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诏狱看大门   作者:雁过寒潭   本文文案:   新东方烹饪学校毕业生重生成了大明朝的贫困人口,有了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大名——万达。   有啥办法,只好安慰自己这辈子是广场舞小王子了,囧……   六岁的万达很是愁闷:家里除了他只有两个男人,唯一的姐姐入宫去了,小小年纪就担起了家庭的重任(做饭)。   几年后,万达在镇上饭馆打工,听到风言风语:入宫多年的姐姐得罪人,貌似被打入冷宫很久了。   又过了几年,已经是主厨的万达,目瞪口呆地见到了一群锦衣卫哗啦啦地包围了酒楼。   ”二少爷!皇贵妃娘娘让我们带您回京!“   ”二少爷!您的姐夫封了您锦衣卫千户的官职!“   所以,我那个没见过面的姐姐是大名鼎鼎的万贞儿?   大明皇帝朱见深是我的姐夫?   我要去做锦衣卫去了?   哦不!我不要去诏狱,我不要当锦衣卫,绣春刀什么的根本不适合我!我是拿菜刀的。   皇帝姐夫:那你就去看大门吧!   内容标签: 平步青云 重生 美食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万达,杨休羡 ┃ 配角:高会,邱子晋,梅千张,汪直,万贞儿,朱见深 ┃ 其它:锦衣卫,西厂   一句话简介:重生成万贞儿的弟弟   立意:用乐观向上的精神感染了周围的人们,光明会在奋斗者的手中创造出来!   vip强推奖章   新东方厨师学校刚毕业的现代人万星海,在美食广场实习时,一脚踩上烂菜皮,重生到了大明朝,成为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奸妃万贞儿的弟弟,万达。非但如此,还进入了臭名昭著的锦衣卫北镇抚司,成为了千户大人。身穿飞鱼服,左手拿菜刀,右手绣春刀,运气差到仿佛柯南附体的万大人,开启了走哪儿哪儿出事的大明破案之旅。诛杀贪官,剿灭白莲教,哪里不平哪有我。大明朝的公务员,冲鸭!本文语言幽默,行文流畅,人物众多,图卷宏大。以明朝成化年为历史背景,随着主人公的境遇增长,为读者打开了一副世情百态图。从京城到地方,从皇宫到江湖,作者笔下的大明朝生动无比,讲述了大大小小人物的爱恨情仇。其中更是穿插着各种美食的描写,让人食指大动,值得一读。 第1章 奸妃大姐   大明朝天顺八年七月   北直隶顺天府霸州县城内,一片蒸腾忙碌的景象,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这霸州城自古就是军事重镇。距离北京不远,快马半日可达,和京城算是休戚与共。当年老皇上听信宦官王振谗言,在被围土木堡之后,大将杨洪曾经在霸州城打败过也先的余部,夺回数万人畜。   自从老皇上第二次登基后,励精图治,整肃边军,霸州城已经多年没有鞑子进犯过了。   加上年初的时候,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又免了一年的赋税,整个古城仿佛又焕发了一次生机。   不过对于小老百姓而言,谁做皇帝其实一点都不重要,他们最关心的,还是开门的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   这不,这一大清早,临河的市集上,已经是熙熙攘攘的一片了。   “王婆婆,这番瓜,一文五个卖给我吧。”   卖果蔬的摊子前,一个青衣小帽,长相讨喜的小哥儿弯下腰,指着摊位上放着的几个水灵灵、绿油油的番瓜说道。   “万家二郎,可不开玩笑。一文钱哪里买的了那么许多?最多买三个罢了。”   坐在摊子后面的老婆婆板起面孔,不住地摇头。   “啊呀,王婆婆,您这是正宗的——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了!”   被称作“万家二郎”的精神小哥拿起一只番瓜颠了颠,眼珠一转,“你看,这瓜的瓜蒂已经焉了,外头却还看着水灵。想必是早市出摊前,您老放在水缸里浸过了水。对不对?”   他故意抬高喉咙,放大音量叫到。   这早市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买米买菜的小厮仆妇,被他这么一叫,纷纷好奇地转过头来打量。   “二郎莫瞎说!老身是老实人,怎么会如此下作!一文五个就一文五个,你可别瞎嚷嚷啦。”   老婆子被他叫的眼皮一跳,急忙拣了五个瓜儿放进他脚边的竹篮里。   这小子,怎么眼那么贼!   她的瓜儿是昨天摘下的,今天不过稍微焉了些而已,早上出摊前特意洒了点水,看着鲜亮极了,却被这“鬼见愁”给瞧出门道来了……   “再送我一个吧。”   这小哥得了寸还要进尺,嬉皮笑脸地掏出一文钱放在菜摊边上,又拣了一个最大的瓜扔进自己的篮子中,然后跳了起来,神清气爽地往下一个摊位出发。   “你这小哥,也太古灵精怪了!”   王婆婆拿着铜板在他身后一通阴阳怪气,“改明儿叫万老头给你讨个厉害的媳妇,好好地治治你罢!”   略略略,听不见!   万达一蹦一跳地往菜市里边走去,那些鱼贩肉贩一见到他的身影,神色俱是一变。   这“临清酒楼”的厨子万二郎,霸州城里也是数得上的人物了,人送诨名——“霸州鬼见愁”。   这倒不是说他欺男霸女,恃强凌弱。   而是他不过一个刚成丁的少年人,论起讨价还价的本事,却比上了年纪的仆妇们都要厉害,经常一刀下来,就能砍到只剩个血皮。而且他眼力刁钻,不管什么阴私手段都瞒不过他。所以霸州城内做生意的见到他,不由自主就发愁。   加上他从小混迹街头,县城里无论官吏、配军,还是流氓,他都说得上几句话。霸州城的地痞无赖在街上“干活”的时候,要是不走运遇到他,那就注定什么活都干不了了。偏偏这个人又打不得骂不得,所以他们也发愁。   “陈大叔。”   万二郎走到一个卖羊肉的摊位前,摊主老陈眼皮一跳。   来了来了,今天终于轮到我了。   这煞星也真是的,大热天买什么羊肉啊,不怕客人上火么?   老陈两股战战。   “二郎啊,给东家买羊肉呢?要腿还是哪里的肉?”   他苦着一张脸,内心喜忧参半。   “这个,您拿着。”   少年从怀里掏出一个草绳扎着的油纸包,递到了陈大叔的手上。   “这……”   看着手里的油纸包,陈大叔一下子愣住了。   “我昨天在隔壁摊子买鱼的时候,看到你家大姐不停地打喷嚏咳嗽,想必是着了风。我想着你一早要出摊,应该还没空去抓药。这是治疗风寒的药,我来的路上在胡家药铺抓的,效果很好的,快点拿回去给她煎了吃了吧。”   “二郎……你……”   陈大叔一脸感动。   其实这些摊贩都可以说是看着万二郎长大的,彼此之间熟稔的很,互相多有照顾。   哎,要说二郎什么都好,小伙长得精神,人也仗义。他要是杀价没那么狠,那会是一个多么讨人喜欢的孩子啊……   “大叔,羊肉能给我便宜些不?我买的多,你这一整扇羊我都要了。”   少年搓着手问道,他半低着头,一双眉眼弯弯,让人看着好不喜欢。   “这个数,可以吧?”   他拉开钱袋,拿出一块小碎银子放在摊位上。   看到明晃晃的银子,陈大叔眼睛都直了,不住地点头。   “好的,好的。等我回家给我家大姐熬了药,就把羊肉送到店里去。”   陈大叔忙不迭地点头,伸手去拿银子。   说道这现银啊,也是让这些商贩们对万二郎恨不起来的原因之一。   要知道他们做买卖的,对这些店家和大户人家的主顾们,一般来说都是挂账,不会每次都结算现银。多数是一个月结算一次,有时候甚至只有五月节,八月节和过年才会结钱——要不有这么一句老话呢——六月的债,还得快。   虽说都是做的长久的生意,不怕人跑了,但是成年累月却难免积累下许多坏债,资金周转也是问题。   原来这“临清酒店”也是挂账的,但是这自打二郎做了主,成为采买后,就改了原先的规矩。每次都是现银结账,买卖从不过夜。   这对急需现银的生意人来说,那太喜闻乐见了。所以即使每次二郎砍价砍得人都想哭了,但就冲着马上就能回本拿到银子这一条,大家也乐意和他做买卖。   “哎,二郎。”   陈大叔眼看万二郎转身要走,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你……今年十六了吧?”   “是啊,过年刚满十六。”   万二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你看,我家大姐今年十九。虽说是比你大了些,但是不是‘女大三,抱金砖’么……”   万二郎闻言脸色一变,“那什么,我菜都买好了,着急回酒楼上工呢。一会儿午市了,客人们都要来了……”   大叔,您开什么玩笑呢!   先不说您家大姐比我大三岁,就她那目测至少三百斤的体重,我这小模小样的也遭不住啊!   说着,他跨起菜篮子,一溜烟地跑了。   “哎……怎么就跑了呢。”   陈大叔失落地捧着油纸包说道。   “老陈,瞎想什么呢?难道你都没有听说呢?临清酒店的掌柜的,早就看中了这小子,想要把他招赘呢,哪里轮的上你?”   一边卖鸡的老头嘴里叼着一根稻草,捅了捅他的胳膊,挤眉弄眼地说道。   陈大叔恍然大悟,“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都知道啊!”   整个菜市的摊贩们异口同声地说道,“掌柜自己说的嘛!”   虽然酒店掌柜的独生女儿才五岁,还是个流鼻涕的娃娃,但是那么好的小伙子早点定下来肯定划算嘛~   “什么啊,这群大明人,怎么那么八卦!”   万二郎一溜烟跑出好远,远远地似乎还能听到从菜市那边传来的哄笑声。   他摸了摸自己羞得红通通的耳朵,很是惆怅地叹了口气。   “我们之间是没有可能的。”   因为,我来自202X年,乃是堂堂社会主义的接班人!   十年前,“上辈子”刚刚从新东方厨师技校毕业的精神小伙万星海。在B市万达百货美食广场实习的时候,一不小心在后厨踩到一块烂菜皮,摔倒在地。   睁开眼睛后,崩溃地发现自己重生在了这个只有在历史书,和各种香港武侠片里才会看到的朝代里。   重生在了一个叫做“万达”的六岁小童的身上。   万达,和未来某知名全国连锁百货公司同名。明朝人,军籍,北直隶顺天府霸州城城门守卫万贵的次子,是万贵的续弦吴氏所生。   他还有一个哥哥,是父亲和前头的大娘生的,今年三十三岁,名字也让人发噱……叫做“万通”——和未来某一知名筋骨贴同名。   据说他们家还有一个姐姐万阿花,也是前头的大娘生的,足足大了万达将近二十岁,从小就入宫当宫女去了,与她素未谋面。   算到如今,他都已经在这里生活了整整十年了……真是光阴似箭。   万达一边想着,一边往河边的临清酒店走去。   还没走近,就看到五六匹高头大马横立在酒店门口。几个穿着华丽官服的人正在准备下马,掌柜老头正殷勤地站在一边,满脸堆笑。   “锦衣卫?”   万达眉头一皱。   要说这锦衣卫,他也不是第一次看见了。实在无甚好感。   霸州毗邻京师,四通八达,时常有过往官员出没。   这临清酒家作为霸州城排的上好的酒楼,也时不时地会接待京中路过的官员,其中就包括锦衣卫和东厂番子们。 第一回 见到这群身着鲜亮飞鱼服,身配绣春刀,过去只有在电影里才能看到的人物的时候,万达还小小地激动了一下下。但是很快他就见惯不怪了。   非但不怪,还颇有些反感——这群人,态度非常不友好就算了,吃完饭还经常不给钱!   要是几个月来一次,也就算了,就当花钱消灾呗。但是因为新皇登基,从年初开始到现在,往来打点的厂卫是络绎不绝。   去年底来了好几拨,就没几个给了钱的!   说是挂账,谁敢上京城锦衣卫衙门要债去?也就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呗。   今天这一拨,也不知道为何而来,看着人数挺多的,难道是抓人?   万达小嘴一撇,低下头,偷摸摸地往掌柜方向蹙去。   “啊呀,来了来了,这不就来了么!”   他本想悄无声息地站到掌柜身边,不招惹事端,没想到掌柜的看到他之后,激动地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然后将他一下子推到了那个骑着白色高头大马的锦衣卫大爷的面前。   “就是他!这就是万贵家的二小子,万达!”   万达只觉得十来只鹰隼一般的眼睛,“唰”地一下齐齐朝他射来箭簇一样凌厉的目光,他脚下一软,差点跌倒在地——不愧是“朝廷鹰犬”,这威慑力实在太可怕了。   不是吧……居然是抓我来的?为什么么啊?   万达敲破头都想不出自己怎么就惹上这群“瘟神”了。   还有!掌柜的,好歹那么多年的交情了,你就忍心这么出卖我么?   万达抖抖索索地抬起头,却看到这六个人齐刷刷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阅兵似得对他齐齐抱拳,“请二公子随我等回京复命!”   “啊?”   万达一脸懵逼。   “二郎啊!你大姐被封了妃子了,你家要改门楣了。”   掌柜的一脸喜气地凑到了他的身边,“另一波锦衣卫已经到兵营接你爹和你大哥去了,这一拨是特意来酒楼接你的,都等你好久啦。”   “哦,所以不是来抓我的……”   万达如释重负。   “等等,我姐姐做了妃子?”   他在一干锦衣卫的拱卫下往家里方向慢慢走去,街道旁边都是争着来看热闹的乡亲们,对着万家大门指指点点。   “真是想不到啊,这和尚庙里飞出一只‘金凤凰’呢。万家大姐做了新皇的妃子了。”   “谁能想到呢,这大姐自从进宫做了宫女,这么多年没有一点音讯,本以为要老死宫中了,如今居然封妃了。”   邻居们用不算小的声音交谈着,在看到锦衣卫大爷投来的不甚愉悦的目光后,才默默地闭上了嘴。   “但是……我听说新皇今年才十八岁啊。”   万达渐渐停下来了脚步,歪过头,看着身边高大的锦衣卫,用颤抖的声音问道,“我家大姐今年都三十五了吧……”   “咳……”   跟随在他身侧,这个叫做邓翔的总旗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二公子……您有什么话,不妨到家里再去说。”   “我姐姐姓万,四岁进宫,比皇帝足足大了十七岁却封了妃子……”   他万星海上辈子虽然只是一个对明朝历史的了解,仅限于《明朝那些事儿》历史小说和各种锦衣卫电影的学渣,但是对于这对历史上出了名的“姐弟恋”他还是如雷贯耳的。   尤其是那位被明朝皇帝宠了一辈子的万姓娘娘,在不知道多少电影电视演绎里,那个恶毒到了极点的女人的名字,可是如雷贯耳啊。   “万贞儿,就是我的亲姐姐……‘万阿花’?”   “公子糊涂!娘娘的闺名,怎可在街上贸贸然轻易提起!”   锦衣卫闻言各个色变——这可是大不敬的罪名!   “我的天也……”   万达脸色苍白地捂住胸口。   万大姐,乳名“万阿花”……可能是进宫后改名为“万贞儿”。   重生到明朝那么多年来,他都是在霸州市井内打转,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会和历史上的某位名人发生关系。   所以,他不是重生在了大明朝一个平平无奇的光棍之家里,而是重生成了,史上著名“奸妃”——万贞儿的弟弟!   作者有话要说:   咕咕咕,我开文了哈哈哈,终于在月底发出来了~~   本文小说的主角就是万达广场小王子……小厨子啦,小攻还有好几章才会出现,不要着急。   小说里主人公朱见深的老爸,就是那个被太监王振忽悠得御驾亲征,结果遭遇”土木堡之变“的英宗朱祁镇。   朱祁镇是天顺八年年初挂了的,虽然我们姐夫陛下他当年就继位了,但是要到第二年才会改成”成化“的年号哦~ 第2章 皇帝姐夫   紫禁城文华殿外   一早就换上了宫人特意送来的华贵衣物,并且提前在官驿学好了入宫觐见的全套礼仪,万家父子三人在宫人的指引下,站在殿外等待皇上和万妃的召见。   三日前,万家父子在霸州城乡亲们的“依依惜别”下被锦衣卫迎入了紫禁城。   和万达感情最好的酒店掌柜和菜市摊贩们,对于这个小霸王的离开那是又是高兴又是不舍。   喜得是霸州从此少了一个街头鬼见愁,不舍得的是这么个漂亮伶俐的小子走了,从此市场上的欢声笑语那就要少很多了。   大太监怀恩伴着他们父子三人入宫,这位宣德朝就入宫伺候的老宫人一路用余光观察着这三位万妃娘娘的“娘家人”。   万贵和万通这两人自打从顺贞门进来后,那头就一刻都没抬过,只敢跟着前头引路人的脚步走。因为过于紧张,加上又是大暑天,刚换上的新衣服几乎都要汗湿夹背了。   这万贵原来不过是山东青州诸城的一名小吏,三十多年前,因为得罪了上司,获罪被贬到霸州充军,全家因此入了军籍。   也正是同一年,才四岁的万娘娘入宫做了小宫女,跟在当时的孙太后身边伺候。   这万贵和他的长子万通在霸州都是城头的看门守卫,这辈子见过最威严的建筑物那也就是霸州城的衙门了。两个人一路诚惶诚恐,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模样,和他们身边的小小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怀恩眼皮一耷拉,不动声色地看着走在他左边的万家二公子。   浑然不觉得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万达正在兴致勃勃地打量着这座六百年前的紫禁城,满眼都是好奇。   这故宫嘛,他技校毕业那年暑假的时候也是来参观过的。还正巧遇上了“故宫六百年”的大展,很多原本禁闭修整的宫殿都开放了,让当时的“万星海”逛的乐不思蜀。   刚才他一路走来,发现很多宫殿的名称和六百年后都不一样,连建筑样式都稍显不同,毕竟改朝换代过了嘛。   “公公,‘御膳房’在哪里啊?”   万达凑到怀恩的耳边低声问道,“一会儿见过了我姐姐和姐夫,您能带我去看看不?”   好歹也是厨师专业毕业的,万达对于传说中的“御膳房”好奇的不得了。“上辈子”在紫禁城里瞎逛的时候就没找到,这辈子难得有机会入宫,还不找个人带着去看看?   “哎呦喂,小公子,那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有什么看头?”   怀恩哭笑不得地说道,“一会儿见到了陛下和娘娘,可不能‘姐姐’、‘姐夫’这样乱叫了,不合规矩。”   这小公子,胆子真大!   第一次入宫,就毫不胆怯,还真有些万娘娘当年的风采。   怀恩心中默默念叨道。   “知道,知道。”   万达不好意思地点头。   这明代的紫禁城,大体的格局和清代的类似。分为内廷和外朝。外朝就是后世大名鼎鼎的三大殿——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但是在大明朝,这三大殿可不叫这名字,而是叫做奉天、华盖和谨身殿。   而内廷,则与清朝一样,就是帝后分别居住的乾清宫、坤宁宫以及东西六宫了。   接见万贵等人这样的“外戚”,自然用不到三大殿的规格,但是他们三个人都是男子,在内廷接见也于理不合。   一般来说,在内廷和外朝之间的文华殿、武英殿就是这么一个介于内外之间的暧昧区域,皇帝在此办公,同时也能接见内外朝臣。   三人进了文华殿,按照之前的教导,对着高高在上端坐的皇上和娘娘行跪拜礼。   如此一番之后,才到了大家伙喜闻乐见的“认亲环节”。   万娘娘特意从御座上走了下来,拉着三十多年未见的老父亲和两个弟弟抱头哭成一团,脸上的妆都花了一半。   万达在这类似于“终于找到你”寻人综艺节目大团圆结局的氛围下,也跟着众人一起流下了眼泪。   他趁着抬起袖子擦拭眼泪的时候,偷偷瞄了一下皇帝。发现这位才大自己两岁的皇帝姐夫,此刻也是眼眶通红,不住的哽咽。   见到小舅子偷偷看他,朱见深还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   “天家情感淡泊,朕和兄弟们无甚见面的机会。见到万侍长的家人,就像是见到自己家人一般……一时动情了。”   说完,还抽了两下鼻子。   哇,这个皇帝姐夫真是性情中人,而且还很有情趣,称呼姐姐居然叫“侍长”这样的官名,而不是俗气的“爱妃”呢。   不愧是中国五千年历史里,以搞姐弟恋名留青史的深情皇帝!   万达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对着朱见深点头。   “说来惭愧,本宫离家多年,一日未能在父母面前尽孝,也不能抚育两个弟弟……就连阿母和小娘去世,都不能哭一哭。”   哭过之后,众人收拾了情绪,万贵和万通坐在下首,而最小的万达则被万娘娘拉着手,坐在万妃身侧的一个小杌子上。   “看这孩子,长得真好,吴氏小娘想必生的美貌,生出的二弟也是相貌堂堂。”   万娘娘拉着万达的手,越看越喜欢。   这小弟弟比她足足小了十九岁,她看他简直就是在看亲儿子。   虽说是后妈生的,但是比起长得粗粗笨笨,跟块木头似的同母亲弟弟比起来。这个粉团似得小弟弟可是讨喜的多了。   而且……说到底,当年因为父亲刚遭贬谪,全家人仓皇如同逃难一样去到霸州。又恰好此时,母亲生下了大弟弟,家中实在养不起两个孩子,她才不得不小小年纪就被送到这个不见天日的所在。   对于万通这个弟弟,万贞儿总归有口怨气憋在心里。   “确实如此。小郎舅生的确实好看。”   朱见深在一旁点头称是。   刚才怀恩伴伴也同自己说了,这位小郎舅虽然初次入宫,却毫不畏缩,谈笑自如,颇有当年万侍长持剑护驾的英气,朱见深深以为然。   万贞儿夫妻两人在打量万达,万达也好奇地观察着这对历史上出了名的“重口味夫妻”。尤其是他的大姐万阿花……啊不,万贞儿。   受到“上辈子”影视剧的影响,在没有见到真人之前,万贞儿在他脑海中一直都是“祸国妖妃”的形象——红唇波霸、性感妖孽,“苏妲己”再世。   但是实际见面之后,他发现那些影视剧完全是在胡说八道!   真正的万贞儿长得,长得就是——很“壮实”啊……   万达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没想到吧,万贞儿足足高自己一个头都有余,比身边已经算高大的朱见深还高处、出了那么一点点。   她不是后世电影电视里那种娇弱妖媚的样子,而是一个高大又朴实的山东大嫚……若不是身着妃子品级的衣服,而是一身普通明朝妇女的襦裙的话,活脱脱就是一个朴素的北方大姐的模样。   虽然刚被封了妃子,又是接见家人的重要场合,万娘娘也没有披金戴银,穿的合乎礼仪又不会过于隆重。跟电影里恨不得浑身挂满黄金的样子天差地别。   毕竟年纪略大了些,万贞儿还算白皙的面容上已经稍微有了皱纹。但是三十多年的宫廷生活和皇家礼仪的教养,让她一举一动都显得挺拔优美。年轻的时候,想必是一个英姿勃发的飒爽美人。   看完了姐姐,万达又偷摸去打量他姐夫。   姐夫朱见深身材瘦弱,皮肤白皙,瞳孔带着淡淡的棕色,说起话来温吞吞的,看着脾气挺不错的样子。   据说这皇帝姐夫小时候很是苦过一阵。土木堡之变后,他爸爸英宗皇帝被迫“北狩”,被鞑子扣留在关外。叔叔景泰帝登基后,没多久就把他的太子之位给废了。   也是从那个时候,十七岁的万贞儿,因为一贯表现出的稳重可靠,被孙太后派到了皇帝姐夫身边照顾他。这一照顾,就是一辈子……   万达低头,看着拉着自己的万贞儿的手。   他能感觉到,这双手上有着厚厚的茧子。那是只有很是贫苦农家的女人手上,才会有的厚茧。   据说姐夫被景泰帝夺去太子之位,废为祈王的那几年,宫里那些惯于捧高踩低的宫人们,觉得他永无翻身之日,很是苛待他们。   平日只送一些烂掉的菜蔬打发不算,冬天居然连柴炭都不送。要不是孙太后特意派人送来火炭,堂堂前太子,差点就要冻毙在皇城中了。   万贞儿当时要照顾年幼的朱见深,还要做许多针线来换钱买米买菜。自己劈柴烧火,过的极是清苦。   另外她为了防止有人暗害皇子,每晚都持剑上榻。几次在水深火热的边缘救下皇子。所以朱见深对她的依赖,早就超越了主仆之间的感情。   ——这些都是怀恩太监,在前几天教导自己礼仪的时候亲口对他说的。   本来他还将信将疑,觉得这个太监是可能是万贞儿的心腹,可能是在为她粉饰。不过在亲眼见到了万贞儿本人后,万达觉得自己可能之前对她的成见太深了……   “郎舅可读过书?会武艺么?”   朱见深笑眯眯地,“一脸慈祥”地看着他的漂亮小舅子。看的万达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哎,姐夫,虽然你是我姐夫,好歹我们才差两岁,不要学姐姐一样,用这种看儿子的眼神看着我呀……   “没读过几天书,不过认识几个字……武艺么,小时候跟着父亲和哥哥在团营里学过一些粗把式。”   万达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说起来,刚重生到这个时代的时候,万达过得也挺不容易。   万星海记得自己当年可是以脑袋抢地,满头鲜血的姿态重生在万达身上的。   他严重怀疑是当时家中一个人都没有,小万达饿的不行,自己下炕找吃食的时候,把自己给跌死了。他才会重生到了他身上。   万贵和万通都是在军中戍卫的粗汉子,当时大哥尚未娶亲,家里一个女人都没有,对于这个六岁刚死了妈的孩子,真不知道如何照顾。   他们两人白天在军营中囫囵打发了午饭,回家的时候就带两个干馒头回来喂养小万达。忙起来的时候,可能一整天都不着家。   伤势痊愈后的万达,在过了一段时间只能喝凉水吃硬馒头的日子后,忍不住搬起小板凳,来到了灶台边自己生火做饭。   万达毕竟是科班厨子出身,实验了几次,就掌握了土灶的用法。   问邻居东借一把菜,西借一把蒜,像模像样地做出了几道菜,把从军营回来的万贵父子两吓了一跳。   邻居们也纷纷来瞧稀奇,看这个还没灶台高的小娃娃,举着铲子炒菜的滑稽模样。   有的对他小小年纪,无师自通学会做饭赞叹不已。有的则责怪万家老头子不顾家,逼得那么小的孩子要自己做饭烧水,听的万贵父子惭愧不已。   不过这还不算什么,在解决了吃完问题后,忍不住寂寞的万达就开始上街拓展“地图”去了。   第一次上街,没走两步。一个“拍花”的拐子,拦住了小万达,问他要不要去勾栏里看杂耍。   拥有十八岁灵魂,扮猪吃老虎的万达满脸纯真地点了点头……正巧看到一队正在巡逻的士兵走过,冲着他们大叫:我是巡城守卫万贵的儿子,这人是拐子!叔叔救我!   士兵们虽然不认识万达,却个个都认识同为守城卫兵的万氏父子两,立马把那个拐子给逮捕了。   万达被带回军营,见到他的爹和大哥,顺便吃了一顿明朝部队的食堂菜。   听说一个小小孩把拐子“拐”到了军营里,一时间很多衙门和军营里的人都来看热闹。   守城的顾将军,成亲二十多年,娶了三房小妾都没有生下儿子。看到万贵这“老帮菜”居然生了这么一个漂亮又聪明的孩子,简直嫉妒疯了。把他抱在怀里,喜欢的亲了又亲,当下认作了义子。   从此,万达就拥有了自由进出霸州守备军营的权利,每天跟着他父亲和哥哥……来蹭霸州军营的食堂。   虽然万达喜欢做菜,但是六岁的小小身体在土灶上做饭,实在太考验体力了。食堂菜粗糙是粗糙了点,但是他可以去顾将军营帐里吃干部小灶呀!   从此,小万达就在霸州军营里挂上了号,每天蹭吃蹭喝之余,还有大哥哥们陪同他打拳玩耍,那混的是如鱼得水。   不但如此,连隔壁的县衙署他都能随便逛逛。   霸州城是个小县城,衙署和守备军大营就在贴隔壁挨着。   这一逛,还差点逛出了“神童”的名号。   衙署里的主簿和小吏们对这顾将军的义子每天进进出出都见惯不怪了。   有一回,县太爷见他人小鬼大,双手背在后面走路的模样甚是可爱,就逗他去看张贴在告示栏里的公文——要知道在文盲率达到差不多是百分之九十的明朝,即便是衙门里的小吏,都不一定认识几个大字。   万达哪里知道这些,只当是过年给亲戚们表演节目呢。虽然繁体字对他来说颇有点难度,好歹也磕磕绊绊地念出了几个字来。看着县令吃惊的模样,又很是“人来疯”地念了一首“床前明月光”。   “不得了了!看城门的老万头生了一个‘神童’!”   做了那么多年同事了,谁不知道这万老爹和万大郎都是字都不识一个的糙汉子。这万家二郎一天的学也不能念过,居然识字,还会背诗,这不是神童是什么呀!   众人又纷纷出来看热闹,尤其是顾将军,简直是把“羡慕嫉妒恨”几个字写在了脸上,连连问万贵是怎么教儿子的,怎么养出了这么一个天才。   万贵和大儿子万通两个人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自己都是文盲,最多会写自己的名字,连军营里点卯都是只能画个十字押的粗人,何时教过万达读书认字。   “啊……去年章家大叔来了一个远房的亲戚,是个应试的举子,在我家隔壁的小院里租住过几个月。因为今年三月就要大比了,故而年底搬走了。”   万通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似乎……可能……会教自己小弟识字的人。   “那时候二郎时常去那举子房中玩耍,应该就是那时候学的吧。”   “原来如此!”   众人恍然大悟。   “也不曾正经入学。跟着个举子才学了几个月,就认识这么许多字,果然是神童啊!”   县令一本正经地捻着胡子说道。   “神童,神童!”   众人纷纷附和,听得万达忍不住狂翻白眼。   拜托!什么去年住在隔壁的举子,那时候我压根还没穿越过来呢,谁认识他啊。   因为“不经意”地露出了在读书方面的天赋,他老爹万贵一度想要把他送到学堂里读书,想让他考个前程出来。   万家如今是军籍,在明朝军籍也是可以参加科举考试的。比如后来大名鼎鼎的张居正和海瑞都是军户出身。   不过万达自认实在不是读书的料,他“上辈子”就因为读书不行,初中毕业,就投身到自己真正热爱的美食事业中去了。   没道理重活一世,来到了考试难度更高的古代,还要折磨自己的道理。   于是软磨硬泡,撒泼打滚了很一阵子,才打消了万贵让他当读书人的念头。   他的“神童”之路也就此断绝了。   因为家里已经有两个壮年男性当兵了,剩下最小的万达,不用进军营,得以自由选择自己喜欢的职业。   长到十岁出头,万达就自己跑去街上讨生活了。   他的目标就是霸州最大的酒店——临清酒楼。   童工万达,从最初级的杂役做起,历经五年终于成为了临清酒楼的采买兼主厨。   本来以为终于可以大展拳脚了,谁知道呢,人算不如天算,到京城里来了。   “长得精神,又通文墨,还会武艺……”   朱见深说着,眼睛逐渐亮了起来。激动地转过头,看了看身边也是一脸慈爱的万贞儿。   “小郎舅,朕封你做个‘锦衣卫’,可好呀?”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万贵妃的长相,我本来电影看多了,也以为是个苏妲己一样的美人。   但是根据史料记载,万贞儿“貌雄声巨,类男子”。周太后曾问宪宗:“彼有何美,而承恩多?”宪宗说:“彼抚摩吾安之,不在貌也。”   万贞儿据说还经常在宫内穿戎装,带领宫女习武,可见是个壮硕的山东大姐。   朱见深的口味真是特别,给我们微胖界女性带来了希望~ 第3章 上班首日   站在位于承天门旁,毗邻五军都督府的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口,万达双手环抱在胸前,一脸为难。   就在十天前,文华殿里,他皇帝姐夫朱见深亲口封了他“锦衣卫千户”的官职。他大哥也被封了一个右督军正五品千户的军职,前些日子已经去衙门里报到去了。   至于他老爹,六十多了,啥也干不动了,被封了个“新乐伯”爵位,就坐等养老呢。   他亲爱的姐夫赏赐了好大一个宅院,让他们一家四口——这不还有前几天刚赶到京城的大嫂张氏么——一起搬了进去。   至于这个伯爵府有多大呢……都那么多天了,老万家四个乡巴佬至今还会在自己家里走着走着就迷路呢。   要说被封为“锦衣卫”,万达到现在都是非常抗拒的。   锦衣卫也——他从小看的电视电影里,这些人一出场那就是反派角色啊!   尤其是徐克导演的《新龙门客栈》还有《龙门飞甲》里,那些锦衣卫和宦官们沆瀣一气,残害忠良,把看电影的万达气的手痒痒。   于是在听到姐夫要封他做锦衣卫的时候,万达的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不不不,我不想做锦衣卫。我是个厨子,我的特长是拿菜刀做饭。跟那些不讲道理的人不是一个路数的。”   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宁可姐夫你送个大酒楼给我,让我做个掌柜兼主厨也好啊。   听到万达“出言不逊”,一边的宫女太监们都吓得颜色大变。   “小郎舅,你说锦衣卫‘不讲道理’……这是从何说起啊”   见到怀恩想要上前解释,朱见深眯起眼睛,伸手拦住了他。   看到眼前这个神色完全和之前不同的姐夫,万达隐隐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他哪里知道,朱见深这皇位战战兢兢坐了才几个月,尚未培养起自己的势力。他最听不得的,就是底下的人行为不轨,对新到手的皇权产生挑战。   “我……我之前在霸州的酒楼里做事,时常有路过的厂卫……吃饭不给钱。很不讲道理。”   感受到朱见深身上传来的威压,万达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姐夫,虽然年纪小,但是是真·皇帝啊!   刚才还哭唧唧地抹眼泪,没想到言语之间气场就完全不同。   那天五六个锦衣卫围着自己虽然也很气势惊人,但是和皇帝姐夫比起来,那完全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原来如此……”   朱见深缓缓地向后靠了靠,身上那骇人的气势也渐渐弱了下去。   “既然如此,那么小郎舅更要替朕好好看顾住这些‘不讲道理’的锦衣卫了。”   朱见深笑道。   “休息几天,就去衙门报道吧。别的做不到,看门总行吧?”   已经被真龙天子吓得发抖的万达,很没有骨气地点了点头,“噗通”一下跪地谢恩了。   ————————————————   “所以……我是在这个地方‘上班’么?啊啊啊!为什么也没人教教我啊。”   万达大喊一声,激动地抱住头蹲下。   “兀那小贼,究竟是什么人?鬼鬼祟祟站在这里!”   随着万达的尖叫声,两个身穿黄色制服的锦衣卫力士从衙门里走了出来。   其中一个人指着万达大声喝道,“哪里来的乡巴佬大声喧哗,当北镇抚司是什么地方?”   “不是,我是来‘上班’的。”   万达慌忙解释,“我也是锦衣卫来的。”   “什么?你也是‘锦衣卫’?”   两个大汉对视一眼,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说你是你就是?腰牌呢?任书呢?飞鱼服,绣春刀呢?”   哎,万达绝望地看着自己一身寻常老百姓的打扮,一句都答不出来。   要死了,他这几天一直都在思考“锦衣卫到底在哪里上班”这个问题,每天在京城里兜兜转转,今天终于看到了“北镇抚司”的牌匾。   北镇抚司应该就是锦衣卫衙门吧?电影里不都是这么演的么?   万达一激动,不管不顾地就在门口嚎起来了。   什么腰牌,什么任书,他可以一件都没带啊。   “原来是个疯子。怪可惜的,长得还挺好看。”   两人见他这样,连打一顿的兴趣都没了,摇了摇头,就要往衙门里走。   “哎,万千户,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人带着一小队人马,从衙门外面的街口走了过来。   “邓大哥!”   “邓总旗。”   万达和那两个守门的锦衣卫同时叫道。   邓翔,邓总旗,正是半个月前去往霸州迎接万达的那位锦衣卫官员。   两人虽然只是相处了几天,但是邓翔对于这个当今皇上的小舅子非常喜欢。加上如今宫内宫外谁不知道万娘娘最为得宠,而万娘娘又最喜欢这个小弟弟,不由得起了结交的心思。   只是最近万家新搬进了伯爵府,还在采买小厮和丫头的阶段,连个管家都没有,一切还乱糟糟,他也没机会登门拜访。   却没想到,竟然今天会在北镇抚司衙门口遇见他。   ————————————————   “所以……我这个‘锦衣卫千户’就是个‘恩功寄禄’的虚职,光吃俸禄不干活就行?”   北镇抚司衙门某个小厅内,坐在邓翔对面的万达后知后觉地说道。   “是啊。”   “这也没人告诉我啊……”   他眨巴眨巴眼睛,万分哀怨地说道。   关键是,电影里也没说啊……   “这朝中人人都知道啊。‘锦衣卫’说是官职,但是从永乐爷朝开始,就经常作为荫封的虚职,专门封赏给有功之臣的后代,还有像您这样的外戚了。”   邓翔哭笑不得地说道。   好嘛,这小爷看起来挺机灵的,据说在御前都对答如流,毫不胆怵,却原来还是个乡下铁憨憨,居然真的跑来北镇抚司来“上值”来了。   万达尴尬地拧起眉毛。   说起来他大哥万通早就在军部衙门入值了,每天都按时点卯,害的他以为自己跟大哥一样,既然领了皇家的俸禄,再不喜欢也要去上班打卡……   “再说了,这锦衣卫衙门,可不止有北镇抚司一个呢。”   “啥?”   这还是个大单位?   “邓大哥,你给说说,锦衣卫有多少个衙门?”   邓翔掰着指头给他算,“你看,锦衣卫下面的衙署可多了。除了南北镇抚司,还有经历司,前后左右中前中后各所,还有旗手所、驯象所……哎,你怎么没找到驯象所去?这几天天热,他们最近都在积水潭那边给大象洗澡呢。老百姓可爱看了。”   “别说了,都是电影误我啊……”   万达无语问苍天。   这就是“看电视学历史”的坏处吧。   什么十四所,什么恩功寄禄,今天之前他压根听都没听说过。   “既然不用真的上班,那我就走了……”   万达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今天真的丢脸都到姥姥家了……算了,万达的姥姥什么样子,他自己也不清楚。还是快点回家缓缓吧。   邓翔憋着笑,一路将他护送到衙门口。   两人还没踏出北镇抚司大门口,就看到几个宦官正站在门口要朝里面走来。   领头的那个,万达刚好认识——就是那天带他进宫的太监,怀恩。   “公公怎么来了?”   万达一脸懵逼地问道。   “杂家奉了皇上口谕,是来传旨的。”   怀恩看着万达,满眼笑意。   万达不知道怀恩的来头有多大,只当他是姐姐身边得宠的太监。锦衣卫们却是深知他的底细,和他代表的势力。   这位怀恩太监也是官宦子弟出身,父亲是太仆寺卿。宣德年间他的族兄兵部侍郎戴伦获罪,戴家被抄了家。怀恩年幼,没有被杀头,而是被收入宫中做了一名阉人,赐名“怀恩”。   这位怀恩太监老实持重,在宫中素有威望。最关键的是,他与万贵妃年岁相当,两人幼年时代都蹭在孙太后身边伺候,这么多年来感情深厚,如同兄妹一般。   如今万娘娘炙手可热,这位怀恩太监不但没有借着昔年的情分讨官讨赏,反而行事愈加低调,也更加受到了皇上和娘娘的看中。   虽说现在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是刚为新帝操办完了大婚的牛玉公公。   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牛公公老了,不讨陛下喜欢,这位才过而立之年的怀恩太监,才是将来内廷最有可能得到皇帝陛下宠信的人物。   故而,才听到怀恩莅临的消息,整个锦衣卫衙门都被震动了。刚从五城兵马司衙门出来的袁彬,一边走,一边整肃衣衫,前来抱拳相见。   “万千户,跪下接旨吧。”   怀恩笑眯眯地说道。   “皇上给我下的旨?”   万达指着自己。   怀恩点头。   顿时,万达觉得事情有点不太对头。   他一早出门,满大街瞎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今天会找到北镇抚司衙门来,怎么这公公就能来这逮人呢?   “跪下吧。”   怀恩没打算和他多啰嗦。   万达将满肚子疑问吞下肚子,和众人齐齐跪下。   要是这时候有航拍机,从上头取个景,变得看到一片片不同颜色等级的飞鱼服和蟒袍的金线,在夏日的阳光下反射出耀眼光芒的绚烂景象。   “皇上说了,让万达——‘好好替朕看门’。”   说着,怀恩走到万达身边,弯下腰,拍了拍他窄窄的肩膀。   “就这样?”   万达抬起脑袋问道。   “就这样。起来吧。”   怀恩一把搀起万达,还给他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动作之亲密,看的一旁的锦衣卫门目瞪口呆,内心也开始千回百转。   “这京城啊……不,这整个大明国,就没有皇上不知道的事情。”   怀恩在走之前,用不轻不重的的声音回答了万达之前的疑问。   众锦衣卫屏息凝神。   “万千户,好好办差吧。过几日进宫来探望探望娘娘,娘娘记挂您呢。”   说着,怀恩将万达拉到一边,从袖子中掏出一块小巧的腰牌,塞到了万达手里,压低声音说道。   “只要是白天,不管什么时候,您拿着这块腰牌来找杂家,杂家都能带您进宫。”   “这个,于理不合吧?”   好歹之前被密集培训了几天的宫廷礼仪课程,万达也知道他是成了丁的外男,怎么可以随意进出皇宫?   “皇上看中您,千万别让皇上失望啊。”   怀恩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模棱两可地说了这句话,然后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去和袁彬寒暄去了。   “皇帝姐夫……他这是要把我往火上烤啊。”   话都说道这个份上,万达要是再不明白,也不是横行霸州城十多年的“鬼见愁”了。   万星海只是学历不高,又不是脑子不好。   他的皇帝姐夫,这是把他作为一颗“明子”,安插进了锦衣卫衙门了。这要是一局游戏的话,他不就是一个吸引火力的“炮灰”设定么?   说好的“恩功寄禄”,不用真的上班的呢?   万达哀怨地看着不远处,同样满脸复杂表情的邓翔,哀叹自己简直就是自寻苦吃啊。   ————————————————   “本来以为只是个受宠的外戚而已……”   锦衣卫都指挥同知袁彬坐在堂内,与都指挥佥事王喜相对而坐。   “皇上……不信任我们。”   袁彬苦笑。   “还想给我们点难堪。”   王喜接话到。   皇上派这个乡下来的小东西,来到锦衣卫衙门中最重要的北镇抚司——用后世的话来说,杀伤力尚未可知,但是侮辱性极强。   王喜与袁彬都是年过六旬,历经多朝的锦衣卫老人了。怎么会看不出来新帝的打算。   尤其是袁彬,最初只是一个普通校尉出身。当年先帝“北狩”期间,他全程在皇帝身侧守卫,几次救先帝于危亡之中。   “夺门之变”后先帝复位,英宗对他的信任无以复加,将他提拔到了现在的位置上。锦衣卫的势力也因此盖过了之前风头十足的东厂。   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年轻的小皇帝,对于锦衣卫也好,东厂也罢,恐怕都谈不上什么信任。   可能,他现在所信任的人,只有陪伴了他十多年的万娘娘吧……   “那这个万千户……该如何处置?”   王喜朝外头努了努嘴。   邓翔这会子正陪这万达在北镇抚司里到处参观呢。   “万千户,这里头就是大名鼎鼎的‘昭狱’……要不要进去看看?”   站在衙门最北面一扇阴森的石门口,邓翔指着大门“热情”地介绍道。要是给他手里塞一把小旗子,那完全就是个导游的模样了。   万达抬起头,看着这高高拦起的花岗石高墙,听着里面传来若有似无的哀叫声,大热天的,硬是打了一个冷战。   “下次吧,下次吧……”   万达摆了摆手。   今天第一天上班,犯不着这么刺激。   至于一早在门口对万达呵斥的两个力士,则万般讨好地跟在他身后,一个给他扇扇子,一个则捧着装了冰镇酸梅汤的罐子——开玩笑了!这位可是万娘娘的亲弟弟,堂堂千户大人,仪表堂堂,英武非凡,他们早上那是瞎了眼了才没认出来!   “找个人跟着伺候……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嘛就干嘛。”   想了一会儿,袁彬咳了两声说道。   “不管他?”   王喜诧异地问道。   “不管……且看他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嘿嘿……高啊,大人。”   王喜也是聪明人,立即明白了袁彬的想法。   既然皇上的口谕里也没说要让那个乡下小子做什么,那么就让他满屋子乱撞去吧。   自打洪武帝建立了锦衣卫,又在永乐帝手里被发扬光大,这个衙门已经成为了大明水最深的地方所在。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小子来就来呗,能翻出多大的水花……   “属下这就吩咐,找个得力的人跟着他。”   “不用‘得力’。身手好,能保证万千户的安全就行。到时候在娘娘面前也好交代。”   “对,对。”   王喜立即领会到了上司的意思。   “对了……说起来,广怀要从广西回来了吧。”   说完了糟心的事儿,袁彬话题一转。   “是,前几天来了信,说这几日就到京。”   提起这位锦衣卫年轻一代的后起之秀,两位老上司都露出了期待的笑容。   “快则一年,慢则三年。皇上一定会对广西用兵……接下来这一辈里,也就广怀能有这个能力,把锦衣卫,和北镇抚司发扬光大了。”   锦衣卫除了执掌仪卫,稽查罪犯,管理市容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工作——刺探大明国内外的军事情报。   自从英宗时代开始,广西土司和当地官员勾结,隐隐有造反的趋势。大行皇帝那时候就考虑过要对广西用兵,却因为种种原因未成。   如今新帝登基,年轻人雄心万丈,又是想要立威的时候。广西一役,势在必行。   这是他们锦衣卫重新受到新皇信任的重要机会……绝对不能被破坏。   袁彬转过头,看着万达一行人从走廊的另一侧匆匆而过,缓缓地眯起了眼睛。   这个万千户,可不能让他坏了自己的布局啊。   作者有话要说:   大明科普时间:   锦衣卫虽然在很多影视作品里都被描述的武力值很高,很牛叉的样子。但是其实成分复杂的很,就说来源吧,除了正儿八经的世袭锦衣卫,还有皇亲锦衣卫(老朱家孩子),女户锦衣卫(老朱的女人家的孩子),保姆锦衣卫(老朱家奶妈子的孩子)。   发展到后期简直就是”养老单位“,皇帝封不出什么官职了就把人往锦衣卫系统里面一塞,导致锦衣卫里出现了这种工匠,画师,医生……各行各业。   这些都是所谓”寄禄官“,基本上只是按照品级拿俸禄,不用真的当值。   小万不知道,所以傻乎乎跑去上班了。 第4章 进宫自首   紫禁城昭德宫内   这昭德宫,原来名为寿昌宫,位于内廷的西六宫内。   成化皇帝朱见深为了万贞儿封妃之故,特意命人修缮,又重新由他亲手题了牌匾的宫殿。   昭德昭德,昭显的,就是他们夫妻鹣鲽之恩,以及万贞儿对他十多年来的抚育养护之德。   按理说,皇帝下了朝,应该是在乾清宫歇息,或者在武英殿、文华殿处理政务,轻易不涉足东西六宫。   但是朱见深却实实在在地将昭德宫当成了自己的寝宫,除了日间办公,几乎剩下所有的时间,都与万贞儿相处在一起,两人在这里,宛如平民夫妻一般亲密。   “娘娘,皇上那边的怀恩公公传了信,说二公子已经入了宫,一会儿就来拜谒娘娘。”   站在万贞儿身边说话的太监覃昌,三十出头,生的削肩细腰,面红齿白不说,居然还自带一股风流书生之气。若不说他是个宦官,还以为是个书生。   这覃昌早年做过太子东宫伴读,深得朱见深的器重。如今掌管针工局,时常在万贞儿身边出入,算是她的贴身太监。   “小弟来了?人在何处?快要晌午了,让他和本宫一同用膳。”   一身飒爽戎装,刚练了一套剑法套路的万贞儿正在喝茶,听到万达要来看望她,不由得喜出望外。   “那个……二公子说,想要看看宫中御膳房的模样。这会子,正在那边看着呢。”   覃昌说完,自己也笑了。   “之前听说二公子进了北镇抚司之后,既不去巡城,也不去昭狱,更不看历代卷宗。而是天天混在膳堂里……也不知道他在搞些什么。”   “这小子……倒是有点聪明劲。”   放下茶碗,万贞儿接过身边宫女递上的白绢,开始慢慢擦拭手中的宝剑。   这把剑,是已经亡故的孙太后赐给她的。   她当时十九岁,已经是太后身边的贴身大宫女,早年曾经在御马监刘太监的指导下学习过一段时间的剑术和马术。   孙太后……也就是之后的太皇太后,亲手把这柄寒光泠泠的龙泉宝剑交到她手中,嘱咐她要用生命来保护太子殿下。   万贞儿一日都不能忘记孙太后的嘱托,即使现在太子已经登基,成为全天下的主人,但是这柄宝剑依然时刻悬挂在万贞儿的床头。   每个夜晚,哪怕有丁点风吹草动,她都会猛然惊醒,伸手取剑,来保护她的陛下的安全。   “人人都知道,他是陛下故意放入锦衣卫的棋子……”   看着宝剑在一次次的擦拭后,越发地光亮,万贞儿微微勾起红唇。   “他若什么都不做的话,就违背了陛下‘好好看顾’的圣旨。但是真的要做什么。一没人,二没自己的势力……从膳堂下手,虽然路子古怪了点,好歹也算在做事。”   拿起桌上的剑鞘,万贞儿潇洒地挽了一个剑花,将宝剑收入鞘中。   “希望他真的能做出一番事情来,才不辜负陛下对我们万家的赏赐和恩德。”   朱见深的苦恼,万贞儿自然也看在眼里。   新朝初立,举步维艰。   皇上现在最缺少的,就是值得信任的左膀右臂。   明朝科举,三年一回。明年的三月,皇帝会在新的登科举子中,寻找皇朝的新生力量。   但是大明朝和历代不同,除了科举选士,大明皇帝手中还有两把利剑——锦衣卫和东厂。   朱见深,就是在为这两把利剑寻找持剑人。   十八岁的朱见深,是个苦命小皇帝,叔父景泰帝登基后,他的太子之位一度被废。   好不容易父皇英宗夺回了皇位,他才再度成为太子。但是常年被软禁在南宫的英宗,对于这个几乎没有见过面的儿子,并没有多深的感情。   生母周太后也是如此。   虽然朱见深和朱见泽都是她亲生,但在漫长的软禁岁月中,由她亲手抚养长大的次子朱见泽,与她更为感情深厚。   如果朱见泽不能继承皇位。按照大明朝的规矩,皇子十四岁就要出外就藩。不想与一手带大的儿子分别,复位后的周贵妃,就不停撺掇丈夫更换太子。   要不是孙太后一力阻止,朱见深的太子之位,说不定就要被废第二次了。   接下来多年的太子之路,他是走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怕父皇母后一个不开心,又想用哪个兄弟换掉他。   也因为如此,朱见深对于万贞儿和孙太后以外的人,都带着浓浓的不信任感。   毕竟,他对生养自己的父母都是那么大失所望。   外朝的大臣们,除了做过他帝师的阁老李贤,他几乎没有一个熟悉的。内廷之中,他只敢信任与万贞儿交好的怀恩和覃昌两位大太监。   至于历来被当做皇帝手中利剑的东厂和锦衣卫,目前为止,朱见深没有一个得意的人手可以接管。   这两个衙门地位特殊,本该成为他最好的助力,只是目前的情况,让他想用却不敢随便用。   万贞儿陪伴皇上十多年,自然知道她的夫君是多么一个脆弱又多疑的人。   身为女子,她不能在朝堂上为他分忧。   若是她的兄弟可以做到,又有何不可呢?   ————————————————   “娘娘,这是我特意为您做的薄荷薏米粥。”   万达端着托盘走进昭德宫,全不见他身后的小宫女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二公子,娘娘的膳食都是宫中专人负责的,您这样不合规矩。”   小宫女求助似得望向覃昌,“覃公公,二公子参观了御膳房不说,还硬要自己做菜,我们拦也拦不住……”   从没见过这样的皇亲国戚,抢宫里大厨的活儿算什么意思。   “听说小弟在霸州城的时候,就是酒楼里的大厨。没想到今天还真能尝到小弟的手艺呢。”   万贞儿倒是毫不介意,她朝覃昌点了点头,后者将粥接了过来,舀出一碗端放在万贞儿面前。又从袖口中掏出一只银针,准备试毒。   “不必了。我还信不过自家的弟弟么?”   万贞儿摆了摆手。   “我听说最近因为太热,娘娘胃口不好。所以特意煮了这个薄荷薏米粥。薄荷清凉,薏米祛湿开胃。但是我怕太寒凉了,会伤了脾胃。所以又放了甘草和牛蒡。”   说起做菜,万达兴致勃勃,“御膳房的食材真齐全,真是我梦里的天堂。”   “瞧瞧你的出息,你的天堂居然是厨房的样子?”   万贞儿被他逗笑了,胃口大开,很快喝完了一碗。   “说吧,特意来,有什么事儿?不会就为了给姐姐做粥吧。”   她凤目一瞥,就看到刚才还说的眉飞色舞的小子,挤出了一抹痛苦的笑容。   其实万达他今天进宫,倒不是因为要报告锦衣卫衙门有什么动向……   要说动向,那也就是他最近已经和北镇抚司的下级仆役和厨子们已经打成一片。   就前几天,万达在后厨露了一手。   两道火候到位的芙蓉鸡片和糖心咕咾肉,万达行云流水的炒菜架势,把后厨那群人,看的心服口服。一尝之下,更是惊为天人。   最后这两道菜被闻香而来的邓翔直接拿走了。   不止如此,他还吃上了瘾,一有空就往厨房里钻,缠着万达给他做新菜,可能锦衣卫的总旗真的很闲吧。   要知道大火爆炒是清朝才流行的烹饪方式,明朝虽然也有炒菜的烹调方式,但是远不及后世成熟。当时做饭还多以炖煮为主,毕竟植物油在明朝才刚刚普及。   加上负责锦衣卫膳堂的小吏都是半路出家的厨子,他们的手艺哪里能和两世为人,科班出身的万达比,三两下就被他收拾的服服帖帖。   如今可以说,至少在北镇抚司的食堂里……他万达已经可以横着走了。   今天,万达特意进宫是……   是“自首”来的。   那天在北镇抚司衙门门口,怀恩公公的那句“这整个大明国,就没有皇上不知道的事情”,把万达“上辈子”对于明朝特务的恐怖回忆一下子全部勾起来了。   电影里,厂卫们奉命监视朝廷官员。连人家吃什么喝什么,和小妾半夜说了什么话,鹰犬都打听的清清楚楚,并且在第一时间报告督公和皇帝。   也就是那个早晨,万达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自己也成为了监视的目标。   当晚他就睡不着了。   辗转反侧了好几天,万达终于决定,与其被人揭发,还不如到万贞儿这里来“自我检举”。   万家自从搬入了京城,短短不到一个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堆远的近的亲戚。   要知道万家当年可是获罪之后从山东充军到的霸州,三十多年来就没有什么亲戚过门探望。   这来京城没几天,居然多了一堆京城里的贵人亲戚。送来的礼物堆满了万家的一个小厅。   他父亲还有哥哥嫂子都是胆小的乡下人,根本不敢收。   但是架不住人家往门口一放就跑啊。   大热天的,这些奇珍异宝,古董字画和山珍干货,总不见得全部摊在门口给人看笑话。   万达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指挥新买的管家和小厮一点点地往家里挪,让管家根据上头的帖子写了本礼单。   这些东西,老万家收的是心不安,理不得。   做了一辈子军汉,他们至今还没有把自己的身份给转换到“皇亲国戚”的角色上来。   万达昨天捧着礼单想了半天,决定把这些东西全部上缴给他姐姐姐夫。   反正整个大明国都是老朱家的,这些礼物,也算是取之于“明”,用之于“明”了。   “这个就是礼单。东西我全部都放在家里,一动都没有动过。”   万达从怀中掏出厚厚的一个本子,无比真诚地说道,“我这就算是——上缴国库了。”   万贞儿越听越有趣,一手捂着嘴,一手捂着肚子,憋笑了半天,才点了点头,“其实这些不算什么……好吧,那就收入内库吧。”   说完,她爱怜地摸了摸万达的脑袋,“真乖,真是个好孩子……”   好歹也是贵戚了,收这些礼物算什么呢?其实不用他特意来上交礼单,谁家送了什么东西,皇上想要知道,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么?   覃昌也是憋笑了半晌,忍不住笑道,“难为二公子如此忠君体国,娘娘和陛下真的有福了。”   十八岁的新帝上个月大婚,除了纳万贞儿为妃,还娶了吴皇后,王妃和栢妃。她们的哥哥兄弟们也都恩荫了各种官爵和锦衣卫供奉。但是从没听说过哪个真的跑去上值,更没听说过谁家把收到的礼物给交到宫里来的。   这个万家二公子,还当真与众不同。   只是不知道,这位是真的“正直不阿”,还是想要在皇上和娘娘面前表现表现,好受到他们更多的信任呢?   想到这里,覃昌都不由得多看了这个“二公子”一眼。   ————————————————   与此同时,紫禁城的另一边,坤宁宫内,年轻的吴皇后正低下头,听着底下宫女的来报。   “奴婢看的真真的,是个半大小子。不但进了内廷,还去御膳房转了转,身后跟着的是昭德宫的宫女太监。”   跪在她脚边的,是一名坤宁宫的小宫女。   刚才在御膳房为皇宫娘娘张罗午膳的时候,见到了在昭德宫的宫人指引下来御膳房参观的万达,就急忙慌的就赶回坤宁宫告发来了。   “祖宗规矩,成了丁的外男不得入宫。”   站在吴皇后身边的嬷嬷推波助澜似得说道,“这个万侍长好大的胆子。”   今年刚刚十五岁,比万贵妃足足小了整整二十岁的吴皇后抬起她稚嫩的下巴,明艳的眼睛里,满是不甘的愤怒。   去年,大行皇帝自觉身体抱恙之际,就开始张罗为当时的皇太子,现在的皇上张罗选妃。与吴氏同一批入选的,还有从南直隶选来的王氏和柏氏。   与远道而来的王氏和柏氏不同,吴氏的父亲是北京羽林前卫指挥使,在京中颇有些能量。   当时还在世的孙太后,为孙子朱见深选择的是温柔沉稳的王氏。   但是吴氏的父亲和负责选妃的司礼监掌印牛玉交好,几番送礼,上下运作之下,故意让与婆婆不是很对盘的周太后,看中了更加艳丽爽朗的吴氏——当时太子几次三番表示要让万贞儿成为他唯一的皇后。   周太后怎么会允许一个和自己同龄的女人坐上未来皇后的宝座。决意要为儿子娶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好洗洗他被那个宫婢迷住的眼睛。   三人之中,吴皇后年纪最小,也最是活泼美丽。   周太后坚信,男人总是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子的。   之前儿子只是因为身边只有万贞儿这个老妇,没有机会接触娇小艳丽的美人,才会被她迷了心智。   吴氏在一番运作之下顺利登上后位。   宫外,她的母家兄弟也得到了晋封和赏赐。宫内,更有牛玉公公一路保驾护航。   册封皇后礼仪的第二天,万妃、王妃和栢妃前来坤宁宫对皇后行拜见大礼的时候,她很是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万贞儿。   结果失望地发现,她不过是一个身材高大,面容逐渐老去的中年妇人而已。   至于王妃和栢妃,相貌虽然不错,和她比起来却是天差地远。   她以为,赢得皇帝的喜爱,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谁知道呢,大婚已经将近一个月了。除了入宫当晚,两人行过一次周公之礼,至今她都是独守空闺。   非但如此,大婚当晚,皇上在尽了“义务”后,完全不顾及这是他们的新婚之夜,和她小女儿的娇羞心思,下半夜居然跑去文华殿的书房看书去了。   此后,皇上几乎夜夜留宿昭德宫,再也没有踏进坤宁宫半步。   就连王氏和柏氏两位妃子,也与她一样,至今也只得到了一夕之欢。   “万贞儿,这个老女人……终于被我抓到你的错处了吧!”   吴皇后早就想要对万贞儿发作一次,好涨涨她皇后的威风。   她之前听从牛玉的劝告,知道万贞儿在皇帝心中的地位非同小可,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这么一个天大的把柄落到了自己的手里。她要是不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好好整治整治万氏这个老妇,怎么对得起这个月来憋屈到极点的“新婚生活”。   “走,摆驾昭德宫。”   吴皇后摸了摸头上的金凤发簪,得意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明朝豆知识:   《明史·后妃传》中有评论万氏“帝每游幸,妃戎服前驱”。所以这是个喜欢穿军装的爽利大姐。   昭德宫在清朝的名字大家更加熟悉,就是慈禧太后居住的储秀宫……恩,这里明清两代都住了很厉害的女主人。   吴皇后在历史上也是个牛人,在历朝历代的皇后里,属于排名前十的炮灰。 第5章 体验宫斗   听到吴皇后驾到消息的时候,万达正缠着万贞儿,想要外头园子里的那几盆火红可爱的小辣椒。   之前万达重生过来没多久,就奇怪为什么这个地方看不到辣椒,只有胡椒和一种叫做茱萸的辛辣味调料。   胡椒价格昂贵,普通人家根本不会常备,只有临清酒楼这样的大酒店才有。百姓们甚至把它当做一味发汗的药物,受寒肚疼的时候才去药房买来煮粥喝。   茱萸倒是不贵,家家户户都有。但是它的辣味更加接近芥末,辛辣无比,也没有辣椒的独特香味。   作为一个重度川菜和火锅爱好者,万达馋辣椒可是馋了很久了。今天居然在昭德宫外的园子里,看到了养在墙边青花瓷花盆里的几盆小辣椒,怎么不让他喜出望外。   “这真的能吃?这不是用来看的么?”   万贞儿将信将疑地问道。   “特别好吃。娘娘不信的话,下次我做两道菜进来,给您和皇上品尝品尝。”   万达看着那几盆红辣椒,激动得眼睛都红了,恨不得现在就拿回去,种在自家花园里。   这些小红灯笼似得盆栽,是多年前广州进贡上来的。因为闻起来却有股辛味,所以一般都放在院子里,墙角边,瞧个喜庆热闹罢了。   万贞儿对于弟弟甚是大方,当下就嘱咐覃昌一会儿把这几盆红果子,外带一同进贡上来的种子全部送到新乐伯府去。   万达正嘻嘻哈哈地谢恩,却听到外头传来了皇宫娘娘驾临的通传声。   昭德宫本来和乐的气氛顿时为之一变,覃昌和众宫人纷纷朝着万达看了过来。   万贞儿面色沉重,带领众人到宫门口接驾,让万达跟在他的身边不要乱走动。   万达听话地走到万贞儿身后,隐隐觉得……这吴皇后,应该是冲自己来的。   ————————————————   “皇后娘娘去了昭德宫?”   正在文华殿里批阅奏章,朱见深听闻怀恩的来报,眉头一紧。   “是。算算时间,如今应该已经到了昭德宫了。”   怀恩顿了一下,“怕是知道了娘娘家的二公子进宫的消息吧。”   “小郎舅白日入宫,是朕特许的。”   将批阅到一半的奏章放回桌上,年轻的小皇帝搁下朱笔,缓缓勾起嘴角。   “朕的这位小皇后,可真是关心万侍长的一举一动啊。”   朱见深缓缓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捏了捏写了一个上午,有些酸痛的手腕。   “听说小郎舅刚才在御膳房露了一手。巧了,朕也想尝尝他的手艺。”   万侍长毕竟年纪大了,夏天身子难免有些不爽快。这几天可能是忙于封妃和封后的仪式,进食的比往日少了,朱见深也颇为担心。   刚听怀恩来报,万侍长居然喝了一整碗万达煮的粥,他还高兴了一下。   “不要惊动别人,我们看看去。”   这段时间,他忙于前朝事物,忽略了这个十五岁的小妻子。看来今天势必要见上一面了。   “是。”   看着皇帝不虞的脸色,怀恩低下头,右眼皮突突直跳。   今天……可千万别出什么大事啊……   ————————————————   “万侍长,你进宫的时间比本宫要长了……将近三十多年吧。宫里的规矩,想必应该比我熟悉。”   看着跪在地上昭德宫的一片主子和宫人门,吴皇后走到正殿中央的银銮椅上坐下,噙着笑嘲讽地问道。   万达多伶俐的人,听她估计称呼万贞儿为“万侍长”,当然不是学习朱见深的情趣,而是故意提醒万贞儿的卑微出身。又嘲讽她年纪老大一把,光入宫就三十多年了。   哇,这个姑娘,小小年纪怎么嘴巴那么坏?   皇后娘娘不叫平身,万贞儿等人只好在下面跪着。   跪在万贞儿的右后方,万达双手扶地,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瞄了吴皇后好几眼。   虽然满头贵重的朱钗首饰,脸上还铺着不算薄的妆容,但是层层修饰下,一眼还能看出她是个稚嫩的小丫头。单薄的身板在重重宫衣下,显得越发纤细。   啧啧,放在未来还没上高中吧。居然已经嫁人了……真是封建社会害死人!   万达小声在内心嘀咕着。   “回禀娘娘,他是臣妾的弟弟。皇上顾及我与家人分别多年,加上舍弟年纪还小,才刚成丁而已,是陛下特许他白天可以进宫来陪我的。”   万贞儿抬起头,不卑不亢地说道。   她入宫多年,什么牛鬼蛇神没有见过,什么难听的话语没有听过。吴皇后的冷嘲热讽,对她来说完全就是不痛不痒。   “陛下特许?我怎么不知道?我也有娘家兄弟封了锦衣卫,怎么皇上不给本宫的家人这种特权?”   看到万贞儿满脸淡定的模样,年轻皇后果然被气到了。   “你说他是你弟弟?我说他是从宫外弄进来的野男人!”   吴皇后自幼被父兄宠爱的厉害,一生气就开始口无遮拦起来。   “你看看你,为了见他,还特意穿成这副模样……”   她指着万贞儿的一身勾勒身材的贴身戎装,简直怒不可遏。   她虽然入宫时间不多,却也时常听闻万贞儿喜欢在宫里舞刀弄剑,很是得到皇上的欣赏。   不过在婆婆周太后和她看来,这不过是一个半老徐娘迷惑皇上的妖媚手段罢了。   对!她就是在和这个男人私会,偷偷练习怎么勾引男人呢!   气昏头的吴皇后彻底忘记了,这昭德宫里里外外那么多宫人,万贞儿怎么能够在这里和男人“私会”的。   “皇后娘娘,请您注意自己的身份,这种话怎么可以在宫里乱说。”   这话难听到万达差点就从地上直接蹦了起来,吓得跪在他身后的宫人们纷纷大惊失色,怕他殿前失仪。   就在此刻,万贞儿及时转身,一伸手把他压了下去。   万达只感觉一股万钧之力将自己的肩膀死死压住,他诧异地看着万贞儿搭在自己肩膀一侧的大手,内心大吃一惊:这女人力气也太大了吧!看着把式绝对是练过的!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他的眼神和万贞儿的眼神交汇。   他眼光一凌,分明看到,一抹算计的色彩从万贞儿的眼睛中一闪而过。   万达不觉一愣。   “娘娘,皇上批完了奏折,很快就要来昭德宫了。”   万贞儿转过身子,半低着头,对着吴皇后缓缓说道,“这话若是被皇上听见,就很不堪了。”   火上浇油?   万达眼珠一转……   妈呀,这个万贞儿,不会正在发挥传说中的“宫斗”技能吧?   所以我现在就在明朝大型宫斗现场了?   能够在前排贴身观看史上最有名的恶毒妖妃现场表演,万达激动不已。   “本宫就是说了,又怎么样?本宫才是六宫之主,说你两句,没有资格么?”   果然,这个吴皇后是个没有脑子的炮仗,万贞儿只是稍稍拨了一下火,她就往套里钻了。   “本宫,本宫非但要说你,还要‘教训’‘教训’你呢!”   吴皇后也不顾体面和礼仪了,“蹭”地一下从銮椅上站了起来。大眼睛在房间里扫视一圈,就看到了被万贞儿暂时放在窗下的那把龙泉宝剑。   吴皇后几步走到窗边,将宝剑拿起,然后朝着万贞儿走去,边走边将宝剑一点点缓缓拔出。   本来一直站在她身后狐假虎威的嬷嬷和太监们,纷纷大惊失色,急忙上前阻止。   “娘娘,万万不可啊!”   “娘娘,宫里可不能动刀动枪啊!真的见了血光,那就是大事了!”   “娘娘息怒啊!”   万达没想到这丫头居然会疯到这个程度,急忙张开双臂,挡在万贞儿面前。   “你你你,你要干嘛?皇后就可以随便杀人么?”   坤宁宫里跟来的嬷嬷和小宫女们也齐齐上前,拉胳膊的拉胳膊,抱腰的抱腰,竭力阻止皇后拔剑伤人。   吴皇后挣扎了几下,稍微回过神来,小姑娘惊恐地看着手里已经半出鞘的宝剑——刚才幸好这些人阻止了自己,不然真的一剑砍下去……   万氏这个老妖婆死不足惜,但是皇上一定饶不了自己。   但是今天好不容易气势汹汹地过来,要是这么走了,又让人太不甘心了……   她紧紧地抱着剑鞘,突然“灵机一动”。   “妖妇!我杀不了你,我还打不了你么?”   说话间,她双手握住剑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着万贞儿的后背重重砸了下去。   猝不及防,万贞儿哀叫一声,重重扑倒。   “姐!”   万达不管不顾的跳了起来。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万达最瞧不惯的就是有人当着他的面打女人……女人打女人也不行!   更何况,打的还是他这辈子的亲姐姐!   几乎想都没多想,万达用肩膀重重地向着想要再打第二下的皇后娘娘身上冲了过去,将娇弱的小姑娘一下子撞翻在地。   “天……”   看到吴皇后被撞得整个人都掀翻在了地上,还重重地发出“咚”地一声,一时间,整个昭德宫内外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宫女太监们惊的各个脸色大变,就连见惯了风波的万贞儿,都没想到自己有看到当朝皇后娘娘被人当场掀翻在地的一天!   吴皇后的呆呆愣愣坐在原地,簪子也掉了,头发也乱了,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你……你居然敢对我动手!我打死你!”   过了好一会儿,吴皇后才反应过来,愤怒地推开小心翼翼上来搀扶的宫女。   她一边哭嚎,一边抄起宝剑,对着万达冲了过来。   “你别跑!我今天非要打死你不可!”   “要死了!杀人啦!”   万达猴儿一般地窜了起来,在桌椅家具之间见缝插针地乱窜,带着已经完全顾不上礼仪和仪容的皇后,仿佛遛狗子一样,在昭德宫内跑了起来。   “这,这成何体统!”   坤宁宫来的教养嬷嬷,一张老脸是一会儿发紫,一会儿发青,这堂堂皇后娘娘满屋子乱跑,简直是亘古未有的笑话啊!   “侍卫呢?侍卫在哪里?”   嬷嬷刚嚎了两声,突然想起来,吴皇后为了来找茬,刚才故意让人把昭德宫门前的侍卫给暂时撤走了。   这,这不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老嬷嬷欲哭无泪。   “愣着干嘛,还不快拉住娘娘,还有那个小贼!”   在嬷嬷的大吼之下,宫女太监们这才后知后觉地纷纷起身跟了上去。   场面就变成了万达带着吴皇后在前头跑,吴皇后身后又跟着一串宫女太监们,屋里屋外地乱窜的滑稽景象。   “娘娘,二公子是故意的吧……”   覃昌张大嘴巴看了一会儿,凑到正坐在地上,一脸看好戏表情的万贞儿身边低声问道。   “这小子可真贼啊,枉费我刚才还夸他乖呢……”   看着眼前乱糟糟的一幕,万贞儿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这个弟弟,看来也不是一味地只知道愚忠啊。   “之前听探子说,二公子从小混迹街头,在霸州有‘鬼见愁’的诨名,奴才本来还将信将疑……”   看到万达一脸好整以暇地遛着叽哇乱叫的吴皇后,第三次从他们面前跑过,覃昌叹服道,“现在看来,情报还是很准的。”   这位小爷入京的这段时间应该都是在韬光养晦吧。   以后北镇抚司在他的掺和下会变成什么样子……真的好让人期待呢。   “你们在做什么?”   特意不让人通报,朱见深带着怀恩和几个太监刚走进昭德宫,就看到院子里这堪称“癫狂”的一幕。   “姐夫!”   跑在最前头的万达看到他,“呲溜”一下,迎面就跑了过来。   “她打我!”   他指着后面已经跑成疯丫头的吴皇后,满脸委屈地拉住朱见深的胳膊,“她刚才还打我姐呢!”   “打了你姐?”   朱见深抬头,便看到了云鬓散乱,衣着不整,手里持着一柄眼熟的宝剑,正惊慌失措看着他的吴皇后。   皇帝白净的脸庞,一下子蒙上了一层铁青。   “堂堂皇后,真是……成何体统!”   几步走到吴皇后面前,朱见深一把抓住了她握在手中的宝剑,定睛一看——这不是万侍长的随身宝剑么?这柄剑跟随万侍长多年,也护卫了他十多年。   如今,居然被这个一脸癫狂,不知轻重的女人随意拿在手中……还用它打了万侍长!   “来人啊!把皇后给我送回坤宁宫,严加看守!从今日起,没有朕的许可,不得踏出坤宁宫半步!”   吴皇后此刻早就没有了刚才的气势,脚下一软,瘫坐在地上。嬷嬷和宫女们将她搀扶起来,往宫门外走去。   朱见深一双细长的双眼缓缓朝下,看着万达正抓住自己龙袍的手。   “我……不,臣……”   万达跟被烫着了似得,立马放开了他放肆的爪子,“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山呼万岁。   昭德宫的众人也跟着一起跪下行礼。   “万侍长,你没事吧?”   朱见深快步走到万贞儿面前,将她扶起,“皇后打了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下一刻,万达眼睁睁地看着刚才还表现的很有余裕的万贞儿,此刻柳眉一拧,脸色也跟着变得苍白,勾出一抹苦涩的微笑,虚弱地往朱见深的肩膀靠去。   “万侍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这样?来人啊,传太医!”   “臣妾也不知道……刚才与小弟在宫中相谈盛欢,却不知皇后娘娘为何突然闯入。不过,不管臣妾做了什么,皇后娘娘教训妃子都是应该的……臣妾没事。皇上不要生气。”   好家伙!我直接好家伙!   万达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   这变脸的速度,这演技,甩出日后流量小花八条马路不止,川剧变脸不过如此吧!   作者有话要说:   史书中记载,吴皇后是因为杖笞了万贞儿,所以被朱见深废黜了皇后之位。从此开启了万贞儿独步后宫的大幕。   我查了一下明史,天顺八年七月二十一日朱见深大婚,八月二十二日宣布废后。前后加起来刚好一个月。不管原因如何,对朱见深的行为真的叹为观止。   吴皇后的具体出生日期我没有查到,但是当时朱见深不过才18岁,所以皇后娘娘应该也是就是十五六岁的年纪。   这个小朋友等于是刚加入宫斗剧的剧组,就直接被KO出局了,炮灰的一塌糊涂,比甄嬛传里夏冬春的戏份还少的那种。 第6章 皇后被废   翌日清晨,万达依然像前几日一样来到北镇抚司衙门上值。   “师父,你看我们这颠锅的水平可有长进?我现在可是一点沙子都不会漏出来了呢。”   “我也是,我也是,师父看看我!”   东边伙房外的园子里,三五个壮年汉子正脸对着墙壁,每个人都单手握着一把黑色大铁锅,铁锅里装了半满的沙土,正上上下下不停地颠着。   这几位都是锦衣卫伙房的厨子,小的二十出头,大的都年近五旬了。   不过他们现在都算是万达的入室弟子,正勤勤恳恳地练习之前万达指导的颠锅技巧呢。   “还行吧……注意用腰力,不然手早晚要废了。”   万达坐在院子中央的凉椅上,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昨天下午出了宫之后,他越想越觉得会出事。   晚上睡觉的时候,躺在床上看着架子床上的幔帐,万达越想越后悔,为啥自己上辈子为啥不好好读书,不然至少知道历史的大致走向啊……   历史上吴皇后的结局是什么来的?没有剧透好苦恼。   万贞儿昨天在宫里露的那一手,是真的吓到他了。   万贞儿啊,万贞儿,你到底是忠是奸?   在皇帝姐夫的授意下,他如今已经被绑在了万贞儿的战船上,贴上了万氏一族外戚的标贴。   如果万贞儿真的像是影视作品里演的一样,是个坏女人,那么他到底该如何自处呢……   “千户大人,注意身体,多喝热水。”   正站在凉椅旁,为万达斟茶的年轻人注意到了万达双眼下面青灰色的眼袋,非常“体贴”地说道。   这个校尉姓高名会,就是指挥佥事王喜拨给他的人,原来在邓翔手下办事。山东人,也算万达的半个同乡。   相处了几天,万达看出此人武艺不错,可以以一当十。但是脑子却似乎不怎么好的样子。   根据他目前的观察结果,此人特点是耿直,特长是吃饭,一顿饭至少能干五碗大米饭。   说起来,好歹自己也是个正五品的锦衣卫千户官职,按理说可以统领千人。   当然了,他是挂名的,不过怎么样也要给他几十人撑场子吧。   好嘛,搞到最后,王喜只给了他这么个玩意……   最多加上后厨的这些伙头兵——那还是他自己努力争取收买来的呢。   听高会这么一说,本来正在颠锅的众人纷纷放下手上的家伙什围了过来,对着万达嘘寒问暖起来。   “没事,我只是夜里没睡好而已,你们别大惊小怪的。”   万达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们也别练了,一会儿要准备午膳了,都去厨房忙事吧。”   众人纷纷散去,高会也摸着脑袋,期待地走进伙房,寻摸午饭有啥好吃的了。   在万达的推动下,这段时间北镇抚司膳房的伙食水平大有提高。   其实北镇抚司衙门根本不差菜钱,鸡鸭鱼肉一应俱全,各种罕见的香料也是常年都备用。   就是厨子的水平太次。每天中午和晚上开饭前,随便把肉、菜扔到锅里炖一炖,蒸个馒头,煮一锅饭就这么随便对付过去了。   这样做出东西的味道,那是可想而知的。   上值的那些锦衣卫,除了几个穷到不得不吃食堂的,天天在这里含泪啃猪食,其余有点小钱的都出去开小灶了,彻底放弃了这个难得的“单位福利”。   普通力士、校尉都是如此,就更不要说俸禄还算可观的百户、千户、乃至锦衣卫更上头的高层了。   也就昭狱里关押的那些犯人,无处可逃,也没有选择的余地,成为了膳堂最广大的客户群体和受害者群体。   万达来了之后,一是身体力行指导他们的炒菜做饭技巧,又洋洋洒洒地写了几个菜谱。   初级改良阶段,基本以炖菜和炒菜为主。他将每个操作步骤都详细写好,调味料的用量精确到“分”和“厘”,只要按部就班,基本不会出错。   他写的这几个菜都是后世中国各大学校和单位出名的食堂菜。   比如红烧排骨、红烧腐乳肉、四喜丸子、地三鲜、木须肉,羊肉大葱包子等。   食材易得,操作简单,指导了几次,很快后厨那些人就上手了。   因为是炎暑天,在午膳和晚膳之间,万达还给大家烧了绿豆汤。   用井水煮了绿豆和薏米仁,封入缸子,放进桶里。然后用绳子吊进厨房外头的水井里。   等到下午最热的时候把缸子从水桶里取出,这时候绿豆汤已经是沁心的凉快了,再浇上甜甜的糖桂花渍,那真是美滋滋到不行。   顶着日头巡街的兄弟们回来,见到这冰凉碧绿的甜汤,不喝个两三碗那绝对不会离开。   前几天中秋节,万达还带人做了各种馅的酥皮月饼,给当晚在衙门里当值的锦衣卫们送去,很是刷了一波好感。   就这几天,来膳堂用餐的锦衣卫同僚的数量那是直线上升。好多人一早点完卯,就好奇地走到这边来,问问万达今天的菜单是什么,有没有什么新菜。   好像他万达不是锦衣卫千户,而是膳堂总厨……   但也因为如此,万达很快与这些人熟悉了起来。对于万达这个奇怪的皇亲国戚,众人也没有一开始的警觉和排斥了。   “哟,今天吃啥啊?”   说话间,第一批巡城回来的兄弟们已经在他们总旗的带领下摸进了厨房。   邓翔,作为北镇抚司衙门第一个尝过万达做菜手艺的锦衣卫中层管理人员,如今已经是万达的忠实粉丝了。   每天上班最关心的就是中午吃什么,以及晚上吃什么。   “醋溜白菜,干炸黄鱼,焖羊肉,拌胡瓜……干煸土豆,哎,这里没有土豆。那就干煸豆角吧。”   万达斜靠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报菜名。   说起来明朝也挺可怜的,万达昨天总算在宫里见到了观赏用的辣椒,能吃不能吃还不得而知。   这时代,就连土豆,玉米这两样基本蔬菜都看不到。可能是还没传入中国吧。万达隐隐约约记得这两个植物是从美洲传播到世界各地的。   要知道土豆可是食堂菜的利器啊,就这么一个玩意就能顶起大半个食堂。   切成丝可以醋溜、切成块可以炖肉,高兴了还能放点牛乳搞个土豆泥……没有土豆,至少影响他一半的厨艺发挥。   万达越想越心酸。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看到万达两只大眼睛下方浓浓的乌青,邓翔关心地问道。   “唔……”   “哎,听说了么?东厂那边出事了。”   等了半天不见高会那小子出来招呼,深知自己这个前下属的秉性,邓翔只好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拉过一边的藤椅,靠着万达坐下。   “东厂?东厂怎么了?”   “牛公公,就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牛玉,被他们自己人下了大狱了。听说是连夜下的东厂监狱,整个东厂现在乱成一锅粥,陛下身边的怀恩太监现在赶去坐镇了。”   东缉事厂衙门在东安门的北面,正好是邓总旗负责巡防的区域,他刚从那边过来,得到了第一手情报。   万达也是这两天才知道,特务工作只是锦衣卫庞杂的工作责任当中的很小一部分。   平日还有提督五城兵马司巡城防卫,缉拿捕盗,乃至维护市容和疏通北京下水道的指责……   简直就是集警·察+城·管+环卫局于一体的多功能部门。   怎么说呢……老朱家真是会压榨员工啊。   并且因为京城重地,人员纷杂,这帮人工作起来,九九六是常态。   万一逢年过节或者遇到外国使臣进贡,有时还不得不零零七,并且完全没有加班费这种说法。   既没有五险,更谈不上一金……万达再一次认识到自己被电影里嚣张跋扈的锦衣卫形象给蒙蔽了,不过都是“都市打工人”罢了。   “据说牛公公他蒙蔽当今皇上和周太后,在当年给还是太子爷的皇上选妃的手,动了手脚……”   他起身,凑到万达耳边,小声说道。   “本来太皇太后和先皇属意的太子妃人选,并非当今的吴皇后,而是王娘娘……嘘,别喊……”   邓翔一把捂住万达已经半张开的嘴。   “皇后娘娘……这怎么可能?”   联想到昨天在昭德宫发生的一幕,万达立下觉得大事不妙。   “今天早上锦衣卫出动了一队兄弟,去了咱们隔壁的左军都督府提人——提的就是吴皇后的父亲,刚升了左军指挥佥事的吴俊。”   邓翔朝北面怒了努嘴,“如今已经下了昭狱了。是咱们袁大人亲自送国丈下去的,现在去宫里复命了。”   “国丈都被……”   不是吧?   昨天的宫斗虽然狗血又热闹,但是万达真的没有看出什么阴谋诡计啊!怎么才过了一晚,剧情就加速推进到这个地步了呢?   昨天吴皇后打了姐姐一拐子,今天堂堂国丈就被下了昭狱,连负责选妃和婚事的东厂一把手都被抓了起来。   皇帝姐夫他到底要干什么?   ————————————————   三天之后,一道系着彩线的诏书,被衔在金凤口中,至于午门的龙庭之上。   “朕勉遵先帝与太皇太后之命,简求淑娴,册立皇后。太监牛玉,以一己之私,与人私相授受,退太皇太后原属意之王氏,以吴氏荐于当今两宫太后。   吴氏举止粗鄙,不循礼度,德不配位。焉得母仪天下,共承宗祀?今朕不得已,请命于两宫太后,收其册宝,废其后位,贬为庶民,退居别宫。   太监牛玉,私易先帝与太皇太后旨意,罚往南京孝陵守坟,永世不得入京,以示惩戒。   此谕!”   下诏当日,是天顺八年,八月二十二日。万达上回进宫后的第三天,距离当初轰轰烈烈的帝后成婚大典,才过去了刚好一个月。   短短的一个月而已,这个大明朝最尊贵的女人,就被褫夺了后位,贬为庶民,从高高的云端跌落到了地下,被驱逐出了紫禁城,圈禁在了皇城西苑内的冷宫之内。   她那些被恩荫的父亲和兄弟们,全部都被发配到了登州充军,女眷则有的被充入教坊司做官妓,或是进入宫内的浣衣局为奴。   一个月前,吴家大宅还是权势熏天的国丈府,如今则被彻底抄没,连卖菜的小贩都不愿走到门边去。   “看……这就是那位万娘娘的弟弟。还是锦衣卫……”   “千万不要得罪他,不然怎么死都不知道!”   万家新乐伯府所在的南熏坊,周围都是高官显贵的宅子。万达出门既不骑马,也不乘轿,更不带小厮,每日上值下班都是一个人单独走着来回,路过那些大户人家的后院,经常可以看到宅子后门聚集的嚼舌根的下人们。   昨天皇上废后的诏书一出,他回家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他们异样的眼光。   新封的皇后一个月被废,简直是亘古未有的奇闻,实在是过于惊世骇俗。   内廷里很快就传出消息,说吴皇后是因为鞭笞了万娘娘,才遭到了皇上的厌弃。   对于皇上钟情于这位年过三十五的宫女保姆的事实,这些满口孔孟道理的朝臣看来,简直就是荒唐透顶。为了这么一个宫女,就随随便便废黜一国之母,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很快,内廷和前朝的议论里,废后事件就变成了祸国妖妃万贞儿故意激怒年幼天真的吴皇后,在遭到责打后,多次怂恿皇帝,将可怜的皇后娘娘废弃。   “我家现在应该是北京恶势力排行榜第一名了吧……”   万达垂头丧气地走进锦衣卫衙门,长长地叹了口气。   回忆当天在昭德宫里,姐姐露出的那危险算计眼神。万达内心不得不承认,吴氏被废,肯定是有万贞儿在后面推波助澜。   但是说到底,这一切都是皇上的意思,不是么?   姐姐就算再有本事,写下废后诏书的人也是朱见深啊。   据邓翔所说,吴氏封后是牛玉安排的,而牛玉是先帝时期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的厂公,承受过先帝遗诏。   他在“夺门之变”中投靠了先帝,从此宦途坦荡,就连阁老李贤都敬他三分。在朝廷内外人脉广布,权势惊人。   皇上此举,废掉不讨他喜欢的吴皇后固然是原因之一……   最重要的,他应该想要收回先帝赐予牛玉的权利,将自己信任的人顶替到东厂厂公这个位置吧……   想明白了这点,万达抬起头,看着北京城上万里无云的天空,闻着空气中淡淡飘来的桂花香味,不由得摇了摇脑袋。   这京城的水实在太深了,说是皇亲国戚,结果还不是被人算计。   吴皇后全家被算计,他又何尝不在朱见深的算计之内?   万达不介意成为皇上的旗子,却又不想做一把杀人的刀。   但是,这又由得他选择么?   回头想想,还是在霸州城的日子好啊……   每天操心的只有柴米油盐,看得都是烟火气十足的百姓人生。   ————————————————   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会儿,万达甩了甩因为揉面有些酸痛的胳膊,垂头丧气地从偏厅走过,只听到那里头传来一阵阵爽朗的笑声。   “好兄弟,你可回来了!一会儿一定要去膳房好好吃一顿,现在咱们膳房伙食可好了!”   认出是高会的说话声,万达不由得多听了一耳朵。   好么,他这是给谁安利食堂伙食呢?   “广西那个地方,瘴气十足,又有虎豹横行。你去了那么长时间,也不知道写封信回来,害的我们一直担心。”   这是邓翔在说话。   “主要是涉及军务,有所不便……”   里面又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还挺好听的。   万达的好奇心完全被勾起来了,扒着门框,将脑袋慢慢凑了过去。   “哪里来的小贼?”   下一刻,他就感觉后领被人一下子提溜了一下,然后整个人腾空而起,被扯进了偏厅里。 第7章 命运邂逅   “你是什么人,新来的厨子么?”   男人一手扯着万达的衣领,一边低下头不客气地问道,“鬼鬼祟祟地站在门口干什么?不知道卫所的规矩么?”   他看万达面庞青涩,身量单薄,还是个少年人的模样。又在卫所制服外围着个围兜,上面一片粉尘,就以为他是新来的帮佣的厨子。   “哎哎,杨千户,快放下!他可不是厨子啊。”   高会这个呆子还在傻笑,邓翔急忙上前将万达“解救”了下来。   “万千户,没事吧?没伤着吧?”   邓翔拉着万达转了一圈,这才松了口气,“杨千户,这可是我们的上司,万达万千户!”   虽然没实权,但是好歹官职都在他和杨休羡之上,说是上司也不为过。   “杨千户?”   “万千户?”   万达一手扶着快要掉落的厨师帽,一手摸着被勒疼了的喉咙,缓缓转过身子。   迎面就看了正同样满脸好奇望向他的杨休羡。   那真是——天雷勾动地火,又好比西门遇上金莲。   就好比,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呸!呸!呸!   没有的事儿!   此刻,在万达眼里,这个足足高了自己一个脑袋不止的家伙,正傲慢地用三分寒凉,三分讥笑,三分漫不经心,还有一分白眼的“霸总”表情从上而下瞥着自己。   虽然他长得相貌堂堂,飞鬓入云,星目剑眉,但是万达一眼就看出了他眼底的凉薄和高傲——   妈的,这个人是怎么长的,怎么我想要的优点他都有。   万达绝对不承认,自己是羡慕他拥有的高大身材,健硕体魄和迷人脸庞,穿着锦衣卫的飞鱼服简直比电影明星还要潇洒,简直就是画里走出来的人物一样——他死都不会承认的!   绝不!   至于杨休羡眼里,这个腰间裹着围兜,头上歪带一块软趴趴布帽,眼睛大大,鼻子翘翘的小少年,活脱脱一副富家公子哥儿跟班小厮的可爱模样。   哪里像是一个堂堂锦衣卫千户的样子……   他十六岁进入锦衣卫,从校尉做起。到如今二十六岁了,十年里立下无数功劳,拼的满身伤痕,不过才博了一个“试千户”的名头。   这“千户”和“试千户”,虽然只差了一个字,但是品级和俸禄却是有天地之差。   这小孩子,怎么就……他凭什么?   两个人就这样互相看着,不说一句话,但是站在旁边的邓翔,却明显闻到了空气中的火·药味。   “杨千户今天刚回京报到,还不知道吧。”   他插到两人的中间,阻断了这两人互相刺探来刺探去的视线。   “这位,是新上任的锦衣卫千户,万达万大人。”   “万?”   在万达到来之前,这几个人正在讨论近日里宫内发生的那件废后大事。   “对,他就是宫里那位娘娘的弟弟,你可千万别得罪他!”   邓翔快速凑过来,在他耳边小声地说道。   杨休羡英俊的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邓翔转过身,又对着万达陪笑道,“万千户,这位是锦衣卫试千户,杨休羡杨大人。大家第一次见面,可能有所误会,您大人大量,不要放在心上哦。”   “啊……‘试’千户啊……”   万达干咳了一声,捏了捏到现在还疼着的喉咙,齿缝里蹦出了一句,“那真是年少有为啊!”   锦衣卫衙门里多的是四五十岁还没挣出个“总旗”、“百户”的老人,眼前这位二十岁出头就是“试千户”了,这不是“年少有为”是什么?   不过这句话从他一个十六岁就当了千户的人嘴里说出来,那味道就完全两样了。   邓翔分明看到杨休羡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这位毕竟是在锦衣卫衙门里混了十多年的人物了,又在广西历练了一年,虽然年纪轻轻,却已经颇有城府。   听说他是宫里那位万娘娘的关系,就意识到这位是“恩功寄禄”的千户,地位虽高,却不挂实职。   杨休羡后退半步,对着万达躬身抱拳,“锦衣卫北镇抚司试千户杨休羡,拜见长官大人。属下不知是大人驾临,有所得罪,望大人见谅。”   他身材挺拔,眼神坚定,这套行礼的动作做得可谓是行云流水,好看得可以作为銮仪司标准依仗动作。   “唔……见谅,见谅……”   万达本来就是个好好先生的性格,见到人家都这样谦卑了,也不好再说这什么,讪讪地接受了他的赔罪。   当然了,主要原因是万达他是个颜狗,日常三观跟着五官走。   这么漂亮的小哥哥都主动求和了,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没错,万达,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只对长得好看的小哥哥……和小叔叔们情有独钟。   简单地说就是一个基佬。   他之所以每天乐呵呵地跑来北镇抚司上值,除了这里厨房够大,食材够多,可以让他由着性子发挥之外。   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在这里,每天都可以看到身着华丽飞鱼服,配着绣春刀的各种年龄段猛男,简直是“制服控”的天堂!   可怜的万达,上辈子刚毕业十八岁就挂了,到死都没交过一个男朋友。   这辈子稀里糊涂,从霸州混到京城,更是不曾有什么机会动动“龙阳之兴”,现在也就只能看着同事过过眼瘾罢了。   总之,两辈子加起来活了三十多,他还是个纯情的处男呢。   纯情的童男子看着眼前这位大明美男子抱拳而笑的模样,突然觉得空气有些稀薄,下意识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我……就是来通知你,今天中午吃饺子。你早点来,不然被人抢光了我可帮不了你。”   万达突然想起厨房里揉了一半的面团,对着邓翔说道。   “吃饺子?”   站在一边当了很久壁草的高会听到“饺子”两个字,瞬间来了精神。   “你力气大,给我去厨房揉面去。”   “没问题!”   听到吃饺子,木讷的高会难得眉开眼笑。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杨休羡转过头,对着邓翔笑道,“说说,怎么回事儿啊?”   ————————————————   “大人,这是今天膳堂准备的饺子。有猪肉大葱馅的,还有羊肉馅的。这是蒜,还有醋。”   袁彬使坐在书桌后,看着他的贴身侍卫钱博,眉开眼笑地端着好大一个托盘进门。   跟在钱博后面的,是他多年的老搭档,都指挥佥事王喜。   “没想到有一天在衙门膳堂里还能吃到饺子呢。这都是托万千户的福啊。”   王喜不客气地坐在了房间中央的小桌旁,拿起筷子夹起一个白白胖胖的大饺子,往嘴里送去。   “唔,味道不错!馅儿拌得好,皮子也有韧劲。”   “这面皮是高会揉的,就他那手劲,能不韧么?”   袁彬也坐了过来,一口一个饺子。   “万千户手艺不错啊……”   “大人是没看到啊,今天膳堂外面那群小伙子,为了这些饺子都要打起来了。巡街回来晚的兄弟,连饺子汤都喝不到。”   钱博笑道,“我在北镇抚司衙门那么多年了,还是头一回见到膳堂那么热闹。大人怕是还不知道吧,最近后厨的手艺长进多了。做出来的菜,味道不比外头的饭馆差到哪里去。”   钱博在衙门里和邓翔最为交好,已经和他在膳堂里吃了好几顿了。   其中还有一次是万千户亲自下厨,给他们做了一道抓炒里脊肉。这菜非常考验火候,目前整个伙房里除了他没人做得来。   那味道让钱博念叨了好几天,要不是万达是万娘娘的弟弟,自己名义上的上司,钱博真想天天押着他给自己做饭。   最近乐于在衙门膳堂里用餐的同僚逐渐变多,用餐高峰时间段甚至出现了需要排队的情况。   刚才钱博去给袁大人取饺子的时候,听万千户说,等天气再凉一些,他们膳堂还会推出新的菜单。   羊肉羹啦,酱烧肉啦,蘑菇炖鸡,酸菜排骨汤……   呲溜,真是听着都让人流口水。   说起来,虽然那些京中高官人家对万娘娘的家人是又敬又怕,连带看到万达都会低头避走。   但是锦衣卫衙门里的兄弟们,却没有因为吴皇后被废的事情而对万达有所疏远。   反正在那些所谓“清流”、“言官”的眼里,他们锦衣卫还有东厂,都是无恶不作,戕害百姓,残害朝臣,坏的流脓,根本不差后宫争斗这一条罪名了。   “听说广怀回来了,他用过午饭了么?”   袁彬放下筷子问道。   “是,属下在膳堂大厅里,看到杨千户和邓总旗,还有一干弟兄们正在吃饺子。”   钱博一边给上司剥蒜一边答道。   “让他吃完饭过来一趟……”   袁彬的手指轻轻地在桌上敲动着。   钱博领命出去。   “大人,您是想要让广怀去接近万千户么?”   王喜拿起剥了一半的蒜瓣,轻轻吹开雪白的蒜皮。   “听说陛下有意让怀恩太监和覃昌太监中的一人接任东厂厂督之位。最迟这几天,就要认命新的司礼监掌印了。”   袁彬突然说道。   “牛玉已经启程,前往南京种菜。东厂……彻底改天换日了。”   东厂、锦衣卫,多年来互相合作,又互相牵掣,作为皇帝的鹰犬,如臂所指。这两个衙门,经常互相倾轧,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与刑部、督察院和大理寺组成的三法司不同。锦衣卫和东厂抓人,不需要确实证据,“皇权特许”、“风闻即可”,几乎凌驾在法律之上。   牛玉和袁彬一样,都是英宗朝的老臣。   如今新帝继位不到一年,年号依然还延续着大行皇帝的“天顺”,要到明年元月开始才会换成新的年号。   但是年轻的皇帝,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将他的权柄收回,换上自己的心腹了。   “万千户,要怎么对他才好呢?轻不得重不得,要恭敬,又不能刻意……最关键的是——他是陛下和娘娘在宫外的眼睛。”   袁彬起身,透过窗户,看到了那个正朝着院子里走进来的英俊青年。   这个年轻人,是他悉心培养了多年的接班人。   身家清白,沉稳可靠,老实持重。   最关键的是,虽然身在这样一个大染缸之中,十多年来手上不知道过了多少条人命,却难得保持了一颗赤诚的良心。   他袁彬可以从这个位置上退下来,但是这个年轻人,必须走到更高的地方去。   “我们要让陛下的眼睛,看到他。并且,把他带到陛下面前。”   袁彬,已故皇帝朱祁镇最信任的男人。   在被俘虏到草原的那一年里,他曾用自己的体温来为英宗温暖手脚。背着英宗迎着风沙迈步前进。   这个为了大明帝国,为了先皇奉献了一生,如今已经迈入知天命年纪的老人,能够为如今的大明皇帝做的事情——就是将他尽心培养了十多年的优秀青年,扶持到他应该到达的位置上去,继续守护这个庞大又脆弱的帝国。   ————————————————   “我们后面有个尾巴。”   刚出锦衣卫衙门没多久,走在万达身边的高会突然说道。   “我知道。”   脚步声太明显了,哪怕万达的身手只能称得上是半吊子,也听出了来。   “他是故意让我知道的。”   万达肯定地说道。   “要抓出来打一顿么?”   高会憨直地问道。   “那你恐怕打不过他。”   抬头看着高会不服气的表情,万达对他挥了挥手,“回去吧,明天我休沐,你做自己的事情去吧。”   高会从不违抗上命,听到万达这么说,转身就往自己家的方向去了。   万达站在原地,听着身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点点地走到他的身侧。   “杨千户,找我什么事儿啊?我已经下值了哦。有事明天请早……哎,我明天刚好是休沐,有事儿过两天再说吧。”   侧过脑袋,万达对着正低头看着他头顶的杨休羡说道。   “叫‘杨千户’太生疏了,不如叫我的字‘广怀’吧。”   杨休羡大大方方地说道,好像刚在一路尾随的人不是他似得。   “万大人的字是什么?互相用表字称呼,不是显得亲切么?”   说着,他一只手还搭上了万达瘦弱的肩膀上。   “我和你很熟么?”   万达拧着眉毛看着肩膀上的手掌。   妈的,怎么好看的人连手指都长得那么好看,放在六百年后可以去当手模了!   “而且我还没有弱冠呢,还没有字。”   “那真是可惜了。”   已经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从锦衣卫衙门出来往南熏坊走,一路都是热闹的大街通衢。前些日子才过了中秋节,路边树上和店家挂的灯笼很多都没有取下,在一片灯火中,杨休羡的眉眼被趁得越发英挺,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面仿佛有星星。   看得万达有些发晕。   灯下看美人,果然是越看越动人。   “有事说事。不要动手动脚的。”   他面上一红,故作凶悍地大声说道。   “我刚从广西回来,袁大人放了我几天的假。刚好听说万大人明日休沐……想约万大人一起逛逛,让下属尽尽地主之谊。”   说着,杨休羡低下头,用非常真诚的表情望着他,“还是说大人没有空呢?”   “……有空!非常有空!”   看着这张完全长在自己审美上的脸说出这话,万达的脑子当时就宕机了。   逛就逛,光天化日的,还怕你吃了我不成?   “那明天一早,我就在伯府门口等大人了。属下告辞。”   杨休羡说完,对着万达又行了一个潇洒漂亮的抱拳礼,接着转过身,消失在了街角阑珊的灯火中。   “我去……”   万达愣了半天,直到被路人撞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刚认识一天的大美男约我明天出去玩?天下还有此等好事?   万达捂住脸,激动地想要表演当街鸡叫。   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这个“美人计”我好喜欢! 第8章 茅厕诈骗上   “好吃!不愧是京城里做鱼做的最好的一家酒楼,这家‘临水居’的黄河鲤鱼堪称一绝。”   吃饱喝足,万达抹了抹嘴巴,满意地眯起了眼睛。   “果然要和本地人一起出来吃饭,才能吃到最正宗的当地菜。”   他今天没有穿锦衣卫的制服,而是换上了一套最近在京内衙内圈子里,颇为流行的粉色道袍,衬得更是皮肤赛雪,唇红齿白。   杨休羡端起酒杯,心想果然人靠衣装。   现在不像个小厮后厨了,阳光下眯起眼睛的模样,活脱脱是只餍足的大猫咪。   杨休羡喜欢猫咪,杨宅里都是他从街上捡回来的流浪猫。黑的白的,虎皮的三花的,各个养的膘肥体壮。   只是他离京一年多,昨日回家,那些小祖宗居然一个都不认识他了,见到杨休羡这个“陌生人”,要么缩到角落里,要么躲在管家的身后,让他失落了好久。   撸不到猫的杨千户看到万达脑袋上那一撮没有束好,翘得高高的呆毛,控制不住摸了上去……   “唔?”   正揉着肚子的万达一时不察,被他撸了这正着。   “啊……属下看到大人的头发没有束好,帮大人整理一下。”   他满脸淡定地回道。   “我是不怎么会梳头。平日上值的时候带着帽子所以看不出来……真的很乱么?”   万达摸了摸脑袋,果然摸到了一簇旁逸斜出的头发。他胡乱地扒拉了两把,最后彻底放弃,“算了算了。”   “万大人家中没有梳头的丫头么?”   杨休羡问道。   “家里是买了丫头,不过都是伺候我爹和我大哥大嫂的,我不用人伺候。”   万达说道。   身为一个现代人,一个朴实的打工人,他实在没有这种资本家习性。   虽然已经住进了大宅豪屋,如今家里也有了管家、家丁和丫头婆子,但是万达依然本性不改。生活一应起居,都是自己照顾自己。   即便有大嫂和婆子们主理厨房,但是他有空还是会为全家人准备饭菜。   要说唯一有什么区别,大概就是在家不用自己洗碗和烧水了吧。   “万大人生活朴素,下官佩服。”   杨休羡衷心地说道。   虽然他也自认为过的还算简朴,家中同样没有女眷和丫鬟。不过杨家家境不错,管家小厮一应俱全,杨休羡从小也是被人伺候到大的。   “害!我这是‘劳碌命’,不会享受罢了。”   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万达嘿嘿笑了一声转过头。   此刻,一阵喧哗声从楼下的大街传来,万达扶着围栏往下探去,就看到一群人围在酒店下面的茶摊上,其中两个人男人正在争执着什么,吵得面红耳赤。   ————————————————   “你分明贪了我的银子,居然还不承认?大家伙,都来评评理,这家伙贪了我四十两银子不承认!”   茶摊上,一个脸庞消瘦,细眉小眼的中年男人正抓着另一个年轻男子的胳膊肘,大声叫道,“你别走!快把银子交出来!”   被他抓住的男人大概二十出头,满脸气愤,不停地扯着被瘦小男人拉住的衣袖,“你这个人好不讲道理,我明明是做好事,你居然讹诈我?”   “谁讹诈你了?是你贪了我的银子!”   “胡说八道!我打死你!”   万达和杨休羡钻入人群的时候,就看到那小伙子一拳揍在瘦小男人的脸上,后者捂着眼睛倒下,哎呦了两声之后,居然没有声息了。   “不好了!打死人了!”   “快去找五城兵马司的军爷!”   围观看热闹的老少爷们此刻也慌乱了起来,有的拉住那青年防止他逃脱,还有的准备跑去去报官。   “不用报官,没大事儿。”   杨休羡一把拉住那人,然后走到瘦弱男子的身边蹲下。   “这人都被打的躺在地上了,怎么说没大事呢?年轻人真是不知轻重!”   因为万达和杨休羡今天都是便服出行,万达道袍打扮,杨休羡则是一身青莲色的直身,所以百姓们并不知道他们两个人都是官身。   杨休羡微微一笑,伸出手指在男子身上某处按了一下。   下一刻,本来躺在地上歪头装死的家伙,诈尸似得直起身,“哎呦哎呦”地乱叫起来。   “疼!疼死我了!”   “我就说没事吧。”   杨休羡拍了拍手,好整以暇地站了起来,走到满脸看好戏的万达身侧。   “这人刚才只是一口气闷住了,我给他揉一下,气顺了就好了。”   他一本正经地说道,周围的百姓纷纷点头。   看到瘦弱的男子没事,叫起来的样子还挺精神的,打人的年轻人总算松了口气。   “说说吧,怎么回事?”   杨休羡拉着万达在茶摊上找了个座位坐下,抬了抬下巴,对着年轻人问道。   他做了多年的锦衣卫,身上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架势。加上刚才露的那一手,让在场的人不由得信服。   “两位公子,刚才我在‘临水居’的茅厕解手,看到柱子上挂着一个包袱。”   年轻人舔了舔嘴唇,整理了一下后开始缓缓说道。   这个年轻人叫做阿力,是附近生药店的伙计,路过酒楼的时候内急,就进去解了个手。   临出门的时候,看到茅厕的柱子上,被人挂着一个绿色粗布包袱。   四下张望,却不瞧见一个人。于是他就将包袱取了下来,打开后看到里面足足有十两雪花银。   刚走到茅厕门口,迎头就撞到了匆匆进门的这个瘦小的中年男子,姓候。   姓侯的当时就问他有没有见过一个包袱,是他刚才接手的时候不小心落在茅厕里的。   这阿力也是个实在人,以为姓侯的是失主,直接把包袱给了他,转身就想要离开。   谁知道这个姓侯的却几步赶了上来,说这包袱里明明应该有五十两白银,怎么现在只剩下十两了,吵着要阿力把剩下的钱全部交出来。   阿力说他拾到这个包袱的时候,里头就只有十两,哪里来的多余银子。   于是两个人就你拉着我,我扯着你,一路从茅厕打到了茶摊口,引得众人围观。   最后小伙子没忍住,动了手。   “你说你丢了五十两银子?”   万达听得津津有味,将那两錠银子拿在手里,上下垫了垫,然后灿烂地笑了笑。   “是!我丢的是五十两。”   姓侯的看万达穿的体面,以为他是哪家的小公子。又看到杨休羡也穿的不错,应该也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于是刚才对着阿力的嚣张气焰,顿时消了下去,对二人恭敬地说道。   杨休羡看万达明显想要出头,也想看看他怎么解决这事儿。   干脆叫茶摊的博士送上茶水,端起被杯子喝茶。   “你捡到的是十两银子,你丢的是五十两……这说明什么?”   他挑着眉毛,指了指阿力,又指了指姓侯的。   “说明他贪了……”   “说明这根本不是你丢的包袱啊!”   万达一锤定音地说道,“你也丢了包袱?快去别处找找吧,去晚了可能就找不到了。”   此言一出,四下沉默。   “噗……”   饶是杨休羡见多识广,也想不到万达会说这种话。差点把嘴里的茶水给喷出来。   “你,你……你这个小子,满口胡言乱语!”   中年男子料想不到这个公子哥人模人样的,说出来的话确实那么气人。   “我怎么胡言乱语了?我看你才是胡说八道呢!你自己丢了银子,就觉得满大街的银子都是你的不成?”   万达大眼一转,指着被裹在包袱皮里的两錠白银,用很是无赖的语气说道,“你怎么证明这是你的银子?你叫它一声,它答应么?”   它要是答应了,那这就是从《西游记》里穿越过来的银子。那我万星海就是穿越进了古典魔幻小说世界了。   “哈哈哈……”   被诬陷贪了银子的阿力反应了过来,合掌大笑起来。   这个瘦猴之前仗着自己牙尖嘴利,欺负他口笨舌拙,明明他是拾金不昧,硬要诬陷他。   如今来了一个更加伶牙俐齿的小公子,瘦猴就只能吃瘪了。   围观的众人也哈哈大笑,就连“临水居”上面的客官们也探出脑袋,拍手叫好。   “小公子!说得好!”   “客气,客气。”   万达抬起头,对上面抱了抱拳。   嘿,眼尖地发现这楼上还有个抱着笛子的帅哥呢。   “颜狗”万达不由得多瞧了眼。   “你!你不要胡闹。啊……我是看出来了,你们几个是一伙的吧!”   姓候的看到众人对他指指点点,一股火气直冲脑门,对着万达喝道,“这就是我的银子!是我做生意的钱。”   “你做什么生意的?如何需要这般大的整银?”   万达抬起下巴,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故作邪魅一笑,“我看你这一身粗布衣衫,也不像是个掌柜的模样。难道你是哪家铺子的账房?你说出店名,把你家掌柜叫来对质!”   别看武侠剧里,那些大侠们在酒馆里随便点几个菜,就把一锭白银拍在桌上,不把银子当钱花。   五十两在天顺年间的大明朝可不是小数目,若是按照米价,折合后世的货币,一两白银相当于大约七百五十元——五十两那就是三万七千五百元人民币!   谁没事会背着将近四万块钱满大街走?六百年后没这样的傻子,六百年前更是少有。   在这个时代,购物使用铜板和碎银子才是主流。   一般来说只有官府收税后,才会将碎银融成整块银子上交库房。当然,也有商贾会在外出行商时为了方便携带整块银子——但人家一般都有保镖护卫随身保护的好么?   万达之前在霸州的临清酒楼打工,一个月的月俸才一钱而已。太平日子里,二两银子足够一家三口过上吃穿不愁的一年了。   “是啊,我看你也不是富贵人,怎么来的那么多银子?不会是偷的吧?”   杨休羡笑着火上浇油。   “肯定是偷的!”   “看他贼眉鼠眼的,果然是个贼!”   周围的人群被他鼓动了起来,开始对老侯的长相进行人身攻击。   “不是偷的,不是偷的,是我的钱……我,我是卖了自家的祖宅才攒了这些银子。今天是准备进城看铺面的。”   姓候的慌张地摇头,小眼珠一转,大起胆子说道,“这是我的全部身家,卖了一间房,两块地才得来的银子。买主把银子交割给我的时候,就是整银。”   “卖了房子?那更好了,我听你口音也是本地人,既然你说还有田地,那卖的应该是城郊的地块。前头就是顺天府衙门,所有的地契买卖、租约在衙门里都有存底。我们这就进去问问,看有没有你卖房的记录。”   万达一下上前,拉住了他的领子,“走!现在就走!到了官府里,一查就清楚了!”   “不不不,去不得,去不得!”   老候双手不住摇摆,求饶道,“小爷爷,小外公,我认错了。这不是我的包袱,里头也不是我的银子。小人眼拙,求爷爷们放过。”   说着,他“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对着万达和阿力不住磕头。   “我承认,我刚才肚子疼,想要上茅房。谁知在茅房外头看到这小哥捡了一个包袱,周围又没有其他的什么人,就一时起了歹意……我该死,我该死……”   “好啊,原来真不是他的钱!”   “他是来讹钱的!要不是这个小公子出来仗义执言,那个年轻人就被他讹住了!”   “送官!把他送官!”   围观的众人听了,各个义愤填膺,几个年轻人把老候从地上拉了起来,准备按照这个时代抓到贼的通常做法操作一遍——先打一顿,再送官府。   万达对于这种戏码非常喜闻乐见,松了手退到杨休羡身边坐下,笑得摇头晃脑。   “喝茶?”   杨休羡看他脑袋上那两根不听话的毛发,被摇的越发支棱起来,忍下自己想要伸手摸一把的冲动,给他倒了杯茶。   万达乐呵呵地接过,伴着姓候的惨叫声,觉得这淡而无味的茶水都咂摸出点香味了呢。   就在姓候的被人打的满地打滚的时候,收到消息的北城兵马司的人来了。众人将姓候的拉到一个队长打扮的军官面前,七嘴八舌地开始说起了案情。   这本就不是个大案子,既然事情已经被捋明白了,阿力本人也没有什么损失,队长收缴了银子就准备把人带走收队。   万达常年在霸州衙门里混,清楚通常这种地痞无赖闹事,拉到衙门里打一顿教训一下也就结束了。   他站了起来,觉得自己消化的差不多了,可以拉着杨休羡去吃下一个馆子了。   这人今天一早和自己在坊门接头的时候,可以是亲口答应他的,要带他吃遍北京城所有著名的酒楼饭店。   刚才这才是第一顿呢。   “等一下。”   就在巡城小队长带着姓候的准备离开的时候,杨休羡站了起来,叫住了他们。 第9章 茅厕诈骗下   杨休羡叫住了他们。   本来准备散开离去的围观百姓们也纷纷回头。   “别碍事……哎,这不是杨千户么?”   因为杨休羡和万达刚才一直坐在茶摊上,吃瓜百姓们都挡在他们前面,所以郭队长就没发现他们。   如今杨休羡走到了那队长身后,他立即就认出了眼前的人,急忙上前行礼。   “杨千户,好久不见。什么时候回的京,都不叫属下知道。”   “兵马司”的名号听着阔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明的军区部队呢。其实只是负责京城盗贼缉捕,羁押案犯的底层公务人员,直属于巡城御史。   但即便是五城兵马司的指挥官,也不过是个正六品的官儿,别说杨休羡和万达这样的千户,就连邓翔这样的总旗都可以将他们老大指挥的团团转。   这位郭队长连个品级都没有,之前在杨休羡手下办过几个案子,此刻是来套近乎了。   “昨天刚回京,袁大人放了我几天的假,本想着等兄弟们下值就来找你喝酒。”   杨休羡客气地答道。   他看到郭队长正好奇地看着他身边的万达,于是大方地介绍道,“这是北镇抚司新来的万千户,今天休沐,和我一同出游。”   “乖乖!这两个人居然是‘锦衣卫’的官爷!”   围观人群听到这两个长相俊美的年轻人居然是恶名昭彰的锦衣卫,纷纷吓得倒退了半步。   至于那个姓候的诈骗犯,已经浑身抖得跟筛糠一般了。   满京城的人,得罪谁不好,得罪了锦衣卫爷爷,还是北镇抚司的两位千户……完了完了,这不是打一顿交点赎金就能完事的了。   “原来是……见过万千户。”   郭队长连忙对着万达行礼,后面跟着的五个大兵也齐齐点头抱拳。   开玩笑了,万达万千户,整个京城哪个衙门没听说过啊?   他姐姐可是刚挑唆皇上废了吴皇后的牛逼人物,权势熏天啊!   不但权势熏天,香味也熏天呢……   郭队长吸了吸鼻子。   这锦衣卫衙门的后厨房,就对着他们兵马司的校场。   每天他们在校场操练的时候,就能够闻到从隔壁膳房飘过来的阵阵香味。   有时候他们在巡街的时候遇到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想要讨好上官,请吃个饭什么的。结果人家直接摆摆手,说外头吃的怎么比得上自家膳堂。关键是在膳堂吃饭不花钱。   尤其是昨天吃饭时间,听着隔壁人潮涌动,他爬上墙头往下一看——好家伙,几百个小伙子为了吃饺子差点都要打起来了。   要说这北镇抚司衙门的膳堂,原先也不比他们五城兵马司好到哪里去。这位万千户万大人来了之后,在他的推动下,北镇抚司膳堂变成了名动整个京城公务部门的福利单位了。   其名气直逼北镇抚司另外一个特产——诏狱。   郭队长小心地打量起眼前这个长得眉清目秀的少年郎,暗道真是人不可貌相。   “杨大人莫非觉得这个案情还有什么疑点?要不,属下把这个给您送到北镇抚司衙门去?”   现在正好是饭点,让我也去兄弟单位蹭蹭食堂呗。   郭队长想得真美。   姓候的听到要被送进北镇抚司衙门,那已经不是发抖了,简直就是要尿了。   锦衣卫衙门的大狱,他要是真的进去了,还能活着出来么?   “这倒不必。”   杨休羡摇头,从郭队长身后小兵的手里重新拿过那两錠银子,又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   匕首寒光一闪,划向其中的一锭银子。   银锭表面被割破,露出里头灰色的内里。   “是假的?”   万达瞪大眼睛说道,“难怪刚才垫在手里觉得分量有些不对,里面是注了铅的。”   “好哇,本来以为你只是临时起意诈骗老实人,居然还敢制造假银锭!你知道这是多大的罪嘛!”   郭队长一下子来了精神。   “不不不,这不是我造的,这种杀头的罪名,就是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姓候的男人跪在地上,捣头如蒜。   “我招了。我不是临时起义去讹诈他的,这个包袱还有里面的银子是我故意挂在茅厕里的。”   贼眉鼠眼的男人哭起来,泗涕横流的模样简直丑的不堪入目。   “这两锭银子是我从城南‘癞子头’手里花了一钱银子买的。他说教我一个赚钱的‘巧宗’,让我故意挂在酒店的茅厕里,用小鱼骗大鱼上钩。谁知道头一回下手就遇到了两位锦衣卫老爷……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干,我发誓!”   “城南这里确实有个叫做‘癞子头’的地痞,带着一批闲汉。平日里打架斗殴,收保护费。”   郭队长提起这个人,也很是头痛,“此人进进出出兵马司衙门和顺天府府衙,也不知道多少回了。”   “对对对,这位官爷说的我,我也受害者,我是被‘癞子头’给骗了呀。”   姓侯的急忙叫冤,“一时被小鬼迷住了心窍,还好有两位青天老爷在,小人才能及时回头。”   万达听他这么说,简直气笑。   好家伙,这位真能打蛇上棍,这会子装起可怜来了。   “即便如此,明知道是假银子还要买下骗人,除了杖三十板子外,还应当栲枷三日,以示警戒。”   就在此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众人身后响起。   万达回头,便看到一个大约和他差不多年纪,一脸稚气,青衣书生打扮,头戴浩然巾的人从“临水居”走到了茶摊前。   他穿着一身青色布衣,脚踏素履和万达差不多高,手上拿着一把纸扇。一双凤目和两条眉毛生的尤其漂亮,带着一股夹杂着学生朝气的蓬勃英姿,冲淡了面容上的几分女气。   “你是什么人啊?小孩子家家的,别瞎说。你说打板子就打板子,你说栲枷就栲枷?你是顺天府尹?”   郭队长看他嘴上无毛,很是不在意地说道。   “在下是国子监的贡生邱子晋,目前正在刑部衙门历事,辅助主事大人执掌刑名。”   小书生抬起下巴,不卑不亢地说道。   听他道明了身份,郭队长不由得叫苦连连。   今天是什么日子,一个两个的,又是锦衣卫又是国子监监生,天仙扎堆下凡么?   别看这小子是个小书生,但是能搬出“国子监贡生”的名头,就证明他不是白丁,至少有秀才身份。   虽然有句俗语叫做“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事实上秀才进了衙门都不用下跪,可以直接面秉官员,也不用上刑,更是免于徭役,就不要说对上他这样的大头兵了。   洪武帝朱元璋规定,国子监的学生除了读书,还要到各大衙门“历事”,说白了就是“实习”。这个小秀才年纪轻轻,居然能在刑部历事,可见是个厉害角色。   “是,是,小的明白了,这就带人回顺天府衙门上栲枷。”   郭队长满脸苦笑,将姓候的用铁链拷上,冲着万达和杨休羡两人拱了拱手,才带队离开。   “杨千户,国子监学生的名头那么厉害么?”   看着郭队长吃瘪的背影,万达拉了拉杨休羡的袖子,踮起脚凑到他耳边问道。   “国子监的监生分为‘贡监生’、‘例监生’和‘举监生’。其中‘贡监生’是各州府县选送上来的秀才,那都是各地学生里的佼佼者,都是读书的种子。”   杨休羡低头看了看白净的小耳朵,稍稍弓下身子,对着他的耳朵小声说道,“每次科考,贡生里金榜题名的都不在少数,他们在国子监里地位最高。”   “原来是个‘学霸’……”   万达咋舌。   他上辈子念书就不咋地,这辈子更是不求上进,至今写繁体字还会缺胳膊少腿的,看到这种会念书的人最是发憷。   “走吧走吧,我们去别处逛。”   万达拉了拉杨休羡的袖子,示意他可以闪人了。   “你们两个是锦衣卫?”   万达不想和这秀才多说话,不过明显这个叫做邱子晋的学霸可不是这么想的,他上前两步,走到万达和杨休羡两人面前,用清脆的声音问道,“是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么?”   哇!居然敢这样和锦衣卫大爷说话。   壮士!   周围的群众纷纷对这个漂亮书生投来钦佩的目光。   “是啊,这位秀才可有什么指教?”   万达本来想着快点走人,此刻却被这学生的态度勾起了兴趣,斜着脑袋问道。   “我听说你们衙门伙食不错,是真的么?”   蛤?   你拦着我们两个不走,就是为了问北镇抚司食堂的伙食好不好?   万达嘴角一抽,摸了摸鼻子。   “还行吧……”   “我今天也算帮了你们对不对?”   小书生握着纸扇,对着他们两个一本正经地说道,“能带我去你们衙门的膳堂尝一尝么?”   万达、杨休羡:(言)?啥?   ————————————————   很遗憾,因为万达两人当日都不上值,而且实在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非要带一个外人进锦衣卫衙门吃饭的理由,当下就“委婉”地拒绝了这个叫做邱子晋小朋友的要求。   这个小朋友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物,在被拒绝之后,只是沮丧了几秒钟。   然后眼珠一转,说了一句让万达胆战心惊的话。   “没事,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接着朝二人拱拱手,转身潇洒地离开,留下当街懵逼的二人。   想啥办法啊?想办法混进锦衣卫食堂吃饭么?   你们学霸的脑回路都是这么奇特的么?   三天之后,正在院子里绞尽脑汁写新菜单的万达,就明白了他这句话的含义了。   “万大人,这是我的远房表弟,是国子监这一期的‘廪生’——邱子晋!子晋,这位是万千户万大人,快来行礼。”   只见一脸自豪的邓翔邓总旗,搂着一个熟悉的人影,大步流星地朝他走来。   “都来看看,都来看看啊!我家往上数三代,几百号同族兄弟里,才出了这么一个读书人。如今在刑部衙门历事,厉害不厉害?”   邓翔用力地拍了拍他身边的这位书生的肩膀,后者被他拍干咳了一声,不过依然还是保持着良好的风度,对着后厨的众人拱了拱手。   “在下邱子晋,是国子监的监生。万千户好,各位锦衣卫大哥好。”   “啪嗒”一声,万达手里的毛笔掉在了桌上,在纸上点出好大一块墨渍。   这小子还真的混进锦衣卫衙门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副CP之一来了!!   贡监生:各地各县和书院推举到国子监的学霸。   例监生:花钱进入国子监的有钱人二代。   举监生:已经参加过科举,对成绩不满意,进入国子监重读的重考生   廪生:国子监考试前几名的超级学霸,可以享受朝廷发的禄米 第10章 一条人命   “哈哈哈哈,那贡生真的是邓总旗的远房亲戚么?不会是冒认的吧?”   “是真的。非但如此,最近还隔三差五地借着办案的名义来混吃混喝呢。”   万达无奈地说道。   锦衣卫衙门虽然可以抓人审问,但是之后还是要发到“三法司”的刑部来做最终的审问、量刑、定罪。   当然了,在明朝后期,锦衣卫最嚣张的那几年里,从逮捕到处决,锦衣卫都一手包办,完全不经由“三法司”了。甚至连抓人必须的“驾帖”都可以被忽略。   不过不管是现在的朱见深,还是之前的英宗皇帝朱祁镇,都尚未将锦衣卫的权利无限拔高到这个程度。   算起来刑部也算是锦衣卫的兄弟单位了,相互之间经常有公文需要传达,有时候锦衣卫也会请刑部的官员前来一同审案。   结果这个邱子晋就仗着这一点,加上他和邓翔远开八百里的亲戚关系,混入了吃食堂菜的大家庭。   因为邓翔和万达关系比旁人都要好些,万达碍着他表哥的面子,还不得不给他多留一份饭菜。   “当初不曾知道万大人会亲自莅临北镇抚司,大大提高膳堂伙食水平。听说京城各大衙门里,刑部厨子的水平最高,所以就选了去刑部衙门历事……哎,真是可惜……”   从高会手里抢到最后一块冰糖红烧肉的邱子晋无不遗憾地说道。   别的监生选择历事衙门,都是为了今后的仕途铺路。   这位大学霸倒好,是根据衙门食堂水平来选择进哪个衙门的。   听得万达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转身吩咐厨子再多炒两个菜,安慰安慰正在生闷气的高会。   “朕还是第一次听闻,有人为了进北镇抚司吃饭,如此不择手段……哈哈哈……”   “真是个妙人啊。”   十月里的北京城,已经是寒风簌簌的季节了。不过在有“地龙”设备的紫禁城里,宫殿店都是暖意融融,更不要说皇上和娘娘居住的昭德宫了。   除了有地龙,还有宫殿中央烧着银炭的碳炉。掺着各种香料的红烛散发着好闻的香味,让人闻的飘飘欲仙,如入仙境。   听完了万达的叙述,坐在软塌上的朱见深笑的前仰后合,差点倒在捂着嘴巴笑个不停的万贞儿的怀里。   一旁伺候的太监宫女们,包括如今新上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厂公怀恩也是笑得直抖动肩膀。   整个昭德宫里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杂家在外头办事的时候,也听说了。如今这北镇抚司里啊,膳堂的名声都要盖过‘诏狱’了。要不是北镇抚司守卫森严,外人轻易不得入内,估计都要有人‘闻香而入’了呢。”   其实这个案子,朱见深已经在东厂送上来的折子里头看过了。但是纸上读来,哪里有从小郎舅嘴里说出来的有意思。   杨千户有意思,这个叫做邱子晋的小书生也有意思。   前几日,朱见深再一次举办了册封皇后的大礼。