入一入他的梦。   他一路看着许长生进了京,入了学府,过了会试。   也一日比一日了解他。   许长生生性良善,温文尔雅,父母又给了他一副白皙清俊的好相貌,走到哪里都被人喜欢。   许长生的阿姐极擅绣工,他惯穿青衣,衣襟和袖口都是阿姐亲手绣的竹纹,看着雅致又高洁。   许长生自幼饱读诗书,一身才气,偏偏格外勤奋,一天之中有大半天都在温习书本,会试上他的一篇文章惹得几位考官相竞传阅,纷纷叫绝。   许长生生性寡言少语,却极心善,遇见街头挨饿受冻的乞儿时会买来馒头分给他们,钱袋为此被偷过数次,可下一回他依然会这么做。   许长生是个不解风情的书呆,不论多少次被姑娘往怀里掷荷包手帕还是会脸红退避。   许长生笑起来时眼睫会微微地垂下,模样很温柔又很软和。   许长生思索时爱屈起中指,一面沉吟一面轻轻地敲膝盖。   刚发现这个时疏璃愣怔了半晌,等到亚撒出声问才恍然回神。   许长生在殿试中被皇帝钦定为探花,游街时疏璃也在看。   新晋的探花郎穿着一身红衣,面如冠玉,发似泼墨,眉眼间笑意朗朗,一派意气,与状元和榜眼一同打马踏花,却将众人的风头都抢了去。多少姑娘站在城墙上街市旁羞红了脸,托人打探这位郎君的家世与背景,满心满眼只剩下他一人。   很快许长生就入职翰林院,再过不久他就要将父母亲人接进京,一家团聚。   他的未来坦荡且明朗。   疏璃并非每时每刻都是闲着的。他的本职是为凡人织梦,借此解决一些麻烦,平息一些事端。看到许长生成功考中探花后,疏璃就进了一处梦境,出来时人间已过三月。   他习惯性地打开水镜,却没见到许长生。   许长生像是一夕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人都对他的名字讳莫如深,再没有人提起过那个年轻俊美的翩翩探花郎。   疏璃眼前一阵接一阵地发黑,强撑着施展了让水镜回溯时间的法术,看见过去三个月中发生的事情。   许长生不过刚入职翰林院,就被发现了以他为首的会试舞弊一案,今上震怒,下令将他卸官收押。众人才知,探花郎不是真的探花郎,这是他盗来的文章,盗来的才气,盗来的功名。   再接着,许长生的住所被抄,其中搜出大量与当朝兵部尚书的往来书信,足以证明他在上京后便与尚书暗通曲款结党营私,甚至做着弑君夺权的筹谋。   犯上作乱是比科考舞弊严重太多的罪行,一时间京都人人自危,所有牵扯其中的人皆锒铛入狱,午门前的地被血染透,接连红了七日。   而许长生,之前皇帝对他有多欣赏,如今就有多嫌恶。都道今上仁慈,逆贼尚能留以全尸,只有他,最后被除以凌迟之刑。   行刑的前一日,许长生蜷在阴暗潮湿的牢房角落,长发凌乱,满身血痕。脚步声传来时他抬起眼。   来人是他在狱中当值的同乡,曾受过他的恩惠,也是唯一一个相信他无罪的人。   此事必然牵连到他的家人,他只能在这之前托同乡传出消息。许长生想,不管他们躲去哪里都好,不管能不能为他伸冤平反,至少要活着。   求求,让他们活着。   同乡沉默了良久,开口时嗓音艰涩:“许老爷许夫人……和嫂子都……”   许长生佝偻着背脊,撑在地上的手背青筋迸显,自胸腔中传出的抽气声变调而嘶哑,然后猛地呕出一口血。   同乡露出不忍神色,却无法劝他。   再没有比这更绝望的境地了。如何能劝。   许长生一动不动地伏在脏污冰凉的地面上,像一具毫无活气的死尸,许久才发出一点声息。   他的嘴唇干裂,声音几近低不可闻,轻轻地问道:“何至于此?”   像是在问他自己。   ……   许长生记得阿姐怀着孕,在他离家时垫着脚摸了摸他的头,笑得温柔,说要等他回来替他的小外甥取名。   记得父母亲自将他送到渡口,夫妻二人携着手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嘱托叮咛,翘首注视他站在船头渐行渐远。   同乡还未能将他的消息传回去,却接到了他们的死讯。   他的阿姐死在了产床之上,是早产造成的血崩。她拼死生下的孩子也未保住,至始至终都没能睁眼看一看这个世界。   他的爹娘死于一场大火,许家主宅陡生的火烧了一夜,第二天人们才在废墟中翻出两具焦尸,其中一具尸骸紧紧地抱着另一具,是保护的姿势。   若恶人生厄运、遭报应是天理,可他和他的家人,一生都没有做过一件亏心事。   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   行刑的刑差是干了这行二十来年的老人,据说刀法分外娴熟,以凌迟方式死在他手里的罪犯不会少于百余人。   可他从未见过有任何一人像许长生那样的平静。   四日三夜,整整三千六百刀,血一路从刑房蜿蜒流向廊道,直至气绝,许长生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刑差向来胆大,从没做过噩梦,但当他不经意对上许长生的双眼时,却觉得毛骨悚然。   明明他犯下的罪行,每一桩每一件,都拥有确凿的证据。他合该受这刑罚。   合该如此。   刑差在心底这样安慰自己。   疏璃站在水镜前,眼睁睁看着许长生被千刀万剐。   【“疏璃,不要看了。”】亚撒的声音响在耳边。   疏璃踉跄了一下,伸手撑在一旁的玉桌上,水镜失去了法力的支撑而霎时间破散。他低着头,长发遮住半边脸,半晌才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一点声响:【“……是谁?”】他找司命仙看过许长生的命格,他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动了许长生的命格。   疏璃轻声问:【“是谁?”】   【“祝融,琅嬅仙,栖芜仙,乌蒙仙……”】亚撒平静地报出一串名字,林林总总十几个神仙。   疏璃攥紧了拳,一下一下地喘息。   疏璃身在梦境中时,赤帝祝融在他的宫殿中设了一场宴,前来赴宴的皆是与他交好的神仙。   祝融与众仙推杯换盏,喝着仙界的佳酿,忽觉无趣。酒意上头,他生出一个念头,道:“若是我随意将一个凡人的命格变一变,你们说,他将如何?”   天宫向来华丽却冷清,哪及七情六欲纵生的人间好玩。然而神仙下凡受制,无法正经去得人群中玩闹,更多的是抱臂旁观,以此为乐。见有新鲜热闹看,其他神仙当然不会拒绝。   于是祝融随便指了指水镜中的一人,连他的脸都没看清,便道:“就他了。”   简单的一句话,就决定了许长生的命运。   只是许长生命格中一个节点的变化,厄运便尽数堆砌到了许家的头上,众仙饶有趣味地看许长生入狱、看许长乐生出死胎、看许家父母在大火中挣扎。许长生受剐刑时,他们还一边品着酒,一边猜测他将在第几刀的时候咽气。   最后许长生身死,宴会也结束了。众仙纷纷散场。   没有人记得那个凡人本该坦荡明朗的未来。   他们视他为蝼蚁。蝼蚁而已,怎配论生死。   祝融更加不在意。   仙界虽受法则制约,但有的神仙却不在这法则之内。赤帝祝融身为远古的神祗,十二祖巫之一,在仙界是被供起来的上神,即使违反了法则,谁又能将他怎么样呢?   左不过自罚三杯罢了。   他根本不可能付出应有的代价。   【“你会拦我吗?”】疏璃缓缓直起身,问。   【“你清楚后果吗?”】   【“我清楚。”】疏璃平静道,又问,【“我还会再遇见他,对吗?”】亚撒顿了顿,道:【“去吧。”】   ……   疏璃走进祝融的宫殿时面色依然很平静,他将双手笼在袖中,惯常笑着的一张美人面不带一丝表情,步子缓慢而优雅。   祝融倾慕凌霄仙已久,求爱数次都被拒绝。疏璃对他一向不冷不热,此刻却亲自来到他的住处,这举动着实令他欣喜万分。   祝融领着疏璃进了殿中,笑着问他的来意。   疏璃看了祝融半晌,道:“近来,我有些不痛快。”   “哦?这是为何?”   毫无防备地,疏璃冲祝融展颜一笑,那一刹犹如九天之上仙乐齐鸣,露浓仙宫外的花海蔓至云巅。   额悬青玉的美人就在这时祭出宝剑,将毕生的法力都蓄在这一招里,狠狠劈下。   赤帝祝融的神情尤带不解,而后定格。   他在灰飞烟灭的前一刻都没意识到自己竟然死得这么轻易。   “现在痛快了。”疏璃淡淡地道。   他掷下剑,随手抹去脸上的一抹水痕,没有理会躲在晶柱后面色煞白的仙娥们,自顾自走了。   一名仙娥大着胆子跟在疏璃身后出了祝融的宫殿,却蓦地停住脚步。   她发现他去往的方向是缚仙台。 第39章 青玉牙(8)   【“听说有人做过一个罗列天下痛苦刑罚的榜单,冥界炼魂池的业火煅烧排在第一,人间的凌迟排在第六,剔骨剥脉的废仙之刑只能堪堪挤进前十。”】走在去缚仙台的路上,疏璃的语声轻松,还有心情和亚撒闲聊,【“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生气了?”】   【“没有。”】   【“仙界冷清,我在这待了快一年,怪没意思的。”】【“嗯。”】   【“每次都用‘嗯’来敷衍我。”】   【“你想听什么?”】   【“你猜。”】   静了片刻,亚撒轻道:【“不要怕。”】   疏璃踏上缚仙台,回头望了眼正向这边赶来的仙官,眼睫一弯,【“嗯,不怕。”】……   疏璃醒来时一眼就看见了闭眼静坐在他床前的流渊。   年轻的鬼王肌肤苍白如冷玉,眉睫皆乌黑,高挺的鼻梁上一点驼峰微微突起,殷红唇瓣抿出削薄而优美的弧度。   是和前一世如出一辙的俊美面容。   那时候他的名字叫长生。   许长生未能长生,而是死在了他的及冠之年。   他受了三千六百刀,又在炼魂池待了四十九年,才成为如今的模样。   他本不该是这样。   流渊陡然睁眼,猝不及防对上疏璃凝视他的双眸,微微地怔住。   疏璃朝他弯起眼,问:“我睡了多久?”   “……五天。”   “这么久啊。”   流渊沉默着,没有接话。   “我梦到了在仙界被剔骨剥脉的时候。”   流渊的手指一动,抿紧了唇角。   “好疼啊。”疏璃的眼圈红了一瞬,像是委屈,又像是撒娇,小小声又重复一遍,“真的好疼啊。”   冰冷苍白的指尖停在疏璃眼角漫出的一点水泽处,流渊垂下眼睫看他,轻声道:“我知道。”   一滴泪落在流渊的指节上。   “不要哭。”   疏璃抬手遮住眼,“我只是……只是因为中了自己魇术的招,觉得丢人。”   “不丢人。”流渊顿了顿,“你一直很厉害。”   “是吗?”疏璃没有把手放下,唇角却翘起来,“我也这么觉得。”   无尽的暗夜中,一弯明月高悬于天幕之上,清辉遍洒,远处的忘川河蜿蜒而过,暗红炽艳的曼珠沙华在月光下轻轻摇曳。   流渊坐在一处崖角上,玄色衣角随风微动。他半垂着眼,睫毛长而浓密,月光洒下来时眼下映出纤薄的阴影,像栖着两弯蝶翼。   他静静地在出神,中指指节曲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扣击膝盖。   他算是活了两世,但从未尝过情爱的滋味,也不知何为情爱、何为心动。   疏璃说,心动是看见那人的一瞬,心蓦地动了一动,又像是陡然空了下来,从此以后每时每刻都想要见到他。   他没有过这种感觉,也不知这话的真假。   他倒是有一次在撞见白练时向她问了一问。   白练当时愕然片刻,答得有些磕绊,道:“喜欢……大约是将心思挂在那人身上,想要看见他,想要同他在一起,长长久久,相依相伴。”   他有些困惑:“喜欢能带来什么,使得世人皆对此念念不忘、孜孜以求?”   “喜欢即心悦,心悦心悦,自然是让人心生愉悦。”   “心生愉悦?”他皱起眉,“……若是令人疼痛呢?”   白练一愣,“疼痛?”   他对着疏璃时常常会觉得疼痛。   看见疏璃明明笑着,眼底却现出一点伤心时会觉得疼痛;疏璃中了地狱九头婴的反覆之术倒在他怀里时会觉得疼痛;疏璃困在梦魇中迟迟不醒神情痛苦时会觉得疼痛;忍不住猜测疏璃当初弑神的原因时会觉得疼痛;疏璃小声说疼,在他面前落泪时会觉得疼痛。   甚至到后来,与疏璃的一次对视都会让他疼痛。   有时只是心间若有若无的一点刺痛,有时却是难以忍受的、煎熬似的痛楚。   就好像,疏璃的存在更多是给他带来痛苦。   分明他是一个惯于忍耐、惯于承受痛苦的人。   白练对他道:“那便是爱了。”   “爱?”   “人间有一种说法,喜欢是让人觉得欢喜,爱却是让人感觉疼痛。”白练见他露出无法理解的神色,解释道,“若你爱上一个人,会因他的欢喜而欢喜,因他的疼痛而疼痛。你会因他生出软肋,因他思虑万千,若是你们无法相守,你会更加痛苦。”   他没有再问。听到这里,他已经觉出一点疼痛。   突然,流渊微一皱眉,头也不回地淡声道:“出来吧。”   衣料摩擦的窸窣几声响后,疏璃坐在了他身边,眼中盛着笑:“大人近来总是发呆。”   “……”   “是有什么烦心事吗?可以跟我说说,说不定我有办法解决。”   “你?”   “我呀。”尾音轻快又俏皮。   沉默良久后,流渊问:“那次在邀月楼,你说我长得像你的一位故人?是谁?”   没想到流渊会提起这个,疏璃呆了一呆,半晌没有出声。   流渊看他一眼,“怎么?”   疏璃回神,斟酌着要怎么回答,忽然灵光一现,“我说过吗?”他眨了眨眼,“大人,你记错了,我可没这样说过。你是天底下最与众不同之人,怎会与他人相似。”   “你还哭了。”   “哭——”疏璃噎了一下,随即振振有词道,“那是我被你帅哭了。”   流渊:“……”   见疏璃满面无辜地回视他,一副打定主意不认的耍赖模样,流渊心知再问也不会有结果,干脆不再理他。   夜风拂过,万籁俱静。   疏璃撑着头看身边人。冥界的鬼王大人习惯于神情冷厉,叫人看着只觉得难以接近,而此刻他虽面无表情,长睫轻垂的侧脸却在这夜色中生出一点静谧和温柔来。   疏璃指尖一动,周围缓慢升起细细小小的光点,明灭闪烁着,像漫天的萤火,将这片天地照亮。   一点萤火停在流渊的发梢,他转头看向疏璃。   月光下,流萤中,乌发雪肤的美人朝他弯眼一笑,眼中都像晃动着流光,“好看吗?”   停顿片刻,流渊收回目光,低声道:“好看。”   “在仙界的时候,我的凌霄宫前有一片星海,可惜没有办法让你看到。”疏璃的声音轻甜,“现在我把这些星星送给你呀。”   流渊的唇角挑了一下,“谢谢。”   “不客气。”   流渊对上疏璃亮晶晶的眼眸,迟疑着,“你……喜欢仙界?”   疏璃一愣,笑容慢慢地淡下去,他抿了抿唇,“仙界很大,很空荡,永远是白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宫殿。神仙们喜欢发光的东西,所以仙界多白玉和晶石,显得华丽又庄重……最漂亮的地方应该是露浓仙的宫殿,那里汇集了天地灵气,永远笼罩着轻雾,雾中是一大片熠熠生光的花海。”   “……”   “可是我不喜欢。”疏璃轻道,“我不喜欢那里,不喜欢那些神仙。”   接着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周身的亮光忽然变得黯淡。   疏璃“啊”了一声:“法力不够了——”话音未落,他微微睁大眼睛。   流渊伸手握住了他的指尖。   莹光一盛,旋即向四面八方流离逸散,星海般的绚烂璀璨。   “回礼。”   ……   烈火焚身的剧烈痛楚席卷而来时,流渊刚回到他的洞府。   他那个时候甚至面上是带了一点笑的,只是霎时间便变了脸色,踉跄着跪倒在寒玉台前。   他半伏在地面上,率先感觉到的不是剧痛,而是茫然,像幻境一瞬间被敲得支离破碎,又像陡然从一场好梦中惊醒。   年轻的鬼王惨白着一张脸,眼里空空荡荡。   他突然就明白了白练所说的。   也明白了他心头疼痛的根源。   不知不觉间,那个人就这样成为了他的软肋,让他恍惚间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想要保护他,想要同他在一起,想要与他长长久久、相依相伴。   “长长久久,相依相伴。长长久久,相依相伴……”流渊喃喃着,喉间像是含着血,一遍又一遍,最后的尾音轻而沙哑,有一瞬的变调。   如同哽咽。   长长久久,相依相伴。   如何能够。   “大人?大人?你在吗大人?”疏璃站在流渊的洞府外,被禁制挡着进不去,只能扬声问。   石窟内半晌没有动静。   【“你确定他在里面?”】   【“嗯。”】   疏璃蹙起眉。   疏璃本来想着,流渊这段时间对他的态度大为松动,要趁热打铁才行。没想到自从那次崖角聊天过后,他又是一连几天都见不到鬼王大人的影子。现在他找上门来,流渊就在里面,却偏偏一声不吭,明摆着不想见他。   真是男人心,海底针。   ……   流渊整整三天都没有修炼,只是坐在寒玉台边缘发呆。疏璃靠近时他已经感应到了,他却一动不动,听疏璃的声音很清晰地传进来。   【“大人,我算着距上次的业火之痛发作已经过了一个月,若是,若是……我明日再来。”】年轻的鬼王眼睫半垂,指间凌霄玉发出莹莹的青光。   若是什么?   若是他撞见自己发作,再像那次一样用全身的灵气为他平缓痛楚吗?   流渊安静地坐着,听外面的声响渐消。   良久,他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地。   ……   流渊来到大楚京都街边的馄饨摊。   大概因为容貌太过出众,老板娘一眼就认出了他,在为他擦桌凳时还特意问:“上次那位小少爷呢?没和您一同过来?”   流渊沉默一瞬,道:“他有事。”   他落座后便静静地看老板娘下馄饨。中年妇人系着一件红底围裙,动作熟练利索,几缕发丝垂在脸侧,没有了上一世的美貌,却依旧温柔。   阿姐。   他在心里这样唤她。   老板娘端着馄饨过来放在流渊桌前,笑着招呼:“您慢吃。”   海碗热气蒸腾,皮薄馅多的馄饨上下沉浮,鲜香扑鼻。   上一世他的阿姐也煮得一碗好馄饨,经常在他温书温到夜深时送来他房间,笑着让他吃完安寝。   流渊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也只是道了一声谢。   他握着勺,始终没有动。   他不敢。   此时已是傍晚,天色渐暗,街上只有稀稀落落三两成群的行人。老人扛着一把冰糖葫芦走在夕阳下,一路叫卖:“冰糖葫芦哎——又大又甜的冰糖葫芦哎——两文钱一串——”   馄饨摊的帘子猛地一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哒哒哒跑出来喊道:“娘!娘我要吃冰糖葫芦!”   “瞧你这孩子,咋咋呼呼的。”老板娘嗔怪一声,蹲下来将男孩略显凌乱的发揪重新束好,又把两枚铜钱塞进他的掌心,“快去吧。”   “哦!吃冰糖葫芦喽!”男孩欢呼着走了。   一幕幕皆落入流渊眼中。   他知道她有一个勤快老实的丈夫,还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但那一次他翻看她的命书,并没有完整地看下去。   他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开口:“您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老板娘一边收拾案板一边笑吟吟地答:“那混小子叫长生。”   流渊一顿。   听见背后忽然就没了声响,老板娘转过头,对上流渊的眼睛。这位黑衣的年轻人生得白皙俊美,还有一双黑沉沉的眸子,让人一眼见不得底。此刻这双墨潭般的黑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她一个恍惚,竟觉得心中生出莫名的悲怮之感来。   那丝莫名的悲怮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几乎是瞬间没了踪迹,就如错觉一般。老板娘醒了神,问道:“客官,怎么了?”   “长生。”流渊重复一遍,轻声问,“为何要叫长生?”   “孩子还没出生就想好了,”老板娘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该叫这个名字,便叫了。”   流渊静了静,道,“长生,喻一生顺遂长寿。”他弯了一下唇角,声音低而温柔,“是很好的名字。”   老板娘听了很开心,端着案板往回走,“我也觉得,这名字跟我很有缘分。”   等老板娘重新掀开帘子出来时,发现刚才的那位年轻男子已经走了。她走近一瞧,桌上留着一锭硕大的银元宝和一碗分毫未动的馄饨。   当流渊还是许长生的时候,从小父母阿姊和先生都教他,要以和善之心待人,体谅世间诸多不易,磊落行事,坦荡为人,不求回报,但求无愧于本心、无愧于天地。   他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最后落得一个全家惨死的地步。   被缚在刑架上时,每一刀落在身上时,他都在想,为什么。   为什么许家人一生良善,得到的结局却是这般。   难道只因天道无情,命运作弄?   后来他到了冥界,才知哪里是命运作弄,作弄他的,分明是天上看戏的一群神仙。   狗屁神仙。一个个都装出清高慈悲的嘴脸,实则自私伪善,孤陋卑鄙,傲慢愚蠢,冷血残酷,恬不知耻,恶心至极。   于是他跳进了炼魂池。   炼魂池以业火炼魂锻魄,是世人口中的无间,千万年间没有人能从里面出来,偏偏他做到了。   他有剜心刻骨之恨,不共戴天之仇。   他对自己发誓,定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他们定要为此付出代价。   冥界鬼王的洞府上空,一道红芒冲天而起,高天之上的明月顷刻间变得暗红,散出浓重阴沉的血气。只生于忘川河畔的彼岸花簌簌摇动着,仿佛受到某种感应,疯狂蔓延滋长,绽开大片大片靡丽而不详的血色。   四野皆暗,万鬼齐喑。   【“疏璃,有些不对劲。”】   疏璃翻身下榻,从窗边望出去,盯着天上的血月问:【“怎么了?”】【“这是……血祭。”】   虽然不清楚什么是血祭,但疏璃下意识地心中一沉,【“血祭是什么?”】【“血祭是鬼族的秘法,以魂魄为引,血肉为祭,最后达成本不可能达成的目的。”】亚撒的语气凝重,【“只有鬼王才能用。”】疏璃脑袋里“嗡”的一声响,【“你是说……”】怪不得。   怪不得流渊要成为鬼王,怪不得流渊自成为鬼王开始就闭关修炼,怪不得流渊在邀月楼时阻止他杀栖芜仙。   他分明是从最开始就已经知道上辈子造成许家一切惨剧的缘由。   【“若非血祭既成前的能量异动太大,我也不会察觉。”】亚撒的声音低下来,【“疏璃,你……”】【“所以,他现在成功了?”】   【“还没有,我能感觉到,他在血祭即将大成的时候停下了。但只要再结一个印法,很快就能祭成。”】疏璃静默良久,问:【“血祭的代价是什么?”】【“冥界第三任鬼王也曾修成血祭,引得人间大旱三年,饿殍遍野。”】亚撒顿了顿,【“他死于祭成的那一刻,死无葬身之地。”】 第40章 青玉牙(9)   寒玉台上,盘坐着的鬼王睁开眼。   他的肤色是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眉眼却乌黑,薄唇殷红,似衔了血珠在齿间,俊美得近乎妖异。此时此刻,鲜红的符文在他的肌肤上扭曲着,渐渐不再流动,而像是鲜血凝成的实物留在其上。   流渊伸出手,低头打量手指上的血字。   这并不是什么符文,而是祭文。   血祭之文。   凡人于那些神仙而言如蜉蝣,如蝼蚁,可他偏要报仇雪恨,偏要螳臂当车,要他们死不瞑目,要他们神魂俱灭,要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流渊吐出一口气,身上的血祭纹路渐渐隐去。   而后取出腰封中的凌霄玉。   他的洞府常年冰寒,这块青玉却在他掌心散出无尽的灵气和暖意,像一汪温泉水,抚平痛苦中魂魄的每一丝战栗。   他沉默着收拢五指,闭了闭眼。   ……   流渊找过来的时候疏璃刚好出了门,已有十余天未曾碰面的乌发美人看到他,笑盈盈地道:“我刚要来找大人。”   “嗯?”   “我见大人的洞府上空天有异象,不知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我修炼的功法易引起异动,时常如此。”鬼王大人面色平静,语气稀疏平常。   “这样啊。”   流渊瞥见疏璃的眼尾微微泛着的薄红,脚步一顿,“哭过了?”   疏璃微怔,摇摇头,“没有。”他抬手按了按眼角,若无其事道,“风大,吹得眼睛疼。”   两人一路走到了奈何桥旁,风的确是有些大,空中两人的长发共衣袂飘摇。流渊一扬手,大风旋即停下来。   疏璃偏头看他,“大人找我是有事吗?”   流渊没有立刻回答,静了片刻才问:“你想要什么?”   “我在人间引魂时也习惯先问他们想要什么。”疏璃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现在大人这样问,听起来倒像是要给我送断头饭似的。”   流渊蓦地抿住唇角。   疏璃却没有在意他脸上细小的神情变化,而是笑着继续道:“大人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不知道。”疏璃弯起眼,“但是大人想要什么都可以。”   流渊看了疏璃半晌,再开口时声音轻缓:“我在前世是个书生,一心考取功名,现在想来,也没什么意思。”   “……”   “那就为我织一个梦吧。”   “好啊。”   许长生在九月中旬登上前往京都的渡船。   路过一处岸口时,乌发玄衣的年轻男子站在岸边问可否载他一程。待上了船,男子的美貌晃得船公和伴读直了眼,他却只看着许长生笑,眼中似有琉璃光彩。   当天半夜下起大雨,晚秋风急,小渡船猝不及防翻在了河面中央。许长生水性不佳,还是被疏璃捞上的船。两人全身湿淋淋地坐在船头,互相看了片刻,一起笑出声来。   笑过之后,许长生向后一仰,躺倒在船板上,眼前星河灿烂。他说,不考了,要回家。   船公和伴读再度直了眼,受到不小的惊吓。   第二天一早,渡船掉头,载着四人原路返回。   毕竟许长生念了十几年的书,说不考了就不考了,毫无预兆且无半点回圜的余地,许家父母着实气了好几天,索性甩手不管他。   许长生开始帮着料理家中的绸缎庄,偶尔去私塾教一教书,也挺自得其乐。   疏璃是跟着许长生一同回的家,许老爷、许夫人和许长乐都很喜欢他,听说他无父无母一人漂泊在外,便好说歹说将他留在了许府。疏璃无事可干,整天缀在许长生身后,替他为绸缎庄的经营出谋划策,或是逗弄来私塾上学的小豆丁。   许家绸缎庄改良后的女装极受贵族夫人小姐的喜爱,门槛都要被踏平了。疏璃待在阁楼,撑着头望下方生意红火的店铺,问许长生:“还想做什么?”   许长生回视他,眉眼如玉,声音温润:“成亲吧。”   “……什么?”   “我说,成亲吧。”   疏璃的手指停在桌面上,良久,轻轻笑开:“好啊。”   许长生和疏璃在许家父母的门口跪了三天。   第一天门里飞出一只茶盏,第二天许长乐和丈夫抱着刚足月的儿子来了,许长乐在许长生腿边放下装着粥的食盒,又摸摸疏璃的头,叹了口气。   第三天,许老爷没好气地道:“两个人都起来,滚回去。”   两人跪着时卸了法力,只能互相搀着走在回房的路上,许长生问:“疼吗?”   疏璃握紧了他的手,说不疼。   成亲那日许家没有大张旗鼓,但还是摆了几桌家宴。许老爷和许夫人坐在高堂上,露出一点笑来。小侄子被疏璃抱在怀里,伸着小肥手拽许长生的头发,咧着嘴咯咯地笑。   依然很是热闹。   夜深时,二人穿着大红喜服在房中相对而立。   烛光下疏璃的脸庞犹如明珠生晕,眼角一点泪痣盈盈动人。许长生抬手抚在他的脸侧,轻轻地问:“疏璃,我是谁?”   “许长生。”疏璃小声道,“也是流渊。”   许长生,或者说流渊久久凝视着他眼前之人。   他没有想过自己会爱上这样一个人。   他从人间跌入地狱,再爬出地狱,一百多年来不择手段不顾一切地想要复仇,从未有过一丝犹豫,从未有过一步退却。   可是他遇见了疏璃。   他带给他太多东西,同时也麻痹了他的神智,动摇了他的执念,让他一点一点沉浸于美梦中,忘了今夕是何年。   直到,业火焚身之痛的发作和馄饨摊老板娘的一声长生如同当头一盆冰水将他浇醒。   他早在最开始就知道。   他从来没有退路。   一滴眼泪落在流渊的手指上,他的眼神温柔而沉静,问:“哭什么?”   疏璃轻声道:“心中欢喜。”   “我也很欢喜。”   疏璃仰起脸看流渊,努力翘着唇角,“为何欢喜?”   “你又为何欢喜?”   “凡人说,人有四喜。与心悦之人成婚,入洞房,守花烛,是人生的大喜,我自当欢喜。”   顿了顿,流渊嗓音沉沉:“我亦是如此。”   修长手指托起酒盏,两人共饮合卺酒。   从此夫妻一体,永结同心。悲喜相通,甘苦与共。   疏璃放下酒杯,眉眼弯弯地看向流渊,“大人,要亲吗?”   流渊一顿,没有动弹。   疏璃也不动,就站在原地等。   片刻后,鬼王大人凑过去,亲在疏璃的眼角。   是一个很轻柔很珍重的吻。   就在这时,流渊动作顿住。他的眼前景象重叠模糊,烛火似明似灭,整个人都陷入极度的恍惚中。   下一刻,他软倒在疏璃的肩上。   疏璃接住流渊,两人一同跌进铺着红色软绸的床上。   他安静地躺在流渊身侧,睁大眼睛看头顶高高挂起的绸花,过了很久才起身。   年轻男子身着喜服躺在一片红绸之中,黑发铺陈散开,长睫轻阖,闭眼沉睡着,脸孔玉般的朗润雅致。   如果许长生没有死在那时候,他该是这个样子。   疏璃靠近了些,手指从额角到下颚,轻轻拂过流渊的脸庞。他和流渊都是以真身入的梦,此刻流渊人事不省,之前布下的障眼法失去凭仗,便在疏璃眼前现了形。   鲜红祭文缓缓浮上流渊白皙的脸庞和脖颈,密密麻麻,阴沉诡谲,如用鲜血书成。   疏璃用力一闭眼,再睁开时脸色已经平静下来,以指为刀在自己和流渊的腕间划开一道长口。两只手腕交叠,血源源不断涌出来,他俯身拥住流渊。   半空腾起阵法,暗色的血雾将两人包裹于其中,疏璃蜷了蜷身体,把脸埋在流渊的颈窝。   梦境一点一点破碎坍塌,只余下这一角安然无恙,在这里,时间都仿佛静默停止。   五个时辰后。   最后一抹血雾消失,疏璃的肌肤上已经爬满了血色祭文,而流渊面上空空荡荡,白皙如昔。   疏璃摇摇晃晃站起身,他的脸色惨白,眼角泪痣和唇色却愈艳,祭文浮在脸颊,仿若满面凝固纵横的血痕。他抬手开始结印,却在半途力竭,不得不撑住床柱轻喘。   【“疏璃,不要急。”】亚撒的嗓音很稳,又很轻,连尾音都极温柔,【“不要怕。”】疏璃缓了一会儿,按着亚撒的指引,一边低声念诀,一边重新结印。   从换祭一开始就产生的隐隐灼烧感自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越来越严重,直到最后一个印法结成,疏璃连指尖都生出绵密难忍的痛楚。   难怪流渊总是待在每一块寒石都被印上咒法的冰冷石窟里。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稍加缓解身种血祭的痛苦。   该走了。   他想着,亚撒却又开口:【“疏璃。”】好像只是单纯地叫了声他的名字,没有继续说下去。   疏璃顿了顿。   半晌,疏璃一歪头,眼中露出稍许的疑惑,【“真奇怪,亚撒。”】他说,【“之前明明是你笑我心肠太硬,现在却又嫌我心软。”】【“不奇怪,人在走过每一个时间节点、每一段经历后都会产生新的自己。”】亚撒轻声道,【“我们都在成长。”】疏璃抿住唇角,未置可否,随手画出一道梦境入口,弹进流渊的眉心。   做好一切,他打算离开了,忽然犹豫一下,还是停住脚步。   安静几息过后,他俯下身,长发垂落,红唇贴在流渊的唇瓣上,轻轻一蹭。   “傻不傻,要这样亲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结束 第41章 青玉牙(完)   出了梦境,满身鲜红祭文的玄衣美人腾空跃起。顷刻间狂风大作,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来,他的黑发在空中凌乱飞扬,广袖宽裾飘舞不休,发出猎猎的声响。   人间这时正值晌午,前一刻还是艳阳高照,下一刻,天空却没有任何预兆地暗下来,黑压压的乌云遮天蔽日,将每一丝天光严严实实遮得干净。异象下,人们纷纷走出门,惊疑不定地仰头望天。   一道男声远远地从天边泻出,一字一顿,尖利异常,含着滔天恨意,仿佛濒死的凄厉长啸,令人闻之不寒而栗。   ——“我,疏璃,愿,以血肉祭天地,以魂魄引天罚,换选定之人,燃尽肉身,锻尽神魂,永生永世,生生世世,不入轮回,不得超生!”   “轰!”   回应他的,是一声惊雷炸响。   天空未见光电,巨雷却当空劈下,直直落在大楚京都皇宫的西边,黑烟滚滚直冲云霄,供奉着大楚数位先帝灵牌的庙殿一瞬间化为废墟。   “这是……天降灾罚……”   “上天显灵了……”   “到底是怎样的冤情……”   “皇宫里头的人做了亏心事啊……”   无数百姓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或兴致勃勃,或忧心忡忡,只为这一场热闹。   而造成这一切的源头本人正位于空无一人的旷野之中,以献祭的方式浮在半空,脸上布满诡艳可怖的祭文,嘴角还噙着一抹笑。   他的长发与黑袍纷飞,双臂舒展,突兀地,十二道血线从他体内爆射出来,四处散开,投向仙界所在的位置。   “陛下——陛下!”仙官面无人色,疾步闯进仙帝的水晶殿。   白袍玉冠的仙帝坐在棋盘前,落下一颗黑子,不紧不慢问:“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出事了!”   仙帝终于变了脸色。   仙界出了大事。   夕泽仙本来好好地待在他的宫殿,突然惨叫着跪倒在地,开始疯狂地挪动挣扎,黑血密密麻麻从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往外渗出,发出腥臭无比的气味,那凄惨痛苦的哀嚎一直能传到几里之外的隔壁宫殿。   不等匆匆赶来的众仙弄清楚夕泽仙骤然发狂的缘由,又有神仙陆陆续续产生与夕泽仙分毫不差的症状。从栖芜仙,到乌蒙仙,再到章翯仙琅嬅仙等等,皆污血遍身,在地上翻滚哭号,仿佛正在承受无比的酷刑。   众仙惶然,生怕下一个就轮到了自己。然而在第十二个神仙之后,再没有人身上出现这样的症状。   如果十二仙之中的任何一个还能清醒思考的话,就会发现,这十二人都曾出席过二百二十二年前赤帝祝融的那场酒宴,无一例外。   而祝融本人,早已魂消魄散。   不知过了多久,等流渊能重新聚起意识时,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处在无尽的混沌中。   这不是现实。他想,应是还没有出去。   他想起刚才的那杯合卺酒。   他在邀月楼就见识过疏璃的凌霄纯液,但还是中了招。   因为他从来对他不设防。更何况是这样的时候。   可是,疏璃为什么要他陷入沉睡?   他在拖延什么?   流渊微微皱眉,压下隐隐的头痛,摸索着向外走去。   很快,他的眼前出现一团一人高的漩涡状黑色雾气,雾气中心闪烁着微茫的光亮,仿佛是连接了任意空间的通道。他顿了顿,抬步走进。   穿过黑雾,流渊的黑靴踏在了实地上,他站定后开始打量四周。   大殿由玉色琉璃砌成,十二晶柱林立,头顶悬着大大小小的明月珠,光华璀璨,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剔透。可即使是这样的精致剔透,仍然掩不住其中的冷清之感,身在这空旷大殿,让人只觉得遍体寒凉。   ——“仙界很大,很空荡,永远是白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宫殿。神仙们喜欢发光的东西,所以仙界多白玉和晶石,显得华丽又庄重。”   看来,这里就是仙界了。   难怪疏璃不喜欢。   他见过疏璃在冥界的洞府,地方虽没有多大,却能看出被精心地布置过,从桌椅到床帐,每一样看起来都温暖舒适。尤其是那张贵妃榻,上面铺着厚厚一层白狐裘,那人习惯懒洋洋地倚着,撑着头时长袖垂落,露出一截瓷白小臂,而他就这样看着他笑。   转过空无一人的主殿,流渊来到偏殿,陡然停住脚步。   他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美人乌发黑衣,额悬青玉,站在一面水镜面前看得认真,丝毫没察觉到有人造访。   “……疏璃?”流渊低低出声。   疏璃一动不动,仍是聚精会神的模样。   他看不见他。   流渊差不多明白了。这是个幻境,地点是……凌霄宫。   他缓步走到疏璃身边,看清水镜里的画面时瞳孔一缩。   水镜中,二百二十三年前的夜晚,有月华如练,星空明朗,许长生站在船头,渡船悠悠荡过一片芦苇丛。   疏璃歪了歪头,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伸出手指点在水镜上。   于是芦苇荡中飞出无数光点,化作流萤漫天。青衣公子仰头看四散的萤火,扬起唇角,眸底映着万千光影。   疏璃也笑起来,神情专注,眼中漾出浅浅的华光。   流渊震惊而茫然地看着这一幕。   他当然记得当年进京赶考路上的那场流萤。   可是疏璃从来没有告诉他,他在他还是许长生的时候就认识他。   他分明有那么多机会能够说出来。   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都……看到了吗?   流渊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来。   果然。   他站在一旁,看疏璃注视着镜中的自己,一路走过入学、会试、殿试、游街。   一天一天,像是陪伴。   直到疏璃出了梦,重新打开水镜,却再也找不到许长生。   “别看了!”他猝然伸手想要拦住疏璃,手臂却穿透过了疏璃的肩膀,根本碰不到他分毫。   疏璃惨白着一张脸,连指尖都在颤抖,用力咬牙,眼睁睁看着许长生被缚在刑架上,受那千刀万剐之刑。   疏璃去祝融宫殿时流渊跟在了他的身后,亲眼看着他毫不犹豫地挥剑杀了祝融,丢下剑时一滴泪划过脸庞,他随意抬手擦了,轻轻喘出一口气。   再然后,疏璃登上缚仙台。   流渊终于明白江衍在前一世看着孟青仪在眼前自尽是什么感受。   明明这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明明他眼前的只是幻境。   可他依然痛得几乎要发疯,无数次想护在疏璃身上,雪白的长箭却无数次穿过他的身体,尽数钉入疏璃体内。   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徒劳地跪在疏璃身边,看他披散着长发伏在地面,身躯轻轻细细地颤抖着,唇上啮出血痕,细长的血线蜿蜒至下颌。   他该早些知道的。   知道疏璃一开始就认识他,是为他弑的神,为他受的刑罚,为他被贬入凡,一切都是为了他。   ——等等。   流渊眸光一凝,僵在原地。   疏璃为什么要他陷入沉睡?   ……难道……   时间在这一刻凝滞住。   “叮——”   一声脆响,如同一面镜子被敲碎,他眼前的画面蔓延开细密的龟裂痕迹,紧接着,幻境陡然破碎。   流渊被弹了出去。   他飞身下床,腿却软得不受控制,狠狠趔趄一步,腰封中的青玉掉出来摔在地上,轻易碎成了两半。   如同某种预兆。   仙界中,无形的刑罚持续了四天三夜,直到那十二个神仙化为灰烬,只余下十二滩肮脏腥臭的血迹,和众仙耳边久久不能断绝的凄惨哭嚎声。   流渊赤红着双目奔出,一眼便看见自半空中轻轻落下的玄衣人影。他反应了许久,等那抹影子近了才想起来伸手去接。   疏璃落进他怀里,他收紧了双臂,身体晃了晃,脱力般踉跄着跪倒。   “你来了啊。”   流渊额角的青筋一根根交错凸起,连白皙脖颈也现出虬结的青色,死死地盯着怀中人,全身都抖得厉害,是从未有过的失态。   “你……”仅一个字,像强忍着痛楚从牙缝中迸出,已耗尽所有的力气。   “对不起啊,骗了你。”疏璃身上的祭文都消失了,他气若游丝,轻轻地道。   “骗我什么?”流渊的声音极艰涩,带着些许的哽咽意味,“指的是擅自将我困在梦里,还是告诉我,没有见过二百二十三年前的许长生?”   疏璃怔了怔,“你都知道了?”   “……”   “失策了啊……早知道就不该将凌霄玉给你,先是把你带进江衍的梦境,又是让你看见我的梦魇。”疏璃微微摇头,现出一点懊恼神色,很快又释然地笑了笑,“可是你说错了,二百二十三年前,我见到的是你,现在也是你,从来不是什么许长生。”   流渊弯下脊背,肩膀轻轻颤动。   “既然你都知道了,再告诉你多一些也无妨。”疏璃咳了一声,暗色的血花开在唇畔和襟上,“从第一次入你的梦开始,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喜欢上了你……后来再次看见你,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咳咳……我是真的想要,永远待在你身边……”   ——“你长得……同我的一位故人极像……我见了你……很开心。真的。”   ——“若是被你揍一顿就能跟着你的话,那没有关系。”   ——“况且,他的境遇和……很像。我想帮他。”   ——“因为不想让你痛啊。一点灵力而已,算不得什么的。”   ——“糊涂些有什么不好?我若是江衍,应当也是不想告诉她的。我会让我所爱之人尽量过得快活,哪怕比以往快活一丁点,那也是好的。”   ——“那自然是不一样的。见外人时笑只是笑,但你在我眼前,我便很欢喜。”   疏璃曾经说过的话,一句一句在流渊的耳边回响。   他一直都是为了他。   他一直喜欢他,一直跟在他身后,一直想要保护他。   “是哭了吗?”手指拂过流渊湿润的眼睫末梢,分明五脏六腑痛得在痉挛抽搐,疏璃的眼角仍弯出暖意来,“不要哭,我不疼。”   流渊咬紧牙,胸膛剧烈起伏着,喉间几番滚动,没能说出话来。只能紧紧环抱住他,眼底是一片殷红的血色。   “我在司命仙那里看过你的命格,你原本该有一个很好的一生。”疏璃轻道,“那些人……他们欺负你,我替你教训他们。”   “你不该……”   “我记得那次问你,江衍只为了前世对一个人的爱……固执地想要在今生找到她、保护她,是不是一件很蠢的事情。”疏璃的脸色逐渐苍白到仿佛一碰即碎的透明程度,眼角下方的泪痣却红得妖异诡谲,灼灼发亮,像是要将他的生命也燃尽了。   笑了笑,声音轻轻的,“你说,既然他认为值得,那便是值得的。”   他一点一点阖起长睫,“当然是值得的……”   ——“你想要什么?”   ——“大人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   一滴泪落在疏璃的唇角。   厉鬼无泪,每落一滴泪都是燃烧的魂魄。   “……我想要……你活着……”   可惜疏璃再无法感知到。   那个一念孤行执意要保护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世界太伤了,码字的时候哭过很多次。   但是真的很喜欢这个故事,我会永远记得疏璃在水镜前看许长生的渡船悠悠荡过芦苇丛,记得许长生伏在地面咳着血低声问何至于此,记得梦境里流渊静静地看疏璃在桃花雨里荡秋千,记得疏璃送给流渊的两次流萤,记得他们身穿红衣成了亲,记得疏璃的眼泪落在流渊的手指上,说他很欢喜。   与他成亲的是他喜欢的人,他合该欢喜。   下个世界要谈个甜一点的恋爱。 第42章 乌木杖(1)   孟夏的傍晚天色昏暗,天空闷雷作响,大雨如瀑倾泻而下,略偏僻的市郊马路上此刻空无一人。   黑色轿车厚重优雅的车头一路划开水花,稳稳地行驶在雨中。黑西装助理坐在副驾驶,声线沉稳:“……念念小姐这段时间的状态和以前差不多,虽然还是不理人,但对着谷医生也愿意说几句话。”   后座的人倚在靠背上,微微阖起眼睫,一旁车窗上凝着细密的水珠,模模糊糊映出男子优美凛冽的侧脸轮廓。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地“嗯”了一声,示意助理继续讲。   “谷医生的意思是,念念小姐需要一个亲近的玩伴——”   猛然间,前方路边的斜角处冲出一个人,司机反应过来时飞快地踩下刹车,助理的话音断在车轮与地面剧烈摩擦产生的一长串刺耳声响中,车内三人都由惯性抛得向前一倾。   “砰——”   来人仓促回头,却来不及躲避,在下一刻撞上车身,然后被反震开来,重物坠地的声音沉闷得令人心惊。   瓢泼大雨中,长手长脚的男孩侧身躺在地上,裸露在外的肌肤被雨水冲刷着,惨白到几近透明。他的脑后洇出暗红的鲜血。   “……陆总?”   “带回去。”   早上八点,年轻护士推门走入病房,将一束鲜花插进床头柜上的白色细口瓷瓶中,调整了一下病人的输液速度,看向旁边运行中的仪器。   生命体征平稳。   她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在病人沉睡的脸庞上。   那是个男生,看起来年纪很轻,头上绑了一圈绷带,却丝毫不能妨碍那足以让任何人为之神魂颠倒的美貌。他此刻安安静静地躺着,肌肤犹如胎薄釉轻的上好白瓷,乌黑微蜷的眼睫末梢顺着眼尾收拢,勾成一笔流丽动人的痕迹,再溶进眼角的一点淡红泪痣中。   看多少眼都让人觉得是心之所往。   “真是……要命。”小护士无声地喃喃了一句,拆了一支棉签,蘸上点水细细抹在男生略显干燥的唇上。   被送过来到现在,他已经昏睡了两天,应该就快要醒来。   这里是陆家的私人疗养院,说是疗养院,其实更像个小型的私立医院,有着正规医院拥有的大部分设备和一群专业的医生护士疗养师,但从不收治别的病人。这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是唯一的例外。   不过,等他醒了后还能不能继续待在这里,她就不知道了。   小护士做好这些工作后,走过去拉开窗帘,让温暖明亮的天光透进来,再一转身,视线猝不及防撞上一双睁开的黑眸。   男生自己撑着坐起来,半靠在床头,冲她笑了笑,唇角还留着一抹水色:“你好啊。”   “……”小护士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男生转头看矮柜上的花。龙沙宝石的花苞饱满,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细碎的水珠,里层是娇艳的深粉,再一点一点向外晕开,直到变成浅淡的粉白色,就像它的名字一样,美得如同一捧宝石。   他眼中的笑意深了一点,轻声问:“这个花是你带来的?很漂亮。”   “啊……谢、谢谢。”小护士红着脸,呐呐开口,“您醒了……有不舒服吗?”   男生抬手碰了碰头上的绷带,他的左边小臂上还绑着一圈绷带,微微皱起眉,“有点头疼。”   “这是正常的。”护士轻声细语地向他解释,“您三天前出的车祸,除了中度的脑震荡,还出现了轻微的颅内淤血,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才行。”   “这样啊。”男生若有所思。   护士按下了床头的响铃,“我现在通知医生,关于您的病情和后续事宜会由他来和您商量。”   【“中度脑震荡,好险没给摔傻。”】   亚撒笑了声,【“轻了留不下来,而且,被车撞了那么一下还能活蹦乱跳,换我立马把你送进实验室。”】【“干嘛那么凶残。”】疏璃想了想,【“你说,这么好的机会,我要不要扮一扮失忆?”】【“……”】   【“虽然狗血烂俗了点,但目前除了失忆,我好像确实没什么办法赖上男神。”】【“即使有理由,你撞车的举动已经够刻意了,如果再这样一来,他大概率不会信你,最多给你钱把你送回家。”】【“唔,好像也是。”】   【“慢慢来,不用急,先把病养好。”】亚撒顿上一顿,【“否则真该傻了。”】疏璃:【“……”】   就在疏璃和亚撒交流的时候,穿着白大褂的主治医生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人。医生把疏璃的身体情况大致介绍一遍后便退到了一边,身后男子微微笑着跟疏璃打招呼:“您好,疏先生。”   他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西装三件套,个子高挺,黑发向后梳起,看起来儒雅英俊、气质稳重,尤其笑起来时显得亲切又和煦。   “你好。”疏璃眨了眨眼。   “我是陆先生的助理赵羿言,之前我们的车不小心撞到您,我在此对您表示最诚挚的歉意,您后续的一切治疗费用都会由陆氏承担,您在这段时间里造成的人身损害、精神损害和财产损害也会由陆氏来赔偿。”   “陆氏?”坐在病床上的男生看起来有点茫然,“哪个陆氏?”   赵羿言微微一笑,“自然是您知道的那个陆氏。”   疏璃当然知道是哪个陆氏。   是N市赫赫有名的豪门陆家,也是掌管着全市半数财源的商业巨头陆氏集团,还是那传闻中有着铁血手腕的陆氏掌权人陆羲轩。   赵羿言见疏璃没有说话,继续道:“还有一件事,这里是陆家的私人疗养院,三天前发生车祸的地方离市里的医院太远,陆总担心您延误治疗,便将您带来了这里。”   他客气地询问,“现在既然您醒了,那我这就让人为您安排转去市医院?”   疏璃愣了一下,“这里是陆家的私人疗养院?”   “是的。”   “我的家人……他们还不知道我的消息?”   赵羿言停顿一下,“我想,您应该不希望您的家人知道,所以暂时没有通知他们。”   大概是因为刚从昏迷中苏醒的缘故,疏璃看上去思维有些迟滞。他犹豫着,似乎在斟酌用词,半晌才缓缓开口:“我不是要故意麻烦你……但是,我能不能先不走?”他笑了一下,“我之前跑到市郊就是为了躲……嗯……我不想让他们这么快找到我……”   男孩的脸色微微发白,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单,看着赵羿言的一双眼睛乌黑潋滟,像一汪水盈满了将将要溢出,带着恳求意味,模样紧张又无措。   面对这样一个人,大概谁都说不出一句拒绝。   更何况在车祸之后,赵羿言就把疏璃的身份调查得一清二楚,包括那天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市郊,所以非常善解人意地没有在疏璃昏迷时候通知疏家的人,也听懂了他那句说得含糊不清的顾虑。   赵羿言思索了几秒钟,回答说:“我会把您的意思转达给陆总,尽快给您答复。”   疏璃松下一口气,“谢谢。”   赵羿言的消息传来是在当天下午,电话里助理说他可以继续留在这里,让他好好休息,不用担心其他。   疏璃放下手机,往后一靠,漫不经心地笑起来。   这个世界的身份给他带来不少麻烦,但也提供了一些便利,比如三天前,他就有理由撞上陆羲轩的车,再比如现在,他也有理由央求他们让他留在陆羲轩的地盘上养病。   真是要感谢他的“继母”和“继弟”呢。   至于学校那边,赵羿言办事这么稳妥又漂亮,应该早安排人给他请过假了。不过,等疏璃养好病去学校后就正好赶上考试周,一想到这个他就感觉快要窒息。   【“哥,我学的是建筑环境与能源应用工程,你把我搞进中文系,隔行如隔山啊。”】【“几百年没学习,你以为你的建筑环境与能源应用工程还能记得多少?”】疏璃:【“……”】要不要这么现实?   亚撒的嗓音懒洋洋的,【“再说了,中文系的期末好歹一部分是论文,起码不用你熬夜画工图不是?”】【“但是我要熬夜背书……”】虽然是在虚拟世界,但大学生的身份让疏璃有一种回到了现实世界的错乱感,连带着把现实中挂科的焦虑和恐慌都带了过来,他咬牙切齿地说:【“亚撒我告诉你,要是我挂科了下学期还得重修的话,我立马去跳学校图书馆你信不信?”】【“不做任务了?”】   【“不做了。”】   亚撒轻轻笑了一声,【“不会挂的。”】   【“你说的?”】   【“我说的。”】   【“你替我学?”】   【“嗯,我替你学。”】   【“……”】疏璃摸了摸耳垂,嘟囔一句,【“你最好是。”】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当咸鱼,疏璃打算秉承及时行乐的理念,至少做一条快乐一点的咸鱼,期末的事情期末再说。   大不了挂科后一拍两散、一尸两命!   作者有话要说: 按理来说,这样的伤是需要剃头做手术的,但是你们懂的,美人怎么可以剃头,美人必须要拥有头发 第43章 乌木杖(2)   虽然被车撞得结结实实,但实际上疏璃的伤并没有太严重,毕竟当初是他嘱咐亚撒千挑万选了个好角度,最好既要能在陆家的疗养院待得久一点,又不能严重到太过影响日常行动。疏璃对亚撒经过计算得出的结果还是比较满意的,因为脑震荡和颅内淤血满足前者条件,身上大大小小的擦伤则满足后者条件。   真是恰到好处。   于是疏璃醒来后又在床上躺了三天就可以下地,偶尔活动一把骨头。   傍晚,夕色将沉,他站在病房的窗前向下看。   楼下的长椅上坐着一个小姑娘,大概四五岁的样子,只有很小的一团,海藻一样浓密的黑发覆在小肩膀上,从疏璃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半边软嫩粉白的脸颊,一动不动地在发呆。   一名护工领来了一个干净秀气的男孩,在小姑娘面前尝试着跟她沟通,但是小姑娘没有做出半点反应。   过了一会儿,小男孩被带走了,又是两个女孩子被领过来,看起来都和小姑娘的年纪差不多,一个长发一个短发,长发的清秀活泼,短发的阳光俏皮,两人围着小姑娘叽叽喳喳了一阵,友好又热情,小姑娘却依旧一动不动。   这两个女孩子被带下去之后就没有人再被领过来了,从开始到结束,小姑娘都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安安静静地,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没有一丝兴趣和感知。   围观完眼下的一幕幕,疏璃屈指叩了叩窗台,【“这就是……安念念?”】【“嗯。”】   都说陆羲轩虽然没有结婚,却早早地有了一个女儿,把她当做掌中珠宝般呵护备至,从来不让她出现在外人眼中。   他们不知道的是,那并不是陆羲轩的女儿,把她养在没人知道的疗养院里也不全是为呵护保护她、不让她被外人觊觎伤害,而是因为她生着病。   ——创伤后应激障碍症。   一种个体在目睹、遭遇非比寻常的威胁或伤害后延迟出现并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注】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亚撒就把攻略目标的基本情况传给了疏璃,因此他比一些旁观者更清楚十几年前陆氏那桩血腥残酷的家族秘辛。   虽然陆羲轩现在是陆家家主,手握重权生杀夺予,任何人提起他的名字都要带着或敬畏或恐惧的语气,但是少年时期的陆羲轩,只是陆家直系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陆羲轩由陆家家主陆铭勋的偏房所生,生母是一个没有半点背景的普通女子,偏还体弱多病,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陆家血脉众多,且基因强大,个个漂亮聪颖、优秀耀目,只有陆羲轩一人,除了长得好看以外再没有什么长处,爹不疼,没娘爱,无权无势无宠无爱,还不时受到欺压,小小少年在风雨飘摇中过得辛苦。   幸而陆家厨师长的女儿安姣和他一起长大,时常帮衬着他,与他情谊深厚。   陆家惊变的那一天,也是安姣帮他逃出生天。   十三年前,陆羲轩十六岁时,陆铭勋的弟弟陆铭章——也就是陆羲轩的亲叔叔——同陆铭勋彻底翻脸,毒杀、镇压、夺权、血洗一整套流程走下来,陆家大宅烧起冲天的火光,陆羲轩的兄弟姐妹们全死了个干净,安姣一家也难幸免。   而这十几年间陆羲轩的过分低调难免使陆铭章放松警惕,那天晚上他的腿上中了一枪,与安姣相互搀扶着冲出火海。   后来陆羲轩出国,终于不再掩饰他过人的智慧和杀伐果决的脾性,一直在地下经营的、从未透出半点风声的事业换了名字现于天光中,短短几年内势力不断膨胀扩张,而安姣隐姓埋名于国内,在陆羲轩的刻意之下两人断了联系。   十一年后,陆羲轩踩着王者归来的BGM归国,除了毒杀这一点外,基本上把陆家时任家主曾做过的事情都完整地复刻了一遍,其手段之残暴,硬生生逼得他的这位亲叔叔在他眼前饮弹自尽。   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陆铭章残余下来的势力还没来得及被剿灭干净,不知道从哪里挖出了安姣的消息。即使得知安姣与陆羲轩已经多年没有联系,即使清楚安姣的无辜,但那些人大概是咽不下胸中的那口气,想要让陆羲轩付出代价,却没有办法对他做什么,便将刀尖朝向了他在意的人。   安姣在几年前就结了婚,有一个温和英俊的丈夫,生了一个乖巧好看的女儿,女儿长得很像妈妈,也随妈妈姓,叫安念念。   陆羲轩早已在安姣和她家人身边布下重重保护,以为把这一切都隐瞒地密不透风。他没有料到消息的走漏,与那些人的倾巢而出。   他赶到的时候,只能迈过一地的尸体和鲜血,从衣柜里抱出一个小小的女孩。   陆羲轩看过安念念的照片。照片里的小姑娘穿着一身碎花裙,有一张花瓣一样的小脸,笑容灿烂。   而此刻女孩依旧穿着碎花裙,长发披肩,那张花瓣一样的小脸煞白着,眼睛一眨也不眨。他抬手去捂她的眼睛,女孩的长睫毛抵在他的手心,没有眼泪流出来。   在这之后的一年里,无论是进行药物治疗还是心理干预,安念念都再没有恢复过来,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笑过一次。   疏璃回忆着亚撒给他的资料,问道:【“亚撒,你有办法吗?”】【“我不是医生。”】亚撒的嗓音淡淡,又补充说,【“陆家有最好的药和最顶尖的心理治疗师,现在已经慢慢有了效果,大概率是能好的,只是时间问题。”】疏璃望着长椅上的小身影,轻声重复一遍:【“时间问题。”】【“造成这种情况的一部分原因是她封闭了自己的内心,不主动接受外界的信息,也不对外界信息作出任何反馈。她需要一个契机,重新点燃对外界的兴趣,至少不再封闭自己。”】【“那,怎么才能有这样一个契机呢?”】   【“要是能找出来早就有了,不然也不会这一院医生都没有办法。”】【“唔。”】   陆家的这座疗养院院子面积不小,看得出来是专门为安念念准备的,被布置得很漂亮。   院子的东南边搭了一套组合滑梯,旁边有攀爬架和旋转木马,石子路的另一头是几朵精致且富有童趣的蘑菇屋,还有一架秋千。秋千挨着墙角,木架和吊绳上缠着紫藤花,五月的紫藤花开得极盛,细碎的紫色花瓣聚成一簇又一簇硕大的花穗,使一整架秋千都像是生在烂漫云霞中。   是个小孩都应该会喜欢这里。   安念念却对此无知无感。天气好的时候她会被护工和心理医生领着来到院子里,但她从来不会玩这些为她准备的玩具,永远是坐在随便一个地方发呆。   疏璃出门前说不需要护士小文的陪同,小文没办法拒绝他,于是只能叮嘱他要早点回来,尽量少吹风,被男孩笑嘻嘻地应下了。   早上刚下过一场雨,后来没再出太阳,傍晚的空气清新,温度也很适宜,微微的有一点凉意。   疏璃披着件薄外套走下楼,这是他来到这里后第一次出门,疗养院在这之前只负责照料安念念一个人,没有太多职工,大家或多或少都听说这里住进了一个美貌惊人的男生,一路上疏璃收获了好几道带着好奇的打量目光。   疏璃不以为意,慢慢地在秋千上坐下,欣赏了一会儿周围的景色过后,颇有些无所事事,于是抽了几根花枝草梗开始编花环。   疏璃右手手背和腕骨地方的伤口已经结了痂,没什么痛感,但左臂上还缠着绷带,动作不能很连贯方便,因此编得有些慢。   他垂着长睫,淡红色的唇轻轻抿起,神情专注,雪白的手指和微粉的指尖在花枝间穿梭,这样一个人坐在这一片烂漫云霞中,仿佛时光都愿为他停驻。   