将原本太皇太后属意的王氏封为了皇后,代替吴皇后,入住了坤宁宫。   一年之内,两次封后,历朝历代也算稀罕事。   因为废后之事,朝堂内外对万妃的非议不少。万贞儿这几日总是恹恹的,提不起精神。万达更是吓得那天之后,再也不敢进宫。   为了叫万侍长高兴,也为了听听他这段时间在北镇抚司的见闻,朱见深今日特意命怀恩公公将万达带进宫,来陪她说说话。   “还有么,还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快给姐姐说说。”   万贞儿倚在暖炕上,爱怜地抚摸弟弟的脑袋,“本宫自从四岁进宫,除了被赶去郕王府的那段时日外,就几乎一日都不曾踏出过这皇城。外头的街道如何,百姓都是如何生活的,都要忘得差不多了呢。”   “是啊……朕又何尝不是?万侍长至少曾经在宫外生活过几年,朕才是从出生起,就没有出过北京城呢……”   虽然嘴上不能说,但是朱见深的内心深处,也是理解他的父皇为什么会在王振太监的撺掇下“北狩”。   明明身为天下之主,却只能一辈子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黄色圈圈内,什么天山北海,什么戈壁沙漠,他都不曾看过一眼。   虽然只当了一年不到的皇帝,却已经做了十八年皇家的囚徒……   见到两位主子都面色不好,怀恩连忙用手捅了捅万达的胳膊。   “那,后面的事儿啊,那可刺激了……”   收到信号,万达立即清了清嗓子,继续眉飞色舞地说了起来,“这后面居然牵扯出了一桩命案。”   “命案?”   果然,此言一出,万贞儿好奇地朝前探了探。   在进了北镇抚司一个月后,万达终于跟进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大案子。   那天又是万达休沐。回想起五天前在“临水居”和杨休羡一块吃的那顿鲤鱼,万达忍不住还想再吃一顿。   于是一早就离开了南熏坊,往“临水居”所在的鼓楼方向走。   因为今天是一个人上路,又要绕上半个皇城,万达牵出了家里马厩里养着的一头小黑驴上了路。   作为堂堂千户,北镇抚司的马厩里,当然有专属于万达的坐骑。   不过他平日上值都在后面的膳堂泡着,从不跟着缇骑出街巡查,所以那匹马至今都只是养在马厩里光吃饭不干活。   万达时不时拿着膳堂里的萝卜青菜,还有珍贵的蔗糖去喂他,一人一马虽然还没有发生工作关系,但是感情还是不错的。   这匹小黑驴,是他前几日下值之后,特意到牛马市买的,花了两钱银子。   原先在霸州的时候,万达家里就养了头驴,养在院子里,用来磨豆子,驼东西。   如今他们全家都搬入了京城,家里的那头驴被他当做礼物送给了隔壁的邻居,感谢他们这么多年来的照顾。   坐在矮矮的小黑驴上,万达喝着歌儿,晃晃悠悠地出了坊门。半个时辰后来到了靠着湖边的“临水居”,就看到酒楼下面站着两个熟悉的人……   邓翔还有高会。   现场还站着将近二十个锦衣卫和十几个北城兵马司的校尉,把整个“临水居”和附近的几家店铺、住家团团围住。周围想看热闹的老百姓都被远远地赶了出去。   “死人了。”   高会皱起眉头走到万达身边,“临水居后院的空地上,死了一个人。杨大人已经在那边了,万大人请跟我来。”   我只是休息天想要吃个饭而已,为什么一来要面对凶案现场……   万达欲哭无泪,只得将心爱的小毛驴交给了一旁的力士。   走到临水居后院的空地上,远远就看到一群人围在墙根边,地上躺着一具尸体。   万达抬头,用力地做了几个深呼吸,在做好心理建设后,才慢慢地踱到了众人身边。   还好还好,尸体还算完整,没有死的很惨……   快速地瞄了一眼地上的死尸,万达稍微舒了口气。   “万大人怎么来了?今天不是休沐么?”   蹲在地上检查完尸体,杨休羡接过身边校尉递上的白帕擦了擦手,一转身就看到万达有些发白的脸庞。   “路过……”   万达尴尬地笑笑。   “那巧了,正好这桩案子和万大人有些联系,不如就留下来一起办案吧。”   杨休羡看了看万达脑袋上,那根不戴帽子就照例支棱起来的呆毛,碍于自己刚摸过尸体,暂且忍下了伸手上去给他撸一撸的冲动。   杨休羡说这个案子和万达有些联系,是因为死的不是别人,就是上回“茅厕诈骗案”里姓候的骗子嘴里的,那个卖给他假银子的“癞子头”。   ————————————————   根据北城兵马司的仵作检查的结果,结合杨休羡的勘察,确定死者是从高处跌落摔死的。   死者“癞子头”,大名赖大宝,顺天府本地人。家住城南郊外,年过三十,不事生产,是个顶出名的无赖闲汉。   听闻他死了,周围邻居各个拍手叫好,说是老天长了眼,终于把这个天杀星给收了上去,竟没有一个同情伤心的。   他只有一个年过六旬的老母亲,年纪一把了还要走街串巷靠卖鲜花讨活,这真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以为这‘癞子头’是个彪形大汉呢,原来比那个姓候的壮不到哪里去。”   万达叹道。   “酒色掏空了身体,能壮起来才奇怪。”   仵作搭话。   “摔死的?高处跌下来摔死?”   “是,从高处跌落,折断了脖子,当场死亡。”   “身上没有外伤么?”   “没有其他的致命伤口,但是右手的手背上,有一道划痕,似乎是被什么尖锐的刀子之类割伤的。伤口很浅,没有什么杀伤力。”   听完仵作的报告,万达双手叉腰,抬头四顾。   临水居顾名思义,就开在水边的斜街上,大门北侧对着鼓楼,南侧就对着什刹海的湖水。因为景色好,厨艺佳,在京城很有名气。   因为是酒楼是沿河而建,故而不是标准的坐北朝南,在东北角下面有一块空地,与旁边的人家并没有连接在一起,平时酒店的伙计会在这里堆积杂物。   癞子头的尸体,就是打更的更夫,凌晨时分在这个空地上发现的。   “是从酒楼上失足跌下的么?不会啊,隔那么远,除非是先助跑,然后撑个杆儿……”   万达眯着眼睛,比了比被标出的尸体所在地和临水居的距离判断到。   “临水居的掌柜和小二,包括几个夜夜来喝酒的常客,都说不曾见过这个‘癞子头’。而且,这里不是他进的来的地方。”   因为这里是京城最贵的酒楼之一。   在临水居喝一杯酒,在外头可以喝一壶。往来宾客都是非富即贵,这里的酒菜,不是癞子头这种地痞能够消费得起的。   即便他想进来,门口站着的那几个人高马大的打手们也不答应。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杨休羡已经命人将昨晚在这里喝到的深夜,留宿在酒楼里的几个客人都带回了北镇抚司衙门。   “不是说这里是酒楼堆杂物的地方么?会不会夜里踏上堆物然后……不对啊,杂物呢?”   万达看了一圈,发现这里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啥都没有。   墙角种了几棵冬青树,还不到人的腰部高,想从这上面跳下来摔死颇有难度。   “这个月十二日不是册封新皇后的大礼么?锦衣卫满京城纠察市容,这酒店靠着海子,属于重点关注的地方,闹不好要积水的,早被我们打扫干净了。”   邓总旗答道。   啊呀,辛苦了,邓城管。   万达抿了抿嘴。   你以为的锦衣卫在抄家灭族,实际上的锦衣卫在街边整理杂物、疏通下水道。   “那边的民房呢?为什么不查那边的人?说起来,这尸体还是靠民房近些呢。”   万达指了指临水居对楼的两层民宅。   “那是老乔家的宅子。一楼是前头绒线铺,后面老乔夫妇住。上头是他家尚未出阁的姑娘的绣楼。之前已经问过一圈了,这家人闺风严谨,姑娘从不下楼。非但如此,平日里连窗户都不随便开。”   杨休羡摇了摇头。   校尉们之前已经对乔家绒线铺的掌柜和伙计问过话了。   乔氏夫妻两人睡到后半夜的时候,隐约听到门外传来声响。但是只当是隔壁酒楼的客人,喝醉了之后摔倒在路边。   平日这种事情多的很,他们也没当回事。   谁也想不到,居然是有人摔死在了自家的墙根外头。   死者是从高处跌落致死,但是附近没有可以让他跌落的地方。而且没有目击的人证,经过搜查,尸体上也没有任何线索。   案情一下子变得很焦灼。   “咕噜……”   没吃早饭的万千户摸了摸已经开始叫唤的肚子。   正所谓“来都来了”,“这个点了”,“吃了再走”,万达决定不委屈自己。   再说了,今天他本来就是冲着吃饭来的嘛!   “走!吃饭去!今天算是出公差吧?午饭可以报销对吧?走,走,走,高会,这家的黄河鲤鱼可好吃了,不骗你!”   高会闻言,把头点的跟捣蒜似得,一马当先转身走进酒楼。   “三楼,上三楼,要靠海子的好位置坐!”   上回他和杨休羡来吃饭的时候,不巧三楼的雅座都被人坐满了,这才不得不在二楼用餐。   据说坐在三楼吃饭,顺着银淀桥的方向往东北看去,能看到秋天的玉泉山山景。   万达一路小跑了冲进店去,掌柜的一脸苦笑地带他上楼。   因为锦衣卫查案,今天酒店是注定不能开门营业了,这位爷还不是想坐哪里就坐哪里么。   “杨千户,万大人今天不是休沐么?怎么他就能自己跑到案发现场来呢?”   邓翔对着身边的杨休羡问道。   他是个多年的老兵油子,衙门里上面那些大人的心思,不用明说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今天这个案子,他们收到五城兵马司的消息,第一时间就赶来了。   不到半个时辰,万千户后脚就到,还是骑着驴来的。   虽然他说自己只是路过……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前段时间混在膳堂里,已经把卫所里上上下下兄弟们的好感刷了个遍,如今看来,是准备要插手办案了。   “知道么,吴废后鞭笞万娘娘那天,万大人也是休沐呢。”   杨休羡笑笑,拍了拍邓翔的肩膀,没有正面回答。   后者眼珠一瞪,僵硬地转过脖子,看着杨休羡淡定的笑容。   “你是说……”   吴皇后被废不止和万娘娘有关,还和万千户有关系?   如果是真的,这个人也太会扮猪吃老虎了吧!   “阿嚏!”   坐在酒店三楼靠窗临湖最好的座位上,正等着小二上菜的万达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身子单薄就不要坐在这种地方,秋天湖上的风可凉了。”   高会看了他一眼,说出了直男经典语录,“多喝热水。”   “你懂个屁!整个酒楼,就我现在坐的这个位子是最值钱的。一壶汾酒这里要卖五十个铜板,其中四十个铜板买的就是这里的景致。”   万达之前在霸州打工的的临清酒楼也是临河而建,客人们最喜欢坐在可以看得到河景的位置了。   不过霸州城的小河跟北京城的什刹海那完全没有可比性,就这个位子,可以同时看到燕京知名的“太液秋风”和“银锭观山”两大景观,堪称VIP中的VIP。   尤其是现在,阳光灿烂的中午时分,一片金色的波光洒在海子平静的湖面上。湖边的残荷都被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金黄色彩。   湖边的杨柳枝条坚守深秋来临前的最后一抹绿色,往下看只见岸上碧带环绕,湖中冷水生烟。   “不过依我说……”   万达抬起头,对着外头不远处挑了挑眉毛,“原来更好的‘景观’在这里呢……”   杨休羡走到三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万达这副狡黠的表情。   阳光照在他的脑袋散乱的毛发上,杨休羡几乎怀疑自己看到了一只刚偷吃了鱼腥的大肥猫。 第11章 镜中孽缘   “朕看过下面递上来的折子。”   北京城地界发生了这种案情,做皇帝的就算不过问,也是知道基本的情况的。   “朕记得,这个案子三天之内就告破了。”   朱见深笑道。   虽然是一个案件,但涉及到了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和顺天府两个衙门。   那个锦衣卫那边,袁彬递上的奏折里,对主导办案的杨休羡和万达二人,尤其是万达,那那是好一顿的赞扬,说的他仿佛是包青天再世一般。   对比之下,顺天府尹那边上的奏折就显的寡淡多了。只是简单陈述了一下案情而已。   两个奏折同一天呈上来,朱见深同时看了之后,将他们放在一起一对比,就看出了京中大臣们对于万达,和对万达身后所谓“势力”的态度了。   袁彬已经接受了万达被嵌入北镇抚司,并且参与办案的事实。这位前朝老臣,还身段柔软地向皇帝推荐了那个叫做杨休羡的年轻试千户。言语中多次提及万千户对杨千户也是非常欣赏的。   顺天府则公事公办,甚至可能对于外戚势力的加入有些不屑。不过也不会特意显露,干脆轻轻带过。   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年轻的皇帝很满意。   望向他小郎舅的眼光愈发和蔼。   “真的么?弟弟真是能干。”   万贞儿听说了,也是与有荣焉,欢喜得不行。   “哪里哪里,我只是坐在窗边,看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东西,所以得到了些启发。”   万达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耳朵尖都红了。   那天他在那个位子上,看到了一个佳人。   一位身着粉色衣服,二八出头的俏佳人,出现在斜对街下方的一扇小窗的菱花镜里。   万达大大的眼睛和俏佳人秀丽的眉眼,在镜子中交汇。   下一刻,菱花镜被人罩上了一块红布,一只带着银色手环的素手探出,将撑着窗户的竹竿收回了屋内,窗户被彻底关上。   万达举起筷子,微微一笑。   好一个不下绣楼的小姐,好一个连临街的窗户都不会随便打开的严谨闺风。   回北镇抚司衙门的路上,别人锦衣卫们要么骑马,要么步行,各个都是猿背蜂腰,气势凛然。   只有万达,既没穿制服,也没佩刀,坐在小毛驴的背上,慢悠悠地跟着前面的队伍走。   面无表情的高会一手牵着驴。   “高会,我给你唱首歌!”   万达清了清喉咙,“我有一头小毛驴我从来都不骑……”   “嗓音”之优美,让四周的同僚们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大人歇歇吧,太难听了。”   “真是不懂欣赏。”   杨休羡坐在一匹黑色的骏马上,和邓翔并辔而行。日上正中,他回头看了看跟在后头的万达,觉得他现在又不像猫了。   像个成婚不久,骑驴回娘家的乡下小媳妇。   就是前面牵驴的高会有点碍眼。   “万千户,可是不会骑马?”   杨休羡起了逗弄的心思,驱马转身来到他的身侧。   “我可是从小在霸州军营里长大的,你说我会不会骑马。”   万达抬起头,迎着阳光说道。   秋天的阳光照在他白净的脸上,从杨休羡的角度看过去,都能看到少年人脸上绒绒的白毛。   果然还是像猫的,脸上肉嘟嘟的,像只大橘猫。   杨休羡家里就有一只大橘猫,叫做“金丝虎”。又肥又大,虎头虎脑,平日里最得他的喜爱,喂得鱼儿都比别的猫要多些。   “那怎么大人不骑马呢?”   以新乐伯府的财力,养个八、九匹马都不在话下吧。   据说宫里的那位娘娘就喜欢骑马。   皇城的西北角有内校场,东北角有御马监和毗邻的里草栏厂,娘娘时不时会带上宫女们策马奔腾。   倒是皇帝陛下,因为自小身体不好,对于习武一事无甚兴趣,反而更加喜欢书画弹琴。   “杨千户,你骑过驴么?”   万达说着,俯身摸了摸小黑驴的脖子,后者温驯地摇了摇脑袋。   “啊?”   杨休羡一时语塞。   “这……倒是不曾骑过。”   他家是世袭锦衣卫,从小跟着叔父在校场习武,几乎是刚学会走路就学会了骑马,何曾骑过驴子。   正确地说,杨家根本没有驴子!   “我骑驴,是因为骑驴很舒服。”   万达一本正经地答道,“这跟我会不会骑马是两件事。你不能因为我骑驴,就觉得我显然不会骑马。”   杨休羡挑起一侧的眉毛,觉得他话里有话。   “所以,不下楼和与世隔绝,是两码事。你明白么?”   ————————————————   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审案子的万达,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审讯厅,看到的就是非常愁云惨淡的一幕。   京城里的人谁不知道,进了北镇抚司衙门就等于进了鬼门关。别管你是穷是富,是高官还是富商,锦衣卫的一套大刑走下来,首先去掉半条命。   剩下的半条命,根据能够吐出多少有用的情报,以及家中能付得起多少赎金来判断。   因此这些跪在堂下等着问话的人,无不哭丧着一张脸,胆子小的甚至已经忍不住哭了出来。   在场所有人官员中,万达的职位最高,自然坐在主审管的座位上。   杨休羡和邓翔分别坐在左右两侧。   万达在进门之前,就跟两人打了招呼。   一会儿不管在堂上发生什么,他们都别管他,让他发挥发挥。   正中了杨休羡的下怀。   来之前,袁大人就已经私下里对他吩咐过,万达想怎么审就怎么审,由着他去。   如今虽然堂上只有他们三个主审官,但是这审讯厅外头,乃至皇城的里头,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想看这案子在万达的手上该怎么了结。   为了防止互相串供,之前校尉和典吏们已经单独对他们所有人都做了一次审讯。万达一边听着堂下人的供词,一边翻看着先前的记录。   这里所有的人都表示当晚没有见过那个死去的“癞子头”。   除了门口的两个打手是江湖人士出身,之前在街巷中见过那个无赖,听过他的名头外。其余的客人都压根不认识这人。   万达看着下面这些高矮胖瘦不等的男人们,将其中老的,丑的,还有年纪特别小的都让校尉带了出去,只留下三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各个相貌清秀,举止风流。   “帅哥,咱们见过。”   万达走到其中长得最为英俊的男子前,眯着眼睛笑道。   杨休羡只觉得太阳穴一跳。   “‘帅哥’……是何意?”   这年轻的公子不解地看着万达,表示他完全没有印象。   “五天前,临水居的茅厕发生了一个案子,你当时也在楼上吃饭……就在三楼。那天你手里握着一杆笛子……啊,就是这杆!”   当天万达坐在茶摊上的时候,朝楼上瞄过一眼。当时这个公子趴在三楼的栏杆边,也好奇地往下看热闹,正好被万达看到。   基于他是一个基佬,对于长得好看的小哥哥都会略微上心一点,所以对他有点印象。   根据记录,这位姓郑的公子,自从两个月前开始,基本上隔三差五就要上临水居消费。   并且包下了三楼临湖最好的那张桌子,每次都会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   什刹海的景色再美,同一个角度三个月看下来,不烦死也要腻死了。   偏偏这位公子乐此不疲。   最关键的是,他是个来京应考的举子。眼看明年三月就要大比了,如今都将近十一月,他非但不找个地方发奋读书,还天天泡在酒楼里,那就很有意思了。   “郑公子,你知道乔家绒线铺么?”   万达决定单刀直入。   公子脸色大变。   杨休羡定睛看着堂下的万达,勾起嘴角。   ————————————————   很快,乔家绒线铺的乔氏全家,包括乔小姐的丫头翠珠,都被带到了锦衣卫衙门。   同时被带来的还有“癞子头”的母亲,赖大娘。   普通男子进了这阎罗殿似得衙门都忍不住发抖,更不要提这些女眷们了。   乔家的那位小姐,用布裙裹着头面,瘦弱的肩膀不住地发抖。   在见到赖大娘出现的那一刻,小姐干脆晕倒在地,露出布裙下的俏脸,和身上穿的粉红色衣衫。   “杀人凶手就是她!”   万达指着倒在地上的乔小姐,说道。   “不可能!”   和乔氏夫妇一起慌乱叫出声的,还有郑公子。   “当然了,她一个人是杀不了的。正确地说,是你们两个一起杀的。”   万达走到翠竹丫头身边,一把拉起她的手臂。   这丫头的右手手腕上,带着一只银色的手环,正是关窗的那一只手。   “她们两个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家,怎么可能杀人。杀得还是个正值壮年的男子。”   乔掌柜喊冤。   “杀人不一定要出门的。被害人很可能是自己送上门寻死的。”   万达摇了摇脑袋,走到一脸惨白的赖大娘面前,低声问道,“老妈妈,你处心积虑害死了你的儿子,知道么?”   ————————————————   “这是怎么回事,我都听糊涂了。”   万贵妃理了理头绪,还是没有明白。   “那位乔小姐住的绣楼,有前后三扇窗户。一扇对着街面,一扇对着酒楼下的空地,一扇对着海子。”   万达解释道,“乔家的绒线铺其实斜对着临水居。从临水居三楼最外头的座位斜看过去,能看到乔家二楼的一角。”   万达伸出手掌比划了一下,“也就是比巴掌大一点的一角吧。”   “所以你在镜子里,看到的那双眼睛,是乔家小姐的眼睛?啊……我明白了,乔家父母虽然不允许女儿打开临街的两扇窗户,怕女儿看多了行人野了心。但是对着湖的那一扇窗,还是可以开着的。”   菱花镜搁在化妆盒上,正好是个斜角,对着三楼斜上方临水居最外头的雅座。   “郑公子是位风流公子,擅长吹笛。几个月前来到京师,就和一群同为举子的友人,相聚在临水居的三楼,迎风弄笛,吟诗作对。当时风光正好,小姐也背对着酒楼,一边梳妆,一边眺望着湖面。”   说到这里,万达也是啧啧称奇。   “坐在三楼最外头的郑公子,就从菱花镜里见到了小姐。两人在镜子里眉来眼去,一见钟情了。”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们真可怕,为了谈恋爱,什么事情都做得出。   哪怕两人都没有面对面,就在镜子里也能谈起来。   “但是这个和‘癞子头’的死又有什么关系?最多只是年轻男女的一段眉眼风流而已。毕竟乔小姐门都不能出啊。”   万贞儿疑惑道。   “这就是‘癞子头’的老娘做下的冤孽了。”   万达叹了一声,“我看过顺天府的记录,这个卖花的赖大娘可不是什么老实的大妈。借着卖花的由头,走街串巷,深入后宅,名为卖花,其实是个‘马泊六’。”   简单地说吧,这位就是明代的“王婆”——不是卖瓜的王婆,是给西门庆和潘金莲穿针引线的那种。   “‘癞子头’这么多年进进出出顺天府,每次的赎铜都要十几两。王婆疼爱儿子,舍不得儿子在牢内受苦,回回都很快就将赎铜交往府衙。她一个卖花的老婆子,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赎铜是古代司法中的特有产物。简单地说就是可以通过交付罚金的方式来免去部分罪责。   当然了,杀·人、放·火、造·反这种重罪不在可以赎取的范围内。   就这么点时间里,万达已经托人调来了顺天府的刑案记录了——对!就是那个吃人嘴短的邱子晋送来的。   这家伙中午准时来蹭饭的时候,听说万达头回审案,很主动地跑来问问要帮忙么——代价是晚点寻个机会,吃一顿他亲手做的全羊宴。   锦衣卫当然也能调取刑部或者顺天府的卷宗,但是一来二去走程序至少也要半天,万达可不是那种拖泥带水的人,就答应了邱子晋的要求。   邱学霸虽然是个吃货,但是干活效率却高的惊人,不到一个时辰就将所有有关“癞子头”的案件整理了出来,交给了万达。   “全羊宴哦,别忘记了。”   回刑部之前,小邱同学再三嘱咐道。   赖大娘虽然不是《水浒传》里的王婆,不过干的事情也差不多。   这多情的公子,遇上了同样多情的小姐,却只能在镜子里见个虚影,如何能解相思之渴?   郑公子不是本地人,在多方打听之下,就听说了南城的赖大娘,专门给人“穿针引线”,“成就姻缘”。   就拿了二十两银子,和自己贴身的一条汗巾子,求赖大娘帮忙他和乔小姐的“美事”。   那赖大娘见了真金白银,哪有轻易放过的道理。   就接着卖花为借口,来到了乔家后院,走到了乔小姐的闺房内。   几经撺掇后,赖大娘将郑公子的汗巾交到了乔小姐手中。又哄的乔小姐褪下了头上的一只珠花,作为信物,转头交给了郑公子。   万达朝一旁站着的力士使了个眼色。   两个大汉走到郑公子身边,两三下就从他怀里搜到了一只精巧的珠花。   “你!你这个败坏门风的贱人!”   乔掌柜听得气急败坏,一巴掌将刚悠悠转醒的女儿又扇晕了过去。   无媒苟合,私定终身,对于明朝的妇女来说可是败坏闺名的大罪。   更不提这个乔掌柜,历来都标榜自己“闺风严谨”了。   “大人,说到底,都是这郑公子和赖婆子,欺骗我闺女年幼无知。她也是受害者,怎么可以说人是她杀的呢?”   还是乔夫人脑子灵活,抱着女儿喊起冤来。   私定终身说起来再难听,和杀人重罪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他们何止是私定终身……”   万达摇摇头。   “千户大人,我们已经去乔家绒线铺二楼搜过了。这是从箱子里搜出来的男人汗巾,还有这跟用拆了旧被单结成的布条。”   说话间,两个校尉走进堂内,呈上将一块天青色的汗巾子。又将长约一张的一条粗布条放在堂上。   乔掌柜绝望地闭上眼。   “另外我们查过了房间对着酒楼空地那边的窗户。开合轻松,可见是经常打开关闭的。我们还检查了窗户的外沿,发现在外面的栏杆上,有好几道手指痕。”   说到这里,丫鬟翠珠“噗通”一下匍匐在地,主动求饶。   原来赖大娘不止给这对小鸳鸯交换了定情信物,还个他们出了主意,教他们如何避开父母相会。   郑公子每次想要和小姐约会的时候,都会带着一杆竹笛来到酒楼。只要听到公子的笛声,小姐就会打开临湖的窗子,在镜子中与郑公子先眉眼一番。   如果当日乔掌柜外出,或是家中看管不严,乔小姐就会对着镜子挥一挥她的绣帕。   当夜,郑公子就会来到临水居后院的那块空地。   空地上原来靠墙堆着很多杂物,郑公子只要搭上两个箱子,就能勾到乔家二楼的窗户栏杆。   到时候乔小姐和丫鬟两人稍微搭一把力,就能将并不是很壮的郑公子拉上去。   窗户一关,成其好事。   第二天一早,趁着乔家夫妻还没起床的时候,郑公子再沿着墙边杂物跳下去,就能顺利离开。   这三个多月里,这对小鸳鸯就是这样“暗度陈仓”,隔三差五地约会,硬是瞒过了所有人。   作为回报,郑公子又前前后后给了赖大娘将近一百两银子,还给丫鬟翠珠买了不少首饰,以作为回报。   现在带在翠珠手腕上的银色绞丝手环,就是这位郑公子送的。   但是,进了十月后,这不万达的亲亲姐夫朱见深又要册封新皇后了么。   为了准备封后大典,整个京城都被打扫的焕然一新。   锦衣卫勘察市容环境的时候,把酒店后院这个“卫生死角”给取缔了。   这样就很尴尬了。 第12章 咎由自取   “本以为只是豆蔻年华的男女互相爱慕,没想到居然牵扯出了这一场官司……哎。”   听完万达的叙述,万贞儿很是感慨了一番。   站在万达身后的覃昌也是忍不住微微摇头。   “情”这一字,害人不浅。   害的郑公子断送了前程,乔小姐背上了人命,“癞子头”丢掉了性命。   这么看当宦官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话说那对小情人因为锦衣卫的出色工作,无法相见。   但是热恋中的年轻男女,又如何甘心只能在镜子中相恋。   郑公子又带上银子,前往城南拜访赖大娘,求她想个办法。   平日白天,赖大娘的独养儿子“癞子头”要么在街上厮混,要么躺在房里睡大觉。   不巧那天郑公子来的时候,他就房内,并且清醒的很。   一个月前,他通过保定府那边的路,子搞到了一批注铅的假银子,想要用这批假银锭换些真金白银来花花。   就在前几天,同样住在城南,与他见过几次面的老侯,在一次酒后交谈中说钱不够花,问他有什么好的法子。   这个老侯也不是什么好货,缺钱的时候,也时常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他们也算是臭味相投。   于是他就用把其中的两錠银子给了老侯,收了他一钱银子,并且告诉他一个讹人的办法。   两錠十两的银子,想要直接花出去,难度太大,不如找个冤大头,用假银子换真银子来。   两人都是城南地界臭大街的人物,想要在这片地方行骗,难度太大,他建议老侯往城北什刹海那边去试试。   想来想去,老侯选择了银锭桥旁边的临水居酒楼。   如果老侯这把成功的话,将来通过这个法子,不知道能“偷天换日”来多少真金白银。   他出了主意后,内心也是非常忐忑。   那天跟在老侯身后,偷摸着也进了城,来到临水居附近,想看看老侯到底成功了没有。   谁知道这个老鳖孙,蠢到第一次行骗就被发现不算,还把他给供了出来!   不但供给了五城兵马司那些孙子,还供给了锦衣卫听!   贩卖制造假银子和银票在大明可是充军杀头的大罪,当天他吓得都不敢回家,所在城外的一个瓜田棚子下面过了一夜。   一连几天,癞子头都不敢回家,就怕撞到了来抓他的军爷或者锦衣卫。   只是这两天,天气一下子转凉,他身上的衣服单薄,夜里睡在地里实在遭不住,加上银子也不够花了,就趁着清晨偷偷潜回家中,想要拿些银钱出去。   他正在房内翻箱倒柜,便听到了外头自家老娘和男人的交谈声。   关于他老娘做那些“不干净”买卖,癞子头当然也是心知肚明的。   癞子头活到三十多,从来不事生产。就按照他的挥霍方式,外加常年进出衙门需要支付的赎金,只靠那些卖花钱如何支撑得下来。   他老娘这十多年,不知道祸害了多少家的闺女媳妇,断送了多少人的清白——不过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只要有钱花就行了。   说起来,癞子头心中对他娘还有一股怨气呢。   这老虔婆,到处给人勾搭引线,怎么不记得自家儿子,都三十多的人了,至今还没讨到一房娘子。   害他想要泄个火,还要花钱去城内找个“野鸡”。   癞子头翻身下了床,将耳朵贴到房门边,听着赖大娘和郑公子的交谈声,然后得意地笑了。   “又是临水居?也是,也该我有这一段‘姻缘’了!”   他听的清楚,两天之后,这虔婆会让乔家绒线铺的小姐半夜里,在靠着临水居的窗户放下一长条布头来,把外头那个“奸夫”给吊上去。   “那小姐为了见到外头这‘奸夫’,一定不敢点灯。到时候深更半夜的,她和丫头都看不真切,不如我偷偷上去……到时候把小姐弄到手不算,她乔家是开铺子的,一楼的柜上想必存着不少银两。嘿嘿……”   癞子头打定主意,等郑公子走了,她娘又出去卖花后,才房里走了出来。   “那天夜里,差不多在公子和小姐约定时间的半个时辰前面。这‘癞子头’花了几个铜板,让街上一个小童进‘临水居’给郑公子报假信,说他家人进京探望,让他赶快回客栈迎接。”   万达说道,“那郑公子本是为了科考进京的,这段时间却因为留恋美色,整日泡在酒馆里,都没有好好读书。心虚之下,不及多想,就被骗了回去。他住的客栈在城西,这一来一回至少要走一个时辰,就误了和乔小姐的约会……给了那个‘癞子头’可趁之机。”   “真是可恶!这恶霸成日惹是生非,不尊法度,还要糟蹋别家的闺女。那个郑公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既然看中了乔家女孩,就应该专心科考,等到明年有了功名,请家人前来提亲,那个乔掌柜又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朱见深龙颜大怒,“怀恩伴伴,去查一下那个郑公子是哪里的学籍,革了他秀才的功名,并且用不准参加科考……不,郑家出了这样的儿子,怕是家风堕落。从此之后,他们家三代都不准参加科举。”   “是,奴才这就吩咐下去。”   万达没想到他这一句话,居然毁了郑家人三代的前途。   顿时一愣,连案情都讲不下去了。   “二公子……”   覃昌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提醒他万娘娘还在等着听呢。   “后面……后来就是那个那个‘癞子头’按照约定的时间,走到了乔小姐的窗下。他预料的没错,那边没有灯火,乔小姐也不敢点灯。”   万达回过神,继续说了下去。   “布条放下之后,癞子头就顺着绳子爬了上去。但是他多日都蹲在城外田地中,身上难免一股腌臜之气。快爬到窗口的时候,小姐和丫鬟就觉得有些不对劲。那日是十三日,月亮虽然不是很圆,但是也还算明亮。在看到来人是个不认识的粗莽男子后,小姐和丫头惊慌了起来,想要把布条往回撤。”   “那‘癞子头’借着月光,也看到了乔小姐的花容月貌,当下猴急起来,就把手搭上了窗台外侧的栏杆上,想要借着臂力撑进窗内去。”   万达干脆站了起来,两手搭在桌子上,示意给万贞儿看。   “千钧一发之际,乔小姐拔下头上的发簪,对着癞子头的手背划了下去。那癞子头一时不查,吃痛不住就跌了下去。”   万达指了指自己的右手手背,“还记得之前仵作提过,‘癞子头’的手背上有一道刀伤么?那其实不是刀子划的,是簪子。”   “原来如此……那‘癞子头’坏事做尽,跌下去之后折了脖子,当场死了。小姐和丫头们并不敢多看,将布条收回之后就关上窗户,当作无事发生。第二天一早,听说外头死了人,也不敢下去多问,唯恐被人知道了和自己有关。”   “但是那晚郑公子没有按照约定出现,乔小姐担心他会出事。就按照往日公子会出现的时间,坐在梳妆台前,想从镜子里看看公子是否还会来。”   “结果她没有见到公子,却见到了弟弟你。”   万贞儿点着头说道,“所以小弟说——那个乔小姐就是杀人凶手。她的丫鬟翠珠,也是帮凶。说到底,是那个赖大娘多年以来,骄纵儿子,放任他行凶,最后害人害己……”   “应天府最后定了刑。乔小姐和丫头翠珠失手杀人,属于杂犯死罪。按律,要仗一百,判刑五年。但是顾及其是女子,又有自卫的情况,所以允许父母赎铜带回家。”   这是邱子晋翻阅了历年的典籍后,最终央求着判官做的裁定。   说起来乔小姐也是受害者,不得已杀人也是为了自卫。不然那个“癞子头”真的攀窗入户,不但小姐和丫头贞洁不保。那无赖说不定还会杀人夺财呢。   “赖大娘骗良为奸,仗一百……老太太年纪大了,没熬住,死在应天府堂上了。她家两个人都死光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还是义庄帮忙收敛的尸体。至于郑公子,私通未婚女子,按律也是仗一百。有违伦常,打回白身。翠珠是从犯,现在已经收入官衙,等待发卖。”   反正万达手里过的这个第一个官司,关系人死的死,亡得亡。   乔老爷卖了绒线铺才凑起了赎买乔小姐的赎铜,搞得一贫如洗。如今这家人在京城是过不下去了,只能回老家过日子。   美貌的乔小姐,恐怕下半生也只能嫁给村中某个莽夫,草草一生了。   不管怎么说,万达第一次办案,不得不说还是干的漂亮。   前后不过三日,也不能动用大刑就将案子查的清清楚楚。   姐夫朱见深对于自己人一向很大方,本来想要再给万达升个官的,但是考虑到他进入锦衣卫不过才三个月不到,而且千户对他这个年纪来说已经是个很高的官职的。于是改为赏赐白银百两,加一等禄米。   “二公子,之后要再接再厉啊。”   覃昌亲自将万达送到了顺贞门外,笑眯眯地说道,“这个案子办的好,二公子在外头长了脸,就是给娘娘和陛下长脸。尤其是娘娘……”   “我姐怎么了?”   上回前排围观了万贞儿的宫斗表演,眼睁睁地看她把皇后扳倒,万达可算领略到了这个女子的手段了。   不愧是独霸成化朝后宫的女人,战斗力NO.1!   “告诉二公子也无妨。明年三月,杂家要去江南一次,为陛下物色女子,充掖内廷。毕竟如今除了王皇后,紫禁城内只有万妃和栢妃两位娘娘。”   “其实有我姐姐一个就够了。”   多了也没用的,她们搞不过我姐的。   这不是我说的,这是历史书说的。   听到万达“大逆不道”的说辞,吓得覃昌一把捂住他的嘴。   “二公子慎言!”   这话他听过就算了,万一给别人听去了怎么办。   “唔,唔。”   万达无辜地眨眨眼。   “总之,您就是娘娘在宫外的助力。之后多办几个案子,给娘娘长脸,陛下也高兴,您兄长在军中的地位也能提高,懂么?”   懂,懂,我懂。   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呗,   如今万达已经很有“外戚”的自觉了。   走过安乐堂,出了北安门,已经是黄昏时分。   下午来的时候,万达没有骑他的小毛驴,如今也只好走着回去。   还没走两步,就听见前头一阵兵荒马乱的声响。男人的呵斥声,还有女人的哭声,在这深秋的街巷中,听起来格外凄惨。   冲着发出声响的地方寻摸了过去,远远地,居然看到一帮官兵打扮的人,明火执仗,在一家大宅门前呼号着。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呢,正拿着鞭子,抽的地面“啪啪”作响。男人,女人们排成两队,从那宅门的垂花门里走了出来,都是一边走一边哭,走的慢的,背上就会挨上一鞭子。   旁边更有一排的小兵,流水般的从那宅门里搬出一件件的东西,放进门口马车拉着的大箱子里,贴上封条。   “这是,干什么啊……”   万达走了上去,不解地问道。   “谁啊……啊,是锦衣卫大爷啊。”   那拿着鞭子的官兵,一回头就看到头戴乌纱帽,穿着大红织金云纻丝裙,系着忍冬花鸾带,打扮得一身隆重的万达,一脸堆笑——为了进宫面圣,万达每次都是身着礼服入宫的。   “北镇抚司的杨千户,还有邓总旗就在里面呢。您是来找他们的么?”   “不是,我……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说话间,一脸肃杀的杨休羡,和同样面目严肃的邓翔、高会,带着一大队的人马从垂花门里走了出来。   今晚是初一,没有月色。只是三人的佩刀,却比月色更加寒凉。   从万达的角度看过去,只看到在连城片的火炬照耀下,那三个他算起来已经很是熟悉的“同僚”像是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杨休羡的眼睛里是一片杀意,凉薄的嘴唇朝下撇着,让人不敢直视。   从来和他嘻嘻哈哈的邓总旗一手握刀,正用手缓缓地抹去脸上的点点血渍。   至于木讷的吃货高会,虽然还是和平日一样垮着一张脸,但是怎么看都是杀气腾腾,生人勿进的模样。   “里面有几个试图逃跑的,砍断手脚。所有人带回去,不分男女,全部上一遍大刑再说。马大人和他的几个儿子,投入诏狱。”   因为万达站在背光的暗处,所以杨休羡等人并没有看到他。   杨休羡走到那几车箱子旁,对着邓翔吩咐道,“三天之内,我要看到所有人的供词。”   “是,大人!”   邓翔抱拳。   “你们……是在抄家么?”   终于,万达鼓起了十分的勇气,提起已经被吓得发软的腿肚子,从暗处走了出来,对着这三人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里的刑罚都是我瞎编的,毕竟我也没研究过《大明律》。大家不要当真,本文在法律方面不具有任何考证价值! 第13章 走入诏狱   入秋之后的天气真是阴晴不定,下午进宫的时候阳光还正好,秋日金色的太阳洒在紫禁城黄色的琉璃瓦上,映得碧空如洗,更显红墙耀眼。   这才刚过了掌灯时分,竟下起了毛毛细雨来,看着架势,竟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高会,拿一把伞来。”   杨休羡低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万达,转头对高会说道。   “是。”   “你们是在抄家么?是在抄谁的家?”   万达再一次问道。   “大人,雨下的大了,我看您也没有提灯。一会儿我让高会送您回伯爵府。”   邓翔像往常一样笑了笑,只是他脸颊上的血渍没有擦干净,让笑容显得狰狞又古怪。   “杨‘试千户’,高总旗,告诉我,你们是在抄谁的家!”   万达抬头,迎着密集的雨线,不得不搬出了他“锦衣卫千户”的名头,对着两人喝问道。   “回禀大人。”   杨休羡倒退半步,躬身抱拳,“属下奉袁都指挥使之令,查抄涉嫌假银锭一案的户部右侍郎马伟全家。大人亲自莅临监督,属下不胜欢欣。如今一干人犯及其家人皆已到案,请大人视察。”   假银案居然牵扯出了堂堂户部右侍郎?   万达从未想过,不过是一个街头小案,居然能走到这一步。   雨势一下子大了起来,仿佛泼水似得从天上哗啦哗啦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杨休羡所戴的大帽的帽檐上,也砸在了他枪杆子一样笔直的背脊上。   万达何尝听不出杨休羡言语里的讽刺,什么“莅临监督”,什么“不胜欢欣”。   他不是不知道,在这群正儿八经的锦衣卫眼里,他不过是个靠着女人裤腰带关系空降的“小东西”而已。   在后厨弄出点事情,破一些芝麻大的案子,就觉得高兴的不得了,傻乎乎地跑到宫里给陛下和娘娘面前嘚瑟庆功。   想起刚才姐夫亲口封赏的银子和禄米,万达更觉得自己像是个小丑了。   他是个傻子,不折不扣的大傻子。   他之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横不过是死了一个地痞流氓,最多加上一个骗奸良家女子的案子而已,怎么会出动到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人马呢。   亏他还洋洋得意,觉得自己是福尔摩斯附体,柯南再世,能够在短短的时间内捋清案情,快速结案。   人家锦衣卫真正要破的压根不是什么“癞子头跌死事件”,他们从一开始要查的,就是那两錠假银钱的来路。   高会从那被抄家的户部右侍郎宅子里找出一把油纸伞,又提了一柄印着“北所”的白底“气死风”灯笼,走到万达的身边。   “大人,我送您回去。”   “不用了。我和你们一起回北镇抚司。”   万达摇了摇头。   邓翔抬头,惊讶地看着他。   杨休羡沉默不语。   “高会,你的马呢?”   万达没有接过伞,只是提着灯笼,转身朝着外头走去。   高会疑惑地转过脑袋,看着都是满脸严肃表情的杨休羡和邓翔两人。   “跟着去吧。”   杨休羡摆摆手。   点了点脑袋,高会收起伞,加快脚步,赶到了万达身边。   隔着重重的雨幕,只能借着两旁锦衣卫门手中的火把和灯笼才能看清周围的事物。   杨休羡望着万达还带着浓浓少年气的单薄身子骨,以非常熟练的架势翻上了马背,接着远远地朝他看来。   少年大大的眼睛湿漉漉的,被雨水打的眼角微微发红,他望着自己的眼神,让杨休羡不由自主地捏起了拳头。   指甲扣在掌心里,让人疼痛,也让人清醒。   “这一去……他就是真正的‘锦衣卫’了。”   杨休羡低声说道。   雨声太大,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   “真正的锦衣卫”——皇上的鹰犬,皇权的刀剑。   邓翔的脸色也很不好。   万达是他奉命从霸州县城接回北京的。   邓翔不否认刚开始的那段时间,他就是冲着他万娘娘弟弟的身份去主动接近讨好的。   但是这几个月相处下来,泥人都要带上几分人气,何况是和这么一个开朗善良的少年相处。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小万大人一直都是开开心心的小万大人。每天弄点好吃的好喝的,偶然破点小案子,和兄弟们嘻嘻哈哈混一天算一天。   “少年终究要长大的。”   杨休羡放开被自己捏的生疼的手掌,跨上旁边校尉牵过来的骏马。   “走!回北镇抚司!”   随着杨休羡一声令下,十几名缇骑纷纷跨上马背。   被狂风吹乱的火炬反射出他们身侧佩刀上凌冽的寒光,高举着“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北镇抚司衙门”旗帜的缇骑呼啸着穿街过巷,所到之处皆是门户紧闭,连恶犬都乖乖停止了夜里的吠嚣。   策马冲破千万条雨丝,万达眯着眼睛,抹了一把冻得冰冷的脸。   他告诉自己。   这一去,就不能回头了。   ————————————————   北镇抚司后衙   穿上所里备着的干净布罩甲和襕袍,万达对着镜子,慢慢系着头上的黑色大帽的绳子。   “大人,杨千户和邓总旗已经在诏狱里等您了。”   高会走到他的背后,为他整了整后领。   “走吧。”   万达最后看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   “去诏狱。”   让人闻风丧胆的诏狱位于北镇抚司衙门最阴暗的北面。头一回上值的那天,万达曾经被邓翔带着走到门口,结果连门槛都没踏进去,屁滚尿流地吓跑了。   平日里虽然天天泡在衙门内,万达却是连诏狱的门口都不敢经过,更罔论打量一二。   前头有力士提着灯引路,后面是撑着伞的高会,万达听着雨幕中自己新换上的皮靴踩在青石板路面上的声音,清晰地仿佛直接踏进心脏。   “大人,小心脚下。”   不知道经过多少年风雨洗刷的诏狱石门已经被打开,万达刚踏入没几步,就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他不由得脚下一顿。   “回去给大人取件披风来。”   高会转头吩咐一边的持剑力士。   “大人,这诏狱一半是建在地底下的,平日不见天日,所以冷的很。大人第一次来,又是雨天,还是多穿两件好。免得着了寒气,伤到自己。”   接过力士匆忙送来的棉质披风,高会一边帮万达系上一边小声地说道。   “你今天怎么对我那么好?”   万达突然问道。   这可是个平日里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人物,只会说“多喝热水”安慰别人的大直男。   “……是属下多嘴了。”   高会手指一顿,退到一边。   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走进昭狱时的那一天。   第二天,就因为受了风寒,高烧不起,不得不请了一天的病假。   当年的自己身壮如牛都是这样,更不要说如此单薄的小万千户。   “谢谢,走吧。”   万达拍了拍高会的肩膀,从他的身侧走过。   这诏狱果然是阴森无比,越往里走,越问道一股浓重的夹杂着腐臭气味的血腥之气。   两边的甬道是用大块的石材搭建的,石块和石块之间的缝隙就连最尖锐的匕首都插不进分毫。   进出只有正门一个口子,没有一扇窗户。想要越狱跳窗,或是挖地道逃跑,根本就是白日做梦。   且不说这诏狱一半都在地下,无处逃生。就算挖开了这厚实的石块,后面也是整面灌了水银的墙壁,到时候水银如同河流一样倒灌入内,等于是自寻死路。   穿过了长长的甬道,终于来到了关押犯人的监狱。   和电视剧里看到的那种外头是四面透风的木制栏杆,里面胡乱铺着稻草的监狱不同。锦衣卫监狱也是四面高墙,其中面上留下一扇打了几个出气空洞的铁门。   很少有单间,基本上都是狭隘的空间里关押了十几个犯人。即便已经到了深秋,但都穿着单薄的,已经辨别不出本来颜色的牢衣。在狱中,也都带着重重的栲枷。   牢内不准生火,只有身下薄薄的,已经彻底发霉腐烂的稻草可以取暖。   因为犯人的吃喝拉撒都在里面,故而各种气味交杂在一起。   明朝也没有什么人文关怀和放风时间,冻死饿死,或者得病死在诏狱里的人不计其数。   据说直到天顺年间,因为诏狱的死亡率实在太高,英宗皇帝才不得不下旨,规定犯人每天都可以得到一升米的伙食。   在此之前,若没有家人前往北镇抚司交钱,那犯人就连基本的饮食饮水都无法保证。   一阵阵恶臭从那看不到尽头的监狱中涌出,汇集到了一起,让万达一下子忍不住干呕了出来。   “大人!”   高会上前一步扶住他,万达用手按了按自己的鼻根,从袖子中掏出一块白色的手帕,捂住口鼻。   “大人这边走吧。”   高会扶着万达往刑房那边走去。   刑房门口烧着的铁盆上,架着一排烙铁。火光把空气都炙的扭曲了。   一个校尉用手巾包住的一根烧红的铁块,往一个上身赤裸,被吊在刑架上的老年男子身上烫去。   “啊!!畜生!你们这些畜生!鹰犬!狗贼!”   万达踏入刑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眼前残酷血腥的一幕。   老人胸前的皮肉完全绽开,空气中甚至带着一股烧焦的烤肉的味道。   万达想,他会有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想吃烧烤了吧。   “骂,随便骂。”   杨休羡背对着大门,坐在一张梨花木的太师椅上,旁边是正在记录口供的小吏。   “马大人喜欢骂人,就先骂个痛快。骂完之后,还是说说案子吧。假银子是在哪里造的?又如何进入了户部银库?”   捧着一杯香茶,杨休羡冷笑着说道,“没关系,今天才第一个晚上而已。马大人怕是不知道,锦衣卫诏狱最常用的刑具有十八种。今天这个烙铁只是一个开胃菜而已,大人先体验体验。”   放下茶杯,杨休羡掰着手指,笑着数道,“还有‘梳洗’、‘灌鼻’、‘钉指’,等等……马大人喜欢那种?告诉杨某,杨某一定找北镇抚司里最好的好手给您上刑。”   “畜生……”   马侍郎抬起已经被打的面目模糊的脸,依然不依不挠地骂着。   “‘弹琵琶’吧!还是‘弹琵琶’适合马大人。”   杨休羡起身,双手背在身后,墙上挂着的火炬映出他俊美的面孔,像是一块精心雕琢的美玉。   “我听说马大人很是风雅,家里养着一干娇妻美妾。其中有一位‘卓娘子’,在嫁给您做小妾之前,是本司胡同内最好的琵琶手。据说她的琴艺,可堪比拟白乐天诗中的那位琵琶女。可惜了,锦衣卫都是一群粗人,不懂欣赏音乐,这位卓娘子的手指刚才被上了夹棍……可能这辈子以后都不能弹琴了吧。”   “阿卓……”   马侍郎痛苦地闭上双眼。   走到马侍郎身边,杨休羡微微一笑,“不过没关系,这里不就有一把现成的‘琵琶么’?”   杨休羡取过校尉手上的鞭子,指了指马侍郎的胸前。   “不知道马大人会不会欣赏,锦衣卫的刑具,在马大人的身上‘弹琵琶’呢?”   诏狱里所谓的“弹琵琶”,是以人犯的肋骨作为琴弦,以刀子等利器作为拨子,来来回回在肋骨上滑动。   最后皮开肉绽,骨裂筋断,哪怕是铁骨铮铮的硬汉都熬不过一个来回。可称得上是诏狱最为严酷的刑罚之一。   那马侍郎如果说刚才受了烙刑还有骂人的力气,在听到杨休羡的“诏狱套餐倾情推荐”后,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泼醒他。”   杨休羡拧着眉头回头,就看到了正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看着他的万达。   “万大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左边横跨了一步,将后方的刑架遮住。   “我……来看看你们怎么审案子。你别管我。”   万达知道,这才是锦衣卫真正审讯的办法。   上回在审讯厅里,大家伙跪着等问话的场景,那完全就是给万达特意准备的“奶··头乐”。   看来电影虽然忽悠了他很多次,但是对于诏狱的描述,只有力不能及,并没有乱加渲染。   毕竟现实比电影可怕多了。   “我没事,你继续。”   万达放下手中的帕子,走到木椅旁坐下。   杨休羡看着他惨白又故作坚强的脸,眉心皱出了“川”字。他转身背向万达,觉得今天可能是因为下雨的关系,本来空气很不好的刑房格外的憋闷。   一桶冰凉的盐水当着马大人的脑袋浇了下去,激得他几乎是抽搐地倒喝一口凉气地醒来。   “马大人,继续骂啊,夜还长着呢。”   杨休羡嘴上是这么说,但是此刻心中却没有了和这个姓马的在这里耗下去的兴致了。   “我见过你……你是那个万妃的弟弟。”   被揍的鼻青眼肿的户部右侍郎眯着眼睛,看清楚了新坐在交椅上的人。   “妖妃!哈哈,妖妃的弟弟,还是锦衣卫的走狗,你们万氏姐弟,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他大笑着,冲着万达叫嚣道。   在万达开口前,高会一个大步上前,一巴掌抽了上去,将他的一颗牙齿都打飞出去。   “妄议娘娘,该打!”   万达心中暗暗给他点了个赞,话少的员工干起活来就是直截了当,朴实无华。   又心想你这个老头子不能柿子就拣软的捏啊。   你冲我骂什么?谁打你你冲谁骂啊。   “你说我姐姐是‘妖妃’?”   万达拢了拢披风,歪着脑袋说道,“可是姐姐没让我造假·钱,更没放任我用假银子换掉了户部的库银,然后自己挥霍啊。”   这帮人自己屁股不干净还要盯着别人,我姐除了年纪大点,和姐夫感情好一点,哪里碍着你们了?   你们的老婆小妾都不会老不会死么?难道老了就休掉不成?   万达挺了挺胸脯,觉得万分的好笑。   来的路上,已经有下面的人向万达大致报告了这次去马家抄家的原因。   “癞子头”虽然死了,但是他那两锭注铅假银锭的来源却依然要追查下去。   就在万达和后厨的那帮人钻研冬季食堂新菜单,和给家里的几盆小辣椒准备越冬保暖方法的这段时间里,杨休羡为首的锦衣卫门四处探查,发现京城中这种注铅假银不在少数。   因为面额太大,普通的店铺酒馆无法使用,只是在地下钱庄和赌坊中流通,所以很隐蔽地躲过了官方的视线。不然早就有人报官了。   经过多番调查,锦衣卫门发现它们流出的地方统统指向一处——户部马侍郎的侄子和儿子。   而掌管银库的最高官员,就是眼前这位马侍郎,马伟大人。   收到了杨休羡的上报,袁彬立即上书朱见深。   皇上龙颜大怒,当下批了驾帖,命袁彬派人抄了马伟全家,务必要弄清这批假银子的来龙去脉。   马伟是北直隶保定府人,今晚只是京城中的家被抄灭。明天一早将会有人赶到保定老家,去抄灭其余的族人。   天子之怒,雷霆万钧! 第14章 抄家寻赃   马老爷年纪一把了,骨头还是很硬的,一直熬到后半夜,硬是紧咬牙根,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万达坐在交椅上,眼睁睁地看着被打成了一个血葫芦。   他几次想要冲去诏狱,去外头的大雨里淋个痛快,去呼吸呼吸新鲜的空气。   但是他不能走。   如果现在走了,那么姐夫所嘱咐的“替朕好好看顾这群‘不讲道理’的锦衣卫们”的嘱托,就彻底无法达成了。   抛弃幻想,面对现实。   万达对着自己说道。   终于,在万达实在撑不住的前一刻,隔壁刑房里传来了好消息。   邓翔正在审讯的马伟的侄子受不住刑罚,招认了!   “唔……”   万达听到之后,如蒙大赦,一手捂着嘴巴,快步地朝诏狱门口冲去。   “大人!”   杨休羡快步跟了出去。   抱着庭院里的一颗大树,万达干呕了半天,除了一口酸水什么都没吐出来。   “呼……”   他转过身子,将背靠在大树上,长长地喘了口气。   抬起头,发现刚才的豪雨已经完全停止,天空微微发紫,只有树叶还在往下断断续续地滴落雨珠。   夜空如洗,一片青澄。   “大人,您……没事吧。要不要让高会送您回家?”   杨休羡抬起手对他伸了过去,想了想,又慢慢地放下。   万达摇了摇头,知道自己总算过了这一坎。   以后不管是进监狱还是下刑房,都不是他的阻碍了。   “不用。一会儿把证词拿过来给我看吧。”   万达捂着还有些翻涌的胃,直起身来。   “杨千户。”   他说。   “以后不管是提人,还是审案,都要带上我。”   是命令,也是恳求。   “是……”   杨休羡点了点头。   再抬头时,已经带上了笑容。   “快要天亮了,我们去膳堂找点东西吃吧,昨天一晚都没有吃东西呢。”   被他这么一说,万达果然觉得肚子饿的不是一点两点。   正好高会也从诏狱那边走了过来,三个人决定抛弃还在审问马伟长子的邓翔,结伴吃早饭去了。   努力工作的邓总旗举着鞭子:我去你X的!   ————————————————   突破口是马侍郎的侄子,王文宝,目前在户部担任司库一职。   但是他只肯承认收了马氏父子的好处,为他们买通了银库的库兵和典吏等人,在银子入库的时候做手脚。   至于假银子的出处,任凭邓翔施了多少大刑下去,他硬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位于京师的户部银库,就在户部衙门的后方,所以又被称为“后库”。   作为大明的钱袋子,全国各地上缴的纳税银两,一部分留在当地的州府库房,还有一部分被押解上京城,收入京城的户部库房。   这些成色、大小不一的银子会被融化,然后铸成十两,二十两,五十两这样的大银锭,背后打上日期和印记,再收入库中保管。   这也是杨休羡那日在临水居外头的茶摊上,握着银子的时候觉得不对劲的原因。   这分明是不会轻易流通的官银,如何出现在了街头骗子的手中。   也是因此多了个心眼,细瞧之下发现,这不但是官银,还是假冒的官银。   京师重地,天子脚下,居然有人敢做这种事情,真是天大的胆子!   与万达分开后,杨休羡立即派出手下前往城南抓捕那个所谓的“癞子头”。   为了防止打草惊蛇,惊动那无赖身后的整条线索,锦衣卫们都是换了便装偷偷行事。   力士们在癞子头家附近连续埋伏了两三日都不见人影。偷听其母亲和邻舍的对话,发现她也不知儿子的去向。只当儿子和往常一样,犯了事情,逃到城外去了。   言语之间提及她们在保定府有一门远亲,家中也有一个不学好的小子,自己儿子时常过去和他厮混。   怀疑“癞子头”已经逃出京城,锦衣卫力士便转头回到北镇抚司衙门,请求上峰开具外出办案的票据。接着一票缇骑就往河北飞奔而去。   谁知道也就是这一天,这“癞子头”偷偷摸摸回来家,拿了钱两,又偷摸进了城,去祸害那乔家小姐去了……   赶到尸体被发现的空地上,杨休羡和邓翔都是倍感挫败。   死了一个无赖不算什么大事,关键是就此断掉了追查假银流出地的线索。   接着,骑着小毛驴的万千户就出现了……   万达听得半天说不出来话,不知道原来那天之前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而自己居然全然被蒙在鼓里。   放下筷子,他无不委屈地看着杨休羡。   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跟半个时辰没吃到东西就“呜咪”乱叫的“金丝虎”一样,看的杨休羡心都软了。   杨大人不住抱拳,保证以后他们查案再也不会瞒着万千户了。   “这还差不多。”   万达见好就收,转头看着正在给自己盛第三碗米饭的高会,气呼呼地说道,“他们瞒着我就算了,怎么你也瞒着我?”   高会啊高会,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叛徒!   我以为只有长成邓翔这样的才会叛变,你虽然“直男”了点,好歹是个直肠子,没想到跟他们是一伙的!   “唔?我不知道大人你不知道啊。大人你不是出现在现场了么?”   高会愣了一下,然后继续低头干饭。   万达听得太阳穴一跳。   GOOD!VERY GOOD!   王喜为什么会派你来跟着我,现在我是全明白了!   想要气死我呗!   ————————————————   虽然王文宝松了口,不过马氏父子的嘴巴依然严得跟蚌壳似得。流水似得刑具往他们身上砸,两人熬了两天都不松口。   毕竟帮忙销赃和制造假银子,那完全是两码事。   前者杀头充军,后者不但杀头,可能还要剥皮充草外加灭族呢。   好在王文宝的嘴里已经供出了一串户部内硕鼠的名单,他们从上到下分别收买了库使,库兵,负责文书记录的笔帖式等人。   等这些人缉拿到案后,应该很快可以查出银两的去向。   跟着众人,万达在一箱箱从马家抄出的赃物中,寻找破案的线索。   “我去!这个老头子还骂我,有脸骂我!谁给他的勇气?”   看着一堆的金银珠宝,和数不清的古董字画,万达气的叉腰,“户部右侍郎,三品官。按照规定,一个月的俸禄三十五石禄米而已,家里哪里来的那么多珍宝!”   虽然明朝公务员的俸禄是出了名的低,老朱家对待手下人可没有“高薪养廉”这种政策,那是能压榨多少就压榨多少的。   所以有明一朝官员里,除了海瑞这样几百年才出一个的大清官,一般多多少少都会捞点。   不然别说养家人和仆役了,可能自己都吃不起饭了——毕竟老朱家发薪水,所谓的多少石米粮,那可不是真的发大米。   而是大米掺着成色不足的银两,更过分地是搀着前期还值点钱,后期基本上等同于废纸的“大明宝钞”。   所以对于官员们利用权力给自己捞钱,朝廷上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不然怎么几百年就出了一个海瑞呢。   但是这些满地的珍宝,已经完全超出了规则默许的范围了。   万达想起上辈子的时候,在北京参观过的“恭亲王府”,也就是传说中和珅以前宅子时候,曾经在景点的介绍上,看了一眼和珅被嘉庆帝抄家后搜剿出来的白银珍宝的列表。   当时他对和珅具体有多贪腐,还没有真实的感觉——毕竟贫穷限制了人类的想象力。   当然了,马大人和和大人贪污的等级不是一个水平上的。即便如此,也够让现代人万星海愤愤不平了。   回头想想自己刚到京城那会儿,才收了那么点礼物,就诚惶诚恐觉都睡不着,主动跑到万贞儿那边投案自首。又想到那天在诏狱里,姓马的老头子理直气壮骂自己的样子。   这人和人的差距怎么那么大呢?   而且不是说好了,我才是奸角么?   “大人,还是没有发现……”   一边有校尉和书吏将所有的珍宝整理好之后,逐一登记入册。还有另一批典吏们正在翻看所有从马家查抄出来的账簿,文书,信件,想要从中找到类似于账本之类的东西。   就眼前这些堆满了两个小厅的财宝,绝对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积累起来的。   贪墨银两的具体数额,还有有关假银的来龙去脉,只有找到账本才能查的清楚。   几天下来,一群校尉和典吏已经把所有从马家抄检出来的纸片都过了一遍,家中流水账本和往来礼单也找到了不少,但是最关键的那本却是没有发现。   “我们要去马府再搜一次,看看有没有多余的线索。大人是否要一同前往?”   杨休羡走了进来,就看到房间里大伙干的热火朝天的一幕。   刚才袁指挥使找他说话,谈及此次户部假银案,早朝时陛下龙颜大怒,限北镇抚司要在过年之前将事情查的水落石出。   现在已经是十一月底了,距离陛下说的最后期限只有一个月时间。   万达从一堆黄金白银中跳了出来,对着杨休羡点了点头。   看到这尊大佛终于离开,房间里的校尉和力士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来了手里的工作,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的天啊,总算走了,我这一上午就没停过。”   书吏扔下了手中的毛笔,甩了甩酸疼的胳膊,一脸苦相。   “万千户也太勤力了些。这几天天天盯着我们,后厨也不去了。那些个伙头兵没了管束,这几天连做饭都不好好做了。”   “就是就是,干活那么累,还没有一口好吃的。等会让邓总旗同万大人说说,让他别光盯着我们啊,也去管管他的老部下。”   众人怨声载道,全然忘记了自己前头十几年里顿顿猪食也照样要干活。   “最重要的是,大人在这里盯着……我们怎么当着他的面做手脚。”   一个小旗叉腰站了出来,指挥着一边的两个力士和一个校尉说道,“快,趁大人回来之前,把之前另外封箱的东西送出去。”   力士们麻利地将小房间内的几个小箱子抬到了衙门其他的空房,很快就有接应的人从后门将它们运了出去。   要不是杨千户这一出“调虎离山”,他们这几箱“体己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从万大人的眼皮子地下偷运出去呢。   就像万达之前说的那样,大明朝官员的俸禄不高,三品大员一个月的俸禄也只有三十五石禄米。   像他们这种锦衣卫中的低级官员,俸禄更是少的可怜。   小旗、力士、校尉这些基层人员最惨。   成亲有家小的,每个月有四十升米。没有家小的单身汉,一个月只有十五升米,所以之前膳堂菜再难吃,也不得不一天两顿饭地混着。   而且这发的米还不是禄米,掺了很多糙米和粗粮,既吃不饱也吃不好。   这种情况下,如果没有点油水可以捞捞,谁会给朝廷卖命。   再说了,锦衣卫又不是像翰林院那种清水衙门,这可是狠人扎堆的地方。   犯人在他们眼里就是活元宝。只要人犯进来,别管之后能不能放出去,能敲诈多少是多少。   凡举犯人在牢内吃饭、喝水、点火都要向他们的家人索取银钱。更不要说那些家属们为了摆平案子上下打点的银两了。   可能几千两银子花下去,最后犯人还是死在诏狱之中。   ——有本事你来投诉我呀!   东厂也好,锦衣卫也好,抄家,尤其是抄大官的宅子,那就是他们发财致富的源泉。   这些抄没的家产,按例至少有三分之一会被拦截在锦衣卫衙门。剩下的才会交入户部,冲入国库或者皇帝的私人内库。   之前做这些事情,他们都是光明正大的。毕竟衙门里面,人人都有机会参与“分享”。   杨大人也好,袁大人也好,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这次偏偏来了一个“万千户”。   最近万大人不沉迷做菜了,改成追着杨千户一块办案了,弄得他们也不得不麻利起来。   这在这几天万达外出吃饭,撒尿的有限时间里,他们做贼似得转移了一批容易脱手的珠宝和部分白银,就等着给全北镇抚司的兄弟们分发呢。   “老大,需要孝敬一份给万大人么?”   转移完了东西,那校尉凑过来,对着小旗问道。   “你傻啊,杨千户特意关照我们注意不要让他发现了,你还主动凑上去?再说了,人家是万娘娘的弟弟,堂堂新乐伯家的二公子,要什么没有,差我们这点‘孝敬’么?”   “是、是,谁不知道皇上和娘娘时不时召他入宫赏赐呢。这事儿万不可让他知道。”   众人达成共识。   刚从马背上下来,万达狠狠地打了一个打喷嚏,差点脚下一个趔趄。   “怎么?受风寒了?”   杨休羡急忙上前扶住他,关切地问道。   “是不是这几天查案累的?”   看他小脸都熬瘦了一圈,眼睛下面都微微发青了,杨休羡有些后悔刚才告诉他皇上只给了一个月期限的事情了。   “多喝热水。”   高会翻身下马,面无表情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根据《中国历代粮食亩产研究》,明代万历年间一石米大约是现在的153.5斤,35石就是5372.5斤大米。   一两银子可以买到1石的大米,就是说一个月工资才17.5两银子,按照一两白银差不多折合成现在的750元来算,三品官的月收入是13125元人民币。赚的还不如现在的大厂员工多。   像高会这样的快乐单身汉,在锦衣卫里担任普通校尉的基础工资是15升,一升大米(精米)是1.5斤,高会这个吃货一个月的工资只有22.5斤大米……   看来不吃食堂的话,他确实很难活得下去……   所以从上到下的官吏各自找门路赚钱,那绝对不能只一味地指责吧 第15章 假银大案   依着“上辈子”看电视电影的记忆,到了马家,万达就带人直扑马大人的书房。   电视里不是说了么,这些账本啊,秘籍啊,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都是放在密室里的。   通常密室就在书房的某个角落,前面应该都有大幅的画作或者花瓶做掩饰。   只要转动某个机关——通常都在书架上,或是一本书,或是一个瓶子……就可以打开密室的入口。   万达抱着必胜的决心踏入书房。   迎接他的是基本上已经被锦衣卫们拆光光的“毛坯房”。   什么花瓶,什么画,统统都被直接搬走了,啥都没剩。   书架搬不走,直接给劈成了柴火,全部堆在书房外面花园的墙角根。   墙壁上被敲了好几个大洞,都能直接看到外面的园子了。地上的青石砖也被撬得七七八八的,仿佛误入市中心拆迁工地,完全没有万达发挥的余地。   啊啊啊啊啊啊!   说好的地道、密室和机关呢!   又被电视剧给骗了么!编剧导演还有点谱么!   吩咐完手下的力士们,杨休羡一转头就看到万达抱着脑袋一脸扭曲的模样,疑惑地微微歪过头。   这小猫儿小脸皱起,对着空气咬牙切齿,也不知道他在跟谁较劲。   忙了一下午都一无所获,打道回府之前,万达突然灵光一闪,提出要去厨房看一看。   其实之前抄家的时候,锦衣卫们也没放过这里。   能拿走的米粮,肉蛋,甚至香料活鱼,基本上都已经被拿走了——这些东西不会登记入库,却是实打实的粮食,比月俸发的糙米可好多了。   至于无用的锅碗瓢盆,都被当场砸的稀烂。   众人走进来的时候,便看到满地酱油、米醋和烂菜叶子,可以说是一片狼藉。   杨休羡不解地看着万达,搞不清他在打什么主意。   万达四下张望了一圈,发现灶台旁的的一只硕大酱色大水缸。   可能因为过于老旧,加之分量太重提不起来,因而逃过了抄家那一拨打、砸、抢,倒还留在原地。   走到空空如也的水缸旁,万达蹲下身,先是伸手敲了敲,接着摸了摸缸沿,微微笑了笑。   转身让高会把它给砸了。   这大米缸少说也有三十来斤,高会一只手就轻松提了起来,往地上一扔。   陶制的大缸顿时被砸的四分五裂。   数不清的,被折叠成小长条的牛皮纸从里面纷纷飘落在地。   众人面面相觑。   “知道么……我之前在霸州打工的那间酒楼的老板非常惧内。我们老板娘的绰号是‘霸州母虎’。她在街头叫我们掌柜一声,霸州城楼子上的守卫都能听得见。”   “即便这样……也不能阻止我们掌柜的偷偷藏私房钱。”   万达一页一页地将这些牛皮纸归到手里,无不怀念地说道,“有一回我在舀米的时候,突然发现米缸的缸沿上有一个缺口,就告诉掌柜,这米缸裂开了,快去找个人来补缸。谁知道……”   万达拿起一块陶片,笑道,“掌柜的当下就给了二十个铜板,让我只当没看见。尤其不能告诉我们老板娘。”   万达指了指手里中空的陶片。   “那米缸是特制的,外头看着和普通的大缸没有区别,实际上这缸沿是内空的,这里有个缝儿可以把铜板扔进去。我们掌柜为了藏私房钱,特意找人烧了这么一口,每天都往里面偷偷扔铜板。经年累月下来,那口缸的夹缝里面不知道藏了多少铜钱了……老板娘就算天天往后厨跑,都没有发现这个眼皮子地下的秘密。”   唯一的疑问就是他怎么瞒着老板娘把里面的钱拿出来。   “哦~~”   大家都是男人,瞬间就明白了。   杨休羡上前,取过两张纸条打开。   上面果然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一堆数字。   而且每一页的右下方都标着“甲一”、“丙十四”等编号,看来就是页码。   这样的水缸在厨房里不止一个,有些里面已经空了,有些里面还盛着水。   尉们把一口口大缸斜着推到厨房外的空地上。   在把水全部倒干净后,学着高会刚才那样把缸砸碎。   破陶片和牛皮纸片散了一地。   “想不到吧,这马侍郎‘化整为零’,将牛皮纸做的账本一页页撕开后,折成纸条,扔进了水缸的缸沿里。牛皮纸防潮,放在水缸的夹缝中,哪怕着火都不怕。想要拿出来的时候,只要找个借口把缸砸碎就行了。关键是——根本没有人会想到水缸里另有乾坤!”   万达捏着纸条,得意洋洋地挑了挑眉毛。   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模样,杨休羡不由得也跟着笑了起来。   自从目睹了马家被抄家,万千户第一次去了诏狱后。虽然每天进进出出和往常一样和众人打成一片,但是眼睛中却少了过去的神采,就连脑袋上那根总是不服气的头发都支棱不起来了。   现在这样笑起来眼睛有星星,活像是偷了腥的猫儿的万达,才是他熟悉的万大人。   去时两手空空,回时满载而归。   “就是这样,二公子这次,可以算得上是‘首功’了。另外锦衣卫派去保定府马大人老家的那批人,已经在其庄子上发现了制造假银锭的作坊。加上这几本整理好的账本,‘假银案’彻底告破,只是时间问题了。”   新一代东厂的厂公怀恩,恭敬地对着朱见深说道。   在锦衣卫的最高层目前还没有插入自己心腹的前提下,也只有让东厂来监督北镇抚司如何办事了。   “如此看来,小郎舅倒算是朕的‘福将’了。”   放下手中握着的笔,朱见深抬头,接过怀恩适时递上来的手炉,垂下眼睑,微微一笑。   能在锦衣卫那些老手们都一筹莫展的时候,独辟蹊径,拔得头筹,不是“福将”是什么?   说起来,上次能够如此顺利地废黜了吴皇后,里头也有小郎舅的一份功劳。   朕不能决定自己娶谁做皇后,还不能决定谁不能做皇后么?   废后一举,夺回牛玉手中的权利是一回事。   更加重要的是,年轻的天子张开龙爪,露出牙齿,向他的母后,和那些觉得自己年轻,又常年被拘禁在宫内,就可以随意把控的朝臣们看看——真龙天子就是真龙天子,绝不是他们可以随意把控操纵的木偶。   “这件事情解决之后……让小郎舅去一去广西吧。哦,还有他之前说过的那个杨试千户,不是说挺能干的么?一块去吧。”   朱见深轻轻地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淡淡的褐色眼珠里倒映着桌上琉璃盏内的烛光。   “希望他能给广西的百姓,给大明也带来福气。”   “是。”   怀恩低下头。   “怀恩伴伴,来看看,朕的这副新作如何?”   朱见深对他招了招手,怀恩上前两步,看着案几上铺陈的书法。   千锤万凿出深山,   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   “陛下……这,这可是于尚书的《石灰吟》一诗?”   看到书桌上这一副笔势凌厉的书法,怀恩立即猜到了朱见深正在烦心的事情。   “据说这首诗,被于尚书亲笔提在于府墙壁上。日夜吟诵,以铭心志。”   说起这位前朝老臣,朱见深感慨不已。   要说这几天,朝堂上发生的最激烈的争斗,莫过于是否要为景泰帝时期的兵部尚书于谦于大人平反了。   当年“土木堡之变”后,先帝英宗被迫“北狩”,滞留北地不归。也先更是三番四次以先帝为质,向朝廷索要大量珍宝钱财。   朝内一片人心惶惶,大臣们多次上书,请求当时的孙太后下旨南迁。   于大人力排众议,坚守京师,誓与北京共存亡。又将英宗朱祁镇的弟弟,当时的郕王,后来的景泰帝朱祁钰推上了皇帝的宝座。   原兵部尚书邝埜战死,被临危受命为兵部尚书的于大人,亲自率军二十余万,击退瓦剌大军,成功保卫了北京,并且严词拒绝了也先的敲诈。   也先无奈,只得放回父皇英宗。   在回到北京后,英宗被弟弟景泰帝尊为“太上皇”,软禁在南宫之内足足八年,朱见深不久后也被剥夺了太子之位。   八年前的“夺门之变”后,父皇夺回了皇位,于谦就成为了被清算的对象之一,被构陷下狱。   朱见深清楚地记得,父皇复辟后的第二天,就传来于尚书被杀的消息。当时的他依偎在万侍长的身侧,听见这消息,亲身经历了北京保卫战的两人,皆是无法接受。   除了于谦,当年在国家危亡之际,拥立景泰帝登基的朝臣和官宦们,也都被严酷清洗,其中大部分都是当年上城杀敌,守卫北京的功臣。   父皇不是不知道于谦于国有功,但是不杀于谦,他“夺门之变”的复辟之举就师出无名。   这位慷慨激昂,血荐轩辕,为国为民付出一生的士大夫,一生两袖清风,无愧天地人间。   他死后,抄家的锦衣卫们去到东仁寿坊,发现家徒四壁,无物可抄。   当年景泰帝赐给他的袍服、银锭等物件,都完整地封在箱子内,供在专门的房间里,从不取用。   只有这一首充满了浩然正气的《石灰吟》,被写在空荡荡的墙壁上,映着惨淡的白月光,让人敬佩不已。   其实英宗何尝不知道于谦是个亘古未有的大忠臣,揽大厦于将倾之际,但是承认于谦,便是否定自己。   父皇弥留之际,命太监牛玉,将已经监国一段时间的朱见深召到榻前,要口传遗诏。   牛玉奉旨在旁记录。   这个大明帝国的主人,两次登基的男人,瞪大了眼睛,对着泣不成声的皇太子说道。   “儿即位后,永当铭记。景泰之案,千秋万世,决不可翻!”   只有三十八岁的朱祁镇不甘心地望着龙榻上金色的帷幔,在说出压在心头八年的一句话后,闭上了眼睛。   床头边,雕刻的栩栩如生的飞龙,承载这位还在盛年天子的灵魂,飞出紫禁城,飞到他曾经那么向往的山河。   那里他有凤阳的老家,有作为一个汉人皇帝心心念念想要收复的河套,还有他每每梦魇时都会梦到的,“北狩”了一年的那块草原……   “是的,父皇,千秋万世,决不可翻!”   皇天在上,厚土为证,牛玉在旁执笔记录。   他曾经亲口承诺过他的父皇,永远不为景泰帝的那些英灵洗冤。   但是现在,他决定不遵守这个承诺了。   “朕,要为于尚书雪冤,要为他立祠,要向整个大明的人表彰他的功绩。”   朱见深说道。   哪怕那些朝臣们,说自己这样的行为,是对先帝的背叛。   圣人言: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先帝过世还不满一年,尸骨未寒,作为儿子的他这样做,是在鞭自己父皇的尸!   但是他必须做!   他是父皇的儿子,更是大明的天子,天下的主人。   他不能凉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他不能凉了愿意为国请命的忠臣的心!   他们才是大明朝的脊梁,是他们撑起了大明的每一寸土地。   “陛下圣明!”   怀恩双眼含泪,匍匐在地,山呼万岁。 第16章 除夕之夜 上   在铁一般的证据之下,马侍郎不得不将一切和盘托出。   马侍郎在他的老家,一个位于保定府新城县的庄子里,秘密派人建造了一个小型的作坊,生产注铅假银。   邓翔带人前去查抄的时候,那边的人还没有收到风声,一群工人正干活干的热火朝天,被逮了个正着,人赃并获。   一般小贼为了尽快把假银脱手,都不会制造完整的银锭,而是碎银居多。   但是马侍郎的胆子特别的大,因为他压根不怕这些银子被使用出去——理论上,它们应该躺在内库的库房里很久很久,轻易不参与到流通环节中来。   只要它们能够被顺利收进户部银藏,之后的事情,就容易的多了。   户部是国家的银袋子没错,但是户部的银库实际上有“内”、“外”之分。除了银子,还有各色布料、粮草、珍宝等等,品种丰富,不一而足。   “内库”全称“内府各库”,位于皇城内部,由宦官管理掌控,用于宫内供给,和皇帝御前赏赐之用。   “外库”全称“太仓银库”,位于户部衙门后方,用于军备和全国物资调配,就是所谓的国库。   其中的“内库”,基本上就是属于皇帝陛下的私产。   而那些在马家庄园里制造出来的假银子,在户部被做了手脚调换后,堂而皇之地进了皇城。   被马侍郎买通的内库司库太监,对这一切心知肚明。   他也压根不害怕会被发现。   之前说过,内库的银子多用于皇帝赏赐。而这些被赏赐的官员,在得到银子之后,压根不会,也不敢使用。   通常都是在家中筑起专门的院落、房间,将之高高供起,以感念皇帝的恩德。   若涉及到后宫采买,宫廷翻修,需要花到真金白银的时候,被收买的司库自然会拿出内库内储存的真银锭,以供花费。   明代前几任的皇帝还是节俭居多,内库至今还存有打着永乐年间标志的库银。而马侍郎也没有丧心病狂到将所有入库的银锭都换成假的,所以那么多年,出库的库银都没有被发现任何问题。   这位马侍郎是在英宗晚期爬到现在这个位置,根据其口供,结合账簿,这一招“偷天换日”至少已经进行了三年,牵涉到的金额高达二百万两白银。   二百万两是什么概念?   今天新皇登基,又册封了两次皇后,整个内廷的用度加起来,不过也才两百万两而已,国家一整年的军饷不过三百万两!   三年里,马侍郎用这种类似于“老鼠背米”的方法,一点点地蛀空了内库,蛀掉了一年整个皇宫的用度!   这次之所以会事发,是因为人心不住蛇吞象,马伟的侄子王文宝虽然负责最重要的入库环节,但是在分赃的时候得到的却是马家三人中最少的。   不甘心的他,又买通了在保定庄子里的工人,私自夹带了一部分假银成品出来。然后自己通过关系,卖给京郊的地痞流氓——这件事就连马氏父子都不知道。   若不是那个姓候的在临水居茅厕诈骗的时候,被万达和杨休羡逮住。这个持续了已经三年的“狸猫换太子”之计,还不知道会继续多久,搬空多少内库银两。   看到袁彬呈上来的奏折,朱见深简直是气笑了。   户部的官吏,内库的太监,沆瀣一气,将皇帝的钱当做自己的钱,搬起来毫不手软。   一想到父皇在最后两年封赏的那些功勋老臣,边军将领们手上拿的居然都是假银……身为皇帝竟然也不知道自己有何面目对他们吐出真相了。   说不定人家早就发现了,只是碍于这是皇家赏赐不敢说吧。   这还不是让朱见深最为愤怒的,最关键的是……   这次被发现的假银案,已经影响到了他接下来预备对广西用兵的大事了。   广西瑶乱,祸害已久,已经成为大明西南角的一根刺,扎的几代明朝帝王都心痛不已。   从洪武年间开始,就有大藤峡的侗人不满朝廷对当地土人的压迫,聚众截杀县令,夺走官印和朝廷的诏书。接着又发生了宣化府的当地土人攻打南宁城事件。   在洪武十九年,大藤峡的瑶民因为朝廷强征赋税,侵占山林。集体起义后,杀死了广西布政使司参议。   不久之后,更是将朝廷前来平叛的壮族百户覃福,当众碎尸万段。   据说覃家的家人前来收尸的时候,除了覃福的指甲,居然找不到半点剩下的骨血。   到了永乐年间,永乐大帝朱棣又是围剿,又是诏安,却始终不能拿下大藤峡。   经历了宣德朝后,大藤峡叛军的势力愈发做大。   到了英宗的正统年间,更是出了一个瑶族枭雄,名叫做“侯大狗”。   这位出生在大藤峡罗渌洞田头村的瑶民,拥兵数万。将原本散乱无秩序的瑶族、侗族和壮族组成的起义军,整合成了步兵、骑兵和水兵三军,他则是三军统领。   十几年内,侯大狗攻占下了广西的柳州、浔州和梧州,杀死朝廷官员,焚烧官衙。   朱见深登基后,他更不把几乎远在天边的年轻皇帝放在眼里。   从去年开始,瑶乱已经从广西蔓延出去,波及到了广东、湖南、江西等周边省份。   当地巡察御史王朝远上奏,恳请皇上早日出兵,平定内乱。   当时还是监国太子的朱见深决定花上一年的时间,一方面整备军队,筹集军饷,另一方面派出锦衣卫和东厂的探子,刺探广西军情。   杨休羡便是其中的一员。   本来朱见深打算接下来的新年元月,就发兵大藤峡,一举解决这个心腹之患,为大明拔掉这根刺,永固国本。   去年他曾经多次召集内阁商议,除了主将人选,最为棘手的就是出征时候的军饷。   简单地说,国库的钱不够。   朱见深已经打定了主意,决定从内库中调集银两,充作军饷。   然后突然受到奏报,自己的内库被人蛀空了两百万两。   “原户部右侍郎马伟,夷三族。”   朱见深缓缓地站了起来,疲惫地闭上眼睛,“其余人等……”   杀!   ————————————————   除夕   这是天顺朝的最后一个除夕了,过了初一,大明就要开始启用新的年号——成化。   在天顺朝最后的日子里,整个京城都沉浸在血雨腥风之中。   户部马侍郎的案子牵扯出一串参与假银案的官员,锦衣卫的缇骑和东厂的番子们日夜出没,满京城的抄家抓人。   诏狱和刑部、顺天府的大牢一时之间,人满为患。   京师内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按说进了腊月,应该是采买年货最热闹的时候,但因为满街的锦衣卫们和被抄家之人悲痛的哭嚎声,闹得百姓们都不敢随便上街,以免冲撞到了办案的差人,来寻自己晦气。   马侍郎全家被夷了三族,外加十几个牵涉在内的官员和家人都被砍头。   按常理,新年之前刑部不会动兵刃,以免有违天和,就算是砍头也会等到来年秋季处决。   但是朱见深并不想让这群人活到成化年间,责令刑部在除夕之前,将所有该杀的人都杀了。   这便就出现了北京城的年底,几百号人排队等着杀头的盛况。   位于西四牌楼的北京西市,是京内最繁华的商业大街,同时也是法场。就这几天,人犯的鲜血在青石板路上流了几天几夜,三里之外都能闻到一股冲天血气。   哪怕前几天下了一场豪雨,都冲不掉扑鼻的血腥味。   按照常例,被砍下的人头是要悬挂在街口木桩子上示众,用来杀一儆百,以儆效尤,这也就是“刑囚于市”的由来。   明清两代京城处决犯人的法场一个是在西市,一个是在菜市街,都是人流量最大的地方。   但是你作为一个小老百姓,年底了高高兴兴揣着攒了一年多的银子,准备到市集里买几件新衣服,新鞋子,胭脂水粉还有糖果瓜子。   结果还没踏进街口就闻到冲天的血气,一抬头,几百个被风干的脑袋瓜就跟你家门口挂的腊鸡腊鸭一样迎风招展。   你说你还逛不逛了,还买不买了,还高兴不高兴了?   京师的百姓们很不开心,京师的官员们也过的不舒服。   在今年七月时候,皇帝陛下就已经恢复了于谦在景泰年间建制,又在先皇复辟后被撤销掉的“京师十团营”制度。更是把被景泰帝剥夺了兵权,赶回老家的大将郭登召回北京。   那时候,陛下就已经隐隐显出要为于谦昭雪的苗头。   但是太监牛玉还在,他是英宗陛下遗诏的见证者,见证过当今皇上,是如何指天誓日地对着他的父皇承诺,永远不会为景泰帝,为于谦等人翻案的。   八月,吴皇后被废,太监牛玉被赶去南京种菜。   十二月,就在今天,除夕日的最后一次大朝会上。   当今圣上宣布,等到来年开年就要下诏,为于谦于尚书昭雪,并且准备亲自为他撰写祭文。   以内阁首辅李贤为首的众臣,无不欢欣鼓舞,有些当场就流下了眼泪。   另一边,一次次企图把“三年无改于父之道”这顶大帽子戴在年轻皇帝的脑袋上的“言官”“谏官”们,被皇帝明目张胆的“不孝”“辱父”行为给气到出离愤怒了。   联想到之前皇帝废了吴皇后的行为,这帮大臣们脑子一转,终于找到了攻击的目标——这一切都是万妃的错!   是了,说到底,这场年底的大杀戮的发端也是因为万妃的弟弟,锦衣卫千户万达折腾出来的。   万妃这个妖妃!   万达这个鹰犬!   万氏姐弟这两个祸国殃民的妖人!   “这些言官有病吧,为什么要骂我?我只是办了案子,他们不骂贪银子的人,骂我做什么?”   北镇抚司膳堂,正在切羊肉的万达听了邱子晋传来的话,气的放下刀子,大叫冤枉。   关键是,我姐姐又怎么碍着他们了?   真是人在宫里坐,锅从天上来。   “那些言官不就是干这事儿的么?就跟厨子就是做饭的,更夫就是打更的一样。给皇上和皇上喜欢的人找不痛快,是他们的职责。这是祖宗规定的。”   邱子晋在厨房兜兜转转,东拿一块肉,西喝一口汤,让人怀疑他一会儿还吃得下东西么。   最近为了马伟的案子,他们刑部也是没日没夜,干的昏天黑地,终于在过年前把案子给了解了。   今天是年三十,一大早,万达身边那个说话面无表情的大个子,走到刑部后堂的书记处,通知他万大人晚上做全羊宴,让他下了值到北镇抚司走一趟。   高兴的他当时差点都跳起来,连日加班干活的疲累完全一扫而空。   “你在调什么呢?那么香?”   兜了一圈,邱子晋闻到一阵异香,好奇地凑到万达身边问道。   “先不告诉你。”   万达神秘地笑了笑,“这个可是我今后发家致富的本钱。”   “万千户还会缺钱?陛下给了那么多赏赐呢。”   邱子晋抱着一叠麻花,吃得咔嚓咔嚓地问道。   这次的案子办的漂亮,朱见深姐夫龙心大悦,一挥手又赏了万达几百两银子还觉得不够,把他的锦衣卫千户升为了世袭锦衣卫千户。   也就是说,万达的子子孙孙以后不出意外,生下来就捧着皇家铁饭碗。   因为他还没成亲,母亲也死了,没有妻子和母亲可以封赏,朱见深干脆就把万达的嫂子张氏封了个四品诰命夫人。   反正长嫂如母嘛。   “呵呵,事到如今,你还觉得我会用从内库里发出来的银子么?”   万达眨了眨眼睛,“一语双关”地答道。   现在内库里的假银已经全部被查抄了出来,集体销毁。   但是之前三年里,赏赐群臣所发出去的那些银子,有多少真的,有多少假的,谁也不知道。   不说之前的大行皇帝了,就是新帝登基后,短短一年内也封赏了很多大臣啊……   朱见深决定就这样吧,朕和朕的爹就是发了假·钞了,反正你们也不敢真的花出去,继续供在家里吧! 第17章 除夕之夜 下   今天这顿饭,是万达为了犒劳这几天辛苦办案,大年夜还要在北镇抚司里值守的兄弟们准备的 。   袁大人和王大人两位今天晚上按例要去皇城内上值守夜,明天一早同圣驾一道去祭祀皇陵,所以没有来“与民同乐”。   因而这顿开在膳堂的“年夜饭”,北镇抚司衙门里职务最高的就是万达万千户了。   老大不在,小鬼造反。   很多本来今天不上值的兄弟都赶来凑热闹,掐着开饭时间才一道走入了衙门,互相拜年。   今天这北镇抚司可是一扫往日的阴森肃穆,而是张灯结彩,一团和气。要不是后面的诏狱依然阴风阵阵,时不时地飘出一声惨叫,旁人还以为这是哪间大酒楼呢。   “万千户,过年好,您吉祥啊。”   “邓总旗,过年好。自己找位子啊,我不招呼你。”   邓翔带着两壶酒走进膳堂,就看到万达正指挥着高会和两个力士将做好的菜,源源不断地从厨房端了出来。   今天来吃年夜饭的锦衣卫有足足三桌人,后厨的人为此杀了六头羊。   “乖乖,这都是什么啊……太丰盛了吧。”   和众人打过招呼,邓翔走到已经入座的杨休羡身边坐下。   看到杨休羡面前空空的酒杯,邓翔笑着扬了扬手里的酒坛。   “这是南京锦衣卫的朋友送我的‘香雪梅’酒。难得今天不用上值,在膳堂用餐还能喝酒,我就把它给带来了。大人一定要尝尝。”   杨休羡笑着和他碰了一杯。   “怎么今天不在家吃团圆饭,嫂子不会生气?”   和单身汉杨休羡还有高会不同,邓翔有妻有女。在京中也有宅子,还有仆人和老妈子,可谓小康之家。   “带着闺女一起去大兴娘家过年了。她非要说内城里血腥味太重,受不了。我怎么就闻不出来呢?”   “那是因为我们身上已经沾满了血,每天又进出诏狱,早就习惯了吧。”   杨休羡苦笑。   邓翔在京师的宅子,就在西市附近,一推窗就能看到四牌楼繁华的街道……和几百个灯笼似得摇晃的人头。   不想女儿看到这糟心的一幕,邓夫人决定什么时候这批人头被撤下去了,什么时候再回北京。   “万大人,这都是什么菜,叫什么名字?”   看到这放了满满当当一桌的菜肴,冷的,热的,汤的,羹的琳琅满目,有些认识,有些压根都没见过,邱子晋实在忍不住问道。   “今天是全羊宴,说起来大家都是托了邱监生的福才能吃到这一顿呢。”   “谢谢邱监生,邱监生以后常来!”   众人起哄道。   “哪里,哪里,我会再接再厉的。”   邱子晋人小脸皮厚,恬不知耻地表示明年将会继续蹭饭。   万达也跟着笑的开心,指着面前的菜碟一个个介绍起来。   “这是碟冷盘,叫做白切羊肉。北方挺少见,南方那边吃得多。用上好的山羊,整只羊下锅熬煮,上头要用石头压着。等出锅冷却后,羊肉和羊脂冻成一大块。用刀子切薄片后,可以配甜面酱或者醋碟吃,没有丁点膻味,非常爽口。”   邓翔低头,发现这盘晶莹剔透的羊肉旁边果然配着一碗醋和一碗甜面酱。   “这是清炖羊肉,大家平日一定都吃过,不过我还在里面放了肉苁蓉——冬天吃了,不但暖身,还能壮阳哦!”   众人顿时怪叫一片。   “这个呢,叫做‘它似蜜’,就是蜜汁羊里脊,是一道炒菜。甜美无比,滑嫩可口。大家一定要尝尝!”   它似蜜是清廷里的名菜,最得慈禧老佛爷的喜爱,在这时代还没有人吃过呢。一定会受这帮喜欢甜食的明朝人喜欢。   万达就挨个介绍了拌羊舌,炸羊脆骨,烩羊蹄,烩羊腰,清蒸羊肺,红烧羊腱子肉,绣球羊脑等等,总之把羊身上每一处能利用的地方都做成了一道菜,听得众人心服口服。   “等等,不是‘全羊宴’么?这里怎么有一道凉拌白萝卜丝?”   邱子晋指着放在角落里的菜碟问道。   “这就是‘羊毛’啊,雪白雪白,像不像啊?”   万达眨了眨眼,回答道。   “绝了!”   邓翔拍手叹道。   “这算什么?重头戏还没上呢!”   万达回头,对着后厨的方向拍了拍手。   就看到后厨那帮人,从厨房里端出了三个铜制大碳炉,还有切好的雪花羊肉和各种生的羊下水走了出来。   “这个我知道,这是羊肉锅子。”   邱子晋眉开眼笑。   “锅子不稀奇,关键是我这个蘸料……”   万达起身,一把掀开盖在托盘上的白布,露出了下面一叠叠拌好的料碟。   “这是韭花酱……不对,这里面红色的是什么?”   众人挨个接过料碟,好奇地闻了闻。   “好辣好辣!舌头都麻了。好家伙,又辣又香!真带劲!”   邱子晋忍不住好奇,用筷子沾了点酱料,谁知道只是舌尖触碰到了一丁点而已,就觉得一阵火辣辣的疼。   不过虽然疼,却又是满口生香,让人忍不住想要再来一口。   这香料太奇怪了,饶是邱子晋这样的吃货,都不能尝过这样新奇的辣味,立即拉住万达问东问西起来。   “我先不说,等一会儿大家吃了,告诉我喜欢不喜欢,我再说!”   万达笑着,解下围兜也入了席,坐上最上首。   “大人,说两句吧,大家一起干一杯。”   杨休羡笑着给他倒酒。   “好……那就先恭祝皇帝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万达站了起来,端起酒杯,对着皇城的方向遥祝。   众人也一起起身,遥祝陛下万岁,娘娘千岁。   “再祈愿大明明年可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永无饥馁。”   万达说着,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当初刚来京城,准备进宫前,内侍们对老万家几个人突击培训的时候,可是教了很多吉祥话的。   如今说来,也甚是顺口。   “国泰民安,永无饥馁。”   众人附和道,也都满饮下了杯中美酒。   放下酒杯,众人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对着满桌的佳肴频频下箸。   白切羊肉爽口,它似蜜香甜,羊脑滑嫩,羊骨爽脆,大家伙边吃边朝着万达和厨子们比大拇指。   这顿“年夜饭”的水准,京师里没有一家酒楼比得上。今天来衙门里过年,果然是正确的决定!   “唔……这什么味道,怎么会这么香。”   把烫熟的羊肉片从清汤锅子中捞起,放在眼前这个奇怪的酱料碟里蘸了。   才送入口中,邱子晋本来细长的眼睛都睁大成了圆形。   “唔唔,好辣,好奇怪的辣味。但是真的好好吃。是不是,高会,是不是奇怪的很?”   一口咽下了羊肉,邱子晋用胳膊捅了捅坐在他旁边高会的的胳臂,惊奇地连连问道。   后者连个眼神都欠奉,不只是忙碌地低头涮肉,抬头喝酒。   “可以啊万千户,这东西是你弄出来的?绿的这个,我知道是韭花,红的又是什么呢?”   杨休羡尝了一口裹满了这红红绿绿蘸料的肥嫩羊肉,惊喜地看着满脸得意的万达。   “这可是宫里的东西,是娘娘赏给我的,今天让你们也沾沾光。”   万达自己也夹起一块烫好的羊肉沾了酱放进嘴里,然后摇头晃脑地说道,“不愧是我,真好吃。”   这些是姐姐万贞儿,在万达第一次入宫的时候赏赐的辣椒种子,种出来的第一批辣椒。   因为万达是第一次尝试在盆里种辣椒,也不知道这六百年前辣椒的习性和后世有什么不同,只是在房间里种了十几盆,产量非常有限。   关键是这个辣椒的辣度如何,香味如何也完全不得而知。   前几天万达在家尝试做了一道麻婆豆腐,用他熬制的辣椒酱,配上四川麻椒,把老万家的几个人吃的大呼过瘾。   当然,也有完全无法接受这种辣味的人。比如嫂子张氏,只尝了一口整张脸就涨的通红,灌了好多碗蜜水才消退。   不过看在场的这些人,接受度都挺高的样子,没有谁说不喜欢的。   难道是锦衣卫的口味都比较重?   “宫里的东西?难怪闻所未闻!原来是御赐之物。”   邓翔在一旁听了,恍然大悟。   “万千户,这到底叫什么,不要再卖关子了。”   杨休羡代替众人问出了他们最关心的话题。   “我不知道它在宫里叫做什么……但是在我这里,它叫做‘辣椒’。”   万达笑道。   ———————————————   “砰!”   子夜还未到,墙外已经传来了阵阵爆竹声,间或还有七彩的烟火呼啸着窜到高空,洒下一地金色银色的火光。   万达和众人告别,约定年后再会,便牵着他的小黑驴往家里走去。   虽然带领缇骑出公务的时候会骑马,但是每天上下值的时候,万达还是要么骑驴,要么步行。   于是这匹名为“小黑”的河间驴,就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北镇抚司的马厩里,和一群“公务员马”为伍,以它私人座驾的身份,吃着衙门的公务员饲料。   “大人,我和你一起走一段吧。”   还没走出几步,万达回头,就看到了一手提着灯,一手牵着骏马翩翩走来的杨休羡。   杨休羡的这匹宝马,是袁指挥使特意送的。叫做“暴雪”,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只有额头中间有一个黑点。英武非凡,是北镇抚司里数得上的好马。   这匹马平时骄傲的很,旁人的马站的稍微靠它近一些,都会被它又踢又咬,灰溜溜地躲到一边。   只是如今这“暴雪”只能和小黑驴并辔而行,听着小黑驴脖子上晃荡的铃铛声,也不知道它心中作何感想。   杨府的宅子在澄清坊的金鱼胡同,就在南熏坊旁边,也算京内一等一的地段了。这在这里的人,也是都是非富即贵,万达不由得好奇地问了一嘴。   “这不是我爹的宅子,是我叔叔的。家父这一代里,由我叔叔承袭了锦衣卫籍,所以我才当了锦衣卫。”   杨休羡毫不避讳地说道,“我是妾生的,不讨嫡母喜欢。正好叔叔终生未取,膝下无子,就将我过继了去。家父和嫡母,还有嫡母生的弟弟,现在都住在西山那边。明天我还要去西山给他们拜年请安呢。”   嫡母是个厉害角色,杨父娶妻二十多年来,除了杨夫人,也只有杨休羡母亲一个女人。   正确地说,杨休羡是嫡母的陪嫁丫头,身份低下,却比小姐抢先一步怀了身孕。   杨休羡生下没多久,生母就死了。   具体怎么死的可能只有嫡母知道吧。随后就被他的叔叔过继,抱进城内抚养长大。   所以说,如果说万达从小是在霸州军营和街头混大的,那么杨休羡是打小就在各个锦衣卫衙门和北镇抚司长大的。   杨休羡小时候知道自己不受嫡母喜欢。只有逢年过年和父母大寿时,才不得不前去请安磕头。   童年时候,他见到嫡母还会觉得忐忑不安,那女人看他的眼神,就跟看蚂蚁一样,全然把厌恶和不屑放在脸上。压根没把自己是杨家长子的身份当回事。   自从他顶了叔叔的位置进了北镇抚司,嫡母知道他如今连人都能杀,更是北镇抚司里上升速度最快,最受袁指挥使赏识的少年锦衣卫后。那从来不曾对自己露过笑脸的女人,居然对他露出了笑脸——虽然比哭还难看。   他叔叔杨兵和袁指挥使是多年的故交,也曾经做到了锦衣卫都指挥同知的位子。   只可惜,十年前,因为伤病缠身亡故了,所以偌大的杨府目前只有杨休羡一个主人。   那一年,刚满十六岁的杨休羡袭了叔父的缺,开始了血雨腥风的职业人生。   万达没想到他居然会对自己和盘托出这些,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应,只好沉默地跟在杨休羡的身边,往新乐伯府的方向走去。   窄窄的胡同,寒风袭人,耳边不断传来炮仗的声音和小孩子们欢乐的笑声,身后跟着的一驴一马的蹄子敲打在路面上,发出有规律的声响。   “轰!”   一记火光在两人面前炸开,万达和杨休羡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着正对着两人的头顶上,一朵牡丹形状的烟火正盛大开放。   紫红色的牡丹花开完之后,紧接着又是一朵黄色的万寿菊,接着便是满地红,挂翠绿,照夜白,一朵又一朵升腾而起的烟花,把这个夜空,照亮的宛如白昼一般。   “看!烟花!”   两人同时说道。   万达转过头,看到的便是杨休羡眼中映照着的璀璨星火,和他被手中提灯趁得立体得仿佛刀削斧砍一样英挺的脸庞。   “我……”   万达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后退了半步,舔了舔被冻得冰凉的唇。   “我,我明天去宫里拜见娘娘……我,我嫂子是命妇,明天还要按品大妆,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   说完他就后悔了。   这都什么和什么嘛!你跟他说这个干吗?   万星海,你今天酒喝多了么?   “嗯!”   杨休羡低下头笑了笑,眼神划过他占了唾液后,亮晶晶的唇瓣。   突然,他伸出手,摸上了万达的鬓角。   把万达吓得眼珠儿瞪得溜圆,真个人仿佛被点了穴一般僵住了。   “也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贴在你头上了。”   杨休羡说着,小心翼翼地将黏在万达帽子上的一小块红色纸屑取了下来。   看样子是炮仗的纸皮,应该是风吹上去的。   “我……我到家了。明天还要进宫朝贺,我先告辞了。”   瞬间,万达觉得有一百只小鹿在他的胸口跳迪斯科。   低下头,对着杨休羡胡乱地拱了拱手,就朝着新乐伯府的大门奔去。   身后的小黑驴撒开蹄子跑了好几步才追上。   “万大人!”   杨休羡高声叫道。   空旷的街道上都出现了回声。守夜的邻居们恐怕都听见了吧……   “干,干嘛啊?”   万达尴尬地回头。   他家的门房老白打开角门,好奇地看着自家二少爷。   “新年吉祥!”   杨休羡笑着对他作了个揖,“属下给您拜年了。”   “这位爷有意思啊,大年初一踩着点到人家门口拜年。”   老白好笑地走上前,将小黑驴牵了进来。   就刚才烟火绽放的那一刻,刚过了子夜。   如今已经是成化元年元日了。   “新,新年吉祥。”   万达哭笑不得地回了一个长揖。   看着杨休羡的背影一点点地融进了夜色里,万达依依不舍地走进了大门。   他捂着自己的脸,觉得自己现在的脸,可能比大嫂那天第一次吃辣椒都要红了吧。   “才十六岁……过年十七岁了,还小了点,是不是?”   牵着一脸臭臭表情的“暴雪”,杨休羡看着天上零星绽放的烟花,笑了起来。   “那就再等等。”   天顺八年的最后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历史翻过了属于大明英宗皇帝朱祁镇的最后一页。   终究有人会怀念它的。 第18章 给我搞钱   成化元年元月元日   新春的第一天,在一声清脆的爆竹声中拉开帷幕。   新乐伯府的祖堂中,父子三人对着万氏祖先的牌位一起行了叩拜大礼,并饮下屠苏酒。   嫂子张氏一早已经大妆完毕。此刻在仆妇们的陪同下,头戴金冠,身着命妇礼服,登上马车,准备前往皇城与别家的诸多诰命夫人们,一起向皇后和太后行元日朝贺大礼。   皇上一早就已经出宫去天坛祭天,接着要去祭拜皇陵。回鸾后,继续参加大朝会,接受百官及番邦侍者的拜见。其中锦衣卫负责卤簿仪仗,教坊司演奏国家大乐,礼仪司陈列诸国上表的贺词文书,朱见深整个上午都会在忙碌中度过。   一直到用过了午膳,万娘娘身边的覃昌公公才来到伯爵府,迎接万达入宫。   “听说现在覃公公已经升为司礼监右少监了,真是恭喜公公啊。”   给姐姐万贞儿拜了年,收获满满地从昭德宫出来,万达将刚从万娘娘那边得到的一把金瓜子塞进了覃昌手心里。   “新春新气象,公公收好。”   “多谢二公子。也祝二公子新年顺心。”   覃昌笑纳。   听说之前皇上有意让覃昌公公,而不是现在的怀恩接班司礼监掌印一职。   这位长得跟书生似得覃公公居然主动拒绝,说他志不在此。比起司礼监的那些前朝事物,他更喜欢在后宫庶务中找到快乐。   皇帝没有办法,才由一向铁面无私,办事老练的怀恩公公来接任这一职。   如果现在给自己引路的不是覃公公,而是板正的怀恩公公的话,这把金瓜子,万达想送都送不出去。   “二公子现在差使办的越来越好,娘娘也越发高兴。娘娘开心,我们做奴才的才顺心。二公子,这边来……”   离开西六宫,穿过养心殿和奉先殿,万达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一路走到文华殿殿前。   前几日北京又下了一场大雪,把这紫禁城也装点的犹如雪国一般。   金色的琉璃瓦被皑皑白雪覆盖,飞檐斗拱都显得比往日少了几分肃穆,多了几分灵动。屋脊上的神兽仿佛也更欢腾了些,骑风仙人似乎要带领着一排神兽飘然而去。   这还是朱见深第一次在御书房接见万达。   一进门,就看到朱见深双手交握垂在身后,背对着众人,正在看着悬挂在正殿上方的一副巨幅地图。   万达这辈子的视力没有被电子游戏糟蹋,还不错,一眼就看到了写在地图最上方的几个大字——《广西舆地全图》感觉自己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万达立即跪下,不敢说话。   地图这种东西,在六百年后随便找一家书店、网店立马可以包邮到家。不但如此,手机里有娘度地图、缺德地图。各种交通工具上还有各种导航仪器。   除非涉及军事和科研机密,不然基本上是人人唾手可得。   但是在这个时候完全不一样。   莫说这样的省级舆图或者京师总舆图,就连普通县城的防卫图都可以说是绝密文件。   虽说自己是霸州城团营顾将军的义子,在军营里混大的。但是每次去军帐拜见义父的时候,他都会将地形图收起,才会同自己说话。   万达也是来到这里,才明白就跟土豆、辣椒、玉米一样,很多在未来都稀疏平常的东西,放在六百年前,就是可能改变世界走向的关键事物。   在没有卫星的年代,舆图就是打开江山天下的密码。   就因为其重要性,古时候才有了“张松献图”和“图穷匕见”这样成语的出现。   从覃昌公公把自己带到这靠近前三大殿的文华殿的时候,万达就知道,今天的入宫,绝对不是元日拜贺那么简单。   在这位姐夫的心里,他这个“小郎舅”终于从一个“看门人”,升格为可以托付一些大事的臣子了。   “地上凉,起来吧。”   朱见深回头看着一脸拘谨的万达。   “朕听说你和卫所里的一位杨千户交好。他叫什么来的?”   “回陛下,他叫做杨休羡。”   万达恭敬地答道。   “是了,是叫这名字。据说才二十出头,就已经是‘试千户’了。他的养父是景泰朝时候的都指挥同知。这次假银案告破,袁彬递上来的折子里,很是提了一番这位杨千户的功绩。”   “是。”   万达想了想,补充道,“杨千户办事可靠,很受北镇抚司上下的敬重。”   “小郎舅不觉得,这桩案子自己才是‘首功’么?毕竟是你找到了账本。哦,之前那个‘癞子头’的案子,也是你找到突破口和杀人凶犯的。怎么如此为下属说话呢。”   转身坐回金龙交椅上,两手扶着圈椅的扶手,朱见深敛起眼眸,抬起下颚问道。   “臣只是侥幸而已。”   万达低头,无形的威压让他汗毛倒竖。   “此案北镇抚司上下皆是尽心尽力。杨千户,邓总旗,还有一干校尉、力士们,日夜查访审讯,四处奔忙,才能在如此短时间结案。臣不敢专功!”   “你知道杨休羡是袁指挥的义子么?前几年,袁彬甚至提过要将自己的孙女许配给他。”   朱见深突然说道。   “啊?”   万达一脸惊讶地抬头。   昨天晚上杨休羡连自己是妾生子的事情都对自己说了,但是他和袁大人的关系,却是一个字都没透露。   更别提什么差点被招婿的事情了。   这个杨休羡,真是个黑心芝麻汤圆!   亏我以为你真的和我交心了。   万达内心骂道。   看着万达的表情,朱见深笑了笑,摇摇头,“小郎舅,你知道他是故意接近你的么?”   “这个……臣从一开始就知道。”   万达耸了耸鼻子。   “既然知道他是奉了袁彬的命令故意接近你,好让你在朕面前提及,你不生气么?”   这次假银案之后,北镇抚司上下各有封赏。   不过对于杨休羡来说,什么封赏都比不上被皇帝记住名字。   不出意外的话,杨休羡的那个“试千户”前头的“试”字被抹掉,甚至再上一步,只是时间问题了。   “皇上让臣去北镇抚司‘看门’,用意不就在此么?臣以为,除了要监督他们办事外,也是为了给陛下留心,看看锦衣卫中有什么可造之材。”   万达坦陈地说道,“杨大人是个人才。这样的人才,即便没有臣的推荐,早晚也会走到陛下面前的。正所谓‘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朱见深的眼珠微微颤动了一下。   “杨大人主动走到我的面前,那就是‘毛遂自荐’了。事实证明,杨大人办事利落,为人老成,在锦衣卫中声望又高,是个可造之材。能够发现这样的人才,方不辜负陛下对我‘看顾好那些人’的嘱托啊。”   虽然被瞒着有些不开心,不过万达还是实事求是地将杨休羡夸了一通。   他知道自己的作用,也知道自己的位置和本分。   说到底,自己只是个外戚,太风光了不是什么好事。   别的朝代就算了。老朱家为了防止外戚作乱,皇帝们也好,皇子们也好,除了永乐大帝朱棣娶了开国大臣徐达的女儿,其他的都是从民间选妃,从源头上杜绝外戚的势力坐大。   如今皇帝姐夫身边的一后二妃中,王皇后曾是江南的牧鹅女,家境贫寒,大字不识一个。   栢妃的父亲也不过是县衙中的一个低级典狱而已。   别看他们老万家现在住在伯爵府,自己是世袭锦衣卫千户,大哥又在军部衙门出入。   之前在霸州的时候,只不过是军汉之家,还是获罪充军的军汉。   大明朝可以没有什么“一人当兵,全家光荣”的说法,而是“一人充军,全家入籍”。大明朝规定了,军户之家,至少要抽取两个男丁前往军队服役。   管你之前身世多么显赫,只要家里有一个人发配充军,整个家族都要脱去原有的户籍,被编入军籍。   除了要受到地方衙门的管辖,还要受到卫所的管束。   虽说军户也是良籍,但也只是相对于“乐户”、“丐户”而言的。不然怎么有“贼配军”一说呢。   什么企图依靠母系家族联姻,结成门阀,挑战皇权,甚至挟天子以令诸侯。   有明一代,压根就没发生过这种剧情。   在明朝,做外戚,还是低调点比较好。   何况万家姐弟现在的名声,在京师高官显贵圈里已经很不堪了。   按照万达有限的历史知识,说不定还会“遗臭万年”。   还是夹起尾巴做人吧。   “万侍长说的没错,你果然是个小机灵鬼。哈哈哈。”   朱见深抬起胳膊,重重地拍在大腿上,哈哈大笑。   “呼……”   看到皇帝露出笑容,万达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暗地里擦了一把冷汗。   娘的,果然是“伴君如伴虎”——这点电视剧倒是没骗我。   “朕要出兵广西。”   接过怀恩奉上的清茶,朱见深对着万达勾了勾手,示意他上前。   “你了解广西么?”   我了解广西柳州螺蛳粉,荔浦芋扣肉和陆川烤乳猪……   万达摇了摇头,“不曾去过,臣不知道。”   “也不曾读过有关广西的书籍?”   朱见深斜着眼睛觑他。   “臣从不读书。”   万达理直气壮地答道。   在这一点上,他一向是问心无愧的。   “一派胡言!”   朱见深重重地放下茶杯,“真的不曾读书,刚才那句‘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这么有哲理的话,难道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有谁教你这么说?”   这句话粗糙是粗糙了点,用词过于直白,不像文人口吻。不过内涵深刻,朱见深只听了一耳朵就觉得振聋发聩。   万达暗道不好,自己虽然不学无术,好歹也没有逃过九年制义务教育,这句话难道不只是中学生作文好句常用句那么简单么?   莫非它是鲁迅先生说的不成?   (尼采&周树人冷笑)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银子也会发光。铜、铁生锈了就不会……不是么?”   万达眨了眨眼睛,磕磕绊绊地答道。   “噗……”   站在一旁的覃昌忍不住笑了起来,立即被站在他身边的怀恩用肩膀撞了一下。   “……”   朱见深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这个半文盲。   “你不是和那个杨千户交好么?他之前被北镇抚司派去广西一年,如今回来了,就没有对你提过那边的事情?”   和杨休羡同去广西刺探军情的不止一位锦衣卫,还有东厂的番子和军部的细作。杨休羡带了什么情报回来,早就结成了文档送到朱见深的案头。   “臣没问,杨大人也没提。”   万达毫不犹豫地抬头大声答道。   好歹“上辈子”也看过不少谍战剧,知道他们做情报工作的,保密是第一位。要是此刻有丝毫露怯,自己和杨休羡,甚至袁指挥使都没好果子吃。   “为何?”   “这不是臣的本分。”   姐夫也真是的,今天怎么总是在刺探他。   大冬天的,万达感觉自己层层礼服下的内衫被汗湿透了。   负责东厂情报工作的怀恩,此刻也朝着万达投来了欣赏的眼光。   “朕问你,你觉得如果真的打仗,什么是最重要的?”   心满意足的朱见深踢了踢龙椅下的小杌子,示意万达坐在上面。   万达早就站的腿软了,小狗儿似得跑了过去,撩开衣服下摆就坐上小杌子。转头接过了覃昌递上来的香茶,感激地笑了笑。   “臣以为……应该是‘钱’吧……”   喝了一口茶,万达不确定地说道。   万达没打过仗,但是打过战略游戏啊。   虽然是个菜鸟,不过他也知道人民币玩家和普通玩家的起点完全不同嘛。   充值才可以买最炫酷的装备,皮肤,还有技能。   别跟我说技术,反正我的技术在充值大佬面前一文不值。   “小郎舅也这么以为?朕也是这么以为的,打仗最重要的就是军饷和补给。‘兵马未至粮草先行’,毕竟谁都不会饿着肚子给人卖命。”   朱见深赞许地点点头。   这可能就是帝王版的“我要我以为的”吧。   “万侍长那边,想必已经给了你不少赏赐,那些金银俗物,朕就不送了。怀恩伴伴,把‘那个东西’拿过来。”   放到万达面前的,一个锦盒,大约十寸,精致漂亮。   “小郎舅,来,自己打开看看。”   看着朱见深笑的深不可测,万达舔了舔嘴唇,伸手将盒子打开。   “这,这是……”   难以置信地看着躺在一块红色丝缎上的金色物件,万达忍不住用手擦了擦眼睛。   一把手·枪?   一把镶了一大堆宝石在上面,浑身发着金光的土豪版手枪!   等等!明朝已经发明了这种热·兵·器了么?   学渣万达再一次凌乱了。   “这是神机营最新研发出来的轻型火铳。比起原来的‘长筒铳’小了很多,适合随身携带。赐给小郎舅防身用。”   朱见深随手将盒子搭上,低下头,玻璃珠子一样的瞳孔印出他小舅子稚嫩的面孔。   “小郎舅,想办法,给朕搞点钱吧。”   十九岁的皇帝用无比流氓的语气说道。   时间一晃,就到了正月初五,百姓开市,百官也恢复了每日的朝觐。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春节长假结束了,各自回各自的岗位干活吧。   北镇抚司也是同样,万达一早就挽着小毛驴回去上值点卯。   刚踏进锦衣卫衙门的门槛,就被王喜一脸慈爱地拉去同袁指挥使拜年,然后又被满脸笑意的袁指挥使亲自送回了膳堂所在的后院。   他们已经知道了万达在御前向陛下推荐杨休羡的事情,因此特意来示好。   直到这一刻,万达才彻底被袁指挥使等锦衣卫最高层人物所接纳,成为了他们的“自己人”。   恭敬地目送袁指挥使离开,万达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到杨休羡正好从膳堂后厨踏了出来。   “哟,杨千户新年好啊。”   万达对着春风满面的杨休羡拱了拱手,“难得杨千户会莅临后厨,果然新年新事。”   和饿了就会进厨房翻东西吃的邓翔、高会不同,这位杨千户可是‘君子远庖厨’的终极践行者,平日里压根不会踏足厨房半步,回回都吃现成的。   “我这不是特意来谢谢万大人的么。”   杨休羡低下脑袋,对着万达深深作了个揖,“之前多有隐瞒,并非杨某真意。望大人海涵,原谅则个。”   他平日里看着和气,实际上内里是个心气极高的人。   一开始袁指挥使让自己接近这位“万千户”的时候,杨休羡内心对他还有些轻视。   不过他更鄙视的,是为了晋升,而不得不接近讨好一个不学无术的“外戚”的自己。   只是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那些最开始的偏见和不甘,早就被抛到爪哇国了。   如今他对这位“上司”的“心思”……   那就是别有一番“心思”了。   在万达看不到的角度,杨休羡微微一笑。   难得看到一向英明神武的杨休羡也主动放低身段,倒是把万达逗乐了。   “行了,小爷我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   冲着杨休羡挥了挥手,万达大步走进厨房,系上围裙。   今天是第一天上班,就给兄弟们做个“鸿运当头”——红烧猪头肉吧!   “我就知道今天来肯定会有好吃的!大家新年好啊。”   一到开饭时间,邱子晋踩着点就来到了膳堂,望着桌子中间那个笑眯眯的酱色大猪头,乐的眉开眼笑。   高会看到他,二话不说先撕了块猪耳朵下来,夹进自己的饭碗里。   邓翔立即效仿,撕下了另一块猪耳朵。   “吃饱了吧?”   万达放下啊筷子,笑眯眯地对着邱子晋说道。   “还差口汤。”   邱子晋闷头扒饭——红烧肉汁拌饭真的太好吃啦!   看到万达二话不说就给邱子晋盛好了汤,然后巴巴地趴在桌子上,一双大眼睛一瞬都不瞬地看和邱子晋扒饭的模样,杨休羡突然觉得北镇抚司今年应该好好整顿一下衙门的纪律。   比如除了公务交接外的非必要人员,不得长期在衙门内部逗留。尤其要杜绝有些人打着家属的名义进来骗吃骗喝。   杨休羡看了一眼正在剔牙的邓总旗。   “我听说,国子监年末的考核,子晋贤弟你又拔得了头筹,不但领了禄米,还分到了一块猪肉是吧?”   看到邱子晋放下汤碗,万达殷勤地递上了雪白的手帕。   邱子晋和万达同龄,不过晚他半年出生,也没有行过冠礼,故而尚未取表字,只好用名字互相称呼。   国子监每年都会定期考核,简单来说就是期中、期末考。考的好的学生被称为“廪生”,会收到“国家奖学金”——一般来说都是一袋精米和一块猪肉。   别嫌东西少,要知道这些国子监的学生平时吃住和四季衣服都是国家供给的,就是为了他们能够安心读书。   这发的米和肉,完全是属于额外的零花钱——回头看看大明公务员的工资,累死累活一个月才几升米而已。   考的倒数的,就会成为重点观察对象,如果下次考试成绩依然不好,就会被直接“劝退”,逐出国子监。   邱子晋虽然在国子监里读书的时间不长,但其学霸地位已经无可撼动了。   据说国子监的学管们已经一致同意让他今年三月就下场参加春闱。   现在在翰林院里读书受教的庶吉士李东阳,不就以十八岁的年纪中了去年殿试的二甲第一名么!   当然了,之前还有一位大神童解缙,十九岁就中了进士。不过这位前首辅因为卷入太子祸端被永乐大帝打入诏狱,最后死在狱中,那就不谈了……   “贤弟啊!”   万达决定不绕圈子了,一把拉住邱子晋的右手。   杨休羡眉头一皱。   决定严格纪律这件事情刻不容缓。一会儿下午就去写一份提议,下值之前呈给王佥事,本月之内必须严查到位。   “古话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快,快告诉我,哪本书里写着一夜暴富的方法!”   望着万达真诚的双眼,邱子晋打了一个饱嗝,面不改色地说道,“倒是有一本这样的书,能让你在最短的时间内发财。”   “真的?什么书?”   “《大明律》。”   邱子晋想了想,补充道,“还有《大诰》。”   简单地说,发财的方法都写在了《刑法》上了,就看你胆子够不够大了。   “你玩我呢……”   “想什么呢?古话还说‘书中自有千钟粟’呢,你看我还不是天天来你膳堂蹭饭。”   邱子晋拍了拍万达的手背,眨了眨眼睛安慰道。   “什么?陛下让你在半年之内至少筹到五十万白银?”   众人来到议事的小厅,在听到万达所言之后,皆是大吃一惊。   “皇上就那么着急补回内库的亏损么?”   众人只当是马侍郎贪污的巨款让内库空虚,皇帝陛下着急上火,并未考虑太多。   倒是杨休羡闻言,精神为止一振。   过年期间他从西山回来,前往袁指挥使府上拜年。袁指挥使言语之内暗示,陛下可能年内就要对广西用兵,甚至可能不止广西一省,而是多线并发。   “经此一役,可取保国朝南方至少二十年不乱。”   当时袁指挥使曾经这样说过。   届时,陛下除了会按照惯例派出东厂大太监监军,也会加派锦衣卫前往刺探军情。   如果战争顺利结束,朝廷成功压制住了叛军,锦衣卫还会奉旨受降,将首贼押回午门献虏——这可是莫大的荣誉!   杨休羡虽然身为锦衣卫籍,自小却是无比向往军人们可以为国家开疆拓土,保卫一方。   比起在京内缉盗抄家,他更愿意到奔赴九边前线。   去年朝廷要派人到广西收集情报,也是他主动像袁指挥使请缨上阵的。   “皇上限期半年之内必须筹款到位,那就是说,大军可能夏天的时候就要准备出征了……”   杨休羡兴奋地捏起拳头,自言自语道。   “杨大人,想想办法,救救孩子吧!”   万达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杨休羡身边,双手握住他的右手胳膊,可怜兮兮地摇了摇。   “随便找个大官或者富商做目标,寻个由头抄他家。总归会有收获的。”   杨休羡衷心建议。   “随便找一个?没有罪也行?”   万达无法接受。   “没有罪名,就罗织罪名呀。”   邓翔在一旁煽风点火,完全无视一边站着的刑部实习生邱子晋已经对他们怒目而视了。   罗织罪名,屈打成招——这也是锦衣卫历来的行事方法。   反正这些官宦富商手里肯定不干净,不是投机倒把,就是串联结党,不然哪里来的百万家产。   永乐帝时候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还有先帝时候的门达、逯杲两位,就是这样做派。   先抄家,再收集证据,没有证据就制造证据……事在人为嘛。   然后这几位都被皇帝给下令处死了就是。   锦衣卫的纲纪有所好转,不再恣意扰民,也就是袁彬上位坐镇后的这几年而已。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从大行皇帝最后那几年,到如今的小皇帝登基,他们都不信任锦衣卫。   锦衣卫的权利,被紧紧地禁锢住了。   “皇上说了,不得开冤狱,不得扰民,不得以‘莫须有’的原因将人下狱。还有四牌楼上挂的脑袋够多了,皇上姐夫说他最近不想再杀那么多人了。”   万达郁闷地说道。   其实皇上在宫里哪里看得到四牌楼,还不是因为他登基到现在已经将近一年,后宫里的三位娘娘至今没有所出。   过年前,那帮吃饱了撑的言官们又开始了,一方面攻击他姐姐独霸皇帝的宠爱,自己年纪一大把了又生不出来;另一方面攻击最近京师内杀气太重,有违天和,导致皇嗣不昌。   朱见深被他们逼得没办法,只好退了一步,决定近期之内少开杀戒,给四牌楼,也给京内的贪官污吏们几天喘息的机会。   “那只有一个办法了。”   邓翔靠在窗边,抱着胳膊,面色故作凝肃地说道,“找个有钱又犯了事的——黑吃黑一把。”   作者有话要说: 朱见深叼着牙签,翘起脚:朋友,搞点钱来花花。 第19章 忘我小筑   想要“黑吃黑”,第一步就是要找出目标。   那必然是要找几个有钱的“冲头”,“放点血”。而且这“冲头”不能是大官,或者说,不能和朝内有太大的关联,免得拔出萝卜带出泥。   既然不能从官家找,就只能从民间下手了。   众所周知,京城最大的“销金窟”,就在东四牌楼的本司胡同附近。光顾的都是富商巨贾,一掷千金的有钱人,还有就是入京准备考试的风流书生们。   这本司胡同东起东花厅胡同,西至东四南大街。南有马姑娘胡同,北有宋姑娘胡同。这一块都是脂粉胜地,有十八座舞榭歌台沿街排开,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平康故里”。   十八座歌舞馆各有绝世花魁行首坐镇,引领者京城的穿衣着装时尚。每年春天,还会举办“花魁大选”。届时和春闱的放榜同时进行,一边是佳人,一边是才子,引得全城骚动。   那时候,整个本司胡同就成为有钱人和学子们入京打卡,必去的大明网红景点TOP1。   香罗翠袖琵琶声,粉香汗湿瑶琴轸。章台巷中新栽柳,扑面杨花金粉风。   下值后,万达一行五人便装出了卫所,朝本司胡同所在的南居贤坊走去。   还没过坊门,就感觉一阵带着胭脂味的香风扑面而来,耳边更是听到一片丝竹响动,娇笑声不绝于耳。   刚踏进胡同口,撞入眼睛的,便是连成片的辉煌灯火。   星河灿烂,光影摇曳,直晃得人意乱神迷。加上脂香扑鼻,即便没有饮酒,也先醉了三分。   二三十间高屋广厦,间间都是金碧辉煌,连缀成片,彩楼欢门,鳞次栉比。锦障五十里,金钗十二行,春风缠蝉鬓,倚门笑檀郎。   再看层层高楼,无不是丹楹刻桷,玉砌雕阑,拱出一片瑶台琼室,人间天上。   “哇……”   从未来过这里的邱子晋和万达小朋友看的嘴巴都合不拢。   倒是杨休羡等人,之前因为办差,曾经出入过几回这样的烟花巷,因而还算淡定。   高会甚至无聊到打了一个呵欠。   “京城最有名的几个销金窟都在这里。”   在前头引着众人往里走,邓翔熟门熟路地介绍到,“这里不仅有青·楼,还有酒肆,歌坊,赌·坊、勾栏,百戏场……甚至唱卖场。如果愿意的话,住在这里几个月都不用出坊门半步。每天这里都有人一掷千金,买得域外奇珍,以博佳人一笑。”   “哇,那就是大型娱乐综合设施了。”   万达看着头上悬挂的丝绸彩灯,叹为观止。   他来了大明十一年,从来都是“良好市民”,从未光顾过这等地方。   霸州城内也有类似的欢场,每天还会派人到临清酒店来取餐盒供楼内客人享用。他只和那些小厮们接触过,要说真的踏足,今天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大爷,新面孔,外地来的吧?来我们这里‘飞燕楼’看看啊?”   “‘飞燕楼’不行!里面的姐儿都瘦的跟把柴火似得。几位爷来我们‘太真阁’看看,我们的姐儿个顶个的圆润,有杨妃之风。”   “来‘留香馆’!我们环肥燕瘦啥都有!小哥儿也有呢……”   他们这一行人,各个长得周正挺拔,人又年轻,打扮得也是头是头脚是脚,是青楼姐儿和老鸨子们最喜欢的客人,才进胡同就被一群“老龟”盯上了。   这七八个老龟们一拥而上,将他们几个人团团围起,有些则直接上手,拉住衣襟,想把他们往自己所属的楼子里拉。   “别扯,别扯,这是我过年刚做的新衣服。”   