突然,疏璃手上的动作一顿,似有所感般抬起头。   他的对面不远处站着一个小孩,她的眼睛清澈干净,嘴唇像两片粉色樱花,脸颊是微微鼓起的软肉,穿了一件蕾丝层叠的白色连衣裙,玉雪漂亮的一个小姑娘。   疏璃眨了一下眼,怕吓到她,放轻了声音开口问:“……念念?你身边的大人呢?”   意料之中地,安念念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疏璃和他手里已经快编好的花环,神情自然而懵懂。   【“她被你吸引了。”】   【“不是说她很难对外界产生兴趣吗?”】   【“是很难,但不是不能。人对美的向往和追求是一种本能,对于心思单纯的幼童而言更是如此,他们不需要考虑别的东西,一切想法和行动都遵循天性。”】【“这样吗。”】疏璃若有所思。   他不再试图跟安念念沟通,而是继续低头把花环编完,其间小姑娘一直站在他对面看着他的动作,一声不吭,乖巧又安静。   编好了花环,疏璃又检查一遍,把花环上所有可能刺伤皮肤的地方仔细埋好,然后递给安念念。   “花花,送给你。”疏璃弯起眉眼笑,眼里有和善软融的暖意。   安念念没接。   “要这样戴在头上。”疏璃拿着花环在头顶比了一下,眼里的暖意没有因为小姑娘的沉默而减退半分。   安念念静静地看着他,眼珠黑白分明,一丝情绪也没有。   想了想,疏璃起身把花环放在秋千上,朝小姑娘招手,轻快地说:“我要回去啦,明天见啊。”   说完,就真的绕开安念念走回楼里面。   安念念没有回头看疏璃的背影,而是偏了偏头,开始盯着秋千上的花环看,却没有任何动作。过了一会儿,照顾她的护工小跑上前,半蹲下问她:“念念,怎么在这里呀?”   穿着白裙子的小女孩被护工抱着离开,她把下巴搁在护工的肩膀上,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秋千上那只点缀着无数粉紫色花瓣的漂亮花环,直到秋千架消失在视线中。   疏璃站在窗前看见那副被留在原地的花环,垂下眼睫笑了笑,拉上窗帘。   作者有话要说: 创伤后应激障碍是指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到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胁、严重的受伤、躯体完整性受到威胁后,所导致的个体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百度百科 第44章 乌木杖(3)   疏璃身体渐渐好起来后开始经常去楼下院子里走动,也经常能碰见安念念。   他每次都会笑眯眯地跟小姑娘打招呼,打完招呼后也不试图搭话,就自顾自地或散步或坐秋千。久而久之,虽然安念念从来没理过他,但她身边的几个护工,甚至是偶尔跟着走出来的心理医生都和疏璃熟悉了起来。   “小疏,又出来了?”一名护工看见朝这边走过来的疏璃,笑着招呼他。   “是呀,天天躺着,可不得活动一下。”男孩眉目昳丽,眼梢和唇角都向上弯着,讨喜极了。   “这段时间天气好,是得多走走。过几天天气热起来,太阳可就大了。”   “今年天气是挺反常的,到现在还是很凉快。”疏璃一边附和着,一边看向长椅上的小女孩,声音轻下来,“念念,下午好呀。”   安念念只是抬起眼睛看他,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反应。   疏璃唇角弯起的弧度更大了,“今天裙子很漂亮。”   打完招呼后,疏璃顺着石子路继续往前走。护工因为刚刚男生的笑恍了下神,低头就看见安念念的目光凝在那道渐渐走远的背影上,久久没有挪开。   奇怪。护工心想,以前有见过念念小姐对别人有这样的反应吗?   这样想着,她尝试着开口:“念念喜欢哥哥吗?”   安念念收回目光,半垂下眼睛,重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   护工叹了口气,为小女孩顺了顺鬓角的碎发,没有再说话。   晚上九点。   疏璃半靠在床上看手机,片刻后揉了揉眼睛,把手机放回床头柜。他现在不能长时间看一样东西,尤其是屏幕,看久了就会头晕想吐。   ——来自脑震荡和颅内淤血的洗礼。   正当他百无聊赖地盘腿坐着时,忽然听见病房外传来的隐约声响。   疏璃支棱起耳朵听了听,问:【“亚撒?”】   亚撒言简意赅:【“去二楼,安念念的病房。”】疏璃按照亚撒的指引来到二楼,远远就看见走廊最里面的房间外围了一圈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越走近,声音就越清晰。   众人没空理会出现的疏璃,他就站在病房外看进去,明亮宽敞的房间里,安念念蜷缩在床上的一个小角,那撕心裂肺的喊叫声正是出自她的口中。   “啊啊啊——”   疏璃分不清那是尖叫还是哭号,小姑娘的声线还很稚嫩,此刻不管不顾地扯着嗓子拼命喊着,一声接着一声,歇斯底里,从尖利到嘶哑,任谁都能听出那其中的恐惧意味,简直令人头皮发麻。   谷医生蹲在床头,极力想安抚安念念的情绪,却没有办法。她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放声大叫,用这种方式发泄和挣扎。   【“怎么会这样?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吗?”】   【“后遗症之一,”】亚撒说,【“时不时就会发作。”】疏璃皱起眉。   谷医生身边的一位医生霍然起身,和谷医生对视一眼,对一旁的护士说:“镇定剂。”   注射器刚被递到她手中,就听见门口一道声音响起:“……等一下!”   病房里所有人都愕然回头,门外的一群人也愣住了。   高高瘦瘦的男生走进来,在一片混乱中说:“我有办法。”   谷医生站起身,“你……”   “请让我试一试。”疏璃注视着心理医生的眼睛,目光诚恳。   床边的人都退到了一旁,疏璃慢慢走近安念念,半蹲下来,轻轻伸出手。   “不能——”有人猝然出声。   疏璃没有理会,纤长手指停在小女孩的背上,往下抚了抚,轻声说:“念念,不要怕。”   安念念的喊声嘶哑,身体在他的手掌下剧烈颤栗着。   疏璃开始哼歌。是一首在场的人都没听过的童谣,音调轻缓低沉,空灵悠远,带有一种古老又奇异的韵味,仿佛来自极遥远的彼岸,让人听着听着只觉得心神恍惚,奇迹般地安定下来。   “忘川长,忘川长,忘川河上奈何桥。   奈何长,奈何长,奈何桥上饮生汤。   三生长,三生长,三生石上前尘忘。”   那是在上个世界时冥界的安魂歌。   疏璃那时候经常要接引胎灵。胎灵多怨气,安魂歌可以帮助它们平复情绪,安魂静气,是他出任务时的好帮手。不过唱安魂歌时同时要注入法力,才能有大功效,现在疏璃想安抚安念念,只能一遍一遍地干唱。   第一遍,安念念的喊声渐小。   第二遍,安念念只剩下急促的抽气和呼吸声。   第三遍,疏璃把安念念抱起来,小姑娘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手指紧紧地攥住他的衣袖,像攥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轻轻发着抖,仍然在喘气,却平复了很多。   疏璃摸了摸小姑娘半湿的头发,很温柔地哄她:“念念乖,不怕,哥哥在这里。”   第二天安念念半上午才醒,醒了之后任护工给她穿裙子、梳头发、洗漱,安静得像个没有灵魂、任人摆布的布偶娃娃。   整理好后,护工端来她的早餐,是一碗熬得清香鲜甜的豆浆山药粥、一笼虾饺、两只小笼包和一碟五色鲜果切盘。小姑娘看着桌上的早餐,一动也不动。   护工小心翼翼地问:“念念,不想吃吗?”   安念念像是在发呆,忽然跳下椅子,拎着裙子跑出门。   谷医生被一个电话叫上楼来的时候正碰见小姑娘走在二楼的长廊上,每路过一个房间就推开门望进去,隔了一会儿又去推下一扇门。两名护工跟在安念念身后,一头雾水的样子,看见她像是看见了救星。   谷医生走上前蹲在安念念面前,小声问道:“念念在找什么呀?告诉阿姨,阿姨跟你一起找好不好?”   小姑娘直视着她,一双眼睛澄澈清凉。   谷医生微笑着回视安念念,忽然一顿,一个念头浮上脑海:“念念在找哥哥吗?”   小姑娘眨了下眼睛。   谷医生松下一口气,伸出手,“阿姨知道哥哥在哪里,阿姨带你去。”   安念念慢慢牵住了她的手指。   谷医生牵着安念念来到三楼疏璃的病房门口,门没关,她一眼就看见了里面的男生。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晚上没睡好的缘故,他看起来没有什么精神,恹恹地靠在床头看医生换药,脸色是些微的苍白。   医生替他处理好头上的伤,正弯腰拆开手臂的绷带和纱布,露出两道狭长伤口。男生漫不经心地挪开眼神,瞥见门口的一大一小身影时愣了一下。   那一瞬,稠艳精致的面容陡然生动起来,弯起的双眼里染上灼人春意。   他向两人招手:“念念。”   安念念放开谷医生的手,慢慢走进去,停在了疏璃的床前,仰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怎么了呀?”疏璃轻声问。   小姑娘没有反应,疏璃只好抬头看向跟着走进来的谷医生。   温和知性的长发心理医生无奈地笑,“念念刚才一直在找什么,饭也顾不上吃,我猜她可能是想见你,就把她带过来了。”   “还没吃饭?早餐?”疏璃垂下眼看安念念,小姑娘一动不动地跟他对视,“这样可不行。”   医生为疏璃缠好绷带,招呼一声后推着放了药具的推车走出病房,安念念又往前站了一点,目光移到他搁在被面的手上。   “念念?”   小姑娘伸出手,又细又白的小手指轻轻碰了一下那只裹着半边绷带的手臂,然后像是受了惊,很快地收回来。   疏璃眨了眨眼,心底忽然软下来。“念念饿不饿?”他问,“先吃饭好吗?”   小姑娘抬头看向他,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没什么表情,眸子里却水润润的,乖得不行的模样。   “在哥哥这里吃?”疏璃询问小姑娘的意见。   安念念不动,身后的护工已经把她的早餐取回来了,放在病床旁边的小桌子上。她又看了一眼疏璃,乖乖地坐在桌子前,安安静静地吃东西。   “念念很喜欢你。”谷医生轻声说着,同时觉得不可思议。短短一个晚上的时间,从来对任何人无感的小姑娘居然会突然就开始亲近一个人。   疏璃弯了弯眼,“是吗?”   谷医生想到了什么,“小疏,你……还会在这里住多久?”   “医生说还要半个月左右吧,怎么了?”   她正了神色,恳求道:“能不能拜托你,在这段时间里多和念念玩玩,陪她说话?你应该知道的,她的病……念念从来不愿意亲近别人,除了陆先生,她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   疏璃看了看餐桌旁的小姑娘,她不需要别人帮忙,自己一个人安静地喝着粥,鼻尖上沾上一点乳白色粥水,乖巧又漂亮。   他回答说:“我也很喜欢念念,我会的。”   安念念吃完早餐后谷医生就离开了,但小姑娘还是留在疏璃的病房里,端正地坐在沙发上,垂着两条小腿,乖乖巧巧安安静静地坐了一整天。   疏璃跟她说话时还是照常一声不响,但是她的目光大多时候都落在他的身上,被问话时会搭理他,歪一歪头或是眨一眨眼,眼睛里有干净纯粹的喜欢和信赖。   两人是一起吃的晚饭,疏璃放下筷子后问小姑娘:“念念,吃饱了吗?”   小姑娘一歪头。   疏璃揉了揉小孩微微鼓起的小肚子,噗嗤一声笑出来,“走吧,带你去消食。”   疏璃牵着安念念来到楼下,绕着石子路慢慢走了一圈,路过秋千时小姑娘一直看着秋千架上的紫藤花蔓,疏璃问:“哥哥给你编花环好不好?”   安念念停住了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 给小疏开了个金手指,陆羲轩明天上线。 第45章 乌木杖(4)   男生坐在紫藤花缠绕的秋千上,有一张好看到连灿若云霞的紫藤花瀑都无法比拟的脸庞,细密如鸦羽的长睫半敛,瓷白的手指陷在紫粉色花蔓中,不紧不慢地编织着。   红裙子的小姑娘就坐在一边的小蘑菇凳上,两只手托着腮,乖乖地注视着他手里的动作。   气氛静谧而美好。   ——陆羲轩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他停在远处,看着安念念身边的那个人,想到了他的名字。   疏璃。   疏家的大儿子。   早在九天前,疏璃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个时候,他的资料就被递进了他的手里。从出生到现在的生活轨迹,以及近一年来他所做过的每一件事情、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完完整整、事无巨细地呈现在那沓厚厚的A4纸上。   疏氏靠疏翰文的原配,也就是疏璃的生母展妍发家,八年前展妍去世,疏翰文很快再娶,顺便带回一个只比疏璃小三岁的儿子。   父亲刚愎自负,最擅听取枕边风;继母精明狠毒,无时无刻不在找机会把继子扫地出门;继弟嚣张跋扈,永远以给哥哥添堵为乐。   这样的境地,实在不算得轻松。颇为有趣的是,即使如此,疏璃在这些年里也没吃过什么亏,栽的最大的一次跟头恐怕是这次。   纪家的小儿子缠起人来太过肆无忌惮,不过何程锦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选择跟他合作,想要把疏璃卖给纪家。纪和珏死缠烂打不成,那天趁疏璃出校,开着车把人追到了市郊,疏璃为了甩开纪和珏,慌不择路撞上他的车。   确认没有一丝的刻意和疑点后,疏璃才被留在了陆家的疗养院。毕竟人还受着伤,消息如果被何程锦和纪和钰知道了,不知道还要惹出怎样的麻烦。   赵羿言在转达疏璃的请求时感叹了一句,说那样的身世,又有那样一副美貌,怪不容易。   他当时不置可否。   却没想到安念念会这么喜欢他。   将最后一节草梗塞进花环里,疏璃自然而然地弯起眉眼,转向小姑娘时发现她的眼睛亮了亮,注视着前面的一个地方。疏璃顺着小姑娘的目光望过去,忽然一怔。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天空蔚蓝而明亮,西方散落着大片大片烂漫的橘色夕霞,迎面拂过清朗的微风。   男子穿着一件黑风衣站在这一片霞光和微风中,腰背挺拔,身量修长,扶在乌木手杖上的手指苍白如冷玉。他的脸上也跟手指一样泛着微微的苍白,眸如墨潭,神色沉静,薄唇是浅而淡的玫瑰色。   很多人看到他的第一眼都会觉得惊讶,想象中以铁腕统治陆氏商业帝国,黑白通吃杀伐果决,垄断了N市半数财源的陆家掌权者令人闻之色变,而事实中的陆羲轩却俊美得足以让无数人只为他的脸而趋之若鹜。   他的气质同样无可挑剔,雍容而高华,矜贵且隽雅,如果忽视身上那属于上位者的迫人威压和气场,看起来更像是一位生在富贵之家、从小受到良好教养的风度翩翩的艺术家。   安念念站了起来,朝来人张开手臂。   手杖轻轻叩在地面,发出沉沉的咚响,黑衣男子朝这边走过来。虽然拄着手杖,但他的每一个步子都迈得不疾不徐、从容优雅,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左脚落步时的些许不协调。   疏璃一直坐在秋千上看他,直到他走近,俯身单手把小姑娘抱起来,然后垂下眼眸看向自己。   “……你是?”疏璃看起来有些懵,迟疑着问道。   男子的嗓音沉沉,像大提琴落下的低稳而优美的弦音:“陆羲轩。”   “啊,”疏璃这才后知后觉地站起身,手里还握着刚编好的花环,“陆先生你好。”   陆羲轩微一颔首。安念念靠在他的肩上,双手环住他的脖颈,缩成很软很小的一团。即使这样抱着个小孩,他依然站得笔直,淡声道:“昨晚的事我听说了,多谢你照看念念。”   疏璃摇头,“我还没有谢过陆先生,撞车是我的责任,您不追究,还收留我暂住在这里。况且,”他笑了笑,声音轻快起来,“念念很可爱,我很喜欢她。”   陆羲轩向上搂了搂安念念,“嗯”了一声。   疏璃看了一眼埋在陆羲轩肩窝的小姑娘,停顿一下,面色忽然变得犹豫。   “怎么了?”陆羲轩问。   疏璃似乎在斟酌着措辞,咬了一下唇,慢慢地说:“但是陆先生,念念也很亲近你。谷医生说,念念应该多待在亲近的人身边,重新学会交流沟通,为什么……”   为什么不把她接回家,带在自己身边,而是养在疗养院呢?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陆羲轩半晌没有出声。   疏璃的脸色一白,有些无措的样子,“陆先生,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陆羲轩的声音低沉温和:“没事。”   疏璃把花环交给他,“那我就不打扰你们相处了,花环是给念念的。陆先生再见。”又抬手摸了一下念念的头,“念念再见呀。”   ……   走在回去的路上,疏璃先是沉默了一会儿,说:【“亚撒,打个商量呗。”】【“嗯?”】   【“下个世界的攻略目标能不能既家庭幸福又身体健康呢?做个人生赢家不好吗?”】即使早就知道陆羲轩的脚上有旧疾,但看到他拄着手杖的那一刻疏璃还是半天挪不开目光。   【“怎么?这会对你的任务产生影响吗?”】   【“……”】疏璃憋了会儿气,【“算了,我乱说的。”】亚撒没有再问下去,而是重新开口:【“刚才为什么要那样问他?”】【“好奇,就问了。”】   【“……”】   【“逗你的啦。”】疏璃漫不经心地说,【“陆羲轩明明可以把安念念带在身边,却没有这么做,显然这是他的心结。”】【“继续。”】   【“既然是心结,就是可以利用的东西。”】   亚撒“唔”了声,【“不错的想法。”】   【“走一步看三步,基本素养啦阿sir。”】   ……   回到房间,疏璃站在窗前,望见了对面长椅上的年轻男人和小姑娘。   手杖被放在了一旁,陆羲轩将安念念抱在胸前,半敛着黑眸,修长手指没入小姑娘的长发中,一下一下缓慢梳理着,间或捻起吹过来的紫藤花瓣,轻轻拂开。   红裙子的小姑娘背对着疏璃,很安静地趴在陆羲轩的肩上,看起来那样小又那样乖的一团。   顺好头发,陆羲轩拿起疏璃编的花环,轻轻戴在安念念头上,然后说了一句什么。   距离太远,疏璃正在猜他说话的内容,不料这时陆羲轩突然抬起头,他来不及躲避,直直撞进那双沉静的黑眸之中。   那个人身后是盛大绚烂的紫藤花墙,和天边渐隐的夕霞。   疏璃一共在陆家的私人疗养院住了二十五天,在后面的半个月里他每天都会抽出时间陪安念念。陆羲轩来这里的时间不固定,大约是几天一次的频率,也不会待多久,疏璃偶尔能碰得见他。   疏璃的伤基本上好了,颅内淤血也消得差不多了,医生来为他上最后一次药,顺便嘱咐一番了出院后的注意事项,随后疏璃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走之前疏璃来到安念念的房间。小姑娘正在床上睡午觉,小小的身体窝成一团。   疏璃摸了摸小姑娘白嫩的脸蛋,叹了一口气。   小宝贝,要委屈你几天了。   ……   陆家的司机载着疏璃停在疏家的别墅前,疏璃笑着道了谢,下车。汽车在他身后离去,门口的佣人看见他时瞪大了眼睛,险些没反应过来。   家里的佣人基本上被何程锦收买了个干净,疏璃平白无故消失这么久,他能想象到何程锦是怎样一边匪夷所思一边暗自祈祷他最好别回来,这些人估计也跟着幸灾乐祸了一个月。   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疏璃很是不满,跟亚撒抗议说与其面对这样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家庭关系,有这么一个被女人哄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便宜老爹和遭瘟后妈,还不如让他继续当个无亲无故的孤儿,起码省事。   但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斗智斗勇后,疏璃开始发觉其中的趣味。   疏翰文完美地诠释着昏聩愚昧自以为是的中年男性形象,何程锦总是一副看不惯他又干不掉他的样子,被刺一下就横眉竖目上蹿下跳,反正对这个家没有半点感情,就当是沉浸式观看家庭情景喜剧得了。   何况何程锦还帮了他一个大忙不是。   哦,还漏了一个倒霉弟弟——疏珀。此人智商略低,不在思考范围内。   “大、大大大少爷……”   “怎么了?”疏璃全须全尾地站着,气色比离家之前还要好,垂眼时笑得漫不经心,极盛的容颜在这种散漫笑意的衬托下显得盛气凌人,比天上的骄阳更加耀目。“不欢迎我回来?”   佣人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忙道:“不、不是的……”   听到这个回答,疏璃玩味地勾起嘴角,径直同佣人擦肩而过。   便宜爹和遭瘟后妈貌似不在家,疏璃乐得自在,在房间简单打包了一些衣物就打算回学校,结果一出房间门就迎面碰见了疏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1116:33:18~2021-04-1314:44: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做人了、天禾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天禾50瓶;杯弓言影10瓶;怂怂很怂6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乌木杖(5)   今天是周三,想也知道这位高二问题选手又逃课了。   比疏璃小了三岁,却高出半个头的少年看到疏璃时先是愣了两秒,接着反应过来,开始拿手的冷嘲热讽:“哈,终于回来了?这一个月里不知道在哪个野女人家鬼混吧?”   “……”疏璃嘴角抽了一下,提着背包,准备绕过这个智障儿童。   结果疏珀偏不依,往旁边迈开一步挡在疏璃面前,“怎么不说话?心虚?”   疏璃抬眼跟他对视。   “这么看着我有什么用?指望我替你遮掩你的那些脏事吗?我告诉你,想都别——喂!你干什么!”   疏珀的领子猝不及防被疏璃拽在手里,大力之下只能被迫低头,眼睁睁看着疏璃的脸越凑越近。   “你干什么!我要喊人了!”   那张艳色逼人的面庞停在疏珀的脸侧,无限贴近他的耳廓,他几乎能闻到那个人温热而芬芳的吐息。意识到这个后,疏珀色厉内茬的喊声蓦地停住,整个人都僵在原地,甚至忘了挣扎,只觉得脸侧疏璃靠近的地方一片火烧火燎。   疏璃就着这个姿势,轻轻地在疏珀耳边问:“你怎么知道,是野女人,而不是野男人呢?”   “……”   亚撒出声道:【“差不多行了,别太过分。”】   疏璃离远了一点端详疏珀的表情。少年一动不动,一副被吓懵的样子,瞳孔还在持续地震中。   说实话,虽然疏珀对他很有敌意,一逮到机会就要围着他恶言恶语冷嘲热讽一番,但疏璃并不算很讨厌疏珀。毕竟在他看来这人心眼不坏,也就是年纪小,被他妈给带得有点歪。至于那点程度的言语攻击,疏璃压根不放在心上。   唔,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疏珀唇红齿白张牙舞爪的模样和上个世界那个常常一身黑衣短打的镇塔妖兽少年有点像,看在这点上,疏璃也懒得跟他计较。   不过,不计较是一回事,喜欢逗弄是另一回事。   疏珀时不时在他面前跳脚的样子怪有趣的。有乐子不找,岂不是吃亏了。   这不,眼前又是一个乐子。   疏璃终于没收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傻了?吓成这样?”   “你!”疏珀这才反应过来,差点被气死。   就在这时,一道气急败坏的女声冷不丁响起:“疏璃!你在做什么!还不放开小珀!”   疏璃扭头看过去,妆容精致服饰华贵的女人站在过道上,朝着他柳眉倒竖,看起来恨不得把他给撕碎。   这就是何程锦了。看她的样子,应该是刚接到佣人的报备,急冲冲从外边赶回来,生怕自己对她的宝贝儿子做些什么。   可惜疏璃最喜欢当着她的面逗她儿子。   疏璃施施然松开手,冲何程锦一挑眉,“阿姨,看不见吗?我在调戏你儿子。”   女人的声音尖锐刺耳,眼睛里几乎要喷出具现化的火焰,说:“我警告你离小珀远一点!不愧是婊/子生的婊/子,都是一脉相承的不要脸!”   这句话太过难听,连疏珀都皱起了眉。   疏璃的脸色沉了下去,冷冷地看着她。   何程锦扬起下巴,眼神轻蔑,“怎么?我说错了吗?想打我?”   疏璃看了何程锦一会儿,然后扬手——打在了疏珀的脸上。   巴掌声清脆响亮。   疏珀:“!”   男生忽然笑起来,微弯的眉眼艳如春光,眼里却一丝笑意也没有,模样无端地让人心中发怵。他轻飘飘地说:“我一般不打女人。阿姨,就委屈你儿子替你受这一下了。”   说完,疏璃把背包甩上肩,趾高气昂地扬长而去。   ……   离开疏家后疏璃打车回了学校,推开寝室门后看见一号床室友正坐在桌前敲电脑键盘。   一号床谢清栩是个白净清瘦的男生,看见疏璃时惊讶了一下:“哟,回来了?”   “嗯。”疏璃在自己桌前放下背包,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另外俩人呢?”   谢清栩说:“郭麟去图书馆自习了,段鹏名在床上。”   二号床的床帘里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招呼道:“回来了?身体怎么样?还好吗?”   疏璃在疗养院时就交代过室友自己出了个小车祸,要住一段时间的院,并且阻止了男生们咋咋呼呼要来探病的举动。   他笑着回答:“不仅好全了,还胖了两斤。”   “我看气色是还好。”段鹏名打了个呵欠,“倒是会挑时间回来。课都差不多结完了,就剩下大把大把的论文和笔记,哦,还有六门课闭卷考——你不知道文承老爷这个学期多疯狂,他的课件打印出来也就一百来页吧……还没有重点!”   说着,小麦色肌肤的男生“啧”了一声,总结陈词:“小疏,你的前途灰暗啊。”   谢清栩一只手还在键盘上,另一只手随便捞起一边的抱枕就扔了上去,“孩子才刚回来,别给吓傻了。”   段鹏名接住抱枕,翻了个身,哼道:“现实即使再惨淡也是现实,得学会接受。”   疏璃的心确实凉了半截,苦哈哈地应:“我估计还要段时间才能接受这惨淡的现实。”   “哦对了,”段鹏名想起了什么,“你那后娘找过我们好几次,问你到底去干什么了。”   “没说吧?”   “当然没有,哥多讲信义。你家里人大概只知道你请假了,没少来折腾我们。”   疏璃终于收拾好桌面,伸了个懒腰,说:“为了表达谢意,等郭麟回来爸爸带你们去撸串怎么样?”   段鹏名立马掏出手机,“我这就把郭麟喊回来。”   “不肖子孙。”疏璃忍俊不禁,把另一只抱枕也扔上去。   ……   撸完串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四个男生说说笑笑地走在路上,一路上大片大片的目光都往这边看过来。   段鹏名打了个饱嗝,懒懒散散地走着,“她们肯定都在看我——哥的帅气挡也挡不住啊!”   郭麟推开他,嗤笑道:“美得你,人家看的是疏璃好吗?”   段鹏名身体一歪,顺势搂上疏璃的肩膀,感叹出声:“出门吃饭带上小疏就是划算,不仅主动打折,还酒水全免。你们注意到刚刚出包厢时候大厅上那些人的眼神没,啧……”   谢清栩笑,“谁让我们小疏长得这么如花似玉,祸国殃民。”   疏璃被段鹏名搂得走起路来歪歪斜斜,干脆一个肘击甩开他,笑骂:“滚滚滚滚滚,刚请你们吃完饭,又开始找我打趣。”   这群男生一边插科打诨一边回到宿舍区,远远地就看见宿舍楼下站着一个高个子男人,穿了一身看着就价值不菲的正装,怀里还抱着一大束蓝色玫瑰。   疏璃停了下来,段鹏名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没忍住爆了句粗口:“靠,又是这人。”   谢清栩也皱起眉,“阴魂不散。”   郭麟问:“现在怎么办?从后门翻进去?”   疏璃说:“没用,你忘了上次?后门肯定有人堵着。”   段鹏名上前一步,作势要挽袖子,从小就是篮球队大前锋的男生沉下脸来时气势怵人,“不然就打一顿好了,不打长不了记性。”   “别闹。”疏璃拦住他,抬腿往前走,“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有办法。”   “喂——”   “安啦,你看情况不对再过来帮我揍人。”   疏璃往前走了几步就被发现,抱着玫瑰的年轻男人几步冲上来,模样俊秀的脸上是不作为的欣喜,说:“小璃,你这段时间去哪里了?我担心死你了……”   风城纪家金贵娇宠的小儿子纪和珏,将跟踪狂和偷窥狂当了个十成十,一个月前还在大雨里发了狠似的开着车把疏璃从市区追堵到郊外,现在还摆出一副毫不知情焦灼担心的模样,自以为用情至深感天动地。   也不知道何程锦从哪找来的人才。   疏璃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起来。美人眼尾流丽,唇角生花,一张脸庞在灯光下灼灼生辉,令人头晕目眩。   他之前从来没有对纪和珏笑过,从来都是一副盛气凌人又冷淡不屑的模样,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在轻易地让他爱上他时,又挑起他不顾一切又怒火中烧的占有欲。   他早该对自己那么笑的。纪和珏心想,那样他愿意把命给他。   疏璃这样笑着,朝他晃了晃手臂,如雪肌肤上那两道新生的粉色疤痕分外显眼。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天下着雨,我看不清路,出了场车祸。”   纪和珏呆在原地,半晌才急急地说:“对不起,我错了……小璃我错了……你、你没事吧?”   “会经常头疼。”疏璃很轻地蹙了下眉头,那一瞬间纪和珏的心都是疼的,他说,“我想上去休息了,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好吗?”   “啊,好,你早点睡,好好休息,我马上走!”从来有钱有势呼风唤雨的男子慌忙让开条道,看着男生走进宿舍楼,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甚至忘了把手里的玫瑰花送出去。   围观了全程的三个男生——段鹏名&谢清栩&郭麟:“……”   不得了。   什么叫做蛊王。   这就叫做蛊王。   佩服。 第47章 乌木杖(6)   大学课程的结课时间不一定,疏璃的选修课差不多都停了,但还有几位专业课老师仍然兢兢业业坚守在岗位上,星期四恰好就有两门。   中文系即使缺了将近一个月,但继续上的时候也不至于坐飞机。疏璃听完课,拷好老师留下的课件,苦大仇深出了教室,再一想到自己手里欠下的一字没写的论文,只觉得这个期末真是凄风苦雨前路渺茫。   刚走到教学楼外的大道上,疏璃就看见了谷医生。谷医生一看到他,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快步迎上前。   回市郊疗养院的路上,谷医生向疏璃交代了一下安念念这两天的情况。   昨天安念念午睡醒来后想找疏璃,却被告知哥哥已经走了。小姑娘当时并没有什么表示,也许以为疏璃很快会回来,只是当天晚上一开始不愿意睡觉,还在等疏璃来给哄她睡觉。后来谷医生和几个护工千哄万哄才把她哄睡着。   今天的小姑娘却不是那么好哄了。安念念等了一天都没等到疏璃,终于发了脾气,一个人坐在房间发呆,晚饭也不肯吃,谁也不理。   明明疏璃在的时候也不是每天大部分时间和安念念待在一起的,毕竟安念念还要定时接受心理治疗。疏璃最多就是每天陪她说一说话,偶尔一起吃饭,吃完饭去楼下散半个小时的步,晚上去她房间再哄她睡觉。   可疏璃在的时候还好,他一旦走了,她们才发现安念念居然已经这么依赖疏璃。   谁都无计可施,而唯一可能有办法的陆羲轩刚好去了外地,一时半会赶不回来。   谷医生只好亲自来学校请疏璃,希望他回去哄一哄安念念,安抚一下小姑娘的情绪。   而疏璃当然不会拒绝。   一个半小时后,疏璃推开疗养院二楼熟悉的房间门。   长头发小女孩坐在沙发上,蓦地抬起头,看清来人后眼睛亮了亮。   疏璃蹲在她脚边,小声问:“念念怎么不吃饭呢?”   安念念一声不吭,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疏璃,眼珠像浸在溪水里的宝石,漂亮而干净。   “这么想哥哥啊?”   安念念忽然伸手,很乖地搂住疏璃的脖颈,像香香软软的一只小团子埋在他胸口。   疏璃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背,“好啦,哥哥来陪你吃饭。”   吃过饭后去院子里散步,散到一会儿安念念就开始揉眼睛,想起谷医生说的小姑娘昨晚没睡好,疏璃把她带回房间。   安念念躺在床上依然盯着疏璃看,白生生的小手指揪着他的衣角,眼睛合起又马上睁开。   “睡吧,哥哥在这里陪你。”疏璃耐心地哄她。   安念念不动。   “乖一点,哥哥唱歌给你听。”疏璃捏了捏小姑娘粉嫩软和的脸颊,开始轻声哼安魂歌。   第二遍的时候安念念就已经睡着了,呼吸声又小又软。疏璃小心翼翼将小姑娘的手摆好,回头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陆羲轩。   他没有走进来,只是静静地拄着手杖站在门口,黑眸沉沉,神情安静。   疏璃走出房间,合上门,听见陆羲轩说:“有劳费心。”   疏璃微微仰起脸看陆羲轩,很认真地摇头,轻道:“不麻烦的。”   两人一起下了楼,疏璃在陆羲轩的目送中钻进车里,车子已经启动,下一刻车窗突然被降下来,男生隔着一道车门朝陆羲轩弯了弯眼。   廊道上灯光明亮,他的眼里像是住进了星星,凝视他时闪烁而烂漫,轻轻开了口:“陆先生,晚安呀。”   院角的栀子花在这个时候已经尽数盛放,星星点点的花朵聚了一树,夜色下花瓣雪白而剔透,空气中的栀子花香载沉载浮,雅致悠长。   陆羲轩顿了顿,说:“晚安。”   第二天没有课,疏璃窝在宿舍整理了一整天这段时间落下的课程和笔记,连午饭都没有出去吃,直到下午谷医生的电话打过来。   这次来接他的人换成了赵羿言,英俊儒雅的助理打开车门时叹了口气,说就算陆先生在场也没有用了,小姑娘固执起来好像除了疏璃以外谁都劝不动。   和前一天一样,疏璃哄睡了安念念后走出门,陆羲轩还留在里面,而赵羿言站在门外等他。   赵羿言代陆羲轩开门见山地提出了请求,希望疏璃搬出学校,而他们也把安念念接回家,疏璃只需要住进来,每天抽出一些时间陪一陪她。   这不会对他自己的生活造成任何不好的影响,更不会占用他太多时间,他将被陆家奉为上宾,要是他想的话,陆家甚至可以为他摆平一些事情——比如说纪和珏,再比如说何程锦。   说完,赵羿言拿出一叠房产合同,微笑道:“报酬暂时是市中心一套市值三千万的酒店公寓。”   疏璃“嘶”了一声,【“知道的知道是请我给他们看孩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就要包养我了。”】亚撒:【“筹划了一个月,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疏璃振振有词:【“怎么能叫筹划,这叫皇天不负有心人,有志者事竟成!”】【“……”】   疏璃没有接赵羿言递过来的合同,而是看了一眼房间里的陆羲轩后与赵羿言对视片刻,开口道:“不……”   陆羲轩站起身,慢慢走出来,语声淡而低沉:“疏先生不妨再考虑一下,要是不满意酬劳,或者有别的顾虑——”   “没有不满意。”疏璃打断陆羲轩,笑了笑,“也不是想拒绝。我很喜欢念念,如果能为她做些什么,我也会很高兴。但是我不需要什么酬劳,正好这次搬出学校可以躲开纪和钰,就当是互相帮忙了。”   赵羿言的神情有些诧异,陆羲轩脸上却没什么变化,是一如既往的从容雅正。他略略看了疏璃一眼,温和地说:“疏先生还是先收起来吧。”   疏璃抿了抿唇,依然没接,“这样让我觉得自己是被聘请了,我会不自在。”   他看着陆羲轩笑了笑,眼底干净澄澈,“相比被聘请的感觉,我更希望这是对妹妹理所应当的照顾,和对朋友义不容辞的帮助。”   陆羲轩听到“朋友”这两个字的时候顿了一顿,片刻后,他微微颔首,“既然如此,这份合同就先放在羿言那里。等疏先生什么时候需要了,可以随时去取。”   男生弯起眼睛应下来。   整个搬家行动进行得很快,陆家早已帮疏璃办好了走读手续,接着派了两个佣人来疏璃的学校替他打包行李。   疏璃的东西不多,半个上午就收拾好了,除却离开时被段鹏名缠着,几个男生凄凄切切嚎叫着聚在一起上演了一番牛郎别织女的戏份外,一路上顺利得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考虑疏璃还要上学,陆羲轩也搬了家,他们的新住处距离大学城只有半个小时不到的车程,是一栋精致漂亮的花园别墅。为表示诚意,赵羿言亲自把疏璃接过来,行事稳妥的陆氏集团总裁助理还亲自带他熟悉了一圈别墅环境,让他挑选自己喜欢的房间。   差不多准备好一切后,安念念到了。大概已经被告知以后疏璃将和她一起生活,小姑娘看起来很高兴,难得有了一点这个年纪小孩应该有的样子,雀跃地扑进疏璃的怀里。   疏璃抱着小姑娘起身,听赵羿言继续刚才的话题,说陆先生不会常在家,让疏璃不要觉得拘束,只管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但是有一点要记住,二楼陆羲轩的书房和卧室是禁地,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涉足。   疏璃表面上笑着一一应下,心里却在盘算不常在家是怎么个不常法,即使大总裁再忙,吃饭睡觉也总是在这里的吧,不至于几天见不着人影。   然而事实证明,最初的这几天,疏璃确实没见着陆羲轩的人影。   早上他起床的时候陆羲轩已经出门,晚上等安念念睡着了陆羲轩依然没有回来,如果不是深夜里疏璃偶尔会听见上楼的脚步声和拄杖声,显示陆羲轩确确实实会回来睡觉,疏璃都会以为这里压根没有住着一个陆羲轩。   这种情况下,疏璃又不可能搬着张板凳时刻坐在大门口堵人,只好暂时静观其变,等待相处机会。   一天晚上,疏璃还在房间挑灯夜战赶论文,亚撒开口提醒他陆羲轩回来了,现在在安念念的房间里。   他们三个人的卧室都在二楼,陆羲轩的房间跟疏璃隔着一间起居室,安念念的房间倒就在他隔壁。   疏璃依言蹑手蹑脚出了门,站在安念念的房间外,透过半拢的房门望进去。   里面只开着一盏暖黄的小灯,陆羲轩像是坐在安念念的床前,从疏璃的角度看过去,墙上映出男子微微低头的模样,眼睫纤毫毕现,鼻梁挺直俊雅,下颚轮廓锋利而优美。   是很温柔又很沉默的一个剪影。   疏璃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悄悄退了回去。   【“确定了,他在逃避。”】疏璃坐在桌前,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笔。   【“嗯。”】   【“从小一起长大的至交好友因为自己而全家惨死,只留下一个四岁的小女儿,小女儿还亲眼目睹了那场屠杀,患上严重的心理障碍,从此不会哭也不会笑……这样惨烈的现实下,陆羲轩一方面抚养并宠爱安念念,另一方面,他每看安念念一眼,都会想起曾经那段和安姣相依为命、被倾尽所有帮助的时光,以及最后安姣的死。”】于是,从来冷酷坚定、好像无所不能的陆家家主也只能选择逃避。   疏璃分析着分析着,手里的笔突然掉在了地上,他没去捡,而是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之中。   【“疏璃?”】意识到不对劲后,亚撒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疏璃听到亚撒喊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而是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神态和语气,冷不丁脱口而出问道:【“——他喜欢她吗?”】【“什么?”】   【“我是说……他,陆羲轩……”】疏璃的语序有点乱,就好像此刻他的思绪一样,说到一半时猛地停住。   他说得没头没尾奇奇怪怪,亚撒却像是突然明白过来,随即也陷入了沉默。   疏璃心烦意乱地一合电脑,【“别管我,刚刚脑子抽筋了,随便乱说的。我要睡觉了。”】亚撒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很淡地问了一句:【“疏璃,你在嫉妒什么?”】疏璃没答话,关灯后直接上了床,卷起被子开始睡觉。   半晌,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疏璃闷闷地开了口:【“我就是怕突然给我来什么白月光的戏码,增加攻略难度。”】【“嗯。”】亚撒很快应声,过了一会儿,又说:【“他对她没有那种感情。”】疏璃安静片刻,含糊地应了一声。   【“另外,”】亚撒说,【“刚才你的文档忘了点保存。”】【“……”】落针可闻的几秒钟寂静过后,疏璃从床上翻身坐起,惨叫着扑向书桌。   没等他打开电脑,亚撒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分明的笑意:【“我已经帮你保存过了。”】疏璃:【“……”】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忘了说,亚撒=Asa,意为上帝的赐予、治愈者、希望,用中文字主要因为比较好打出来~ 第48章 乌木杖(7)   很快就要到几门选修课的论文提交截止时间了,疏璃最近几天都一头扎在房间里查资料敲键盘,除了吃饭和晚上哄安念念睡觉,其他时间连房间门都没踏出一步,唯一的消遣就是偶尔跟亚撒拌几句嘴。   凌晨一点钟的时候疏璃结束了一篇论文,感觉有点饿,下楼打算拿瓶牛奶喝。太晚了,他懒得开灯,借由手机电筒的光打开冰箱,下一秒大厅突然亮起来,吓了他一跳。   一楼的客厅和厨房采用的是一体化设计,由一张白色岛台分隔开来,他站在岛台边的冰箱前回头,就看见扶着手杖走进来的陆羲轩。   陆羲轩显然也没料到会撞见他,微微一顿。   疏璃改变了主意,拿起另一盒纯牛奶,冲陆羲轩晃了晃,问道:“陆先生,喝牛奶吗?”   问完之后,甚至没有等陆羲轩拒绝的话说出口,他转身开始在收纳柜上找奶锅,一边轻快地说:“不过要等一小会,晚上得喝热牛奶。”   陆羲轩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走上前,淡声问:“还没睡?”   “刚才在写论文。”疏璃把牛奶倒进锅里,开了小火慢煮,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大学期末周,人间炼狱嘛。”   因为刚刚打的呵欠,他的声音有点含糊不清,带着一点微微拉长的鼻音,短短一句抱怨,软得像是在撒娇。   陆羲轩坐在了岛台边。   疏璃随手拿起一支长勺搅拌牛奶,“倒是陆先生,总是这么忙么?”   “嗯。”   疏璃背对着陆羲轩,听语气像是笑了一下,说:“可见大人物也并不是很好当的。”   陆羲轩翘了一下唇角,没有说话。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安静,空气中只剩下牛奶煮沸后冒泡的“咕噜”声,但也许是衬着灶台边男生忙碌的背影的缘故,并不让人觉得尴尬。   片刻过后,疏璃关了火,把两杯牛奶端上来,询问道:“陆先生吃甜吗?加一点蜂蜜会更好。”   陆羲轩没有拒绝。   于是疏璃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罐蜂蜜,用勺子接了依次添进两杯牛奶里。   厅上没有开主灯,只打开了两排小灯,光线在这样的深夜里显得刚刚好,既足够明亮,又不显得刺眼。   男生动作时微微低着头,神情很专注,浓密长睫低垂,眼睫末梢在灯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微光。   他的皮肤是那种无暇而剔透的白,因此脸上熬夜熬出来的微红分外明显,薄薄地晕在眼尾处,化作极动人的一抹艳色。   陆羲轩忽然想到赵羿言说,那样的美貌。   他移开了目光。   下一刻,一杯牛奶杯推到他的眼前。   男生的眉眼弯弯,“好啦,安神助眠的蜂蜜牛奶。”   “谢谢。”陆羲轩握住温热的杯壁,疏璃在他对面坐下,看样子是被饿到了,很快地喝完了一整杯牛奶,放下杯子看向他时嘴唇周围沾了一圈白色的奶沫,像一只小花猫。   疏璃无意识地舔了一下唇角,问他:“陆先生,怎么不喝?”   这时,陆羲轩的手机铃声响起,他朝疏璃打了个手势后起身,走到客厅前面接起。   电话另一边的男子在沉稳有条理地说话,他面无表情地听着,左手无意识握紧了手杖,指节泛着微白。   半晌,他的嗓音沉沉:“明天带过来。”   五分钟后通话结束,陆羲轩转身时岛台前已经没了人影,男生应该是把自己的杯子清理完了,然后轻手轻脚上了楼,台上只留着一杯牛奶,牛奶杯上贴着一张便签,字迹漂亮又散漫。   ——陆先生,记得把牛奶喝了哦,晚安!   旁边还画了一个简笔笑脸。   陆羲轩拿开便签,喝了一口牛奶。尚余微温的液体缓缓入喉,香醇而甜润,熨帖过每一寸神经,在这仲夏深夜给人带来些微的平静和满足感。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   那串陌生号码打过来的时候疏璃正在房间修改论文,他一只手还在敲键盘,另一只手拿起手机:“喂?”   听筒里传来男子大提琴弦音般低沉优美的嗓音:“小疏。”   疏璃愣了一下,“陆先生?”   “在家吗?”   “在的。”   陆羲轩顿了顿,又问:“念念在吗?”   疏璃下意识看了眼闹钟,下午两点十五分。陆羲轩应该知道安念念当然是在的,而且也应该知道这是她平时睡午觉的时间。   但他还是起身去了隔壁房间,床上小姑娘睡得脸颊红扑扑的。他压低了声音说:“念念在房间,已经睡着了。”   陆羲轩一时没有说话,电话另一端很安静,只听得见平稳悠长的呼吸声,但疏璃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像是对面的人在努力克制着,藉由此来压下些什么。   疏璃静了一会儿,轻声说:“念念今天心情很好,上午谷医生过来给她讲故事,中午有她最喜欢吃的杏仁酪,她吃了两小碗,结果被撑到了,要人领着上上下下地走路消食。一点钟的时候她开始睡午觉,盖的是上次她自己挑的那床蓝色小被子,很快就睡着了。”   疏璃自顾自说了一大通絮絮叨叨无关要紧的话,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现在就在念念房间看着她,她睡得很乖。”   沉默片刻后,陆羲轩说:“谢谢你。”   男生的声音里含着柔软的笑意:“不用的。”   电话“嘀”的一声被挂断。   陆氏总裁办公室。   一片沉默中,陆羲轩的苍白指尖抚弄着手机边缘,片刻后随手将它丢开,往后靠在椅背上,周身的气势陡然沉下去。   他看着跪在眼前的那个人,慢慢地问:“想好了吗?说不说?”   被两名黑衣保镖死死按在地上的男人有一张匪气毕现的面孔,一道旧疤从太阳穴斜斜划到嘴角,每一个角落都透着十足的狠戾和残酷,让人很难猜不到他曾经那段刀口舔血的经历。   这个人,是一年前屠杀安姣一家的参与者。其他人都死在了当场,只有他隐姓埋名逃窜了一整年,直到被陆羲轩派出的人截在中越边境线上。   此刻他的额头上被什么砸出一个大口子,血肉模糊的一片,鲜血淅沥沥滴进膝下雪白昂贵的羊毛地毯中。   男子恶声恶气道:“不说就是不说,有本事杀了老子啊。”   陆羲轩屈起中指,轻轻叩击膝盖,一下,一下。   见他不说话,男子扯出一声粗嘎不屑的冷笑,“老子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女人还留着一个女儿,就在当时的衣柜里面看着。”   他扬眉,“哈”了一声,似乎找准了陆羲轩的痛点,“她还知道怎么哭吗?还知道怎么笑吗?真可怜啊你说是吧,这么小的年纪……”   陆羲轩听着他刻意挑衅的话,没有一丝反应,神色平静,姿态雍容,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优雅。   如果说他刚才的话确实戳在了他的痛点上,让陆羲轩有那么一瞬间想要看到这个人立刻死在眼前的话,那么打过那通电话以后,他就再也不能让陆羲轩有半点触动。   陆羲轩接过赵羿言递来的枪,手/枪飞快地在手里转过一轮,随即轻轻顶在了男人的下颚,“你这种亡命之徒,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死了确实干净。”   顿了顿,手上用力,将他的脸挑起来,微微凑近了,“可惜,也不知道留在越南的那个女人要多久才能得到你死了的消息。”   男人猝然变色。   “很惊讶?找到她确实让我的人费了不少劲,不过见到她的时候我也挺惊讶的。”   陆羲轩垂下眼睫,眼底漫出一层冰冷的笑意,轻声说,“严久,你一辈子干着吃人喝血的勾当,那个女人看起来却干干净净,被保护得那样好。——哦,对了,还不知道吧,你要当爸爸了。”   严久的瞳孔紧缩,像被扼住喉咙,一丁点声音都发不出。   “你走后不久查出来的,是个很健康的女胎。她妈妈那么漂亮,她长大后应该也不会差的,就先恭喜你了,马上就要有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儿。”   “你……”   陆羲轩打断严久的话,“我当然会让她出生,毕竟孩子是无辜的。但是,我又不想看她们活得好好的,那怎么办呢?”   作势思考了几秒钟后,陆羲轩露出一点笑容,眼中是一望无际的深黑。他把声音压得轻柔而缓慢,一点一点地,就这样用近于咬字柔软的呓语,说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我打算让那个女人染上毒瘾,等她成了瘾,想要什么货、想要多少货,我都会大方无私地提供给她。据说瘾君子怀孕后生下的孩子一出生就拥有强烈的毒瘾,那些孩子会在营养箱里永无止境地哭泣、嚎叫、挣扎,皮肤憋得发红发紫,唯一的念头,就是迫不及待想拥抱生来就刻在血液里的渴望。那是怎样一幅场景啊……”   陆羲轩轻轻感慨了一句,再用近乎神经质的温柔口吻,把男人刚刚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奉还,“真可怜啊你说是吧,这么小的年纪……”   “不!你不能——”严久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开始挣动,又被身后保镖牢牢压回去,只能一下一下喘着粗气。   “我当然可以。陆铭章是怎么死的,陆家其他人是怎么死的,你难道忘了?”陆羲轩抽回抢,用冰凉漆黑的枪管拍了拍严久的脸,轻轻地笑,“我会让人好好照顾你的女儿,给她用最好的药,用最好的医疗器械,保证她能活着长大,把别人经历过的悲惨人生都完整地经历一遍——如果她真的活得下来的话。”   他坐回身,“虽然这些你都看不到了,但是别灰心,你女儿的妈妈会代替你好好看着的,说不定还能偶尔去你坟头为你烧两张照片,多美满。”   室内是一片令人碎心裂胆的寂静,良久,严久嘶哑出声:“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陆羲轩垂眼看他,微微一笑,“没关系,总会有知道的什么。”   “如果我说了,你就会放过她们?”   “当然。”   “……好。”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是一条很完整的大学考试周时间线,小疏:熊猫眼微笑 第49章 乌木杖(8)   陆羲轩是半夜到的家。   他一打开客厅的灯,就看见了冰箱旁边的身影,男生转头看他,在略略的惊愕过后一晃手里的牛奶盒,弯起眼询问他:“陆先生,喝牛奶吗?”   与昨天晚上一模一样的场景。   “嗯。”陆羲轩应了,走向厨房外的岛台。   这时候疏璃抽了下鼻子,才闻到他身上的酒气,眼里浮上一点担忧,问:“您喝酒了?”   “不多。”   其实不能算不多,否则也不会沾上这样浓郁的酒气。但他的酒量不错,酒品也很好,因此走路和说话依然沉稳从容,脑子里也很清醒。   显然疏璃也并没有信。他微微皱起眉,似乎忍了一下,但没忍住,还是小声说:“喝酒伤身。”   陆羲轩淡淡地应:“嗯。”   男生这下没了话,开始专心看奶锅里快沸腾的牛奶。   空气中除了陆羲轩身上的酒气,又漫上悠悠的牛奶香气,芬芳而香甜,是一种会让人感觉很安心的味道。   虽然意识依然清醒,但陆羲轩的思维却难免有些飘忽,浸在漫无边际的酒意里,忽然就有了想说话的欲望。他看着男生的背影道:“你经常给念念唱的那首歌,我没听过。”   男生的动作顿了一下,像是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个。   疏璃确实没想到,陆羲轩难得喝多了,看上去有点话多的趋势,却是挑了个这样的话题。他麻利地收拾好灶台,端着两杯牛奶走过来,说:“确实没多少人听过,因为是我编的。”   “你编的?”   “嗯。”   “叫什么名字?”   “安魂歌。”   “安魂歌。”陆羲轩重复一遍,“歌词也是你编的?”   “对啊。”这个倒是没错。起初在冥界安魂歌只有曲调,没有歌词,疏璃嫌没歌词的曲子不太好完整无差地记下来,就给它简单地填了几句词。   “忘川河,奈何桥,三生石。”陆羲轩顿了顿,轻道,“一首童谣,怎么会编上这样的歌词?”   盛了蜂蜜的调羹边缘磕在玻璃杯沿,发出小小一声叮响,疏璃静了几秒钟,回答:“因为我觉得,如果世界上真的有这样一个地方,那会是很温柔的一个地方,就像安魂歌这首歌一样。”   “嗯?”   “神话里说,一个人想要转世,就要来到忘川河,走过奈何桥,再跨过转身石,从此以后忘记前尘,抛却悲喜,重新拥抱全新的人生。这样的一条路,不温柔吗?”   陆羲轩想了想,“大概是有一点的。”停顿一下,又说,“可是世界上大多数人都不会喜欢。”   “那你呢?”疏璃轻声问,“要是你的话,你会喜欢吗?”   灯光下,陆羲轩的黑发覆在眉梢上,平日偏苍白的脸颊因为醉意而微微红润,连颜色稍淡的唇角都泛起微红,整个人的气息比平常柔和很多。   他仍旧是一副沉着雍容的模样,却在疏璃问出这个问题时迟钝了几秒,有些困惑地反问:“如果有不想忘记的东西呢?”   疏璃一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朝陆羲轩笑了笑。   是很温柔的一个笑。   出现在那张颜色惊人的脸庞上的笑大多时候都是明媚的,烂漫的,轻甜的,或是惬意的。这次却不同,像是带了一点悲伤意味,如羽毛一般轻柔的情绪掠过眼角,很快又消失不见。   在那样的神情中,淡红色小痣坠在他的眼尾下方,像一滴将落未落的泪珠。   果然是喝醉了,陆羲轩想。否则他看着他,怎么会觉得心底的某块地方忽然就软了下来。   疏璃将一杯调好的牛奶传到陆羲轩桌前,拿起自己的杯子开始喝。这次他喝得很慢,一口一口咽下,喝到一半时突然开了口:“陆先生。”   陆羲轩抬眼看疏璃。   “今天晚上念念睡觉的时候拖了一会儿,我猜她是想等你。如果你能经常在家陪念念的话,我想她应该会很开心的。我……”   陆羲轩指腹摩挲着杯壁,静静地看着蓦地停下来的男生。   疏璃不躲不闪地回视陆羲轩,似乎握了握手指,笑了一下,“我也会很开心。”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撬开了严久的嘴,听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使一直缚在他心口的什么东西出现些许的松弛,或者还要包括被逐渐上头的醉意麻痹了神经,以及心底一直没能散去的那一点柔软,陆羲轩轻声说:“好。”   疏璃翘着唇角,眼里漫出星光,“我很开心。”   盛夏的天空总是阴晴不定,中午还是烈阳高照万里无云,下午就突然电闪雷鸣下起瓢泼大雨。雨后天气凉了下来,轻风湿润而凉爽,疏璃干脆抱着书来到花园里,坐在石凳上一边吹风一边复习。   他从下个礼拜开始考试,差不多每天一门,于是开始疯狂背书,背得整个人头昏脑涨神志不清,做梦都是唐宋元明清各个时期的文豪大家及其诗作,不然就是上古汉语各句式以及诗律平仄韵表韵部韵母等等等等。   连安念念小姑娘都看出来他这段时间精神不是很对头,午饭时候特意把鸡汤往他在的方向挪了挪。   为此亚撒还叹了口气,调侃他说:【“疏璃,你这么努力,让我有时候居然分不清你到这里的任务是攻略男神还是完成学业。”】疏璃也学亚撒叹气,【“毕竟我追求卓越,十项全能,干一行行一行,一行行行行行。”】然而,“干一行行一行”的疏璃这段时间过得太过悲惨,被凉风一吹就开始困,前一秒还在听亚撒给他整合复习资料分析考试重点,下一秒就歪头睡了过去。   【“……”】亚撒瞬间收声,片刻后很轻地笑了一下。   “疏璃?”   还没睡多久,疏璃就听到了陆羲轩喊他的声音。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陆羲轩一手拄杖一手牵着安念念,两人就站在不远处看他。   自从几天前那天晚上开始,陆羲轩如他所言,待在家里的时间大大增多,经常陪着安念念。   疏璃招手唤道:“念念。”   小姑娘今天穿着一身粉色的小裙子,编了两把蓬松乌黑的发辫,衬着一张花瓣一样的脸蛋,像一个漂亮娇气的小公主,慢慢走到他腿边。   疏璃摸了一下小姑娘的头,弯起眼看向也朝这边走来的俊美男子,尾音轻甜:“陆先生。”   陆羲轩启唇,“外面睡容易着凉,困了可以回去。”   疏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就是忙里偷闲,打个盹。”   安念念安静地趴在他的腿上,疏璃理了理小姑娘的发辫,轻声说:“对不起啊念念,哥哥这段时间太忙了,没办法陪你玩。等哥哥考完试,天天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考完试就带念念出去玩吧。”   疏璃惊讶地抬头,“可以吗?”   “谷医生说念念的情况好转很多,偶尔出去对她也有好处。”陆羲轩说。   “我记得仙鹤宫那边新开了一家主题公园,好像是野生动物园?——不行不行,人会太多的……成德路的绿色博览园?不行,小孩子应该不会太喜欢……欢乐嘉年华?好像也不行……”   疏璃看起来比安念念小姑娘还要高兴,列了一大堆可以去的地方,又一一否认,实在拿不定主意就看着陆羲轩,乌眸亮晶晶的,困意一扫而空,“陆先生,你觉得去哪里比较好?”   陆羲轩的眼中掠过一点笑,嗓音沉沉:“不急,可以慢慢想。”   