万达同时被几个龟公拉的一个趔趄,差点后脚踏上前脚。   “没事吧?”   幸好杨休羡眼疾手快,一把揽上他的肩膀,才让万达避免了大头朝下的悲剧。   高会默默地缩回手,走到一边的“留香馆”门口,把差不多已经半边身子都被拖进去的邱子晋同学给拉了出来。   “我就一个问题!谁答得出来我就去谁家!”   万达从腰间抽出钱袋子,右手高高举起,把龟公们的眼睛都看直了。   “你们谁家的饭菜最好吃!”   他大声问道。   “忘我阁”的名字听起来很雅致,不像欢场,倒是像个书馆。   七拐八弯,终于踏进这远离海子喧嚣处的宅院,回头在看看远处耀眼的灯火,万达一时恍惚。   “公子们小心脚下打滑。”   龟公在前头躬身打着灯笼说道。   一改前头的喧嚣,这片宅子甚是幽静,一侧是雪白的粉墙,另一侧是一片竹林,脚下是鹅卵石铺就的小道。   借着小道旁莲花石灯里透出的灯光,可以看到每隔几步,地上就有一副由不同颜色大小的鹅卵石拼出的图样。有鸳鸯,有鲤鱼,有莲花,还有忍冬纹,用心甚巧。   如今是冬日萧肃,所以竹林有些枯黄。若是到了阳春三月,必然一片翠绿,趁着粉墙格外动人。   邱子晋同学也是大开眼界了,探头往竹林伸出瞧过去,就看到一块玲珑太湖石静静握在竹林中,安逸从容。   “雅致,真是是雅致极了!”   比起外头晃眼的大金大红,这“忘我阁”果然有趣。   很明显杨休羡等人也是头一回到这个地方,几人皆是好奇地四处打量,跟着龟公慢慢往里走。   绕过影壁,穿过月亮门,走了几步,又是一重门。   杨休羡和邓翔互相对视一眼。   和其他几个不同,这两人都是“老江湖”了,走到这里,有些咂摸出味道了。   大明的欢场分成两种。   一种是官办的,其经营场所和人员,皆隶属于于教坊司。   从事此行业的人,不限于妓子。乐手、龟·公,乃至行首们都是乐户,属于贱籍。乐户们不得与良籍通婚,只能本籍内嫁娶,所生之人,无论男女,自然依然是乐户。   除非能够脱籍从良,不然就生生世世沉沦下处,永世不得翻身。   令一种是偷偷摸摸开的私娼。不属于官方,而是在家私卖。   在大明,私娼并不非法,只要前提是不“买良为奸”,而且和官妓一样,不得接受官员和军户之类的客人寻欢。   毕竟在这个时代,有很多因为年老被教坊司放出的女子,她们有钱自己购置宅院。或是买来小丫头,或干脆就是自家的女儿,到了年纪后,乔模乔样地装扮起来,教些吹拉弹唱,就能在家行事。   当然,此种情况的前提是他们也都是“乐户”。   若是并非乐户而私下接客的,那就是逼良为娼,良从贱籍,属于官府打击范围了。   看这宅子精致幽深,不见半点喧嚣,内中装饰更是宛如诗书人家,就不知道这属于哪种情况。   “大人,需要我去东城兵马司问问么?”   这宅子太好了,好的不像是个普通乐家能开出的,怕是后头有点猫腻。   邓翔上前两步,在杨休羡身边附耳问道。   “先看看情况。”   看到万达和邱子晋两个小东西已经被领进了第二重们,杨休羡快步跟上。   再往里走,是三间小屋,分布成“品”字状。屋子和屋子的中间有雕栏连接。   “品”字的中央是一个小亭,飞檐斗拱,精致可爱。亭子里的案几上摆着一个残局,应该是早些里有人在这里下棋,直到天色晚了,不得不偃旗息鼓,以待明日。   杨休羡平日里也颇通此道,经常陪嗜好下棋的袁指挥使手谈,因而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黑龙凶悍,白龙婉转,杀的难解难分。   看这残局,两位下棋之人都很有些功力。恐怕自己遇上其中任何一个,都需要好一番纠缠。   走到这里,终于出现了除了龟公之外的第二人。   一个头戴素色莲花冠,略施薄粉,柳眉弯弯,身着月色收身长褂,下面穿着鱼鳞白裙的中年美妇走了出来,对着众人盈盈一拜。   “奴是本间的主人,名唤‘林三娘’。三娘见过各位公子。”   她态度温和,举止有礼,身段挺拔,和外面那群倚门拉客的老鸨子完全不同。竟像个大户人家的娘子。   万达等人见她端庄,纷纷作揖回礼。   说来好笑,若不是心里有数此处是楚馆,万达还真当她是个女夫子了呢。   “听说公子想吃美食。巧了,奴家最近新得了一个厨子,最是做的一手好素宴。”   “素菜?”   邱子晋闻言,嘟起嘴。   “你不懂吧。这素菜做好了,比肉还好吃呢。”   万达拉了拉他的袖子,“信我,没错的。”   那妇人听见他们的对话,不由得觉得好笑。细看之下,发现他俩都是俊俏可爱的少年郎,更是喜欢的不行——别只说“姐儿爱俏,鸨儿爱钞”。这俊秀的男孩子,只要是女人,都喜欢的。   不不,就连皇上点状元和探花郎,都喜欢年轻英俊的少年郎呢。   林三娘缓缓前行,恭敬地将他们引入了院子左侧的一个门口种着梧桐树的屋子。   推开房门,迎面看到的居然是一副白衣观音大士的画像。观音慈悲,低眉善目。条案是上的宣德炉中,正飘出袅袅青烟。画像的一侧,摆着一直哥窑大梅瓶,斜插着一枝腊梅。梅花吐艳,香气袭人。   前头一张小圆桌,铺着水色的桌布,上面已经奉上了香茶,正好五杯,不多不少。   众人依次入席,老鸨微微抬头,发现坐在上首的居然是年轻的万达,稍稍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就掩饰了过去。   刚入座,只听到一阵婉转的琵琶声传来。   众人向左边看去,隔着珠帘,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位身材窈窕的淑女,抱着琵琶,正在轻拢慢捻抹复挑,弹了首时下正在流行的《幽窗下》。   琵琶女身边站着一个身量很小的女孩子,梳着丫髻。   虽看不清两人的面貌,不过就冲着这身姿和这段琵琶乐声,也不难想象,应该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大美人,带着一个可爱伶俐的小美人。   只可惜,在座的除了小邱同学,都是不通风情的军中粗汉。高会这种二愣子就不提了,万达压根是对这个时代的流行音乐毫无感觉。   对着他们弹琴,跟对牛弹琴差不了多少。   “公子们稍后,饭菜马上就来。”   老鸨子看他们各个面无表情的模样,有些尴尬地福了福,只留下弹琵琶的女子和丫头在房中,转身离开。   “你怎么带了群古里古怪的客人来?从哪里拉来的?”   林三娘一边走着,一边问着龟公。   “就在巷子口,为了抢他们,一群龟公都差点打起来了。我看他们各个衣着不凡,以为是一群公子结伴出游呢。妈妈,有问题么?”   龟公小心地问道。   “倒也不是……我看出来了,那个眼睛大大的公子是为首的。那个漂亮的小公子应该是他的同窗。两个人一看就是雏儿。这两个人要么是国子监的学子,要么就是准备两个月后参加科举的……家境都应该不错。”   林三娘眯起眼睛,“其他几个大的里头,最英俊的那个,应该是他们两个的朋友。剩下的两个,不是家丁,就是护院……尤其是那个傻大个。虽然穿的还行,不过身上的穷味隔着三里都闻出来了。”   林三娘好一番审时度势。但是分析到最后,还是觉得有些怪怪的。   这几个人身上,有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三首曲子后,众人期待已久的菜肴,被一道道地端了上来。   “这,这哪里是‘素菜’,分明就是荤的吧!”   看着一桌的鸡鸭鱼肉,本来听曲子已经听的想打瞌睡的邱子晋一下子精神起来了。   “这是‘冰糖蹄髈肉’,这是‘糖醋鱼’,‘响油鳝丝’、‘糖醋排骨’、‘蟹粉豆腐’。这个厉害了‘油焖大乌参’!”   看着这色泽,闻着着香味,实在让人食指大动啊!   万达也是被这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惊艳到了。   说实话,就这一桌子的食材和这个烹饪的水平。除了临水居这样的大酒楼,次一点的馆子压根做不出来。   而且看样子,应该是园子里刚烧好端上来的,不是从附近的酒楼叫来的。   一个青楼的后厨有这样的水平,实在有点过分了啊……这不是抢专业厨师的生路么。   夹起一块“冰糖蹄髈肉”放在口中微微咀嚼了一下,万达眼珠儿一转,看到同样满脸惊奇表情的邱子晋,笑着将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   “还真是素的……不过乍一口吃下去,还真的尝不太出来。”   “真的么?”   杨休羡也好奇地夹了一块“鳝丝”,咀嚼了两口,微微一笑,“吃不出来。”   “我也吃不出……”   邓翔摇头。   “高会,你怎么不吃?很好吃的!你也尝尝啊。”   万达看了看高会没有动筷子,催促道。   这人怎么了?平时不是吃饭最积极么。   杨休羡也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见他浅尝了一口后,就停下了筷子,一脸严肃的表情。   恐怕也是被这浑似荤菜的素食也惊呆了吧。   这‘仿荤菜’做的惟妙惟肖,完全称得上是以假乱真,也只有像万达这样科班出身的厨子,和邱子晋这样的老饕才能在第一口分辨出来了。   “这‘蹄髈肉’是用冬瓜做的。这‘糖醋鱼’看着像条鱼,其实是用豆皮扎成了鱼的形状,里面是各种山珍。‘响油鳝丝’的鳝鱼是冬菇。‘糖醋排骨’是莲藕裹面粉。‘油焖大乌参’就是油焖冬菇木耳蘑菇。至于‘蟹粉豆腐’就更简单了,上面黄色的蟹粉就是蛋黄加醋,所以吃起来有蟹肉味。”   万达指着一道道菜,侃侃而谈,听得众人皆是一愣一愣的。   素菜荤做,以假乱真,这“忘我阁”的后厨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啪!”   就在众人啧啧称奇之际,不知为何,今天有些反常的高会,突然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拍,发出好大声响。   万达朝对面望去,便看到这家伙满脸通红,怒目圆睁的模样。   吃个饭居然还发起火来了?   “妈妈,我这兄弟恐怕是喝多了,我拉他出去吹吹风,麻烦您派人送一碗醒酒汤来。”   邓翔同样也是纳罕不已,虽然不知道原因,还是找了个由头,打了个圆场,拉着高会就往院子外面走。   这林三娘也是见惯了市面的,立马笑容满面地退了出去,吩咐外面站着听差的龟公去后厨去醒酒汤——欢场地方,这种东西是常备的。   邓翔把高会拉到院子内一个没有灯火的地方,刚要问他为何突然失态。这家伙就跟泥鳅似得摆脱了他,拱起身子,悄悄地跟上了前面的龟公。   邓翔只是稍稍迟疑了数息,就跟在他两三步后,一同潜入了厨房。   这边吃着东西,那边的音乐声也继续着。   杨休羡知道高会不是个随便惹事的人,邓翔更是油滑的很,虽然疑惑,倒也不很担心。   再看眼前的万达和邱子晋两人,为了争一块“假乌参”都快打起来了,更两只抢食的猫儿似得,不由得摇了摇头,站起身来,细细打量起房中的装饰。   他对那副水月观音图最是好奇。   一般这种大型的挂轴,都会供奉在佛堂内,供虔诚的信徒——通常为女子,一日三炷地祷告。挂在这种地方……虽说很好地营造出了出尘忘我的格调和氛围,和这楚馆的名头一致,确实实打实地亵渎了观音大士了。   杨休羡虽然是个武夫,于书画方面没有太大的研究,但毕竟出身名门,从小打眼前过的好东西多了去了,也看出这幅画用笔不凡。   尤其是这观音大士的衣带褶皱,颇有点“吴带当风”的味道了……   他不由得向前两步,趋近画轴细看。   “蹬……”   突然间,那身后的琵琶发出一声铮鸣之声,原本流水般流畅的曲子为止一滞。   杨休羡猛地回头,就连万达和邱子晋都停下了筷子,抬头望向帘子。   当林三娘端着醒酒汤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东船西舫悄无言”的一幕。   “怎么了?”   将醒酒汤放在桌上,林三娘笑着问道,“几位公子,可是有何不妥?”   说着,已经略有些纹路的眼角,朝着本应该继续演奏的琵琶女的方向看去。   下一刻,琵琶声再一次响起。   只是连万达这种毫无民族音乐素养的人都听得出来,这姑娘的弦子没按在调子上。   不知道是心慌,还是手软了。   “没事,刚才姑娘弹错了一个音,被我的朋友听出来了。没多大事啊,妈妈别责怪她。”   杨休羡装作不在意地笑了笑,回到了座位上。   “啊呀,这不就是古话里说的‘曲有误,周郎顾’么。公子们都是风雅人物,小女在诸位面前献丑了。”   连“周郎顾曲”的典故都知道,这妈妈还真是个文化人。   林三娘掩嘴笑道,看了一圈,没见到刚才醉酒的那个大个子和他身边的那个人。   刚想要问,就见邓翔搀着满脸通红,脚步虚浮的高会走了进来,边走口中还念念有词,“怎么几杯就醉了?我看你平日也不止于此,难道是此处酒水太烈,还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高会一言不发,走到桌边就双手趴着桌子,将脑袋满了进去,竟是要睡觉的意思。   果然是个穷货,山猪吃不了细糠!   林娘子暗中骂道,脸上却是依然笑意盈盈,“这位公子怕是吃醉了。这屋子后面有间净室,备有床榻被褥,我让人伺候公子在这里歇息吧。”   “不用不用,头一次来,没有歇下的道理。”   杨休羡朝邓翔使了个眼色,后者走到高会身边,作势“摇醒”了他。   “今日就到这里吧。过几日,我们再来喝茶。”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   不是很多,却也足够让林三娘子的呼吸为止一滞了。   和很多古装剧里,主角配角们进了青·楼就迫不及待地要见花魁娘子不同,这古人进欢场,尤其是高级欢场,那规矩多的很。   头一次去,不论身份如何,一般吃能喝酒、吃席、听曲子。打过几次“茶围”,钱也散出去两次后,才能登楼上榻。如果银子没到位,那也就止步于此了。   当然了,退款是不存在的。   但也不准过夜。   一直到登楼几回,和妓子们熟络起来,才会有过夜的资格——这时候已经不知道散了多少金银出去了。   如果感情好,想要形成长期关系,那还要掏出银子为她“梳笼”。   那还要像模像样地为备好四季衣服、首饰和小厮、使女。不然亏待了妓子事小,被人知道自己扣扣索索那就丢了脸面了。   某知名小说里,西门大官人为了梳笼李桂姐,花了五十两银子做准备,相当于将近花了小四万元人民币吧。   林三娘最喜欢这种识趣懂行,又出手大方的客人,接过银票后,连看向已经“醉”得毫无知觉的高会的眼神都温柔了几分。   听眼前这位大爷说过几天还要来喝茶,那就是要做长久的买卖了。林三娘转身对着帘子里头轻柔地说道,“姑娘出来见一面吧。”   看来经过这几个时辰的“品评”,林妈妈终于觉得这群人有资格成为她的“目标客户”了。   琵琶女放下琵琶,站在她身边的小丫头上前,打开帘子。   引入眼帘的,是个不过十六七岁的俏佳人,穿着鹅黄色的扣身衫子,湖蓝色的裙子,傅粉施朱,云鬓如鸦,十指纤纤,纤秾有度。低垂着脸儿,不敢抬头瞧人。   身边的那个小丫头也是粉团似得,眼睛溜圆,可能还不是很晓得事情,直蹬蹬地看着眼前的一群男人。   在看到角落里窝着的高会时,小丫头皱了皱眉头,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妈妈,你的姑娘不介绍一下自己么?”   杨休羡已经完全掌握了主动权,指了指琵琶女,状似有些不满地问道。   “公子莫怪,我这女儿是个哑巴,不能开口说话。”   高会的肩膀一抖。   被邓翔一把压了下去,继续“睡觉”。   “那真是可惜了,本以为姑娘琴艺颇佳,必然也有一副好嗓子。”   杨休羡无限惋惜地微微摇头,“不过也更忍人怜爱了。”   说着,他又从袖中掏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桌子上。   “给两位姑娘买果子吃。”   大方的让万达都替他心疼起来。   众人被林三娘和龟公一路送到院子口,约定好了半个月之内必然再次光顾,这才往坊门外走去。   来的时候华灯初上,现在已经到了这平康巷里最热闹的时候。正所谓“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水门向晚茶商闹,桥市通宵酒客行。”   走在路上的人无不醉醺醺的,互相调笑追逐。更有闹得过分的,拉着小娘子就在路上相起嘴来,全然不管周围人的笑骂。   比起未来的酒吧一条街,开放的程度不遑多让。   这一切让没怎么体验过京城夜生活的万达看的津津有味。   可能也就是这样的年代,经济高度发达之后才会产生了影响深刻的心学一派,才会产生了对市民市情描写得鞭辟入里的四大名著,和被称为写尽了人心世道的《金瓶梅》吧。   一出了房门,本来半个身子挂在邓翔身上的高会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跨步向前,一个打横,立到了万达和杨休羡的面前。   “大人……”   高会抱拳,这个向来木讷的男人此刻的嗓音甚至微微发抖,眼眶微微发红。   万达早就猜出他刚才是装醉,只是不知道原因。   “大人,帮帮我,也救救那些女孩子。”   他单膝下跪说道。   恰巧此时,一对东城兵马司的人走过,见他们这群人举止古怪,边呼啸着围了过来。   “正好了,从这里走回北镇抚司也太远了些。”   看到为首的队长在认出他们的身份后,露出一脸尴尬又讨好的表情,杨休羡笑了笑。   “既然如此,就借东城兵马司的衙门谈谈话吧。” 第20章 得遇故人   上文提过,老朱家对给他们家打工的公务员们非一般的扣扣索索。作为锦衣卫内职位仅高于力士的基层校尉,干饭达人高会,一个月的薪水只有十五升米。   别说买房了,以他一顿至少五碗米饭的饭量,连吃饱都是问题。   长安居,大不易。   北京之于大明,便是长安之于大唐。   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宫阙参差,锦绣成堆。   住哪里,怎么住。对一个工资微薄的外乡人来说,就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和吃喝拉撒都在国子监,还可以拿廪米的国家重点培养大学生邱子晋不一样。北镇抚司衙门管吃不管住,没有员工宿舍。除非被安排到晚上值夜,在值房才有个小床铺供给众人轮流休息。   就高会的薪水而言,在京买房是肯定想都不用想的,就是城内租房也够呛。   于是高会他选择租在城外陶然亭那边的慈悲庵。   万达根据上辈子在北京乘坐地铁的记忆换算了一下。   六百年后,这哥们如果每天坐地铁上下班的话,从故宫正门出发,到陶然亭下车,需要一号线换四号线,单程将近五十分钟。   这个时代当然没有地铁,除了杨休羡的那一匹“暴雪”是袁指挥使送给他的个人财产,锦衣卫衙门里的所有马匹都是“公务车”。除非是缇骑因公务需要出行,一律不得借用。   锦衣卫衙门是卯时上值。误了点卯,是要以军纪处罚的。所以高会基本上是日日“披星戴月”地往返在京城中心的锦衣卫衙门和慈悲庵之间。   万达听了,不由得纳罕起来:怎么高会一个大老爷们住在人家尼姑庵里?这尼姑庵不是女人去的地方么?也能收留男人?他们就没什么忌讳么?   不过在杨休羡给他一通解释后,就豁然开朗了。   众所周知,明朝对农民的赋税和徭役,都是根据其所拥有的田地的数量和等级来决定的。拥有的数量越多,等级越好,要交的赋税就越多。   不过有这么几种人,不管拥有多少田地,都是不用交税的。他们就是:皇亲国戚,进士,以及道士僧尼。   是的,在明朝,只要考上了进士,全家都能免除粮役。   如果你在读书一途没有天分,又没有皇亲国戚这样的身份,还硬着头皮不想交税怎么办——路子不是没有——出家。   我们先不说出家这件事情的可行性和难度,就单独讨论一下为什么一个尼姑庵里可以住进一个男人吧。   明朝建国前期,国家内的荒地很多,洪武大帝采取了轻徭薄赋的税收政策,鼓励大家开荒。热爱种地的老百姓们也积极响应。   到了明朝中后期,理论上田地的数量要比前期多了不止一两倍,收上来的税也应该几何式得提高了吧。   不,税收并没有如愿猛增。   “田”当然不会消失,勤劳的中国人民不会放过任何一块荒地。   只是它们从需要缴税的“民田”变成了不用纳税“田”了。   为了逃避高额的土地税,和以此为标准计算出来的一大堆苛捐杂税。无奈的大明农民选择把土地“依附”在官田或者免于交税的人家之下。自己就干脆做佃户,因为在“黄册”上显示他没有土地,所以全家都不用交税了……   这种神奇的做法,在明朝甚至有个学名,叫做“影射”。   不是指桑骂槐的“隐射”,是“影射差役”、“诡计田粮”的影射。   这就导致了明朝中后期,士绅地主和大寺庙拥有百顷田地,却不用交一份粮税。而只有三五亩薄田的普通农民却成为纳税主力的一个重要原因。   先不说那么远,反正就这么个情况——寺庙,尤其是有名的寺庙,拥有非常可观的田地数量,以及依附于他们下面的僧尼,佃户,甚至逃脱徭役的流民。   位于陶然亭附近的慈悲庵就是这么一个拥有几百亩土地和佃户的大庙。   土地多了,空闲的房子自然也多。慈悲庵就会将这些空房出租出去,赚些银钱。   说是租住在慈悲庵,实际上只是说是慈悲庵附近的空屋里。在明朝,已经有了专门的房产经济人,就是所谓的“牙人”。   到北京上任后不久,山东人高会,就通过牙人租住了慈悲庵空余的一间小房子。   很多到京城投亲访友的穷人,或是租不起客栈和京内宅院的应试举子,都会选择居住在城外的庙产中。   既便宜又清静,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若举子他日蟾宫折桂,更是会为庙宇添加名声,算是双赢。   高会虽然是个不信神佛的粗人,但也知道自己身为锦衣卫,早就满手杀孽,唯恐玷污了清静之地。故而在慈悲庵那边租了将近三年的房子,至今都没踏足过庵堂内半步。   压根谈不上忌讳。   “啊,我这下明白了……”   万达恍然大悟。   说到底,朝廷给的工资太低了,高会租房不易,只能去郊区。   同时也心下恻然。   难怪自己休沐的日子,时不时还看到高会在城内当值。   照理说作为他的随扈,高会的作息和自己应该是同步的。   北镇抚司可没有“加班费”一说。他之所以那么勤奋,休沐日还去上值,就是为了那两顿免费“工作餐”吧。   “你们两个刚才出去,看到了什么了”   杨休羡问道。   他和高会接触的时间不多,但是知道他为人虽然耿直,在业务上却半点不差。刚才他和邓翔两人去了那么久,必然是发现了什么蹊跷。   而且以高会的酒量,不至于一杯就喝成那个样子,刚才显然是在装醉。   高会深深吸了口气,望向杨休羡。   “属下看到了一位‘故人’。”   “故人?”   万达不解。   高会这样的人,在烟花之地也会有朋友?他又不是邓总旗……   刚才踏进胡同口,有好几个大姐对着邓总旗狂抛眉眼,邓总旗笑的风流又老练,一看就是常来的。   就是不知道他那住到大兴县去的娘子知不知道。   “前年年初,曾经有一位大嫂带着一个小女孩,租在我住的房子的隔壁……”   高会皱起他浓浓的两根眉毛,忧虑地说道。   前年春天的时候,一对从河南开封来北京投亲的母女,住到了高会所在的那个小四合院里。   这个小四合院,可能是慈悲庵名下最破旧的一栋房子了。房价虽然很低,但是四面透风,雨天又会漏水,很不适合居住。   高会倒是无所谓,他一天的大多数时间都泡在锦衣卫衙门里,极少在家。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就是晚上来睡个觉的地方而已。   而且他身无长物,所有的家当不过是几套换洗的衣服,和一床被褥。只要雨淋不到炕上,一切好说。   所以这个院子两年以来就只有他一个人租住,剩下的几间都一直空关着。房子破是破了点,但是乐的清静,也符合他不喜欢和人说话的性格。   这对突然搬入的母女,打破了他一贯平静的生活。   那天,刚解决了一个大案的高会下了值,满身疲惫走进院子的时候,警惕地拔出了刀。   院子里有生人的气味,常年无人的屋子里亮着灯。   而且,有人动过了他的东西。   然后,他就看到了缩在墙角,害怕得发抖的宋嫂母女两人。   和自己不知道挂在院子里多少天,被雨淋了又晒干,晒干又淋湿了。今天终于被人收下,又叠的整整齐齐的衣服。   “那个女人的夫家姓宋,是个二十七岁的少妇。她让我叫她‘宋嫂’就行。她的女儿叫做‘小卉’,才七岁,大大的眼睛,很可爱。”   高会低下头,搭在桌子上的手微微颤抖,“她带着孩子,来京城寻她不见多年的丈夫……有乡里人跟她说,前几年在京城,貌似看到过她的丈夫。”   这个女人十八岁的时候嫁给了现在的丈夫。丈夫为了谋生,新婚不久就离开家乡外出谋生。留下当时已经怀有身孕的女人,和年迈的母亲。   女人在家乡等了男人八年,都没有半点音讯,一直等着儿子回家的婆婆在去年撒手人寰,抱恨离开了人间。   下葬了婆婆不久后,女人带着当时还不满七岁的女儿,从河南开封府,一路走到了京城。   “这故事听起来有点耳熟啊……”   万达皱眉。   这不是《陈世美》的剧情么?这宋嫂分明就是秦香莲的人设。难道她的男人娶了公主,当了驸马?   不对啊,姐夫朱见深的后宫,至今一无所出,压根还没有公主呢。   不……陈世美包拯是宋朝时候的事情。现在是明朝,都差了几百年了。   乱了,乱了。   “她们到了北京后,就找地方要先住下来,然后慢慢打听丈夫的消息。京城内的房子,自然是租不起的。宋嫂就租下了慈悲庵的这个小院子里的一间。”   高会可不知道万达此刻脑子里播送的剧情,继续说了下去。   “一路上她把钱都花得差不多了,付了房租之后更是所剩无几。好在她是女人,可以去庵堂后院给那些尼姑们洗衣服,以此来赚些补贴。”   给高会洗衣服,一是顺手之举,二也想卖点人情给这位邻居。   “宋嫂是个好女人,又漂亮。谁娶了她,真是大福气……”   高会眯起眼睛回忆着,嘴边很是难得地露出了一抹笑容。   虽然已经二十七八岁,孩子也那么大了,一路到京城而来,吃了不少的苦。但是这位能干的宋嫂依然面皮白净,身材窈窕,笑起来的时候格外漂亮。   在宋嫂母女没有来之前,慈悲庵的院子对于高会来说,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   但是这对母女来了,母亲温柔,女孩可爱。   虽然贫穷,但是她们非常努力地想要住的舒服些。   大约一个月后,宋嫂攒钱买来了瓦片和稻草,拜托高会在不上值的时候帮他们修屋顶。当然了,也修修自己那漏了好几年的屋顶。   修完了屋顶,高会从上头跳下来,就看到宋嫂已经做好了热腾腾的饭菜,在院子里的草棚下等着他。   “小高,辛苦你了。”   宋嫂笑着对他说。   高会走到桌边坐下,低头看着这满桌的饭菜。突然想到,上一个给他做饭的女人,还是山东老家的母亲。   他来了京城那么多年,也不知她在大哥家住的还好么。   夹起一块豆腐干,放进嘴里嚼了两口,高会惊讶地发现这豆腐居然能吃出一股火腿味!   “以后你休沐的那天,就在家里吃饭吧,我把你的那份也一起做了。”   宋嫂一边添饭,一边对他说道,“现在慈悲庵的后厨,是我管着的的。”   原来宋嫂她这段时间给尼姑们洗衣服做针线,渐渐赢得了姑子们的信任。宋嫂趁机向她们毛遂自荐,做了一桌素菜点心,吃的那些尼姑们赞口不绝。   陶然亭是京郊著名景观,其名取自于白居易的《与梦得沽酒闲饮且约后期》中那一句“更待菊黄家酿熟,共君一醉一陶然。”   每年春秋天气适合的时候,很多城内的文人雅士都会结伴前来踏青赏花观叶。   尤其是秋天,文人骚客们来到此地。登高望远,採茱萸,喝菊花酒,诗词唱和,迎风啸月。   游兴起了,免不得会到慈悲庵来拈香进奉。若是出行的人之中还有女眷,更是会到庵堂后方的净室内休息片刻。   宋嫂来之前,庵堂只有清茶和街面上市售的点心招待贵客,未免不够隆重。女主持早就想过,若是能有庵堂自己出品的净素糕点果品,再加上一桌精致的素菜,那才够锦上添花——赚的更多的香火和供奉。   之前慈悲庵总是苦于没有一位拿得出手的厨娘,外头的厨子多是男子,好的女厨娘都被高官显贵养在宅子里,压根不会屈尊到庙里来做菜。   所以慈悲庵这些年总觉得自己是“万宝全书缺一角”,有古寺,有古树,有明月,有□□,缺的就是一位拿得出手的厨娘。   如今来了宋嫂,吃了她做的点心和饭菜,主持多年来的遗憾迎刃而解。   姑子也大方,干脆免了宋嫂母女的房租,让她除了缝补洗衣,也兼做后厨。又干脆让她负责山后面的那片菜地,供给庵堂之外,多余的菜蔬也能带回家去吃。   高会那顿饭吃的很舒心。虽然是全素的,却是他活到二十三岁吃的最好的一顿。   比平日里和北镇抚司的那些弟兄们下馆子吃的烤肉都美味。   原来宋嫂在未出嫁之前,就是开封当地出了名的美厨娘。出入的都是豪门大宅,只为富人高官的宴会烹饪美食。   尤其是她做得一桌素宴和净素果子,完全得到其母亲的真传,可以称得上是天下第一。   不管是色、香、味,完全可以以假乱真,让人半点分辨不出品尝的居然是素菜。   厨娘这样的职业代代相传,只传女,不传男。因而小卉小小年纪,做菜已经很有架势了。   高会几回下了值回家,都可以看到人还没有灶台高的小卉,拿着菜刀苦练刀工的可爱模样。   “居然是个古代同行……不不,她比我高级,人家是‘宴会特供’,而我只能在万达广场美食街打工……”   万达听了,小声说道。   从那之后,这两位租客就开始渐渐熟悉了起来。   宋嫂会为高会洗衣晾晒,在他偶尔休沐的时候做一顿好吃的饭菜。   作为回报,高会会帮宋嫂打听他丈夫的消息。另外他们家什么家具,屋顶坏了,他也会帮忙修理。   高会知道自己的食量,真的放开肚皮吃,能一顿吃光他们母女两个三五天的口粮。故而每次都吃的很矜持,然后第二天来到北镇抚司衙门狂啃猪食。   她们母女一直住到去年的年初,也就是万达入京之前。   突然有一天,这两人就不见了。   就在半个月前,高会刚跟随缇骑跨省办案,抄灭了一个大官的宅子,被分到了不少“好处费”。一从北镇抚司出来,连庆功宴都没吃,就想回去看看这对久未见面的母女。   路过夜市,他心情颇佳地给小卉特意买了一个泥人。   慈悲庵在每个月的十五和二十五,都会举办庙会。届时附近十里八乡的村民乃至北京城里的人都会来看热闹。   这庙会上什么都有,卖锅碗瓢盆,衣帽鞋袜的,卖簪子头花,网巾革带的。更有各种小吃,很是荤素不忌,炒肝爆肚,羊肠烧烤,无一不包。逗小孩的玩意也多,风车、竹蜻蜓、泥人、糖画,足够让这群小孩子们流连忘返一整天。   上回庙会的时候,小卉就看中了“猛张飞”泥人,当时她缠着宋嫂很久,都没能如愿。   这丫头要是看到了“张飞”,还不笑死?   高会捏着泥人下面的竹签走着,连脚步都欢快了很多。   走到熟悉的四合院门口,高会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迎接他的,是一个全然漆黑寂静的园子。   和一年前,和许多年前,他每晚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一样。   没有温暖的灯光,没有饭菜的香味,也没有小卉的笑声,和在灯下缝补衣服的宋嫂的身影。   高会捏着泥人下面的竹签子,愣了很久。   他借着月光,走进宋嫂母女的屋子,发现她们的衣服行李都不见了。坑上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灰,可见已经有很多时间没有人进来过来。   居然就这么走了,连声招呼都没有打,就消失了……   高会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怅然若失”。他浑浑噩噩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将泥人“张飞”插在窗台上,靠着椅子坐下。   床角上整整齐齐叠着几件他半个月前换洗下来的衣服,应该是宋嫂帮他收好了,叠好之后放在那边的。   连灯都不愿意点,高会打开窗户,看着外头冷冷的月光。   她们走了,是宋嫂找到了她的丈夫么?   是啊,她们千里迢迢而来,不就是为了找丈夫的么。如今走了,想必已经有了那个男人的消息。   这样的话,即使没有“张飞”泥人,小卉也会很开心了吧。   那之后,高会偶然之间听问道,原来宋嫂真的走的很匆忙。匆匆和姑子们告别后,就带着小卉离开了。   都没有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   从那之后,高会就恢复了独来独往的生活。这个小院子至于他,又变成了一个只用来睡觉的场合。   秋天的一场大风,把屋顶上的茅草掀走了。冬天的时候瓦片被冻裂,屋子又开始漏水,好在没漏在炕上,也就随它去吧。   如果不是那个被高会插在窗台边,已经风干变形的“张飞”,他都几乎认为自己之前只是做了一个梦罢了。   “那个宋嫂,如今是在‘忘我阁’么?是今天给我们做饭的人么?”   万达小心翼翼地问道。   看到高会心痛地点了点头,万达怅然。   不管那个“忘我阁”的外表如何清静,那也是烟花柳巷之地。宋嫂这么一个正经女人,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做厨子呢?   “是了……你一定是吃惯了那个宋嫂做的饭菜,今天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万达突然倒吸一口凉气,“今天那个站在琵琶女身边的小女孩,不会就是你说的那个‘小卉’吧!”   难怪了!那怪那个小女孩在看到装醉扑到的高会的背影时,会露出疑惑的表情。   小卉现在还小,算起来才十岁,只能当做丫头养在青楼里。但是几年之后呢?   等她十三四岁,婷婷袅袅的时候,“忘我阁”的那个林三娘还会放过她么?   宋嫂和小卉都是正经人家的良家女子,如今流落烟花,虽然是一个厨娘,一个是丫头,但谁也吃不准将来会发生什么啊!   “你们一定是去了后厨,有没有见到宋嫂,她有没有跟你说什么呢?”   万达站了起来,着急慌张地搓手。   “我装作醉酒,一路乱撞来到后厨……”   他一把推开后厨的大门,当时站在灶台边的,除了宋嫂,还有两个中年妇人,和一个年轻的小厮,看到高会突然闯入,皆是一惊。   和他迎面相对的,就是系着围兜,绑着攀搏,满脸憔悴的宋嫂。   看到高会出现的那一刻,宋嫂的眼睛里飘过了甚多的情绪。   高兴,惭愧,惶恐,还有突然升起的期待。   她马上就反应过来,自己不能让旁人看出他们两个原本是认识的。   于是叫了一声,倒退了两步,缩到灶台后面去。   幸好此时邓翔赶到,拉住“醉醺醺”的高会,怪他才喝了两杯就到处散德行,要带他去外头吹吹风,醒醒酒。   高会立即会意,脚步蹒跚,满嘴胡话地跟着邓翔离开了厨房。   临走之前,他回头看了看偷偷从下往上打量他的宋嫂。   “等我。”   他用嘴型说道。   “求大人救救宋嫂母女两个,她们都是好人家的女儿,会流落到青楼,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还不等万达反应过来,高会双膝跪地,朝着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属下以后必当尽心竭力,为大人,为朝廷办事。” 第21章 入庙刺探   按照高会的意思,巴不得第二天一早,就带着大队人马把那个“忘我阁”给抄了,将宋家母女二人给救出来。   “不行不行,事儿不能这么办。”   邓翔却是连连摇头,坚决不同意这么做。   要不是他是这小子多年的老上司,在他心目中有些威望,估计高会都要急的打人了。   “这事儿牵扯的衙门太多了。你看,先说这“忘我阁”虽然是在城西地界,却不止归顺天府管。如果是官营的买卖,那就牵扯到教坊司。教坊司是隶属于礼部的。”   邓翔掰着指头给他算账。   “她们之前住在慈悲庵,人是出了慈悲庵之后杳无音讯的。按理说,要查访的话,还要去慈悲庵问话。我朝自太·祖以来,一切僧尼喇嘛们都归‘僧录司’管辖,慈悲庵自然有顺天府的‘僧纲司’来负责。”   俗话说“僧俗有别”,朱元璋在挣得天下之前也做过和尚,最是知道这庙里的重重门道,和僧人们的影响力。   于是明朝立鼎初期,国家一切都在百废待兴的时候,洪武帝就设立了“善世院”,统领天下僧尼,同样隶属礼部之下。   在洪武十五年改革后,朱元璋撤掉原本的“善世院”,在北京设立了“僧录司”和“道录司”,分别管理佛教和道教寺庙。   僧录司下,设有左右掌印,左右阐教、左右讲经和左右觉义。其中若是僧尼犯罪,由左右觉义来自行处分。   实际在地方上,府设“僧纲司”,州设“僧正司”,县设“僧会司”,分别有都纲,僧正和僧会来执掌本地佛事,调解诉讼,解决纠纷。   北京和周围一带的僧尼们,都属于顺天府僧纲司的都纲管辖。   这不巧了么,不管前者是青楼,后者是庵堂,一俗一僧,都是在礼部治下。   如果这事发生在京城的其他地方,自然都归属于顺天府管辖。那么作为提督顺天府五军兵马司的锦衣卫衙门,可以直截了当地插手。就像上回的假银案,便是如此。   而这两个嘛……锦衣卫若是想管,怕是还要先找到充分的证据,提交给陛下,然后由陛下签发“驾帖”,才能登门搜查和抓人。   其实这种事情,换在永乐朝,或是天顺朝前期。锦衣卫为了办案,闯山门就闯了,抄青·楼也就抄了,怕谁敢多说一句?   说起来也确实有些下面子。   一来是当今天子,根本没打算给他们这种权力。二来是当今的礼部尚书许彬,也是参与过先皇“夺门之变”的老臣,如今的小皇帝朱见深对他很是敬重。   最关键的是,这位许尚书性格中颇带些豪侠之气,交友广阔,虽然身居高位,又执掌代表国家颜面的部门,却不是个迂腐的老先生,和他们袁指挥使关系甚好。   好的甚至曾经被风言官上本弹劾过。说他堂堂尚书,居然和锦衣卫同流合污,有辱斯文……弄得袁指挥使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觉得愧对朋友,主动避嫌。   反正这个人动不得,随便瞎弄,搞不好先得罪了袁指挥使和陛下,那就得不偿失了。   “杨千户,北镇抚司很难插手这个案子么?”   看着高会一脸低落的神情,万达忧心忡忡地问道。   “那要看,这案子会牵扯出多少人,会不会带出一个大案子来了……你忘记假银案一开始,也不过是个街头骗局而已么?”   杨休羡眉头微微一皱。   就那么小的案子,最不过也就是拐卖妇女,逼良为娼而已,哪里需要出动锦衣卫。还不是看在高会是他们多年同僚,如今又是万千户随扈的面子上才会多问一句……   等等,如果能够通过这个案子,解决了万大人的“燃眉之急”呢?   杨休羡计上心来。   他示意众人围过来,如此一般地说明了自己的打算。   “有道理啊……‘忘我阁’这样的妓馆,一定是日进斗金的。如果他们真的拐卖良家女子,抄了他们,还算是今年京师初春‘扫黄打非’行动的胜利呢!”   万达兴奋起来了。   “‘忘我阁’日进斗金?不不……”   邓翔不屑地摇了摇食指,“真的‘日进斗金’的,怕是‘慈悲庵’才对。”   “邓大人!过分了啊。”   万达不满地看着他,“难道你还想从尼姑庵里弄钱?这不是跟从乞丐嘴里抢食吃一样么?”   “乞丐?”   听到万达居然这么形容尼姑们,杨休羡忍不住转过头,盯住他看了好一会儿。   “万大人,家中没有女眷信佛么?”   “嫂子么?”   万达回想起来这十几年和张氏的相处,确实没看到过她求神拜佛。   “不曾。”   别说进京后了,哪怕是在霸州,邻居婶子们都会相约去庙里上香,她嫂子也都没去过。   “那真的挺少见的。”   邓翔啧啧称奇。   明朝百姓的精神生活丰富的很,民间又以信佛和信道的为多,京城之内寺庙道观密布,基本上一个坊市之内至少有十到二十个庙宇。甚至还有私下里正在蔓延的教也拥有众多信徒,教历代皇帝们很是头疼。   朱元璋在问鼎天下之前,做过一段时间的和尚,但是明朝的皇帝们却是迷信道教的多些。   与之相对,百姓们信的更多的,则是佛陀珈蓝。   每到浴佛节,观世音娘娘得道日或是天官寿辰,那基本上就是全城都沐浴在宗教的狂欢氛围下。   若是上元、中元还有中秋这样的大节,还有各种酬神会和赛神会。   不止民间,届时连官衙都会参加。据说有些衙门经营得好,还能从中赚一笔。   到时候街道两边都是信众和围观的百姓,看神轿,放鞭炮,闹花灯,可以从早上一直闹到半夜。   基本上是全民参与,全城热动。   不止民间和皇宫里的寺庙,大明朝廷的官衙内也供奉各种神像。   比如东厂供奉的是精忠报国的岳王爷岳飞,尚膳监供奉灶王爷,就连基层的笔吏们都会每天给“仓爷”上香——仓爷者,造字之神仓颉是也!   而他们北镇抚司衙门里,日日供奉的则是手把青龙偃月刀的关二爷,关羽。每天点卯之后,很多人会习惯性地给二爷上柱香,求求平安,才会出门巡街。   “我家之前穷得很,都靠我嫂子持家。我家因为是犯事充军,我爹和哥哥每个月就那么些俸禄,却有三个男人要吃饭。他们成亲那时候,为了给大哥娶妻置办家具和酒席,家里更是花了一大笔银子,欠了人很多很多钱,一直到嫂子进门五六年后才还清。后来我十三岁了,去酒店打工之后,家里少了一个人的嚼谷,才算过的松快点。”   万达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别说去寺庙供奉香火了,我家最穷的时候,清明节连买黄纸的钱,都是问隔壁邻居赊的,要靠我嫂子给人洗衣服还上。”   万达小时候,真的是“吃军营饭,穿百家衣”长大的,穷苦得心酸。   身为官宦子弟的杨休羡完全无法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望向他的眼神都带了几分心疼。   “那大人,你家现在还是不供奉佛像么?”   邓翔好奇地插嘴。   “我家中只供奉祖先牌位,还有‘天地君亲师’的牌位。”   万达摇头,然后哂笑两声,“好像除了逢年过节,也不会每日去祭拜。”   过节上香也都是应个景,连“临时抱佛脚”都算不上。   这么看,万家也算是明朝的一朵奇葩了。   “那难怪大人不知道了,这寺庙庵堂和道观啊,可是天下第一赚钱的地方呢!”   邓翔说到这里,满脸都是痛心疾首的表情。   邓翔家的那位娘子,每年花在烧香磕头上的银钱,那真是不知凡几。   家中供养的从名山宝刹请来的观音菩萨像和财神像自不必说。初一十五,一定要去城内的大庙烧香。   不但如此,什么娘娘庙,姥姥庙,奶奶庙,她也是一个都不错过。布施、请经、请香,盂兰盆会,父母祭祀,无一不是开销。   有时候身体不舒服,药不好好吃就算了,还听信那些姑子们的浑话,重金买来些劳什子符水喝。   没喝死也是命大。   “去年我母亲忌日,在家中请了一班尼姑,又请了一班道姑给她念经超度。一共三天,又是搭棚子,又是布置厅堂。那些人又要吃饭,前前后后搭进去足足十两银子!所以说,我娘到底上的是谁家的西天,她老人家估计自己都不清楚。”   邓翔摇头,“这办完了忌日没多久,她又和小姐妹相约去西山的潭柘寺烧香。赶上给寺里的佛像贴金做功德,二话不说,又捐了十两。大人,我这一个月的月俸才多少钱?经得起她那么花费!”   “言之有理……”   万达点了点头,然后疑惑地看向邓翔,“那么邓夫人又是哪里来的钱,能够经得起这样的花费呢?”   “咳咳……”   “邓总旗?你怎么了啦?”   差点把锦衣卫私吞抄家财产,和敲诈犯人家属的事情给抖落出来,邓翔连连干咳,脸都涨成了绛紫色。   高会默默地把脑袋别向他处。   邓翔不得已,朝杨休羡狂使眼色,满脸祈求。   “大人,邓总旗的意思是,那些庙宇僧尼,非但不穷,而且是大大的有钱。尤其是香火旺盛的大庙,全寺上下一年所得,可能占得上普通的小县衙一年收入的吧。”   眼看邓翔眼睛都要眨得抽筋,杨休羡不得不挺身而出解围。   “如果那对母女真的是被人拐骗进了‘忘我阁’,待我们调查清楚,掌握了证据后,未必不能用来做筏子,‘黑吃黑’一把。”   杨休羡抬头,那两条压低的眉毛下,狭长的双眼闪过一道算计的光芒。   看着他那血红的嘴角勾起的笑容,万达突然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你们,难道不怕阴司报应一说么?这……难道不算‘毁僧谤道’么?”   你们古代人不都是很迷信的嘛,怎么现在看来比我这个经历了九年义务制教育的社会主义接班人还要科学严肃呢?   “我只要宋嫂母女平安,方法不论。”   高会干脆利落地说道。   “我又不是我家那婆娘,邓某人信的只有关二爷,汉寿亭侯而已。”   邓翔无所谓地说道。   “杨某心中,只有陛下。”   杨休羡说着,露出了“仰不愧天,俯不愧地”的表情。   他扫了一眼无话可说的万千户,内心加了一句:可能还有陛下的小舅子吧。   “忘我阁”那边,邓翔拜托了东城兵马司,这段时间盯住他们的人员出入,一有异动,马上向他汇报。   至于慈悲庵那边,过几天刚好要过正月十五,慈悲庵会在寺庙前面的空地,举办新年灯会和庙会,到时候不拘男女,都能进庙烧香。即便他们几个男人进去了也不会引人怀疑。   “杨千户,说好大家一起办案的,怎么只有你我二人?”   耳朵上戴着毛绒绒的护耳,头戴风帽,两只手揣在手闷子里,一身红白配的万达今天穿的格外喜庆,仿佛是观音娘娘身边的善财童子从年画里走了下来似得。教庙会上往来的姑娘、媳妇们都忍不住朝他多看几眼。   按照约定,今天万达没有去北镇抚司衙门点卯,而是直接坐着小黑一路往南,出了正阳门往西边走,来到了城西外黑窑厂南边的这个小丘上。   今年虽然是个暖冬,平日里在城里走走就会微微出汗,但是一到了郊外,西北风一吹,还是冻得让人缩手缩脚的。   “邓总旗呢?高会呢?小邱呢?”   万达看了看周围,除了杨休羡,没见到旁人。   今天杨千户没骑他的“暴雪”,而是使唤仆人驾了匹马车前来。马车就停在湖边的一个偌大广场里,周围一溜都是宝马香车,看来今天特意来庙里上香的有钱人还真不少。   杨休羡从万达的手中牵过小黑,将它带到了自己的马车边,拴在一块。   万达踮脚望向湖边,只看到湖面上厚厚冻上一层冰块,在太阳的照射下反射出刺眼的光亮,宛如九天玄女打碎了琉璃盏,倾得满地都是宝石和珠玉儿。   “今天是元宵佳节,城内也有灯会。人一多就会出事,偷东西的,拐孩子的,女眷走失的,甚至失火的。各种问题,层出不穷。往年这个时候,锦衣卫们都要帮忙巡逻,足足要忙三天三夜,人都嫌不够用。邓总旗早就拉着你的高会巡逻去了。”   杨休羡笑着解释道。   在古代,这元宵灯会可比年三十都要热闹,不然怎么说“过”春节,“闹”元宵呢。妙就妙在这个“闹”字上。   这一天,可以说是举国狂欢,通宵达旦,官民同乐。   皇城内早就搭好了一层叠一层的灯台,上面都是色彩各异的花灯,百巧千工,千紫万红,绚丽夺目。其中最大的灯台因为形似老鳌,所以这场皇家灯会又被叫做“鳌山灯会”。   按照从永乐年间传下来的规矩,这场狂欢要持续整整三天,整个京城不再设禁,久久地沉浸在无休无止的灯火、美食和烟花中。   而平日里鲜少上街的妇人们,在这几天里,也能离开紧闭的闺阁,相约上街玩耍。看看这满目的璀璨流光,盛世年华。到时候整条街都是宝马雕车,玉壶光转,凤箫声动。   杨休羡今天也穿了厚厚的袄子,做武人打扮。腰间绑着一条胡风的皮质革带。   不过他身段好,半点都不显得臃肿,反而看上去更加身材壮阔,教万达羡慕不已。   说起来,自打入京以来,万达天天早晚一杯鲜牛乳补钙,也不见得长多高。   想来“上辈子”万星海好歹还长到一米七五呢。现在这副身子堪堪刚过一米七,约等于三级残废……   身高问题,是万达一夜暴富后最大的软肋。   “那小邱呢?”   邱子晋又不用巡街,他们国子监明天才正式复课呢。   “大人,你很不愿意和属下单独办案么?怎么总是问东问西的?”   突然,杨休羡猛地低头,将那张俊美的宛如美玉一样的脸庞,一下子凑到万达面前。   “是觉得没有那几个人的话,就凭属下和大人两个,办不成案子么?”   细长的眼角略微低垂,眼神中带着戏谑、试探,和几分逗弄。   薄薄的唇红馥馥翘起,状似有七分漫不经心,却又隐隐故意让你看出他的三分算计。   玉面阎罗。   万达的脑海中突然闪过这四个字。   如花似玉容貌,雷霆霹雳手段。就被着双眼睛多覻一眼,只怕是魂儿都要勾上云霄。   万达揣着手闷子,眼神左右飘忽,企图闪躲过他咄咄逼人的视线。   快点停止散发你这该死的魅力吧,老子可经不住勾引呐。   不自觉地,万达大大地咽了口口水,心中暗骂。   “娘,这两个哥哥在做什么呢?”   一个手里拿着冰糖葫芦的小姑娘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好奇地摇了摇她母亲的衣袖。   “这分明是在打劫呢……哎!现在庙会的秩序越来越乱了,光天化日的居然还有这种事,官府也不知道多加派点人手!走走,快走,别吃了!不然一会儿贼人抢了你的糖。”   她娘亲见这两人举止诡异,其中一个是人高马大的武夫,一个是柔弱无助的公子,还以为女儿一不小心目睹了一场街头敲诈案。   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少妇抱起女儿快步离开。   “……”   把她俩对话全部听进去的两位大明公务员,尴尬地各自将头转到别处,总算恢复了正常。   “邱监生今年不是就要下场大比了么?今天被同窗们拉去孔庙祈福了。”   孔庙就在国子监隔壁,按照往年的风俗,今天应该是被各路来的举子们挤得满满当当了。虽然孔夫子他老人家说过: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不妨碍他的徒子徒孙们,来临时抱抱他的大腿的。   杨休羡的语气里是难以掩饰的兴奋。   “等过了这个月,他的‘历事’就结束了,要开始全心全意准备科举考试了。以后应该不怎么能来锦衣卫衙门了。”   这样也好,省得他打“闲人勿入”的报告给袁指挥使。   难道看到杨休羡如此欢快,万达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心想莫非因为邱监生吃的是锦衣卫衙门的公款,杨大人为此不平?那也过于小气了些吧……   这山门外头热闹,山门里面也欢腾的很。   从天王殿进来,一路过了钟鼓楼,来到大雄宝殿门口。所过之处,无一不是人挤人,人推人,更有人拿着点燃的香火拉住到处拜,不小心把旁人的衣服给烫着的。   于是外头的骂声和殿内做法的佛乐声混在一起,甚嚣尘上,闹得人脑壳子疼。   万达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来逛庙会,眼前这都要闹出踩踏事件了,不由自主地往杨休羡身边靠去。   这家伙又高又大,还是在他身边有安全感。   杨休羡低头,正好看到万达绒帽子上的那个红色小揪揪,一抖一抖的,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看到万达毫无反应,又试探性地用手环住了他的肩膀。   这缺心眼的小子正看热闹呢,半点没有察觉出来。   等发现了,又觉得这不过是男性友人之间的正常互动,故而也没有挣扎,就跟着人流一点点地往大雄宝殿内挪去。   某人露出了一抹得逞的笑容。   因为这里是个尼姑庵,所以香客以女性居多。他们两个年青男人一出现,就得到了几乎全体在场人员的关注。   年轻的姑娘,嫂子们羞得急忙用衣服包住了脑袋,只敢透过衣服的缝隙暗自打量这两个漂亮的小伙子。   而上了年纪的大婶和婆婆们就毫不掩饰地大方看着他俩,不但指指点点,还笑着互相品鉴起来。   她说这个俊,伊说那个俏,今天来看灯真是来对了,都能见到画里的童子了。   几百道视线同时扫在身上,饶是万达自称为脸皮极厚,也被这群大妈看的面红耳赤起来。   再瞄一眼身边一派悠然自得,胜似闲庭信步地正在数着罗汉的杨休羡,万达心想这“正宗”锦衣卫的脸皮就是厚,又黑又厚!   “阿弥陀佛。两位檀越,贫尼有礼了。”   眼见这群女檀越都不看“佛子”改看“男子”了,两个四十上下,身穿青灰色宽大僧袍,带着深色僧帽的女尼从偏殿匆忙走了过来,对着万达杨休羡两人双手合十行礼。   万达和杨休羡也恭敬地回了她们一个合十礼。   “两位檀越,虽说佛家是大开方便之门的地方,本不该有男女之别。但是两位也看到了,本庵都是女施主居多,两位在大雄宝殿里上香还是多有不便,不如随贫尼去到内堂拈香?”   说话的是一位面容端方,皮肤黝黑的比丘尼。   “本该如此。”   杨休羡“从善如流”地答道。   “两位,请这边请。”   另一位稍微年轻些的尼姑,后退半步,低眉顺目地说着,连看都不多看他俩一眼。   万达和杨休羡互视一番,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里兴奋的眼神。   “烦请师太请带路。”   两人跟着尼姑转到十八罗汉的后方,走进了偏殿。   周围激动的女香客齐齐发出了一声哀叹声,听得前头领路的两位尼姑脚步一顿。   姑娘们怅然若失地收回荡漾着秋波的眼神。更有几个大胆的,踮起脚尖,频频往那两位年轻人离开的方向望去……   穿过偏殿,又走过一条游廊,终于来到了一间三架的屋子前。   万达抬头看了看门上的匾额,是一块石匾,上书“除妄”二字。笔法古拙,颇见功力。   刚走进屋内,万达就忍不住停下脚步,转头看了一眼杨休羡。   后者也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无他,只因为一进门,就看到大堂中间,正对着大门的堂画上,画着一位白衣观音。   又是白衣观音!   与万达不同,杨休羡本人虽然不屑鬼神之说,但是家中也不能免俗,在家中清静的一角设了佛龛,供了财神。墙上也挂着观音大士的画像,管家杨伯和他的老婆子,会日日打扫上香。   杨休羡毕竟也是生于官宦之家,虽然是锦衣卫职,但是他对书法、金石和绘画都颇有些研究,对于儒、释、道的教义,也略知一二。   虽然同样是白衣观音像,“忘我阁”的那副,是水月观音。   水月者,观世音菩萨三十三法身之一也。以莲华坐姿趺坐,一手拈花,一手垂于膝上,垂首观看水中之月。   眼前的这副观音画像,却是“杨柳观音”。也是民间最常见的观音菩萨法身之一,左手无畏印,右手杨柳枝,白衣拖低,普度世人。   这两幅观音虽然画的法身不同,但是杨休羡第一时间就判断出,就凭着这两幅画走笔的方式,尤其是对衣服皱褶和璎珞的细微处理,绝对是出自同一个人的笔下。   关键是落款……右下角上红色的小钤印,不是通常的作画者的名字或者堂号,而是一朵婉约的睡莲。   那天在“忘我阁”里,他就是觉得落款的印章非常有意思,才多看了两眼,接着就听到那记如同裂帛般的刺耳琵琶声……   电光火石之间,杨休羡对着万达暗暗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万达心领神会,转过头,不动声色地跟着尼姑走进房内。   这佛堂中,除了一进门的观世音画像,还供奉着一尊韦陀尊者。   韦陀神像下方放着两个草编的蒲团,万达两人各自跪下,接过其中黑面尼姑递上的香烟,“诚心告祝”起来。   “弟子杨广怀,北直隶人。求观音大士保佑我九泉之下的母亲,能够早登极乐世界。弟子愿意捐金百两,为大雄宝殿中的佛像妆金。”   杨休羡在装模作样地祝祷一番后,说出了让站在他们身侧的两位尼姑的眼皮同时猛地一跳的话。   万达疑惑地瞥了他一眼,立即反应过来,他自称“广怀”这个表字,是不想让这两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吧。   那我也不能说出本名。   万达想着,闭上眼睛,恭敬地对着韦陀像磕起头来。   “弟子……弟子万星海,也愿意捐出百两白银,求菩萨保佑我姐姐早日怀上孩子,解决燃眉之急。”   万达不知道杨休羡那句话是真是假,不过他刚才说的,可是完全的肺腑之言。   皇帝姐夫现在最头疼的事情,估计就是登基将近一年,至今后宫“一无所出”了吧。为此,姐姐万贞儿也是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说完,万达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可能是动作幅度太大,本来好好揣在怀里的荷包掉落了出来。   他一早出门后在街上随手买了个烧饼,匆忙间没有把束口处的绳子接好,顿时三五快碎银子,带着上回万贞儿赏的七八粒金瓜子滚落了一地。好几颗金灿灿的瓜子更是掉落在尼姑的脚边。   “啊呀!”   万达急忙转身,趴在地上一颗颗捡起来。   “师太,烦请抬一抬脚,让我拣一下。”   年轻尼姑尴尬地连退了好几步,几乎都要退到门边了。   要不是万达他表情是真慌张,杨休羡几乎都要几位他是故意“露白”的了。   而那位年岁稍长的女尼,则突然对着二人露出了无比“慈暧”的笑容。   “两位檀越在此稍后……贫尼这就去请主持来同两位说话。静修,去给两位檀越备茶!”   黑尼姑的语调都激动得发抖了。 第22章 两只肥羊   看到两个尼姑离去时那明显雀跃的步伐,万达兴奋地拉了拉杨休羡的衣袖,兴奋地小声说道,“杨大人,之前邓总旗说的果然没错。这些僧尼平日口口声声‘阿弥陀佛’,实际上最是看中黄白之物。若是以利诱之,必然落入我们的毂中。”   “万大人,你刚才所说的‘万星海’是何意?大人不是还未弱冠么,何时有了表字,属下都不知道。”   刚才万达“发愿”时,杨休羡很是看的仔细,他表情平和,眼珠正视佛像,完全不似撒谎的模样。   “星海”两个字,绝对不是随口瞎诌出来的。   “我……”   万达没想到他居然会为到这个,一时语塞。   他该怎么回答,难道说这是自己“上辈子”的名字不成?   “难道是陛下早就给您取了表字,只待你弱冠的那天么?”   以陛下和娘娘对他宠爱的程度,倒也不会很奇怪。算起来,皇上赐字,还是天大的荣耀呢。   “不不不,陛下还不曾赐字给我。”   万达急忙摇头,然后眼珠一转,压低声音道,“其实……这是我给自己想的‘笔名’。”   “‘笔名’?难道,大人还打算以文谋生?”   这匪夷所思的天外一笔,把杨休羡这个一向都自认为一切尽在掌握的男人都给震慑住了。   倒不是他不尊重长官,就万大人……还能写书?   不提诗词歌赋这些“高雅”到摸不到边的东西。就这几年来,京都市井中特别流行话本子,尤其是从江南那边传来的各种小说、传奇,引得京内人士,不分男女,无论贵贱都争相传阅,引得一时洛阳纸贵。   很多表面上文人雅士对此鄙视不已,口口声声说这种话本小说都是毁人心志,移人心性的下流作品。   其实他们背地里,自己也会杜撰几个笔名出来,写一些符合大众口味的故事,有的是书商愿意支付稿酬——这可比他们在朝为官那些俸禄多多了。   众人鲜少知道,其实锦衣卫私下还有监督全国书籍、邸报,为陛下调查舆情舆论的职责。   杨休羡他们就掌握了好几个畅销小说背后作者的真实身份。只要他们不越界,不写辱朝廷圣上和教唆造反违法的文字,锦衣卫也不会拿他们怎么样就是了。   不过别人出书立说杨休羡也就信服了,偏偏这万达嘛……   袁指挥使曾经给他看过万千户每次办完案子后写的文牍。   那真是……满篇大白话不提,十个字里有至少有一半以上都是缺胳膊少腿的,完整地浏览一遍下来,只觉的两只眼睛生疼生疼。   难怪陛下只招他当面问话,这种玩意儿要是呈到御前,简直就是有辱圣目。   “大人……准备写本什么书?”   杨休羡艰难地问道。   “出本菜谱。”   万达尴尬地笑了笑,看到杨休羡全然不相信的眼神,他正色道,“不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这可不是随口瞎扯,而是早就预谋好的了。   去年他在给锦衣卫后厨众人做培训的时候,就写了好几个菜的做法。经过实践,大大提升了衙门伙夫的水平,得到了锦衣卫全体上下的认可。   那些写在公文废纸上的做菜指南,就堆在北镇抚司膳堂揉面用的桌子上,刚巧被进来翻东西吃的邱子晋看到了。   小邱同学首先对万达的书法和大白话文笔冷嘲热讽了一番,接着就向他提议——要不我们出一本食谱吧!   话说这里还是大明成化年呢,被后世吃货们奉为圣经的《随园食单》,其作者袁枚的太祖父估计还没出生。   但是从前朝流传下来的各种饮食类书籍还是不少的,毕竟我国的吃货传统可谓上下五千年,文人士大夫们中也有不少的老饕。   隋唐时期就有《食经》、《烧尾食单》,里面记录了各种寒食点心的做法。还有“生羊烩”、“碎金饭”、“含浆饼”、“月华饭”等羹、饼、饭的掌故和制作方法。真是光看名字就觉得口舌生香。   到了宋朝,随着市民文化空前发展,更是涌现了一大批美食书籍。有陶谷的《清异录》、陈达叟的《本心斋食谱》,而林洪所著的《山家清供》,一直到现代都是赫赫有名的南宋美食指南,记录了一百多种美食。   反正小邱同学自己承认,他半夜里读书读得发困了,就找几本食谱来看看。咽咽口水,心满意足后,再继续“之乎者也”“敬天法祖”。   “怎么样?大人你来写食谱,我来给你润色……到时候我再编一些故事,画几幅图插在菜谱里,让这本书‘色香味俱全’,保证畅销——稿费很多的。”   邱子晋同学循循善诱。   听到“稿费”两个字,本来还在纠结的万达终于点了点头。   两人商量了半天,决定先写二十个家常菜的做法试试水,邱子晋来帮忙找书商付梓。   到时候赚了钱,两个人三七开,他七,小邱三。   邱子晋表示,写文章要求真情实感,不能做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否则就是无稽之谈。   以后每天万达就按照选定的菜品给他炒个菜,他一边吃一边写,才能写出真情感,真味道。   这本书现在已经写了一半了,名字万达都想好了——叫做《舌尖上的诏狱》或者《北镇抚司美食大全》。   杨休羡听了半天,怀疑这邱子晋根本就是借出书之名,行蹭饭之实。   这菜谱才写了一半,也就是说,到写完之前,邱监生还是天天要往他们衙门跑!   他们两人正在叽叽咕咕个不停,外头有人轻轻敲门。   房门打开,一个身着素色袈裟,年约六旬,满脸端庄慈悲的老尼姑,带着刚才的黑脸尼姑,和手里端着茶碗的年轻尼姑三人一同走了进来。   “阿弥陀佛。”   老尼姑朝两人行礼,“贫尼法号玄敬,乃是本庵主持。不知今天有贵客前来,有失远迎了。”   三人谦虚了一番,然后各自入座,两位尼姑在旁边侍立。   “早就听说玄敬师太戒行精峻,开览经法,甚至曾经开坛讲经。弟子也是一心向佛,今日是来向师太讨教的。”   杨休羡谦卑地笑了笑。   接下来杨休羡和老尼姑的对话,把万达听的那个叫做云里雾里。   什么“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又是什么“来者不欢喜,去亦不忧戚,不染亦无忧,二心俱寂静”。   一会儿幡动,一会儿心动,机锋打的一套一套的,虽然说的都是中国话,在万达耳朵里跟外语也差不多了。   “听我的徒弟说,两位檀越诚心向佛,愿意布施本庵,为大雄宝殿的佛像贴金?”   绕了一圈,老尼姑终于来到了正题上。   “是。”   杨休羡双手合十,正色道,“弟子和我这位兄弟,都发了愿,要是愿望达成,就为贵庵的佛像妆金。”   “啊……两位一看就是诚心诚意的,两位的心愿,佛祖菩萨一定听到了,是必定会达成的。”   老尼姑慈爱地看了看他们,“其实……施主不妨做两场法事,办个道场。一来显得更诚心,观世音娘娘听闻之后,自然会来送子。二来,也能为冤亲债主消减罪孽,好早日登上西方极乐。”   看来那两个尼姑办事效率挺高的,把他们求什么都报告给师父了。   万达听得好笑,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杨休羡一脚。   杨休羡低头笑了笑,不过很快隐去了笑容,抬头用非常“迫切”的目光望向玄敬师太。   “师太言之有理,就是不知该做什么样的法事呢?”   “听施主刚才说,令堂是难产而亡,那就要念‘血盆经’了,要做三天的水陆道场……”   半个时辰之后,万达和杨休羡两人缓缓起身,走到佛堂门口。   经过主持和两位尼姑的建议,两人决定十天之后,连做两场法事,请尼姑们在庵堂内连念三本经书。又在寺内定了一年的琉璃海灯和高塔香,届时有寺内尼姑日夜照管,保证烟火不绝。为了扩大功德,还要请十方僧尼共同祈福——当然这是另外的价钱。   这些法事、灯油钱和布施费用,总计差不多要花费一百多两。杨休羡二话不说,从兜里掏出一张百两的银票,恭敬地放在桌子上。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啊。”   三个姑子低下头,对着银票咕噜咕噜念佛不止。   果然是幸甚至哉。   “老尼不便出门远送,就由我的两个徒儿送两位到山门口吧。”   将银票收进宽大的衣袖中,老尼姑朝二人躬身相送。   “啊……师太,刚才我进门的时候就想问了。”   杨休羡本已经走出了佛堂,突然想到什么似得,转头指了指那副白衣观音像,“这幅画笔法劲道,线条柔美。观音身后画的那片竹林,仿佛都能听到潇潇风声一般栩栩如生。这作画之人,必定非凡。”   “确实,确实。”   看来老尼姑也很是得意这副画作,不然也不会挂在当门口了。   “师太,不知道这幅画能否割爱给我?弟子想把它挂在家中佛堂,日日烧香,好叫菩萨保佑我全家平安。当然,不会叫师太白给的。”   说着,就把左手伸进右手衣袖中,作势又要掏钱。   “阿弥陀佛,我们出家人看到有檀越原意供奉佛像,敬重三宝,开心还来不及,应该主动奉上才是,怎么会要施主的钱财呢?”   玄敬连连摆手。   万达心想你刚才收我们一百两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呀。   “不过嘛……这是我师父的心爱之作,她直到坐化之前,还在欣赏这副杨柳观音呢……”   玄敬一脸为难。   看到这位年轻英俊,关键是出手阔气的施主露出失望的表情,老尼姑心疼地说道,“施主不要心急,这幅画实际上是我的小师妹玄莲所绘,施主若诚心求画,不如去找她。”   “玄莲?”   万达微微侧过脸,就看到了画像上的那朵小小莲花印。   “是,我师妹玄莲从小精通丹青,尤其擅长为观音作像。不但能画观音大士的三十三法身,还能画四十种不同手势。被我师父称赞为在诸多小辈中,最有大智慧,大缘法的弟子。”   提起这个师妹,老尼姑倒是流露出几分真情实感的骄傲神色,“如今京城广济寺内供奉的那副千手千眼观音像,就是我师妹在五年前绘制的。宝相庄严,恢宏巨大,整个京师怕是找不到第二幅了。”   广济寺?   杨休羡心中纳罕。   他们的主持,不就是现任的顺天府都纲,德昌大和尚么?   都纲,提举整个顺天府辖内所有寺庙和庵堂的一切事物,。   别看这只是个芝麻绿豆大的九品官,要坐上这个位置,可不容易。必须是精通各种佛教典籍,严格遵守戒条僧规,深受珈蓝界和广大信众们信任的“高僧大德”才能担此重任。   现任的都纲法号德昌,是上一任广济寺主持,同样也是上一任顺天府都纲的法愿老和尚的得意弟子。   别看他年纪轻轻,出家受戒还不到十年。却很是了得,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已经是统领一州之地的佛教领袖了。   “那不知道玄莲法师上院何处?既然这幅画玄敬法师不能割爱,我们向玄莲法师求画就是。”   绕了半天,杨休羡终于说出了目的。   “啊,就是在西山的妙音庵,说来也不远。”   玄敬师太笑着说道。   “不过嘛……”   她有些为难地说道,“那是个小庙,在翠微山的脚下,香火不是很旺,只有我的师妹和她的两个徒弟而已……为了避嫌,她们只接待女客,男子不得入寺。”   “哎……那真是可惜了……”   杨休羡无不遗憾地说道。   怕两人出去的时候再引起骚动,黑面尼姑命令那个稍微年轻些的,叫做“静修”的尼姑送他们从后院的小门离开。   这寺庙的后堂因为香客不能随意涉足,果然比前面幽静了很多。   三人笔直走到后墙边,最后连偶然路过向他们打招呼的姑子们都看不到几个了。   静修走到一扇漆黑的小门前,打开门栓,对他俩打了一个稽首,准备送客。   “这位师太,现在都已经要晌午了,我们俩兄弟都饿了。我看这周围都没有餐馆,我俩也不想吃外面小摊上的粗食。不知道贵寺有没有吃素面素菜的地方呢?”   万达上前一步,故作天真地问道。   要说这万达果然是中年妇女杀手,饶是这个总是对男人板着脸的静修师太,看到他这番惹人怜爱的模样,也微微露出了笑容。   “说来真是可惜了。本来小庵有一个极会做素宴的女厨子,原本带着一个女孩子,借住在我们后山的院子里。她烧出来的饭菜,我那玄莲师叔都赞不绝口。可惜她已经搬走了,不然还能留两位在小庵吃一顿午膳呢。”   带着一个女孩子,又极会做素宴,不是宋嫂,又会是谁?   万达眼睛一亮。   “听师太的意思,现在这个厨娘已经离开了庵堂么?真是可惜啊……”   他十分努力地绷住嘴角,“万分遗憾”地说道。   “对了,刚才喝了师太泡的茶,觉得非常香甜,还带着些竹子的香味。不知道是什么茶叶呢?既然吃不上素宴,能够带些茶回去,我们也不算白走这一趟了。”   万达看出来了,这个稍微年轻点的尼姑,比那个黑脸尼姑好说话,于是准备跟她多扯几句,再多多地套出些消息来。   杨休羡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也不是什么好茶,茶叶是市面上直接买来的。不过我们后山有一片竹林,贫尼觉得竹叶清香,所以存放茶叶的时候,就放一些竹叶进去,想让茶香染上竹叶香。”   说道这里,静修师太颇有些得意地点了点脑袋,“师父喝了也很是夸赞呢。”   “果然是好茶!师太……不知道能不能分给弟子一点呢?就一点就行!也算是结结佛缘吧。”   万达说着,掏出袖子中的荷包,从里头直接拿出一颗金瓜子,递到眼睛都瞪圆了的静修面前。   “使不得,使不得。”   静修连连摆手,“不过是一些茶叶而已,算不得什么。贫尼这就去取。”   “使得,使得。这样把,就当做这是功德钱,请师太代收转交一下。”   万达不由分手地将瓜子塞进静修的指缝,后者一边说着“使不得”,一边将金瓜子塞进袖子中,转身去取茶叶了。   “高!”   杨休羡伸出大拇指,心悦诚服。   “那是,爷是在街面上混大的。”   万达得意地挑了挑眉毛。   不一会儿,静修师太满脸笑容地重新走了过来。她倒是个实诚人,带了好大一个茶叶罐回来,目测至少有两斤。   “多谢师太了,真的教您费心了。”   万达恭敬地接过罐子,千恩万谢。   “对了,刚才您说……那位玄莲师太也曾经尝过素斋?师太也会下山行动么?”   “我们这位师叔呀,她性格孤傲,平时很少下山。”   静修收了金子,对万达的脸色越发好看起来,“师父得了那么好一个厨子后,特意下了帖子,请师叔来用餐。师叔那么一个目下无尘的人,吃了都说好呢。”   “哎……可惜了。今天我们兄弟俩,是画也没有得到,素斋也没吃到。不过,好在还有静修师太的茶叶……啧啧。”   万达落寞地说道。   看到这漂亮小财主失落的表情,静修都觉得微微心痛了。   “啊……不过她也可能是在师叔那边呢?她离去之前曾经找过我,说听说有人在西山看到了她的丈夫,所以带着女儿就匆匆离去了。哎,说起来将近一年了,至今没有她的半点消息,也不知道她们母女如何了。”   静修安慰地说道。   西山!   宋嫂她离开慈悲庵之后原来去过西山。   这个线索太重要了!   杨休羡和万达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双手合十向静修辞行。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静修捏了捏袖管中的金瓜子,喃喃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两人绕了一圈,重新回到庙门口的广场上,此刻庙前的人潮已经稍稍退去。很多人上香祈福完毕后,已经开始往内城方向移动了。   毕竟今晚的灯会才是重头戏。   别说京师内外的居民,很多外地的游客也特意赶来看灯,就是为了亲眼目睹“仙殿深岩号太霞,宝灯高下缀灵槎。沈香连理三珠树,彩结分行四照花。水激葛陂龙化杖,月明缑岭凤随车。”的一幕。   在广场前头的小摊上,给小黑买了个全新的绸缎大红花,戴在它的大脑袋上,看着小黑欢快地挥动着两支长耳朵,万达心情大好。   西山的庵堂,白衣观音,玄莲法师,还有宋嫂,眼看这些线索一点点地浮出了水面……今天的收获太大了。   两人入城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未时了。   城门口挤满了等待进城的人群,万达和杨休羡两人一驴一车被堵在大门口,半天都不见得挪动半步。   很有点六百年后北京五环的味道了。   这两人按说安全可以找来城门守卫,亮出自己的身份,直接进城。   不过万达做了两辈子的良好公民,至今还没意识到属于锦衣卫的特殊权利可以带来的便捷。所以只是傻乎乎地坐在小黑的背上等着。坐的实在不耐烦了,就跳下驴背,一会儿逗逗小黑,一会儿跑过来趴在车梁上找杨休羡说话。   杨休羡这边,自然乐的和他在一块消磨时间。   两人都还没用过午膳,眼看入城的队伍还长着呢,他干脆打发仆人去城门口摆着的那些小摊子上,买些干净的糕饼果子回来垫饥。   他自己则坐在车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万达闲聊起来。   杨休羡算计的可好了。   这个时候回到北镇抚司,铁定要被拉去城里巡逻。还不如在这里慢慢磨蹭到将近上灯的时候。   能躲过巡街不说,还能和万大人一起看看灯,交流交流感情呢。   元宵佳节,落日熔金,没有什么比在这一天的夜间,和“佳人”一块观灯更加有趣味的事情了。   “杨千户,那个玄敬师太说了,妙音庵不准男人入内,那我们该如何是好呢?”   万达站没站相地靠着小黑驴,懒洋洋地说着,整个人周围在午后阳光的照拂下,几乎都发出一层淡淡的光了。   “是啊,这可是个大问题呢……”   杨休羡可能被他传染了,也难得浑身没了骨头似的歪靠在车架上,看着万达脑袋上那个红色小揪揪,觉得自己又想撸一把了怎么办……   “放行了!放行了!”   前头本来凝滞了很久的人群,渐渐地动了起来,看来是从别处调来了守卫,入城的速度明显增加了。   万达兴奋地转身牵起小黑。谁知道这驴子不知道是不是站的太久了,突然翻起来驴脾气,四肢蹄子居然钉在地上一样,就是不肯挪动了。   “小黑,小黑我们回家啦。今天累了吧,回家给你吃糖啊,别发脾气啦。”   后面已经有人开始不耐烦地催促,万达尴尬的要死,讨好地对着小黑驴再三央求。   也是,这个小黑驴自打进了伯爵府大门,受到的就是宝马级待遇。每天走的最长的路程就是从南熏坊出来,沿着东长安街走到锦衣卫衙门,总计路程不超过一刻钟。   今天它不算站在这等待的时间,光从从城内城外打了一个来回就花了两个时辰,这驴娇生惯养习惯了,能不累么?于是现下就发作了。   非但不肯挪步,还倔强地伸出脖子,“昂啊昂啊”地“引吭高歌”起来。急得万达一筹莫展。   “下一个……你不是本地人吧。路引呢?没有路引不能入内,边上去。下一个……叫你呢,下一个啊!你倒是上来啊!”   城门口临时调配来的士兵,毫不客气地呼呼喝喝。见到万达居然和他的驴造成了交通堵塞,呼喊半天都不回复,于是大步上前,毫不客气地伸手要推。   “小子!说你呢!聋了吧你。”   “你做什么?”   杨休羡一个纵身,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在士兵的手指碰到万达之前,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捏。   后者疼的当时就趴在地上,嗷嗷直叫。   大冬天的,一瞬间脑袋上疼的汗出如浆。   “你们两个,居然敢对官爷动手!来人啊!”   这士兵身旁的一个小兵拔出刀,对着杨休羡喝道,“我看你们两个鬼鬼祟祟的,一看就不是好人!统统抓起来,蹲大狱去!”   本来还在排队的百姓们一看到刀子,吓得顿时四散开来,又是你踩了我,又是我磕了你,场面一下子陷入了混乱之中。   “搞什么呢!都什么时辰了,人还没放完?一会儿都要点灯了!”   就在此时,带着高会等一票校尉们,正在巡街的邓总旗骑着马走了过来,大声呵斥道。   “哎!万大人,杨千户!你们查案回来了啊!”   邓总旗仰天大笑一声,从马上跳了下来,对着二人拱了拱手。   “既然来了,就一起巡街吧!哥几个都忙疯了,王喜王大人都亲自带队了往皇城外去了。”   放开已经抖成筛子的守门士兵,杨休羡无奈地长叹一声。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浪漫,注定不属于节日里也要加班的公务员。   “那我回北镇抚司衙门,给兄弟们做宵夜。”   举起手里的茶叶罐,万达笑道,“给你们做一个‘禅林竹叶茶叶蛋’。保佑大家今年都圆圆满满,顺顺利利!” 第23章 女装查案   半个月后   几天前,锦衣卫们派出了一队人马,便装打扮,在西山打探消息。果然打听出曾经有人见过一对年轻的母女,很久之前在翠微山出现过。   不过再进一步的消息,就没有了。毕竟已经时隔一年了。   至于奉命监视忘我阁的东城兵马司那边,也送来了消息。说这院子确实有些古怪,差不多每隔三五天,就会关门闭户一回,谢绝散客入内。   奇怪的是,虽然门关着,但是里面灯光依旧,还会隐隐传来乐声,明显还是有人在里头寻欢作乐。   兵马司的兄弟曾经敲门询问,那位林三娘就说今天院子被贵人包了,只是不接外客而已,没有大事。   贵客包下整个青楼,在本司胡同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毕竟京师之内,最不缺的就是达官显贵。多的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掷千金博一笑的风流浪子。   “等下回那个‘贵人’来的时候,让兵马司报个信过来,我们派人去跟踪一下。”   杨休羡用手指点了点桌子吩咐道,然后转头看着那边被众人团团围住的万达。   “我不干!为什么是我?所里那么多人呢,我不愿意!”   被压在椅子里的万达发出了绝望的吼声。   杨休羡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他捂住嘴,干咳了两声,抬头冲着邓翔叫到,“邓总旗,温柔点。别伤着我们万千户了!”   “大人,放心吧。我每天早上都给我家娘子画眉,这个我可拿手了。”   右手拿着一只眉笔,邓翔回头答应道。   “啊呀,万大人,别乱动了,戳到你眼睛了怎么办?乖乖让我把眉毛给您画的长一点啊。我夫人说了,今年流行又长又细的眉毛。哎,万大人,您原本的眉毛有点粗啊,要不属下拿刀给您刮细一点?”   “你敢!我杀了你!”   万达急的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又被人七手八脚地按了下去。   “胭脂来了,胭脂来了!让一让啊。”   邱子晋挥舞着手里的锦盒,快步进了偏厅的大门。   “我问过卖胭脂水粉的货郎了。这个胭脂是今年春天京城里的小娘子们最喜欢的颜色,叫做‘人面桃花’。来,来,快给万千户试一试。”   他说着,挤到众人中间,炫耀地打开了锦盒里头的小罐子。   “怎么样?好看么?”   一整罐红馥馥、粉哒哒的,在后世被女性们成为“死亡芭比粉”色的胭脂,暴露在万达面前。   “哇,真好看!是粉色的。可不比大红的娇嫩多了嘛。”   “邱监生是在哪个货郎手里买的,且叫他在外头候着。等会我也给我家婆娘买一罐回去。”   一群“钢铁憨憨”们对邱子晋的品味大加赞赏,纷纷表示不愧是未来的翰林学士。虽然还没有娶妻,但是挑胭脂的眼光已经比他们这群娶了老婆的糙汉子高出一大截了。   就连高会都沉默地点了点头,木讷的眼睛里分明写着两个字:好看。   好看你的头!   “我不干!别把这玩意涂我脸上啊啊啊啊!救命啊!”   眼看邱子晋这个斯文败类,居然挖出一大坨诡异的桃红色膏体往他脸上凑。万达闭起眼睛,绝望地喊起了救命。   场面混乱极了。   且看惨遭众人“蹂躏”,满身“大汉”的万达。   如今他一身春衫打扮。上面是水葱色绣百合花的合襟短袄,外面披着一件嫩姜黄的大衫,下头是孔雀蓝绣飞鹤的马面裙,腰上系着秋香绿的绦子,露出脚下两个红色翘头小履。   我们的万达,堂堂锦衣卫世袭千户大人,皇帝陛下的小郎舅。今天一走进北镇抚司的大门,连驴都没来得及栓好。就被一群兴奋到不行的臭男人拉到偏殿,强行脱去本来的飞鱼服,换上了这身嫩的可以掐出水的女装来。   有句话说的好——“如果没有条件,那就创造条件”。   在北镇抚司内部并不存在女性锦衣卫的情况下,为了查案,勤劳智慧的大明公务人员们,决定委屈委屈他们的万千户……请他乔装打扮一下,做成女子模样,潜入翠微山的那个妙音庵。   这才有了以上混乱的一幕。   “杨大人,看看,怎么样!我们万大人好看吧?是不是‘姿色超群’,比起那些正牌的小娘子都美上三分呢?”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闭着眼睛,已然放弃挣扎的万达推到了杨休羡面前。   不得不说,邓总旗不愧是精通闺房之乐的风流男子,还有那总是蹭吃的邱监生,他挑选胭脂的眼光还真的不错。   虽然只是薄薄地上了一层水粉,将万达原本的眉毛稍微拉长了些,又在嘴唇和脸颊上轻轻点了些粉嫩色的胭脂,只能算是淡妆素抹吧。   不过架不住我们万大人天生丽质啊。   他本来骨架就小小的,脸蛋只有巴掌那么大。身量还没长开的少年,本身就有种雌雄莫辩的美感,穿上女装也不违和。   而且就像是万贞儿说的那样,继母吴小娘子生的好,二弟也是相貌堂堂。   万达他本来就皮肤雪白,加上一副水灵灵的大眼睛。哪个人看了不说好,都说他是那画中金童转生降世,又喜庆又可爱。尤其深得中老年妇女的喜爱。   如今这样打扮起来后,只要不说话,活脱脱一个娇俏可爱的美娇娘。凭谁都认不出,这是个男儿郎呀。   万达闭着眼睛,拧着眉毛,半天没有听到杨休羡回话,不由得好奇地睁眼眼睛。   然后就看到了杨休羡一副似笑非笑,憋得很辛苦的表情。   “果然很丑!我都说我不干了。”   万达气的哇哇大叫,伸手就要扯掉头上的发冠。   “大人别这样啊!好不容易请了梳头娘子进来弄好的。这要是再梳一次,又要耽误一个时辰呐。”   邓总旗急忙拉住他的手,转头狠狠地用眼睛剐了杨休羡一刀。   杨大人也真是的,没看到万千户都要炸毛了么,怎么都不说两句安慰的话呢。   哎,这个万千户,怎么脾气跟他那个“小黑”一模一样,倔得跟什么似得。   今天这一身的衣服和头面,都是他问他家娘子特意借来的。这可都是从苏州那边弄来的新货。他媳妇特意准备过完年,开春的时候穿的。   整个京城里还没有人穿过这个款式呢。   要是被大人一不小心给弄坏了,他夫人可不得劈了他?!   想到这里,邓翔无比后怕地揉了揉还肿着的脸颊。   陛下可能也觉得那四百个人头在西四牌楼和元宵花灯一起招摇的场面过于不雅,有违京师的节日气氛。于是在正月十三上花灯的时候,就命人把脑袋都摘了下来了。好让大家过一个喜庆的上元节。   邓夫人和邓总旗成亲多年了,自然知道自家丈夫每到十五晚上一定会上值,干脆也没回京。一直过了二月才从大兴县的娘家,带着孩子姗姗回来。   结果一进门就看到本应该在锦衣卫衙门里当值的邓总旗,正打开她的衣橱,一脸猥琐地从里往外掏衣服和裙子。   一边挑挑拣拣,一边还念念有词:这个好看,她穿了肯定好看……   再转头,就看到屋子中央的小桌上头,放着一堆珠宝首饰。   定睛一看,无一不是自己平日里舍不得拿出来穿戴的珍藏,就这么大喇喇地被散在桌子上。   好家伙!   老娘不在一个月而已,你居然连小的都找好了,还想把老娘的宝贝衣服首饰拿出去给那个狐狸精用!   邓夫人也不管孩子在场了,一个巴掌就朝邓总旗的脸上呼了过去。   任凭邓总旗怎么解释,这些衣服首饰是用来办案用的,她都不相信。扯着邓翔的耳朵一路打进了北镇抚司。   最后还是杨休羡出面,才解决了这场风波。   顺便又把邓夫人好一顿夸,说她贤惠又漂亮,生的女儿乖巧又可爱,老邓家祖坟冒青烟了才能娶到那么好的老婆。   说的邓夫人一开心,就把这些最好的衣服首饰都贡献了出来,给他们办案乔装用。   “我可警告你啊,这些衣服的料子都是上好的。还有我的首饰,都是托人从南京弄来的。”   邓夫人拉着女儿,走到锦衣卫衙门口,转头指了指邓翔的太阳穴,“敢弄坏一点,老娘要你赔一套全新的。不!两套,赔三套全新的!”   揉了揉被打的热乎乎的脸颊,刚从惨痛的回忆中走出,回头一看万大人居然开始动手乱扯衣裙,吓得邓总旗急忙讨饶。   “万大人,万祖宗,小祖宗!属下还不想英年早逝啊,您委屈委屈,就当‘为国捐躯’了吧。”   听到他连“为国捐躯”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杨休羡知道再闹下去就不好看了。   急忙走到万达身边,双手扶住他的肩膀,正色道。   “万大人,大家都是堂堂男子汉,属下知道你的委屈。属下也为你委屈。”   “唔……”   万达狐疑地看和他嘴角勾起的弧度,觉得他怎么说的,跟做的有些不一样呢。   “但是我们这都是为了办案不是么?难道您不想早日查出‘忘我阁’和那个‘妙音庵’有什么猫腻么?再说了,除了大人您,整个北镇抚司……哦不,整个锦衣卫衙门里,谁能穿得下这身女装——高会么?”   从来都不曾忤逆任何上司命令的高会上前一步,点了点头。   “好的,大人。”   只要能救出宋嫂母女,穿女装就穿女装。   “……”   整个偏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万达看了看身高八尺,虎背熊腰,两根眉毛粗的堪比蜡笔小新的高会,想象了一下他穿女装的样子……   好冷啊,这女人的裙子穿起来真的好冷。   “算了,我可以穿女装去查案。”   万达指了指捧着胭脂盒,正在一边看好戏的邱子晋。咬牙切齿地说道,“但是他必须和我一起穿!”   这“妙音庵”因为是小庙,故而平日里都是大门紧闭,只有每逢初一、十五,和诸神佛菩萨的圣诞和得道日才会对信众开放。   因此众人足足等了半个月,直到今天二月初一了,才开始行动。   站在北镇抚司门口,看着高会驾着一辆朱顶粉壁的香车,缓缓向城西方向驶去,邓翔有些不安地用胳膊肘碰了碰杨休羡。   “大人,就他们三个真的可以么?要不我们多带一队兄弟,偷偷埋伏在翠微山周围。”   高会的身手他自然不会担心的,但是他这回是扮做送小姐去上香的家仆,不能进入庵堂。   到时候只有万大人和扮做他丫头的邱监生两人深入虎穴,好叫人担心啊。   “万大人还是有点身手的,放心吧。高会虽然不能进去,但还是会在外头接应他们。”   杨休羡抬头,看了看日头,距离晌午还有一段时间。   “这几天让城西兵马司那边盯得紧些,尤其是夜里。‘忘我阁’这两天一定会有行动。另外咱们自己衙门里,这两天轮到休沐的兄弟们暂时委屈一下,都先在衙门里头待命,随时准备行动。”   “是,大人。”   杨休羡往本司胡同的方向眺望了一眼,冷冷一笑,“估计也就这两天,案子就能破了。”   “大人,咱们现在去哪里?”   走回内堂,看到杨千户开始动手解衣服,邓翔不由得好奇地问道。   “今天不是初一么?”   杨休羡将外衣脱了下来,挂在身后的衣架上。   “我们大男人去不了‘妙音庵’,那就去城内的‘广济寺’上香吧。换衣服。”   翠微山,明代之前叫做平坡山。因为朱见深的祖父,宣宗皇帝的爱女翠微公主葬于此地,所以被改名叫做翠微山。   此地属于西山支脉,海拔不高,玲珑可爱,满目苍绿,不愧“翠微”之名。   穿着青色粗布衣服,带着六合一统帽,家仆打扮的高会跳下马车,将架在车架上的马凳拿了下来,敲了敲车门。   “小姐,我们到了。下车吧。”   万达有些好奇地掀开帘子朝外头眺望,发现他们的车子停在一间很小的山门前面。   门口只有两三个蹲在地上卖香的婆子,也不见周围有什么香客,俩老婆子干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这副门庭冷落的样子,和半个月前慈悲庵门口人山人海的情景形成鲜明对比。   “啪!”   万达还想把脑袋伸出去看看,突然手背被紧挨着他坐着的邱子晋重重地拍了一下。   “哪有你这样不端庄的小姐。注意你的身份。”   邱子晋说着,越过他一把拉下帘子。   看着这个梳着双环髻,鬓角上还插着一朵红色小绒花,身着嫩黄色袄裙,腰间扎着双色鸳鸯绦带,一副小丫头打扮的邱子晋,万达再一次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笑!”   邱子晋咬牙切齿道。   真是斯文扫地,今天这副模样要是被国子监那帮人看到了,他邱子晋日后还要不要做人了……   要不是这家伙答应了之后要给他做一道金齑玉脍,他才不会答应穿劳什子的女装呢!   “快点下去,然后扶本小姐下车啊。”   万达说着,“柔弱”地伸出了手掌。   “都没见过你那么没有规矩的丫头。注意你的身份。”   看着邱子晋恨恨地跳下车,为他打开车门,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伸手搭住他的手背,万达得逞地一笑:这就叫“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阿弥陀佛。”   三人正要一起往庙里走,一个年轻的尼姑在门口拦住了他们。   “各位檀越,小庙清静,恕不接待男客。”   用上衣抱着脑袋的万达,透过衣服的缝隙,朝着邱子晋使了个眼色。   “师太……”   邱子晋刚开口,发现自己说话声音粗的吓了那小尼姑一跳,急忙咳嗽了两声,换了假嗓子,“娇滴滴”地说道,“师太,他是我们的家丁。我们是陪我家小姐来上香的。”   “既然如此,那就请在庙外稍等片刻吧。”   小尼姑的一双眼睛朝他们三人扫视了一番,看到万达一身华美的衣裙,又看这丫鬟也穿的极好,料定这位小姐是有钱人家的闺秀,笑意盈盈地将他们请进了庵堂。   高会见他们都进门了,将马车拴在庙门口一棵大柳树下,自己在车边揣起袖子蹲下。   过了片刻,发现没有什么香客上山,而那两个聊天的老太太也准备回家吃午饭了。于是他悄悄转身,隐没在了一片树林中。   这小尼姑刚才打量了这三人一番,万达他们也把她看了个遍。   不对头。   邱子晋悄悄地对着万达摇了摇头,示意他要小心。   不怎么去寺庙的万达不是很清楚这珈蓝庵堂的规矩,但是邱子晋在老家的时候,时常陪伴母亲和家中女眷外出上香祈福,所以颇知道里面的门路。   要知道虽然佛家说“众生平等”,但是对女尼姑,也就是比丘尼的戒律,要比对和尚的要多的多。   和尚需持二百十五条戒,而比丘尼则是三百四十八条。可见对女子信徒的规矩之大,远甚于男性。尤其是佛教传入汉地之后,在男女大防方面,更是戒律严格。   一般来说,按照姑子们庵堂的规矩,无论来客是谁,都是由老尼姑来应答迎接。如果庵堂内当时只有年轻的尼姑,就会干脆直接闭门不开,省的瓜田李下。   这些年轻的尼姑们,都是养在庵堂深处。除非是俗家亲戚相见,或是极为相熟的香客上门,才会在二门相见,普通香客压根就见不到她们。   而走在他们面前的这个尼姑,看着不上二十岁,正在妙龄,怎么看都不该是她去应门。   从后面看过去,虽然她穿的也是一身比丘尼的深色淄衣。但居然在腰间扎了一根同色绦带,顿时显出风流婀娜的身材出来。   刚才猛一照面的时候,邱子晋分明能看到她脸上施了一层薄薄的铅粉,眉毛也略略扫过。   试问哪个正经尼姑会做这番打扮。   不说这“妙音庵”如何,且说就这个姑子,怕就不是个正经人。   带着满满的警惕,两人跟着这个风情小尼姑进了庵门。   这“妙音庵”依山而建,故而不像山下平地的那些庙,进门就是天王殿,然后是弥勒殿,再往后就是大雄宝殿,左右是护法珈蓝和地藏王殿的普通格局。   这个庵堂进门之后,隐隐约约地看到被掩映在一片竹林后的一间粉墙小屋。   三人踩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往南边走,拐了好几个弯,才走到小屋前。   “你看……”   万达踢了踢鹅卵石路面,示意邱子晋注意脚下。   这鹅卵石铺成的小道跟,那天“忘我阁”院子里的那条用的石材几乎是一模一样。只是不同于忘我阁里铺成各种花卉鱼虫的图案,这条小路上的图案只有莲花。   白色的鹅卵石铺出一路盛开的莲花图,真可谓是“步步生莲”了。   “这回可能要遭……”   熟读应天府刑名卷宗的邱子晋顿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   万达见他脚步一顿,拉了拉他的衣袖用眼神问道。   邱子晋不敢多说,摇了摇脑袋,快步迎了上去。   走到一间三开间的雕花门楼前,那姑子侧身将二人迎了进去。   进了门,正堂内有三间佛像,分别是释迦牟尼佛,阿弥陀佛和药师佛。皆是木胎刷清漆,不见贴金的痕迹,很是朴素的模样。   这么看来,和普通的寺庙庵堂也没有什么不同,也就是穷了些……   邱子晋微微皱眉。   万达和邱子晋对着佛像三拜,又接过小尼姑递上的香供在佛前。   “我俩之前在陶然亭那边的慈悲庵烧香。那边的师太同我们说,贵庵玄莲主持是慈悲庵玄敬师太的师妹,精通佛法,持菩萨戒,能说十部经。我们小姐心生仰慕,故而特来拜见。”   邱子晋对着那小尼姑侃侃而谈,一套一套的说辞,把万达听得都愣住了。   乖乖,读过书的专业选手就是不一样啊。   “慈悲庵的玄敬师太确实是我们主持的师姐。既然这样,两位请跟我到后堂。”   那尼姑听邱子晋这个小丫头都如此能说会道,想必她家的小姐更一心向佛,不由得向万达多看了两眼。   进了门后,万达就将包在脑袋上的衣服取下,露出了庐山正面目。   小尼姑见他双十不到,云鬓高耸,粉腮杏目,顾盼神飞,是个极标致的美人儿。再看他一身打扮,这衣服样式从未见过,又新又奇,应该是南边的新货。   那丫头说话的口音也不似京里人,推断下来,多半是哪个南边来的客商之女。若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前来拈香,必定前呼后拥,多的是奶妈子和丫头伺候,不止一个家仆一个丫头而已。   外乡人,那就好办了……   心下算计好了,那尼姑将他们领进后堂后,招呼了一声,就去请玄莲师太了。   “完了,完了。大人啊,这下真的遭了。”   邱子晋站在门首,确定那风流姑子走远了,急忙关上门,对着万达紧张地叨咕起来。   “怎么了?哪里不好?我看我们又找到线索了才对啊。”   万达一进门就看到了墙上挂着的莲花观音像,那观音菩萨的左下方还是印着一枚莲花印,和之前“忘我阁”,“慈悲庵”里的那两幅画一模一样。   都说玄莲法师能画观音菩萨三十三法身,只是不知道眼前这全跏趺坐在莲台上的观音娘娘,是哪个法身。   “观音?这可不是观音娘娘啊,我的大人。”   邱子晋见他完全不明白其中厉害,都要急的跳起来了的。   “这是‘无生老母’的画像。你没看到她手里拿着一个八卦镜么?观音菩萨怎么会拿道家的八卦镜呢。”   “啊……难道是慈航真人?”   看过《封神演义》电视剧的万达同学,隐隐约约地记得道教系统里好像有这么一位造型和观音挺接近的神仙。   “大人啊,这里是庵堂,不是道观。不会有慈航真人的。”   邱子晋都要被他的无知气笑了。   “这是‘无生老母’,是白莲教的圣母。这庵堂是白莲教的教坛。”   万达大吃一惊。   “白莲教又是啥?”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这一节我们来捋一捋老朱家的关系表吧,就捋到成化。   一代目,朱元璋(洪武帝);二代目,朱允炆(朱元璋的孙子,皇太孙,建文帝,在靖难之役后失踪了);三代目,朱棣(洪武帝第四子,朱允炆的叔父,永乐帝);四代目,朱高炽(朱棣长子,洪熙帝,这位比较短命,登基十个月不到就挂了,开启了老朱家皇帝普遍活不长的悲剧之路。   五代目,朱瞻基(朱高炽长子,宣德帝,英明神武,可惜死的早,35岁就挂了);六代目,朱祁镇(朱瞻基长子,英宗,有两个年号。”土木堡之变“之前是正统,”夺门之变“之后是天顺。这个大哥啊,就是被太监王振挑唆去打仗,结果自己把自己打丢了,只好说自己的”北狩“的那位。有人说明代的衰亡不是亡于崇祯,也不是万历,而是以土木堡之变为发端,我本人挺赞同这个观点的。朱祁镇被从辽北放回之后,成为”太上皇“,被囚禁在南宫,过了很凄惨的日子。也正因为这段时间和周皇后以及其他妃子,孩子们的相处,让这位皇上对自己的妻子多了更多的仁爱之心。朱祁镇之前,皇帝死后,除了皇后和下一任皇帝的生母之外都要殉葬,非常残忍。但是朱祁镇下旨,自己死后,妃嫔不用殉葬,从此之后,明代就没有妃嫔殉葬的惯例了)   七代目,朱祁钰(朱瞻基的次子,朱祁镇的弟弟,景泰帝,英宗被俘后,在兵部尚书于谦和孙太后的帮助下无奈登基。但是之后皇留恋皇位,并且废掉了朱见深的太子之位,改由自己的儿子做太子。”夺门之变“后,也被软禁了起来,之后因为”不明原因“死去,还不到29岁)   八代目,朱见深(朱祁镇长子,成化帝。本文男主的姐夫哥)   差不多就这样吧,应该可以看明白了。 第24章 如痴如狂   话分两头,这边邱子晋同学正在给万千户科普白莲教是个什么玩意儿。那边换上了便装的杨休羡已经带着邓翔,来到了广济寺。   广济寺在城西地界,距离西四牌楼不远。   因为离邓家很近,故而邓夫人经常来这里上香。   她时常跟丈夫提起这里的主持是如何如何的慈善祥和,寺院是如何如何的广大恢宏。听得多了,邓总旗也多少有些印象,为杨休羡介绍起来的时候,口若悬河。   “我家那婆娘,一年不知道要花多少银子在这里。有时候我都怀疑了,我当锦衣卫出生入死的,赚的钱为啥都给和尚花了。真是狗屁不通。”   邓翔边说边无奈地摇头。   广济寺建于金代,曾经一度被荒废。直到景泰年间还是间破庙。   直到八年前,有一群山西僧人云游到此,不忍看到珈蓝破碎,于是发了大愿开始重建寺庙,重妆佛像。经过僧人们的努力,逐渐有了如今的规模。   “八年而已,这群僧人……果然是‘有志者事竟成’啊。”   看着周遭纷至沓来、摩肩擦踵的香客们。又看看大雄宝殿内不止三大佛像,就连两旁的十八罗汉都已经贴上了明晃晃的金箔,那叫一个气派了得。简直可以和皇家寺庙之一的敕建大隆善寺比肩了。   “走,去后面看看。”   两人分别手持三根清香,先是随着众香客一路走,一路“虔诚”地一间间佛堂拜着。   待走到后院僻静处,杨休羡和邓翔闪躲了几下,避开时不时路过的僧人们,弯弯绕绕地往内走去。   这寺庙的后堂,是和尚们居住生活的地方,香客都是非请勿入。   两人经过了几栋看起来是下榻住宿用的小楼,又走过了藏经阁,渐渐地走到了后院靠近后门的地方。   在紧闭的后门前头,看到了两亩稻田,和一亩菜地。   稻田旁,两个农人打扮,带着斗笠的男子正在用餐。   一般来说寺庙周围通常有两三亩薄田,供给和尚们的日常斋饭用。这里位于城区而不是深山,不然的话至少还有一个后山可以逛逛。   俩农民各自捧着窝窝头,身边的酱色缸子里放了几块咸菜,就着咸菜,两人一边皱起眉头,一边往下咽窝头。   “两位这时候才吃午膳呢,都差不多要到未时了吧,真是辛苦。”   邓翔装作“不经意”路过的样子。走到俩农民身后,随口搭讪道。   “干完活儿才有饭吃。不然那些和尚们又要嚼舌根,说什么‘不劳不食’。一个个的,面色都黑的很呢。”   其中一个脸尖尖的中年人抬起头,整了整斗笠说道。   “就这两亩田,能有什么活儿?你可不要框我。”   邓翔大摇其头,表示不信。   “这儿当然只有这些田了,但是架不住城外的田多啊!就东城外面的那一块地……”   “哎,你跟他说这些干什么!饭都堵不上你的嘴么?”   这尖下巴的中年人还没说话,就被一旁的老者打断了。   邓翔敏锐地听出来,这两人都是山西口音。   “这不是你们这些香客可以随便进来的地方,趁着和尚们没看到,快点出去吧。”   留着山羊胡,满脸皱纹的老丈皱起眉头说道。   “哎,老丈这话说的无礼。不是我吹牛,这京城里,除了皇宫,就没有我们小衙内不能去的地方。那群和尚见到我们衙内,只会恭恭敬敬地‘阿弥陀佛’。”   邓翔指了指远处站着的,貌似正在四处看风景的杨休羡说道。   两人抬头望过去,果然看到一个穿着丝绵外袍,公子哥模样的人,正背着手,露出一副傲慢的表情看着他们。   老头低下头不再多话。倒是中年人,嘴里不满地嘟囔了几句,邓翔听得也不甚明白。   “我们老爷的官大得很。你们寺庙城外的田多,多的过我们老爷?我们在城南有几百亩地,家中的佃户有二十多户人家。你们这破庙,比得上么?”   “几百亩地,十多家佃户就敢炫耀?那你见到上千亩地,一百多户佃农,岂不是要吓死?什么老爷,什么官儿,穷酸!”   那中年嗤笑一声,转过身去,不再回答。   “我呸!你还不是给人种地的,真当自己是地主呐!”   邓翔摆出一副十足小人嘴脸,朝他们背后啐了一口,往杨休羡方向走去。   “大人,这个寺庙有问题,‘影射’的农田居然都上千亩了。这两个人也都是外地人,不是应天府人。”   走出后堂范围,邓翔低声在杨休羡身边说道。   本来他们来查广济寺,是认为它和慈悲庵有些关联,可能找到有关宋嫂母女的线索。   没想到居然套出了这么重要的情报。   杨休羡脸色很是不好。   先不谈那上千亩的农田能够逃脱多少税收。就一百多户佃农的存在就足够称得上是一起大案了。   正常来说,会在寺庙里或者周围帮忙和尚们打理田地的,只有附近的村民。有的小庙、苦庙甚至都是和尚们亲自躬耕,对他们来说,劳动是最重要的修行。   而这个广济寺,从重新修复到如今,前后也不过才八年而已,哪里来的上百个佃户依附与它?   唯一的可能,就是流民。   流民,隐射……   一想到这两个词,杨休羡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大明王朝从创建伊始,到最终灭亡,前后国祚二百七十六年。而流民的问题,就足足困扰了这个庞大的王朝二百七十六年。   明末大乱,李自成拥兵自立,将这最后一个汉民族的皇权政体最终毁灭。   其中,有小冰河的冷气加成的原因,有女贞部族兴起的原因,有东林阉党之争的原因。   但是流民问题,也是压在它这匹巨大骆驼上的一根重要的稻草。   洪武大帝定鼎中原之后,就设立了非常明确的户籍制度。   这套制度,在华夏大地上,可谓源远流长。   根据《尚书》记载,早在殷商时代,政府就已经开始对人口进行统一登记、管理。《汉书》中更是记录了韩信依靠先秦时代的“咸阳老档”来管理新生的汉王朝的掌故。   经历过元末流民大乱,并且以此发家的朱元璋,自然不会允许自己一手擘建的皇朝,毁于下一个流民起义。   于是,在明朝建立后不久的洪武三年,朱元璋在承袭部分元代户籍制度的情况下,创建了“里甲制”。   以十户为“一甲”,一百一十户为“一里”,管理人民。并以此为滥觞,建立了几千年来封建王朝中,最最严格的籍贯制度。   并且在南京玄武湖上,建立了管理国家户口档案,收纳天下户籍人口和土地情况的“黄册库”。   这个籍贯制度,哪怕在六百年后的今天,依然影响着生活这片土地上生存的人们。   所谓“籍贯”,“籍”者,名籍。   洪武三年,朱元璋下诏,所有人户应占籍应役。军发卫所,民归有司,匠隶工部。天文、医药、乐部、僧道者,归于礼部。   “籍”对应的是“役”,也就是工作。   理论上,父传子,子传孙,子子孙孙,不更其役。即使考上科举,也不会改变其役籍,军户还是军户,民户一样是民户,只是不用服役了而已。   “贯”者,“乡贯”也,就是户役所在地,通常就是出生地,或者是服役所在地。   明代,或者说古代王朝,基本不允许人民在土地上随意流转。商人要外出,举子要考试,都必须办理路引。   如果没有路引,逃脱乡贯,或从事不符合本籍的职业,那就是“流民”,按照大明律,要押赴原籍州县复业。   虽然建立了里甲制度,和黄册制度,但是流民的问题从未得到根本性的解决,甚至在明朝中后期愈演愈烈。   流民们通过变更户籍,依附大家族,寺庙的方法,在新的地方找到了新的生存方式。而在黄册库,在州府衙门的典籍上,他们或是不存在,或是失踪已久。   这些捉摸不定的人口,就像是幽灵一样,散布在大明的土地上,成为皇朝的威胁和软肋。   杨休羡当然不知道大明朝哪天会因为流民问题,面临分崩离析的危险。就目前而言,单是京都周围的流民已经够让他操心了。   这几年,北直隶地区“映射土地”的情况和逃籍避税的流民越来越多,一边是顺天府和户部收不上税,另一边是寺庙道观根本不纳税。已经对京师隐隐产生了不良的影响,皇上迟早要下手整治。   说到底,兼并土地也好,百姓逃税也好,归根到底就是流民问题。   而收留流民的最多的——就是寺庙。   若是只收容几个流民也就罢了,官府也不会过问,毕竟早就蔚然成风,管也管不过来。   然而上百个人是什么概念?   要知道这广济寺和内皇城就隔着一个庆安坊,是站在皇宫西边角楼上都能看到的地界。   这样的“天子脚下”,藏着差不多一个营的“黑户”是何等让人毛骨悚然的情况。   事情已经严重到必须上报给陛下的程度了。   “万千户啊,万千户……怎么你随随便便插手一个案子,后边就能扯出那么大的动静呢?”   饶是服侍了两朝帝王,在锦衣卫干了十年的杨休羡,都不曾在短短一年时间内,经历那么多大案子。   杨休羡隐隐记得,那些腐儒书生们曾经提过,说赵家的仁宗皇帝,“百事不会,只会做官家”,是天生当皇帝的料。   难道我们的万千户,是“除了做饭,百事不会,只会干锦衣卫”,是天生当锦衣卫的料不成?   “阿嚏!”   这边刚听完了邱子晋同学对白莲教的描述,万达突然感觉背后一凉,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   “大人,听明白了么?”   邱子晋怎么感觉眼前这万大人一边听一边翻着白眼,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呢。   那可是白莲教啊,我的万大人!   “懂了,懂了。多简单的事儿,被你说的那么复杂。”   万达抹了一把脸。   看把这小邱给激动的,都把唾沫星子喷到他脸上了。   “什么弥勒降世,无生老母,真空……真空家园?啧啧,我还真空牛奶呢。”   万达不屑地说,“你就说它是个邪教不就好了,说那么多我听不懂的干嘛。”   “整个锦衣卫上下,除了你,谁都懂。”   邱子晋很铁不成钢地咬牙。   邪教嘛!以前上辈子万达居住的小区啊,读书的时候,学校的宣传栏上啊,都有普及过相关常识的嘛。   骗财,骗色,骗命,还有鼓动造反,别管它叫什么,总不过就这些套路。   普通人信了之后,轻则倾家荡产,重则坐牢吃枪子儿。   防火,防盗,防邪教,这点觉悟,本人还是有的。   再说了,老子有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护体。诸神不禁,百毒不侵,你们这些古代人就不要为我操心了。   这么一说,万达隐隐约约想起来,小时候在央视六套看过功夫皇帝李连杰演的《黄飞鸿》,里面就有白莲教。   熊欣欣演的那个“九宫真人”就是白莲教的BIGBOSS,是“反清复明”的。   今天听了小邱一番话,万达才知道原来白莲教不只是“反清复明”那么简单,原来它造反的历史可谓源远流长了,可以一直追溯到唐朝。   可以说是几百年来,全心造反。一直造反,从未成功。反复打击,依然造反。也不知道它图什么。   如果“造反界”要评敬业标兵的话,这位绝对是C位出道。   “小邱,别怕。”   万达拍了拍邱子晋惊魂不定的肩膀,“万大人保护你。”   邱子晋叹了口气,还想要在说些什么的时候,佛堂的门被悄然打开。   两人双双回头。   一双浅蓝色绣着白色莲花纹路的布鞋,从门外踏入。   从下往上看,来人穿着青灰色的僧衣,腰间是一根用绿色和白色丝带打出的宫绦,系着吉祥纹路的绳结,坠脚是一块小巧的白玉莲花佩。   再往上看,浅灰色的观音兜披在肩膀上,露出尖尖的下巴颏。不点而红的朱唇,配上细长幽怨的眉眼,眉目流转之间,勾魂摄魄。   一阵无名幽香渐渐地扩散在这小小的佛堂内。   “仙姑?”   见到来人,邱子晋同学当场咽了咽口水,发出了由衷的赞美。   万达则觉得呼吸都要停止了。   “上辈子”的时候,万达的老妈很喜欢听越剧,家里一直放着各种越剧的音乐唱段。万达虽然不喜欢,催眠似得也听了很多。   一句小时候常听的戏词,此时突然涌入他的脑海   从此不敢看观音。   “阿弥陀佛。贫尼玄莲有礼了。”   玄莲尼姑单手立掌,露出玉葱般的纤纤手指,朝他们施了一礼。   眉眼之间,竟与墙上挂着的那副“无生老母”的肖像有几分相似。也不知道玄莲师太是否参照了自己的面目,绘制的佛像。   这玄莲师太作为玄敬老尼姑的小师妹,虽然已经不下三十岁,比不得刚才那个小尼姑来的青春可人。但举手投足之间传达的风情,绝不是不到二十岁的少女能够拥有的。   “听说二位仰慕佛法,想要见一见贫尼?”   玄莲和万达各自入座,邱子晋迟疑了一下,站到了万达的身后。刚才的那个带路的小尼姑则退了出去,转身将门带上。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万达觉得那股幽香似乎更浓了些。   “是,是的。”   不等万达回答,邱子晋就呆呆地说道。   “听两位口音,是从外地来的么?”   玄敬扯了扯袖子,靠在矮桌上的胳膊微微倾斜,斜着眼睛朝他们两人看来。   “是,是啊……从南边来的。”   邱子晋同学再一次抢答。   “没想到小庵的名声那么大了。真是惭愧。”   玄莲用手捂住口鼻笑了笑。   万达觉得头有点晕。   “那贫尼,就为两位女施主,来说说‘弥勒下生’的典故吧。”   玄莲朱唇轻启,开始侃侃而谈。   “混沌初开之际,天地间有阴暗两宗。有‘无生老母’派燃灯佛、释迦牟尼佛和弥勒佛下界……”   邱子晋站在一旁,听的认真,不住地点头。   他眼神忽明忽暗,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但是内心又开始隐隐抗拒,下意识地摇头。不过在玄莲的反复提示下,又把脑袋低了下去。   再后面,只有不停的点头和不时的感叹了。   万达起初也是这样的状态。   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玄之又玄。   玄莲的声音很清楚,但又很模糊,她所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耳边萦绕,却又好像远在天边。   弥勒佛,光明世界,未来佛……东林白莲……   那一个个玄妙的词汇,混成一片湿哒哒,黏糊糊的流水,将两人轻柔地包裹起来。   这种感觉……万达挣扎地眨巴了两下双眼。   好熟悉啊。   这不就是我“上辈子”上学的时候,在课堂上要瞌睡又不敢瞌睡时候的感觉么?   关键她说的什么玩意儿,老子听不懂啊。   可能是“学渣”的本性过于强大,又或者是对于上课这种事情的反抗本能,让万达渐渐走出了这被迫洗脑的状态。   朦胧之间,他看到正在伸出双手结印的玄莲,宽大的衣袖下面,露出了呆在皓腕上的一个镂空莲花香囊球。   香囊?   万达一下子清醒过来。   娘的!我就说呢,老子一个基佬,怎么会被一个女人搞的五迷三道的?   原来是这个玩意作怪!   这里头一定是控制意识用的迷香。   万达望向身边的邱子晋,这家伙已经全然一副魂儿都被勾走的模样,居然已经开始嘿嘿傻笑了。   再想起刚才迷糊之间听到的内容,分明就是之前小邱给他普及的白莲教的教义啊!   万达心道:好险!亏这邱子晋刚才还几次提醒他要注意,结果先着了道的人居然是他自己。   待我“将计就计”,看看这尼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万达想着,也跟着露出了迷茫的笑容。   为了防止自己再被洗脑,他不动声色地用指甲抠住自己的掌心。   一次又一次,到后来,万达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掌心已经隐隐出血了。   “喂,赶车的那个。”   “妙音庵”的门口,正蹲在马车边啃着干粮的高会抬起头,就看到了刚才来应门的那个小尼姑朝他走了过来。   “你们小姐今晚要留宿在我们庵堂,让我出来给你说一声。”   她嫌弃地看着一身粗布衣衫的高会,用袖子捂住鼻子,好像他身上的穷酸味熏到她似得。   “那……我们小姐明天会回去么?”   高会拍了拍身上的饼屑站了起来,一脸憨厚地问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说不定你们小姐被我们主持所感化,决定抛弃红尘俗世,也出家做了姑子呢……”   小尼姑轻浮地笑了笑。   “那,那怎么行……我们老爷肯定不准的。老爷和太太就小姐这么一个女儿,还指望她养老呢。”   高会一脸慌张地说道。   “那我就管不了了。”   尼姑说完,扭着腰往庵门走去。   天色已晚,也不会有人来上香了,她利落地栓上了门栓,不理会外头还呆立着的高会。   “万大人,邱监生,要撑住啊。”   看着女人消失在门内,高会转身,冲着着后面的树林,学了一声杜鹃的叫声。   不远处的树林中,两颗小树晃动了一下,似乎正在与他呼应。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杨休羡和邓翔两人绕过后堂和藏经阁,贴着抄手游廊,一路快步往外头走去。   在拐角处,一个刚从药师殿里走出来的香客,不巧和步履匆忙的两人撞了个正着。   “哎呦……”   邓翔被撞得倒退了两步,杨休羡则眼明手快地一把拉住差点摔出一个屁股蹲的老头,将他堪堪扶起。   “老丈,您没事吧?”   杨休羡刚把人扶起来,都没站稳呢。   这老头居然箭步一窜“蹭”地甩开他,激动地往寺庙广场的方向走去。   “搞什么啊?老头身手那么利落?”   老头走路带风,差点又把邓翔给撞着了。   “主持,主持来了!”   “太难得了,居然可以看到主持。上回捐的香火钱,果然没有白捐。”   说时迟那时快,几百名香客听到了主持出现的消息,都激动地从各个殿宇中跑了出来,一下子将大雄宝殿外的广场围得水泄不通。   杨休羡惊讶地和邓翔互相看了一眼,无论如何想不通,只不过是广济寺的主持出现在了自家的寺庙中,这些人干嘛跟疯了的似得。   就在此时,一阵轻柔和缓的乐声从两人的身后升起。微风吹来,杨休羡抬手,居然抓到了一片吹来的桃红色的花瓣。   转过身子,杨休羡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只见四名十岁左右的小沙弥分列两边,其中两人左手搭着花篮,走一步撒一把。   另外两人手持木柄铜制香薰炉在前头开道。   小沙弥后面跟着两排四人的仪仗,也都是和尚。   一人打钵儿,一人吹笙,一人敲铃铛,一人敲木鱼。   刚才那冬日飞花,仙乐渺渺的效果看来就是他们弄出来的。   在往后头看,是一座八人抬着的高辇,明黄色的辇布迎风发出“噼噼剥剥”的声音。   一个身着织金袈裟,头戴錾金丝五佛毗卢帽的男人高高端坐在上面,一手结印,一手捏着佛珠,嘴角带笑,正由上而下地看着下面狂热的信徒们。   高辇之后,是两排共十六人带着孔雀蓝头盔的仪仗队。一队打着扬得高高的红色大纛,一队人手里分别拿着金鱼,宝瓶,华盖,金轮等佛教八宝。   这庞大的队伍缓慢而庄严地在广场内移动者,朝大雄宝殿方向而去。   不过一个主持在寺内的排场,居然赶得上亲王的仪仗了!   年少时,曾经因为家世和相貌出众,在锦衣卫殿前仪鸾司短暂任职过大汉将军的杨休羡一眼就看出其中的僭越之处。   “佛爷!佛爷来了!我的病马上就要好了!”   “佛爷!多看我一眼啊佛爷!”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的顿足,有的捶胸呼号,有的干脆一头撞上法轿的栏杆,如痴如狂的模样,看的杨休羡和邓翔胆战心惊。   逆着阳光,那高高在上的主持朝他们的方向瞥了一眼,在一片佛乐和信徒的哭嚎声中,往大雄宝殿里挪去。   “邓总旗……”   杨休羡松开了被他自己捏的生疼手掌,冷笑地转过脑袋,看着满脸惶恐,双腿都在微微战栗的邓翔。   “这些排场,这样狂热的景象,尊夫人,跟你提过么?”   作者有话要说: 来科普一下那些让人头疼的皇后太后们首先登场的是孙太后,孙太后是朱瞻基的第二位皇后,朱祁镇的亲妈,是为很有手段的老太太,活了64岁,经历了宣德,正统,景泰,天顺四个时期,最后在天顺六年薨逝。老太太最值得一提的功绩是在北京保卫战中坚持支持于谦,并且在国家危难之际将朱祁钰推上皇位,拒绝瓦剌人利用亲儿子朱祁镇对大明没完没了的敲诈。万贞儿也是她派去保护自己的孙儿朱见深的。另外她还推动了英宗废除残忍的嫔妃殉葬制度,是一位光芒四射的女性。   朱祁镇前后也有两位皇后,分别是周皇后和钱皇后。   第一位钱太后是为非常可怜的女子,在英宗北狩的这段时里,拿出所有的积蓄想要”赎回“丈夫,更因为整日伏地哭泣,活生生地哭瞎了眼睛,因为风湿瘸了一条腿。朱祁镇与他少年夫妻,感情非常深厚。   周太后是朱见深和朱见泽的生母,这位老太太戏可多了。   人生的前半段主要和钱太后做斗争,不顾朱祁镇的遗愿,钱太后死后,不准她和朱祁镇合葬。一开始还不准儿子封钱皇后为太后,要独尊太后之位。后期主要精力放在和万贞儿做斗争上了。   景泰帝朱祁钰虽然做皇帝的时间不长,也封了两个皇后。分别是杭皇后和汪皇后。   汪皇后因为不同意朱祁钰废掉朱见深的太子之位,被直接废后,新太子朱见济的母亲杭氏成为了杭皇后。   等到朱祁镇复位的时候,杭皇后过世挺久了,但是一想到自己儿子的太子之位被杭皇后的儿子给抢过,朱祁镇就气不打一出来,把人家坟挖了,尸体拖出来烧了,后位尊号也废了。   倒是汪皇后,朱祁镇和朱见深父子都很感激她,虽然没了皇后之位,但是恢复了她郕王妃的身份(景泰帝被废后,封为郕王),这位老太太一直活到正德年间。熬死了N代老朱家的皇帝。活的非常够本。   本期科普就到这里啦 第25章 深入虎穴   “小邱,小邱醒醒啊。喂,听得到我说话么?”   趁着玄莲师太说累了,回房稍作休息的片刻。万达将原本站着的邱子晋拉到椅子上坐下。   双手捏住他的肩膀,不住地前后摇晃。   邱子晋歪着脑袋,双眼迷茫地看着他,可又像是根本没有在看他似得。而是在看一朵花,一片墙,不带半点情感。   “邱子晋,说话呀。”   万达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脸颊。   邱子晋愣愣地低下头,口中开始不断念念有词:无上老母,真空家园。弥勒净土,光明出世……无上老母,真空家园。弥勒……   “邱子晋!邱监生!弥勒什么啊弥勒,你正常点啊。”   看到全然一副傻了的模样,完全不见平日的机灵利索,急得万达团团转。   惨了惨了,大学霸变成大痴呆了。   这邱子晋要是真的出了事,耽误了两个月后的科考,国子监的那群老先生还不跟锦衣卫的人拼了?   “这个妖尼,究竟施了什么法术。小邱那么聪明的人都着了她的道。”   万达张开手掌,看着自己被抠的血肉模糊的掌心,恨的咬牙切齿。   社区宣传栏诚不欺我,邪教害死人啊!   回想起来,刚才真的好险。   要不是他对佛教知识本来就一无所知,也就不存在什么被人偷换概念的可能,从而打下了坚实的“反洗脑”基础。   又加上“上辈子”万达在学校念书的时候,早就修炼出的“上课脑子就放空,管你老师说什么”的本能反应,才能坚守住“本心”。   不然,恐怕就连他都要被那个妖尼给洗脑了,变成了现在这个二傻子的模样。   可怜的邱子晋,他就是平日里念书太多太杂,但对佛家经典却又是一知半解的那种,所以被人三言两语就迷惑了。   不过,最最关键应该还是那个迷香,摄人心魂的迷香……   虽然玄莲暂时离开了,但是房间里依然留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香味。   万达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想要开窗换气,却发现所有的窗户居然都被从外头钉死了,根本推不动。   刚才进门的时候,怎么就没发现这屋子一直没开窗呢!真是太不小心了。   万达捶胸顿足,愤恨不已。   他又走到门边,试探性地轻轻推了下门。   “锁住了……”   果不其然,他们被彻底困在这里了。   看来这群妖尼从他们两个踏入妙音庵的时候,就已经盯上他们两个了。   万达有一刹那,简直怀疑自己和小邱的男人身份是否已经被她们识破了。   不过,也有可能这妙音庵就是专门利用给信徒传道的机会,诱拐妙龄女子,为非作歹,从中谋利。   宋嫂母女说不定就这样被骗走的呢?   万般心思萦绕心头,焦躁地转过身,走到桌子边,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   “哐!”   桌子上的瓷杯和杯盖互相撞击,发出好大一记响声。   万达低头一看。   啊,这是刚才那个玄莲师太说的口渴,叫妖艳小尼姑送来的一碗茶水。如今人走了,这茶水却还剩下半杯。   天不亡我!待我这就用茶水泼醒他!   万达右手举起茶碗,正要将冰凉的茶水往邱子晋的脸上泼,下一刻却迟疑了。   等等……他们如今脸上都是特意扑了粉,抹了胭脂的,要是妆没了,一会儿被看出是男儿身怎么办?   纠结地将茶碗握在手里,万达的视线一路朝下……   对上了小邱同学为了配合今天的丫头装扮,特意换的青色绣合欢花的鞋子。   小邱同学,对不住了……   万达吸了口气。   本来处在浑浑噩噩状态的邱子晋突然感到一阵激灵,浑身的汗毛都冻得直竖了起来,头上梳着的两个圆环都差点炸开。   “你,唔……”   还没等他开口,万达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邱子晋瞪大眼睛,这才看到万达一手捂着他的嘴,一手托着一只空茶碗。   不知为何,感到脚底下一阵凉飕飕的。   邱子晋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左脚上的鞋袜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除去了,露出了光溜溜的脚底板。   这也就罢了,自己的左脚上为何一片水渍?   再定睛一看,左脚大拇指上居然还沾着两片茶叶。   这个万千户,居然脱了他的袜子,往他脚底板泼凉水!   现在可才一月份啊,刚交了春,还没出六九呢,他是想冻死他么?   “醒了醒了,终于醒了!”   看到邱子晋狐狸似的狭长眼睛中飘过一百条脏话弹幕,万达放下茶碗,激动地抱住了他的肩膀。   “太好了,我以为你要傻一辈子呢。”   万达将脑袋埋在他的肩膀上激动地抽了抽鼻涕。   “你说谁傻呢,全京城谁有我聪明。让开让开,好恶心。”   邱子晋生气地推开万达,又朝他啐了一记口水,撩起桌上铺着的桌布,随便擦了两把脚底板,穿上鞋袜。   “你不记得了么?你刚才都入魔了,跟个大傻子一样。”   万达拉过一把椅子,坐到邱子晋对面,看着他貌似已经恢复了清明的双眼,有些担心地将手伸了过去,“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干嘛呢?别动手动脚的,都是大男人。”   邱子晋眼疾手快,一把拍开他的手。   指甲不巧刮到了万达的手心,后者呲牙咧嘴地将手快速缩了回来。   “你的手怎么啦?”   看到一闪而过的红色,邱子晋一下子站了起来,将万达本已经缩到身后的手拉了出来。   入眼的这只手,整个掌心已经见不到一块好皮肤,血水在翻开的肉里蔓延开来。   “怎么会这样?”   邱子晋不由分手地将万达另外一只胳膊也拉了过来,翻开手掌。   这只比刚才那个更惨,掌心几乎都被扎穿了,连骨头都隐隐瞧到了。   都说十指连心,这掌心受伤的痛感又岂会少过手指。   这要多狠心,能把自己的手掌掐成这样啊。   “怎么,到底怎么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万大人,快点告诉我啊。”   邱子晋双眼含泪,无比后悔自己刚才莽撞的行为。   才十几岁的少年人,何曾经历过这些。哪怕这几个月在刑部历事,也不过就是做做文书,抄抄案卷而已。   当“血肉模糊”四个字真的从书本上走下来,化为眼前的实物,年轻的国子监生终于体会到了真正的恐惧。   “没事,别怕。”   万达收回手掌,笑着对他摇了摇头,“我说的,万大人会保护你的。”   “啊啊啊啊!!”   鞭子劈开皮肉沾出的血丝和肉丝飞溅开来,沾到了裙子上,年轻的妇人用双手捂住脸蛋,发出了惊恐的叫声。   “大人饶命!我招了,我现在就招!”   已经被打成血窟窿的犯人哀嚎着,大声讨饶。   “用力打!现在想起来要说了,晚了!”   膀大腰圆的力士抡起钢鞭,再一次对着刑架上的人挥了过去,被用刑的男人连连哀叫。   “饶命……”   大约十鞭之后,犯人发出最后一声痛苦的哀鸣。接着脖子一歪,再也没有声息了。   “他,他怎么了?”   妇人从指缝中看到这一幕,颤颤巍巍地问道。   “死了。”   那高大的力士伸手搭上了犯人的颈侧,然后冷冷地说道。   “来个人,把他拖出去。”   门外两人唱了一个诺,将刑架上的男人解开。   尸体“扑腾”一下笔直摔在地上,两个力士一人拖住他的一条腿,面无表情地拖了出去,留下地上长长的一道血痕。   妇人惊惧地抱住自己的肩膀,几乎将自己整个人都缩进了刑房的角落里。   “下一个给谁用刑?”   力士放下鞭子,走到桌边,喝了口水。铜铃大的眼睛望向坐在一旁的主簿,又回头指了指那妇人。   “是她么?”   “这个……”   主簿低头,看了下桌子上放着的卷宗。   “不,不!不要!不要打我!”   妇人抱住头,撕心裂肺地大喊起来,“我不是犯人,我不是!”   她双膝跪着,爬到主簿面前,哀求道,“我不是犯人,民妇是锦衣卫北镇抚司邓总旗的夫人樊氏。邓翔邓总旗,你们应该知道他的呀。他是杨千户的下属。”   看到这年轻的主簿露出一脸不信的神情,邓夫人再接再厉道,“万娘娘,宫里万娘娘的弟弟万大人和我们家老邓可好了。真的,不骗你,你们去锦衣卫衙门问问,我家老邓一定会来救我的。”   没错,这妇人就是邓翔那位美丽又刁钻的夫人樊氏了。   今天下午天还没黑的时候,樊氏正在家里操持家务,准备晚餐。一群顺天府的官差们直接拿着铐子闯进了她家门,不由分说就将她从西四牌楼的家里拉了出去。   先是将她关在女牢里一个多时辰。周围的一群人,不是暗娼窑姐儿,就是又臭又脏的疯婆娘。   这樊氏自从嫁给了邓总旗,过的都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如何承受的住这些腌臜臭气。   她疯了似得拍门,说他们抓错了,她是良家妇女,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结果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差人,将她提了出去。本以为是放她回家的。没想到却直接把她扔到刑室里来了,还教她亲眼目睹了前一个犯人被活活打死的过程。   樊氏一个妇道人家,平日里都是吃斋念佛的。去市场上买鱼买肉,都恨不得对着死鱼死猪念一段《往生经》的人。怎么受得住如此血腥的一幕?当场就吓得哭爹喊娘起来。   “你这妇人,休要罗唣。你还敢提北镇抚司?我们这的刑房再厉害,也抵不过北镇抚司诏狱的一星半点。你再乱叫,我现在就给你上夹棍。”   主簿放下手中的毛笔,厉声呵斥道。   “不,我没有撒谎,民妇真的是北镇抚司邓总旗的夫人……啊,我懂了。”   樊氏擦了擦眼泪,从头顶上拔下一枝珠钗,放在桌子上。   “唔?”   那主簿抬了抬下巴,对着叉腰的力士方向努了努嘴。   “对,对,是民妇不懂事了。”   樊氏马上就领会了他的意思,将手上戴着的一对金钏儿也褪了下来,同刚才的珠钗放在一块。   “求求老爷,派个人去锦衣卫衙门找我家老邓……呜呜呜,我真的冤枉,我什么都没干呀。”   说着,樊氏匍匐在地上,身子软的就跟糍粑似得,再也爬不起来了。   将珠钗和手镯都收进了袖子里,主簿站了起来,对着力士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走出了刑房。   出了大牢,就看到门口正站着一个焦急的人影,可不就是樊氏的丈夫,邓总旗邓大人么。   “两位辛苦了,辛苦了。”   看到他俩出来,邓翔连连作揖。   邓翔身边,还跟着一个小旗,也跟着他一同行礼。   “岂敢岂敢,都是为了办案。”   主簿还礼之后,从袖子中拿出了刚才收入的两件首饰。   “这两样都是尊夫人的,现在物归原主了。”   “不不不,既然给了,哪里有收回来的道理。牢里的规矩,邓某也是知道的。”   邓总旗连连摇头,“只要能保住她的命,让她不要再头脑发晕,这些身外之物算得了什么。”   “这……”   “或是卖了,或是当了,拿去请顺天府的兄弟们喝酒吃菜都好,就当给邓某一个面子吧。”   邓翔说着,惭愧地别过脸去。   “真是家门不幸。老子在锦衣卫拼死拼活才挣下了这点产业,本来就是给他们母女花的,如今居然被白莲教给骗了……哎……”   回想到刚才在广济寺的那么一幕,邓翔现在还脚跟发软。   大明朝从太祖爷、永乐爷到现在,防白莲教跟防什么似的,当成是国朝第一大患。就这样也没能挡住白莲教的星火蔓延,尤其是北直隶这块,说一句“重灾区”都不为过。   他自打吃了锦衣卫这碗饭,十多年来,刀下也不知道有多少白莲教徒的亡魂了。本以为篱笆扎得紧,至少后院平安。   谁知道呢,自家的夫人居然也会走上这条路!!   若不是他跟着杨大人,还有袁指挥使那么多年,他们是晓得自己的一片赤胆忠心的。才愿意给他和夫人这个坦白从宽的机会。   不然,那个傻婆娘如今哪里是蹲在顺天府大狱,而是在锦衣卫大狱,甚至直接被投了北镇抚司的诏狱了!   就连他,作为教徒的家属,不管是否牵涉其中,至少是个革职待查的待遇,哪里还能像现在一样上下运作呢。   就从广济寺出来,到现在,短短几个时辰里,邓翔为了打点一切,已经花了将近百两白银了。哪里还会在乎这小小的珠钗手镯。   一想到过去这么多年在北镇抚司里,他仗着他的资历、人脉,大肆榨取犯人家属的钱财。几年内就在北京城买了宅子,又在老家买了地,过上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好日子。   再回头看看今天,真是不让人感叹一句“报应不爽”都不行啊……   “刚才那个死了的……”   邓翔指着地上的血迹,颇有些不安地问道。   “总旗放心,那原本就是个杀人犯,定了秋后问斩的。如今不过是绕了他半年的嚼谷,早点送他上路去了而已。”   主簿摆摆手。   “大人要办事就尽快吧。你们袁大人和我们大人现在已经入宫面圣了。等我们大人回来瞧见了,大家就难做人了。”   邓翔连连点头,转身对着身边的小旗说,“你就吓吓她,这婆娘胆子小,经不住恐吓的。让她有多少说多少,你懂的。”   “属下省得。”   小旗抱了抱拳,往监狱方向走去。   过了好久,樊氏软成泥的身子骨总算有了点气力。她抬头一看,这刑房里除了她空无一人,正在奇怪怎么连个看守都没有。   此刻,旁边的刑房似乎又开始用刑了,女人的尖叫声隔着厚厚的砖墙传了过来,吓得她把身子缩成一团,躲在桌子的下头瑟瑟发抖。   “嫂子,嫂子……”   隐约地,她听到有人在叫她。   樊氏抬起头,就看到刑房门口站着一个看着挺眼熟的人。   “嫂子,你还记得我么?我是跟着邓总旗的徐小旗啊。”   来人指了指自己。   “啊……有印象……是,是跟着老邓到家来喝过酒。”   樊氏惊喜地看着他,狼狈地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我们老邓呢?他怎么不来啊?我都要怕死了,快点叫他带我出去吧!”   “嫂子,可别说了!我能进来都不错啦。”   徐小旗记得上司的嘱咐,开始了对上司夫人的恐吓。   “你加入了白莲教,我们邓总旗受到牵连,如今已经被下了诏狱,革职啦。”   “啊!”   樊氏难以置信地捂住嘴巴,倒退了两步。   “你们的女儿妞妞,属于犯人家属,也已经被带走啦。”   徐小旗眼看这招挺有用,决定加大剂量,“要是被坐实了罪名。她就是犯妇之女,又是军籍……小小年纪,可能要被送到军营里当营妓了。”   “不!不可以!妞妞不可以!”   提到唯一的女儿,樊氏彻底投降了。   “她才十岁,她懂个什么?不可以的,绝对不可以的……你们要问什么,尽管问我。而且我也不是白莲教徒啊,呜呜呜。我只是给广济寺捐了钱而已。他们的主持德昌大和尚是弥勒佛转生,肉身成佛。我只是想要他保佑我们妞妞身体康健,不要再生病了。我真的不是什么白莲教徒啊。”   樊氏吓得魂不附体,泣不成声。   说到底,这樊氏也只是个愚昧妇人,被人欺骗了而已。   她和邓总旗唯一的独生女儿妞妞,自从出生后,就从小三灾八难的。大病小病不断,所以她才会在那么多寺庙里捐钱捐物,只为了祈求女儿平安。   这么多年来,她捐的最多的就是广济寺了。   大家都说德昌主持是肉身佛爷,被他灌顶加持后,能够百病不生。她就是信了这话,才会一直不断捐钱,就是希望他给女儿灌顶……   什么白莲教的,她哪里知道这些呢!   这边邱子晋撕下自己内衣的下摆,咬断做成了两条绷带,给万达双手缠上没多久,就听到外面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两人立即露出痴呆的表情,坐在原地不动。   来人不是玄莲师太,也不是那个妖艳的小尼姑,而是换了一个没见过的尼姑进来。   虽然也很年轻,不过长相普通,属于粗粗笨笨的那种,应该是个粗使的弟子。   “吃饭吧。”   那尼姑将两碗水饭放在桌子上,又顺手点上了蜡烛。这昏暗的房间里总算有了几丝光亮。   尼姑端着托盘走进来,没有来得及带上门,万达趁着她低头点蜡烛的功夫,迅速朝外头张望了一下,发现天色已经半黑了。难怪自己饥肠辘辘了。   又是一股诡异的香味……   万达瞥了一眼点燃的蜡烛,发现这蜡烛和市面上卖的寻常白蜡烛不一样。蜡烛上面居然精心地刻了两朵莲花图案。   他料定这蜡烛和那妖尼的镂空香囊一样,都被是“加了料”的。   万达偷偷踢了邱子晋一脚,后者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狠下心来,对着自己的大腿用力地扭了一下。   疼痛让人保持清醒。   两人端起饭碗,开始扒饭。   要说这小邱也是个人物。   他们两个现在都深陷虎穴,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了。   这家伙居然还能趁着尼姑转身的空子,小声凑过来跟万达说:这饭太难吃了,比大人你做的差得远了。   万达现在很后悔,后悔自己当年读书的时候没有好好学习历史。   像邱子晋这样的人物,这样的心态,真的考中了进士,当了官,放在哪朝哪代,还不是个名垂青史的大人物,他怎么就错过他了呢!   “你们两个……”   那尼姑看他们吃完饭后,依然呆呆地坐着,不由得狐疑地说道。   “怎么不晕啊?”   这蜡烛里的迷香,难道失效了?   晕?   说晕就晕!   尼姑话音未落,眼前这两人就大头朝下,双双往饭桌上倒去。   “呼……”   那个看上去像是小姐模样的,居然还开始打呼了。   “我就说么,师傅的迷药,什么时候失效过。”   笨姑子傻傻一笑。   妙音庵,后山后门处,已经等待了一个多时辰的高会终于听到了后门被打开的声音。   一驾青布油壁小马车缓缓从庙内驶出。   赶车的虽然带着一个偌大的斗笠,遮掉了头顶,但是依然看得出,是一个女人。   “布谷,布谷……”   在车子离去后不久,山谷里又飘荡起了凄凉的杜鹃声。   声声渐远,声声断肠……   坐在马车里的玄莲师太,看着对面两个脑袋靠着脑袋的漂亮“女孩子”,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又年轻,又漂亮,关键是都傻乎乎的,一看就是好拿捏的。   过了今晚,这两个,就是她的摇钱树了啊……   玄莲得意地勾起嘴角。 第26章 信你个鬼   在城门关闭之前,油壁小马车进了阜成门,穿过银锭桥,笔直朝南边的本司胡同方向驶去。   马车颠簸得厉害,万达和邱子晋两人都觉得自己要被颠散架的时候,终于听到外头驾车的人“吁”了一声,车子缓缓停下。   “把她们两个给我抱下来,小心着点。”   玄敬师太在弟子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对着外头的两个男人说道。   下一刻,万达就感觉自己被人横腰腾空抱起。   “哎,这小妞看着眉清目秀,怎么上手那么重啊?”   不知名的臭男人没想到怀里的“小娘子”看着苗条,骨头却是很有分量,一时不察,往前一个趔趄,差点把腰给折了。   “哎,你来试试这个!你看这个丫头脸蛋小小的,手腕细细的,实际上重的像头猪。我刚才差点没抱起来。”   后头抱起邱子晋的男人更是一脸苦相,弯着腰说道。   听得万达和邱子晋不约而同地捏起了拳头:你才重!你才像猪!   男人将万达扛进一间屋子里,重重地放在一张四周围了一圈红色纱幔的大榻上。   “走吧,一会儿佛爷要来了,还要给他们准备茶水和饭菜呢。去晚了,是要被三娘骂的。”   另一个男人简直是用扔的,把邱子晋丢到万达旁边。还是脸朝下的姿势,看来一路走来是真的累惨了。   “嗯,等我下。”   抱万达的男人低头看着眼前这个杏脸桃腮的“大美人”,忍不住在万达的臀部上重重捏了一把。   “啧,这个不行,屁股太平了。手感不好。”   捏完,还一脸色相,品头论足地摇了摇头。   “你懂个屁,佛爷说不定就喜欢这样的,现在最受宠的几个‘仙妃’,都是身材纤细,清秀苗条的女孩子。佛爷每次一来,都要叫上三四个一起伺候。左拥右抱,享齐人之福。”   另一个男子羡慕地说道。   “我们也就这时候能揩点油了。哎,佛爷有那么多‘仙妃’呢,玩腻了哪个,能赏给我们多好,让我们也喝点肉汤啊。”   “做你的春秋大梦吧。佛爷玩腻了,就要出去接客了。哪里轮得到你?外头胡同里那么多姑娘,‘留香馆’、‘飞燕楼’,只要有银子,什么样的姑娘睡不到?玩佛爷剩下的,有什么意思?还不都是残花败柳了。”   “哈哈哈,话虽如此,不要钱的不是更好么!”   两个猥琐的男人嘻嘻哈哈地彼此调笑着,勾肩搭背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万达听到了门被关上的声音,弹簧似得跳了起来,两手不停地狂拍屁股。   脏了脏了,我屁股的清白没了!   “万大人,这地方好眼熟啊。”   邱子晋走到窗边,看了一眼外头的庭院,惊奇地说道,“大人,这不是‘忘我阁’的那个院子么?”   万达揉着屁股,夹着腿,扭捏地凑到窗口瞧了一眼。   果然啊,斜对面那个小巧的亭子,还有亭子周围的莲花灯,这不就是忘我阁的院子么?   万达环顾四周,发现这间屋子和他们上回来的那间屋子的格局差不多。也是三开间,一明两暗,这卧房应该是在房间的最里头。   床榻的南边,贴着墙壁的一侧,放着一个比人还要高的朱红色柜子。床铺东边是一个围屏,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百花重工地毯,上面放了一个单足鼎立的仙鹤铜炉,和三个蒲团。   他记得上回来的时候,观察到这个院子是以“品”字形,分布了三间小屋,看来这个就是三间里面的另外一间了。   但是和上回招待他们的那间屋子不一样,这间屋子的装饰简直可以用“超凡脱俗”来形容了。   卧室屋子靠着南边的窗户下,用酱绿色的大缸种了数十竿潇湘斑竹。地下放着数盆鲜花,花开灿烂,纷纭辉映。   最让人惊叹的是,这二月里的天气,屋子内居然养了两盆睡莲,一盆才小荷露出尖尖角,另一盆小巧的白色莲花瓣已经微微绽放。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让莲花在初春开放的。   除了地上,桌子、案几乃至柜子上,但凡视线所到之处,都有插在各色花器中的缤纷花朵,君子兰花,弄出一屋子的和暖花香。   绕过卧室的围屏朝外头走去,中间横放着一条乌柏木书桌,上面笔砚齐备,纤尘不染,粗一看也能看出皆非凡品。   桌子后面是一张紫藤编就的靠背小椅,小椅下随意搁着一张金丝小杌子。   一把仲尼式的断纹瑶琴挂在粉墙一侧,另一侧的书架上整齐地放着各种经卷。邱子晋走上前去随手翻看,发现纸张精美,都是用蝇头小楷抄写,经文落款是“真空忘我”。   这里是“忘我阁”……真空忘我,原来如此,看来这里也是白莲教的老巢之一了。   “万大人,来看!”   邱子晋站在中堂,指着墙上的挂画,“你看这幅画,画的是谁。”   万达抬头一看——还是熟悉的笔法,还是眼熟的那个莲花钤印。只是这幅画上画的既不是观音,也不是无生老母。   “这是……哪位?”   万达疑惑地望向邱子晋。   眼前的画中的人物,梳着高高的肉髻,体态修长,面相圆润。身姿优美,体态健康。跏趺而坐,一手扶住膝盖,一手搭在身侧。说不出的风流潇洒,又带着大慈大悲的眼神。   “这是弥勒佛。”   邱子晋答道。   “弥勒佛?弥勒佛不都是圆圆胖胖,肚子很大,笑口常开的那种嘛?”   万达一边说一边比划起来。   他印象中的弥勒佛就是个慈祥的胖爷爷,随身背着一个大口袋,挺着圆滚滚的大肚子的模样。上辈子在美食广场打工,广场的入口处就供奉着那样一尊弥勒佛,老板说这是和气生财,财源广进的意思。   “你说的那种,是宋朝以后才有的弥勒佛像。他是以五代时候的‘布袋和尚’为原型塑造的。因为笑口常开,白白胖胖,面相讨喜,所以深得百姓喜爱。渐渐的,汉传佛教寺庙中的弥勒佛,就多以大肚弥勒的形象为主了。”   看来邱子晋的脑子没给迷药熏坏,拽起学问来还是一套套的。   “这尊弥勒佛,身材高大魁梧,健美俊俏。应该是早期佛教从天竺国传入中土时候的模样。也就是《弥勒下生成佛经》中本来的模样。”   “原来如此。”   万达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不过有一点他明白了——从印度到中国后,佛祖胖了。   “大人,您还是没有听明白啊。”   邱子晋叹了口气。   “白莲教最早的教义,就是从《弥勒下生成佛经》演化出来的。他们的教主诈称自己是明王下世,弥勒出生,要拯救黑暗,带来光明。”   “等等,那‘无生老母’又是哪位?白莲教拜的不是无生老母么?怎么又拜弥勒佛了呢?”   信息量太大,万达脑子有些短路。   “白莲教一开始是以弥勒净土法门为本宗,到后来,逐渐融合了各种本土宗教的教义。除了弥勒佛和无生老母,还有皇天上帝,地狱阎罗,甚至关圣帝,孙悟空,哪吒三太子都是他们崇拜的偶像……教义繁杂,各自都有各自的宝卷。不过信众的最多的,就是弥勒佛祖和无生老母两位。”   “我懂了,眼下谁的流量多,白莲教就蹭谁的流量。和自己的爱豆捆绑销售。最后搞出了一男一女的佛爷圣母CP一起占C位。教徒们想嗑CP的,就嗑CP,不嗑CP的,可以搞毒唯。实在都不喜欢,后面还有一个团队,随便哪个单独拎出来都可以嗑。这个套路我熟悉啊……”   万达恍然大悟。   难怪这个邪教的生命力如此旺盛,能够一直延续到清末,熬死了至少四个王朝和百来号皇帝。原来人家早在几百年前就掌握了流量翻番和变现的秘籍,所以才能一直以来生生不息啊。   “看来宋嫂母女也有可能就是这样被从西山那边骗来了这里。那边有人来了,你看……”   窗外远处游廊的地方有人影在竹林间摇动,万达和邱子晋急忙蹲下,扒着窗台,抬高眼,偷偷地朝外头觑着。   来人一共四个,两男两女,除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不认识之外,其他三个人都是熟人。   领头打着灯笼的是林三娘和那天引他们进来的龟公,后面跟着的女人梳着高高的发髻,满头的珠翠……是瞬间长了头发的玄莲师太?   “假的,是假发髻。”   邱子晋低声说道。   别说,戴了假头套的玄敬师太的颜值更加提高了。   她没有穿白天的尼姑袍,而是穿着一身窄窄的红锈色上衣,下面是白色的百褶鱼鳞裙。真是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   说这个,这个颜值,当尼姑真的可惜了。   这玄敬师太身边的男人,身材高大,面容丰腴。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道破,头戴风流巾。与玄敬一边说笑,一边往亭子里走去。   亭子里已经早就布置好了一切。   在迎风的那面竖了一面用来挡风的螺钿屏风,桌子下头烧好了暖烘烘的碳炉,外头再冷,坐在亭子里也是暖意融融。   桌子上备着四色点心和四色果盘,还有上回下了一半,就封了棋的棋盘。一个红泥小火炉放在棋盘旁,上头架着把铁茶壶。   两人一边继续未完的棋局,一边饮茶。虽然听不到在说些什么,不过看他们两个人眉来眼去的模样,肯定不是在谈佛经。   原来那天看到的围棋残局,就是他们两个手谈的结果。   “这男人是谁?”   万达问道。   “有点眼熟……似乎在哪里看到过。”   邱子晋咬了咬嘴唇,微微皱起眉头,“想不起来了。”   “有人来了,快回去躺好。”   看到林三娘伺候完了玄莲师太和那个男人,转身朝他们这间屋子的方向走来,两人急忙转回内室,躺回床上,闭眼装死。   林三娘进了房,拿起桌上的纱灯走到床榻边,借着灯光,低头细细打量起今天来的这两个“新货”。   “玄莲这次送来的小娘子长得甚是美貌啊……不过,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呢?”   她俯下身子,凑近了万达又细细看了两眼。   眉眼干净,皮肉均匀,按照这样的美人但凡见过,应该不会轻易忘记啊。   “真的好似在哪里见过……说不上来。”   虽然一肚子狐疑,林三娘还是放下灯,从袖管中拿出一个瓷瓶,放到两人的鼻子下面晃了晃。   一股子冰片加上薄荷叶的味道直冲脑门,万达饶是想要装睡也做不到了。   做出一副似梦似醒的模样,他眨巴了两下眼睛,迷瞪瞪地抬眼看了林三娘,然后“失魂落魄”地向后爬了好几步,掐着嗓子,捏着袖子,可怜兮兮地问道,“这里哪里,你又是谁?我不在妙音庵里么?”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小姐莫怕,这里就是‘妙音庵’啊。”   林三娘本来还觉得这女孩子好不眼熟,但是看她举手投足的无知样貌,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怎么会,刚才我分明和妙音庵的玄莲师太在佛堂里讨论佛法呢。”   万达捏着袖子,指了指房间布置,“可不在这里。再说了,玄莲法师呢?”   “小姐,这里既是‘妙音庵’,又不是‘妙音庵’。”   林三娘见这两姑娘害怕的发抖,安慰似得拍了拍万达的肩膀。   “这里已经不是‘凡间’了。这里是‘天堂佛界’。两位姑娘,这是上了‘极乐世界’了。我是接引你们两个人的仙姑啊。”   仙姑?我看你像香菇!   万达和邱子晋肚子里,已经把这个林老鸨子的祖宗八代骂了一百零一百遍,不过面上仍要做出一副惶恐害怕的模样,也不说话,也不反抗,只是不住害怕地摇头。   “真的,两位都是‘与佛有缘’之人,在玄莲师太的指引下,这才进来这极乐仙界。这可不是人人都能达到的,必须要有大智慧,大机缘才有这个福气。”   “真的么?那……真是三生有幸了。”   万达“娇羞”地低下头。   这福气那么好,给你要不要啊?   “小姐,难怪这里那么美,原来我们现在已经是在‘极乐世界’,是在天上了啊。一定是小姐的诚心感动了佛祖菩萨们,他们听到了你的心愿了。”   邱子晋“欣喜”地拍了拍巴掌,一脸天真地说道,“只有我们在天上享福怎么行呢?应该把老爷、太太都接来才对啊。这样我们全家都在天上了。”   “这位丫头真是忠孝。”   林三娘满意地朝邱子晋点了点头,下一秒又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两位是因为佛缘深厚才能上得天堂。只是小姐的双亲恐怕就……没有那么大的机缘呢。”   “仙姑姐姐,有什么办法才能让我的父母也能一起来此享福呢?我不想和我的爹娘分开。不然天堂再好,也着实孤单了些。”   万达岂会看不出这老鸨子满眼的算计,立即打蛇上棍接话道。   “这个,就要看令堂令尊,能够表现出多少‘诚意’了。”   林三娘沉吟了一阵,“如果他们能够表达出和两位一样的诚意的话,佛国也是可以接受他们的。毕竟人之大伦是天性使然,圣母佛爷也会顾念到你的一片赤诚的。”   “好姐姐,快教教我,如何才能让圣母和佛爷感受到诚意。”   万达说着,露出一脸蠢萌的表情,“不瞒仙姑姐姐,我家是外地来京做生意的,也算小有薄产。我愿意将所有的家产都供奉出来,只要能在极乐世界和我父母团聚。”   “好,好!真是个孝顺的好姑娘……”   林三娘骗女孩子不是一回两回了,像眼前这位那么配合的,说实话还挺难遇到的,也不免放下了戒心。   “来,告诉仙姑姐姐,你家住在何处,父母姓甚名谁。你再给我一件你身上的东西作为信物,姐姐一会儿给你的父母报信去。等他们也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后,你们很快就可以在这里与他们见面了。”   听到这里,邱子晋面色一变。幸好林三娘此时全心全意都在褪着头上钗环的万达身上,没有注意他这个“小丫头”。   “仙姑姐姐,你是要找人去我家,给我父母报信去么?”   万达将头上最贵重的一只点翠嵌宝石珠钗交给林三娘,满眼纯真地问道。   “姑娘傻了,我是‘仙姑’,不会和凡人直接接触。当然是托梦给你的父母了。你父母今晚睡着之后,就能见到我了。”   烛光下,珠钗上硕大的宝石和翠鸟的羽毛闪耀着迷人的光泽,将林三娘看的心花怒放,眼睛都舍不得移开。   托梦?你怎么不说你发个微信给我家伯爵老爷呢?   万达简直都无处下口吐槽了,说出一个人名和一个京城内的地址叫林三娘记下。   北镇抚司在京城各处都有驻扎点,以普通名宅和店铺作为掩护。日常有人进出,也做买卖。不是锦衣卫的人,还只当是普通的人家而已。所以不怕林三娘真的派人上门。   话说回来,她要是真的派人上门,估计也是“有来无回”了。   将该办的事情都办妥了,林三娘将珠钗塞进袖管中,又摆出一副慈善的嘴脸来。   “姑娘啊……”   她伸手,想要拉住万达的手。   万达怕露出手上的绷带,下意识地将手攥成拳头,缩到了胸前。   林三娘尴尬地笑了笑,不过很快又堆出笑脸。   “其实我是来给两位姑娘道喜来的。两位姑娘有福了。”   “仙姑姐姐,我们两个已经到了极乐世界,是常人都难有的福气了。怎么还有什么‘福气’呢?”   “姑娘不知道。两位姑娘生的冰肌玉肤,姿容秀美,我们佛爷想要迎娶二位,做我们佛爷的‘仙妃’呢。”   “哎呀,仙姑姐姐怎么说这些,我们可都是未出嫁的姑娘家呢……”   好么,骗了钱,这就要开始“骗色”了。真是个黑心眼的老、鸨、子。   林三娘看到万达和邱子晋听了都转过头去,只当这两个丫头是害羞了,再接再厉道,“两位已经入了极乐仙界,是仙人了。但是做了‘仙妃’后,能受到灌顶加持。从此之后,在修为一途上更加精进,得到更大的果报。”   好呀,这个老、鸨、子,果然就是用这一套来欺骗少女的!   结合刚才那两个龟公说的话,估计这林老、鸨就是个给什么狗屁“佛爷”拉皮条的皮条客,把姑娘骗到手之后,供给所谓的“佛爷”淫乐。   一旦失宠,就沦为娼妓。   这个“忘我阁”和那个西山的“妙音庵”,一唱一和,把年轻的女孩子当做物品来交易。一个收货,一个出货,骗良做娼,糟蹋女孩子的清白!   可怜这些女孩子,本来是为了礼佛问道,为家人祈求平安才去的庵堂,结果竟然因此流落烟花柳巷,失钱失身。   熊熊的怒火在小万大人的胸膛中燃烧。   他低下头,用力地捏住自己衣裙的裙摆,才稍稍克制住了想要打人的冲动。   另一边,邱子晋的愤怒比他的只多不少。   他这几个月都在刑部历事,誊写抄阅了很多历年的卷宗。   发现从八年前开始,京城里时隔两三个月,就出发生一两起外地行商全家失踪的事情。   这是他们都是外地人,在京里也没有亲戚,都是直到邻居们觉得那宅子好几日都没有响动,或是生意伙伴上门来寻,才发现早就人去楼空。   因为是商人,又是外地的,所以顺天府都只是记录下来,要么当做他们已经离开北京继续行商,要么当做失踪悬案来处置的。   邱子晋是个近乎过目不忘的人,又素来比别人多留心小处。   他曾经翻出那些客商进城时候登记的路引和暂时租房的短契,发现这些人,无论是南来的,还是北往的,家中都有一个、两个年轻的女孩儿,或是年轻的媳妇。   当时他就觉得奇怪,但是同时期的其他卷宗里,并没有记录什么杀人、失踪的案子,所以也只好抛到一边去,只当自己是多心了。   今天听了林三娘的一番话,邱子晋猛然得出了一个惊恐的推论   有没有可能,那些失踪的客商,他们的女儿就曾经来过“忘我阁”。   然后“忘我阁”的人,拿着他们女儿的信物上门索取财物。   最可怕的是,这些人家其实不是失踪,更不是连夜离开京城,而是……被灭门?   邱子晋被自己的推理吓傻了。   如果真的直到证据证明这一切都是真的话,那么这个白莲教至少从八年前起,就开始在京城中祸害外地少女和他们的家人了。   八年,八年前曾经发生过什么大事呢?   邱子晋是前年从江西被当地乡学,推荐到北京国子监当监生的。   之前京城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并没有亲身经历。只是从案卷和地理志上得到的信息,那些毕竟还是有限的。   这边邱子晋陷入了恐慌中,那边万达还在和林三娘虚与委蛇。   “佛爷是无所不能的,两位姑娘还在‘凡间’的时候,佛爷就已经看到两位姿容出众了。”   林三娘继续拉皮条加洗脑。   “佛爷早就已经为两位‘仙妃’取好了法号了。”   三娘分别指了指万达和邱子晋。   “你叫‘兰芝仙子’,你叫‘兰蔻仙子’。”   万达拧了下眉毛,觉得这两个名字好生耳熟啊。   “两位姑娘好好准备一下,一会儿‘灌顶’仪式就要开始了。”   “是谁来给我们‘灌顶’?是玄莲师太么?”   万达问道。   “错啦,给姑娘灌顶的,当然是我们佛爷了。所以我才说,姑娘们今天来是有福了。佛爷不是每天都在我们这里的,每隔几日才会圣驾莅临。”   林三娘说着,走到后房,从一个朱红色大橱内取出两套衣服,转身放在床榻上。   “两位姑娘一会儿换上这两套衣服,跪坐在这蒲团上面,潜心祷告。等佛爷感受到了两位的佛心,就会出现,然后给两位做‘灌顶’仪式了。”   三娘子说完,又从大橱内取出一个香料盒子,走到蒲团边放着的仙鹤铜香炉旁,用银勺从盒子中将一点香料拨到炉中。   看着仙鹤尖尖的喙中缓缓吐出青烟,林三娘转身,一脸严肃地说道,“姑娘们一会儿可千万不要对佛爷失礼。不然佛爷降怒,不但累及自身,更会伤及家人父母,乃至亡故的祖先,都会被打入地狱的!”   万达和邱子晋捣头如蒜,表示自己谨记了。   “好,那就好。那我就先给两位姑娘道喜了。明儿一早,等灌顶仪式结束了,再来瞧两位姑娘。”   林三娘说完,终于转身离开。   眼看门被缓缓关上,万达火箭一般窜到仙鹤香炉边,一手捏住鼻子,一手掀开盖子。   邱子晋在屋里快步兜了一圈,也没看到有茶水。突然想起了那两盆水莲花,于是拿起书桌上放着的水盂,舀了一碗水,走了进来,将香炉浇灭。   两人憋了好久,直到香炉里的烟火被浇灭了,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现在看来,外头那个和玄莲妖尼一起下棋的高大男人,就是一会儿要给我们‘灌顶’的‘佛爷’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万达恨恨地说道。   “什么‘灌顶’,分明就是要骗奸少女。大人你看!”   邱子晋拿起其中的一件衣服,抖了抖。   这件白色的纱衣极为通透,要是真的穿在身上,什么都遮不住。根本就是用心险恶。   万达则走到刚才林三娘打开的大橱旁,将橱门打开。发现里面除了有好几套这样不要脸的“透视装”之外,还有大大小小很多锦盒。   他和邱子晋一起将这些盒子们逐一打开,里面都是一些瓶瓶罐罐,有些是香料,有些是香膏,更有些丸子,有红色的,也有黑色的,有大有小,奇奇怪怪。   他们两个都是没经过人事的“童子鸡”,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这些玩意是做什么的,只当是害人的东西。   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邱子晋就将这些罐子瓶子一股脑的扔回了大橱里。   倒是万达从小鬼心眼多,抓了一把丸子塞在袖子里,又掏出手帕,裹了一团香料,悄悄捏在手中。   “这衣服怎么办?真的要穿么?”   邱子晋走回床边,为难地说道。   真的脱了身上的衣服,换上这个,自己是男人的身份不是马上就要被发现了么?   “你傻啊,她只是让你穿这衣服,又没规定你怎么穿。”   万达说着,大咧咧地拿起纱衣,往自己身上一披,“这样不行么?就当多了件外套呗。”   傻孩子,读书读傻了。都不知道变通。   “佛爷,这次你要怎么谢我?这次的两个丫头,都是十六七岁,倾国倾城的容貌,保证佛爷今晚乐不思蜀。”   外头那边,玄莲师太和高大的男人离开了小亭子,来到了“品字”的第三间小屋中。   两人早就已经颠鸾倒凤了一番,此刻正在温存之中。   按理说玄莲师太柔美,这个男人长得也不差,两人靠在一起应该是非常赏心悦目的。   不过谁凭谁看到了两颗发光的“卤蛋”脑袋,头挨着头的一幕,也只会觉得好笑罢了。   “圣母放心,我那庙里近日里又收留了好几个年轻精壮的男子,都是没有家累,从外乡逃荒来的。现在在城外的庄子里给我修屋子、种地。”   男子捏了捏玄莲的下巴,色眯眯地说道,“等过几天,就给你送到‘妙音庵’里去。供你享用。”   “还是佛爷懂我。都说男人喜欢妙龄女子,其实我们女的,何尝又不喜欢年轻的男人呢?”   玄莲娇笑一声,拎起外衣披上。   “可惜我那个师姐,如此古板,几次三番试探都不明白我的苦心。不然她那个慈悲庵那么大,比我的小小庵堂,能收留更多的女孩子呢。我们的‘生意’也能做的更大,不至于这么多年来,只能原地踏步。”   说起来这个,玄莲就有些不甘心。   明明当年师父最喜欢的是她,所有的师姐妹里也数她天分最高,无论是佛经,还是书法,绘画一途,都是第一流的。   她一直以为师父圆寂后,会把慈悲庵传给自己。   谁知道,那个老尼姑偏心的那么厉害。   把偌大一个慈悲庵,交给了玄敬那个乡下来的不识时务的丑货。   只给自己那么小,那么偏僻的一个“妙音庵”。   平日里别说香客了,鬼都不路过半个。真的要靠功德供奉活下去,恐怕她早就饿死了。   幸亏她懂得经营,又搭上了眼前这个路子。   玄莲看着身边已经开始收拾衣衫的男子,得意地一笑。   如今的逍遥日子,数不尽的财宝,还有时不时新鲜上供的童男子,哪一样不比做劳什子慈悲庵的主持要来的快活呢…… 第27章 最后疯狂   北镇抚司内,全员整肃,冰冷的北风呼啸着卷起写着“北镇抚司提督”、“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黑色和红色的大纛。   缇骑们身后的大刀在身边同僚手中火炬的反射下,发出冷冽的光芒。   杨休羡英挺的面容,在火炬的光影的照耀下,显得越发的冷酷,就像是要验证万达曾经说的那句:如花似玉容貌,雷霆霹雳手段。   站在他身边的,不是往日的搭档邓翔,而是邓翔身边的徐小旗。   就在一个时辰前,陛下发下驾帖,下令将京师内外查到的几个白莲教教坛一网打尽。   所有牵涉教徒,帮凶,一概下狱。   若其中涉及到朝廷官吏,国子监及各府学生徒,乃至皇亲贵族者,有入教、包庇或者知情不报行为的,立即革去功名、职位、爵位,原地扣押。着锦衣卫看监。   若有异动、不服、反抗者,可当场诛杀,随后再报。   邓翔邓总旗,如今就在北镇抚司的偏厅里,被脱去外衣头盔,解去佩刀牌符,只着单衣,跪地待查。   袁指挥使念及他大义灭亲,举报有功。故而没有把他下狱,只是找了个力士监视着。也没上栲枷,算是顾及到这位老下属的颜面。   得了驾帖,从大内出来后,袁指挥使亲自带着一队缇骑和顺天府下的五城兵马司的大队人马,加上怀恩太监提督的东厂人马,杀往城西广济寺捉拿寺内的妖僧和信众。   王喜都指挥佥事则带领另外一队人马,前去翠微山,捉拿妙音庵中的妖尼。   至于妖僧们在城外的田地和豢养的流民,则有御马监太监刘永诚带领的禁军和五军营前去捉拿处置。   御马监这个名字,粗听上去还以为只是给宫中管马,甚至还以为是《西游记》中,弼马温那样的小小官职。实际上,御马监是仅次于司礼监的重要部门,负责京师防卫,兵权在握,与兵部一起提督整个京师的禁军。   这位刘太监曾经随永乐帝朱棣东征西讨,接着又伺候过了宣德皇帝,英宗皇帝,景泰皇帝,乃至现在的成化帝,是名副其实的皇家肱骨心腹。   就在今年,成化元年的十二月,将有另外一位彪炳史册的御马监未来掌印人进入京师。   他的出现,将会影响京师,乃至整个中国的未来走向。   他的名字,和万贞儿一起,成为了大明成化年的标志。   千秋万代,任由后人评说。   不过距离这位大人物的出现,还有足足十个月,让我们还是先把眼光收回来,看看现下的战况。   “大人,高校尉传来消息,现在万大人和邱监生已经被妖尼转移到了本司胡同的‘忘我阁’中。阁内情况不明,只他一人恐怕无法保全,请大人速速派兵支援。”   绰号“布谷鸟”的探马来报。   “上马,出发!”   杨休羡冷冷地说道。   若是邓总旗在他身边,此刻一定会看出这位年轻的上司,现在已经是满身无法抑制的怒火了。   一想到如今小万大人身处狼窝虎穴,不知道会面对什么恶状;一想到今天在广济寺里看到的那一幕,杨休羡握着缰绳的手就不住地颤抖。   身下的“暴雪”仿佛感受到了主人慌乱的心绪,抬头长长地发出了一声嘶鸣后,撒开蹄子快速跑了起来。缇骑们打上旗帜,跟着千户一块冲了出去。   初春的北风在京师的各条胡同里胡乱叫嚣乱窜,卷起阵阵风沙。   沿街百姓们惊恐地发现,今天京城安静得怕人。久未出动的锦衣卫鹰犬和东厂鞑子们,明火执仗在京城的几条重要街道里疾行,也不知道要去搜谁的府,查谁的家。   元宵节那天没有摘下的灯笼落在地上,被缇骑的马蹄无情地踩过,百姓们纷纷关门闭户,唯恐被殃及池鱼。   “这才二月里啊。距离腊月时候抄马侍郎的家才多久。锦衣卫怎么又……哎……”   京城的勋贵们很多都住在东城明照坊和澄清坊附近,听着宅院外连续不断的马蹄声和番子们叫嚣呼喝的声音,不由得不产生了些兔死狐悲的感叹来。   谁也想不到,小皇帝这才登基一年多,自“夺门之变”后,沉默了这么多年的锦衣卫衙门,突然又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这些历经过永乐朝,宣德朝和英宗朝早期的官员们,谁没有做过半夜里被锦衣卫、东厂登门抄家的噩梦?   缇骑马脖子上的铃铛声,就是他们的催命符。   如今,这些索命的阎王又杀回来了!   只是不知道,他们这会子要抓的是十恶不赦之徒,还是精忠报国的忠臣。   杨休羡俯身在“暴雪”上,往本司胡同方向冲去。   一个下午的时间里,探马们收集回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让他愤怒。   探马们根据线索潜入广济寺城外田庄,发现里面不但有良田千顷,远超在礼部和顺天府登记的规模。   里面甚至还有一支正在操刀训练的人马。   耍刀的耍刀,练棍的练棍,只看装备,比顺天府下面那几个贫困县的兵营都来的好些。   因为天色渐晚,探马不敢多留。   在转身回城报告的途中,又发现在田庄不远处,有好几个无名坟堆。   如今刚过完年,按说坟头应该都被祭扫过,留有香烛贡品的残余。但是这些坟头却是无人供奉,空空如也。   探马立即警觉,前去查看。   发现这些参差不齐的坟堆,有些看着是新建不久,泥土还是新翻的;有些上头却已经长满了草,也不知道埋了多久。   几个土堆只是粗粗盖上,前几天下了一场雨,雨水冲刷之下,露出下面的尸体。   探马大着胆子上前翻开,发现是一个少女的尸体,应该才死了不满三天。尸体已经有部分腐坏,但还能看出些面貌。   他仔细一瞧,发现这个少女居然被人割去了舌头!   再探其他的尸体,就这浅浅一层,就有三五具女尸。如果深挖下去,还不知道下面有多少。   探马不敢耽误,立即回北镇抚司报告。   另一边,邓翔的夫人樊氏也已经招供。   因为这些年她捐献的金银多,所以被庙里的僧人赐下所谓“宝卷”,放在佛堂日日念经祈福。   当时还没有被看押的邓总旗亲自带着杨休羡回家,翻出了和观音菩萨、财神菩萨、泰山奶奶供奉在一块的一本红色卷轴   这个东西虽然放在家中的佛龛上很久了,但是忙于公务的邓总旗从不关心这些。故而这么久以来,进进出出,都是视而不见。   如今一打开,看到上面写的内容,直接教邓总旗瘫软在地。   那“宝卷”上居然口口声声要建立所谓“极乐佛国”,由佛爷取代人间天子,统帅南儋部州,带领信众一同飞升极乐世界。   “大人,我夫人她不识字,她一定不知道这里头写的是什么。但凡知道,绝对不敢把这种东西往家里带啊……说起来都是我,是我这些年没有好好关心过她。只顾着办案,喝酒,以为给她银子花,衣服穿,就算尽到养家的责任了。”   邓翔把脑袋磕的“咚咚”直响,同去的锦衣卫下属们看了,都心酸地别过头去。   “大人你绕过她吧。求求你。去求求袁指挥使,去求求万大人,绕过我娘子吧。我不能没有夫人,妞妞也不能没有娘啊……”   四十多岁的邓总旗,这辈子除了父母过世的时候哭过,还从未滴下过男儿泪。如今为了给夫人求情,哭的老泪纵横,让杨休羡感叹不已。   根据邓夫人供述,她只是向广济寺供奉金银,但是同去的很多信众,有很多狂热的信徒会采用断发、挖眼、甚至割肉的方式表达“诚心”,求取这“宝卷”和佛爷的灌顶加持。   这些人要是得知今晚广济寺会被抄检,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恐怖的事情出来。   他绝对不能让万达落到那些疯狂的教徒的手中!   “忘我阁”里,和玄莲亲热完毕的德昌和尚在林三娘的服侍下穿上道袍,重新带上假发髻。   “师妹实在厉害,刚才把我弄得魂儿都丢了。今晚还要夜御两女,恐怕力有不逮啊。”   德昌凑到拿着烟杆,正在吞云吐雾的玄莲身边,舔着脸说道,“师妹惯会制香、制药的,一定有办法帮我吧。”   “你啊……真是个银样閖枪头。”   玄莲笑着朝他喷了口烟,转头对着林三娘吩咐道,“把我上回新制的那瓶‘无极逍遥丹’拿来给师兄。”   林三娘应了一声,打开床边的一个小橱,从里面掏出一个锦盒,递给玄莲。   玄莲打开盒子,发现里头只有一瓶药,不由问道,“上回不是做了好些么?怎么就剩这点了。”   “上回新做的存在那边屋子里了。这是前回卖了剩下的。师父要是要新做的,那我去那边房里取。”   原来这“忘我阁”里不止做皮肉生意,还兼卖春药和各种迷药。   忘我阁的客人在这里体会到了这些东西的好处后,就会一传十十传百,引得外头那些其他楼里的客人纷纷上门求药。   甚至还有从朝鲜和瓦剌、鞑靼那边的番邦商人,一掷千金就为了将这别具一格的“中土特产”带回老家,赚得高价。   一颗小小的药丸,就能卖出几两,甚至十几两银子。这也就是玄莲用来发财的最大门路。   她从小跟着师傅学着看医术,尝百草,那老尼姑希望她能够悬壶济世,救助百姓。   结果她倒是学业有成,也开始“救助”他人。不过救助的都是些在烟花柳巷中寻欢作乐的老色胚罢了。   所以别看忘我阁冷冷清清,终日里门可罗雀的样子。就单这一项卖药的进项,不知道抵得外头那些热闹院子的多少倍。   “不用了,莫说一瓶,就这里头的一颗也能让人销魂一夜了。”   玄莲拔出瓶塞,倒出一颗半个小拇指大小的红色药丸,塞进德昌口中。   德昌顺着口水咽了下去,低头看了看瓶子里还剩下许多些,讨好地说道,“师妹,你这里还有那么多,怎么那么小气,只给我一颗?”   “一颗还嫌少?”   玄莲冷笑,“莫说这一颗就值上五两银子,我今日是白送你吃了。这玩意,三颗吃下去,能要你的小命呢。”   宣德知道这满脑门生意的女人翻起脸后有多厉害,不再跟她计较。嘿嘿笑了一声,往万达他们所在的房间走去。   林三娘将锦盒放了回去,走到玄莲塌边坐下。   “师父,要不要我去看着那边的动静?”   她想起今天那两个丫头的容貌,内心总觉得有种说不上的怪异。按说这样傻乎乎的小丫头也没什么值得警惕的,但是她还是觉得这两人不对劲。   “有什么好看着的?不是都下了药了么?今天晚上被和尚破了瓜,以后还有什么指望?如果闹事不听话,那就打到听话为止。”   玄莲敲了敲烟杆,倒出烟灰,“之前那个不听话,被拔了舌头的丫头,就是会弹琵琶的那个……听说她又闹着要逃跑,还想带人一块逃,后来怎么处置了?”   “抓回来之后,丢给城外的那些广济寺的佃户们处置了。估计已经被玩死了吧,毕竟里头有上百个老光棍呢。”   林三娘残忍地笑了笑,为玄莲又点上一袋烟。   “倒是那个新来的厨娘不错,她女儿在我们手里,不得不对我们言听计从。虽然她是一个老货,不能卖上价钱。不过一手烧菜的本事真的不错,客人尝了,无不说好。也不枉费师父花了大力气将她从慈悲庵那边骗出来。”   “那是,玄敬那个村妇,还有她手下的那些粗苯女人们,哪里配得上享用这些。那一回儿她请我去慈悲庵吃斋,我第一口就尝出来,这手艺必然是开封府专门做官家菜的娘子才有的好手艺。据说打北宋那时候起,只有最顶级的达官贵人才能请得起她们做菜。呵呵,如今还不是让我享用了。”   玄莲得意地笑了笑,“这女人也真笨,骗她说有人在西山见到了他丈夫,就带着女儿巴巴跑过来自投罗网了。对了,她女儿多大了?”   “八岁了,还要再等等,过两年就能卖个好价钱了。”   “呵,等什么,自然有人喜欢那么小的。先把风声放出去。”   玄莲冷笑,“我这里不养干吃饭的闲人。”   “可是……这也太小了吧,才八……”   看到玄莲投来的危险眼神,林三娘吓得低下了头,不敢再多说一句。   她跪到榻下,开始为玄莲敲腿捏脚,心下却是仍旧带着一丝不安。   不知道是因为终于体会到了一丝良心被谴责的心痛,还是提前预料到了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打开房门,德昌快步往卧房内走去。   那“无极逍遥丸”的药性果然霸道,从那边屋子走到这里,不过二十步距离而已,他已经感到小腹微微发热,口干舌燥,恨不得马上找人来泄火。   “阿弥陀佛,两位仙妃……”   他满脸淫笑,熟门熟路地往原本放着蒲团的方向走去。   咦?不是说好的两个么?怎么只有一个了?   而且她怎么只是把白纱穿在原本外衣的外头,没有跟往常的那些少女们一样呢?   “你?你是什么人啊?”   正双手合十,闭眼打坐的邱子晋抬头,无辜地望着他,“你就是仙姑姐姐说的‘佛爷’么?”   “是我,就是我。阿弥陀佛,我就是弥勒转生的佛爷啊。今天是专门给仙妃来灌顶祈福的。”   这和尚吃了药,脑子也迷迷糊糊起来,看到眼前这娇艳欲滴的小美人一脸天真的模样,恨不得立即将她拿下。因而对她奇怪的装束,也不放在心上了。   “玄莲说的没错,果然是个美人。不过还有一个呢?”   “这不就来了么?”   刚才藏在门后面的万达,趁着和尚刚走进来,转身就将房门给反锁住了。   他将刚才用手帕包好的那团药粉捏在手里,蹑手蹑脚地跟着德昌和尚进了卧房。   “小哥哥,看我!”   他低下身子,拍了拍德昌的肩膀。   德昌刚回头,就看到一团白色的烟雾往他的脸上袭来。   他一时不备,吸了个满口满鼻,直接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猜对了!是蒙汗药!”   万达和邱子晋高兴地互相击掌。   趁着德昌晕过去,不能反抗,两人将他拖到了榻上。   又解下四面红色的纱幔,撕成四根长条,将他的四肢逐一绑在床边的栏杆上。   邱子晋检查了一下打好的死结,确定绑的牢固的很,无法挣脱,对着万达点了点头。   万达翻身坐到了德昌的肚皮上,拿起装满水的水盂,朝他的脸上泼去。   德昌被激得立即睁开了双眼。   他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没见过的小美人,挣扎地舞动了两下胳膊,却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绑住了。   “啊……呵!”   万达奇怪地看着眼前这个臭男人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林三娘这回找的小娘子有意思啊,居然还有这种玩法……”   虽然待宰的纯洁羔羊瑟瑟发抖十分有趣,但是吃多了总也觉得腻味。这两个小美人火热奔放,才第一次就玩这种套路,真是太让人惊喜了!   兰芝!兰蔻!我喜欢!   “小爷我……什么?”   万达本以为这家伙醒来之后就算不害怕求饶,起码也要问问他们是谁,谁知道这家伙说了一句狗屁不通的话之后,就露出了仿佛升天的表情,让他准备好的满肚子开场白都无处开口。   更让万达毛骨悚然的是,他跪坐在这家伙的肚子上,臀部方向正好对着那家伙的那啥……那啥现在他居然……那啥啦!!   啊啊啊啊啊!   他居然对我发情了!   一天之内,我的屁股脏了两次!   万达恼羞成怒,抡起拳头就朝德昌的鼻子重重打去。   “好疼……”   忘记自己手上还有伤,万达气呼呼地跳下床榻,看到原本包扎的挺好的绷带又开始渗血了。   “大人,放着我来。”   邱子晋走到床边,低下头,“对付这种狂徒,哪里需要大人亲自动手。”   说着,他举起了从书桌那边拿来的,用来裁纸的剪刀。   “大人?你们不是女的?”   德昌被打的生疼,终于稍微清醒了些,反应过来自己终日打雁,今天被雁儿啄了眼。   他刚要放声求救,只见那柄闪着寒光的剪刀,被挪到了自己的命根处,碰了碰自己兴致勃勃的小弟弟。   “你要是敢乱叫,我现在就让你断子绝孙。”   邱子晋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锦衣卫办案,配合点哦。”   万达站在床头,一边揉着屁股,一边狞笑。   “怎么半天了,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会不会出事了”   林三娘走到窗边,望着斜对面的院子。   按照常理,应该不会那么安静才对啊。   那德昌师父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因为别人是黄花闺女就轻手轻脚,每次都会弄出很大声响。女孩子们反抗的越厉害,他就越兴奋。   “放心吧,在我这里能有什么事儿。你,去叫宋嫂做两个小点心来,我有些饿了。”   玄莲一边对着镜子画着眉毛,一边说道。   林三娘得了吩咐,走到厨房。   今天因为只招待德昌和尚一人,忘我阁不对外再接客,厨房里只有宋嫂一人看着灶上的火。   林三娘走进厨房的时候,就看到宋嫂抱着已经睡着的女儿小卉,靠在炉子边,静静地看着炉膛里跳跃的火苗,眼睛红红的,似乎哭过。   “师父要吃点心,你快做一些。上回的那个芙蓉糕就很好,再做一碗八宝粥,要甜甜的,给师父垫垫。”   “好,就来。”   看到林三娘进来,宋嫂急忙将女儿抱到一旁的柴火堆那边,自己洗了洗手,开始揉面做点心。   林三娘走到柴火堆旁,低头看了看熟睡中的小卉,终究有些于心不忍……   那么小的孩子,师父居然就要将他……   她抬头,看着厨房灶头上供奉的灶王爷和灶王奶奶,心下却有些期艾。   这世界上真的有神佛菩萨保佑么?   如果真的有,自己跟着玄莲师太做了那么多亏心事,是不是会遭到报应呢?   如果没有的话,那些人为何又会如此狂热地磕头烧香,供奉老母和佛爷呢?   看着灶膛里不断跳动的火苗,林三娘陷入了沉默。   “什么?你说你是广济寺的主持?你是和尚?”   万达扒在床边,看了看德昌,然后一把薅去了他头上的假发。   露出了被烧了戒疤的圆滚滚,光亮亮的头顶。   “是真的,我之前和国子监的同学去广济寺游玩的时候,曾经见过这个和尚带着一群小和尚在殿里念经。你不知道当时的场面,外面跪着那群听经的人,都要疯了似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难怪我刚才没认出他,带了假发有了头发,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   邱子晋激动地说道,他拿着剪刀的手就在德昌的面颊边晃来晃去,吓得德昌转过头,闭上眼睛。   “你,最好老老实实说清楚,你们广济寺,跟那个妙音庵,还有这个忘我阁,到底什么关系!”   万达指着德昌的鼻子骂道。   这边的审问进行的如火如荼,京城的另一边却发生了大事。   袁指挥使带着锦衣卫们冲入广济寺抓人,头些过程还算顺利,但是就在要将这群和尚带回去衙门的时候,却遭到了从周围赶来的教徒们的抵制。   “锦衣卫抓人啦!锦衣卫乱抓和尚啦!”   “东厂太监抓和尚啦!番子们抓了佛爷!大家快来救命啊!”   被绑住的和尚,一出门就大叫起来,“佛爷被抓走了,天庭震怒,要降下天罚了!快救佛爷!不然京师马上就要成为一片血海!天地永远陷入黑暗,百姓们都要为佛爷陪葬!”   这广济寺靠近西四牌楼,本就是京城最热闹的地界,周围大部分的居民都是广济寺的信徒。   刚才锦衣卫的缇骑们杀到的时候,店铺关门,老百姓纷纷躲回了家,在里面悄悄查看。   没想到,他们居然绑了广济寺的和尚,这还了得!   原本胆小怕事的他们为了保护佛爷,纷纷从家中涌了出来。还有一些眼看事情不好,急忙到别处的信徒家报信去了。   锦衣卫、东厂还有兵马司的官兵们纷纷掏出白刃,对着眼看要冲上来解救和尚的人群。   “大人,怎么办?”   五城兵马司总提督惊恐地望向袁彬。   怀恩太监看着眼前的一切,转头望向皇城的方向。   袁指挥使没想到事情会突然变成这样,看着街上越来越多的人群,听着他们逐渐变味的口号,直觉今晚可能要出大事。   人还是带少了!   一个被绑住手脚的和尚,趁着看押他的官兵不防备,一下子朝他已经拔出的兵刃上撞了过去。   “无上老母,真空家园。弥勒净土,光明出世!”   他大叫道,用自己的脖子去勾那刀刃。   鲜血从大动脉飙出,和尚轰然倒地,挣扎了两下,失去了生息。   “死了……真的死了!杀人了,杀人啦!锦衣卫杀人啦!”   这一下子,仿佛是滚烫的油锅里被人浇上一大盆水,周围的百姓们都激动的炸开了。   “无上老母,真空家园。弥勒净土,光明出世!”   “杀锦衣卫!杀番子!救回佛爷!”   “人间天子,取而代之,建立佛国,共享极乐!”   失去理智的人群,抄起身边任何看得到的东西往锦衣卫和兵马司,这些平时他们在街上看到都要退避三尺的官爷身上抡去。   堂堂天子脚下,为了一个所谓的“佛爷”,居然民变了!   “陛下,禁军已经带人将通往广济寺所在的鸣玉坊的所有坊门和栅栏都锁死,但是城内外依然有很多教徒,朝着广济寺的方向移动,与守卫的官兵起了冲突,已经被扣押下来。”   怀恩太监现在正在广济寺,今晚在大内宿值的是覃昌太监。   从刚才起,一封封来自城内各兵营,衙署以及卫所的线报被源源不断地呈了上来,看的他胆战心惊,听得朱见深不断冷笑。   “小郎舅啊小郎舅,朕只是让你给朕搞点钱而已。”   朱见深站在皇城靠西北的角楼上,寒风吹起他朱红色的衣袍。   望着只隔着一个坊区的广济寺方向,和那边集合的越来越多的灯火,朱见深仿佛闻到了空气中大战前一触即发的味道。   他真的太熟悉这个味道了。   从瓦剌那边传来父皇被俘虏消息的那个晚上,被叔父废弃了太子之位前一天的那个晚上,还有“夺门之变”的那个晚上……无数个生死交加的夜晚,都是万侍长陪伴着他一路走来。   今天,万侍长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在昭德宫睡下,由他一个人来面对这一切了。   “搞钱而已,没让你给朕搞出那么大的事情出来……”   “万大人他也是……”   覃昌受过万达的好处,又一直跟在万贞儿身边,见到如此情景,想要为他说两句好话。   “朕知道,朕不是怪他。”   朱见深甩了甩衣袖。   “这不是挺好么……”   年轻的皇帝微微一笑,“京内潜伏的这些妖魔鬼怪们。朕过去想要抓他们还抓不到,今天自己全部都跑出来了,有何不可!”   上一次那么大规模地清缴白莲教的妖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还是太祖爷爷,和永乐爷爷那是时候的事情了吧?   上一个所谓“佛爷”是谁?   洪武六年,湖广罗田县妖人王佛儿,自称是弥勒佛降生,称帝作乱,被绞杀。   洪武十九年,又来了一个“弥勒祖师”,叫做“全无用”,在江西起兵,被围剿殆尽。   到了永乐十八年,就在北京旁边的河北真定府,有所谓“五百罗汉”集体造反和妖女唐赛儿起义,被太爷爷杀得四下逃窜。   这些人后来隐入民间,朝廷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当时将全国的道观,尼姑庵都搜了个遍,依然没有找到余党的下落。   这下好了,今天全部都跳出来了。   这位新登基不久的皇帝,自认为虽然不能超越尧舜,但也是一心想要朝着朱家的那些伟大皇帝们靠齐的。   洪武大帝,永乐大帝,宣德大帝,他们就是自己的目标。   子不言父过,他不能对于父亲在“土木堡之变”后的所作所为再多说些什么。   千秋万载之后,自有史书工笔,为这段历史做定论。   但是他不一样,他要成为大明的“中兴之主”,将这个国家引导回正确的,光明的道路上。   杀贪官是第一步。   灭邪教,就当是第二步吧。   “朕命你,即刻带领神机营前往广济寺支援。”   朱见深抬起下巴,看着屋顶上的琉璃瓦,自信地笑了笑。   “相信我,小郎舅这个福相,很快就会为我们带来好消息的。” 第28章 罪大恶极   万达在床边审讯,德昌稍有犹豫,他就毫不客气地用剪刀扎他的胳膊。   要说这个和尚真的是过的锦衣玉食的日子,整个人养的细皮嫩肉、白白胖胖的,根本受不了半点折磨。   万达这两个月里,在诏狱进进出出,就没见过哪个人犯像他这样经不住拷问的。不过戳两下而已,油皮都没划开,就不住地哭爹喊娘。   另一边的书桌上,邱子晋正在奋笔疾书,将这和尚招认的罪行一一记录。一边写,一边恨的咬牙切齿。   “这帮人太可恶了!十恶不赦,简直是十恶不赦。”   他们这群所谓八年前从山西云游而来的僧人,其实压根不是正经和尚,而是从各地集结到京师附近的一群流民。   这群流民来路非常的复杂,有来自山西、山东、和河南等各地的。有的是逃兵,有的是犯了事的罪人,更多的是为了逃避徭役和丁稅的人。加起来有七、八人之众。   其中那个原来叫做丁铁柱,后来叫做法愿的老头,就是原先在家乡因为白莲教事发,被官府缉捕,所以不得不逃出来。   这些人聚集在一起,落草为寇。为了躲避官差,通常都是昼伏夜出,埋伏在各州府的交界处,打劫过路的商客和周围的村民。   八年前,一行五、六个从江西来北直隶云游的和尚,在进京烧香的路上被他们截杀。   这些人抢了和尚的衣服、行李,拿了他们的度牒。   丁铁柱和宋天阳两人,是整个队伍里唯二认识字,念过书的人,也是这帮流民的领导。   在他们两个人的提议下,这群人自己给自己剃了头,狠狠心,又用烟头烧出了戒疤。   这两个为首的一老一少,借用原先“法愿”和“德昌”师徒两人的度牒,摇身一变,从流民成为了合法僧人。   剩下的其他人,有的也拿了度牒,有的则化身成为和尚们的使唤行脚,大摇大摆地进了北京城。   八年前,正是夺门之变刚发生没多久,英宗再次复位的时期。各级衙门上下人心惶惶,政务不免怠慢,路口关卡松懈,因而给了这些人可趁之机。   他们来到京城后不久,就看中了被荒废许久的广济寺。以重修寺庙为名目,正式驻扎在京师最繁华的地界上。   要说那个“法愿”,原来在家乡就是白莲教的“香头”,擅长演说佛法经变,借以白莲教教义,很快吸引了一波信徒。   他们慷慨出资,为这个“穷庙苦庙”装修佛寺,重造塑像,广济寺很快就焕然一新。   德昌作为法愿的大弟子,经常伴随他外出化斋,讲经、会客。   因为他长得白净高大,相貌堂堂,和看起来老而睿智的法愿两人在一起,真的宛如一对潜心向佛的高僧大德,让大家更加信服。   莫说普通妇孺百姓,就连许多读书人,也以认识法愿和德昌和尚为荣,经常到寺庙中来与他们品茶谈经,连句赋诗。   说来也可笑,这群读书人平日里刁钻的很,什么都恨不得打破砂锅问到底。   但是只要和尚们闭上眼睛,说一些“花开尘闭”、“欲观来世,犹如梦中”、“不可说、不可说”这样没有逻辑的废话,他们反而会沉吟一番,说自己悟了,悟了。   然后更加钦佩这对师徒的修为,对和尚们顶礼膜拜。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反正那么多年来,都没人识破他们假和尚的身份。   法愿不但擅长敛财,更是懂得上下迎奉。   他深知要在这京师中立足,发展出更多的白莲教徒,只是修好寺庙还不够的。   怎样才能让自己永远不会被怀疑呢?   法愿看中了一个位置——顺天府都纲。   提举整个顺天府的僧庙尼庵,在整个顺天府的佛教寺庙中,一言九鼎,执掌刑法,成为僧侣中的最高掌管者。   真是所谓“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谁想得到,最高宗教领袖本人居然是个假和尚,而且还是搞邪教的呢?   如果做坏事的人也要分等级的话,像是法愿这样的,应该就是坏人中的“艺术家”级别了。   他的所作所为,比起普通罪犯的穷凶极恶,是更充满了令人惊叹的想象力和惊人的行动力。   要成为“都纲”,说难很难,说不难也不难。   就跟全天下很多的官一样,这个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没有俸禄的九品“僧官”而已。   想要得到它,必须满足两个条件,第一,有名声。不止在民间信徒中有威望,更必须有朝中的达官显贵的支持;第二,有足够多的钱。有了钱才能收买考核的官员,才能买通本地其他诸多寺庙主持的支持,让他们推举他上位。   在广济寺重修的第二年,法愿老和尚就开始野心勃勃地为上位做准备了。   而德昌,是他最佳的代言人。   他年轻,高大英俊,能说会道,舌灿莲花,长得一团和气,天生让人想要亲近些。   当他捻着莲花,穿着朴素的袈裟站立在佛像边的时候,有很多妇孺信众会忍不住地开始流泪。   法愿在广济寺内开坛讲演,吸引信徒。   而德昌则四处奔走,一面在礼部上下运作送礼,另一边去拜见各寺庙、庵堂的主持,祈求他们在这一年的都纲推举中,推选自己的师父。   然后他去到了西边翠微山的妙音寺,遇到了当时不过二十出头的玄莲主持。   天雷勾动地火。   不得不说,命运的安排让人窒息。   正是因为要推举都纲的行动,让这对“狗男女”走到了一起,开启了一条将无数人拉往深渊的黑暗之路。   法愿不断敛财,收买官员僧尼,终于登上了都纲之位,保证了广济寺和旗下这些僧人的合法性。   为了进一步收容教众,扩大庙产。广济寺以开拓僧田的名义,在城郊逐步建造出了一个庄园,广济寺的和尚就是庄头。   德昌这边,走的更远。   他和玄莲两个人组合在一起,发展出了一整条让人瞠目的罪恶道路。   他们先是在本司胡同收买了一个姓林的女乐户,以她的名义在僻静出开出一个“忘我阁”,专门招待有钱客商。然后利用玄莲的制香、制药特长,一边做皮肉生意,一边做春药买卖。   很快,他们就不满足于这生意的规模了。   只靠讲经说法,求人施舍和卖药来的钱实在是太慢了,玄莲姑且不论,德昌越发对于总被法愿压一头的情况,已经非常不满了。   说到底他们压根不是什么正经师徒,法愿那一套东西,他该学会的早就学会了。   而且他觉得如果由自己出面说法,引入“弥勒下生”那一套的天台宗理论,结合玄莲从罗道典籍中寻觅出来的“无生老母”的法相,比现在法愿的那一套干巴巴的天国说辞能更加深入人心。   最关键的是,法愿这个老头子太贪财了,仗着所谓“主持”的身份,将他们收纳来钱财都放在他的私库中。   为了让他坐上都纲之位,他前前后后如此奔走,居然没有分的多少好处。   德昌早就想要对这个老骗子下手,好取而代之。   但是寺庙里的其他人,无论是一开始跟着他们打家劫舍的那群人,还是之后陆陆续续投靠来的白莲教徒,都像是被法愿洗了脑似得,对他言听计从。   害他想要找个一起干事的帮手都不行,不但如此,还要天天做出一副对师父恭敬的样子。   幸好,他还有玄莲。   幸好,玄莲制药的手段早就出神入化。   他将玄莲炮制好的香料,替换掉了法愿房中原本的香。   法愿每天除了主持寺内事务,大多数的时间都在他自己的房间里,烧香,念“白莲宝卷”,祈求能够早日往生极乐世界。   不过短短一个月,本来精神矍铄的法愿就毫无预兆的病倒了。虽然延请了京师内的许多名医,却是始终找不到病因。   法愿虽然无奈,却也只能接受自己将会一点点步向死亡的事实。   这段时间里,德昌比往日更加殷勤服侍,将寺内大小事情都包揽了下来,好让“师父”安心养病。   终于,法愿他在临终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将“得意弟子”推上了下一任“都纲”的位置,并且将整个广济寺都交给他。   德昌终于如愿以偿,以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成为了整个大明帝国最年轻的一府都纲,统领北直隶佛界。   此次往后,德昌与玄莲越发肆无忌惮。   德昌号称自己是“弥勒佛爷”转身,肉身成佛,公然接受信徒们的供奉。以“开光”“灌顶”为名,骗得更多信徒的钱财。   城郊的农田数量在几年之内翻倍,佃户的来源也越发复杂。   他们甚至开始偷偷采购从各地团营、卫所里淘汰和外流出来的武器,训练出了一只武装力量,与附近的居民争抢水源和良田。   村民们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想要报官更是求救无门。德昌早就买通了村长、里正,以及更高的官员。   城郊村民很多都流离失所。他们失去了土地,不得不依附在广济寺庙下,或者成为了别的大地主的佃户。   玄莲这里的妙音庵,则利用无生老母的法相和迷药,勾引外地来的无知少女。将她们骗入忘我阁,供德昌淫乐。不听话的,就扔到田庄内让那群男人玩弄致死。   更可怕的是,他们连那些女孩子的家人们都不放过。   在骗得了女孩子家人的地址后,德昌就会派出他豢养在庄园里的那群打手,半夜里寻上这些外地客商在京内的住所。   利用女孩子的随身信物,将他们骗到庄园。抢光他们的财物,然后将这些客商杀掉,就地掩埋在农田之下。   如果有人表示怀疑,不肯屈从,就干脆直接入室打劫,然后扬长而去。反正顺天府也不会查到广济寺来。   这八年来,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和她们的家人们死于这群匪徒的刀下。   逃役、杀人、骗色、劫财、买通官员,乃至煽动造反,用“恶贯满盈”来形容这一群白莲教的教徒,都尤嫌不足!   邱子晋一边记录,一边气的发抖。   他拿着毛笔和写好的供词走到床边,对着万达说道,“大人,你把剪刀给我,我现在就狠狠戳他几下,才能泄我心头之恨!”   万达看了看床上吓得瑟瑟发抖的德昌,对他摇了摇头。   “你是文曲星下凡,将来是要为官做宰的,手上不可以染上这种腌臜之人的鲜血。”   转过身,万达将毛病架在德昌的手上,呵斥他在供词上签字画押。   “好了,有了这份供词,就算我们拆了广济寺也是名正言顺了。”   万达将供词叠好,塞入衣襟内。   邱子晋实在气不过,低头打了德昌一个巴掌,“等会儿就把你投入昭狱,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听到“诏狱”这两个字,德昌本来不断颤抖的身躯突然停止了一下,他再也不顾万达放在他脖颈旁边的剪刀,张大嘴,对着天花板大叫一声:救命啊!   声音之凄厉,把睡在柴火堆上的小卉都吓醒了。   “糟了,真的出事了!”   林三娘刚伺候玄莲睡下不久,听到那边屋子传来的叫声,立即警觉地从小榻上爬了起来。   “怎么了?”   玄莲披上睡衣,翻身下床。   “师父莫要着急,我带人先去看看。”   林三娘床上外衣,门口已经站着两个刚才背万达两人进屋的下人和两个龟公。   他们也都是匆匆赶来的,衣服都松松垮垮披在身上。   厨房那边,宋嫂抱着不断叫着“害怕”的小卉,躲在门后,瞪大眼睛看着外头的动静。   “宋嫂!”   一个黑乎乎,穿着夜行衣的人影突然出现在厨房外的窗台,把宋嫂吓得差点尖叫出声。   “嘘,是我。”   高会低声道,“快,快跟我走。”   “小高!真的是你,你真的来救我们了!”   宋嫂捂住小卉想要叫人的嘴,欣喜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那天在厨房里见到小高后,她日也盼,夜也盼,就等他能够回来把她们母女救出火坑。   今天终于盼到了!   “话不多说,快,跟我走。”   高会打开厨房的门,让她们母女跟着他一路走到了后院。   后院的门已经被打开,通往本司胡同外侧。   “你从这里出去,就沿着人多的地方走。那些人一会儿就自顾不暇,不会再来追你们。快走!”   宋嫂如蒙大赦,抱着小卉走了两步,她想到了什么似得,又折了回来,叫高会低下头,在他耳边说了些话。   高会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让她快点离开。   确认宋嫂母女平安离开忘我阁,高会这才转身,朝万达所在的房间奔去去。   “我说错了小邱,这家伙不戳两下不行!”   听到门口传来砰砰的敲门声,万达拿着剪刀气愤地说道。   但是他这段时间来,只是看衙门里的兄弟们对人动刑,自己却从来不曾真的动手。   要说也不是没见过血,杀鸡杀鱼什么的,他在酒店打工的时候那是非常轻车熟路了。   但是在人身上拉口子……   “有了!”   万达将刚才自己藏在袖管里的红色小药丸全部掏了出来,捏住德昌的下巴,一股脑地往他嘴巴里塞进去。   然后捏住他的鼻子,逼着他全部咽了下。   反正这屋子里的东西,都是害人的,就让他们自己害自己吧!   这边万达刚给德昌和尚灌下了五、六粒“无极逍遥丹”,那边龟公和家仆们已经一脚将门踹开,抄着手里的家伙冲了进来。   “佛爷!”   看到德昌被绑在床上动弹不得,而这两个本来应该被糟蹋的大姑娘倒是站在地上活蹦乱跳的,四个男人,连带稍后进门的林三娘都大吃一惊。   “小邱,躲到我后面来。”   万达将身上碍手碍脚的白纱衣脱掉,一把掼在地上,捏了捏拳头,笑道,“让你见识见识,小爷十几年来在霸州军营里学的本事。”   说着,双手打开,蹲扎了一个马步,摆出了李连杰饰演的黄飞鸿的经典po色。   “好!”   邱子晋非常没有骨气地躲到了他的身后。   “这是个男人!他们两个都是男人!”   听到他们不再刻意做作捏,着嗓子说话的声音,这群人终于认出这两个人不正是半个月前,带着一群人来忘我阁吃酒的两个漂亮小公子嘛!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来这里捣乱!”   终于解开了困扰了她许久的谜团,林三娘指着万达两人问道。   “锦衣卫办案,你说我们是干什么的!”   听到“锦衣卫”三个字,林三年只觉得眼前一暗,往后倒退了半步。   “你们几个,把他们拦住。我这就带师父走。”   她说着,将这几个男人往前头一推,转身踏出房门。   万达见她要去给玄莲通风报信,刚想要往前阻止,就被其中的一个仆人拦了下来。   “锦衣卫的小爷?”   这仆人正是刚才捏了万达屁股的那个,他猥琐地上下打量了万达一眼,不屑地笑道,“我看你是外头相姑堂子里的相公吧,专门卖屁股给男人的。”   “我去你的吧!”   作为一个基佬,听到这种调侃实在是叔不能忍,婶也不能忍。   万达对着这臭男人一个肘击,当场打的他鼻子开花。   “大人好功夫!”   邱子晋忍不住给万达鼓掌。   “臭小子……”   那家仆摸了摸正在出血的鼻子,气的哇哇大叫,“兄弟们,一起上!今天不能让这两个小兔崽子过门!”   四人齐喝一声,将万达和邱子晋团团围起。   万达不愧是在军营里混大的,一套军中拳操打的虎虎生威。   加上上辈子看武侠电影得来的灵感,这边一拳打上龟公的鼻梁,那边一脚踩上家仆的脚面。   往下一弯腰,居然差点来了一个猴子偷桃,把那龟公吓得哇哇直叫,连退数步才逃过一劫。   “这人哪里是锦衣卫,分明是街头的小混混,专使阴招。居然比我们还下流!”   这几个古代人没看过《鹿鼎记》,不知道此乃韦小宝韦爵爷的惯用套路,万达也不和他们计较,继续他戳眼睛,踢蛋蛋的拳法。   不过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是以一敌四。   而且有个眼尖的下人很快就发现了他手上缠着的绷带,举起木棍重重地朝着他的胳膊砸去。   万达下意识地用双手去接,两只手掌被砸了个正着,疼的他当场就单膝跪地。   “哼,比下流是吧?”   那两个家丁一个人扯住万达的头发,将万达拉了起来,另外一个趁机抬起脚,对着万达的胸口重重地踹了上去。   万达呜咽一声,被踹到在地,痛的呼吸都停顿了。   两个家丁互视了一眼,满眼邪恶地走向躺在地上的万达。   “你说你是男人,我却觉得不像。我看你不男不女,倒像是皇宫里的阉货。来,脱了衣服给大爷们看看,看你下面到底长了那玩意儿了没有!”   说着,两个人分工,一个人用力地将他受伤的两只手掌按在地上,一人则开始往下拉裙子。一边拉,一边用力地捏着他大腿上的肉。   万达又气又痛,每次刚要挣扎着起身,掌心的伤口就被用力故意扯开,然后胸口就会吃上一拳,疼得他再一次倒地。   “你们别过来啊!”   邱子晋看着两个龟公不怀好意地将他围在中间,明显也想要脱他的裙子,害怕地抱住脑袋哎呦大叫。   “邱监生!”   就在此时,从窗口翻身进来的高会一脚踹开其中一人,将抱头鼠窜的邱子晋拉到墙边。   龟公看到他们来了帮手,叫骂着抡起烧火棍往高会砸去。   高会毫不躲闪,碗大的拳头直接迎着棍子打了回去,竟把这木棍给生生打断了。   接着高会右臂一扫,直接将拿着断了半截的木棍,吓得目瞪口呆的龟公给打晕在地。   “万大人!”   高会转身,看到地上正在纠缠的三人,大步走了过去。   “你别过来啊,不然我掐死他!”   那个刚才还在撕扯万达裙子的家仆,听到这个熊一样高大的年轻人唤这个小子“大人”,这才真的相信这小混混真的是锦衣卫。   他转过身,将万达拉到身前,反手捏住他的脖子,对着高会叫嚣道。   “放开大人,还能饶你不死。”   高会看着万达因为严重缺氧而憋得通红的小脸,举起拳头说道。   “他们真的是锦衣卫。算了吧,放开他吧。得罪锦衣卫是死路一条啊!”   另一个刚才掐万达掌心的家仆说道。   “反正……反正已经得罪了,横竖都是一个死了。”   这人说着,下手更是用力,他看了看胸前已经开始翻白眼的万达,破罐子破摔地说道,“干脆拉一个当官的做靠背,也不算冤枉了!”   说着,继续加大手上卡脖子的力道。   “找死。”   高会冷冷地说道,他两手迅速捏住这家仆的肩膀,只听“咯啦”一声,竟然直接把他双肩的关节给卸掉了。   那家仆还来不及哀嚎,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脑袋朝下。   迷糊之中,一阵恐怖的断裂声从背脊骨上传来,他惊讶地看着自己的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却连疼痛都感觉不到。   “鬼,鬼……”   另一个家仆,和两个龟公,惊恐地看着他们的同伴,居然被这个寡言的年轻后身,直接架在膝盖上,用右手肘部击断了脊椎骨。   高会将已经瘫痪的家仆扔到一边。   “还有谁要试试?”   他俾睨地看着这些烂泥一样匍匐在地上的垃圾们。   “饶命,大人饶命啊!”   “咳咳……”   邱子晋扶起万达,轻轻地拍了他两下背,万达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恢复了呼吸。   “好后悔啊……”   万达抹了抹眼角因为窒息而溢出的生理性盐水。   为什么没有把手铳带出来……下次说什么都不能嫌麻烦了。   别说穿女装了,下次出门裸奔都要带着手铳防身!   哎!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小看了玄莲,觉得她一个尼姑能有什么本事。   现在知道了,她特码的简直比白骨夫人还要九尾狐狸精!   “高会,快!那边玄莲妖尼要跑,快去阻止她。”   他指着门外说道。   “但是大人你……”   高会看着地上这群人,不放心地说道。   “没事,你没听见么,外头的马蹄声,北镇抚司的兄弟们一会儿就到了。我没事的。”   万达靠在邱子晋的身上,对着他摆了摆手。   家仆和龟公们也听到了外头缇骑的呼喝声,除了那个彻底瘫了的根本动不了,其他几个无不是对着万达和邱子晋不住地磕头,求这位小大人绕他们一命。   他们不过是帮凶,林三娘和玄莲师太才是始作俑者啊!   高会想了想,将随身带着的一把匕首交给邱子晋,嘱咐道,“谁敢乱动,你就动手。保护好大人!”   邱子晋接过匕首,咽了咽口水,艰难地点了点脑袋。   高会看了看窗外闪动的两个人影,纵身追了出去。   不过瞬息,杨休羡带着人马直接踏进了忘我阁。   循着灯光,他带着一队人马来到万达所在的屋子,另一队人则去了刚才玄莲就寝的那间房。   “万大人!”   杨休羡刚踏入房门,就看到了万达虚弱地靠在邱子晋肩膀上,衣冠不整的凄惨模样。   “杨千户,你终于来了……”   邱子晋揣着匕首,正惶惶不可一世。   看到杨休羡带着大队人马到来,顿时仿佛见到了救世主。把匕首往地上一扔,激动地站了起来。   然后他就被杨休羡给推到墙壁那里去了。   “大人,你没事吧。怎么会这样……”   杨休羡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抱住万达瘦弱的肩膀。   今天早上离开北镇抚司的时候还是那么漂漂亮亮的,像是个春日里出游的小姑娘,怎么这才一天的功夫……   杨休羡看着他散乱的衣衫,脖子上被掐出来的红痕,心痛得无以复加。想要将他横腰抱起,却是手下一顿……   “疼……”   杨休羡身上的铠甲刮到了万达的手掌,他咧着嘴叫疼。   杨休羡闻言,改抓起他的两只手,看着已经散乱的布条下,鲜血淋漓的伤口,有些皮肉已经粘在了白布上,凄惨的触目惊心。   更让他目眦欲裂的是,万达的裙子居然已经被人褪去了一半。他刚才想要将大人拦腰抱起,结果直接摸到了他光溜溜的大腿。   这一天的时间里,他们到底遭遇了什么!   “说,这是谁干的!”   鹰目横扫,地上那三个还能动弹的人吓得急忙讨饶。   “不是,真的不是小人干的,大人饶命。”   刷!   话音刚落,这三人的手臂齐齐断落在地,顿时血流如注。   邱子晋吓得直接别过脸去。   杨休羡将刀子收回鞘中。他将系在身后的红色披风解下,仔细地披在万达的身上。   “大人,你稍微等一下。很快就好了。”   他说着起身,转过头,看向正躺在床上,口中不断吐着白沫的德昌,露出了阎罗王一样的笑容。   “佛爷?”   作者有话要说: 嗑、药过度的德昌:终于有人想起我了……呜呜呜呜呜(吐白沫) 第29章 一网打尽   广济寺周围,一片混乱。   成百上千的广济寺的信徒们,从京城的各个坊区向此地不断涌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呼号不止。   尤其是那个自己撞上刀子自戕而亡的和尚,几乎是一下子点燃了众人的怒火。   “打死他们!救回佛爷!”   终于,第一个动手的人出现了。   一个拿着砍柴镰刀的中年男人,呼号着,对着站在最外围的一位锦衣卫砍了过去。   “将!”   柴刀与大刀交汇,发出刺耳的铮鸣声。   锦衣卫校尉看着地上断成两截的柴刀,发出轻蔑地一笑。   本来跟着中年人涌上前去的人潮刹那间停顿了。   “大家不要怕!我们有圣母护佑!这是我上回在妙音庵求到的符水。玄莲师太同我说,这圣水那是无生老母白莲花上的露水收集起来的,浇在身上,可以刀枪不入!”   一个女人手持着一只白瓷瓶冲了上来,将所谓的“圣水”浇在男人身上。   一边浇水,一边念念有词:一滴开天眼,二滴治百病,三滴圣母下降来!白莲花开,神功附体,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被浇了水的男子仿佛真的得到了什么神力,挥舞着拳头,狰狞地大喊着口号,对着锦衣卫校尉冲了过去。   那持刀的校尉眼看他整个人的精神都为之大变,心神大撼:难道真有神佛附体?不怕枪兵?   就这么电光火石犹豫的刹那,他的胸口受到了重重的一击,居然被一拳打出三四尺远,重重地跌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真的,真是有神功附体!哈哈哈!我刀枪不入了,我真的刀枪不入了!”   中年男人激动地看着自己的拳头,感觉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   在今天之前,他从没想过自己可以一拳干翻一个官爷,还是锦衣卫的官爷!   “刀枪不入!神功附体!”   本来退却的人潮刹那间得到了鼓舞,白瓷水瓶在人群间互相传递。   三滴,只要三滴水,他们就可以不怕兵刃,可以和这些朝廷的走狗决一死战。   “大人,怎么办?难道真的有鬼神之说!不然怎么会如此?”   袁彬身边的几个千户大惊失色,纷纷望向脸色晦暗不明的都指挥使大人。   “无稽之谈。”   这位六十多岁,经历过无数恶战的老将冷冷地笑了笑。   “世上若真有神佛附体,那么和瓦剌、鞑靼人作战,皇上只需要派出巫师上阵即可取胜,国家还需要我等将士做甚!”   “袁指挥使言之有理。”   一身戎装的怀恩太监也点了点头,满脸严肃道,“不过是白莲教骗骗无知百姓的手段罢了。只是……”   只是这些百姓中到底有多少是真的白莲教徒,还有多少只是被诓骗的呢?   一会儿真的血战起来,刀枪无眼,可不管他们的真实身份。京师之内,怕是要血流成河啊。   这可不是皇上乐意看到的景象。   怀恩心情沉重,感慨于百姓的愚昧,也愤恨于这白莲教的毒害之甚。   广济寺的红色外墙在无数火把的照耀下,红的仿佛要透出鲜血。似乎正在预示着一场大戏即将上演。   寺庙口,一边是惊魂不定,持刀向前的卫所将士;一边是精神大作,坚信自己已经神功附体的信徒百姓。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味,被火炬扭曲的空气模糊了两边人马的视线。   “冲啊!”   最终,那个刚才拿着柴刀的中年人喊出了口号,依然是赤手空拳,带领着身后十多个壮年的男子,朝着最近的一支锦衣卫队冲了过去。   “杀!”   汗水沿着头盔的系带从额头蜿蜒到下巴处,锦衣卫们弯下腰,高高扬起反着白光的大刀。   “砰!”   一声巨响划破夜空,在两边人马交汇之前,将这凝重的气氛骤然打破。   “刀枪……”   已然保持着挥舞拳头的姿态,“神功附体”的中年男子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被洞穿的胸口。   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可惜,他看不到自己的后背。   如果看得到的话,就会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整片被灼烧成了黑色。   “不入……”   他那经受过圣母“祝福”的钢铁身躯,像是一块烧软的糍粑一样。先是双膝重重跌落在地,接着是脑袋,最后是依然扬起的拳头,轰然倒地。   “不入啊……”   男人死不瞑目地看着自己的拳头。   怀恩抬头,望着对面一排高高架起的长枪手铳。   枪口上的青烟还未散去,即便隔着几丈之遥,依然能够闻得到火药发射后,遗留的硫磺特有的刺鼻气味。   覃昌太监坐在高高的马上,远远地对着怀恩点了点脑袋。   看着轰然倒下的同伴,汹涌向前的人流仿佛被冰冻住了。   他们齐齐回头,看着背后对着他们的一排排枪炮,和身穿铠甲的红衣将士们。   “这是,神机营的土炮子……”   终于,有一个百姓认出了他们。   北方的老百姓管老式的前镗式火器为“土炮子”,对它们并不陌生。   早在永乐年间,就有兵仗局和军器局制造火炮、火蒺藜和火铳等各式兵器,装备在京城的神机营和各地卫所团营。就现在京师的城门楼子上,还安装着永乐年间制造的火炮呢。   不说远的,就在几年前的北京保卫战中,那些炮火就曾经击退也先的部队。   在这个冷兵器的时代,火铳,土炮子这类火药类武器,简直就是划时代的武器装备。   “看来,你们的‘圣母’也不是全知全能啊。”   骑在白马上,英俊的覃昌露出了嘲讽的笑容,“‘刀枪不入’是么?那么挡不挡的住陛下派来的天兵火炮呢!”   很明显,这种降维的打击已经超出了邪教能够涉及到的科技范围了。   就在双方陷入短暂焦灼的时候,从东城方向又赶来一队人马。   马队劈开拥挤的人海,径直朝着寺门口冲了过来。   “‘福将’来了……”   怀恩仰起头,看着领队冲在最前方的两个人,露出了今天的第一抹笑容。   换上了戎装铁甲,带着飘着红缨的头盔,双手的伤口已经被妥善包扎好,万达俯身骑在他黑色的骏马上,身边是以同样速度与他并进的杨休羡的坐骑“暴雪”。   邱子晋因为不会骑马,所以只能和一名普通的缇骑共乘。   不过没人想到要给他带衣服,这家伙一身女装不好意思上前,只能远远地缩在众人后面。   “终于来了……”   看到两位爱将的出现,袁彬短暂地舒了口气。   “袁大人,属下来迟了。”   万达跳下马,对着袁彬拱了拱手。   袁彬点头示意他即刻动手。   “大家看!这是谁!”   锦衣卫众人将衣冠不整的德昌绑到了庙门口的经幢上。   一般的寺庙门口会设有旗杆和经幢。经幢通常为石头雕刻,上面有经文或者铭文,用来宣示佛法。   这广济寺的经幢上刻的就是《弥勒上生经》。把德昌这个号称是弥勒降世的佛爷绑在这上头,也算是相得益彰。   “这是……这是佛爷啊!这不是德昌主持嘛!”   站在前排的百姓终于认出了眼前这个眼神涣散,嘴边不断流着口水,喉管里无意识地发出“呵呵”的摩擦声,身体跟打摆子一样不断颤抖的白胖男人,正是他们平日里见到的,高高在上的德昌佛爷。   佛爷不是被最早的那群锦衣卫和东厂番子们从广济寺里绑走了么?怎么这会儿又跟着这队缇骑从东边那儿来了?   “诸位知道,我们是从哪里抓到这个大骗子的嘛!”   万达走到经幢边,用马鞭指着德昌低垂下来的光脑袋说道,“是城东本司胡同的妓院里!”   “不可能!”   “佛爷是弥勒佛转身,是不近女色的童男子,怎么会去妓院!”   “这个鹰犬一看就是在胡说八道!估计是他们对佛爷用了重刑!把佛爷打成这个样子了!”   百姓们根本不相信万达说的话。   “不信?那你们看看这儿!”   杨休羡可不像万达这么好说话,对着这群暴民还循循善诱。   他一把拉下了德昌的亵裤,露出污秽不堪的东西。   “啊啊啊啊!”   前排的女教徒吓得纷纷转头闭眼。几个男的,更是看的是目瞪口呆。   原来这德昌本来为了应付万达和邱子晋两个人,已经从玄莲那边讨了一丸“无极逍遥丹”吃,整个身体都处在一触即发的状态。   这药丸的药性极为霸道,就像是玄莲所说:三颗下去,就要人命。   德昌万没想到,自己遇到了万达这个混世小魔王。居然把一把逍遥丸,糖豆似得一股脑塞进他嘴里,又将他整个人绑住,无法动弹。   如今他阳消神散,精神全无,整个人整个软绵绵的好似面条一般。若不是被绑在经幢上,估计此刻他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握草,明天要长针眼了……”   万达只是偷瞄了一眼而已,吓得立即脑袋别了回来。   杨大人,你这种不要脸的打发实在太狠了!   “这个德昌,根本不是什么佛爷,而是个奸淫女子的恶棍!这几年来,不知道糟蹋了多少的女孩子。”   杨休羡大声说道,“那个本司胡同里的‘忘我阁’,就是西山妙音庵的主持玄莲开的!她也不是什么‘无生老母’托生,而是个专门诱骗良家女子的淫媒!他们两个一个是妖僧,一个是妖尼,不知道做了多少坏事,伤害了多少条人命!”   “就这样,你们还相信他们是佛祖菩萨么?佛祖菩萨会做出如此龌龊的事情嘛!”   万达接着说道。   百姓们纷纷露出了动摇的表情。   实在是德昌如今的样子过于不堪,和他往昔那种端庄高贵的佛陀形象完全不符。   “不信的话,看这里!这张是这个妖僧自己招供的证词,上面还有他的亲笔画押!”   万达从衣襟内掏出刚才邱子晋写的供词,转身将他呈给了袁指挥使。   “这个人根本不是和尚,他本名叫做‘宋天阳’,河南人氏。他和他师父,也就是所谓的法愿和尚,原来都是打家劫舍的盗匪。是他们杀了真正的法愿师徒,取而代之!这广济寺被他们当做了白莲教的教坛,专门行骗,无恶不作!”   “怎么会!”   “不可能!”   众人听闻,都吓得悍然失色,万万想不到这个佛爷居然是个假货不算,还是个盗贼!   万达正在前头口若悬河地一一细数这德昌的罪行。   人群中,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望着眼前的一幕,满眼含泪,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相公……不……不会的……”   “娘,你为什么哭了?”   小卉抬起头,擦了擦宋嫂脸上的泪水。转头看着前头绑在柱子上的男人,好奇地问道,“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要绑他?娘,你怎么又哭了?”   宋嫂没有回到女儿的问题,她行尸走肉一般地抱着孩子,挤到了最前面。   她要看看,她要亲眼看看,“那个人”是不是她的丈夫,她失踪了八年,抛家弃子,音讯全无的丈夫宋天阳!   “大人!妖尼抓到了!”   高会一手抓着玄莲,一手拖着林三娘,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一群用手帕和衣服掩饰面容的少女。   这两个女人跑出忘我阁后门没多久,就被他逮住了。不过为了找到这群被藏在别院里的少女们,多花了点时间。   幸好临走的时候,受到了宋嫂的点拨,告诉她曾经给李姑娘胡同口走到底,临水井的一间小屋里送过饭菜。   不然还不知道要怎么折腾才能找到这群受害者。   林三娘可能知道自己的报应要到了,不吵不闹。任由高会将她一路拖过来,扔到寺庙前的青石板上。   倒是玄莲,一边走一边叫骂着。   在看到万达后,犹不死心地朝他唾了一口唾沫,被一旁的东厂太监给当场踹了一记窝心脚。   敢吐万娘娘的弟弟,这妖尼好大的狗胆!   “听声音是玄莲师太没错……但是她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那个之前号称得了玄莲“圣水”的女教徒,看到她如今的样子,不由得吓了一跳。   这玄莲在妙音庵接待香客的时候,都是素面待人,从来都是一副圣洁持身的模样。   她平日里不能化妆,难得在忘我阁才能释放天性,描眉画眼一番。   今天睡前刚画了眉毛,涂了胭脂,本来要做“宿妆”。但是一路被高会这个不懂怜香惜玉的汉子给拖过来,弄得脸上的妆也花了,眉毛也黑乎乎地揉成一团。   在火把的照耀下仿佛是个黑山老妖婆,教众人想认都认不出来。   “这个妖尼,和那个妖僧。狼狈为奸,祸害百姓。后面这些少女就是被他们骗来的!他们不但逼良为娼,还把这些少女的家人们都杀了,堪称是罪大恶极!”   万达指着那群低头掩面哭泣的少女们说道,“这回你们总该相信了吧!”   看着眼前这些可怜的少女们,本来还稍有怀疑的百姓们彻底动摇了。   “报!!”   就在此时,一个五军兵马司打扮的军汉拍马而至,在袁指挥使前跪报军情。   “王喜大人在广济寺城外的田庄里,遭遇一群手持武器的流民。现在已经将他们全部拿下!田庄内外发现了多处荒坟和被抛弃的尸体,流民们已经是承认,是在广济寺主持的命令下截杀的。”   此言一出,将原本还对万达所说,有些怀疑的百姓们内心仅剩的希望彻底扑灭了。   他们纷纷扔下手中的武器,转而愤怒地望着被绑在经幢上的德昌,和被太监绑好了,现在跪在地上的玄莲尼姑。   “原来他们真的骗子!之前骗我说生病不用求医问药,只要买他们庙里的大圣平安符挂在家里就可以。可怜我花了好几两买来挂在家里,结果我家老头子还是死了!我去庙里质问和尚,那些和尚还说是我心不够诚的关系!和他们无干。”   一个老婆婆掩面而泣,“可怜我的老头子啊!是我害了你!”   “所以根本不会刀枪不入……也不会百病不侵,都是假的。”   看着地上同伴死不瞑目的表情,拿着白瓷瓶的男人嫌弃地将瓶子朝着玄莲身上扔了过去。   “还给你!大骗子!他是信了你才死的!”   瓷瓶击中了玄莲的额头,鲜血从额头上留下,玄莲地激动尖叫起来。   看到小万大人被吵得皱起眉头,一个很有眼力见的太监立即上前,用力地扇了她两个巴掌。   啪啪两下把玄莲扇的眼冒金星,顿时扑到在地。   “呸!什么玩意儿!狗东西!”   这太监朝着玄莲啐了一口,转身对着万达露出讨好的面孔。   “大人站累了吧?要不要坐一会儿?奴才带了小马扎,您休息休息?别累着了,娘娘会心疼的。”   “不用,真不用。正办案呢。”   万达看到这小太监居然真的不知道从哪里掏了一个板凳出来,急忙摆了摆手。   这专业伺候人的就是不一样啊,比伯爵府买的丫鬟仆人眼力见高太多了。   “是,是,奴才欠考虑了。大人,奴才叫做‘梁芳’,是跟在陛下身边的张敏张公公手下听差的。您以后若是到御马监来玩,奴才伺候您。”   张敏和怀恩、覃昌都是自小入宫,在朱见深还在做太子的时候就在他身边伺候的。他是福建人,跟覃昌差不多年纪,非常内向,心细可靠。虽然不像怀恩两人位高权重,但也深得朱见深的信任。   万达几次进宫,身边都有张敏默默服侍。   这小太监这么一说,万达也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相貌白净,嘴唇微薄,大约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非常精明利索的样子。   小太监自然也看到了万达正在看他,恭敬地朝着万达深深一揖,带着他的小马扎退走了。   怀恩坐在高高的马上,自然也看到了眼前的一幕,露出了不屑的表情。   宫中像他这样端正不阿,守节持正的太监是少数,多的是这种满心钻营的奴才。   这小太监倒是挺会做人的,知道一旦被万千户记住的好处……   对面的覃昌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他微微低头,鼻尖嗤出一口气。   “跟着点……”   杨休羡眯起眼,看到人群之中,有几个本来冲在最前面,喊口号喊的最大声,鼓动百姓们上前“护教”的几个人,此刻却偷偷往外头散去。   他转头对着徐小旗吩咐道。   后者点点头,带着一队人尾随而去。   “陛下有旨。”   覃昌大声说道,“奉陛下口谕。今,京师之内,白莲教徒,犯上作乱,杀人越货,侵占良田,逼良为娼,实为罪大恶极也!罪首德昌、玄莲归案之后,交由礼部与刑部共同审理。广济寺、妙音庵中僧尼,一律逮捕,同罪处置。朕,念及百姓无辜,受其蛊惑,不予追究。若有人为其不平,煽动百姓与官府对抗,视起白莲教同党,一并处置!钦此。”   他话音刚落,百姓们纷纷摇头,彻底与他们划清界限。   “我不是白莲教的,我是被骗的!我被骗了好多钱!”   “我也是被骗的,我连房子都被他们给骗走了。我……我要上告!我要告发他们的罪行!”   一时间,又是群情涌动,刚才还口口声声要救出佛爷,建立佛国的人们对着德昌和玄莲不住地叫骂,更有人朝他们扔起了身边一切可以扔的东西。   “大人小心!”   眼看一个臭鸡蛋就要招呼到万达身上,杨休羡一把将他拉到自己的身后。   “这老百姓也太好糊弄了吧,说翻脸就翻脸。”   万达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刚才他们还恨不得把我们烧死呢。”   “他们很多人并不知道德昌是白莲教的,真的以为他是佛爷转世。朝廷这些年不遗余力打击白莲教,他们知道真的因为这个被抓,下场不是砍头就是流放,自然要划清界限。”   万达听得直摇头,心想“乌合之众”说的就是这些人吧。   刚才为了追捕德昌还和百姓们对抗的厂卫们,此刻为了防止玄莲和德昌被愤怒的人群打死,又不得不护在他们身前,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宋嫂?”   看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逆着盛怒中的人群,走到经幢前头。护在少女前头的高会大吃一惊。   没有想到她居然会带着孩子跑到这里来,高会一时无措地望着她。   “这个女人是谁?”   万达和杨休羡都没有见过宋嫂,也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相公……你是我的相公吗?”   宋嫂抬起头,看着眼前丑态百出,口涎四流,整个人无法控制地胡乱颤抖的德昌,厉声问道。   相公?   这个女人是德昌的妻子?   众人听了大惊,高会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等等,德昌的俗名就是叫做“宋天阳”……难道这个就是高会口中的“宋嫂”?   万达和杨休羡互视一眼。   这个男人居然是宋嫂的丈夫,小卉的亲爹?   德昌眯着眼睛,虚弱地低下头。   “相公,你认不出来我了么?”   眼泪顺着眼角不断地往下流,宋嫂瞪大眼睛,看着德昌全然迷茫的模样。   “你同我说你要外出行商,你让我把所有的身家都给了你。我大着肚子在家里陪着婆婆。你说女人成了亲就不能抛头露面,我就在家里一直一直在家里等你,等你功成名就回来接我。”   她说着,抱起小卉,扬声道,“这是你的女儿!今年七岁了。你离家的时候,她呆在我的肚子里,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两年前婆婆死了,家里的钱也都花光了。我听说有人在京城附近看到你的踪迹,就带着孩子来寻你。你知道知道嘛!”   “娘……死了……”   德昌没有焦距的眼神终于有了一点点神采,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和她怀里那个满眼好奇的孩子。   “娘,这是我爹么?”   小卉天真地问道,“娘,爹为什么被绑着?爹为什么不穿裤子?”   回过神的德昌,顺着小卉的目光看到自己如今这副狼狈到远超不堪的形象,大声哀嚎起来,“不!不!别看我,别看我!”   “娘,爹怎么了?”   小卉拉住宋嫂的发丝,害怕地说道,“爹不喜欢见到我们么?娘不是说爹爹天天盼着看到我么?”   “他不是你爹,你没有这样禽兽的爹。”   宋嫂冷笑着,抱着孩子,一步步地后退。   “你爹不会杀人,你爹不会抛下我们不管,你爹不会把自己的妻子和女儿骗进青楼,不会让他八岁不到的女儿去接客!”   “不!”   德昌绝望地大叫起来。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们也在那种地方。我不知道啊!”   “是她!这一切都是她的主意,我什么都不知道!骗奸女孩子,卖春药,都是她的主意,钱也都是被她拿了!”   他低头,对着趴在地上的玄莲大骂,“臭尼姑,都是你!你居然还骗了我的妻子女儿,你不得好死!”   “我不得好死?哈哈!”   玄莲转过头,看笑话一样看着他,“你淫人妻女,就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下场嘛?你没有听说过这么一句话么——淫人妻女者,妻女必被人淫。这是你的报应,何必归罪于我?”   “妖尼姑,我做的这些,都是你挑唆的!大人,都是她,杀死外地客商什么的,都是她教的,统统都是,我只是从犯,从犯而已啊,大人。”   为了给自己脱罪,德昌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了玄莲身上。   “放屁吧。你享受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你给那些女孩子‘灌顶加持’,也是我逼你不成?”   玄莲说着,双手撑地坐了起来,看着周围愤怒的人群,呵呵一笑。   “敢做不敢当的懦夫。我可比你爷们多了。”   “对,我承认,我骗了女孩子,骗了你们,骗了你们这群无知的妇人!”   她用尖尖的指尖,指着宋嫂,和周围那些满眼怒火的老少妇孺们。   “谁让你们傻呢?活该被骗啊。没有我,也会有别人骗你们的。”   看到她这副恬不知耻的模样,人群被彻底激怒了。   “妖妇!”   “淫妇!”   “妖尼姑!你自己不安于室,只还俗嫁人就好,为何要来害我们!”   臭鸡蛋,烂菜叶,乃至瓦片碎块像是雨点一样砸在她的身上,玄莲半点不躲闪,狂笑着继续骂道。   “你们以为是我要做尼姑的吗?我娘生了我,又嫌弃我是女孩,把我放在慈悲庵门口,被姑子拣了回去。我才不得不做了尼姑,这是我愿意的嘛!”   “我这样的样貌,我这样的才华,琴棋书画,诗词典籍无一不通,我为什么要做尼姑?!我才三十岁,八年前我才二十多,凭什么要我就要青灯古佛就此一生!”   “还俗嫁人?像你一样,明明有一身本领,嫁给男人之后,傻乎乎把全副身家给他,然后被抛弃么?一个人大着肚子,伺候婆婆,照顾孩子,然后发现自己被骗么?你觉得我会像你这么愚蠢么?”   她指着宋嫂,毫不客气地嘲讽道。   “你们骂我,你们有什么资格骂我?男人骂我就算了,你们有什么资格骂我!就因为你们嫁了个男人,是‘有主’的女人,是所谓的‘贤妻良母’么?你们说,现在过的日子,就是你们希望的日子嘛!”   看着这些女人被她说的哑口无言,玄莲哈哈大笑,“我是坏,我是淫荡,但是我过的快活,比你们这些所谓‘贤妻良母’都快活!傻子才希望死了以后上天堂,我要的是现在的天堂!你们不懂的,你们这些蠢女人,根本不懂的。”   她说完最后一句话,深深地看了一眼被彻底震撼的宋嫂,用力地咬下牙齿。   “糟了!她要自杀!”   万达指着她大声喊道。   高会急忙上前,用力捏住她的下巴,掰开她的嘴。   “她服毒了。”   高会松开手,玄莲倒在地上。   “呵呵……”   玄莲看着不远处火把上跳动的明亮火焰,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这不是我要的光。   或许,这世界上从来没有一束光,曾经照在我的身上……   没有想到事情居然会变成这样,众人都陷入了沉默。   “无论如何,你不能毁了别人的人生。”   万达走到她的身边,低声说道。   锦衣卫上前,将她的尸体拖了下去。   宋嫂抱着孩子,送到走到高会身边,放声大哭。   林三娘看着像垃圾一样被拖走的玄莲的尸体,轻轻地说道,“报应啊……”   “回去复命吧。”   覃昌骑着马,走到了怀恩身边。   “陛下还等着我们呢。只是死了一个……这还有一个呢。”   望着怒气汹汹,向自己走来的锦衣卫们,德昌颤抖地闭上了眼睛。   报应真的来了…… 第30章 昭雪翻案   昭德宫内,一片喜乐祥和的景象。   “小郎舅,别低着头,抬头让朕看一看你。”   朱见深指着眼前盛装打扮着的“大美人”,合掌大笑。   满头珠翠,还被戴上了珍珠耳夹的万达幽怨地抬起头,望向捂着肚子,笑的同样前仰后合的万贞儿,“姐……别笑了……”   “哎呦,真是个大美人,我弟弟太漂亮了。十足的美人坯子,哈哈哈……”   万贞儿捏着丝帕的一角,一边笑一边抹着眼角渗出的泪水。   “过分了啊。”   万达看到覃昌这厮居然笑得扒拉住格子窗,震得整个窗棂都不住地抖动,愤愤地推了他一把。   这个家伙!一大早地跑来新乐伯伯爵府,说陛下和娘娘紧急召见,让他立即进宫不得耽误。   他抛下家里一堆的事情不管,跟着他刚走进紫禁城,就被一群小太监和小宫女们拉到一个不知道什么殿里,给换上了现在这套年轻女孩子的裙装,还戴上了一堆叮叮当当的首饰,送到陛下和娘娘面前。   然后就是眼前这整个宫殿都嘻嘻哈哈笑作一团的景象了。   原来是姐姐万贞儿听说这次白莲教的案子之所以能够那么快的破获,有万达女装入庵刺探的功劳,就颇为好奇万达女装打扮起来是个什么模样。   他皇帝姐夫为了博美人一笑,就让覃昌太监把他给骗进宫来,换上他姐姐年轻时候穿的衣服,让万贞儿开心开心。   万达心想:朱见深你这样的举动很有昏君的特质啊……难怪后世史书要写你沉迷万贞儿的美色。   有个成语叫什么来的?——色令智昏!   “这件衣服,是臣妾年轻的时候穿过的,陛下还记得么?”   万贞儿招了招手,将一脸臭烘烘表情的万达拉到身边,指了指他身上的这件粉色软缎的比甲,摸了摸上面的紫金花暗纹,“那时候臣妾跟着陛下住在沂王府里。王府里的规矩比皇宫里松散些,臣妾才能穿着民间女子流行的服饰。”   她说的是朱见深被废了太子之后,他们被短暂地驱逐出皇宫,搬入所谓的“沂王府”的那段日子。   说起来,那段日子可谓是心惊胆战。   每天万贞儿都在担心,害怕景泰帝不止想要朱见深的太子之位,更想要他的性命。   她怀念地摸着这件衣服,发现自己居然有些怀念那段日子了。   自从四岁进宫之后,一直到被封为妃子之前,她身上永远穿着的都是宫女的制服。没有一件真正意义上,属于“万贞儿”的衣服。   人前人后,她都是“万侍长”,是宫女的标杆,是太后的心腹,太子的保姆。   只有在沂王府的那段短暂的日子里,她才能穿着民间女孩的衣服,带着年仅六岁的朱见深,她未来的丈夫,走出这个方方正正的天地,呼吸一下外头的空气。   虽然这空气里充满了血腥味,和风雨欲来的肃杀之气。   “记得,当然记得。”   朱见深眯起眼睛笑道,“那时候万侍长可漂亮了,娇容可令百花失色。飒爽又不下男儿之姿。”   “胡说,陛下那时候才几岁,哪里还会记得臣妾当时的模样?”   万贞儿吃吃笑道,“可惜了,如今臣妾年纪大了,不能再穿如此娇嫩的颜色了。”   “万侍长才胡说,你在朕心中永远年轻美丽。莫说这件衣服,再粉嫩的衣服也穿得。”   朱见深含情脉脉地握住了万贞儿的手。   浑身冷到发抖的单身狗,近距离地吃了满满一嘴六百年帝妃陈年狗粮。   不过看着满脸笑意的朱见深,万达心中一直紧绷的弦儿也放下了。   铲除了在京师的白莲教坛,把打永乐帝那时候起就一直视为心腹之患的大问题给解决了,年轻的小皇帝终于觉得自己朝着伟大帝王的目标又迈进了一步。   更何况,这次还捞到了百万两银子和千亩耕种好的熟田——广济寺的庙产田地,加上从妙音庵里查抄出来的各种珍宝。这次办案所得,不但完全补上了被马侍郎这些年贪污的库银公款,甚至还多出了十几万两——这些罚没的财产,一半充进了国库,一半则进了皇帝陛下的私人内库。   从登基开始,就为了银子而不停烦恼的朱见深,终于感觉手头稍微宽裕一点了。   出了昭德宫,万达总算能把这一身女装给换了下来。又在怀恩公公的引导下,往朱见深今日里办公的武英殿走去。   “刚才我看见公公也笑了。”   换上了大红色的飞鱼服,万达气呼呼地说道,“怎么陛下只让我穿女装,那天邱监生也穿了丫头的衣服呢。”   “邱监生好歹是个读书人……而且他一个还没功名的监生,怎么能随便入宫。”   怀恩走在前头,忍俊不禁地也扬了扬嘴角。   那天他在马上,他远远看到一个女孩子跟着锦衣卫一起,站在队伍的最后面。当时还奇怪这个人是谁。   后来手下的档头,将监察审案的文书送来给他过目,这才知道所谓“姑娘”居然是在刑部历事的国子监监生。   怀恩知道了,朱见深自然也听说了他的名字。   听说这位邱监生也算是一个神童,很受国子监那些老学究们的看中。   皇上爱才惜才,尤其重视年轻的学子。如果他的文章能在会试里脱颖而出,就凭这一点,估计名次都不会低到哪里去。   好吧,原来是读书人不能欺负,所以就欺负我这个大老粗是吧……   万达听了,直接撇了撇嘴。   “对了,公公。”   眼看就要到达武英殿,万达停下脚步。   “那天,有个叫做‘梁芳’的小太监,在广济寺门口要给我递马扎。”   怀恩眼皮一跳,面上却做得滴水不漏。   “是……”   “这小子尖嘴猴腮,我看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注意点,别让他接近我姐……哦,不,接近娘娘。”   这种小人嘴脸,做得太明显了。   万达上辈子没少跟着他老妈看宫斗戏,当时就觉得不对了。   说起来,万贞儿在历史里被人骂得那么凄惨,除了自认为正义的文人,看不惯她比朱见深大那么多岁,却能独霸后宫这一条。说不定还有这些太监们的功劳呢!   怀恩有些吃惊地看了看万达满脸正气,笑着点了点头。   本来以为这小郎舅只是天性纯良而已。现在看来,他看人的眼光也不差啊……娘娘有这样的兄弟在宫外帮衬,也算少了很多后顾之忧了。   进了武英殿,万达照例给朱见深行了礼,就被他召唤小狗一样叫到了书桌边。   朱见深拍了拍身边的小杌子示意他坐下。   “朕有个天大的好事要交给你去做。”   朱见深斜着低下头,露出一抹老猫吃鱼似得微笑。   “好事?”   万达狐疑地眯起大眼珠子。   好像他自从给皇帝办事以来,就没遇到过什么好事。   经此一役,万达深知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奥特曼体质”还是“柯南体质”,怎么每次办事都能死人,还是死一群人呢……   尤其是这一次,万达看着手上包着的白色绷带   那天事后,一行人马不停蹄地回到锦衣卫衙门,杨休羡特意请了名医来为他医治,这才知道他差一点伤及手筋。如果真的伤到了筋骨,万达以后就别想拿菜刀了。   怀恩和覃昌太监不敢叫万妃担心,连夜又派了太医来瞧。各种名贵的金疮药、云南白药流水一般地送进伯爵府。   知道他院子里没有服侍的丫头,怀恩特意加派了宫里的两个小内侍来服侍。到今天为止,万达已经过了将近半个月,喝水撒尿都不用亲自动手的颓靡日子。   就这样,今天入宫时,娘娘看到他被层层包裹的手,还差点哭出来了呢。   要不是覃昌太监再三保证,说这只是看着怕人,其实已经好了差不多了,估计万贞儿还要伤心一阵。   当然,他这半个月也没去衙门上过值,也不知道北镇抚司那群兄弟们怎么样了。   尤其是邓总旗,这回总旗的位置肯定是保不住了吧……   万达苦着脸,叹了一声。   “你这是什么表情,你每次替朕办事,朕是少了你好处了么?”   朱见深抬头就冲着他的脑门敲了一个暴栗,万达用缠着白绷带的双手抱住脑袋,可怜兮兮地望着他,滑稽的样子让小皇帝乐的哈哈大笑。   这个案子下来,锦衣卫上下基本参与办案的人都提了一级。   万达本人,从世袭锦衣卫千户的从五品官,升为了试镇抚使。以后衙门里的兄弟再称呼他,可不就是“万千户”了,而是堂堂的“万镇抚”了。   杨休羡心心念念想要把“试千户”前头那个“试”字去掉,这回终于达成所愿,成为了正儿八经的“杨千户”大人。   就连高会,这次也终于摆脱了万年小校尉的头衔,一跃成为了高小旗。终于从“不入流”成为了有品级的七品官。   虽然是“从七品”比芝麻官还小一点吧,不过好歹也是官身了。如今人家手下可以统领十个人呢!   这意味这什么?——意味着以后他万大人手下约等于有十一个人了……   “这次朕听了你的求情,把那宋嫂母女两人给特赦了。否则就她丈夫犯下的罪行,全家都应该问斩。朕念及她母女也是深受其害,其情可免。允许他们夫妻和离。这两人才不用跟着那个德昌一起死。”   “那是那是,皇帝姐夫宅心仁厚,如今宋嫂母女都在宫中。以后衣食不缺,过的是神仙日子了。”   万达讨好地说道。   虽然宋嫂母女不用和已经判了凌迟之刑的德昌一块赴死,不过她们毕竟都是罪妇之身,按理应当作为奴婢充入皇宫服役。   但是一来有小万大人求情,二来宋嫂有一技之长,还有什么地方比皇宫更适合发挥她的官家菜手艺呢?   按照《万历野获编》记载,从大明开国起,就有选拔女官进入内廷,掌管嫔御、宫女等事务。女官机构被称为“六尚”,即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   宋嫂今年三十不到,识文断字,又有做菜的特长,正好可以进入尚食局。   万娘娘心存仁厚,从万达那边听说了她们母女这些年过的无比艰辛,又带着一个女孩子,干脆就让宋嫂以后贴身服侍,成为了她的近身女官。   小卉跟在她母亲身边,日后在宫中长大。宫内自有其他女官和嬷嬷可以教导她读书识字和各种技能。也算是对她们母女最好的安排了。   “陛下,这‘女官’不是‘宫女’,不用一辈子都在宫中服役吧。等过个三五年,尘埃落定……到时候宋嫂还能出宫嫁人么?”   万达这是替高会问的。   如今高会成了高小旗,俸禄自然也水涨船高。虽然距离在京中买房的目标还遥不可及,不过在京中租个房的事宜却是已经提上日程了。   之前他们不知道就算了,现在知道同僚过的如此辛苦,眼看小伙子都要二十五了,这么下去可能要打一辈子光棍,岂有不伸出援手的道理。   本来按照万达的意思,伯爵府里多的是空出来的屋子,随便空一间给高会住就行了。   要说还是杨休羡会做人,说哪有下官住到上司家里的道理,而且还是伯爵府宅。   他杨家在京内经营多年,在城西那边有一排用来放租的商铺和一间小四合院。那小四合院是专门租给入京考试的举子的,没有女眷进出,很是方便。   如今三间都被租出去了,就剩一间空着,那就折价便宜些租给高会吧。不过也不是白便宜,等到考试季节结束,那些书生们基本上都会离开。届时这打扫和看屋子的事情,就要交给他了。   还有就是前头热闹处的商铺,平日免不了有客人吵闹之类的琐事发生。要真的搬出此处房东是锦衣卫千户的名头,听上去未免太仗势欺人。如果以后真的有人寻上门搅事,高会只要抱着胳膊黑着脸往门口一站,保管息事宁人。   所以杨休羡这是已租房子的名义,给自己家的产业找了个宿管加保安呐。   如此这样安排,既让高会住的安心,也不会伤了他大小伙子的自尊心,算是两全其美了。   万达听了,当时就心服口服,心想这杨大人也忒会做人了。以后也不知道哪家的小娘子有福气能够嫁给这样的老公。   既高,又富,且帅,还如此知冷知热的……哎……   可惜,杨大人千好万好,就是不搞基。   “按照祖宗规矩,女官在宫中服役五六年之后,就可以出宫,听凭婚嫁。如果年纪大了,不愿出宫的,也可以继续留在宫内。宫中也有给老嬷嬷和宫女们养老的地方。”   朱见深说道。   然后眉头一皱,吃惊地指着万达,“小郎舅……你,你不会是看上那个宋嫂了吧?”   啥?   万达大惊失色。   “她进宫来谢恩的那天,朕见过她。说起来,虽然比小郎舅你大了整整十岁,不过看起来还是姿容秀美,风姿绰约的。当然……不能和我的万侍长比。算起来,今年她才二十八九岁。如果算她三十三岁出宫,和小郎舅婚配的话,要生个孩子什么的,完全有可能啊!”   朱见深好像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兴奋地用右拳击打了一下左手的手掌。   “陛,陛下……”   万达伸出“尔康手”,“不是的……”   “啊,那以后她的女儿小卉,岂不是要叫你做爹了?既然如此,小郎舅的女儿,就是朕和万侍长的外甥女了!那就不能当做普通的小宫女养大了。朕之后就让人去安排,给她配上最好的教养嬷嬷和女学官。至少,也要按照翁主的礼数来养大吧。”   朱见深说着,朝着万达挤了挤眉毛,“没事,朕懂你。小郎舅不要害羞。等机会到了,朕给你做安排。”   你懂个什么懂啊!   姐弟恋这种事情不会遗传的,姐夫你不要瞎搞好伐?!   “不是……不是,真不是!”   万达急的都要口吃了。   “不是我,不是我看上宋嫂了。另有其人,另有其人!真的,我发誓!”   看到万达脸都急红了,朱见深这才明白自己误会了。   “好吧……可惜了。”   他无不遗憾地叹了口气。   “不过小郎舅的婚事,朕和万侍长到时候会帮你一力操办的。”   这倒是朱见深的肺腑之言。   都说长姐如母,这么多年来从未在家中尽孝,没有看到两个弟弟的成长,终究是万贞儿心中永远的遗憾。   万通如今有了陈氏就不提了,这万达的婚事,万贞儿是一定要管到底的。   “这天底下,不管怎么样的女孩子。哪怕她是宗室之女,只要小郎舅喜欢,朕都可以为你赐婚。到时候,万侍长为你置办彩礼,屋子,一定让你做全天下最风光的新郎。”   朱见深笑道。   听到这“婚事”两字,万达沉默地低下头。   他不能在这里成婚,不管对方是谁,他都不能害了那个女人。   在六百年后那样开放的日子里,他的性向都难以启齿,何况是是在封建礼数登峰造极的大明朝。   “再说吧……我还小呢。”   万达用干巴巴地声音说道。   “也是……大好男儿还是要以事业为重,婚事不急。”   朱见深点点头。   虽然这个小郎舅只比他小两岁,自己那么大的时候,都已经亲政了。不过他是万侍长的弟弟,在他眼里,那就是个孩子。   “说到正事,朕要你做一回‘天使’。这可是天大的荣耀。”   “‘天使’?”   万达的脑海里飞过一个背后长翅膀的光屁股小孩。   朱见深命怀恩将已经拟定好的圣旨交给万达。   “朕命你,三日后,去新建好的于尚书的祠堂祭扫。几日前,朕已经下旨为于尚书昭雪,并且恢复了于尚书长子,于冕的前卫副千户官职。这是朕为于尚书写的祭文,由你代替朕到于尚书的墓前宣读。这是个好差事吧?”   “这是天大的好差事啊。”   万达跪下,双手接过怀恩太监递来的封存着皇帝亲笔祭文和圣旨的锦盒。   说来惭愧,半文盲万达在来到这个时代之前,虽然也隐隐约约记得语文书上提过有个叫做“于谦”的大清官,大好人。但是对于他到底是干嘛的,实际上没什么概念。   提起“于谦”这个名字,他首先想到的是桃儿的搭档,八大铁帽子亲王之绿帽王,于大爷……   也就是来了这个时代,才知道了土木堡之战,知道了北京保卫战。他从小长大的霸州城,曾经也是保卫战的战场之一。   他这辈子的父亲万贵,甚至也曾经在霸州城的城门楼子上与瓦剌人战斗过。而指挥这场战斗,保护了大明江山的人,就是当时的兵部尚书,于谦于大人。   能够替皇帝宣读为于大人写的祭文,那简直不是“与有荣焉”可以来形容了。   像自己这样的渺小的普通人,可以以这样的方式来面对这位光耀史册,永垂不朽的民族脊梁,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行了,下去吧。朕还有一堆的事儿呢。”   朱见深对他摆了摆手,命怀恩将他带出宫去。   就在新年过去不久,勤勉的朱见深召集了内阁、六部、五军都督府以及督察院等一众股肱之臣,商议正式对广西出兵的大计。决定在五月之前,调集湖北、湖南、两广等十万多兵士,由浙江左参政韩雍担任大军统领,前往广西,讨伐逆贼,平定西南之乱。   这位韩大人说起来也是位天才型的人物。年仅二十岁就进士及第,被先皇授予御史之位。虽然是个书生,却极有军事天赋,参加过多次平定战役。后来因为受到内阁朋党之争的牵连,被贬出京。   多年宦场沉浮下来,今年韩雍也不过才四十三岁,正是当打之年。   明朝传统,武将出征,通常会委任有科举背景的文官作为大军总领。同时派遣宦官监军。   韩雍他的才气、名望都是上上之选。而且虽然是个读书人,却又不是腐儒书生,知变通,懂进退,虽然因为党争有所瑕疵,但依然不能掩饰他的将才。   于是在朱见深询问谁能够担任广西战役的主将时,时任兵部尚书王竑力排众议,推举了这位年轻人。朱见深深以为许。   自天顺朝以来,国家还未曾经历过重大的战事,“土木堡之变”的记忆过于屈辱和惨烈,像是把尖刀插在大明国全体军民的心上。   而明知道于谦含冤而亡,却因为要顾忌先帝的面子,迟迟得不到公正的评价,更是让读书人心寒,让小皇帝无比愧疚。   朱见深已经做了全部的打算——此次大张旗鼓为于谦昭雪,必能重新挽回朝廷的威望,平息民愤。让国家上下一心,投入到广西之战中去。   就在前几日,几队皇家“天使”已经出发,分别前往于谦长子于冕、养子于康和女婿朱骥所流放的地方,将其官复原职,并且接回京城。   于冕在前几日上书,祈求朝廷为自己冤死的父亲祭祀,朱见深准奏。   他不但亲自撰写了祭文,而且为其上谥号“肃愍”。追封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太傅。   追封之礼和祭祀之礼定在三日后举行,让代表皇家的锦衣卫出面作为天使,也符合一贯的礼仪,更是朱见深对万达这段时间内频频立功的另一种赞许。   万达捧着锦盒,跟着怀恩出了武英殿,走了两步却发现,怀恩没有如同往常一样直接将他带往顺贞门处,而是往太液池——也就是后来的瀛台方向去了。   “宋嫂?”   看到眼前穿着蓝色対襟长衫,带着冠子,正对着他浅笑的女子,万达小小地吃了一惊。   和那晚广济寺门口,狼狈地抱着孩子的模样比起来,眼前这位宋嫂,真的是“脱胎换骨”了。   “谢谢公公。”   宋嫂虽然才入宫没有几天,但是已经熟练了掌握了宫中的礼仪,对着怀恩躬身致谢。   怀恩摆了摆手,退到几步之外。   “万大人,是我拜托怀恩公公让我和大人见上一面的。如今我和小女能够有今天,还要多多感谢大人的大恩大德了。”   说着,她俯下身去,对着万达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万达急忙将她扶起,“宋嫂,不用这样客气。”   “大人。”   宋嫂这回是真的不客气了,正色说道,“我已经与宋天阳和离,和他没有半点干系了。陛下已经封我为六品司膳,大人还是唤我‘陈女官’,或者‘陈司膳’吧。”   就在几天之前,宋天阳,也就是德昌和尚,已经被大理寺判了凌迟死刑。朱见深下旨,在广济寺面前搭设行刑台,将他当众千刀万剐。   按说德昌被万达下了药,本来早就该脱阳死了。不过真的那么死了,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于是宫内派出了内侍,下到狱中,先将他给阉了。不存在那东西,自然也不会脱阳,可以一刀一刀慢慢惩罚他了。   广济寺的和尚和妙音庵的尼姑,包括林三娘在内,全部都被下狱,等待秋后处斩。那天想要趁乱逃脱的白莲教余孽,也被徐小旗带人一网打尽。可以说,整个京师之内,白莲教已经翻出不什么水花了。   玄莲虽然死了,不过她实在罪大恶极,尸体被挂到广济寺的旗杆上暴尸示众。   现在,在广济寺这个白莲教的这个“前教坛”的广场前。如今一边是被被上刑的德昌,一边是被暴尸的玄莲,皇上就是要让他们受到千人万人的唾骂,达到以儆效尤的效果。   “那个……陈,陈司膳。”   万达尴尬地挠了挠头,“你还不知道吧,高会他如今做了小旗了。其实他一直对你……”   陈女官伸出右手,五指并拢,堵在万达嘴巴前头。   “万大人,小高的心意我知道。不过,就这样吧。我决定老死宫中,永不出宫,更不会改嫁他人。”   “为什么啊?”   万达不解,“我刚才问过姐夫……陛下,他说女官是可以成亲的。”   “因为我不想。”   陈女官抬起头。   “大人,我娘家姓陈。没有出嫁之前,我叫做‘陈十三刀’。”   这算什么名字?   看到万达疑惑的眼神,陈女官解释道,“我娘是‘陈十二刀’,我的外婆是‘陈十一刀’。我们陈家的官家菜手艺,打北宋初年开始,就以母女传承。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的女儿小卉,将来就是‘陈十四刀’。”   “我没有见过我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娘就告诉我。我们陈家的女人和别的女孩儿不同。我们不用依靠丈夫,靠着自己的手艺就能自立门户。”   陈女官低下头,“小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有爹,只是我没有。那时候我不明白母亲的用心,觉得自己应该和别人一样,相夫教子,让我自己的孩子过上有父有母的‘普通’生活。所以在我遇到了宋天阳之后,就接受了他,将全部的人生,连带家产都托付给了他。”   结果遇人不淑,把自己害的差点跌入火坑。   “在我告诉母亲我要成亲的时候。娘对我非常的失望。她告诉我,原来我不是她的亲生孩子,是她收养来的。陈家的女人都是被上一代掌门收养来的弃婴。在我成亲那天,我娘走了,带着她的菜刀,离开了家门。她说她要再去收养一个女孩,培养一个新的‘陈十三刀’。”   泪水地在泥地上,溅出一个小小的黄色圆圈。   “我那天听到了玄莲说的话,听到她也是被尼姑收养的弃婴。才知道自己错的多么离谱。我太让娘亲失望了……”   陈女官掩面而泣。   “所以我不会成亲了……”   陈女官说着,抹去了面颊上的泪珠,用满含深意的眼睛,对着万达说道,“万大人,对不起,代我跟小高说对不起。他……将来会遇到更好的姑娘的。”   “而我,会一辈子好好服侍陛下和娘娘,来报答您的恩情。”   她说着,深深地朝着万达行了一个大礼,转身离开。   万达望着她肃穆而拒绝的背影,感觉自己被深深地震撼了。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三天后,崇文门内东半里,忠节祠内。   头戴乌纱帽,身着大红飞鱼服,佩戴绣春刀的万达,与兵部尚书王竑,新任右佥都御史,征广西总统帅韩雍,以及一众兵部、礼部的官员们,为于谦上香。   “……呜呼!哀其死而表其生,亦顺乎天理;厄于前而伸于后,允惬乎人心,用昭百世之令名,式慰九泉之溟漠。灵爽如在,尚克鉴之。”   为了能够通读这片拗口的祭文,万达这段时间可是缠着邱子晋做足了功课。   终于,在读完最后一个字后,万达将祭文恭敬地放入火盆中焚化。   红色的火舌舔过黄色的丝绢,一阵风吹来,将烧成了白色的灰烬卷到了天上。   就像是于谦的那首《石灰吟》中自况的那样:烈火焚烧若等闲。   于尚书,您在天之灵,是否看到了皇帝陛下的心意呢?   众人一同抬起头,望着这昭昭青天,红红白日。   皇天后土,鉴平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万古英灵之气。   大明的英烈啊,请保佑你即将出征的将士吧! 第31章 微服私访   三月时分,已到初春时节。   年年柳色,霸陵伤别。   天气晴好,只星风中仍带着几丝春寒。桃树的枝丫上已经打起了小小的花骨朵,柔嫩的柳条垂在湖边,此地虽然不星长安灞桥,但离愁别绪却星一样地哀伤。   “别送了,都回吧。”   郊外长亭,一匹马车停在道边,军汉打扮的男人转过身,对着来送别的万达一干人等一一作揖。   “邓总旗……不,邓大哥。”   万达牵着小黑驴,无不伤感地看着这几天明显老了好几岁的邓翔。   他记得很清楚,一年前,就星沿着这条路,邓总旗带着一干锦衣卫,将他从霸州城迎回了北京。   那时候还星第一次和邓总旗见面,以为他又星一个光吃饭,不给钱的官爷。   说实话,他那时候对锦衣卫压根就没什么好印象,觉得他们都星仗势欺人的朝廷鹰犬。   但星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锦衣卫也好,恶名昭彰的北镇抚司也好,卫所里的兄弟们,对于万达而言都已经变成了犹如家人好友一样的存在。   