疏璃眉眼弯弯,很开心地“嗯”了一声。   一时无言,周边安静下来,只听得到风吹来时花枝颤动、花瓣落地的簌簌声响,似时光温柔而轻悄。   过了一会儿,佣人远远地从房子里小跑过来,说:“先生,念念,小疏,饭好了。”   疏璃起身,牵住安念念,“走吧,吃饭啦。”   小姑娘的另一只手牵起陆羲轩。   三人的身影穿过落满了天竺葵花瓣的草地,慢慢消失在花园里。   “念念,还剩最后一点,吃完好不好?”餐桌旁,疏璃耐心地哄安念念喝完最后一点燕麦粥。   安念念勉为其难地又吃了一口,把碗推开,摇了摇头。   疏璃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肚子,笑道:“好吧,收拾一下,我们该出发啦。”   有惊无险地度过了最后一个星期的考试周,疏璃心情大好,带小姑娘出游的计划立马被提上日程。不过陆羲轩这次不会跟他们一起去,毕竟他腿上有疾,行走不便,而疏璃也并不指望带着堂堂陆家家主去逛儿童乐园。   虽然这个场景想一想应该怪可爱的。   就在这时,疏翰文的秘书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不会是知道他从学校搬出来了吧?   不应该啊。   虽然他一回家就闹得疏家鸡飞狗跳继母咬牙切齿,对亲爹的态度也一向不恭不敬嚣张跋扈,因此疏翰文一直对他抱着眼不见心不烦爱咋咋的态度,但是这事疏翰文要知道早该知道了。   毕竟何程锦一天到晚致力于抹黑疏璃往疏璃身上泼脏水,不至于让疏璃逍遥了这么久才来问话,况且如果疏翰文真知道了,打电话来教训疏璃的就不会是他秘书而是他本人了。   疏璃一边腹诽着一边按了接听,电话里秘书平铺直叙地通知他说今天晚上疏家有一场宴会,疏总要求疏璃必须按时到场,万勿丢了疏家的脸面。   疏璃:“……”   果然,指望那亲爹平时能记起他是不可能的。   一般宴会最少是提前三天邀请来宾,而疏璃身为疏家自己人,在晚宴当天才被告知有这么一场宴会——而且估计还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要说这其中没有何程锦横插一脚他都不相信。   那女人最喜欢任何时候都给他添点堵,且无论大小。   他要真是这个世界里的“疏璃”,肯定恨不得跟那一家人同归于尽,死干净了最好。   不过,宴会还是要去的。疏璃握着他妈展妍留下来的疏氏的股权,何程锦和疏珀加起来都动不了他,当然得时不时回去转一圈彰显他的主人身份。   对于给人添堵这一行业,疏璃绝对站得何程锦更高。   但这样一来,今天陪小姑娘出去玩的计划就要变了。如果还是去他们事先打算去的地方的话,下午肯定是没办法及时回来的。   挂了电话,疏璃看向一旁的安念念,小姑娘已经换好了鞋,样子很乖地在等他。   疏璃想了想,跟小姑娘商量道:“念念,哥哥下午得早点赶回来,恐怕不能去那么远的地方了。我们这次先去附近的游乐园好吗?”   小姑娘眨了一下眼。   “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于是疏璃带着安念念,司机是陆羲轩特意叫过来的另一个助理唐湛,后面跟着两车保镖,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原本疏璃还在奇怪何程锦莫不是转了性子,怎么这么长一段时间都没来找他的麻烦,真是不同寻常。   没想到他的困惑是对的,何程锦转性是不可能转性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转性,憋了这么久只是为了搞一发大的。   事情发生时疏璃刚刚陪安念念在一个手工艺摊架上挑了几个小玩具,是用贝壳串起来的项链,中间还有一只小海螺,可以当哨子吹,花里胡哨的,属于小孩子会喜欢的东西。安念念没见过这些,有点新奇,疏璃就蹲着跟她一起挑来拣去。   小姑娘把一个最是花花绿绿五颜六色的贝壳项链递给疏璃,疏璃高高兴兴地接了下来,绕了两圈缠在手腕上,颜色热辣的项链衬着雪白的手臂肌肤。   身后唐湛咳了一声,别过脸。   接着小姑娘又挑了一根项链,其颜色炫目程度仅次于疏璃手上那根,并好好地收了起来——疏璃猜那是给陆羲轩准备的——最后才开始给自己挑。   日头渐渐大了起来,疏璃付完钱后带着安念念来到旁边的咖啡馆,等人买票回来。这时他看到了对面的冷饮店,于是嘱咐唐湛看好正在低头摆弄被贝壳项链的小姑娘,跑过去想买几支冰淇淋。   冷饮店里人很少,但省了排队的时间。疏璃等在柜台前看服务员挤甜筒的时候接到了疏珀的电话。   令疏璃惊奇的是,疏珀并没有开始惯常的阴阳怪气表演,而是劈头一句话问:“你现在在外面?”   “怎么?”   “快点离开,我刚刚听到——”疏珀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听见对面一声卡在喉咙里的惊叫。   “啊——!”   一只手覆着手帕捂在疏璃嘴前,死死按住,疏璃没能挣扎超过三秒,意识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冷饮店很快恢复平静,慌乱中落地的手机里疏珀还在着急地喊疏璃的名字,旋即被人轻轻挂断。   ……   【“疏璃?疏璃?快醒醒……”】   疏璃是被亚撒的声音叫醒的。他不留痕迹地动了动,感觉自己裹在一团棉花里,眼前一片漆黑,嘴被胶带封得严严实实,手脚无力发软,被人架着半推半扶地在走路。   他花了几秒钟来消化这个现实,其间意识到自己大概是被塞进了玩偶服里面。   【“何程锦干的?她疯了?”】疏璃颇有些不可置信。   【“是我疏忽了。”】听亚撒的语气,他此刻的心情显然不是很好。   【“不怪你,疯女人的行为谁能预测,你又不疯。”】疏璃安慰亚撒几句,【“对了,我昏了多久?”】【“没多久,现在还在游乐园。你感觉还好吗?先缓一缓——”】疏璃突然灵光一现,开口打断他:【“等等,这么好的情况,我想试一下……”】听疏璃简要地解释了下,亚撒思索片刻,说:【“可以试一试。”】……   留在咖啡馆里的一行人半天没有等回疏璃,安念念开始坐立不安,非要蹲在咖啡馆门口盯着对面看,唐湛和一群保镖只好跟着她在外面等。   安念念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的冷饮店,忽然注意到不远处街边人群中的那几只大玩偶。中间的那只熊本熊看起来圆头圆脑,被另外几支玩偶架在中间,一边向观众们作揖打招呼,一边缓慢挪动着。   小姑娘看了几眼就要挪开目光,忽然顿住了。   一串花花绿绿的贝壳项链从熊本熊身上掉了下来,在太阳的照耀下反射出微光,很快被人群踩在了脚下。   她认得这串项链,是她亲手挑给疏璃,被疏璃笑着戴在手上的那串。   熊本熊又动了一下,幅度不大,在她看来像是挣扎。   安念念“腾”地站起身就要往那边跑。   “念念小姐!”唐湛吓了一跳,手疾眼快拦住安念念,问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安念念不理唐湛,甩着胳膊想挣开他。   唐湛不得不蹲下来抱住小姑娘,轻声细语地哄她:“怎么了?是想要什么?还是想去找疏璃哥哥?哥哥待会就会回来,不然唐叔叔带你去冷饮店看看好不好?”   安念念的脸涨得通红,扭头一个劲地往那边看。唐湛平时跟她相处不多,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只好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安念念看的方向是一群挤在射击游戏领域的人,人们来来往往挤挤攘攘,几个穿着玩偶服的人在人群里跟小孩子玩闹,做出各种讨巧卖萌姿势。   再正常不过的一幅画面。   小姑娘推搡的力度越来越大,唐湛急出了一头汗,忙吩咐旁边的人打疏璃的电话,这个情况下只有疏璃能安抚住安念念。   保镖开始拨电话,安念念眼睁睁看着那只熊本熊被架着离开人群,就要上车。像是被一只手攥住心脏,她瞪大了眼睛,脸色渐渐发白。   “打不通,关机了。”   “怎么会关机呢?手机没带?”   “不应该啊……”   “……”   身边的人明明在说话,安念念耳边却仿佛只有一片乱七八糟的嗡响。   她想起那天妈妈把她塞进衣柜里,妈妈的眼眶通红,颤抖着声线地交代她:“念念,听妈妈的话,不要出声!听到没有,一定不能出声,不能哭,不能说话!乖……”   她听了妈妈的话,蜷在黑暗狭窄的衣柜里,没有出声。她一直睁着眼睛,呆呆地透过衣柜缝隙,看到地板上漫过来的鲜血。   可是,她不能……不能再失去哥哥了。   “……”安念念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小小的女孩呛咳一下,又开了口,说:“哥……哥哥……”   唐湛愣住了。   太久没有说过话,起初安念念的声音生涩而沙哑,第一声过后,逐渐变得尖利起来,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哥哥!哥哥……在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 啾!   感谢在2021-04-1315:51:56~2021-04-1520:24: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你看到我的猫了吗?40瓶;奇奇色vennn25瓶;一颗咸芒果10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乌木杖(9)   疏璃从玩偶服里脱身后的第一件事是看向安念念。   小姑娘被两名保镖护着站在不远处,定定地看着他,眼睛和鼻头都红得不行,却用力咬着牙没有哭出来。   疏璃浑身无力,只能半跪在地上撑住身体,旁边有谁伸手要来搀扶他,却被轻轻推开。男生朝安念念张开手臂,半湿黑发粘在额角,形容狼狈,脸上的笑意却很温柔,“念念,过来。”   安念念迟疑了一下,慢慢走过来,眼眶越来越红。   等小姑娘走近了,疏璃一把将她圈在胸前,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念念,你今天超级棒知不知道?是你救了哥哥,是你救了哥哥……”   安念念一动不动地看着疏璃,眼里凝出大团大团的水珠。   “我刚刚听见你叫哥哥了,能再叫一遍给哥哥听吗?”疏璃温柔地抚了抚小姑娘的额头,“就像刚才那样,再叫一下好不好?哥哥想听。”   小姑娘蓦地扑进他的怀里,一开始只是很小声地抽泣,然后慢慢变成嚎啕,眼泪很快将疏璃胸口的衣料浸湿。   疏璃轻拍小姑娘的后背,一遍一遍地告诉她:“没事了,念念乖,没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小姑娘的哭声渐消,软软的一声哭腔在疏璃耳边响起:“哥哥……”   ……   游乐园方面暂时将疏璃一行人安置在了负责人办公室,专门赶来的医护人员给疏璃打了一针药剂,解释说对方下的药量不多,疏璃很快能恢复正常。   游乐园总经理在得知这一群人的身份后差点没给跪下,一边冷汗涔涔,一边在心里骂死了敢在这里动手的绑架犯。   唐湛等人也被吓得不轻。虽说他们原本的职责是看护安念念,毕竟谁也想不到那些人竟然跳过了安念念,直接朝最不可能有事的疏璃下手,但是这份差事总归是在他们手上出了差错,如果不是安念念及时开口说了话,疏璃将会遭遇些什么就不好说了……   只有唯一处于事件中心的疏璃看起来很平静,忽略那微微发白的脸色,就跟个没事人一样,懒洋洋地窝在沙发里跟安念念说话,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等一下见到陆叔叔,记得怎么喊他吗?”疏璃小声逗着安念念,“唔……是叫叔叔还是哥哥来着?”   小姑娘眨巴眨巴了一下眼睛,软软地吐字:“哥哥……是你。”   “好,是我。”疏璃笑,“那就是叔叔了。”   正当疏璃逗小姑娘逗得不亦乐乎之际,一抬眼,就看见了刚进门的陆羲轩。男子眸色沉沉,面上像覆了一层薄霜,游乐园总经理被吓得几乎是立刻往旁边退了一步。   “陆先生,念念会——”疏璃迫不及待想要告诉陆羲轩,刚出口的话却被他沉声打断:“还好吗?”   疏璃愣了一下,弯起眼,“我很好。”   陆羲轩的目光从男生脸上移到身上,来回扫了一遍,似乎在确认他这句话的真实性,而后才俯身抱起安念念。   “念念。”疏璃开口提醒小姑娘。   小姑娘乖巧地趴在陆羲轩肩上,两只藕节一样的小胳膊圈住他的脖颈,软声喊:“叔叔。”   疏璃注意到陆羲轩扶在乌木杖上的手指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陆羲轩的脸上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失态,只是翘了翘唇角,眸光忽然就温柔下来,轻声地回:“念念。”   一会儿过后谷医生也赶了过来,把安念念抱了出去。   陆羲轩淡淡扫了眼一直站在旁边不敢吭声的游乐园总经理,问疏璃:“那些人打算怎么处理?”   “何程锦联系他们都是用的中间人,她不会承认的。”疏璃已经差不多恢复了力气,站起身,“就先扣着吧。”   他垂眸笑得有一点羞赧,“何程锦估计不是很想在今天的宴会上看到我,我怎么能不去吓一下她呢。”   疏家前不久成功竞标了N市的一个大型地产项目,疏翰文和何程锦精心准备了许多天,邀请了N市的一干名流富商,只为举办今天的这场晚宴。   晚上七点的天色才刚刚暗下来,疏家别墅的宴会厅却已经灯火辉煌,猩红的地毯一直从大门铺到内厅,精巧的珍馐佳肴蛋糕甜点流水般铺陈在长桌上,穿着燕尾服的钢琴家坐在角落演奏一支经典曲目,侍应生们举着酒托来来回回穿梭于乐曲之中。   何程锦穿着一件黑色镶亮片鱼尾裙,显得身材前凸后翘腰细腿长,长发挽成波浪垂在胸前,红唇描得精致异常。她今天心情大好,站在疏翰文身边一边跟来往的客人打招呼,一边露出灿烂的笑容,眉梢眼角都透着喜色。   果然不出所料,宴会已经开始了半小时,疏璃还是没有过来。   只要一切进行顺利的话,等到所有人都来齐了,她当场拿出那些照片……这之后疏璃会变成N市上流圈子的一个笑话,败光疏家所有的脸面,董事会绝对不会让他继续在疏氏待下去了,三轮投票过后,他很快就能乖乖滚出去,一分钱也别想拿到。   何程锦只要一构想那个画面,就觉得浑身畅通,神清气爽。   快了,就快了。   只是……   何程锦抿了一口酒,想到什么,忽然皱起眉。   马上要到约定的时间了,那群人除了下午发消息来确认过一遍之后,到现在都没有把照片发过来。   难不成已经玩疯了?   估计是。那小子虽然让人厌恶,但一张脸长得确实……只希望不要误了她的事才好。   想通之后,何程锦微微一笑,把注意力重新转到宴客上。   这时,疏翰文的秘书走过来,朝疏翰文摇了摇头。   中年男子的面色沉了下来,低声呵斥:“那小子最近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说了要准时到,还没来也就算了,居然还把手机关了,他眼里还有疏家、还有我这个父亲吗?”   何程锦放下酒杯,掩去唇边的一抹笑,温声软语地劝:“翰文,别太生气了,小璃就是小孩子心性,迟早会改的。”   疏翰文更生气了,吹胡子瞪眼道,“改改改,多少年了还没改?是我一直以来太过纵容他,让他不知天高地厚!”   “翰文,别激动,怒伤肝。”说话间,何程锦听到周边的声音静了一瞬,她没太在意,只是替疏翰文顺了顺背,而后现出一点忧虑神色,“我刚刚听人说下午看见小璃去了雪浪会所,那儿离这里不远,估计很快就能赶来了。”   “雪浪会所?——”疏翰文一听,肝火立马往上窜了几窜,就要发作,话头却被另一道熟悉的声音截住。   “雪浪会所?这是哪儿?我怎么不知道?”   何程锦心脏差点被吓到停跳,脸瞬间就白了。两人一齐转过头,高高瘦瘦的男生就站在那里,眼里是盈盈的笑意。   那人穿着最普通不过的白衬衫和牛仔裤,站在一厅正装礼服衣冠楚楚的人群中却变成了焦点,黑发雪肤,红唇弯起,眼尾一点淡色泪痣,璨白的灯光照在他脸上,整个人都耀眼得像是在发光。   人群中接连响起克制不住的轻轻抽气声。   疏珀原本臊眉耷眼地坐在角落里,看到他的那一刻猛然站起身。   何程锦下意识想后退,退到一半时努力稳住了身形,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现在明明应该在那个会所里,被拍下滥交嗑药的照片,作为他身败名裂的依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万众瞩目中,疏璃上前一步,讶然开口:“呀,何阿姨,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他的口气纯良无辜,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眼中却是明晃晃的幸灾乐祸,挑衅意味十足。   他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   何程锦差点要被气到吐血,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要镇定,然后勉强笑了一下,说:“小、小璃……你来了啊……”   疏璃笑吟吟地问:“怎么?阿姨,看你的样子,好像不希望看到我一样。”   “疏璃!怎么跟你母亲说话的?”疏翰文开了口。   “只是表达一下对长辈的问候罢了。”疏璃满不在意地耸肩。   疏翰文一见他这副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沉着脸问:“怎么这么晚才来?衣服也不换,你自己看看像话吗?”   “很晚吗?”疏璃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可是之前关秘书跟我说宴会七点半开始,现在不是刚刚好吗?”   这下变了脸色的换成了一旁的关秘书。   疏翰文瞪了一眼关秘书,又见宴客厅上大半的人都在往这边看,忍无可忍地一挥手,“换身衣服,招呼客人去。”   “哦。”疏璃懒懒地应了声,最后看了一眼何程锦,转身走了。   他当然没去换衣服,而是随便走到个地方就开始吃东西,小点心一口一个,还一边跟亚撒回味刚刚何程锦那仿佛见了鬼一样的反应,惬意到不行。   唯一不爽的就是过来找他搭话的人太多了,一个接着一个,几乎围了一群,让人吃都吃得不尽兴。   他知道疏翰文喊他回来参加宴会是什么意思。   自从听过何程锦的几次枕边风之后,疏翰文也觉得自家儿子能卖个好价钱,每次一碰到这样公开露面的活动就会把疏璃叫过来,指望疏璃多招来几个有权有势的追求者,为疏家生意事业添砖加瓦。   疏璃并不想让他如愿,故意装出一副冷冷淡淡倨傲敷衍的样子,令所有人都知道疏家大儿子虽然样貌惊人,脾气却不怎么好,别说不搭理人,就是开口呛人都是常有的事。   但即使是这样,那些人依然不以此为意,反而觉得毕竟是这样的美貌,性格桀骜些难相处些也是意料之中。   美人总是能得到优待。   疏璃面无表情地吃着东西,在人群的拥簇间偶尔冷淡开口说几句,摆足了美人架子。眼角余光瞥见一个身影挤开人群来到他身边,他心中好笑,在那人开口说话时一块点心塞了过去。   “唔!”眉目俊秀唇红齿白的少年猛地被呛住,咽下点心后瞪了疏璃一眼,片刻后还是压低了声音问,“喂,你没事吧?”   “托你妈的福,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疏璃漫不经心地回答。   疏珀脸上的表情变化几番,像是难以启齿般问道:“我妈她……她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疏璃看了疏珀一眼,“但是看在你今天还算有点良心的份上,如果以后疏家被败到光屁股,哥养你。”   “你!”   “你什么你,叫哥。”逗完小孩,疏璃把手里的酒杯往他怀里一塞,“帮我挡着这些人,我出去透透气。”   “喂——”   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宴客厅不同,疏家的后院很安静,廊外小灯浮着一团一团暖黄如萤火的光,茂盛的蔷薇藤爬了一花架,夜色下花朵绯红清丽,香气幽然。   空气安谧,夜风习习。   疏璃就躺在蔷薇花架下的木质摇椅上吹风,一面盘算着什么时候可以闪身走人,一面昏昏欲睡。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远远响起,疏璃没有动弹,直到闻到混在蔷薇花香中那缕女性香水味,才懒懒地睁开眼。   年轻女子穿着一袭蓝色裸肩小礼服,长腿笔直,俏生生地站在摇椅前。   疏璃在对待女生时还是比较有礼貌的,于是打了个招呼:“纪小姐。”   纪小姐,也就是纪和珏的姐姐纪和音笑了笑,“怎么不去前面,反而在这里躲着?”   疏璃:“吵。”   言简意赅之至,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说纪和音。   看出疏璃并没有什么说话的欲望,纪和音静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小疏,你知道和珏这段时间的事么?”   “哦?不知道。”疏璃回答得很干脆。   “……”纪和音没想到他这么不配合,着实噎了一下,只得继续说,“前段时间陆家来了人,气得我爸妈大发雷霆,把和珏关在家里,逼他断了和你的联系。和珏这孩子从小脾气倔,又是被宠着长大的,死活不答应,还在家里闹起了绝食……”   这个疏璃倒确实不知道。怪不得纪和珏这么久都没来找他,他还以为是上次的苦肉计仍然在发挥效果来着。   男神的大腿就是粗啊。   “所以?”   “你是知道的,和珏有多喜欢你。”纪和音说,“只要你去见一见他,说几句好话哄哄他……他保证什么都听你的。”   懂了,原来是来替弟弟当说客。   “恕难从命。”疏璃语声淡淡。   “为什么?”   “你应该清楚,纪和珏见了我之后只会更加不依不饶。”   “和珏这么喜欢你,对你这么好,难道你就不能试着跟他在一起吗?”   “不能。”   纪和音的语气冷了下来,“疏璃,和珏的样貌、家世、人品那一点配不上你?你不要太过分了。”   阴影处,修长手指拂开花叶,男子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既然是陆家来的人,你们有本事就去陆家找说法,让纪和珏还能像以前一样缠着我。”   既然对方说话都开始不客气,疏璃也就更不客气了,他懒洋洋地躺在摇椅上,嗓音惫懒又冷淡,还含了一丝讥诮,“你们不敢在陆羲轩面前说,就来找我,指望我能乖乖跟纪和珏在一起。纪小姐,这招欺软怕硬的手段用得真是炉火纯青。”   “你——”   “怎么?我说错了?”   “你不识好歹!”   “我不仅不识好歹,还心比天高。”疏璃笑了一声,灯光透过花叶缝隙落在他脸上,碎影斑驳晃动,是一等一的艳冶动人,口气也是一等一的狂妄傲慢,“要我说,世界上唯一配得上我的人只有陆羲轩。如果我要和谁在一起的话,那个人只能是陆羲轩。”   “……”纪和音简直被疏璃的大言不惭给惊到了,半晌发不出声音。   疏璃翻了个身,“就这样吧。纪小姐,好走不送,玩得愉快。”   纪和音在原地僵立了几分钟,踩着高跟鞋怒气冲冲离开。   还没安静多久,一名佣人又找了过来,说先生太太有事找疏璃。   这次亚撒靠谱了一回,说:【“是何程锦又打算搞事了。”】【“什么?”】   【“唔,问题不大。”】   【“行吧。”】   既然亚撒说问题不大,疏璃就没怎么放在心上,甚至对何程锦又将搞出什么样的事升上一丝兴奋的期待和好奇。怀着这样的心情,他跟着佣人回到宴客厅。   宴客厅内,疏翰文的脸色极其难看,何程锦正低声劝着什么,疏珀站在一边,脸色也不是很好看,还有一点焦躁。   疏璃走过去,“找我有事?”   疏翰文看到他,脸色更差了几分,刚要说话,却被何程锦轻轻拍了拍手背,于是只是冷哼一声。   何程锦站了出来,看向疏璃时眼里有隐隐的得色,面上却一派担忧和失望,问:“小璃,我们听说你这段时间不住在学校,你住在哪里?”   ?   就这?   【“为了保证待会情节发展的戏剧性,疏璃,我建议你先别说话。”】【“ok.”】   于是疏璃抿紧了唇,没答话。   这个反应在别人看来就是心虚到找不出借口。   疏翰文恼羞成怒地说:“你好啊你,你也知道这事羞于启齿?疏璃,我对你太失望了。”   “爸——”疏珀还没说什么,就被何程锦狠狠瞪了一眼,他脖子一缩,没再敢吭声。   何程锦一脸痛心之色,语重心长道:“小璃,虽然我们疏家算不得什么大家大户,但是你……你这……”   “???”疏璃愈发茫然,实在不懂他们在演什么情景剧。   “刚刚有人送来了一袋照片,你自己看看吧。”何程锦说着,就要把手边那袋厚实的牛皮纸包递给他,又被疏翰文拦下。   “家丑不可外扬,回去再给这个逆子看。”   何程锦却并没有配合,手上一个没拿稳,纸包掉在了地上,里面的照片洋洋洒洒泼出来,铺了一地。   这一下闹出的动静太大,几乎整个宴客厅内的人都往这边看了过来,随即发现地上的照片主角无一例外都是疏璃,地点有时候在学校,有时候在路边,身边永远跟着一辆黑色宾利,有时候还能看见另一个中年男人的背影或者侧脸。几张比较清晰的照片里,还是男人打开车门,注视着疏璃钻进车厢。   宾客们面面相觑片刻,接着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看向疏璃的眼神都不约而同带上了或多或少的了然和探究。   疏璃:“……”   他都快要对何程锦这个女人肃然起敬了。   果然是生命不息,搞事不止。   他还以为她要对今天失败的计划作出怎样的反击呢,结果却白白让他期待一场。   难怪亚撒说问题不大。   何止是不大。   这照片上除了疏璃,就是陆家负责接送他的司机,偶尔还有赵羿言友情客串。   难不成还能是陆家的司机包养了他吗?   何程锦还在一边绘声绘色地表演,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激动,痛心疾首之至,连疏翰文都拦不住,“小璃,你说,这照片里的男人是谁?你到底跟了谁?”   话音刚落,大厅门口传来男子低沉优美的声音:“是我。”   刚刚还在嗡响议论的人群陡然间变得鸦雀无声,一片寂静中,人们潮水般向两边退去,分出中间的一条过道。   手杖落地发出沉沉咚响,苍白俊美的年轻男子身穿黑色绒面西服,带着上位者不容置喙的迫人气势,从容不迫地从人群尽头处走过来,面色沉静,步调优雅。   有人低声惊呼:“……陆……”   陆羲轩站定在疏璃身边,看向何程锦时眼睫微扬,眼底是看不出情绪的黑沉,淡淡重复一遍:“照片里的人是我。”   何程锦面色煞白,连红唇都止不住地开始哆嗦。   照片里的人是谁,到底是不是陆羲轩,都已经不重要了。   如果刚才她还想着要疏璃百口莫辩颜面扫地,以此来扳回一局的话,现在已经是心如死灰,甚至开始诚惶诚恐了起来。   疏璃究竟是什么时候攀上了陆家这棵大树……   如果得罪了陆羲轩,那么疏家……疏家就完蛋了!   天啊……   陆羲轩的眸光掠过僵在原地的何程锦和疏翰文,落在了疏璃身上。他的面色忽然就柔和下来,连声音都放轻了些,任谁都能看出这其中的珍重意味,道:“不早了,回家吧。”   疏璃弯起唇角:“好。”   两人回到家时还不算太晚,因此没有直接进屋,而是并肩在花园里散步。   起初没人说话,直到走了一会儿,疏璃开口打破平静:“陆先生,多谢你刚才为我解围。”   陆羲轩道:“不用。”   “我以为陆先生很少参加宴会。”   “原本不打算来。”   “结果你来了,恰巧碰到这一出好戏,还替我出了口气。”疏璃眯起眼笑,声音轻快,“以后看在你的面子上,就谁都不敢欺负我啦。陆先生,你说这算不算狐假虎威?”   才刚说完,疏璃就听到身边极轻的一声笑。   笑完之后,陆羲轩缓声说:“在这之前应该也没有多少人能欺负得了你。”   疏璃停顿一下,在脑中呼唤亚撒:【“什么情况?”】亚撒:【“你呛纪和音的时候,陆羲轩也在旁边。”】【“!你怎么不早说?”】   【“你正呛人呛得起劲,不好打扰。”】亚撒的声音里分明带了一点笑。   【“……”】疏璃无语凝噎,问:【“我以为……所以陆羲轩不是最后才到的?他怎么会来呢?”】【“嗯……大概是怕你被欺负。”】   【“……结果刚好目睹了我在欺负别人。”】   而且他那时候等于是在陆羲轩面前扬言只有他才配得上自己。   好家伙。   内心再抓狂,疏璃面上仍迟疑地问:“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你跟纪和音说话的时候。”   “你都听到了?啊……那什么……我平时不是这样的……我就是,就是,不高兴她那么说……”   陆羲轩看着一旁的男生抓了抓头发,样子颇有些惊慌失措,如果不是在夜色下,大概还能看得见他脸上浮起的桃花般的薄红。他哽了半晌,才想起要补救,偏还解释得语无伦次毫无章法。   他在他面前一直都是这样,看起来很软,很好说话,很爱笑,看向他时的眼睛里永远蕴着微光。半点也不像他面对外人时牙尖嘴利睚眦必报半点亏都不肯吃的模样。   如果他能有人保护,就不会需要像这样竖起满身尖刺。   疏璃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解释,突然听到陆羲轩问:“我能抱一下你吗?”   疏璃一呆,下一刻,他被陆羲轩抬手拥住。   周边一片万籁俱静,花叶中偶尔听得见一两声虫鸣,月色轻悄,院灯昏黄,疏璃隐约闻到陆羲轩身上的气味,似林间轻风、松间细雪。   良久,陆羲轩松开疏璃,站直身体。   疏璃微微仰起脸看他,眼底晃动着粼粼的水色和星光。仿佛后知后觉地回答刚才对方的那句问话,他轻声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1520:24:33~2021-04-1614:28: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鹿栖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生烟火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乌木杖(10)   几天后陆羲轩动身前往X港,陆家的一批货将在X港港口完成交易,是笔大生意,需要他在那时候露一面。   原本整个行程可以在七天内结束,不想最后一天却出了事。   陆家与X港/黑.道欧阳家交易的不是什么能见得了光的东西,因此协议严密,事先没有透出过半点风声。荷枪实弹的保镖们送走最后一货轮的货后,陆家的游艇就要返程,好巧不巧撞上了这片海域上的另外两支队伍。   那两方人马起初只是对峙,似乎还在谈条件,谈崩之后立马兵戎相见开始火拼。陆家的游艇猝不及防间被殃及,被一炮轰在了甲板上。   爆炸声和交火声中,游艇上的人纷纷落海,其中包括陆羲轩。   亚撒告诉疏璃的时候他正在家里给安念念讲故事,突然手里的童话书就掉在了地上。   陪陆羲轩一同前往X港的赵羿言却没有一开始就通知疏璃,只是说陆羲轩临时有事,要在X港多逗留一段时间。直到陆羲轩回N市的前一天他才打电话回来,交代说陆羲轩在X港多待了十天是因为动了个手术。   十三年前,陆羲轩的左腿在陆铭章夺权时受伤,成为这十年来一直的陈疴旧疾。这次在X港港口,同样是那条腿被流弹所伤,又在冰冷的海水里泡了将近半个小时,致使顽疾复发伤势加重,即使在这之后立刻做了手术,也仍是于事无补。   赵羿言没有明说,但是疏璃知道,陆羲轩也许再也不能够站起来。   ……   陆羲轩在傍晚时候抵达n市。   疏璃听到声响后立马跑出门,怔怔地看着陆羲轩坐在轮椅上,被赵羿言推着缓缓走进来,眼圈飞快地红了那么一瞬。   面色苍白的俊雅男子抬眼看他,轻轻翘了下唇角,问道:“吃饭了吗?”   疏璃注视着陆羲轩,“……还没有,在等你。”   陆羲轩见男生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的腿上,于是安慰道:“会好的。”   男生却似乎并没有被安慰到,他用力咬牙,好像这样才能忍住些什么,半晌后低低出声:“不能……不能放过他们……”   “嗯。”陆羲轩轻声地应。   “一定会好的。”疏璃像是又确认了一遍。   “嗯。”   疏璃安静片刻,勉强扯出一个笑来,问:“可以抱一下吗?”   说完,像上次陆羲轩在花园里一样,没等他回答,就俯身抱住了他。片刻后,陆羲轩抬手拍了拍疏璃的背,微微一笑道:“当然。”   安念念小姑娘在看到陆羲轩的那一刻就哭了出来,她在这样年纪已经懂得了双腿的重要性,知道如果从此以后再也无法自由行走对人来说是一种多么大的折磨。   疏璃没办法看这样的场景,匆匆忙忙说了句“我去看看晚饭好了没”就转身走开了。   小孩子总是能比大人更酣畅淋漓地表达情绪,安念念被陆羲轩捞到腿上,哭得抽抽噎噎伤心欲绝,最后实在是哭累了,窝在陆羲轩怀里睡了过去。   陆羲轩抚摸着小姑娘的长发,指尖掠过她微微红肿的眼皮,忽然想起不久前疏璃红了一瞬的眼圈。   那个人那样看着他,看起来那么难过,却连哭都不敢哭出来,怕眼泪让他的心情因此而更加沉重。   那么傻。   陆羲轩从X港回来后身体就一直没能好起来,精神也恹恹的不是很好,因此开始很少外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作息规律而平淡。   倒换成了赵羿言时不时来这里跟他交代工作,有时候还会留宿,在伺候老板之余把这里住成了半个家。   疏璃在家没事做,特意请专门的花艺师傅搬来了一架现成的蔷薇花架,繁茂绿叶间满是粉白娇艳含苞待放的蔷薇。   一行人又是培土又是搭秋千,为了不碰伤花苞,忙活了一个下午才把花架摆好,其间这位堪称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总裁助理恰巧也在,过来搭了把手。   “怎么突然就要搭花架?”送走两位花艺师傅后,赵羿言问疏璃。   疏璃脸上沾了点泥土,看着眼前大功告成的蔷薇花架,“陆先生这段时间会经常待在家里,我想把花园布置得漂亮些,让他看到后能开心一点。”   说起陆羲轩时,他的眼睛微微弯起,里面含着小小的笑意和雀跃,与任何一个坠入爱河的年轻人说起心爱之人时的反应没有什么两样。   赵羿言的语声略带感慨:“你很喜欢陆总。”   疏璃讶然了一下,“你怎么知道?”随即轻轻笑起来,“嗯,看来是我表现得太明显了些。”   赵羿言微笑,“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   “那你觉得,陆先生喜欢我吗?”   赵羿言停顿片刻,轻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陆总这样对一个人,你是第一个。陆总当然……是喜欢你的。”   疏璃歪了歪头,样子有点迷惘,“可是我觉得不够。我希望他再多喜欢我一些。”   赵羿言一怔,偏头看向疏璃。   男生却止住了话头,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边,狡黠地眨了眨眼说:“是悄悄话哦,就别告诉陆先生了,拜托啦。”   ……   除了忙活花架,疏璃偶尔也会在厨房跟厨师一起研究怎么做新口味糕点,好投喂家里一大一小两位祖宗。   这几天N市都在下雨,甚少放晴,大暑时节的温度仍然带着不同寻常的凉意,这天上午倒是难得的没有下雨,午后转头望向窗外时疏璃发现外面甚至出了点太阳。   他于是跟厨师打了个招呼,上楼去找陆羲轩,想推他出来晒一晒太阳。   结果疏璃在楼上找了一圈都没看到人,直到亚撒提醒,他才发现陆羲轩自己下了楼,正坐在花园里看书。   疏璃慢慢地走过去,对方却看书看得认真,没有注意到他。   陆羲轩的膝上盖了一层薄毯,戴着一副金丝细框眼镜,头发漆黑,侧脸冰白而剔透,犹如冷玉质地,握书的指节修长明晰。   他有轻微的近视,一般只有看文件时才会戴上眼镜,这段时间由于在家里经常看书,索性一直没有摘下来,气质和平时不太像,有种温文尔雅、斯文冷静的书卷气,很是好看。   疏璃欣赏了一会儿,才走上前,蹲在了陆羲轩面前。他一手扶着陆羲轩的膝盖,另一只手摘下他鼻梁上架着的金框眼镜。   陆羲轩握着书的手一顿,垂下眼睫看疏璃,温声问:“怎么了?”   疏璃没回答,只是仰着头看他。   微风和煦,阳光软融,落在陆羲轩的眉梢眼角,打下两扇细密浓长的睫毛阴影。他的神情安静淡然,眼瞳如一双墨玉,是深而沉的黑,唇色却浅淡,显出一分失少血色的孱弱来。   这种模样对陆羲轩来说太过少见。他身为陆家家主,地位崇高,手握重权,被无数人仰慕和敬畏,仿佛永远该杀伐果决、无坚不摧。   疏璃弯起眉眼,这才开口:“看你眼镜戴久了,快忘了你不戴眼镜时候的样子。”   陆羲轩眼中酝出一点笑,“嗯?”   “但是怎么样都很好看。”   陆羲轩弯起唇角,“嗯。”   疏璃一只手拖着腮,尾音拉长,眼里笑意灿然,“陆先生,你怎么这么好看呀?”   自从少年时期之后,再没有人敢当面调侃他的外貌,这么多年来只有疏璃敢这么明晃晃地直视他,装模作样地调笑。但陆羲轩没有任何不悦,仍然是很配合地沉吟了一下,说:“大概是……天生的吧。”   “我也觉得。”   疏璃的笑容愈盛,他撑着轮椅的扶手半起身,要替他把眼镜戴回去,陆羲轩于是微微合眼,疏璃却在这一刻亲上来。   陆羲轩惊愕地一睁眼,对上疏璃直直望向他的双眼。近在咫尺的两人视线相交,呼吸相闻,相互贴合的唇瓣间泛起些微的甜味。   他没有挣开他。   由于这段时间的雨天,蔷薇花架上方被搭上了一层花棚,在这样精心的照料下,一架的蔷薇花苞都陆陆续续地绽放,一片深深浅浅的粉白衬着墨绿色花藤,美丽又绚烂,空气中弥漫着馥郁香甜的蔷薇花气息。   疏璃又亲了亲陆羲轩的嘴角,分开了些,与他额头相抵。一阵风吹过,疏璃轻声说:“闻到了吗?好香啊。”   静了片刻,陆羲轩轻轻地应:“嗯,很香。”   “你喜欢这架蔷薇花吗?我有没有告诉你,这是特意为你栽的。”   “我很喜欢。”   “我知道怎么做干花,能把它们留得更久一点,到时候你陪我。”   “我陪你。”   “这是你说的,等你能站起来,我要你亲自把一架的蔷薇花摘下来。”   “好。”   “等你能站起来,我们会去很多地方,你都要陪我。”   “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一声轻咳。两人转头,看见赵羿言抱着安念念,表情有些尴尬地站在不远处,一只手还很贴心地挡在了小姑娘的眼前。   “我不是故意的,是念念说要来找你们。”赵羿言笑着,忙不迭地说:“我这就把念念抱走,你们继续,继续……”   疏璃还在看赵羿言抱着安念念离开的背影,陆羲轩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啊,”疏璃举起一只手遮脸,眼睛却透过指缝在看陆羲轩,眼里有浅浅的笑意,“真让人不好意思。”   陆羲轩垂下眸与疏璃对视,忍不住翘了翘唇角。   作者有话要说: 小疏太甜了,他好会哄人   (本来只想放一章,但是单看这一章可能会觉得不太有逻辑,所以含泪又更了一章呜呜呜 第52章 乌木杖(11)   赵羿言跟在陆羲轩身边许多年,—直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   他从来没想过自家老板会爱上什么人。   陆羲轩从小背负了太多东西,这些年来他得到了很多,无尽的权柄、财富、爱慕、仰望,以及陆家家主的位置。但他失去了更多。   没有人会在失去这么多东西后依然拥有爱人的能力。   所以他在看到陆羲轩走向疏璃时才会那样震惊。   起初他以为陆羲轩只是因为安念念的事而对疏璃有所感激,所以才将姿态放得平和,使疏璃跟他相处时少—些不自在。但后来他发现自己错了。   原来陆羲轩也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个人。   原来陆羲轩也会这样无限包容—个人。   原来陆羲轩也会这样爱上—个人。   他觉得太过不可思议。   但每次—看见疏璃,他又会觉得,像这样的人,陆羲轩会把他放在心上,好像也能够理解。   这—切当然是疏璃主动的,但首先是陆羲轩允许了他的接近。起初陆羲轩面对疏璃时只是默许的纵容和接受,到了后来,他亲眼看着陆羲轩由纵容接受变成有所回应。   —开始连拥抱都会记得询问对方,慢慢地越来越亲密,亲吻都变得习以为常,甚至被他撞见过不少次。   有—次的印象尤为深刻。   那是—个晚上,陆羲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把安念念抱在怀里读故事书。那本故事书里的内容安念念都听过了,于是压住书角说想听陆羲轩自己讲。   陆羲轩在其他领域能力出众堪称完美,对于讲故事这—范畴却实在不在行,好不容易将自己依稀记得的情节讲完,干干巴巴地结了尾,安念念还是—脸没能反应过来的茫然。   这时疏璃笑了出来,走过来给陆羲轩和安念念—人递了—杯牛奶,很大胆地开始取笑陆羲轩。   陆羲轩只是取下眼镜,温和地笑。   喝完了牛奶,疏璃忽然伸手覆在安念念的脸上,然后飞快地弯腰,在陆羲轩嘴角亲了蜻蜓点水般的—下。   璨白的灯光下,疏璃垂着眼睫看陆羲轩,眸光专注,嗓音轻快:“午夜魔法,骑士吻醒了公主,公主在看到骑士第—眼的时候爱上他。”   那是刚刚陆羲轩讲过的童话。   陆羲轩还握着牛奶杯,就这样看着疏璃,很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说:“魔法失效。”   “为什么?”   陆羲轩的声音含着笑:“不需要魔法,他在那之前就爱上了骑士。”   那是赵羿言第—次听见陆羲轩对人说爱这个字眼,他甚至没有明确表达,只是说公主爱上骑士,但是他知道那是陆羲轩爱上疏璃。   除却这次,他还看过很多两个人相处的场景,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们相处时的感觉,他见过普通人谈恋爱,大概就是这种样子。   这场恋爱让陆羲轩变回—个普通人。   他会在疏璃倚在秋千上打瞌睡时静静地看着他,眼里的光沉静而温柔。   他会在疏璃推着他散步时握住疏璃的手,两只手十指相扣,轻声地说话。   他会在疏璃把牛奶杯递过来的时候接住,喝完之后两人接—个蜂蜜牛奶味的吻。   他会在起风时伸手拂过疏璃的头发,掂下—片花瓣,很轻地捻在指尖。   他还会在疏璃生日前很久就开始筹划—份惊喜。   那应该是陆羲轩这些年来第—次想在—个人生日时为他送上精心准备的礼物,奈何陆羲轩对这方面太过不熟练,因此还问过他的意见。   陆羲轩问他,生日的话,—般要送些什么才会让疏璃喜欢。   其实这个他也拿不准。疏璃这个人看起来开朗爱笑,很好相处,好像什么都喜欢、什么都能接受。但如果问疏璃最喜欢什么,或是喜欢什么多—点的话,他没办法看出来。   于是他答,大概只要是陆羲轩送的,无论是什么他都会喜欢。   陆羲轩—向是—个很果决凌厉的人,却在这种事上纠结了不少时间,最后才敲定了那份惊喜。只是陆羲轩的惊喜还没送出去,疏璃为他准备的礼物却先到了。   是—根很漂亮的乌木杖。   从头到尾,从选材到去皮,从打磨到涂漆都由疏璃—手包办。光滑的杖身被细砂纸仔细地磨过很多遍,扶手处雕出简约雅致的纹路,用心得无以复加,疏璃的十根手指都为此被锉刀划出大大小小的伤口。   陆羲轩收下手杖的时候没有说太多话,只有—句谢谢,他却看到了陆羲轩眼底晃动的光芒。陆羲轩是真的很开心。   陆羲轩送给疏璃的生日礼物则是—场焰火。   疏璃生日的那天晚上,他们并肩坐在N市最高楼的楼顶,燃起漫天的烟火。   那是陆羲轩请人为疏璃特制的烟花,名字叫星落,窜上天空时起初只有—个光点,接着化作金色的流焰向四周散开,散成几十上百道细小流芒后纷纷坠落,火花绚烂,声响簌簌,跟它的名字—样,像—场盛大的落星。   全世界也只有九百九十九束的星落在—个小时里全部放完,陆羲轩和疏璃就在夜幕下看了—个小时的星星降落。   很可惜的是后来那—架蔷薇花没等到陆羲轩能站起来亲自去摘的那—天。   陆羲轩在疏璃生日后又动了—次手术,意料之中地,手术失败了。   陆羲轩进手术室之前疏璃的心情很好,—遍—遍地告诉陆羲轩手术会成功的,到时候陆羲轩就能用那根手杖了,那—架蔷薇花也都等着他去摘,而自己只会在—旁袖手旁观,或者顶多替他扶—扶梯/子。   陆羲轩笑着答应了。   等麻醉药效消退,陆羲轩醒过来,疏璃就坐在他床边。疏璃的眼睛有点红,却握着他的手笑起来,说没关系,不急着用手杖。   陆羲轩依然是笑着说好。   可是那些蔷薇花却等不了了。即使被再精心地照料着,世界上的有些凋谢仍旧无法避免。   疏璃拒绝了所有人的帮忙,执意要自己动手。他爬着梯/子,攀在花架上—朵—朵小心翼翼地摘未谢的蔷薇花,—回头就看见等在离蔷薇花架不远的地方的陆羲轩。   他当时站在—旁,看着疏璃坐在高高的梯/子上,怀里抱了—捧花朵,弯起眼朝陆羲轩笑,而后把—朵开得最艳的蔷薇抛过来,正好落在陆羲轩的腿上。   那—瞬间,他又觉得陆羲轩喜欢上疏璃的确是—件很能理解的事情。   他发现陆羲轩对疏璃的感情似乎过了度是再过了—段时间之后。   他不知道天底下另外那些像陆羲轩这种本身情感淡漠了几十年的人,是不是—旦找到了情绪的依托,感情就会对着特定的对象喷薄而出,渐渐地找不准界限。但陆羲轩确实是这样。   陆羲轩几乎是倾尽所有地对疏璃好,满足疏璃所有的愿望,只要是疏璃撒着娇说出口的,陆羲轩从来都拒绝不了。   陆羲轩告诉疏璃家里的书房内嵌密码箱里放着—份文件,里面是陆氏集团迄今为止游走于黑色地段的交易内容。陆氏当初靠黑/道事业起家,百年间走的都是黑白通吃的路子,只是近些年将重心放在了白道上,却并没有丢弃黑/道传统。   这份文件是陆氏的机密,任何—条信息被外人得知都是无比的威胁,连身为陆羲轩贴身助理的他都不知道这份文件被放置的具体位置,而陆羲轩就在疏璃撒娇央求的口吻下说了出来。   这之前陆羲轩大概是没准备说的,但那个时候疏璃蹲下来直视陆羲轩,眼里有漂亮的水光在晃动,轻声问,我会是你全心全意信赖的人吗。   面对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神情,这样的话语,陆羲轩没办法说不。   他由此清楚地意识到,爱情会麻痹人的神经,蒙蔽人的双眼,使人放松警惕,卸下心防。   万幸的是陆羲轩应该没有告诉疏璃密码箱的密码——也或许告诉了,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他觉得很不妥,却没资格对坠入爱河满心欢喜的陆羲轩说什么。   毕竟他也只是为人打工,无权干涉老板的生活。   他之前听过这样—个说法,说贴身助理要做的事多而杂,大到为老板协调工作汇报行程,小到伺候老板的生活琐事,充当半个管家,业务范围甚至包括送套。   那时候他对于前几句话表示认同,唯独认为作为陆羲轩的助理,有机会给他送套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没有想到终有—日送套这种事还是落在了他的头上。   电话是疏璃打过来的,对方貌似喝了酒,声音带着点甜软的醉意,嘱咐他把东西送到家里的二楼,陆羲轩的房间门口。   他当时几乎是懵了—下才作出反应,直到带着疏璃要的东西走上楼梯才咂摸出了—点味道。   毕竟两人交往的时间不短,确实是时候了。   他站在陆羲轩的卧室门口敲了敲门,好—会儿门才被打开,疏璃站在他面前,头发有点乱,胡乱扣起的衬衫领口处露出—枚暧昧的红痕。他的目光越过疏璃,望见了床上男子裸露的半边肩膀,苍白如冷玉的肌肤上留着—道狭长的粉色疤痕。   那是陆羲轩在x港受的新伤。   疏璃的气息微微紊乱,接过他递来的东西,笑着道了声谢。   门“砰”地—声被关上。   下午四点,卧室弥漫着—股淡淡的红酒香味,雪白床褥早已凌乱不堪,衬衫裤子落了—地,疏璃和陆羲轩并排睡在床上,被子随意地横在腰间。   半晌后,疏璃细微地动了—下。   他裸着上半身,轻轻坐起来,看向—边的陆羲轩。   男子半侧着脸,额发垂落,鼻梁陷在白色软枕里,眼睫安静地阖着,唇角微红,呼吸平稳。   疏璃又等了—会儿,确认陆羲轩依然睡得很熟后才轻手轻脚地下地,捡起陆羲轩散落在床边的黑色外衣,伸手探近了口袋里。触摸到金属硬物时他吸了口气,轻轻把那只钥匙提出来。   接着他揣好钥匙,捡起自己的衬衫,尽量没有发出—丝声音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出门前他犹豫了—下,还是没有再回头看陆羲轩。   钥匙穿进书房门把上的钥匙孔,向左转动半圈后发出“咔嗒”—声轻响,疏璃就要把门推开,这时身后突兀地响起了—道声音   “哥哥。” 第53章 乌木杖(12)   疏璃猛地回头,发现安念念就站在身后的过道上仰头看他,小姑娘编了松松的麻花辫,脸颊像花瓣一样精致娇弱,眸子里是一片不谙世事的干净。   疏璃霎时松下一口气,弯下腰小声哄安念念:“念念乖,去楼下找人玩好不好,哥哥忙完再来陪你?”   安念念看了疏璃一会儿,乖巧地点头,慢慢走远了。   目送安念念离开,疏璃这才迅速地打开书房的门,走进去后立刻将门关上并且反锁。   他细细环视了一圈周围,分清这里的摆置构架后来到书架前,目光扫过满墙琳琅的厚重书籍,半晌才找到陆羲轩提过的那本辞典,于是伸出手,试探着将那本辞典向里一推。   很轻的一声哗响过后,书架旁边的墙上出现一个暗格,露出里面的密码箱。   疏璃对着十个数字键斟酌着,有些拿不定主意。   一共只有三次机会,而陆羲轩一定不会用自己的生日作为密码。   他想了想,输入陆羲轩生母的生日。   “嘀——”显示密码错误。   他又试了一下安念念的生日。   “嘀——”密码又错了。   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   会是自己的生日吗?   疏璃的鼻尖沁出细汗,握了握手指,而后轻轻输入……陆羲轩遇见自己那天的日期。   “哒——”   密码箱的小门被弹开。   疏璃飞快地把里面的文件袋收进背包里,再把密码箱关好,辞典摆好,书房很快恢复原样。   他回到陆羲轩的房间,俯身确认陆羲轩仍在沉睡,把钥匙放回地上的外衣口袋里,再无声地走出去、合上门。   背上背包,疏璃拍了拍胸口,深深呼出一口气,控制好脸上的笑容,挺直腰背,按照平时的步调走下楼。   一路上,他笑着跟几名佣人打过招呼,摸了一下安念念的头,径直来到大门口。早已约好的车就停在路边,他打开车门,低头钻进后座。   “去静文路?”司机问。   “没错。”   车子发动,疏璃靠在靠背上,将背包抱在怀里,一言不发地闭目养神。   车开得很平稳,司机也没有试图搭过话,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疏璃睁开眼看了下车窗外的景色,皱起眉问:“师傅,这好像不是去静文路的路啊?”   司机带着一张棒球帽,听声音是个年轻人,很自然地回复疏璃的疑问道:“崇中路在施工,得绕路,你没看见刚刚路边的标识吗?”   “哦,这样。”疏璃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接下来的时间里,疏璃一直看着窗外,一开始他并没有注意,后来却又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司机开过的地方越来越偏僻,连路边的行人都基本上看不到了。   ——这不会是一条要去静文路的路。   意识到这一点后,疏璃用力拍了拍司机的椅背,大声喊:“停下!停车!我要下车!”   没想到这个时候司机竟然真的依言放慢速度,停在了马路边上。疏璃透过车窗看到一个人等在车边,他顾不了那么多,一把拉开车门,却在下了车就要往外跑的下一秒僵住。   一根冰冷的枪管抵在他的腰间。   疏璃不敢动弹,任司机和握着枪的那人把他压进了附近废弃已久的地下车库。   地下车库里光线昏暗,空旷阴森,疏璃远远地看见前方一个男人跷着腿坐在椅子上,穿着正式且严谨的西装三件套,微微低下头,鼻梁挺直,半张脸都埋在阴影里。   “你……你是谁?”疏璃颤声问。   男子没有答话。   直到疏璃被两人按着走近了些,停在男子跟前,那人才动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来。   疏璃一瞬间瞪大眼睛,因为过分惊骇而几近破音的尾音回荡在空荡荡的车库内:“是你——!”   几个小时前才刚见过面的陆氏总裁助理勾起嘴角,面容英俊儒雅,笑得亲和而有礼,“疏先生,你好啊。”   “怎么会是你?”疏璃急喘出几口气,不可置信地喃喃,“是陆羲轩……陆羲轩发现了?不,不应该……”   他抬眼扫视了周围一圈,突然明白了么,“不是陆羲轩,是你?……你利用我?是你利用我?”   赵羿言看着疏璃,由衷道:“疏先生真是个聪明人。”   “可你为什么要……”疏璃顿住语声,猛地打了个寒战,连牙齿都控制不住地轻微战栗着,“你……你就是一直潜伏在陆氏、陆羲轩身边的……那个内鬼?”   赵羿言但笑不语。   “一年前,安姣一家的事……是你做的?”   赵羿言微一颔首,文质彬彬地承认:“是我。”   “之前陆羲轩在X港出的意外,也是你做的?”   “没错。”   “你……你……”疏璃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么,面上呈现出一种惊恐的惨白。   赵羿言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袖口,站起身来,缓步走到疏璃面前,一伸手,把背包从他肩上脱下来,拿在手里掂了掂,轻声慢语地问:“我倒是不知道,陆羲轩对你还不够好么?怎么还是要千方百计地把这个偷出来?”   疏璃抿紧了唇。   赵羿言饶有兴味地微笑,“说吧,说了才能活得久一点。”   “你……”疏璃用了闭了闭眼,说,“我不甘心只做陆羲轩的附属品,从小在疏家的生活就告诉我,么东西都要牢牢地握在手里才保险。”   “唔,志向远大。”   “那你又是为么……”   “别想讨价还价来问话。”赵羿言轻描淡写又漫不经心地打断疏璃的话,微微垂下眼看他。   他虽然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都笑着,但疏璃能看见他眼里闪烁的恶意。疏璃忽然意识到,这恶意或许并不是突如其来的,他也许一开始就很讨厌自己,只不过如今在他面前不需要伪装了而已。   “你想杀了我?”疏璃问。   “猜对了。”   疏璃挣扎了几下,急切地仰头看赵羿言,“为什么?如果你想做么,我根本不会阻碍到你,我还能帮你!”   “为什么?”赵羿言像听到一个好玩的笑话,摇了摇头,一边笑一边叹息,神经质地再次重复一遍,“为什么呢?”   笑过之后,他略略俯身,贴近疏璃的耳边,声音压得很低,轻柔地道:“当然是因为你离他太近了啊。”   疏璃蓦地顿住,瞳孔剧烈抖动着。   “所以,”赵羿言直起身,“你可以去死了。”   “阿谦,动手。”他淡淡地吩咐。   那把一直抵在疏璃腰上的枪缓缓上移,就要停在疏璃的太阳穴边,突然一转道——对准了赵羿言!   与此同时,疏璃一个转身,蓄力已久的腿踢在了按住他左臂的司机小腹上,趁司机闷哼着后退时成功脱身。   赵羿言猝然变色,却没有动,他看了眼额前黑黢黢的枪口,又把目光移在阿谦的脸上,咬着牙出声:“你不是阿谦!”   大群黑衣保镖涌进地下车库,缚住阿谦枪口下的赵羿言和另一边的司机,轮椅滚地的轱辘声传来。   听到这个声音,赵羿言猛地想要挣脱,却被几只手牢牢制住,只能狼狈地半弓着身,眼睁睁看着唐湛推着陆羲轩走进来。   疏璃走上前,站在了陆羲轩身边。   陆羲轩问:“受伤了吗?”   疏璃摇头,说:“没有。”   两人的对话和眼神变得很平常,再没有之前的亲密感。   赵羿言的神情起初是困惑,接着出现一瞬的恍然,“——你们一直都在演戏?”   陆羲轩看向赵羿言,没有说话。   “你们一直在演戏?”赵羿言又问了一遍,死死地盯着陆羲轩,眼里漫出近乎狰狞的鲜红,仿佛根本不理会如今的处境,只迫切需要一个答案,一个陆羲轩亲口承认的答案。   陆羲轩静静地看着赵羿言,半晌才开口:“没错。”   这几个月来他和疏璃的相处,每一个笑容,每一个拥抱,每一个亲吻,交换的眼神,互赠的礼物,都是在演戏,演给任何一个有心之人看,好造成今天这种引蛇出洞的局面,来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   一阵极其压抑的寂静过后,赵羿言的胸口剧烈起伏几下,眼底的鲜红渐渐散去,甚至笑了笑,“原来如此。”   陆羲轩的黑眸沉沉,面上没有么表情,只是淡淡地道:“真的是你。”   这个时候赵羿言已经莫名其妙地镇定下来,刚才挣扎时几缕头发垂下来落在了眼角,他微微眯起眼,说:“是我。”   “十年。”陆羲轩语声平静,“至少告诉我理由。”   赵羿言沉默了一会儿,“陆铭章是我的亲生父亲。”   陆羲轩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顿了顿,问道:“么时候知道的?跟我之前?”   “不……不是。”赵羿言的嗓音是微不可察的沙哑,“是……在那以后。”   “嗯。”陆羲轩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吩咐左右,“带下去。”   赵羿言移开目光,一言不发地被压着往外走去,在出地下车库之前忽然回头望了一眼。   “快走,停下来干么!”保镖粗鲁地推搡了他一下。   赵羿言踉跄一步,垂下眼,再没有多余的动作。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1615:35:18~2021-04-1812:55: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凉城47瓶;莫嗔10瓶;安嫦4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乌木杖(13)   走出地下车库时太阳还没有落山,金辉遍洒,天际泛起浅淡的霞光。   陆羲轩脸上的神情一直很平淡,分明长时间布下的局已经收网,长久潜伏在陆氏的内鬼成功被揪出来,应该算是一件太值得高兴的事情,他却看起来没有一点高兴的情绪,反而比平时更沉默。   “陆先生,在想什么?”疏璃轻声问。   安静片刻,陆羲轩偏了偏头,神情有一瞬松怔的困惑,问道:“疏璃,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么多的背叛?”   疏璃知道他的指意。   十三年前陆家惊变的时候,陆羲轩原本可以安全逃脱,却被从小在陆家为数不多的好朋友之一告发了行踪,导致左腿中弹,险些逃不出那片火海。   而赵羿言在M国时候就跟着陆羲轩,十年来几乎是朝夕相处,两人说是上下属关系,实则也应该是最能够信任的朋友和伙伴。即使那时候在严久那里拷问出了陆家内鬼的信息,陆羲轩一开始都没有怀疑到赵羿言的身上,直到刚刚亲眼见到他,他才真正确定了这些事情背后的主谋。   然而世界上就是会有这么多的背叛。   疏璃沉默了一会儿,问:“陆先生,能抱一下吗?”   陆羲轩怔了一下,抬眼看着他,没有答话。   于是疏璃俯下身,很轻地拥住陆羲轩。   “也是在……演戏吗?”陆羲轩轻轻地问。   几个月前疏家宴会的那个夏夜,花园里他问疏璃,我能抱一下你吗。然后贴在疏璃的耳边,用第三个人听不见的声音说,陪我演场戏。   疏璃说好。   后来他从X港回来的那天,疏璃问他,可以抱一下吗。然后同样贴在他耳边问,要继续吗。   他说当然。   一场戏由此开幕,历经几十个日夜,在今天功成圆满,正式落幕。   疏璃笑了笑,说:“不是。”   他蹲在了陆羲轩的腿边,仰头看他,目光专注而柔软,“陆先生,只要你愿意,我会是你全心全意信赖的人。”   ……   回到家后疏璃冲了个澡,往床上重重一躺,舒出长长的一口气。   虽然现在演戏算是他的本职工作,但无间道这玩意儿没这么好演,演戏的同时还要兼顾脑力计算,即使有亚撒这个作弊器在旁边,他这段时间过得也不能说轻松。   戏演完了,压着的担子一轻,心神彻底松懈下来,疏璃抱着被子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当然是因为你离他太近了啊——”   就在半梦半醒之际,赵羿言低柔如呓语的声音突然响在疏璃脑海里,他打了个激灵,倏地翻身坐起。   【“做噩梦了?”】   【“没。”】疏璃茫然地坐在床上,反应了一会儿,【“我觉得有点奇怪。”】【“什么?”】   下午赵羿言在他耳边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确好像模模糊糊地抓住了什么东西,但是当时气氛太紧张,他只能集中注意力在别的地方,所以并没有往下深思。现在一琢磨,才发现其中的古怪之意。   为什么因为他离陆羲轩太近了所以要杀他?   难道只因为赵羿言想要独占那个同样能够拥有权柄和财富的位置?   【“你说,是不是有什么方面被我们想漏了?”】疏璃问亚撒。   【“比如?”】   【“比如,赵羿言说他是在跟陆羲轩身边之后才得知了自己的身份,可是从那个时候到现在为止也有几年了吧,仔细想想的话,他似乎并没有真正对陆羲轩做过什么。”】【“嗯。”】   【“对了,X港的事是他做的。”】疏璃皱起眉,【“但是这件事现在一想也很奇怪,虽然陆羲轩掺了几分将计就计在里面,但是赵羿言搞出那么大一场阵仗,最后却只是让陆羲轩的腿受了点伤,因此失去行动能力——陆羲轩本身腿上就有旧疾,这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吧……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他那个时候是想杀了陆羲轩,但是没成功。”】【“我也不知道……再比如,赵羿言对安姣一家的赶尽杀绝,和对我的厌恶,我找不到来由。赵羿言有这么恨陆羲轩吗?但凡是陆羲轩在意的,他都要处之而后快?还有刚刚车库里他一开始看着陆羲轩的表情……”】疏璃喃喃着,思绪漫无边际地发散,忽然灵光一现,那点模模糊糊的东西慢慢变得清晰,【“亚撒!或许不用想得那么复杂,用最直接的思维理解那句话,意思就是……”】【“你是说……”】亚撒的声音也起了一点波澜。   疏璃又想了想,向后一倒,躺了回去,【“不能确定。谁知道呢。他心里在想什么,应该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吧。”】静了片刻,疏璃问:【“你说,陆羲轩知道吗?”】【“我猜,不知道。”】   【“我猜也是。”】   他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   陆羲轩很快要动第三次手术。   从全国各地乃至D国飞过来的医生针对他的伤开会研讨了半个多月,又反反复复地推敲磨合,最后才敲定了手术方案。手术那天刚好是工作日,疏璃特意从学校请了假来医院陪陆羲轩。   “别耽误了学习。”陆羲轩半靠在床头说。   “没关……”疏璃在一边削苹果,忽然抬眼觑了下陆羲轩的脸色,立马改口,“不会的。”   陆羲轩翘了一下唇角。   疏璃削着削着,靠近了一点,举着削了一半的苹果一本正经地安慰他:“不要紧张,医生说这次手术的成功率很高,你就当是睡了一觉,醒过来就已经好了。”   陆羲轩看了眼床头柜上端端正正摆着的五六个已经削好了皮的苹果,嗓音含着笑:“这话该我说,你不要太紧张了。”   疏璃噎了一下,小声反驳:“我没有紧张。”   估计知道这话没什么说服力,他闷闷地低下头继续削苹果,没过多久,又抬起头直视陆羲轩的眼睛,问:“会好的,对不对?”   “对。”陆羲轩看着他,轻声地答。   疏璃这才看起来放心了一点。   这时护士进了病房,准备把陆羲轩推去手术室。   “等一等。”出门前一刻疏璃喊出了声,急急地追上来,握上陆羲轩的手。   陆羲轩问:“怎么了?”   疏璃停顿一下,“我有一个秘密,”他朝陆羲轩笑了笑,眼里是莹莹碎碎的水光,“等你做完手术出来再告诉你好不好?”   “……好。”   九个小时后,手术室门口的灯由红色转为绿色,陆羲轩被送回病房。   疏璃一直等在床边,直到手掌里的指尖轻微地动了一下。他飞快地看过去,正看见陆羲轩缓缓睁开眼。   疏璃露出一个笑来,告诉他说:“手术很成功,你很快就可以站起来了。”   陆羲轩的呼吸声平稳悠长,静静地看着疏璃,眨了一下眼睛。   “有在等我说的秘密吗?”   又眨了一下眼睛。   “不是假的。对你的拥抱、亲吻都不是假的,是我本来就想要做的事情。”疏璃微微弯起双眼,“我喜欢你。”   异常寂静的几秒钟过去。   氧气罩下的唇角依稀翘起一个弧度,陆羲轩轻轻开口,“那场落星是送给你的。”他的声音还带着麻醉药效未退的微弱,眼神却很温柔,“如果是别人,我不会和他演那样一场戏。”   疏璃的眼眶有一瞬的发红,小小声说:“我知道。”   ……   在陆羲轩说出那句话来的时候,亚撒就告诉疏璃任务已经完成,可以随时动身去下一个世界了。   疏璃没有立即选择走,而是仔细考虑了一番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   沈敛在的那个世界留下的教训让他第一个就把直接脱离空间这个选项给叉掉了,接下来只能从死亡这个大选项里挑选死的方式和细节。   【“来一场意外,比如车祸、中毒、触电之类的?”】疏璃想了想,否认了,【“不行,太突然了,让人没办法接受。”】【“要不然死得正常一点?得绝症?白血病?胃癌?肝癌?尿毒症?也不行吧……太折磨人了……”】疏璃想着想着突然觉得好笑,这个场景实在是滑稽,哪有人会在活得好好的时候像一样给自己盘算死法。然而笑过之后还是要继续头脑风暴。   【“情杀?仇杀?谋杀?错杀?劫杀?爱而不得?精神障碍?家族世敌?或者看起来死得有价值一点……为陆羲轩挡子弹?挡车?挡毒药?不,不可以,不能这样……他好不容易才……”】疏璃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陆羲轩好不容易才卸下背负了多年的枷锁,爱上一个人,并且相信这个人永远不会离开他。如果疏璃以这样的方式死去,那对他太残忍了。   良久,亚撒问:【“想好了吗?”】   【“……没有。”】   疏璃想有一个办法,能让他的离开不会太伤害陆羲轩。可是只要想一想,就觉得怎样都太过残忍,好像无论如何只会让陆羲轩的余生比他没出现之前还更黑暗。   他不愿意在把陆羲轩拉上来以后又把他推进更深的深渊里。   可是他没有办法。   【“亚撒,”】疏璃忽然开口,【“我是可以继续留在这里的,对吧?”】亚撒回答:【“对。”】   疏璃像是一下就解脱了,用一副轻松口吻说:【“那我就不走了,陪陆羲轩过完这辈子好了,反正最多只有五六十年,跟在上个世界待的时间比起来都短好多……不过我强调一下哦,我只是不想背上误人一生的负罪感而已,毕竟我还是要努力做个好人嘛,你不要多想。”】隔了一会儿,亚撒才轻轻地问道:【“你是认真的?”】【“认真的啊。”】   【“你会后悔的。”】   疏璃静了静,说:【“不会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中午结束这个世界,晚上有番外掉落,后天开始新世界(修仙背景,女装预警),mua! 第55章 乌木杖(完)   留在这个世界的十年里疏璃的确一直都没有后悔。   这十年间发生了不少的事情。   疏家的公司原本是想凭借做完那场大项目后顺利上市,项目却突然被上面收回,疏家的公司上市失败,几年的精力和钱都打了水漂,亏空了数亿的资金,只剩下一个空壳子。   疏珀那小子看见疏璃终于不会再阴阳怪气冷嘲热讽,而是别别扭扭臊眉耷眼地叫哥,虽然偶尔在疏璃的逗弄下仍然会咋咋呼呼气得跳脚。   安念念慢慢地长大,变成一个漂亮乖巧的大姑娘,性格也活泼了一些,再也看不出来曾经有过那么严重的精神障碍,学校里追她的男生可以从教学楼一直排到操场上。   陆羲轩的腿伤经过几年的治疗完全好了,只留下一点后遗症,医生说其实不需要拄杖也可以自由行走,但他还是习惯拄杖,目前手上已经换成了疏璃削的第三根手杖。   疏璃自己早就毕了业,本来找好了一份工作,但在陆羲轩的抗议下还是去了陆氏上班,顺便兼职陆老板的助理,偶尔被唐湛等人打趣为“老板娘”。   他和陆羲轩的感情稳定而和谐,十年如一日地相爱着,走过了世界上的很多地方,每年都会有一天坐在一起看一个晚上的烟花,就像看星星落满人间。   每年他们还会摘几篮的鲜花,有时是蔷薇花,有时是栀子花,有时是玉兰花,然后一起动手将这些花做成幽香清甜的干花,串起来挂在廊下或者窗边。   陆羲轩依然会在疏璃倚在秋千上打瞌睡时静静地看着他,眼里的光沉静而温柔;依然会在疏璃和他并肩散步时握住疏璃的手,两只手十指相扣,轻声地说话;依然会在疏璃把牛奶杯递过来的时候接住,喝完之后和他接一个蜂蜜牛奶味的吻;依然会在起风时伸手拂过疏璃的头发,掂下一片花瓣,很轻地捻在指尖。   他们过得很好,很美满,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此后生命中的每一天都会这样过去。   可是意外出现在了疏璃身上。   不知道从他决定要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第几年开始,他经常忽然就精神恍惚起来,这个时候他会分不清哪个是现实世界,哪个是虚拟世界。   疏璃告诉自己只有他一个人是真实的,他所在的这个世界是假的,虚构的,幻想的,他只是会在这里待不久的一段时间,最后必定是要回家的。   一开始还能奏效,他会很快地镇定下来,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变得清醒。   可是到了后来,他又开始觉得困惑。   他看着陆羲轩的脸庞,看他温柔黑沉的眼眸,也看安念念、看疏珀、看唐湛、看家里的佣人、看公司的员工,看熟悉或者陌生的每一个人,也看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   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   疏璃开始怀疑自己,也怀疑脑海里那个现实的世界。他甚至有的时候都不能确定那个世界是否真的存在着。现实到底是真实存在的现实,还是他想要的现实?   每天一睁眼,疏璃望着天花板,都会陷入短暂的迷茫。他既认识到自己是醒在了这个虚拟世界里,又恍惚间认为这就就是现实,他在现实里面。   起初他并不愿意时常想起现实世界中的事情,那是他一直逃避的,觉得痛苦的事情。但再次碰到这种情况的时候,他只能开始疯狂地回忆现实里自己的家人和朋友、自己做过的事、认识的人、去过的地方和看过的风景,以此来分清现实和虚幻。   可是渐渐地,那个世界里的记忆和这个世界正发生的现实又在他脑海里产生交织,边界模糊得几近混乱。   于是他只能叫亚撒。亚撒变成唯一将他和现实联系起来的纽带,只有听见亚撒的声音响在脑中,他才能短暂地在现实和虚拟中得到平衡。   疏璃把这一切都掩饰得很好,亚撒都没能发现。   也许亚撒在他还没那么严重的时候就发现了,也很委婉或者很直白地向他确认了情况,告诉他,他应付不来,是离开的时候了。   他忘了,如果记得的话,他大概拒绝了亚撒,表示自己状态很好,只不过是一小段时间的错乱,很快就能解决。   他没有承认,也不敢承认,他根本就解决不了。   亚撒纵容了他,也或者只是没办法强硬干涉他。   直到第十年的一天,他突然就醒了。   那是一个夜色很好的晚上,月光像一层薄纱笼下,鹅卵石铺成的小径蜿蜒狭长,空气里浮动着馥郁的蔷薇花香,他和陆羲轩牵着手在花园里散步,走过一盏一盏光线暖黄柔和的院灯。   他跟陆羲轩漫无目的地聊着天,说一些趣事,问一些问题,间或撒一下娇,挠一下对方的手心。说着说着,就说到了那个每天放学后都偷偷跟着安念念回家的小男生。   这时候他和陆羲轩的意见产生了分歧。   陆羲轩认为该揍那个男生一顿,他是这么说的:“不打长不了记性,说不定以后胆子大了,开始骚扰念念怎么办?”   疏璃颇为不赞同,反对说:“对小孩不要太辣手摧花了吧,人家只是年纪小,又喜欢得太莽撞,拎着耳朵教训一下就好了。”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那小子还不听劝,依然我行我素的话,再打也不迟。”   陆羲轩沉吟着。   疏璃偏头看他,十年的时光流逝没有使男子的容貌改变分毫,而是多了更多岁月沉淀而来的雍容和沉稳,那轮廓优美的侧脸浸在夜色中,长睫疏朗分明,雅致得如同一笔水墨云山。   疏璃笑了起来,接着说:“毕竟如果是我碰见了在上学的你,我估计也会忍不住每天都跟着你,看你回家——”他顿了一下,有些担心,“这样我是不是会被揍得很惨?”   陆羲轩看了他一眼,“只是跟着吗?”   “嗯……”疏璃拖长了尾音,“大概还会找到你面前。”   “嗯?”   “说我喜欢你。”   陆羲轩轻轻笑出来。   “我会说,我这么喜欢你。”疏璃抬手比划了一下,“然后问你,看在我这么喜欢你的份上,要不要也喜欢我一下。”   陆羲轩停下脚步,说:“好。”   “?”疏璃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会说,好。”   陆羲轩看着他,眼前人微微仰着脸,月光落在他秾长蜷起的眼睫上,碎成末梢的点点浮光,稠丽面容上,眼尾那颗小痣是最适合亲吻的地方。“然后喜欢你,比你对我的喜欢更多一点。”   疏璃愣了一下,眼角弯起,“胡说,我对你的喜欢最多了,再多还能多到哪里去?”   “这样吗?”   “是呀。”   陆羲轩莞尔,很习惯地倾身,想要亲吻一下对面的人。   疏璃闭上眼。   就在陆羲轩的唇将要印上疏璃眼尾的前一秒,一声女生的惊呼传来,瞬间破坏了氛围。   “啊呀,羞羞!”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大姑娘站在不远处的二楼阳台上,飞快地捂住了眼睛,却又在指缝间发现前方两人转头看向自己,连连摆手说,“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你们先亲,亲完我再说。”   “……”陆羲轩问,“什么事?”   安念念还没放下捂眼睛的手,忐忑地问:“亲完了吗?”   疏璃忍俊不禁,踮起脚飞快地咬了一下陆羲轩的唇,然后回安念念:“亲完了。”   “真的?”   “真的。”   安念念这才敢放下手,朝陆羲轩喊:“叔叔,我有一道数学题不会。”   疏璃不满道:“怎么不喊我?”   安念念眨了眨眼睛,理直气壮地问:“哥哥你会吗?”   高中生的竞赛奥数题……那倒确实不太会。   陆羲轩握了一下疏璃的手指,“那就回去吧。”   疏璃说:“你先回去吧,我再在这里待会儿。”   “快一点快一点。”安念念在阳台上催。   陆羲轩点头,转身往回走。   疏璃看着陆羲轩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目光仍没有收回来。他安静地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   夜色沉静,月光温柔,微风拂过草叶和花枝,发出极细微的一声响动,却清晰地传入疏璃耳中。   他几乎是悚然一惊。   【“疏璃?”】意识到了疏璃的反常,亚撒轻轻叫了声他的名字。   【“亚撒,”】疏璃收回目光。   崩溃突如其来,却又像是预谋已久,就这样轻轻巧巧地降临在这个平常的、温馨的、安静的夜晚。他的神情平静,声音却带着沙哑意味,很轻,又很绝望,【“我分不清了。”】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当初亚撒说他会后悔,说得那么平淡又笃定。亚撒在一开始就预料到了会发生的事情。   良久的寂静过后,亚撒说:【“该走了。”】   沉迷梦境十年,最后醒来只用了短短的一瞬。   疏璃说:【“好。”】   ……   第二天清晨,疏璃在床上睁开眼,轻轻坐起来。   落地窗前的米色长帘半开,望过去可以很清楚地看见窗外的景色。   天空湛蓝悠远,云朵软白蓬松,东方天穹染上一层浅浅的橘色霞光,太阳只在云后破出一个小角,有光芒倾落,柔和而又烂漫。   是很漂亮的一个世界。   他下了床,最后看了一眼床的那头还在熟睡的陆羲轩,然后赤着脚走进晨光里面。 第56章 乌木杖(番外)   六月的雨后空气湿润,天高云低,路边的草叶上沾着盈盈的水珠。   安念念抱着一束雪白的马蹄莲,步履轻盈地走在灰石小径上。   这里是一处私家墓园,葬着她的亲生父母。   她高考完不久,分数刚刚公布,是不错的成绩。虽然她身在陆家,学习成绩的好坏对她的未来影响不大,但总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所以特地来这里告慰一下已经长眠的爸爸妈妈。   快要走到目的地时她一抬眼,望见爸妈的墓碑前站着一个修长挺拔的黑色身影,她于是步子一折,躲在了旁边的一棵树后面,目光四下搜寻了一会儿,果然发现唐湛正远远地守在另一边。   她的心中忽然就泛起隐隐的酸涩。   在她很小的时候,陆羲轩从来不会到这里来,经常只是停在墓园外,让别人牵着她走进来。她那时候并不懂为什么,也没有办法能安慰陆羲轩什么。直到有一个人慢慢解开了他的心结,他开始会亲自来看望故人,和那个人一起。   如今那个人不在了,陆羲轩依然会来,却永远都只是一个人了。   那个人……   她把脸埋在马蹄莲下,轻微地吸了口气。   是治愈了她的病,看着她长大,她最最亲近的哥哥。   也是陆羲轩的爱人。   是突然就消失了的疏璃。   在那之前,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离开可以是这么的不留余地、毫无预兆。   不……也许并不是毫无预兆。   她记得很好几年前,陆羲轩曾经问过她一句话……或者不是为了问她,只是她当时碰巧在他身边,他一时恍惚,突然就问出了口。   陆羲轩问:“如果有一样东西,你明知最后注定会失去……”   他说到一半就没再往下说,她感到不解,问他为什么会失去呢?她把它保护好不行吗?   陆羲轩敛下眼睫,没有答。   虽然性格乖巧懂事,但她从小就被所有人千娇万宠着长大,是陆家名副其实的小公主,心里也是有一点少年人的意气和骄傲的,因此她说:“那,那我一开始就不会要它了。”   陆羲轩轻声问为什么。   她掰着手指分析:“如果是我很喜欢的东西,我在拥有它的时候有多高兴,失去后就会有多伤心。这在网上文艺一点的说法叫做‘空欢喜’,与其拥有一场空欢喜,倒不如从一开始就没有,这样它无论如何都伤害不了我。”   “空欢喜。”陆羲轩轻轻重复一遍,然后笑了,说,“你还小,不懂。”   她是不懂,但很清楚地记得当时陆羲轩看着她时眼底些微的情绪,看了让她会觉得有一点难过。   现在回想起来,陆羲轩问那句话的时候,刚好就是疏璃精神状态不太对的时候。   疏璃那段时间好像偶尔会发呆,精神不是很好,但是细看又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很快就能自己调节好,所以也没有人太在意。   那之后再过了一年,疏璃就消失不见了。   她因为疏璃的离开而伤心消沉了很久,等终于可以冷静地回忆思考这件事的时候,才发现的这些蛛丝马迹。就此猜测陆羲轩大概是早有预料。   他早有预料,深爱的人会离开,拥有的东西会失去,却没有作出任何反应,阻止那个人的离开,或是及时止损,中止一段最终会让人体无完肤的感情。   于是十年只如一场大梦。   梦醒后两人抽身离开,一个人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另一个人假装毫不知情,实则始终清醒着。   她第一次觉得活得清醒是件这么痛苦的事情。   陆羲轩在安姣的墓前沉默地站了很久,然后扶着手杖离开。眼看着唐湛跟在陆羲轩身后走远,安念念这才轻手轻脚走上前,把花在墓碑前摆好,陪爸爸妈妈说了会儿话。   看过父母后,她回到家已经是傍晚。   陆羲轩和她现在住在陆家的本宅,是建在山腰上的一处庄园,占地面积极大,从大门驱车抵达别墅正屋要将近十分钟的时间。   陆家的直系在陆氏兄弟的内斗中死得除了陆羲轩外不剩一个,其余沾亲带故的旁系亲属没有资格住进这里来,也就陆羲轩、疏璃和她能算是这里的主人。   但疏璃不太喜欢这里,嫌地方太大,人却没有多少,显得有些压抑,而且离市区还远,她上学也不方便,所以三人一直没有搬回来,就住在之前的小花园别墅里。   疏璃消失后的第二年,陆羲轩住回了本宅,她也跟着搬过来。   如今已经是第三年。   她在蔷薇花架下的长椅上发现了陆羲轩。   陆羲轩看见她,招了招手,于是她走上前,在他身边坐下。   陆羲轩温声问:“想好去哪里了吗?”   “想留在n市。”她答。   “为什么?不想出去看看?”   “外面看够了,想多陪在叔叔身边嘛。”她弯起眼,软着嗓音撒娇。   陆羲轩眼底落了一点笑意,“也好,N市这么多大学,可以挑一个好的。”   “嗯。”   “如果不想住在学校的话,琼原的那套房子……”陆羲轩忽然停住了。   琼原,是N市的大学城外区别苑,他们曾经在那里度过十一年的时光,里面处处是疏璃生活过的痕迹。   她垂下眼,忍住微微的鼻酸,刚想说什么,陆羲轩已经若无其事地接着道:“家政一直有在打理,花也都开得很好,你可以住到那里去。”   “嗯。”她轻轻地应了声。   陆羲轩摸了一下她的头,很温和地说:“乖,去玩吧。”   三年前,在她因为疏璃的突然消失而难受得食不下咽的时候,他也是用这样的温和口吻安慰她说,乖,先吃饭。   即使从来没表现出来,可她知道,比她更难受的人明明是他。   “叔叔——”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好不好?   有那么一刹那,她就要脱口而出。   “嗯?”陆羲轩偏了偏头,以眼神询问她。   她望进了他的眼睛。那里面黑瞳沉沉,没有一丝湿意,平静而湛然。   陆羲轩永远是优雅而从容的,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任何情绪崩溃的模样,唯一显现出一丝狼狈的时候,是发现疏璃不见了的那天。   他静静地坐在花园里等了一整个白天,没有等到疏璃回来。傍晚她走近时他终于抬起眼,眼角有一抹未褪的绯红,眼神却很平静,接着很轻的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尾音是些微的不稳和颤意。   就算是这样一瞬间的狼狈,也已经足以让人记上很多年。   她几乎是霎时间又吞掉了差点要说出口的话,抿了一下唇,点头说好。   转身的时候一颗眼泪突然掉下来,她飞快地抬手擦了一下眼角,脚步未停。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她一边走,一边想起了疏璃离开的前一夜。   她谁都没告诉,那天晚上,疏璃来找过她。   不知道是夜里几点钟,她在睡梦中被疏璃轻轻叫醒,迷迷瞪瞪睁开眼,发现疏璃正侧身坐在她的床头。   “哥哥?”她就要坐起身。   疏璃却把她按回床上,替她压了压被角,轻声说:“没有什么大事,就躺着吧。”   她应了声。   “我明天要出趟门,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所以过来跟你说一声。”   “出门?”她一下就惊醒了,想要坐起来,“去哪里?”   “不要急。”疏璃安抚她,“不是什么大事,乖。”   他的语调轻缓软和,就像是梦中温柔又零星的呢喃,她很快平静下来,渐渐开始泛起睡意。   “叔叔和你一起去吗?”她含糊地问。   疏璃轻轻地说:“我一个人。”   即使发觉了不对劲,可是昏昏沉沉的脑袋让她没办法思考什么东西,她的思绪缓慢地转了几轮,接着问:“什么时候回来?”   “要……过一段时间。”   她半合着眼睛睡意朦胧地看向疏璃,房间里没有开灯,光线很暗,疏璃的大半张脸都隐在黑暗中,她只能看见他眼底淋漓的微光。   她潜意识里有些奇怪,又有些难过,不明白过一段时间是多久,也不明白为什么疏璃的声音忽然就带了点迟滞意味。   静了一会儿,疏璃又开口:“我不在的时候,你要乖,照顾好自己。”   “嗯。”   “也要照看好你叔叔,不要让他太劳累。他的情绪太内敛,很多东西都不会说出来……”他轻声地嘱咐她,“你要多陪陪他,让他开心一点。”   睡意一层一层涌上来,她艰难地分辨疏璃的语声,咕哝道:“我知道了。”   疏璃像是笑了一下,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带着长辈的纵容和宠溺,说:“念念,睡吧,晚安。”   “嗯……”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渐渐合上眼睛,重新陷进黑甜的梦乡。   疏璃和她在深夜的对话发生地太过悄无声息,第二天醒来时她甚至忘了这其中的大部分内容,以为只是一场毫无逻辑的梦。直到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疏璃,她才反应过来,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也是她和疏璃见过的最后一面。   那个人在离开前嘱咐她照顾好自己,也要照看好陆羲轩。   她想过要告诉陆羲轩,却又知道并没有什么用处,这既不能让他变得开心,也不能让他得到解脱。说不定一提到那个人的名字,他会更加难过。   她忍不住回头看过去。   陆羲轩静静地坐在满架的蔷薇花下,清风吹过,花香沉浮,一片花瓣落在他的膝上。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微微垂下眼,很轻地将花瓣拂开了。   ——“你还小,不懂。”   陆羲轩说过的话回响在她耳边。   安念念好像忽然就有些懂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告别陆先生和念念啦 第57章 玄色莲(1)   夜幕深沉,皓月当空,谷底林立着参天的古树,织成片漫无边际的密林,林中薄雾逶迤、万籁俱寂,偶有黑羽红眼的群鸟飞冲而出,鸣声凄厉喑哑。   应是分外寻常的个夜晚,却突然被场意外打破平静   古树林上方一抹蓝光乍现,化作六名身穿蓝衣、腰间佩剑的少男少女,手忙脚乱扑腾着从半空中坠下,扬起阵接阵的尘土。   “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哎哟——”   “疼疼疼疼疼!”   “卫子骞你压着我了!快给我起开!”   ……   六人摔作团,四仰八叉地躺了地,半天才缓过劲来,边揉腰捶腿一边爬起来,结果四下环顾,都傻在了原地。   “这这这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这是在哪儿?”   “你问我问去问谁?!”   “林师……林师兄快看看——”   “先别急,我看看。”六人中看起来年纪最大的少年林镜打断了众人七嘴八舌的吵嚷,从芥子袋里掏出一枚指路灵石。   悬在手心的灵石骤然亮起,明光熠熠,显示他们此时正位于九曜谷的深处。   “九曜谷?九曜谷是什么?”   “我怎么没听说过?”   “这个名字怎么怪玄乎的……”   林镜皱起眉思索,“我倒是有点耳熟,应该是在哪听过……在哪呢?”   旁边一个男孩握拳一锤掌心,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惊叫道:“啊!我想起来了!我在《古今修魔史》里看到过!九曜谷不就是一千年前集正道修仙者之力封印了那个大魔头的地方吗?”   被他这么说,林镜也瞬间想了起来,“是了!传说中九曜谷正是因为封印那魔修的九曜缚魔阵而得名。”   其余人却十分不解。   “什么?什么九曜缚魔阵?”   “我们怎么没听过?”   “我记得上次你在课上看野史话本,被先生好一顿批,可不就是《古今修魔史》?上面的东西能作数吗?”   还有人神色警惕,问道:“卫子骞,你该不会是联合师兄来诓我们吧?”   见他们质疑,自己的信誉度和知识面受到挑衅,卫子骞涨红了脸,据理力争道:“我骗你们作什么?你们看林师兄也听过,可不止我个人知道。”   随后就将在书上看到过的摆出来。   原来,据说千年前曾有名魔修横空出世,在修仙界肆意横行、为非作歹,无数人深受其害,于是正道修仙大能集于一堂,散尽半身修为,在一处无名谷中布下上古流传下来的古阵法——九曜缚魔阵。   此阵以星辰之力汇集天地灵能,成功将魔修镇压在谷底阵法中心,永世不得出,从此天下太平。镇压那魔修的无名谷因此而得名,称作九曜谷。   “可是,既然是这么大的事,怎么平日里从来没人说起过?”有人问道。   “也是有道理的。”林镜道,“修仙界九百年次大浩劫,三百年次小浩劫。千年前镇压魔修那次打得天昏地暗,半数大能皆陨落,少了言传身教的途径,九百年前的大浩劫又使得好不容易传承下来的关于千年前那场大战的影像和史书几乎都付之炬,如今能对此所知略详的估计只剩下各世家门派权力中心的那几位了。”   “还有捕风捉影的野史秘闻。”卫子骞见缝插针地补充道。   “也就是说,并不能确定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柳眉杏目的少女哼了声:“是真是假都不知道,说了这半天,不就等于听了个故事嘛。”   “话不能这么说,”卫子骞神秘地一眨眼睛,“师姐,你可知,《古今修魔史》上还说了,那魔头虽为男子,却貌美异常、眉目靡丽,心智稍弱者见,多半会陡生心魔,陷入癫狂之境!”   “这么夸张?”名少年惊呼。   “可不是!”   少女不屑道:“我不信,他再好看,能有凌绝山的慕隐好看吗?”   凌绝山是修仙界四大门派之,山又分为七峰,其中六位峰主皆为凌绝山德高望重修为深厚的修者,座下弟子无数。   慕隐却是个例外,负雪峰只住了他人,只因他的天赋世间罕见,是千百年难得遇的剑修,手斩霜剑法惊才绝艳,可斩云河、破九霄,年纪轻轻便与师长前辈平起平坐,甚至无需收徒,俨然有凌驾超脱之意。   无论谁提起慕隐这个名字,收到的都将会是或赞叹或神往或敬畏的眼神,他是整个修仙界的楷模,无数人都以他为榜样,希望能有他十之二的心性与天赋,从此得悟剑法、得证天道,踏上修仙之路的坦途。   然而,慕隐与其天赋和修为齐名的,是他的容貌。   慕隐常年居于凌绝山负雪峰,不问世事,鲜少外出,除却凌绝山的弟子,只有寥寥数人见过他。即使是这样,他的身姿样貌依然流传于众人口中,连素来端肃庄严的清静观观主都称赞慕隐“皎然莹然,仙人之姿”。修仙界众女修大多心生仰慕,幻想有朝日能上得负雪峰,得窥慕隐真容。   卫子骞于是一噎,底气不足地反驳:“这谁知道?就算那魔修真在地底下躺着,也没有办法爬出来同慕隐比比吧?”   话音未落,地面忽然就是一阵摇颤。   “……”卫子骞像是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猛地一蹦三尺高,边蹦还边喊:“什么鬼!我乱说的!不会这么巧吧?!”   行人中年纪最小的女孩子吓得脸都白了,带着哭腔开口:“师……师兄,要不咱们快走吧。”   林镜勉强站稳了身形,安慰大家道:“我这就御剑带你们离开。”   “你给我消停点。”少女拽着卫子骞的衣袖呵斥了句,不忘转头叮嘱林镜,“师兄你这次可得稳一点,我经不起第二次摔了。”   “……我尽量。”林镜颇为汗颜,把抛出本命剑,使之悬于眼前,随后闭眼凝神,默念心法。   不曾想宝剑在半空中嗡鸣几声过后,居然直直地掉回了地上。   “怎么回事?”   “师兄怎么了?”   林镜脸色大变,“糟了,我没办法使出御剑的灵力。”   此言出,其余五人也都大惊失色,张皇失措起来。他们的修炼时间尚短,学艺不精,只有林镜人拥有御剑的能力,这次出来又没有带传送符,如果他们不能御剑离开,又该如何是好?   “难道是因为缚魔大阵的缘故?”   “我想起来了!这个阵法不仅封印的是魔修,还能压制灵力,修为高的人还好,修为低的人一被压制就约等于无了!”   “你又想起来了!你这么会想怎么不想一想现在我们要怎么出去?!”   “我就说不该偷偷瞒着大师兄跑出来吧!这下好了!”   “那位魔修不会就要降世了吧?!”   “怎么办啊?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呜呜呜我不想死啊……”   六位少年人乱作团,此时地动山摇的震幅也越来越大,由一开始的不甚明显发展到需要抱着旁边的大树,否则只能在地上跌来滚去的地步。   “轰……”   突然一声闷响传来,尘土飞扬,林中地面缓缓裂开道口子,并且越张越大。   “救、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   六人再也坚持不住,纷纷摔进那道狭长漆黑深不见底的裂口之中。   就在这时,道磅礴而又凛冽的霜白色灵力从远处袭来,很快包裹住就要坠入裂口深处的六人,将他们重新提回到地面上。   裂口已经不再扩张,飞尘渐消,林中恢复了平静。少年们大口大口喘着气,皆惊魂未定、心有余悸。   “谢天谢地,我还活着……”有人终于出了声,抬眼时最后一个字却一下卡在了嗓子眼里。   面前薄雾缥缈如轻纱,道修长身影从雾中踱出。来人身着白衣,玉冠束发,衬着极俊极雅的张面孔,犹如千树堆雪、琼花映玉,此为皎然莹然。   那人缓步而来,行动间白袂漫卷,广袖逶迤,虽是踏在实地,却像行在云间,周身仙气泠泠、不染纤尘,此为仙人之姿。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刚刚才救下他们的年轻男子,几乎是霎时间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凌绝山,斩霜剑,慕隐!   可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白衣男子看清着这群少年的服饰,微微蹙起眉,开口时声音磁性清越,也如他的人一般,带着略微的寒凉之意:“深蓝袍,银鹤纹……你们是鹤仪堂的弟子?”   六名少年臊眉耷眼地在慕隐身前站成排,齐齐低着头,全成了锯嘴的葫芦,吭吭哧哧挤不出一句话来。   只有林镜还算见过世面,期期艾艾地交代了行人是怎么跟随大师兄外出历练、是怎么瞒着大师兄趁夜跑出来玩、接着又是怎么御剑失灵摔进这九曜谷的过程。   若是别的前辈在这里,少不了要训这几个胆大包天的泼皮猴一顿,再将他们提溜出去交给他们的大师兄处置。但慕隐显然不是寻常人,他听完后神情不变,只是微颔首,道:“此地危险,我先将你们送出去。”   众人忙不迭点头答应,于是慕隐长袖拂,又是一道霜白色灵力包裹住这群少年,迎着劲风呼啸着向谷外刮去。   慕隐目送空中的六人离开,然后走近地上的裂缝,微敛的眼底是一片莫测的墨色。   片刻后,他纵身跃下。   牙白步云靴轻轻落地,黑暗中,慕隐念出明火令,四壁陡然燃起火光,照得地底亮如白昼。   眼前的空间并不大,中间被条清澈见底的浅溪横隔开来,流水声如鸣佩环。慕隐才踏出一步,目光便停在了溪流对面的方石台上。   石台上伫着尊水晶棺。   心念转过,他举步走向别处,细细搜寻九曜玄色莲的踪影。   九曜玄色莲,是依附九曜缚魔阵而生的灵莲,只生长在九曜缚魔阵的阵法中,吸收星辰之力和天地灵气以为食,拥有助修者凝神静气、参冥悟道的功效。但此花三百六十年才开花一次,开花三天后便会枯萎,因此成为举世无双的稀宝。   以往九曜玄色莲会顺着九曜谷的流水漂出,引得有心人采之。可是这次慕隐在谷中的水源处守了近三天,却没等到那朵玄色莲。现下离九曜玄色莲枯萎的时间只剩下个时辰,他不得不来到这里搜寻。   炷香的时间过去,他把除了水晶棺外的地方都找了圈,仍然一无所获。   莫非……   慕隐把视线重新移向石台上那尊水晶棺,良久,缓步走上石台,站定在棺边。   水晶棺内躺着位年轻的白衣美人,透过棺盖看去,面容艳而殊丽,从发丝到眼睫无不纤毫毕现、栩栩如生。他的颈侧生着株手掌大小的莲花,玄色花瓣舒展得曼妙绮丽,中心莲蕊鲜红似血。   正是慕隐要找的九曜玄色莲。   慕隐皱起眉,犹豫着是不是就此离开。   可是。他的目光凝在那株玄色莲花上,那是他需要的东西。   静了片刻,慕隐伸出手,修长手指缓缓扶上水晶棺盖。然而,就在他的手指与棺盖相触的那一刹那,指下水晶忽然以他的指尖为中心,迅速向四周龟裂,蔓开无数细长白痕。   “……!”   慕隐向后疾退两步,眼中终于泛出一丝惊疑。   “砰——”声脆响过后,慕隐眼前的水晶棺盖碎了地。   与此同时,棺中美人缓缓睁开眼。   那是一双湿润、似有水汽空濛的眸子,眼睫上翘的弧度美得惊心动魄,眼角下小小的泪痣瞬间鲜活起来。   只苍白纤长的手搭上棺沿,其上淡粉色指甲剔透而柔润,他半撑起身,如瀑长发滑下肩头,深吸了口气,弯眸一笑,“久违的新鲜空气。”   声音又轻又甜,动听得像是一支温软的歌。   即使开始就发现了站在水晶棺旁的那人,他看起来也没有感到丝毫惊讶,而是很自然地偏了偏头问道:“我睡了多久?”   除了最开始的稍许错愕,慕隐再未表露其他的情绪,顿了顿,他淡声答:“千年。”   “啊,这么长时间……怪不得。”白衣美人没有说下去,只是看了眼自己的手,微微懊恼。   慕隐知道他在想什么。   九曜缚魔阵封印了他所有的灵力,千年前曾肆意妄为引得天下大乱的魔修此刻除了这身美人皮骨,再无所有。   可是他的神情并未出现任何愤恨或不甘,有的,只是孩子气般的微恼。   与传说中美貌无匹却心性狠毒、睚眦必报的大魔头实在不像。   几息的思索过后,那魔修已经笑眯眯地朝慕隐看过来,黑眸熠熠灼灼,“大美人——”他拖出懒长调子,笑意盈盈地问他,“现在修仙界的人都这么好看吗?”   如此的轻佻口吻,近乎于调戏。慕隐却置若罔闻,静了片刻,目光再次落在棺中的那朵九曜玄色莲上。   白衣美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盛放在身旁的玄色莲,露出了然神色,轻轻松松地将花折了下来。   “给我。”慕隐出了声。   意料之外地,白衣美人就真的依言递给慕隐,动作大方又坦荡,却在他伸手来接时手腕折,飞快地收了起来,眉眼弯弯地道:“我不。”   即使这样被戏弄番,慕隐依然神情不变,只是重复遍:“给我。”   “我不。”白衣美人向后一靠,歪在水晶棺壁上,细白手指把玩着玄色的莲花瓣,语声散漫,“既然长在我身边,那就是我的了。”   “……”   白衣美人觑慕隐的脸色,又倾过身来,改为趴在靠近他那边的棺壁上,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慕隐。”   “慕隐。”两个字被含在唇齿间,再带着莫名的柔软意味轻轻吐出来,他弯了弯唇角,接着问,“从这里出去后,你打算去哪里?”   “大启。”   “大启……唔,新的朝代。去大启的哪儿?”   “墨林堰。”言简意赅的几轮回复之后,慕隐重新看向白衣美人手中的九曜玄色莲,又说了遍:“给我。”   美人却仿佛没听到,仍然不放弃刚才的话题:“我能和你起去吗?”   “……”   他眨了下眼,“你该不会是想把我封印回去吧?”   眼前人不答。   “可是九曜缚魔阵的封印已经破了,千年过去,我估计重新种下封印的秘法也早就失传了,你待如何?”   慕隐微微抿起淡红的唇角。   “不是吧,你真是这么想的?”   料到他所想,白衣美人难得正了语气,恳求道:“我现在一丝灵力也没有,比普通人还更弱不禁风,不会再对你们正道修仙者产生任何威胁,而且今天的事除了你我之外不会有其他人知道,你为什么不能放过我呢?”   这下慕隐终于开口,他淡淡地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   “……”   白衣美人终于面色一沉,猛地扶着水晶棺沿抬起身体,仰头凑近慕隐,那张从醒来到刚刚都带着三分笑的脸庞已经没有半点笑意,“慕隐,我敢发誓,千年前我疏璃从来没有杀过个无辜之人。就因为我是魔修,就因为人们会因为我产生欲念和心障,所以那些所谓的正派修士就把我镇压在这里……一千年。凭什么他们为了尽早破除魔障修道飞升,就要我因此失去自由和生命?如今我重见天日,料想当年的那些人也已不在人世,便不再去计较,但是你……”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面前的年轻修士,“慕隐,你同他们不样,你不能这么对我。”   慕隐静静地与疏璃对视,不发言。   疏璃却像是忽然就败下阵来,把将九曜玄色莲塞进他怀里,坐了回去,口气疲惫:“算了,封印就封印吧,反正我现在这个样子出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   段时间的沉默过后,他小声要求道:“灯不要灭了,这里很黑,我……我有点害怕。”   疏璃直低着头,慕隐看不清他的神情,却知道他在说害怕的时候勉强笑了下,半垂的鸦黑长睫末端漫出一点水泽。   半晌,慕隐拿起玄色莲,转身离开。   他没有看见疏璃看着他背影时露出的狡黠眼色。   【“他分出了丝神念附在你身上。”】   【“这样啊。”】   就算不被封印,疏璃也猜到慕隐肯定会对他作出某种措施。毕竟是曾经名头响当当的大魔修,慕隐不可能因为他的几句话就相信他会从此心向善不再为祸人间。现在疏璃身上附着慕隐的神念,举一动都能被察觉到,慕隐的确能够放下心来。   可惜的是,慕隐明明知道最能让人放心的办法是把疏璃带在身边,却偏偏不这么做。   疏璃叹着气走出水晶棺,才迈开腿就被地上的水晶棺盖碎片绊得差点摔跤。   他扶住旁的棺身,有些不满,【“这次的身份倒是够拉风——大魔头欸。可是我为什么丝灵力都没有了?没了灵力的魔头算什么魔头?我还怎么胡作非为叱咤风云?”】【“如果你身上还剩下丝灵力,”】亚撒慢条斯理地说,【“你要相信,慕隐不会让你有机会看见天上的太阳,更别说什么……胡作非为叱咤风云。”】【“……你说得对。”】疏璃垂头丧气地承认了,【“就是白瞎了这魔修身份。”】亚撒本正经地安慰他:【“不是有句话吗,叫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你可以这么想:你曾经威风过——怎么样,是不是振奋了很多?”】【“这句话怎么会是这样用!”】疏璃扶了下额,【“而且点点振奋都没有,谢谢。”】两人插科打诨着,疏璃走到了地底的壁边,面对抬眼望不见边的坚实土壁时突然沉默了下,缓缓问:【“那么现在问题来了,没有灵力,我怎么出去?”】亚撒:【“……”】   作者有话要说: 卫子骞:就算那魔修真在地底下躺着,也没有办法爬出来同慕隐比一比吧?   疏璃:谢邀,我这就爬出来同慕隐比一比。   感谢在2021-04-1814:32:46~2021-04-2016:42: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颗咸芒果10瓶;怂怂很怂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玄色莲(2)   三月湖天春昼长,东风飘暖草浮光。   墨林堰是大启的州郡之一,地处江南,富庶非常,这里的三月正应了那句诗,湖天水色,风暖草盛,一派大好春光。   只是今年三月的墨林堰却不同于往日,整齐笔直的街道上摊贩和行人少了半数,且多为男子,女性则无一不是上了年纪的老妪或垂髫的女童。   这里家家户户门扉紧闭,连筑于江水河畔的最大青楼春风阁都掩了门窗闭不见客,城内室外竟寻不到一名妙龄女子,杏花簪头春衫薄的景象也随之消失,徒留满街杏花在这无端紧张又整肃的氛围中开得落寞。   杏花也愁,杨花也愁,墨林堰祝家的老爷夫人更是几乎愁白了头。   这段时间城里接连出现了几起命案,死的都是墨林堰数一数二的美人,且皆由活生生剥皮而死,其凄惨死状令人发指。   太守震怒,下令全力缉拿凶手,官府捕快日日在外巡逻探查,却找不出凶手杀人时遗漏出的半点蛛丝马迹,反而是惨案依然接二连三发生。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凶手下手的规律才被摸清:那人来无影去无踪,唯一固定的便是每过十天杀一名美貌女子,且杀人目标似乎是按照城中女子的美貌程度所排序。最近一个死的是春风阁的头牌芸娘,恐怕下一个就要轮到祝家的小女儿、墨林堰有名的美人祝蕊了!   此般情境下,祝老爷和祝夫人如何能不愁。   现今祝府已经被侍卫捕快层层包围保护,连一只苍蝇都进不来,但没有一人能从此放下心来   谁都知道那春风阁的芸娘四天前也是被这样拥簇保护着,然而时辰一到,还不是横死当场,连周围的一干佩剑的侍从都无法幸免。其中仅有一人侥幸逃脱,被找到时已然骇破了胆,只知道翻来覆去地喊:“不是人,那不是人……”   不是人,便是鬼、妖、魔、怪。   如此便说得通了,否则寻常人又怎会有这样的本事?   降妖伏魔之事,凡人必然无法做到。祝家除了整天求神拜佛惶惶不可终日,能做的只有花重金请仙道中人来此一趟,望其斩妖除魔,护住府上的小女。   不曾想,应下祝家此番请求前来的,是凌绝山的峰主之一,斩霜剑慕隐。   虽说修仙界与凡尘甚少联系,然而年少成名、举世无双者如慕隐,却是鲜少有人没听过他的姓名和事迹。原本想着能请来几位寻常的仙家子弟已是万幸,谁料到最后请来的竟然是一尊镇宅的大佛,实在叫人欢喜又惶恐。   这天上午,白衣的剑修刚登上祝府,立刻被翘首以盼已久的祝家老爷同夫人亲自从门外迎进了厅堂。   “……第二天一早,众人才发现那守在春风阁的数十名守卫加上捕快都死了,且伤口利落、面目狰狞,仵作说应是死前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惧的东西,才导致这般死相。如今我们府上是半分不敢懈怠,就怕那妖怪随心所欲而来,反倒在仙长未上门前钻了空子。”   慕隐坐在堂中,听祝老爷将墨林堰近几个月的遭遇完整讲述一遍,一直没有出声打断。直到祝老爷舒完一口气,才淡声道:“祝老爷不必忧心,至少在上一名女子死后十天内,那魔修不会过来。”   祝夫人却是关心则乱,忧虑重重地道:“虽然邻里坊间早有猜测凶手十日一作乱,但终究未成定论……”   “夫人可知,为何十日为定论?”慕隐停了一停,手指轻轻搭在天青色茶盏盖上,瓷白指尖映着温润雅致的釉色,仿佛有微光莹莹,“若无秘法保养,人皮恰好能维持十日的不腐不坏。”   明明是说着这样诡异可怖的话题,他的神色却是一如既往的简静平淡,祝夫人却被吓了一跳,手里的杯盖“叮”的一声落回在杯上,连茶水都溅出几滴来。   “……原来如此。”祝夫人干干地应了声,放下茶盏,取出丝绢拭额上的汗。   这时,屋内屏风边忽然探出半张女孩子的脸来,又很快缩了回去。   祝老爷发现了,一瞪眼睛,“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规矩,还不过来见过仙长。”   片刻后,红裙女孩从屏风里转出来,依言走到慕隐身前。   她的年纪约莫在十六岁左右,面容有如初绽的海棠,春色盎然,娇艳欲滴,随后向慕隐行了一礼,声音小小的:“仙长。”   慕隐颔首,“祝小姐。”   祝蕊看他一眼,双颊顿时掠上红霞,低着头提起裙子蹬蹬蹬跑出了屋。   祝老爷见状,心里咯噔一声,却也顾不得想什么,忙道:“蕊儿从小被我们宠坏了,惯常无规无矩,让仙长见笑了。”   “无妨。”慕隐淡淡地道。   一说到女儿,祝夫人立即又被提起了心和胆,叹气连连:“我和老爷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千般小心万般娇养宠到现在,从来没出过半点差池。蕊儿年纪还这般小,却遇到这样的事,我……我真怕她有个好歹……”   “夫人放心,我可保令千金无虞。”   “我自是相信仙长的能力,但如仙长所言,六日后引那剥皮魔出来时,蕊儿是必定要在场的……”祝夫人神色一动,攥着丝绢迟疑道,“仙长,可什么法子,能使人替一替蕊儿——”   她还没说完,就被祝老爷喝止:“妇道人家,还不住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祝夫人的确是一心一意为女儿思量,却也不想,自家女儿已是现在这墨林堰里最貌美的了,只要没有另一个容貌更胜一筹的女子存在,那么六天后那魔修肯定是径直奔着祝蕊而来,有何人能替?又有何人愿替?   祝夫人对着祝老爷落下泪来,哽咽道:“我当然也知此番话甚为无理,但老爷你想想看当时在场的春风阁侍卫,他可是已然疯了!我还不是心疼我们的蕊儿……”   谈及此,祝老爷也说不出话来。他当然也心疼,可若非毫无办法,谁愿意让最为宠爱的女儿涉上半分险呢?   夫妻两无言而对,面上皆是一片愁云惨淡。慕隐却转头看向堂外,眉间微蹙,似有所思。   祝老爷瞥见他的神色,疑道:“仙长,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慕隐收回目光,“无事。”   没过多久,就见祝府的看门小厮领着一位颇为高挑的女子走了进来。那女子穿着一身素衣,幂篱遮面,大半身体都笼在白色薄纱下,更衬得身姿绰约曼妙,莲步轻移间袅娜生风。   小厮对祝老爷和祝夫人行了礼,躬身道:“老爷,夫人,方才这位姑娘摔倒在祝府门前,自言举目无依,无处可去,小人便将她带了过来,待老爷夫人处置。”   祝家是墨林堰赫赫有名的富商,寻常人哪能在外边哭诉几句就被领上门来,这一点祝府的下人不会不清楚。是以祝老爷发了怒,不耐道:“随随便便将陌生人领进来,你是怎么做的差事?还不快赶走!”   不等小厮答话,那女子上前几步,掀开幂篱上的轻纱后盈盈拜下,声音低柔宛转、哀哀戚戚:“小女子本是来墨林堰寻亲,却不想家家户户皆门窗紧闭不发一言,心神恍惚下在府前绊倒,被这位好心的哥哥扶起询问。小女子实在无处可去,便厚着脸皮央求他带我见一见这里的主人。”   她举袖轻拭眼角,犹如梨花沾春雨、芍药染轻愁,语声愈加哀婉恳切,“恳请您与夫人发发善心,暂且收留我几日,待我寻到亲人再走。此般大恩大德,小女子来世定将结草衔环以报。”   慕隐:“……”   素衣女子一抬头,祝老爷和祝夫人立刻明白了小厮即使明知会挨罚领骂也要带她来见主人的原因。   ——幂篱下年轻女子眉目如画,肌肤犹如冰雪凝成,眼尾一点楚楚泪痣,分明是盛极艳极的容颜,却在泪盈于睫时显出十二万分的我见犹怜来,任谁看了都会心旌摇荡、无法自制。   如此地步的美貌,此时恐怕就是已经遇害的墨林堰第一美人站在她身边,都无法分得旁人的一丝注意。   祝夫人看了祝老爷一眼,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道:“老爷——”   祝老爷很快意识到自家夫人所想,看向慕隐,“仙长……”   慕隐端坐在一旁,指尖抚过茶盏,面色静淡。   祝夫人就亲自下来扶起了女子,慈眉善目地道:“非是我们不愿收留你,你可知……”   便将墨林堰的剥皮魔修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其中包括祝家现今的处境与他们对女儿的担忧。   “什么,竟有这样的事?!”女子先是掩口惊呼一声,而后沉默半晌,再抬眼时眸光坚毅,“小女子在来之前并不知此事。如今我已然身在墨林堰,若是祝老爷与祝夫人不收留我,那我的结局也不外乎是横死街头。既如此,小女子愿意代替祝小姐以身为饵!”   慕隐:“……”   祝夫人大为震动:“你当真……”   “小女子比府上小姐年长,又从小漂泊在外,见多了世事。况且……”女子眼波流转,偷眼一打量堂中气质出尘的白衣修士,而后长睫微垂,轻声道,“况且我相信,有慕仙长在,他可护我安然无恙。”   “你放心,”祝夫人握着她的手动容道,“待此番事了,祝家不会亏待你的。”   女子眼含感激,“多谢夫人。”   祝老爷小心翼翼地问慕隐,“仙长,您看……”   慕隐拂袖起身,“便如此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三月湖天春昼长,东风飘暖草浮光。——《春暮》 第59章 玄色莲(3)   慕隐与那位“疏姑娘”被安排住在祝蕊住处旁的院子里,下人引着二人一路从正厅走过去。   江南园林最是精巧不过,祝府也是如此,野径通幽,池水清澈,亭台楼阁与假山飞泉相映成趣。慕隐走在“疏姑娘”身前,穿过一片扶疏花木时刻意与前方带路的下人隔开距离,冷声问:“你为何来此?”   疏璃开口时已经恢复了原本的声线,尾音带着笑:“我为何不能来此?”   “疏璃。”这是慕隐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带着淡淡的警告意味。   “好嘛。那时候在九曜谷,我不是问了你能不能跟你一起来?你既然撇下我,那我只好一个人来了……哦,我是不是还没讲到为什么来这里?当然——”疏璃拉长了腔,笑盈盈地看向慕隐,“是为了来见你呀。”   慕隐看他一眼。   修为高深的修士无需御剑,自可缩地成寸、一日千里,是以他很快就赶到了墨林堰。但疏璃身上没有半点灵力,却与他几乎是同时赶到,用的方式肯定不同寻常。当他附在他身上的神念察觉到这一点时,可以说是不无错愕的。   而现在这个人又说,忍受肉/体凡胎重复使用传送符带来的剧烈眩晕和头痛,只是为了来见他。   “说实话。”   “是实话。”   慕隐微微抿唇,“见我做什么?”   “因为喜欢你啊,所以想要跟在你身边。”疏璃顿上一顿,“当然啦,如果你能喜欢一下我就更好了。”   “……无稽之谈。”   “我是认真的。”   慕隐忍无可忍,只能加快脚步,不再理会这个满嘴不着调的家伙。   疏璃跟在慕隐身后,饶有兴味地看那道白衣翩翩的身影,【“我发现了,这明明是个纯情少男嘛,半点经不起调戏。”】【“也可能是被你的厚脸皮吓到了。”】   【“那他估计以后会习惯的。”】   亚撒笑了声:【“你好像很自豪。”】   【“一般般自豪啦。”】   ……   当天下午,名贵的绸缎绫罗、珠宝钗环和胭脂水粉流水般被送到疏璃房中。疏璃无事可做,索性坐在摆满了瓶瓶罐罐的梳妆台前,一罐一罐拿起来放在鼻尖闻。   “桃花香、果香……这个好甜,是栀子香……”   摆弄完各色香粉,疏璃托着腮向窗外望去,正好望见了对面的慕隐。   院中种着一株高大的梨树,满树层层叠叠压枝欲低的梨花,花瓣雪白,梨蕊微红,美得莹润耀目。慕隐就坐在梨树下的石桌前,墨发披散,袖袍垂落,低头缓缓拭剑,手中长剑光华凛凛,有霜雪色。   落花蹁跹似雪,美人肌骨如仙。   【“大美人……”】疏璃略微出神,自言自语地低喃,【“真想找个办法看他穿女装。”】亚撒:【“……疏璃,你清醒一点。”】   【“谢邀,我觉得我很清醒。”】疏璃振振有词,【“这也不能怪我对不对?以前的世界里攻略目标都很帅,但是要说到美,那还是慕隐最美——都快赶上我了!这样的美人,不穿一穿女装怎么能够?”】亚撒一时无言以对。   【“再说了,女装怎么了?”】疏璃拉了拉自己的襟口,白锦绣花抹胸上露出的半边锁骨颀长且精致,【“你还别说,以前不穿不知道,现在一穿才发现,虽然穿的过程复杂了一点,但效果还是挺好看的。”】亚撒:【“你清醒一点。”】   【“啊,大美人……”】疏璃重新托腮,看着窗外梨花树下的慕隐感慨,【“真想找个办法看他穿女装。”】想法是美好的,现实却总是残酷的。实际上疏璃也就是这么一念叨,跟亚撒寻个开心,压根没认真放在心上。   只是他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有了机会。   翌日,疏璃早早地守在窗边,一见慕隐从对面屋子里推门走出,就笑吟吟地向他招手:“慕隐!”   慕隐的脚步顿了顿,还是走了过来,站在窗前问:“何事?”   “我们该出街了。”   “出街?”   “对啊,”疏璃答,“不出去昭告一下天下,要来剥皮的魔修怎么会知道目标要换了?”   慕隐像是才明白过来,旋即皱了眉,“不行,我不能出去。”   这下轮到疏璃不明白了:“为什么?”   慕隐沉默片刻,道:“那魔修……与我相识。”   疏璃一愣,“你怕她认出你来,会打草惊蛇?”   “没错。”   “那我不能自己一个人出去吧?”疏璃苦恼道,“带侍卫也没用啊,万一那魔修看我好看,不想再忍五天,当场把我掳走了怎么办?我可是惜命得很,不想再死一次了。”   慕隐没有作声。   “就不能戴个面具吗?”疏璃不死心地问,“或者你身上有易容丸没有?吃一粒就好了。”   慕隐淡淡地道:“气息可以收敛,面容也可以遮掩或是变幻,身形却无法作伪。”   “你的意思是,她可以通过你的身形认出你?”   疏璃有些诧异,只看身形就能认出来,慕隐与那魔修的关系绝不会止于相识那么简单。他之前没有太在意那剥皮凶手的身份,只当她是寻常作恶的魔修,这下却是起了好奇心,在心底喊了声亚撒。   亚撒猜到了他所想,三言两语交代了一下那女魔修的生平。   听完疏璃默了默,心底有些复杂,却没在脸上显现出来。他思忖一番,忽然灵机一动,仰起脸笑着看窗外的慕隐,“我有一个办法,让她绝对认不出你来。”   “什么?”   “你先进来。”   疏璃让慕隐在梳妆台前坐下,再闭上眼,然后就要拿妆粉往他脸上扑。   慕隐似有所感,霍然站起身,“你做什么?”   疏璃一手拿着妆粉盒,一手将他拉着坐下,“哎你急什么,又不是要逗你玩,看我的吧,我说有办法就是有办法。”   见慕隐还要说什么,疏璃先他一步道:“你别忘了,你可是答应了祝夫人的,你不陪我出去,怎么能吸引那魔修的注意?”   随后又换了语气,颇为一本正经语重心长,“你知道的,凡人家的小姐娇滴滴的,最经不起惊吓,万一是她被魔修找上门来,说不定还真能吓出个好歹来。”   “……”   慕隐于是闭了嘴,不再动弹,任疏璃摆弄着一桌的瓶罐在他脸上涂涂抹抹,脂粉花香四溢。   两刻钟后,疏璃一拍手,取下台上的银镜竖在慕隐面前,献宝似的欢快道:“好啦。”   慕隐一睁眼,登时僵在当场。   镜中人肤如白玉,唇若点朱,原先的眉型被妆粉盖住,重新描出的眉修长微弯,犹如远山青黛。眼尾也用黛笔勾出微微上挑的形状,中和了他眼中的墨色寒意,反而像是笼了一泓渺渺秋水,水波清寒却也动人。下颌轮廓更是被巧妙地掩去了三四分,面上双颊泛着淡淡的桃花红……   脸还是他的脸,却因为这些细枝末节的改变而全然变成了一张肖似女人的脸!   “怎么?不好看吗?还是哪里不满意?”见慕隐半晌没有反应,疏璃疑惑地问道。   慕隐吸了口气,缓缓道:“你所谓的办法,就是让我扮女装?”   “对啊,”疏璃满面无辜地回视他,“等你换上裙子,再与你相熟的人也没办法通过你的身形认出你来了吧?这个办法难道不好吗?”   “你……”   “我什么?”   慕隐抿了唇,半晌不发一言。也不知道是找不出话反驳,还是被疏璃气得说不出话来。   “好啦好啦,女装而已,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看我都穿了。”疏璃好言好语安抚了他一番,向身后屏风旁的木架上挂着的那套白色衣裙一指,“你比我高一点,其他衣服穿不了,穿这件曳地兰花纹的裙子倒应该正好。”   慕隐坐着没有动。   “要我伺候你穿?嗯……也不是不可以。”   慕隐立即起身走向屏风。   疏璃看着慕隐的背影,好险没有笑出声来。   亚撒阴恻恻地道:【“如果慕隐知道让他穿女装更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满足你的恶趣味的话……”】【“我也不知道他还挺单纯的,竟然这么好骗又好哄。”】疏璃很有几分不解,【“这是凌绝山负雪峰峰主的反差萌吗?还是因为在山上待久了少与人打交道?”】【“或者是因为所有意识到慕隐好骗的人下一秒就被他砍了——用斩霜剑。”】疏璃一缩脖子,【“可以了,有画面了。”】   慕隐在屏风后待了不短的一段时间,待到疏璃忍不住扬声促狭一句:“怎么了?不会穿吗?要不要我过来帮忙?”   屏风另一边的人没有回答,但片刻后就走了出来,疏璃的眼前顿时就是一亮。   尺长的裙摆拖曳在地面上,绣着的兰花纹随着动作流动,微光熠熠,精巧而雅致。同色绣兰花的披帛被慕隐挽在臂间,很好地修饰了属于正常男人的身架。   慕隐取下了玉冠,长发黑缎般披散在腰间,依然是皎皎莹莹、清寒绝色的一张脸庞,却又因为妆容而生出几分艳来,如同从雪地探出的半枝桃花绯色。   疏璃笑意盈盈地看他,调笑道:“大美人。”   大美人走近了,面无表情道:“住口。”   疏璃摸了摸鼻子,唤来屋外的丫鬟。   丫鬟进来看见坐在梳妆台前的慕隐时呆了一呆,但大户人家的侍女好歹见过世面,反应过来后便没有多言,很快地为慕隐梳起长发,挽成云鬓,点缀上细碎的珠花,最后插进一支坠着玉珠的琉璃步摇。   疏璃起床时就已经梳妆好了,且穿着与慕隐身上样式差不多的裙子,此时就站在慕隐身后看着,一双眸子不经意与镜中的黑眸对上。   下一刻,疏璃对着镜子弯起眼,眼波温软含笑。   慕隐停了几息,蓦地敛眸,不再看他。   出门前疏璃喊住慕隐,取出一张面纱覆在他的脸上,“差点忘了,总要做好万全之策才是。”   慕隐垂下眼睫,触到对面人为他系面纱时专注安静的眸光,他忽然出声:“你……”   “嗯?”疏璃抬眼。   “无事。”待面纱系好,他先一步跨出门,结果又被喊住。   ——“等等。”   慕隐回头,却不想那个胆大包天的魔修居然飞快地在他脸上隔着面纱亲了一口,再飞快地从他身侧挤出去,几步跑进院子里,裙角与笑声飞扬在满院的梨花雨中,“不好意思,一时见色起意,还请仙长海涵。”   慕隐顿在原地,条件反射地想摸剑,却只在原本系着芥子袋的腰间摸到一支水色玉环禁步——也是疏璃刚才亲手为他系上的。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正经人欺负起来才有趣嘛   感谢在2021-04-2114:24:42~2021-04-2212:59: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颗咸芒果10瓶;开溜了7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玄色莲(4)   这一天,疏璃带着慕隐一起逛了八条街、十三条长巷和数不清的店铺,顶着无数人讶异又惊艳的目光从城东的缘客来逛到城西的锦绣坊,再从城西的锦绣坊逛回城东的听书楼,累得整个人都快岔了气,最后几乎是一路挂在慕隐身上才回到的祝府。   两人到祝府后各自回了房,慕隐卸下钗环换回男装,又在芥子袋里发现一盒疏璃落下的六福斋糕点,便提了来到疏璃房间。   门未关,守在屋外的丫鬟朝他福身一礼,他微一颔首,抬步走进去。   乌发白裙的美人就坐在榻上,没有发现慕隐的到来,正翘着脚小心翼翼揭开上面的一层细绸罗袜,额前碎发微湿,止不住地小声抽气。   罗袜下裸足是雪玉般的精致秀气,慕隐几乎在看见的瞬间就下意识背过了身。   身后传来疏璃忍俊不禁的笑:“你忘了?我也是男人。”   慕隐默了一默,转过身来,将糕点盒放在一旁的桌上,“你的东西。”   “啊,我都忘了,多谢啦。”疏璃放下腿,随意地把一双绣花鞋踢到一边,雪白脚趾上的鲜红色水泡分外明显,嘟囔着抱怨几句,“好疼啊,没有灵力就是干什么都不方便。”   慕隐看着他。   从昔日仗着一身修为不知收敛为祸人间的魔修沦为如今没有一丝灵力可言、堪称弱不禁风的凡人,连走一天的路脚都能被磨出水泡来,这样的落差不可谓不大,正常人都不像会有他那样坦然接受的态度。   “你想恢复灵力?”   疏璃抬头与慕隐对视半晌,对面人的目光清清凉凉,隐有探寻之意,他忽然就笑了一下,“那倒……也是不想的。”他的语气轻描淡写,“活着多好,我可不想死。”   “清楚便好。”慕隐转身离开。   疏璃坐在床上若有所思。   ……   由于前一天的错误估计使疏璃吃了不少苦头,第二天出门时他就学聪明了,坐着马车径直来到目的地——城南赏心湖。   马车停下,车夫是祝家的人,知晓二人的身份,便恭敬地退到了一边。   慕隐一拂裙摆,从马车上轻巧利落地落了地,随后疏璃也钻出车厢,却停在上面。   慕隐不明所以地抬头。   素纱衣、白绣鞋,面容稠艳红唇如花的“疏姑娘”含羞带怯地看他一眼,娇娇滴滴开口:“好高啊,人家下不来,要仙长扶着。”   慕隐看向车夫。   车夫……车夫惊呆了。   “……”慕隐面无表情地抬手。   疏璃见状轻轻笑开,扶住慕隐的手跳下来,落地时却脚下一歪,扑进了他的怀里。   慕隐的身体僵了僵,片刻后冷声道:“放手。”   怀中人身上的气味清而甜,不是任何一种香粉的味道,攥紧了他的衣衫小声说:“不是故意的,脚疼。”   “……”   “要亲一下才会好。”   慕隐一把推开他,向后退了一步。   疏璃见慕隐这个反应,扑哧一声笑出来,眉眼弯弯地道:“开个玩笑嘛,紧张什么。”   “……不要再开这样的玩笑,我不喜欢。”   疏璃顿了顿,老老实实应道:“哦。”   慕隐的面色这才缓和一些。   “走吧,今天是来踏青游玩的,开心一点。”疏璃一边散漫地说着一边转身朝赏心湖边走去,一脚深一脚浅的背影落进慕隐眼里。   慕隐在原地站了片刻,眸光微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快点啊,在等什么?”疏璃回头问。   他一抿唇,快步跟上去。   赏心湖是墨林堰的游玩胜地,一向以美景著称。恰逢今日云清风净,暖阳融融,更显得一片波光倒影、碧色连天。湖边花草连绵,湖上水榭亭亭,江南的春日景致秀丽而优美。   以往这个时候赏心湖周围肯定是游客往来热闹非凡,但现在墨林堰来来往往皆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大多是没有心情出来观景的,是以这里竟游人稀少,仿佛成了私家园林。   疏璃没有戴任何遮面的东西,大方又招摇地逛遍了赏心湖周边的景物,还在湖上泛了半个多时辰的舟,从湖中下来后离回去的时候还尚早,于是拉着慕隐在一旁的草坡上坐下打发时间。   “接连招摇了整整两天,那魔修总该注意到我了吧?”疏璃捶了捶腿,不无倦意地道。   慕隐扫了眼他裙下的绣花鞋,“你的脚……还好吗?”   疏璃微微一愣,随即笑起来,“怎么突然关心我?”   “不想耽误计划。”   “这样啊——”   疏璃拉长了尾音刚想打趣几句,就见慕隐随手丢来一只小小的白色瓷瓶,淡淡地道:“回去后用这个药。”   疏璃接住了,唇角的弧度加大几分,“多谢慕仙长。”   瓷瓶触手莹润光洁,瓶底映了一枚金色小剑,是凌绝山的标志。抚弄着那枚金剑标志,疏璃忽然问道:“慕隐,负雪峰是什么样子的?”   慕隐瞥了他一眼,未答。   “我是真的好奇。一千年前凌绝山还是个崭露头角的小门派,我唯一的印象就是九曜谷混战中修无情道的那个剑修。”疏璃摸了一下肩,心有戚戚,“我那时候不小心挨了他一下,打得我好疼。”   “无情道。”慕隐低声喃喃了一遍,眸中染上一缕极淡的惘然。   “说起这个,”疏璃托着脸转向慕隐,“你们凌绝山的无情道这么厉害,你为什么不修?”   “你怎知我修的不是无情道?”   “修无情道者,皆淡化五色五味五音五感,脱离喜怒哀惧贪嗔痴妄,悟自然之道,得太上忘情。可是刚来时你才说过,你不喜欢我开玩笑。”   慕隐敛眸不语。   疏璃说得没错,他修的不是无情道,而是以斩霜剑法入的道。   慕隐的面纱在风中轻轻拂动,细密鸦黑的长睫微垂,眼尾是疏璃刻意替他描出的一抹绯色,半张如月如雪的侧脸似融了进这一片湖光山色中。   他眼底的情绪复杂却浅淡,沉默良久才轻声道:“我修不了无情道。”   “为什么?”   “……”   眼见等不到慕隐的回答,疏璃就安慰他:“修不了就修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色无味无音无感的生活想想就觉得无趣,随心所欲难道不快活吗?”   说罢便往后一仰,懒洋洋地躺在如茵的花草中,生动而形象地诠释了何为“随心所欲”。   看到疏璃这副模样,慕隐虽然依旧没答话,但却少有地翘了下唇角。   这魔修倒是活得够随心所欲,以至于被镇压在地底一千年。   疏璃不知慕隐所想,见他望过来,就把一只手藏在身后,另一只手招了招,“喂,靠近些。”   “什么?”   “我说——”疏璃猛地起身,一扬手掌,满捧的细碎花瓣纷纷落向慕隐,“下雨咯!”   慕隐是可以躲开的,但不知为何,他没有动。   落花五彩而芬芳,细细碎碎,洋洋洒洒。他隔着花瓣雨看向对面那人弯起的双眼,直到花雨落尽,他才猝然回神。   疏璃凑近了些向慕隐抬起手,他立刻往后一避。   “别动。”疏璃的手停在他的鬓发上,捻开一片小小的紫色花瓣。   两双近在咫尺的黑眸对视着,疏璃轻轻眨了一下眼,轻声道:“开心一点啦。”   ……   两人回到祝府时在院外碰见了祝家小姐祝蕊。祝蕊看到女装的慕隐一时没有认出来,还是身后的丫鬟低声提醒她:“小姐,是慕仙长。”   祝蕊反应过来,满脸通红地行礼,“仙、仙长……”   慕隐颔首后进了院,疏璃朝祝蕊略略施了一礼,也跟在慕隐身后走进去。   【“回头。”】   【“?”】   疏璃听话地回过头,就看见那位祝小姐正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目光中所含的情绪浓烈如灼,甚至没来得及在他望过来时收回去。   他瞬间就明白了,那是嫉妒。   直到疏璃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祝蕊还是站在原地没有走。   “小姐?小姐?”丫鬟不安地唤道。   “你方才说,这几日,一直都是她陪在慕仙长身边,与慕仙长同进同出、朝夕相处?”说到“同进同出、朝夕相处”几个字的时候,祝蕊停了一下,贝齿在唇上留下一排细细的咬痕。   丫鬟低头答:“回小姐,是的。”   女孩攥紧了裙边。   当晚,祝家夫妇所住的正院爆发出一阵争吵。   祝蕊红着眼睛朝祝夫人喊:“为何要别人替我?难道别人可以我就不可以吗?如今仙长该怎么看我?我又在他心里成了什么样?!”   “娘还不是心疼你吗?万一你出了什么事,要我们怎么办才好——”   祝老爷打断了祝夫人,加重语气喝道:“蕊儿,你要清楚,你与他是不同世界的人,如何能肖想!”   祝夫人愣住了,颤颤巍巍地问祝蕊:“蕊儿,你……你是这么想的?”   陡然被戳破心事,祝蕊用力咬唇,一脸倔强地重复道:“既然别人可以,那我也可以。”   丢下这句话,少女拎着裙子飞快地跑开。   祝夫人怔了半晌,垂着泪叹气,“到底是太过娇惯了……”   祝老爷摇头,无奈道:“就盼着她能早日清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至于慕隐为什么修不了无情道…… 第61章 玄色莲(5)   疏璃和慕隐却不知正院发生过的事,接下来几天依旧是按部就班地招摇过市,很快就到了剥皮魔要来的那天晚上。   是夜,祝府内外的守卫被遣散,门窗皆掩,只有疏璃的房中—片灯火通明。白衣乌发的美貌“女子”坐在榻上拿了—副绣绷装模作样地在绣花,实则安静地等待着。   然而等了许久,还是毫无动静,反而是拿着绣绷的手累极了。疏璃索性丢了针线和绣绷,捡来一卷话本,想看—看打发时间。   就在这时,—旁案上的烛光突然一晃。   【“疏璃。”】亚撒出声提醒道。   要来了吗?疏璃精神—振。   房中陡然响起一连串吃吃的笑声,伴着女子拉长的娇媚笑声,—截红艳艳的裙角自房梁上垂下,悠悠晃荡着。   —瞬过后,那截裙角消失不见。   疏璃—眨眼,看见站在门口的红衣女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再—眨眼,女子已然站在了他的面前。   “你——啊!”疏璃惊喘—声,书掉在了地上,—脸惶恐之色。   红衣女子的面容极为姣好,芙蓉面,柳叶眉,双目含情,唇色娇嫩,肌肤白瓷般的美丽耀眼。   是春风阁头牌芸娘的那张脸。   女子略略倾身,近乎痴迷地看着疏璃的脸庞,眼中漫出黑色雾气,喃喃低语道:“这张皮真美啊……”   就在她的手指将要抚上疏璃脸侧的那一刻,左边—道凛然剑光直直地向她劈来。   红衣女子看上去神智并不清醒,反应却极快,—个闪身就躲了过去。   “是谁?谁要坏我的好事?”她的面容瞬间扭曲,目光急急地四下搜寻,而后蓦地定在进门处的执剑人影上。   男子玉冠白衣,神色冰冷,手中长剑如流光照雪,凛然森然。   “男人……坏我好事……杀了,全杀了……杀光你们!”   红衣女魔修起初只是机械地低喃着,而后眼中黑雾愈浓,变成近乎于充满仇恨意味的咬牙切齿,以手成爪迅速反身扑向慕隐。   慕隐飞身退出房间,停在院里,接下了红衣女子的—招。   —时间院中白衣与红衣交杂,剑光凛凛,黑雾弥漫,梨花落如雨,二人交手时产生的光亮纷繁耀目。   疏璃躲在门前看着,发现虽然慕隐刻意压制了灵力,连斩霜剑法都没有使出来,但那女魔修能在他手底下走这么多个来回,也实在可以称一句修为不错。   至于慕隐留手的原因……   疏璃叹了口气。   没过多久,慕隐旋身错开红衣女子的—道攻击,冰寒剑风一扬,剑锋仿佛溢出霜雪万刃。   “砰——”   红衣女子重重坠地,鲜血从口鼻喷溅而出,再无力爬起来。   “杀了……负心人……我要杀光你们……”她狼狈地伏在地面,黑发披散,仍旧在自言自语喃喃着,忽然状若癫狂地痴痴笑出来,“多好的—张脸啊……倘若我有,倘若我也有……”   慕隐站在不远处,蓦然扬声喝问:“柳映琼,你还不醒吗?”   声音清寒湛然,内蓄劲力,如同—声惊雷在耳边乍响,使人神智忽清、灵台骤明。   红衣女子的低喃声渐渐停了,极安静的几息过去,又是一大口血被呕出。   慕隐提剑走近了,淡声道:“柳映琼。”   片刻后,女子的肩膀抖了抖,惨声回道:“……慕师兄。”   慕隐在还未长居于负雪山时,曾与柳映琼一起长大。她是凌绝山一群弟子中最受宠爱的小师妹,喜欢穿红裙子,喜欢虹雨峰的琼花林,练剑很刻苦,永远活泼烂漫。   绝对不会是现在的这副模样。   “发生了什么?”慕隐问。   小院里月色如水,梨花纷落,生出一片无端令人心生悲意的寂静。在这片寂静中,柳映琼缓缓开口:“两年前我下了山……”   其实只是个遇上负心郎的寻常故事,世间时有发生,不过发生在柳映琼身上时,却是少有的惨烈。   从小被宠得天真无知不谙世事的少女负剑下山,入世闯荡,爱上了—名凡间的男人,情至深处无法自拔,与他花前月下山盟海誓缘定三生。却不想所遇非人,男人被貌美的妖修迷惑,背叛于她。   更残忍的是,他居然听信那妖修的谗言,以为修仙者的金丹可换世上无价宝,便骗她喝下—碗药,再趁她昏迷之时硬生生将她的金丹剖出。   待柳映琼醒来,看着人去楼空的小屋和鲜血淋漓的丹田,—夕之间天崩地裂。   她心中的恨意太深,杀意太浓,从此堕入魔道,两年后养好了伤便重新出世,来到这墨林堰亲手杀了那男人和妖修。   然而生出的心魔迷乱了她的神智,令她无时无刻想的都是她爱的男人面对那妖修美丽的容颜时神魂颠倒的神情。她太恨了!恨他的无情和卑鄙,恨妖修的阴险和恶毒,也……恨自己没有那样一副容貌。   于是她开始猎杀城中的美人,剥皮为自己所用,日日夜夜颠倒痴狂,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终于拥有的美貌——直到今天晚上被慕隐唤醒神智。   夜风扬过,拂起慕隐的—缕长发,他低眸,眼中含了—点悲悯之色,“你该来找我。”   “我知道……我知道师兄们定会为我报仇。”柳映琼用力咬牙,声音中夹带着疼痛难忍的哽咽,“可是心魔—旦生出,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半晌的沉默过后,慕隐道:“我来墨林堰,是为拿你回凌绝山。”   柳映琼从地上艰难地撑起身,踉踉跄跄爬起来,努力站直了,轻声道:“映琼自知罪孽深重,无颜再回凌绝山,亦无颜见师尊和师兄弟们。”   慕隐上前—步,却被柳映琼唤住,“慕师兄,”她闭了闭眼,惨白的唇瓣颤抖着,“不要拦我,这是我……最后的—点尊严了。”   慕隐握着剑柄的指节微微泛着白。   红衣女子的手虚虚—握,现出那把她三年都没有用过的破月剑。她朝慕隐笑了—下,反手横剑至颈侧,剑光—凛。   鲜血飞溅。   慕隐接住柳映琼下落的身体。   “师兄……师兄……”柳映琼脸上的人皮崩裂,露出她本来的面目,那是一张清秀恬淡的脸庞,原是该站在凌绝山虹雨峰的虹雨中微笑,永远不知忧愁的模样。   她反复叫着慕隐,大滴大滴的泪珠从眼尾滚落,“我后悔了……后悔下了山,后悔相信了那个人……后悔尝了情爱的滋味……”   “我在这里。”慕隐应道,覆在她颈边的手指被血浸透。   “但杀了那个人,我不后悔……他骗我、辱我、害我……我恨他,我好恨他,他该死……”她的声音微弱,像是对着兄长的撒娇,那样痛,又那样委屈,最后却化为些许的释然。   慕隐低声说:“我知道。”   “师兄……我们是不是回凌绝山了?”柳映琼的神情变得恍惚,轻轻地问,“我看见虹雨峰的琼花林……好漂亮……”   “嗯。”   “真好……”她笑了笑,缓缓闭上眼。   慕隐在原地静了许久,忽然感觉肩膀覆上—层温热,那是疏璃轻轻将手放在他的肩上。   “至少在最后一刻,她是开心的。”疏璃说。   顿了顿,慕隐低低应了—声。   突然,他的眸光—凝。   只见有—层淡淡的黑雾源源不断地从柳映琼的体内浮出,再在半空中聚拢。   这是……不对,错了,—开始就错了!   慕隐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拉着疏璃向后疾退数步。与此同时,半空的雾气凝结成—团浓重的黑色雾体,魔气疯狂逸散,黑雾以极快的速度向两人飙射而来。   “怎么了?”疏璃吓了—跳,不明所以地问。   “这不是伴生心魔,而应是附生心魔!”   “附生心魔?!”   慕隐—手揽住疏璃向后飞退,斩霜剑挡在两人身前,撑开—道霜白色的结界。   黑雾状的心魔撞上结界,却没办法将之破开,它于剑前僵持了—段时间,突然在霜色四射间调转方向,冲向院中的第三个人。   ——那是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这里的祝蕊!   祝蕊已经完完全全僵在了当场,她的眼睛睁开到最大,脸色煞白,却连—根手指都动弹不得,只能直愣愣地看着面前那团向她疾冲而来的黑雾。   不好!   慕隐迅速—握剑柄,将斩霜剑投掷过去,长剑破开夜空,呼啸声凛冽而尖锐,先心魔—步挡在祝蕊身前。   然而心魔之所以为心魔,就在于它能最准确地料中人心。就在慕隐掷剑的那一瞬,那黑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次回身,扑进慕隐的胸口。   疏璃惊叫出声:“慕隐!”   慕隐的身形狠狠—晃,蓦地半跪于地,只能紧紧拄着剑鞘撑住身体。   “慕隐!慕隐你还好吗?慕隐!”   慕隐的眼前—阵一阵地发黑,疏璃明明是附在他的耳边喊他,听起来却如同隔了很远的—段距离,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那人扶在他肩上的双手,抖得很厉害。   他为什么会那么害怕?   慕隐模模糊糊地想。   分明受伤的人是自己,他为什么会那么害怕?   但很快他就思考不了了。心魔入体,不由分说将他拉入最深一层的幻境中……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啾! 第62章 玄色莲(6)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过来看一眼……明明她都可以在,为什么我不行……我不是故意的……”   “你还说!你是要气死你爹娘吗?现下仙长因你受伤不醒,你该想的是如何在仙长醒来后向他赔罪!”   门外传来祝蕊的啜泣声和祝老爷恨铁不成钢的怒喝,屋内慕隐盘膝端坐在床榻上,双眼紧闭,面色苍白,眉心萦绕着一点黑气,霜白色灵力在他的四周缓慢流动。   疏璃听得不耐烦,走出门说了一句:“慕仙长在运功,不能被打扰,祝老爷和祝小姐要吵还是去别处吵吧。”   他也懒得再用伪声,虽然穿着白纱女装,吐出的却是清朗冷淡的男声,说完居高临下瞥了一眼祝蕊,眼底是明晃晃的轻嘲。   祝蕊像是触电般收回目光,将唇咬得发白。   疏璃干脆利落地关了门,门外终于清静了下来。   他坐回在桌边,撑着头看慕隐。   一开始心魔钻空子进入慕隐体内的时候他还很担心,在亚撒解释了一番附生心魔是什么后就略微放下心来。   伴生心魔通常由修者执念催生,蕴于体内;附生心魔则天生地长,虽然功力深厚行踪诡异,但擅长的是蛊惑心志薄弱或心有执念的人,再将所附生之人转为自己的附庸。   而慕隐从小生活在山上,几十年中做的事除了修炼还是修炼,心思不可谓不澄明清澈,附生心魔对他的影响不会太大。等附生心魔无计可施的时候,自然会从他体内出来。   疏璃想得很好,可是在慕隐身上发生的却并不如他所想那般乐观。   在慕隐身陷的幻境中,他跪在凌绝山之巅的凌绝殿中,老者声音响在他耳边,如极轻极淡的呓语:“你所寻谓何?”   “……”   声音渐大:“所求谓何?”   “……”   最后一声犹如惊雷乍响,裹挟着雷霆之势,振聋发聩:“所执又谓何?”   现实中的慕隐闷哼一声,一行细长的血线自唇角溢出。   疏璃变了脸色,几步来到慕隐身边,【“怎么回事?他怎么会被心魔所扰?这不应该啊!”】亚撒没有答话。   【“没有办法吗?”】   亚撒:【“即使以强力把附生心魔扯出体外,但一旦附生心魔认定了一个人,就会有如附骨之疽,永远跟在他左右,再难摆脱。”】【“附生心魔难道杀不死?”】   【“被它附生过的人即宿主对它的攻击是无效的。”】疏璃瞠目结舌,【“这是什么毛病的设定?”】接着又问,【“我能帮他吗?”】亚撒反问:【“你有灵力?”】   【“可是现在也找不到别人了。”】   亚撒顿了一下,慢慢地道:【“唔,其实倒也不是不可以。”】【“什么?”】   ……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慕隐眉心萦绕的黑气愈盛,他终于睁开眼,并指“啪啪”几声封住胸前的几处大穴,而后手指抵在心口,运力缓缓下移。   指尖所过之处,灵力迸发,黑色雾气被迫排挤而出。   他果然是要先强行逼出心魔。   疏璃守在一边,一瞬不瞬地看着慕隐的动作。   排出的黑雾在半空凝结,慕隐轻喝一声:“斩霜!”   斩霜剑出鞘,剑身溢出泠泠华光,铮然砍向那附生心魔。   “噗——”   黑雾状的心魔瞬间断成两半,却很快开始重新聚拢。   慕隐像是早已料到,没有半点惊讶之色,只是飞身而起握住斩霜剑剑柄又要一剑挥出。   疏璃却快他一步,错身飞扑过去,一口吞下那团心魔。   “你!”   慕隐眼疾手快收回剑势,刚要说什么,疏璃就是一大口黑血喷出来,踉跄几步,颓然跪倒在地。   先前亚撒说,魔修所练的一门功法是吞食其他魔体,将之炼化为自身功力。疏璃与心魔同为魔体,而且身为千年前需要大半个修仙界大能齐力镇压的魔修,他的魔体只会比心魔的更为强大,自然可以试着吞食那心魔。只是他现在没有灵力,吞食了心魔却无法发功炼化,必然要遭到反噬,会是不小的一番苦头。   办法确实不错,不但能解决心魔,还能使攻略对象的好感度暴涨。疏璃于是抱着先吞再说的念头将心魔吃了,却没想到亚撒说的苦头会有这么大——那股庞大的力量在他体内左突右进拼命挣扎,他的五脏六腑都仿佛被挤得移了位,爆发出火烧火燎般的剧烈痛楚。   “你怎么样?”慕隐抱住他的半边身体,蹙紧了眉问道。   “咳咳……”疏璃雪白的面孔上满是被溅上的血点,粘稠腥热的黑血从唇边涌出,他呛咳几声,“没、没事,死不了……”   慕隐握住他手腕,试着将灵力输给他,结果疏璃浑身一震,又是一口血喷出,溅得慕隐脸庞染上半边触目惊心的红。   “别试了,魔修和人修的灵力相斥,没用的……”疏璃急声喘息着,紧紧攥住慕隐的衣袖,用力到指尖都浮出青白之色。   看着他这样痛苦的样子,慕隐有些茫然,“你为何要这么做?”   这个时候疏璃还有力气笑,“你、你就当我是……是想吞噬那心魔的灵力好了。”   “……”   疏璃的额发和眼睫被汗水浸透,湿漉漉一片,又笑了一下,小小声求他:“骗你的,不要杀了我,好不好?”   慕隐捏紧了他的手腕。   ……   入了夜,慕隐擦干净疏璃身上的血迹,将他抱上床。   床边摆满了出自凌绝山的丹药,从聚灵丹到镇痛丹再到还阳丹,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珍贵异常,却对与人修相异的魔修内伤起不到半点作用。疏璃只能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挣动,一遍一遍含糊而痛苦地呢喃。   “好疼……好疼啊……好疼……”   他用力攥着慕隐的长袖,像是以此作为撑下去的依凭,额头和鼻尖沁出一层一层的细汗,再被慕隐用软绸轻轻拭去。   慕隐的指尖触到他的眼角,那里睫毛湿润得不成样子,一抖就是一串眼泪落下来,滑过那点红色小痣,然后顺着细细的泪痕洇进鬓发中,仿佛永远都流不尽。   他痛得那样厉害。   即使痛得那样厉害,也不说一句后悔。   剧烈疼痛使疏璃的意识渐渐模糊,却又因为体内那未有一刻断绝的剧痛而吊着一口气,不能成功昏迷过去。到后来,他喃喃出声的内容都变得漫无边际、破碎难辨。   “快走……好疼……想、我想……”   慕隐勉强听清了几个词,以为疏璃还有哪里不舒服,便凑近些问他:“想要什么?”   疏璃却像是忽然清醒过来,定定地看了慕隐几息,“我想要……”尾音是轻微地哽咽,又很快被压下,他小声道:“想要你喜欢我。”   慕隐一直认为疏璃性情轻佻放浪,满嘴不着调,他永远分不清他说的下一句话是真的还是假的、是调笑还是正言,于是干脆将他说的都当成不需要分辨的假话。   这句话放在之前,同样会被他当成疏璃所说的轻浮笑话中的一句,然而这一刻,他意识到这句话是真的。   那个人之前说的一切也许都是真的。   他的手指一顿,陷入了沉默。   疏璃笑了起来,乌眸中的水光在烛灯照耀下晃啊晃,眼下是长睫映出的浓密阴影,“不行就换一个,带我去负雪峰看一看好不好?”   见慕隐依旧不答话,他看起来有些失望,又有些难过,问:“都不行啊?”而后轻轻吸了一口气,额角漫出汗意,语气是故作的轻松,“那算了吧——”   “好。”   疏璃一怔。   慕隐低声道:“等你的伤好了,我就带你去负雪峰。”   疏璃翘起唇角,“好啊。”   二人在祝府暂住了下来。   疏璃的伤不会那么快好。他没有灵力,无法炼化心魔,体内的力量只能靠魔体自身消解。这个过程进行得分外缓慢,但随着时间过去,他的痛苦也减退不少,不再整日整夜受到剧痛折磨,只是精神不大好,大多时候都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   这天晚上,慕隐在确认疏璃睡熟后出了房间,走入院中。   夜色沉沉,梨花风凉。   他坐在梨树下,手掌一展,一朵玄瓣红蕊的莲花出现在他的掌心。   从九曜谷出来后他就赶来了墨林堰,之后每天与疏璃早出晚归、布置除魔,再后来遭遇附生心魔,疏璃身边一刻也离不了人,他便一直忙忙碌碌,直到现在才有机会将它拿出来。   年轻的白衣剑修看了九曜玄色莲半晌,那张俊雅秀致的面容上神情沉静,眼里却有迷惘之色稍纵即逝。   他暂时并不打算用它。   他只是有些困惑。   之前在山上时,他就想不明白一些事情,现在下了山,分明只待了短短的一段时日,困惑的东西却变得更多。   他觉得很莫名。   夜风静静地吹着,梨花落地时有细微的声响,像负雪峰上殿前雪落下的声音。   慕隐左手屈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膝,然后轻轻吐出一口气。   祝蕊在这时走进院门。   慕隐早就发现了她,却没有动作,在她走近的时候才收起九曜玄色莲,淡淡地道:“祝小姐。”   祝蕊在慕隐没事后的当天就被祝老爷和祝夫人亲自领着来给他赔礼道歉,那时她的面色就很是不好,如今过了将近十天,脸色依旧没有恢复,憔悴得像是春日里被雨打风吹过的海棠,连花瓣都微微卷了起来,一脸欲说还休的少女心事。   她道:“我想为那日的事情说声对抱歉,都是我的错……”   “祝小姐已经道过歉了,为何还来?”虽是问句,但慕隐的嗓音里一丝情绪都听不出来。   “时过数日,我……我仍然觉得歉疚,心中十分不安——”   慕隐容色静淡,不置可否。   祝蕊蓦地止住话头,神色难堪,半晌,她咬了咬唇问:“慕仙长,你为何总是对我这般冷淡?”   慕隐道:“我对所有人皆是如此。”   “不,才不是!”祝蕊道,“我看得真切,你对那个人是不一样的!”   慕隐顿了顿,终于抬眼看她,“你看错了。”   “我没有!”祝蕊固执地道,“我还没说是谁,你为何就能脱口否认?你明明就是……”   话说到一半,已不能故作强硬,忽然就溢出哭腔来,“你可以这么对他,为什么就不能看看我呢?为什么不能看一看我呢?”   那样一个漂亮的姑娘在他面前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慕隐却半点不为所动,从头至尾连眼神都没有变过一下,只是在她最后一声哽咽落下时淡声道:“夜深了,祝小姐请回吧。”   面对如此冷漠的心上人,祝蕊再也不能在这里待下去。她小声哭着,转身跑了出去。   慕隐轻轻拂开膝上的落花,一转头,就看见倚在门口的乌发美人,那人肩上披了件披风,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   他起身走过去,“怎么醒了?”这些天照顾疏璃照顾出了习惯,慕隐下意识就伸手去探他的额头,“还疼吗?”   “现在不疼。”   疏璃的额头微温,是很正常的温度。慕隐于是把手放下,下一刻却被疏璃飞快地抬手握住。   “……放手。”   “不放。”疏璃老实了不短的一段时间,现在偶尔不受疼痛侵扰,便恢复了以往肆意妄为没个正形的模样,牵住他的手指笑得十分耍赖。   “放手。”   “不放。”   慕隐左手指尖刚警告般蓄起灵力,疏璃却一躬身,痛苦道:“哎哟……”   他指尖上的灵力顷刻间就散了,一把扶住疏璃,皱眉问:“还好吗?”   见慕隐半分犹豫都没有就上了当,疏璃猛地直起身体,眼里是奸计得逞的笑意,“逗你玩的,好着呢。”   慕隐的动作一顿,眉眼中现出几分无奈,拿眼前这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疏璃已经放开了他的手,似假还真地调笑道:“仙长,怎么对喜欢你的小姑娘这么绝情?”   “喜欢。”以往在谈起这样的话题时,慕隐从来不会理他,这次他却顺着他的话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   疏璃唔了声,“对啊,你难道看不出祝小姐喜欢你?”   慕隐看他一眼,不说话。   “她那天虽然行事莽撞,但终归是因为年纪太小,又太喜欢你。你这样对人家,可是会让人家很伤心的。”   慕隐道:“那我该如何对她?”   “至少语气软和些,说话委婉些吧?”疏璃停了一下,“但也别对她太好了,否则该轮到我伤心了。”   慕隐分明清楚自己不该再继续问了,但他还是问了出来:“你……又为何会伤心?”   “你不知道?”   慕隐抿紧了唇。   疏璃笑起来,理所当然地道:“当然是因为我也喜欢你,而且比她更喜欢你。看见你对别人好比对我好,难道我不该伤心吗?”   慕隐静静地与疏璃对视几息,忽然垂睫回避了对方的目光。   “害羞了?”疏璃靠近一点问。   慕隐白玉般的脸侧攀上一抹微红,神色却不变,声线极稳极自然:“没有。”   “啊,”疏璃诧异地一挑眉,“还学会说谎了。”   慕隐仍是一口咬定:“没有。”   疏璃笑得弯起眼来,踮了脚附在慕隐耳边,声音被压得很低,又低又促狭:“慕隐,我好像发现了一个秘密。”   被那道温热芬芳扫在颈侧,慕隐蓦地后退一步,置若罔闻。   疏璃也不在意,看向他的乌眸晶晶亮亮的,眸底蕴着柔软而俏皮的微光,颇为得意地道:“但是我不告诉你。”   说完,便抛下慕隐回了房,一边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仙长,早点睡呀。”   慕隐在原地站着没动,等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刚刚发了半晌的呆。   作者有话要说: 魔体蕴于普通肉.体,所以受的外伤可以用普通人用的药,但肺腑内伤就不行了=w 第63章 玄色莲(7)   暮色渐合,落日熔金,苍穹之上云霞延绵不绝,磅礴而绚烂。   巨大的木舟浮在云间,缓缓前行,甲板上稀稀落落的人群或立或坐,或负剑或抱琴,皆不似平常人。   大半人的目光都落在不远处那个倾身俯在舟沿,正举目望向远方的人影身上。   那是个年纪极轻的男子,说是少年也不为过,看起来像是大病初愈的模样,白羽大氅下身形纤瘦,脸色是缺少血色的苍白。   他的长发只在身后松松一束,一只手撑住头,神色倦懒散漫,眉目却浓墨重彩之至。霞光照在他的半边脸上,染得那双鸦羽似的长睫宛若融进了落日晖光中,生出万般缱绻靡丽、摄人心魂的艳色来。   一群身穿莲纹道袍、手持浮尘的年轻道士挤在角落,你推我搡了半晌,最后把其中那个长得最为好看的人推了出来。   白皙俊秀的道士踉跄几步,鼓足勇气来到那白衣美人身边,温声唤道:“这位道友。”   美人懒懒回眸,“嗯?”   被那双眼睛一瞥,小道士的耳根霎时红了个通透,险些说话都说不利索,期期艾艾地道:“在、在下见道友气质出尘,心生结交之意……不知道友是何门派之人?”   “气质出尘?”大概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形容自己,白衣美人略微好笑,答道,“我没有门派。”   道士一怔,“道友是散修?”   “唔,算吧。”如果把魔修算入其中的话。   “敢问道友姓名?”   白衣美人微微笑起来,“你我萍水相逢,过客而已,为何要问得如此详尽?”   道士陡然语塞,俊脸更红上几分。   这时,一道男声在道士身后响起,带着低低的磁性,如涧底寒泉汩汩流过,清冷且沉静:“疏璃,时间到了。”   听到这道声音,白衣美人方才疏离懒散的微笑模样忽然就变了。他望向来人,眼底漾起浅浅的华光,显得眸色专注而柔和,像是在看着毕生最为珍重的宝物。   是无论刚刚抱琴而来的灵犀阁仙子与现在站在一旁的若水观道士都没有见过的神情。   应是有无数人愿意为了这样的目光而赴汤蹈火、奋不顾身。   他笑着道:“我刚想着,你也该来催我回去了。”   四月中旬,慕隐向祝老爷和祝夫人辞行,同疏璃一同登上去往修仙界的浮云舟。   疏璃的身体还未好全,受不得御剑的劲气,更受不得使用传送符时产生的不良反应,搭乘浮云舟虽然速度会慢一些,但确实是最适合疏璃的法子。但即使是这样,慕隐还是看管着他,极少让他外出吹风,几天一次的放风时间总是转瞬即逝。   白衣玉冠、神色静淡的剑修微一颔首,“那便回吧。”   疏璃弯起眼,乖乖地跟上他。   转身前慕隐没有什么情绪地瞥了眼从头至尾僵立在原地的年轻道士,极细微的一个动作,恰好被疏璃捕捉到。   他微微一笑。   两天后,慕隐和疏璃下了浮云舟。   眼前山峦起伏,七道山峰巍然屹立、高耸入云。尤其是位于凌绝峰旁的次峰负雪峰,壁立万仞,险峻异常,因此为上山不得不御剑。   疏璃里里外外罩了三层裘衣,裹成圆滚滚的一团被慕隐搂在怀里,外面撑起一道霜白色的结界,才安然无恙地登上负雪峰顶端。   山上是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   疏璃落了地,回头望一眼隐在层云和厚雪中的浩浩长阶,好奇地问:“上来的台阶一共有多长?”   慕隐收了剑,道:“七千阶。”   “这么长?”疏璃咂舌。   “凌绝峰有九千阶。”慕隐的语声淡淡。   疏璃抬手拨开了些遮住大半张脸的裘衣兜帽,使呼吸变得顺畅些,仍是好奇,“真的有人试过从山脚走到山巅吗?”   “自然会有要走的理由。”   “比如?”   “心有所惑,心有不决。”   疏璃随口问:“那你走过没有?”   慕隐沉默了一下,轻声道:“走过。”   疏璃愣了一愣,忽然就有了兴趣。他倾身看慕隐,帽檐和领口是莹润蓬松的白狐毛,乌眸潋滟、肌肤如雪的美人弯眼一笑,“那——仙长你是因为心有所惑呢?还是心有不决呢?”   慕隐一直知道,这个人惯会得寸进尺、变本加厉。他索性不再理会疏璃,将疏璃领进负雪殿后便带着柳映琼的遗体去了虹雨峰。   疏璃不消一会儿就把负雪峰上能逛的地方逛了个遍。   负雪峰峰顶伫立着一座巍峨高殿,即为负雪殿,殿中布置颇为简洁雅致,却没有一丝人居住的烟火气,堪称空空荡荡、清清冷冷。殿前是一处平台,覆了深深的积雪,应该是慕隐平常练剑的地方。   唯一为负雪峰带来一点生机的是殿后那棵的樱树,樱树粗大的树干上贴了符纸,以此保证它在这冰天雪地里长开不败,且开得极盛大,满树云兴霞蔚的粉白色花瓣,一动就是花雨簌簌落下。   令人很能想象慕隐每天在这里的生活,同时又令人难以想象他真的数十年如一日地生活在这种地方。   【“我说,苦行僧都比慕隐过得有滋味吧?”】   【“山中无甲子,他心无旁骛地修炼,当然不会觉得生活无趣。”】疏璃撸起袖子,兴致冲冲,【“那我可管不着,既然我来了,就必不会再让他这么心无旁骛下去。”】他找到了慕隐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床一榻和一些最基本的生活用具,简单至极。等他把自己的行李一股脑抱进来,倒显得比慕隐放在这儿的东西还更多。   安置好行李后,慕隐还没有回来,他就坐在榻上跟亚撒盘算待会儿要怎么跟慕隐说。   【“你说慕隐会把我赶出去吗?”】   亚撒凉凉地道:【“你说呢?”】   【“我想来想去,为今之计还是得扮可怜。”】   【“唔?”】   疏璃煞有其事,【“不仅得扮可怜,还得更无赖一点。”】【“……”】   【“疏璃,计划通!”】   思考好对策后,他下了榻,盘膝在地上坐下,立刻被冰得就是一个哆嗦。   【“……就是这个可怜着实难扮了些。”】   慕隐回来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他没有在大殿上看到疏璃,却在自己的房间里找到了他。   壁上夜明珠光线清亮柔和,疏璃以跪坐在地的姿势靠在木榻扶手上,枕着手臂睡着了。他在门口怔了下,轻步走进去。   疏璃身上还披着那件厚厚的白狐大裘,兜帽软软地盖在头上,只露出几缕乌黑的额发和一小片侧脸,秾长眼睫安安静静地阖着,眼尾泪痣如一点桃花。   他睡得很熟,明明是那样艳的颜色,看起来却很乖,呼吸声轻而浅。   慕隐忽然就想起了方才在凌绝山藏书阁最高一层翻阅到的东西。   那里是藏书阁的禁地,历来只有掌门和众峰主可以通行。他翻了许久,于深处翻出一本曾在一千年前参与过九曜谷布阵的修士自传。   修仙界千年前的大门派千秋宫也曾扬名天下,最著称的便是它的秘门心法《绝情心经》,修此经者,无不心性淡漠、绝情断义,以此换得灵力精进迅速,与太上忘情一道有异曲同工之妙。   写下这本自传的是千秋宫的少宫主万俟阔,自小便修了《绝情心经》,年纪轻轻已是当时修仙界有名的天才。   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见到疏璃的第三面时疯狂爱上了他。   万俟阔在书中叙述道,他那时尚不知疏璃已是恶名远昭的魔修,前两次见到他是在水上林中的惊鸿一瞥。直到第三次,疏璃朝他笑了一笑,他几乎是瞬间就陷了进去,从此以后日日夜夜寤寐辗转,求而不得。   他很快知道了疏璃的真实身份,也是在这个时候,几次险些在修炼时生出心魔来。   他心中的不甘愈加强烈。   他不甘放弃《绝情心经》,不甘放弃几十年的辛苦修炼,也不甘放弃眼前的通天坦途。   于是便参与了镇压那魔修的一战,与众人一同布下上古阵法,将他深爱的人永永远远埋在了地底。   接着他继任了千秋宫的宫主之位,一切都回到正轨,书中自叙的内容就在这里戛然而止。   最末一页是千秋宫覆灭后时人的附录,以草草几句话揭出万俟阔在见到疏璃的第一眼时就已然得知他是魔修,且交代了万俟阔的结局   千秋宫最后一任宫主万俟阔,死于走火入魔后的经脉逆施。   究竟谁说的是真的,谁说的是假的,如今再没有一点蛛丝马迹可考。慕隐合上书,耳边响起的是九曜谷地下疏璃一字一顿的质问,他问他,凭什么那些人为了尽早破除魔障修道飞升,就要他因此失去自由和生命?   现在看着趴在木榻上熟睡的疏璃,他依然想的是那时候疏璃在水晶棺中猛然凑近他时的神情,那人眼里像是化开了一点浓墨,近乎恶狠狠地盯着他,说他和那些人不一样,他不能这么对他。   慕隐沉默地看了疏璃一会儿,将对面床上的被子抱下来,轻轻搭在他肩上。疏璃却在这个时候醒过来,含糊地轻哼了一声,睁开眼。   “既然醒了,就回自己房间睡。”   疏璃掀开兜帽,仍是睡意困顿地半阖着眼,柔黑顺亮的长发披散开来,右边脸颊上一道被压出的红痕分外显眼,小声嘟囔道:“不要。”   慕隐蹙眉,不知道他又要玩什么花样。   疏璃伸手碰了一下慕隐的手背,指尖冷得像块冰,很快缩回来,有些委屈,“我好冷。”   慕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修为高,灵力深厚,因此能忍受负雪峰的万仞霜雪和彻骨冰寒,疏璃却不能。在他离开的半个下午,他肯定冻坏了。   可是他一时之间又找不出取暖符来,他从来不用这种东西。   慕隐叹了口气,“你今晚先睡在这里。”   “嗯!”疏璃高兴起来,抱着被子翻身上了榻。   慕隐身周的灵力快速运转,渐渐将房中温度烤得暖融宜人。   夜明珠的光亮暗了下去,满室寂静,窗边透进淡淡的雪光,间或有细碎的粉白色花瓣落在窗台上。   慕隐正盘坐在床上打坐凝神,忽然听见榻上的人翻了个身,轻声问他:“慕隐,你不睡觉吗?”   以往夜晚他与疏璃同处一室时的情况不外乎是疏璃体内疼痛难耐,需要有人照应,疏璃在这种时候一般不会太清醒,所以今天晚上才算是二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睡在同一间房里。   慕隐淡声道:“我无需睡眠。”   疏璃恍然,“对哦。”   房中安静了一会儿,疏璃开口道:“睡觉很舒服的,绝对比你打坐要舒服,你为什么不试一下呢?”   “习惯了。”   “哦。”   房中再次安静,过了一会儿,然后疏璃又一次开口:“说不定你也可以习惯睡觉嘛,你——”   慕隐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可以了,我现在就睡。”说罢,拉过一边的被子,闭上眼。   良久,空气中响起极轻的一声笑。   慕隐原本以为他多年没有像普通人一样睡过觉,今夜一定会难以入眠。但不知是否因为今天耗费了不少的心神,又或者因为对面榻上那人的呼吸声太过平稳清浅,他很快就是一阵睡意泛起,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就睡了过去。   ……   清晨疏璃醒来时床上已经没了人影,他披着裘衣摸出殿去,发现外面下着雪,慕隐正在殿前练剑。   山色苍茫,天地澄净,漫天大雪中白衣飒飒、翩若惊鸿,剑花挽起千万道凛冽霜色。   疏璃在殿门口坐下,托着下巴看雪中舞剑的美人。   天底下多的是颇有天赋的人,明明天赋绝佳却不倚仗并挥霍天赋,反而比平常人更勤勉刻苦的人才最难得。慕隐年纪这么轻就能有这样的成就,恐怕没有人能轻易地只将原因归结于他的天赋。   雪山之巅十年如一日的苦寒和冷清,他受了,才变成如今的模样。   “但我并不想让他变成这个样子。”   疏璃垂下眼,轻声自言自语了一句,再抬眸看见那个收回剑势、远远朝他走来的人影时,他的眼中已经攒出笑意。   皑皑如凛冬山巅落雪,皎皎如长空云间照月。   负剑的白衣修士一步步走过来,停在疏璃面前,垂眼看疏璃时又显出一点温柔来。他微敛的长睫上沾着碎雪,像是因为这一点温柔而融成了细碎的雾气,逸散进漆黑沉静的一双眼里。   疏璃弯着眼,笑吟吟地唤他:“大美人。”   意料之中地,美人轻轻蹙眉,却像是已然习惯了,眼中并没有多少不悦。   疏璃道:“我饿了。”   “不是带了吃食?”   疏璃竖起一根食指抵在鼻尖,煞有其事,“我现在是病人,要吃热食。”   “……”   慕隐将疏璃带到了负雪殿的厨房,面积极大的一间屋子,也不知道是多少年没有用过,洁净且崭新。   好在有避尘珠在,疏璃不需要清洗厨具。煮菜做饭的原材料他带了不少,反正芥子袋里装得下,负雪峰又是个天然的保鲜冰窖,随便丢进个冰窟窿里就能储存许久,很是方便。   慕隐在灶台下燃起符火,但还是脱不了身——煮粥可以用一以贯之的温火,炒菜却不能,火候需要人为控制。   于是一身白衣、高华雅洁不染纤尘的负雪峰峰主被疏璃支使得团团转,一会儿大火一会儿小火的,偶尔还会被嫌挡了路。他从未做过这些,起初显得有些笨拙,雪白的广袖都差点被火燎着一块。   眼前的魔修却分外熟练,一心可兼二用,一手拿铲一手掀盖,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其间还有工夫笑话他。   最后做出来的早餐是两碗蛋花粥、两笼四喜蒸饺、一盘蜜粽并三碟爽口小菜,端端正正摆在桌上,看起来普通却精致,和寻常人吃的没什么不同。   疏璃按着慕隐桌边坐下,把调羹塞进他手里,语气又甜又轻快,“快尝尝看。”   看着他晶晶亮亮的乌眸,慕隐抿了抿唇,拒绝的话还没有出口就被咽回去,他迟疑着,舀了勺粥喝下。   入口是微微的烫,软烂绵滑,咸香鲜美。   “怎么样?”疏璃眨了一下眼。   “……味道很好。”   “是吧,我这么厉害。”疏璃有些得意,一边在慕隐对面坐下一边义正言辞地教训他,“你们这些正道人士总喜欢辟谷,一边说什么不要耽于口腹之欲,一边盼望实现参天道修长生的欲望——同样都是欲望,口腹之欲比实现参天道修长生的欲望小太多了吧,凭什么不能被满足?”   慕隐见疏璃一本正经振振有词地说着歪理,眼角掠过一丝浅而淡的笑意。   疏璃没有错过他眼角微弯的那一瞬,撑了头靠在桌上看他,很认真地说:“慕隐,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天天做给你吃。”   慕隐一顿,与疏璃对视几息,而后移开眼。   “但是,”疏璃拉长了尾音,“你得帮我烧火端盘子外加洗碗。”   慕隐还是没有作声。   “呃,”疏璃让了步,“也可以轮流洗碗的。”   “粥要凉了。”慕隐淡淡地道。   疏璃愣了愣,小声应了句:“哦。”   就在他低头喝粥时,听到对面的人低声道:“我洗碗。”   疏璃猛地抬起头看慕隐。   慕隐正神色如常地咽下一口粥,仿佛刚刚那句话不是他所说。   吃过饭后,慕隐就真的绑了袖子站在台边洗碗,从来只是执剑或握书的手指浸在水中,一根一根宛若白玉雕成,拿起拭碗巾的样子都好看得像是在调试琴弦。   疏璃靠在旁边,忽然没头没尾冒出一句:“我后悔了。”   慕隐看他一眼,“后悔什么?”   “后悔让你洗碗。”   “怎么?”   “现下的境况原本是由我来讨好你,我应该加倍殷勤才是。”疏璃颇为忧心忡忡,“可是现在让你干活,一天两天还好,万一时间长了,你不想洗碗了,就将我赶下山去怎么办?”   慕隐把洗完的碗碟放好了,解开绑袖的细长锦带,手指在棉白软巾上轻轻擦拭,答非所问道:“饭是你做的,我自然不能吃白食。”   “是因为这样吗?”   “否则?”   疏璃一路跟着慕隐回房,看他取出《道符记》、朱砂和一叠符纸一一摆在案前,随后坐下,开始翻阅那本书。   疏璃就托着腮坐在一边,很是无所事事。   取暖符这种低阶符咒对于慕隐来说根本无需耗费心神,只需要在画符时蕴入一点灵力即可,于是他粗粗地看了几眼便提起笔开始描画。   “我想了想,我还是得多讨好你一点。”疏璃还是没有从刚才的话题里走出来,等慕隐画完几张符后,他便这样说。   慕隐头都没有抬一下,坐姿端正,笔下符迹行云流水,淡淡地道:“据我所知,讨好,是投其所好,讨其欢喜之意。你并不知我所好,如何讨我欢喜?”   “你就如此笃定我不知你所好?”   慕隐神色静淡,当是默认。   疏璃眨了眨眼,看了慕隐一会儿,忽然飞快凑前去亲在他的嘴角,再飞快地回身坐正。   慕隐的手腕蓦地顿住,笔尖悬在半空。一滴朱砂落在符纸上,洇成殷红如血的一小块脏污,原本就快画好的符已然报废。   疏璃看着他,眉眼弯弯,眸光灼灼,“那你现在可觉得欢喜?”   “……”慕隐抿紧了唇角,似是在忍耐,半晌后忍无可忍挤出两个字,“不知——”   “不知什么?”疏璃一歪头,“不知羞耻?不知检点?不知轻重?还是不知好歹?”   一连串的问话脱口即出,疏璃又凑近了,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之人,眼睫一眨也不眨,轻而温热的气息落在慕隐脸侧,拖出一丝软甜喉音:“嗯?仙长,到底是不知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救命,我被甜晕了   ps.   负雪殿后的樱树是柳映琼移来的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白头吟》 第64章 玄色莲(8)   这个时候慕隐该平静地与疏璃对视,一双眼里似古井无波。从前他确实也是这么做的,可是现在他却猝然移开眼,不去看疏璃。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需要频繁地避开这个人的视线。   他不知道的是,每次他一移开眼,就代表已经落了下风。   而疏璃不可能不乘胜追击。   就在疏璃要开口时,突然鼻子一痒,他迅速撤回身体,然后就是一个喷嚏打出来:“啊欠!”   慕隐:“……”   “我……啊欠!”疏璃一句话没讲出来,又是一个喷嚏打出来。   他与慕隐面面相觑片刻,可怜兮兮地说:“那个……我可能着凉了。”   负雪殿的厨房很快飘起了药香。   疏璃拥着被子坐在榻上,见慕隐端来一碗照他指导煎出来的药汁,叹出一口气。   他拿手帕撸了下鼻子,鼻头和眼角都泛着红,垂头丧气地问道:“慕隐,你见过比我更狼狈的魔修吗?”   慕隐把托盘放下,如实道:“未曾。”   “我猜到了。”疏璃认命般端起装了药的玉碗,喃喃了一句,“但愿这药对我有用。”随后一口气把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喝个干净,被苦得直皱眉,飞快地从旁边拿了颗蜜饯塞进嘴里。   慕隐看了眼案上的那碟蜜饯,“你究竟带了多少东西过来?”   “很多。”疏璃含着蜜饯,口齿不清道,“这叫认真生活懂吗?你要吃么?”   “……不用。”   当天夜里,“认真生活”的疏璃发起了低烧。虽然现在负雪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贴满了取暖符,但他还是以需要被照看为借口留在了慕隐的房间。   第二天晚上,疏璃的烧退了,但感冒还没好,半耍着赖以依然需要被照看为借口留在了慕隐房间。   第三天晚上,疏璃……疏璃的感冒好了,被慕隐亲自送回自己的住处。他将抱着的枕头放下,一转身,只能看见慕隐走出门的背影。   疏璃:“……”   半夜,月上山巅,万籁俱寂。慕隐端坐在床上打坐凝神,突然听见几声扣门声响。   他打开门,门外疏璃脸色苍白,几缕黑发黏在脸侧,虚弱开口:“慕隐,我好疼啊。”   于是疏璃又留在了慕隐的房间。   潜移默化、无知无觉的习惯养成是一件太过可怕的事情,当慕隐反应过来时,自己周围已经布满了疏璃生活着的痕迹。   起初疏璃总有各种理由在他的房间留宿,久而久之就再也没有搬出去。他也放任了他,想的是即使这次让他出去了,不知道下次还会玩出什么花样来,既然他想住便让他住着,总归不会影响自己太多。   然而他想错了。   从此以后,他的房间里,案几上摆着疏璃爱吃的蜜饯零嘴;木榻上铺了厚厚一层白狐裘,是疏璃平时最喜欢待的地方;最开始时壁柜里疏璃的衣服与他的衣服之间隔着泾渭分明的一道线,如今却乱了分界,且两人同穿白衣,不注意时甚至可能会拿错;他在常看的一沓经史心法天门奥义中捡书看时,还经常看到疏璃从山下带过来的各类志怪话本。   除此之外,他越来越习惯疏璃,习惯他的亲近,习惯他的调笑,习惯夜晚入眠而非打坐凝神,习惯一日三餐同他一起吃饭,习惯在早晨练完剑时看到殿门口那个撑着头看他的人影,习惯在樱树下看心经时瞥见从窗台探出的半边身体……   他几乎要忘了曾经疏璃不在时自己每天是怎样过的。   未上山时疏璃说的是想来看一看负雪峰,后来在负雪峰住下,过了这一段时日,却从来没有提过要离开。疏璃不提,他就也不提。   可是为什么?他为什么会这么做?   慕隐问自己,是因为无可奈何的纵容,还是下意识的默许?   疏璃突然探出窗问道:“你在想什么?”   慕隐蓦地回神,才发现自己握着书,却没有看进去半个字,而是在樱树下发了许久的呆,膝上都落了一层樱花瓣。   他敛了眸,道:“没什么。”   “哦。”疏璃将信将疑,缩了回去,继续窝在榻上看话本。他捡了一颗蜜饯要丢进嘴里,忽然喉中一甜,接着就是一口血吐出来。   疏璃的手指接到一点血,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有些懵。   这段时间他体内的痛没有再发作过,他以为心魔已经被他消化干净了,怎么会又开始吐血?   这口血吐得不痛不痒的,莫非是他消化不良?   【“不痛吗?”】   【“没感觉。”】   亚撒的语气中带了丝凝肃,【“那就不对劲。”】疏璃被吓到了,【“怎么不对劲?我要被撑死了吗?”】【“还不知道,我得去查一下这个世界的资料。”】【“请快一点,死也要让我死得明白些。”】   这时慕隐附在疏璃身上的神念起了作用,疏璃抬头就看见慕隐站在窗边,目光凝在他染了血的衣襟上,嗓音沉沉:“怎么了?”   事情还没定论,而且现在疏璃也不再需要扮可怜吸引慕隐的注意,便回答道:“正常反应,没事。”   慕隐蹙起眉。   疏璃下了榻,在他眼前转一圈,“是真的没事,你看我活蹦乱跳的。”   即使疏璃表现得多安然无事,慕隐仍从窗外伸出手,白皙指尖点在疏璃额头,指下现出一点霜色。   几片樱花瓣飞进慕隐落在窗台上的袖袍中,疏璃眨眨眼,突然抬手握住他的手指。   慕隐:“……不要闹。”   疏璃踮脚靠近他,神情无比认真地问道:“慕隐,你从前看书也会这般三心二意?”   慕隐抿唇不答。   疏璃笑起来,“我就说,书哪里有我好看,是不是?”   由于疏璃之前在消解附生心魔的魔体时也经常吐血,再加上他那样自若地调笑着,所以慕隐暂且信了,没再问什么。   亚撒再开口是在半个小时后。   【“疏璃,”】他淡淡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的灵力快回来了。”】疏璃眼睛一亮,【“真的假的?”】   【“别高兴得太早了。”】   【“?”】   亚撒平静地叙述:【“你快死了。”】   【“……”】疏璃无语了半晌,问:【“为什么?”】【“九曜缚魔阵没有破,只是封印解除了。”】   【“我知道啊。”】   【“这具身体的灵脉因为长久的封印而堵塞,你能从九曜谷走出来也是失去了灵力,无法被缚魔阵感知的缘由。但上次吞噬的附生心魔力量太强大,完全消解后误打误撞冲开了你的灵脉。”】【“你的意思是……”】   【“而且,下个月初六将会出现九星连珠的异象。这个世界上一次发生九星连珠,是在一千年前,九曜缚魔阵被布下的那天。”】亚撒顿了顿,继续说道,【“早在一千年前你的命脉就与九曜缚魔阵连在了一起,九星连珠会使星辰之力暴涨,牵动缚魔阵法,除非在这之前重新把你镇压回阵中,否则……你会死在那一天。”】而疏璃既然出来了,就不可能再回去。   他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可是……”】疏璃难得有些茫然,【“攻略任务还没有完成。”】【“所以要利用这一次机会。”】   疏璃静了片刻,笑起来,【“我明白了。”】   【“真的吗。”】   【“从上个世界出来我就跟你说过,从此要做一个合格的渣男,再也不会心软。”】他笑得散漫,【“当然是真的。”】   两天后疏璃第二次吐血,依然是不痛不痒的一小口,当时慕隐恰好不在场,便被他若无其事地擦去了。   翌日,慕隐练完剑回来时没有在殿前看到那个人惯来风雪无阻的身影。他的神色端凝,径直来到房间。   “当啷——”是物件摔在地面发出的一声响动。   慕隐站在门口停顿片刻,推门走进去,只见疏璃背对着他跪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一面镜子落在他的脚边。   “疏璃。”慕隐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疏璃没有作声,背脊僵直,双肩紧绷。   慕隐走过去,在疏璃面前蹲下,白袍如流云般迤逦委地。   疏璃却仍然低着头,未束的长发披散在肩上,一言不发。   慕隐轻声道:“抬起头来。”   疏璃闻言将头压得更低,闷闷地道:“不要。”   “抬起来。”他重复一遍。   疏璃的身体僵了一僵,良久过后,终究是缓缓抬起头看向慕隐。他的额上浮着一道暗红色流焰印记,像是半合的三瓣红莲开在瓷白饱满的额头。   那是堕印,魔界修者的象征。   “你的灵力恢复了?”   “……一点点。”疏璃语声艰涩,一束黑色魔气涌现在指尖,又很快消失。   “就在方才?”   疏璃却没再答,而是轻轻地问:“你要把我赶下山,或是重新封印我吗?”   慕隐忽然变得沉默。   接着是一段时间的寂静,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打破寂静的是疏璃的一声闷哼,他飞快掏出一块白锦手帕掩在唇边,刺目的红很快漫开在雪色锦帕上。   