尤其星邓总旗、高会还有杨千户,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案子,他们几个相处的,更星比常人亲密些。   如今分别在即,虽然知道星无可奈何的事情,心中的酸楚却星抑制不住的。   这个时代,既没有电话,更没有微信。分别之后,若星断绝了书信,那就可能星真的天人两别了。   “大家别这样。我们当兵的,本来就该星这样。天南海北的,皇上让去哪里,就去哪里,习惯就好了。”   邓翔哈哈一笑,但星眼角却泛出了泪光。   因为樊氏信了白莲教的缘故,按理说星要杀头充军的。好在她没有铸成大错,而且念在其有自首之功,允许家人赎铜抵罪。   邓总旗把那间西四牌楼的大宅子给卖了,又将家里所有的金银、家具都典当了之后,终于将樊氏赎了出来。   如今邓家可以说星一贫如洗,这么多年他在衙门收到的打点和好处,星一点儿都不剩了。   至于全家充军,反正他们本来就星军籍,不过就星换个地方服役而已。   总旗的位子星保不住了,现在邓翔只星一个普通的老兵,被转去济南卫所从最低等的守卫做起。   照理说,本来二月底就该出发的。不过前段时间他的女儿妞妞大病了一场,被送到她大兴的姥姥家养病。前后足足拖了一个月,实在再拖下去要受到军法处置了,全家这才启程。   “济南那边,有我养父的旧部,星你的顶头上司。”   杨休羡拍了拍邓翔的肩膀,“我已经修书过去,那边的千户答应我,会好好照顾你们的。”   邓翔拱了拱首,“不说了……大恩不言谢。”   万达动情地抹了抹眼泪,转头看了看他身边一言不发的高会。   高会自打十八岁离开山东老家,进了京师的北镇抚司。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星在邓翔首下做事。   如果不星这位老上司,每次结了案子都想着分给他一些“好处”,就他这个锯了嘴的葫芦的性子,怕星混的更惨。   如今要分开了,按说最伤心的就星他。   从知道邓翔全家要被发配到济南卫所,这一个月高会就没笑过。   今天大家说好一起来城郊送别。万达自认为来的够早了,掐着开城门的点儿,他就牵着驴儿就来到了这个京城“送别排行榜”人气第一的折柳亭。   然后看到了据说昨天下了值就来到城门外,已经在长亭里坐了一个晚上的高会。   熬了一晚上,高会眼睛下面都熬出了两块乌青了。到现在却一句送别的话都没说出口。   “死心眼的傻小子……”   万达叹了口气。   可怜的高会,这段时间接连受到打击。   先星喜欢的女子进皇宫一心搞事业去了,他都没来得及表明心意,就被发了好人卡。   接着又星老上司被调走,心头又像星被挖走了一块肉。   这么一来,升职加薪的喜悦都不怎么让人高兴了。   “老邓,走吧,再晚了怕就要露宿在野地里了。”   樊氏掀开马车的帘子,催促道。   如今她一身布衣打扮,头上只有一根木簪子挽着一个松松的发髻,也不再涂脂抹粉了,看着还真像个村妇。   “高会,说话啊。哎,你倒星说些什么啊……”   万达着急地推了推高会。   高会握住拳头,嘴角张了张。   最终还星垂下头,把脸别到一边。   把万达气的直跳脚。   “那个,邓大哥。”   万达从小黑背上取下一个包袱,交到邓翔首里。   “这星我亲首做的点心——高会帮忙和的馅儿。路上给嫂子和妞妞吃。你知道的,我的首才好,所以样子做的不星很好看,不过味道还行。你们就凑合吃吧。”   万达挠了挠头,“那个……等去了济南。你,你以后就少捞点吧。”   捞了那么多,最后还不星要上缴国库。对于国家来说,简直就星零存整取嘛。   接过点心盒子,邓翔惭愧地点了点头。   北镇抚司的那些滑头,还觉得真能背着上司捞钱,其实小万大人什么都知道……   “万大人,你将来会有很多很多的福气的。”   他星个粗人,不会学着那些书生说什么离愁别绪的肉麻话,只能用最朴实的语言来表达对这位小老弟,小上司的祝福了。   “我已经有很多很多的福气啦。”   万达不好意思地笑笑。   皇妃做我姐姐,皇帝做我姐夫,我爹星伯爵,我二十岁不到就星个四品官了。北京有房,城郊有田——这放在哪个小说网站都星玛丽苏、杰克苏加龙傲天霸道总裁的配置啊。   要星还贪心不足,那就真的要天打雷劈了。   万达偷偷地瞄了杨休羡英挺的侧脸,心下道:要说缺什么,就缺这么一个高富帅的男朋友了。   哎,人生哪里来的十全十美呢……   杨休羡正好低下头,看到他又星摇头又星叹气的模样,心想万达人看来星真舍不得老邓啊……哎,谁不星呢。   送别了邓翔一家,这群人还要回到北镇抚司上值。   “今天星最后一场吧?也不知道小邱什么时候从贡院出来。”   走在回城里的路上,看着郁闷到头上都要长蘑菇的高会,万达试着调节气氛。   就在三天前,大学霸邱子晋在他们几个的欢送下,进了贡院考场。   要说邱子晋天天在锦衣卫衙门混吃混喝也有好处。   那就星原来在大明朝,锦衣卫还要负责在科考的时候维持考场秩序,外加打击夹带作弊行为。   这些书生学子,平日里和这群军汉们最星看不对眼,偏偏在这时候,要放下满身的傲气接受他们的盘查和搜身。   这二、三月的天气,还星春寒料峭,有些头铁嘴硬的书生被他们剥的就剩下一件中衣进了考场。还没等发卷子呢,就已经冻得眼泪鼻涕一把,也不知道接下去的三天怎么熬过来。   邱子晋就不一样了,这锦衣卫衙门上下哪个没见过他。   非但见过他男装,连他女装的样子都见过。   一看到邱子晋挎着个篮子出现在贡院门口,这群大汉嘻嘻哈哈地先让他插了个队,随便看了一眼他随身携带的笔墨和粮食就放他进去了。   气的后面排队的那些学子们大骂他还没做上官,就和锦衣卫勾结在一起,简直有辱斯文,丢读书人的脸。   坐进考场的邱子晋,先星从食盒里拿出万镇抚亲首做的“状元及第饼”,又喝了一碗装在暖壶里的“三元及第汤”,接着才心满意足地铺开纸笔,等待考试。   算一算,今天中午贡院就能解封了,邱子晋终于能出来了。   “我答应过小邱,上回的案子结束了,要做鱼脍请大家吃。但星做鱼脍,最重要的星刀工。因为我首的缘故,让他等了那么久。”   万达展示了一下前几天才刚解了绷带的首掌,兴奋地说道,“昨天下值前,我特意让后厨的老李,一早去市场上买上几条新鲜的大鱼。今天中午,我就给大家做上吧。一来,庆祝他今天终于考完;二来,也庆贺兄弟们的升职之喜啊。”   高会恹恹地点了点头。   杨休羡笑着搭上高会的肩头,“走吧,高小旗。现在你好歹也星有官身的人啦,可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了。不然老邓去了济南都不放心。”   听他说到邓翔,高会这才稍微有了点精神,大步跟着在小黑驴的后面,往衙门方向走去。   万达坐在驴背上,听着杨休羡才说了一句话,就把高会给安慰好了。心里星又钦佩又羡慕。   老天爷,我也想要一个那么好的男人啊!   那句话怎么说的,初中课文里要全文背诵的那个……   对,“只能远观不能亵玩”——实在太折磨人了!   “采花大盗?”   北镇抚司后厨,一群男人围在正在片着鱼生的万达周围,交流着最新听到的情报。   “采花贼?劫财还星劫色?”   万达听得紧张,连首上的动作都停下了。   “我有一个兄弟今年刚打南方升迁过来。他告诉我,就在南边浔州府,出了一个采花大盗。神出鬼没的,有个绰号,叫做……什么梅来的。”   徐小旗一脚踏在板凳上,眉飞色舞地说道。   什么梅?   马冬梅?   万达听得入神,切菜都忘记了。   “呀,快切,快切,这鱼脍不新鲜就不能吃了。”   正在吃着鱼肚丝的邱子晋见他听得入迷,鱼都忘了切了,急忙提醒道。   所谓的鱼脍,其实就星生鱼片。   现代人要吃生鱼片,一般都星去日本料理店享用,将厚厚的鱼片上沾上芥末和酱油整块放入口中,享受那种柔滑肥厚的触感。   三文鱼油脂肥美,虾子清甜,北极贝爽脆,星很多人的心头好。万达“上辈子”也爱吃。   不过要说这鱼生,可不星日本人发明的。早在周朝,中国就有了吃生鱼片的文字记录。   最流行吃鱼脍的朝代,那绝对星唐朝。   有王昌龄的诗为证“冬夜伤离在五溪,青鱼雪落鲙橙齑”。还有白居易笔下的“朝盘鲙红鲤,夜烛无青娥。”等等……   说起鱼脍中最有名的一道菜,那绝对就星隋炀帝下江南的时候吃的那道“金齑玉脍”了。   据说鲜美异常,酸甜爽口,历代皇帝们吃了都说好。   一直到宋朝,鱼脍还非常的流行。   著名北宋大吃货苏东坡,就曾经留下了四十多首赞美鱼脍的诗词。   比如那句最出名的“顾渚茶牙白于齿,梅溪木瓜红胜颊。吴儿鲙缕薄欲飞,未去先说馋涎垂。”   呲溜……简直就星美食阿婆主带货广告词。   可惜,元朝蒙古人入主中原之后,这风雅了几千年的传统就渐渐断绝了。   南方据说还有,但星北方这里会做鱼脍的厨子实在太少了。   即便星有,也星陈十三刀这样代代相传,做官家菜的娘子们的传统技能,只有高官显贵才能享用。   普通书生们也只有在看看诗集的时候,想象一下这清爽柔滑的口感了。   这些都星邱子晋对万达说的,边说边流口水,听得万达满头问号。   生鱼片么,万达之前在厨师学校学刀工的时候也不星没做过。但星那星日本的海鱼的吃法。   至于用河鱼做生鱼片,万达以前在电视上看美食纪录片的时候,好像看到在广东的顺德,至今还有吃鱼生的习俗。   这落实到具体怎么做,却又星一大考验。   好在锦衣卫衙门财大气粗,老李头一早买了七八条大鱼养在后院的水缸里吐泥,又按照邱子晋之前从古书里找来的配方,准备了一堆调料,就等着万达动首。   一次不行,就多做几次嘛,不差材料。   因为吃鱼生也不用开火,就讲究一个新鲜,所以万达干脆将砧板和盘子、调料什么的全部都搬到了院子里,给大家来一个现切现吃。   邱子晋今天一出考场,也不回国子监向老师们汇报考试情况,就一头扎进了锦衣卫衙门,大声嚷嚷着:“全给我闪开!老子吃了三天的干粮,现在要吃人了!”   人星吃不了的。   一片嫩得滴水的紫苏叶,夹着被片得白的近乎透明,细的可以穿线的鱼肚丝,一口塞进他的嘴中。   “怎么样?”   万达拿着筷子,紧张地看着他,“有没有你书里说的那种甘美胜过乳酥的味道?”   邱子晋瞪着他细长的眼睛,不停地咀嚼着口中爽滑弹牙的鱼肚,感受着紫苏叶和酱油、米醋混合一起的清香,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高高地举起首,比出一个大拇指。   万镇抚,做什么锦衣卫啊?   开酒楼吧!我当了官来包养你啊!   受到了这位老饕的鼓舞,万达终于放心下来。   一会儿切鱼,一会儿拌调料,忙的不亦乐乎。   上好的鲈鱼拆骨,去皮,沥干水分后,只取中间最肥美的那一段躯干,片成大约两根首指长,四分之一小拇指的宽度。其余的全部丢弃。   万达取出一个铺满了薄冰的瓷盘,将这十几片薄如蝉翼的,反射着太阳光泽的鱼片一点点精心地排列在上头。   和外头市场上卖的带着杂质的粗冰不一样,这洁净的冰块星从皇家冰库里求来的。星每年立冬在筒子河下面开凿,只有皇家才能享用的高级货。   去年盛暑时节,看在姐姐的面子上,伯爵府得了好几块,被万达做成了刨冰吃。今天这些,还星讨了覃昌太监的面子得的。   将事先准备好的大蒜、生姜、盐渍过的苏州白梅干,煮好的栗子肉和粳米饭按照顺序按个放在小巧的瓷盅里,架在青竹做的多宝架上。   “好!”   万达吸了口气,提起菜刀,开始小心翼翼地切着这道“金齑玉脍”中,除了鱼肉之外最重要的配菜——橘皮。   现在星二月里,京城早就没有了新鲜橘子。不过谁让咱们星北镇抚司呢,什么好东西没有。   南门外南北货行的老板,过年前曾经从南边运了一批柑橘来卖。也不知道这老头有什么办法,整个新年期间都能保持这些柑橘新鲜不腐坏。   柑橘像星个橙色的小灯笼,放在家里既喜庆又带着香味,京师很多家里有些闲钱或星有孩子的,都会买一个、两个来放在家中过年用赏玩。   这南北货行老板,每年年底靠着这一招独门绝技,就能发一整年的财。   不过现在已经星三月了,老板那边也没有什么存货了。今天一大早,货行还没开门呢,就来了一群五大三粗的锦衣卫,拍开了他家的大门。   什么话都没说,往柜上丢了一块银子,将剩下几个柑橘都拿走了。   钱星赚了,不过都被吓得差点丢了魂的老板拿去药铺买药吃了。   如今这些价值一钱银子一个的柑橘,已经被万达舍去了橘肉,只留着橘子皮用。   用刀子,将洗好的橘皮切成细细的丝条,小心翼翼地放进白醋中浸没,然后捞出,和刚才准备好的其他调料放在一块。   为了切这橘皮,他几乎花上了十成功力。   这金齑玉脍之所以能够做到鲜甜可口,除了鱼肉好,最重要的就星这橘皮起到的“锦上添花”功效了,不然为什么“金”在“玉”前头呢!   颜色之美固然重要,不过更要紧的星,橘皮可以完全激发鱼肉的香味,造成复合型的味觉体验。   一丝丝橘皮在被刀子划开后,绽放出的清新的味道,在这个初春的时节里,让人仿佛又回到了秋冬交织的季节。   三个橘子的皮,去掉周围不能用的部分,只切出了一小碟的丝儿,巍颤颤的,发出金黄色的光泽。   将这一小瓷碟橘皮丝儿,放在多宝格最上头的那一个格子上,万达将切好的鱼片整个端到架子旁。   “吃吧。”   擦了擦首,万达看着眼前这群乖乖坐着,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锦衣卫兄弟们。   “咕……”   高会用力地咽了口口水。   太精致了,眼前的一切都让他不知道该怎么下首了。   原来这就星官家菜啊。   味道什么样子不知道,光排场看着就很惊人了。   看这架子上那一个个小瓷碟,小瓷盅,仿佛每个都在说:我很贵!你不配!   众人转头,齐齐看着邱子晋。   邱子晋一首举起筷子,一首端起首中的盘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就在他的筷子要碰到鱼肉的那一刹那。   “干什么呢?那么严肃?”   一个对万达来说,十分熟悉,但星绝对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的声音,在众人身后扬起。   万达呆呆地抬起头,看着双首揣在袖子里,正踏过月亮门,微笑着朝他走过来的男人。   “北镇抚司的伙食不错啊。”   朱见深走到众人身后,低头看了看桌上那一堆的食材和架子上已经做好了的金齑玉脍。   “皇上……”   万达看着笑容可亲的朱见深,和他身后跟着的怀恩太监,叫出了让整个在场锦衣卫们都吓呆了的称呼。   “咣!”   邱子晋首中的筷子和盘子同时跌落在桌子上,发出好大一记声响。   锦衣卫众人如梦初醒,纷纷跪下请安。   后厨的动静实在太大,当袁彬和王喜带着其他人赶到的时候,就看到包括邱子晋在内的所有人,都露出了恍惚的神情,站在朱见深的身边,看着少年皇帝吃一口鱼脍,品一口黄酒的模样。   “小郎舅首艺不错。”   将差不多一盘鱼脍都干完了,朱见深接过怀恩递上来的丝帕,擦了擦嘴。   万达以前在宫里吃过饭,知道宫里的规矩,急忙端上刚斟好的热茶和放了香草的热水,供皇帝漱口洗首。   “不过还星比不上陈司膳的首艺。刚好前几天,她在宫内为娘娘做过这道金齑玉脍。比你做的,那还星好上很多的。”   那星,人家那几代都星官家从业人员。   我星什么啊,万达美食广场一个实习生而已……   万达腹诽道。   “小郎舅,来。”   洗完首,朱见深终于站了起来,在众人的恭送中,跟着袁彬往正厅走去。   朱见深转过头,指了指万达,又指了指杨休羡,“杨千户也来。”   虽然按照杨休羡的品级,还没有机会入宫面圣。不过他长什么样子,星什么品性,早就被东厂的人给绘制好了图册,呈给皇帝过目过了。   杨休羡摸了摸自己激动得砰砰直跳的心脏,和万达一起跟在了朱见深的背后。   “皇上……这就星皇上啊……”   邱子晋至今还没有从震惊中走出来。   他知道以他的才学,早晚一定会见到皇上的。   但星那应该星在殿试,在琼林宴,在鹿鸣宴上,不星么?   为什么星在锦衣卫北镇抚司邋里邋遢的后厨边上就能见到呢?   听着鸡窝那边传来两声鸡叫,配合着水缸里飘来的鱼腥味,让这一切显得更加荒诞不羁了。   “朕就星来看看,小郎舅平日在北镇抚司都做些什么……原来真的在做菜啊。”   朱见深背着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间厅堂。   “臣等不知陛下莅临,未曾远迎,望陛下赎罪。”   袁彬带着一群人呼啦啦地跪在地上,诚惶诚恐。   陛下突然微服出访,来的还星北镇抚司衙门。开国这么多年,从未听说有这种事情,怎么不让他们胆战心惊。   上一个让他们胆战心惊的,星一路跑到土木堡去的他爹朱祁镇。   “朕,有事要交给小郎……交给万镇抚去办。今天就星来试试他的首艺的。”   朱见深只让袁彬,王喜还有万达、杨休羡四人留下说话,其他一干人等,跟做梦一样离开了大厅。   “你们都应该知道了,朕要发兵广西,平定瑶乱。”   微笑从朱见深的嘴角消失。   “星,臣等无比欢欣。”   袁彬说道。   “你,还有你,先行一步吧。去探探那边的底细。”   朱见深指了指万达和杨休羡。   虽然东厂这些年一直将广西那边的情报送来,但星朱见深对这些表面上的文字和数字堆砌并不满意。   “朕真的很想知道,这些瑶民深受我大明恩惠。靠着我大明的抚恤,才能离开原来刀耕火种的日子,下得山来和我大明普通百姓共享太平——他们究竟为什么还要反我?难道做山上的土人,赛过做我大明的子民么?”   朱见深指了指自己,冷笑道。   有明一代至今,瑶乱从未停歇。尤其星广西的浔州、梧州两府,和柳州府南部,这些年瑶乱已经达到了可谓无法无天的程度。   远的不说,就在两年前,梧州城发生了瑶民杀入府衙,劫掠库银,放走大狱里所有的囚犯的惊人事件,震惊朝野上下。   当时朱见深已经星监国太子,奏章上,匪首“侯大狗”的名字就像星钉子一样,戳入了他的眼睛。   而就在不久之前,已经星小皇帝的朱见深又收到了兵部侍郎王竑的上奏:侯大狗率三千瑶民,攻陷了平南县城,杀死典吏,把平南城的县印都给打劫走了!   从平南城出来后,侯大狗又去了藤县,洗劫了官库,放火烧掉了整个衙门,又劫走了一颗县印。   算算这些年,侯大狗首里攥着的大明官员的印章可能都不下五六个!简直星奇耻大辱!   年年剿匪,年年叛乱,为了安抚当地土司,朝廷星流水一样往两广那边撒银子——而这,就星撒银子的后果!   北方这边,瓦剌人自从土木堡之变后,恢复了和大明朝的通商关系,很久没有进犯边疆的意思了。   鞑靼人目前内部分化,和瓦剌也有冲突,这几年暂时自顾不暇。   如今,朱见深终于有钱,有精力,来收拾帝国西南角这一块眼中钉肉中刺了。   仗星肯定要打的,但星要打的明白!   “朕命万镇抚,杨千户,先行一步,前往浔州府刺探当地军情和民意。微服私访,不得惊动当地百姓,更不能叫侯大狗那些叛民认出你们的身份。”   朱见深抬起下巴,扬声道,“准备好就启程吧!” 第32章 雨夜遇客   四月末,踏着春天的尾巴,万达一行人出京师,沿着水路,朝桂林府方向进发。   这个春季里喜事连连,莫说平日里总是笑脸迎人惯了的万达,就连大木头高会也终于从失恋的阴影中逐渐走了出来,不再阴郁寡欢。   他本身其实长得高大质朴,相貌也算不赖。只是常年离群索居,上值的时候也少言寡语,未免少了点人气。   如今住进了闹市,周围邻居都是热情的生意人。进进出出,都和他打招呼,他也就不得不回应起来。   加之换上了小旗的制服,进出巡街都带着十几号人。他听从杨休羡的劝告,时时记住不能让邓翔操心,要做兄弟们的好上司。渐渐地,也带上了几分官爷的派头了。   据说他所住的西市那边,周围的娘子大婶们已经开始暗中打听起他的家世人品,竟是准备要给他说亲了。   就在前几日,万达居然看到他下值之后,带着手下一帮弟兄们去酒楼喝酒去了,这是从前都没有过的事情。   万达不禁感叹搬个家还能搬出这等效果,真是让人料想不到。   再就是邱子晋在殿试中被皇帝姐夫钦点了探花郎的名头。   众所周知,在大明,读书人长得如何那是非常重要的,直接关系到前途如何。   从洪武帝朱元璋开始,就奠定了老朱家世代选才,非但注重才华,还要参考颜值的“优良传统”。   在洪武四年的殿试中,原本的状元郭翀因为颜值不佳,被老朱爷爷直接从状元降为榜眼,而将长得英俊高大的吴宗伯提拔为状元。   从此打开了明代殿试,皇帝看脸的滥觞。   高大英武自然是一等一的长相,放在哪个官位上都是扬我朝天威。但是白净俊俏的那也不差。   明朝人对美男子的定义非常广阔,男生女相的漂亮小生也极有市场。甚至可以说更有市场。   本来进入一甲前三的这些俊才们,才华都是不分上下的。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章笔墨,那都是在伯仲之间。   但是这前三甲中,颜值最高的,绝对不是状元,而是第三名的探花郎。   全国上下一致公认,只有年轻英俊,姿容秀美,风流洒脱的才子,才有资格探花游园。   大叔大爷什么的就靠边站吧,尊敬长辈什么的咱也不差这个时候。   要是皇上真的点了一个相貌平平的中老年男子做了探花,大明上下都不会答应的!   据小道消息说,主考官在唱名的时候,原是将邱子晋排在了榜首状元的位子上的。   当时小皇帝听到了“邱子晋”三个字,转头问了问旁边伺候的怀恩太监:这个,可是经常出入北镇抚司的那个?   怀恩点头称是。   可不就是那个特立独行,经常去北镇抚司蹭饭的邱监生么。   “还是和小郎舅一块女装办案的那个?”   朱见深还记得东厂递上来的情报。   白莲教的案子,除了首功的万达和杨休羡两位,还有一个姓邱的国子监生,想来就是这一个了。   毕竟也不会有其他的读书人没事往锦衣卫衙门扎堆了。   “咳咳,陛下,是的。”   怀恩干咳了两句,提醒朱见深,在这种为国选材的严肃场合,可别提那一出了。   “嗯……未及弱冠,年少有才,既然能穿女……相貌想必也是很好的。”   朱见深不知道那天在北镇抚司后厨外头,他还抢了人家心心念念几个月的金齑玉鲙,只推测能和万达一块女装办案还不被识破,一定长的很是不错。   “邱子晋,就由他,来做成化朝的第一位探花郎吧。”   朱见深大手一挥,将邱子晋推上了成化元年,大明国文化界美男子排行榜第一位。   传胪唱名之际,面对榜上三百多名进士投来的目光,和大家一样穿着统一的青色进士服,依然显得鹤立鸡群的邱子晋,骄傲地抬起下巴。   人家只当他少年得志,完全不知他心中所想——啥时候吃饭?礼部的恩荣宴是鸿胪寺负责吧?鸿胪寺需要负责招待外宾使节,想必手艺还行。   哎,要是能有金齑玉脍这道菜那就最好不过了……   按照常理,像是邱学霸这样的成绩,一般不会直接授官,而是进入以清贵闻名的翰林院历练。先从翰林院编修做起,和之前几届的学霸大佬们一块混资历,劈情操。   毕竟大明朝的历代内阁老臣们走的都是这条路子。   出乎意料的是,朱见深直接赐了他一个两广巡检的职位。   小皇帝的意思非常明确——帅哥,颜值越高,责任越大。跟着小郎舅下乡干活去吧!   这对一心要往台阁宰相发展的官迷来说,绝对不是一条正经路子。   与邱子晋同榜的那些进士们,本来还觉得他年纪轻轻就深得圣心,未免有些羡慕。   如今看他被外放到两广那种南蛮之地,远离京都,看来这辈子没啥希望入阁了,也就把那些嫉妒的小心思给按下了。   他们哪里知道,这简直就是中了邱子晋的下怀。   这家伙本来就不喜欢走什么学究路线,不然也不会选择在刑部历事了。如今知道自己能够和万达一块南下,顿时喜得跟什么似得,恨不得立即启程。   从此走遍大明,吃遍天下。   关键是别看这个小小的巡检只有从九品的官职,却是实实在在的重权在握。   负责两广地区的治安盗捕、人口税务核查,甚至可以提督当地的卫所团营。所奏的折子,更是可以直达天听,风闻奏事。   只可惜,他们这次走的匆忙,不然邱子晋还要回一次江西老家,好好地夸耀一番,光耀门楣。如今只能把这事情给延后了。   三月底四月初,覃昌太监从江南带着选拔出来的三十五位女官回到了紫禁城,分派到了六局二十四司中。小皇帝的内廷渐渐地充裕了起来。   四月初,宫内传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万贞儿有喜了!   朱见深自从登基以来,为这子嗣一事,与万贞儿两人不知承受了多少非议。   虽然新上任的王皇后安分守己,时时刻刻以被废的吴皇后为警戒,从不争宠多言,栢妃更是万事以万贞儿马首是瞻。   但是周太后那边,始终对与她同岁的万贞儿仇视非常。经常讥笑她年纪太大,已然生不出孩子,偏又霸占着皇帝,害的皇家子嗣有碍。   前朝那边,更是无不盼望着能有太子出现,好巩固国本。   言官们言语之间,更是直接提出要让朱见深多宠幸年轻妃嫔宫女,好及早开枝散叶。气的年轻的小皇帝把奏折一扔,怒气腾腾地骂道:竖子,朕家务事,干卿底事!   如今万妃有孕,虽不知道是男是女,总算是堵住了这帮总盯着别人肚子的人的嘴巴。   万妃若生出男婴,那就是朱见深的长子。   如今王皇后并不受宠,据说除了封后那日,朱见深就未曾临幸过她。那么这个庶长子,必然就是未来的太子,大明的下一位皇帝。   消息传回新乐伯府,正在准备南下行李的万达喜得当场就跳了起来。万达的便宜老爸万贵激动得老泪纵横,带着全家向皇宫方向磕头。   高兴之余,万达脑中却升起了一个非常严重的大问题   下一任的皇帝是谁?   电影里不是说万贞儿生不出孩子,也不准别的女人给皇帝生么?   现在姐姐她有了身孕,到底是历史上真的确有其事,还是因为有我的出现,原来既定的历史被修改了?   还是……我历史知识太差,其实万贵妃是有自己孩子的?只是后来没有了?   学渣万达在一次陷入了“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悔恨中。   如果当初读书的时候稍微用功一点点,至少也能知道个一星半点儿,也不至于连朱见深和万贞儿的孩子叫啥都不知道啊。   万达趁着还有半个月才出发,时不时进宫陪伴万贞儿,看着她被包裹在层层宫装下的小腹,内心既高兴又纠结。   幸好还有蕙质兰心的陈司膳在侧,知冷知热,体贴过人。   如今她已经是万贞儿最信任的随行女官。万贞儿还特许她将女儿小卉带在身边,看着伶俐的小姑娘在宫内跑来跑去,寂寞的深宫也多了几分生气。   昭德宫内,阳光投进窗棂,洒在锦缎的柔软坐垫上。   万贞儿摸着自己还扁平的肚子,看着自家弟弟撑着下巴,认真听着陈司膳教导做菜要点的模样,坐在他身边的是一起听课的可爱小卉,不由得笑了。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得了皇帝的命令,这一行人都是轻装简行,打扮成普通老百姓的模样,跟着商船一路朝西南而去。   这次他们的目标并不是桂林府,而是再往南边去的浔州府。这商船是一位往来于南北商行,做糖茶生意的大客商的。他的目的地是桂林。   等到了桂林府之后,万达他们就需要自己想办法前往浔州了。   甲板上,江风吹起,带来岸边的杨花。   万达和杨休羡两个人站在船舷边,看着这滔滔江水。   “贤弟,这次去了浔州,你有何打算?”   杨休羡今天穿着一身合体道袍,手持一把高丽折扇,比邱子晋真个真书生还风流些。   倒是万达,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一身宽大青衣,随便在头顶绑了跟头巾,那头巾随着江风乱舞,有时还会吹到杨休羡的面颊上。   不过正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杨休羡觉得他这样打扮清爽利索,可爱极了,简直就是翩翩美少年,甩出皇上认可的探花郎几条大街。   “就跟说好的一样,去我‘叔父’那儿,先继承了他的酒楼再说呗。”   万达撑着船舷,凑在杨休羡耳边低声说道,“这酒楼啊,最是方便打探消息了。三教九流,无一不包。各色人等,无一不有。以前我一开始在霸州城的酒店做跑堂的时候,整个霸州城的八卦都在我一人掌握之中。我也真的奇怪了,这‘叔父’开了那么多年酒楼,怎么就开出这种效果了呢。”   万达口中的“叔父”,就是锦衣卫在浔州府的一个暗桩,负责收集情报的。   根据资料,这座酒楼位于浔州城的闹市之中,开了也有七八年了,怎么说也该养熟了。   但实际上,这个暗桩并没有发挥很好的作用,至少在在收集情报方面毫无建树——最直接就表现在侯大狗带人杀入浔州城的前后,它什么消息都没探听到,自然谈不上给当地知县预警或是反击了。   万达他们这次去,就是要发现问题,将这个暗桩重新整顿起来。   至于那位原来的掌柜“叔父”,就算说不上渎职,也算是个无能之辈,将有专人押解他进京听候发落。   剧本这边,皇帝姐夫已经给他定好了——开酒楼,搞情报。   至于其他的角色,需要万达他们自己分配。   万达是作为老掌柜的侄子,化名为“万星海”的小掌柜。从京师出发,前往浔州府,继承老掌柜的家业。除了掌柜,还要肩负起后厨大厨的重责。   杨休羡,仍然用他的字“杨广怀”作为假名,他的身份是万星海的义兄,跟着小弟一同南下。   邱子晋,化名“丘尔”,是酒店的账房先生。   至于高会,连化名都不用,一看就是当保镖的料,粗活重活就靠他了。   看来看去,还缺一个机灵的跑堂。   如果长袖善舞的邓翔还在的话,这个活儿肯定非他莫属。如今无可奈何,只能委屈一下杨千户了。   角色分配完毕,行李也都准备好了。在锦衣卫的运作下,万达他们租了一个姓金的客商船上的四间客舱和一间货仓。   从京师到桂林府,坐船大约需要十几天的路程。他们已经差不多走了一半。   “高会他还在吐么?”   万达用手拨了拨被江风吹乱的发丝。   因为没有戴帽子,那根杨休羡久违了的呆毛又支棱起来了,看的杨大人心痒痒。   高会这个北方大汉,看起来天塌下来都能只手顶的那种。   没想到居然会晕船。   而且还不是晕的一点两点。   从他们出发到现在,都五六天了,这家伙就连续吐了五六天。   一开始还能站起来,趴在船舷上吐。这几天已经吐到下不了床了,除了偶然靠岸,万达和小邱拖着他下船走走,基本上都趴在床上,抱着痰盂苟延残喘。   “看来之后我们从桂林府到浔州去,只能走陆路了。”   万达长叹一声。   一朵洁白杨花随着江风飘到万达身边,他一时不察,连续重重地打了几个喷嚏。   杨休羡不动声色地将手掌贴到他的背后,为他揉起后背。   少年骨肉均亭,加上他常年持刀解庖,比起普通文弱男子,更带着几分薄薄的肌肉。因而充满弹性,简直就是上佳手感。   杨休羡的视线一路往上,看到了从青色衣襟后露出的那一段雪白脖颈。   哎,小万大人啊。   见他逐渐止住了喷嚏,杨休羡轻叹一声,无不遗憾地放下手掌。   快点长大吧……   感受着背后火热的手掌,一手捂住鼻子的万达只觉得整个脊椎都僵住了,好像是被人点了穴一样。   说实话,认识杨休羡那么久了,如此亲密的肢体接触还是第一次。   说到这里,万达就不由得想到了那个除夕之夜。   烟花升起,照亮了半个天空,杨休羡将他发髻边的红色纸屑摘下。   当时也是靠的那么近,几乎都能感受到他的呼吸,闻得到他身上衣服的熏香……   就在万达胡思乱想的时候,身后那火热的触感消失了。教万达既松了口气,又有些小小的失落。   万达偷偷地喘了口气,快步朝着船舱方向走去,“我们还是去看看高会吧,我看他今天胆汁都要吐出来了。小邱他哪里会照顾人,还是我们去看看吧。”   右手摸上了砰砰乱跳的心脏,万达甩了甩脑袋,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人家是大明正经土著。年轻有为,前程伟大,将来要封妻荫子的。你乱想什么呢!   看着少年脱兔一般离去的背影,杨休羡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手掌,苦笑一声,大步跟了上去。   当日商船在江边的一个渡口停了下来。   船夫是个经验十足的老手,看了看天象,预感接下来的两天都会有豪雨,不能继续行船,要将船开到避风地方去。   让万达和其他的客人们要么下船上岸去,要么就在船舱中不要外出,以免遭遇风雨。   看到高会吐得就剩半条命了,哪里还经得起船上风雨的颠簸。于是众人上岸,只带上随身的行李,找了间干净的客栈投宿。   这地方已经靠近永州府地界,和北方比起来,这个时节还是颇为潮湿的。岸上酒楼做的饭菜,也不符合他们几个北方人的胃口。   看着面如土色的高会和早就被他养刁了胃口的邱子晋,万达心软下来,给了掌柜一点银钱,说要借用他的厨房做两道菜。   万达捡着材料,给邱子晋他们做了几道平日没在衙门里做过的小菜。   永州盛产香芋,这东西在京师可见不到。   万达把五花肉洗净,煮到发软,然后趁热淋上饴糖。把锅子烧热,将五花肉炸到通体金黄后切片。   又将洗好的香芋切成片状,取一个干净的扣碗,按照一块五花肉,一块香芋的顺序码放整齐,撒上盐、糖、花椒和葱花,茴香籽。   一边将扣碗放进蒸笼大火蒸,万达一边转过身,擦了擦手,开始准备第二道菜。   他知道邱子晋心心念念被皇上截胡的金齑玉鲙很久了。但是这港口小店,鱼是有了,如何去找那么多高级食材做配菜。   不过本地生产一种金黄色的香柚,正好这厨房里也有两个。万达决定就用这个柚子做一道鱼,好歹补偿一下小邱,也给吐的都走形的高会开开胃。   将鱼洗净,除去内脏切块。   把柚子的果蒂部分切一个开口,将柚子肉全部掏出,只留下柚子皮,做成一个柚子碗的样子。   开油锅,下葱姜蒜,把鱼肉煸炒一下,接着就把半熟的鱼肉塞进柚子碗里,再塞进葱断,花椒,香茅叶。   最重要的是……   万达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口袋,里面是切好的辣椒干。   对!   他的辣椒栽培事业,经过两次实验,终于迎来了喜人的成果。   在第一茬的辣椒丰收后,万达就不满足于在盆子里头种辣椒了——改成在伯爵府的花园里种!   每逢休沐和下值后,只要没有案子,万达就会扛着锄头,带着他的伯爵老爹,将军大哥和命妇大嫂,四个人挽起裤腿耕种后花园。   本来伯爵府也是请了园丁的,人家把偌大的后花园和各个偏殿,罩房前后的花木都打理的井井有条。   此间主人并不是那些好弄花草的文人雅士,不过这里好歹也是堂堂侯府,虽然没有什么奇花异草可以夸耀,但也是四季鲜花不断,各有景致之美。园丁自觉在这里还是可以一展所长的。   然后,这位园丁在探亲回家住了半个月后,终于回伯爵府上值的某一天。他走到后花园——就看到了被万达一家亲自开垦出来的一片菜田。   洛阳牡丹被拔了,变成了小油菜。一片杜鹃被薅去,萝卜缨子正在伸展小苗。最最贵重的那几株兰花已经不翼而飞,换上了之前在二少爷院子里种的那些长相怪异的所谓“辣椒”。   园丁气的一口老血差点当场喷出来,要不是看在伯爵府上下对下人极客气,给的月钱也多,最关键伙食也不错的份上,真想当场拂袖而去。   这第二批辣椒如今除了部分留种,剩余的都被万达加工好之后,随身带着来到了这边。   他听人说南方瘴气严重,他们这样的北方人到了这边,十有八、九要水土不服,甚至丢了命的都不在少数。   作为已经把整个地球都当做一个村子的现代人,万达实在想象不出为啥一个人跑到另外一个地方住两天居然会死掉。而且也想不通这瘴气到底是个什么玩意,怎么就要人命了。   不过南方气候湿润,多阴雨,这点是肯定的。   湿冷怎么办?当然是吃辣椒祛湿啊!   所以万达就将这些加工好了的辣椒面,和辣椒干都带了过来。大部分都留在船上的货仓里,他随身也携带了些,这时候不就派上用场了么。   取了两根干辣椒,剁成丁,一并放进了柚子碗里。然后把装满鱼肉的柚子碗放进另外一个蒸笼里,盖上之切下来的柚子皮盖子,同样用旺火蒸熟。   不一会儿,从后厨的方向就飘来了阵阵肉香、果香和鱼香,叫本来百无聊赖趴在桌子上的邱子晋,整个人都兴奋地坐直起来。   “高会,没事了吧?”   杨休羡从外头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草药包。   “这是我从药材铺里给你抓的。这里是港口,南来北往的人多,都是坐船的。掌柜的说,这剂药专门治疗晕船。等一会儿吃了饭,让小二给你煎好服下,保管你之后再也不晕了。”   “大……公子,谢谢你。”   “跟我客气什么。”   说着,杨休羡朝邱子晋扔了一个牛皮纸扎的三角包。   后者双手抱住,打开后发现是一包蜜饯果子,顿时眉开眼笑地朝着杨休羡讨好地道谢。   高会惭愧地接过药包,面如金纸。   看他这个下属做得,顶头上司给他做饭,老上司给他买药……他真是何德何能,这辈子能够遇上两位那么好的大人。   他们这一行人,彼此之间亲如一家,凭谁看来,都真的以为是一群普通百姓,而不是让人威风丧胆的北镇抚司锦衣卫吧。   他看了一眼身边一边吃着蜜饯,一面望眼欲穿望着厨房方向的邱子晋。   不由得羡慕起他的坦陈来。   如果自己能够把心中所想,老老实实地表达出来,宋嫂……不,陈姑娘她说不定能够接受我呢。   只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高会幽幽叹气。   等到两道大菜火热出炉,万达又炒了一个素菜,高声叫着来个人端菜。   不等高会起身,杨休羡就大步走了进去。   看到来人居然是从来不轻易踏足后厨的杨休羡,正夹着一块五花肉尝菜的万达,惊的筷子都差点掉了下来。吃了一半的五花肉瞬时掉入桌上的小碟子中。   “自己是大厨还要偷吃啊。”   杨休羡弯下腰,从万达手中夺过筷子,把那块他咬了一口的五花肉夹了起来。   肉身晶莹剔透,散发着迷人光泽。放入口中,只觉得猪肉柔软,带着丝丝甜味,又带着芋头的香气,真是香酥嫩滑。   就跟小万大人一样。   “好吃。”   杨休羡笑了笑,在万达还发愣的当口,端起托盘往外头走去。   “杨大人这是……疯了吗?”   万达看着他撩起帘子往外走的背影,大惊失色。   “莫非,这也算是水土不服的一种?”   四人围着一张小桌正要开始用餐,果然听到外头一阵风雨之声。   酒店的小二走到窗边一看,外头已然是雨狂风骤,街面上不见半个人影了。   那船夫果然经验老到,说下暴雨就下暴雨。这天气如果真的在江上行船,怕是凶多吉少。   四人问掌柜的又要了一壶老酒,一边吃菜,一边聊天,气氛很是融洽。   就在此时,两个被雨淋得半湿的男人走了进来。   为首的男人带着一个样子古怪的红色头巾,一身黑衣短打,踏着木鞋。身材瘦小,双目却极为有神,整个人呈现出短小精干的样貌。   另一个也是皮肤黝黑,眼神发亮,与他有几分相似,只是身材稍微高大一些。他走在那个红头巾身后半步,态度恭敬,看来不是晚辈,就是下属之流。   两人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掌柜的急忙上前招呼。   “要酒,要菜。”   那个高大的男人吸了吸酒店空气中的菜香,循着味道,看到了他们身后的万达那一桌。   “就要那一桌菜。一模一样的。”   他指着万达桌上的酒菜道。   “哎呦,那一桌可不是我们的厨子做的。是这位客官他们自己做的。”   掌柜为难地说道。   “哦?”   高大的男子闻言,踩着一双木拖板来到了万达桌边。   他扫视了一眼,觉得这里头做主的,应该是看上去年纪最大,也最有气派的杨休羡。   “把你的厨子借给我一下。”   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元宝,放在桌子上。   “这个,是报酬。”   万达几人看着那锭放在桌角,发着银光的银元宝,一时无语。   是锭官银呐。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以明代成化年间的历史背景为大致脉络,涉及到部分历史真实人物,但是绝大部分人物都是原创的。包含并不限于万达,杨休羡,高会,邱子晋,以及之后会出现的诸多人物。   本人在此保证,本文不涉及民族,地域、性别问题,更不会抹黑历史人物。本文主要就是做做菜,谈谈情,破破案。无意冒犯任何人,请大家开心享用~~爱你们哦~~ 第33章 一朵梅花   看着这锭银子,众人无语。   杨休羡不愧是里头唯一一个“老江湖”,笑了笑,对着高大男人摆了摆手,“相逢就是有缘,我们汉人有句俗话,叫做‘下雨天留客天’。现在外头豪雨如注,时候也不早了。能遇到两位就是老爷天的意思了。朋友,如果不嫌弃的话,大家拼一桌,再让后厨做些酒菜,一起享用如何?”   高大男人微微抬起下巴,“你看得出我不是汉人?”   “阁下和你身后的那位,一看就是僚人中的英雄好汉,只是不知道你们是哪一支呢?”   湖广一带,是西南少数民族的聚集区,有苗人,瑶人,僮人等。分支众多,习俗打扮各不相同。哪怕是同一个族,根据居住的地方不同,都有不同的分类,汉人一般分不清他们的具体区别,就统称为僚人。   杨休羡之前曾经在广西呆过一段时间,和当地居民有所交往,不过也只能识得大概。   “算你有眼光。”   男人招呼小二,将两个桌子拼在了一起,也没把银子收回去,直接扔给了小二,让他再上些好的酒菜。   “哎呦,太多了,这可破不开。”   小二捧着银子说道。   “破什么?只多上些好酒就行,不用找。”   男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万达和邱子晋对视一眼,心想这是来了个土豪啊。   既然说了一起吃菜,这两人也不客气,筷子跟雨点一样频频朝着万达做好的那两道菜下箸。一口猪肉一口芋头,满嘴都是油光。   邱子晋看了,急的也顾不上风度了,拼命下筷子,捡着空儿和他们抢鱼抢肉吃。   不过些许功夫,桌上只剩下一堆残羹剩饭了。   杨休羡很尴尬地放下筷子。   他刚才还想趁着吃饭的机会套套话,问问他们是做生意的,还是其他什么营生。什么山,什么寨子,头人是谁……最关键的是,探探他们和叛军会不会有什么瓜葛。   结果人家吃的起兴,压根不理他,害的他是话也没问着,饭也没吃饱。   “没事,一会儿我给你蒸两个馒头。”   万达拉了拉他的衣袖,哭笑不得地说。   “小哥还会蒸馒头?”   酒足饭饱,那两人摸着肚子,长长地打了一个饱嗝。   听到万达跟杨休羡说话,为首的那个精壮男子看向他。   万达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你们是生意人?北边来的?”   男人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懒散地抬起下巴。   要不是这时候烟草还没有从南美洲传入大明,万达都怀疑他要“饭后一支烟”了。   “我们是开饭馆的。我是掌柜,他们都是我的伙计。”   万达心想:有意思啊,我们想要套他的话,结果反而被人套了话了。   “你们准备去哪里开饭馆?”   看得出男人的兴致很高。   “桂林府。”   出门在外,不可全然对人信任,万达心想这也不算撒谎。   “哦?”   男人换过头,和那个高大的男人对视了一眼。   杨休羡分明看出他们两个的嘴角都勾起笑了笑。   “你的手艺很好。你是厨子么?”   “嘿嘿,谢谢。”   万达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看!这证明了他的手艺是南北通吃的。   既然这两个少数民族兄弟都说好吃,那么他在浔州开馆子应该也能得到当地百姓的认可。   男人想了想,“除了馒头,你会做汉人的那种小点心么?”   “汉人有很多种小点心,不知道阁下说的是哪一种?”   万达心想莫非这也是个吃货?   “甜的,漂亮的……”   男人挠了挠下巴上的胡茬子,皱了皱眉头,“女人和孩子会喜欢的那种。还必须能放很长时间,都不会坏的那种。”   “会倒是会……”   万达笑了笑,“可是这里不是我的饭馆,我也只是来吃饭而已啊。等雨停了,我就要走了。”   “外头这场雨,没有三天停不了。你们去桂林府,坐的一定是大船,现在港口上所有的大船都停在船坞里。”   这个男人的汉话很流利,偶然才有一点点口音,比那个高大男人要好多了。   男人指了指外头,爽朗地笑了笑,“三天,足够做很多点心了。”   “我们家掌柜为什么要帮你做?”   邱子晋讥笑了一声。   可能对于自己的菜被莫名抢走,依然有点怀恨在心。   “读书人……”   男人看着邱子晋的书生打扮,又看了眼同样做了书生打扮的杨休羡,不屑地摇了摇头,“汉人里的读书人,都很狡猾,坏心眼很多。”   哎呦,这厮还搞学历歧视啊!   邱子晋气得差点把筷子给折了——可惜折不动。   杨休羡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书生道袍,总算明白这两个人为什么不待见他了。   这两个僚人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族的,但是看他们汉话如此流利,现在已经不是冬天,却还穿着木拖板,可见平时没有少和汉人打交道,说不定是个生意人。   很有可能在咬文嚼字方面,吃过读书人,至少是账房参谋之类人的亏。   倒是万达这样看不出身份的“手艺人”比较能让他们觉得安全些,甚至高看一眼。   精壮男人朝着高大男人看了一眼,后者又从兜里掏出两个小元宝,放在了万达面前。   万达眼睛都要发光了。   “这个,给你买面,买糖,做点心用。还有报酬。够么?”   “够了够了,别说一盒点心了,十盒都够了。”   将两个可爱的小元宝收入囊中,万达笑的都见牙不见眼了。   “掌柜的!”   看到他那么没骨气,邱子晋气的不行。   “哎呀,我们去桂林也是给人做菜。在这里也是给人做菜。有什么不一样么?我们不能在这里白耽误三天吧。小孩子家家的,一看就没吃过苦,不知道赚钱的艰辛。”   万达转过头,换了一副讨好的面孔,“三天之后,两位到这里来取,保证你们满意。”   “好,三天之后见。”   外头雨势眼看小了很多,两人问掌柜的要了把油纸伞,这就要离开。   “哎,两位大哥怎么称呼啊?小的姓万。”   万达冲着门口的两人喊道。   “我叫‘尤勉’。三天后见。”   高大的男人为身边的男子撑起伞,两人就这样消失在雨幕中了。   “尤勉?姓尤么?”   万达不解地说。   “这一听就是化名。”   杨休羡笑了笑,招呼小二将残羹冷炙都收拾掉,又让他去给高会煎药。   掌柜的给他们上了一壶茶,转身回到柜台后面,漫不经心地打起了算盘。   “化名?你怎么知道?”   很明显没有吃饱的邱子晋掏出刚才那包蜜饯果子往嘴里塞。   万达很想告诉他,你这样会越吃越饿的……   “我非但知道这是化名,我还知道他们就是瑶人呢。”   杨休羡笑道。   “九黎和三苗部落的人,自称是‘蚩尤’后人。所以以‘尤’为姓。‘勉’在瑶语里就是‘人’的意思。‘尤勉’就是‘瑶人’。所以当然是化名,应付应付你罢了。”   众人听了,恍然大悟。   简单来说,就是人家问你:“What\'syourname”。   你回答:“朋友,iamchine色。”   “那不是正好,我们不是正要打探他们内部的消息么。”   万达掏出了那两个元宝,翻到背面。   “梧州府印”几个字,清清楚楚地打在银锭上。   如果没错的话,很有可能就是前几年被劫了库银的梧州府府库里,流落到民间的那一批官银了。   就是不知道,这些库银,是怎么去到那两个人身上的。   是因为他们做生意辗转得到的?   还是……就是他们自己个儿弄出来的呢……   “几位,可是担心这些钱花不出去?”   就在万达一行人陷入沉默的时候,掌柜老头插着手,满脸堆笑地蹙了过来。   “几位,不管是买米,买面还是其他材料,小老儿和手下的小子都可以代劳。”   万达从小就在酒店里混大的,自然知道这“代劳”意味这什么。   对于他们这些人生地不熟的外乡人,市面上卖一个子儿一个的鸡蛋,都能给你“代劳”成十个子儿一个来。   “掌柜的,这可是官银,你也敢收?”   万达颠了颠手里的元宝,看着掌柜的视线跟着上下也跳了两下。   “我既然敢收那瑶人的银子,当然敢收客官的银子。”   老头讪笑。   “你们这永州府就没人管?私用官银,这被抓住了可是重罪。”   杨休羡也故作诧异道,“这怎么行呢?”   “几位要是自己上街去花,那可能真的花不出去。不过交给小老儿的话,那是半点问题都没有……”   老头想起这大眼睛小哥也是个开饭馆的,怕他有所顾忌,干脆放开来说,“这位掌柜的,你要是不放心我去采买的话——这样吧,我用碎银子和你们换这两个银元宝。你们拿了碎银子,自己去街上采买。只是我要抽个头。也就十一吧。”   十一的意思是十两的银锭兑换成碎银后,他要抽走一两。   “十一?这也太多了吧!钱庄都不敢开那么大的口!”   邱子晋乃是有钱人出身,江西老家就有钱庄和当铺的买卖,这里面的门道他清楚的很。   十一是什么概念?放份子钱都不至于到这个数。   学霸的驴脾气上来了,指着掌柜就要讨个说法。   “哼……”   掌柜的双手插在袖子里,也不说话,只抬头着看天花板。   “我们外乡人,哪里知道贵宝地的规矩,我这小弟不懂事,您别放在心上。”   杨休羡给高会使了个眼色,后者一把捂住邱子晋还准备喋喋不休的嘴。   万达将两个银锭都推到了掌柜面前。   “这锭银子,麻烦掌柜的帮我去张罗做点心的材料,都要最好的。多余剩下的,就当我们这两晚的房钱和之后借用厨房的钱。”   “还有这錠,麻烦帮我们兑换成碎银子。等明天早上雨势小了点,我们也去市场上逛逛,看看有什么要带走的。十一就十一吧,这天雨路滑,外面的铺子都关着,我们也不知道哪里能兑钱,就在掌柜这儿把事办了吧。”   不然这两錠银子拿在手里花不出去,也是白搭。   见这位“同行”如此识情知趣,掌柜的终于不计较邱子晋的无礼,转身到柜台后面去,拿出戥子、钢剪和一把碎银子来。   当着万达的面把碎银子上了秤,多的用剪刀剪去,兑了九两零碎钱给他们。   好在这掌柜虽然贪心,银子的成色还是十足的,倒也不算彻底吃亏。   高会喝了药,果然面色好了很多,估计明早就能恢复健康了。   “大人,真的,这老头太贪了。”   几人上了楼,邱子晋还是觉得委屈。   “你读书读傻了?我们本来就不是为了赚钱来的。”   万达摇了摇脑袋,低声说道,“现在我们至少看出,第一,此地汉僚混居,僚人里和汉人打交道的很多。关系有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密切。第二,这里民间,甚至是官府,对于官银的流通都不以为意,多习以为常。第三,那两个人,是有家眷的。你没有听他说么?——‘有女人,有孩子’。他让我做可以存放时间长的干点心,说明女人和孩子都不在身边。听明白了么?”   万达不得不把这些道理给他掰开揉碎了解释一通。   说明就这一顿饭的功夫,他们收获了多少有用的情报,听得邱子晋一愣一愣的。   邱子晋这辈子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四书五经里,有些不通俗物。虽然曾在刑部历事,但也才短短的三个月而已。   听到万达这样说,聪明的大脑立即从死胡同里转了出来。   “哦哦哦!我懂了。”   “懂了就好。”   万达转身就要进房,就看到邱子晋也大步一跨,跟了进来。   “你干嘛?”   万达和杨休羡齐声问道。   “我睡觉啊。”   邱子晋说着,走到床边。   这小酒店也没什么上好的房间,一共四个客房,外加一个大通铺。   今天夜里因为下雨,来投宿的人多。大通铺已经全部客满,另外两个房间也被租了出去。   故而他们一行四人,只租到了两间客房。   这客房小的一览无余,统共就一张靠着窗户的床,一个靠墙的桌子,桌子下放着一条板凳。墙边放了一个铜架子,上面有两个水盆。床上也只有一个枕头和一床被子。   邱子晋抱着枕头,拍了拍被褥,“大人来睡吧。明天不是要做点心么。不早了,安置吧。”   “啊……你要和我睡一床?”   万达指了指自己。   杨休羡危险地眯起眼睛。   “大人是要和高会一起睡么?那也行啊。那我和杨大人睡一块。”   邱子晋大大方方地又拍了拍床,“杨大人,来呀。”   杨大人捏了捏拳头,觉得自己突然牙痒痒。   “那,就这样吧。”   万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些心虚,他偷偷瞥了身侧的杨休羡,作势要关门。   “你们去隔壁吧,我和小邱就休息了。”   杨休羡松开拳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高会,“好……”   很好,邱子晋,我记住你了!   从刚才一进门,酒店掌柜告诉他们,今天只剩两间房的时候,某个人就暗暗期待到了现在。   结果嘛……啧。   洗漱干净,万达钻到被窝里,发现睡在内侧的邱子晋居然已经睡得开始打呼了。   能吃能睡,究竟是探花郎还是猪?   将被子拉到下巴下面,万达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大人,安置吧。”   隔壁房间,高会拿着个水盆,对着杨休羡说道。   杨休羡看了看那么窄的一个床,又看了看自己和高会的身高体型。   “你身体不舒服,你睡吧。我就坐一会儿。”   对于锦衣卫来说,为了伏击目标,几天几夜都不睡觉也算常事。   “哪里有大人坐着,属下睡床的道理。”   高会摇了摇头,“大人去床上睡,我靠着板凳眯一会儿就行。”   “都说了你身体……”   杨休羡正不耐烦,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一声尖叫。   “有贼!有贼偷东西!”   那声音凄厉极了,把打呼打的起劲的邱子晋都给惊醒了。   杨休羡和高会二话不说,披上衣服就往外走去。   两人来到楼梯口,就看到楼下灯火通明。   除了掌柜和伙计,整个酒楼的住客恐怕都走出来了。闹哄哄的,把整个大厅挤得水泄不通。   万达揉了揉眼睛,和众人一块走下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大厅中央,一个只穿了白色亵衣的胖子满脸气愤,站在掌柜的身旁,拉着掌柜的正在说什么。   “这贼就出在你们酒店,你怎么能不管?”   这胖子叫起来像只被阉掉的公鸡,听得邱子晋忍不住塞住了耳朵。   “哎呦大爷您这话说的,这贼要在哪里偷东西,我们怎么管得住?您丢了东西,明天一早报官去就行,干嘛拉住小老儿不放呀。”   掌柜哎哎叫着,一边的小二也不住求饶。   “明天一早?明天一早这贼不知就跑哪儿去了。报官还有个屁用!”   胖子不依不饶地说,“我不管,东西在你这儿丢的,你就要给我找出来。要我说……我说这贼和你就是一伙儿的。你这就是个黑店!大家伙给评评理,我这头一晚上住店就遇到这事儿了。八成就是这掌柜给那贼通风报信了。”   众人在旁边听了,都是众多纷纭。   有的说这胖子不讲道理,还有说这掌柜的说不定也不干净。   万达踮起脚,看了一圈。   发现这群住客里各种打扮的都有,有汉人,也有僚人,还有黑的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来的。就这么看,相处的还算和谐。   “你丢了什么东西?如何知道是被偷的,而不是你自己落在什么地方呢?”   杨休羡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问道。   “怎么不是被偷的?我好大一包银子,足足有五十两呢。”   胖子放开掌柜,不客气地对杨休羡说道。   他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发现判断不出此人的路数,后面说话的语气就稍微客气了些,“这银子我放在床头,抱着睡觉。刚才醒来想要喝水,发现整个包袱都不翼而飞了。这不是偷了是什么?”   “五十两?一个人带那么多银子出门啊。”   万达听得嘴巴都长大了。   好家伙,晚上吃饭那两个是土豪,这个也是土豪。   这酒店什么路数,明明这么破,怎么还藏龙卧虎的……   “大人,这是个宦官。”   谁也没想到,高会会在这时候发声。   看到万达和邱子晋听得眼珠儿都要掉地上了,他轻声说道,“你看他,年纪一把了,却是下巴光滑,不带半点胡须。再他看他双腿……”   万达和邱子晋一块朝那胖子的腿看去。他虽然只穿着白色的单衣和贴身的裤子。但是在膝盖上,却缠着一副毛皮的护膝,显得怪异极了。   护膝这东西,万达的爹万贵也绑。   他常年在城门上站岗,腰和腿都站出了毛病,一到天凉就发作。嫂子张氏给他做了好几副,棉的、毛皮的都有。   不过这玩意普通人也只有在冬天带,也不看看这都几月了啊……   再说了,南方可比北方暖和多了,早就该收起来了吧。   “太监们因为时不时要下跪,一旦上年纪,膝盖就都跪出问题了,所以年纪大些的太监,一年四季都绑着这个。”   再加上刚才他嗷呜那一嗓子,更加坐实了他宦官的身份。   “宦官不是不能随意出宫么?”   这点规矩,万达还是知道的。   “大人,各地的军队,可都是有宦官作为监军的。”   高会皱了皱眉头。   从明成祖开始,宦官就作为监军分布在大明各地的军队团营中。比起可能功高盖主,随意有造反可能的武将,皇上更加相信身边伺候自己的宦官。   有时候,监军的权力甚至超越了总兵官,能够主导战争的走向。比如最惨烈的,可以说影响了整个大明国运的“土木堡之变”,就是宦官一手主导的结果。   文臣领兵,宦官监军,也算是明朝的一大特色。   他们现在所在的港口,位于永州府治下,永州府属于右军都督府管辖,自然有驻军存在。那么这里出现宦官,也不足为奇了。   话虽如此,就算是宦官也不能随意离开大营瞎跑吧,何况他一个人居然带着那么多银子孤身投店……这死太监单独跑出来一定是有大问题啊。   “如果真的是被偷了银子的话。就说明那个贼儿很有可能也认出了他宦官的身份,甚至可能一早就盯了他了,是不是?”   邱子晋紧张地捂着嘴巴,眼珠一转,立即想通了其中关卡之处。   “所以他肯定不会去报官的。”   万达听了,头大地挠了挠后脑勺。   我们这是什么运气啊,随便找个酒店吃饭投宿,就能找出那么多事情来。   果然,就跟高会和邱子晋推测的那样,这个宦官可能是偷跑出来的,并不能够去报官,他骂骂咧咧了半天,只是拉着掌柜的不放。   “这贼有毛病。偷了就偷了,还在墙壁上写写画画的。”   胖子拉着掌柜的领子,将他一路拖上楼。   “这肯定是他们之间联络的记号,大家伙一块上去看看,做个见证!”   众人听到这里,都来了兴致,吵吵嚷嚷地跟上楼去,要去瞧瞧墙上到底有什么东西。   万达等人顺着人流也一块挤了上去。   凭着高会人高马大,硬是杀到了前排。   走进房间,也是一样简陋的格局。   靠着床头的窗户打开,床头上除了一个枕头别无他物。被子凌乱,床脚的地方搭着一件没来得及披上的外衣。   “这是什么意思?”   拨开众人,邱子晋指着另一边空白的墙壁问道。   这墙壁也是年久失修了,上面本来糊着的白墙纸已经剥落。加上南方湿气重,墙角的地方已经长出了点点青色的霉斑。   不过这并不是重点。   重点是,在这墙壁的中央,被人画上了一朵花。   白色的墙壁上,有一朵鲜红的五瓣梅花。   作者有话要说: 重要配角即将登场!!   邱子晋:来呀!快活呀! 第34章 再甜一点   偷盗这种案子,都是民不举,官不究的。   昨天一直闹到了下半夜,那宦官眼看也闹不出什么结果,无奈也只能偃旗息鼓,把掌柜给放了。今天一早收拾收拾包袱,据说天还没亮就走人了。   按照杨休羡他们的推测,他应该是回军营去了。   今天从早上开始,胖子宦官原来住的那间房,倒是陆陆续续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他们对着房间墙壁上的那朵梅花指指点点,评头论足,乃至很多本不是住店的人都进来参观打量。   “就是那‘采花大盗’,之前在京师衙门里,徐小旗提过的那个。还记得么?”   酒店后厨里,包括杨休羡在内的北镇抚司卧底小分队都扎在这里,一边聊天,一边给万达打下手,做点心。   万达这只手指挥着高会揉面,那只手指导杨休羡打蛋。反正这两个人有的是把子力气,不用白不用。   转头一看,万达就看到邱子晋跟只小松鼠一样,吃的咔哧咔哧,满嘴都是糕饼屑,恨不得把整个人都埋在那些香香甜甜的糕饼堆里。   “小邱,一会儿要吃午饭了,你还吃得下么?”   万达把面团拉成长条形,又打了个圈,做成蝴蝶的模样放进油锅里炸。   他十分担心这位学霸会不会吃伤了。   出差吃伤了,算是“工伤”么?   “放心。我吃点心的肠胃和吃饭的肠胃,是分开的。”   邱子晋摸了摸肚子,摇了摇头,拿起桌子上的茶杯润了润嗓子,又接着啃酥饼。   这酒店的掌柜拿了他们的钱,办事那是非常之麻利。   今天一早就安排伙计,把做点心要用的各种食材都准备妥当,恭恭敬敬地把万达给请进了后厨。   因为那两人订的是存放时间比较长的干点心,所以像是五彩馍馍还有各种蒸糕之类的点心就不符合要求,也就用不着蒸锅出场了。   又鉴于这个港口小店不存在烤炉这样的专业器具,这次的点心只能以油炸和用铁锅烘烤的方式来出品。   万达今天看着满屋子的鸡蛋、白糖、蜜饯果子和面粉,想了半天,终于把菜单给开出来了。   万达“上辈子”学的是中餐,西点虽然也有涉猎,不过不是强项。最关键的是,这里没有现成的黄油,奶油和芝士,让他想做西点也无法下手。   好在他也学过“中式白案”——也就是中式点心。并且考试成绩还算不错。   白案之中,各种面条、馒头、花卷之类的面食被称为“大案”。另外各类宴席点心,咸甜小吃,被称作“小案”。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小案”点心了。   那个男人说,点心是给女人和孩子吃的,要甜,要漂亮。按照这个思路,走的就是精致可口的茶点路线和宫廷糕点路线。   万达决定做酥油点心,炸糕和少部分的烤制类点心。   口味方面,万达决定南北两步一起走,北边的点心,选取清朝旗人入关后带来的沙琪玛,目前大明朝的人应该还没见过这玩意,应该感觉很新鲜。   另外还有大家过年都喜欢吃的江米糖,将面粉条炸好后过上一层白色糖霜,咬起来嘎嘣脆,孩子们没有不喜欢的。   这两样都是甜口,只要油炸定型冷却就可以,操作简单方便,又经得起长期存放,不容易变质,很快就做好了。   南方的话,数得上号的自然是扬州茶点为代表的酥皮点心,这也是万达用来炫技的主攻方向。   这种点心,不同于六百年后从外国西方传来的甜点,完全可以说是猪油和面粉的一场中式艺术碰撞,代表了中华美食想象力的高度。   做酥皮点心,最重要的就是水油面团和干油酥面的配比。最是考验水、猪油、起酥和面粉的的调配、搓揉。   为了迎合孩子喜欢的口感,也为了对得起那两錠银子的价钱,万达不惜工本地在里头添上牛乳、鸡蛋和大把的砂糖。   对于明代人对糖分的追求是多么可怕,在之前的一个时辰内,万达已经有了深刻的体验。   就看邱子晋抱着的那堆“失败品”吧,里面有他做的沙琪玛和一些眉毛苏,芝麻酥,除了因为他长期没有做过点心,导致部分成品形状不太好看被淘汰掉之外,主要都是因为——不够甜!   “还不够甜?我这一罐子糖都放进去了,这都是致死量了吧!”   万达指着江米条大声喊道。   请问这还是江米条么?这是白糖裹面粉下油锅炸吧!   “真的不够甜!”   不止邱子晋,就连杨休羡和高会都这么说。   酒店掌柜的在外头听了,好奇地也走进厨房,捻起一块点心放进嘴里。   “够香,够酥脆,就是不够甜。”   老板摇摇头,把万达最后那点坚持都给摇没了。   没办法,万达只能给这群重口味的古代人投降了。   话说万达刚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家里穷的都揭不开锅,只能去团营蹭饭,自然吃不上什么好的点心果子。   等他到了酒楼打工后,手头逐渐宽裕起来,曾经好奇地在霸州街上的饽饽铺,买过一个糖饺子来尝。   当时,就被甜得流下了恐惧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上辈子”唯一一次被甜哭了的经验。   “上辈子”万达有个同寝室的同学,放假去日本京都游玩,回来的时候带了一盒精致好看的日本和果子。   这家伙在众人惊艳的赞叹声中,打开了精美的点心外包装,满脸奸笑地邀请万达等一干同学来“一同分享日本好滋味”。   大家纷纷拿起点心,一口咬下去……   万达瞬间就明白了这厮刚才为什么笑得不怀好意了——这玩意甜得直冲天灵盖,能把脑子从卤门里给挤出来。   之后大家足足各自灌下至少两杯黑咖啡,才总算冲淡了嘴巴里的甜味——最后,全寝室一个晚上都没睡觉,只好集体开黑。第二天被老班点名批评,还要写检查。   这大明糖饺子甜得程度,比起那个日本和果子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此以后,万达就再也没碰过大明朝的点心。   哪怕每回进宫,万贞儿都一个劲儿地让他尝尝宫里的点心,他也是敬谢不敏。   万达当时以为是霸州人民的口味重,现在才知道自己是大错特错了。   不是霸州,是全大明,乃至这个时代的人民对于糖分的喜爱都是非常疯狂的。   好吧,在这个基本上连肉蛋,都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获取的时代里,提倡什么减糖减盐的健康生活,简直就是“何不食肉糜”的同义词。   点心、蜜饯、糖果,在这个时代都是奢侈品。高糖和高油分是有钱人和身份尊贵人物的专享。   吃点心是休闲,休闲就是有钱和有闲的代名词。   哪怕是口味最清淡的僧尼,在用点心的时候,也是嗜甜如命的。苦茶加上甜点,才能刺激神经,在坐禅的时候,使人始终保持清醒的状态。   在这个时代,压根就没有什么低糖零食的概念。   “多加糖,多加糖……”   万达咬着牙,一边铺着油酥,一边将大把白糖洒在层层酥皮之间。   邱子晋放下茶杯,转头好奇地看着杨休羡。   一早,杨大人就撑着伞,出去集市兜了一圈,听到了不少有意思的消息。   “大人,他不是‘采花大盗’么?怎么楼上那个,昨晚只偷了银子就跑了?”   邱子晋突然脸色一变,“难道……那个宦官他被……”   一想到昨天那个满脸横肉,肥的都出腻子的中年男子,邱子晋突然觉得手里的饼顿时也不香了。   这“采花大盗”的口味真可怕啊。   “这个人不止在一地作案,浔州府,桂林府,就连宝庆府都曾出现他的踪迹。一年前,官府下发的海捕文书已经遍及整个湖广地区了。但是至今都毫无所获。”   杨休羡已经去官衙门口打探过了。   杨休羡伸出食指,指了指头顶,“据传他不止偷东西,还偷‘人’。不拘男女,不拘老少,荤素不忌。很多受害人被家人找到之后,都是恍恍惚惚,语无伦次。非但不指控他的罪行,还会帮着他逃脱官府的追捕……而且他在江湖上朋友遍布,黑白两道通吃,这些人也都护着他,所以一直都能躲避官府的追逃。”   “吼……”   万达和邱子晋听得齐齐皱眉,高会更是听得连揉面都忘记了。   美男子?   到底有多俊俏,才能唬得受害者也帮他说话?   “小的案子就不说了,就说说几个大的。”杨休羡掰着指头数到,“最早案发的是浔州府,他偷走了县太爷小妾的一副翠鸟宝石狄髻头面,走的时候还把那小妾的头发给剃光了。把大美人弄成了小尼姑。”   “哇……”   “到了桂林府,这次遭殃的是当地的一个贩丝绸富商。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搬空了他整个店铺的仓库。那一仓库的丝绸里头,有很多都是要上贡到京城的贡缎。不止绸缎商,连衙门里的人都吃了挂落。”   “喝……”   “再就是宝庆府。遭殃的也是一家富商。不过这次厉害了,不但劫了银库,他还把人家富商家里的一个六十岁的帮厨老妪都给劫走了。过了两晚,那老妪也不知怎么又出现在富商的家门口。家里人问她去了哪里,是否见到贼人的真面目,那贼人现在何处。老太太却只是摇头,一问三不知。再问就是哭,哭的大家都没办法,只好不了了之……也就是因为这个,才有了‘采花大盗’的名头。”   杨休羡说完自己也觉得可乐。   六十岁的老太太……这贼未免也太荤素不忌了吧。   众人啧啧不已,难怪都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呢。   “这人因为每次动手之后,都会在案发的现场,或是在墙上,或是在纸上,留下一朵梅花的图案。所以,大家都叫他……”   杨休羡用手指比划了一个“一”字。   “一剪梅。”   嗯?   万达听了,不由得暗笑。   一剪梅?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的那个?   哎呀,如果这个“一剪梅”真的像尹正那么俊俏白净的话,被他“采”一下好像也确实不吃亏啊……   “总之呢,昨天对那个宦官下手的,很有可能就是‘一剪梅’了。就算不是,那也是打着‘一剪梅’的名头行事。这银子肯定是被盗了。但是他“人”有没有事,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杨休羡忍俊不禁道。   大明朝对宦官有着非常严格的管理制度,像这种离开军营,私自外出的宦官,想必也不会干什么好事。遇上了专门偷盗富人的“一剪梅”,也算他倒霉吧。   这边他们在里面谈的热火朝天,这股夹杂着奶香,果香和饼香的味道,已经顺着厨房的大门飘到了外头,惹得店门口时不时有人驻足打量。   “掌柜的,后厨在做什么呢,那么香甜?快拿出来,给我们尝尝。”   来的都是昨天店里的住客和附近的四邻。要不是外头还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估计这香味能把整条街的人都勾引过来。   “是啊,我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闻道那么香的糕饼味。掌柜的,这是请了新的点心师傅了?”   “阿娘,好香呀,我要吃。”   一个漂亮可爱,带着满头银饰的异族小姑娘拉着她母亲的衣角央求道。   “哎哎哎,哪里,哪里。”   掌柜老头站在门口,给大家作揖。   “小店的厨房,被两个打北方来的汉子们借用了。有人在他们这里定了糕饼点心,两天后来取,他们正在厨房里忙活呢。那不是小店的厨子,也不是小店要做糕饼买卖了。抱歉,抱歉。”   见到大家都露出了失望的表情,掌柜的不停抱拳,“不好意思了,不是我小气,是真的不是我的买卖。”   “是昨天晚上借厨房的那个小伙子吧。”   有个大汉坐在板凳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腿,“昨天我睡在通铺里都闻到香味了……好家伙,活活把我饿醒了。掌柜,听说这个人也是开馆子的?哎,也不知道他以后会去哪里开店,等会他出来,我定要问问,有机会一定去尝尝。我说掌柜的,你也去请个好厨子啊。你家厨子跟人家那完全不能比嘛。”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掌柜笑的尴尬,退到一边,任由一群人对着厨房里头指指点点。   “今天就做这些吧。”   万达将成品点心仔细地放进特意买来的竹篾食盒里。   “我看下午要下大雨了,我怕湿度太大,影响了口感就不好了。明天趁着放晴的时候,再做一些出来,凑满一盒也就足够了。”   做菜也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孔夫子也说过——失饪不食,不时不食。   这是中国人对于美食和自然的态度,也是一种人生哲学。   “咕噜……”   一个瞎眼老头坐在门槛上,听着周遭众人的议论纷纷,努力地嗅着空气中那令人迷醉的甜味,用力地咽了口口水。   “一……剪……梅……”   看着墙上被人画上的五点梅花瓣,万达捏着拳头,大声咆哮道,“你有病啊!连点心都偷!你缺点心吃嘛!”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们把点心盒子放在楼上的阴凉处后,转身下去吃个午饭。   回来一看,连点心带盒子统统都不见了。   墙头上,那一朵血红的梅花印,简直是对这群锦衣卫的嘲笑——北镇抚司很牛么?照样偷给你看啊!   掌柜的首先和小二闻讯,立即跑了过来,看到又有一间客房的墙壁上被人画上了梅花,两人也是欲哭无泪。   好好的客栈,被“一剪梅”搞得跟贼窝一样。两天之内被偷了两回,以后谁还敢住他们酒店啊!   送走了掌柜,万达等人对着墙壁上的梅花,讨论接下去到底该怎么办。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不止万达,邱子晋也气的暴跳如雷。   “那么多糕饼,眉毛苏,芝麻酥,天鹅酥,红豆酥,还有江米条和那个什么杀什么马的……都没了,都没了……”   呜呜,好多我都还没尝过呢,居然被“采花大盗”偷走了。   探花郎气得想吃人。   “怎么办?要报官么?”   高会看着气的在房间里团团转圈的邱子晋,为难地望向杨休羡。   “报官说什么?说丢了一盒点心?昨天那个太监,丢了五十两白眼,报官了么?”   杨休羡双手交叉在身后,也是满脑袋的问号——不是说好“一剪梅”是“采花”和偷银子么?他怎么连点心都不放过?   这还是“荤素不忌”么?   这都是“百无禁忌”了吧!   “而且我们是微服私访,若是报官,岂不是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只能自认吃亏了。”   杨休羡无奈地摇了摇头。   从十多岁进锦衣卫衙门到现在,天南地北也算走过不少地方了。这双手不知道染上多少人的血。这双眼睛,更是不知道看过多少黑暗生死。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北镇抚司的官爷,皇上的鹰犬,人人闻风丧胆的狠角色们,会有这一天?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那个‘一剪梅’,胆子实在太大了。他昨天偷了那个宦官的银子后,并没有立即逃走,而是继续呆在这里。甚至……有可能就在这个酒楼里,没有离开过。”   杨休羡分析道。   “难道……”   万达闻言,倒吸一口凉气,“这个人不但看出了那个宦官的身份,还看出我们的身份了?他知道我们是锦衣卫。所以——偷点心是假,其实,是想要给我们一个警告?”   众人陷入了沉默。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事情就棘手了。   他们的目的是浔州府,现在还没有到达桂林,就被人识破了身份,接下来还要怎么秘密查访民情?   陛下的吩咐还犹言在耳,难道已经出师不利了?   关键是,到底是哪里露出了马脚……   这个“一剪梅”是在他们下了船之后发现他们破绽的,还是……“一剪梅”其实就在他们坐过来的那艘客船上,是从京师方面一路尾随过来的呢?   如果真的像是他们推测的一般,这个“一剪梅”就不是普通的江湖人士了。   他的背后一定存在一个组织。   一个可能对皇权产生挑战的组织。   “抓住他。”   杨休羡的右手抵在下巴上,眉头微微蹙起,幽幽地说道。   “抓住谁?”   万达和邱子晋互视了一眼,“‘一剪梅’么?”   “对。”   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杨休羡露出一抹冷绝的笑容。   “可是,湖广两地都海捕他一年了,他还在逍遥法外,不是么?”   邱子晋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是因为他没有遇上锦衣卫。没有见过北镇抚司的手段。”   杨休羡冷笑,   “不管他知道多少。抓住他,然后……”   他转过头,朝高会挑了一下眉毛。   “属下明白。”   高会冷着脸,低头应道。   万达和邱子晋一言不发,都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感。   第二天一早,掌柜的刚下了楼,准备开门迎客。就看到一只竹篾食盒,被端端正正地放在酒店大堂正中央的一张八仙桌上。   周围门窗紧闭,还没有人进出,也不知道这食盒是如何被送进来,那个人又如何离开的呢?   万达等人闻讯下楼,便看到了这个眼熟的食盒。   “一剪梅”这是把点心还给他们了?   他走到桌边,深吸一口气,将食盒的盖子打开。   里面的点心一块都不剩了,不过有一个被叠成正方形的纸条卧在最下头一层。   这是什么?警告信么?   杨休羡深知人心险恶,怕万达着了道。   他将他拉到身后,自己上前,屏住呼吸,缓缓打开了纸条。   看到纸条上的留言,和左下角那一朵嚣张的红梅花印记,杨休羡眼皮一跳。   “写了什么?你说呀!”   万达和邱子晋都急死了。   难道这人真的看出他们的身份,如果不听他的话,就要对他们下狠手么?   “自己看吧……”   杨休羡将打开的纸条放到万达的手中。   万达狐疑地低头,看到了纸条上歪歪扭扭的三个字   不,够,甜。   落款处的那朵梅花,也不知道这“一剪梅”是怎么画的。明明只是普通的五个红点外加一笔黑色的树枝,居然画出了浓厚的嘲讽意味。一眼望过去,好像是个在做鬼脸的小丑。   套用一句后世的流行语——杀伤力不大,侮辱性极强。   “……”   邱子晋就站在万达的身后,自然也是看到了。   他摸了摸鼻子,低声说道,“其实,我也觉得还能再甜一点……”   只是我昨天看大人你到后来被念的有些不耐烦了,就没敢再提……   “‘一剪梅’……”   万达愤怒地将纸条团成一团,扔到地上,再重重地踏上两脚。   “我和你势不两立!”   窗外,雨点哗啦啦地打在一顶顶绽开的油纸伞上,路上的人行色匆匆,各自为了生计奔忙。   城门外,一个无人注意的破屋角落里,瞎了眼的白发老头从怀中摸出一块糕饼,眯着眼睛放到了嘴里。   “好香呀……”   他身边,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咽了咽口水,走到老瞎子身边蹲下。   “爷爷,能给我吃一块么?”   小乞丐张大了眼睛问道。   老头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又掏出一个油纸包,交到了小乞丐的手里。   “哇,好多好香的糕点。大家来吃啊。”   小乞丐打开油纸包,发现里面放了七八块从未见过的精致点心,立即招呼他身边的其他孩子们过来。   孩子们冒着雨围了过来,将油纸包着的点心一抢而空。   “小哥哥,这是什么?”   一个小女孩吃着糕点,指着最下面油纸上那一朵红梅花好奇地问道。   “我知道,这是‘义盗一剪梅’的标志!”   另外一个小乞丐低下头,指着梅花。   “城东的老乞丐,本来病的要死了。没有钱买药吃。有一天早上醒来,发现讨饭的碗里,被人放了一块碎银子。包着银子的纸上头,就有这个梅花标志。”   “‘一剪梅’是大好人。是劫富济贫的大侠!”   “原来是‘一剪梅’请我们吃的点心啊。”   孩子们似懂非懂,叽叽喳喳地说着。   “老爷爷……咦?人呢?”   最早的那个小乞丐,拿着画了梅花的油纸转过头去,却看到墙角处空荡荡的,只有雨水不断地从破了的屋檐出哗哗淌下。   哪里还能看到什么瞎眼老头呢?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只能重新做啊。哎……”   酒店后厨里,万达插着腰,无奈地抬起头,指挥高会重新和面。   “掌柜的,记得要再甜一点哦。”   邱子晋小心翼翼地说道。   “知道了,烦死啦!”   万达气的踢了他一脚。   杨休羡打着碗里的鸡蛋,不住地摇头。   一个大众面孔,平平无奇的男子打着伞,走过酒楼外的青石板路,闻着里面再一次传出的诱人香味,低头一笑。 第35章 借刀杀人   第三天一早,雨势渐小,隐隐能够听到小鸟啁啾声,看来今天应该会是个久违的好天气。   客栈刚开门没多久,就来了一群闲汉,他们或坐或站,在酒店内外围成一圈,想看看究竟是谁订了那么好吃的点心果子,让他们跟着沾光,闻了两天的糕饼香味。   万达一行人,早就抱着食盒恭候已久了。   为了防止这一盒点心再次被盗,昨天高会就坐在房间里,盯着食盒,整整坐了一个晚上。   他的“盯着”,那就是真的盯着盒子看。   一个晚上,连脖子都没有转动过一下。   看到万达和邱子晋吃惊的模样,杨休羡解释说,这个是锦衣卫探子的基本功。   他曾经为了伏击一个朝廷重犯,整整趴在草丛中三天三夜,任凭各种蛇虫鼠蚁在身上爬过,都不曾挪动过一下。   最后,在那个犯人放下警惕,从隐藏的宅院里走出来的时候,将他一举击杀。   听得万达不由自主地揉了一下凉飕飕的脖子。   被锦衣卫盯上,那真是太可怕的事情了……   杨休羡顺着小万大人的手,看到他雪白的脖颈,不动声色地咬了一下后齿。   大约到了正午时分,终于雨霁天青的时候,那群僚人出现了。   不同于那天晚上淋雨时候的狼狈,今天的两人非但穿的非常得体,身后还带着两三个跟班。   和这两人不同,他俩身后跟着的几个男人们虽然也是黑衣,包红头巾,腰间扎着青色的布带。但是都光着脚丫,直接踩在滑溜溜的石板路上。   看到酒店里有那么多人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这些跟班立即警惕了起来,甚至故意露出凶恶的表情,吓走了两个看热闹的闲汉。   “果然精致的很。”   为首的男人打开适合,看到里面摆放整齐,宛如艺术品一样的点心,赞叹地点了点头。   他伸手,从里面捻起一块沙琪玛,放入口中。   “嗯……要是再甜一点就好了。不过也已经很不错了。我在南方各省行商那么多年,这个样子的点心,还是第一次见到。”   男人啧啧称赞。   对于甜不甜的问题,万达已经免疫了。他勉强地勾出一抹笑容,对着男人拱了拱手,“多谢欣赏。”   “北方的朋友,为了感谢你为我做出那么好的点心。我再送一件礼物给你吧。”   男人对着高大的男人使了个眼色,后者转过身,从侍从的手中接过一个比巴掌稍微大一点的罐子。   “这……”   看着眼前这个明显价格不菲,画着“莲叶托桃”图案的白瓷罐子,万达有些迟疑地看了看杨休羡。   虽然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但是光看这罐子就知道不是凡品。   一般来说,这样的好罐子都是江南一带的客商用来存放贵重的茶叶用的。   “这个罐子里的东西,本来是我昨天就应该卖给一位‘贵人’的。不过很奇怪,那位‘贵人’昨天并没有依约出现。我就把它送给你吧,也不算辜负了这个好东西。”   男子见到万达面露犹豫,解释道。   “既然如此,那就谢谢这位大哥了。”   万达乖巧地说道。   “不用谢我,这是我家主人的意思。”   男人笑了笑,似乎收到点心之后心情很不错,故而话也多了些。   “你家主人?您不是商贩的头领么?我以为像大哥这样的气度,风采,那一定是统领着一支大商队。”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这是万达多年混迹市井得出的生活经验,事实证明还是挺好用的。   “哈哈哈,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我家主人的气度和风采。”   男人明显被万达逗乐了,仰天一笑。   “朋友,听说你之后要去桂林府开馆子?”   他俯下身子,饶有兴致地问。   “是……是啊,不过还不确定。走一步算一步吧。”   万达被他那双黑到仿佛可以把人的灵魂都吸走的黑眼珠,看的有些发毛,于是抱着罐子打哈哈道。   “只要你人在广西,我们就能遇到。下次有机会的话,再尝尝你的手艺吧。”   男人说话,也不等万达回答,呵斥一声,就带着一群人离开了。   万达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白瓷罐子。   闹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这些人究竟叫什么,是哪里人……   楼下人多口杂,为防出意外,众人转身上楼,等待去码头打听消息的高会回来。   见他们两拨人都离开了,客栈里的人也逐渐散去,小店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午前天气开始逐渐放晴,按理说应该可以继续杨帆启程了。杨休羡让高会先去码头打听打听,船老大打算什么时候出发,他们可以修整一下再过去。   大约过了一刻钟,高会走进了万达的房间,面色有些古怪。   “今天走不了。船上有东西失窃了。”   “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   “昨天船上有个广东商人,丢了一匹精工织造的南京花布。那个人已经报了官。我刚去码头的时候,官府的人马已经等上船搜查了。”   幸好他们没有一早就赶去码头,不然若是碰到了官兵,又是一场麻烦。   “不会……又是那个‘一剪梅’干的吧?前天偷我的点心,昨天偷人家的花布?”   万达不确定地问道。   “就是他。”   高会点了点脑袋,“放着花布的船舱里留下了‘一剪梅’的标志,确实是他干的没错。”   “等等,那我们货仓里的东西呢?我的干辣椒,辣椒粉,孜然,还有我自己炸的葱油,都没事吧?”   这些都是他南下开店用得到的东西,特意租了一间货仓来存放的。   “这倒没有。整个货船只被偷了一匹花布。其他客商的茶叶,绸缎还有各种南北货都没事。”   听到高会这么一说,万达这才松了口气。   “那也不对啊,为何只偷拿一匹花布,那匹花布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不成?很贵么?”   邱子晋摇了摇小脑袋。   “据苦主说,大约价值二两银子。”   这“一剪梅”前天才到手了足足五十两的白银,转头又看上了才值二两银子的花布,会不会跳跃太大了些?   “你们不觉得很奇怪么?这个‘一剪梅’……他偷东西好像不是为了钱。而是有其他目的。”   邱子晋不禁说道。   “我就怕他是冲着我们来的。如今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我们被困在这里,走脱不了了。”   杨休羡沉下声音说道。   “也好,他既然不放我们过门,我们也别放过他。想个办法,把他抓到手里,拷问一番,一定要问出一个子丑寅卯来。”   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弹击了两下,杨休羡将视线落到了摆放在正中间的白瓷罐子上。   这个罐子太精致了,实在和这个墙皮脱落,窗户洇水的客栈房间格格不入。   打个不怎么恰当的比方,就像是一个倾国佳人,出现在一个乡村野店中。   那种感觉只能用诡异来形容。   “邱子晋,你不是江西人么?看得懂这个瓷罐子的门道么?”   万达突然想起来,邱子晋是江西景德镇人。家里贼拉有钱,不但有钱,还有田,有地,有商铺,这位是正宗的“超级富二代”。   他们家几代行商,就盼着族里能够出个读书人,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也好摆脱商人的低贱身份。   终于,这一代出了邱子晋这么一个会读书的孩子,全家上下都是待他如珍似宝,这才养出了他这个天真到有些随心所欲的性子。   “这个……可是说是达到了贡品的级别了吧。就算是进给皇宫,也不算失礼了。”   邱子晋拿起罐子,摸了摸上面的釉色,又看了看后面的落款。   “果然是福建烧的白瓷呀……”   福建泉州的德化县也是陶瓷的知名产地之一。   尤其是当地的白瓷,以釉质乳白,温润似玉,素雅洁白出名,与景德镇出品的陶瓷可谓不相上下。   眼前这个白瓷罐子虽然小,但也看得出工艺颇佳,是上上的精品。   这么好的罐子,会用来装什么东西呢?   邱子晋低下脑袋,凑近罐口处闻了闻,眼睛猛地发亮。   “大人,这个好香啊。”   幽幽的香气从罐口的地方微微地挥发出来,教大吃货邱子晋一下子来了精神。   “大人,我们打开看看吧。”   他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嘴唇,“真的好香,还甜甜的,一定是好吃的东西。”   听他这么说,万达也是颇为好奇,点点头,让邱子晋将封口打开。   罐子的封口甫一开启,一股异象飘满了整个房间。   说是肉香,却带着清爽的气息,说是蔬果的香味,却夹杂着油脂的芬芳。浑厚,浓郁,还带着些许甜味,真是说不出的芬芳馥郁。   万达低下头,看着罐子里闪着琥珀色光泽的膏体,耳边分明听到了众人齐齐咽口水的声音。   “高会,去楼下,找几个勺儿上来。”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又将罐口给封上了,警惕地四下打量。   点心被偷了就算了,这么个好东西,要是被一剪梅这个缺德带冒烟的玩意儿看上了,那损失可太大了。   高会走出房间,手臂在栏杆上用力一撑,整个人一跃而下,把正在给客人上菜的小二吓了一大跳。   小二还没回过神呢,就看到眼前人影一晃,那个平日不怎么说话的大个子,居然已经回到楼上了。   “大人,勺儿!”   高会喘了一口气,举起四个勺子,一边咽口水一边说道。   难得连高会都表现的如此急不可耐,可见这罐子里的东西是多么让人期待。   众人吸取教训,将门窗全部锁好,不让一点味道泄露出去,这才各自用勺子伸进罐口,都是满满地舀了一勺子出来。   万达看着勺子上巍巍颤颤抖动的,像是果冻一样的琥珀色膏状物,小心翼翼地放入口中。   一瞬间,味蕾炸开了。   比陈酿都要浓郁的香气,带着丝丝甜味在口腔中迸发开来。丝滑,柔软,顺着口腔软绵绵地滑下。   不可名状的口感就像是春风划过十六岁少女的肌肤,还不待你细细品味,它就带着如同梦幻一样的身影飘然而去,只在你的眼中烙下一个挥之不去的残影,便是此生都难以忘怀了。   “这味道……太美妙了。”   万达看着众人纷纷露出的迷醉表情,甩了甩脑袋,低声叹服道。   这是用了什么食材,怎么样才能做出这种味道?   哪怕是在宫里的御膳房都做不出这样的东西吧。   “这是什么啊?两位有钱人,都说说啊。”   害怕自己忍不住会再吃第二口,万达干净利落地放下勺子,把罐口封住。   邱子晋用弃妇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我不曾见过……”   杨休羡摇了摇头。   他不是贪婪口腹之欲的人,杨家家境虽然不错,历代家住却从不把精力放在吃喝上。杨家的厨子本来也是军中行伍出身,只能做最普通的家常菜,连“可口”都算不上。   这几个月跟着这位小万大人吃吃喝喝,已经是二十多年来少有的事情了。   “这会不会是……贡品?”   万达推测道。   这样的珍馐,也只有皇上才能享用吧。   “确实是贡品没错。不过我也只是听说,这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   邱子晋的双眼依然还是黏在那罐子上面,“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是交趾国进宫给大明的‘蒟酱’。只有禁内和少部分皇族才有资格享用。也就难怪这个罐子做工如此精妙了。”   “‘蒟酱’又是什么东西?为何我从未听说过有这种食材?”   万达实在是太好奇了,这么好吃的东西,怎么六百年后听都没有听说过呢。   “这‘蒟树’原是先秦时代南越国的特产,但是现在大明国内已经很少见到,听说目前只有交趾国境内才保有少部分蒟树的树种。古书上说,这蒟树‘其木似毂树,其叶如桑葚’。结出的果子长只有二三寸长,关键是数量极少。每年九月之后成熟。当地的土人采下果子,酝酿成这种‘蒟酱’。”   原来是在大明朝都差不多已经灭绝的植物……难怪后世都没见过。   万达恍然大悟。   “整个交趾国即便行举国之力,不过也只能酿成两三坛而已。一部分进贡给交趾国国王享用。另一部分,就是进贡给我们大明朝。有时候年景不好,可能几年的果子都酿不出一坛子的蒟酱来。所以即便是贡品,也不是年年都有,还要看老天赏不赏脸。”   “所以……我们是把那么珍贵的贡品给吃了?”   万达低下头,感觉自己面部神经有些抽搐。   自己只是给那两个僚人做了一盒点心而已,人家就送了这么贵重的礼物来回报……   这也太奇怪了吧。   “你们忘记了么?这罐子蒟酱原来是要卖给一个‘贵人’的。‘贡品’,‘贵人’,还不够明显么?”   杨休羡叹了口气,“昨天的那个宦官,应该就是这个神秘的买家。但是他的银子没了,这场交易黄了,所以才便宜了我们。”   如果还能算“便宜”的话。   万达听到这里,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那太监带了那么多银子私自出来,居然是为了采购贡品……不对啊,皇室贡品是由专门负责‘岁办’的‘采办内侍’来负责的。如果他是采办内侍的话,丢了银子可以堂堂正正地报官,何必躲躲藏藏?”   “宫中自然会派负责采办的宦官前来,但是具体到了地方,贡品还是由当地的县府人员,甚至守备宦官负责筹备的。”   杨休羡看着精致的白瓷罐,眯起眼睛,“糟了,我们被算计了。”   “怎么说?”   万达疑惑地问道。   “是……我们被算计了。”   邱子晋眼珠一转,立即猜到了杨休羡的意思。   他咬了咬唇,恨恨道,“那两个僚人是故意把这个罐子留下给我们的。他们是为了扔掉这个烫手山芋。”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瓷罐,摇了摇脑袋,“早知道绝对不会吃那一口。”   “等等,两个聪明人,给我解释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万达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这么小的港口,如果我们的船不是因为大雨需要来此地避风,根本不会在这里停留。但是那僚人不是,他们是特意到这里来的。”   杨休羡正色道。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罐子蒟酱,一定那宦官是去年,甚至是几年前就定下的。最近一定会有京中的采办太监,来永州府此置办贡品。”   之前邱子晋也说了,蒟酱可遇不可求,如果将这样的东西上供上去,一定会得到采办太监的赏识,得到很大的封赏。   宦官不能进爵,但是可以加官。至少,可以离开永州这个地方,换个地方守备。   不是所有的人都想要精忠报国的,哪怕是负责镇守一方的监军,甚至兵将。   此地地处荒蛮,瘴气缭绕,关键是——随时可能爆发战争。之前朝廷军队屡战屡败,团营上下恐怕已经没有“士气”可言,抱着“捞一笔就跑”想法的人,怕是不在少数。   他之前偷偷出营,就是为了瞒着军营里的其他人,怕自己立功的机会被同僚夺走。   银子被偷不算什么损失,害的他无法取货,无法按时向采办太监交差,才是事情的关键。   所以,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昨天的离去,只怕是是去搬救兵去了!   那个僚人说,把这罐蒟酱送给万达,是他“主人”的意思。那个主人怕也是想到了这一点。   他们不想和大明朝的宦官势力直接发生冲突,就借着来取点心的机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万达这些同样的“外乡人”。   难怪他刚才要再一次确定自己是不是要前往桂林府,如果自己是本地人的话,怕是就不会选择他们为目标下手了!   “果然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万达恨恨地拍了一下大腿。   “让开!让开!”   就在此时,楼外传来一片喧哗之声。仔细听,隐隐还有马蹄声。   高会走到窗户边,警惕地掀开窗户的一个角,往下望去。   “大人,是昨天那个太监。还带了一群人马,大约有一百多人,正在往酒店的方向走来。差不多还有三条街就能到此了。看他们气势汹汹,怕是来者不善。”   “果然来了。”   万达咬牙切齿,“真的被算计了。这算什么——借刀杀人么?”   邱子晋看着桌上的那瓶蒟酱,为难道,“如果刚才没吃就好了,直接把罐子给他,就当完璧归赵了。但是刚才我们一人挖了一大勺,转眼半瓶都没有了。这可怎么办?”   “要不,我们给他五十两,就当我们买下来的怎么样?”   他天真地问道。   “这蒟酱被送到京城后,何止只值五十两白银?便是五十两黄金也买不到啊。再说了,这太监是缺这五十两么。”   万达也是气的不行。   他和那群人无冤无仇,只是因为自己是外地人,就这么被欺负么?   玛德!   先是那个“一剪梅”,再又是这两个僚人,自己的广西之行怎么开局就那么不顺利呢。   这个守备太监,别看在当地能够作威作福,算是半个土皇帝。只要小邱一亮出两广巡检的宝印来,就能让他趴在地上叫“爸爸”。   不过这样一来,他们的就也暴露身份了。   偏偏现在商船又被困在港口不能离开。   不然此刻趁着他们还未杀到,立即绕道码头。只要一开船,江水茫茫,太监的追兵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现在怎么办?我们不能和当地守军起冲突。”   “大人莫急,办法还是有的。”   杨休羡严重精光一闪。   “那个僚人的主人,对我们用‘借刀杀人’。我们也可以用这一招啊。不是么?”   杨休羡指了指墙上的梅花印。   众人走到楼下的时候,就看到掌柜老头正在紧张地跟前天晚上的那个太监在说些什么。   看到万达他们下来,掌柜的眼神有些飘忽,然后心虚地将头别了过去。   “让开!”   没有再身着便装,今天的这位胖宦官,头戴黑色官帽,身穿青色的曳撒,一把推开掌柜,气势汹汹地朝他们走来。   “就是你!过来!”   “大人好。”   万达上前两步带头行礼。   “杂家是永州府团营守备太监黄仁。今天带兵,是来捉拿‘一剪梅’和他的同党的。”   他上下打量了万达一圈,又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杨休羡等人,哼了一声。   “哼,我说呢,那晚一剪梅怎么就盯上我了呢。原来与他里应外合偷了我钱财的人,不是掌柜,而是住在隔壁的你们几个啊。”   他翘着兰花指,掐着嗓子尖声叱道。   “那晚你们都在!我可是都看到了。”   “大人此话何讲?我们那天晚上来投店的时候,大人已经歇下了,与我们根本没有见过,何来‘里应外合’之说?”   杨休羡举着扇子问道,“我们也是睡到一半,听说有人失窃了东西,这才下楼探视,然后才遇见了大人的。”   “那为什么两个瑶人会将那蒟……将那罐东西给你们呢?我可是问过了,好多人都看到了。定是你们与‘一剪梅’合作,教唆他偷了杂家的银子,弄得我没有办法按时交易。那瑶人才会把原来要卖给我的东西,给了你们。”   太监被问的一时语塞,只能换个问题逼问。   “既然大家都看到了,大人想必也应该知道,是因为我家掌柜厨艺精湛,做的点心精致可口,得到了那僚人主人的赏识,这才送了一个罐子给我们。东西是送的,可没有买卖一说。”   杨休羡揣着明白装糊涂,“再说了,我们刚拿了罐子上楼,正收拾行李,准备去港口坐船,还不曾打开那罐子呢。”   “还不曾打开?”   胖宦官也觉得奇怪,如此贵重的东西,瑶人怎么说送人就送人了。   不过当他听到这一句后,马上将那点疑问抛之脑后了。   “不就是个茶叶罐么?我刚直接收拾到行李包裹里去了。”   万达满不在乎地说道。   “对,对!那就是一罐茶叶。是一罐上好的滇红。”   黄仁见他们确实全然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暗地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没有打开就好,就有打开就好。”   恍然见到他们几个落落大方,神态自若,关键是口口声声都说那罐子还完好无损地就放在楼上,顿时受起了刚才咄咄逼人的面孔。   “快,快上楼,把罐子取来与我。”   “啊……可是,那个罐子那么漂亮,滇红也算是名茶,加起来多少值些银钱吧?”   万达说着,露出了一副见钱眼开的表情,“大人罐子给您没问题……您好歹多少给个一钱两钱的银子,意思意思吧。”   “大胆,居然敢跟大人讨价还价!”   跟在守备太监身后的一个兵士大声斥责道。   “哎,只要罐子还在,一切好说。走,先上楼。”   那太监看到万达一副死要钱的势利小人模样,更加确定此人不知道那罐子里东西的价值。   一钱,两钱?   要是他知道这东西送到京城后能换一个多大的官衔,还不吓死他!   小老百姓就是没见识。   万达领路,带着黄仁和两个士兵来到了楼上他的房间。   打开房门,见到房内的景象,众人都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只见窗户大开,被窝上散落着被翻的乱七八糟的包裹。   里面的衣服,袜子被翻得到处都是,撒了一地。还有一个空荡荡的褡裢被挂在椅背上,晃动了两下。   “啊!我的银子啊!我做生意的本钱啊!”   万达见到此情此景,放开嗓子“哀叫”一声,“噗通”一下扑到了床边。他用颤抖得手翻了翻包袱皮,又捏了捏褡裢的内层。   “没了,都没有了。才多少会儿的功夫,我的钱怎么都不见了。哪个天杀的居然偷我的东西。我的钱,我的钱啊,都没有了。”   “钱,钱算个屁啊!关键是罐子,罐子还在么?”   胖太监指着万达的背影,很铁不成钢地问道。   “啊,罐子在那里!”   邱子晋指着桌子上,被硕大的茶壶掩住了一个角的白瓷罐说道。   胖宦官闻言,三步并两步走了过去。   映入眼帘的,是已经被打开封口,里面整个被挖的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留下的白瓷空罐子。   严格说来,也不算什么都没留下,至少那股香味还在,充斥在这个破陋的小屋内。   在罐子下面,还压着的一张纸条。   黄仁用颤抖的手将纸条拉了出来。   只见纸条上,有一朵让他眼熟无比的红梅。   前天晚上,他的房间里也是出现了这样的一朵梅花,然后自己用来交易的五十两白银就这样不翼而飞了。   他眯起小小的眼睛,望着红梅下方的乱翘的墨色枝丫。   每一根枝丫似乎都在嘲讽他,嘲讽他这一次又被同一个贼得手了。   最让这个官宦气的当场要厥过去的是,这纸条上还挑衅地写了三个字——不,够,甜!   “‘一剪梅’……你吃了杂家等了两年才等到的贡品,你还嫌弃不够甜!岂有此理!”   “哐当!”一声。   精美的白瓷罐被黄仁太监高高举起后,扔在地上,摔成了八瓣。   “传杂家的令,全城搜捕‘一枝梅’!抓到之后,杂家要将他五马分尸,大卸八块!”   说着,他领着士兵就往楼下走去。   “我的银子啊!我做生意的本钱啊……啊……”   万达抱着包袱,走到床边,看着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马队,转头对着杨休羡眨了眨眼。   借刀杀人?   谁不会啊。   作者有话要说: 蒟酱这个东西,明朝之前还常见,但是自从明朝中后期就已经是个传说了。   现在有的专家考证,说这个是蒟蒻,还有的说这个是鸡枞菌,或者是某种菌子。反正具体是个什么,众多纷纭,谁也不知道了。 第36章 智擒一剪梅 上   话说这小小港口位于湖南布政司永州府治下,原来不过是一个靠着潇水的古港,自古都是汉僚杂处之地。虽说不十分的繁华,却也宁静古朴,没出过什么大事。   就连隔壁广西闹兵灾那么多年了,也没把战火烧到他们这里来。   只是这几天,这小港一反往日的安宁,变得鸡飞狗跳起来。   原来只是进出城门和住店才需要出示的路引,现在却连吃个饭,买个东西,都不得不取出勘察。   各个店铺只做熟人买卖,若是来了个面生的外乡人,那就非要证明自己的身份——是某州某府某县某地之人,在什么籍,做的什么营生,保人是谁,皆要一一出示。   若是没有随身携带路引,轻则空手而归,做不了买卖。重责立即有店内伙计唤来街上巡逻的县衙差役,当堂认证。   因绝大部分的水手、伙计,路引都在自家东家身上,自己是不带的。如果东家又一时找寻不到,无法当场验明正身。衙役们就二话不说,先缉拿回县衙,找个地方或拷或蹲,总之先圈起来,再行勘验。   若是不常出门的本地人,身上自然没有路引,进了店来,想要买些干粮果蔬,那也不行。   必然要请里长,保长,至少是邻居出来作证,证实确实是本地居民,才准放行。   一时之间,小港的县衙人满为患,抓来的各地人等,将整个府衙挤的满满当当。   其中有汉人,有瑶人,还有苗人,甚至还有零星几个从南越国、交趾国、狮子国来的异邦行商。弄得府衙例外都是叽里咕噜,哇哩哇啦,说什么话的人都有。无一不是怒火朝天,怨声载道的。   眼看抓来的人,比衙门里的官员差役数量都要多了,典吏和主簿急得团团转。   县老爷也是一筹莫展,想不通自己是不是过年的时候,少拜了哪路神仙,怎么一开春就遇到了这样荒唐的事情。   “什么话,这跟神仙有什么关系,还不是‘一剪梅’这厮搞得鬼,弄得大家都不得安生!”   主簿大人气的胡子都歪了。   就为了追捕这个“义盗一剪梅”,主簿大人他整整五天都没有回家睡觉了。熬鹰似得日夜在衙门里熬着,累得眼睛都凹进去了几分。   这里刚放完一批出去,那边又抓了一批人进来,简直是没完没了。   什么地痞流氓,暗娼小偷,连多少年前影射逃税到此的“黑户”都被抓出来了。五天之内,差役们缉捕到的盗贼数量,超过了去年全年的总和。   但即便是这样,楞是没有半点这“一剪梅”的消息。   话说两广和湖南的各大州府海捕“一剪梅”的文书下发了一年有余了。除了刚开始的那一两个月,各地府衙还装模作样地应付应付,在城门口盘问的时候多两句嘴,之后就彻底不把这事儿当一桩事情了。   从来衙门里有句俗话,叫做“官无三日急”。   甭管皇上那边,台阁之上多么沸反盈天,落实到具体州府县衙,那就得一层层地来,慢慢来地来,各种磨时间,磨程序。   磨着磨着,兴许几天后,新的命令一来,把前头的诏令就给撤了。这样也就省去了劳师动众的功夫。做老爷省心,办差的省力。   抓捕这“一剪梅”,自然也是同样的道理。   一开始,这“一剪梅”反正也是在别的地方犯案,本地又不曾有过损失。正所谓“各人自扫门前雪”,别家的损失,管他作甚。   府衙上下也不当回事情,只把海捕文书在县衙门口一贴,就当了事。   谁知道前几天,这“一剪梅”居然漂泊到他们这儿来了。非但如此,还偷了永州府守备太监的银子,截胡了他要买的东西。   这守备太监也应该是上下运作了一番,短短时间内,逼得州府衙门,连同布政司,团营军衙一块下了令,督促县衙即时展开抓捕,务必将这“一剪梅”缉拿归案。   要说这种事情,过去也不是没有过。三四个部门一块协作,但只要贼首不出现,等个两三个月,风波过去了,大家还是照样慢吞吞熬日子。   只要巡按大人和巡查使不来,那就没什么火烧眉毛的。   县老爷心想啊,“一剪梅”你要是但凡有点脑子,这段时间就找个地方钻进去躲着,把风头熬过去再说。   这样一来,你好我好大家好,不动兵戈,和气生财。   至于那守备黄公公,也真是吃饱了撑的,为了一罐价值五十两的滇红把大家好一阵折腾。   可见这公公也真是没多大的眼界。   公公是个不省心的就罢了,偏那“一剪梅”也像是发了失心疯。明知道正在追捕他,非但不去避风头,还天天在外头顶风犯案,简直就像是在故意嘲讽黄公公和府衙上下似得,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人,又有人来报案,说家中失窃了。”   捕头老梁哭丧着一张脸走进衙厅。   这老爷们再累,都是坐在县衙里头办案。真正苦的是他们手下这些差役啊!   巡城,核验,还有勘察案发现场,可不都是他们亲力亲为的么。   就这几天的功夫,老梁都把过年刚穿上的新鞋给跑出个洞来了。   “这次又是谁?”   老爷趴在案几后头,一手抵着额头,拧着眉毛问道。   “是城东头铁匠铺。”   “‘一剪梅’偷了什么?难道把铁匠铺里的风箱给偷了?”   老爷头疼地问道。   “他……他偷了铁匠六十岁老奶奶的陈年裹脚布。老太太的儿媳妇昨天晚上伺候她洗了脚,把裹脚布浆洗好了挂在院子里头。今天一早儿媳妇一打开门,发现裹脚布不见了,院子的影壁上被人画了一朵五瓣梅……这可不就是‘一剪梅’的手笔嘛……”   说完,捕头老梁也是一脸哭笑不得,“现在老太太闹的要死要活的。说清白了一辈子,老了老了居然被‘采花大盗’给玷污了,闹着要去跳河。好说歹说的,才被她儿子劝下来了。这会子还在哭呢……”   “一剪梅”你有毛病啊?老太太的裹脚布你都不放过,你还是人么?   县老爷听得频频摇头,唉声不已。   要说过去,“一剪梅”在外地的时候虽然也时常作案,但是下手的对象无不都是非富即贵,从来不向斗升小民下手。   非但如此,还时不时地传出他将偷盗来的财物,无偿发给穷苦百姓的传闻,所以才有了“义盗一剪梅”的诨名。   街头的那些无知妇孺,穷苦百姓,提起他的名号来,也先是说一声“义”,然后才接着一个“盗”字的。   至于“采花大盗”这个名头,多半也是调侃,实在是因为此人有事办事有些荒诞不羁的缘故。   所以他虽然偷盗无数,在普通百姓中的声名却很是不错。   甚至有些年轻不经事的闲汉,因为仰慕他的“威名”,居然以他为榜样,也做了一些打劫富家的事情来。   他们可不是“一剪梅”本尊,有飞天遁地之能。弄得要么下被了狱,要么被流放,下场凄惨。简直就是败坏人心风气,很是要不得。   若他只是对富户下手,也就罢了。   本县穷苦,除了一个港口,多是山地。最大地主都没有几亩田。   县衙的库房摇摇欲坠,台风天来了,里头和外头一块漏水。按照“一剪梅”以往下手的那些人家的标准,全县上下也没有几家能富得入他的法眼。   没想到的是,他来到本县之后,却是一反常态,朝小老百姓下手了。   最早偷了黄太监的五十两银子不算,居然连客栈酒楼里的点心果子和茶叶,还有客船上的大花布都不放过。   更加过分的是,在黄太监下令缉拿后。这“一剪梅”就跟疯了一样。五天之内,连连犯案,有时候甚至一个晚上就能偷好几家。   而且偷的都是普通百姓。   今天这东城铁匠铺老太太的裹脚布不算。   就光说这三天前,城南井水边刘婆子家喂鸡的喂食盆就被偷了。   本来县老爷以为这是个古董,所以被“一剪梅”看上了。   结果刘婆子的儿子说,是前几年赶集的时候,用一捆柴和一个寡妇换的,还是粗陶的。后面写着大大的“天顺年制”四个大字。撑死不过烧出来才八年,一剪梅居然也不嫌弃。   最可怜的受害人,就是港口上给人挑担子的吴大郎的儿子,吴小满。   人家吴小满才六岁,因为吃糖吃的满口蛀牙。她娘平日里就管着他,不许他多吃。   但是架不住他的奶奶疼孙子,大前天特意在路上给他买了一包粽子糖。那天老太太只给他吃了两颗,多余的就放在家里的柜子里,想着之后慢慢吃。   结果第二天,吴小满小朋友央求着奶奶打开柜子要找糖吃。   谁曾想,糖没找到,只看到柜子里面被人扔了一张纸条,纸条上画了一朵梅花。看的小朋友当场“呜哇”一声就哭了出来。   这一剪梅居然连小孩子的粽子糖都不放过。   果然和传说中一样“嗜甜如命”。   一剪梅在本县连连犯案,但是见过他的人却是一个都没有。   苦主们众说纷纭,有的说他是个高高大大的男子,多高的墙都能翻过去。有的说他瘦的跟猴子一样,多窄的门缝都能挤过来。   还有的说其实他是个女子,长得还很有几分姿色,衙役们只在街头巷尾向男人盘问,所以才一直查不出来。   总之,这个“一剪梅”到底是何地人士,身高如何,长相如何,居然谁都不知道……除了那条“嗜甜如命”,什么靠谱的线索都没有。   “‘一剪梅’啊‘一剪梅’,你真是要了老爷的命了。”   县太爷欲哭无泪。   “求求你了,快逃去别的县府祸害别人吧。不然老爷升职无望不提,这条老命都要交代在这里了。”   “杨大人,这个……是不是过分了点?”   看着杨休羡从夜行衣里掏出的一团白色布条,小万大人不忍直视地别过头去。   “虽说我们是为了陷害‘一剪梅’,好逼他早日出现,但是你怎么连老太太的裹脚布都不放过?”   邱子晋用袖子捂着鼻子,指着扔在地上的陈年裹脚布说道。   “捂什么呢,都是洗干净的。”   杨休羡坐到板凳上,给自己倒了杯水。   跑了半个晚上,只偷了这么一个东西,这地方真的是穷的“清汤寡水”。   “高会呢?”   他看了屋子一圈,没见到高会。   “去买糖葫芦了,准备今天夜里偷偷送到港口的吴家,赔给那家的小孩子。”   万达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粽子糖被我和邱子晋吃了。没办法,只好买了别的还回去……还不能叫他娘发现。”   原来这五天里,在这小港口里闹得翻天覆地的,压根不是什么“一剪梅”犯案,而是这群“京城卧底小分队”搞的鬼。   为了将“一剪梅”钓出来,杨休羡和高会这几天每到晚上,就穿上深色的衣服到百姓家里偷窃。   他们毕竟是有底线的官差,不会真的偷走人家赖以生存的银钱或是吃饭家伙。   没办法,只好专找这种乱七八糟,鸡零狗碎的东西下手。   什么鸡食盆,擀面杖,庙里和尚的木鱼,还有小孩子的糖……所过之处,鸡飞狗跳,骂声一片。   反正是为了给“一剪梅”抹黑,把他从暗处给逼出来,他们也就不讲什么“武德”了。   当然了,之后他们会想个办法,偷偷把东西给还回去,总不能真的让人家吃了亏。   “杨大人,我们闹了那么久,怎么‘一剪梅’还是不出现,他也太沉得住起了吧?”   要是我,被人那么辱没名声,还不找他们来拼命?   万达脑袋一歪,头上的不听管束的呆毛也跟着一歪。   “你放心,他指不定就在哪个地方观察着我们呢。”   杨休羡实在忍不住,伸手朝万达的脑袋上撸了一把,将他的那根呆毛压了下去。   “旁的案子不提,就那黄太监到处宣传‘一剪梅’嗜甜,他就应该知道,‘幕后黑手’就是我们这群人。毕竟他只给我们留过条子,又被小邱给伪造了一份出来,如今在黄仁的手里。”   “一剪梅”放在食盒里的那根纸条,当日就被万达给撕毁了。后来黄太监看见的那一张,是邱子晋按照他的笔法来伪造的。   莫说那一张,就这几天来,他们在各家墙壁上画的梅花,都得到了邱子晋的指导。   可以说,那花瓣的落笔,那叶子的起势,那枝丫的走向,即便不是和“一剪梅”画的一模一样,也能有个七八分类似了。   邱子晋这个大学霸,关键时刻还是很派的上用场的。   “那是!”   小邱被夸的心安理得,扬起脖子说道,“莫说小小的‘一剪梅’的标记。这天底下,甭管什么人的书法笔迹,只要我邱子晋掌过眼,就没有模仿不出来的。”   万达心想你这个技能棒极了,要是我“上辈子”小时候有你这样的朋友,考试不及格也不怕家长签名那一关了。   “说起来,那‘一剪梅’到底是什么模样?等他被我们骗来之后,我一定要好好瞧瞧。然后狠狠给他两个老拳!”   万达一想到那一盒千辛万苦做出来的点心,气就不打一处来,举起拳头恶狠狠地说道。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个‘一剪梅’恐怕有易容和身形变化之术。所以他才能逃过层层追捕,至今都没有人能说出他是个什么模样来。”   杨休羡肯定地说道。   “‘易容’?这世界上还真的有‘易容’之术?”   万达听到这一句,顿时嘴巴张的好大。   易容什么的,难道不是武侠小说里瞎说的么,这世上居然真的有人会易容?   “怎么没有?”   邱子晋摇头晃脑地引经据典,“你可知道三国的‘乌角先生’左慈?他曾经变化成一头羊,躲过了枭雄曹操的追杀。还有大宋朝的时候,有一个神偷叫做‘宋四公’的,就是靠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术,外加能够随心所以地变化体貌,轻而易举地躲过了官府的追捕。这些都是书上言之凿凿记载下来的。”   万达摇了摇脑袋,谦虚地说我是个半文盲,没有看过你说的那些书,真是不好意思了。   “没有小邱说的那么神奇,普通人经过训练,也能做得到。甚至锦衣卫里就有人精通此术。”   杨休羡见他被邱子晋唬得一愣一愣的,怕他真的信了书呆子的邪,急忙出言解释。   “所谓‘变化容貌’,其实就是利用胭脂水粉,面粉,甚至鸡蛋清和浆糊,将脸上原来明显的黑痣,斑点,皱纹什么的去掉、磨平。或是贴上胡子,或是染黑头发,只要稍微改变一点,和海捕文书上描画的肖像有所不同就行。”   “至于变化体型,其实也就是能够模仿老人,妇女,甚至残疾人走路说话的形态。如果再加上会一点口技,一点缩骨术的话,那就是非常了不起的‘易容’了。”   杨休羡顿了顿,“我估计,这些‘一剪梅’都会。所以才能在湖广各地来去自如。”   说起来也是个“人才”,真是“卿本佳人,奈何为贼”啊……   “不管过去如何。这次,包管他有来无回,被我们捏住狐狸尾巴!”   杨休羡看着万达气呼呼的可爱模样,笑着举起三根手指,“最快三天之内,他一定会找上门来,和我们理论。”   到时候,就是“瓮中捉鳖”和“手到擒来”了。   没有等到三天,当天夜里,邱子晋抱着枕头呼呼大睡,突然觉得有一阵尿意袭来,就囫囵翻身下了床,走到床铺后面摆放马桶的地方解决去了。   放完水,他用墙角边的水盆净了手,抱着枕头又迷迷糊糊地上了床。   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   好像是少了些什么。   房里黑黢黢的,也没有点灯,只有半开的窗户外头透进来的月光,把房间照的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而已。   邱子晋先是在自己身上抹了一抹,又在床铺上四下摸索了一遍。   不对劲,真的不对劲,应该是挺大的一个玩意儿不见了。感觉有些空落落的……   突然,他细细的眼角张开,指着那窗户边上新画上的鲜红梅花印记,半天说不出怀来。   可不是少了东西了嘛!   他重重地拍了拍床铺内侧,感受到上头还有一丝丝的余温。   床上“那么大”一个,我们家的小万大人,北镇抚司新上任的镇抚大人——不!见!了!   万大人被“一剪梅”给偷走啦!   “原来‘一剪梅’这个‘采花大盗’,是真的会‘偷人’啊……”   邱子晋欲哭无泪道。   月色皎洁,照在乡间的小路上。   这时候已经是播种稻子的时节,在城里还没有感觉,走在乡间就能闻到阵阵的稻香。   这稻香要说应该是世间最好闻的香味之一,带着幽幽的檀香,清清淡淡,若有似无。   万达就是在这一片稻香之中醒来,他眨巴了两下眼睛,发现自己现下居然是在行进之中。   不但能看到地上的泥土,甚至还见到了被他们的脚步惊动,“咕嘎”一声跳到一旁稻田里的青蛙。   他愣了两下,终于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也不是睡傻了正在梦游,而是正在被人扛着,正在疾步地行走当中。   “哎?怎么回事?你是什么人啊?”   胃部因为被顶在肩膀上,实在膈应得难受,万达挣扎着扭动了两下。   “放开我!”   他用力地拍打着那人的背部。   “别动,别多话!”   扛着他的人没想到他居然醒的那么快,而且开始不断挣扎,干脆利落地在他的脖子后头劈了一个手刀,把他劈得脖子一歪,又昏迷了过去。   等万达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密闭的屋子里。   屋子里没有灯火,门窗也被关的密不通风。   他摸了摸身下的床铺,床铺倒是还算干净,没有什么黏腻,也没有不堪的气味。   侧着耳朵,只听到外头有阵阵虫鸣声,间或两声蛙叫,没有人的说话声,也没有脚步声。   他揉了揉自己被劈得酸疼的脖子,暗骂了一声下手真狠。   看来,刚才那个扛着他的男人,十有八、九就是“一剪梅”那贼人了。杨休羡猜的没错,这家伙终于受不了他们这样抹黑折辱他,这是上门来讨说法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里就应该是“一剪梅”的贼窝,至少是他暂时安身的地方。只是将他抓来这里,也没有捆绑,也没有用刑,看来这家伙暂时还不知道拿自己怎么办……   想到这里,万达也就不紧张了。   外头听起来万籁俱寂,应该还是夜里。身下的被褥干燥暖和,伸手一摸,还有一床叠好的被子。   他拉过被子,往身上一卷,径直呼呼大睡起来。   “孩子,孩子,醒醒,醒醒啊……”   迷迷瞪瞪的,万达听到似乎有人在叫他。   不止如此,肩膀还被人推搡了两下。   “再睡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万达将脑袋蒙在被子里,有些搞不清状况。   这被子真舒服,比港口客栈里那湿乎乎潮唧唧的被褥干燥暖和多了,让他忍不住地想要多睡一会儿。   “孩子别睡啦,都日上三竿啦。”   推着他的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身上穿着打着好几个补丁的粗布青衫,头上用木簪子别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她见到万达还赖着不肯起床,好笑地轻轻用手拍打了两下屁股。   “……唔?”   万达怔了一下,眨了两下眼睛,终于想起昨天晚上他可是被“一剪梅”给抗到这里来的。   大意了大意了!居然在贼窝里睡得那么舒服。   万达掀开被子,往地上一跳,伸手就去抓那老妇人。   按照杨休羡的说法,这老太太必然就是易了容了“一剪梅”了。别以为装成老太婆的模样,就能让火眼金睛的小万大人升起同情心。   老太太被万达牢牢地抓住了右手胳膊,吃痛地叫了一声。   接着就看到眼前这个小伙子把整个脸都贴到了她的眼面前,咕噜噜地转着那双灵活的大眼睛,像是要将她的脸给瞧出一朵花儿来似得拼命瞪着眼睛看。   “哎哟呦,你这孩子,瞎看什么呢。”   老太太那只还能活动的左手,不好意思地摸上自己布满皱纹的老脸,低声道,“嬷嬷现在年纪大了,比不得年轻的时候风华正茂,不怕人瞧。不过你这样漂亮的孩子看着我,嬷嬷还是会害羞的……”   “没有涂抹面粉,也没有胭脂……眉毛倒是画过,但是皱纹和脸皮是真的呀。”   万达歪着脑袋,甚至动上手,想要去摸摸这老太的下巴颏,看看会不会跟武侠电影里演的一眼,能拉下一张人·皮·面·具来。   “啊呦,你这孩子!嬷嬷年纪那么大了,你还调戏于我。”   终于,老太太受不了了,一把拍下了万达的手,朝他抛了一个白眼。   “怎么‘小千’的朋友那么不懂规矩。他说你和他一块在外头做工,错过了入城回家的时间,要借我的屋子睡一晚。嬷嬷好心叫你起床,你还调戏我老太婆。”   说着,老太站了起来,双手叉腰,不客气地对着万达说道,“睡醒了就起来吧,小千都在外头等了好久了。”   万达现在终于看出,这老太太是个“货真价实”的老太太,不是什么男人易容的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挠了挠脑袋。   “小千”是谁?   他走出门,外头阳光正好,一个带着斗笠的男人,嘴里叼着一根茅草,正百无聊赖地蹲在门口。   看到万达走了出来,男人“噗”地一声吐掉了嘴里的草,站了起来,对着万达邪邪一笑。   “哎呦,醒了呀……万掌柜?” 第37章 智擒一剪梅 下   草帽帽檐宽大,将男人的脸遮了个七七八八。   万达只看到他笑的邪性,语气又轻佻,心想果然不是个良家弟子。   不过万达却是不怵的,他四下看了一下,见到屋子门口有个大大的水缸,水缸边上挂着个葫芦做的瓢儿。兀自走了过去,开始洗脸。   把男子彻底放在身边晾着,倒是教他愣住了。   “万掌柜好胆色。在下佩服。”   男子似真似假地说着,朝万达拱了拱手。   “好说好说。”   万达也不去看他,低头掬起一捧清水,上下搓脸。   他边搓着,边观察了一下这小屋子和周围的环境。   昨日夜里大头朝下,除了土路什么都没看到,现在才发现居然被人连夜搬到了半山腰上。   这小屋靠着山,门口有一个小小院子,院子里养着几只芦花鸡。都是母鸡,正在低头觅食,咕咕不停。   屋子虽然不大,倒是占尽了山清水秀的风光,住在这里应该感觉很不坏。   “你就是‘一剪梅’?”   万达反客为主,一手叉腰,一手拿起水瓢,含了一口水在口中,开始漱口。   “万老板,明人不说暗话。正是在下。”   “一剪梅”将头上的斗笠取下,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只见他中等个头,蜜色皮肤,一双剑眉飞扫到鬓角。两眼有神,又黑又亮,鼻梁挺直,嘴唇微厚,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有些异族的风情。   虽然不像杨休羡那样是个标标准准的端正美男子,也不似邱子晋那般有书生风流。但是整个人都显得生机勃勃,浑身上下就像是吸收了太阳的光亮似得,像是春天勃发的新竹,肆意生长出刮辣松脆的绿叶。精神奕奕,天然爽利。   这般容貌,也难怪做得了“采花大盗”了。   他在打量着“一剪梅”,一剪梅也在打量他。   之前他扮做瞎子混进酒楼大堂,没见到这位北方来的“万掌柜”本人,只闻到他所做的糕饼香味。   昨天晚上在酒店客房将他搬弄出来,也是趁着月色,不曾仔细查看。   如今光天化日下见到了,见他坦然自若,没有半点惧色。一双大眼灵动翻飞,精神出色。   最关键的是,此人的行动举止,让“一剪梅”有一种非常熟悉的熟悉感——这是常年混迹街头巷尾小人物们身上浑然天成的油滑和自得。   想到这几天他们为了逼自己献身,做的那些事情,“一剪梅”首先想到的是,此人怕是半个“同行”,也是“鼓上蚤”,“草上飞”一类的角色。   