这一刻慕隐的神色才真正地变了,他下意识伸手去碰疏璃。   疏璃却突然被血呛到,蓦地躬下腰,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这次的出血量远比前两次要多,浸透了锦帕后仍在源源不断的涌出来,暗红粘稠的鲜血顺着疏璃的手指一滴一滴往下坠。   “疏璃?!”   疏璃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将手帕放下来,没想到随即又呕出一大口血,将自己雪白的衣角染得血红一片。   慕隐终于意识到了不对,这是他心中平生第一次涌出几乎可以被称作为慌乱无措的情绪,连问话的尾音都是不稳的:“到底怎么了?”   唇下血迹蜿蜒,疏璃定定地看着慕隐,“其实不用那么麻烦的,我活不了多久了,你……”他停了一下,轻轻吸了口气,哑声问,“你可以不赶我走吗?”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要开始走流程发刀了,受不了虐的小可爱可以跳了嗷,下个世界再见^-^ 第65章 玄色莲(9)   “什么……”慕隐的语声略微迟滞,“叫活不了多久?”   “九曜缚魔阵连了我的命脉,我会死在下个月九星连珠的那一天。”疏璃说完,却在慕隐朝他看过来时狼狈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慕隐和声细语地问他:“还瞒了我什么?”   “我……没有。”疏璃垂着眼嗫嚅。   “疏璃,不要骗我,”慕隐扶上疏璃的肩,眼中还留了一点名为希望的余地,轻柔而不容置疑地道,“告诉我。”   疏璃抬头怔怔地看着慕隐,眼里忽然就露出了疼痛神色,像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瞒下去。他的声音轻而沙哑:“是附生心魔……”   慕隐顿在当场。   “我不告诉你……是因为不想让你觉得对不起我,不想让你觉得亏欠,我希望你可以开心……”   一滴眼泪自疏璃的眼眶落下,他再开口时已经带了哭腔,却很坚决,“但是我不后悔,如果重来一次,我依然会为你吞下心魔,我就是……就是有一点难过,不能再待在你身边多久——”   慕隐猝然开口打断疏璃,“别说了!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   昔日永远清冷疏离、平静淡漠的白衣剑修低声反复喃喃着,不知道是在安慰疏璃还是在告诉自己。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蓦地抬眼,“对,我这就送你回九曜谷……”   “然后重新在地底沉睡吗?”疏璃攥紧了慕隐的长袖,手指在上面留下斑斑的血迹,惨声问:“那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慕隐陡然安静下来。   “就……就这样吧。”疏璃笑了一下,“像我这种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人人得而诛之,能在一千年后睁开眼,能重新活这么长一段时间,能……见到你,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不觉得有什么不甘,也不觉得痛苦,真的。”   他轻轻地道,“我在你身边,很满足,我很满足。”   慕隐静静地看着疏璃,看他这样说着话,看他笑着,很无谓的样子。   就在不久前,那人还说过不想死,想要活着。   他刚从漫无边际的沉睡中醒过来,应是没有人会比他更想活着。   慕隐眼里是一瞬的绝望。   疏璃摸索到他笼在袖中的手,小小地勾了下他的手指,努力弯起眼,“大美人,不要不高兴,也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慕隐任疏璃牵着自己的手,像沉寂地伫立在雪山巅千万年之久的冰雕,良久才动了一下,轻声应道:“好。”   接下来的日子里,疏璃过得跟之前没有什么两样,依旧是每天做饭吃饭,早起早睡,挑零食,看话本,不误时地欣赏美人练剑,生活规律且充实,整日笑啊笑的,半点都没有明知自身大限将至之人该有的样子。   慕隐却变得比往日更沉默寡言,被疏璃千方百计地哄半天都不会露出半点笑来,他尽可能得多待在疏璃身边,但疏璃每次一看他,十有八九会发现他在走神。   疏璃再一次当着慕隐的面呕血是在几天后,把自己的衣裳弄脏了不说,还染红了慕隐的半边袖袍。   慕隐看着眼前的人擦了擦嘴角,若无其事的看向自己,唇角还扬起一抹惯常的弧度来。   疏璃似乎是想说话,忽然脸色变了变,不再笑了,而是皱起眉看他,有些难过的样子,然后重新扬起唇角,道:“我不疼,一点也不疼,只是看着吓人。”他停顿片刻,声音轻轻的,“不要哭。”   谁不要哭?   慕隐起初有些茫然,直到疏璃倾身靠近,指尖掠过他的眼睫,他看见他指尖上的那一点水泽才反应过来。   疏璃在跟他说不要哭。   可是他怎么会哭呢?   自有记忆以来,他从来没有流过眼泪,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哭?为什么会为疏璃哭?   慕隐蓦地站起身,低声说了句“我出去一趟”后便疾步走出负雪殿。   他来到负雪峰山脚。   眼前长阶掩于重重深雪之下,连绵蜿蜒,浩浩荡荡地没入云雾中。   他卸了灵力,一节一节登上去。   第一十四阶,他想到疏璃从水晶棺中睁开双眼的样子。   第三百阶,他想到疏璃在祝府院中说他喜欢他、想见他、想要跟在他身边的样子。   第七百五十五阶,他想到疏璃在丫鬟为他挽发时于镜中与他对视的样子。   第一千六百九十七阶,他想到疏璃在赏心湖畔将花瓣撒向他,让他开心一点的样子。   第二千五百二十三阶,他想到疏璃错身扑过去一口吞下附生心魔的样子。   第三千百阶,他想到疏璃日日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疼痛难忍的样子。   第四千七百三十九阶,他想到疏璃眼睛闪闪发亮地问他刚熬的粥好不好吃的样子。   第五千三百阶,他想到疏璃在负雪峰与他朝夕共处、形影不离的样子。   第六千一百一十四阶,他想到疏璃在他面前大口大口呕血,却说自己不后悔的样子。   第六千八百七十阶,他想到疏璃的指尖擦过他的眼角,轻声叫他不要哭的样子。   月升月落,风至风往,天穹熹光微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又下起了大雪,天地间霭霭沉沉,苍苍茫茫。   慕隐在踏上最后一百阶时看到了披着裘衣等在山巅尽头的那个人影。   他一步步走近,看清那人的面容。疏璃的眼眶通红,眼中似蕴着泪,看着他时嘴角却扬起来。   登上最后一节石阶,他清晰地看见倒映在疏璃眼底的自己。   他束发的玉冠已经不见了,墨发凌乱散落,唇色微白,发上、眼睫、肩头皆覆着一层薄雪,眉目间是雪化后留下的湿意。   那样狼狈的一个倒影。   慕隐轻声问:“你那时说,发现了一个秘密,是什么?”   疏璃一愣,旋即抿唇不言。   “告诉我,我想听。”   静了片刻,疏璃道:“发现……你喜欢上我了。”   “现在呢?”   疏璃怔怔地看着他。   慕隐微微笑起来。   那一刻,如经千里奔赴万里泅游,惶惑而执着地想得到一个结果。慕隐登上七千石阶,终于找到他的答案。   他低下头,与疏璃鼻尖相贴,轻轻地道:“现在我爱你。”   ……   饭后,慕隐绑了袖子开始洗碗,疏璃像根黏人的尾巴缀在一边,每洗完一个盘子就被他接过去放好。   慕隐一边低头洗碗一边道:“我等会要去一趟苍云峰。”   疏璃的脸垮下来,有点不满,“又要出去啊。”   慕隐解释道:“苍云峰峰主白怀意擅炼丹炼器,阅遍古籍奇书,我上午看书时有一处不解,便想去问一问他,很快就回来。”   “这样啊。”疏璃掰着手指头算,软着嗓音说话时像是在撒娇,“从我们互通心意到现在,才一起待了三个多时辰,我恨不得时时刻刻看着你,走开一下都觉得不够。”   “不会看腻吗?”   “你可是大美人。”   慕隐眼中浮出一点零星的笑意,没有反驳,递过一只洗干净的碗。   “欸你说,”疏璃接了,靠近一些,几乎是挤在慕隐身边问,“我们现在算是道侣吗?”   慕隐垂下的长睫颤了一颤,“算……吧。”   “什么叫算吧?难道我们现在不是吗?”   “……”慕隐无奈道,“对,我们是。”   “是什么?”疏璃不依不饶。   “是……”慕隐微微抿一下唇,“道侣。”   “修仙界的道侣呢,就相当于人界的夫妻,所以,我们也算是夫妻了,对不对?”   慕隐轻轻“嗯”了一声。   疏璃弯起眼,笑意盈盈,“那仙长——你知道寻常夫妻之间会做什么吗?”   慕隐动作一顿,没有看他,脸侧是缓缓漫开的一抹薄红。   疏璃拿开慕隐手里被反复擦了好几遍的盘子,故意拉长了调问:“你不知道?”   慕隐仍是不去看他,匆匆洗完剩下的碗碟就要转身走开,却被疏璃一挪步挡住了道。   “害羞了就想躲?”乌发红唇的美貌魔修玩味地看他,“是你说你喜欢我,你爱我,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   慕隐避开疏璃的视线,“……没想收回来。”   “那你就看着我。”   慕隐沉默了一下,果真依言看向疏璃,在触到他的眸子时蓦地就想收回目光,随即克制住了,眼睫微颤,唇角抿起,看似努力保持着镇定,脸侧渐浓的绯色却出卖了他。   疏璃被他那副明明害羞得不行却不得不直面的模样逗得“扑哧”一声笑出来,上前一步勾住他的脖颈感慨道:“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慕隐僵直了身体任疏璃抱着,然后听到那人在他耳畔轻声道:“我怎么这么喜欢你。”   慕隐顿了顿,抬手轻轻搭在疏璃的肩上。   空气间一时安谧寂静,疏璃在这时候开了口:“慕隐,你真的不知道寻常夫妻之间会做什么吗?”   “……知道一点,不甚清楚。”   疏璃的声音里蕴着笑:“没关系,可以慢慢学。”   “嗯。”   疏璃偏过头亲在慕隐的唇上,慕隐没有动弹,静静地看着疏璃垂下的浓密眼睫和眼角那点泪痣。   疏璃抬眼时与慕隐眸光相接,他笑了笑,用一种近乎哄骗的语气道:“乖,张开嘴。”   慕隐于是唇齿微启,碰到那一点探进来的甜软。   唇舌交缠发出微微的水声。   两人都没有闭眼,安静地凝视着彼此。片刻后,慕隐收紧了手臂。   ……   慕隐的确很快就从苍云山回来,和疏璃一起待了一整个下午和晚上。   快到睡觉的点时疏璃卷着被子躺在榻上,朝慕隐招了招手,后者走过来,在榻沿坐下。   疏璃认真道:“我发现一件事情。”   “什么?”   “这张榻睡起来对我来说太小了。”   慕隐一愣。   疏璃缩在被子里,眨了一下眼睛,两弯羽睫扑朔,“我觉得我以后可以换个地方睡,你觉得呢?”   慕隐这才听懂他的言外之意。他好笑地伸手,指尖点了点疏璃额上那朵流焰,道:“快睡吧。”   疏璃听话地闭眼,过了一会儿又偷偷睁开眼。   慕隐果然还坐在一旁没走。   夜明珠的光芒映在他的脸侧,为那双鸦黑浓长的眼睫末梢镀上一点莹莹的光亮,他微微垂着眼看疏璃,长发和袖袍安静垂落,恍惚间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柔软意味。   见疏璃不睡,慕隐轻声问:“怎么了?”   “你这样看着我,我睡不着。”   “嗯?”   疏璃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状似苦恼,“因为我看了,就总想对你做一些让人害羞的事情。”   慕隐翘了下唇角,一拂长袖,满室珠光皆暗,窗台边雪色与月光照进来的前一刻,他俯身亲在疏璃的额头。   “睡吧。”他低低地道。   ……   不知过了多久,慕隐在床上睁开眼。   窗外已经听不见落雪的声音,他静静看了对面熟睡中的疏璃片刻,眼里有夜深无人时不再需要掩饰的温柔,和一点清浅沉静的悲伤。   他和衣起身,动作很轻地下了床,然后走出门。   作者有话要说: 慕隐一生有两次沿长阶从山脚登至山巅,一次是因为心有所惑,一次是因为心有不决。 第66章 玄色莲(10)   自从几个月前那一群鹤仪宗弟子阴差阳错的闯入,和慕隐为了九曜玄色莲不得已而为之的涉足之后,九曜谷重新陷入百年如一日的寂静中。   上古密林中薄雾蔓延,地面那道狭长裂缝已经消失,唯一的活物便是林中深处黑羽红眼、所示不详的鬼鸟噪鹃。   突兀地,白衣修士提着剑的身影显现在空中、九曜谷的上方。   群鸟振翅飞出密林,冲向深沉如墨、繁星闪烁的夜空,啼声怪谲而嘶哑,给这样的夜晚凭添几分诡怖气息。   大风骤起,慕隐右手紧握剑柄,轻轻闭了一下眼睛。   ——“九曜缚魔阵?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将斩霜剑横于眼前,剑刃迸出寒光,犹如覆着雪山之巅最凛冽迫人的一抹霜色,也映出他的半张面容,眸色深寒,唇线紧抿,长发在风中肆意飞舞。   ——“像这样的上古阵法早已失传,不知道布阵之法,自然也不会知道解阵之法。”   白衣剑修的身影陡然拔高,长剑裹挟霜雪和凛凛杀意,悍然斩向那一袭缀满星的夜幕。   ——“不过虽然没有解阵之法,不代表不可以破阵。毕竟在无比的强力面前,一切障碍都如虚设。”   融入了深厚灵力与斩霜剑法最后一式的一剑凌厉而磅礴,飓风同剑气一起以雷霆万钧之势卷向天际,刹那间爆发出雪白刺目的华光,天幕中回荡着久久不息的巨响,漫天星辰都为之震颤。   ——“但估计没有人会这么做。九曜缚魔阵引星辰之力而成,实则融为天道的一部分,自古以来凡欲逆天道者,必受天谴。”   执剑的修士身形一晃,虽看不出半点伤势,面色却瞬间苍白,勉力撑了剑才不至于跪倒。几息过后,他重新挺直背脊,抬起头来。   宝剑有灵,不断在他手中颤鸣出声,如同凄凄哀哀的呜咽。   “斩霜,乖一点。”慕隐眼神沉静,轻轻地道,“这件事,非做不可。”   斩霜剑发出一声满含悲意的长鸣,随后彻底安静下来。   慕隐再一次握紧斩霜剑。   ……   【“叮!攻略任务完成。”】   系统提示音在疏璃耳边响起,他几乎是瞬间被惊醒,翻身坐起,下意识去看对面的床铺。   空荡荡一片。   心中浮上不好的预感,疏璃问:【“慕隐呢?”】【“九曜谷。”】   【“为什么不叫醒我?”】   亚撒的声音没有夹杂一丝情绪,只是在作事实的陈述:【“你拦不住他。”】【“你——”】   疏璃无暇再说什么,也压根反驳不了什么,只能依靠恢复了大半的灵力以最快的速度赶往九曜谷。   赶到时九曜谷上空的夜幕已经恢复平静,他没能欣赏到传闻中慕隐一剑可斩云河破九霄的身姿,只远远看见一道力竭倒地的人影。   疏璃飞快上前扶起他,那人撑在他的臂间,黑发散乱,脸色惨白,鼻息微弱得几不可闻,不知是为忍痛还是为何,唇上被啮出深浅不一的几处伤口,有鲜血汩汩流出。   “慕隐!你还好——”疏璃拉过慕隐的手,借脉搏查看他的伤势,下一刻却陡然顿在原地,定定地看着慕隐,几息过后才不可置信地出声,“你的……你的灵力呢?”   没等慕隐回答,他慌忙扑过去探他的胸口和丹田,“你的灵力呢?你的修为呢?去哪里了?啊?去哪里了?”   “没关系……”慕隐握住他慌不择路的手腕,轻轻地道,“灵力和修为没了,还能重新修炼。”   【“是,真的吗?”】   【“他在骗你。”】亚撒顿了顿,【“天谴从来都是不可逆转的。”】“你……你……”疏璃喘息几声,声音哽在喉咙,半晌都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伸手想去摸对面人的脸,手指却在离他一寸之隔的地方颤抖,像负上了千斤的重担,连一个简单的触碰也害怕。   一颗眼泪砸下,他用力咬牙。   “别……别哭。”慕隐艰难地抬手碰了碰他的眼角,低声道,“你从此自由了……再也没有人欺负你、伤害你、禁锢你……你该开心,别哭……”   可是疏璃的眼泪依然大颗大颗滑落,脸上神情疼痛而悲怮,哭喘声被努力压抑着,变成胸腔中沉闷剧烈的倒气,连唇瓣都抖得厉害。   他那样近乎崩溃地看着慕隐,仿佛比世间任何一个人还要绝望。   长风穿林而过,林中薄雾渐散,空气沉默而喑哑。远方天际泛起微白,是天将亮的征兆。   疏璃用力闭了闭眼,嘶哑着开口:“你会……后悔的……”   “柳师妹后悔,是因为所爱非人……”尽管面色惨白气息紊乱,但慕隐注视着他的眸光仍旧安静,里面是浅浅的爱意,笑了一下,“你不同……你很好,我很……我很欢喜。”   那次在负雪殿,慕隐质疑疏璃如何能讨他欢喜。而现在,他几十年的修为毁于一旦,身负重伤气若游丝,却说欢喜。   他说很欢喜。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慕隐的手指上,疏璃深深地喘着气,刚要再说什么时忽然手臂一重。   慕隐伏在他的身上阖起眼。   他陷入了昏迷。   疏璃将慕隐带回负雪峰的当天,苍云峰峰主白怀意前来拜访。   世上知道九曜缚魔阵的确存在的一共不会超过二十人,其中能对九曜缚魔阵有所感的又不会超过十人,白怀意便是其中之一。   而慕隐前脚才问过有关此九曜缚魔阵的事情,后脚九曜谷就出了异象,即使没有亲眼所见,白怀意也猜测到了是何人所为,却没有走露任何消息,而是不声不响地上了负雪峰。   看上去只有三十岁上下、俊雅随和的白袍男子将灵力运转于昏睡着的慕隐身周,良久才收回来。   “白峰主……”疏璃跟在他身边,欲言又止。   白怀意摇了摇头,缓步踱出房间,来到殿中。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你被镇压在九曜缚魔阵下一千年,自然知道这阵法同星辰之力叠加后产生的威力。”白怀意轻轻一叹,“他也该知道。”   疏璃紧紧抿唇。   起初白怀意在知悉他的魔修身份后愕然片刻便接受了,得知慕隐执意破阵的缘由也没有对疏璃气急败坏或是加以斥责,相反地,他只是露出了然神色,便不再多言。   此刻他负手看向殿外的大雪,眉宇中忧思萦绕,“慕隐从来是凌绝山最令人省心的弟子,我没有想到……”   “……”   “不管你对他是利用也好,是真心也罢,至少在最后这段时日里,好好陪着他。”   “……我会的。”疏璃的语声艰涩。   身姿拓朗的仙长走出负雪殿,低沉惘然的声音消散在铺天风雪中:“情这一字,最是害人……”   慕隐昏睡了三天,疏璃就在他床边寸步不离地守了三天。第四天早上他迷迷糊糊趴在床沿睡了过去,醒来时刚好对上慕隐那双漆黑平静的眸子。   慕隐应该是醒了有一段时间,却没有叫他,而是倚在床头,一边看他一边用手指梳弄他的头发,为避免吵醒他而把动作放得轻柔。   见疏璃睁开眼,慕隐的眼角微弯,轻声道:“辛苦了。”   疏璃牵住慕隐的手。   被他笼在手心的手指修长白净、骨肉匀亭,好看得像是籽料上乘的羊脂美玉,曾经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带着柔软的暖意。而如今即使室内温暖如春、即使床铺上锦被堆叠,这只手的指尖仍是微微的冰凉,仿佛预示了眼前人不再同于往日的、日渐孱弱衰败的身体。   “不辛苦。”疏璃握紧了慕隐的指尖,就这样仰头看着他,“你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我很好。”慕隐眼中现出一点笑来,“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以前的事情。”   “什么事?”   “梦见在祝府的时候,你穿了女装被领进厅堂,一番话后,当时除了我之外的人都开始同情你,我看见旁边端茶的侍女,眼睛都红了。”   “那你当时什么心情?”   慕隐伸手点了点疏璃额间流焰般的红色堕印,“演得还挺像。”   “不同情我吗?”   慕隐想了想,道:“同情祝老爷和祝夫人多一些。”   疏璃笑出来,坐上床沿,摇了摇慕隐的手,“你看看,当初我为了追你,花了这么多功夫。”   慕隐莞尔。   疏璃靠过去亲了一下他的嘴角,“现在你终于是我的了。”   慕隐看着疏璃,故意同他开起了玩笑:“是你的,你想做什么?”   疏璃握着慕隐的手一顿,没有跟顺着他的话调笑,而是哽了哽,轻轻地道:“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慕隐面容苍白,唇色浅淡,静静地与疏璃对视,片刻后垂下眼睫,应道:“会的。”   疏璃努力翘起唇角,“我知道。”   之后的生活仿佛回到了正轨,疏璃不再会吐血,不再面临近在咫尺的死亡阴影,慕隐除了不再练剑之外也与之前没有什么区别,他们依旧每天同吃同睡,一起看书一起说话,过着前两个月以来一直如此的平常日子。   尽管两人都心知肚明受天谴会产生的下场,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不再提起,心有灵犀地粉饰太平,假装看不见将要到来的结局。慕隐生命力流失的过程又是那么的无声无息、无知无觉,似乎很容易就能被忽略,让人觉得他们或许是可以永远在一起的。   也或许这个过程并不是那么缓慢而无声,只是慕隐藏得太好、演得太像,以至于让疏璃发现不了一点端倪。   直到半个月后,慕隐再也藏不住。   那天疏璃刚从山下带回来新鲜的食材,中午做了三菜一汤,慕隐现在没有灵力,需要进食,但胃口总是不大好,所以疏璃尽量做得贴合他的口味,好让他吃多一点。   然而当把一片茭白放进嘴里时,疏璃才意识到也许因为刚才炒菜的时候他出了会儿神,错把白糖当盐放了,使这道菜甜到让人直皱眉。   他刚抬头想提醒慕隐,却发现他正从素炒茭白的盘子里夹起一片茭白,放入口慢慢咀嚼着,神色泰然自若,看上去没有感觉到半点异常。   这不对。   慕隐一直都不喜欢吃甜食。   疏璃捏了捏手里的筷子,面上没有显露出一分,笑着问:“味道怎么样?咸了还是淡了?”   慕隐看他一眼,答:“味道很好。”   “是吗?”疏璃道,“我怎么觉得有点咸了?”   慕隐微微一愣,随即无比自然地顺着他的口风道:“唔,有一点吧。”   “啪嗒”一声,疏璃手中的筷子掉在了桌上,再骨碌碌滚下地。   看着完完全全僵在位置上的疏璃,慕隐很快意识到了什么。停顿片刻后,他轻声唤他:“疏璃。”   疏璃语声艰涩,“什么……”他抽了一声气,才能继续那句问话,“什么时候的事?”   “……两天前。”   “除了味觉,还有什么?”   慕隐抿了抿唇,半晌答道:“嗅觉。”   疏璃沉默了很久,一动不动地坐着,抵在桌面的指尖用力到发白。   仿佛一只手打碎沉溺的虚假美梦,把粉饰太平的幕布掀开,没有人能再自欺欺人下去。   为天道厌弃永远不可能只是失去所有的灵力和修为那么简单,遭受天谴之人最后都将无法立于世。   先是嗅觉,然后是味觉,接下来还会是听觉、视觉和触觉,五感一件一件被剥离,漫长的折磨如一场凌迟,最后才迎来生命的终结——这就是慕隐正在经历的,和终将面对的。   他本是凌绝山的荣光,是修仙界的楷模,是千百年来最有望接近仙门的人。   事情不该变成如今这样。   “疏璃,”慕隐笑了笑,眉目间没有半点阴翳,清雅而温润,平静而淡然,“我没事的。”   他以前从来不是个会展露太多表情的人,偶尔流露出的笑意更是罕见。然而自从九曜谷那次之后,他开始越来越不吝啬于笑容,仿佛用这样的方式带给疏璃以最温柔的安慰,让他相信他真的没有事。   疏璃的确像是被安慰到了,他俯身捡起地上的筷子,起来时面色已经恢复正常,也笑了一下,随即将眼前的事轻轻揭过,只是道:“下次……不要瞒我。”   慕隐的目光触到他指尖一抹未干的水色,眼珠微微一颤,轻声地应:“嗯。” 第67章 玄色莲(完)   当天下午,慕隐和疏璃习惯性地待在负雪殿后的樱树下消磨时间。   殿外大雪飘扬、寒风凛冽,原本慕隐失去灵力后就基本不会外出了。但疏璃特意在樱树下搭了个暖棚,搬来一张躺椅,椅上铺着厚厚的毛毯,自己又伏在躺椅旁,全身都流转着暖融融的灵力,保证躺椅上的慕隐不会受一点凉。   就算做到这种地步,疏璃还犹嫌不够,非要给慕隐披上斗篷,再往他手里塞进一个紫金手炉,把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慕隐身在暖棚下,靠着一个发热的人体暖源,又披着素色暗纹斗篷,斗篷上雪白的皮毛丰厚光润,从头到脚将他裹得严严实实,手里还揣着只暖到几乎发烫的手炉——疏璃倒是满意了,他却不一会儿就被烤得全身发热,于是觑了正在看向别处的疏璃一眼,轻轻解开斗篷的系带。   解到一半还是被疏璃发现,手疾眼快按住他的动作,“别动,着凉了怎么办?”   慕隐颇有几分无奈地道:“不会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慕隐叹了口气,“疏璃,我很热。”   疏璃一愣,“真的?”   “真的。”   疏璃摸了摸慕隐的额头,又仔细他的脸,见他双颊发红,连眼中都泛出熏熏然似的水光,的确像是被热到了的样子。这才替他把系带松开,谨慎地在貂皮斗篷中留出一个空口,然后问:“那这样呢?”   慕隐认真地回:“还是热。”   疏璃:“……”   慕隐忍俊不禁,略略动了一下,半掀开厚厚的斗篷,安慰疏璃道:“别太紧张了,不会有事的。”   疏璃只得重新坐下,一手牵住慕隐的手指,好第一时间感应到他身上的温度变化。   慕隐任他牵着,继续看手里的书。疏璃则不安分惯了,时不时还要捏一捏他的指尖,或是抠一抠他的手心,这个时候慕隐一般神情不变,眼底却会浮上一点笑意。   书的最后几页被翻完,慕隐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天地澄净,花落与雪落时发出簌簌的声响,他忽然拿出一直带在身边的九曜玄色莲。   曼妙舒展的玄色花瓣亭亭绽于掌心,慕隐静静地看着,不知不觉陷入沉思中。   他曾是凌绝山有史以来最年轻也是最受瞩目的天才。   筑基那年,凌绝山掌门亲自领着他上了凌绝山之巅的凌绝殿。他将手放在殿中的试灵珠上,试灵珠在那一刻骤然亮起,满室生出赫赫的华光。   “可修无情道。”试灵珠内响起一道苍老空茫的长者声音,含着丝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感慨。   而后他入定三年,意念转过无数个周天,金丹已自行结成,却始终未能入道。   于是他重新登上凌绝山之巅。   眼前长阶浮于云雾中,浩浩渺渺望不到尽头。他一步一步踏过九千级玉阶,来到凌绝殿,跪在殿中问:“晚辈为何不能入道?”   “你所寻谓何?”   “修道。”   “你所求谓何?”   “修道。”   “你所执谓何?”   “修道。”   接着是极长一段时间的静默。   “不对。”那道声音说。   他轻声道:“晚辈不明白。”   那道声音听起来却比他更茫然,更无所适从,“我也……不明白,我看不清。”   他静静地跪着,不发一言。   “是我错了,你修不得无情道。”   他垂眸重复一遍:“我不明白。”   老者没有再说话。   他在凌绝殿中跪了一夜,直到老者疲惫开口,缓缓道:“你去吧。”   他从此弃了无情道,改修斩霜剑法,然后住去了负雪峰。   负雪峰上有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   他自出生起就长在凌绝山,生命中只有修道一事,从未想过其他。所有人都说他心性淡薄、一心向道,最最适修无情道。   可是殿中那人却说,他所寻者、所求者、所执者,皆非是修道。   他不明白。   不能修无情道这件事对他来说无足轻重,但他一直都在想那背后的原因。   他在峰巅练剑,大雪纷扬飘洒,想的是那道声音问他:“你所寻谓何?”   他在窟中坐道,枯荣流转不绝,想的是那道声音问他:“你所求谓何?”   他在树下读经,落花寂静无声,想的是那道声音问他:“你所执谓何?”   他无论如何都参不透,悟不了,放不下。   经年后,已成执念。   所以那次附生心魔可以趁虚而入扰乱他的心智,致使他受伤。而他千方百计取来这朵九曜玄色莲,也不过是想借它凝神静气、参冥悟道的功法,有朝一日解开心底的那一分迷惘。   只是直到现在都没来得及用它。   也是在现在,他觉得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人死如灯灭,等待他的东西不会迟来多久,他平静地接受了,只看朝夕,只待朝夕,自然不会再纠结于往日未解的执念。   又或许他心底产生了更大的一个执念,是更难以割舍的东西,使往日不再足为人道。   那是……   慕隐看向一旁正窝在他腿边的魔修。那人长发倾泻、白衣垂落,眼角泪痣如一点桃花,嫣红唇角弯起小小的一个弧度,正津津有味地看一本话本。   他没有想过会碰见这样一个人,像一颗星降落在他的世界,带来他从未见过的绚烂颜色,从此好像再也没有办法忍受曾经的生活。   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疏璃抬头看过来,碰了一下九曜玄色莲的花瓣,问:“所以,你当初为什么一定要这朵花?”   慕隐微微笑起来,“大概……是为了遇见你吧。”   疏璃弯起眼,“这么会说话啊?”   慕隐摸了摸他的头。疏璃惯来不束发,一副懒散模样,看着他时眸光却极专注,仿佛眼里只剩下这一个人,被他一心一意收进眼里、放在心上。   是慕隐很习惯的眼神。   于是慕隐停在疏璃发顶的手转了个方向,用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眼睫末梢,“没你会说话。”   疏璃的睫毛因慕隐的动作而颤了颤,但他没有躲开,而是问道:“哦?我说过些什么?”   “很多。”   “具体是什么呢?”   “你忘了?”   疏璃耍赖耍得理直气壮,“对,我忘了。”   慕隐收回手,“我也忘了。”   “告诉我嘛,我是真的忘了,”疏璃不依不饶地扒拉他的长袖,“一句也行。”   慕隐阖起眼,侧脸冰白,神色静淡,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眼角却弯起稍许的弧度来。   “真不说?”   “……”   疏璃威胁道:“再不说我就要亲你了。”   “你说——”慕隐无可奈何开口,结果才说了两个字,后面的话就猝不及防被堵进疏璃忽然凑过来的亲吻里。   慕隐蓦地睁眼,疏璃的长睫刚好拂过他眼下的肌肤。那人咬了他的唇瓣一口,狡黠地一眨眼,拖出甜软笑意:“仙长,晚啦。”   ……   天色将暗时两人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去。   慕隐走在前面,疏璃一手拎书一手拎蜜饯跟在他身后,经过殿前的玉槛时眼前人影突然被绊倒,疏璃甚至没能很快反应过来,就听见膝盖落地发出的一声沉闷坠响。   那一瞬他的脑中一片空白,接着才意识到要去扶。他丢了书和蜜饯盒扑上前,握住慕隐的肩想将他扶起来,却使不上丝毫力气,只能跪倒在慕隐面前,同他跌在一处。   两人的黑发和白衣纠缠,慕隐脸上是一闪而过的茫然之色。   “慕……”疏璃哽了哽,几息过后才重新唤他的名字,“慕隐……”   慕隐抬头看向疏璃,墨玉般漂亮的一双眼,眼里空空荡荡。   疏璃攥紧了慕隐的袖子,尽量让声音变得轻松,“没有关系……慕隐,没有关系,我会一直在这里——”   没有等疏璃说完,慕隐伸手摸索着碰了碰他的脸,轻声问:“哭了吗?”   “……”疏璃用力闭了一下眼,仿佛藉此隐去眉目间的脆弱和悲色,“没有。”   慕隐轻轻摸了一下疏璃的额角,声音很温柔,“没有关系,不要怕。”顿了顿,“不要哭。”   慕隐失去视觉后,疏璃便开始读书给他听。他从前最不耐烦看这些枯燥难懂的经书,现在却每天下午都伏在樱树下的躺椅旁,一句一句念出来,语速不疾不徐,嗓音清甜悦耳,认真而专注。   今天读的是一本佛经。   起初对疏璃来说还是晦涩的,直到读到一个故事。   “佛言:‘汝爱阿难何等?’女言:‘我爱阿难眼、爱阿难鼻、爱阿难口……’”不知为何,念到这里时他停了下来。   慕隐倚在躺椅上,浓密的长睫微阖,轻轻接口道:“爱阿难耳、爱阿难声、爱阿难行步。”   疏璃半晌没有说话,直到慕隐伸手想碰他的脸颊,却被一把握住。   慕隐轻声问:“怎么了?”   “觉得有趣,”疏璃的声音里含着笑,若无其事道,“我和这故事里的女人有点像。”   “嗯?”   “但最后她霍然开悟,爱贪皆消,得证初果。大多数人都会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吗?可是我不喜欢。”   “我在杂史上看过另一个故事,想听吗?”慕隐的眼角弯起柔软弧度,“阿难未出家时喜欢过一名女子。”   “……然后呢?”   “佛祖问阿难,有多喜欢那女子?他说,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经过。”   慕隐看着疏璃在的方向,如果他看得见,眼神一定也会是柔软的,静静地问:“受一千五百年的造化痛苦,只为见那人一眼,你知道阿难为什么会这样做吗?”   疏璃握着慕隐的手有一瞬的松动。   慕隐终于挣开疏璃的手,触到他脸上的黏腻湿意,轻声答道:“他心甘情愿,所以不觉痛苦,只觉欢愉。”   ……   慕隐的触觉在几天后消失。从此他每一个动作都变得缓慢仔细,连轻触疏璃脸颊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能再做到,因为他控制不了力道,害怕伤到疏璃。   触觉消失的第三天,慕隐失去听觉,他无法听见疏璃说话,也无法作出回应。他终于彻底与外界隔绝开来,修为尽散,五感皆失,如同废人。   这就是天道的惩罚。   慕隐一如既往地平静接受了。   最后一天到来时,负雪峰的天气很好,没有下雪,也没有刮风,反而少见地出现了一点日光。疏璃为了让慕隐晒到太阳,把樱树下的暖棚拆了,抬头就能看到满树盛大烂漫的樱花。   慕隐半倚在躺椅上,没有戴玉冠,而是用一条月白绸带松松半束起长发,鸦黑长睫安安静静地拢在眼睑上。他的唇色浅淡,自宽大袖袍中探出的手指也苍白到几近透明,指尖在一地雪色的照映下生出莹莹微光。   无怪世人所说,月魂雪魄,仙姿玉色。   他近来精神越来越不好,身体越来越孱弱,开始整日整日地昏睡,今天似乎恢复了些,从早上开始就精神不错,可以一直很清醒地同疏璃交代一些事情。   疏璃清楚这代表了什么,但没有戳破。因为他明白,慕隐只会比他更清楚。   “……终究是我愧对师门。我留了书信,同斩霜剑放在一起,需要你替我把他们交给白怀意,他会知道该如何处理。”   疏璃跪坐着伏在慕隐腿边,握着他的手说好。   慕隐分明听不见,却仿佛听见了,继续道:“我死之后,将我随便葬在负雪峰上,哪里都可以。之后你便下山。”   疏璃答应了。   慕隐轻声问:“哭了吗?”   疏璃说没有。   从那次读佛经之后,他再也没有哭过。   慕隐的声音越来越轻,“修仙界不适于你待,若是愿意的话,就去人界吧。谨记少用灵力,不要做坏事,也不要受人欺负……除此之外,你可自由自在地活着。”   一片细小的粉色樱花落在慕隐的眼睫之上,随他的声息轻微颤动着,如翩飞的蝶翼,他却无法感觉到。   疏璃倾身过去替他摘去了那片花瓣,依然说好。   “你的生命还有很长,我只是其中一个过客……你会有足够多的时间忘了我,爱上另一个人。但是不可以再为别人受伤,你永远要最爱自己……”慕隐的呼吸极浅,顿了顿,声音几不可闻,“疏璃,把我忘了,和那个人一起好好活着……”   那一瞬,日光陡然消弥,苍茫大雪从天而至,长风卷起铺天盖地的樱花雨,落了疏璃满头满身。   慕隐搭在疏璃手心的指尖轻轻垂下。   疏璃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才轻声地开口。   他说:“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佛言:‘汝爱阿难何等?’女言:‘我爱阿难眼、爱阿难鼻、爱阿难口、爱阿难耳、爱阿难声、爱阿难行步。——《佛说摩登伽女经》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经过。——《石桥禅》   结束了,抱抱 第68章 小星星(1)   跳转时空前,亚撒再一次向疏璃确认道:【“真的不用休眠一段时间吗?”】他这么问是有原因的。   从第五个世界出来时疏璃的精神状态很糟糕,不得不休眠了一段时间来进行调整,才进入的下一个世界。这一次亚撒依然对疏璃有些忧心,害怕他立刻去下一个世界的话不能及时转变心态,会对身心造成很大影响。   疏璃拒绝了,【“都最后一个世界了,没什么好休眠的。”】笑了笑,他的语调散漫,【“况且,你不是说最后一个世界的背景是现代校园吗?听起来会很轻松的样子。”】亚撒没有说话。   最后一个世界的攻略任务确实会很轻松。   但对于疏璃来说,难的从来不是攻略任务。   疏璃在做完慕隐吩咐的事情后重新来到负雪峰峰顶。那个人死后,负雪峰接连下了七日的暴雪,人在其中连目视都困难,满目只能见得飘飞的雪花。   疏璃站在崖巅,展开双臂,乌发与白袍被烈风卷起,在空中猎猎而响。一片雪花落在他眉上,额间印有暗红堕印的魔修弯唇一笑,倾身跳下负雪峰。   崖下急速下坠的白影被拉入空间旋涡中,疏璃在那一瞬失去了意识。   “……怎么有点烫?是发烧了吗?”一只纤长细腻的手抚在疏璃额头,女声轻声自言自语着。   疏璃的头昏昏沉沉,无数个细小的记忆碎片在他脑海中闪过,杂乱无章地怎么也无法连成一线。抚摸他额头的触感温热而柔软,无端地让他感到熟悉,他努力想睁眼看一看对方的样子,身体却像泡在温水中,懒洋洋使不出半点力气,眼皮沉重得厉害。   上方传来“嘀”的一声响,过了一会儿疏璃才判断出这是体温枪的声音。   “三十七度八,还好,是低烧。”女人走路的声响渐渐远了。   半梦半醒间,疏璃被扶起靠在一个馨香的臂弯中,女人喂他喝完一杯冲剂,再小心翼翼将他放回被窝,严严实实掖好被角。   “小璃,很难受吗?”   “嗯……”疏璃意识模糊,只能发出含混的喉音。   女人靠近了,手指拂开疏璃额上的碎发,温柔地道:“睡吧,妈妈在这里,明天就会好的。”   不管是她的声音、她的味道还是她的话语都仿佛拥有安定人心的力量,疏璃的眼皮越来越重,很快陷入黑沉的梦乡。   ……   翌日早晨,疏璃在床上醒来。   他仰躺着梳理亚撒传给他的记忆——包括这个世界的背景、攻略目标的资料、以及“疏璃”曾经的生活,忽然就恍惚了起来。   直到亚撒出声提醒,疏璃才回过神,慢腾腾掀开被子下床,趿拉着毛茸茸的小狗拖鞋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日光霎时间涌入,打在疏璃身上。他的动作依旧迟缓,转身环视这间明亮宽敞的卧室,目光一一掠过眼前的桌椅书架、脚下的浅色地垫、墙上的涂鸦手绘、床边的画架水彩。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刻生着病,疏璃的脸色看上去堪称苍白。   门被推开,女子的声音响起:“小璃?你醒了?头还晕吗?”   疏璃微微侧头,目光落在穿着棉质家居服的女人脸上。她留着糖棕色的长卷发,鹅蛋脸,远山眉,肤色白净,脖颈修长,是很温柔文雅的长相。   疏璃一瞬不瞬地凝视她,这一刻甚至在心中冷静地考量着。   像。也不像。   他想。   “脸色怎么这么不好?”女人快步走进房间,抬手去摸疏璃的额头,担忧地问,“还难受吗?明明烧已经退了啊……”   疏璃下意识后退一步,对上女人疑惑的眼神时忽然反应过来。下一秒,男生微微笑起来,双眼明亮,动作熟稔地抱住她,将脸埋在她颈窝间撒着娇:“没事啦妈妈,我刚刚就是睡醒了有点懵,已经不难受了。”   他的鼻音软软,撒娇的姿势和语气都透着不作伪的信赖和亲密,这才是被疏家父母呵护备至长大、从未经历外界风雨挫磨的疏璃。   乔珂放下心来,轻轻拍了拍疏璃的肩膀,“没事就好,下楼吃早餐吧,妈妈再去冲杯药给你喝。”   疏璃洗漱完毕后下了楼,还没在餐桌前坐下,西装革履、相貌俊美的中年男子便风尘仆仆地大步从门外走进,朝疏璃朗声笑道:“儿砸!”   疏璃一抬头,惊喜道:“爸爸!”   乔珂端着杯子走出来,有些愕然:“怎么现在就回来了?不是说晚两天回来吗?”   疏玿将行李箱拉杆放下,一边脱外套一边说:“生意已经谈完了,昨晚听你说小璃生病了,我就连夜赶高铁回来。”   乔珂顺手接过他的外套,嗔怪道:“你可真宠你儿子,不怕自己累得够呛。”   “咱儿子咱不宠谁宠。”疏玿搂了一把妻子,从身后掏出一只大礼盒,“来,小璃,看爸爸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疏璃拆开礼盒,“啊”了一声,“是端木重弘老师的画,还有他的签名!”他抬头看疏玿,眼睛闪闪发光,“爸爸,你去看端木老师的画展了?”   “儿子想要的,爸爸怎么说也要想办法弄来。”疏玿揉了把疏璃的头发,笑眯眯地问:“开不开心?”   “超开心!谢谢爸爸!”疏璃抱了一下男人,捧着礼盒蹬蹬蹬跑上楼,“我这就去把它放好!”   回到卧室,疏璃反手关上门,面上的笑意慢慢收敛。而后放下礼盒,面无表情地靠在门边,眼里空空荡荡。   【“该出去了,他们在等你吃早餐。”】   【“……”】   疏璃动了动唇,却没有说什么。他调整好心态,重新扬起笑出了门。   餐桌上,疏璃一边给吐司抹黄油,一边悄咪咪抬眼左觑一下疏玿,右觑一下乔珂。   注意到他的动作,疏玿和乔珂对视一眼,二脸茫然。   疏璃放下吐司,清了清嗓子后开口:“我跟你们商量个事叭。”   “什么?”   疏璃正色道:“我想转学。”   “转学?!”夫妻俩异口同声问出来,“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这个世界的攻略对象不在目前疏璃就读的学校,如果疏璃不转学的话,连对方的面都很难碰见。   “怎么突然想转学?在长德待得不开心吗?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乔珂目露忧虑。   “没有,就是……”疏璃耷拉下眉眼,装出一副深受困扰的模样,“最近围在我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了,总是打扰我学习,怪烦的。”   疏玿和乔珂陷入沉默中。   眼前男生容貌昳丽,却神情恹恹,看得让人心里发软。因为这太过出众的外貌,疏璃从小到大经历过太多类似的事情,他们心里都清楚,即使换了个学校,他的处境也不会好转多少。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不去上学,不去融入集体和人群。   “我待会就去长德替你办理转学手续。”疏玿放下餐具,很快地就答应了,“你想转去哪里?南城二中?”   “嗯嗯。”疏璃眨巴眨巴眼睛。   “听说南城二中学习氛围还好,下一届的市状元很有可能就在那里。可是……”乔珂犹豫着,“二中离家远,不像长德,上下学都很方便。”   “不远不远,”疏璃靠近了晃动乔珂的手臂,讨好地撒娇,“多出十几分钟的路程,骑自行车就当是锻炼身体嘛。”   乔珂被他晃得没有办法,只能一迭声答应道:“好好好,你开心就好。”   南城二中的高二5班这段时间格外热闹。   几天前就有消息从老师办公室传来,说将会有一个人从长德中学转来他们班。高二下学期开学都快一多月了,选择在这种时候转学的行为就挺耐人寻味,还没等众多好八卦者打听清楚原因,又有一个更为重磅的新闻炸开   那转学生的名字是“疏璃”。   恰好在读高二。   恰好性别男。   恰好与长德中学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同名同姓。   这么多的巧合,足以说明此“疏璃”即彼“疏璃”,将要来南城二中的转学生就是那个让不知道多少人不惜翘课也要溜去长德排着队看一眼的大美人校花!   面对这样的情景,怎么能不激动?怎么能不兴奋?   虽然南城二中的学习氛围很好,但高中的学习生活总归是繁重而无聊的,这才需要时不时的八卦新闻来作为调剂。于是,高二5班乃至于整个南城二中一时间人心浮动,人人都对将要到来的转学生翘首以盼。   这天课间,任课老师刚出高二5班的教室,班主任就领着一个人走进来。   教室里翻书喝水插科打诨的声音都停了下来,众目睽睽中,高高瘦瘦的男生走上讲台,泰然自若地朝大家一笑。   因为没有领到校服,他依然穿着自己的常服,外套和长裤都是最简单的样式,却生得一副令人惊叹的好相貌,黑色短发柔软地贴在额前,肤色如雪,唇色嫣红,眸中有水光潋滟,流丽眼尾与淡色泪痣相映生辉。   众人早就听闻长德校花的美貌,有人也远远见过疏璃的样子。但无论如何,当这个一贯活在传闻中的人近距离站在他们面前时,那种美貌带来的冲击力依然是巨大的,甚至到了足以让人失语的地步。   台下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男生却没有受到半点影响,而是微笑着开口:“大家好,我是疏璃,很高兴来到高二5班,请大家多多关照。”   班主任简单地说了两句话,就指引疏璃去第四大组倒数第二排的空位坐下。空位旁的高个子女生一路注视着疏璃走过来,他放下书包,向女生伸出手,眉眼弯弯:“你好啊。”   女生留着半长的锁骨发,下颌小巧,五官明艳,转头时左耳上的一排晶钻钉漏出发丝缝隙,熠熠地闪着光。她握了握疏璃的手,大大咧咧地笑:“你好,我叫唐歆。”   溏心?   唔,是个非常有个性的女孩子,名字听起来却很甜。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个世界啦,谢谢大家   晚上还有一更^▽^ 第69章 小星星(2)   下午上课前,唐歆带着疏璃在学校里闲逛,熟悉熟悉环境。逛过一圈后两人绕回教学楼,路过楼前的荣誉栏时疏璃忽然停住脚步。   满墙的红底照片中,上个学期期末高二年级总分第一的位置上,十七岁的少年穿着白衬衫,俊眼修眉,轮廓秀致,气质温和而沉静,又透着一股清清淡淡的冷意。饶是这样一张高清大头照,依旧好看得几近耀眼。   “疏璃?”唐歆原本都走出几步远,回头看见疏璃仍留在原地,于是倒了回来,顺着疏璃的视线看向那张照片,“哦,这是1班的季风迟,大学霸,贼牛逼的那种。你认识他?”   疏璃摇了摇头,“他很好看。”   “校草嘛,这次照片算是留得比较久的,”女生忍着笑耸耸肩,“以前每次照片一贴出来,没过几天就被人趁着月黑风高给撕下来收藏。”   “真的吗?”   “吓,你不会也想效仿吧?季风迟本人比照片好看多了,虽然他现在去省里参加英语竞赛,你暂时见不到,但他下礼拜会就回来,还是有机会的。”   见疏璃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唐歆以为他在开玩笑,“再说了,你想看帅哥的话不如在面前摆张镜子,天天照着自己看它不香吗?”   疏璃被逗得忍俊不禁,答道:“不香的。”   “叮铃铃铃铃——”   上课铃声响起,唐歆一声惊呼,拉起疏璃就往楼上跑,“快快快,要上课了,待会可是扒皮陈的课,迟到是要被削的……”   ……   疏璃在这个世界是艺术生,上完文化课后,自习课还要去艺术楼的画室画画。他来到画室,同老师和在座学生打了招呼,在自己的位置坐下。   南城二中的画室窗明几净,桌椅井然,作画声窸窣。高二已经开始学习临摹石膏头像,疏璃捏着铅笔坐在画架前,尝试着下了第一笔。   熟悉感铺天盖地涌来,疏璃的笔尖停在画纸上。   鼓膜震颤的响动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耳中的嗡鸣声起初只是一点,而后越来越大,吵得他头晕目眩。   疏璃咬紧牙关,眼前却一片模糊。他的耳边极安静,只有耳鸣声配着擂鼓般的心跳声占据了所有。   他清楚地意识到了一点   他没有办法画画了。   即使在第三个世界时也曾为了生计画过画,但这种感觉是不一样的。在这样熟悉的学校画室里,在这样熟悉的情境中,他提不动笔、画不了画,失控得像一个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的病人。   自从疏璃走进画室,这里大半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一些人自然也发现了他的不正常。老师从讲台走下来关切地问道:“同学,你怎么了?”   疏璃过了一会儿才听清老师的问话,他慢慢搁下铅笔,仰脸回话时眼角泛着微红:“老师,我身体不太舒服,可以去一下医务室吗?”   “严重吗?需不需要人陪同?”   疏璃拒绝了陪同,独自一人出了画室。   他并没有去医务室,而是走到学校的操场,坐在了操场边的台阶上。   春末的天空明朗多云,太阳将要下山,空中还留着一点暖意。打篮球的男孩们已经脱下了外套,穿着各色的篮球服在场上奔跑笑闹,肆意挥洒着汗水。   明明是这样好的年纪。   疏璃发了半晌的呆,直到风将他额上的冷汗吹干,才轻轻问出口:【“是故意的么?”】【“什么?”】   【“我在这个世界里的家庭,我的父母,我的生活,还有我的画……”】疏璃停顿一下,轻声问:【“是故意的么?故意这么设定的?”】亚撒刚要出声,却被疏璃打断,他冷静地质问道:【“如果不是故意的,为什么这里的一切都和现实中我曾经的生活轨迹一模一样?难道只是因为巧合?”】亚撒沉默良久,而后开了口:【“当然是不一样的。”】【“……”】   【“这个世界里有季风迟。”】   南城二中的绿化做得很好,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花叶香气。疏璃静了半晌,忽然轻轻吸了一口气。   花叶香呛进鼻腔和肺腑,也呛起些微难忍的酸涩,他垂眼问:【“他……现在在做什么?”】【“刚出考场,在和同学去吃饭的路上,要看吗?”】【“……不用了。”】   疏璃用力闭了闭眼。   是不同的。他想。   这个世界里有季风迟。   至少那个人是真切地存在着。   来到南城二中的第二天开始,疏璃的课桌上每天清晨都堆满不知道谁送的巧克力和零食。等过了周末后,疏璃刚来到教室,一打开课桌板,挤在桌膛里的一叠颜色不一样式精致信件就哗啦啦撒出来。   一个礼拜下来,高二5班的同学早已见怪不怪。   新来的转学生虽然美貌惊人,但身上一点架子都没有,反而性格活泼开朗讨喜,和他相处起来不仅赏心悦目,而且容易开怀,是以大家和他的关系迅速拉近,在这种时候还能嘻嘻闹闹地调侃一句“不愧是校花”。   “去去去,小心校花揍你。”疏璃也不恼,一边开玩笑撵人一边蹲在地上拾起散落的的情书。   陪他一起捡信的一个男生注意到疏璃的右手,食指与中指都包着纱布,只露出两节泛着粉意的莹白指尖。他觉得奇怪,问道:“你这纱布缠了几天了,怎么还没好?”   “唔……”疏璃活动了一下手指,表情自然,“之前削铅笔的时候不小心被划到,伤口有点深,估计没那么快好。”   “那你不是这段时间都画不了画了?”   “对啊,有够倒霉的。”疏璃叹了口气,把捡起来的情书码好,收在课桌里的一角,零食什么的体积太大,只能分给班上的人吃。   前桌的女生得到两大盒巧克力,捂着肚子嚎了一声:“我不能再这样吃下去了,上周我起码胖了三斤啊三斤——”   “女孩子肉一点也很可爱啊,”疏璃笑眯眯地安慰她,“片面追求瘦身是不对的。”   唐歆在一旁咔嚓喀嚓地咬薯片,乐于同他们分享八卦:“我听说1班也是这样,所有坐在季风迟周围的人体重都会大幅度上升,无一幸免。”   女生两眼发直,“这算什么?幸福的烦恼?”   “幸不幸福我不清楚,只知道后来一见有女生来给季风迟送东西他们就如临大敌。”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过——”唐歆拉长了尾音问疏璃,“季学霸沉迷学习无心恋爱我可以理解,疏小璃,那你呢?不准备谈个恋爱?”   “这位同学,请你说话注意一点。”疏璃语带威胁,“难道一定要学习好才有不谈恋爱的理由?”   唐歆嘻嘻笑道:“谁让你长了这么一张蓝颜祸水的脸?还不得趁早造福一下广大女同胞?”   疏璃晃了晃手指,“不对哦。”   “嗯?”唐歆眨眨眼。   疏璃凑近了一点,在她耳边说:“我喜欢小哥哥。”   “小哥哥……哦,小哥哥也不是不行——”唐歆起初没有听懂,顺着疏璃的话点了点头表示了解,随即反应过来,嗓子突然就劈了:“什么?!小哥哥???”   “嗯哼。”疏璃好心拍了拍受到惊吓的女生的肩膀。   早读铃声开响起,一片读书声中,唐歆好歹冷静下来,把语文书竖起来挡在脸前,咳了一声:“小哥哥也不是不行嘛,只要是喜欢的就好。”   疏璃撑着头,“那还没有喜欢的怎么办呢?”   唐歆一脸正色地安慰他:“会有的。”   疏璃笑而不语。   这天疏璃的运气不太好,上午才刚被调侃过,下午就被一个不认识的女生堵在了艺术楼外的蓝花楹林荫道上。   长相甜美的女孩向他告白时手指攥紧了裙角,声音发着颤,被拒绝了也不让开,倔强地想要一个理由。   疏璃对待女孩子时总是要温柔一些,安慰的话刚要说出口,却因为亚撒突如其来的提示而话锋一转。   他说:“因为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女生的眼里浮出泪光,“真的吗?”   “是真的。”细白的手指一扬,指向远处经过的修长身影,“喏,就是他。”   “季、季风迟?!”看清那人的脸,女生的声音一噎,表情裂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穿着蓝白校服的挺拔男生脚步一顿,黑曜石般清澈黑沉的眼眸扫了两人一眼。   站在蓝花楹树下的少年眉目绚烂,朝他扬唇一笑,眼睛弯起的弧度犹如一树花楹怒放刹那的惊艳。   短暂的愣怔过后,季风迟垂下眼睫,礼节性地弯了弯唇,继续向艺术楼走去。   女生瞬间发现了真相,委屈地问疏璃:“就因为要拒绝我,你才找这样的理由吗?”   “不不不不是!”疏璃一扬声,“诶那谁!你等一下!”   季风迟停在原地,微微颔首,询问的嗓音清朗如山风:“有什么事吗?”   大风骤起,满树蓝紫色花瓣簌簌而落。漫天如梦如幻的蓝花楹雨中,高高瘦瘦的男生一头撞进季风迟怀里,硬生生将他撞得向后仰了仰,下意识扶住了那人的腰。   “你……”季风迟有些惊疑不定。   疏璃抬头,狡黠地一眨眼,踮起脚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唇。   那只是个一触即分的吻,却令少年猝然睁大眼。他的手不上不下地停在疏璃腰侧,反应过来后猛地后退一步。   疏璃仍挂在季风迟身上,在他耳边小声说:“同学帮个忙,别动。”   一偏头,发现季风迟雪白的侧脸已经泛起了红。   害羞了。   好萌。   疏璃的眼里蕴着调笑意味,“疏璃,琉璃的璃,我的名字。”顿了顿,唇齿间声音旖旎,“我知道你,季风迟。”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2620:41:04~2021-04-3015:00: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九同80瓶;莫嗔10瓶;wuli浨崽、染上秋2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小星星(3)   极近距离的注视下,季风迟的眼睫长而微翘,衬着澄澈的纯黑色瞳仁,呈现出一种惊人的秀气。他的身体不自然地僵硬着,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她走了。”   疏璃回头一望,果然,蓝花楹花瓣中女生的裙角飞扬,身影消失在转角处。于是松了口气,“总算结束了。”   季风迟比他高了半个头,疏璃的手仍勾在季风迟的脖颈上,自然而然地低头蹭了蹭,柔软发丝拂过男生白皙的喉结。   莫名亲昵的动作。   随后像是才反应过来,疏璃从季风迟怀里跳开,落定后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那什么,谢谢你啊。”   怀抱陡然一空,季风迟脸侧的红晕渐消,声音平和有礼:“不用。”   似乎为了缓解此时尴尬的气氛,疏璃问道:“像季大校草这样的人,肯定也会经常遇见类似的事情吧?”   “不会。”   “嗯?”   “如果因为要拒绝别人而……”季风迟想到了刚才的那个亲吻,没能说下去。   疏璃听懂了季风迟话中的未尽之意,饶有兴致地问他:“那你通常怎样拒绝别人?让我学一学?”   季风迟略略蹙眉,没有回答。   “好吧,相比较这个问题,其实我更想知道的是,”疏璃弯起眼角,“季风迟,你会有不拒绝别人的时候吗?”   “……你为什么想知道?”   疏璃笑盈盈地看着他,“当然是看看我还有没有机会啊。”   疏璃说话时总喜欢在末尾带个语气词,尾音微微上扬,像撒娇又像调笑,却一点也不会令人心生反感,而是稍不留神便会溺在那甜而勾人的嗓音里。   季风迟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移开眼,假装没有听见,“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男生离开的背影挺拔修长,肩背笔直,步履从容,踩过一路轻盈柔软的蓝色花瓣,却在身后人出声时顿了顿。   “季风迟,”那人的声音中含着愉悦笑意,“不管怎么说,很高兴认识你。”   男生没有回头,步子明显加快了几分。   疏璃的心情变得很好,懒懒散散地走回教室,发现班上闹哄哄的,同学们都在三五成群地讨论着什么。   唐歆解释说,老师刚刚来宣布了下个月月初举办艺术节的事情,是以大家都兴奋疯了。   艺术节和运动会向来并肩号称学生时代中两个最受人喜爱的活动,供学生们休闲娱乐看热闹,疏璃对此表示理解。然而身为5班文艺委员的唐歆却并不怎么兴奋。   “选节目太难了,每次选节目就得死一大群脑细胞,更别说之后的排练了。”唐歆拿着笔头敲脑门,已经开始伤脑筋,“不行,我得提前去探探其他班的底,看他们准备搞什么。1班除了季风迟弹钢琴外,肯定还有个别的节目,2班……”   疏璃敏锐地捕捉到了几个字眼,问:“季风迟弹钢琴?”   “对啊,去年艺术节季风迟在台上露了一手,然后就被文娱主任蒋老师给赖上了,放言一定要让他今年再登一次台。”   虽然季风迟不是爱出风头的性格,但架不住校草盘靓条顺,不仅琴弹得好,长得也好,往台上一站赞助不用学校拉就过来了,这买卖怎么看都划算。   疏璃恍然:“难怪我刚刚在去艺术楼的路上撞见了他。”   唐歆把笔一丢,颇有些幸灾乐祸,“看来我猜得没错,季风迟今天才刚回来,蒋老师已经开始缠人了。”   疏璃“唔”了声,慢吞吞地问:“我发现你对季风迟的事都很了解……你喜欢他?”   “什么呀,风云人物的事迹谁不了解。”唐歆不给面子地反客为主,“倒是你疏璃,你怎么对季风迟的事情这么关注?”   “因为我喜欢他呀。”   “……等等,”唐歆一时没听明白,“你刚刚说什么?你喜欢谁?”   疏璃笑眯眯地重复一遍:“我说我喜欢季风迟。”   “什——”唐歆的嗓子差点又劈了,好在早上已经被疏璃吓过一回,心理承受能力强了不少,她压低了声音问:“真的假的?你早上还跟我讲没有喜欢的人!”   疏璃竖起一根手指,“早上的时候的确没有,但我对季风迟一见钟情,所以现在有了。”   唐歆由衷感慨道:“我的祖宗,您可真是胆大包天。”   “怎么,我不配?”   唐歆撑起身,手指轻轻捏住疏璃的下巴,向左转十五度,再向右转十五度。眼前的美人脸稠艳缱绻,唇红肤白,眼尾一点盈盈的泪痣。   