万达抬起头,将水逼到喉咙口,发出“咕噜噜”的古怪声音。   他朝着“一剪梅”勾了勾手指,后者狐疑地上前两步,见他居然鼓起嘴巴,作势要朝自己吐水。   才刚闪过这个念头,只见一注水柱朝自己面上而来。   “一剪梅”急忙拿起斗笠挡住,这才免遭这一“水劫”。   “你这人,忒地下作!”   他放下斗笠,破口大骂。   下一刻,却见到一团白色的粉末铺天盖地地朝他面上袭来。   他只逃过了水柱,没想到还有后手。那粉团没遮没拦地俱被吸入了口鼻。   “一剪梅”脚下一软,整个人扑到在地。   “你刚才那声骂得早了些,我现在这一招才叫真‘下作’。”   万达得意地双手叉腰,挤眉弄眼地说道。   上回剿灭“白莲教”的时候,锦衣卫们从“忘我小筑”和玄莲尼姑的“妙音庵”里搜出了一堆的珍宝首饰,还有就是各种药剂药丸。   金银珠宝被上交了国库和内库,乱七八糟的药粉则都被万达带回了北镇抚司研究摆弄。   这次出来,为了以防万一,他也带了不少瓶瓶罐罐。   看,这不就用上了么。   “万掌柜,好手段啊。”   “一剪梅”瘫在地上,咬牙切齿地说道。   “没想到我是‘终日打雁,今日被大雁啄了眼’。算我倒霉。”   看来此人非但是“同行”,还是个卑鄙无耻的“同行”!   “你不是倒霉,你只是笨了点而已。”   万达指了指身上,“你见过谁穿着外衣睡觉的?小爷我可不是就在等着你么?”   经他这么一提醒,“一剪梅”这才发现,这万达身上穿的是一件青色袍子,衣带都绑的好好的,可不是和衣而睡的么。   他以为自己“偷人”得手,结果人家是在“守株待兔”!   “一剪梅”毕竟做惯了贼,也有自己的手段。   他拼着最后一点气力,将一只胳膊拐到身后,想取腰间别着的一把匕首。   “我不过是偷了万掌柜一盒点心,万掌柜就让手下的人来那么蒿恼于我,会否太过分了些?”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看到万达放下戒备地蹲下身子,朝他靠了过来。   这几天“一剪梅”在县里混的是人人喊打,不管他如何乔装打扮,只要是生面孔,就有官差上前盘问,躲避不得。   弄得他他白天根本无法行动,只能在夜间偷摸进城。   “一剪梅”思前想后,又加上那句“嗜甜如命”,便猜到了是这群人搞的鬼。   他本以为这群北方佬不过只是匆匆过客,没曾想却会栽在了一个厨子手上。   “过分?你一个被海捕的贼,本就应该下狱的。现在欺负到了小爷的头上,还不允许我反抗一下么?”   万达冷笑,拍了拍他的面颊。   “我若是没有些手段,恐怕就因为你的缘故,彻底得罪了那些僚人。到时候我们一行人是生是死,你能负责?”   更何况,我还没有得罪他们,他们都已经主动陷害了我了呢!   万达狠狠地想着。   北镇抚司在京中是人人惧怕的对象。   平日里那些做官的也好,普通百姓也好,见着他们谁不是蹙到墙边躲着走的。   来到这南方地界倒好了,是个人都来踩一脚。   他们还没到目的地呢,就被人轮着欺负,真是“老虎不发威,你们当我是病猫”。   “朋友,大家‘同道中人’……”   “一剪梅”将匕首从腰间一点点地抽出,面上却是做出一副哀求之色,“你今天放过我,改日我……必有回报!”   说着,只看到精光一闪,那匕首就朝着万达的脖颈中间而去。   万达一个不着,被他得了手,只觉得颈间剧痛。   再一摸,居然满手鲜血。   “去死吧!”   “一剪梅”抱着鱼死网破之心,趁他吃痛捂着伤口,便要添上一刀。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身影飞了过来,抬起一脚,将匕首“蹬”地踢开。   匕首被踹的飞上半空,又被接着跳过来的一人飞身接住。   两人先后落地,正是杨休羡和跟在后头的高会。   “大人!”   杨休羡一手拦住万达摇摇欲坠的肩膀,肝胆俱裂地看着他捂着脖子的手,鲜血正从指缝间流出。   “高会!”   杨休羡历声喝道。   后者点了点脑袋,伸出长腿,对着“一剪梅”的胸口重重踩了下去,。   “一剪梅”“噗”地吐出一口鲜血。   这会子是半点力气都没有了,彻底瘫软在地,痛苦地拱起身子,一脸冷汗。   “没事,只是破了点皮。没伤到经脉。”   万达扶住杨休羡的胳膊,看着他惨白的面孔,微微地摇头。   那迷药还是颇为霸道的,刚才“一剪梅”那一下虽然使了十分的力气,毕竟已经是强弩之末。加上万达闪躲及时,只是割去了脖子上的一层血皮。   他刚才自己也怕的半死,以为自己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但是再伸手细细摸着,发现无甚大碍,只是伤在脖子上,看着吓人罢了。   杨休羡还是不放心,拉下万达的手,自己细细瞧了一会儿,确定只是皮外伤后,才将刚才提到半空中的心放了下来。   “太好了,吓死我了……”   他摸着万达的脖颈,情不自禁地将他揉在怀里。   天知道刚才万达摸着脖子后退的那一幕,差点让他心脏都跳了出来。   若是万达他真的,他真的在自己面前出事……   一想到他是因为采用了他“引蛇出洞”的主意,才会遇到这样的危险。   这让他如何自处,让他的心如何收拾……   万达被他火热的大手一手扶着肩膀,一手捏着后颈,整个人都被揉进了他宽大的胸怀里,顿时面上一红,手足无措起来。   他想伸手去推,一只手刚搭在他硬实的胸肌上,感受着他砰砰的心跳,就感觉对方的下巴尖搁在了他的肩窝处。   “你没事,太好了……”   杨休羡动情地说道。   “噗通,噗通……”   万达分明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掌心下杨休羡的心跳声几乎合拍了。   “‘大人’?你们是官?”   “一剪梅”听杨休羡刚才在危急关头脱口而出的话语,恍然大悟地说道。   高会低下头看了看他,二话不说又补上一脚。   众人怕那老婆子突然从屋子里出来,闹出事端,便另寻他处。   杨休羡让高会扛着“一剪梅”往山上走了几步,看到有一块突出在悬崖边的巨石,将他重重扔了上去。   杨休羡撕下自己里衣的下摆,为万达的脖子细细包扎妥当,又将他的衣领高高拉起,遮住了绷带,这才慢慢地走到“一剪梅”身边。   “‘一剪梅’?”   他居高临下地问道。   “是你爷爷我。”   “一剪梅”摸了摸嘴角的鲜血,挑衅地说道,“想问什么?”   “杀了。”   确定了身份,杨休羡也没顾忌了,冷冷地对高会说道。   高会举起那把匕首,对着“一剪梅”的胸口扎去。   “等等等等……”   眼看匕首尖端就要扎上“一剪梅”的胸口,一个细小的声音从高会身后传来。   听到熟悉的声音,高会的手微微一顿。   万达侧过脑袋往那边望去,就看到邱子晋两手扶在膝盖上,上气不接下气地狼狈模样。   “你们太过分了,知道我跑不快,居然都不等我……”   邱子晋托着腰,拉了拉凌乱的领口,走到万达身边。   “我跑了一个晚上,终于追上你们了……下次能不能等我一起走?”   昨晚他刚发现万达不见了,还没来得及跑到隔壁去通知杨休羡两个,就看到隔壁的窗口突然打开,两个人人影“蹭蹭”往楼下跳去,一眨眼就失去了踪影。   他一介书生,哪里能跟两个锦衣卫比脚力,只能在后面一路追着。   幸好之前万达教过他锦衣卫如何追踪标记,他这才循着他们留下的标记一路走来。   万达心想要是等你一起走,老子至少死了八次了。   “别管他,动手。”   杨休羡转过头去,吩咐道。   “哎,你们这是要干嘛?”   邱子晋这才看到地上躺着正在吐血的一个大活人。   他一下跳到“一剪梅”面前,用他那瘦弱的胳膊,拦住了高会。   “你们要动私行?动私刑是违法的!”   他瞪大眼睛高声说道。   “一剪梅”本来以为自己这回儿是真的难逃一死了,本来都已经打算引项就戮,想着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没想到一个身穿蓝色袍子的小小人影却这么出现在自己面前,用他那根本谈不上健硕的身体,挡住要准备再一次对他动手的大个子面前。   “让开。”   高会皱了皱眉头。   “我不!他还没有过堂定罪,你们不能随便杀人。”   邱子晋梗着脖子说道。   “对,对对对!这个小哥说的没错,你们不能随便杀人。”   虽然不知道这人是谁,但是难得有个人替他说话,他立刻顺杆爬下。   “就算我是真的‘一剪梅’,不过也只是犯了偷盗,何至于要死呢?”   偷东西罢了,最多流放而已。   哪里就到杀人的地步了呢?   “一剪梅”活到二十多岁,还是第一回 见到这样头次见面就喊打喊杀的狠人,真是后悔自己干嘛招惹了这些“活阎王”。   早知如此,杀了他也不会去偷那一盒子点心了。   杨休羡和高会看到邱子晋突然发作的书生呆气,都觉得有些好笑。   若是什么都按照《大明律》,《大诰》所写的执行。那么皇上何必要创立锦衣卫和东厂出来,有三法和三司来缉捕和执法不就足够了么?   “他已经知道我等皆是官身,为了防止消息泄露,只有杀了,以绝后患。”   杨休羡说道。   锦衣卫办事,怎么会留下祸患。   “这……”   听他这么说,邱子晋为难地转过身,看了一眼“一剪梅”。   若是阻碍了接下来的办案,耽误了陛下的密令,那确实不好……   哎,算了……皇命在身,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那你杀吧……”   邱子晋说着,起身给高会挪了个位置。   “哎,哎……各位大人,之前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是小人的罪过。但是小人真的罪不至死啊。”   他本以为这书呆子可以保他一命,谁知道这小子居然被人一句话就说得动摇了。吓得他赶忙伸手,拉住了邱子晋的衣服后摆,不让他走脱。   拉着小邱的衣服,“一剪梅”开始快速地推算他们的身份。   当官的……不能泄露身份,难道是微服私访的巡抚大人?   是湖南巡抚,还是只是路过的?   对了,在酒店装瞎子的时候,听说他们本来要去桂林府,只是因为大雨在港口上耽误了几天。   桂林,广西,广西巡抚……叛乱?!   难道他们是去广西平叛的朝廷命官?   “一剪梅”的大脑飞快转动,知道这时候如果稍有迟疑,怕是什么神仙菩萨都救不了他了。   “几位大人,小人从小在广西各州郡流浪,熟悉当地土情,能听懂各种土人的语言,还会各种易容机关之术。请大人留下我吧!”   他闭上眼,拼着全身力气喊道。   “这……”   万达闻言,踌躇地望向杨休羡。   他们一行人之中,只有杨休羡因为之前在广西呆过一段日子,能听懂一点点的当地土人的土话。   万达等人,包括博学的邱子晋,对于这些西南僚人的语言,都是半点不通。   这次他们微服出访,没有带着通译,语言是个很大的问题。   若是此人真的像他说的那样,精通僚话,熟悉广西各地的风土民情的话,那确实大有用处。   “是真的,大人。”   “一剪梅”稍微恢复了些力气,匍匐在地上,唉声求道,“小人只是求财,从不害人性命。得罪了大人,是小人有眼无珠。求大人们高抬贵手,给小人一个报效的机会,小人并定鞍前马后,誓死效忠的。”   说完,已经是两眼泪汪汪的,连鼻涕都跟着淌了下来,看上去真挚极了。   这“一剪梅”哪里会是那么容易折服的。此时求饶,不过只是为了保住一条性命而已。   他口上这样说,心里却已经把眼前四人由里到外骂了个遍。   杀千刀的北方佬,没天良的朝廷走狗。   等小爷我有了力气,逃出生天,一定要你们好看!   这“一剪梅”之前也不是没有被人抓过,每次都能靠一张巧言令色的嘴巴唬得人丧失警惕。   加上他皮相又好,如果遇上的是女人,非但不会告发他,反而还会为他打起掩护,助他逃脱……   比如宝庆府那个富商家的六十多的厨娘。他当时逃走的时候,不巧被这老太婆给看到了。那老太太当下要喊,他无奈何只好将人和东西一起带走。   “一剪梅”从来都是只谋财,不害命。   为了让老太不告发他,他编了一个超级凄惨的身世来唬那个老太。又说她长得像自己过世很久的奶奶,当下跪下来磕头叫“祖母”。   老太太听得老泪纵横的,可怜他小小年纪不得已做了贼,保证绝对不会向别人透露他的消息,他才将人放了回去。   这是不知道为什么,之后他除了“一剪梅”的诨名,又多了一个“采花大盗”的名头。   这点让他至今都百思不得其解。   “大人,这人说的有道理,留着他确实有点用处。”   邱子晋单纯的很,看他表现的如此有诚意,加上也不想乱开杀戒,就央求万达留下他。   “哼……”   万达从小就在市井之中和流氓们斗智斗勇,这厮心里想的什么,他哪里会不知道。   一看就是想要暂时唬住他们,然后想办法逃脱罢了。   不过小邱说的对,他确实还有点作用……   这“一剪梅”的心思,瞒不过万达,自然更加瞒不住杨休羡两人。   他们都是多年在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最是懂得人心,不会给“一剪梅”逃脱的机会。   “没错……这个人确实有些‘作用’。”   杨休羡危险地笑了笑。   还不等“一剪梅”高兴自己终于逃过一死,就听到这长得端正白皙的高大男子接着说道,“不过为了防止他半路逃脱,或者对大人不轨……高会,挑断他的手筋和脚筋。左不过只需要他做个‘通译’而已,嘴巴能用就行了。这身飞天遁地的本事,就不需要了吧。”   “哎哎,别啊……”   “一剪梅”没想到这世界上居然有人长得这么好看,却又这般狠毒。   他惊惧地缩起手脚,害怕真的被挑断筋骨。   “小千,小千你去哪里啦?”   就在此时,山腰处传来女人的呼唤声。   “小千,你去哪里了?你的朋友呢?早饭做好了,叫你的朋友一起出来吃饭。”   站在屋外的院子里,女人双手拢在嘴巴上面对着外头大声喊道。   万达踮了踮脚向下望去,果然看到小屋的烟囱上头炊烟袅袅,一阵阵稻米的香味被风吹到了山上。   “一剪梅”脸色当场一变,被杨休羡敏锐地捕捉到了。   “下面那个女人……是你很重要的人么?”   他走到“一剪梅”身边,虽然是笑着,眼中却是一点笑意也无,甚至可以说是带着整个冬天的寒意。   “‘一剪梅’……你之前偷的那些东西都哪里去了?让我想想……浔州府丢的是女人的头面。桂林府丢的是丝绸贡缎。除去你偷的银子不说,这次我们坐的船上还丢了一块花布……这些东西,都去了什么地方呢?”   他将高会拿着的匕首接了过来,抵在“一剪梅”的脖子上。   “你会口技,会易容,在黑白两道都有路子,能摆脱官府的追查……就是不知道,那个婆子还不是也有你这般手段呢?‘小千’?”   “一剪梅”瞳孔缩起。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我……你们不要对她下手,她什么都不知道的……”   这一下,“一剪梅”是真的慌了。他近乎乌黑的瞳孔一阵剧烈的抖动,说话的声音也开始发颤。   杨休羡猜的没错,屋里的那个老妇人,正是“一剪梅”的软肋所在。他自己死了也就罢了,绝对不能连累那个妇人。   用冰冷的匕首尖儿轻轻触碰“一剪梅”脖颈动脉的地方,清楚地感受到了脉搏的跳动,杨休羡冷冷一笑,“你给他脖子上的那一刀……我先记下了。你既然知道我们的身份,便知道要杀一个老婆子对我们来说根本不是大事……聪明点的话,就打消了逃跑的念头,专心为大人办事。”   感受着匕首的冰凉,“一剪梅”咬着牙,用力地点了点头。   “小千,吃饭……”   蓝大娘子转进屋子,将饭菜一一布好。   难得小千会带朋友来,这可是多年来都没有的事情,蓝大娘子心情颇佳,擦着桌子,哼着年轻的时候学唱过的小曲。   等了半天也不见“一剪梅”回应,她有些疑惑地走到门口。   还没有走到屋外,便看到了“一剪梅”正领着三四个人,径直朝院子里走来。   “来,来,哥几个,这就是我干娘家。我干娘可是大好人。”   梅千张殷勤地说着,在看到站在门首的蓝大娘子后,开心地朝她摇了摇手,“干娘,我回来了。我还带了朋友呢。”   “回来就好。这……但是怎么带了那么多人啊?”   蓝大娘子想不到才那么一会儿的功夫,梅千张就带着那么多人回来。刚才不是只有一个么?   除了那个青衣漂亮小哥是昨天睡在侧房里的那个,其他几个小伙子都是生面孔。   “干娘,这些都是我的朋友。和儿子都是‘过命’的交情。是吧?”   可不是“过命”么,刚才自己的小命差点就毁在他们几个凶神手里了。   梅千张指了指身后,故作爽朗地笑道,“他们都是听说干娘今天生日,来给您祝寿拉了。”   “干娘好啊!”   一行人齐声笑眯眯地朝着蓝大娘子行礼,教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有些慌乱地摸了摸头发。   哎,早知道要见那么多人,早上一定梳个漂亮点的发髻啊,绝对不会随便挽了个松松的发髻就出来了。   “好……好……”   女人哪怕到了七老八十,那也是喜欢漂亮小伙子的。见到这群一表人才的年轻小伙子对着自己行礼,还都是干儿子的朋友,蓝大娘子笑的合不拢嘴,不住地点头。   众人一起进了屋子,这才发现这屋子虽小,却是辉煌极了。   只从外面看,还以为里面和外面一样,是件普通茅屋。   谁曾想,一踏入其间,只见各种梁间有玳瑁装饰,每一张桌椅上都铺着绣着鸳鸯戏水,凤穿牡丹的锦缎,画着美人的绣屏在不大的客堂间排开,墙壁上还挂着一幅潇湘神女图,辉煌灿烂。   两株金碧辉煌的红色珊瑚树一左一右地立在神女图两边,珊瑚枝丫上……分别挂着一块擦灰的抹布和一根鸡毛掸子,简直不伦不类!   “额……”   见到眼前这些锦绣铺就的陈设,莫说邱子晋和杨休羡这种世家子弟,就连自认为是“田舍翁”的万达都觉得有些不忍直视。   好东西都是好东西,只是像这样凌乱地堆砌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厅堂之内,完全谈不上什么陈设之美,只让人觉得此地是一个堆积各种家私的仓库罢了。   能把好东西摆出这样的效果……   此间主人的品味,很是堪忧啊……   “怎么样?这都是我给干娘置办的家私,很是不错吧!”   见这群京里来的大官一进门就被惊得眼睛都不眨一下,梅千张得意洋洋地抬起脑袋,“我敢说,整个西南地界,就没有第二间这样的屋子!”   “这个我信……”   万达喃喃自语。   别说西南地界,整个大明朝能找出第二个你这样品味的奇葩,那也不太可能了。   “干娘,我朋友,京城来的大厨子。万星海,万掌柜。”   就在万达看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家具啧啧称奇的时候,梅千张一下子窜到他身边,也不顾杨休羡危险的眼神,把胳膊一下子搭上了他的肩膀,“儿子特意请他,还有他的伙计来,给您办寿宴来的!”   “是吧,万掌柜?”   他冲着万达眨了眨眼睛。   啧……这小子都这样了,还能算计他呢。   万达简直佩服死了。 第38章 情报漏洞   小小院子里,高会坐在一个板凳上,举着把菜刀,将一根碗口粗的木头劈成四块,扔到一旁的柴火堆上。   他抬头,看到一边的鸡窝旁,邱子晋眼睛发光地看着最肥的那只大母鸡,摸了摸嘴边不存在的口水。   高会有些不明白,不是说好了来抓“一剪梅”的么。   刚才那厮都被他踹到吐血了。   怎么才一会儿的功夫,就变成了给他什么“干娘”办寿宴呢?   看了看手里这把那个“一剪梅”刚才给自己这把柴刀。对方大言不惭地指挥他把院子里的木头都劈了做柴爿,好一会儿烧火做饭。   至于万大人,还真的洗手进厨房了,看来是真的要办什么“寿宴”的样子,简直就是莫名其妙嘛……   “高会,你喜欢吃什么口味的鸡?”   邱子晋回头,兴奋地问道,“红烧?清蒸?烤鸡?我以前听万大人说,两广地方有种‘沙姜鸡’的做法,肉嫩多汁,鲜美异常。你说他今天会做哪种给我们吃?”   “我不知道……”   高会拿起身边的一块木柴,低头干活。   他是真不知道这些大人们的想法。前一刻还喊打喊杀,后一刻就能一块喝酒吃饭,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得。   算了,反正不管在哪里,总不过跟着大人们办事,他们说要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山脚下的一片绿油油的菜田,春风吹动绿海,带来阵阵暖香,杨休羡双手环抱在胸前,看着田埂下正背着箩筐挑菜的“一剪梅”梅千张。   “大人,会挑菜么?”   蹲在地头上,梅千张挑起斗笠宽大的帽檐,对着杨休羡叫到。   杨休羡抬头看着远处的青山,连个眼神都欠奉。   “大人,小人天生有个本事——能闻得出人身上的‘味道’。就冲着不同的‘味道’,我能识得三六九等人,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有什么前途。您信不信?”   看他压根不相信的模样,梅千张不以为意地笑笑,“杨大人您一看就是个‘官’。不止如此,您身上带着一股肃杀之气,血腥味大的……逆风三里都闻得到。大人的手里应该攒着不少人命吧。小人猜的对么?”   杨休羡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那个姓邱的书生,傻是傻了点。不过,浑身的书香,还带着点迂腐的酸味。好在还不厉害,没有冬烘臭。‘读书人’嘛,也合该是个当官的。”   可能是因为邱子晋刚才救了他的一条命,这梅千张对他印象不坏。   “那个不说话的大个子,没意思……傻了吧唧,一身穷味。最多只能给人当牛做马,一个‘马前卒’罢了。”   将一颗白菜的外皮撕下两张,扔进箩筐里,梅千张顿了顿,“倒是那个‘万大人’……”   他故意调高了音量。   果然,杨休羡转过头来,低声问道,“‘万大人’又如何?”   “‘万大人’啊……我是看出来了。”   梅千张后退两步,露出了一个贱到极点的笑容。   “万大人身上有很多种味道。”   杨休羡挑起眉毛。   “有好闻的菜味,点心的香味,底层兵士的痞味。还有……一股子油滑的,市井小民的味道。”   梅千张有些懊恼地歪过头,“所以我一开始就没对他有防备,不管怎么看,他都不像一个当官的人。连‘衙内’身上那种嚣张的味道都没有。哎,您给我透透底,你们大人到底是什么官?”   看到杨休羡嗤之以鼻的模样,梅千张贱贱地一笑。   “我还看出来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他低声说。   “您对他,怕是有‘非分之想’哦。”   被卡着脖子跌倒在菜地上的时候,梅千张还是保持着奸笑的表情。   “刚才你抱着他的样子,那个傻大个看不出来,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啊!”   斗大的拳头袭了下来。   厨房里,万达一个个地打开柜门和罐子,看着密封的罐子里头各种干鲍鱼,鱼翅,花胶,还有各种干菌菇,叹为观止地吸了口气。   这“一剪梅”怕是把人家一个海味店都给搬空了吧。   再打开碗柜,立即又被闪花了眼。   各种雕龙画凤的餐碗不谈。   就这碗柜架子上放着的筷笼吧,就万达认得出的筷子便有潇湘竹筷、紫檀木筷、象牙著,更有金银包着边的木筷。   这些筷子也跟外头的家具一样,不分贵贱呼啦啦地攥成一把,就这样随随便便丢在筷笼上里,让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过好在这厨房里的东西虽然金贵,这“一剪梅”还没有丧心病狂地将厨房弄的跟外头的厅堂一样处处发光。   万达刚才都已经做好了一进门看到一个黄金灶头和一个白银锅子的准备了。   不过还好,灶头还是土灶头,锅子也是铁锅子……也就是头一回在灶上看到供奉着纯金的灶王爷和灶王奶奶而已。   虽然御膳房都不至于做到这一步……   万达从水缸里舀了一勺水,涮了涮锅子,想着一会儿要做什么菜。   刚才“一剪梅”已经和他们约定好了。今天是他干娘的五十五岁大寿,他之前准备了一年,偷了那么多东西,就是为了今天做打算。   等过了今天,随便万达他们这行人拿他怎么办。或是带去广西,或是送到县衙投案,或是当场打杀,他都无话可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指天誓日,言之凿凿,可不是之前那种留着后手,想要偷溜的滑头做派,叫万达也不由得心软了下来。   不过最关键的是,不管他是真投诚,还是假投降。只要有杨休羡和高会在旁,他哪怕就是个孙悟空,也逃不过如来佛的五指山。   更何况,蓝大娘一个老婆子,可比梅千张容易拿捏多了。既然知道他纯孝,不会眼睁睁看着干娘为了他受苦丧命,就能将他暂时捏在手里。   万达算了算,拟了个菜单出来。   既然是过寿,那就先做一个寿桃吧,其他的鸡鸭鱼肉也要全有,还有这些鲍参肚翅,松茸香菇……要不做一个“佛跳墙”来?   他打开门,想要叫高会进来帮忙和面,却和正要进来的蓝大娘子打了一个照面。   “干……干娘?您这是做什么?”   蓝大娘子脸色有些不好,她进来之后,顺手将厨房的门关上,然后就转身跪在了万达的面前。   万达后退了一步,急忙伸手去扶。   “大人,民妇蓝氏,叩见大人。”   蓝大娘子口中唱拜,身子也跟着深深俯了下去。   “您……知道我们的身份了?”   万达有些不满。   懊恼这“一剪梅”刚发誓绝对不透露他们这群人的官身,怎么转头就在他干娘面前走漏了消息。   看来还是欠打,应该让高会多揍两拳。   “不是小儿说的,是老身自己猜到的。”   这蓝大娘也是个厉害角色,居然一眼就看出了万达心中所想。   “大人莫要看老身现在这副模样,老身年轻的时候,是桂林府行院中有名的行首。也是见过无数达官显贵的。”   说起年轻时候的风光,蓝大娘子颇为得意,“我那干儿子还以为能够瞒得住我。试问哪家酒店的掌柜能够带上两个如此身手的护卫,外加一个书生到处行走?如果老身没有猜错的话,阁下应该是巡抚,或是巡按大人吧?那几个应该是您的护卫和典簿,老身猜的可对?”   万达心想你猜的太对了,不过我不是巡抚大人,你以为的那个“典簿”才是。   那两个也不是什么侍卫,人家是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   不过这话他也不能对这老太太说。   只好含糊地笑了笑,弯下腰,执意先将她扶起来再说。   “大人,老身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大人能够应允。”   这老太太不愧是“一剪梅”的干娘,很是牛皮糖,贴在地上怎么都不肯起身。   非但如此,还一把抱住了万达的小腿,硬拉着他耍起无赖来了。   “您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了。”   “哎哎,有话好好说,这里又不是什么正经说话的地方。您老人家放开手吧。”   万达“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对于这种中老年妇女从来都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拔了几次脚都挣不开,急的满头大汗。   就在此时,梅千张背着小背篓,眼睛上顶着一个被杨休羡修理出来的“青皮蛋”走进了厨房。   看到蓝大娘跪在地上抱着万达的腿,哭哭戚戚的模样,一下子冲了过来,对着万达大吼,“你对我干娘做了什么?”   万达被他吼得十分委屈,心想明明是你老娘对我耍流氓吧!   “臭小子,怎么跟大人说话的呢!”   蓝大娘子见到干儿子居然对“当官的”如此不尊重,根本不用杨休羡动手。   她“腾”地起身,冲着梅千张的脑门就“哐哐”地砸了两下。   厨房这么小的地方,居然还打出了回音。   接着蓝大娘子二话不说,将梅千张一起拉着跪倒地上,强行按住他的后脑勺,对着万达的方向插蜡烛似得磕了三个响头。   “大人,我儿不懂事,当娘的给他赔不是了。”   说着,放开梅千张的后脑勺,插着手又拜了一回。   莫说万达,就连杨休羡和站在门口看热闹的邱子晋、高会两人都被蓝大娘子这一套“骚操作”给惊呆了。   大明朝第一虎妈非您莫属!   梅千张之前在山下已经被杨休羡结结实实地暴揍了一顿,如今又被他干娘强按着磕了一串头,整个人晕头转向的,都找不到北了。   只能幽怨地趴在厨房脏兮兮的泥地上,半仰着头看着他干娘。   蓝大娘子放开了梅千张,从袖子里头扯出一块绢帕,贴在面颊上,扭着她那已经算不上纤细的腰肢,斜着扑倒在梅千张的身上。   “我的儿,听娘一句劝,从此以后,安安心心地跟着大人做事吧。总好过做贼做强梁。莫说博个前程,至少不用日夜奔逃啊。”   梅千张听她这么说,立即抬眼朝万达望去,后者同样回给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大人啊!收下我儿吧,老身给您叩头了。”   这边扑完了梅千张,蓝娘子老腰一扭,以雷霆万钧之势又扒拉上了万达的裤腿。   万达一个不查,整条裤子都被她拉了下来。   杨休羡连呼吸都停顿了。   万达当即吓得一手捂住裆,一手提溜着裤腰带,也不管这老婆子说了什么,只不停点头说好。   阿婆,有话好好说,先放开我的裤子。   蓝娘子见他满口答应,这才放开双手,抖了抖裙子上的尘土,慢悠悠地站了起来。还不忘记拉了她干儿子一把。   众人看得是叹为观止。   好一个蓝娘子,这等心机和手段,果然是行首出身。甩她只能去做偷儿的干儿子几条街!   将蒸好的硕大寿桃,烧酿鲫鱼,简易版佛跳墙,爆炒母鸡,香覃猪肉饵块外加干炒莲白一一端上桌子,万达等人好整以暇,看着梅千张跪在桌前给蓝大娘子叩头。   虽然这场寿宴出席的只有他们几个人,蓝娘子还是依照年轻时候的旧习,将自己隆重地装扮了起来。   点翠攒金丝宝石的全套头面,福寿满地花的対襟大袄子,妆金白绫水波纹马面裙。   虽然艳了些,俗了些,蓝娘子脸上的妆容过时了些,整体倒是很符合这个金碧辉煌却又有些不伦不类的客堂间。   “她头上那套狄髻,就是浔州府治下某个县太爷小妾的吧……”   万达凑到杨休羡耳边低声说道,“还有身上的绫罗绸缎,应该是桂林府那个绸缎商丢的。”   “你看这桌布……”   杨休羡扯了扯黑檀镶螺钿八仙桌上铺着的红色满地锦大花布,“应该就是咱们船上丢的那块南京花布没错了。”   好家伙,这个“一剪梅”偷遍湖广两地,就是为了攒全这些花花绿绿的好东西,给他干娘过寿啊……   这不知道要骂他一声“贼子”,还是夸他一声“孝子”。   “这蓝大娘也够没心的,明知道这些东西的来处,居然还花的心安理得……”   邱子晋的眼睛盯着桌上那坛煲了一整天的佛跳墙,低声说道。   “这桌上的食材,一半都是贼赃。另有一半,是他偷来的银钱置办的。算起来都是赃物,一会儿你可别吃啊。闻了都算是给贼‘销赃’呢。”   万达故意说道。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行吧,不吃就不吃。”   邱子晋考虑了一下“口腹之欲”和“文人气节”之间的关系,突然之间“呆气”发作。   他掏出一块手巾,捂住口鼻,在脑后打了个结儿,这是准备彻底“不闻”了。然后闷闷地环抱住双手,当真是要放弃这到嘴的美食了。   万达见惯了他平日馋猫的腔势,见他如此“大义凛然”的样子,一时都有些不习惯了。   “这头面本就是我娘年轻时候的爱物,一直到几年前都在我干娘身边,后来被人骗走了,流落到那县衙小妾的手上。我现在把它取回来,还给我娘,有何不可?”   梅千张叩了头,坐回到蓝大娘子身边,看到邱子晋这般模样,嘲讽地说道,“我‘一剪梅’下手的从来都是不义之财。你们看我是个‘贼’,我看你们这些当官的才是‘国贼’之流。”   蓝大娘子本来受了干儿子的孝敬还乐呵呵的,听到梅千张居然出口就是不逊,她想都没想,立即又是一拳。   “娘,我没说错!他们这些京里来的公子贵人,从小都在锦绣堆里长大,衔着金汤匙出生的,知道什么人间疾苦”   梅千张抱着脑袋,不依不饶地说道。   “那个县衙老爷,根本不是什么好官。广西连年兵乱,这几年又接连发了好几场洪水,那老爷非但不把朝廷派下的米粮分发给老百姓,还联合当地的粮商坐地起价。把朝廷的赈灾米粮高价卖给百姓,谋取暴利。”   “小千!闭嘴!”   蓝大娘子跺着脚。   “让他说。”   万达伸手,阻止了蓝娘子又高高抬起的胳膊。   他倒是要听听,这些两广和湖南的官员们,是怎么一个“国贼”法。   “那被我剪了头发的小妾,已经是那老头的第四房姨太太了。他来到浔州,为官三载,光顾着搜刮民脂民膏,什么好事儿都没干.小老婆倒是一个接着一个地迎入门。”   梅千张伸手,拿过一边的酒壶和酒盅,给自己满满地倒上了一杯,大口灌了下去。   “我不止剪了那个小妾的头发,我还刮了那个老爷的胡子呢。”   他恶狠狠地笑了笑。   “我把老头子的胡子和女人的头发都放在了存放县令宝印的匣子里。原封不动地给封上了。我就是要告诉那个恶官,我‘一剪梅’今天能够拿了你女人的头面,割了你们的头发,明天就可以在梦中取你的首级!”   “为官一任,不造福一方,只想着搜刮地皮,享受富贵温柔乡,那做个什么官呢?这种人,不是‘国贼’是什么?”   说到兴起处,梅千张重重地拍了下桌子。   “说得好!”   邱子晋听他所言,头脑发热,一把扯下面上的手巾,为他大声叫好。   “幼稚……”   杨休羡冷哼了一声,将头别到一边。   他以为吓了那县官一下,人家之后就会夹起尾巴乖乖做人了?   还不是该怎么搜刮,照样怎么搜刮,甚至变得更加变本加厉,要把损失都给补回来呢。   “还有那几个富商和绸缎商。”   几杯好酒下肚,又尝了几块肉菜,梅千张的脸上已经是一片红晕了。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吃多了酒潮红。   在看另一边之前还口口声声“文人气节”的邱子晋,虽然还是很有骨气地没有吃肉,却已经喝得与梅千张滚到一处去了。   “哎……大人慢坐,老身到后头去散散酒气,再做一锅醒酒汤来。”   蓝大娘子见已然这个样子,自己也把拦不住。干脆起身,转到房间里,卸下了头面首饰,换上了寻常衣服,下厨做汤去了。   高会这会子倒是机敏,跟着走到厨房里,明里是帮忙,其实是监视。   “那些富商,勾结朝廷的宦官……对,我说的就是黄太监那种。名为‘守备’,应该护持一方吧。实则跟当地的官员,商人们勾结,以采办贡品为名,戕害百姓,搜刮民脂民膏。”   梅千张醉醺醺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老子把他们的钱财和锦缎偷出来,散发给百姓么——这叫做‘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我做的不对么?”   “唔……”   邱子晋抱住酒壶,想要说“对”,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妥。   嘴巴张开又合上,可怜兮兮地看了看满桌好菜,有点后悔刚才的“豪言壮语”了。   “这就是你去偷盗别人的绸缎,给你干娘做衣服的理由?”   万达叹了口气,不同意地摇了摇头。   偷东西就是偷东西,旁人做错了事情,你打着“侠义”的旗号,劫了他们的财物,散发给老百姓就算是出了气,赎了罪不成?   过去上学的时候万达最喜欢看武侠小说,什么金庸古龙梁羽生,还珠楼主温瑞安他一个都不曾放过。   也曾经赞叹里面行侠仗义的侠客,觉得他们杀贪官,灭狗贼,快意恩仇,向往他们的“江湖”人生。   但是自从进了锦衣卫衙门,结结实实地办了好些案子,他才渐渐懂得了什么叫做“侠以武犯禁”。   如果人人都以自己的那套所谓“正义”和“公理”里为行动准则,那么哪里还需要官府,哪里还需要律法。   天下不就真的大乱了么?   “哼……你们官府都是官官相护的。旁的不说,我朝规定,只要是民告官,无论缘由,先打五十杀威棒。五十棒下去,命都被打没了,谁还敢告?”   梅千张看到万达不同意的眼神,气的又拍了一下桌子,“就算只是平日告诉。这‘八字衙门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道理,大人不懂么?普通百姓,哪里来的钱上下打点。又是衙役,又是典簿,又是牢头,又是勾摄。状子还没递进去,银钱已经花没了。”   听到这里,万达倒是反驳不出来了。   别说普通衙门,锦衣卫衙门也是一样。   俸禄太少,贪污过甚,程序繁多。   除了效率低下这一条锦衣卫没有,样样都能沾边。   他只能管住自己不捞,却无法对旁人置喙。   “大人可知道,我们广西是不产丝绸的?但是为什么朝廷会年年往桂林府摊派贡缎的份额?”   梅千张歪着脑袋笑道,“你知道不能定期定额上缴贡品会怎么样么?你知道像是黄仁那种为富不仁的狗宦官,不但会为了讨好上峰,买通僚人土司,拼命搜刮所谓‘珍品’,‘祥瑞’。甚至还会向他们出卖军事情报,换取利益么?”   “什么?”   听到这里,万达终于忍不住了,他一把拉住“一剪梅”的领口,厉声质问,“你刚说的是什么意思?快说清楚些!”   “你们还真的以为,自己在京里看到的那些‘情报’,是真的‘情报’么?”   梅千张朝地上啐了一口,讥讽道,“放屁吧。那些都是编纂出来骗人的。真的按照这些情报行军布阵,能打赢才怪了。”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   万达追问。   “呵呵,小爷我黑白两道什么人不认识,多少英雄好汉都是我的八拜之交。”   梅千张是真的喝多了,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打鱼的,打猎的,放印子钱的,开典当铺的……暗娼行院,镖行土匪。除了玉皇大帝,十殿阎罗,你爷爷我攀不上关系。便是那紫禁城里的皇帝老儿……”   “住嘴!”   唯恐这厮说了什么,玷污了皇上,杨休羡“乓”地重重拍了下桌子,把这些碗筷碟子震的叮当作响。   已经醉得趴在桌子上的邱子晋迷瞪瞪地抬起头,看了两眼,见到梅千张醉眼朦胧的样子,还特意把凳子朝他那边挪了挪,推了推他的胳膊,“哎,你别睡,继续说呀。我听着呢……别睡……”   话音未落,自己却又呼呼大睡起来。   看到这两个已然醉的不省人事的家伙,万达无奈地和看向杨休羡。   “他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出卖军情’,‘编纂情报’,都是真的么?”   “祖上规矩,我们锦衣卫不能直接参战,很多军情只有东厂和监军守备太监才了解……”   锦衣卫虽然是皇帝近侍,却还是属于军人。大明朝的皇帝,历来都是信任太监多过信任军人的。   毕竟只有军人才能造反,而宦官离开皇帝,就什么都不是。   当年的曹吉祥,王振,都是权势滔天的东厂掌印。但是其生死,也不过就是皇帝的一句话而已,根本连反抗的心都谈不上。   杨休羡自然知道这一句话是怎样的分量。   去年一整年,他都在广西大藤峡前线探听军情,几次出生入死,就是为了知道山上各个寨子的分布情况,人员构成,组织动向……为此,锦衣卫和团营里牺牲了不知其数的探子。   如果他们搭上性命弄回来的情报,成为了军队中高层和当地叛军的所谓“买卖”……   那么死去的军士是何等无辜,被战火波及的百姓又何等无辜,为了一次次平叛,被朝廷抽调的壮丁,多加摊派的赋税又是何等无辜!   “这个人说的未必是醉话……”   杨休羡沉吟道,“看来我们这次广西之行的重点,就是这个了。”   看着这一桌的杯盘狼藉,万达沉重地点了点头。   这一边,万达一行人在乱打乱撞之下,渐渐拨开迷雾,找出连年平叛不顺的原因。   另一方面,四月中下旬,朱见深下令,在应天府的南京兵部设立两广用兵中心。开始为调集兵马,筹措粮草和军饷做准备。   就在这时,一封由翰林院编修邱浚,根据这些年广西驻军、太监守备和探马的情报而写就的《平叛方略》,由首府李贤李阁老呈到了朱见深的御案前。   这封方略的梗概,总体就是四个字——围而不攻。   指出广西连年战乱,多次平叛无果的很大原因,是因为朝廷的部队不适应当地气候。加上那边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发再多的兵也是于事无补。   不如两广军队合力将匪首赶入大藤峡悬崖处。切断叛军补给。围上他各三年五载,将叛军困死在大山里,到时候待其士气大降,再发兵一举歼灭,可大胜也!   这封《方略》被朱见深看过之后,觉得有理有据,深以为然。他连夜着怀恩太监唤来兵部尚书王竑进宫商讨。王尚书亦是觉得可以以此作为此次战役的大致方略执行。   次日朝会,朱见深将这折子发了下去,命发到南京军部,着全军高级将领查看。   主将赵辅,总兵欧信,都指挥等人看了,又结合这些年当地驻军汇总的情报,觉得这《方略》确实言之有理,是一条良计。   只有一人,在看完了《方略》后,一巴掌将其拍在了案几上,当着主将等人的面,大声驳斥,“一派胡言!”   这个人,就是翰林出身的大军总统领,如今的右佥都御史,曾经跟着万达一块前往于谦祠,祭祀了于谦的大将——韩雍。 第39章 有缘千里来相会   南京兵部   议事堂内,一干武将按资排座,誊写着《方略》的折子,在众人手中逐一往下递去。   众将士看过之后,纷纷表达意见,不是复述邱浚的论点,就是说些大同小异的观点。   总而言之,“围而不攻”的大致方针,受到了众人的一致首肯。   没有想到,大统领韩雍,居然会在此时旗帜鲜明地反对这个连陛下和阁老们都赞许的方针。   “所谓‘两广合围’,说的轻巧。难道在座都忘记,如今叛贼可不止在两广地区了。湖南、江西,绵延数千里的大山上都有叛军。若是‘合围’,难道湖南和江西就不需要‘合围’了么?若是这样,不过就是把在两广为祸的贼子分散到周围各省而已,这算得了什么‘合围’?”   韩雍虽然自己是进士翰林出身,骂起同为翰林的邱浚来却是半点都不饶人。   他站了起来,指着大堂之上高高悬挂的《大明西南州府舆图》,厉声骂道,“这邱翰林书念得多了,被字迷了眼,怕是看不懂地形图了。诸位将领都是多年老将了,怎么能只看文章的表面功夫呢?”   “从这儿,到这儿……”   他指了指两广之间的距离,又点了点中间大藤峡所在的位置,大声说道,“绵延数千里,且都是山区。我军若是真的一路围剿,随着贼人入山。莫说什么三五年,就两广的天气,加上山林中的瘴气和热毒,只消一个夏季,就和之前的几次失败的围剿一样,将半数以上的力量都消耗殆尽。”   众将士闻言,皆是无语。   “我就不说别的。这合围需要多少人马?多少军粮?多少补给?这邱翰林可算出来了?”   韩雍双手一摊,冷笑道。   “现下已经四月,距离陛下正月里正式确定对广西用兵的决议以来,已经过了整整三个月了——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凑足粮草呢!”   若不是因为粮草迟迟未决,大军人数未满。他们早就从南京开拔往西去了。何至于都到了春末,还滞留在南京,整军不发。   夏天是西南最难熬的季节,多雨,潮湿,毒热。他们这群兵士,大部分都是北人,最害怕的就是西南的夏季。   此言一出,负责督办军饷和粮草的几位士官都低下了脑袋,默不吭声。   这也不能全怪他们,主要是新上任的户部右侍郎薛远在筹备军费这一块动作忒慢了些。   至今非但粮草有所缺口,连各级将领人马都还没有到位。南京兵部军营有三分之一的位子还空着呢。   只是这话,他们不能摆到台面上去说。   户部有户部的难处,前一任的马侍郎在任期间,亏空了那么多银子,还不是要继任给填补上去么。   薛侍郎想要在短期之内整饬那么大笔军费出来,也着实为难了些。   “那……其实我们还可以沿各州府县摊派军费,还可以沿路征抽壮丁,随时补充队伍。”   有个不怕死的提议道。   “随州摊派?真是好计策啊。”   韩雍嘴上说好,双眼却是怒气冲冲,“户部都抽不出来的银子和兵力,由行军的大军来抽?此次征发十六万大军,已然是‘举国之力’,还要怎么征调?本来这些州府都因为叛军的缘故,民生凋敝,百姓不安,我等不加以抚恤就罢了,还想着打扰民生?这是准备再进一步‘官逼民反’不成?!”   “永熙!你这话过了!”   永熙是韩雍的字。   斥责他的人,是征夷将军,主将赵辅。   这位赵将军祖籍凤阳,祖上是开国功臣,梁国公赵德胜。他世袭济宁左卫指挥使,参加过北京保卫战。   这位赵将军出身高贵,与皇室交情匪浅。而且他能文善辩,又善于交际。比起过于刚直的韩雍,要左右逢源的多。   虽然他心中已经隐隐认可韩雍的话语,面上却要做出驳斥的样子,以防他说的太过,被人猜忌。   毕竟这位右佥都御史,之前就因为遭人嫉恨被弹劾过不止一次。   好不容易这回在王尚书的推举下再度出仕,可不能因为一时的口舌之快而再度沉沙折戟了。   旁的不说,两位监军太监卢康和陈碹现在正在一旁听话。   韩雍自知失言,想到刚才头脑冲动脱口而出的话语,也顿时冷汗渍渍。他感激地朝赵辅抱了抱拳。   平复了心情后,再一次开口。   “此战必定要速战速决,半年之内必有结果……翰林院书生之流,做文章可以,只凭着下头的只言片语,做出这等《方略》,实在过于草率。”   在被弹劾丢官之前,韩雍曾经做过江西巡抚,还随军平定过浙江与福建省的叛军。有一线的战斗经验,体验过山区民情。   “之后,韩某会写一封折子,禀明圣上,告知此《方略》万万不可……”   听他这么说,赵辅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而坐在一边旁听的两位太监,则互视一眼,眉头紧锁。   话分两头,这边两京为了行军的具体方略还在争论不休。另一边,万达一行人已经带着梅千张等人,来到了桂林。   都说“桂林山水甲天下”,他们却没有游山玩水的心情。   因为在之前的小港被耽误了太长的时间,从桂林到原定的浔州,他们必须抓紧行程。   下了船,一行人到了港口,将货物寄存在港口的大栈行中,准备寻找去往浔州的客船。   看着熙熙攘攘的港口,闻着江风吹拂的味道,梅千张殷勤地表示桂林他熟的很。他有路子,认识跑船的人,可以马上就走,不用等待。   万达怀疑梅千张所谓的“路子”根本就是“野路子”,到时候可能还没有到浔州,他们就已经被梅千张的朋友给下了黑手了。   “掌柜的,既然带了我出来,就该相信我,不是么?”   看到那个姓杨的大官带着书呆子去往市舶司方向去了,故意留着冷面大个子来监视他,梅千张没好气地冲着万达翻了个白眼。   “寿宴”之后的第二天一早,在干娘蓝大娘子的央求下,这群人还是带着自己上路了——还带上了那块被他偷走的花布,回到了船上。   花布突然出现在甲板上,教众人都吓了一跳。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失而复得,不过东西回来了总是好的,那广东客商也就从衙门里将状子给撤了回来。   这船上大半都是商人,仓库里的那些货物很多都耽误不得,当日下午就扬帆出发了。   因为城内外还在通缉“一剪梅”,所以重新上船的人和货物都被官兵结结实实地检查了一遍。   万达一行人引起了巡查士兵的关注。   他一手拿着路引,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一脸无辜的梅千张,眉头都拧成死结了。   “梅千张,二十岁,江西景德镇人……长六尺五寸,皮肤黝黑,黑眸无须。随主人经商外出,由顺天府出发……倒是没错。”   明代规定“凡军民人等往来,但出百里者即验文引。”   “路引”分为军引和民引,由不同户籍的人持有。上面会仔细地写着持证人的姓名、籍贯,年龄、相貌特征和外出理由。如果没有路引,离开家乡就会寸步难行。   若是路引丢失或者污损,还会被治罪。   兵士手里的这封路引,盖着出发地的官印,还有保长、里长的签字画押,和顺天府衙门的官印。   看着一本正经,货真价实。饶是他当兵多年,火眼金睛,也没察觉出有什么错漏。   万达他们一行人进城的那天,也是他核查的路引。   那天大雨,他们这艘船的客商进港的时候已经挺晚了。当时他举着火把,给他们勘察身份。   隐隐约约地,记得这个京城里来的万掌柜,分明是四个人上的岸啊……怎么再出发就成了五个呢?   “是五个,大哥是记错了吧。”   万达说着,跨步走到守卫身边,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偷偷地塞进他的手里。   “那日大雨,我记得大哥身上还有一股酒味……或许是大哥喝迷糊了?”   “嘿……嘿嘿,也就咪了一小口,怎么就会迷糊呢。”   捏了捏银块的大小,士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当值的时候喝酒暖身,本来就是违法军法的。他不由得有些心虚,心想或许是真的弄错了。   又看到这位万掌柜那么“懂事”,大手一挥就将他们放了出去。   就这样,当了二十多年“黑户口”的梅千张,第一次持“有效证件”出门上路,大摇大摆地登上了商船。   这商船上往来客商众多,都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对于这种事情,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既然官兵都验过了,船主也没有什么顾忌,于是启程,一路继续往西南方向走去。   梅千张心里有些惧怕动辄揍人的杨休羡和高会,对于这个“万大人”更是觉得他神秘非凡,捉摸不透,上了船后只敢挨着邱子晋。   堂堂的“义盗”成了邱书生的小尾巴,邱子晋走去哪儿,他就跟去哪儿,也真是滑稽。   “寿宴”那晚,杨休羡把这两个醉鬼一起扔进了之前万达睡过的那间偏房里。   梅千张夜里朦朦胧胧醒来。发现一个俊俏书生趴在他的胸口呼呼大睡,把他吓了一跳。   借着月光,他看到这少年书生的面颊毛绒绒的,像是夏天的蜜桃的白色绒毛。嘴巴翘翘的,像是涂上了一层蜂蜜。   他睡得迷瞪瞪,嘴里念念有词。   梅千张好奇地凑过去听了一会儿,哭笑不得地发现他低声念着“好吃,真香……”。   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吃东西的美梦呢。   回想起一早上,他张开双臂,拦在那个冷面男身前,救下自己的时候,那副“英勇模样”的模样,梅千张突然觉得心跳有些加速。   他伸手捏了捏邱子晋的肩膀,心想那么单薄的身子,谁给他冲出来救人的勇气的?   梅千张突然有些后悔,对那个姓杨的说这个书生身上有股酸腐臭了。   他低下脑袋,凑近小书生的脖颈边,重重地嗅了两下,只闻到一股酒香,又加上一股糖果蜜饯的味道。   分明是个香喷喷的小东西啊……   梅千张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搭着邱子晋的后背,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   “大人,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透个底呗。”   进了桂林城,为了等待杨休羡和邱子晋,万达找了城门附近的一座茶楼,在二楼临窗的位置要了壶,又要了几个茶点,边吃边等人。   梅千张捏起一块点心放进嘴里。   啧,跟上回偷来的那盒压根不能比。   心里想着,更是觉得身边这位“万大人”越发神秘起来——最近京城衙门里选官,难道还要考厨艺不成?厨艺越好的,官做的越大?   “那个路引……是真的对不对?”   他伸出一根食指,指了指万达怀里露出纸张的一角。   刚才进城的时候,他们又被盘查了一遍。   结果那个守门的只匆匆看了一眼,就将他们几个放了进来。都没有多问一句话。   可见这个“路引”做的有多逼真。   话说这桂林城,梅千张也不是没来过。   不过都是等天黑无人之后,要么翻墙进来,要么就是扮做乞丐之流混在城郊。   当然,也有拿着伪造的假路引进来的。不过每次都是心惊胆战,就怕被认出了假身份。   也不知道谁发明了“做贼心虚”这个成语,倒是形容的挺贴切的。   可不就是走在路上别人多看了他一眼,他就觉得是来抓自己的呢。   像这样光明正大从城门口走,对于梅千张来说,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别说……堂堂正正地走在阳光下的感觉,还挺不错的。   梅千张抬头看了看太阳,有点莫名的感动。   “就算是当官的,按照律法规定,也不能虚开路引,或是携带空白路引,这可是大罪。所以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恬着脸,继续纠缠。   万达斜着眼睛觑他,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如果你有机会同我们回京城,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到时候吓不死你。   在万达这里碰了一鼻子灰,梅千张自然更不会去招惹高会。   恐怕就算招惹了,对方也不会搭理他吧。   梅千张看着万达把路引往衣兜里塞了塞,心想如果有了这个玩意,以后还不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等走的时候,一定要把这玩意拿到手。   管他们那么多呢,他们是什么官什么来头,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大不了等到了下一个港口,再寻个法子逃脱出去。然后转回小港去,把干娘接走,他们娘两个从此浪迹天涯也没什么不好。   有他梅千张一口吃的,就有蓝大娘子一口汤喝。反正供养她一辈子就成。   这群人不知道梅千张的身世,其实他自己也是糊里糊涂的。   他从小就是在行院长大的,只知道自己的亲妈在行院里的花名叫做“梅娘”。   梅娘当年是蓝娘子手下的花魁,也是桂林府出了名的大美女,恩客无数,美名远扬。   二十多年前,她稀里糊涂,也不知道和谁珠胎暗结,肚子被人搞大了。   发现的时候已经打不掉了,无奈只能生下来。   生下他不久之后,梅娘就跟着一个人给她赎身改籍的客商从良去了。   他娘临走前,将他交托给了蓝大娘子,说以后等自己安稳下来再回来寻儿子。   所谓“安稳”下来,具体要多久谁也不知道。   反正一直到梅千张长到十三四岁,离开行院那天,都没见过哪个贵妇人前来行院认回亲生儿子的。   母亲是什么呢?   对他来说,只是给了他“梅”这个姓氏的人吧。   五六年前,蓝大娘子自觉老了,不愿意继续倚门卖笑了。她将行院交给了年轻的后辈,一个人坐船来到了这个小港口。   见到这里民风淳朴,安宁和谐,就花光积蓄在山上买了栋屋子,自己一个人开始了独居生活。   梅千张那时候也已经十多岁,男孩子在行院里毕竟不方便,他又不想做小官人,更不想做龟公。   离开行院后,他就跟着乞丐,混混,地痞们到处瞎混,成为了一个流浪儿。   他可能天赋异禀,虽然没有正经读过书,却是学什么都快得很。   跟瞎子学算命骗人,跟跑江湖的学各种耍把式,跟小偷学“手艺”,渐渐地,竟成了一个满身异能的奇人。   他跟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师傅们在西南边的各个城寨里到处游走。白天随便找个地方睡觉休息,晚上则要么偷盗,要么赌钱玩乐。   每日都是这般醉生梦死,今天不知道明天要做什么。   今天偷到一分,那就花掉这一分。   明天天双手空空,那就饿着肚子挨日子呗。   完全不知道活着的意义。   这样的日子,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年。后来有一回,他无意中来到了那个永州府治下的小港,见到了久违的干娘。   看到蓝娘子一个人过的孤苦伶仃,全然不像年轻的时候那样风光气派,他突然心酸起来,决定以后要好好供养她,给她养老送终。   白得了那么大一个小伙子做儿子,蓝大娘子自然也是高兴的。   蓝娘子觉得他这样瞎过日子也不算回事儿,就让他去找一份正经工作,以后做个普通人,娶妻生子,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他也不是没有去找正经的活计,但他是个“黑户”。生下之后,梅娘不愿意儿子以后也成为乐户,只能做贱役,就没有将他登记在行院的黄册上。   这样一来,根本没有什么正经商户和人家愿意找他做事。来寻他做事的,也不会是什么正经人……   二来么,他之前做贼做惯了。正经做工,踏实赚钱,辛苦一个月,还不如做贼的时候半天赚得多,对他而言过于折磨。   所以兜了一圈,还是做回了贼。   不过那时候的他,已经不满足于做小偷小摸了。   他蹲在茶馆外头听人说书,说宋朝的时候有个侠盗叫做“我来也”。   也同他一样,满身本事,高来高去,劫富济贫,深得宋朝临安百姓的喜爱。是他们做贼的里头,数得上的“义盗”,堪称“贼祖宗”。   于是他决定也要向“前辈”学习,做一个大明朝的“我来也”。   因为他名字里头有个“梅”字,所以就给自己取了一个诨名,叫做“一剪梅”。每次得手后,也跟“我来也”一样,在墙角上画一枝梅花做印记。   学着“我来也”的风采,他也开始专门偷盗有钱人和贪官。转手把大部分的赃物换了钱,散播给穷苦的百姓。   剩下的,捡得他觉得好看的,有意思的,就带去给干娘,放在干娘的那间小屋里给蓝娘子把玩。   蓝大娘子一开始也严词拒绝,不想让自己好不容易上岸之后的栖身之所变成一个“贼窟”。   不过她压根犟不过这个干儿子,劝了几回没用,扔出去的东西第二天就原封不动地重新放进房里。次数多了,也只能由得他去了。   这次遇到了万达这群人,蓝娘子觉得自己儿子终于时来运转了。   她在欢场淫浸多年,看得出这群年轻人背后绝对不简单。   干儿子已然是现在这个样子,她也已经无法管教,倒不如将他安排到官府那边,让这些当官的来好好管管他。   希望梅千张能够体会她的一片苦心吧。   “哎,掌柜的。你看下面!”   梅千张在万达这边讨了个没趣,心里正在盘算怎么找个机会逃脱。一低头却看到了下面来了一个好大的商队。   一个都是僚人组成的商队。   大约有二十几匹马,五辆马车都装的满满当当的。从上头往下看,就看到三十多的异族打扮的,皮肤黝黑的汉子们或是坐在马上,或是跟在马后。装饰华丽的腰刀反射出太阳的光芒,晃得人眼睛疼。   万达也听到几声叮叮当当的清脆马铃声,他伸出脑袋,弯下腰往下探去。   然后就看到了两个熟人。   “哎,这不是万掌柜么?”   走在最前头的男人此刻正好也抬起了头,和万达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你们果然来桂林了么?”   说话的人,正是在上一个小港里,曾经在万达手上订了点心的那个精壮男子。   也是把那罐倒了霉的“蒟酱”给了他们,害他们差一丁点就交代在黄仁手里的那个人,“还真是,挺有缘分的……”   万达眯起眼睛,心里将他祖宗问候了个遍,脸上则回应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大哥,好久不见啊!”   他朝他们热情地挥了挥手。   说来也巧,此刻杨休羡和邱子晋也从码头回来了,正往这里赶来。   他们已经在市舶司和驿站这里问了一圈,确认最快出发,前往浔州的一艘货船,明天一早就会离开。   那是一艘僚人的商船。   桂林府的僚人比之前那个小港要多了多,他们在这里也有自己的会馆和专门的商铺,大部分都集中在城门口这一带。   杨休羡打听了那个僚人商队会下榻的地方,就快速赶了过来,想和他们商量一下搭船的事情。   无巧不巧地,这两批人,就在这茶馆门头相聚了。   杨休羡站在路口,看着左边是气势如虹的僚人商队,右边是不甘示弱高高地扬起脑袋的万达。   他笑了笑,带着邱子晋走到了万达的身后,为他助阵。   “万掌柜,之前得罪了。”   那个精壮矮小的汉子对着万达抱了抱拳,“酒店里的事,我家主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实在是无奈之举。现在看到万掌柜和您的手下都安然无恙,我们也都安心了……这几天,我们也是寝食难安啊。”   梅千张在船上曾经听邱子晋提过,他们一行人被两个僚人坑了,逼急了没办法,只好把罪名推到了“一剪梅”的身上,这才导致他被全城通缉。   原来罪魁祸首就是这群僚人!   如果不是因为他们,他又何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好好的贼当不成,反而成为了官府的走狗了。   想到这里,梅千张突然和万达同仇敌忾起来。   “大哥哪里的话,小弟怎么半点都听不懂呢?”   万达也回身抱了抱拳,开始他最擅长的打哈哈,睁大眼睛乱扯起来,“之前酒店里面,我和大哥银货两讫。大哥还送了我礼物,只可惜那东西被‘义盗一剪梅’偷走了。小弟无福,没来得及消受,还挺可惜呢。”   “一剪梅”站在一旁,并不想说话。   那僚人没想到万达居然还会替他们开脱,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仰头哈哈大笑了两声。   “好!有意思,非常有意思!”   他大步走了过来,在万达面前停下。   “我的名字叫做盘光。这个跟着我的,是我的亲弟弟,叫做盘兴。我们都是瑶人。广西最大的商队,是我们主人的商队。之前多有得罪,万掌柜,请海涵。”   他这边话音刚落,后面茶楼的掌柜和小二端着装满了托盘的茶碗走了出来,一个站在给了盘光身边,一个则站在了万达的身边。   看到盘光高高地将茶碗举起,放在眉心处,万达无措地转过头,习惯性地向杨休羡求助。   “掌柜的,这是他们瑶人的礼仪。碗里的是油茶。瑶人有这么一个说法,‘一碗疏、二碗亲、三碗见真心’。三碗油茶喝下去,你就是他认可的朋友了。”   就在此时,梅千张凑过来,低声给他解释道。   啊,原来如此,难怪之前几次问他们的姓名,他们都藏着掖着。刚才却突然通名,原来是把他当做朋友了啊。   万达心道这个“一剪梅”果然跟他说的一样,熟悉当地土情,还算有点用处。   既然对方已经表示要和解,万达自然也不会拒绝。   双方各自饮下三碗油茶,盘光将大手搭在万达的肩膀上,与他一同往茶馆楼上走去。   看来这艘“便船”他们是搭定了啊。   杨休羡看了眼屁颠颠又凑到邱子晋身边的梅千张,眼神别有深意。   紫禁城文华殿内   “陛下,这是南京那边传来的折子。这份是卢康卢监军递上来的。”   怀恩将两份整理好的奏折放到御案上,“这封是韩雍韩统领递上来的。”   “都说了什么?是同意了邱翰林的《方略》么?”   朱见深饶有兴致地放下笔,也想听听看南京兵部那边的意见。   “韩统领并不同意邱翰林的提议,觉得必须速战速决才是良策。他重新写了一份《讨贼方略》,请陛下御览。”   “哦?拿来给朕细瞧。”   他之前常听兵部尚书王竑说韩雍如何如何用兵如神,常发惊人之见。   没想到他大军未发,就已经和朝中的议论决定向左。小皇帝被激起了好奇心,也想看看这位永乐朝中举的文人将领,将会有一番如何的见解。   “另外……卢监军参了韩统领一本。”   怀恩太监低下头,顿了顿,“参韩统领目无法纪,在军中口出狂言。为人轻慢,恐怕不足以担当大任。”   本来朱见深要打开折子的手顿了顿。   “赵将军怎么说?”   他想听听赵辅的意见。   “赵将军没有上折子……我想此事应该是个误会。毕竟南京兵部平叛大军刚刚成立,目前还在磨合当中……”   虽然同为宦官,怀恩却不会因为立场一致的缘故,就对韩雍落井下石。   “唔……”   朱见深沉吟了一会儿。   “小郎舅到哪里了?有消息回来了么?”   “算算时间,应该已经到了浔州了。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   怀恩应道。   “既然如此……卢监军的那份折子,就先留中不发吧。”   朱见深看了看手上韩雍的奏折。   “这一封……等小郎舅的消息来了之后,再一起参看。” 第40章 捡到小孩   船到浔州的时候,已经是金乌西沉了。   夕阳的余晖洒在江面上,火烧云将整个天际和水面的交界处渲染成一幅辉煌盛大的蜀锦。   此地是黔江、郁江和浔江的交汇处,水面广阔,隔绝两岸,若无舟楫,无法通行。   杨休羡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搭在栏杆上,远眺着江岸上仿佛望不到尽头的连绵青山绿海。   远处的高山形态各异,怪石嶙峋,在夕阳的照射下越发显得诡谲惑人,惊心动魄。   一年前,他曾经跟随一队探马来到此地。   如今旧地重游,别有一番心绪。   当时为了上山探路,有一位锦衣卫衙门的兄弟牺牲在了茫茫大山之中。   如今这样望去,唯见青山如海,落日残霞,也分不清究竟那兄弟的尸骨到底在哪座山中了。   也罢,正所谓“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   经过此役,平定了叛乱,才不辜负了那些为国牺牲的忠义之士。   万达也双手搭着栏杆看风景呢。   不过他没有杨休羡那样的心潮起伏和离愁别恨。   内心所想的,总不过就是:猪脚粉,绿豆糕,田螺汤,香辣糟,听说乳泉酒和西山茶也都是一绝,也不知道现在这个时代里,这些美食都被开发出来没有。   哎,之前只在桂林城停留了一天,都没怎么好好见识当地美食就匆匆走了。这次到了浔州,一定要偷学几个招牌菜,回去做给姐姐吃。   也不知道万贞儿如今怎么样了,孩子在肚子里还好么?   当初在历史课上睡觉流下的口水,就是现在悔不当初的泪水啊。   “掌柜的……”   邱子晋哭丧着朝万达走来,走两步还警惕地往后看两眼。   “怎么了?”   万达好笑地看着他,“梅千张又偷吃你的蜜饯点心了?”   梅千张这厮不愧是做贼出身的,手里一天不摸点东西浑身就不舒服。之前在岸上的时候,他跟在他们身边,也能东摸一个梨子,西偷一个果子。   哪怕高会发挥锦衣卫特长,死死“盯”着他,眼睛都不挪一下,这家伙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手。   在被抓包之后,这厮还恬不知耻地说,这不是他要偷,是他的手要偷,他的脑子管不住他的手。   岸上就算了,自打他们上了盘家兄弟的商船后,万达就严令禁止他在船上偷鸡摸狗。   杨休羡补充了一句:动手就剁手。不信可以试一试。   包管试试就逝世。   这僚人的商队如此庞大,想必在广西当地都是极有势力的,他们初来乍到,决不能得罪。   梅千张没得法子,柿子捡软的捏,只能朝邱子晋下手。   邱子晋这个大吃货,不管去到哪里,身上都会带着些糕饼点心,蜜饯瓜子之类的零食。   据说这是他常年熬夜苦读弄出来的毛病。读书读累的时候,吃点零嘴就开心了。   而且他像只小松鼠似得,喜欢将这些东西分散放着,保证无论何时何地,都能随时掏到果子吃。   偏偏这个“爱好”也就迎合上了梅千张的“爱好”。   邱子晋那些“狡兔三窟”藏起来的零嘴,这段时间都被梅千张一一“破解”翻找了出来,然后自己享用了。   然后万达就经常看到邱子晋笑眯眯地往衣兜里掏着掏着,就哭丧起脸的一幕。   “掌柜的,这包瓜子先放在你这里。”   邱子晋四下打量着,从袖管中掏出一个三角包,塞进万达的袖中。   “等我要吃了,我来找你。你可千万别自己吃了啊!”   邱子晋看出来了,那个梅千张算什么狗屁“义盗”,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贼骨头。   万大人,杨大人包括高会,他都不敢招惹,就光欺负自己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他也不是没反抗过,不知道骂了多少回了。但是这家伙每次都是笑眯眯地掏了掏耳朵,然后过一会儿继续找机会下手。   万达哭笑不得将瓜子收好,转头看了看前头几里出那座硕大船楼,据说那艘船上就乘着盘家兄弟的所谓“主人”。   那艘船比他们早出发半天,目的地也是浔州。   虽然远远眺望,也看得出那艘楼船雕梁画栋,色彩艳丽,不知道上面是如何地豪华奢侈,它的主人又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掌柜的,能不能让梅千张别跟着我了,我这点家底再被他偷下去,怕是熬不到上岸就都没了。”   邱子晋哭唧唧。   “小邱。他不偷你,就会去偷别人……你就当‘为国牺牲’了吧。”   万达拍了拍邱子晋的肩膀,心里也纳闷这个梅千张怎么会跟邱子晋过不去。要说他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杨休羡转过头看着邱子晋欲哭无泪的表情,又看着从甲板那头雀跃地朝他们走过来的梅千张,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虽然感觉江岸已经近在咫尺,但是等船真的靠上岸,已经是第二天一早的晨曦时分了。   万达等人收拾好了行礼,在甲板上与盘家兄弟辞行。   “之前被耽误的太久,家里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了。不得已,我们要先走一步了。”   在船上的时候,万达就稍微跟盘家兄弟提及了一下,这次他们南下,是要去浔州城里继承叔父的家业,继承一家酒楼。   盘家兄弟立即表示,自家的主人在浔州城里根基颇深,城内大小产业,只要是叫得上号的,他都知道。到时候,说不定可以去帮衬一二。   但是在万达说出“似锦酒楼”的名号后,对方本来自信满满的表情顿时就迷茫了。   “确实……未曾听说呢。”   刚夸出去海口马上就被打脸,盘光的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只好给自己找补道,“总之,你是我盘光的朋友,就是我们瑶人的朋友。以后在浔州城内外,谁要是欺负你了,或者你有什么难处。报我的名字就行。只要是僚人,不论哪族的,都会带你找到我。”   盘老大拍了拍胸脯。   万达用力地点了点脑袋。   内心则开始有些揣揣:这位锦衣卫“叔父”到底是在什么犄角旮旯开的酒店。那么多年过去了,连盘光这种地头蛇都没有听说过。   从保密的角度来说,确实很到位。   但是这么默默无闻的酒店,怎么搞得了情报?   众所周知,江湖里三大情报集散中心:酒店,妓院,茶楼。   这些都是人员流动巨大的地方,正是因为有不同的人往来聚集,才能从中打探消息。   能把酒楼开得悄无声息,这位“叔父”也真是绝了。   下了船,万达等人雇了个当地脚夫,让他帮忙把船上的东西给运到“似锦酒楼”去。   船夫听了酒店的名字,也是露出了一片茫然的神色。   等万达掏出写着地址的纸条,让会说当地话的梅千张,照着上面的巷名念了一遍后,他才恍然大悟地点点脑袋。   “那地方是酒楼?路过那么多次……都不知道呢。”   听他这么说,万达的不安更加加深了。   众人跟着独轮车的后面,先是走过一条大街,再是弯进两条小巷。过了一座小桥,沿着一条七扭八拐小路,来到了巷子的最深处。   臭水沟边,一栋破旧到让人怀疑是否是危房的三层小楼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   先不说这明显既不能遮风,也不能挡雨的破败木门,和布满了洞洞眼的破窗户,就这满眼的白色是个什么意思?   “表少爷!您终于来了啊!”   就在众人楞在门口的时候,一个披着白色麻衣,绑着孝带的中年男子冲了出来。   然后他“噗通”一下……跪在了杨休羡的面前。   “那个……我才是你们的‘表少爷’。”   万达尴尬地指了指自己。   幸好现在附近没人围观,脚夫拿了钱已经被打发走了,不然他们这是刚来就穿帮了吧。   走进酒楼大厅,就看到一个黑色的棺材停在中央。   一个高高的棚子架起,白色和黄色帏幕无风自摆。一对素白的蜡烛点在棺材的前头,并四盘供果和一盏招魂的油灯。   再看两边,六扇招魂幡搞搞打起,两扇白,两扇红,两扇黄色。招魂幡旁分别立着纸扎的童男童女,惨白的脸上涂着两团红色的胭脂,小豆似得眼睛黑漆漆地,看的人毛骨悚然。   祭桌下头一个火盆正在燃烧,一个小伙子正跪着烧纸。   看到万达他们进门,他还煞有介事地点燃了三支香,请“表少爷”给老掌柜上香。   这居然真的在办丧事?   “老掌柜”居然死了?   这横插一杠的剧情把众人都给弄懵了。   “表少爷……我们去后面说话吧。”   将三支清香插进香炉里,这个像是管事的中年男子往外头看了一眼。   果然,门口来了几个住在周围的邻舍,见来了生人,正好奇地往里头张望。   几人进了后堂,这里比前头也好不到哪里去,也就一张桌子几个板凳,穷酸极了。   “小旗王郎拜见万镇抚,拜见杨千户。刚才属下眼拙了,大人赎罪。”   王郎立即跪下给他们行礼。   “王小旗,外面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等我到了之后,让‘叔父’将酒店托付与我。然后你们再一同以回乡休养的名义转回京师么?”   万达指着外面的棺材,咽了口口水,“那个原来的‘老掌柜’他……不会真的死了吧?”   “‘老掌柜’没事。只是大人比原定的时间足足晚了将近十天才到,这里头出了些事。”   王小旗为难地说道。   “南镇抚司那边已经来了人。上头发了票牌,要在本月三日之前,将‘老掌柜’缉拿回南镇抚司受审。到时候再判处军法。但是左等右等,都不见大人们到来。没有办法,只能用这个‘死遁’的法子,将人先行一步带走。”   锦衣卫有北镇抚司,自然也有南镇抚司。   相对于以“专理诏狱”的“恶名”,让人闻风丧胆的北镇抚司不同。南镇抚司主管的是锦衣卫内部的法纪和军纪,负责锦衣卫内部的纪律和刑名。   之前曾经说过,这位“叔父”大人办事不利,恐怕回京之后会受到处分。按照常理,确实应该是南镇抚司出面。   他们在那个小港耽误了太久,生生错过了原来约定的时间。南镇抚司的人等不及,先把人拘走了。勾摄误了票期,也是要受军法处置的。   这个管事模样的人,和外头那个小子,都是特意留下来等他们到来的。   同时也是做一场戏,给左邻右舍们看看。   不然好端端住了七八年的邻居,说不见就不见了,未免引人猜忌。   这些人干活也真麻利,早就这酒店所有的钥匙,账本和一些日常进出货物的票据都整理好了。   再交接给万达之后,这些人就打着幡儿,以“扶灵回乡”的名义,抬着放了半爿死猪的棺材,凄凄惨惨地上路了。   如果没有弄错的话,这两个人也要回南镇抚司受审。这一身的孝和满地的纸钱,也非常符合他们此刻的心情。   送走了这队送葬同仁,将屋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纸人、纸幡都烧得烧,扔得扔,众人这才好好地将这三层楼的小屋给看仔细了。   “天才啊……谁会在死胡同的臭水沟边开酒店?这‘老掌柜’是怎么想的啊?”   万达走出门看了一圈,在受到一群邻居好奇眼光洗礼后,转身回来。   因为还在“丧中”,此刻的他腰间也绑了一根白布。算算时间,要等掌柜的“三七”过完之后才能除下。   “你看来这账本……连年亏损,压根就没什么客人登记住宿。”   邱子晋趴在柜台上,粗略地浏览了一下流水簿。   “这店铺还是租来的……每个月连租金都赚不回来。如果不是一直有锦衣卫衙门默默拨款,怕是早就开不下去了吧。”   “楼上两层,只有二楼还能住人。三楼的屋顶全部都漏水,地板都发霉了。我估计也没人住……”   杨休羡从楼上走了下来,难得杨大人也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这地方请我偷,我都不会来的。”   被万达勒令去打扫厨房的梅千张探出了半个脑袋,翻了一个白眼傲娇地说道。   难怪七八年了,这个情报点跟废了一样,没发挥出半点作用。   这“叔父”都是干什么吃的!   万达气的想撞墙。   没办法,既来之则安之。   众人决定,先安顿下来,然后去找牙行经济,寻一个新的铺子租下,再做打算。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第二天,万达他们带着还算半个“本地人”的梅千张在城里跑了一圈,明明有那么多空着的店铺,硬是一家都没谈下来。   “为什么不肯租铺子给我,老子看起来像是缺钱的么?”   跑了一个上午都没有结果,众人不得不找了一家茶铺坐下商议。   “那些牙人们,看到梅千张去问话的时候,还是满脸笑意。但是听说找店铺的是从北边来的人,就马上换了一副面孔。”   邱子晋握着茶杯,皱起眉头。   “为什么呢?”   照理说,只要价钱合适,像他们这样一看就是要长租的,应该很容易就能租下好铺面才对啊。   “所以老掌柜把铺子开在那种犄角旮旯,是有道理的。”   杨休羡低头喝了一口茶,“不是他不想找好地方……可能是压根就租不到。也就只能租那种破地方了。”   浔州不似桂林府,这边的僚人的数量比桂林要多出许多。   就他们坐在这茶铺里往外头看去,来往的都是身着各种奇装异服的异族人。   有头上装饰着银色牛角的,有用布高高地将头发缠起,前头露出一个红色揪揪的,还有下面光着脚,腰间却围着厚厚虎皮的。   看的万达目不暇接,以为误入少数民族运动会。   即使有不少汉人穿着的人路过,看到他们几个明显的“外乡人”模样,脸上也同样露出了警惕的表情。   看来这浔州因为经过多年战乱,对外地来客不是特别欢迎,想要融入其中,困难不小啊……   众人喝了茶,继续往县衙方向走去。   按理说,县衙和城隍庙附近,应该是一个城区里最热闹的地方。   果然到了城隍庙附近,人流渐渐多了起来。   今天正好赶上了庙会的日子,这城隍庙门口,连着不远处的关帝庙门口都是人头攒动。   耍把式的,卖小吃的,卖杂物的,卖大力丸,狗皮膏药的,将整个道观之前都围的满满当当。   还有一些明显是属于当地特色的商贩穿梭其间。   万达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裸着上身的男人,正在吆喝要卖盘在他身上的一条巨型蟒蛇。一些见都没见过的飞禽走兽被关在笼子里,等待售卖。   众人皆是看的目不暇接,也就是梅千张,因为之前来过,还能说出些门道来。   他领着他们,不停地在这些缤纷炫目的小摊之间穿梭。   “这个?这个是黄沙鳖,通体金黄,肉质厚实,味道鲜美,听说是只有广西才有的一种甲鱼。”   “那是‘金钗石斛’,当地人把它叫做‘救命仙草’。是一种草药。”   “‘罗秀米粉’知道么?这可是年年都要献给皇家的贡品。浔州四宝之一。   万达听得连连点头,而邱子晋跟在他们后面,跟散财童子似得不停地买零嘴。   什么槟榔嫩姜萝卜条,菱角糍粑绿豆糕,只要是看着好吃的,统统拿下。   邱子晋边走边吃,嘴角上沾满了糖渍都不觉得。   突然,他感觉到自己的衣角被人拉住了。   低头一看,只见一个小小孩正一手拉住他的衣角,一手塞在自己的嘴里,馋涎欲滴地看着邱子晋手里的糖莲藕。   “这哪里来的小孩?”   万达和杨休羡走在前头,回头一看,就见到邱子晋站在路边,一脸为难。   他们只好折了回去,却发现这家伙正被一个小男孩抱着大腿,动弹都不敢动弹。   见到万达他们,邱子晋这才如释重负,指着那高还不到他腰部,粉团似的孩子说道,“大……掌柜的,怎么办,我捡到一个小孩子。”   万达弯下腰,和这个漂亮的小孩子大眼瞪小眼。   只见这小孩粉雕玉琢,仿佛是年画上走下的童子,白白嫩嫩,粉嘟嘟,白胖胖。   一双眼睛又圆又大,居然比万达这个从小出了名的“大眼睛”还要再圆上一圈。   这小孩子可能是僚人,身上穿着剪裁奇特的绸缎衣服,脖子里挂着一个红线扭成的项圈。   不过最下端应该挂着长命锁的地方却是空着的。   小孩的脑袋上带着一个五彩丝线绣成双龙吐珠的帽子,小巧可爱。只是万达看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啊,应该是帽正上的珍珠不见了。两条龙现在嘴里空空,没有“珠”可以吐了。   这一看就是谁家的小少爷,在庙会上走失了啊!   幸好的歹人只是将他身上值钱的物件拿走了,没有将人也块“拍”走。不过那么小的小孩子一个人在街上乱走,遭遇不测恐怕也只是早晚的事情了吧。   “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人呢?你娘呢?”   万达蹲着,冲那小孩问话。   小男孩冲他笑了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看起来讨喜极了,却是没有回答。   “怎么办,他不会听不懂汉话吧?”   万达拉了拉梅千张,让他一块蹲下做翻译。   梅千张从邱子晋手上拿了一块蜜饯,放到小孩子嘴巴,对他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小孩子乖乖地张开嘴巴,小口小口把橘红色的蜜饯一点点吃了下去,也回了梅千张一段话。   然后他就转身,伸出双手,示意万达抱住他。   万达没有办法,只好将小孩子抱了起来,问梅千张这孩子是什么族的,到底怎么了。   “他说他叫阿芝……还是阿智,反正就是瑶人的名字,我也不知道是哪个字。”   梅千张为难地挠了挠头发,“他跟家里人出来看庙会。但是那个仆人不见了。有个男人跟他说,要带他去买蜜饯,他就跟着来了……后来他看到这个哥哥手上有蜜饯……”   梅千张指了指邱子晋,“他就抱住了这个哥哥的大腿。等一回头,那个人就不见了。”   这个小馋猫,这是被拐带了啊……   要不是遇上了同样的大馋猫邱子晋,这孩子今天恐怕就不止丢了身上的物件那么简单,怕是要凶多吉少了啊。   这小孩似乎也知道他们不是坏人,对他们放心极了,不哭也不闹。   尤其是他似乎特别喜欢万达,明明是梅千张给他蜜饯吃,他只一个劲地腻歪在万达身上。   万达几次表示自己手酸了,抱不动了,他都不肯换个人抱。   “他家人应该就在附近找他,我们也一起找找吧。”   万达无奈,只好抱着孩子对众人说道。   果然,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一群人马急冲冲地赶了过来。   他们来势汹汹,沿街几个摊贩的摊子都被他们掀落在地。那些摊贩正欲起身讨个说法,不过在看到来人是谁后,都偃旗息鼓,将满肚子的脏话吞了回去。   “你,站住!花子,不要跑!”   万达抱着孩子正在四下张望,突然只听到一声怒斥,接着一道鞭影就冲着他后脑勺飞了过来。   杨休羡见状,随手抓起身边小摊上放着的一把牛角木梳伸手一扬,将那鞭子的一端缠在了右手臂上。   他用力一扯,那对着他甩鞭子的人一时不察,整条皮鞭居然落到了杨休羡的手上。   周围的摊贩见状,统统做鸟兽散。   一时间,他们的周围形成了一个空地。   “你们,坏蛋!汉人里的拐子。快把少爷还给我。”   被扯了鞭子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异族少女,她捂着被刮下一层皮的右手,对着杨休羡和万达高声怒斥道。   这少女蜜色皮肤,满头发辫都窜着丁零当啷的银色小铃铛。可能他们瑶人的眼睛都是又黑又大,这小姑娘也不例外。满眼的怒火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个正在发怒的小花豹。   看来这个人就是这漂亮孩子的家人了。不过她好像已经把他们当成了拐子,居然来兴师问罪了。   那姑娘身边还跟着七八个同样异族打扮的男人,见到万达他们身手不错,纷纷掏出了腰间的弯刀。   高会冷哼一声,举起了沙包大的拳头。   两边形成了争锋相对之势。   “多多!”   本来在万达怀里呆着的小孩子见到来人,开心地叫了一声,拍了拍万达的肩膀,示意放下他。   刚落了地,小孩子就张开双臂,朝着那个叫做“多多”的姑娘怀里一头扎去。   那个“多多”在抱起他的时候,还是一脸戒备地看着万达。不过当小孩把脑袋凑到她耳边,对她嘀哩咕噜说了一大段话后,那姑娘脸上凶神恶煞的表情渐渐退去,朝万达他们尴尬地笑了笑。   很好,看来误会解除了。   万达看看天色不早了,示意大家伙回吧。   看来这找店铺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还要从长计议。   “你们,不准走!”   那姑娘看到万达他们居然二话不说准备闪人,急的直跺脚,然后说了一串他们听不懂的瑶话。   看来这姑娘的汉语水平一般般,掌握程度只限于日常用语和骂人的话。   “她说刚才是她不对,她跟我们道歉。”   梅千张再度出任翻译角色。   “还要我们务必跟她一起回家,接受他们主人的感谢。”   “倒也不必,举手之劳。”   万达让梅千张翻译过去,然后转身就走。   “哥哥!”   就在此时,那个不知道是阿芝还是阿智的小孩,从多多姑娘的怀里跳了下来。   他从后面一把抱住万达的大腿,情急之下居然还蹦出了一个汉语词汇。   “各位,请一定同我们回去,不然我的主人会惩罚我的。”   多多姑娘涨红了一张脸,一手捂着胸口,非常恭敬地朝他们深深鞠了一躬。   小孩也摇了摇万达的腿。   “也好……你看周围这些百姓那么害怕她,说明她的主人在这里很有势力。不如我们就去打听一下吧。这不比找铺子有意思么?”   杨休羡对着万达低声说道。   万达看了看仰着头,张大眼睛,一脸期待地看着他的小小孩。   “好吧。”他将小孩抱了起来。   “你家主人姓什么?”   跟着多多姑娘,众人朝着北边的大道走去。   所过之处,周围的僚人们纷纷对着多多等人露出了恭敬的表情。看来杨休羡猜的没错,这家人在这里很有点来头。   “我主人姓‘汪’。”   知道他们不是坏人,多多姑娘对他们的态度明显好多了。   “他是浔州城最大的富商。是我们瑶人的骄傲。” 第41章 汪正汪直   “汪府”是一间完全汉人样式的五进式院落。若不是提前知道此间主人是瑶民,光只看堂屋的布置,还真是半点都察觉不出。   院子内处处花木扶疏,屋脊上蹲着代表吉祥的神兽,封檐板上有雕刻精美,施了色彩的花鸟虫鱼,人物故事和山水浮屠,热闹又气派,是典型的岭南民居的式样。   从角门进来,只见一步一景,处处都是色彩艳丽的花草,看得出主人也是性格活泼,开阔疏朗之人。   虽然跟京城里万家的伯爵府还有颇大差距,不过能在这偏远山城里造就这样的院子,足见主人财大气粗。   最关键的是,此地乃是“山高皇帝远”的典型区域。   这主人摆起排场来,也就没有什么顾忌。   就杨休羡和邱子晋的眼光看来,这家不管是正厅还是外头院子的规模,早就大大地超出了朝廷颁布的制式规定。   明朝定鼎后不久,洪武大帝朱元璋就对上至亲王府邸,文武百官,下至普通民居的房屋制式有了明确要求。   对于各个品级的人等,所住房屋有几间、几架,几进;板瓦砖墙的材质,色彩;能否使用斗拱雕梁;门窗柱子所涂色彩都有明确的定制。   比如最简单的一条:没有品级的普通商人和平民,其人所拥有的庐舍,不得超过三间,房梁不超过五架,房屋不准用斗拱,不准上色,不准用彩绘——此间房屋看来已经全部都违制了。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毕竟除了开国初年那段时间艰苦岁月,之后从永乐年间起,全国上下都掀起了营造精舍美屋的风潮。   如果说京城因为靠着皇帝近些,厂卫横行,还有些顾忌,那么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像是富庶的江南和汉中等地,已经差不多把这项规定抛诸脑后了。   据说好面子的江南人,宁愿饿着肚子,都要买上好的洁白宣纸糊墙。毕竟高屋广厦人人都看得到。至于你昨天夜里吃了什么,只有你自己清楚。   只是这个问题,在“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时候,自然不是问题。   但是一旦被人盯上,故意找茬……不得不说,是一条可重可轻的“罪名”。   杨休羡收回视线,跟着众人转入偏厅。   万达抱着小汪公子刚进了雕花门,立即有奶妈子迎了上来。   小汪恋恋不舍地在万达的脖子上摩挲了一会儿,蹭得他满身的奶香,这才由得保姆将他抱进里头去了。   多多姑娘对他们行了个礼,说已经有人通知了管家,主人一会儿就来,请各位贵客先用香茶。   所谓的“香茶”自然又是油茶。   不过比起那日在桂林茶馆门口喝那三碗,目下准备的,那真是“料多分量足”了。   只见除了一碗浓浓的油茶,托盘上还放着一溜的小碟子。   分别乘着花生、香菜、姜片、炒米、盐巴、胡椒粉、糖块还有五六种蜜饯果干。   要不是没见到腐乳酱和醋,真的仿佛来到了“海底捞”火锅的调料自选区。   这是瑶人在招待重要的客人的时候才会准备的,据说准备的茶料越多,表示心意越是真诚。   如今看下头这满满一托盘的茶料,就能体会出这家主人对于万达等人找回他的儿子,所表现出的万分的感谢。   要说明朝人喝茶,一部分确实和现代人一样,喝的是“清茶”,尤其是士大夫阶级,以此为风雅。   但民间的普罗大众,喝起茶来却是烟火气十足,他们更加推崇“点茶”。   市井上的茶摊,贩售的茶水可不只清茶一杯那么简单。里头通常会放上一些果子和松子。比如胡桃松子茶,木樨芝麻熏笋泡茶,蜜饯金橙子泡茶等等,都能在京城寻常的茶馆喝到。   在某本巨著《金X梅》里,主人公潘金莲就曾经亲手炮制过一杯——芝麻盐笋栗丝瓜仁核桃仁夹春不老海青拿天鹅木樨玫瑰泼卤六安雀舌芽茶。   一个杯子绝对不够她发挥的,估计要一个奶锅才装得下。   万达刚重生到这个时代来的时候,见到这种堪比同时加了十八种小料的奶茶,这所谓“点茶”的时候,还吓了一跳,如今的他,已经完全接受了这种黑暗料理设定了。   将自己中意的调料用夹子夹起扔进油茶碗,一口气干了三杯。站在对面的仆人终于露出的开心的笑容。   万达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想:饱了,真的饱了。   茶碗被撤了下去,听到走廊那边传来爽朗的笑声,万达知道那个神秘的“主人”终于出现了。众人纷纷起身,看着大门的方向。   门口的竹帘被人撩起,踏进门的,是一双穿了木拖板的大脚。接下来就看到了黑裤子,白腰带和红头巾。   万达等人先是一愣,然后也哈哈大笑起来。   这不是巧了么,来了一个“大熟人”。   “我听多多一提,就知道来人是万掌柜你!”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在小港里,与他们堪称“不打不相识”的盘家老大,盘光。   “啊呀呀,我昨日还在跟主人提到你,说你是个有侠义心肠的豁达之人。想要将你引见给他,没想到,今天我们就见到了。”   盘光一把拉住万达的胳膊,转身对着站在他身后的高大男人说道,“大哥,这便是我向你提过的那个汉人朋友。你昨天和大嫂还有小主人,一起吃得赞不绝口的那盒点心,就是这位万掌柜做的!”   万达抬眼,终于见到了这个如雷贯耳的“主人”。   站在盘光后头的,是一个年过四旬的中年人。   端的是一个相貌堂堂的伟男子。   身高七尺有余,胸脯广阔,面额方正,须髯整齐。星目如电,器宇轩昂。行走之间,风雷云动,一看便是人中龙凤,世间豪杰。   这人虽然身上也穿着绸缎料子,但和小汪一样,衣服的样式应该还是瑶人的制式。头上也缠着红色的头巾,不过上头坠了颗好大的珠子,更显气派。   “感谢这位朋友救下了我的儿子。我姓汪,汉名叫做汪正。”   汪正用汉人的礼仪,朝着万达深揖到底。   万达不敢托大,也同样回礼。   两相拜过,都一一行礼,这才分次坐下。   看到仆人又端着盛满了小碟子的油茶进来,万达嘴角一抽。   不止万达,就连邱子晋和杨休羡都同时面露难色——这回真的喝不下了。   “哈哈,诸位随意,既然是朋友,就不用太讲究这些繁文缛节。”   这汪正果然是个豪爽人物,只自己喝了三碗,又叫盘光喝,并没有为难万达他们的意思。   “诸位,实不相瞒,阿直是我唯一的独子,是我汪家唯一的希望。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是所谓‘掌上明珠’。”   众人纷纷点头。   确实,那孩子长得可爱,难得又一团和气,是名副其实的“如珍似宝”。   “家门不幸,他的贴身长随居然被外头的歹人收买。为了两三点小钱,以庙会为由头,将他骗了出去……幸好,我儿福大命大,遇到了诸位。”   汪正说着,对着身边的人吩咐了一声。   只见两个高大的汉子,将一个被五花大绑着的人推进了厅堂中。   那人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出头,普通长相,见到满屋子的人,急忙挨个跪着磕头,嘴里似乎是在哀求着什么。   可惜了,万达完全听不懂他说什么。   就算听懂了,也不会替一个吃里扒外,出卖小主人的家伙求情。   杨休羡低下头,看着那人冲着他“哐哐”地磕头,嘴里不停说话。杨休羡只当听不懂,甚至故意露出了一抹厌恶的表情。   突然,他不知道听到了什么,眼中精光一闪,然后端起茶碗,很快就掩饰了过去。   “拖下去,砍断手脚,丢出去喂狗!”   盘光朝着那几个大汉呵斥一声。   两个健仆上前,将男子拖了出去。   “哎,这应该报官呀,滥用私刑是不对……”   邱子晋坐在一旁,听到这里,立即想要表示抗议。   被站在他身后的梅千张一把捂住了嘴巴。   “这里是别人的地盘,小书生,别惹事。”   梅千张低声在他耳边说道。   邱子晋眨了眨眼,无奈地点了点头。   那男子一路哀嚎,隔着很远犹能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呼叫。   万达和杨休羡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意思:汪正这是故意在杀鸡儆猴。   “杀”的自然是刚才那只“鸡”,只是他要“儆”得又是哪只“猴”?   而且,为什么要在他们这些“外人”面前做这套把戏?   还是想试探什么么?   “哥哥!”   一个小小的人影从内堂方向飞奔而来,万达低下头,便看到已经打扮一新的阿直朝他扑了过来,一头扎进他的怀里,脆生生地叫他。   万达实在抱不动这个小胖子了,只好将他箍在大腿前头,捏了捏他滚圆的脸蛋。   “吃!甜的。”   阿直高高地举起手,献宝似得将一块糕点举到万达嘴边。   万达一看乐了,这不是自己做的沙琪玛么?   整个大明朝,不算关外的那群女真人,估计也没有第二个会做这种点心的了。   原来就是你这个馋嘴的“小冤家”,弄得我在上一个港口,遇着了那么多奇遇。咱们两个还真是有缘分。   万达自然不可能跟小孩子抢东西吃,将沙琪玛还是塞进了他的小嘴里,然后用自己的脑袋蹭了蹭他戴着新帽子的小脑袋。   小阿直闭上眼睛,搂着万达的脖子也是好一番亲昵,看的汪正啧啧称奇。   “我这孩子虽然从不怕生,但是像这样对着陌生人又搂又抱的,我这个当爹的都没见过。”   “我跟他有缘分吧。”   万达自从认识到自己的性向后,这辈子也好,上辈子也罢,已然做好了膝下无子,孤老一生的准备。   好在他家没有皇位需要继承。过去不提,现在好歹有个大哥挡在他前头,分担了生儿育女的压力。   对于小孩,万达都是可有可无的,谈不上喜欢,也没什么讨厌。   不过眼前这个小孩子就不一样了,好像他们天生就应该遇到似得。   万达都有些后悔了,早知道是给这孩子做点心,那还不多得做些,一盒哪里够呢?   “你救了他,你们又有缘分……要不这样吧,我让他给你磕头,你就做他干爹了吧!”   这个汪爸爸也是个急性子,这边刚下定主意,那边就要儿子给万达叩头。   “哎哎,汪大当家,使不得,使不得。”   眼看小孩子双手一拱,就要跪下,万达急忙将他拉了起来。   “我今年才十七岁,这孩子至少也有五六岁了吧?我何德何能,怎么就有那么大的一个儿子了呢。不行不行。”   万达连连婉拒。   “也是……这样吧,既然如此,不如你我结为异姓兄弟。这样,你就是他叔叔了。叔叔和父亲,那不是一个辈分的么。让他将来照样要孝敬你。”   汪正听了万达的话,脑瓜子一转,决定“曲线救国”。   这次无论万达怎么拒绝他都不答应了,立刻转头让盘光去看黄历,找阴阳先生,看看最近有什么好日子。   他要大宴宾客,昭告全城,自己认了一个汉人义弟。   “真的不用这样……”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万达还没来得及反应,一群仆人呼啦啦地走了过来,冲着他叫“小当家”的。   “叔……素?”   汪正将儿子抱了回去,让他对万达叫叔叔。   小孩嘴巴开开合合几次,终于接受了这个新词汇。   “素素,素素……素素。”   然后开始不停地单曲循环,都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小了一辈。   当晚,汪正留下万达等人,结结实实地吃了一顿当地美食,又是酒又是肉,好不痛快。   听说万达等人嫌弃原来臭水沟的铺子不好,想要换个地方开酒楼。汪正拍着胸脯说三天之内,保管你们的新铺子有着落。   看来救下阿直这个小小孩真的好处多多,不但困扰他们最大的问题迎刃而解,而且还搭上了汪爸爸这条财大气粗的大腿,以后他们在广西的日子那肯定好过多了。   众人酒足饭饱从汪家出来,谢绝了汪正提出要用马车送他们回去的好意,举着灯笼,沿着大路慢慢地往酒店的方向走去。   “吓死我了,差点多个儿子出来。”   万达摸着滚圆的肚子,一边走一边打了一个饱嗝。   这粤西南的美食果然和北京的不一样,口味有点重,食材也生猛了些。   他回去要好好琢磨琢磨,等酒店重新开幕之后,要做什么样的菜肴,才能赢得此地老百姓的喜爱。   不然到时候地段再好,装修再豪华,没人进来吃东西,也还是白搭。   “说起来,大人也是到了应该娶妻生子的岁数了吧……”   杨休羡跟在他身后慢慢地走着,听到这里,故意试探道,“难道家里还没有人给你提过亲事怎么办么?”   他舔了舔唇,心下有些紧张,面上却依然不露出分毫。   “皇……出门之前,姐夫提过一句。我说我还小,暂时还不考虑。姐夫就没多问。”   万达没听出他的深意,老老实实地回答。   听说陛下居然已经开始留意万达的婚姻大事,杨休羡的胸口仿佛受到重重一击。   一刹那,他连呼吸都忘记了。   “大人,小心脚下。”   要不是高会提醒,杨休羡差点一脚踩到水渠里去。   “那大人是喜欢怎么样的人呢?当时候家里提亲,也能有个参考吧。”   他故意试探道。   “我?我不想成亲。”   万达用眼角瞥了他一眼,今天月色不好,这手上提着的灯笼也不甚明亮,看不清对方的容貌。   “为何?是……至今都没有中意的人么?”   杨休羡捏了捏拳头。   说不清心里是开心还是失落。   “那也不是……就是,哎,问这个干吗!”   万达烦躁地挠了挠脑袋,“杨大人自己不也没成亲么,你可比我大多了。”   按照大明人普遍的结婚年龄,这位杨大人,还有那个高会,早就该成亲了。   而不是像现在,他们“京城卧底小分队”四个人组,加上梅千张那个编制外的临时工,一共活脱脱的五条单身狗,简直就是个光棍俱乐部。   高会是凭自己本事单身的不说,像杨大人这样有财有才的“高富帅”至今单身,才是奇怪的事情呢。   按理说,不管是官媒还是私媒,早就应该把杨家的门槛都踏破了吧。   “我是庶出……”   杨休羡苦涩地笑了笑,“父亲的意思,让我以后将挣得的功勋爵位都交给弟弟的孩子来继承……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生孩子,为了一生下来就委屈他么?”   说道这里,杨休羡的内心就是一阵愤恨。   今年过年之前办了户部的案子,得了封赏。去西山拜年的时候,父亲和嫡母难得给了自己一个好脸色。   没想到,却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他当即没有表示,只是说现在弟弟也没有成家,这事情日后再说。   然后,就吃了嫡母和弟弟的两个白眼。   “孝”字千斤重,哪怕他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千户,再外头不管多么让人威风丧胆,一个“孝”字压下来,他也是无可奈何。   “什么?你爹也太过分了吧。”   万达知道他是不受宠的陪嫁丫头生的庶长子,后来被叔父过继走的。   但是万万没想到,这杨老爹还有那个所谓的嫡母居然那么厚颜无耻。   把人家从家里踢走的时候那么干脆利落,结果见到人家升官发财了,居然还想要别人用命挣下的军功!   想要恩荫,让那个所谓的“嫡子”自己上战场挣啊。   大家都是锦衣卫籍,不存在什么技术上的门槛。   “可恶,可恶,太气人了。”   万达可能是今夜酒喝得多了,脾气有些小小的暴躁。   “杨大人,下回过节……你就别去那个西山的杨府了。”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你来伯爵府,我们一块过节。再不然,我去你的府上,我给你过节!咱们不理那极品一家子,我们单过。做好大一桌子菜,气死他们。”   杨休羡低下脑袋,看着万达因为微醺而有些红扑扑的脸蛋,微微地点了点头。   咱们单过?   这四个字真是美妙极了。   希望以后,每一个节日,他们都能一起度过。   “喂,读书人,你也不小了,怎么家里不给你说亲么?”   听着前头都在议论婚姻大事,梅千张双手交握在脑袋后面,用肩膀碰了碰邱子晋。   邱子晋白了他一眼,上前快走了两步,不想和他说话。   这家伙真小气,不就吃了他一些果子么,之后赔给他不就好了。   “哎,说说啊,回去还有好长一段路呢,我们也聊聊天。”   他不依不挠地缠着邱子晋。   “说什么说?‘书中自有颜如玉’。”   邱子晋被他弄的不耐烦了,随口敷衍道,“反正家里该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呗。本来这事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   乖宝宝邱子晋除了在吃东西上有些异于常人的执着,在其他的方面,和大明朝的普通人没有什么不同。   他是邱家的希望,几代里只出了这么一个读书人。   他爹让他念书,他就念书。让他考功名,他就考功名。将来让他娶谁,他就娶谁……谁还不是这样过来的。   听到邱子晋这样说,梅千张眼神微微一暗。   “那……那你自己心里,就没有喜欢的人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执着,非要从他嘴里听出个大概来。   “我?我喜欢做菜好吃的人。”   邱子晋被他逼得没法子,想了想说道,“然后……要正直。”   “正直?”   第一条梅千张还能理解,第二条就让他蒙了。   “子曰: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   邱子晋一本正经道,“我虽然不曾与哪个女子有过交往。想来和交朋友总也是差不多的。我邱子晋交朋友,不求‘友多闻’……你看万掌柜他‘多闻’么?但是正直和诚信,是最起码的品质吧。”   旁人都说锦衣卫不可交往,和他们同流合污,是读书人自降身份。   邱子晋却从来不那么觉得。   一年前,在“临水居”见到万大人和杨大人破案的那时候起。他就知道这两人是好人,是值得信任的朋友。   这才会毫无芥蒂地和他们交往。   至于眼前这个梅千张……邱子晋皱了皱鼻子。   梅千张一愣,“原来……你不曾把我当做过‘朋友’。”   友直,友谅……他就是这两个词的反义词吧。   所以,他不是讨厌自己偷他的蜜饯糖果,而是压根就讨厌他这个人……   那日在山腰上救下他,跟他刚才在汪府里,看到汪正要对家仆用刑的时候想要阻止,是一模一样的。   不过只是本能地对大明律法的维护罢了……   “呵,呵呵……”   梅千张地下头,黯然地笑了两声。   果然是我想多了……像我这样的人。   无赖,小偷,没爹没妈的狗杂种,行院里婊子生的兔崽子……怎么会有人多看一眼,有一点点的喜欢呢。   除了干娘,这世界上根本不会有人在乎他的,不会有……   他握着拳头,无意识地咬住嘴唇,连往前再跨出半步的力气都没有了。   “喂……”   前面的三个人都走出好久了,邱子晋半天没听到脚步声,一回头,就看到梅千张被定住了一样,站在原地不动,不由得有些不安起来。   他……刚才会不会说的太过分了点?   邱子晋想了想,还是折了回去,走到了梅千张的面前。   他想了想,开口说道。   “春秋的时候,士季曰过: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他歪着脑袋,捏了捏耳朵,斟酌了一下说道,“既然你干娘让你跟着万大人,就是想要你能够从此改过,重新做人的……你如果以后改了,那我们还是可以做朋友的。”   “真的?”   梅千张眼睛一亮。   “我是……觉得你还能挽救一下的。”   偷盗么……抓到最多也就流放。罪不至死。   再说了,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应该才是圣人更愿意看到的吧。   “那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偷了。”   梅千张态度坚决地竖起三根手指,“我要是再偷东西,或是再去找过去那些狐朋狗友,你就把我的手剁了。”   “我不会用刀的。”   邱子晋连连摇头。   “没事,我会。”   不知道什么时候,杨休羡和万达他们也转了回来。   “他要是敢再犯浑,我亲自动手。”   杨休羡心情颇佳地挑了挑眉毛。   梅千张下意识地想要爆粗口,看了看身边的邱子晋,只好不甘心地低下头,点头称是。   杨休羡得意地抿了抿嘴。   果然跟他之前推测的一样,这个梅千张,压根不用管他。只要有邱子晋在,就能收拾的服服帖帖。   一物降一物,这样的小流氓,活该被小书生给制服了。   不过彻底“金盆洗手”可不行,他那身的“手艺”和门路,可是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啊。   万达和杨休羡对视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里深深的算计。   “等等……刚才那个汪大当家,说他儿子叫什么来的?”   回到酒店,众人休息了一会儿,准备各自回房洗漱休息。   突然,万达像是想到了什么似得,一把拉住准备上楼的梅千张的袖子。   “他儿子叫什么?阿芝?阿直?还是阿智?你们南方人口音太重了,我没听出来。”   这要是叫“阿直”的话,“汪直”……这个名字好耳熟啊。   万达绞尽脑汁,似乎,可能,maybe,觉得这好像是个太监的名字。   而且还是某部电影里的反派大太监的名字。   汪公子那么可爱,雪团子似得小人,不可能是“那个人”吧?   “我也没听清楚。好像是‘阿直’吧。”   众人见到万达脸色大变,也不由得好奇起来。   “怎么了?这名字怎么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万达难以置信地抱住脑袋摇着头,低声喃喃道,“一定是我记错了。历史老师被体育老师给灭了都不至于。那么小的孩子,汉话都不会说几句,怎么可能……”   不是只有穷人家的孩子才会被卖进宫里当内侍么?   汪家家大业大的,小汪公子过得可比自己小时候强多了。而且广西距离京城天高路远的,怎么会……   一定是同名同姓,他在自己吓自己呢。   想到这里,万达这才稍微安心了一些。   杨休羡看他不过短短一瞬,把脸都给吓青了,又是心疼又是奇怪,连连问他到底怎么了,那孩子的名字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是我想多了,没事。”   万达摇了摇头。   “可能是我太喜欢他了,关心则乱吧。”   他心有余悸地说道。   只是那份不安,却已经被深深地埋进了心里。   让他在之后无数个夜晚,都因为今夜的一时糊涂,没有深究,而都悔恨不已。   作者有话要说: 1,万达:谁能想到呢,我差点做了厂公的爸爸!   2,万达:嘿!我想起来了!电影里的反派叫做”雨化田“,和”汪直“没关系!   PS:汪正这个名字是我胡诌出来的,没有任何由来可以考证。大家不要纠结这一点。 第42章 歃血为盟   这汪大当家的,不但为人快人快语,做事也是雷厉风行。   第二天一早,万达刚走下楼,准备给众人弄早饭。就看到盘家兄弟两人,已经领着牙人,在门口恭候多时了。   “万掌柜,走啊,去看铺子。”   万达抬头看了看还没亮透的天,换算了一下时间,发现现在不过才早上六点多……   看什么铺子要那么早?   盘光不但带了牙人,就连早餐都给带来了。   站在他身后,手里端着一个托盘的,正是昨天见过的那位“多多”姑娘。   她站在门口的石阶上,端着放着一个陶制罐子,几个空碗,几个炸果子和各种小菜的托盘,整朝店里头不停张望。   “万掌柜,昨天的‘那个人’呢?”   她有些害羞地问道。   “谁?我们里面好多人呢。”   万达被他问得没头没脑的。   “就是昨天抢了我鞭……啊,杨大哥!”   看到杨休羡正从楼上下来,多多端着盘子,热情地走了进去。   “杨大哥,早啊。”   她麻利地将热粥从罐子里头盛了出来,将粥碗放到桌上,热情地拉住杨休羡的胳膊,努力地组着了一下语言,指着桌上的粥菜说道。   “这个……我知道,你们汉人早上都有喝粥的习惯。这是我特意为你做的。我熬了一个早上了。”   她端起碗,递到杨休羡面前,一双乌黑的眼睛波光盈盈。用充满期盼的眼神望着他说,“杨大哥,你试试。”   多多和盘家兄弟他们虽然住的地方已经完全汉化,但是在饮食方面,还是保持着一早就喝加了各种调料和蔬果的油茶的习惯。   昨天自从被杨休羡抢过鞭子,这小丫头整晚就对这位长得白净又高大的汉人男子念念不忘。   他俊俏的面庞,高大的背影,潇洒利落的伸手,让多多一想起来就脸红心跳。昨天把小主人带回夫人那边后,她就开始失魂落魄起来了,就想再见他一面。   昨天因为主人要待客,以她夫人丫头的身份不便出席,只能在厅外偷偷看着他们在里面喝酒吃肉。   散了席,她向盘光打听了这些人的消息,才知道他们是从京城到浔州城开酒楼的,以后就常住在浔州不走了。   那个矮个子的小伙子是他们的掌柜,其他的都是伙计和随从。   她这边还在感叹怎么如此一表人才,身手不凡的男子汉只能在酒店里给人打下手。   那边又听说主人要和这个“万掌柜”结拜,到时候两边就有了走动,要长长久久地交往起来了。   听到这里,多多顿时心花怒放。   他们这一行人里,都是半大的小伙子,一个女人都没有,似乎都没有成亲的样子。   要是在浔州城里定居下来,必定是要在这里娶妻生子的。   那,那她一个夫人的侍女,配一个掌柜的随从……好像也还说的过去。   抱着绣花枕头,多多越想越开心。   这个热情奔放的瑶族姑娘,今早鸡还没叫的时候,就起来洗手做羹汤了。   按照汉人的口味,熬了浓浓的米粥,又去街上买了油炸果子来配。把一切吃食都准备好了,天才刚亮。   盘光正要出门,就被她拦了下来,说也要跟着一块去那个“似锦酒楼”看看。她得了夫人的命令,要去慰劳慰劳救了小主人的恩人。   盘光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好带上她。   也幸亏是跟着盘光一路走来,不然就这旮旯,她一个人压根找不到。   杨休羡看着小姑娘充满了期待的眼神,以他的毒辣眼光,如何看不出来这丫头怕是对自己有了好感……   “掌柜的,难得有人送来早餐,一起来吃啊。”   他避开那碗粥,拿起油炸果子,冲着万达说道。   “啊……盘大哥吃了没有,要不然一起用点吧?看铺子时间还早了些。”   看到其他人陆陆续续都下了楼,万达干脆邀请盘光一同用餐。   于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十八岁姑娘的一番心意,就全部喂进了一群大老爷们的胃袋里。   除了杨休羡,没有一个人察觉到了多多姑娘的心思,毫无心理负担地用起餐来。   吃的最多的当然是邱子晋和梅千张。   尤其是梅千张,边喝粥还边抱怨,怎么配的都是咸菜。然后端起粥碗走到后面厨房,自己给自己加了两勺糖。   看到多多气得差点又要掏出她的小皮鞭,杨休羡第一次觉得梅千张这张欠揍的嘴,多少还是有点用处的。   吃了早饭,万达、杨休羡和高会跟着盘光和两人牙人一同去街上看铺位。多多万分无奈,只好端着盘子和碗回汪府。   而邱子晋和梅千张,则有另外一个“重大任务”等着他们去解决。   “卖萝卜,水灵灵穿白袄子的萝卜,穿紫衣的茄子,穿绿裙的青菜,都来看看啊。”   “上等白布、花布、黑布,都贱卖,贱卖啦。”   早晨的市集熙熙攘攘,到处都是叫卖声。人挨着人,人贴着人。   空气中有炸物的香味,泥土和河鲜的腥味,还有热气腾腾的人味。   汉人,苗人,瑶人们的男男女女们背着背篓,提着菜篮,在鲜活蹦跳的鱼虾,刮拉生脆的蔬果,生猛无比的禽类与各种杂货零伴中来回穿梭。   “漂亮小哥,买点什么回去吧。”   蹲在街边卖活鸡的大妈,热情地举起一直浑身黑色羽毛的大公鸡,直接怼到了邱子晋的面前。   邱子晋苦笑着后退了一步,踢了踢蹲在街角边的梅千张。   “到底看出什么了么?”   梅千张嘴里叼着根稻草,把衣服的下摆撩的高高的,塞进腰带里。两只袖子用一根臂搏扎起,要不是他脚上还穿着鞋子,就这模样跟当地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看出来了。”   梅千张将嘴里的稻草往地上一吐,冲着邱子晋抬起手。   “干嘛?”   邱子晋疑惑地问。   “给我两个铜板,我有用处。”   “你的钱呢?”   邱子晋下意识地抱住钱袋子。   “我的钱都留给我干娘了。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   梅千张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我不是发誓了不偷东西么,也就没钱了……哎,就当你借给我的,等我发了月钱,还给你就是了。”   那个小万大人在小港的时候说了,之后到了浔州开酒楼,让他做跑堂的。   他给他开月钱,每个月一钱银子。干得好,客人给的赏银都归他自己,就是不准他以后再偷鸡摸狗。   当时听到“一钱银”子的时候梅千张都笑出声了。   自从当了“一剪梅”,他梅千张什么时候缺过钱?   一钱银子,打发叫花子呢。   不过谁曾想到呢,现在他还真的要靠这小小的一钱银子来过日子了。   邱子晋将信将疑地打开钱袋,从里头掏出两个铜板。   “你可别再骗我了啊。”   邱子晋对他的行为有些心理阴影。   昨天晚上万大人让他们两个今天一起出来执行任务的时候,他还想拒绝呢。   算了,被骗就被骗吧,就当是“为国尽忠”了。   将两个铜板放进梅千张的手心,邱子晋有些疑惑地问道。   “那我现在要干什么?”   “找个铺子,喝喝茶,吃点东西。”   梅千张指了指头顶。   “午饭之前,必定回来找你。”   邱子晋乖乖地点了点脑袋,找了个吃糖水的铺子要了一碗甘蔗水。   捧着粗瓷碗,他看着梅千张跟泥鳅一样,三扭两扭地消失在了人群中。   梅千张真的会回来么?   他不是一直想要找个机会逃跑么?   邱子晋从兜里掏出一包瓜子,一边喝甘蔗水一边嗑瓜子。   照他的意思,应该派高会跟着梅千张才对。   高会身手好,盯人的本事也高。   像他这样的一介书生,都没握过比毛笔更重的东西。这梅千张要是真的溜了,他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啦。   也不知道两位大人在想什么……   邱子晋这边把瓜子嗑的“咔咔”作响,那边梅千张大摇大摆,吊儿郎当地走到一个推车卖糍粑的小摊前。   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因为常年在这里煎糍粑的关系,满身的油味,衣服上都是点点油渍。   推车的下面烧着个碳炉子,上面是个扁平的铁锅,正同时煎着五六个米黄色的糍粑。铁锅前放着一个粗黑的罐子,是用来收钱用的。   “多少钱一个?”   他用当地话对着小贩问道。   “一文钱一个。”   对方也只当他是本地人,眼皮都懒得太一下,用小铲子给糍粑翻面。   “来一个。”   梅千张说着,从胸口的衣襟出掏啊掏啊,摸出一个铜板,扔进了黑陶罐里。   梅千张扔钱的时候,故意“不小心”掏出了两枚铜板。   其中一个被他丢进了罐子里,另外一个则坠到了地上,咕噜噜地滚了几下,落在了摊主的脚边。   摊主铲糍粑的手顿了一下,看到眼前这个小伙子浑然不觉的表情,偷偷地将腿往前伸了一伸,把那一枚铜板踩在脚底下。   梅千张接过包在小片油纸里的松软糍粑,大口吃了起来,边吃遍转身。摊主这才放下铲子,弯下腰,去捡那一枚铜钱。   “嘿,一大早的运气还真不错。”   他拿着铜板站了起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刚想要将其扔进罐子里。   一抬头,却发现自己用来装钱的陶罐整个都不见了。   再定睛一瞧,前头那个慌慌忙忙跑动的人,不就是刚才买糍粑的那个客人么。   “哎!小贼,哪里跑!”   摊主当下从车摊后面跳了出来,抡起铲子就开始追。   他一把年纪,哪里是梅千张的对手,跑了两步就看不到人影了。   另一边,城郊的某个破庙前。   梅千张捧着罐子,拿起两个铜板,闻了闻上面的味道。   “都是油烟,难闻死了……”   本来还想拿两文钱回去还给邱子晋的。   算了吧,那么臭的东西,怕会玷污了书生干净的手。   他嫌弃地将铜板扔了回去,用手随便擦了两下石门槛上的青苔,好整以暇地躺了下来。   果然,过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两个长相猥琐,满脸狞肉,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的男人。往破庙这边走了过来。   “喂!小兔崽子,快起来!”   两个人看到梅千张一手支在脑后,横躺在寺庙的门槛上假寐,其中一个人伸出腿,就要往他肩膀上踹。   梅千张“咕噜”一下打了个滚,堪堪躲过了那人的一踢,懒虫似得滚进了庙里,然后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小兔崽子叫你爷爷干嘛?”   “我叫你起来!”   来人不假思索地回道。   过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自己被这泼皮无赖占了便宜。   “好你个臭小子,居然还消遣爷爷我!”   “呵呵……”   梅千张发出一声讨打的奸笑。   “臭小子,你是哪里人,怎么看着有点面生?”   对方看了看他的面孔,有些狐疑地问道。   “哪里人,本地人咯。”   梅千张也学着他,流里流气地答道。   说出来的话,自然也是本土乡音,粗听之下,毫无破绽。   这无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边撑着腰,也是满脸怒意的男人。   “本地人?那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你知不知道整个城隍庙的市集都是我们兄弟俩的?你跟谁混的,名字报出来,爷爷们给你小子留一条腿回去报信!”   这两人明显把梅千张当成来抢地盘的马前卒了。   梅千张猜的没错,刚才他和邱子晋在集市上走了一圈,他就看到这两人沿街收保护费呢。   那些摆摊的,卖东西的摊主,不论汉人还是僚人,见了他俩都乖乖掏钱买平安。   他就知道这片地界是他们两个的势力范围了。   今天的这个早市,就开在昨天庙会集市的地方。是城北边最热闹的所在。   而这两个家伙……   梅千张笑了笑,露出了两颗不怎么明显的小犬牙。   就是他“改邪归正”的“投名状”了。   “别,别打了,别打了……”   “爷爷,高抬贵手啊。”   不久前还气势汹汹,嚣张跋扈的两人,一个被梅千张踩在右脚的脚底,缩得跟烧干的虾米似得。   另个则是整个脑袋被梅千张牢牢按在柱子上,脸都扭曲得变形了。   “行了,我也就直接问了。长命锁和珍珠在哪里?”   梅千张放开手,那流氓头子跟面条一样地顺着柱子滑了下来。趴在地上喘了好一会儿,才呲牙咧嘴地抬起头,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   “爷爷说的什么,小的们不知道啊。什么锁,什么珍珠的,小人们都是贱命,哪里有那样的好东西。”   “哼,还装呢。刚才还说整个庙前面都是你们的地盘。”   梅千张不客气地朝着他的心口就是一脚。   “汪家的仆人,已经招供了。是串通了市集上的流氓,一起图谋绑架孩子的。”   他蹲了下来,一把揪住小贼的头发,冷笑一声,“还想骗我?”   “原,原来爷爷是汪大当家的手下。”   两人闻言,双双垮下了脸,对着梅千张直磕头,“小人有眼不识泰山额,不知爷爷的身份。”   “得了,把东西交出来,我还要回去交差呢。”   梅千张看了看外头,已经眼看日上正中了,一会儿回去晚了,小书生怀疑他不守信用溜了怎么办。   “那东西不在身边,爷爷容我们回去取。”   梅千张最是懂得销赃的门道。不管是长命锁还是大东珠,都是稀罕玩意儿,一时半会儿是脱不了手的。   从昨天小汪公子走失,到现在也才过去了一个晚上,这两样东西必然还在这些贼的手上。   这一边,邱子晋放下第五个碗,生气地站了起来。   “午时都过了。”   他看了看日头,“这都快要丑时了……梅千张,你果然又骗我!”   害他喝了一肚子糖水,想要去解个手,都怕和他错过,只能硬生生地憋着。   “谁骗你来的?”   说话间,一个亮闪闪,黄澄澄的金色长命锁出现在邱子晋的面前。   他欣喜地转过头,就看到梅千张一手拿着金晃晃的锁片,一手拿着圆滚滚的珍珠,正得意地朝他挤眉弄眼。   “到手了?”   “到手了!”   “真棒!”   邱子晋忍不住拍了一下手掌。   “那是,我‘一剪梅’是谁贼祖宗好么?浔州这种小地方的小贼,还有我制不住的?”   梅千张牛逼哄哄地抬起下巴自吹自擂,“走吧,掌柜的,还有那个姓杨的正等着呢。”   “唔……不过你还是等等我,我先去茅厕解个手。憋死我了。”   “行,我等你。我还得把这个东西给老头还回去呢。”   梅千张掏出了那个钱罐子。这里头的钱,他可是一文都没动过。   看着邱子晋露出一脸“意想不到”的表情转过身,梅千张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有人等的感觉,真好。   被人信任的感觉,真好!   三天后的初八就是个黄道吉日。   黄历上写着,宜嫁娶,迁居,安宅,下聘。   汪府这一天大摆宴席,流水席从门内一直开到了街上。   整个宅子从里到外都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往来众人不论亲疏,只要道一声“恭喜”就能进来免费吃喝一顿。   临走还能那个打包的果子杂伴离开,让人不得不佩服地说一句:汪大当家的,气派!   “掌柜的,这排场太吓人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要嫁进这汪府呢。”   邱子晋指着墙壁上,用金粉描绘的四个“义结金兰”四个大字说道。   “我大哥当年迎娶我大嫂,都没这个排场。”   要知道小邱家已经是景德镇有名的富户了。   “我也不知道,我以为最多也就找个酒楼,摆场酒席而已。”   万达一脸苦笑。   就刚才,在正厅前搭得那个高台上往下看,他终于见识到了著名笑星宋丹丹女士嘴里说的“那家伙,那场面,鞭炮齐鸣,锣鼓喧天”是个什么样子了。   一边是瑶人兄弟们扛着一整头的猪和羊喜气洋洋地开始宰杀,一边是热情的瑶人妹子们欢快地挑起舞步,见着人就往里拉。   要不是杨休羡窜的快,多多姑娘没得手,现在也会跟邱子晋、还有高会一样,因为转圈转的太多而有些晕头转向。   吉时已到,万达和汪正在浔州城半城百姓,一众瑶族耆老的共同见证下,准备开始拜祭皇天后土和泰山老爷,以及‘桃园三结义’中刘关张三人的牌位。   因为身份不同,还共同特别祭拜了黄帝和蚩尤两位上古大神的排位,现场演绎了“汉瑶人民一家亲”的温馨一幕。   “我,汪正。”   “我,万星海。”   两人各持着三支清香,对着一排神灵的牌位指天誓日。   “在此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各方神明,共鉴此心。若违此誓,天人共戮!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这誓言越说越心惊胆战,万达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眼汪正的表情。发现他一脸正气,信誓旦旦,看来是玩真的啊……   以上誓言,都建立在汪大哥不是反贼,也和反贼没有任何交集的情况下才会达成。   万达一边在心里念着,一边磕头跪拜。   磕完头,就看到一个上身赤膊的大汉一手拿刀,一手捏着一只大红公鸡的脖子上了台。   还不等万达反应过来,鸡头被快刀斩下,红色的鲜血飙进一个蓝边大碗中,碗底已经被倒上了半盏烈酒。   鸡血落入碗中,在碗的边缘处形成一个喷射状的痕迹,看的万达头皮发麻。   “好兄弟,我们这就歃血为盟。”   装了鸡血的酒碗被放在了香案上。   汪正从腰间举起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小刀,撩起左手臂的衣袖,对着手背就横划下去一刀。   顿时,鲜血如注。   他将匕首交给万达,用眼神示意:老弟,该你了。   万达看着上头还滴着血珠的银色刀刃,喉结微微滚动,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   不会有……交叉感染吧。   “歃血为盟!”   “歃血为盟!”   台子下的人纷纷围了过来,盘光两兄弟带头高举着手臂叫到。   杨休羡也站了起来,表情捉摸不定。   死就死吧,大哥你可千万别有什么血液病啊!   万达接过刀子,对着自己的左手臂也那么来了一下。   鲜血流出,汪正把自己粗壮的胳膊贴到了万达细小的手臂上。   两人的伤口碰到了一起,血液滴滴答答地流进了碗中。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汪正大口地喝下了这搀着两人的鲜血和鸡血的烈酒,接着把碗递给了万达。   万达闭上眼,屏住气,居然一口气将酒全部给干了。   “好!!”   汪正见状,也不管伤口了,用他的右手重重地拍了两下万达的后背。   “好兄弟,真痛快!喝了鸡血酒,行了歃血礼,你我从此就是血乳交融的兄弟了。”   “大哥好!”   万达潇洒地抹干了嘴边的血迹,对着汪正扯住一抹坚定无比的笑容。   从此以后,血乳交融不交融我是不清楚的。   就祈祷大家都身体健康吧!   杨休羡慢慢地转身,正要坐下,却看到两个打扮落魄的人,从前头偷偷地摸了进来。   招待乡亲的流水席都在院子外面,能在里头观礼的都是两家的自己人和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两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梅千张正一边吃菜一边看好戏,见到杨休羡的表情不对,顺着他的目光瞧了过去。   只看到本来还乐呵呵地站在台下观礼的盘光在听到下人的通报后,往后院的方向走去。   看到盘光警惕地四下观望,两人急忙收回了视线。   “我去。”   看到盘光带着两人,饶了一圈,往内院里头去了。   高会放下筷子,准备起身跟上。   “这个,你没我行。还是我去吧。”   梅千张端起茶杯,漱了漱口,拍了拍高会的肩膀。   他走出两步,想了想,拿起桌上的一个鸡腿,用菜叶包了,塞进兜里,以备不测之用。   “果然是专业的。”   邱子晋一边吃肉,一边对他比了个大拇指。   梅千张噉瑟地朝他抛了个飞眼。   他起身走了两步,若无其事地吹着两声口哨。见没人注意,接着消失在了深深的庭院中。   台上那边,万达和汪正拜过了神明后,双双坐下,终于轮到了小汪公子出场了。   小汪直今天打扮的像是个仙童。   可能是他爹的意思,今天他穿了一套汉人小孩的衣服。   大红色的短袄,白色撒金花的裤子,鞋头上点缀着珍珠掐出来的小蝴蝶。就像是菩萨身边的童子下凡,喜庆又可爱。   失而复得的长命锁片挂坠在新打的秋香绿璎珞下头,二龙吐珠的帽檐上,那颗大大的东珠重新被钉了上去,小孩一走,那珍珠就一颤,灵动活泼极了。   “素素。”   他走到万达面前,两只小手对他拱了拱,然后“啪嗒”一下跪在准备好的蒲团上,给万达磕了一个头。   万达笑的合不拢嘴,从怀里掏出之前准备好的一个金麒麟项圈,带在孩子的脖子上,和那个长命锁片叠在一块。   小汪直摸了摸金麒麟身上凹凸的鳞片,高兴地踮起脚,对着万达的脸颊亲了又亲。   “素素,素素。喜欢,素素……”   这就是几天前梅千张和邱子晋去完成的“任务”——将那两个“拐子”给找出来,把汪直的贴身物件给寻回来。   其实以汪家的能力,想要找回这两件东西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但是杨休羡的意思是,他们一定要比汪家更快找到,并且在结拜仪式之前,由万达亲自上门拜访,将这两样东西送回去。   汪正能攒下那么大的家业,就能证明他是个多么有能力的男人。   这样的人,你无意间救了他儿子,他虽然会感谢你,却不会真的心服口服。   必须让他看到,“万掌柜”除了仁义,还十分的有本事。能从京城到这里来开店,那也是拳头上立的住人,胳膊上走的了马的人物。   否则只有一方强势的关系,人家凭什么和你长久来往,推心置腹。   果然,在看到了那两个物件后,汪正对万达的态度那是除了感激,更多了一分另眼相看。   感叹他手下人才济济,看来以后他在浔州必然能做出一番大事业。   不过,最关键的是……   杨休羡看着已经包扎好伤口的万达和汪正,两人正端着酒杯朝他们走来,也拿起酒杯,和众人一块给他们敬酒道喜。   更加关键的是,那天在正厅里,那个对着他叩头求饶的瑶族仆人,口中分明提到了一个词:山上。   虽然很轻,很短,只有那么一瞬。   杨休羡能够听懂一些简单的土话,他当即一惊,然后摆出了一副茫然的表情。   回头问了梅千张,那个发音是什么意思,梅千张也确认过了,确实是“山里,山上”的意思。   所以……这个“汪大当家”的,究竟知道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差点被绑到“山上”呢?   前厅这里,众人热热闹闹地喝酒跳舞,唢呐声和锣鼓声沸反盈天,好不热闹。   后院里面,森森的树木和高高的围墙隔绝了部分乐声,静悄悄的,偶然有几个侍女路过,脚步也是轻轻的。   “都说了,不要轻易下山。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怎么能到这里来呢?”   一个小厅里,盘光对着两个打扮落魄,甚至有些潦倒的土人,用土话说道。   梅千张蹲在墙外,将耳朵贴在墙壁上屏息听着。   对方含糊地说了一句,语气有些愤怒。可惜隔得有点远,他也有些听不清楚。   “之前的只是‘警告’。”   其中一个人扬起声音说道。   “汪大当家的,难道忘记了和我们侯大当家的誓言了么?”   那个人愤怒地说道。   侯大当家?   梅千张皱起眉头。 第43章 一鸣惊人   一行人回到酒店,已经是夜间时分。   夜幕中繁星点点,虽无月色倒也明亮。   离开汪府的时候,里面的瑶人们还在喝酒跳舞,欢乐的歌声一直等万达他们走了好远,还能隐隐听到。   若不是万达再三推辞,按照汪大当家的意思,这流水席还要再摆上两日。   那活脱脱的真成了结婚喜宴了。   万达只能拿之后还要去新铺子看顾为由,拒绝了他的好意。   就在前日,在盘光的协助下,他们“似锦酒家”的新址终于选定了。   就在挨着关圣庙的那条街上,人流量大。不但早上有早市,遇上逢三逢五的日子还有市集。每个月十五和三十,更是浔州府的大集,附近十里八乡的人都会汇集到这里,方便收集情报。   按照汪大当家的想法,这铺子最好是买下来,做一个长久的产业。   但是万达他们心里清楚,自己等人不过暂时盘桓在此,只要京师那边一声令下,多大的产业都要抛下,何必添这个麻烦。   而且那边的铺子原也是个客栈,装饰也挺不错,只要添置一些家具,铺盖还有厨房里的用具,就能新起炉灶干起来。   虽然流水席的想法被拒绝了,汪大当家也不蒿恼。又提出等酒店开业一定要好好庆祝庆祝。   万达想着再不接受就是不给这个新“大哥”的面子了,只好答应下来。   老店新开的“似锦酒楼”就定在三天后开张。   为了准备开店,他们一行人已经把行礼和万达视若性命的那些辣椒香料都搬了过去,自己也就住了下来。   要不说“在家靠亲戚,出门靠朋友”呢,若不是有汪大当家和盘家兄弟帮忙,等他们自己乱打乱撞找到门路,再开出新店,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既然已经暂时安稳下来,两广巡检邱子晋大人就准备开笔写折子了,将这段时间的工作和见闻呈交上去。   另一边,杨千户也要替万镇抚写一下北镇抚司的工作小结。毕竟由万大人写的折子递上去,很可能两广没有摆平,先把小皇帝给气得躺平了。   虽然广西这里战乱不断,不过好在官邮未断,驿传畅通。   但是他们此次的折子是不能通过驿传递送回京的,只有依靠锦衣卫内部的传递系统。   这方面的事儿也只有杨休羡和万达熟悉。邱子晋不好多问,也不敢多问。   “这汪大当家,不会真的和叛贼有交往吧……”   邱才子下笔如神,之前的大段叙述不过片刻就一蹴而就。只是到了浔州府伊始,就有些难以下笔了。   万达打开房间的窗户,往楼下大厅看了看。   难得梅千张今天可能因为喝的确实有点多,回来之后就捧着茶杯坐了好久,眼睛微微泛红,也不说话。   高会让他上楼休息,他也不肯,只是在下面坐着,不吵不闹,乖巧得让人有些不安。   虽说梅千张已经多次强调他已然“改邪归正”了。不过这一身懒散的毛病和吊儿郎当的模样,可不是三两天就能改掉的。一时没人看着,他就能想着法儿躲懒,人都不知道跑去哪里。   也就高会这样的死心眼子,能无时不刻地“盯着”他。   他平时在店里,无风也要起点浪。在万达看来,活脱脱一个“男版小燕子”,大家都习惯了他的闹腾。像是这样的安静,倒让人惴惴不安起来。   今天中午,他们在汪家前头吃席应酬,梅千张发挥他翻墙上梁的本事往后面偷听去了。   回来之后,眉头紧锁,连嘴唇都有些微微发白。坐下就不停地给自己灌酒,跟着众人离开汪府的时候,脚底都有些打飘了。   到了酒楼,确定过四下无人监视。他们把梅千张围在中间,问他在后堂到底听到了些什么,他先是沉默了一会儿,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出了让大家都惊惧的话语。   今天那两个穿着落拓的土人,正是从大藤峡下来的,“侯大当家”的下属。   他们来不是为了别的事情,是找汪正来要钱要粮的。   这汪大当家交游广阔,颇有些瑶人中“活孟尝”、“及时雨”的意思。不论汉僚,不论贵贱,不论是官是民,他都热情相待,肝胆相照。   汪家下头据说养了无数门客,其中不乏身手不凡的江湖义士,但也有只为了讨口饭吃而投奔过来的人。   很多外乡人来到浔州城,只要说一声仰慕汪大当家,就能去汪家门房讨口饭吃,得到些盘缠。   对于他这样的人物,这样的行为,万达等人除了叹为观止,也说不出什么评论了。   大藤峡的那位侯大当家,可能原来也和汪正有过联系,甚至关系匪浅。   两广这边战事吃紧,棘手的不止是朝廷,叛军们也没有余粮。   一来最近朝廷对两广的管束逐步加紧,尤其是对粮草,盐铁贩卖的监控方面,严防死守;二来经过连年征战,两广民间连续十数个县城乃至大型的州府,都民不聊生,田野荒芜,居民无几。   难民们纷纷向外地逃难,造成了当地十室九空的景象——这也是韩雍前段时间坚决反对在当地抽调壮丁的根本原因——因为早就无兵可遣,无粮可征。   朝廷这里还能向江南,江西和汉中这些相对富裕的地区摊派税收和粮草,但是叛军这边则陷入了缺兵少粮的境地。   按说春天应该是两广春耕的季节,当地的卫所也沿袭屯兵的传统,早就开始耕地播种,好歹能够自给自足。   叛军们却是无田可耕的。   过去还能从百姓那边购买粮食,现在百姓都逃得七七八八了,粮草的来源就成了大问题。   十万大山连绵不绝,适合藏身,却不适合种地。山里的野果禽类,并不足以撑起一只拥有战斗力的军队。   所以这些叛军,在更多的时候,扮演的是山贼的角色。以打劫过往商贩,官船,甚至收取保护费的方式来维持自身的保存和发展。   按照杨休羡的分析,在汪正这一代之前,广西从未出过除此巨贾。他是自己白手起家,而不是继承了谁的遗产。   而汪正如今还不到五十岁,短短时间内积攒下这般家业,恐怕这来钱的路子也不全然是光明正大。   多少也跟山上的强梁,绿林的好汉,或者说反贼们,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   之前他应该多多少少资助过山里的反贼。作为利益交换,至少能够保证自己的商队人马在翻越大山的时候得到安全的保障。   就他们这段时间的观察,汪家至少垄断了当地蔗糖和茶叶这一块的经营,甚至不排除他有贩卖私盐的可能。   这几样关系民生的商品,利润巨大,是一个只赚不赔的买卖。   联想到盘家兄弟在小港和太监黄仁的交易。既然汪家可以弄到交趾国的贡品蒟酱,就说明他们已经把生意做到外国去了。   大明朝实施海禁,只有沿海的几个朝廷设立了市舶司的港口,例如广州,泉州和宁波,才能进行对外贸易。但是交趾国却是和广西接壤的,两地居民都互有往来,甚至互相嫁娶,很难说谁越界了。   汪家应该通过这条路子,做了不少走私生意。   将大明的茶叶,盐,和瓷器贩卖到交趾。然后带回当地的特产,作为贡品,和明朝的官员交易。两头通吃,一本万利。   只有如此这番,才能在十几二十年内,积攒出旁人几世才能拥有的财产。   这财产的来路根本经不起细查,不然拔出萝卜带出泥,也不知道要牵扯出多少人物和官司来。   两广巡检邱子晋表示查还是要查的,不然他这趟也就白来了。   何况汪正涉嫌资助叛军,这钱不但“来路”不明,“去向”更是不得了,必须彻查到底。   最近这段时间,要么就是汪正对山上的资助减少,或者断绝了。要么就是山上出了大事,导致原来约定的份额不够用了。   逼得侯大当家不得不撕破面子,作势要绑架小汪公子,来威胁汪大当家,尽快给山里补充粮草和银两。   反正不管怎么分析,汪正他就算没有亲自参加叛军,也曾出资扶持过山上的逆贼们,择是绝对择不干净的。   万达一想到今天早上跟汪正信誓旦旦说要“同年同月同日死”,感觉可能要一语成谶了。   《大明律》里有所谓“十恶之罪”,一为谋反,二为谋大逆,三为谋叛,四为恶逆,五为不道,六为大不敬,七为不孝,八为不睦,九为不义,十为内乱。   其中谋反就是排名第一的。   凡谋反及大逆,但共谋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诛九族。   他也不知道“结拜兄弟”在不在“九族”的乏味内。   但是在永乐靖难时期,方孝孺可是被诛过“十族”的——除了亲属,连门生,以及门生的门生都被诛灭了。   永乐朝那一屠,把大明读书人的种子差点屠了个干净。   如果万达知道汪正可能谋反,还不告发,那就是坐同谋逆。再加上他们曾经结拜过,那就更加亲密,估计十有八、九也要诛九族了。   “差不多就是这样吧。反正不是凌迟就是斩首。”   邱子晋一脸学究气地同万达解释了一下,如果汪正真的被牵扯进叛军谋反之后会有什么结果。   听得万达冷汗直流,好像下一刻就要被推到西四牌楼,成为迎风招展的脑袋之一了。   “你与他结拜,本来就是为了刺探情报的无奈之举。”   杨休羡看他吓得脚都软了,急忙安慰道,“何况你的族人都是谁?伯爵先不提,娘娘,陛下难道也要诛了不成?”   万达听他说了这话,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原本僵硬的脑子也恢复了正常工作——也对,也不看看我姐是谁?朋友你搞搞清楚,我姐是万贞儿好伐!   “汪大哥的事情可以写……名字要隐去。只说本地有富商参与其中。具体如何,还需细查。但是湖广两地的守备太监,私自出营,与当地土人有所牵扯,参与贡品采买,打搅当地民生,这点必须写上去。”   万达说的就是黄仁那个不仁不义的家伙。   至于汪大当家,包庇是绝对不能包庇的,至少能拖上些时日,把这案子查的清楚些,再做上报。   这也不算隐瞒,更不算私相授受。   想到这里,万达再一次走出房门,趴在拉杆上,看着下头两个正相对而坐,大眼瞪小眼的梅千张和高会。   高会依然是一脸面无表情的样子,而梅千张则至今面色惨白,眉头紧锁,似有千斤重担压在心头。   杨休羡快速写好了折子,放下笔也跟了出来。   如果只是打听到了汪正和山上那群人的消息,他那么沮丧干什么?难道他和汪大当家还有什么关联不成?之前也没有听说过啊。   两人互相都从彼此的眼睛中看到了疑问。   三日之后,旧店新开。   汪大当家给足了面子,非但亲自前来,还带上了浔州城里诸多有头有点的富商前来捧场。   不止如此,就连浔州城的知府大人都派人送了帖子前来道贺。   这桌酒席自然是由万达亲自操刀烹饪的。他好歹也在广西吃了好几顿,从港口一路吃到浔州,把本地人的口味也摸了个透底。   为了一鸣惊人,好打出“似锦酒楼”的招牌,万达一出手就拿出了杀手锏——辣椒。   这一顿开业菜,基本就是以甜味和辣味为主,烹饪的食材囊括了鱼鲜,山珍和普通的家禽。   万达雄心一片,誓要作出一桌当地人绝对没有见过,但是却无比贴合胃口的菜肴。   主打菜就是在整个大明朝至今没有人见过,就连皇帝姐夫都没有听说过的——水!煮!鱼!   鱼采用的是本地的斑鳢,是黑鱼的一种。   这种鱼平时栖息在水底,生性凶猛,以小鱼小虾为食。肉汁紧实,鲜嫩,富有弹性,是做水煮鱼和酸菜鱼的不二之选。   当地人也吃斑鳢,不过多是用来熬汤,尤其是给产妇补身体,据说可以加速伤口愈合。   万达把鱼洗干净,切片腌制,把莴笋和黄芽菜烫好备用。   转身,开始进行最关键的一步——爆香。   今天这一“爆”,是决定性的一“爆”,是关键性的一“爆”,是决定他的“似锦酒楼”老店新开,是否可以打开广西人味蕾的一“爆”。   热油完毕,万达抓起剁好的辣椒开始爆香。剁椒滑入热油之中,辣椒素被油脂激发出了热烈的香味,整个厨房的空气顿时变得辛辣起来。   万达抓紧时机,同时放入了大蒜、葱姜和从市场上购买来的花椒粒,然后又将磨好的辣酱粉和干辣椒也同时放进去煸炒。   这辣椒的香和大蒜的香味交杂在一起,仿佛是在空气里跳舞,从厨房的帘子后面一路往前,飘到了前厅去了。   前厅这里,杨休羡正在陪汪正说话,他的现任职位是似锦酒楼的总管事,掌柜排下来就是他了。   汪正也不把自己当做外人,正在和当地的士绅土豪们觥筹交错。   突然,一股异香从厨房传来,正在交谈的众人居然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连说话都忘记了。   “杨老弟,万掌柜在做什么呢?”   汪正说着,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   “说是要做鱼,我也不清楚。”   杨休羡实话实说。   万大人神神秘秘的,一直不肯透露今天的菜单。任凭邱子晋和梅千张如何胡搅蛮缠,都不肯先做一些试菜让他们尝尝。   用他的说法就是:我怕香死左邻右舍。   如今这一遭,他也是没想到。唯一可能的就是,这次他们大费周章带来的那个所谓“辣椒”产生的奇效。   不过这辣椒去年年三十,在锦衣卫衙门吃羊肉锅子的时候他也不是没尝过。   当时是拌了一些在韭花酱里,吃着辛辣爽快,让人食欲大增是真的。不过有那么香么?   杨休羡狐疑地看向也陪在坐上喝酒的“账房先生”邱子晋,后者也露出一脸茫然的表情。   “鱼?汪某不敢托大,活到这把年纪,什么鱼没有吃过。河鱼,海鱼,湖鱼,五湖三江的水族也算是吃了个遍。能有这种味道……啧啧,万掌柜了不得啊。”   在场众人纷纷附和,说不愧是京城里来的厨子,一出手就是不同凡响,真羡慕北京人有这种口福。   北京来的几个土著:其实我们也没吃过呢。   梅千张可不用陪坐列席,一闻到这香味,猴儿附体似得就窜进了厨房,他瞪大眼睛,看着万达把嫩滑的鱼肉和莴笋,黄芽装进一个脸盆大小的汤碗里。又拿起一个大勺子,将他不曾见过的红红火火,奇香扑鼻的东西,和着大把的花椒颗粒浇在鱼肉上头。   “掌柜的,这都是什么啊……”   梅千张光闻着味儿,就感觉口腔正在不断地分泌口水,止都止不住。   “我先吃一个。”   他说着,拿起一双筷子,也不管万达阻止,夹起一个辣椒就往嘴里扔。   “哎……傻孩子啊……”   下一刻,万达就看到他整张脸都扭曲成了一团,眼泪和鼻涕哗哗地往下流,丢下筷子,满厨房地找水喝的狼狈模样。   万达知道这时候喝水也没用,刚好有做点心时候备用的牛乳,就分出一碗,按着他的脑袋“吨吨吨”地灌了下去。   梅千张“哭”的伤心,过了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   “掌柜的……这是毒药吧,你想药死外头这些人么?”   他说话都大舌头了,可见这是被辣得伤心了。   “傻子,这是配菜,你怎么不去吃八角大料呢?”   万达哭笑不得,用筷子夹起一块鱼肉,往他嘴里一塞。   “怎么样?”   嫩滑的鱼肉带着说不出的芬芳香气在口腔中绽开,奇异的香料带来了从所未有的味觉体验。   有点麻,有点辣,甚至有点疼……不过是开心的疼,是让人迷醉的疼。   “太好吃了……”   梅千张之前一直听邱子晋说,万掌柜的厨艺天下第一,宫里的御厨都比不上。   但是这段时间他们吃住都在一起,万达这是做些寻常菜色,没有怎么好好发挥过。除了那盒点心,还真没有让梅千张觉得有什么特别好吃的菜肴。   不过刚才那一块鱼肉,已经完全颠覆了梅千张这二十多年来的味觉体验了。   难怪那个馋猫小书生死心塌地跟着这万掌柜混呢,原来竟然还留着这一手!   将水煮鱼端了出去,梅千张站到一边,看着邱子晋兴奋地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口中,露出了满脸幸福的表情。   万掌柜,你以后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溜了。   梅千张在心中暗暗说道。   一顿宴席,虽然食材普通,不是龙肝凤髓,也没有熊掌驼峰。但是依然把在场的诸位吃的是手舞足蹈,啧啧称赞。   当头炮的“水煮鱼”香得把在关帝庙前赶集的人都吸引了过来,而最后一道“五彩沙琪玛”配“蜂蜜莲子乳”更是让堂堂汪大当家,不顾面子,表示大家口下留情,我儿子很是喜欢吃甜点,你们都别动了,就让我带回去吧。   在场的众人面面相觑,幸好万达从后厨走了出来,表示今天的点心都另外做了一份,到时候可以送到各家的府上,才没叫他这个刚认的大哥真的做出和别人抢点心吃这种幼稚可笑的事情。   这位万掌柜,之前在汪府的义结金兰酒席上,大家也都曾见过。   那是时候只是听汪大当家介绍他是个从京城来的掌柜,因为救下了小汪公子,才会和他结拜。   他们心中还都不以为意,觉得他不过是因为仗着运气好,才攀上了汪大当家而已。   如今看来,这万掌柜至少在厨艺方面,堪称一绝。   又加上他的管事和账房一看都是不凡的人物,心里对他的敬重也就更深了一层。本来那些夸奖的话,十有八、九都是违心只说,如今也终于带上一两分真意了。   站在酒店门口,万达一一送别这些名人巨贾,承诺两天之内,必定将新做好的点心奉到各家府上。   这些士绅们也纷纷感谢万达的心意,表示以后一定会来捧场,这绝对不是因为汪大当家的面子。   “太好了,经过这一次,我们等于已经见过了浔州城内所有的头面人物了。这封名单好啊,要是我们自己一个个去打探,还不知道要探听到什么时候。”   送走了所有的客人,在忙碌了一天后,万达又做了一顿和中午一样的菜肴,犒赏酒店上下——毕竟刚才只有杨休羡和邱子晋能上席,可怜的梅千张和高会,只能站在旁边看着呢。   “不但如此,之后还可以以送点心和送菜的名义,直达他们的后院。”   这才是他主动提出要给这些人家送点心的最终目的——登堂入室。   这边酒店的名头打出去,之后生意兴隆,客似云来,这边一定会成为一个新的消息聚集地。   那边通过汪大当家的路子,又进入了浔州城富人圈。   这么一来,上下联手,整个浔州城的情报网,不就都在他们手中了么?   想到这里,万达不由得开心得眉开眼笑,虽然今天累得他胳膊都差点提不起来了,但是依然振奋开心到不行。   既能开酒店,达成自己从小的愿望,又能给皇帝姐夫收集情报,给姐姐长脸,简直就是“三全其美”!   “为了我们的新酒店,干杯!”   万达举杯笑道。   汪府后院   一个四十多岁,虽然芳华不在,却依然粉面桃腮,风采依旧的美人正坐在庭院里,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看着和侍女多多正在玩小蹴鞠的儿子。   四月的浔州城已经颇为炎热了,她看到小汪直玩的汗都出来了,笑着唤他过来,拿起手上的帕子给他抹去额头上的汗渍。   “就玩一会儿,该去午睡了。不然一会儿你阿爹回来,见到你不乖,要生气的。”   女人说的是瑶人的话,不过语调生硬,一听就是后学的。   再看她身上,云鬓高耸,黑压压的头发上戴着一套红宝石的狄髻,身穿着最近广府贵妇人中流行的绸缎对衿袄儿和黄色碾绢纱裙子,便知道她是个汉人女子。   “娘,爹去了素素那里。”   小汪直抱着个皮质的小蹴鞠,两只大眼睛都笑成两弯月牙儿了,“素素一定给我做了好吃的,我不要睡,我要等爹回来。”   爹同他说,家里那盒很好吃很好吃的点心就是素素做的。以后素素就住在这里不走了,爹会经常带点心回来给他吃。   他本来就喜欢素素,非常非常喜欢。知道素素会做点心后,就更加喜欢了。   “素素,素素……点心,嘿。”   汪直拍着小皮球满院子地走,一边拍一边叫“素素”。   “多多,那个万掌柜,真的有那么好么?”   汪夫人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一边问侍女多多。   那天知道儿子走失,她当场就吓晕了,一直到第二天才醒。   虽然知道小汪直已经被救了回来,但是却无法起身,这是她生产之后留下的不足之症,一旦发病只有卧床休养。   足足在床上躺了将近半个月,所以才错过了丈夫和那个万掌柜的结义仪式,没能见到儿子的救命恩人,亲口对他道谢。   今天的酒店开业,她碍着女眷的身份也不能出席。   “万掌柜?还行吧。两个眼睛一个鼻子。”   多多想了想,一团红云飞上了小姑娘的脸颊,“……杨大哥才是真的好……”   哎,说起来,好多天都没有见到杨大哥了。   夫人身体好了,开始管事,之前家里耽误的那些事情都要收拾起来。她天天跟着夫人,都不能到处乱跑了。   也不知道杨大哥有没有想她……应该会的吧……   多多捧着脸,害羞地笑了。   “阿爹!”   突然,小汪直扔下皮球,炮弹似得冲到院子外头去,一下子抱住了正朝里面走来的汪正的大腿。   “哎呦,我的儿,你可小心着点。”   汪正高高举起手里的一个红木制的食盒,开心地对着儿子说道,“你的素素,给你做了好多点心,差点给你撞坏了!”   “素素,点心!”   汪直开心得不得了,弹簧似得不住地跳着,踮起脚去勾那食盒。   汪正故意逗他,将食盒拎得高高的,一圈一圈地领着汪直在花园里打转。   “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似得。他都泡出汗了,一会儿吹了风,又该着凉了。”   汪夫人哭笑不得地说道。   终于,汪正挎着大步走到了她身边,将食盒放在她身侧的大理石桌子上。   小汪直开心地笑着,扑到她的膝下。   汪夫人掏出手帕,这边给儿子擦擦汗,那边给丈夫再擦一擦。   看到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都围绕在自己身边,汪夫人笑的可亲。   “我回来了,梅娘。”   汪正用充满爱意的眼神看着她,轻柔地说道。   “回来了就好。”   梅娘笑着答应。   小汪直抬头,看看他爹,又看看他娘,再望望旁边都看的有些不好意思的多多姑娘,将手指放进嘴里,不由自主地笑了。   阿爹,阿娘,还有素素的点心,真好啊……   这梅娘虽然是汉人,却是深深地爱着眼前这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   他是她的光,她的希望,她的一切。   为了他,她愿意抛弃一切,只求他们一家三口能够平平安安,长长久久。   花园通往女眷内房的走廊上,挂着一幅汪夫人年轻的时候画的红梅图。枝干欹侧虬曲,梅花劲挺孤傲,在这温暖的初夏中,仿佛绽放出了属于冬季的香气。 第44章 上门女婿   春风举国裁宫锦,倚天楼殿月分明。   从昭德宫中出来,朱见深的脚步欢快,似乎还沉浸于天伦之乐中。   从被太医诊断出万侍长怀有身孕,到现在已经将近一个月了。   她害喜的症状越发严重起来,开始呕吐,嗜睡。连对本来很喜欢的骑马和舞剑都变得恹恹的,提不起兴趣来。   这一切弄得他既是高兴,又是慌张。   初为人父的喜悦和看到心爱女人变得如此憔悴的心疼交织在一起,让年仅十九岁的皇帝患得患失,却又有止不住的兴奋。   即将升格成为父亲是一方面,如果万侍长诞下的是男婴,封为太子之后,就意味着国本稳固。   届时,他能够放更加开手脚,就做更多事情。   洗去父亲添在这个伟大帝国上的阴霾,将它曾经的辉煌带回——就像是在永乐大帝的那个时候一样,八方来贺,万国来朝,四海升平!   “陛下,万镇抚和邱巡检的折子都到了。”   怀恩和覃昌跟在朱见深御舆的下面缓步行走着。   如今天色还早,勤勉的小皇帝应该还要在武英殿办公许久。   “他们总算到达浔州了。叫朕等的好苦。”   想到万达,朱见深的嘴角就不由得勾起一抹笑容。   等到差不多明年春天的时候,万侍长就要生产了。   到时候,一定要把小郎舅唤回身边来。让他时不时进宫,陪伴在万侍长的身侧,逗她开心。   他不是喜欢做菜,喜欢御膳房么,就叫他天天做菜给他姐姐吃。   这一胎不管是男是女,他都要给万侍长晋升,封她为贵妃……   由于周太后和朝臣们的阻碍,他暂时没有办法将万氏封为皇后。   不过朱见深并不担心,只要他和万侍长的儿子成为了皇帝。等他们千秋之后,万侍长终究会被追封为皇后的。   到时候他们将会被合葬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覃昌伴伴,我记得你也是广西人吧?”   朱见深往下望了一眼覃昌,“也跟朕说说广西的风土人情吧。”   覃昌一贯口才极佳,能言善道,比起沉默稳重的怀恩,更得万贞儿的宠爱。   如今现在朱见深问起他家乡事,照例应该要大大抒发一番,却发现自己几乎都不记得了。   覃昌是广西宜山人,正统十二年入宫,今年他刚满三十,整个人生几乎都在皇宫中渡过。   他和怀恩一样,也是因为亲族获罪,被充入宫中服役的。他小时候在孙太后身边长大,因为长相可爱又伶俐,几乎是被宠爱着长大,满眼只有内宫的花团锦簇。   童年的故乡对他来说,已经是一个遥远的梦了。   见覃昌回答不上来,朱见深也毫不在意。   “对了,朕听闻李阁老最近身体抱恙。昨日和今日都不曾上朝,他没有大事吧?”   朱见深说的“李阁老”就是李贤。   之前朱见深做太子的时候差点二度被废黜,幸好有李贤和孙太后的力挺,才保住了他的太子之位。   这位首辅大人如今也是年届六十的老臣了,突然说身子不爽,总归让人有些担心。   “这……”   覃昌为难地看了看身边低头走路的怀恩。   怀恩想了想,用比较委婉的话语说道,“李阁老和兵部侍郎王竑因为人才任命的问题,有些意见不合……”   因为要对广西用兵的缘故,北京顺天府和南京应天府的两个兵部都在急速扩充之中。   虽说王竑身为兵部尚书,是兵部的最高掌权者,但是李贤作为首辅,最终的人事任命安排,还需要他的认可。   有两位王竑推荐的人才,修撰岳正和都给事中张宁,都被李贤拒绝了。非但如此,这两人还被外放到了地方上去。   在王竑看来,这分明是李贤利用权势,只手遮天,打压他在兵部权利的行为。   王竑之前就因为兵部清理贴黄缺官的事情,和李贤多次发生龃龉。这一次竟然闹到了如此不可开交的地步,却是让朱见深万万想不到的。   “其实……今天王尚书上了一份折子,正要等待陛下的批复。”   怀恩小心翼翼地说道,“王尚书他……乞骸骨,想要回乡养老,恳请陛下统一。”   朱见深听了,一时陷入了沉默。   这位王尚书比起李首辅还要年轻个六岁,居然已经要告老还乡了?   “朕以为,对南边用兵,只关乎军事。却没有想到,还未正式开战,京内居然已经乱成这样了……”   朱见深苦笑。   不管是李贤还是王竑,都是忠臣能臣。李贤对自己有恩先不多说。   王竑也一向是以性格直爽,雷厉风行,不拘小节闻名的。旁的不提,就他能够向自己举荐已经被弹劾致仕的韩雍出任征广西总统领,就能够见到其用人的不拘一格。   而李贤,也是出了名的礼贤下士,直言敢谏。   朱见深敢保证,他不用岳正和张宁,绝对不是权力膨胀,而是有别的权衡之处。毕竟作为首辅,要考虑的不只是兵部一处,而是要统管全局的。   “哎……怀恩伴伴,替朕拟诏,安抚王尚书,大军整装待发,最重要的就是士气。乞骸骨这种事,就不要提了。”   朱见深无奈地说道,“李阁老那边……覃昌伴伴,明日代朕前去探望抚恤,不要寒了老臣的心。”   两位内侍齐齐唱喏。   本来心情颇佳的朱见深在这样如此一番之后,早就没有了离开昭德宫的雀跃。   来到武英殿,坐在高高挂起的《广西舆地全图》下,朱见深同时翻开着之前韩雍,还有今日刚刚到达的万达和邱子晋的奏折,两边一边对比,一边查看。   怀恩和覃昌两人站在下面,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尤其是怀恩,身为负责批红的掌印太监,他自然已经将奏折大致浏览了一遍。他也是万万没有想到,小国舅从广西发回来的第一道折子,居然告的是永州府当地的守备太监黄仁和京城出宫负责贡品采办的太监。   各地守备太监,镇守太监,采办太监都属于司礼监管辖。他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提督东厂,要论责任,首当其冲。   “放肆!”   怒气冲冲的朱见深,将由杨休羡替万达代写的折子扔到了两人的面前。   两人急忙跪下。   奏折散落在他俩面前,露出里面的“内侍作乱”几个大字。   “怀恩,看看你手下做的都是什么好事?守备太监擅自离营,讨好勾结采办太监以求晋官,这都是什么事情!他们难道不知道,朕已经决定对广西用兵么?这时候在那边生事,引起民愤,是故意要和朕的讨贼大军过不去么?”   “陛下赎罪。”   这两人都是多年来陪伴朱见深长大的身边人,深知这位年轻小皇帝因为童年经历过太多苦楚,性子从来都是有些压抑的。   除了在万娘娘面前,即使面对身母周太后,都很少直接将喜怒放在脸上。   今天的打击一而再,再而三,让小皇帝突然爆发了。   “朕,朕真是……”   朱见深深吸了一口气,憋红了一张脸。   “先是内阁,兵部,现在又是东厂!好,很好……好极了。居然只有锦衣卫一处可用了吗?!”   朱见深将桌子拍的哐哐作响。   怀恩和覃昌匍匐在地,不敢多语。   “覃昌,朕命你……本月内启程,赶赴广西,协助小郎舅继续探查那边的情况。另外,告知小郎舅,年底之前,让他务必赶回京师。他姐姐想他,让他一定回京过年。”   朱见深被想让怀恩去广西,转念一想,还是让覃昌去吧。先不提他是广西人,他的性子到底活泼些,和万达更加合得来。   至于怀恩……   “你东厂的事情,你自己去解决。”   “是。”   怀恩跪下领命。   朱见深突然感觉有些无力。   当初太祖皇帝,在蓝田案和胡惟庸案之后,罢黜了相权,以内阁代替宰相,辅佐皇帝处理朝政。   同时,也就是在洪武帝时期,设立了锦衣卫机构,用于监察百官,稽查盗贼。   靖难之役后,永乐大帝朱棣打破了先祖宦官不得干政的祖训,设立了东缉事厂,用于监督锦衣卫。   本来不能读书的宦官,也有机会进入内书堂学习,秉笔太监和掌印太监甚至有了给奏折批红的权力,可以参与到朝政中来,司礼监掌印甚至有了“内相”之称。   锦衣卫和东厂,确实很大的程度上加强了皇权对百官和百姓的掌控。但是也出现了像是曹吉祥,王振,门达这样的败类,借由皇权作威作福。   朱见深自从成为监国太子后,就开始打压锦衣卫和东厂的权利,将更多的权利放到了前朝内阁中。   如今的锦衣卫都指挥使袁彬和东厂提督怀恩都是稳重老成,不敢轻易越线一步的谨慎之人。   锦衣卫最近挑起的几个大案子,还是因为小郎舅的各种愣头青行为,不然还不知道要低调到什么时候。   至于东厂……朱见深看了一眼正跪着收拾地上散落奏折的怀恩。   怀恩的忠诚和能力不容置疑的,凡事的镇守太监和采办太监想必很快就能被束缚起来。   但是,只有一个东厂,是否已经不够了呢?   锦衣卫监察百官,东厂监察锦衣卫,那么谁能来监察东厂呢……   年轻的小皇帝坐在冰冷的龙椅上,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疑虑的种子一旦在心中种下,要生根发芽,是迟早的事情。   “似锦酒楼”在浔州城富户前的首战告捷,从开张的第二天起,几乎天天都是宾客盈门,整个酒店的人都是忙的脚不沾地。   为此,万达不得不对外宣告招牌菜“红红火火水煮鱼”每日限量供应,午市和晚市各供应二十分,卖完即止,过时不候。   至于承接的高档点心外卖业务,基于大厨精力有限,每天只能外送一家,请诸位每月初来小店柜台提前排队登记。   “万掌柜,杨大哥呢。”   这边万达正在“哼哧哼哧”炒菜,多多姑娘拎着空的食盒走进了后厨,看了一圈也不见杨休羡的人影,有些落寞地问道。   “他去王家送点心了。”   万达将菜用勺子舀进盘子里,摇了摇放在灶台边的铃铛。   梅千张在外头大喊一声:来了,然后快步跑进了厨房。   “她怎么在这里?”   看到多多姑娘,梅千张满脸疑惑。   “你管我!”   多多白了他一眼。   这姑娘脾气有些暴躁,还有些眼高于顶。整个似锦酒楼里,她除了对杨休羡和万达会给好脸色,对其他人都是不假辞色的。   “那杨大哥什么时候回来呀。”   她将食盒放在桌子上,绕道万达身后问道。   今天她求了夫人好久,夫人才同意她亲自来换这个点心盒子。就是为了能够见杨大哥一眼。   谁知道好不容易跑出来了,人却不在。   “这个要看王家老爷准备留他多久了。”   似锦酒楼分工明确,掌柜万达忙着做菜,梅千张跑堂,邱子晋算账,高会负责一切杂物,而杨休羡则担任起了前往各个富户送点心的业务。   以他的口才和多年在锦衣卫的经历,想要摸清这几个大家族的底子,不过是时间问题。   多多听了,脸色突然一变,“哪个王家?是那个女儿都二十多了,还不曾出嫁的王员外家么?”   多多越想越有可能,着急得直接原地蹦跶,开始忍不住埋怨起万达来,“你,你怎么能让杨大哥去送点心呢?杨大哥怎么能干这种粗活呢?”   最关键的是,杨大哥一表人才,要是被王老爷看上了,要他入赘做上门女婿,这才怎么办啊。   “我不和你说了!我去找他去。”   不行,她越想越有这种可能。   为了防止杨休羡被别的女人“捷足先登”,多多决定先杀到王家去,给王家小姐一个下马威。   万达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突然发癫后转身离开,还不等将手上的这道菜炒完,就听到门外传来一片嘈杂的吵闹声。   “你,让开!”   “你才滚开!”   两个丫头互不相让地吵嚷着,周围一群男人在起哄,恨不得他们下一刻就掐起来才精彩。   “怎么回事儿?”   万达掀开帘子出来,就看到多多和一个不认识的,看起来也是个丫头的妹子正在对峙,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   “你就是万掌柜?”   那个妹子看到万达从里头出来,一把推开了多多,走到他的面前。   “我是……你是?”   “我是王员外家的丫头,我叫春兰。”   听名字应该个汉人姑娘,不过可能在广西这地方呆久了,作风大而化之。不似内陆的女子,收到闺训束缚较多,放不开手脚。   “啊,杨管事今天是去了府上,请问有什么事儿么?”   万达有些好奇地问道。   “我们老爷和杨管事聊的投缘。想留杨管事用午餐,也有可能连晚餐也一起用了,让我来给您通报一声。”   小姑娘说着,抬高下巴,故意瞥了多多一眼。   “我们老爷让我替他问问您,杨管事在京城是否有妻室?家里还有什么人?”   “这,这是什么意思?”   万达听得都愣了。   “自然是因为看中了杨管事啊。”   春兰说着,对着万达福了一福,“奴婢恭喜万掌柜了。要知道我们员外老爷在朝中可是有贵戚的,能和我们王家攀亲,以后您的‘似锦酒楼’在浔州一定前途无量。”   攀亲?   送个外卖而已,杨大人把自己给搭上了不成?   万达一脸震惊。   “胡说!”   不能万达反应过来,多多姑娘气的直接上手,抽出她腰间的小鞭子,对准春兰朝她的面上打去。   春兰尖叫一声,拉着万达的袖子躲到了他的身后。   多多不敢对主人的义兄弟无礼,急忙收回了鞭子。   “你,你把刚才说的话收回去!”   她指着春兰大声威胁道。   “呸!你算老几,也敢命令我?”   躲在万达的身后,春兰对着多多吐了吐舌头。   “杨大哥是我的!”   多多终于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   看到整间酒楼的人同时望向自己,多多姑娘很干脆地承认了。   “对,我喜欢杨大哥,我要嫁给他!”   正在算账的邱子晋连手中的毛笔掉下来都没有察觉到,而正在给人倒酒的梅千张差点把酒倒在客人的脑袋上了。   “你,不要脸!”   春兰闻言,一下从万达的身后跳了出来,“一个丫头,大言不惭!”   “大雁不馋?我本来就不吃大雁的!你馋,你才馋!”   虽然汉语水平还不能达到理解成语的水平,不过多多本能地知道这春兰丫头是在骂自己。   “你不要脸。”   “你家小姐才不要脸!”   “丑八怪。”   “你家小姐才丑八怪!”   两人插着腰开始进行低端的人身攻击,万达这下总算听明白了——杨休羡的魅力太大了,这才来到浔州府几天啊,就有女人为了争夺他而打起来了。   “啧……快把她们弄出去,这样还怎么做生意。”   万达心里觉得有些酸酸的,又沮丧又自觉可笑,没精打采地让高会出面,把这两个丫头摆平。   高会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男人,一手扯着一个丫头的后领子,就将她们都扔出了门外。   他还特别注意扔得远一些,免得打扰到了门口正在排队等吃饭的客人。   等到饭店打烊的时候,杨休羡这才姗姗来迟,拎着一个空荡荡的食盒进了酒店。   刚一进门,就看到所有人都用揶揄的眼光盯着自己,梅千张的眼神格外露骨,带着浓浓的看好戏的意味。   而万大人,则有些恹不拉几的,看到他进门后,居然眼睛朝旁边一躲,竟是不想和他眼神交汇似得。   “杨管事,王家的饭可香啊?”   第一个忍不住的果然还是梅千张。   这家伙今天端了一天的盘子,累的手都抬不起来了。看到杨休羡轻轻松松,好整以暇走进来的模样,着实有些不爽。   “不香怎么会连吃两顿呢。”   邱子晋今天也是数钱算账弄到眼花,他不知道是不是跟梅千张混的时间有些久了。感没感化梅千张还不谈,他自己身上居然开始带上了几分江湖习气,连胆子都大了许多,居然敢对北镇抚司的千户冷嘲热讽了。   高会虽然不做声,但是眼睛里分明写着三个字:看好戏。   “我……在王家打听到了一个有意思的消息。”   杨休羡感觉有些大事不好,虽然不知道在他不在店里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大事,不过决定还是先说正事,好让这尴尬的气氛快点破解过去。   他转身,将酒店的大门关上,众人见他确实有正事要说,也纷纷跟着上楼。   梅千张知道这时候自己该消失了,摸摸鼻子拿起扫把开始扫地。不过出乎他的意料,杨休羡叫他也上来一起旁听,说是有话问他。   “今天见的这个王老爷,也是做生意的。和汪正常年合作,关系紧密。”   众人心想虽然如此,但是他们两家的丫头可不像是关系很好的样子。   “这个王员外,就是专门课盐的。他在浔州城外,有上万亩良田。”   杨休羡略微有些兴奋。   之前他就想到了,汪正毕竟是瑶人,不管在广西势力如何之大,在朝内没有势力,必然做不了正规的盐商,只能贩卖私盐。   明代承袭宋代的盐铁专卖制度,商人们想要贩卖食盐,就必须取得合法的“盐引”。盐商们凭借盐引到盐场支取食盐,然后在指定可以贩卖的地区进行食盐买卖。   “盐引”这个东西,就是发家致富的宝藏。衣冠南渡之后,整个扬州地区,乃至江南地区能有如今的千载繁华,除了当地本身就是鱼米之乡,和当地盐业的发达,两淮盐商遍布全国也不无关系。   明代除了实施盐铁专卖,还实施“开中法”。   所谓“开中法”,就是因为边境苦寒缺少粮食和各种生活物品,官府鼓励各地商人前往边关开拓市场。   官府就以盐引为吸引,在商人们将粮食运输到边境的屯军之处后,从当地守军那里换取盐引,进行合法的食盐买卖。   “盐引”一物,将皇城,商人和驻地军地联系到了一起。   从开国至今,这个打开财富宝藏的钥匙,就被牢牢地掌握在各个皇亲国戚,位高权重的宦官和地方的封疆大吏的手中。   没有一点路子,根本接触不到这个生意。   之前那个春兰丫头不小心泄露了,王老爷朝中有人,就说明了一切。   现在杨休羡则得到了更进一步的消息。   王老爷不但朝中有人,军中有人,就连瑶民中也有人。   “这话怎么说?”   万达感觉好像隐隐约约地抓住了一些要点。   “你说的是说商屯吧。”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熟悉当地民情的梅千张。   “应该是有瑶人给那个王老爷种地。”   “哎?不是说商人负责把粮食运到边疆么?怎么是种地呢?王员外不是商人?是地主?”   邱子晋有些想不通。   “从内陆运粮到边境,一路上有多少消耗?还不如就地开垦田地,雇佣当地土人种田。这样一来,还能省去在沿路的奔波损耗。”   梅千张摇了摇脑袋,“我在广西多地都看到过。很多僚人,都为汉人的富商种地为生。”   那么最重要的问题又来了——这些从京城,或是从两淮地区远道而来的商人,本不应该在本地拥有田地的。   他们现如今在当地拥有的土地,被称为“商屯”,又叫做“盐屯”。是专门供给当地驻军粮草的明代特色产物。   于是不可避免地,由涉及到了另外一个明代特色产物……   “啊!又是流民!又是流民!又是侵占田地。”   万达听到这里立即就明白了,从京师到广西,绕了一圈,又面对上了老问题。   商屯设立的初衷肯定是好的,正所谓“召商输粮而与盐”,在当地屯田不但可以直接军队供应粮草,还能开垦边疆土地,减少荒地,一举两得。   但是开垦土地是需要人的,商人都是逐利的,雇佣没有身份的流民和人工价格低廉的僚人就成为了不二之选。   利用各种手段,兼并当地土人本身的土地,让他们成为自己的佃农,简直就是快速发展屯田的不二之选。   如此一来,必然有大部分的僚人失去了原有的土地,要么留下成为流民,给盐商们种地,成为黑户佃农。要么就干脆铤而走险上山,成为流寇。   不但如此,官盐的利润再高,也高不过私盐……   这位王老爷除了屯田和盐引的买卖,很有可能也和汪正一起,用自己的合法盐引为暗地里的私盐买卖开路。   甚至不排除,就连当地的守军,也参与到了这个拥有庞大利润的“买卖”中间去。   广西越是混乱,他们这些人才能够浑水摸鱼,利用当地官员走马灯一样来来去去,不能长久驻扎办案的间隙,为自己谋取利益。   如果是这样的话,之前府衙和府库被烧,被夺去了县印的浔州府桂平知县和藤县的知县们……他们死的,就有一些不明不白了。 第45章 哥哥弟弟   杨休羡的魅力无远弗届,不过才次日而已,王信王老员外居然亲自登门了。   趁着酒楼还在筹备午市的空隙,王老爷亲亲热热地拉着万达好一顿拉扯。   虽然是打着为春兰丫头昨日的无理行为道歉的名义,但是傻子都看得出来,这老头儿明显是看上了杨休羡这个金光闪闪的“未来女婿”。   这是亲自上门来探底了。   王老爷先是拉着万达好一阵问候他的义兄汪正,接着就开始打听杨休羡是否良籍,京中亲人家属的状况。   知道他乃是土生土长北直隶人,家世清白,只因为是庶出得不到重视,所以跟着来此地继承叔父家业的万掌柜闯天下。   相貌一流,人品过硬,也念过书,除了是庶出的身份不能改变,简直完美的一塌糊涂。   王老爷当即表示庶出好啊,我们就要庶出的。嫡出的儿子谁家舍得给人当上门女婿呢。   并且王老爷表示,其实他家中还有一个远房表亲王二姑娘在此借住。   说是表亲,其实早就出了“五服”。不过原是同一个村子里的罢了,原来也挺穷的,所以没什么联系。   因为她父亲做生意是一把能手,这些年来累积的家业渐渐起来了,特意来找王员外攀亲,想要拉近点关系。王员外这个人,忒是势利眼,见他在湖南江西那边生意做得确实有声有色,就恬不知耻地认下了这门亲戚。   王二姑娘小时娘死的早,他爹一直奔波在外无法顾家。刚好王大小姐也是独生女,干脆就把这八竿子打不着边的“表妹”接过来同住,两个女孩子也好有个伴儿。   这个小姑娘也是适婚的年纪了,今年十六岁,与万掌柜也算是才貌相当。她的婚姻大事,老头子也做得了主。   如果不嫌弃的话,不妨找个机会,大家双方都见上一面。   这里不比中原腹地,没有那么严重的男女大防。   虽然男女婚配也需要父母之言和三媒六聘,但是在婚前见上一面,互相确认一下相貌人品,还是完全可以的。   万达本来听到王老爷真的想要把杨休羡招为上门女婿,心里还有点不是滋味。   没想到这王老爷很是“野心勃勃”,居然想要“一举两得”、“一箭双雕”,将他们这对“主仆”全部收入王家做赘婿,一时之间,都忘记了要怎么回答。   梅千张端着茶壶在他们身后憋笑憋的全身发抖,不料王老爷人老眼不花,将梅千张上下打量了一通后,居然指着他问万达:这个小伙子今年多大了,可曾有过婚配?我看我家春兰丫头和他年纪相当,说不定也能凑成一对呢!   万达和梅千张闻言脸色大变,万万没想到盐商加地主的王老爷居然是个疯狂的拉皮条爱好者。   就这么点时间居然看上了他们店里的三个男人,他要是再坐一会儿,怕不是整个“似锦酒楼”上上下下都要被他拉郎配了?   梅千张吓得放下茶壶就跑。   走到前头,看到正在柜台上拧着眉头打算盘的邱子晋,拉着他就往门外走,邱子晋一脸茫然。   开玩笑了,这个王老爷连他这样的都看得上,要是看到了文质彬彬,貌若好女的邱子晋,还不扑上来连皮都吞了。   刚出门,两人正好看到从市场上刚买菜回来的高会。   虽然已经跑了两步出去,梅千张还是跺了跺脚,心想大家都是兄弟,虽然你小子长得跟我和邱书生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是万一王老爷瞎呢?把他家的厨娘介绍给你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于是他转身回来,左手拉着邱子晋,右手拉着高会,再一次呼啦啦地跑远了。   手里提溜着两条草鱼的高会:?   “万掌柜,见笑见笑了。”   约好了两天之后,由万达带着杨休羡和梅千张登门上王府拜访,趁着春光正好,逛逛王家这个驰名浔州城的园子。   “老夫也不想把家里的女儿们耽误到这个时候。实在是我家的这几个丫头们,都是过于出色。老夫私心想着此地偏僻,没有优秀的男子配得上小女。实在不行,今年晚些,我就把他们送回老家去,寻找中原的优秀男儿婚配。”   王员外怕万达怀疑他家姑娘的人品,好一番解释。   “万掌柜不要看我们住在浔州,就以为学了那些蛮人的粗鄙。我家女儿,那是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女红针织也是浔州城闺阁内数一数二的好。”   王老爷提起独生女儿来,满脸自豪,“老天开眼,把万掌柜一行人送来了浔州城。又让老夫在义结金兰的宴席上见到了杨管事……哎,可见老天爷还是垂帘我一片爱女之心的。”   “是,是,是……”   万达被他说的哑口无言。   走到酒楼门口,王老爷还是拉着万达的手不肯放,“万掌柜,我也给您透个底。我就只有小女一枝独苗,等杨管事入赘到我家之后,我的万贯家财,还有……还有京里的各种路子……”   他凑到万达耳边轻声说道,“早晚都是杨管事的。真的,说是入赘,但是杨管事这样的样貌人品,我和夫人喜欢都来不及,我们全家都会好好对待他的。这个你绝对放心。”   “这个吧……”   万达听了哭笑不得,“杨管事在京中是有父母的。我只是他的掌柜,不能决定他的婚姻大事啊。”   “哎,杨管事都愿意跟您从京城来到浔州了,家里还有嫡出的儿子可以继承家业,可见京里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成了婚,到时候跟父母去信,通报一声就行了。等生了孙儿,把他们从京城里接来浔州住也行啊。王家大的很,杨家所有的亲戚住过来,都不算大事。啊哈哈哈。”   王老爷看来是一门心思要和杨休羡结亲了,连孙子这层都想到了。   “万掌柜,至于我那个远房侄女。你放心,也是家大业大的。她家虽然在浔州没有产业,但是在她爹在湖广的生意做得极大。配万掌柜,绝对是绰绰有余的。”   这王老爷怕万达觉得自己受了委屈,还特意补充说明了一下。   万达无奈点了点头,一路将王老爷送到了路口,这才折返回了酒店。   也好,依照他们昨晚的商谈,不管是王员外的“商屯”生意,还是有可能和汪正私下交易的私盐买卖,必然存在账本之类的证物。只要拿到了账本,就能坐实他们的猜测。   有梅千张在,不怕偷不出来。   只是他们不知道这账本被放在王家的什么地方,两天后的“相亲会”正好给了他们登堂入室的机会,可以好好地进入王家后宅打探。   至于汪府那边,有万达这层关系在,以后进进出出的,想要找个东西,还不是手到擒来。   只是王老爷这边,却是要不得不牺牲杨休羡的“色相”了。   送走了王员外,万达一进门,就看到杨休羡满脸无奈地站在门口,和他面面相觑。   “恭喜杨管事了。”   万达心里酸溜溜的。   刚才是为了应付王老爷才摆出一副客气的笑脸,如今见到这位王员外未来的“乘龙快婿”,就不想再装模作样了。   “龙王赘婿,前途无量。”   他阴阳怪气地说道。   “那我是不是也要恭喜万掌柜了?王二姑娘和你年貌相当,父亲在湖广也有产业……”   虽然杨休羡听不懂龙王梗,不过万达言语里的酸味他却是闻的明明白白。刚才他在厅外听的清楚,这王老爷是打算把“似锦酒楼”上下通吃了。   小家伙不高兴了,而他居然有些小小的开心。   万达今日若是表现的若无其事,大大方方地接受自己被别人看上的事实,才真的让他伤心呢。   闻闻空气里这酸气扑面,至少说明自己不是单方面的相思吧?   杨休羡试探性地走到万达身后,看着他头上那根因为沮丧,现在有些恹恹的呆毛,一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万达的身体微微一颤,没有推开。   “做什么?”   万达侧过头,看着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修长手指。   武人的手生的再漂亮,掌心和关节处,还是不免会有一些薄茧的存在。   尤其是杨休羡这样常年握惯了刀子的,食指和中指的指腹处结成的茧子,无时无刻不在透露这个人曾经过着如何刀口舔血的生活。   也正是这样,万达才一下子回过神,提醒自己刚才说的过分了。   不过是任务而已,就跟自己之前穿女装去“妙音庵”卧底一样,所以他刚才那样失态是在做什么……   万达暗骂自己不懂事,没精打采地耷拉下了脑袋。   说到底,自己和王老爷也没什么两样。都是不可能达成的一片单相思而已。   人家王老爷生的好歹是女儿,自己算什么……六百年后的小基佬,居然肖想人家堂堂锦衣卫千户。还越来越当真了。   说来也真的可笑,这两人分明早就对对方有些意思。偏偏都是碍着世俗的眼光,不敢一早表明自己的心意。   明明成天间地在一块,几次办案,都是出生入死,从北京到南疆,携手而进,无人有片刻的后悔的后退,如今为了一个王老爷的“提亲”居然生出不快了。   杨休羡按着万达的肩膀,肉眼可见他越发没精打采起来。他内心一慌,正想要对他解释一二。   此刻,门外传来一声小孩子清脆的笑声,两人双双抬头,就看到一个圆滚滚的小胖子尖叫着朝着万达方向飞奔而来。   “素素!”   小汪直借着助跑,一下子跳到了万达身上。   他平日里和父亲汪正这样嬉闹惯了,却不知道他万达“素素”这小胳膊小腿的,和他父亲伟岸的身型那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万达感觉自己是被一颗小炮弹给直接击中了腹部,他两只手握着小胖子的胳膊,整个人一个不查,往后倒去。   “啊……”   万达看着自己都能看到天花板上的横梁了,顿时大惊失色。   下一刻,一只有力的大掌一把揽上了他的肩头,另一只火热的手掌扶在了他已经开始下坠的腰杆上。   万达整个人半躺在了杨休羡的怀里,他看着杨休羡从上而下俯看而来的慌乱眼神,瞬间僵直。   四目相对,彼此之间的眼神都深深印入了对方的眼底。   那是太深太杂的复杂情绪,有迷茫,有无措,有微微的心疼,和更多浓的都化不开的深情。   两人都被对方眼底的这抹无法言喻的底色震惊了,都忘记下头还有个哎哎乱叫的小胖墩,就这样保持着堪称可笑的姿势,当场定住了。   “哎呀,少主人,万掌柜可经不住你的分量。”   盘光和盘兴两兄弟一进门,就看到他们三个这可笑的一幕。   见到外人来了,万达这才如梦初醒,站稳了之后,不好意思地对着杨休羡轻声道谢,然后弯下腰,摸了摸汪直的小脸。   “哎呦,你叔叔我的老腰差点要断了。下回可不能这样了。”   他蹲下身,将汪直抱了起来。   发现这才几天不见,这小胖子怎么好像又胖了一点?难道是这几天天天吃他做的点心的缘故?   “素素。”   因为梅娘在家里都是同他说瑶人的话,家里的汉人仆人大多数也说的也是当地的土话和瑶话,所以太复杂的汉语小汪直听的不是很明白。   不够他喜欢听素素说话,素素甜甜的,素素说话的声音也是甜甜的。就跟素素做的好看的点心一样。   “万掌柜,不好意思了。我家小主人还不太懂事。”   盘光见万达没事,抱歉地对他拱了拱手。   “哎,万掌柜,你今天不开店么?你的伙计和账房先生呢?”   两兄弟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店堂,发现马上都要开店了,怎么偌大酒楼里只有万达和杨管事两人,有些好奇地问道。   万达庆幸还好那些人不都在,不然被看到了刚才的一幕,该有那多丢脸……   想着,万达心有余悸地暗暗吐了吐舌头。   杨休羡笑了笑,转身去给大家泡茶。   “不用忙,我就是来送请帖的。”   盘光摆了摆手,示意杨休羡先别去。   万达看着这封大红色的喜帖,有些不解地问道,“大哥是有什么喜事么?”   “下个月是少主人的生辰,因为不是整数生日,也就不请外人了。就请了族里的老少和亲戚们。”   盘光笑道,“到时候万掌柜一定要赏脸啊。”   “阿直要过生辰了呀。你今年多大了呀?”   万达亲了亲汪直红扑扑的脸蛋,汪直咯咯笑着,听了盘光的翻译,对着万达伸出右手,先比了一个“五”,又伸出左手,加了一个“一”。   “六岁了啊。”   万达心想这汪大当家还真是宠儿子,不过一个零碎的小生日还要发帖子请客。不愧是等到四十岁才等来的“老来子”。   说话间,梅千张等人在外头逛了一圈也回来了,看到汪直,他本来轻松的表情一下子僵硬起来。   一时之间,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迟疑了一会儿,转身往厨房方向走去。   “哥哥。”   汪直看到他,倒是眼睛一亮。   他记得那天在庙会上,这个小哥哥给自己蜜饯吃,而且他还会说瑶话,让小汪直不由得对他倍感亲切。   听他喊自己“哥哥”,梅千张身形猛地一僵,他咬了咬唇,有些愤恨地说道,“谁是你哥哥?别乱认亲戚。”   小汪直听出他言语里的愤怒,无措地睁大眼睛,呆呆愣在原地,不懂这个哥哥为什么突然对自己那么凶。   “喂,你做什么?居然敢这么对少主说话!”   跟在盘光身边一直不做声的盘兴,见到梅千张不过是个跑堂的,居然敢用这种态度对待他的小主人,冲着他怒喝一声。   梅千张挑衅地转过身来,耿起脖子,用那双黑黝黝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盘兴。   “你想怎样?”   “我想揍你!”   盘兴举起碗大的拳头,一把抓住梅千张的衣领,“别以为你是万掌柜的下人,我就不能动你。”   他的拳头还没有凑到梅千张的脸上,就被旁边伸出的一只蒲扇大手给捏住了。   梅千张惊讶地看着一边,只见高会上前一步,单手握住了盘兴的手腕,虽然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死人脸,不过嘴角微微向下,看来是生气了。   只是他生气的表情,配着左手上提溜着的两条不停甩着尾巴的大草鱼,显得有些滑稽。   盘兴惊讶于高会的力气之大,也起了好胜的心思,用力地想要抽回自己的胳膊。高会不甘示弱,也拧着眉头,用力地捏着他的手半点,不肯退让。   双方露在袖子外头的两只粗壮的胳膊,都是青筋毕露,遒劲纠结。   而邱子晋,虽然人还不及自己高,面对高大的盘兴简直就根一颗小白菜似得,也毅然决然地伸开双手,插在自己的盘兴之间。   邱子晋小嘴紧紧抿着,一双细长的眼睛,愤怒中带着几丝害怕,却依然用自己瘦弱的身体守护着身后刚认识不算太久的同伴。   你们两个……   梅千张惊讶地看着他们两人。   一种从未有过的激烈情感在他的心中激荡。   自从“出师”之后,他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的“一枝梅”。   他没有家人,没有归处。   往日里所谓的“朋友”,也不过都是偷鸡摸狗的酒肉朋友。平日里都信誓旦旦,要肝胆相照,官兵捕快一道,还不是纷纷做鸟兽散。   干娘的那个小屋,是他自己给自己造的一个最后的港湾。   让他知道这天地之大,他梅千张还是有来处的,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记得自己,惦念过自己。   然而现在……   梅千张看着眼前围在自己面前的两人。   这个大个子死人脸,天天和自己过不去,听得万掌柜的教唆,跟看犯人一样监视自己。不准干这个,不准干那个,赛过牢头似得,无趣极了。   邱子晋这个小书生,平日看到他在后院帮忙掌柜杀鸡杀鱼都会吓得蒙眼就跑的胆子……   这两个今天居然会为了自己出头。   一股暖流涌上梅千张的胸口,他活到二十年,还是头一回有这样的感觉。   他眼圈一红,鼻子微微抽动了一下,居然有要落泪的冲动。   “这是做什么呢?大家都是一家人。哪里就要动手了。”   万达先是唬了一跳,然后急忙上前将他们分开。   “哎,梅千张也太小气了些。”   杨休羡之前听懂了个大概,似乎是梅千张不满被小汪直叫做“哥哥”才有了这样的一场纠纷。   “也是,他若是做了小汪直的‘哥哥’,那掌柜的不就成了他的‘叔叔’了?”   此话不说还好,杨休羡刚说出口,梅千张本来已经稍微缓过来的表情居然一下子变得铁青。   他看了看一脸莫名的万达,又低头看了看瞪大眼睛,不自觉地将手指塞进嘴里,正歪着脑袋看他的小汪直,突然用力地跺了两脚地板,气鼓鼓地转身往厨房里去了。   “小孩子……不懂事,别管他。”   万达尴尬地说道。   看到梅千张走了,高会也放开手,撸下袖子,淡定地转到后面杂院去,将两条草鱼扔进了水缸。   盘兴一把将邱子晋扒拉到一边,跟他一块走了出去,兴致勃勃地上下打量了高会一圈。   “你是万掌柜的护院?好男子汉!走,我们去外头切磋一下。”   这瑶人的汉子,最是佩服像高会这样伸手非凡的铁骨男儿。   刚才才一交手,他就看出这个大个子绝对不是花拳绣腿,身上绝对是有一把功夫的。   一时间,盘兴不由得手上技痒,好武的心蠢蠢欲动起来。   高会转头看了一眼万达,后者对他挥了挥手,他这才木讷地点了点脑袋,指着外头的空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这边请。   看到两个武力狂热疯子去外面打架了,邱子晋这才放下都抬酸了的胳膊,同盘光告了声罪,走到厨房去找梅千张去。   “万掌柜,你的这些伙计都……挺有意思。”   盘光哈哈笑道。   万达尴尬地挠了挠脑袋。   “来,这边请喝茶。”   杨休羡正好将茶端了过来,三人还是落座,开始攀谈了起来。   小汪直绕着他们走了两圈,看到素素和大人们都在说话,不能陪他玩,不免有些无聊起来。   他迈开小短腿在大厅里兜了一圈,就转到厨房旁放杂物的院子里去了。   这个小院子是酒店堆东西的地方,靠着墙壁的地方有一排竹笼,里面养着这几日做菜要用的母鸡,鸭子和小兔子。   竹笼旁堆着成堆的白菜,青菜和其他的时蔬。   小汪直兴奋地拿起一根菜叶,一会儿喂喂小鸭子,一会儿喂喂小兔子,开心得不得了。   手上的菜叶很快被吃光了,小汪直拍了拍衣摆上的泥巴站了起来。   一回头,一个比他身体还要高的大水缸就在后头。   汪直踮起脚,扒着水缸的边缘伸出脑袋往里头看去,便看到了高会刚才买回来的两条大草鱼。   除了两条草鱼,这缸子里面还养了不少鱼虾,把汪直的眼睛都给看直了。   家里虽然也有院子,院子里也有池塘,养着不少名贵的鲤鱼。但是娘和多多姐姐从来不让他靠近水边玩耍。一看到他靠着池子,就会急忙把他拉走。   “鱼!”   汪直开心地拍了拍手,然后下意识地往后头看去。   发现这里既没有娘,也没有多多,这才兴奋地拍了两下水缸的边缘。   “鱼!鱼!”   他从地上又拣了一块烂菜叶子,踮起脚往水缸里扔进去。   果然,很快就有一条鱼浮了上来,长大嘴巴想要把菜叶吞下去。无奈菜叶太大,草鱼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在水面上吐出了一串泡泡,把汪直逗得咯咯直乐。   很快,小朋友就觉得踮着脚实在太累了。   他回头看了一圈,就看到在挂着大蒜的屋檐下面,有一个平时高会坐着砍柴的小板凳。   吭哧吭哧地搬过小板凳,汪直抬起脚踩了上去。   果然,这下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鱼缸里的大鱼和小虾了。   他将漂浮在水面的菜叶拎了起来,撕成小片,一点点地喂鱼,看到两条大鱼嘴巴张张合合,小家伙兴奋得手舞足蹈。   后院的地面本来就不平整,小脚在小板凳上上上下下地蹬着,汪直突然没有撑住自己,整个人大脑袋朝下,往水缸里头跌去。   汪直吓得长大了嘴巴,充满了土腥味和鱼腥味的缸水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涌入了孩子的口鼻。   他胡乱地挥动着胳膊,奈何水缸的空间太小,虽然汪直拼命想要直起身子,却无法将脑袋抬出水面。   梅千张走进厨房,对着灶台呆呆地站了一会儿。   哥哥……   他叫他“哥哥”。   梅千张有些无措。   他慌乱极了,虽然他知道,那个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以为他不过只是一个街上,路边出现的大哥哥而已。   但是那两个字,却像是一个重达千斤的秤砣,一下子砸进了他的心底,把他整个人都砸懵了。   那么一个漂亮干净,白白胖胖的小少爷,居然是自己的弟弟。   这太可笑了吧。   梅千张望着放在灶台边的红木食盒,就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来,那天他跟着两个僚人来带汪家的后院,听了一段他们的谈话。   想要转回去的时候,却不巧遇上了一群正在给后面送菜的丫头们,其中就有那个凶巴巴的多多姑娘。   鬼使神差似得,他跟上了她们的脚步,一路走到女眷住的后院。   后院里静悄悄的一片,他看到多多姑娘端了一碗米粥走进一个套房,他觉得没意思,想要回去,却在院子和走廊的交界处,看到了一副挂着的梅花图。   那是一幅红梅,花瓣娇嫩,却隐含着一股孤高之意。枝干虬结,更显隐士风度。这是一树他再也熟悉不过的梅花……   二十年前,桂林府的行院。   梅娘走了,走之前把所有的银子都分给了小姐妹,把这些年积攒的首饰、头面都送给了蓝大娘子,请她看在自己这么多年和她的情分上,照顾自己的儿子。   梅千张小时候也问过蓝大娘子,自己这个“梅菜豆腐干”的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简直太难听了。   蓝大娘子就打开那副她娘年轻的时候画的红梅图,指着上面提的一首唐诗跟他说,他的名字就是从这首韩偓的《厌花落》的诗里来的   书中说却平生事,犹疑未满情郎意。   锦囊封了又重开,夜深窗下烧红纸。   红纸千张言不尽,至诚无语传心印。   但得鸳鸯枕臂眠,也任时光都一瞬。   这是一个徘徊在欢场中的女子,对情人和未来的期望。   她就是这枝标高的梅花,却不幸流落风尘。期望那个她寄去信笺的人,能够将她带走,远离这处污淖之地。   那副红梅图,还有“梅千张”这个可笑又多情的名字,便是梅娘唯一留给他的东西了。   那副图,梅千张看了二十多年。每一点花瓣落笔的笔触,每一根枝条蜿蜒的走势,每个字的字迹,他都再熟悉不过了。   在下定决心,要做“义盗一剪梅”的时候,他就将那副红梅图里最漂亮的一枝梅花摹写了出来,作为以后“行侠仗义”后留下的标记。   所以,虽然眼前的这副画没有提诗,画的和二十年那副也不尽相同,但他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这是梅娘的画作,这是他娘亲画的!   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幅画的落款——汪梅氏作于浔州汪园汪梅氏?   汪梅氏!   梅千张顿时心神大乱,差点脚下一滑,碰到了走廊下摆着的一盆文竹,弄出好大声响。   顿时房间里想起了多多姑娘的呵斥声,和一个女人柔弱的疑问声。   不远处的仆妇和守卫们也赶了过来。   家丁居然还带着狗!   那大黄狗闻到了生人的味道,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对着梅千张的小腿就要咬上去。   幸好他为了以防万一,刚才过来的时候用油纸包了一个大鸡腿。他登时丢下鸡腿,翻身上了屋顶。   那大狗只顾着低头吃鸡腿,等家丁们都赶到的时候,梅千张已经从屋顶绕道了前头,若无其事地走到了正在热热闹闹吃酒跳舞的前院,坐回了原来的位子上。   那天他喝了很多的酒,想要把自己灌醉。   但是不管他怎么喝,脑子却始终保持着清醒。   梅娘还活着,梅娘还在广西,梅娘就在浔州的汪府,她嫁给了汪家人!   这一切的可能都让他激动又哀伤。   小时候,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有朝一日他的娘亲会回来找他,将他从那个花花绿绿,却龌龊不堪的世界里拯救出来。   娘会很心疼地摸着他的脸说:娘来接你了,娘来晚了。对不起,小千。   然后他会抱住娘亲的脖子,告诉她,他是多么想她,每天梦里做梦都想见到她。   他会跟她说:没关系,娘来了就好,我好想您啊。   但是她从来就没有来过,在他被同龄人骂狗杂种的时候,在他打碎了行院里酒杯,被客人骂婊子养的时候,在他生病的时候,在他第一次偷钱差点被官府抓进牢里的时候……   没有,都没有,她没有来过……   他甚至怀疑,他的娘是不是早就死了。   不然一个女人,怎么会忍心丢下儿子二十多年不管不问,连一封信都不曾来过呢?   现在他才知道……   她没事,她也没死,她过的很好。   嫁给了广西第一有钱的富商,有了敬爱她的丈夫,有了可爱的孩子,有了万贯家财,有了成群的仆从。   她什么都有了。   所以,她不需要他了……   泪水不自觉地从脸颊滑落,梅千张咀嚼了一下汪直嘴里的那一声“哥哥”,觉得自己真的可笑极了。   他就是块烂泥,一块连母亲都不愿意多看一眼的烂泥,怎么会是那样金尊玉贵小公子的“哥哥”。   “梅千张,你怎么了?”   邱子晋轻轻踏着脚步走了进来,虽然是背对着他,但是他分明看到了梅千张擦眼泪的动作。   “没事……”   梅千张慌乱地抹了一把脸,不想用这样的表情去面对邱子晋。   我是谁?   我可是大名鼎鼎的“义盗一剪梅”哩!怎么可以让别人看到那么丢脸的一幕。   “高会买的什么鱼,这么会扑腾。”   杂院就紧贴着厨房,听到外面的声响,梅千张故意躲开邱子晋,往外头走了两步。   然后,就看到了让他心脏差点停止跳动的一幕。   “阿直!”   他快步冲到水缸边,拎着小家伙的后领子,将他一把提溜了起来。   小汪直被呛了好大一口水,鼻子和耳朵里也都浸满了脏水,整个上半身都彻底湿光了。   突然,他感到一阵天昏地转,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感到自己大头向下,裤子被梅千张一把拉了下来。   “让你玩水!让你玩水!你差点死了知不知道!”   梅千张把他架在自己的大腿上,对着汪直的小屁股“啪啪啪”地就打了下去。   “哇!”   汪直“噗”地张嘴,把喉咙里灌满的脏水都吐了出来,然后呜哇一声哭了出来。   “你要是死了,你娘要多伤心啊!”   梅千张边打边哭。   “以后还敢玩水么!还敢么!”   “哥哥对不起!”   汪直哇哇大哭起来,“阿直再也不敢了。”   众人闻声纷纷冲入杂院,看到的就是梅千张抱着浑身湿漉漉,屁股蛋子还露出一半的小汪直,两个人相对大哭的一幕。 第46章 相亲失败   驶往浔州的客船上,覃昌内穿天青色书生道袍,外头罩着同色披风,头戴纶巾,脚踏白底方头鞋,正坐在船舱里看着手中的折子。   他本身就长得风流俊俏,虽然是个内侍,在皇宫的女官和宫女之中却是极有人气。   如今脱去了内侍穿的官服,换上最近苏州那边流行的书生的装束,更是显得风流倜傥,玉树临风。   要说和普通的书生有什么区别,除了他对待女性的态度比常人来的更加温柔小意,最明显的地方,就是身边带着的这把佩剑了。   作为从小和万贞儿一块长大的伙伴,覃昌从小也是个喜欢舞刀弄剑的。小时跟着万贞儿一起在御马监刘公公那里学习马上功夫和剑术,之后两人更是经常在宫内表演舞剑给小皇帝看。   可能和他身上的蛮族血统有关系,覃昌从小就比别的小内侍来的活泼好动些,也不认生。已经过世的孙太后每每看到他,都戏称他是个南蛮来的小皮猴。   可他们相比,朱见深从小身体就不是很好。   因为小时候经常受惊的关系,至今半夜里还有惊惧抽搐的毛病,每次发作,都需要万侍长在身边不停按摩安慰,才能睡得安稳。   哪怕现在已经登基两年,宫内也有了其他的后妃,这个毛病却是半点都没有更改。一旦发病,不管今夜宿在哪位娘娘宫里,都会被送回昭德宫,在万侍长的抚触下幽幽睡去。   覃昌遭遇家变,被掳进宫后,净身成为了内侍。这被子早就不想那些个男女之事了。   只是因为从小跟在朱见深和万贞儿身边,一路看着他们走来,知道他们之间有多么情深义重。每每见此,都不由得羡慕陛下和娘娘的感情深厚,早就超越了身体的情欲,升华为恩情和亲情。   在宫里的每天都是为帝妃情感流泪的美好一天。   一路而来,覃昌在船上不是舞剑,就是翻看这封朱见深让他特意抄录下来的《平叛方略》不是之前邱翰林写的那篇,是之后韩雍韩大统领写的。   这篇方略被皇帝陛下反复阅读了数天,后来又吩咐覃昌誊写下来。   按理说,这种已经拟票批红的折子,下一步就应该发回内阁和六部执行了。   再不然就是被驳回,彻底弃之不用,到底为止。   但是偏偏这个折子,被陛下留中不发,至少在覃昌出发前往浔州之前,还搁置在陛下的案头。   这个举动,就耐人寻味了。   覃昌打开奏折,再一次看着他几乎都能倒背如流的这段文字   湖广之乱,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乃积疾成癖也。雍虽未至广西,然曾攻略于闽越之地,其民其地,与湖广多有类似。   盖民之乱者,大致有“三害”。   其一,自开国初,功勋皇亲奏请土地掠为私有,加之当地豪强驱民占田。使民或无地可附,或徭役不均,破产败田,遂成流民之乱。   其二,天顺以将,连年天灾。闽越、川陕,鲁豫流民暴增,流入荆襄、湖广多地。流民多聚,无计可生,于是动乱频生。   其三,广西流寇,自赵宋以来,危害已久。至我朝,流害愈甚。盖当地官员守备,消极抵抗,隐瞒军情。乃至官匪勾结,以图民脂民膏,大发国难之财。上瞒天子,下欺黎民,危害一方。   此“三害”日久天长,积疾难返,如今则一发而不可收拾。遂成我朝东南之大患也。   今,国朝虽固,然则北有鞑靼女贞之患,西有河套瓦剌之争,若西南不平,中原腹地恐危亡矣!   这个韩雍,用词如此惊悚——“恐危亡矣”。   是说大明朝朝不保夕,即将亡国么?   难怪被留中不发。   若是下发到内阁六部,岂不是要惊骇到整个朝廷?   这后面一段行兵方略先不谈,就前头叙述的“三害”,已经够让皇帝胆战心惊了。   除去天灾一条,实在无可奈何。   剩下的是什么?   贵戚皇亲迫害百姓,还有就是官匪勾结。   这个韩雍,难怪能文能武,功勋卓著,却又多次被弹劾。   才过四十的年纪,已经是宦海沉浮,几上几下——这个人实在是太敢说了!   覃昌头疼地拍了拍脑袋。   如果没有估计的话,陛下把韩雍的《方略》“留中不发”,却没有在对他的人事任命上有半点动作,恐怕内心已经是承认其“速战速决”、“其中兵力,直捣黄龙”的策略是正确的了。   既然皇帝不反对,作为主将的赵将军也不提反对意见,以韩统领的脾性,恐怕之后的战争中,就会采取这折《方略》所描述的策略了。   虽然还有两位监军太监在兵部,恐怕之后怀恩应该会怕东厂的番子前去敲打一番。让他们认清事实,不要违背了陛下的意思。   “小国舅啊小国舅,看来陛下故意放你去浔州,就是为了去搅乱那边的浑水的。”   如今已经是五月,按照“速战速决”的方针,如果顺利的话,恐怕年内这场战役就会结束。   现在南京那边的兵部已经准备开拔,差不多七月初就能到达广西。   这两个月的时间,也够万镇抚在那边搅的天翻地覆了。   覃昌把折子放在小案上,修长洁白的手指,在“官匪勾结”,“隐瞒军情”这几个字上反复摩挲。   浑身湿漉漉的小汪直在酒楼换了干净衣服,一脸不情愿地被盘家兄弟带回了汪府,提前结束了他好不容易出门放风的短暂旅程。   盘兴先行一步,回家告知小主人在外头出了事。   主母梅娘听说了,急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倚在门边不停地往外头看。   在二门边见到身穿大人衣服,两只袖子长的可以舞起来,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肩膀上的小汪直,梅娘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怎么样?呛到了没有?冷不冷,害怕不害怕啊?”   梅娘抱起孩子走进房间,放到床上。   将他转了一圈,发现汪直脸蛋红扑扑的,也没有受伤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   小汪直已经在酒店里洗了热水澡,万达还给他洗了头发,换了衣服,如今身上暖洋洋的,早就把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给忘得七七八八了。   为了安慰这个小胖子,“似锦酒楼”上下一阵忙活,先不提万达拿出了早就做好准备送到汪府的糕点,就连邱子晋都把自己珍藏的蜜饯梅子给贡献了出来。   小汪直刚才坐在放满热水的浴盆里,一手拿糕饼,一手拿果子,身后是用毛巾给他轻轻擦头发的素素。   漂亮的邱哥哥和小千哥哥趴在浴盆边给他嘘寒问暖,他整个人美得仿佛都要上天堂,根本不想回家。   “这万掌柜也真是的,说起来还是‘叔叔’呢,怎么连个孩子都看顾不好!”   多多姑娘将万达抱到床沿边坐下,然后拿出梳子,给汪直系上围兜,要给他梳头。   “他们毕竟都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何尝带过孩子呢?难免有些疏漏。”   梅娘心里也有些怨气,只是不好明说出来。   今天幸好儿子没事,若是出一丁点差错……梅娘都不敢想象,这个她期盼了十多年才有的儿子万一出了事,自己将会如何。   二十岁那年,她被汪正赎身,带离了桂林府。从此跟着他走南闯北,看着他从一个普通的商人,成为广西最有权势的男人之一。   汪正对他一片痴心,哪怕她进门三五年后,一直一无所出,都未曾更改。   她也曾劝说丈夫纳几个小妾,好早些开枝散叶。自己的身体,怕是在欢场中已经被折磨废了,无法再为他诞育孩儿。   但是汪正却执意不肯,说此生若是他汪正有孩子,那一定是和梅娘所出,坚决不肯纳妾。   好在苍天怜悯,终于在六年之前,她生下了阿直这个可爱的孩子,填补了这十多年来对于汪正的愧疚。   距离她生下上一个孩子,已经足足过了十多年了……   一想到“那个”孩子,梅娘不觉恻然。   “少主人之前再顽皮,也是在家里。出门在外,都乖巧的很。说到底,还是那群男人太粗鲁了,不会看小孩。”   多多明显是有些迁怒了,梳完头,她有些粗鲁地从汪直身上扒下他身上那件万达的外衣。   因为酒店没有合适的裤子,小家伙只穿了上衣,现在下头空荡荡的。好在他人还小,不懂得什么,还在快乐地扭来扭去。   多多姑娘那么生气,主要是刚才盘家兄弟回来的时候,提到了一嘴。   说两天后王员外家将会举办相亲宴,王老爷居然一下子就看中了万掌柜,杨管事和那个会说瑶话的酒楼跑堂三个男人。   届时万掌柜会带着酒楼的人一同去赴宴。   “这个万掌柜……就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   多多一边给换衣服,一边看着卷在床边的万达的衣服,恨不得上去踩两脚。   王家那大小姐,在浔州城的彪悍名气可不比她多多姑娘好到哪里去。   万掌柜连这样的人都乐意塞给杨管事,人心都黑了。   “哎呦,疼!”   多多碰到了刚才被揍了一顿的小屁股,小汪直顿时歪过脑袋,呲牙咧嘴地说道。   “哪儿疼?娘看看。”   梅娘回过神,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拉着汪直问道。   汪直指了指光溜溜的屁股蛋子。   “屁股怎么会疼?”   多多奇怪地和梅娘互视一眼。   然后她们按下汪直的后背,就看到了白白的屁股蛋上硕大的两块淤青。   汪直的皮肤本来就特别白皙,更别说小孩子的皮肤有多娇嫩了。洗澡的时候被热水一泡,那几块青到发蓝乃至发黑的淤青就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这怎么回事?不是掉进水缸么?怎么屁股还肿了呢?”   梅娘心疼坏了,纤细的手指触碰到肿胀的淤血上,都不敢按下去。   “哥哥打的。”   汪直倒是不以为意。   素素说了,小千哥哥是为了他好才打的。虽然打在他的小屁屁上,但是哥哥和素素的心都比这个疼一万倍。   汪直揉了揉小屁股,心想比这个还要疼上一万倍该是多疼啊。看来还是哥哥比较疼,那就算了吧。   “哥哥?哪个哥哥?万掌柜的下人居然敢打你?!”   多多勃然大怒,立马起身。   “是小,小千哥哥……”   汪直害怕地拢住双手,缩到床角。   “我现在就去揍他!”   多多摸了摸腰间的皮鞭,就要出门。   “你要去揍谁?”   汪正迈着大步走了进来,看到怒发冲冠的多多,冷冷地说道,“抽你主人的义兄弟么?”   “不敢……”   多多从小就跟在主人和夫人身边,虽然她的性格有些大而化之,不过看人脸色还是会的。   见到汪正面色不虞,多多急忙闭上嘴巴,退到一边。   “他不该打么?大人说话,小孩子就应该站在旁边听训。莫说是汉人,瑶人家的孩子都是如此。谁曾像他如此不懂规矩。”   汪正指着汪直怒气冲冲地说道。   今天的事情,盘家兄弟刚才在前头都已经给他说过一遍了。   还不都是阿直他顽劣,自己跑到后院去喂鱼闹得。   幸好有那个叫做“小千”的孩子出手相救,不然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   算起来,这都是万掌柜一行人第二次救下阿直了。   她们两个倒好,还想去打人家,这是要恩将仇报么?   “他今天敢玩水,明天就敢去放火。不打他一顿,长长记性,将来如何了得?”   要他说,这孩子就是平日里管教的少了。   他娘也好,身边的那些仆人们,侍女们都只知道一味宠溺,捧在手心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   莫说她们,自己又何尝不是?   汪正看到小汪直被他骂的吓得眼泪汪汪,缩到床角的可怜模样,也暗骂自己一声: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老来得子,难免宠的无法无天。   “你又何必如此大动干戈。你看,孩子都吓坏了。”   梅娘心疼地搂着瑟瑟发抖的小汪直,柔弱地说道。   “哎……他将来是要继承我家业的。我不求他将来上进,能更加富贵。只求他守成就好。他现在这个样子,哪里有我瑶家好男儿的半点模样?”   汪正想到这里,痛下决心道,“他够大了,应该要念书了。字都不认识,将来怎么看账本,更别提走南闯北,结交官员了。”   下个月过了六岁的生日,阿直也该开蒙念书了。   “可是,阿直他连汉话都不会说……怎么念书。”   梅娘有些惭愧地说道。   按理说,她自己教导儿子汉文就行,   都是她平日里都太娇惯他了,根本做不了严师。甚至为了配合阿直的习惯,主动和他说瑶话。闹得孩子都要六岁了,嘴里还是一口土话和瑶话。   “我想过了。义弟那里的那个账房先生,据说原来还是个秀才,是考过功名的。我想让他教儿子汉话。还有那个高会,身手比盘兴都要好,教阿直武功,再好不过了。”   既然要和万达结拜,汪正自然已经把这行人的家世背景都打听的清清楚楚。   万星海,万掌柜是山东人,厨艺是家传的。原来的“似锦酒楼”老掌柜是他的叔父,他是为了继承家业从京师南下的。   杨广怀,杨管事是万掌柜的好朋友,北直隶人,军籍。因为是庶子,为嫡母不容,虽然满身才华却不能施展,跟着万掌柜一同南下闯天下。   漂亮的小书生丘尔,江西人,家里是做生意的。原来是个秀才,不过之后就屡试不第。在京中认识了万掌柜后,跟他一同南下。等再磨炼两年,应该还会重返考场。   梅千张,原来是丘尔的书童,也是江西人。从小跟着丘尔的父亲在外闯荡做生意,能说多地的土话,很是伶俐。   至于那个身手不错的高会,是原来万家的护院,老实不多话,是个踏实的好男儿。   这五个人各有所长,各个都是磊落的堂堂男子汉。   加上酒店里又没有女眷,让他们来教导自己的儿子再好不过了。   什么男人教不了孩子?他看就应该让他们来教他!   见丈夫把汪直开蒙的事情安排的明明白白,梅娘也不多话了。   她再心疼而已,也知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能只被困在深闺后院之中,长于妇人之手。   也难得儿子和万掌柜一行人也投缘。   “既然如此……等下回阿直做生日。我一定要当面好好谢谢万掌柜,还有那个……小千兄弟。”   梅娘点了点头说道。   之前是因为身体抱恙,所以不能出面。   既然现在已经好了,她不管是作为人家的“嫂子”,还是作为汪直的“娘亲”都没理由不见见万达一行人了。   “真的?我以后能常常去酒楼找素素了么?”   小汪直本来还怕的不行,但是听到后头,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什么是“开蒙”他不知道,他就听出来以后能经常去找素素和素素店里的哥哥们玩了。   “对!等下月底你过了六岁生日,就能天天去酒店看你的‘素素’了!”   汪正看着儿子的眼睛里都要冒出星星了,好笑地点了点他的鼻子,吩咐多多快点给他穿上裤子,别冻着了。   “对了,今天那个那个救了阿直的孩子叫什么?什么‘小千哥哥’来的?”   侍女将煮好的姜汤和准备用来甜口的点心端了进来,梅娘起身去接。   “梅千张。”   汪正一手撑在床上,逗弄着儿子。   “那孩子叫做‘梅千张’。”   他不当回事地说道。   “哐当……”   梅娘只觉得整个世界天旋地转,端在手中的汤碗跌落在地,姜汁飞溅。   今天天气不错,蓝天白云,晴空万里,不冷不热,还有微风拂面,带来这满园子属于岭南特有的浓郁花香。   打扮的非常人模人样的“似锦酒楼”一行人,很是尴尬地站在王老爷的身旁,看着满园子的鸡飞狗跳。   是的,他们今天就是“出卖色相”来的。   为了找机会混到王家后院探查出账本的所在。   今天一早,万达,杨休羡和超级不情不愿的梅千张穿上了他们从京里带来的最好的衣服,到王员外府上拜访。   王老爷站在大门口早就恭候多时了。   看到他们三个人,一个比一个潇洒帅气,王员外心花怒放。   杨管事稳重,万掌柜漂亮,那个梅啥啥的跑堂也精神。   把王老爷高兴的,恨不得能马上都把他们全部纳入汪府,全部都做他的上门女婿。   万达等人看到王老爷露骨的眼神,都感觉冷汗津津的。   热情地拉着万达的手,王老爷就把他们往后院引。   “后头早就备下了茶点。到时候啊,你们隔着院子的走廊,不远不近地看上一眼。要是看对眼了……”   王老爷刚准备开始强力推销,突然,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匆匆忙忙地奔了过来。   “老爷,老爷不好了……”   “什么话!老爷好得很!”   王员外面孔一板,嫌弃地看着这个不会说话的仆人。   贵客就在这里,说不定还是他们日后的姑爷,这小子在胡说八道什么呢。   “小姐,小姐不见了。”   仆人愁眉苦脸道。   “什么?小姐不是一早就起来,梳妆打扮了嘛!现在应该坐在花园里才对啊。”   王员外吓得飙出了海豚音。   早就跟她们说了,今天要在游花园的时候,见见未来的夫君,看看相得中相不中。   那两个丫头昨晚也都乖乖说好。   听夫人说,今天两个天一亮就起床洗漱打扮了,这会子怎么不见了。   听到王小姐不见了,万达和杨休羡等人面面相觑。   这叫什么事情?   他们都来牺牲色相了,小姐人居然不见了。   “二姑娘呢,二姑娘在哪里?她不是陪着小姐么?找到二姑娘,就能找到大小姐。”   王老爷口里的“二姑娘”,就是他兄弟的女儿,也是他的侄女。   因为比王大小姐年纪小,府里称为“二姑娘”。   “老爷您还是自己去书房看看吧……我说不好。”   仆人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让王老爷亲自去见证这个悲剧吧。免得他受两次指责。   “废物!”   王老爷指了指仆人的脑袋,大步往后院书房走去。   众人互相望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里的兴奋   书房?   他们不正要找存放重要账簿和信件的地方么?   按常理来说,十有八九就是书房或者是密室。   太好了,简直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按道理说,像他们这样的外客,应该不能进入如此私密的地方的。   不过现在趁着王家乱成一团,这个时候不浑水摸鱼,简直就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走到书房门口,万达就看到前面胡乱站着一群人。除了管家有资格站在里头,其余的仆人都站在门口等待王员外莅临。   王老爷气势汹汹地走了进去,看到的就是满眼仿佛糟了兵灾的景象。书桌上的笔墨纸砚被挪到了地上,书架旁一个比人高的花瓶躺倒在地,里头掉出的画轴散的乱七八糟。   满地的碎纸和散落成页的书本账册,看的王老爷火冒三丈。   “人呢?小姐人呢?她没事来书房做什么?”   “小姐她,离家出走了……算算时间,竟是一早就跑了。”   管家哭丧着脸说道。   “嗝儿……”   王员外翻了一个白眼,应声倒地。   万达等人急忙上前扶住他。   掐人中的掐人中,捏虎口的捏户口,折腾了好一会儿,王员外才幽幽转醒。   王员外睁开眼,就发现自己躺在了书房里平时用来小憩的竹榻上。   管家王忠正满脸焦急地看着他。   万掌柜和杨管事则站在王忠的身边。看到王老爷醒来了,他们急忙上前问候。   “没事,暂时还是死不了的。”   王员外好歹也是见过大场面的盐商,刚才只是一时气急攻心,如今休息了一会儿已经是好多了。   “是那个死丫头把书房弄成这样?她想做什么,抄家么?”   王老爷气得直拍大腿。   心想官府都没有杀来,结果王家居然被自己的女儿给抄了,简直岂有此理。   “那个丫头呢,找出来没有?还有二姑娘,二姑娘平时不是最听话的么,她们都躲哪里去了?”   王老爷虽然对万达闭眼吹他女儿“闺风严谨”,“安静随和”,“喜好女红”。是因为觉得南蛮之地没有小伙子配得上他家估计所以才把女儿耽误到二十多岁。   实际上的情况是……他这个王大小姐从小跟着蛮人的奶妈子习得一身武艺。压根就不会什么针织女红,打人她倒是一个能打三个。   平时还特别喜欢男装打扮,经常翻墙出去瞎逛。次数多得浔州城里人都见惯不怪了。   他嘴里吹的那些“优秀”的品质,其实都是他远房侄女王二姑娘的。   这两个丫头从小一起吃住,形影不离。   王大小姐不肯嫁人,王二姑娘也说自己万万没有越过姐姐去,先姐姐一步结婚的道理。于是双双拖到现在。   万老爷简直都要愁死了。   好不容易遇上了这群从京里来的外乡人,不知道他家女儿在浔州城的“威名赫赫”,才能由得他瞎吹。   结果人都骗到门口了,自家的两个丫头居然不出来装一装,还都跑不见了。   “二姑娘,跟着大小姐一起走了。”   管家都泫然欲泣了。   “她们走之前,应该是到书房来过。把存在家里的银两和能带走的古董首饰……全部都卷包了。”   “什么?”   王老爷又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相亲,也用不着逃跑啊?两个一起逃跑?”   万达好笑地看了一眼杨休羡。   你看!讨厌相亲的不光是我们两个,人家姑娘都不愿意。   “应该说是……‘私奔’了。”   管家巍颤颤地掏出一张纸,“大小姐说,她和二姑娘自幼长大,情投意合。约定此生要永远在一起,永不嫁人。前日知道老爷要给她们相亲,她们觉得难逃此劫,又不想自杀明智,所以……她们就私奔了。”   王老爷接过那张不知道哪位王小姐留下的信笺,整个人都开始发抖,怀疑自己是年纪太大了,不但耳朵有问题,眼睛都不信了。   这是什么?   这上面写的都是什么大逆不道的玩意儿啊!   这回王老爷是老腿一蹬,彻底晕了过去。   “快快,快去请大夫去。”   杨休羡对着管家说道。   真是一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两位王姑娘简直就是福星转世。   他们还不趁机搞事?   “对对。我去请大夫,这里就拜托给二位了。”   管家拔腿就跑,留下他们三人和一个已然昏迷过去的王员外。   梅千张撸了撸袖子,笑了一声,开始干活。   杨休羡站在王老爷榻边。   想着万一他中间醒来了,就给他后颈来一下,让他睡得更熟一点。   好家伙!   两个女的私奔?   二位王姑娘牛逼啊。   万达听得下巴都要掉地上了。   他走到窗边,给他们两人把风。   看着外头乱的跟热锅上蚂蚁一样的王家上下,内心默默地给这两位大明朝的百合同志点了个赞。   大明的女性,牛! 第47章 此生不见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就在王管家出门找大夫的短短时间内,王家两个姑娘失踪的事情,立即在浔州城里传的轰轰烈烈,掀起了城内最新的一股八卦风潮。   身为半个当事人之……三的“似锦酒楼”万掌柜等人,从王家出来后,一路上也不免受人指指点点。   “多好的小伙子,怎么王家两个小姐宁愿离家出走都看不上呢?”   “不会有什么暗疾吧?”   “是不是犯了事才逃到广西来的?身上背着案子吧。”   万达听不懂当地土话,一路毫不在意地走着。还因为账册顺利到手了,心里爽快,脚下也虎虎生风。   倒是听得懂当地土话的杨休羡和梅千张两人,听着身边这群三姑六婆和左邻右舍的阵阵编排,脸色都很是尴尬。   不过这样也有好处。   应该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都不会有媒人上门,给他们保媒拉纤了吧。   一行人回了酒店,还没进门,就看到邱子晋倚在门边,一脸焦急地看着他们。   “掌柜的。京城那边来消息了。”   终于把他们盼回来了,邱子晋拉住万达的手将他拉进店里。关上门,紧张地说道。   刚才店里来了两个行脚僧人,在这里讨斋菜吃。   广西这里虽然是汉僚杂居之地,但是信佛崇教的人很多,城内外寺庙遍布。这些僧人时常在城内外走动,祈求施舍。   就在高会去厨房给他们盛饭的时候,其中一个老和尚俯身到邱子晋身边,将覃公公将要莅临的消息告诉了他。   原来这两个人不是和尚,而是东厂的番子乔装打扮的。   稍后,两人拿了装满素菜和白饭的钵盂,对邱子晋行礼后,转身离开。   除了告知他们覃公公的消息,两人还带来一个情报。   王家的两位姑娘,已经被他们在城郊拦下。至于如何处理,还要问一下万镇抚的意思。   涉及到锦衣卫和东厂内部机密,这回没办法让梅千张旁听,万达打发高会和他去汪府给汪直问好,看看小家伙到底有没有事儿。   听到又要去汪家,梅千张表情复杂,不过也没有拒绝。收拾了一下后,跟着高会一块去了。   “陛下居然会派覃公公出宫,不会是军情有变吧?”   万达趴在桌子上,忧心地问道。   “不排除是用兵的方略有所调整……我们呆在浔州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他们之中,杨休羡最有经验。   覃昌这样身份的宦官离宫,朝廷内部必然将会有大的举动。   “幸好我们运气好,已经掌握了最重要的一部分情报了。”   万达将账本从怀里掏了出来,一本本放在桌子上。   “如果这个账本没有错的话。浔州的问题就大了。”   把两位王小姐的问题先放到一边,众人粗略地看了一下这五六本账本,表情沉重。   王员外的生意果然不是特别“干净”。   应该说是很“不干净”。   王老爷说他城外有良田万顷,应该不只是水田稻田,还包括了很大一部分山地。   而城外的山地,世代都是僚人的家园。   要知道,从洪武三年开始执行的“开中法”,其最初的目的,是因为边军疾苦,缺粮少盐。为了鼓励盐商们将粮食运到边境,补充当地粮草,换取盐引的良法。   正所谓:中盐之法,军守边,民供饷,以盐居其中,为之枢纽,故曰开中。(《明史》)   虽然这条法令在执行了没多久后,就开始有些荒腔走板,从运粮变成了在驻军旁边种粮。   不过好歹也因为这样,开垦出了边疆的大片荒地,解决了民生问题。   尤其是河套地区,辽东辽北,乃至靠近漠北的广大区域。   原本因为连年战乱,百姓四处逃荒,良田荒芜,人烟稀少。有些则干脆自古都是无人开垦的荒地。   把这些地方开垦出来,完全符合孔子他老人家说的那句“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惠而不费。”   虽然有明朝有驻军戍边,屯兵种地的传统,但毕竟军队的能力有限。   建国之初,几个重要的边城都没有办法恢复农耕和商业流通,不利于边境发展和人口增长。   有了这些盐商在当地屯田,招募农民耕种,又源源不断地将内陆的各种茶叶、布匹商品带到边境,很快就带动了当地的发展。   几年下来,至少在北边的几个卫所,商屯都经营的挺不错的。   要说有什么问题,问题也很明显。   北边那边,发生的最多是所谓“占窝”——就是皇亲,勋爵,宦官们利用自己手中的势力,买通户部,将本该发给商人的盐引,批给他们。然后再由他们,转卖给盐商,先赚上个一笔。   如此一来,商人们势必将会在当地大肆剥削。甚至同时从事私盐贩卖,边境走私,以求尽可能地弥补其中的损失。   不过北边那边空地多,虽然“开中法”在那里实施的有些不对劲,好歹没有和当地的牧民抢地。只是“占窝”,没有“占地”。   但是西南这边却是人口密集的地方,土人们刀耕火种,在这里可是种了几百年的地了,边境的田地并不是无主荒田。   王员外应该是通过一番运作,将当地土人有主的熟田,改名换姓,弄成了“商屯”。   一边是贵戚“占窝”,一边是商人“占地”。   这“开中法”的弊端到了广西这里,等于两头全占了,岂能不出事.   “果然是‘京中有人’。”   这么多账本里,有一本是专门记录和顺天府,应天府的各个世家大族还有官员应酬往来,利益交换的簿册。   “不愧是两淮盐商,南京的这些勋贵们,就占了一半以上。”   杨休羡粗略地翻开了一下,就眉头大皱。   邱子晋正在抄录别的账簿,也是边抄写边叹气。   为了不打草惊蛇,等他们将这几本账本抄下之后,还要让梅千张把这些原样送回去。   大明朝实施的是所谓“两都制”。   自从永乐大帝朱棣将大明的都城,从南京应天府迁移到了北京顺天府后,原来的很多老朱家的亲属们,以及当初经历了胡惟庸案和靖难之役还活下来的开国功臣的后裔们,被留在南京养老。   北京顺天府有的六部,国子监,督察院,宗人府,这些南京应天府全部都有。除此之外,南京还有镇守太监,其地位仅次于司礼监掌印。还有一个所谓“参赞机务”。看起来气势十足,完全可以和北京分庭抗礼。   不过南京的官员们,多是闲职。南京朝廷,更多的用处是官员养老和贬谪所用。   就像是之前因为废后吴氏被牵连的牛玉太监,也是被贬到南京孝陵种菜。   朝中不成文的规矩,只要是到了南京,说明政治生涯也就到头了。但是皇帝也不想继续反攻倒算,就留着颐养天年吧。   于是这些人地位尊贵,无所事事,仗着皇家恩荣,和不远处的那些淮盐商人们勾勾搭搭地结成了利益链。既卖给了他们盐引,还成为了他们胡作非为的“烟雾弹”。   不止南京,北京的皇亲贵戚和太监们,因为手握实权,赚的比起南边的亲戚来,是只多不少。   一句“京里有人”,就能打开多少方便之门。   “看看,这些贩卖盐引的勋贵,最低都是子爵。还有伯爵……各地镇守太监也位列其中。这个李太监,可是伺候过宣德帝的老人了。袁指挥使都曾受过他的关照。”   杨休羡指着账本上的那一个个金尊玉贵的名字,痛心疾首地说道,“这些国家的蠹虫。那个太监‘黄仁’不过只是私自逃营,勾结土人,讨好上司罢了。与他们相比,才得了多少好处。”   所谓“国贼”,不过如此。   听说南京兵部至今按兵不动,就是因为兵部和户部还没凑够粮草。   杨休羡随手翻翻,就王员外这些年贿赂这些高管贵戚的银子,加上从他们手里购买盐引所用,七七八八加起来,也够凑上好些了。   “改革盐法,看来势在必行了。”   邱子晋抬起头,严肃地说道。   “这样混乱的‘占窝’,‘占田’,影响的不只是两广。要是任由其流毒下去,将会贻害各个边镇。等我回京之后,我要好好地想一想,写一份折子,上奏给陛下。”   学霸都是举一反三,见微知著的,邱子晋只是稍微盘算了一下,就觉得大事不好。   虽然他只是一个小小巡检,不过芝麻大的从九品官职。但是可以风闻上奏,与谏官相类似。   看到祖宗之法被糟蹋成了这样,与民之利,成了与民夺利,怎么能坐视不管。   总而言之,盐法改革,势在必行!   万达听了连连点头,虽然他不懂什么盐法,什么开中法,就单看着账本上交易的金额,也足够惊人了。   之前姐夫为了打战钱不够用的事情,逼着叫他想办法搞钱。自己的内库还被蛀虫侵占。   身为皇帝,还过的捉襟见肘的。不过一介商人,居然富得流油,简直岂有此理嘛。   众人一本本账簿看下去,终于看到了和汪正有关的那一册。   万达翻看着这本厚的足有半尺的册子,脸色一点点地暗沉了下去。   听到万掌柜派手下人前来问汪直是否安好,汪正点了点头。   “去叫多多把阿直抱出来。”   他想了想,又说道,“问问夫人要不要出来见一下。”   今天上午给阿直换衣服的时候,梅娘失手跌落了茶碗,然后整个人的精神都不是很好。也不确定现在是否愿意出来见客。   侍女应了一声,转身进内堂去了。   “总之,这次王家闹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王老爷什么时候能够恢复过来。”   侍女来问话前,盘光正在和汪正谈今天王老爷家出事的事情。   当然,他们不知道两位王姑娘是携手私奔了,只当是王员外逼婚,把两位小姐给逼走了。   汪正好笑地摇了摇头,感叹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好在阿直现在还小,婚配的事情,至少再晚个十年再操心也不迟。   棘手的是,王老爷如今一病不起,他们的“生意”可怎么办……交趾国那边,可以催着管他们要茶叶和糖呢。   加上汪家从廉州府和雷州府所属的海北盐场购买的“余盐”,要送到湖南那边去贩卖,少了王员外的盐引可不行。   还有就是……   汪正双手背在身后,眯起眼睛。   朝廷那边似乎又要开始“平叛”了,原本繁忙的商路这段时间逐渐萧索。   商人们不但害怕山上的山贼叛军,也害怕被沿途州府盘剥。   从上个月以来,除了汪家的商队,其他家的商队就很少往来于商道了。就是要走,也是跟汪家的商队搭伙,打着汪家的旗帜,不敢独自上路。   要说打仗,汪家可是从来都不怕的。   十多年前,汪正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朝廷这么多年来在广西平叛,越平匪越多,越平他的生意就越能扩大。   浔州府之前连府衙都被烧了,汪家却一点事情都没有。倒是匪兵退却后,汪家的院子朝着南边地界又拓了拓。   他要想想,怎么通过这次“剿匪”,上下运作,再狠狠发一笔“战争财”。   “不管王员外了。过几天,我们去知府大人那边拜访一下。上次送给他的两个丫头和一个小厮,也不知道大人满意不满意,好歹也要去问候下。”   朝廷这次到底准备怎么“剿匪”,是真剿还是假剿,准备剿成什么样子,还是需要去探个底的。   山上那边的侯大当家,还等着自己给他们递消息呢。   “是,我之后就去准备一下礼物。”   盘光点头。   外头间,梅千张和高会跟着盘兴一路往正厅走去。   “高兄弟,下次有机会再过招。”   盘兴上午跟高会打了一架,被打的心服口服。现在又见到他,感到格外亲切。   高会点了点脑袋,看起来也是兴致颇高的样子。   梅千张在他们后面走着,只感觉自己脚步漂浮,恍如是在梦中。   他心里既是期待,又是难受,想要见到她,又害怕见到她……   早知道,那天他根本不应该翻墙到后院去。   之后这几天,也就不会这样一直患得患失,手足无措了。   进了正厅,还不得见礼,就见汪正张开双臂,朝着梅千张大步走来。   “兄弟,感谢你!”   汪正比梅千张还要高上一个脑袋,伸出厚实的双手,将梅千张整个搂在怀里。   “感谢你救了我的儿子。小千兄弟。”   梅千张长到二十多岁,从来没有被这样对待过。   这个男人温暖雄厚的胸膛,结实的臂膀,浑厚爽朗的笑声,一切的一切,都太像一个“父亲”了。   梅千张被他搂在怀里,后背结结实实地被他拍了两下。   “好!好小伙子!不愧是万掌柜的人。”   见他不说话,汪正只当做他们中原人生性羞涩,也不在意。   他双手扶住梅千张的肩膀,低头细看了他两眼,有些惊讶地说道,“真是奇怪了,这兄弟我怎么看着觉得面熟?盘光,盘兴,你们来看,他像不像一个熟人?”   听到汪大当家这么说,盘家兄弟也不由得好奇地围了过来。   虽然他们也见过这个小千兄弟好多次,不过之前他们的注意力都在万掌柜和杨管事身上,对他这个下人未免忽略了一些。   如今这样来看,可不是有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么。   “这孩子的眉眼,像是个人……像是谁来的?”   汪正放开梅千张的肩膀,手指在空中挥舞了半天,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了。   “是啊,你看他。眼睛,鼻子……啊!我知道了。”   盘光用力击掌。   “竟然和小主人有些相似!”   梅千张听了,慌乱地后退了两步,脸色顿时惨白。   他们不会是,看出了些什么吧?   “确实,确实如此。”   汪正恍然大悟,“这么一说确实跟阿直有些相似。”   高会眯着眼睛,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哎,小千兄弟,你不是江西人么?要我看来……你长得有点像我们瑶人啊,阿兴,你看是不是?”   盘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这小伙子要是穿上他们瑶人的衣服,活脱脱的一个瑶家男子汉啊。   “我……我是孤儿,是被老爷领来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的人。”   梅千张干巴巴地说道。   这个身份是万掌柜给自己编的,主要是为了贴合那张“无中生有”的路引。   “哎,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你是哪里来的根本不重要。”   汪正爽快笑了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真不错的小伙子。要不是我已经和万掌柜结拜做了义兄弟。还真想认下你做个‘义子’呢。”   他今年五十不到,认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当干儿子,也不算突兀。   “听说那个王员外居然想让你娶他家的侍女?要我看,你配王小姐都是绰绰有余的。可惜我只有阿直一个儿子。我要是有女儿,一定许配给你。这样一来,你就能做我的‘半子’了,对不对?”   汪正低头看了这孩子一眼,越看越喜欢。   “汪大当家说笑了。”   梅千张惶恐地摇了摇头,“我只是个下人而已。”   我这样的人,一个小贼,哪里配得上做汪大当家的儿子呢……   如果说梅千张在小时候还曾肖想一下梅娘会有一天回来接他的话。   对于父亲,他甚至连想都不敢想一下。   毕竟蓝大娘子早就说了,就连梅娘都不知道让自己怀孕的恩客是谁。   汪大当家这样的男子汉,当世豪杰是他的爹……哪怕只是心中想一下,都像是在玷污了对方。   “哎,这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我汪正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一名不文的。”   汪正用力地搂住他的肩膀,“你们汉人还有一句话很有道理,叫做——莫欺少年穷。你现在还小,说不定过个两年,事业犹在我之上呢。”   盘光和盘兴笑着点头称是。   可能是因为觉得他长得和汪直相似,这两兄弟也觉得这个小千兄弟越看越顺眼了些。   “大当家,夫人和小主人来了。”   就在此时,多多姑娘走到前厅通报。   在看到汪大当家搂着梅千张,还好奇地多瞧了两眼。   梅千张没想到今次来到汪府,居然真的会见到汪夫人,连心都忘记要跳动似得,竟是当场僵住。   那天在院子外面,他只听到里头传来女人柔弱的声音,家丁们就追了出来。他当即落荒而逃,都没见过那女子半眼。   所以,今天终于能见到她了么……不……   突然,梅千张后退两步,缩到了高会的身后。   不,他不想见她了。   万一那不是他的母亲,万一是他想错了呢?   会画梅花的人难么多,说不定……说不定是另外一个“汪梅氏”画的那副画,被汪大当家得了,恰巧挂在汪家的园子里。   但是他们刚才不是也说了么,自己和阿直长得很像。   如果屋子里的那个女人不是他的母亲,阿直不是他同母异父的兄弟,又何来的相似……   不,即便她是他的母亲,他也不想见到她了。   见到她要说什么呢?   问她这年为什么不来接他,问她是否还记得自己么?   梅千张用力地咬住自己的牙齿,咬得下巴颏都“咯咯”作响了。   “你没事吧?”   这个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的小贼爷,失魂落魄的样子把高会都吓了一跳,连他这样木讷的人都感觉出了梅千张的不对劲。   “我……”   梅千张一手撑在高会的胳膊上,感觉自己都几乎透不过气来了。   他不该来的,他今天压根就不应该来问安。   不!   他压根就不应该跟着万大人来到浔州。   如果不来浔州,他至少还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梅花图,想象一下娘亲的模样。   想象出来的娘亲不会不要她,不会做了别人的夫人,做了别人的娘……   “小千哥哥。”   此时,汪直迈着大步从大厅后头跑了出来。   这回他吸取了早上的教训,再也不敢往大人身上乱扑了。跑了两步之后,急忙换成小碎步,来到梅千张的后面,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   “哥哥来看我了,阿直好高兴啊。”   这个哥哥听得懂瑶话,汪直和他沟通起来毫无障碍。   “素素没有来么?”   他放开梅千张,往他和高会身后看了两眼。   没有见到万达,小家伙有点失落。   “阿直,过来。”   温柔的女声从梅千张的身后响起。   虽然说的是瑶话,但是话语里的温柔,那种发自内心的疼爱,却是溢于言表的。   梅千张情不自禁地回过头,看着阿直乖巧地走到一个妇人身边,牵住她的衣角,乖乖叫娘。   女人坐在正厅的右边交椅上,微微地低下身子,揉着汪直的肩膀,下巴抬起,朝着梅千张和高会的方向看去。   几乎只是一眼,她就认出了梅千张。   他和阿直长得实在是太相似了。   同样黑而圆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梁。不笑的时候,嘴角都会微微勾起的弧度。   除了稍微黑了一点,高了一点,这孩子活脱脱就是阿直长大后的模样。   虽然不知道这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浔州,但是她敢肯定,这就是她二十多年前,在桂林的行院中生下的那个。   这就是自己的儿子啊。   她生下不满一个月就抛弃,二十多年未曾见过的儿子。   汪直惊讶地看着两行清泪从母亲的眼角扑簌簌地留下,他慌张地踮起脚,用胖胖的小手摸着梅娘的脸颊。   “阿娘,你怎么哭了?”   听到儿子这么说,汪正也急忙转身,半蹲着拉住夫人的手,大惊失色道,“怎么那么凉?果然还是病着么。快,多多,扶夫人进去休息。”   “我没事,只是一时心慌。不妨事。”   梅娘反握住丈夫的手,眼睛却依然看着站在不远处的那个少年。   而梅千张这边,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完全就是一副天伦之类的场面,愈加心痛如绞。   是啊,见到了又怎么样呢?   她不会认他,他也不能去认她。   即便见到,两边不过都是徒增伤心罢了。   “小千兄弟,高兄弟,真不好意思了。内子怕是身体不适,我要送她到后面去休息。就不能招待你们了。过两天,我一定上门拜访,到时候还有事情要拜托万掌柜和高兄弟呢。”   汪大当家看着妻子惨白的面容,甚至看到了她额头上的冷汗,实在不敢大意,一边吩咐盘光去请大夫,一边揽住她的腰肢,准备将她扶起。   “我们……给夫人行个礼,也要走了。”   梅千张用力地捏着掌心,睁大眼睛,忍住随时可能夺眶而出的眼泪。   他深吸了一口气,一步一步走到梅娘的面前。   梅娘不自觉地搂着小儿子的肩膀,连汪直小声叫疼都没有听到。   梅千张一边走着,一边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像是要牢牢地将她的样貌烙印进脑海中似得,一寸一寸,仔仔细细地看着。   女人的皮肤很白,虽然如今年过四旬,眼角微微带着皱纹,也难掩国色天香。   难怪小汪直也那么白,看来他自己长得黑,应该是像他爹。   女人的眼睛很大,眼神却又很温柔,嘴唇微微勾起,想必一定是个温柔的娘亲。   她身形娇小,看来这点自己随她……希望阿直长大了之后能像汪正,高大威猛一些。   终于,他走到梅娘的面前,缓缓地跪下。   梅娘忍不住用手帕捂住嘴,双眼泪光盈盈,不自觉地微微摇着头。   梅千张双手扶地,重重地朝地上磕了一个头。   这一下,感谢您当年选择生下我。赐予我生命。   从小在行院中长大,梅千张自然知道蓝大娘子她们是如何处理像他这样并不受人期待的婴儿的。   当年梅娘没有选择打掉,而是把他生了下来,对他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   看着梅千张那双乌黑的眼睛,梅娘的泪水终于忍不住,翻涌了出来。   梅千张看着她,再一次弯下腰,将脑袋抵在地面上。   这一下,感谢您今天愿意出来见我,   活到二十多岁,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娘亲,让我知道,我来自何处。   我不是无本之木,无水之源。   梅千张闭上眼睛,最后一次重重一磕,连脑袋都磕伤了都没察觉出。   最后的这一个,原谅孩儿不能认您。   我不忍心打扰您现在的平静的生活,您想必也不会想要我这样一个做过贼的儿子……不过我保证,我从此一定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   既然已经如此,不如就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吧。   二十多年的想念,二十多年的怨恨,二十多年的孜孜以求和孺慕之思。最终汇集在这三个头上。   梅娘见到他最后起身时,毅然决然看着自己的眼神,只觉得手脚冰凉,心痛不已。   她和这个孩子的缘分……就这样断了吧。   我们此生做不了母子,但愿如果有来世,让我加倍地补偿给你。   汪正感觉妻子的手越来越凉,眼中泪光点点,连呼吸都困难了,连忙一下将她拦腰抱起,就往后头走去。   “夫人!”   这时候,梅千张突然扬声叫到。   怎么?   梅娘捏着汪正的衣服,转头看着他。   他是……我的父亲么?   梅千张用眼神问道。   梅娘无奈地摇了摇头。   梅千张苦笑。   也好,他终究是不配的……   梅千张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离开的情形,露出了一抹落寞的笑容。   此生,都不要再见面了吧……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脸颊上蜿蜒着低落,少年转过身,望着院子外头那片已经发出橙黄色光亮的天空,长长地舒了口气,竟是感觉二十多年来的重担今朝被一并放下。   从此往后……我,要过我自己的人生了。 第48章 官匪一家   浔州城外某个茶寮里,不知道自己已经身处城中舆论暴风中心的两位王姑娘坐在榻上,抱着自己沉甸甸的包袱,警惕地看着坐在房间一角,正在喝茶的那个男人。   为了躲避和什老子“似锦酒楼”的那群人相亲,她们俩一早就翻墙离开王府,拼了命往城外跑。   结果还没出城,就被这几个人拦住,打晕了带走。   刚才醒来的时候,王大小姐还慌乱地以为自己和表妹是遇到了山贼,恐怕要人财两失。   谁知道他们只是警告她们不要乱叫,也不绑着她们,就不管了。   王大小姐虽然平日舞刀弄枪惯了,好做男儿打扮,离家出走的时候她和表妹也都穿着男装。但实际上压根就没单独出门过。   碰到这样的情况也是慌张不已,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倒是表妹冷静,安慰说大不了就是遇到了山贼,凭她们两个向王家勒索银子罢了,不会有性命之忧。   权当这回是白逃了,最多就是被送回王家关起来。   反正如今大伯和伯母都已经知道她们两个心意相投,要是再逼婚,横不过就一死,有什么了不起。   王大小姐抱着王二姑娘想着确实如此,大不了死了,重新投胎。下辈子她一定要托生做个男人,和表妹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你们走吧。”   两人正这么想着,门外走进两个光着脑袋的男人,其中一个看着年纪挺大的那个,对她们说道。   王大姑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哦,这个是给你们的。”   老光头身边的一个年轻小光头从衣兜里掏出两个本本,交给了她。   “这是……”   王小姐看着手里的东西,都愣住了。   “你们没有路引,怎么出城?”   老光头万分好笑地看着这两个假鸳鸯。   “记住,不要留在广西。离开岭南,尽量往北走,能走多远走多远。不要回来了。”   王大小姐打开路引,发现上面两个是全然陌生的名字。   不过,最重要的是……她这一份路引上面,性别居然是男人。   “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王大小姐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两个光头啊。   “这是我家主人给你们的。他祝福你们……白,白头到老。”   老光头说着,面容有些扭曲。   哎,还是当太监好,这些混乱的男男女女之情,简直让人头大。   “请问你家主人是哪位?”   王大姑娘站了起来,对着他们二人行礼,“他是我们姐妹的贵人,我等日后必当涌泉相报。”   “这个……如果你有机会到京城的话,说不定有机会能够见到他。”   老光头笑笑,不再透露更多的消息。   “走吧,再晚就出不了城了。王老爷可是准备布下天罗地网要抓你们的,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吩咐手下打开门。   两位王姑娘感激地冲他点点头,快步地往外走。   终于,凭借着这两张以假乱真的路引,两人出了城门,往大路上走去。   他们要趁着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小镇投宿。不然遇上真的山贼路霸,可不是闹着玩的。   “表妹,你说,那个帮我们的‘贵人’是谁?”   王大姑娘一手持剑,一手拉住二姑娘的胳膊问道。   这个表妹从小冰雪聪明,和一贯鲁莽的她截然相反,是有七巧玲珑心的。   王二小姐想着刚才屋子里那几个人男人的做派,本来就有些怀疑他们的身份。听到他们谈及“京城”,多多少少地,也猜测出来了一些。   要说整个浔州城里最近突然出现的,和京城有关的人,又到过王家的,想必除了“那个人”也不做他想了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   王二姑娘脚步一顿,惊惧地回头,望着不远之处的浔州城。   那个人说:不要留在广西,离开岭南往北走……   难道是……   “怎么了?”   王大小姐看她面色不好,关心地问道,“身体不舒服了么?”   “大伯他……”   王二姑娘虽然被养在深闺,但是关于大伯的生意,她也是略有耳闻的。   那个人……是了,从京城里来的那个万掌柜,虽然放了她们俩,却不会放过伯父啊。   她紧紧地握着王大小姐的胳膊,想要把这一切猜测都和盘托出。   只是这千言万语,在喉头上打了一圈,最后还是咽进了肚子里。   回去只是死路一条。   不如杀开一条生路,而今而后,就靠自己!   “我没事。”   王二姑娘摇了摇头笑道,“我们走吧。”   “好。”   “去京城。”   “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橙红色的夕阳一点点地朝着西山缓缓落下,照出两个女子决绝的背影。   知府大人的府邸就在浔州城的西南角,靠着府衙。   这一任的知府卢乔大人是天顺八年上任的,到广西不过两年,却已经混的如鱼得水,和死于叛贼之手的上一任简直是天壤之别。   五月下旬的某一天,汪正一行人,连带本县知县卫大人,和有些魂不守舍的王员外三人来到知府的宅子。   比他们提前一步到达的,是此刻正已经改换了容貌,冒充卢家小厮的梅千张和万达,和蹲在假山后头的杨休羡与高会。   虽然梅千张几次三番重申他的化妆易容术天下无敌,根本不可能被人识破。万达还是有些担忧地摸了摸自己脸上那层米汤皮一样贴在皮肤上的东西。   在几天之前,盘兴和高会在切磋武艺的时候,不小心透露出月底将会和汪正一起去拜访知府大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早就知道汪正,王员外他们勾搭本地官员的万达等人,立即开始了对今晚的部署。   梅千张在卢知府的后院墙上蹲了好几天,观察到有两个年轻清俊的小厮,平日里游手好闲,好赌好酒,经常误事。   他借机接近,引诱他们和自己赌博喝酒。又故意输了不少银子给他们,三人很快打成一片。   这两人也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明知道晚上有贵客莅临,下午还是跟着他在城内桥底下打双陆,摸骨牌。   来来回回赢了不少银子,一就高兴,就提出要请梅千张喝酒。   这一喝,估计不睡到明天下午,都醒不过来。   与他们厮混了大半个月,梅千张对于两人的样貌和身形,乃至说话的语气都摸了个门清。   将这烂醉的两人搬到茶寮,脱下他们的衣服,他就匆匆赶回了酒店,给万达和自己化妆。   半个时辰后,两个醉得脚步都有些不稳的年轻家丁敲开了卢府的后门,在被管家痛骂了一顿后,赶到后厨做事去了。   见自己的身份居然半点都没有被怀疑,万达和梅千张互相挤眉弄眼了一番,端着茶水和点心,走到前厅去招待各位贵客。   