她居高临下地审视一番过后肯定道:“就冲这张脸,你不配谁配。”   疏璃强调:“我要追季风迟。”   唐歆一拍胸口,“等着,姐帮你。”   两人合计一番,拍板决定追人计划明天正式开始实施。下午放学后疏璃按部就班地骑自行车回家,快到家时亚撒喊住他:【“疏璃,掉头,去花蹊湖。”】花蹊湖是南城一个有名的景点,湖畔种着大片的春海棠,因此而得名。它的位置巧妙,恰好离疏璃家不远,也是季风迟回家的必经之路。   疏璃同爸妈打了个招呼,依言掉头去了花蹊湖。   花蹊湖外的长街人来人往,不少人纷纷向一个地方拥去,已经自发聚成了一个圈,圈里传来隐约的琴声。   “不好意思,借过借过。”疏璃艰难地挤进人群前排,映入眼帘的是一架立式钢琴,以及坐在钢琴前的季风迟。   男生脱了校服外套,衬衣袖口被挽在肘间,眉眼低垂,修长漂亮的手指在黑白键上飞快跃动,行云流水般的音乐倾泻而下。   黄昏时分,室外的天色已经暗下来,声势浩大的粉紫色云霞铺满了天际,偶有倦鸟三两回还。花蹊湖的一树海棠探墙而出,如霞如雾轻盈烂漫的花枝高高遮在男生头顶,花瓣却像是开在了他的指尖。   人们喧闹的声音渐渐变小,他们惊艳于这一刻的景色,也惊艳于这一刻的乐声。   这支曲子是灵巧的、温柔的,同时又是饱满的、热情的、浪漫的。季风迟的十指没有停顿过一下,动作优美,琴声流畅且富有感情,令人仿佛能从他的琴声中听出花开至末路的绝望和绚烂。   【“《flowerdance》,花之舞。”】   亚撒的话音刚落,“吧嗒”一声,一朵开得极盛的海棠落在了男生手边的琴键上。男生长睫微垂,似乎是笑了一下,动作渐慢,钢琴声变得轻而缓,犹如呢喃。   落下最后一个音符,季风迟从钢琴前起身,与旁边一位胡子拉碴的长头发大叔击了下掌。看起来落拓不羁却称得上英俊的大叔揽住他的肩,笑呵呵地跟他说着什么,疏璃在这时默默退出人群。   当天夜里,疏璃失了眠。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几个小时,却酝酿不出半点睡意,脑海里一直重复出现季风迟弹琴的样子。   这让疏璃想到第一个世界里沈敛演过的那部电影。有那么一瞬间,季风迟的身影甚至跟少年阿寻重合起来。   他们在傍晚时刻弹着琴,一样的黑发白衣,神色安静。   但又是不一样的。   沈敛是健康的、自信的、骄傲的。他身上像是落了全世界的光。   后半夜里,疏璃翻身下床,“啪”一声打开灯,走到画架边。   他在灯光下端详自己的手指,那层纱布一直帮助他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现在却被一点一点揭开。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了画笔。   第二天的大课间里,唐歆拿着张纸风风火火地回了5班,拍在疏璃桌面上,“看我给你搞来了什么。”   疏璃定睛一看:“1班的课表?”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嘛。”唐歆伸手往纸上一戳,“那,就在今天下午,1班有体育课。”   高中追人最简单最常用的办法无非是送水,而最适合送水的时机就是出过汗的体育课或课外活动后。于是乎,疏璃在唐歆的撺掇下买了瓶苏打水,掐着时间站在操场外等人。   远远地,季风迟和几个1班的男生并肩走出篮球场,疏璃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见两个女生走上前,其中的一个含羞抬头,递给季风迟一瓶运动功能性饮料。   唐歆愤愤道:“居然被抢了先机!”   疏璃眯了眯眼。   离得太远,两人听不清那边的对话,只能看到季风迟并没有接过饮料,而是说了句什么,接着两个女生便铩羽而归。   唐歆一脸惨不忍睹,“我忘了,季风迟向来是不接礼物的——除了没署名就丢在他桌上的便宜零食……”她看了一眼疏璃,直觉待会儿场面会比较难看,“要不我们还是先撤吧,以后再从长计议?”   眼见几人往这边走来,疏璃拒绝道:“撤什么撤,让我先冲一波。”   说完,他拎着水瓶大步走到季风迟面前,无比直接地把水递过去,“请你喝水,当是昨天的谢礼。”   额发微微汗湿的男生停闻言一愣,停在原地,视线从疏璃手中的苏打水滑向他的脸。   疏璃现在是南城二中的名人,每天等在高二5班教室外扒窗看他的大有人在。季风迟身边的同学显然是认识疏璃的,他们相互之间眼神交流了几个来回,已经有人笑问两人昨天干了什么。   季风迟没有动作,疏璃也不动,举着水问他:“你要拒绝我了吗?”   虽然是这样的问话,但疏璃仍然笑得唇角弯弯,看着季风迟的神情很专注,眼里的光柔和而漂亮。   ——漂亮得让人生出些许的不忍。   季风迟突然移开眼,伸手接过那瓶苏打水。   他穿着运动短袖,露出流畅好看的手臂线条,肌肤冷白,握住瓶身的手背压出一点青色筋络,淡声道:“谢谢。”   作者有话要说: 当然不会啦,你永远是例外   晚上继续谈恋爱! 第71章 小星星(4)   据疏璃所知,季风迟昨天之所以会在花蹊湖街口弹琴,是因为放学路过的时候碰见了一个街头艺人——也就是那个长头发的英俊大叔正在往路边抬钢琴,季风迟上去搭了把手,大叔看出他也是个练家子,于是跟他约了三首曲子。   大概像这种搞音乐的人身上都带着天生的浪漫因素,又或者是因为知己间的惺惺相惜,在学校登台弹次琴还要老师软磨硬泡才会应下的季风迟很轻易地就同意了。   也就是说,季风迟这两天会如约去同一个地方弹琴,直到大叔去往另一个地点,继续他的浪漫事业。   疏璃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下午放学的时候故意磨蹭了半天,等到教室里人都走光了才走出教学楼。   季风迟放学前又去了一趟艺术楼,来到车棚取车时路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他推着自行车走出车棚,忽然目光一顿。   穿着校服的熟悉身影蹲在路边,身旁停了一架自行车。两节课前还给他送过水的那个人一手举着自行车脱了一半的链条,摆弄半晌也没弄出个什么章程。   季风迟路过时他刚好抬头,原本垂头丧气的男生眼睛一下亮起来,笑着打招呼:“这么巧,又见面了。”   “……车坏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链条就脱了。”疏璃说着,抬手擦了把脸侧的汗。   “噗嗤。”季风迟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   “?”疏璃眼神茫然,“你笑什么?”   季风迟指了一下他的右边脸颊,“这里,有脏东西。”   “嗯?”男生疑惑地摸了摸右脸,不但没摸到那块脏污,还给自己脸上新添了两道黑色指印,更像只大花猫了。   “……”季风迟咳了声,递过去一包湿纸巾。   疏璃站起身拆开纸巾,仔细地擦着脸,他自己看不到,便凑近季风迟跟前问:“干净了吗?”   男生那张雪白艳丽的脸孔陡然在眼前放大,季风迟扶着自行车车头的手一紧,脑袋微微向后仰了仰,回答:“干净了。”   “真的?”   “真的。”   “哦。”疏璃站直身体,叹口气故作苦恼,“车坏了,现在怎么回家都成了问题。”   季风迟:“你爸妈呢?”   “他们今天不在家,不能来接我。”疏璃视线落在季风迟的自行车上,忽然眨了眨眼睛,“印象里我们回家是顺路的,不然——你带带我?”   季风迟下意识道:“不行,我在路上有事,会耽误一段时间。”   疏璃却非常体贴,“我不急,路上你随时可以把我放下来。”   “……”   季风迟本想问疏璃为什么不可以自己坐公交或者打车,但最后还是妥协了,对疏璃点点头。   疏璃高兴起来,飞快把自己的车放回车棚,然后跳上季风迟的自行车后座。   傍晚的风吹得人极惬意,也将季风迟的校服外套吹得向后张起,像振翅的白鸟。疏璃没有去抱他的腰,而是犹豫了一下,伸手牵住他的衣角。   季风迟低头看了眼,没有说话。   骑至半路,疏璃像是才找到话题,问季风迟有没有选好艺术节要弹的曲子。   季风迟回答说没有。   疏璃有些疑惑,“为什么还没有?我觉得昨天你弹的那首就……呃……”   话说出口才发觉自己露了馅,男生讪讪地噤声。   季风迟向后一睨,“昨天?”   心虚了一会儿,疏璃干脆承认道:“好啦,昨天我是有看到你弹琴。”   “所以你今天是故意……”   “意外!今天绝对是意外!”疏璃慌慌张张地撇清自己,还非常幼稚地自证清白:“骗你是小狗。”   季风迟没说相信也没说不相信。到地方后,疏璃意料之中地没走,反而破罐子破摔般站在了人群的最前面,也是最靠近季风迟的位置。   季风迟坐在钢琴前,开头就是一段活泼轻盈的旋律,灵巧跳动的十指速度令人眼花缭乱。弹到一半时,他抬头看了眼疏璃,眼中掠过一点笑。   “?”疏璃对钢琴曲了解得不多,但并不妨碍他因为季风迟的这一眼而产生一些不好的预感。   【“这支曲子叫MieWaltzOp.64/1。”】亚撒停顿一下,嗓音含着促狭笑意,【“中文名称是……《小狗圆舞曲》。”】疏璃:“……”   有一就会有二,季风迟前一天没能拒绝疏璃与自己同行、在花蹊湖看自己弹琴,第二天放学见到疏璃早早地就等在教室门口时,他更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疏璃的自行车已经修好,两人并肩骑着车在路口穿行。   同样的校服样式,同样是手长脚长的年轻男孩,他们在一起的场景漂亮得像幅画,身上有自在快乐的光芒,也令无数人愿意为他们短暂驻足。   景区外人多,两人提前下了车走过去。路过街边冰柜时疏璃一摸口袋,只摸到一只硬币,他干脆买了一根碎冰冰,掰成两段后分给季风迟一段,顺便在他伸手来接时故意蹭他一手冰凉的水汽。   季风迟不遑多让,屈了屈指,一滴水珠就落在疏璃的眉角。疏璃笑出声来,弯着眼看他,眼里像是有星星。   两个男生就这样毫无形象地敞着校服,握住半截碎冰冰在川流不息的长街上笑闹,笑过之后找到位于街口的大叔。大叔笑眯眯地跟疏璃打招呼,随后把位置让给季风迟。   季风迟刚刚吃完那半支碎冰冰,唇角被冻得微微发红,指尖还留着隐约的湿意。他将手指放在黑白琴键上,安静了一会儿,轻轻弹出一段众人都耳熟能详的音乐。   “twinkle,twinkle,littlar   (一闪一闪小星星)   howiwonderwhatyouare   (究竟何物现奇景)   upa波vheworldsohigh   (远浮于世烟云外)   likeadia摸ndihesky   (似若钻石夜空明)”   旁边响起一个六七岁小男孩的声音,奶声奶气地问牵着他的妈妈:“妈妈,是小星星吗?我也会弹!”   疏璃蹲在钢琴边,笑吟吟地仰脸看季风迟,“哥哥,是小星星吗?”他学小孩的语气,拖着腔像在撒娇,“我也会弹哦。”   季风迟微微一笑,琴声缓下来。迎着观众们惊异的眼神,在某一个节点过后,他的手指蓦地开始在琴键上飞速跃动,几乎让人觉得看到的是残影。   依然是相似的曲调,风格却完全变化,音符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流出,急促却轻巧,活泼而烂漫。   疏璃……疏璃目瞪口呆。   一整首《小星星变奏曲》的时间不短,饶是季风迟弹完之后也会手骨发酸。他活动着手指,从琴凳上起身。   大叔抛给季风迟一瓶矿泉水,走近拍了拍他的肩,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可以啊,手速够快,弹得不错。”   “熟能生巧而已。”季风迟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找到地方了吗?”   “找着了,明天就不会过来了。”   “嗯。”季风迟应了声,朝疏璃微抬下巴,询问道:“回家?”   疏璃跟上来,“走吧。”   大叔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仿佛明白了什么,突然语出惊人:“你们这是……在谈恋爱?”   “咳——”季风迟猝不及防呛了口水,一时间没空出声。   疏璃善解人意地摆手,“没有没有,我们是纯洁的同学关系,高中早恋是不对的,我们应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迎接未来造福社会,就算要谈恋爱也是……”   听疏璃越扯越离谱,季风迟拧好瓶盖,拽着他的书包带子往身后带,向大叔摆了摆手,“有机会再见。”   懂了,大叔点头,原来还没追上。   男生被季风迟拽得踉跄,还不忘回头向大叔比个“OK”的手势,笑容灿烂地示意自己会加油的。   大叔又了然地点头。   唔,看这个情况,也是迟早的事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嗑昏八百次,小季太会了太会了   ps.用的是王雨然版本的《小星星》歌词 第72章 小星星(5)   疏璃最近很忙,一上完课就往画室跑,有时候能在里面待上个几小时不出来,唐歆一度怀疑他是不是把誓要季风迟追到手的豪言壮志给抛到脑后了。   不过这段时间唐歆不比疏璃清闲,她急着敲定艺术节上要准备的节目,又是和班干部开会讨论,又是制作班级创意海报,同样忙得脚不沾地。   几天后的大课间,疏璃拿着一个礼盒来到1班,想要1班教室窗边的同学替他叫一下季风迟。   “季风迟不在,你——”面对来找季风迟的人,女生早就习以为常,她一边说话一边抬头,看到疏璃的那刻忽然卡了一下壳,“你……你找他做什么?”   “他不在啊……”疏璃露出略微失望的神色,将礼盒交给女生,“那麻烦把这个放在他桌子上,谢谢你啦。”   “可是……”女生拿着礼盒进退两难,“季风迟从来不收礼物……”   乌发明眸的男生弯眼一笑,微合的眼睫秾长如羽,“如果他看到的话,他会收的。”   疏璃回到教室,5班正在进行民主选人环节。他们的节目已经确定了是跳Hiphop,但跳舞的人还没确定,除了身先士卒作垂范的文艺委员唐歆,还需要再选出两名女生和四名男生出来。   课间即将结束,五个身上有舞蹈功底的人也被选了出来,只差最后一个男生。迟迟没有人站出来,却有不少人明目张胆地向疏璃这边望过来。   疏璃:“……?”   别看他呀,加上现实世界他都经历八个世界了,可从来没跳过舞。   “我看你们好像心里已经有了人选?”唐歆笑得不怀好意,“那么,请大声说出他的名字——”   于是全班人异口同声起哄道:“校花——!”   刻意拉长的话音刚落,大家纷纷笑成一团。   唐歆对着疏璃摊了摊手,“你看,大家都想看你跳舞来着。”她当即拍板,“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疏璃:“……行吧。”   艺术节就在5月初,统共没有多少排练的时间,一行人的练舞生涯就这么紧锣密鼓地拉开序幕。   然而,此刻对于南城二中来说迫在眉睫的却是另一件事——那就是这个月底即将来临的期中考试。   疏璃是艺术生,对文化成绩要求不高,只要保证自己不会是倒数就行。即使如此,疏璃还是得在亚撒的帮助下辛辛苦苦地复习高中知识。   他在其他时空里生活了加起来有几百年,就算曾经是高中生的时候学习不错,现在也早就把学过的东西忘到了九霄云外,如果不学习,很有可能会在考试当天交白卷……   那可太丢脸了。   又是练舞又是学习,疏璃的闲暇时间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一时间累得够呛,连时不时去季风迟面前刷一刷存在感都没空。   当然,这也是疏璃计划好的。毕竟在这个世界里他和季风迟认识时间还太短,加上凡事都讲究个松弛有度,把人逼得太紧不是个好办法。   高二理科要连考两天,星期五下午考完最后一门就放假。考场顺序是按上次的考试名次来排的,疏璃从别的学校转学过来,没有上次成绩,于是被排在了最末位,得去另一栋楼的最后一个考场考。   另一栋楼的考场是空教室,疏璃去考还得自己端凳子,考完再逆着人流回位于五楼的5班教室。   星期五最后一场考完,疏璃上楼梯时下一层楼的学生刚好出了教室,全部拥在楼梯口等待下楼。人太多,三楼以上的楼梯通不了,只能等下面的学生先走,疏璃就这样连人带凳子被堵在三楼和四楼之间。   他周围的人都要下楼,只有他一人格格不入地保持着上楼的姿势。为了不撞到人,疏璃只能稍稍侧身,将凳子举起来,仰头一眼撞进季风迟的眼底。   季风迟恰好站在他身前两个台阶上,单肩背着包,此时正垂下薄薄的眼皮看他。   疏璃双手举着凳子,被人群挤得狼狈,几乎动弹不得,跟眼前人打招呼时却仍笑得很甜:“好久不见啊。”   三天?还是五天?也能用“好久不见”吗?   季风迟顿了顿,嗓音清润微沉,在吵闹的人群中依然清晰可闻:“谢谢你的画。”   “你知道是我送的?”   季风迟想到那副画,上面有大片铺陈渲染的紫粉色云霞,钢琴前少年头发乌黑,衬衣洁白,头顶的花树间似有鸟鸣啾、有风簌簌。   任何人在看过那副没有落款的画后都该称赞画者的用心,他笔下的年轻人眼眸微阖,十指飞动,身上有旺盛的生机和活力,同时又是沉静的、温柔的,在人群中快乐而又自由地弹一支钢琴曲。   如果不是倾注了自身真正的情感,世上最富技巧的画家也画不出那样的画。   他几乎瞬间就猜到了画者的名字。   但季风迟没有这么说,他的声线压着笑意,“有人告诉我,校花来过。”   疏璃:“……”   看见疏璃的神情,季风迟弯了弯眼,单手将疏璃举在头顶的凳子拿过来。   双手被解救出来,疏璃活动了一下胳膊,用一种接近自言自语的音量小声说:“那校草是不是跟校花很配?”   下方人群开始走动,楼梯道终于不那么拥挤。也不知道季风迟究竟有没有听到,他拿着疏璃的凳子转身往楼上走,并不回答。   疏璃跟在季风迟身后上楼,还没到5班教室,季风迟突然被叫住。   高二年级的文娱主任蒋老师腋窝下还夹着一捆卷子,路过时吩咐季风迟周末记得去艺术楼试试琴,顺便看一下那里的花。   季风迟应了。   “艺术楼顶楼种了花?”疏璃问。   季风迟点头,“蒋主任种的。”   “我周末有空,能和你一起去吗?”疏璃眨了下眼,旋即补充道,“没别的意思,主要是想看一看花。”   季风迟停顿两秒钟,一边走一边侧头看他,含了点笑问:“疏璃,你知不知道有时候‘看花’不只是‘看花’的意思?”   疏璃茫然:“什么?”   季风迟却不再说,而是在5班门口把凳子还给疏璃,“周日下午四点,我会在这里。”   5班要准备艺术节的人约着周末在一起练了两天的舞,疏璃特意把周日下午的时间空出来,还没到四点就到了校门口。   等了几分钟,就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向这边驶来。车停在校门口,季风迟下了车,对车里的人说了句什么,然后关上车门。   季风迟今天穿了件黑色外套,更显得发乌肤白、眉目清俊,迈步时身姿挺拔而从容。疏璃待在原地,笑吟吟地看他朝自己走过来。   还没等季风迟走近,停在他身后还没走的车上突然跳下个人。那是个看起来还很年轻的女人,穿着一身简约的黑色小礼裙,双肩光裸,肌肤白皙,高跟鞋跑起来哒哒作响。   季风迟反应很快地转身拦住她,“怎么下来了?不是赶时间去乐团吗?”   “哎呀小迟你别拦我,让我看看……”男生身量高,女人努邻脚昂头,想越过季风迟的肩看清疏璃的脸,“就一眼,很快的。”   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疏璃有些懵。   季风迟露出疏璃没有见过的无奈神色,“都说了不是女生,也不是约会……妈!”   女人终于找到空子钻出季风迟的手臂。她挽着优雅端庄的盘发,神情却不怎么端庄,一张美人面庞满是盈盈的笑,“啊!真的是个男生,长得好好看……”   疏璃眨眨眼,笑得乖巧,“阿姨也很好看。”   “冒冒失失的,吓到风迟的同学该怎么办。”一只手扶上女人的腰,眉目间和季风迟有几分相似的男子无奈地向疏璃道歉:“小同学,不好意思了。”   “还不是因为小迟拦着我,我只是想看一眼嘛。”   时秋意嗔怪一句,又转向疏璃。大概因为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她身上总带着一种让人喜欢的天真娇憨之感,连说话的语气都很柔,“这位同学,小迟很少约人出来玩的,你肯定跟他关系很好吧,那你知不知道——”   季风迟扶了扶额,忍无可忍道:“爸……”   “好了好了,人也看过了,招呼也打过了,再不走真的要迟到了。”季宣揽着妻子往外走,不忘给儿子使眼色。   季风迟叹了口气对疏璃说:“走吧。”   隔了这么远,依然能听到季宣在低声数落时秋意穿高跟鞋还敢跑那么快,疏璃失笑,“原来知名钢琴演奏家时老师私下里是这样的。”   季风迟瞥了眼疏璃写满揶揄的眉眼,道:“你和她倒是挺像。”   “哪里像?”   “都很能闹腾。”   疏璃反驳道:“明明是都很可爱。”他感慨一句,“阿姨这么可爱,才会养出你这么可爱的儿子。”   季风迟的脚步微顿,“我以为你会认为我无趣。”   “怎么会呢?”疏璃说话的时候没去看季风迟。他目视着前方,唇角挑着笑意,眼中似有一泓清亮溪水,嗓音轻而甜,“你在我眼里绝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3016:15:17~2021-05-0112:19: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莲子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小星星(6)   艺术楼楼顶是个大天台,辟出一半建了座半开放式的乳白色拱形顶,三面都是平整剔透的玻璃门,里面坐落着号称是南城二中镇校之宝的大家伙——一架九尺施坦威。   疏璃跟着季风迟一路坐电梯上来,还没靠近顶楼,就闻到一股浅淡的玫瑰香。   季风迟掏出钥匙开了天台的铁门,带疏璃走进去。空旷的台上,黑色斯坦威优雅沉默地伫立着,身后的玻璃外是一大片玫瑰花丛,一枝枝玫瑰在花圃中亭亭而立,花瓣层叠鲜妍娇嫩,开得热烈浪漫。   疏璃眼睛一亮,“哇!”   季风迟走上前打开钢琴盖,随手试了几个音,很快又把琴盖放下去。   以为能看到季风迟弹琴的疏璃:“???”   季风迟回头看他一眼示意他跟上,随后推开玻璃门。浓郁醉人的甜香扑鼻而来,黑外套男生一矮身突然在疏璃视线中消失。   疏璃一头雾水地跨出门,季风迟又突然出现,并且一手拎着一把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小铁锹。他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就被塞上了一只铁锹。   “……”疏璃脑袋上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蒋主任说的‘看花’是这个意思?”   “蒋主任管种花,但向来不怎么管养花。”季风迟这才毫不客气揭了蒋主任的底,“叫我来试琴是其次,照料花才是主要的。”   疏璃:“……”   季风迟对着他合眼一笑,“请吧。”   疏璃于是明白为什么自己要求要来的时候季风迟那么快就答应了。他想通后没有一点要生气或抱怨的意思,而是扑哧一声笑出来,“原来你被蒋主任拉着做了两年的免费劳动力?”   季风迟默了默,重点好像不是这个吧?   “我没看管过花,”疏璃挥舞了一下手中的铁锹,居然有些跃跃欲试,“正好可以学一学。”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蹲在天台上给玫瑰花圃又是拔草又是松土又是施肥,忙了一个多小时才搞定。最后一个项目是剪枝,疏璃没试过,怕自己会搞砸,就坐在旁边的台阶上托腮看。   两人漫无目的地聊着天,通常是疏璃问季风迟答。   “这些都是蒋主任教你的?”   “嗯。”   “没种过别的花吗?”   “有过月季和蔷薇。”   “你经常一个人待在这里?”   “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来。”   “唔……这里确实很漂亮,还可以吹风……”疏璃的语速越来越慢,露出一点含糊的困倦。   “嗯。”   季风迟一边举着园艺剪刀修剪花圃里多余的花枝和叶子,一边应了一声,而后半晌没有听到新的问话。   “咔嚓”的剪枝声中他偏头看向疏璃在的位置,却发现疏璃靠在花圃边,已经睡着了。   那人身后是大丛盛放的玫瑰花,他的脸庞却比那些花还要娇艳欲滴,此刻闭着眼安睡,黑发柔软,眉宇沉静。落日的晖光染在他的眼角眉梢,让人找不出一丝阴霾的影子,漂亮干净地像是从来没有经过风雨,也不知人间忧愁。   季风迟沉默地看着这一幕,那一刻,他的神情都不像他。   时间缓慢流过,很久很久之后,他的眸光忽然柔软下来。   ……   疏璃醒来时季风迟正坐在他身旁不远处,脚边放了一堆玫瑰。他戴着厚手套,捡起一支接一支的玫瑰枝,用打刺钳去除上面的刺,动作细致熟练。   “要做什么?”疏璃凑近问道。   季风迟看了眼他,“很累?”   “还好。”疏璃小小地锤了下脖颈,“因为中午没来得及睡午觉。”   季风迟脱下手套,把除好刺的玫瑰花拢成一捧,递给疏璃,“这些送给你,当是报酬。”   疏璃顿了一下,那样一大捧鲜艳的玫瑰花横在两人中间,他却并没有去接,而是问道:“季风迟,你知道在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送玫瑰给别人?”   季风迟一怔,避开疏璃的视线回:“在那个人花费时间帮他照料过玫瑰花圃的情况下。”   “可我不会。”疏璃说,“我只会把玫瑰送给我喜欢的人。”   空气在这一刻陷入僵持。   季风迟的脸庞半掩在层层叠叠的花瓣后面,被衬得眉睫乌黑、肌肤如玉,握着花枝的手指骨节分明,洁白而修长。   “那就算了。”   他微微垂下眼睫,想要收回手,花捧却一下子被疏璃抱住。   男生像是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弯起眼笑得开心,“谢谢啦,我很喜欢。”   周末过后期中考试的成绩就出来了,季风迟毫无疑问稳坐年级第一的宝座,疏璃反而考得比意料中的好一点,在年级两百名左右,令许多人大吃一惊。   接下来是众人期待已久的艺术节,南城二中当天下午停课,在操场搭建出露天大舞台。每个班级都充满欢乐又紧张的气氛,不是在检查服装道具就是在加紧排练最后一次节目。   夜幕降临,晚会正式开始。   高二5班的嘻哈舞被安排第一个上台,作为晚会的热场。唐歆的心思巧妙,在他们的舞里特意融入了影子舞因素,昏暗的灯光下,七个人依次走进舞台上的白色幕布后。   “咚——咚——咚——!”   三声过后,舞台灯骤亮,幕布映出或站或蹲的七道黑色人影。富有节奏感的音乐伴随台下人群的欢呼声响起,七道人影跟着节奏律动,动作统一又随性。   音乐越来越快,越来越燃,突然听见“砰!”的一声响,白色幕布倒地,现出七个人的真容。三个女生穿着黑色露脐装和黑色超短裤,露出细瘦的腰身和纤长的腿,四个男生则穿着大号的黑T配长裤,不论男女都是如出一辙的酷帅潇洒。   最耀眼的却是站在最边上的那个人,炫目的舞台大灯照得看不清人脸,但他露出的脖颈和手臂白腻得像是在发光,偶然能被瞥见上扬的唇角和精巧优美的下颌线。   场上寂静了三秒钟,七人反手一折,齐齐将一直藏在身后的棒球帽戴在头上。音乐再次炸起,扫射变换的灯光中,他们开始踩着急促地拍子不停变换姿势,眼神锐利,舞步流畅。   “啊啊啊啊啊啊啊”   “帅!”   “5班牛批!”   台下群众的热情彻底被点燃,直到台上的舞跳完了,呐喊声还在继续。七人在一片喝彩中鞠躬致谢,然后勾肩搭背地走下台。   人群拥上来围住他们,却敏锐地发现少了一个——刚刚还在台上笑容炫目的男生不见了!   为此疏璃表示:还好我机智。   毕竟这张脸太招人,如果他没提前走的话,估计会被疯狂的人群给吞没……   疏璃压低了头上的棒球帽,从后台绕出去,迎面却碰上向这边走过来的季风迟。   像是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疏璃,季风迟微微一怔。   细碎额发下的眼睛里盈着笑,疏璃仰起脸问:“你刚刚是在那边看我跳舞吗?”   季风迟停顿几秒,居然没有否认,而是说:“你跳得很好。”   听到这句话,疏璃的笑容更大了,带着一点小得意,“当然啦,我练得那么认真。”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刚才本来打算去找你的。”   “……什么?”   疏璃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丝绒盒,在季风迟面前打开,一枚轻薄精巧的金玫瑰胸针安静地躺在里面,在灯光下发出闪闪的微光。   疏璃脸上是剧烈运动过后未褪的薄红,声音还带着些许气喘,注视季风迟的目光却很专注,眼眸晶晶亮亮,“一朵永远不会凋谢的玫瑰……你喜欢吗?”   季风迟垂眸看着那枚胸针,片刻后道:“很漂亮。”   见他将丝绒盒接过去,疏璃雀跃地拉着季风迟走进一旁无人的休息室,“我帮你戴上!”   季风迟被按在椅子上,身后的抽屉里是一只他将要戴上的领结。但他没有出言阻止疏璃,而是看着他掂起那枚胸针,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别在自己白衬衣的领口处。   疏璃别好胸针,然后抬起眼。   两人四目相对,挨得极近。台上明明在唱着歌,人群明明喧闹不休,然而休息室里的这一方天地却依然静谧,他们几乎能闻见彼此清而悠长的呼吸声。   谁都没有动弹。   良久,疏璃眨了一下眼。他低下头,鼻尖轻轻贴了一下季风迟的鼻尖。   季风迟眼中是稍纵即逝的迷惘之色,他仰着脸轻声说:“疏璃,这是不对的。”   “那什么是对的?”疏璃问他,而后笑了笑,“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我们就是对的。”   季风迟不再说话。   他们接了一个很轻很浅的吻。   前台某个班合唱的曲目已经到了尾声,只剩下一道女生在轻声地哼唱,她唱“日子那么长,我在你身旁,见证你成长,永远为你鼓掌”。   “我会永远看你弹琴,”疏璃说,“永远为你鼓掌。”   ……   季风迟在一个小时后登台,弹的是马克西姆的《克罗地亚狂想曲》。   一束光照在头顶,男生坐在九尺斯坦威前,白衣黑裤,腰背挺直。他的腕骨清瘦,手指修长,弹奏时没有用上任何炫技的手法,明快流动的乐声被音响放大,再现了夕阳下战地的尘埃和灰烬,以及其中新生的那朵小花。   惨痛终会过去,希望即将来临。   他的音乐如是说道。   疏璃戴着棒球帽站在人群外,远远地看着台上的季风迟。   连绵的钢琴声中,男生十指飞动,领口处金色玫瑰熠熠生辉,眼里有鲜活热烈的光芒。   疏璃在等他演奏完,为他鼓掌,再给他一个拥抱。然而乔珂在这时跟着5班的同学找到他,急匆匆地揽过他就要回家。   “妈妈?”疏璃回头看了眼还在台上弹琴的季风迟,有些不明所以。   女人眼里是疏璃仓促之下看不懂的情绪,“小璃,这就跟妈妈回去……”她想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强硬可靠,话末却还是带上了些微的哽咽,“你爸爸的公司……”   方才还温热着的胸腔陡然灌入冰冷的空气,疏璃停在原地。   终于来了。   他想。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可能有二更   “日子那么长,我在你身旁,见证你成长,永远为你鼓掌”   ——《和你一样》   一首很适合校园和少年人的歌 第74章 小星星(7)   疏玿名下的公司到底遭遇了什么事,乔珂没有明说,疏璃也没有追问。他只知道最近公司变动,疏家的日子有些难过,为此疏玿整天待在公司里运筹,已经好几天没回过家。   乔珂一开始是想瞒着疏璃,但没想到事情越来越大,已经到了可能会对疏璃人身安全造成影响的地步。她不得不来接疏璃回家,连向班主任请假都是在电话里说明的。   在家的前两天,疏璃一直待在房间里,哪里都没去。   他平静地等待着将会发生的事情。   到了第三天,疏璃的状态开始不对劲。他每天头脑都昏昏沉沉,混沌又空白,根本思考不了问题,只能整天整天地睡着觉,做一些混乱无序的梦。   乔珂吓坏了,带疏璃去医院做了一次仔细的全身检查,甚至还去了精神科,然而没有查出半点问题。报告显示疏璃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很健康。   疏璃偶尔清醒过一次,亚撒向他解释说,最近这个世界产生了数据乱流,所以疏璃才会受到这样的影响,但不用担心,乱流很快会被修复好。   疏璃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一个礼拜,终于彻底恢复正常。他醒来时疏玿和乔珂都在家,脸上是难掩的喜色。   乔珂坐在床头,语声温柔,笑着告诉疏璃家里没事了,公司的事只是虚惊一场,在他昏睡的时候已经被解决。   疏璃有些懵,看着疏玿和乔珂夫妻俩出了门,说要订一桌大餐好好庆祝一下疏璃的转醒和公司的转危为安。   怎么会这样呢?   疏璃百思不得其解。   他打开床头的手机,几天没有开过机的手机只剩下一丝电,他一边连上充电线一边大开微信。   一大堆标红的未读信息立马弹出来,页面甚至有一瞬的卡顿,疏璃没有在那一排消息栏里看见季风迟的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他无端有些心里发慌。   安慰自己两句,疏璃点开给他发了二十多条消息的唐歆的头像。   消息一条一条滑下,速度越来越慢,到了最后,疏璃点在屏幕上的手指终于彻底僵住。   分明身处夏初时候开着空调的室内,他却觉得冷,仿佛全身血管都被冻住。   他在这刺骨的寒冷中呆坐半晌,终于想起来冲出门。   ……   疏璃忘了自己是怎么出的家门,也忘了自己是怎么来到的学校。   去1班的路上不断地有人上前打招呼,他却一个都没理。他的脸色大概是很不好看的,否则那些人也不会那样怪异地看着他。但他什么都顾不上,顾不上看也顾不上听,只想要见到季风迟。   等站在高二1班教室外时疏璃才真正反应过来,猝然停住脚步。   他怔了片刻,望进后门。   此刻是早读后的课间,课桌间的过道上有往来说笑的行人,季风迟就坐在他的座位上,低着头,安静地温书。   隔的距离太远,疏璃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望见他低垂的眉睫、停在书面上修长的指节。窗外的光打进来,照在他身上,将那一截微垂的脖颈弧度笼进浅淡光晕中,是温和的、孤单的、沉默的。   唐歆的留言在耳边回响。   【疏璃!你还请着假呢?什么时候来学校?】   【季风迟家里出事了你知道吗?】   【他今天没来学校。】   【我听说是他爸爸给一个朋友做资金担保,结果那个朋友卷钱跑了,现在这笔巨额债款落到了季家头上……他们家的公司已经不行了……】【这都几天了,你怎么还没来学校啊?】   【季风迟来上课了!】   【听说季家现在在四处筹钱,要打算抵押房产和车了……】【我靠,那些被雇来追黑债的人真恶心,他们进不去季风迟家在的居民区,居然敢装家属来学校堵人,还好保安反应够快。】【刚刚校长和书记出去交涉了。】   【我看季家现在应该很不好过,不然也不会连儿子都顾不上。】【……】   【……】   【……】   何止是不好过。   疏璃看着坐在天光中沉默的那个侧影,自胸腔漫出无可制止的绝望。   他比谁都更清楚。   他清楚地知道季家面临的是怎样一个道尽途穷的绝境,也清楚地知道季风迟接下来还会遭遇什么。   可,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下午放学的时候,有几个平日里跟季风迟关系不错的男生要跟季风迟一起回家,被季风迟拒绝了。只有疏璃借助亚撒的帮助骑自行车一路远远地跟在他身后。   回家路上,季风迟的自行车转过一个路口,疏璃特意拉开距离才敢跟过去。刚过路口,就见突然出现的两辆轿车以一个极近的距离缀在季风迟身后,前面的男生弓着背用力踩自行车,手臂绷出明显的青筋。   疏璃心下一紧,加快速度跟着骑过去。   眼看与追自己的车距离越来越近,季风迟一转自行车龙头,拐进附近的小巷。那两辆轿车开不进去,于是停在小巷口,一群壮汉相继下车跑进巷中。   疏璃骑车骑得气喘,好不容易骑到巷口,飞快地把自行车一丢跑进去。   巷子内道口纵横、光线昏暗,疏璃找到季风迟时他正在与那群人缠斗。   季风迟学过泰拳,动起手来没有丝毫的犹豫,每一招肘膝扫踢的力道都堪称凶狠,即使面对平均身高超过一米八的这群人也不会立即落入下风。   然而对方人太多,一背身就会露出空档。一个人抬起木棍要从季风迟身侧偷袭,被疏璃眼尖地发现了,他疾步跑上前挡在季风迟身后,不管不顾地拎起书包往那人身上一砸,挡下木棍后厉声喊道:“我报了警,警察马上就到!”   话音未落,巷外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警笛呜鸣声。   一行人对视几秒,“……行,季家欠的债,不是今天还也得明天还,你们等着!”   为首的撂下一句狠话,带着人钻进了巷子深处。   盯着那些人消失在眼前,疏璃终于松出一口气,转头看身边的季风迟。   男生的卫衣领口被扯松,倚在墙壁上喘着气,胸膛轻轻起伏,下颚线绷得极紧。   他知道疏璃在看着他,却没有回应他的视线。   疏璃沉默着去远处的巷角捡起手机,急促的警笛声在他手中戛然而止。返身时季风迟已经站直了身体,一手拎着他刚刚丢下的书包,声音是微微的沙哑,说:“走吧。”   疏璃去药店买了药,和季风迟并肩坐在夕阳下的台阶上。   男生的手臂上是大片泛红肿起的皮肤,疏璃拿着云南白药气雾剂,小心翼翼喷在伤处。   “痛吗?”疏璃问。   季风迟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疏璃安静下来。季风迟的脖子也有伤,他直起腰,凑近了在季风迟后脖颈处立起气雾剂的瓶口。   季风迟却在这时伸手,指尖轻轻点在他的下巴。   那是刚刚不知怎么磕出来的一小块淤青。   疏璃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出了些许的痛意。   季风迟拿过疏璃手中的云南白药气雾剂,手指抵住喷口,沾上药剂,然后轻轻揉上疏璃的下巴。   疏璃一动也不动地凝视他,眼瞳中倒映出男生沉默专注的神情。   艺术节那天晚上他走得仓促,只来得及在微信里向季风迟告别。转眼一个礼拜后,他们再一次见面,谁也不会想到是这样的情形。   “嘶……”疏璃小小地抽了口气。   季风迟的动作顿住,“痛?”   疏璃摇头,眼圈却红了。他握住季风迟给他涂药的手,小声说:“这段时间你来我家住吧,我爸妈会喜欢你的。”   季风迟沉默地注视着他,良久,缓慢抽回手,说不行。   “可以的。”   “那是我家的事,与你无关。”   “怎么会与我无关?”男生语声强硬,一脸固执,眼眶却越来越红,“我喜欢你,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么会与我无关?”   “就因为你喜欢我。”季风迟顿了顿,“所以我不能。”   “那我的喜欢还有什么意义?”   季风迟垂下长睫,指尖拂过他眼角的湿痕,低声说:“你这样看着我,就是全部意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0112:40:30~2021-05-0320:21: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银优4瓶;安嫦3瓶;narcissus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小星星(8)   “小璃,是有什么心事吗?”   耳边响起乔珂充满担忧的话语,疏璃蓦然回神。他的筷子戳在面前分毫未动的一碗米饭里,望着满桌菜肴,却没有一丝胃口。   疏璃对上乔珂的眼睛,勉强笑了笑,“没事,刚刚走了一下神。”   “你这可不像是没事的样子。”疏玿看过来,“你妈妈下午就想问你,下巴怎么了?跟同学闹矛盾了?”   “没有,就是……走路不小心磕到的。”疏璃低声解释了一句,随后放下筷子,“我吃饱了,先回房间。”   回到房间,疏璃慢慢缩在躺椅上,望着窗外发呆。   室灯映在窗玻璃上,凝成一小团暖黄的光晕。他盯着那团光看了许久,看得眼睛酸痛,直到亚撒出声唤他:【“疏璃。”】疏璃的瞳孔轻轻一缩,移开视线。沉默一会儿,他哑声开口:【“亚撒,有没有……”】疏璃没有说下去,亚撒却懂他的意思,说:【“没有。”】他不再说话。   躺椅上,男生静静缩着,手腕悬在半空,眼下印出极长的睫毛阴影。微敛的眼尾处,淡红色小痣犹如一滴将坠未坠的泪珠。   他发了一整晚的呆,直到天亮时才模糊地睡过去。   一只手轻柔地抚上疏璃额头,他恍然惊醒,怔怔地看着半蹲在躺椅边的乔珂。   乔珂微微蹙眉,是极担忧的模样,眼神却温柔而包容。   “妈妈……”疏璃细长的手指在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软毯长毛中攥起又松开,指尖都发着白。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嗯?怎么了?”   疏璃咳了一声,声音发哑:“爸爸呢?”   乔珂摸了摸他的额头,“他一早就去公司了。”   “……哦。”疏璃怔怔点头,又沉默下来。   眼眶要红,声音要软,装得像一点。疏璃这样跟自己说,然后再次开了口。   “妈……”才说出第一个字,嗓子却哑得不成样,突然就呛出泪来,“妈妈,我想……我想借钱……”   他握着乔珂的手,每艰难地说出几个字就要伴随剧烈的抽气声,“我的同学、我喜欢的人……我想要帮他……”   乔珂愣了愣,理清疏璃的话,轻声问:“你说的是不是季家的事?你喜欢他?”   “我喜欢他,转学去南城二中也是因为他……”疏璃语不成调,眼泪像晶莹的碎珠源源不断跌落,哭得狼狈,“求求你了……他会还的……只要撑过这段时间,只要撑过这段时间……”   乔珂在生意场上听过季家出的事,也对季家的儿子有隐约的印象,知道那是一个成绩出类拔萃的孩子,长得很好,弹得一手好琴。   她没想到疏璃居然喜欢他,还是为了他才专程转学去二中。   听着疏璃断断续续的哽咽抽噎声,她的心疼得揪起。   那是她和疏玿的独子,他们夫妻二人爱他爱进了骨血里,恨不能将世上一切好的东西都捧给他。他从小受尽家里的娇惯,被宠得从来不知道外界疾苦风波,连眼泪都很少掉,永远是讨人喜欢的笑模样。   而现在,他在她面前这样绝望而无助地哭着,像早已预料结局知道答案,却还是苦苦哀求。   他说他有了喜欢的人,想和那个人一起承担风雨。   乔珂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痕,起身走出疏璃的卧室。三分钟后,她在疏璃怔忪的眼神中折返。   她把卡放进疏璃手中,依然是很温柔的语气:“这里面是我们家现在能拿出来的全部现金,不够的话妈妈就打电话叫人把基金提出来……”   “……”疏璃攥紧了手里的卡,良久才小声说:“够的。”   “我们小璃长大了,喜欢上一个优秀的人,这没什么不好的。”乔珂笑了笑,拂开他鬓边被泪水浸湿的几缕黑发,“爸爸妈妈最希望的就是你能开心、健康,其他都不重要,知道吗?”   疏璃仰着脸,定定地看乔珂。   乔珂温声问:“要去找他吗?”   疏璃忽然抬手抱住她,闭了闭眼,眼下洇出清晰的一道泪痕。   自从公司出事,季家的日子变得十分不好过,除了季宣和时秋意整天在外面奔波筹钱,季风迟也找了几份在周末的兼职。即使是杯水车薪,但至少能帮到家里。   中午时,季风迟的工作是在西餐厅里弹钢琴。他穿着侍应生礼服坐在角落钢琴前,低眉敛目,面容沉静,身后是一桌兴致勃勃目露戏谑看着他的年轻人。   季风迟手下流出的乐声没有一丝凝滞,依然从容,仿佛只处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直到男生从餐厅门外冲进来,一把握住他弹琴的手腕   “疏璃?”季风迟愕然。   疏璃的胸口剧烈起伏,气得眼睛通红,拉起季风迟就往外面走,“跟我走,我们不弹了!”   季风迟没有反抗,任由疏璃把自己带出门。直到走出餐厅,疏璃都没有看那些人一眼,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动手打人,为季风迟招来新的麻烦。   依旧是去药店买了药,疏璃带季风迟坐在附近广场的长椅上,拆开棉签包装,然后将季风迟的手捧起。   忽然就没了动作。   即使刚刚才因为对方的任性而失去了那份对自己来说格外重要的工作,但季风迟丝毫没有生气,开口时嗓音温柔而平和,轻声说:“我没事。”   疏璃低着头一动不动,许久,一滴眼泪“啪嗒”落在季风迟的指侧。   “……别哭,不痛。”   怎么会不痛呢?   那群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以捉弄人作为乐趣,指使新来的钢琴师徒手为他们剥端出来的澳龙虾壳,剥完之后再让他回去弹钢琴,为此幸灾乐祸洋洋得意。   季风迟的手,那双修长的、白皙的、骨肉匀停的、漂亮到生来就只该触摸钢琴键的手,此刻在他眼前,指节上尽是细小的血痕,十根手指没有一根完好。   那些人,他们不知道他曾经也是天之骄子,也曾满身骄傲,被鲜花和掌声堆捧,被所有人拥簇环绕。   疏璃擦了一下眼睛,棉签沾上碘伏,轻轻涂在季风迟的手指上。   季风迟问:“吃过饭了吗?等下我带你去吃饭?”   疏璃仍然沉默着。   季风迟顿了顿,为了哄他开口,继续道:“我下午还要去做家教,不能待多久。”   疏璃终于开了口,他低着头,拧开药膏,沾在指尖上一点一点搽在季风迟手上的伤口,闷闷地说:“不去了。”   季风迟笑了笑,很温和地回:“不行的。”   男生还捧着季风迟的手,不知道突然被碰到了哪个机关,眼泪开始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大颗大颗往下掉。   季风迟愣住了,“疏璃?”   疏璃拿出乔珂给他的那张卡,抬头时下眼睫挂着泪珠,他冲季风迟笑了一下,起初声线还是稳的:“这是我妈妈借给我们的,以后我们会一起赚钱还给他们,等我们成年后、长大后、工作后……我们会还的……你先用这里的钱解决家里的事……”   季风迟静静地看着疏璃,没有说话,唇角抿成微微下垂的弧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懂了季风迟的表情,还是因为太过疼痛,或是两者兼有,疏璃的话语越来越混乱,眼泪簌簌下落,“我们会还的,你不能……不能丢下我……我们会在一起……”   餐厅刚见面时他的眼睛就红肿着,一看就是狠狠哭过,此刻更是哭得尾音破碎,几近声断气绝,却还在强撑着说以后、说未来,“就算以后我们过得很贫穷,就算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们还可以买哪怕是一架电子琴让你在家弹……只要我们还会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   他那样哭着,就好像,出事的明明是季风迟,崩溃的却是他。   季风迟低声说:“就算是那么不好的未来……”   “没关系……没有关系的。”疏璃眼中重新燃起希望,哽咽着重复,“只要我们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   季风迟闭了一下眼,是终于妥协的神情,“我——”   打断他的是一阵陡然响起的手机铃声。   疏璃看着季风迟拿出手机接通电话,将听筒放在耳边,而后怔在当场。   他心头浮上一丝不好的预感,问道:“怎么了?”   “……”   季风迟缓缓放下手机,整个人仿佛僵成一尊塑像,半晌才动作迟滞地转头看向疏璃,眼中是尚未散去的茫然。   他开口时声音轻得像随时能消散在风中:“他们说,我爸……车祸去世了……”   疏璃只见过季宣一次,但却对他印象深刻。   那是一个很有风度的英俊男人,事业有为,宠妻爱子,会开车送妻子去乐团、送儿子来学校,会小声数落穿着高跟鞋跑步的妻子,会跟儿子互相使眼色打掩护。   他们原本生活得那么幸福。   季宣是在高架上出的车祸。   也许是因为连日的奔波劳累令他心神恍惚,也许是因为车轮突然的侧滑令他措手不及,他开的车狠狠撞上一旁的护栏。   当场死亡。   家人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   季风迟平静地操持着父亲的葬礼事宜,昔日在街头海棠树下弹钢琴的少年戴上孝章,被迫一夕之间长成大人。   他当然是不能崩溃的。   季家只剩下他一个男人,如果连他都崩溃,时秋意该怎么办。   催债的人没有因为季宣的死而放过季家,季风迟已经找好了房子,准备带着时秋意搬家,原先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将被送去拍卖行。   就在季风迟整理季宣的书房时,从书柜顶上掉下一只文件袋。   他打开文件袋的手指微微发着抖,看清那一沓纸上的字。   那是一份保险合同,受益人写着他和时秋意的名字。   所有人都以为那是命运的驱使。   他们终于可以还清债务,不再殚精竭虑、担惊受怕地过活,代价是季家从此失去顶梁柱、时秋意从此失去丈夫、季风迟从此失去父亲。   没有人知道那天下午,季风迟攥着那份保险合同,缓缓跪倒在地。空荡的书房里到处是季宣生活过的痕迹,男生捂着眼睛,背脊压下,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板上,哭得剧烈而无声。   季风迟的十七岁就在这样残酷的六月里落了幕。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有二更。   这一段怕吊着让人更难过,所以尽量更新得快一点,搞得我压力好大呜呜呜 第76章 小星星(9)   南城二中按照成绩分班,并且每过一个学期就会按照期末考试的排名重新分班,1班永远待着的都是年级前五十名的学生。高二年级的期末考试在六月末,季风迟因为家事没来得及参加,排名直接降到了年级最低。   二中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只有十五天,过后就得在学校补课补到高一和高二开学。季风迟来到学校时拒绝了校领导安排他继续待在1班的决定,拎着书包来到刚好缺一个人的5班,也就是疏璃在的班级。   5班的众同学屏息凝神地看着高一刚入学就被捧上神坛的校草学霸走进他们教室,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一是害怕惊扰了这位满身仙气的大神,二是季风迟在南城二中太有名,许多人都对他家的变故有所耳闻,唯恐触及他的伤心事。   季风迟面上没什么表情,一步一步从讲台上走下来。大多数人都只敢偷偷打量,只有一个人明目张胆地抬头看他,一瞬不瞬,眸光灼灼。   季风迟在那人身后的空位坐下。   早读开始,琳琅的读书声中,前排递过来一瓶酸奶。   过了一会儿,又是一袋小面包被丢过来。   再过一会儿,是一盒五颜六色的水果糖。   再过一会儿——季风迟一把握住那只手腕。   手腕的主人转过头来看他,笑着问:“怎么了?”   季风迟看了眼身前摆摊似的一桌面,无奈道:“放不下了。”   疏璃的手指一松,一颗布丁果冻就骨碌碌滚在季风迟的桌上,理直气壮地说:“我这是在提前贿赂你。”   “贿赂我什么?”   唐歆呛了下,在一旁摇头晃脑地大声背道:“……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   一边背还一边啧啧叹息,扼腕之情溢于言表,堪称声情并茂。   在这样的背景音里,疏璃抬起语文书遮住下半张脸,“你可是大学霸,以后赶不及作业的时候,可以救救急吗?”   季风迟拒绝得不留情面:“不可以。”   “……”疏璃退而求其次,“那……那不会的题总可以来问吧?”   “嗯。”   “你会嫌我笨吗?”   “不会。”   疏璃笑得眼睛弯起,手肘撑在他的桌沿上,“那就先谢谢你啦。”   身边唐歆突然轻声咳嗽起来。   季风迟视线一顿,垂下眼,薄唇微动:“老师。”   “什么?”疏璃没听清。   “……”季风迟翻过一页书,眉宇间浮出无奈神色。   唐歆恨铁不成钢地一碰他,小声提醒:“老师来了!”   “……”   疏璃僵硬地一点一点转身,讲台前语文老师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见他终于望过来,便和蔼地开口问道:“疏璃,书都背完了?”   全班都静下来,憋着笑看校花被抓包的热闹。   疏璃磕巴着回答:“背背背背完了——吧?”   其实任课老师都很喜欢这个上学期刚转学过来、开朗爱笑的漂亮学生,是以语文老师的语气与其说是在责难,倒不如说是在打趣,挑眉道:“吧什么吧,背完了就自信一点,起来背给大家听一听。”   “呃……”疏璃慢腾腾站起身,想起刚才唐歆背的《诗经》,于是试探着背了一句:“氓之蚩蚩,抱布贸丝?”   “哈哈哈哈哈——”四周传来哄笑,唐歆差点跌下座位。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后面伸过来,抽出疏璃手里的书,另一只手压在他头顶轻轻按了按,就这样把他按得坐下去。接着季风迟开了口:“老师,我替他背。”   男生的声线清朗,带着微微的磁性和冷意,响起时犹如夜风拂过琴弦,更可贵的是吐字准确口齿清晰,每个发音和停顿都恰到好处。   等季风迟完整地背完杜牧的《阿房宫赋》后坐下,众人还没能从那享受般的背诵中脱离开来,继而才发觉惊悚:季大校草什么时候和疏璃关系这么铁了???   语文老师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咳了一声,伸手隔空点了点疏璃,“既然有人帮你背,这次就算了,下次被光顾着看帅哥,考试可没人替你写答案。”   疏璃深以为然,点头附和:“老师我错了,美色误——”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本语文书当头压下,与此同时响起的是季风迟的声音:“你的书。”   疏璃没有去接,任那本书压在他脸上,还附赠一只因为他没接书而无法拿开的手。覆面的修长五指下,他的红唇微微翘起,调侃道:“季同学,你这是家暴。”   书上的五指松开,疏璃接过滑下的语文课本,回头就见季风迟垂着眼睫看他,“疏同学,你这是耍流氓。”   “对啊,我就是耍流氓啊。”语文老师已经走出教室,疏璃胆子又肥起来,重新撑在季风迟的桌子上,“所以季风迟,你看我都成流氓了,你就笑一笑?”   季风迟静静地看着疏璃,脸孔是这段时间一贯而来的苍白,黑沉的眸子看不出情绪。   即使季风迟从前就性格内敛甚至稍显冷淡,但真正熟悉和了解他的人都会发觉,自那以后,他比曾经还更沉默寡言。   也很久没有再笑过。   疏璃垂眼不去回视季风迟,只是看他桌上被自己堆出来的酸奶面包水果糖,半晌后小小声说:“开心一点啊。”   ……   放学时疏璃是和季风迟一起出的学校。他在假期里去过好几次季风迟家,和时秋意早已熟悉,时不时会被招呼过去吃饭。   刚走出校门,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疏璃单手解锁屏幕,消息弹出来,是一个OK的e摸ji。   代表此时此刻又有一个人正蒙着麻袋躺在没监控的黑巷子里哭。   疏璃垂着眼,神情是外人甚少见到的冷淡。   为了避免被怀疑,他隔了这么久才开始找上个月招惹季风迟的那些富二代的麻烦,一个一个排着队雇人去揍,并且顺便多揍了其他几个整日无事生非的人,今天总算是全揍完了。   反正有亚撒帮忙,就算他们家人再如何震怒,也查不到疏璃和季风迟的头上。   如今那些人不在病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的,是没有办法起身了,好歹让疏璃出了半点恶气。   将约定的尾款发过去,疏璃点击删除联系人,抬头就见季风迟站在不远处回首望来,俊秀眉目在夕阳下熠熠生光。   他瞬间弯起眉眼,推着自行车快步走上前,脸上笑意明媚,“走吧。”   季风迟新找的房子在南城二中附近,是个面积不大的公寓,虽然与他们之前住的花园别墅相比天差地别,但仍被布置得简约雅致。   疏璃和季风迟进了门,恰逢时秋意湿着手从厨房走出来。   穿着家居服的女子变化极大,和疏璃第一次在二中门口见到的时秋意已经截然不同。接二连三的打击和丈夫的猝然离世消磨了她眼里的光,她再也不是曾经那个被纵容着娇惯着、半生都天真无忧的小女人。   时秋意见了疏璃,温柔一笑,“小璃来了?阿姨今天刚学了一道菜,待会儿就做给你们尝一尝。”   疏璃笑得乖巧讨喜,应道:“果然我来得巧。”   季风迟放下书包走上前,接过时秋意提着的一袋蔬菜,看着女人略显憔悴的脸色微微皱眉,“说了这些等我回来做。”   “反正最近乐团也没事,我整天待在家也闲着无聊。”时秋意安抚性地拍了拍儿子的手臂,“家里没糖了,我去楼下的超市买,你带小璃玩。”   厨房里,疏璃一边择青菜一边偷眼觑向季风迟。   季风迟的手指浸在水中,上面细小的疤痕已经消去,依旧是白玉般干净漂亮的一双手。   这双手,从小被时秋意带领着按在钢琴黑白键上,可以弹出无数曲目。时秋意是南城有名的钢琴师,而季风迟即便不会走上职业钢琴演奏者的路,也一直是她的骄傲。   时秋意……   察觉出了疏璃的心不在焉,季风迟淡淡出声:“想说什么?”   疏璃摘下一片青菜叶子,假装不经意提起:“我看阿姨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季风迟顿了顿,低声道:“她最近精神不好。”   “去过医院吗?”   季风迟将疏璃择下的青菜叶放入盆中,“医生说是忧思过度,开了一点药。”   疏璃没有继续问那药有没有效果,因为季风迟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心疾从来都是世上最难治的病。   季风迟再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   时秋意下楼买糖这一趟去得着实有些久,疏璃两人都准备好了要炒的菜,还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电视,人还没回来。   季风迟坐不住了,刚拿出手机打算拨通号码,这时公寓的门被推开。   时秋意笑着举了举手里的小罐子,“你们是不是等饿了?我找了一圈才找到豆瓣酱,就回来迟了。”   疏璃愣住,下意识偏头看季风迟。   季风迟却面色如常,接过那罐豆瓣酱放进厨房台面,出来时拉起疏璃,说:“妈,疏璃说想去买点零食,我带他去?”   “去吧去吧。”时秋意挽起袖子一头扎进厨房,“刚好回来就可以吃饭了。”   疏璃被季风迟一言不发地牵着走出电梯,然后去超市买食用白砂糖。季风迟低头仔细看白砂糖的包装,仍旧是无事发生的样子,却忽然被轻轻拽了一下衣角。   男生没有回头,而是很轻地伸手握住疏璃的手指,指尖冰凉。   两个人在超市角落沉默许久,直到疏璃低声说:“会好的。”   季风迟闭了闭眼。 第77章 小星星(10)   时秋意的状态并没有像疏璃所说的那般好起来,而是越来越差,越来越反常。   起初她只是记性变差,偶尔认知紊乱,后来渐渐发展成为经常性的记忆障碍和行为偏差。有一次做饭时由于她没看好燃气灶,甚至着起了火。   等季风迟从学校赶回家时,时秋意刚在邻居的帮助下扑灭了火,灰头土脸站在一团乌糟的厨房,茫然又无措地看着他。   季风迟再一次带时秋意去医院,拿着诊断书静了很长一段时间,转身面对时秋意的时候却笑了笑,说没事。   没事。他说,妈妈,不要怕。   在医院住了两天后,时秋意回到家。   再后来的一天,等时秋意再次睡醒睁开眼,季风迟发现她已经认不了人了。   时秋意愣愣地坐在床头,喊不出季风迟的名字。眼前年轻人露出像是疼痛的神色,她不太明白,但恍惚间觉得自己是该难过的。   疏璃经常会来看望时秋意,也暗示季风迟要留心看好她。   “我觉得阿姨这个样子不太适合出门,身边最好要有人跟着。”疏璃说这些的时候刚走出时秋意的房间,他靠在门上,微微仰头看季风迟。   “嗯。”   疏璃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有没有想过……把阿姨送去疗养院一段时间?”   季风迟垂下浓密长睫,低声说:“她会怕。”   时秋意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好的时候像个正常人,但更多时候是混乱的、没办法认人的。   她从前被保护得太好,导致胆子小,看见除了季风迟外的生人会瑟缩,被吓到还会哭。就连面对疏璃,她也是在他来过好几次后才渐渐熟悉,至少不会再那么抗拒与他相处。   季风迟只能把时秋意带在身边。   疏璃安静片刻,点点头。他漫无目的地环视了周围一圈,眼睫微颤,再仰头时只能重复道:“那……反正,你知道,阿姨这样是不适合出门的……”   季风迟问:“疏璃,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疏璃蓦地抿唇,沉默下来。   他看着季风迟的眼睛像覆了一层薄薄的水膜,晃着剔透而破碎的微光,良久,笑了一下。   他的声音沙哑,说:“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啊。   ……   其实不用疏璃提醒,季风迟已经足够万分小心地看护时秋意。   高一高二就快开学,高三总复习的进度也开始加紧,他却在这个时候把能请的假都请了。他不来早读,不来午休,就连高三才开始实行的晚自习也不来,尽可能把所有能挤出来的时间都用在陪时秋意上,为此还请了一个全天陪护的保姆,专门在家照顾她。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时秋意不可能永远被关在家里,医生的建议也是恰当的散心解闷对病人有好处,于是季风迟和保姆会适时带时秋意去楼下广场或附近公园里散散步。   那天保姆看天气好,牵着行动迟缓的时秋意下了楼,在广场上走走停停。路边遇见卖糖葫芦的小铺,时秋意发起小孩子心性,闹着要吃。保姆无法,一边接起糖葫芦一边低头数钱,买好之后一转头,却发现身旁的人不见了。   彼时正逢南城二中高三的月考,下午的数学考试才开场半个小时,5班班主任就急匆匆过来叫走了季风迟。   电话里保姆每说一句话,季风迟的脸色就白上一分,最后他连挂断都来不及,只能将手机往班主任手里一塞,飞身跑出校门。   保姆已经第一时间报了警,季风迟打车赶到警局,疏璃在得知消息后也随后抵达,同他们一起看警察集齐的监控录像。   录像里只能看到起初保姆陪时秋意散步和卖糖葫芦时时秋意走开的镜头,而后时秋意就彻底不见了,任警察翻遍了广场和附近几条街的监控,也找不到她的分毫身影。   季风迟熬红了眼睛,一言不发地看着屏幕中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录像,忽然视线一凝。   “等等——”长久未能开口,他蓦地呛了一下,声音嘶哑,“麻烦在这里停一停。”   警察依言放慢速度,疏璃顺着季风迟的视线看过去。   屏幕里,糖葫芦铺边,时秋意愣愣地看着远处。   放大的画面中,时秋意望去的方向有一棵垂柳,柳树旁站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柳枝垂坠而下,半遮半掩,依稀可见男孩乌黑秀致的眉眼。   是与季风迟小时候颇为相似的轮廓。   时秋意魔怔了一般,抬步走去。   也许她只是想过去看看。   也许她以为她在走向八岁的季风迟。   而此时此刻,十八岁的季风迟坐在监控录像前,脸上终于现出一点崩溃的端倪。   ……   疏璃借故出了办公室,停在过道上,指尖微微颤抖。   他轻声说:【“亚撒,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亚撒仍然是磁性而微冷的一把好嗓子,语声温和,说出的话却分外残忍:【“我不会插手。”】【“……为什么?因为‘每个世界都是按照自己的逻辑线运行’吗?”】疏璃停顿一下,甚至讥诮地翘了翘嘴角,【“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会相信这个说法?”】亚撒沉沉一叹:【“疏璃……”】   疏璃不再说话。   他靠着墙慢慢蹲下,将头埋在臂间,很久都没有动一下。   大量寻人启事派发出去,大批警察和私人保安也投入到寻人工作中,当时身处广场的路人被挨个询问,南城路口的监控录像几乎都被翻找过,就连时秋意的同事、季风迟的同学朋友和邻居也尽可能地帮着找人。   但南城这么大,不可能每个地方都安装了监控,零散过路人也不容易对时秋意的行踪产生印象,况且时秋意的精神有问题,时常恍恍惚惚神志不清。在这种地方找这样一个人,其难度无异于大海捞针。   起初疏家托了关系,请警察局无论如何尽量延长搜寻时间,然而半个多月过去,仍是半点进展也没有。无可奈何之下,警察局终于收回了外派的所有警力,将这一起失踪事件暂时存案。   寻人警力被正式收回的那天,季风迟不见了。   大家都急得不行,生怕一个人还没找着,另一个又出了意外。疏璃也慌了神,跟着他们找了半天,经亚撒提醒才想到一个地点,随即被验证猜测。   疏璃来到学校艺术楼的楼顶时夜幕已然降临。   通往天台的铁门没锁,疏璃穿过放置着斯坦威的玻璃房,看见坐在天台边上的男生。   这段时间他急剧消瘦,白T恤下肩骨微微凸起,背影看起来极单薄,整个人像是快要散在夜色里。   “季风迟。”疏璃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季风迟没有回头。   疏璃走近了,在他身边坐下,两个人挨得很近,是一个抬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   但疏璃没有碰季风迟。他陪着他在风中沉默。   夜色如漆,天台的玫瑰圃里只剩下叶丛,偶尔传出几声虫鸣。远处是一幢幢高楼,高楼尽头是低垂的天穹,天穹下万家灯火闪烁不休。   初秋的夜晚静谧且温暖,月光却那样冰冷。   季风迟的侧脸雪白一片,浓长的眼睫微垂,目光停在远处虚空中的某个点上,像一尊苍白凝固的塑像。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因为疏璃握住了他的指尖。   疏璃小声说:“我找了你好久啊。”   半晌,季风迟开了口。他的声音很轻,下一秒就散在风中,“……为什么……找我?”   “怕你哭。”   季风迟缓缓转头,看向身边坐着的人。他的眼珠像浸在水里的两丸黑水银,剔透而纯粹,里面曾经也存在过自由鲜活的光芒,此刻却空旷得放不进任何东西。   而后那双眼睛对上疏璃眼尾残留的绯红,极轻微地停顿一下。   “错了。”疏璃笑了笑,眼底微光淋漓,快要满溢出来的却是另一种东西。他轻声说:“是怕我哭。”   “……”   季风迟静静地与他对视。   他们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疼痛情绪。   疏璃牵住季风迟的手放在自己胸口,问他:“你感受到了吗?”   那颗心脏跳得轻柔而缓慢,一下一下,叩在他的手心。   疏璃专注地看着他,“它为你而跳。”顿了顿,轻轻道:“就像我为你而来,为你而存在。”   季风迟静了许久,很轻地抽开手。   ——下一刻,疏璃倾身抱住他。   季风迟的手顿在半空。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   季风迟的尾音微颤,说:“我……什么都没有了。”他重复一遍,“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也……”疏璃哽了哽,小声说,“我也什么都没有……”   无边的夜色里,他将季风迟抱得那么紧,那么痛。   他明明拥有一切,却如同真的失去了一切。   “可是季风迟,”疏璃的嗓音沙哑,轻轻叫季风迟的名字,“只要你在,我就不是什么都没有。”   他说:“我只有你。我们相依为命。”   被他紧紧拥住的人轻声复述着:“我们……相依为命……?”   疏璃收紧了手臂,“我们相依为命。”   长久的沉默中,季风迟的身体很轻地颤了一下。   一滴水珠落在疏璃肩上,是安静的,滚烫的。   月光忽然就变得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0411:10:27~2021-05-0510:45: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只夜小行8瓶;narcissus、银优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小星星(11)   推门声轻轻响起,乔珂和疏玿相携走进病房。   疏璃从沙发上起身,压低了声音道:“爸爸妈妈,你们来了。”   疏玿将装着莲藕百合排骨汤的保温桶放在桌上,“来给你们送汤,你妈妈精心煨了一中午。”   乔珂则来到病床前,蹙眉看床上昏睡着的人。   男生闭着眼,漆黑额发搭在眉间,衬得脸色和唇色愈苍白,极尽清俊,也极尽孱弱。   他自那晚过后便生了场病,已经在这里挂了几天的水,连带着令疏家一家人都跟着忧心不已。   乔珂伸手探了探季风迟的额头温度,又看向一旁的点滴吊瓶,叹出一口气,转头问疏璃:“我们明天来办出院手续?”   疏璃应道:“嗯,医生说明天就可以走了。”   乔珂轻声问:“今天不回去吗?小璃,今天是你……”   疏璃摇头,“没事啦。”他笑了笑,“以后有的是时间,不差这一次。”   “随他去吧。”疏玿揽住妻子的肩,温和笑道:“小璃长大啦,有男子汉该有的责任。”   以免打扰季风迟休息,疏玿和乔珂只在病房待了一会儿就回去了。疏璃关上门,重新坐回病床前的沙发上,撑着腮看床上的人。   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人浅浅的呼吸声。疏璃不大想看电视,觉得无聊了就开始数季风迟的睫毛。   季风迟的眼睫又长又黑,末梢微蜷,细细密密地覆于眼睑之上,一不留神就会让人数岔。疏璃数了好几遍,好不容易数到一百三十多,就见那长睫微微颤了颤。   “你醒了?”   “嗯……”季风迟缓缓睁开眼,有些茫然的模样,嗓音轻而困倦,“今天星期几?不用去学校?”   疏璃凑近了些答:“你忘了?今天是周日啊。”   “周日?”季风迟反应了一会儿,突然坐起身。   “诶你小心手!”   疏璃站起来扶住他还在输液的手,季风迟也下意识按在自己的手臂上,于是右手就这么覆在疏璃的手背上。   两人就着这个姿势对视片刻,季风迟缓声开口:“疏璃,你不要以为我太久没去学校就不知道现在高三周日要补课。”   “……”疏璃顿了顿,仿佛在绞尽脑汁思考措词,最后还是败下阵来,“好吧,我确实是请了假。”他比出一根食指强调,“但是我真的只请了今天一天,明天就和你一起去上学。”   季风迟看着他几秒,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让步般移开覆在他手背上的手,望了眼窗外,“是晚上了?”   “七点多,饿了吗?”疏璃提起旁边桌上的保温桶晃了晃,“下午我爸妈来过,给我们带了汤。”   桶盖打开,清香溢出,排骨被文火煨到肉烂骨脱,莲藕和百合绵甜微糯,非常适合病中的人清心养胃。两个还在长身体的大男孩很快瓜分了这桶汤,疏璃还小小地打了个饱嗝。   收拾好碗具,疏璃注意到季风迟的输液瓶里不剩多少了,旋即按铃唤来护士。   护士为季风迟拔出针头,交代了一番注意事项,出门前想到了一件事,吩咐疏璃道:“你们是明天出院吧?现在先来拿一下病历单和药历。”   季风迟按着手背用来止血的棉签,原本在垂首不知道思索些什么,闻声抬起头,向疏璃颔首示意。   疏璃于是跟着护士出去了。排队的人多,他等了二十几分钟才拿到东西,回到季风迟在的房间。   季风迟已经下了床,穿着浅蓝色病号服坐在床沿,微微抬眼注视一路朝他走过来的疏璃。   疏璃莫名觉得他这个样子很可爱,放下病历本后就在他跟前蹲下,仰着头问:“怎么了?”   季风迟的目光落在疏璃脸上,“你今晚还睡在这里?”   疏璃扑哧一声笑出来,反问道:“不然你说我上哪儿睡?去楼下打地铺还是让我爸连夜把我接回去?”   眼前男生脸上满是促狭笑意,季风迟却没有理会。他停顿片刻,轻轻地问道:“不过生日了?”   疏璃愣怔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小声说:“你记得啊。”   季风迟从身后捧出一只小小的纸杯蛋糕,杯口是堆叠的奶油花瓣和芒果粒,“刚刚在楼下便利店买的,是最后一个,也不知道会不会好吃。”   他张开左手手掌,掌心躺着一小根蓝色细烛,“要点蜡烛吗?”   “……要的。”   病房的灯被按灭,满室昏暗,只剩下纸杯蛋糕上的一小簇火苗微盛。疏璃仍然蹲着,不去看手中的蛋糕,只是仰头看季风迟。   今天是他的生日,他本可以在人群中被祝贺,被拥簇,被家人朋友陪伴,被万千爱意包围。但他哪里都没去,孤零零地陪季风迟待在病房,只能将一杯临时才买的小蛋糕当做礼物,还要学着怎样照顾一个人。   没有多少人愿意面对这样的反差,然而他却像是甘愿。   此刻他看着季风迟,眼角不再弯出惯常的笑意,泪痣缀在艳极的面容之上,凝视对方的眼底落着摇晃明灭的火影,神情安静而专注。   如他那晚所说,他只有季风迟。   他和他相依为命。   季风迟眼睫低垂,与疏璃对望。   “十八岁生日快乐,疏璃。”摇曳的烛影中,季风迟的面部轮廓极温柔,轻声说,“以后就是大人了。”   “是大人的话……”疏璃笑了笑,“可以谈恋爱了?”   季风迟没有回答,抬手轻轻拂了一下他的额发,“许愿吧。”   疏璃问:“如果我许愿要一个男朋友,你说会实现吗?”   “说不定。”   与季风迟无声对视几秒,疏璃合上眼,“我希望……”   他停顿一下,声音轻轻的,“希望季风迟永远平安、健康、快乐。”   第二天,季风迟病愈出院,回学校继续正常的学习生活。   这段时间他落下的课太多,即使之前学习再好也不可能不受影响,必须加紧时间补回来,尽快跟上大家的进程。   而这时疏璃既将离开南城。南城二中的习惯是在每年九月份末的时候送高三美术生去J市参加美术集训,寒假才会回来。也就是说,这五个月里,他都要待在J市。   疏璃却在临出发前作出了一个决定。   ——“什么?!你不去了???”操场旁,唐歆爆发出一声惊天大吼。   她对面的疏璃却分外平静,只是嘱咐她声音小一点。   “不是,为什么啊?”唐歆难以置信,“难道你不高考了?”   “当然考啊,只不过是跟你们一起考而已。”   “你的意思是你不当艺术生了?”   疏璃淡定点头。   “为什么?你明明画得这么好。”唐歆怎么想都觉得匪夷所思,而后忽然一抬眼,“……是因为季风迟?”   “怎么就不能是我想尝试人生的无限可能?”疏璃满脸无辜,“我文化成绩不差,努努力也是可以冲一冲的。”   “……”女生看着他,郑重问道:“你看我像是会信的样子吗?”   疏璃端详了一阵唐歆,“确实不太像。”   “不跟你开玩笑。”唐歆一挥手,正了脸色问他:“季风迟就对你这么重要?”   “啊。”疏璃在木椅上坐下,轻轻地应了一声。   唐歆跟着他坐下来,“可是你才认识他几天?”   “那如果我说,”疏璃顿了顿,偏头看唐歆,“我在很久之前就认识他呢?”   唐歆这才发现,疏璃说话时仍然是一贯以来漫不经心的语调,眼神却是与之截然相反的认真和柔软。   她很少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但几乎每次都是因为季风迟。   唐歆沉默片刻,问:“你爸妈答应了?”   疏璃:“一开始没有。”   疏玿和乔珂即使再怎么宠疏璃,也不会允许他将能决定人生道路的事情当成儿戏。疏璃磨了整整三天,一哭二闹三上吊,撒娇卖宝打包票,保证自己一定在这个学期期末之前成绩大幅度上升,才使他们堪堪松口答应。   听疏璃大致讲完他那边的情况,唐歆纳闷道:“既然都答应了,你找我商量什么?”   疏璃罕见地噎了一下。   “啊,我知道了——”唐歆看他这种发应,不禁乐出声来,“你是怕过不了季风迟那关对吧?”   “……”   知道自己猜中了,唐歆笑得前俯后仰,“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说不去集训就不去集训,说不当艺术生就不当艺术生,居然也有怂的时候哈哈哈哈哈……”   “笑一会儿就够了,别太幸灾乐祸。”疏璃瞥了眼她,凉凉道,“快给想个主意吧。”   好不容易笑够了,唐歆一摊手,十分无奈,“你了解季风迟肯定比我了解他更多,你都想不出办法,我能有什么主意?”   疏璃脸上写着“要你有何用”五个大字。   唐歆拍拍他的肩,煞有其事安慰道:“实在不行干脆就先斩后奏,等那群艺术生人都走了,季风迟总不至于拎着你去追车……呃……”她的话音渐小,反应过来,“好像也不是不可能哈……”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捧着脸对着太阳齐齐叹气。   “唉——”   作者有话要说: 防杠,文中艺术生集训时间和现实不一样,为爱情轻易改变学业选择在现实里也是不可取的哈 第79章 小星星(12)   找亚撒和唐歆商量却没商量出个结果,疏璃自己暂时也想不出像样的主意,只好一直拖着不告诉季风迟,打算如唐歆所说的一般,先斩后奏,届时季风迟就算再生气也拿他没办法。   很快到了艺术生出发去集训的那天,大巴下午就会开来学校接人。   从两天前开始,季风迟就隐约不在状态,今天白天尤甚。数学课上老师喊他上讲台演算一道难倒了班上大半学生的附加题时,他甚至在走神,被叫了好几声名字才反应过来。   下课后,疏璃转身问后桌的季风迟:“大学霸,你最近好像状态不太好?”   书面的手指微微一顿,季风迟回答:“只是走了一下神。”   “为什么走神?”   季风迟不做声。   “让我猜一猜——”疏璃拉长了尾音,手肘往季风迟的桌沿一搭,不怀好意地弯起眼睛,“该不会是因为舍不得我吧?”   季风迟忽然伸出手。   微凉的指尖落在自己眉间,疏璃刚想抬手握住,就听季风迟说:“去了J市也不要忘记学习。”   是与他们的班主任兼物理老师一模一样的口气。   疏璃:“……”   见疏璃这幅模样,停在他眉间的手指屈起,轻轻一叩,旋即收回去。手的主人从书桌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交给疏璃,“你的物理是弱项,每天看一点这个,会有帮助。”   疏璃翻了翻那本笔记,里面满是季风迟疏朗漂亮的字迹。他甚至细致到变换各种颜色的笔,分条缕析地列出高中物理三年来的所有重点知识和易错题类型,任谁都能看出其中凝聚着的孤诣心血。   细白手指摩挲着笔记本黑色的封皮,疏璃问:“什么时候开始做的?”   “没多久,几天前。”   于是有些东西更加难以说出口。   疏璃看了眼身边的唐歆。   接收到信号,唐歆却选择默默地转过头去开始装死。   “……”疏璃只能重新看向季风迟,小声说:“谢谢你。”   “快上课了。”季风迟承了他这声谢,竖起笔敲了敲桌面,示意他转回去。   疏璃却牵住季风迟的笔端,犹豫一下,决定先示个弱卖个惨,便问季风迟:“季风迟,你会生我的气吗?”   季风迟闻言微微一怔,“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就是……就是万一嘛……”疏璃语焉不详地含糊过去,放软了嗓音道,“如果你真的生气了,也不能不理我。”   男生将下巴搁在手臂上,歪着头讨好地看季风迟。   他的黑发柔软蓬松,眼眸晶晶亮亮,分明长了一副聪明相,此刻却像是一只湿漉漉的幼生期小动物,在软乎乎地撒娇。   “我这么喜欢你,你不理我的话,我一定会很伤心的……”   季风迟停顿几秒,长睫微垂。   上课音乐声响起,他的声音夹在铃声中,显得不甚清晰,却足够被听清。   他说的是:“那我尽量不生气,让你不伤心。”   ……   然而事实证明,不生气是不可能的。   当天下午,眼见高三所有艺术生分批次上车出校,最不该出现的人却在这时堂而皇之地走进5班教室,季风迟猛然站起身。   疏璃走到他的位置前,咳了一声,没说话。   季风迟皱起眉,“你怎么没走?”   疏璃弱弱地答:“我现在不是艺术生,当然不用走。”   季风迟起初甚至没能反应过来,听懂疏璃话里的意思后他霎时间沉下脸,问道:“你说什么?”   疏璃脖子一梗,干脆破罐子破摔道:“我说我不走了,不去画画了——”   话音还没落就被季风迟打断:“胡闹!”他的声音冷得像是要结出冰碴,“你以为这是能随便开玩笑的事情吗?”   “我没有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季风迟却不管他怎么说,从教室后面写着疏璃名字的储物柜里一把拽出他的书包,再大步走回来,沉着脸将疏璃桌子里的书具笔记水杯一件一件捡进包里,突然被人用力握住手腕。   他蓦地停住动作。   现在正好是下午的大课间,大半的学生都待在教室,此刻围观着陷入僵持对峙中的两人,连瓜都吃不明白,只得不约而同噤若寒蝉。   季风迟缓缓抬头看疏璃。他的皮肤极白,眼圈只要红一点就能被看得异常分明,红着眼睛看向疏璃的样子甚至是狼狈的,狼狈而脆弱。   两人对视半晌,疏璃拿开季风迟手里的书包,一言不发拉他走出教室。   有人凑过来问唐歆,扎着丸子头的女生摇头晃脑叹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   两位打架的神仙一路走到无人的教学楼后小径,季风迟终于甩开疏璃的手,胸口起伏不止。   “疏璃,”他勉强平稳住语声,企图劝疏璃,“不要在这种时候任性。你现在去找老师,如果你想的话,我也可以送你去J市,你……”   “我不想。”疏璃说,“我只想留在这里。”   “听话……”   “我不听。”   季风迟的声音陡然拔高,是从没有过的疾言厉色,“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吗?!”   看见眼前人的怔忪神情,季风迟喘息几声,终究放缓了语调说:“疏璃,不值得。”   男孩一脸倔强地问他:“怎么不值得?”   “那是你的梦想,你的未来,你不应该为我放弃。”   “那不是我的梦想,充其量算兴趣。”疏璃半分不肯让步,“我也不单单只是因为你才不去集训的,我同时是为了自己。”   季风迟怔怔地看着他,忽然别开眼,“你现在脑子一热作出决定,认为是值得的,以后也会后悔。”   “我不会后悔。”   “今天不后悔,那一年后呢?三年后呢?五年十年——”   疏璃却在这时飞快踮起脚,贴住季风迟的唇瓣。   季风迟未说完的话就这样消弭于二人唇齿间。   风很轻,带着草叶香拂过路边花木,也拂过小径上两道相依的身影,吹起年轻男孩的黑色头发和校服衣角。   疏璃坏心眼地咬了季风迟一下,再慢慢退开,将脸埋在他颈窝。   “你一定不知道,我曾经有一段时间状态很差,画不了画,是你让我重新拿起画笔。所以我才会说也是为了我自己,因为这就是你之于我的意义,是你救了我。”   疏璃的声音低低的,柔软发丝蹭在季风迟颈侧,轻易让人的心也软下来,“我没有开玩笑,也没有任性,无论多少年也不会后悔。”   “……”   “季风迟,你比什么都重要。”   静了良久,季风迟哑声开口:“你应该更爱你自己。”   疏璃轻轻笑开,“你来爱我就好了。”   季风迟没有说话。   “还在生气吗?”疏璃小声说,“你上午答应了我,就算生气也不会不理我,不可以说话不算数。”   “……没有生气。”   “你刚才明明那么凶。”   “……”   “我跟我爸妈保证过了,期末前学习会进步,你要帮我。”   男生终于轻轻回抱住他,说:“好。”   两天后是高三正式开学以来的第一次月考,南城二中批试卷的速度一向很快,成绩单发下来后季风迟眉头紧锁、面色凝重,对着那张写着疏璃名字的纸沉默了半晌。   疏璃伸手想把成绩单抽回来,结果没抽动。   “……”疏璃语重心长,“季同学,一口吃不成大胖子。”   季风迟抬眼看他,缓缓问道:“明天开始放国庆假,你更喜欢图书馆还是我家?”   疏璃诚实回答:“你家。”   ……   放假当天早上,疏璃骑车来到季风迟家,却没有开始学习计划,而是和季风迟一起先坐地铁去了一个多小时车程外的南城迢安区。   节假日人流多,两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各捧着一沓厚厚的寻人启事,顶着日光一张一张派发给行人,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拜托他们过目。   照片中女人有一张年轻美丽的脸庞,笑得眉眼弯弯,不染一点烟火气。   将背包里的寻人启事全部发完后已经到了中午,疏璃买来两只冰淇淋,在路边台阶上坐下,分给季风迟一只。   季风迟接过来,声线是微微的沙哑,“谢谢。”   疏璃一边撕冰淇淋包装一边问:“附近我们都跑过了,下次再换个地方?”   “嗯。”   咬了一口冰淇淋,疏璃眯起眼,“等过段时间跑便了南城,我们就去隔壁,去九郊,去衡集,每个地方都发一轮,配合着网上,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看到……”   季风迟侧头,对方白皙鼻尖上被热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却浑然不觉,还在喋喋不休地展望未来。   他这样看着疏璃,不知为何,像是重新感觉到心脏的跳动。   又觉得心口充盈而柔软。   疏璃突然转过头与他四目相对。   刺目的阳光下,汹涌的人潮中,他们久久对望,久久沉默。   直到疏璃眼角弯起弧度,说:“我陪着你,我们一起找到你妈妈。”   他站起身,向季风迟伸出手,嗓音轻快,“我们回家吧。”   两只修长漂亮的手交握,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往来人群中。 第80章 小星星(13)   季风迟住的公寓仍然与时秋意还在时布置得一模一样,桌上花瓶插着时秋意喜欢的龙沙宝石,地上铺着时秋意亲自挑选的地毯,沙发摆着时秋意习惯抱玩的软枕,任何地方都没有分毫的改变。   疏璃跟着季风迟回来后开始学习,由季风迟一题一题讲解这次月考的错题,再订在错题本上。季风迟还把几年前自己的课本和笔记本找出来,疏璃坐在书桌前做留给他的相似题型,他就在一旁边翻课本边替疏璃制定今后的学习计划。   “唔……”疏璃伸了个懒腰,偏头看窗外渐暗的天色,“该吃晚饭了。”   “饿了?”季风迟写完最后几个字,放下笔起身,“晚上想吃什么?”   疏璃和季风迟一起挤在冰箱前挑菜,讨论了一会儿,打算做个焖面,顺便试一试杂疏蛋饼。   季风迟准备好茄丁和肉沫,疏璃则抱着大碗搅拌蛋液,时不时探头去季风迟身边看一眼。   白炽灯明亮,玻璃窗映着夜色中里的高楼霓虹,抽油烟机嗡响中,小小的厨房一隅空气温暖而亲密。   吃过饭后,季风迟没有不人道地压着疏璃继续发奋读书,而是准许他去看电视。   “那你呢?”疏璃坐在沙发上问。   “笔记没有改完。”季风迟轻轻压了压疏璃的发顶,像在哄小孩,“你自己玩。”   疏璃在电视背景音下玩了半个小时的手机,想了想,还是挨挨蹭蹭摸到季风迟的房间。   台灯下,男生浓密的睫毛微垂,眼睫末梢晕着微小光点,从鼻梁到唇再到下巴的线条优美而流畅,侧脸清俊如山水墨画上风雅写意的一笔。   被疏璃走近的脚步声打断思绪,季风迟偏头看向他,“不玩了?这里还剩三道大题,做完就回家。”   疏璃在季风迟身边坐下,依言把白天剩下的题写完了,玩着笔等季风迟给他对答案。   “都对了。”   季风迟将资料书递还给疏璃,在今天的学习计划后面画了个勾,抬头却见疏璃并没有接他手里的书。   季风迟抬高资料书,露出无奈神色,“做得很好,下次继续保持。”   终于等来这句夸,疏璃得逞般笑出来,这才乖乖接过那本资料书。   “时候不早了,跟叔叔或者阿姨发过消息了吗?他们什么时候来接你?”季风迟问。   疏璃动作一顿。   “还是要我送你回去?”   “其实,”疏璃慢吞吞道,“我跟我爸妈说,今天晚上不回去了。”   “你……”   疏璃猛地凑上前,在季风迟唇上啾了一口,再退回去坐好。   “……”季风迟沉默几秒,觉得很成问题,“疏璃,你不能每次都……”   疏璃歪头,无辜地问:“都怎么?”   “……”   “难道以后我每次亲你都要提前报告吗?比如我说,季风迟,我现在要亲你了——”   话音刚落,疏璃就趁季风迟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又飞快地靠近亲了他一下。   “就像这样?”灯光下男生看着他,神情戏谑,笑眼如月。   季风迟后知后觉地抿了抿唇,脸侧泛着微红,明白疏璃是算准了自己拿他没有办法。   但他的确从一开始面对他就没有办法。   到现在也一样。   他只能移开目光道:“当我没说。”   “那今晚——”   “你想留下就留下。”   “真的?”   季风迟无奈地回:“真的。”   疏璃忍俊不禁,“季风迟,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什么?”   “想亲你。”   ……   季风迟房间的床不算小,想容下两个长手长脚平均身高一米八的大男孩却不太容易。洗漱完之后,季风迟起初抱着被子想出去睡沙发,路过床边时被拉了一下衣角。   疏璃穿着季风迟的睡衣坐在床上,身上的棉质睡衣使他因容貌带来的攻击性消减了许多,显得整个人漂亮而柔软。此刻他仰起头看季风迟,一本正经地说:“没人陪我,我会害怕的。”   季风迟垂眼看明摆着在耍赖的人,“那在家呢?也有人陪?”   疏璃理直气壮:“有我的玩具熊。”   季风迟若有所思,转头从衣柜里翻出一只棕色小熊玩偶,塞进疏璃怀里,“这样?”   疏璃愣了愣,目光下移看怀里毛毛绒绒憨态可掬的小熊,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拨弄了一下布偶熊身上看上去半新不旧的牛仔背带裤,新奇地问季风迟:“你小时候喜欢这个?”   季风迟动作一顿,不答话,抬腿就往外面走。   “哎——”疏璃跳下床拦住他的去路,“这么无情?我现在是你的客人,要尊重客人懂不懂?”   季风迟伸手压了压疏璃的头,语声无奈:“熊已经给你了,让路。”   “玩具熊和人能一样吗?”疏璃上前一步还要说话,却没注意踩到从季风迟手臂间落至地面的被角,不由得脚下一滑,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啊……!”   “!”季风迟的一句“小心”还没能脱口,就猝不及防被扑倒在床上。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疏璃缓了一会儿才勉强缓过劲来,从被褥中抬起头,对上季风迟黑曜石般的一双眸子。   季风迟仰倒在床上,被压得动也动不了。两人中间隔着一堆蓬松柔软的羽绒被,疏璃趴在他身上,就像趴在堆叠轻盈的云朵上。   两人挨得极近,但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   空气中忽然泛起些微的甜意。   仿佛回到五月初艺术节那天晚上,疏璃刚跳完舞,喘着气送给季风迟一朵永远不会凋谢的玫瑰,然后他与季风迟在空无一人的休息室里对视接吻,说要永远看季风迟弹琴,永远为他鼓掌。   现在季风迟已经没有琴了,也很久没再弹过琴,但他们仍然能从彼此眼中看到那些细碎绵长的喜欢和爱意。   很久之后,疏璃眨了一下眼睛,鸦黑长睫轻轻扫过季风迟眼下的皮肤,含着笑小声说:“好啦,你的熊很可爱,你小时候一定比它更可爱。”   “……”   疏璃低下头,和季风迟贴了贴鼻尖,“那么可爱的季风迟同学,能不能留在这里睡呢?外面沙发太小了,会不舒服的。”   季风迟开了口,说的东西却与疏璃的话题风马牛不相及,他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漂亮眼珠,低声问:“疏璃,你想过未来吗?”   疏璃怔了一下,答道:“未来就是你找到妈妈,重新有一架琴,去一所很好的大学,拥有一个很好的人生。”   “那你的未来呢?”   疏璃定定地看着季风迟,良久才道:“我当然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季风迟沉默两秒,当是将刚才的问话揭过,很自然地抬手敲了敲疏璃的额头,“起来。”   “我不。”疏璃耍赖说,“你还没有答应我。”   “你看起来却并不是很可爱。”季风迟只能这么说。   疏璃在他眼前晃了一下手里的那只玩偶熊,挑衅问道:“那比起这个来如何?”   季风迟一伸手,疏璃手疾眼快地收回来,翻身坐起,十分利落地把熊往怀里一揣,“我的了。”   “……”身上的桎梏终于移开,季风迟跟着坐起来就要去抢。   两个少年人在床上玩闹般你争我夺了半晌,最后季风迟认了输,拉起被子往两人头上一盖,无可奈何地宣布道:“睡觉。”   关了灯的卧室一片漆黑,良久,疏璃在被窝里摸到季风迟的手,轻轻用小指勾住他的指节。   季风迟顿了顿,没有发出声音,而是很轻地反手牵住他。   窗外寂静,良夜正好。   作者有话要说: 真想写他们谈一辈子的恋爱啊(下章结束哦 第81章 小星星(完)   今年夏天过得太仓促,秋日却漫长,白昼一天短过一天,学校里梧桐落叶不知不觉铺满道。   疏璃的学习成绩因为季风迟的用心辅导而飞快提高,于此同时,随着时间的流逝,季风迟终于能慢慢从那些充满痛感的情绪中抽身。   秋末冬初的一个午后,教室里的人所剩无几,疏璃在座位上转身想要唤季风迟,却发现对方睡着了。   季风迟伏在桌子上,侧头枕着左手手臂,闭眼沉沉睡着。阳光透过窗外细密的樟树枝叶洒下,照在他俊极的脸庞上,眼睫和鼻尖跃动着淡金色微光,连搁在桌面的手指都像笼了一层光。   疏璃静静地看了他许久,直到身边唐歆的声音响起:“疏璃——”   疏璃像是忽然被惊醒,竖起食指冲唐歆“嘘”了一声,随即使坏般地笑起来,翻出自己的记号笔后站起身。   唐歆:“?”   她看着疏璃拔开笔盖,一点一点凑近睡着的季风迟,黑色粗笔尖在对方露出的半张脸上轻轻描画。   唐歆:“……”   您可真是位胆大包天的祖宗。   脸颊上画出三长横,再在鼻尖上点上一点,颜色不够重,再点一下,嗯,效果尚好。   疏璃收好笔,正压着笑仔细欣赏自己的恶作剧,季风迟突然睁开眼。   季风迟的视线落在疏璃脸上,而后下移,看见他手里的那支记号笔。他默默拿出手机,借助屏幕反光看清自己脸上的东西。   ——三道小猫胡子,以及鼻尖上一团黑的小猫鼻子。   余光瞥见那个想要偷偷溜走的身影,季风迟手一伸,拽住他的卫衣帽子。   “……”被勒住命运后颈的疏璃缓缓转过身来。   季风迟起身,嗓音沉沉,“认错吗?”   疏璃一脸诚恳地点头,“认错。”   季风迟伸手示意:“笔。”   疏璃乖乖地把笔放在他摊开的手心。   “闭上眼。”季风迟重新拔开笔盖,撩开疏璃的额发。手下疏璃的长睫毛不安分地抖动,他轻声说:“别动。”   疏璃弱弱地问:“你是要给我画乌龟吗?”   季风迟的手一顿,“你想?”   “不不不——”   “那就别动。”   被季风迟扶正头,疏璃只能感觉出他落在自己额头上的笔画,一横,一横,一竖,再一横。   “噗嗤。”唐歆笑了出来。   季风迟退开些,端详了一番。   男生的皮肤瓷白接近无瑕,以致于额上那个方方正正的“王”字显眼极了。他不敢睁开眼,长睫规规矩矩地覆在眼下,红唇微微抿起,与平时艳光四射的样子迥然不同,显得有些委屈又有些可爱,确实很像只小老虎。   季风迟半张脸还顶着疏璃留下的小猫胡子,忽然轻轻翘了一下唇角。   那是这几个月来他第一次笑。   “画好了?”疏璃小心翼翼睁眼,看见季风迟的笑,“你……”   疏璃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季风迟抬手遮住眼睛。   白皙修长的手指覆在对方眼上,季风迟倾身,在他唇边落下很轻的一个吻。   满室天光,走廊是间断来往的脚步声和交谈声,教室一角却安静而昏沉。   谁胸口的鼓噪声愈响愈烈,将将混入窗外的嘈杂秋色中。   时间的齿轮缓慢转动。   高三上学期的期中考试,季风迟年级排名第一,疏璃年级排名第七十三。   第二次月考,季风迟年级排名第一,疏璃年级排名第五十六。   期末考试,季风迟年级排名第一,疏璃年级排名第四十九,刚好卡进一班名额的末尾。   高三的寒假只有一个礼拜,季风迟是在疏璃家过的年。如疏璃所言,疏玿和乔珂很喜欢他,几乎把他当成半个亲儿子一样对待。疏家一家人都如出一辙得让人感到温暖。   高三下学期开学,疏璃同唐歆挥泪洒别后跟着季风迟来到一班,开始了与季风迟的同桌生涯。   他们会在早读时相互背书,会一起探讨棘手的难题,会在午休时面对面靠在桌子上小憩,会一起走一段回家的夜路。   有时候,季风迟会替上课开小差被老师抓包的疏璃遮掩。   有时候,疏璃会在季风迟埋头书案时凑过来逗得他莞尔。   他们一起看过很多个傍晚时分教室窗外的紫粉色云霞,一起抽空打理艺术楼天台新长的花枝,一起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接一个隐秘而柔软的吻,一起写源源不断发下来的空白试卷,一起熬过盛夏的燥热和慌张,也一起走出高考考场。   以季风迟的成绩完全可以去位于首都的更好的大学,但他没有选择出省,而是去了离家只有两个小时车程的南城大学。疏璃的运气好,分数比预期高很多,也顺利来到南城大学,和季风迟继续做同学。   季风迟很快成为南城大学的新晋校草,同时疏璃的抗议没有生效,依然是同校草很配的校花。   物科院和能源院的宿舍楼挨得近,疏璃经常来季风迟寝室串门。他们虽然专业不同,但有些公开课和选修课也会一起上,校区里的人总能看见两人并肩的身影,也都知晓校草与校花的二三事。   季风迟送过很多束玫瑰给疏璃,疏璃也很多次在台下看他弹琴,为他鼓掌。   他们在台上台下对望,眼里有年轻漂亮的光芒。   他们这样明目张胆地恋爱,一天一天活得自在而热烈。   大二时他们开始创业,疏璃用新项目挣来的钱为季风迟买了一架钢琴。自此,季风迟终于再一次拥有只属于自己的钢琴。   那天疏璃当着季风迟的面掀开防尘布,崭新的三角钢琴于灯下熠熠生光,他问季风迟喜不喜欢。季风迟没去看那架钢琴,只是凝视着眼前人,轻声说喜欢。   疏璃让季风迟试一试琴,季风迟问他想听什么。   “小星星。”疏璃弯着眼,“想听小星星。”   季风迟笑了一下,依言弹起了《小星星》。   乐声轻快活泼,疏璃看着季风迟的眼里也像落了星星。   后来他们开始接吻。   疏璃坐在钢琴盖上,垂眼看季风迟,眼角眉梢都是烂漫的笑意,伸手点了点他的额角,说:“男朋友。”   季风迟仰着头应了,神色温和。   “小星星。”   这回季风迟没应。   于是疏璃笑出来,俯下身亲他,让所有的气息消匿于彼此的唇齿间。   蓝花楹盛开的时节里,季风迟和疏璃回到南城二中,重新走在学校的蓝花楹林荫道上。   他们聊着以前校园里发生过的趣事,也聊四年前两人在这里的初见,而后提起疏璃与季宣时秋意第一次碰面的场景。   这些年里他们没有一刻放弃过寻找过时秋意,虽然很久没有过新进展,但季风迟谈到妈妈时不会再是痛苦沉默的模样。   他看着疏璃,眼睛里仍然有光。   那束光在他十八岁的时候曾经熄灭过,但最终还是亮起,因为另一个人倾尽所有的喜欢和救赎。   “我会一直找下去,永远不放弃。可是疏璃,人的一生这么长,我也要往前走,对不对?”   季风迟这样说,明明说的是自己,却像是在问疏璃。   【“叮!攻略任务完成。”】   亚撒的声音久违地在疏璃脑中响起,柔和道:【“疏璃,可以回家了。”】疏璃蓦地顿住脚步。   季风迟仿佛也听见了那个声音,跟着停下来。   疏璃无措地抬眼看季风迟,忽然被轻轻抱住。   “要回家了吗?”季风迟问。   “不……”疏璃呛了一下,忍不住呛得眼眶微红,“我……”   季风迟很温柔地打断他,“疏璃,你想过未来吗?”   是与几年前一模一样的问话。那个时候他没有得到答案,现在又再一次问出来。   沉默片刻后,疏璃小小声说:“想过的。”   季风迟笑了笑,在疏璃耳边道:“你的人生这么长,不应该囿于原地,困顿自我,这是你教我的。”   “嗯。”疏璃的声线微微发着颤。   “要学会看前面,对不对?”   一滴泪倏地坠下,疏璃小声应道:“……嗯。”   季风迟松开疏璃,抬手轻轻擦去他眼下的泪痕,而后退开几步,嗓音轻而坚定,“所以疏璃,向前走吧。”他含着笑注视他,眉眼温柔,“我会看着你。”   疏璃怔怔地看着季风迟,过了很久,转身一步一步走向蓝花楹道的远处。   春末的阳光温软,风越来越大,花树摇动,天空悠悠扬扬地飘起蓝紫色花楹瓣。那个身影猝然停下,接着飞快地跑回来,撞进季风迟怀里。   蓝花楹雨中,他们紧紧相拥。   疏璃语声哽咽:“我……”   季风迟很轻地压了一下疏璃的发顶,“不要害怕。”   良久,疏璃抬起头。他的眼尾和鼻尖通红,却翘了一下唇角,弯出个笑模样,“嗯,不害怕。”   他离开季风迟的怀抱,红着眼睛朝季风迟笑了笑,重新转过身。满地轻盈柔软的蓝花楹花瓣,踩过时会发出细小的声响,他就这样慢慢走远。   他身后的世界一点一点崩析消融,只有季风迟仍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身形挺拔,眉睫乌黑,没有变过的少年模样。   可疏璃没有再回头。   他一直向前走,走进那道狭长的光晕中,无数画面在眼前闪现。   父母写满忧愁的脸庞,电话打来的死亡通知,书房里找到的保险单,一夕间不知所踪的妈妈。   那些季风迟经历过的,都是疏璃的曾经。   他在十六岁那年失去了所有,被迫放弃梦想,一个人艰难生活。所有人都以为他开朗爱笑,没人知道他从某一天开始止步不前,将自我封闭,甚至无法正常感知作为人的情绪。   起初他不明白系统要他做任务的意义,后来才渐渐明白。   每一个世界,他们看似在爱他,实则在救他。   ……   终于走到尽头。   疏璃闭上眼,任身体轻轻沉进那片刺目的白光中。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来看完结章^-^ 第82章 林停川   疏璃是被一声爆炸的轰响惊醒的。   四周墙壁的摇颤持续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他缓缓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密闭的营养舱内,太阳穴和四肢上都贴着连接细管的磁片。   很有未来幻想世界的格调。   疏璃犹豫一下,将这些磁片一一揭了,摸索着找到舱壁上的开关,成功打开舱门。   不料舱门甫一打开,室内突然响起刺耳的报警提示音。疏璃手软脚软地出了营养舱,一个没站稳差点摔倒,慌乱间扶在身边的东西上。   他动作一顿,视线移过去。   那也是一个营养舱,与他爬出来的那个并列摆着。只是里面空空荡荡,并没有人。   报警音渐渐变小直至停下,疏璃忍着头晕环视周围一圈,看清自己所待的地方。   这里看起来是一个偌大而空旷的实验室,色调呈冷白金属质感,十几架庞大仪器连接着放置在实验室正中的营养舱,间或发出数据运行中的嘀响。   这时身后传来声响,疏璃猝然回头,看见实验室的门向两边滑开,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大步走进来。   他的目光凝在为首那人身上。   那是个看起来年纪很轻的男人,额前头发向后拢起,露出白皙俊美的面孔,身形修长而挺拔,一身白大褂硬生生被穿出矜贵之感。   此刻他的神情却不甚平和,眉峰微微蹙起,面容严肃,快步走上前扶住疏璃问:“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嗓音低沉磁性,放缓语调时仍带着微微的冷意,像冬日涧底拂过的掺了细雪的风。   也是疏璃分外熟悉的一把嗓子,曾经陪他度过无数个日夜。   疏璃怔怔开口:“……亚撒?”   年轻男子顿了顿,没有回应,而是揽着疏璃的肩将他打横抱起,向实验室外走去。   疏璃靠在他怀里,面色苍白,小声说:“我头晕。”   “忍一忍,”男子的手极稳,“马上就会好。”   疏璃很快被带到一处病房,由机器从头到脚检查了一番,显示一切生命体征皆正常后才被抱上床。   他的头脑昏昏沉沉,忍不住就要睡过去,模糊间听到几句低声的交谈。   “怎么这么快就醒了?不是说还要再等两天吗?”一道女声问。   有着和亚撒一模一样声线的男子替疏璃掖好被角,嗓音沉沉,“临时出的意外,我也没有预料到。”   “算是很成功的一次试验……过了这么久生理机能都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就是刚醒不太稳定……”   “……还需要后续观察一段时间……”   “刚好下周会有人来交接……”   而后他们开始谈起别的,女声问:“对了,靳声的事怎么办?”   温暖的指腹覆在疏璃因为输液而冰凉的手指上,轻轻揉捏着,男子淡淡道:“让他在那站着,中饭和晚饭不用吃了。”   女声笑出来,“是该长点教训……”   后来的语声疏璃听不清了,他渐渐沉进深度的睡眠中,意识陷入一片漆黑。   ……   疏璃睡了很沉的一觉,再次醒来时有些懵,盯着雪白的天花板怔了半晌,直到一个人来到床边俯身问他:“你醒了?头还晕吗?”   来人一头大波浪长卷发,凤眼琼鼻,妆容精致,白大褂下身材曼妙有致,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   无端令疏璃生出一点熟悉之感来。   疏璃被扶起来靠在床头,嗓音微哑:“好多了,你是……”   美人眨了下眼睛,“我是林博士的助手,叫我南宫就好了。”   “林博士?”疏璃一顿,“亚撒吗?”   “你知道林博士的英文名?”南宫辞颇为稀奇地感叹一句,“看来在数据世界里确实发生了很多事。”   感叹罢,南宫辞的神情正经起来,朝疏璃伸出手,“这里是HEAKOP脑神经联觉共感与修复研究中心塔亚西塞分所,疏璃,很高兴认识你。”   前面那一连串的专有名词疏璃都没太听明白,唯一听清楚的就是后面“研究中心”这几个字眼。   他扫了眼所处的病房,墙壁看上去是和之前的实验室一样的人工无机材料,没有窗户。加之刚刚南宫辞说这里是塔亚西塞分所,而塔亚西塞是一片自然条件极其恶劣、罕有人至的大沙漠,且大小风暴盛行,从来没有听说过这里能成功建起房屋建筑。   那么很容易得出结论——这个研究所位于塔亚西塞大沙漠的地下。   疏璃和南宫辞握手时不禁迟疑了一下,憋出一句:“……有证的那种吗?”   南宫辞沉默两秒钟,扑哧一声笑出来,“那必然是有的。”漂亮大姐姐拍了拍疏璃的头,笑眯眯地,“你真有趣。”   两人就这样聊了一会儿天,南宫辞将疏璃目前能知道的东西都告诉了他。包括三个月前他们是怎样捡到在风暴中撞上巨石陷入昏迷的疏璃,怎样由于与世隔绝而找不出关于疏璃的有效信息,又是怎样试图用研究所里的最新技术延缓疏璃的脑死亡进程。   “说起这个,”南宫辞问,“你怎么会一个人来塔亚西塞?连飞机都要绕过这里飞,我倒没见过居然有人会特意赶过来旅游。”   疏璃的脸色比刚苏醒时好了不少,肌肤雪白、面容秾艳的男孩靠在床头,挑了一下唇角,“据说塔亚西塞大沙漠的星星很好看,所以想来看一看。”   “现在的年轻人……”南宫辞颇为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塔亚西塞的星星是很好看,但不至于为此送命。”   敲门声响起,南宫辞去开了门,一边把餐车推进来一边说:“虽然我们暂时不能离开这里,但研究所的物资隔三个月会送过来一次,恰好是下个星期六,到时候你就可以回家了。”   她将一粥一汤并几碟小菜摆上桌,“来吃饭吧,你现在身体还比较虚弱,得将养几天,我去给靳声留个饭。”   疏璃想起自己半睡半醒间听到的那个人名,“你说的靳声,亚撒不是……”   南宫辞闻言揶揄一笑,“林博士也就是说说,否则按靳声那小子这段时间领的罚,该够他半年不吃不喝了。”   疏璃掀开被子,“我现在还不饿,躺了这么久,方便的话可以出去走一走吗?”待南宫月点头答应后,疏璃奇道:“靳声犯了什么错才受罚?因为你们研究所的事?”   “那倒不是。”南宫辞不以为然地转身,“他在上面试自己新制的炸/药,差点把研究所的大门给掀了,你醒来的时候我们都在外头待着呢。”   疏璃下床的动作一顿:“……”   他想起惊醒自己的那一声巨响,对南宫月“有证”的说法产生了合理的怀疑。   跟着南宫辞来到办公区,隔了条过道,疏璃远远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人正臊眉耷眼地贴墙站着。   南宫辞咳了一声,他听到声响后惊喜抬头,见她比出手势。   少年眉眼俊秀,笑时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一点瞧不出爱捅篓子的性格。他点了点头,顺着南宫辞的手势踮了脚悄无声息地跑出去,偷溜的姿势看上去分外娴熟。   在他身上,疏璃再一次察觉到同样的熟悉之感。   疏璃站在原地有些发怔,突然就明白过来这种熟悉感的由来。   但他不动声色,任由南宫辞带他逛了一圈研究所内休息区、办公区和餐饮区等可以踏足的地方,然后指给他出研究所的路。   “就是这里,”南宫辞点了点电梯最上面的按键示意,“想去看星星的话不要走远了,这几天没有风暴,但晚上气温会很低。”   “知道了。”疏璃笑着看南宫辞,眼里微光渐盛,很开心的模样。   “哎,别这样看我。”南宫辞后退一步,开玩笑嗔道,“让我担心你是不是爱上了我。”   疏璃弯起眼,“这一点不用担心,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哦?”南宫辞挑眉。   疏璃垂下长睫,但笑不语。   这之后的几天,疏璃没有再看见亚撒。   起初他以为亚撒身为研究所的老大,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一天清晨,他醒得格外早,察觉到谁修长的五指抚在他额间,他才反应过来原来每天必要的检查都是亚撒来替他做的。   南宫辞从来没有提过,大概是因为亚撒并不想让他知道。   疏璃没睁开眼,静静地听房间门开启又关上。   已经没有声音在耳边告诉他什么时候该去哪里找什么人,但晚上他凭感觉走出研究所时,还是看见了坐在不远处沙丘上的人影。   疏璃一点一点走上沙丘,走近那个人。   夜晚沙漠的天穹离地面很近,呈现神秘而瑰丽的深蓝色,星星汇成璀璨的星河,熠熠地发着光,像是黄昏夕阳燃尽后延续的烂漫。即使塔亚西塞环境恶劣,但始终有人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来看一看这样的星空,赞叹一声造物主的神奇。   亚撒的头发被风吹起,远望的黑眸通透而沉静,中指正微微屈起,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膝盖,察觉到身边有人坐下时动作一顿。   疏璃的视线掠过他停在膝上的手指,而后同他一起仰头看眼前这片盛大的星空,呼出一口气,漫不经心地问:“在躲我?”   “……没有。”   “我跟南宫说,我来这里是为了看星星,其实并不是完全的实话,我想你也猜到了。”   夜风极大,气温降到了零度以下,出来不过片刻疏璃的鼻头已经被冻红。他笑了一下,“让我猜一猜,你是什么时候完全清楚我的事情的?我猜是第三个世界里。”   亚撒敛眸,良久无言。   “第一个世界和第二个世界,你看清我缺乏共感的本性,所以才安排裴行止出现,好让我知道那样做的后果,是吗?”   沉默一会儿,亚撒低声说不是,“那不是你的错。”   他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携了满身的伤,包括中度抑郁、创伤后应激障碍、情感缺失综合症,可那些都不是他的错。   “我知道。”疏璃笑了笑,“我该感谢你救了我。现在我终于可以纯粹地只看星星了,我很开心。”   男生说很开心的时候却没有看星空,而是转头看亚撒,眉眼像星河一样粲然生辉。   “那么,我能不能问一下,最后一个世界里,为什么本来该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最后都由季风迟承担了?”   “……”   “这个不能回答的话,那另一个问题呢?亚撒,那个时候你对我说,会一直在我身边,不算数了吗?”   亚撒轻声道:“你该知道,那些都是假的。”   那些世界,那些人,朋友或仇敌,荣光与好梦,眼泪和鲜血,自以为刻骨的爱恨执念,都是假的,是由人为创造出的幻想。   亚撒从一开始就提醒过他。   可如果他只把那些当成假,他不可能会再次相信,不可能拥有醒过来的勇气。   疏璃没有再说话。和以往的很多次一样,他们在风中沉默。   再晚一些的时候,亚撒送疏璃回到房间。看着疏璃在床边坐下后他转身离开,忽然听见身后人小声说头疼。   亚撒很快回身,疏璃就靠在床头,抬手挡在额上,露出一点抿起的唇角,下巴精巧而苍白。   “怎么了?”亚撒蹙眉,弯下腰想要碰一下他的额头,却被飞快地搂住脖颈。   “……”他半弯着的背脊陡然僵住。   疏璃的眼睛弯出狡黠弧度,“在外面只问了你两个问题,其实还有第三个。”   他轻轻地问道:“亚撒只是你的英文名,我可以叫你别的什么吗?比如说,沈敛?百里云让?裴行止?或者流渊?慕隐?……季风迟?还是说,就叫你现在的名字——”   疏璃停了停,一字一顿念出他胸前铭牌上的那三个字,“林停川?”   过了半晌,林停川开口:“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是指知道都是同一个人吗?还是指知道你是他们?”疏璃侧过头想了想,“前一个的话,其实不算早,第四个世界知道的。如果是指后一个,唔,产生怀疑是在醒来后不久,确定就在刚才。”   “你怎么会……”   “当我不爱一个人,他是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在意。当我爱一个人,他是什么样子我都看在眼里。这一点你应该比谁都了解。”   “……”   “所以林停川,我再问一遍,也是最后一遍。”疏璃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你说过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不算数了吗?”   林停川看着疏璃眼中自己的倒影,“疏璃,你要分清楚,我不会是裴行止,也不会是许长生,更不会是慕隐。我不会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我只是林停川。”   安静几息过后,疏璃忽然笑出声来。   “原来你是在害怕这个?”他搂着林停川的脖颈,语声温软,“对我而言,无论是裴行止还是慕隐,他们都是你,但我知道你不是他们任何一个人。你说,这算是分得清楚吗?”   极近的距离下,他们相互对望,彼此凝视。那些故事和回忆仿佛生出微光,碾过他们的眉睫和目光,流转着轻缓而柔软的爱意。   林停川终于妥协。   他低下头,唇很轻地贴了一下疏璃的眼角。   他轻声说:“原本按照我设定的故事线,你会在那时候重新经历一遍曾经经历过的,然后由我带你走出来。可是,”   他想起那天下午,天台玫瑰丛中安睡着的那张脸庞,“可即使是治病的方法,在那样不得已的情境下,我仍然觉得对你太残忍。”   “为什么呢?”疏璃仰着头轻轻问道。   “因为我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疏璃和林停川的故事在这里就完结啦。   下面是一些长篇大论的废话:   在文案就写过,这其实是一个双向恋爱双向救赎的故事。   在每个世界里,看似攻才是被救赎的对象,比如初入异世的裴行止,比如有着那样过往的鬼王流渊和陆羲轩。但每一个疏璃去爱他们、救赎他们的过程,实际上都是疏璃被爱、被救赎的过程。   所以如果有察觉的读者们可能会发现,有的时候明明是甜的、轻松的片段,却带着莫名悲伤的基调。这种悲伤不止因为末尾不可抗拒的命运和分离,还因为疏璃。   他一开始就是有病的,前两个世界才会那么没心没肺,那时候他的演技也许并没有那么好,沈敛也发觉了他或许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爱自己。但他爱他,所以选择了包容他。   疏璃爱上任务对象是在第三个世界,情绪开始松动,作为人的感情也在慢慢回归。所以那次在KTV,他对裴行止说,因为你是我的救赎。   他做任务以来一直说的大多是假话,那句却是真的,说话的人不是小世界里无家可归的“疏璃”,而是真正的疏璃。   因为他爱上了裴行止,所以裴行止是什么样子他都看在眼里,下一个世界在许长生身上发现同样的东西后他意识到这些是同一个人。从此以后,他们得到的都是双向的爱,疏璃在这些爱里成长。他依然经常说些真假掺半的话,但喜欢都不是假的,无论有多挣扎。   至于每个世界的be,前几次更多是为了敲开疏璃的伪装和心门,后几次则是让他能够脱离世界。沉湎假象当然是不行的,疏璃需要的是抛下过往,向前走。同时,我希望这些故事也是温柔的。   最后就是,不管小世界有多虐,最终疏璃走了出来。他和林停川的故事会在他们的世界里继续,他们会非常相爱、非常幸福,以后还会找到妈妈,把所有遗憾都变成圆满。   谢谢大家这段时间的陪伴,鞠躬。   Ps.还没想好下一篇开哪个,小可爱们可以去专栏那里瞅瞅,感兴趣的话可以点一下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