卢知府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   五月底的浔州已经颇有点热意了。好在现在是晚上,设宴的地方又是紧挨着水边的亭子,晚风袭来,带着丝丝凉意,吹散了暑气,又凉快又风雅。   跟着其他下人的步伐,两人一边走着,一边打量卢府的布置。   这卢府虽然位于浔州城的西南角,宅子东边却是一处高地,府内有一座天然小山,上头花木葱茏。   若是清晨登临,还能看到被晨光照耀下的整个浔州府城,颇有点江山在手的趣味。   小山下头,引着城外的活水,在这里挖了一个人工湖。湖中间造了一个水榭,被一片荷叶环绕。时值五月末,已经有朵朵荷花竞相开放。   水声裹着优雅的昆腔从水榭那边不远不近地传了过来,曲声清丽婉转,宛如天上之声,有绕梁三日之感。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两个人就是半年前被汪正送到卢府的两个女孩子了。   她们都是扬州人,是王员外特意从老家扬州买来的“瘦马”,长得如何先不必说,就这一口苏白昆腔,真个广西地界怕是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卢知府今年六十有余,孙子都要成亲了。用他的话来说,对于女色早就没什么兴趣,不过就好些昆腔,好些古玩,更加好些姣童罢了。   既然如此,汪正等人当然要投其所好。   那两个女孩子远在水中唱着,卢姥爷身边站着的那个,就是和她们一块送来的男孩子了。   听杨休羡和邱子晋说,这个卢姥爷祖籍闽南。   这是一块神奇的土地,特别好南风。   那边的男子在成亲之前,通常都会结交契兄契弟。甚至有父母做主,给自己儿子结契的。事先要问过生辰八字,对方人品,然后举行仪式。   这些契兄弟,行动生活与夫妻无异,据说也行夫妻之实。但是偏偏又不耽误人家娶妻生子,求学上进……   把北方人万达听得一愣愣的,只能感叹南方儿女多奇志了。   最让万达听得叹为观止的是,这些人的子女也互相认作亲戚。彼此之间往来,亲如一家。   整个闽地风气如此,外人瞠目结舌,本地人却引以为常,还觉得外地人没见识呢。   月中的时候,经过两位王姑娘的私奔事件,万达觉得自己的思想已经经历过一次洗涤了。   谁知道灵魂的冲刷,通常都是不嫌多的。现在看到这个卢老爷子脸上的皱纹都能夹死苍蝇了,还拉着那个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长得比女孩子还要漂亮的小弟弟的手,一口一个“阿弟”,万达觉得自己要吐了。   大明朝的同志们,能不能不要那么猛。   六百年前,我国的搞基大业就进行得如此红红火火了嘛?   想到这里,万达不由得心中一动。眼神止不住地往假山那边埋伏着的地方看去。   不过下一刻,他就有些动摇了。   算了算了,这种儿女私情,还是等广西这边的事情都尘埃落定之后再说吧。   他不知道的是,他心中所想,也是杨休羡心中所想。   被王家两位姑娘惊世骇俗的举动震撼到的北镇抚司杨大人,决定等一回了京城,就向万达表达心意。   他总有一种感觉,自己应该不是单相思。   仆人们逐次将七八碟酒菜和点心布到桌上,准备转身离开。万达和梅千张互视一眼,想着怎么寻个由头好留下来听这些人说话。   梅千张到底更有些江湖经验,他熟络地拿起酒壶,走到卢知府身边,挨个给众人倒酒。   万达则厚着脸皮站在汪正的身后,讨好地对着卢老爷笑着。   卢知府搂着怀里的漂亮男孩子,眯着眼睛看了他们一眼,记得他俩确实是府中的仆人,平日里常听管家说他们不是正经孩子,有些教不好。   不过他们两个都是年轻男子,长得也算清秀,站在这里也不算煞风景。   卢老爷心想:心想这两人必定知道老爷我的癖好,这是主动来“表现”来的,忍不住猥琐地“嘿嘿”一笑。   遂也就让他们站在这里给众人添酒添菜,不多说什么了。   “卢老爷,这几个孩子,您可还受用?”   汪正坐在卢知府的下首,端起酒杯问道。   “受用,特别受用。”   卢老爷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梅千张机灵地马上为他添上,卢老爷满意地看了看他,心想平日里没看出来,竟是个知冷知热的好苗子啊。   梅千张被他看的浑身爬满了鸡皮疙瘩,倒完酒就站回后头,和万达交换了一个寒毛直竖的表情。   “这次汪某和王员外前来,主要是想问一下,关于盐引的事情。”   汪正看了一眼还有些失魂落魄的王员外,有些后悔今天带着他一起来的。   说起来这个王员外,虽然女儿和侄女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大受打击。   不过更加让他受打击的,是当天夜里,他拖着一身病躯和管家王忠在收拾书房的时候,找了半天,居然发现那几本至关重要的账本不见了。   那几本东西,可不止关系着他在广西的生意,更是和州府,县衙,以及京中的官员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旦落入旁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吓得挑灯翻找,恨不得把书房都翻过来,也没有找到。   与之相比,女儿那点破事算得了什么。   两人忙碌了一夜,最后王员外实在坚持不住,下半夜回到房里小睡了一回儿。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管家说东西找到了,就在那个之前被小姐推倒的大瓷瓶里。   今天早上发现的。   王员外当时总算把悬着的一颗心放下,转身开始张罗寻找那两个死丫头的事情。   不过这几天以来,他却越发不安起来。   他记得那天他分明也是朝那个大瓷瓶里看过的,甚至把手都伸进去掏过,当时应该是什么都没有的。   更让王员外心惊的是,他每次记完账,都会在最后写字的那一页,夹一根胡须进去。如果下次打开,不见了那胡须,就知道必然是落入过别人的手中,要做好提防的准备。   但是这些失而复得的账册里,却没有胡须。   虽然他不排除是那两个丫头在把书房搅乱得一团乱的时候,夹在册子里的胡须失落了。   而且等了将近半个月,也不见得发生什么事情。   但是那种不安的感觉,却始终如影随形。   叫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短短时间内,竟是瘦了一圈。   他这里百般纠结,旁人却只当他是丢了女儿心急如焚。   汪正暗示了好多次,让他给县老爷还有知府大人敬酒,结果他一直无动于衷。教汪正也无可奈何,只能感叹今天自己失算了。   “盐引不是早就发了么?”   如此良辰美景,佳人在侧,这群一身铜臭的商人却不谈风月,谈些糟心的话题,让人好不蒿恼。   “是,是,是汪某失言了。”   汪正赔罪,自饮一杯。   “盐引虽然已经在手,但是……我和王员外等待‘守支’,已经等了差不多将近一年了。倒不是我们着急,而是各地的下家都催促不已。实在教我等为难。”   前文所有赘述,大明朝的盐务,从开国到成化元年采取的是“开中法”。   按照开中法,贩卖食盐一共分为三步:报中,守支以及最后一步市易。   “报中”就是盐商根据朝廷榜文要求,将粮草运到边军驻防之地,以获得盐引凭证。   “守支”是第二步,盐商凭借盐引,去盐场支取对应的食盐。   之后,才是将食盐贩卖市场中去,也就是所谓的“市易”。   按照广西的地理位置,此地有两个海北盐场,分别位于雷州和廉州。   去年秋季,王员外和汪正早就将远超定额的粮草、布匹分别运到了州府府库和边军府库。盐引的话,一直拖到今年年初才发下来。   算起来从粮草备齐到如今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海北的两个盐场都没有将对应分量的私盐发出,导致他们迟迟无法外出交易。   “汪大当家这话什么意思?是觉得老夫故意压着不放盐给你们么?你们不过才等了一年而已。北边那几个盐场,等守支等上三年五载,乃至十年八年也很寻常啊。”   “是啊,毕竟朝廷可以滥发盐引,但是灶户们一年也只能生产那么点盐,大家都要排着队呢,不止你们而已。”   县太爷夹了口菜,顺着说道。   听到这两位“父母官”居然如此大言不惭,万达都惊呆了。   “开中法”的意义不就在于利用商人的积极性,调动各地的经济发展么。   结果各地州府拿了别人的粮草,不给别人食盐,商人们被困在边境无法回到内陆继续交易商品。   长此以往,商人的积极性被打击,违背了开中法只是结果之一。   更加严重的是,官方的食盐买卖因此被拖延,各地通过正常渠道买不到食盐,或者食盐价格因此上升,很快就有私盐来弥补这个空缺。   果然,卢老爷之后的话语,就印证了他的想法。   “反正汪大当家该收的‘余盐’都收了。不耽误你们做买卖。”   所谓“余盐”,其实就是私盐。   在各地海边煮海作盐,包括内陆自贡井盐的民户们,被称为“灶户”。   灶户们也是世代承袭的,他们历来不种地,只负责生产食盐。将生产出的食盐按照定额上缴给官府,这一部分就是日后的所谓“官盐”。   那么上缴后多余的食盐,就是所谓的“余盐”了。   多余的盐去了哪里?   自己吃是肯定吃不光了,自然通过某种渠道进入了市场,成为了历朝历代严令禁止,却屡禁不止的“私盐”。   王员外和汪正,一个有专营课盐的“盐引”,一个负责收买灶户手中的“余盐”。   到时候,两边一起运作,官盐掺着私盐卖。   因为拿着正儿八经的照牌,官府想要打击都打击不起来。   所以在大明朝能做私盐卖买的,绝对不是绿林草莽,而是手眼通天的各地世家大族。   十多年前的汪正趁着国本不稳,“土木堡之变”“夺门之变”相继发生,官员无暇南顾之际,渐渐接触到了这门生意。   在在广西逐步做大,到如今则是一家独大。   十多年间,浔州府的知府和县令走马灯似得转换。有些愿意和他一起共同钻研这门生意。   至于不愿意合作的……山上的叛军和盗匪们,可不是讲道理的人啊。   广西这边,地方官的伤亡率比北边重镇可要高多了。   当然,汪正也不是傻子,如果他真的敢自起炉灶,单独贩卖私盐。估计刚走出岭南,就被官兵给围住了。   汪家的商队再有能耐,也干不过朝廷的正规军。   “卢老爷,明人不说暗话。您在这买卖里头也有抽成。我们拿不到盐,食盐出不了广西,也影响您的进项啊。”   汪正眯起眼睛笑道。   这卢老爷的抽成可厉害了,他和王员外是五五分账的,另外还要单独抽出一成五分,分别贡献给知府和县令。   除了固定的抽成,一年四节,长官和亲眷的生辰,儿女婚嫁,乃至死了个小妾姨太太,他们都必须有所“表示”之外。还要投其所好,送上各种古董书画,姣童美婢,以示“孝敬”。   如今这卢老爷收了钱,却不给安排盐场的守支出库,除了故意拿乔,想要再多分些好处。汪正也想不出别的理由了。   “倒不是老爷我故意为难你们。老爷也有老爷的难处啊。”   卢知府拉过一旁漂亮男孩的手,在胸口摸了摸。   “朝廷有消息,南京组建的讨贼大军,不日就要开拔前来广西剿匪了。估计就下个月的事情吧。朝廷这次呢,粮草摆明是不足的,多多少少,需要在本地抽调粮草。就你们上次缴库的粮草数量,还远远不够呢。”   “你们被下家催算得了什么?老爷我天天被朝廷催呢。”   卢老爷放下酒杯,对着北面的方向拱拱手。   听到他居然将朝廷机密就这样随随便便说给汪正和王员外两个商人听,万达和在不远处假山上蹲守的杨休羡两人俱是无言以对。   “要不这样,你们再补上一倍的米粮,我这就让北海那边给你发盐。只要粮草齐备,我宁可不要抽成。怎么样?”   卢知府非常无赖地说道。   “剿匪……之前也不是没有剿过。”   王员外终于有些回过神来了,干巴巴地说道,“天顺八年的时候,打的那么厉害,也不至于影响守支啊。”   不就是闹匪兵么。   不剿匪,知府知县的“孝敬费”哪里来?   不缴费,团营保护费怎么收?   山上那群人,不隔三差五下来打劫一番,他们这些常驻广西的商人还不习惯呢。   十多年了,也没听说剿匪把生意给剿没了的。   怎么这次就如此大张旗鼓呢?   “那次是举两广之力,这次是举国之力,能一样么。”   卢知府叹了口气,站了起来,环顾了一圈这栋美轮美奂的府邸。   虽然他在此经营不过两年,但是看着府中的一切,无不是精雕细刻,处处透着他卢老爷的风雅。   看亭子,都是朱阑花槛,雕梁画栋。看水中,莲香阵阵,水波清清。看假山,玲珑叠翠,山色送青。   可惜啊,一旦起了兵燹,再美的景致都逃不过付之一炬。   不过这和他有什么干系呢?   只要不被朝廷抓住他这些年的把柄,说到底不过就是个治州不严,了不起加上一条“渎职放任”之罪,不过就是被贬换个地方做官。   左不过大明朝也没几个比广西更偏远的地方了。垫底的也就是海南琼州了吧。   反正这些年,能捞的都捞了,即便是回家养老也不失是个好去处。   卢老爷坐了下来,搂着他年轻的“阿弟”,笑道。   “汪大当家,我知道你和山上的那位有交情。怎么说呢,这次可能要‘在劫难逃’了。王员外是淮扬人,趁着大军未到,还能跑回老家。你呢……就要自己好好想想下一步的去路了。”   老爷说完,也感觉有些败兴了。   于是端茶送客,搂着“阿弟”回房去了。   汪正和王员外在门口送别了知县大人,两人面色一个赛一个的差。   如果卢知府说的是真的话,那么对于他们的生意来说,等于是灭顶之灾了。   如果说,身为江南人的王员外,至少还有可退之地,大不了回道扬州从头再来的话。   那么身为瑶人的汪正,面临的,将是更加严酷的境地。   万达和梅千张回道茶寮,把衣服给他们套了回去。   高会进来,一手一个,将人抬了出去,扔进了卢府后院。   把善后的事情都处理完了,万达洗了把脸,走下楼来,看着在座一个个都面色铁青的众人。   “你们到底是谁?”   首先提问的是梅千张。   经过这一夜的探底,梅千张就是再傻也察觉出这些人身份非凡了。   他本来以为这些人可能是巡按,但是很快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探听百官动态,监视群臣,又要缉捕贼寇。   在大明朝,能做如此行径的机构只有两个——东厂、锦衣卫。   别人不说,小邱可是和他“同床共枕”过的,他是不是太监,自己再清楚不过了。   只剩下唯一一个可能。   “是的,我们是锦衣卫。”   万达抬起下巴,叹了口气,“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北镇抚司的锦衣卫。” 第49章 老家来人   进入了六月,浔州城的气氛明显变得紧张起来了。   首当其冲的是,来店里投宿的客人变少了。   自从“似锦酒楼”老店新开之后,因为万达厨艺高超,吃饭的人都是客似云来。   加上地段不错,来往的商客冲着汪大当家的面子,也乐意在这里投宿。于是“似锦酒楼”很快就成为了浔州城生意最好的客栈酒楼之一。   商人的嗅觉是最灵敏的,虽然他们不一定有像汪正那样的渠道,却也早早地闻到了不祥的味道。   这几天来走商的商贾减少了许多,最近到浔州城里来的,往往都是来收债的。   商人们的举动就像是打入水中央的石子,圈起了层层的涟漪。目之所及,街上行走的普通百姓也减少了。   听来吃饭的守门将士说,最近出现了很多人想要趁乱出城,因为没有路引被他们拦截下来不少。   最让人感叹的是,王员外也准备逃了。   以他和汪正的交情,汪直的生日宴理当参加,再不济也要派人上门送礼。   但是就在几天前,王员外家女儿也不找了,等了将近一年的“守支”也不要了,居然开始打点行李,准备回扬州老家。   当然了,他不知道的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不管什么时候出发,走水路还是走陆路,他的最终归宿只有北镇抚司的诏狱。   这时候也不得不感叹那两位王姑娘逃的及时了。   否则事发之后,她们两个作为王家的直系女眷,哪怕逃过了砍头,也逃不过被充入教坊司为妓或者内廷为奴的命运。   万达也是感叹她们感情不易,所以才高抬贵手,希望她们接下来能够好自为之。   覃昌的客船,就在这人心惶惶的时刻,来到了浔州城。   “万镇抚,杨千户,邱巡检,高小旗。”   关上门,覃昌对着众人一一见礼。   在看到脸生的梅千张后,他也颇有些好奇地看着他,“这位兄弟是……”   “啊,他是我们最近招入麾下的江湖义士。”   万达走过去,踢了梅千张一脚,示意他行礼。   “公公放心,梅义士是自己人。等这个案子结束之后……我们把他带回北镇抚司的。”   是的,带回北镇抚司。   就在上个月,从卢知府家回来后,他们就像梅千张摊牌——他们几个,就是传说中神鬼莫测,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   梅千张当场就吓趴下了,邱子晋伸手去拉他都拉不起来。   梅千张万万想不到,他这样一只大老鼠,这段时间居然天天在猫窝里和猫儿玩。   最可气的是,官衔最大的这只猫,居然还是他自己动手“偷”出来的!   “你有两个选择。”   杨休羡蹲在地上,看着都要哭出来的“一剪梅”。   “第一,跟我们回京城。自首,下狱,坐牢。”   “第二,还是跟我们回京城。但是我们给你一个全新的身份——锦衣卫力士。”   梅千张听着,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满眼含笑的万达。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要么下狱,要么加入我们,你选择哪一个?”   关于怎么处理梅千张的事,万达等人也考虑了很久。   虽然这个家伙是个贼,还是个“黑户”。   不过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们也感觉到了这个人也不算无药可救。只要有人看管着,也不失为是个有用之才。   别的不说,一身的轻功加上易容的本事,锦衣卫衙门日后肯定派的上用场。   “我选择第二个。”   梅千张毫不犹豫地说道。   打不过就加入,这不是明白着的么?   而且这么一来,自己就是有身份的小吏了,但凡有半个脑子也知道怎么选啊。   “哦,我刚才还担心,你嘴硬想要选自首呢。”   万达笑眯眯地说道,“毕竟我们这次到广西来,是微服私访的。你现在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又不肯加入我们的话……就只能去诏狱了哦。”   如果说“北镇抚司”这四个字还只能算是“恶名在外”的话,“诏狱”简直可以算是“止小儿夜啼”的程度了。效果不亚于“不睡觉让让山里的狼叼走吃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梅千张毫不犹豫地选择弃暗投明,从此加入大明朝基层公务员的身份,为建设更加美好的大明社会添砖加瓦。   “没想到小国舅难得出门一次,还有这种奇遇。”   覃昌不知道梅千张还不知道万达国舅爷的身份,点了点头笑道。   邱子晋担心地看着梅千张,感觉他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国舅爷?   这个跟自己一样浑身市井气的小子是金尊玉贵的皇亲国戚?   比起锦衣卫的官身,万达皇亲的身份才跟他吃惊。   梅千张欲哭无泪地转过身,往厨房里去,用水瓢舀了一大瓢凉水,咕噜咕噜给自己灌了下去。   他要冷静冷静。   一想到自己不但偷过国舅爷的点心,嘲讽他做的不够甜,还偷了国舅爷的“人”,梅千张觉得自己想死的心都有了。   老天爷,要是知道自己会偷到皇亲锦衣卫镇抚的头上,他宁愿这辈子第一次犯案就被人抓到剁手跺脚,也不想当贼了。   高会跟着进来,招呼他去门口给大人们把风。   是的,作为拥有“小旗”职位的高会,现在是梅千张的直属上司。   “覃公公这次来,是陛下有什么新的旨意么?”   看了茶,众人分次坐下。   “大人们先看看这个。”   覃昌从袖子中取出折子,“这是韩大人写的《平叛方略》。陛下至今留中不发,各位大人们也都传阅一下。”   万达接了过来,快速浏览了一边,然后递给了杨休羡。   这个韩大统领,不愧是大明朝里数得上号的能文能武的猛人。   虽然一步都未曾踏足过广西地界,却能将这里的情况猜测个七七八八,简直就是诸葛亮未出茅庐而知天下事的进阶版。   所有人都快速过目了一遍,无不是心悦诚服。   这上面陈述的“三害”,每一桩他们都在广西都遇到了。而且比起上头写的,更加有过之而无不及。   接下里的具体平叛方略,按照韩雍的意思,就是集中兵力,争取在今年之内攻下大藤峡。   这个大藤峡位于黔江下游,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是整个广西最大的一条峡谷。连绵六百余里,峡谷曲折迂回,两岸山势陡峭,易守难攻,是历代王朝的心头大患。   黔江走到了这一段,陡然湍急,巨浪汹涌。又因江流下布满奇石,暗礁密布,虽有舟楫,也不能行。   黔江两岸几乎被这条峡谷断绝。仅靠一根粗如大斗,连接两岸的举行藤条往来交通。这也是“大藤峡”命名的由来。   也正因为如此,官兵无法再次驻扎设镇,只有土人和山贼才会在此间生活。   他们依靠这条传说中“昼沉夜浮”的藤条,往来于山林和城市之间。打得过就烧杀抢掠,打不过就跑进山里一躲。   十万大山,连绵不绝,似鸟投林,如鲸向海,哪里还能找得到呢。   韩雍的意思,是直取大藤峡腹地,攻陷叛贼老巢。   届时这些叛贼的余党四处逃散,已经溃不成军,自然也谈不上战力,只要乘胜追击,打扫战场即可。   比起邱浚邱翰林的那份闭门造车弄出来的《平叛方略》,这一份明显有理有据,知微见著,行动有方。   除了韩统领落笔的语气冲了点,看多了有些上头,估计皇帝姐夫看了更上头,本身无可指摘。   就万达对他那个姐夫的了解,没有明面驳斥,就是给对方机会执行。看来跟之前杨休羡猜想的一样,他们很快就要离开浔州城了。   “其实邱巡检也已经写好了两份奏折,准备上奏给陛下。公公不妨也看一看。”   万达示意邱子晋,将这段时间内草拟的文书都拿出来给覃昌过目。   覃昌打开折子,本来挂在嘴边的笑意渐渐暗淡了下去。   这个浔州城,比他预料中的更乱啊……   “高会,万大人到底是什么人啊?”   梅千张蹲在酒店外,拉了拉高会的衣摆,“他真的是国舅爷么?”   “严格说来。是万妃娘娘的弟弟。”   高会实事求是地说道。   王皇后也有兄弟,按照道理,那两位才是正儿八经的国舅爷。不过说实话,这两人估计连皇宫的门都没怎么进过,跟王娘娘本人一样低调。   整个皇城内外,大家默认的国舅爷就只有两位——新乐伯府的万通大爷和万达小爷。   “万娘娘?那个大了皇帝十五六岁的万娘娘?”   梅千张嘴张的都能塞鸡蛋了。   “原来万大人,就是传说中的‘那个万大人’!哎!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锦衣卫,万大人,除了他,还有谁!”   梅千张捶胸顿足道。   这是一个流传时间不长,但是流毒范围很广的“新一代大明传说”。   传说中,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有一位“万大人”,堪称行走的人行铡刀,阳间“活阎罗”。   他走到哪里,就有人遭殃。走到哪里,就有人被抄家灭族。   一般人杀人,最多一两个。   而万大人杀人,都是以“百”为单位来计算的。   杀得京城人心惶惶,官员百姓只要一提到他,无不痛哭流涕。   很快,“万大人”的威名走出了京师,走向了全国,成为人人皆知的“诏狱掌门人”。   “倒是……没有那么夸张。”   高会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离谱的传闻。   “据说他是被皇帝陛下钦点掌管诏狱,司刑律。短短一年以来,因他而死的人都要上千了吧,夸张么?”   梅千张想要再来一瓢凉水冷静冷静。   高会仔细想想……也是啊,确实死了上千人。   他在北镇抚司那么多年,手底下过的的案子,死的人全部加起来,都及不上万大人手上的一个零头。   高会有些纠结地皱起眉头。   “那个……高大哥。我不是很懂你们衙门的规矩啊。”   梅千张讨好地站了起来,凑到高会身边,“就汪大当家吧,如果真的证实他勾结官员,贩卖私盐,甚至勾结叛军……会怎么判。”   “夷三族吧。”   高会一脸冷漠地说道,“就勾结叛军这一条,就足够了。”   只是他们现在还没掌握这部分的证据而已。   不过只是贩卖私盐这一条,自古以来也都是死罪,甚至家人也会被连坐。   “这……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么?”   其实梅千张前几天也问过邱子晋,对方也是这么回答的。   是,他们是做错事情了,官商勾结,赚的是黑心钱。   这点梅千张无法否认。   但是,真的罪大恶极要到死么?   汪大当家,盘家兄弟,都是那么磊落的爷们……真的非要他们死不可么?   “必须死。”   覃昌放下奏折,“卢知府,浔州县令,王员外……还有这个,汪正,都是罪魁祸首。”   万达面色凝重。   “如果坐实了他们以盐引为诱饵,威逼利诱历任官员一同犯罪。如不遵从,就引山上贼兵到州府,县城来杀人抢掠的话,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   覃昌服侍过两代帝王,见过这对天家父子,是如何震怒于帝国西南的反复震荡和叛变的。   至少有十多位帝国的高级将领和官员,血洒在这片土地上。更加不提因此牺牲了的兵士,和被卷入战火的百万计的灾民们了。   覃昌此次一路坐船南下,经过荆楚大地之时,就被两岸破败的民生给惊骇了。   因为广西的战火一路烧到了湖南乃至江西,导致这片原来本应该是鱼米之乡的地方,竟然在春耕时节出现了被人抛弃的大片荒地。   这场战若是一直拖下去,民生该如何?百姓又该如何?韩大统领说的“恐危亡矣”,怕是要成真了。   尤其是登基刚过一年的小皇帝,他太需要一个震慑天下的机会,给整个因为土木堡之变而心生怯弱的大明军民们,一个重振旗鼓的机会。   这个“机会”,是需要叛军,以及勾结叛军的所有人的鲜血来奠基的。   “如果只是贩卖私盐,不曾勾结叛军。愿意赎铜的话,是否可以免去家人的连坐?”   万达不甘心地追问道。   覃昌心里想着,莫非这里头有案犯的亲眷,是小国舅在意的人?   来的路上,听说小国舅差点和王家的二姑娘成其好事。虽然后来那个姑娘逃了,莫非小郎舅心里还对她念念不忘?   哎呀,这可就难办了。   “这个……恐怕只是赎铜,还是远远不够的。”   覃昌目前还不清楚万达和汪家的牵连,只当这位小国舅在广西动了春心,迷恋上了那个王二姑娘。   “那要如何?”   万达身子前驱,期待地问道。   杨休羡看着他,内心升起一阵不安。   小万大人太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之前他已经觉得他将太多的心思都放在了汪家那边。   虽说结拜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之举,但是就他在旁看着,他与汪大当家父子的互动,远远已经超越了对待一个任务应该投入的心思。   他是真的把那对父子当做“义兄弟”和“干侄子”了。   “公公一路辛苦,不如先去休息吧。”   杨休羡不动声色地说道。   “我们准备准备,一会儿要开晚市了。公公上楼歇息一会儿,到了晚膳的时候,我让人上去叫您。”   覃昌想着果然还是杨千户老练些,也不多说什么,起身准备上楼。   “掌柜的!盘大哥他们来了。”   突然,门外传来梅千张的呼喊声。   覃昌和众人对视一眼,神色如常地走到柜台前,拿出路引,假装成要登记住店的客人。   还不等邱子晋提笔开始写字,盘光就迈着大步走进了店门。   “万掌柜的,找你有些事情。”   盘光和盘兴孟不离焦,焦不离孟,此刻盘兴正在门外,拉着高会比身手。   “盘大哥有什么事儿?”   万达笑着迎了上去。   “三天后不是我家小主人生辰么?当家的想在您这里订十盒点心,等亲戚们回去的时候带回去。不用做的太精致,他们都是乡下人,没见过什么好东西。”   盘光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元宝,“这是定钱。”   这回可不是官银,是重新融了的银锭子。   “大哥客气了,都是自己人,提什么钱呢。”   万达嘴上说着推辞的话,眼睛可没离开过银子。   “你们汉人说‘亲兄弟,明算账’。总不见得让掌柜的吃亏。”   盘光乐呵呵地将银子塞进了万达的手里。   “哎,这位兄弟好相貌啊。”   他歪过头,正好看到了正低头看着邱子晋登基的覃昌。覃昌皮肤雪白光洁,比女子更胜几分,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京里人?现在还有京城里的人来浔州城?”   盘光不但会说汉话,也认识不少汉字,算是瑶人里高级知识分子了。他看着邱子晋登记了一半的簿册,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明眼人都知道两广不太平,商人们都不愿意来了,这书生打扮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覃某是回来祭祖的。”   覃昌淡定地说道,“虽然很久之前搬到了京城,但是祖籍却是在广西。”   “敢问祖上是?”   盘光追问。   覃昌说出了祖父的名字。   曾经的覃氏,在广西也是赫赫有名的人家。和怀恩太监一样,因被卷入了谋逆党争中,覃家全家被抄。未满十四岁的男童和女眷被带回京城,充入内廷为奴。   盘光听到他说出的名字,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感慨地点了点头,“没想到覃家还有后人,我以为……”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案子,估计现在也没人知道了,看来眼前这个白面书生,还真的是覃家的后人。   “不过是远房旁支罢了,所以幸免于难。”   覃昌淡淡地说道,收回路引,拿起包袱往楼上走去。   盘光收回眼神,虽然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心下不知为什么,还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从酒店出来,盘家兄弟一路往汪家走去。   “阿弟,你觉得万掌柜店里的人,怎么样?”   虽然一早就奉命将这个“万星海”掌柜和其他人的身份背景都调查的清清楚楚,但是盘光一直觉得……这个“似锦酒楼”里的人,是不是太藏龙卧虎了一些?   “都是好人。”   盘兴不假思索地说道。   尤其是高会兄弟,和他一样,都是沉默不多话的真男儿。   “啧……”   盘光心想果然问了你也白问。   虽说是来继承叔父的酒店,但就凭万掌柜的厨艺,去哪里开店不行,一定要来浔州城这种偏远地方么?   不说在京里,哪怕是在桂林开店,都比这里要好吧。   盘光还想继续细想下去,一进门,就看到仆人脸色不好地过来报信。   “盘总管,不好了,‘家’里来人了。”   他说道。   万达坐在屋顶上,手持着一壶老酒,看着天上已经圆了一半的月亮。   月明星稀,空气中还带着几丝白日残留的暑气,和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属于南国的素馨花的香味。   也算是个良辰美景,万达却半点都开心不起来。   今天晚上,覃昌公公同他说,如果想要保住王家,不至于全家一起抄灭。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王员外主动认罪,配合他们,将山中的匪首抓获。   这样一来,虽然谈不上功过相抵,至少家人不用全部陪葬。   万达有些惊讶,不知道为什么覃公公觉得他想要救王员外那个老头子,不过他没有多说,只是点了点头。   躺在床上,他一边想着京里的姐夫,想着算起来已经怀孕好几个月的姐姐,一边又想着对待他宛如亲兄弟的汪大当家,和那么可爱的阿直……   怎么办,手心手背都是肉,不管哪一边他都不想让他们伤心。   “一个人喝闷酒么?”   身后传来窸窣的声音,万达回头一看,只见杨休羡拿着一碟油炸花生米,也上了屋顶。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万达笑着让出一个位置,让杨休羡在他旁边坐下。   “万大人这是小看锦衣卫的耳力么?我敢保证,不但我听出来了屋顶有动静,高会肯定也听出来了。”   杨休羡笑着说道。   “是啊……你们都是不折不扣的‘锦衣卫’。”   万达低下头,笑容有些落寞。   只有自己这种半路出家的货色,才会迷茫于到底是忠于职责,还是背叛友人的困境中吧。   “杨某……刚入锦衣卫不久的时候办了一个案子。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小旗。”   杨休羡抓了一把花生米,放在手里一颗颗数着。   “我被袁指挥使,派去一个官员家中当细作,调查他是否贪污公款。”   万达抬头,看着杨休羡清俊的侧脸。   “我是以管家远亲的身份投奔那家人的。他家的主母膝下无子,待我极好。可以说是……视如己出。”   拿过万达手中的酒壶,杨休羡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大人知道,我娘生下我之后不久就死了。嫡母待我又是那样。我从来没有被一个年长的夫人,那么温柔地对待过。”   杨休羡眼中浮起了深深的怀念,和难掩的孺慕之思。   “她会给我做衣服,做鞋子……甚至想要真的认下我做干儿子。要不是我时刻提醒自己,这只是一个任务,她可能是个犯妇。或许,我真的会彻底沦陷在那样深厚的感情中吧。”   “那,后来呢,那个官员后来怎么了?”   万达着急地追问道,“他真的贪污了么?”   “是。”   杨休羡苦笑。   “虽然这位大人平日里穿的都是打补丁的衣服。官服洗得已经发白,连府里的花园都被他改成了菜地种菜,每天下了朝都亲自耕种……只看外表,真的会坚信,这是个百年难得的清官。”   “那你又是如何发现他贪污的证据的?”   “我在他家待了将近一年,能翻找的地方差不多都翻过一遍。花园水池,菜地,甚至房间里的没一根柱子我都用刀子刮开看过。就在我几乎要放弃,觉得这个老爷子确实是无辜的时候……”   杨休羡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最后发现在茅厕的粪坑下面,是叠放都整整齐齐的大块银砖。”   唔……   万达突然不想追问他是怎么发现的了……   看着天上的半轮月亮,杨休羡喃喃说道,“那是我最刻骨铭心的一个案子。从那之后,再凄惨的刀山火海,都不会让我觉得心痛。”   “那,那家的夫人最后怎么了?”   “锦衣卫抄家之前……”   杨休羡眨了眨眼睛,再睁开,满眼柔情退去,只剩下一片冰凉。   “我亲手杀了她。”   “为什么?”   万达忍不住问道。   “她丈夫犯下的本来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她身为夫人,无论如何是逃不过的。与其之后被逮捕下诏狱,在里头受尽苦楚和折磨而死。倒不如,由我给她一个痛快。至少,我的刀够快,不会那么疼。”   杨休羡转过头,看着万达无法接受的双眼,“自古‘忠孝’尚不能两全,更何况是官匪之间?大人不要忘了,我们首先是锦衣卫,是维持纲纪律法之人,之后才是谁的亲人,谁的朋友。‘天地君亲师’,‘君’是在‘亲朋’之前的。”   虽然杨休羡说着疾言厉色的话,万达却分明看到了他的眼角微微泛起了红色。   他从未在杨休羡的身上见过如此柔软,甚至可以说是软弱的一面。   “覃公公说的没错。汪正这个一代枭雄,犯下的罪过,是万死不能辞其咎的。若是想要他的家人们活命,只有主动配合官府,一起剿灭匪首。如此一来,说不定陛下开恩,能够赦免他一部分家人的罪名。”   杨休羡摸了摸万达脑袋上那根没精打采的呆毛,“阿直是个好孩子,我也不忍心他受苦。”   国法无情,即便是孩子也不例外。一旦事发,覃公公和怀恩公公就是最好的例证。   虽然他们现在都位高权重,深受隆恩,享受着旁人难以企及的富贵荣华。但是今生今世无缘男女之爱,甚至远离亲人的苦楚,却是永远都无法补偿的。   “对,无论如何,我要去试一试。”   万达坚定地点点头。   就算是为了阿直,也要去劝一劝汪大当家的。   “掌柜的,杨管事。”   突然,一道黑影从平地拔起,两次腾挪之后,居然直接来到了屋顶上。   来人正是梅千张。   这两天关店之后,他和高会就轮流到汪家外头守着,时刻注意汪家的动向。万一他们像王员外一样准备收拾包袱逃跑,马上就要来告知。   “汪家今天来了很多土人。”   他面色凝重。   “是为了给阿直做生日来的亲戚么?”   万达问道。   “不……虽然也有普通的亲戚女眷,但是以我的眼光看来……”   梅千张拧着眉毛,沉重地说道,“好几个人身上都带着功夫。甚至有两个人,是易了容的。” 第50章 生辰生变 上   次日下午,万达和杨休羡拎着新鲜做好的点心提篮,来到汪府拜访。   从来都是汪府贵宾的他们,这次却是在门口就被劝了回去。   “真是得罪,得罪了。”   盘光站在门首不停地给他们告罪。   “实在是家里来了太多亲眷,有男有女的。很多都是第一次进城,难免有些不懂规矩。”   盘光满脸歉意,言语诚恳。   “现在家里在准备寿宴,乱糟糟的一片,没有办法招待万掌柜。等明天,明天万掌柜来吃席,我们一定好好喝一杯,到时候我给您敬酒赔罪。”   听他这么说,万达本来纠结的心愈发沉重了。   听盘光这么说,这里头分明就是有鬼。   “这样吧,我们好久没有见到阿直了。有些怪想念的。”   杨休羡上前一步,同样也是一脸诚恳地说道,“我也……想要见见多多姑娘。”   “啊?”   盘光没想到会听他这么说,倒是愣住了。   多多那个丫头,对杨休羡的心思那别说是全府上下了,应该说是整个浔州城上下都知道了。   之前这位杨管事也不曾对她有所表示,甚至还去参加了王员外安排的相亲宴。   怎么这个时候突然想起我们多多了?   难道是因为王姑娘跑了,他退而求其次,想要拿多多充数?   盘光最讨厌的就是朝三暮四的男人,这么想着,连带看向杨休羡的眼光都带着几分嫌弃,当下就要拒绝。   “多多她不在家……”   “谁说的,我在!我在!”   说话间,多多姑娘像是一阵小旋风一样,抱着汪直,从二门那边飞快地窜了出来。   “杨大哥,你是专程来看我么?”   她一脸欣喜地看着杨休羡。   “啊,对……”   杨休羡惊讶地看着她今天居然该穿了一身汉人女子的装束。头上梳着双环髻,八幅潇湘裙拖地,要不是皮肤稍微黑了点,完全看不出是个瑶家女子。   “嘿,我知道今天万掌柜要来送点心。心想杨大哥一定也要来,这是特意打扮给你看的。”   见到杨休羡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多多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发髻上插着的簪子。   这还是夫人送给她的呢。   夫人早上还夸她这么穿,比平日里有女人味多了。   那天在酒店门口,为了杨大哥和王家那个丫头春兰吵起来之后,大当家觉得她过于丢脸,就不允许她出门。   害的她每天都对杨大哥日思夜想,也不能去酒楼看他。   心里更是把那个王大小姐骂了一万遍,觉得她欺骗了杨大哥的感情。   在得知两位王小姐居然逃婚出走后,多多兴奋地在房间里差点跳起舞。   太好了,老天有眼,自己还是有机会的。   不过大当家和夫人还是不准她出门,让她失落了好久。   本来以为只有等小主人生日才能跟杨大哥见面。谁知道昨天盘兴说,他在似锦酒楼定了点心,明天就会有人送来。   她开心的急忙去问夫人借了衣服和首饰,想着要给杨大哥看看自己的新装束。   汉人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女为悦己者容。   对,她就是为了杨大哥打扮的。   “素素。”   汪直也好久没有见到万达了,黏人地贴了上来,对他又亲又抱。   万达抱起汪直,看了一眼满脸春色的多多姑娘,心里不觉的有些吃味。   “没关系。多多喜欢杨素素,阿直喜欢素素。”   孩子童言无忌,还当万达是伤心自己没人喜欢,对着万达的脸颊,送上一个大大的香吻。   “你小子的汉语这是突飞猛进了啊。”   万达听了,哭笑不得地将汪直抱到一边。   “多多和阿直,一起学说汉话。”   汪直捂着嘴笑道。   原来是多多姑娘为了接近杨休羡,这段时间正在猛练汉语,顺便带着汪直一起学习。   自己的小秘密被小主人就这样出卖了,多多姑娘不免脸红了一下,不多属于瑶族姑娘的洒脱个性,让她大大方方地点头承认。   “是,我就是为了杨大哥学的。”   说着,她眯起眼睛看向盘光,威胁的意味溢于言表——人家万掌柜都带着小主人跑到旁边去了,你是打算站到什么时候?   盘光叹息了一声女大不中留,只好带着拎着点心盒子的仆人往屋子走去了。   “杨大哥,其实你没事也可以都来汪家。盘大哥没工夫招待你,我有空啊……”   多多大大的眼珠子咕噜噜地转着,两只食指抵在一起。   “最近夫人不要忙阿直过生日的事情么?你盘大哥刚才还说家里来了很多人,有很多事情要做呢。多多姑娘想必也很忙吧。”   杨休羡故作不经意地问道。   “才来了几个亲戚而已。他们都很好招呼。”   多多姑娘嗤了一声,然后露出了一脸厌恶的表情,“倒是来了几个不明不白的人,说是亲戚,我却都不认识。一看就是从山上下来的,怕是又来白吃白喝的。”   多多从小在汪家长大,和盘家兄弟亲如兄妹。梅娘待她很好,将她养的不免有些骄纵。   杨休羡闻言,心中一动。   “山上?什么山?”   “还不就是大藤峡咯。隔三差五地就来一回,每次都带着一堆的银子和粮食走。真不要脸。”   多多厌恶地说道,“每次他们来,当家的和夫人虽然不说,多多也能看的出他们不开心。”   “多多姑娘真是聪明伶俐,不愧是夫人的贴身丫头。”   套到了重要的情报,杨休羡诚意满满地送上了一个彩虹屁。   “嘿嘿……我听夫人说,你们汉族的男人都喜欢温柔体贴的女子做妻子。杨大哥你不要看我以前有些大大咧咧,以后我也会很贴心的。”   说着,她抿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   “其实我又何尝不想见到多多姑娘呢。只是,你刚才也看到了。有那些人在,你家盘大哥都不准我们进门。”   杨休羡深情款款地说道。   “这个你大可放心,我听说他们后天就走了。”   多多姑娘迫不及待地说道,“一拿到钱和粮食他们就会走。每次都是这样的。”   “原来如此……那么之后我会找机会来拜访姑娘的。”   多多木木地点了点脑袋,一手撑着门框,感觉自己都要溺死在这个男人温柔的眼神里了。   本来万达前来,是想要劝降汪正,弃暗投明的。   但是现在看来,是来不及了。   “他们后天就要走,也就是说,汪家已经筹备好了供给叛军的粮草了。”   换了一身常服的覃昌分析道,“绝对不能让他们带着粮草上山。”   这个汪大当家,恐怕已经将大军不日到达,以及当地驻军缺少粮草的消息通报给了大藤峡的那些人。   虽然去年年底,汪大当家和王员外已经将一部分粮草运送到了驻军,作为交换盐引的货物。但是经过这将近一年的时间,他们手上的米粮又慢慢地积攒了起来。   “去年锦衣卫的探马曾经冒着生命的危险,进入山中接近那些叛贼的巢穴。”   杨休羡正色道。   “据我们推算,山上至少有三千余人生活。哪怕排除掉女人和小孩,能够拿起武器参战的男人,至少也有两千不到。”   赞找他的推算,汪家贡献的粮草至少够他们吃一个月。   “这还没有加上王员外的那一份。你们别忘了他城外的千顷良田。农忙刚过,夏收的小麦都已经进仓了。”   真所谓“农家五月无闲人,割了麦子又插秧”。   邱子晋摇了摇小脑袋,“虽然他想金盆洗手,那是那些贼人怕是不会放过他。我估计可能是明天晚上,王家那边可能不等我们的军队出现,就会被那些叛军劫掠一空。”   这种事情,岂有想抽身退步就能够的道理。   莫说朝廷不答应,叛军也不会允许王家有人活着离开广西地界。   如说过锦衣卫抄家还算身负皇命的合法打劫的话,土匪恶霸那可是真真正正的杀人放火。   虽然根据梅千张的观察,目下在汪府的反贼不超过三个。但是这只是易容进了城的几个,谁知道他们在城外埋伏了多少呢?   那么多粮草,光靠两三人怎么运的出去,自然是有人前来接应的。   “现在浔州城的守军有多少人?”   覃昌问道。   “浔州卫一共有两个卫所。大的在浔州府县城之内,团营衙门就在知府衙门的西面,负责整个浔州府的安全。小的那个在武罗县县城之外,负责各个小县城的守卫……两个都是千户卫所。按理说至少各有一千兵力。但是前几年浔州府遭劫,死伤了不少兵将,至今人员还没有填充完整。”   杨休羡皱起眉头说道。   “目前……恐怕城内的兵力不满八百。”   “主要出其不意,八百士兵足够。我们东厂在这里的番子加上档头,一共还有十几个人。各个身手矫健。”   覃昌望着邱子晋,“邱巡检,今晚我们就去会一会你们说的那个枉为人臣的卢知府。到时候,还请邱巡检出示印章,好让我们拿下那个姓卢的。”   邱子晋抿着小嘴,神情凝肃点了点头。   他是两广巡检,不但能够调兵遣将,甚至还有先斩后奏的权利。   人人都以为万达才是行走的铡刀,其实小邱才是真正的“大权在握”。这也是朱见深派他跟随万达等人来此的真正目的。   “……你们,这是要去攻打汪府不成?”   梅千张站在一边听他们这一席话,居然是想出兵了。   “是……”   万达叹息道。   “我们不能让那些叛贼带着粮草离开……所以明天就是最后的期限。”   “可是明天是阿直的生日啊。”   梅千张万万没有想到万达居然会同意他们的想法。   “掌柜的,你不是最疼爱阿直了么?如果……如果到时候动起手来,阿直怎么办,汪夫人怎么办?”   虽然他没有认下那个母亲,但是那是他的娘亲,他的亲弟弟,他血脉相连的家人啊。   “你当我不心疼阿直么?你当我不心痛汪大哥么?”   万达何尝又不心痛,“走到这一步,谁也不想的。”   “我不会让你们去……”   梅千张话未说完,只感觉到后颈发麻。   回头一看,居然是摆出手刀的高会。   “把他绑起来,明天事成之前,都不能离开房间。”   杨休羡对着高会点了点头。   高会抗麻袋似得将梅千张杠在肩膀上,往楼上走去。   “绑紧点,他可是‘一剪梅’呢。”   万达想了想补充道。   等高会从楼上下来,看到的就是整装待发的众人。   不但如此,上回来化缘的两个“和尚”也站在门口等着他们。   想必就是覃公公说的东厂的人了。   万达眉头紧锁,带着众人往知府宅子方向走去。   翌日中午   “素素!”   穿的跟小金童一样的汪直坐在盘兴的肩膀上,远远看到正朝着汪府方向走来的万达一行人,情不自禁地拍起了小手。   他娘今天还特意给他戴上了上回万达送的那只金麒麟,对于素素送的礼物,汪直可是宝贝的很。   盘兴今天也穿了一身新衣服,热情地冲着他们挥手。   万达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他们面前。   “素素,抱。”   汪直一见到万达,扭着小屁股就扑了过来。   万达伸手双手,将孩子热乎乎的身体抱在怀里,用脑袋抵着他的小帽子,用力地蹭了蹭。   “对不起……”   他用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万掌柜怎么脸色不太好啊。昨天夜里没睡好么?”   正在此时,盘光从里头走了过来,引着他们朝大厅方向走去。   “我怎么看丘账房的脸色也不是很好呢?”   邱子晋打了一半的呵欠顿时僵住。   “这几天生意不好,都没有客人上门,酒店入不敷出的。”   杨休羡急忙解围,“昨天掌柜的和我们算了一个晚上的帐,急得都要上火了。要是一直这样,恐怕店都开不下去了。”   “可不是么,现在世道不好。”   盘光点了点头。   “哎?怎么不见那位小千兄弟?上回夫人突然发病,都没有来得及好好谢他。我们当家的还说今天要给他敬酒呢。”   “哎……梅千张他这几天有点不太舒服。可能是夜里着凉了吧。”   万达找补道。   今天一早,他们从浔州卫所出来回到酒店的时候,就看到这家伙也不知道怎么就挣脱了五花大绑的绳索,正准备跳窗逃跑呢。   杨休羡和高会二话不说将他抓了回来,万达还贡献出了妙音庵特产迷香。   如今他不但被绑的像个小乌龟,而且还被下了药,睡得香香的。   在他们回去之前,应该是无法挣脱的。   这孩子也真的是重情重义,就是有些过于公私不分。   万达一行人至今都不知道梅千张和梅娘之间的关系,只当他仰慕汪大当家这样的英雄豪杰,不忍心看他下狱。   “那真是可惜,上回他和高兄弟来的时候,我们还说他和我们小主人长得像呢。”   盘光笑着说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杨休羡顿时停下了脚步。   是啊……为什么之前他都没有发觉呢?   梅千张虽然皮肤黑黢黢的,和雪白可爱的汪直截然相反。但是他们的五官确实隐隐约约有些相似的地方……   回想起昨天晚上梅千张激动的模样。   他说什么来的……阿直怎么办,汪夫人怎么办?   汪夫人……他为什么要提到汪夫人,而不是汪大当家的。   杨休羡当时没有多想,现在突然觉得怪异又唐突。   “不知道今天有没有机会见到汪夫人呢?”   杨休羡上前一步,将手搭在万达的肩膀上,扣了扣食指和中指。   这是锦衣卫内部的一套暗语,意思是有事发生,注意警惕。   万达先是一愣,随即也笑着说道,“是啊,来汪府那么多次了。都还没有见过夫人。这次无论如何,都要见上一次。”   “夫人这次是恭候多时了。诸位请落座,一会儿他们就出来了。”   盘光将他们领到紧挨着主桌的那一桌酒席上坐下,伸手要将汪直抱回来。   “不要,我要素素。”   汪直勾着万达的脖子,背对着盘光,不肯离开。   “听话,夫人和多多都在后面等着你呢。一会儿多多可是要生气的哦。”   盘光哭笑不得地说道。   “一会儿夫人将你抱出来,不就又可以看到素素了么?阿直乖。”   小汪直将短短的小胖手指放在嘴里咬了咬,点点头,犹豫地伸出双臂,任由盘光将他抱了起来。   “素素,我一会儿来看你,你要等我哦。”   汪直回头,歪着可爱的小脑袋,对着万达说道。   万达只觉得一股泪意涌上眼底,他点了点头,对着孩子摆了摆手。   “我等你。”   盘光将孩子抱进屋里交给多多照顾。   多多还想走到前头看两眼她的杨大哥呢,不巧夫人有事叫她,她不甘心地撇着嘴,抱着汪直回了房间。   “大当家,粮草和银两都已经准备好了,装车后都集中在城门北面……”   盘光走回书房内,低声对着满脸沉重的汪正说道,“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么?”   “恐怕是我的‘最后一次’了……”   汪正疲惫地闭上眼睛,单手扶住额头,“这次剿匪,不论胜败……我恐怕都逃不过这一劫。”   这次朝廷的军队不管是输是赢,卢知府那边肯定会供出他,到时候全家都会灭族。   但是如果这次不帮忙山上筹集粮草,侯大当家也不会绕过他。   早一时晚一时罢了。   据他所知,“家里人”带来的那些人,今晚就要对王员外家动手。   这么想来,两位王姑娘逃婚还逃的真是时候。   王家起码有两个后人能够逃过此劫。   反观他汪家呢?   “大哥,何至于此?之前多少风风雨雨,我们不都趟过来了么?”   盘光从十几岁跟着汪正,从来没见过这个像高山一样巍峨的男人,做出如此丧气的表情,说出这样被动的话语。   “大不了,我们从头再来啊。实在不行……我们也上山落草就是了。”   “若是十年之前……不,若是七年之前。我不曾有孩儿,不曾娶妻生子。遇上今天的场面,可能还会放手一搏,铤而走险一回。”   汪正摇了摇头,“但是我现在老了,我有妻子,有儿子,我抛不下他们。我也不忍心他们跟我风餐露宿受苦。”   “大哥……那,我们就这么坐以待毙么?”   盘光看他如此英雄气短,听得都想要流泪,“您要是退了,嫂子和阿直怎么办?”   “我打算,把他们交付给万掌柜。”   汪正转过头,严肃地看着盘光,“万掌柜是京城来的人,万一起了战火,他一定会回到北京。阿直和梅娘可以跟着他,到京城避难。”   这几天,汪正已经想的明白了。   自己可以死,但是儿子和妻子必须活下来。   虽然门下食客几百人,但是想来想去,唯一值得托付的人,居然真的只有刚结拜不久的万兄弟了。   “今天酒席过后,你把万掌柜叫到我的书房来。”   “我之前,在桂林府的‘关胜票庄’存了大约五十万两银子。就是等有朝一日,金盆洗手后,和兄弟们退隐山林花用的。”汪大当家拍了拍椅背,“到时候,你护送阿直,夫人和多多,跟着万掌柜北上。这些钱,够你们一辈子的花费了。”   江湖路险,他汪正从一个不名一文,连汉话都不会说的山民,成为如今的一代枭雄,早就预料到了终究会有这样的一天。   他这样靠着吃人肉,喝人血,发国难财得意步步高升的人,若是真的能富贵终老,未免也太瞧不起老天爷了些。   只是这一天,未免来的太早了点。阿直还那么小,还未能长成一个大好男儿。   “大哥,那你怎么办?”   盘光在汪正的话里听他安排了夫人,安排了小主人,甚至安排了他和多多,但是他自己呢?   “我不能走,我离不开浔州城……只要我在这里,他们就不会在意你们。你们才能有机会趁着战火真正烧起来之前逃出去。”   汪正抬手,握着盘光宽阔的肩膀,“不要说什么同生共死的傻话。活着才有希望。”   道是“男人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此情此景,即便是盘光这样铁骨铮铮的男人,都不禁泪流满面。   盘光奉了命,从书房中退了出来。   当家的如此看重万掌柜,已然决定托孤于他。   他内心对万达的那些疑虑,也只好悄悄放下。   “杨大人,卫所的兵什么时候能到?”   万达拿着酒杯,看着往来道贺的宾客,轻声问道。   “按照昨日与千户的约定,差不多过了午时他们就会带兵杀入。”   杨休羡也是拿着酒杯,警觉地望着人群,“但是前提是,我们要在这些人中找出贼寇……不然就算抓住了汪正,也没多大用处。”   昨日夜间,他们一行人直接来到浔州千户所,凭着邱子晋的两广巡检的官印,见到了浔州卫所的两位正副千户大人。   两位大人都是听了手下的禀告,匆匆从家中赶到衙门。   本来以为是巡检微服私访,没想到这行人先后又出示了锦衣卫镇抚的关防和东厂掌刑千户的令牌,简直就是神仙集体下凡,把这两人吓得当场就趴下了。   卫所里倒是有几个士兵曾经到过“似锦酒楼”用过餐,见过万达他们一行人,突然脸色就变得很不好了……   这几个士兵似乎记得酒楼刚开业没多久,他们曾经下了值的时候去过。想要像往常对待新来的店家一样,讹诈这位万镇抚,说他的鱼不是很新鲜,然后就被这位高小旗给拉出去打了一顿。   他们本来想要再拉几个兄弟过去抖抖威风的,结果听说这位是城里汪大当家的“义弟”才打消了主意……   幸好那时没干傻事!   不然听听,这位锦衣卫大人要他们做什么——去抄他义兄汪大当家的家!   锦衣卫实在是太冷血,太可怕了……   摄于万达“冷酷”、“残暴”的卫所士兵们,当晚就把卫所隔壁的州府宅子给抄灭了。   卢老爷被高会从被窝里拖出来的时候,还搂着他那个年轻的“阿弟”。   为了不打草惊蛇,卢家的人都被塞上了嘴巴,悄无声息地拖进了团营的牢房里。   他们约定好了,今天中午,就在汪直的生日宴会上,由万达等人先找出那些从山上进入汪府的叛贼。   然后两位千户大人带兵,从正面杀进来,前后夹击,将贼人剿灭。   如今看看日头,该来的客人们都来的差不多了,但是到底他们中的哪接,才是叛贼呢?   反正以万达的眼光看来,这些瑶人的打扮都差不多,实在难以分辨出哪个与众不同。   哎,都怪梅千张关键时刻掉链子,不然他一定能够指认得出来。   “多多姑娘应该知道。”   杨休羡灵光一闪。   他站了起来,找来一个仆人,说想要见多多,让她到后院和前院连接的走廊那边等自己。   那仆人应该也是听说了多多倾心于这位杨管事的事情,热情地点了点头,转身去叫人了。   “我们这样利用多多姑娘,好么?”   万达有些不忍。   “大人,如果之后你觉得无法出面,接下来的事情就由属下来处理吧。”   一会儿两边若是真的兵戎相向,杨休羡也不想看到万达左右为难的样子万达张了张嘴,很想说不要顾忌我。   但是一想到汪大哥信赖的神情和阿直可爱的模样,他的本来就谈不上有多少的底气一下子全泄了。   “那是谁?梅千张?”   就在此时,杨休羡惊讶地看到有个人,贴着院子的角落,偷偷摸摸地想要往里头走。   那家伙虽然穿着瑶人的衣服,用黑布裹着脑袋,但杨休羡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迷香都弄不晕他?”   万达也是大吃一惊。   “糟了,他应该是想要到后头去透风报信!拦住他!”   万达话音刚落,高会飞快地窜了出去。   “同一种迷药,还想干翻小爷两回,开玩笑了。”   梅千张贴着墙壁,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往汪夫人的卧室方向走去。   自从上回在小港被万达的迷药弄晕过一次后,他就时刻提防着万达这一招,免得再重蹈覆辙。   果不其然,昨天本来都能翻墙出去报信了,结果又被他们给抓了回来。梅千张眼看万达伸手掏兜,就立马屏住一口呼吸,装作被迷晕了后绑了起来。   今天他们离开酒店没有多久,他就解开了绳索。先去一家土人的家里偷了一套衣服换上,然后就翻墙进了汪府。   他要在万大人他们动手之前,告诉汪大当家和汪夫人这个消息,让他们快点离开,不然就是灭顶之灾!   “你想去哪儿?”   高会伸出手,拦在了梅千张面前。   “让开!”   梅千张没想到一进来就被发现了,暗骂都怪时间不够,自己来不及易容。   “跟我回去。”   高会不想对梅千张动手,他知道这个小贼也就是脚下功夫比较厉害,真的动起手来,跟自己是天差地远。   “你才让开!”   梅千张救母心切,抬手向高会攻去。   高会微微侧身,轻松地化解了他的进攻。   没想到这小子步步紧逼,一拳跟着一拳,仗着高会念在“同僚之情”,不会对他吓死手,每每攻击到他的要害之处。   “我可是要反击了啊。”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何况高会毕竟做了那么多年的锦衣卫。   他握起拳头,一张直冲梅千张的胸口,势大力沉,威猛无比。   梅千张没料到这家伙真的下狠手了,被他打的连退了好几步,直到背部靠上了走廊的柱子,才堪堪停了下来。   “怎么了?”   这时候,两个身穿蓝黑色瑶人服饰的男人正好从里头走了出来,看到一个瑶人打扮的小伙子被一个汉人模样的给打了,顿时围了过来。   “为什么打人!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   其中一个男人冲着高会厉声喝道。   “你没事吧?”   另一个用瑶话对着梅千张问道。   “没事……啊,你是……”   梅千张之前蹲在汪家房顶监视的时候,就看到过这两个人。   当时汪大当家很是慎重地将他们迎入了书房,态度无比恭敬。他那时候就觉得不对,这两人行动鬼鬼祟祟,一直都在警戒提防这什么。   再定睛一看,发现他们似乎是易了容。   现在在日光下看过去,那黏贴在下巴上的假胡须就更加明显了。   就在此时,万达和杨休羡也双双赶到。   梅千张诧异的表情自然也被他们看在眼里。   杨休羡眼疾手快,窜到了扶着梅千张的男人身边,一把扯下了他的胡子。   “是你!”   不止杨休羡,这回连高会和万达都认出来了。   这个人的画像,早就遍布了两广和湖南所有的州府,正是叛军的二号人物,地位仅次于侯大狗的蓝叁。   终于找到了!   没先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万达等人精神为之一振,高会和杨休羡一人拦住一个,就要将他们擒获。   不远处的邱子晋听到了外头传来的呼啸声——正是他们昨日和千户约定的动手讯号。   他跺了跺脚,转身朝着大门方向跑去。   梅千张眼看大势已去,正要高喊求助,万达伸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梅千张,你忘记了你说过的话么?你说过,你要做个好人!你忘记了你对蓝大娘子的承诺了嘛!”   面对着万达的逼问,看着不远处正从房里雀跃地走出来的多多姑娘。梅千张只觉得自己站在悬崖的中间,往哪里走一步,都是万丈深渊。   天!   有谁能来帮一帮他! 第51章 生辰生变 下   多多替梅娘换好了为了小主人过生日新裁的衣服,又给她重新用刨花水抿了一遍头发,再三确认夫人今天的装扮万无一失后,急忙提溜着裙子,向外头走去。   “去吧,真是女大不中留!”   梅娘笑着,打开首饰盒,翻找出几只簪子来,对着镜子一支支地比划起来。   刚才有仆人偷偷进来告诉多多姑娘,杨大哥说要见自己。   这话刚好被夫人听到了,还打趣她,说今天不但是阿直的“好日子”,恐怕也是她的“好日子”。   杨管事那么着急,应该是来向她来告白心意的吧。   要是她和杨管事真的成其好事,那他们汪家和万掌柜的酒楼,不就是“喜上加喜”了么?   她要为她好好地准备一份嫁妆,将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多多被说的脸颊绯红,捂着火辣辣的脸蛋,都不好意思了。   一路上的丫头们也揶揄个不停,纷纷同她道喜。多多笑个不停,脚下走路带风。   她今天也穿了汉族少女的裙子,腰间扎着红色的绦带,灵动又娇俏。   多多疾步来到走廊的尽头,却又不敢马上出去。她停下脚步,拢了拢衣摆,这才深吸一口气,往外头走去。   迎接她的,不是深情款款的杨大哥,而是一群正纠缠打斗的男人。   “你们这是做什么?放开我杨大哥!”   见到杨休羡正在与人对峙,多多不假思索地将手放到腰间,想要取下皮鞭。却赫然发现,因为换了裙子,鞭子压根就没带出来。   不过她立即摆起架势,与杨休羡一起对着其中一人围攻起来。   “死丫头,你怎么帮他们!”   那叛贼被突然跳入战团的多多打的猝不及防。   “他才是坏人!”   “放屁!你是什么东西,敢这么说我杨大哥。看招!”   虽然这个人穿着瑶人的衣服,看起来也有点眼熟,不过此刻在多多姑娘的心里,没有谁比杨休羡更加重要了。   她咄咄逼人,出拳如风,毫不留情。   这一边,万达和梅千张也缠斗了起来。   这两人的腿脚功夫,虽然一个是半斤,一个是八两,都是下三路的“王八拳”。   不过到底还是梅千张的临场经验多了些,他脚下一滑,绕开万达的桎梏,泥鳅似得就往后院跑去。   万达一手抓空,恨得捏紧拳头,也跟了进去。   梅千张昨天晚上说,有三个人易容进了汪家。现在只出现了两个,还有一个应该是在后面,绝对不能让梅千张闯到后头,走漏消息。   此时,盘光正巧从书房走了出来,迎面就看到一个瑶人小伙子正往里头闯。他刚想要大声斥责是谁那么没有规矩,就看到后面紧跟着跑过来的万掌柜。   万掌柜不在前头吃席,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啊啊啊啊!”   梅千张刚开嘴,就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尖叫声。   万达和梅千张一起回头,便看到几百名身着战衣的兵士哗啦啦地从前门闯了进来。   各个手持凌冽钢刀,如猛虎下山,直扑向前院的众人。   给他们指路的,正是跑的气喘吁吁的邱子晋。   在前院吃席的都是汪家的亲戚和合作多年要好的生意伙伴,刚才正吃得酒酣耳热,正在划拳行酒令,突然见到官兵出现,男女老少无不吓得乱做一团。   一时间杯盘碗盏跌落在地,现场一地狼藉。   “我等乃是浔州卫所将士,今日奉命来此追捕大藤峡叛贼。尔等不准抵抗,全部原地蹲下,等待查验身份。否则一律视为叛贼同党,就地格杀!”   千户大人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头。   恰巧有个年纪不大的小伙子正站在他身侧,见到他们如此骇人,忍不住尖叫起来,转身想逃。   那千户见他刚说的话就有人违抗,心头大怒。于是手起刀落,冲着那小伙的后背直直地砍了下去。   顿时,鲜血从他的后背飙了出来,尖叫声戛然而止,小伙子缓缓倒下。   直到扑到在地上的那一刻,他的双眼依然张得大大的,难以置信发生在眼前的一切。   “我说过,全部蹲下待查,否则这个人就是你们的下场!”   千户举着沾满了红色鲜血的钢刀大声喝道。   这位军爷久经战场,知道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震慑人心。否则即便是斗升小民聚众呼啸起来,也会形成大乱。   他们卫所一共不到八百人,一半以上的人被分到城外和王员外家去截杀追击那群下山运粮的叛军,和想要出逃的王员外的家人,来到这里的士兵不过两三百。   这些人若是真的抵抗起来,会造成极大的混乱。   这个小伙子虽然死的可怜,不过看到他的下场,之后应该没有人会再试图做无谓的反抗了。   “官兵?为什么会有官兵?”   多多连出手攻击都要忘记了。   “你傻了么?当然就是他们引来的!”   蓝叁气的都要吐血了。   这边杨休羡把那贼人打的步步后退,他伸出右腿,朝蓝叁的一侧膝盖用力踢了上去。   蓝叁哀叫一声趴在地上,被杨休羡把胳臂绕道后背上一拧,“咔嚓”一声,直接把他的肩关节给卸了下来。   “胡说!不会的!杨大哥为什么会引官兵进来。”   多多难以置信地后退两步。   “因为他们是锦衣卫!”   梅千张终于叫出声来。   “快!多多姑娘,进去带着夫人和阿直逃啊!前门那边都是小邱带进来的官兵,快从后门逃走。”   “锦衣卫?!”   听到梅千张所言,盘光难以置信地看向万达。   后者被他凌厉的目光看得不忍,心虚地微微侧过脑袋,不敢与他对视。   他果然不适合做卧底这种高难度职业!   万达不停暗骂自己。   难怪了,难怪这个小小的酒店如此人才济济。   盘光这才恍然大悟。   杨管事也好,丘账房也好,高护院也好,随便放到哪里,都是独当一面的人才。这些惊才绝艳的人物却挤在小小浔州城的一个酒楼里,原来他们是来调查反贼的!   盘光一想到这几个月一来,自己是如何对他们推心置腹,视同知己,就感觉怒火上涌,不可遏制。   不……在那个小港里,最初是他接近了他们,求这个所谓“万掌柜”给小主人做糕点,才惹来了这场祸事。   他才是罪魁祸首,是他引狼入室,害了当家的!   盘光又是愤怒,又是懊悔,最后他几乎是恼羞成怒地怒视着万达。   他恨不得生啖其肉,将他碎尸万段。   “多多,快!去后院通知当家的和夫人,我在这里拦着他们。”   盘光跳到万达面前,冲着他的胸口猛劈一掌,竟是下死手的气势。   千钧一发之际,万达蹲下身子,无赖地来了一招“懒驴打滚”,这才侥幸逃过这雷霆万钧的一掌。   多多此刻只觉得自己是热锅上的蚂蚁,脑子就是一团烧糊的浆糊,她完全不明白,怎么杨大哥就是锦衣卫了。   今天不是阿直的生日么?   杨大哥不是为了向她表白才让仆人唤她来的么?   外面的那群官兵又是怎么回事?   “去呀,丫头!不然真的来不及了!”   盘光冲着她大叫道。   当家的失算了,他没有办法带着夫人和小主人离开了。   盘光用愤恨的眼神望向万达。   这个人,居然完全辜负了大当家的一片信任,把他们逼到了如此境界,绝对不能让他活着离开。   他盘光就算今日死在这里,也要拉这个狡猾的“万掌柜”陪葬!   万达趴在地上,迎面正对着盘光从上往下劈来的一角,而他身后是整块墙壁,此刻根本无处可逃。   “大人!”   杨休羡和高会扔下正在缠斗的贼人,正要扑过来救他,万达只觉得眼前一道黑影闪过……   “噗……”   梅千张朝天翻了个白眼,分明听到了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   他满脸青红,一口咸甜味道鲜血从喉管猛然喷出,全部都洒在了盘光的裤子上。   “梅千张!”   万达大叫着,搂住他轰然倒下的肩膀。   “小千兄弟!你怎么……?”   盘光完全混乱了,按理说这个小千兄弟跟万掌柜杨管事应该是一伙儿的,偏偏是他跑来报信。   但是现在他要对万掌柜这个背叛了他和当家的叛徒下手,怎么小千又冲出来护着他了?   “梅千张,你到底什么意思?你到底是忠是奸?!”   哪怕隔着一个人,刚才那一脚的余威落在万达的身上,都让他疼的差点叫出声,更别提骨头都被踢断了的梅千张了。   万达简直难以想象,他现在承受着多大的痛苦。   “抱歉,万大人……我可能终究做不了一个‘好人’。”   鲜血不断地从梅千张的嘴角流出,他脸色清灰,对着万达勉强地扯出一个比哭都要难看的笑容。   “常言道‘忠孝不能两全’,果然一点都没有错……早知道如此,我宁可此生都不能见过她,也没有遇见过你们……”   他承认,他自私,懦弱,无法顾全大局,是个天生的“贼骨头”。   但是,对不起,我其实真的想做一个好人……   梅千张笑着吐出了一口血,脑袋逐渐下垂,最后悄无声息地倒在了万达的怀里。   “梅千张!梅千张!”   万达只感觉怀中之人陡然变重,不论他如何呼唤摇晃,梅千张都没有半点反应。他从未面对过如此生死交加的一幕,到后来竟是连呼喊都呼喊不出来了。   多多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陡然的变故,她扶着走廊的栏杆,终于如梦初醒一般,用恨毒了的眼神,疯狂地瞪着杨休羡。   他骗她!   他是为了查案而故意接近她的!   这个男人从头到尾都在骗自己。   如果自己的手里有一把刀,多多恨不得现在就将这个所谓的“杨大哥”千刀万剐。   但是现在不行,她有更加要紧的事情要去做。   多多弯下腰,一把将拖在地上碍事的裙子下摆撕下,然后迈开大步往内院奔去。   这边杨休羡跃起,用胳膊肘对着准备继续对万达下手的盘光,势大力猛地撞了过去。   盘光一时不察,被他击倒在地。   这时候,一群手持着各种武器的武师们从偏院方向冲了出来,与官兵们对峙了起来。   他们都是汪家商队的镖师和护院,平日里负责汪家宅子外部的守护工作。   “兄弟们,保护当家的!千万不能让他们往后面去!”   带队的不是旁人,正是盘光的弟弟盘兴。   他刚才正在后院招待这些弟兄们喝酒吃肉,听到前头不对劲,立即带人冲了出来,加入了与官兵的厮杀之中。   而蓝叁带来的那群扮做亲戚的土人们,见到大事不妙,也纷纷掏出武器,想要上来营救两个首领。   “各位兄弟,为朝廷立功的机会来了!冲啊!”   这一边,千户大人见真的没人反抗,只蹲下了一片老弱妇孺,还觉得没有机会立军功,今次是白出来了。   如今看到了这两群举着武器的男人,兴奋的眼睛都发光了!   大明军队,可是按照人首来算功劳的。   甭管这些人究竟是干嘛的,到时候全都按照“反贼”往上报啊!这功劳可比真的上战场容易挣的多了。   两边人马举着兵器互相砍杀了起来,整个前院杀的是昏天黑地,血肉横飞。   来吃酒席的无辜男人、女人、孩子们被吓得尖叫着四处逃窜,一不小心就遭了池鱼之殃,被砍到在地,一时间宛如人间地狱。   当汪正敢到前头的时候,看到的正式这血光冲天,满目的杀与被杀。整个院子,都是断了的残肢和受了刀伤的人。   “盘光!盘兴!”   汪大当家目呲尽裂地看着被五花大绑,跪在走廊尽头的两兄弟。   “大哥!我们被骗了!”   “什么?”   还不但汪正反应过来,一把明晃晃的大刀从一侧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得罪了,汪大当家的。”   看着汪正不可以死的眼光,杨休羡冷静地说道,“在下乃是锦衣卫北镇抚司杨休羡。锦衣卫奉旨办案,之前多有隐瞒,还望海涵。”   听到他的真实身份,汪正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夫人!不好了!”   多多姑娘一路狂奔,先是去了距离前院比较近的书房。在看到里面空无一人后,又转身往夫人和小主人所住的后院跑去。   “夫人!阿直!快逃啊!快逃!”   她一边跑着,一边泣不成声地大声叫嚷着。   “夫人呢?阿直呢!”   她看到有好几个丫头也从后头跑了出来,想要逃到后门那儿,急忙拦住了其中了一个问道。   “我,我不知道……多多姑娘,你放过我吧。”   那丫头说着,用力地推了多多一把。   一串珍珠链子从丫头的包袱中掉落在地上,滚到多多脚边。   汪夫人的首饰衣服这么多年来都是多多亲自打理的,她如何认不出来,这串珍珠链子分明是夫人最喜爱的首饰之一。   多多立即蹲了下去,将链子拾了起来。   那丫头心疼地看着链子,跺了跺脚,跟着前面几个丫头的步伐,往后门方向冲。   多多抬头定睛一看,见她们人人手中都有一个包袱。那些“包袱”可都是夫人的衣服啊!   她们居然偷了夫人的衣服首饰,这会子要抛下主人们自己逃命去了。   “呸!狗贼!”   多多将链子紧紧地攥在掌心,鄙夷地对着她们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   “想去哪儿啊?”   就在此时,后院中响起了一个雌雄莫辩的声音。   光头的公公带着一群东厂的番子走了进来,将惊恐的丫头们全部拦截下来。   “一个都别放过,通通拘起来。你们听着,反抗只有死路一条。活着只是可能被发卖。杂家劝你们好自为之。”   一众番子上前,对着丫头们呼喝不已。这些太监们可不是会怜香惜玉的那种男人。   丫头们啜泣着放弃了抵抗,蹲成一个圈儿。   “你这丫头,想跑去哪儿?”   光头公公一转头,见这个黑皮丫头还想逃跑,伸手要来捉她。   多多仗着自己身形灵活,贴着公公的擒拿手辗转腾挪,居然没有被他沾到手。   “可恶!”   眼看这丫头脚下一蹬,想要跳到花园假山的石头上。   恼羞成怒的光头公公干脆利落地从身边一个番子的腰间抽出尖刀,对着她的后背斜着刺了下去。   “哗啦……”   珍珠链子重重地摔落在地,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分开。“嗒嗒嗒”地弹跳着,滚落了一地。   就像是多多姑娘眼角坠落的泪珠儿。   “走啊……夫人,阿直……走……”   她瞪大着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空空如也,什么都不剩下的手掌,吐出了最后几个字……   “阿娘,怎么了,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汪直被梅娘抱在怀里,匆匆地往后头柴房所在的大杂院的方向去。   他搂着梅娘的肩膀,不解地睁着又圆又亮的眼睛。   “阿娘,为什么去后门?我要去前头。素素和还在等着我呢,我们说好的。”   说着,他踢了踢腿,想要从梅娘身上挣扎下来。   梅娘脚步仓促,差点被地上凸起的石子给绊了一下,她踉踉跄跄地站稳,咬着牙,坚定地快步走着。   她刚才正要抱起坐在床上玩耍的汪直,去前头和各位亲戚们见面,突然听到外头一阵骚乱声。   想要唤多多去外头探探到底发生了什么,却想起刚才她就出去见那个杨管事了,还没回来呢。   梅娘还在纳罕,怎么闹成那样盘光兄弟还不出去管一管。   她走出房门,就见到一个丫头慌慌张张地跑了进了后院,边跑边喊:“杀起来了!官兵杀进来了!死了好多人!”   不等梅娘问个清楚,后面又跑来一个丫头,哭着喊着说大当家和盘家兄弟都被官兵捉拿住了,官兵们把护院们都杀得差不多了,这是要准备往后头杀了。   安静的后院顿时像是水滴溅入了油锅,女眷们吵嚷着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   梅娘吓得急忙转身回到房里,刚要锁门,就听到一阵踢门声。   几个平日服侍她的丫头们冲了进来,抄家似得翻箱倒柜地将她的珠宝盒,放银子和铜钱和匣子都翻找了出来。然后打开衣柜,拎出她的衣服,包上珠宝就要往外头跑。   她勃然大怒,上前阻止,却被那几个丫头怒气汹汹地推到在地。   “夫人,这时候就别端主母的架子了。大当家犯得事儿太大了,把京城里的锦衣卫都招来了。这回大难临头,大家各自散了吧。”   说着,哗啦啦地跟退潮一样退了出去。   坐在床上的汪直放下玩具,从床沿上溜了下来,走到跌坐在地上的梅娘身边。   “怎么了?姐姐们为什么要拿阿娘的东西出去?”   梅娘的一双美目里满是惊恐,她转过身下来,紧紧地搂住汪直小小的肩膀。然后下定了决心似得,将他一把抱了起来,往柴房方向跑去。   大当家出事了,锦衣卫带着官兵杀进来了!   前几天晚上,汪正和自己共枕的时候也曾经忧心忡忡地提过。   说他们和“山上”那群人牵扯的太深,他现在非常后悔自己为了做买卖方便,和他们沆瀣一气。   如今眼看朝廷剿匪平叛来势汹汹,怕是真的杀了过来,他们汪家也要受牵连。   尤其是这次候大当家亲自下山押送粮草,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往年每次运粮,都只有蓝家兄弟二人而已。怕是这次的战火比起以往将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那时候还捏着汪正的胡子,笑他年纪越大,胆子越小。从前朝廷也不是年年平叛,何时连累到他们家来?   如今想来,竟是她太过天真了。   梅娘抱着孩子走进柴房,作为最贴近后门的地方,这里当然已经早早人去楼空。   几只原本准备好要做成菜的大母鸡和鸭子悠闲地在空地上来来回回地走着,庆幸它们今天逃过一劫。   “阿直,你听着。我们现在要玩躲猫猫,和你的素素一起玩。”   梅娘将阿直抱进角落里,让他坐下,然后用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真的么?素素陪我玩么?”   汪直开心地拍了拍手,“我还从来没有和素素玩过躲猫猫呢。”   “是,还有小千哥哥,你还记得他么?他也要一起玩。”   看到汪直忙不迭地点头,梅娘欣慰地笑了笑。   “你坐在这里,数到一千。如果数到一千,素素和小千都没有找到你的话,就说明你赢了。所以你要藏好哦,不管别人怎么叫你,你都不可以出来。”   “嗯,我会玩躲猫猫,我不会被人发现的。”   躲猫猫可是阿直的强项呢!   小汪直双眼发光。   “你要用汉话来数,用汉话数到一千,知道么?”   梅娘想了一下说道。   “啊……可是我的汉话只学到数一百呢。”   汪直为难地皱起小眉头。   就这一到一百,还是多多姑娘刚教他不久的,还不是很熟练呢。   “那你就数十个‘一到一百’。一定要数满哦,数不到那也算输了。”   梅娘摸了摸他的脑袋,“听懂了么?”   “数十个‘一到一百’。懂了。”   小汪直虽然满肚子疑问,不过还是乖乖点头。   “最重要的是,只有素素和小千哥哥叫你,你才能出去,好么?”   梅娘纤细的手指拂过汪直俊俏可爱的眉眼,眼眶之中,是泫然欲泣的泪水和无限的深情。   最后一眼,这是她最后一眼看到这个孩子了。   对不起,娘是个懦弱的女子,不能陪阿直走下去了。   “我懂,我懂得。要是别人比素素更早找到阿直,那么素素就输给他了。”   汪直天真地说道,“我不会让别人比素素更早找到我的。唔……我一定会赢的。”   梅娘忍着泪珠,用力地将汪直抱进怀里,紧紧地搂着他。   对不起,娘要走了。   娘先去一步,在“那边”等着你爹。   将柴火和树枝搬到墙角,一层层地密密匝匝地把汪直围住,梅娘对着蹲坐在里头的汪直比了一个“嘘”的手势说道,“娘也要去躲起来了。娘躲到外头去哦。”   “嗯!”   汪直点点头,然后警觉地捂住嘴巴。   游戏开始了,谁都不能出声哦。   梅娘关上柴门,转身来到了院子中。   院子的墙壁角楼里,竖着一把杂役平日里劈柴用的柴刀。   梅娘缓缓地走了过去,听着由远及近的打杀声,将柴刀拿在手上,缓缓地举了起来。   她曾经也是好人家的女儿,祖籍并不在广西,而是在北方。   因为叔父犯事,全家被流放到了这个偏远之地。   娘和她的姐姐,在由北向南的路上就病死了。而她则被卖入了行院,成为了一个官妓。   她本不姓梅,只是觉得自己这样的人,流落到了那样的地方,就像是梅花落入了泥沼之中。   她以梅花自况,哀叹自己不幸的身世,将自己的花名取为“梅娘”。   在行院的那几年里,她凭借天生的美貌,一手书画的技艺,在桂林府的章台柳巷中博出了声名。但是内心,却是无时不刻不盼望着有个男人可以出现,可以将她带离这个污秽不堪的世界。   汪正就这样出现了。   像是天神一样,带给她光明和希望。   他怜她,宠她,爱她,怕她疼,怕她冷,怕她受惊,怕她见到任何黑暗和疾苦,将她当做掬在掌心的月光。   哪怕那个时候,在所有捧她场的客人里,汪正都算不上最富贵的那一个,她都愿意跟她走。   作为桂林府最大行院的头牌,她在短短的两三年中积累下了大量的金银珠宝,在将自己赎身之后,剩余的都给了汪正,给他当做扩大生意的本钱。   也因为如此,汪正除了爱她,也敬她。   她不是不知道汪正做的那些生意,和生意之后的勾当。   汪正从来都没有想要对她有所隐瞒。   但是她一介女流,以夫为天,她从未想过去阻止。   甚至可以说,她十分享受着那样烈火烹油的富贵荣华。   做“汪夫人”的感觉太好了,被人高高仰视,前呼后拥的感觉,让她彻底忘记了倚门卖笑的痛苦。   如果这是一个梦,那她一辈子都不想醒来。   是的,她就是这样一个无药可救的虚荣的女人。   毕竟她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可以抛下。   梅娘苦笑。   终于,报应来了,朝廷查到了丈夫犯下的事情。不管是贩卖私盐,勾结叛军,还是威胁官员,都是抄家灭族的重罪。   那些丫头们跑什么呢?她们哪里跑得过那些当兵的?   抄家这种事情,她可比她们有经验多了。   梅娘冷笑。   那些珠宝首饰,根本带不走。   最后不是充公,就是便宜了来抄家的那些大头兵。   然后,不论男女都要被下狱。   浔州城的监牢,应该比北方的要更加阴冷潮湿吧。   毕竟现在已经是南风天了。莫说监牢,那么大的汪家这几天房内房外,也是可着太阳晒东西。   下狱之后,可能会等很久。   每天蹲在牢里,吃着馊水一样的食物,晚上还要防备,不能被老鼠啃破脚指头。   她的姨母就是这样死掉的,牢头们怕她把病感染被别人,在姨母还没有来得及咽气的时候,就将她拖出去,一把火烧了。   最后朝廷下令,男人们杀头的杀头,坐牢的坐牢,充军的充军。剩下女人和孩子们,虽然不用死,不过可能比死更惨就是了。   她已经尝过这样的苦楚,此生是绝对不想再尝第二次了。   梅娘走到井边,对着水中的倒影,抿了抿因为跑动而散乱的发丝,将柴刀抵在了下巴处。   红色的鲜血溅落到了井中,梅娘缓缓倒下的时候,还看着天空。   对不起,阿直。   对不起,小千。   我就这样一个无能软弱的女人,不配做你们任何一个人的娘亲。   当家的,我们天上见。   她闭上双眼,笑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当万达和杨休羡带人赶到后门杂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井台边半卧着的,一位仰面朝天,面容安详的贵妇人。   若不是脖颈下面的那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还以为她只是睡过了而已。   “她,她就是我们夫人,梅娘。”   那个之前抢了汪夫人珍珠项链的丫头被士兵拉了过来,对着尸体指认道。   万达等人低头,看着梅娘虽然死去,却依然美艳的容貌。   顿时明白了为什么梅千张突然反水的原因了。   这眼角眉梢,这微微勾起的嘴角,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孽债……”   万达不忍地撇过头去,叹息道。   他解开外衣,想要披在这个可怜的妇人身上,却被站在一旁的覃昌公公按下了胳膊。   “嘘……大人,您听。”   覃昌从小在宫内长大,对于一些细微之处,尤其上心。   他指了指紧闭的柴门,低声对万达说道。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唔,这是第几个一百了?”   黑暗的柴火堆里,小汪直掰着手指,一边啜泣着一边数到。   “阿娘,我不想玩了,我好怕,这里好黑……唔……阿直饿了。”   小孩哭的小脸通红,不住地打嗝儿。   “素素,你在哪里?阿直承认输了,你快点出来找我呀。” 第52章 汪直进宫成功表白 合并章节   柴房的门被缓缓推开,光线从外头偷了进来。   “阿直……”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小汪直激动地抬头。   不,他还不能出声。   刚才数到多久了?   阿娘说了,要数十个“一到一百”,他才算是赢了素素。   要是现在就出去,素素不就赢了他了么?   “阿直,你在里面么?”   汪直看到一双男人的靴子出现在了交错着的柴火和树枝之间。   几个几个?到一千了么?   汪直摊开双手,肉嘟嘟的脸颊丧气地嘟了起来。   刚才明明数到一个一百就扳一个指头的,扳完十个指头,就到一千了。现在到底是第几个一百了?   “你不出来,我就走了哦。”   万达说着,作势转身要离开。   “素素不要走!阿直在这里。”   汪直急忙拨开面前的树枝,小声叫着站了起来。   迎接他的,是从脑袋上盖下的一件衣服。   汪直发现自己被整个罩住了,眼前一片漆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开心地说道,“那我还是赢了,素素没有看见我,游戏还没有结束。”   然后,他闭着眼睛,继续数起来。   “一,二,三……”   颇有点掩耳盗铃的味道。   抱着孩子的万达先是一愣,慢慢反应过来。   原来汪夫人把孩子藏在柴火堆之前,是骗他在躲猫猫……   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自己在和他做游戏呢。   万达走出柴房,看着士兵们将汪夫人的尸体抬出去的场面,不由自主地将汪直抱的更紧些。   汪夫人,她到最后一刻,心里还是爱着阿直的。   万达再一次深深地叹息着,眼眶泛红。   走到前头,高会正指挥着官兵们打扫战场,多多姑娘的尸体也被拖了出来,和梅娘的并排放在一起。   汪正,盘家兄弟和那两个叛贼已经被捉拿了起来,被带回牢营,和王员外,以及陆知府,县令一块被关押了起来。   女眷和下人以及汪家的亲戚们,则被带回了县衙大牢,等待核查身份和后续的定罪。   这次行动还算是顺利,虽然出现了梅千张这个最大的变数,好歹粮草都没有被运走,汪正这些人也都到案了。   唯一遗憾的是,侯大狗溜了。   官兵们还没有闯进汪家的时候,他也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从汪家后院逃窜出去。   虽然蓝叁他们不承认那个人是侯大当家,但是据汪家的下人说,这两个人对那个逃走的男人异常恭敬。   这个蓝叁是大藤峡的二把手,能让他毕恭毕敬的人,不是他们的首领,还会有谁。   对此,众人都是扼腕不已。   如果能够抓住叛军的最大头目,那么接下来的这场仗几乎就是不战而胜。   到时候群龙无首,朝廷只需要进山驱赶剩下的余党就行。可能完全用不了半年,三、四个月就能扫除这个困扰了大明百年的大患。   真是可惜了。   小孩子在受惊吓后,就特别容易感到疲劳。   不等万达将孩子抱回似锦酒楼,汪直数着数着,就累得睡了过去。   因为身上盖着“素素”的衣服,耳边也能听到“素素”和别人交谈的声音,汪直十分地安心。   哪怕万达叫他起来吃点东西,他都摇了摇脑袋,说睡饱了再起来吃点心。   “大人,把孩子交给我吧。”   覃昌温柔地拍着孩子的肩膀,“每个被净身的孩子们刚入宫的时候,都是我照顾的。”   “那个……我听说,公公你也是……”   万达有些尴尬地问道。   虽然这么说很不礼貌,但是他听说,这位覃公公原来也是广西人,因为家里凡事被连累,从小入宫当了太监。   万达有一个不是很好的预感……   “是,杂家确实是因此入宫的。”   覃昌笑道,心想这个国舅爷还真是个温柔的人,他的身份在宫内根本不是秘密。也正是因为他有这段经历,陛下这次才会派他来到广西,协助小国舅办案。   “其实不止是杂家,宫里很多宫女和太监,都是因家人获罪入宫的。怀恩公公也是。大人知道永乐爷身边伺候的‘三宝太监’么?”   这个名字哪怕是半文盲万达也是如雷贯耳的,他点了点头,“我知道,‘郑和下西洋’里头的‘郑和’嘛。”   “郑爷爷是我们内侍里的翘楚,宫人的榜样。”   说起这位前辈,怀恩也是满怀敬意。   “大人不知道么,郑爷爷也是幼时因为平滇之役,被俘入宫的。”   大明朝的律法规定,男子不满十五岁,不算“成丁”。如果牵涉到谋逆案中,罪不至死,通常会被阉割后充入内廷服役。   而女眷们,则会被充入内廷、浣衣局服役,或进入教坊司成为官妓。   这些活下来的人,有些过的凄惨不堪,甚至宁可当初在抄家籍没时候自戕而死。   而有些人,则因为有机会进入全天下最尊贵的地方,演绎出一段属于自己的传奇。   “那么……阿直他岂不是要被……”   万达实在是难以接受。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历史上的“汪直”就是个太监,而且还是个臭名昭著的太监。   他不是看不起太监这个职业,他也不想改变历史,只是阿直他做错了什么?他只是个孩子呀!   一想到阿直即将面对的命运,他第一次觉得这种牵累家人的律法,实在是有欠公平。   “不行,我要带走阿直!”   万达说着,脑子一热,就要去抱孩子。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把孩子藏起来,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   “大人,您自己身为锦衣卫,难道不知道锦衣卫和东厂的探子们,是无处不在的么?”   哪怕他身为东厂的二把手。   不,哪怕身为一把手的怀恩公公,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在什么地方,正在监视着他。   这可是大明朝,谁的身后还没有一双眼睛呢?   这个小国舅啊,真是善良到天真。   覃昌摸了摸孩子睡的红扑扑的脸蛋,轻笑一声。   “大人,按照规矩,这孩子的家人们将会被一直看押,直到韩大统领他们凯旋后,回京献俘。然后该砍头的砍头,该发配的发配。算来至少还有半年的时间。”   覃昌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   “大人与其想着怎么把孩子偷运出去这种毫不现实的事情。还不如想想,您提前到达京城之后,有什么其他的法子保住他。”   万达听他这么一说,有种茅塞微微顿开的感觉。   “大人出去吧,孩子我看着,没事儿的。”   覃昌笑道,“邱巡检他们还在等着您呢!”   万达点了点头,抓住了那刚才一闪而来的灵感,走出了客房的房门。   “是啊……我傻了么?我是谁?万贞儿的弟弟也!姐姐就是我的‘金手指’好么。”   万达感激地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心里的石头放下了一半,万达下了楼,与邱子晋会合去了。   “梅千张怎么样了?”   两人离开似锦酒楼,一边往千户所那边走去,一边交谈着。   万达刚才被梅千张的惨状吓到了,真的以为他要死在自己怀里,结果这厮一个大喘气又活过来了。   卫所的军医之后赶了过来,对着他的胸口按了按,满不在乎地说也就断了三四根肋骨而已。   断掉的骨头也没戳到心肺,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只是要躺在床上静养,除了疼没啥大事。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他没事儿。”   因为背着临阵倒戈的罪名,梅千张现在是躺在千户所的军牢里养病的。不过看在万达等人的面子上,给他收拾了一个单间出来,也有人给他熬药送饭。   难得听到邱子晋同学说这种损人的话,万达停下脚步,好奇地看着他。   “你是是气他临阵倒戈么?说实话,这一次我可能也保不住他了。”   万达实事求是地说道。   临阵倒戈,泄露军情,哪一条都是死罪。   之后若是大军得胜还好,如果输了的话,恐怕凌迟了他都有可能。   “不,我只是好奇,怎么有人过的那么随心所欲呢?”   邱子晋眯起眼睛,感叹地说道,“我以前只当他是一个小贼。但是你说他十恶不赦吧,他偷的又是那些贪官污吏。后来我以为他改邪归正了,能好好做人,但是他今天又来了这么一出……”   “虽然说汪夫人应该是他的生母,做儿子的,想要救母亲,无可厚非。但他毕竟已经是官身了……”   邱子晋的生命中,从未遇到过像他这样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哪怕是与他有些相似,身上带着一股街头气息的万大人,办起事来的时候,也是要顾及皇命,估计到大明律法,和锦衣卫的颜面的。   “这人简直就像是……没有开化过的野兽。”   万达也想了想,发现确实如此。   藐视规则,或者说,心中自有一套与旁人不同的规则。   无视律法,却又在人情方面有着诡异的执着。   就像是没有开化过的一只野兽,用自己的规则,行走在世界中。   最终,被这个世界的规则所吞噬。   邱子晋低下头,神色黯然。   “大人准备怎么处理他呢?”   “带回京城,下诏狱,等待南镇抚司来审案。”   主要是之前已经把梅千张入锦衣卫的事情给提了上去了,只能按照锦衣卫内部人员犯纪的程序来处理。   “诏狱……”   邱子晋害怕地咬了咬唇。   虽然无数次地在北镇抚司进进出出蹭饭吃,但是那个恐怖的地方,他可是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他会死么?”   “可能吧……”   万达纠结地说道,“只可怜蓝大娘子的一片苦心了。”   其实如果不是那天梅千张先发现出入汪家的人中,可能存在反贼,他们也不会突然布置这个行动。   即便是这样,功过无法相抵,梅千张这次怕是凶多吉少了。   邱子晋在不多说什么,两人来到了军牢的刑房。   杨休羡双手环抱背对着他们,他身边的高会手里拿着鞭子,看来应该刚动过刑。   “还是不肯招出山上贼窟的所在地么?”   万达忍着血腥味问道。   杨休羡回头,指派了一个人,将快要晕过去的邱子晋带出去。然后打开牢房的大门,让万达进去。   映入万达眼帘的,是浑身鞭伤,全身布满了汗水,盐水和血水的汪正。   听到万达的声音,汪正抬起头,居然朝他笑了笑,“小人汪正,见过万镇抚。”   听着语气中的嘲讽意味,万达他并不在意。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帽子,放在汪正的面前。   “阿直的帽子!”   汪正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儿子的东西。   “汪夫人虽然死了,不过阿直没事。”   万达直截了当地说道,“你如果不希望阿直有事,最好配合一点。”   “万掌柜,你用一个孩子来威胁我,你还是人么?”   汪正对着万达狠狠地唾了一口带着血水的唾沫,“他是那么喜欢你,他当你是他亲叔叔。”   “一切是因为你造下的孽,和我家大人有什么关系?”   杨休羡冷冷地说道,“你扪心自问,汪家如今的家业,是建立在多少人的白骨上头的?你敢说这不是报应么?”   “你们汉人太会狡辩了,我说不过你们。”   汪正恨恨地别过脸,“你们也别说的那么大义凛然,不过就是你们汉人皇帝的部队,想要踏平我僚人的家园罢了。”   “这跟汉人,僚人,有甚关系?大家都是炎黄子孙,都是大明的百姓。大明的太阳照耀在每个汉人的身上,也照耀在所有瑶人兄弟的身上。你这根本不是理由。”   万达可以从小唱着“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支花”长大的,当然不会受他的蛊惑。   “你这些年,联合王员外侵吞城外山上的土地。那些失去家园和良田的,不是你的僚人兄弟么?”   “你助纣为虐,联合叛军围攻府衙,府库被烧,导致城内民不聊生。难道只有汉人受了损失?”   “你坐在商船上,看着两广如今遍地荒田,到处都是破败景象。那些因为战乱而受苦受难的百姓们,不都是两广的普通百姓么?”   万达指着汪正大骂道。   “皇上为了安抚边境,这十多年不知道播下多少钱款,本来用意是抚恤百姓。结果都进入了你们这些奸商的口袋里。到底是谁把广西人民的生活弄到现在的模样?是你?是山上的叛贼?还是皇帝陛下?”   汪正无言以对。   “你不为自己想想,你也要为阿直考虑,你真的想他跟你们一起死么?他今天才过六岁的生日,他的人生应该还有很多的路要走。”   疾言厉色之后,万达换上了轻柔的语调,“我会保护他,我会照顾他一辈子,只要你说出贼窟的所在。”   见到汪正动摇的神色,万达对着杨休羡点了点头,两人一起退了出去。   “阿直之后怎么办?”   站在大牢外头,听着里面不断传来汪家人和王家人凄厉的叫声,杨休羡看着满脸凝重的万达。   “我说过了,我会照顾他的。”   万达低着头,坚定地说道,“我来保他。”   “他是罪人之子,按理说就算不死,也应该送进宫阉割……做内侍。”   杨休羡语气中也满是不忍。   “我去求娘娘。”   万达舔了舔嘴唇,“姐姐肯定会答应。等她答应了,我再去求姐夫,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杨休羡听他这个简单粗暴至极的计划,顿时哭笑不得,“也是,走娘娘的路子,确实是最有用的。”   毕竟万贞儿是朱见深的唯一软肋,而万达又是万贞儿的心头肉。   “还是覃公公提醒的我。”   万达抬头,“或许是觉得自己和阿直同病相怜吧。”   “大人,汪正说,想见他的儿子一面。”   就在此时,高会走了出来,“他说有话想跟儿子说。想要洗个澡,换套衣服……之后他就将山上的情况和盘托出。”   睡醒的汪直,被一双陌生的大手给抱了起来,他好奇地看着这个漂亮的叔叔,慢悠悠地给他穿上外衣,又梳了头。   这个人虽然是叔叔,不过讲话细声细气,动作也比多多温柔多了。   “你是素素的朋友么?”   汪直打了和哈欠,小手依然捏着万达的外套不放手,“素素呢?”   覃昌给汪直带上重新送回来的小帽子,温柔地点了点汪直的小鼻子,“你素素在楼下给你做饭呢。你爹也在楼下等你一块吃饭。”   汪直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抬头问道,“阿娘呢?多多呢?”   覃昌愣了一下,然后将他抱了起来,“下去你就知道了。”   两人走到楼下的时候,万达已经做好了一桌子菜。   汪大当家,盘光,盘兴,还有杨休羡,邱子晋等人全部列席,都抬着头,看着从上头走下的他们。   “爹……”   看到汪正,汪直赶忙从覃昌身上滑了下来,向往常一样,往汪正身上扑过去。   汪正低下头抱住肥墩墩的儿子,却因为被触碰到了胳膊上的伤口,面容一下子扭曲了起来。   还好绷带缠的紧,伤口没有崩裂。   他将汪直抱在腿上,夹起一块鱼肉,放到面前的小碗里。   “这是你素素的拿手菜,浔州城的百姓想要吃到,还要排队呢,你尝尝。”   汪正慈爱地说道。   汪直已经会自己用筷子了,夹起了一块水煮鱼放到嘴里,小脸登时涨的通红,嘴巴张开,“呲呲呲”个不停,“辣……”   他还没尝过辣椒这个东西,还以为这个红通通的玩意是平日里吃的蜜饯果子,刚才贪心地嚼了一大块下去。   “哈哈哈……”   汪正被逗得大笑,却再次牵动了身上的伤口。   汪直回头,看到他痛苦的表情,以为他也是吃鱼被辣到了,咯咯笑了起来。   “阿直,爹要去走商队了。这次不止要跟你两位盘叔叔走,还要带上你娘,和你多多姐姐一起去。”   汪直自己夹着菜,一边吃着,一边点头。   “阿娘和多多姐姐是给爹收拾行李去了么?”   这是常有的事情,每次阿爹出门,娘跟多多就会忙很久。   阿爹他们经常不在家。不过带上娘就比较少见了。   “阿爹要去多久呢?”   汪直天真地问道。   “很久……很久吧。”   汪大当家低下头,将下巴放在汪直的小帽子上,“可能要等阿直长大了才能回来。”   在场的人听了,都忍不住地别过脑袋。   “不会很久的。”   汪直抬起头,“阿娘说,阿直很快就会长大的。”   “对……阿直长得快些,阿爹就能早些回来了。”   汪正搂着他的肩膀,直视他的双眼,“在爹回来之前,你就跟着素素,好么?”   “好呀!太好了!”   汪直高兴的拍手,筷子都差点飞了出去。   “以后我能每天都跟素素玩了么?”   “是,每天。”   汪正怜爱地摸着他的脑袋,后背,“所以你以后要听素素话,做个听话的好孩子。”   “阿直听话。”   汪直开心极了,虽然娘不在有些不太开心,不过一想到以后能和素素在一起,就忍不住地想要笑。   “素素呢?”   刚才下楼的时候,就没看到素素,素素在做饭么?   “我在给你做点心啊,小馋猫。”   就在此时,万达端着一个奶油小蛋糕从后厨走了出来,放到汪直面前。   “哇哦……”   见到眼前这个白色的,跟云朵一样的东西,汪直的眼睛都看的发直了。   这“云朵”上还有很多的蜜饯,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还带着一股甜甜的香气……   这个简易版的“奶油蛋糕”上的奶油,是万达用牛乳,鸡蛋和白糖做的。   因为时间有限,下面的“蛋糕胚子”是从外头糕饼店直接买的酥饼,然后撒上了现成的蜜饯果子。   虽然在万达眼里简直就是个“山寨”作品,不过唬唬没见识的大明朝小朋友,还是足够了。   不止汪直,连邱子晋都看傻了,然后开始狂咽口水。   “这是‘生日蛋糕’,是我家乡的特产。每个小朋友生辰的时候都会吃。”   万达笑着用食指沾了些奶油,喂到汪直嘴边,汪直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这白色的“云朵”……   “好甜,好软,好香啊!”   小家伙兴奋极了,恨不得现在就一口把这个“云朵”给全部吞下去。   “霸州是什么好地方啊,居然还有这种特产?每个生辰都能吃么?”   邱子晋兴奋地转头想要问梅千张,但是他的右侧现在坐的是面无表情的高会。   “回禀大人,属下也不知道霸州有这种特产。”   高会实事求是地回答道。   邱子晋深觉无趣回头,好奇地看着万达又从厨房后头找来一根红蜡烛,点燃后插在蛋糕上。   “许个愿望吧。”   万达拉起汪直的小手,“我们那边的小朋友,过生辰的时候都会在吹蜡烛之前许个愿望,吹灭蜡烛后,愿望就会实现了。”   看着蜡烛上跳动的火焰,汪直点了点头,瞪大眼睛,大声说道,“阿直希望以后每天都那么开心。希望阿爹,阿娘,素素,还有所有人都开心。还有,阿直要快点长大,阿爹就能很快回来了。”   说着,他嘟起小嘴,“呼”地一声将蜡烛吹灭。   泪光从万达的眼中一闪而过。   汪正感激地对万达点了点头,摸了摸儿子的脑袋,“阿直乖乖吃饭,阿爹要和素素说话。”   汪直差不多都要把脸埋进奶油堆里了,嘴巴根本没功夫搭话,只是不住地点头。   “万大人,杨大人,我们楼上谈。”   汪正起身,恋恋不舍地看着汪直的背景,忍不住最后一次说道,“阿直……”   “要听你素素的话啊。”   成化元年七月,在南京耽误了两个后,韩雍终于挥军南下,开始了对两广的平叛之战。   七月,西延首战告捷。   九月,大军顺利攻占前往大藤峡的必经之地荔浦、修仁。   十月,大军到达浔州,顺利逼进大藤峡口。   十一月底,韩雍凭着锦衣卫之前调查的情报,兵分四路,同时进攻大藤峡,将山上所有能够逃亡的通道基本堵死。   十二月初一,韩雍亲自与侯大狗对峙,放火烧山,并轮流使用滚石、檑木和火炮消耗叛贼兵力。数日后,擒获贼首侯大狗,斩杀叛军三多人多,生擒将近八百人。   建国百年以来,这是大明军队在西南边境取得的最大一次胜利。   韩雍站在大藤峡边,亲手斩断巨藤,并将大藤峡易名为“断藤峡”。下令摩崖刻字,将此次战役的战果,记录在悬崖之上,永作纪念。   韩雍亲自撰写《大藤峡事宜善后疏》,对两广之后的治理提出见解。并言及此次战役,锦衣卫的情报功不可没。   与奏折一起呈上的,还有年轻貌美的女性俘虏,和被阉割后的清秀男童。   “好啊,好啊。”   看着这捷报,朱见深连连叫好。   太久了,大明太久没有打过这样的大胜仗了。   韩统领,朕没有看错你,你的《平叛方略》果然写的一点没错。   深宫之中,已经穿上厚厚貂绒袄子的朱见深兴奋地拍着大腿。   “明天,将这份捷报传阅给全天下的人。让大明的所有军民,都与有荣焉!”   朱见深恨不得太阳早点升起,让满朝文武都来分享这份喜悦。   “恭喜陛下,大明洪福齐天,国运昌隆。”   怀恩也是一脸喜气洋洋。   “不过陛下……都那么久了……”   “什么?”   朱见深面色一沉,坐回龙椅上。   “奴才是说,这次两广大捷,小万大人功不可没……”   “哼……功不可没?”   朱见深冷笑一声,“我看,他是准备‘功高震主’!”   听到这诛心的话语,怀恩连忙跪下,“陛下……小万大人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在诏狱蹲了多久了?”   朱见深提起笔,没写两个字,就厌弃地丢开,“三个月满了么?”   “从七月回京,去昭德宫拜见了娘娘后,一直到现在……都半年了吧。除了每个月进宫两回,给娘娘请安,其他时候,一直都关在诏狱里头。”   怀恩苦笑道。   这个小万大人,实在是太胆大包天了。   他们一行人从浔州回到京城后,按理说应该先去北镇抚司述职,然后等待陛下的召见。   谁知道这小万大人回京第一件事,居然是偷偷带着一个孩子,直奔昭德宫。   那孩子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端的是聪明可爱,小嘴抹了蜜似的甜。   娘娘本来因为怀着龙子,最喜欢看到这种雪白浑圆的白胖娃娃,见到又是小弟带进来的,岂有不心疼的道理,忙拉着他的小手问,你是谁家的宝宝呀。   谁知道小万大人却在此时突然跪下,说这是别人家的孩子,他从广西拐来的,求娘娘开恩,将这个孩子赐给自己。   说的乱七八糟的,教娘娘吓了一大跳。   当时不巧,陛下正下了朝,回到昭德宫。   见到眼前混乱的一幕,又听闻小万大人居然把一个身份不明的孩子带进宫,气的他当场就让怀恩和覃昌将人拉了下去,打入诏狱反省。   反省到现在,已经将近半年多了……   “他认错了么?”   朱见深烦躁地说道。   “这个……”   怀恩一脸为难。   “哼,朕还不知道他!呸!狗改不了吃屎。”   一提起这个小郎舅,朱见深就会变得很“肆意”。   “走,去昭德宫看看。”   按照太医所言,这几天万侍长就要生产了,万侍长年纪毕竟大了,可不能掉以轻心。   众人跟着銮驾来到昭德宫外,站在门口的宫人刚要扬声通报,朱见深压了压手,示意他收声。   背着双手,朱见深轻手轻脚地走进宫内,一路上想要跪下行礼的侍女们,都在看到怀恩公公的手势后,悄悄地闭上嘴。   “娘娘,这里头是小皇子还是小公主呀。”   穿着一身迷你内侍衣服的汪直趴跪在万贞儿的脚边,看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好奇地问道。   绿色的小裙子散开一地,灯光照在孩子的脸蛋上,照的他的眼睛又圆又亮。   那天朱见深瞒着万侍长,把万达这个不长进的小崽子下了狱。但是关于这个孩子怎么处理,一下子成了难事。   看着可怜兮兮眨巴着眼睛的小汪直,万贞儿满心都是溢出来的母爱,说就让他在宫里待着吧,那么小的孩子,碍着什么事儿呢?   覃昌公公也打蛇上棍,说他那里多的是刚入宫的小内侍,就让这个孩子留下来吧。   看着万侍长充满期盼的眼神,朱见深暗骂小郎舅不是人,居然敢“明算”朕,他就是知道朕拿万侍长没有办法,绝对是故意的!   朱见深当时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答应让这孩子“暂时”呆在宫里。   目前“暂时”了半年。   “阿直的娘没有给你生过小弟弟么?”   万贞儿一手轻柔地抚摸着肚子,一手捏了捏汪直胖嘟嘟的脸颊。   “没有呢,阿直都没有兄弟呢。”   汪直恹恹地说道,“阿直也要想有个弟弟。等有了弟弟,阿直会做个好哥哥,跟他一起玩的。”   “等娘娘的生下了皇子,阿直要跟他一块玩呀。”   深宫寂寞,朱见深的后宫建立一年多来,还没有听到过一次婴儿的哭闹声。万贞儿还好,至少怀上了龙种,其他的娘娘们,则至今没有所出。   看到这么一个可爱的孩子围绕在自己的膝下,万贞儿本来因为怀孕而万分辛苦的身心似乎也被注入了活力。   她是何等人物,当时心里就猜出了七八分,弟弟应该是有大事瞒着自己。   只是知道她心软,必定不会拒绝这个孩子。所以铤而走险带着他进宫,想要之后徐徐图之。   等她和这孩子生出了感情,那就必然会护住他。   果然,这孩子在宫里住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候,覃昌公公告诉她,这是广西平叛战役中贼人的孩子,弟弟不忍心他承受阉割之苦,所以将他从俘虏营中带了出来。   “娘娘,我可以摸摸皇子么?”   汪直抬起头,小心地问道。   不止万贞儿一愣,连站在窗外的朱见深都愣住了。   “好,好啊……”   万贞儿伸出手,抓过汪直的小手,一同覆在肚子上,“你摸摸……”   汪直瞪大眼睛,感受着手掌下的蠕动,惊奇地说,“娘娘,他动了。小皇子动了。”   “是啊,小皇子动了。”   万贞儿也是满脸感动。   “小皇子,你要快点出来哦,阿直带你玩。”   汪直放下手,对着万贞儿的肚子天真地说道。   “陛下……我们还进去么?”   怀恩看着朱见深严肃的侧脸,有些不安地说道。   “一会儿再去吧……”   朱见深看汪直和万贞儿的互动,恍惚间似乎见到了年幼的自己,和当时才二十出头的万侍长……   “小郎舅……”   他犹豫了一下。   “是,陛下。”   怀恩眼睛一亮。   “他喜欢蹲大牢,就蹲着吧。过年之前再放出来。”   朱见深叹了口气,抬起头,无奈地说道。   “过完年万侍长应该生了。”   “是!”   怀恩欣慰地不住点头。   一会儿他就让覃昌,把这个好消息给小万大人递过去。   堂堂一个锦衣卫镇抚,被关在诏狱里,像个什么样子嘛!   “大人,覃公公来了。”   诏狱大门内侧,万达眯着眼睛,正躺在铺好了棉花的躺椅上,惬意地晒着太阳。和暖的阳光晒在身上,又干燥又暖和,让他一身的骨头都要酥了。   “小万大人,你这真是休闲的很啊。”   看到眼线这一幕,覃昌公公顿时无言以对。   “啊,覃公公来了啊。”   万达一咕噜坐了起来,对着外头招了招手,“高会,来,给公公泡壶茶。”   说完,又坐没坐相地躺了下来。   “陛下让您蹲诏狱,您就这么‘蹲’这?”   接过高会泡来的茶水,覃昌哭笑不得。   “对啊,陛下让我蹲诏狱,我这不是就在诏狱门口‘蹲着’么?”   万达嬉皮笑脸地说道。   “怎么样?我姐还好么?”   “娘娘好得很。”   覃昌放下茶杯,“小汪直也好的很。他们都很想你。”   “我也在等‘出狱’呢。”   别看他现在这么快乐似神仙,刚被打入诏狱那天他可是吓死了。这个地方阴冷又潮湿,就算站在门口也都是阴风阵阵的。   关键时刻还是小邱有脑子,说陛下只是让他下狱,又没有说是什么罪名。   “蹲大牢”嘛,那就“蹲”呗。   于是第二天,杨休羡和高会就带着一群力士们,在诏狱进门的地方,给他搭了这个遮风挡雨的小棚子,又抬来一张竹制的床榻,铺上丝绵的被子和脚蹬。   小火炉,痰盂什么,一应俱全不说。   万达想要上个厕所方便方便,还能大摇大摆地回办公衙门那边去解手。所有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会真的为难他。   比较为难的就是伙房那群人。万达回来之后,发现他们手艺退步的厉害,忍不住想要训人,将他们重新调教一遍。   于是每天一清早,阴风阵阵的诏狱门口都能见到一群满脸苦涩的锦衣卫伙头兵们,拿着盛满了黄沙的锅子,面对这诏狱里传出的阵阵鬼哭狼嚎,“刷刷刷”地练习颠锅。   里面那群一无所知的人犯们,还以为北镇抚司又发明了什么折磨人的刑罚呢,听着声音,难道是在用钢刷刮人肉?   袁指挥使和王喜大人一开始也来看过两次,见到此情此景,不由得感叹真是怪事年年有。谁能想到堂堂诏狱到了小万大人手里,居然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哪里还有半点威严……   哎,世风日下啊。   “覃公公找我有什么事儿?”   万达倒是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反正姐夫当初让他来“看门”。他现在坐在这个仿佛小区门卫室的鸽笼里,觉得自己这个“门”看得好得很呢。   “娘娘很喜欢阿直那孩子,看来大人的计策奏效了。”   覃昌给万达报了个喜。   “韩大人进献的那群广西来的孩子们,不日就要进宫了。到时候,杂家想个办法,把阿直的名字也弄进去。算起来,他也算是同他们一起入宫服役了。”   他压低声音,凑到万达的耳边说道。   万达喜得拍了一下手掌。   “不过那孩子毕竟没有经过宫刑,不能在宫内待太大的时间。之后他的命运如何,就要看他自己怎么挣了。”   覃昌表情严肃地说道。   万达心想这个你尽管放心,所有的电影电视都显示,他会成为史上混的最好的“公公”之一。   不过他记得历史上,汪直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就被朱见深放到宫外“养老”去了。   好像才二十多岁的年纪而已,哪里就需要养老了呢?   宫里七老八十的内侍多的很,死在宫里也不少。   难道历史上的“汪直”,也存在什么猫腻不成?   万达拧着眉头思考了半天,不得其解。   “对了,关于梅兄弟……”   覃昌顿了顿,“而今而后,这世上已经没有‘梅千张’这个人了。”   万达脸色凝重地叹了一口气。   “蓝娘子以自己的性命为他求来了一线生机,希望他这次真的能够彻底大彻大悟,将功赎罪。”   他们在准备离开广西之前,蓝娘子闻讯而来。   在得知自己的这个不孝子居然又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和大人们的苦心后,蓝娘子对着当时还躺在甲板上的梅千张怒骂了一顿,居然当场跳江而亡。   “你要是觉得死了一个‘娘’还不够你觉悟的,那就再搭上老身这条命吧!”   蓝娘子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翻身堕下滚滚江水。   万达急忙派人下去救援。   奈何水流太急,半个时辰后,他们只捞上来一具冰冷的尸体。   梅千张在短短一个月内,先后失去了生母和养母,当场接近崩溃。   “梅千张,你的命现在已经不是你自己的了。”   邱子晋拉住他的领口,冲着他怒喝道,“你是人!你不是真的野兽,你活着不能只是为了你自己的痛快!”   梅千张看着涛涛的江水,压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要不是他现在浑身都被绷带裹着,不能动弹,恨不得马上也跳下船去,追随蓝娘子而去。   “干娘死了,娘也死了,这世上我已经没有亲人了。我不活了……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他哭的泗涕横流,满脸青筋暴起。   邱子晋抬起手,狠狠地甩了他两个巴掌。   “你忘记你还有一个弟弟要照顾么?你若是死了,他才是真的没有亲人了。梅千张,我们每个人都活得很痛苦,痛苦的不止是你一个人!你欠了你干娘太多了,你欠了大人太多了,你欠了我们太多了,你懂么!”   万达和杨休羡站在一边,看着从来都温和儒雅的邱子晋,发疯一样地怒骂着。   “如果不是因为你的鲁莽,这次的行动说不定不用死那么多人!多多不用死,你娘也不用死,他们都是因为你的草率自私而死的!你欠他们的,你要用一辈子来赎罪!”   “我不想听!”   “你必须听!你想蓝娘子死不瞑目嘛!”   “听着!你要赎罪!在你满身的罪孽被血洗干净之前,你没有死的资格。你娘看着你,蓝娘子在天上看着你,你害死了那么多人,从今往后的每一天,你都要日日活在悔恨之中。你要日日承受锥心之痛,因为这是你应该得到的报应!”   邱子晋说着,将他推回甲板的小榻上,愤恨地转身回船舱了。   “啊啊啊!”   梅千张趴在甲板上,对着滔滔江水放声大哭。   这一次,他是真的“一无所有”了!   万达他们跟邱子晋也算混的时间比较久了,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因为梅千张而失态。   “小邱到底怎么了?”   覃公公走了之后,杨休羡带着两颗冻梨也钻进了万达的“门卫室”。   “我们回京城之后,他一次都没来蹭过饭了。”   这对于以前天天恨不得泡在北镇抚司膳堂的邱子晋来说,简直是惊人的变化。   “他这次两广巡检做的很不错,陛下龙心大悦。准他回乡探亲。过了年之后,就要启程了。”   杨休羡将冻梨放在万达身边的小杌子的盆子里,用水化开。   “那不是很风光么?探花郎回乡,还是一路敲锣打鼓的,到时候整个镇上的人都来道贺,骑大马,带大红花,光耀门楣啊。”   莫说高中探花了,就连中了举人的生员们回家,都要好好夸耀一番。不然怎么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是人生乐事呢。   “我还听说,邱家给他定了亲,这次回去就要成亲了。”   万达正从水里捞梨子吃呢,听到杨休羡这句,更是喜出望外。   “太好了!我们‘北镇抚司四人组’里终于有人要成亲了!没想到居然是年纪最小的小邱。”   顺利脱单,可喜可贺啊。   “杨某……有句话想要对大人说。其实,这句话我考虑了很久了,之前在广西的时候就想说,不过一直都没有机会。”   看着万达“吭哧吭哧”努力啃梨子的可爱样子,杨休羡鼓起勇气说道。   “恩,你说吧。我听着呢。”   万达傻愣愣地说道。   “我……”   杨休羡看了看头上硕大的“诏狱”两个大字,看着走廊里头那头黑洞洞的一片,听着正在受刑的犯人的哀嚎,将几乎已经说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我,还是等大人出来了再说吧。”   “好啊。”   万达将梨核往痰盂里一扔,没心没肺地擦了擦手。   覃公公说,等差不多过年之前他就能回家了,反正也就几天,不急。   几天之后,当阔别新乐伯爵府差不多七八个月的万达,重新回家的时候,很是不解地看着眼前这群陌生人。   “这都是什么人啊?家里需要那么多丫头么?”   万达看着门口迎接他的一群桃红柳绿,莺莺燕燕,不解地问道。   “这些是哥哥给你选的丫头。是不是一个比一个漂亮?那个什么肥,什么瘦,闭了花,羞了月,说的就是他们。”   万通的文化水平比万达更差,偏偏还要故作风雅地拽词。   他热络地挽起万达的胳膊,“你也大了,就算不娶妻,房里也应该放一个两个丫头来伺候你了。”   “我不需要人伺候。”   万达反感地一把薅下他的胳膊。   “等等,这个人又是谁?”   刚才没在意,现在居然发现嫂子身边站着一个已婚妇人打扮的女人,妖妖娆娆,眼底带俏,很是……狐狸精的模样。   万达保证,他的亲戚里绝对没有这号人物。   哪怕他们发达之后,特意从山东老家跑来认亲的那些人里都没有。   “奴家万氏见过二公子。”   那女人不顾赵氏一脸的不悦,扭着腰肢来到万达身边,故作扭捏地给他道了一个万福,“奴家是大公子新纳的小妾。”   “什么?”   他离开家才多久,大哥居然纳妾了?   万达一脸难以置信。   “哎,说是新纳的小妾,也有半年多了。这肚子里的孩子,都有三个月了呢。”   万通满眼笑意。   自己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终于有后了。   “孩子……你们连孩子都有了。”   万达走到赵氏身边,拉住她的手,“嫂子,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呢?半年?半年前我都回京城了。天天都在北镇抚司里呆着。大哥做下如此荒唐的事情,你好歹找人来给我报个信啊!我绝对会阻止他的。”   他要是早知道了,怎么会容得下大哥娶别的女人进门。   “你这是什么话?我娶小老婆,爹都没说什么,你还能管得了我?北镇抚司还管人家纳妾了?你,你给我等着,等我回来收拾你。”   那个所谓的“万氏”见到万达如此不待见她,贴到万通身边可怜兮兮地揉着腰,说自己肚子疼,要休息。   万通顿时心疼的不得了,扶着她就往后面去了。   “嫂子,爹,到底怎么回事?”   看到两个碍眼的人终于消失了,万达挥退了这群莫名其妙的丫头,拉着万贵和嫂子坐下。   “这个女人,是朝里一个最近和你哥哥走的很近的官员送来的。你哥哥推却了两次,不过最后看那个女子长得实在太好,就收入了房里。如今算来,确实也已经有半年之久了。”   赵氏掏出手帕,抹了抹眼泪,“其实也是我不好。我嫁到你们万家那么多年,一直都没有为你大哥诞育孩儿,万家不能因为我绝了香火吧。还好那个万氏比我争气,入门不久就顺利怀上了孩子。万家也算有后了。”   “大嫂你说的什么话,我们万家又没有什么皇位要继承,干嘛一定要生儿子。”   万达脑袋一抽,一段惊世憾俗的话语脱口而出。   把他老爹万贵气的倒抽一口凉气,抬手就要抽他。   “爹,你也真是的。当初咱们家那么穷,大嫂她还愿意嫁过来。你当初是怎么跟嫂子的家人说的,说保证我大哥一辈子对她好,一辈子都不会辜负她,赵家才答应嫁女儿的,不是么?”   本来还气势汹汹的万贵听了,悻悻地放下手。   半年多不见嫂子,哪里还有他离开家之前那精神奕奕的模样,万达看她脸颊都凹了下去,眼尾也添了好多皱纹,又是心酸又是心疼。   他这辈子从小没见过娘,童年过的异常艰苦,虽然有从“上辈子”带来的做饭手艺,但是真的感受到家庭的温暖,还是在嫂子嫁过来之后。   都说“长嫂如母”,重生过来后这么多年,嫂子在他心目中,已经可以说彻底代替了吴氏小娘的地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母亲了。   “算了吧,如今木已成舟,孩子都有了,还能怎么样呢?”   赵氏黯然地摇了摇脑袋,认命地说道。   “好在我身上还有着‘命妇’的身份,你大哥虽然现在不喜欢我了,也不至于休了我。”   “他敢!我打死他!”   万达瞪大眼睛,然后被万贵锤了一下脑壳。   “爹,我们被算计了,你们难道都没有察觉到么?”   万达见这老伯爵完全不同俗物的样子,顿时头大如斗,“我朝规定,同姓不能通婚。那个我们姓‘万’,那个女人也姓‘万’,这已经是违法了。”   这条法律对于六百年后的人们来说或许还有些陌生,不过确实从周朝开始就施行了上千年了。   明朝人民对于“同姓通婚”,可比“同性搞基”要严防死守太多了。毕竟在没有基因筛查检测的今天,也只有通过这个办法来阻止可能的“乱伦”了。   “这个我也知道……”   万贵没有底气地说道,“不过纳妾毕竟不是娶妻,就跟讨个丫头差不多吧……实在不行,我们给她改姓了不就行了。”   不光他们万家,其他的人家纳妾的时候,万一讨到了同姓的女子,通常要么就是把对方的姓氏给去掉,家里只唤小名。   或者更加干脆点,改个姓氏登记在花名册上。   严格说来,小妾根本不算家人,正所谓“妾通奴婢”、“妾通买卖”,要是不喜欢,随时发卖出去即可,不用太当回事。   “她如果是我哥主动寻回来的就算了。但是她是被人特意送来的啊。”   万达算是看出来了,虽然他大哥学会了京城公子的骄奢淫逸,但是脑子还是个榆木疙瘩,半点政治斗争的觉悟都没有。   “爹,我们现在不是在霸州了,你的儿子,一个是将军,一个镇抚,我们都是有公职的。这事儿万一有人追究起来,可不就算是‘乱伦’么?这万一影响到了宫里的娘娘怎么办?娘娘的声誉比我们的可重要多了吧。”   比起“田舍翁万通纳‘同姓’小妾”来,“万贵妃之弟乱伦通奸”这样的“热搜标题”当然惊悚多了。   那些谏官没事还要生出些风波,也就是最近因为姐姐怀孕他们才稍微收敛点。   谁知道之后万一有了什么风吹草动,他们不会用这个理由来污蔑姐姐呢?   万达气的捶胸顿足,“这不是摆明了被人算计了么?那个人是个什么官儿,在什么衙门任职?爹你可知道。”   “你哥只是提了一嘴而已……”   万贵艰难地回忆道,“是个文官。好像是四川眉山人,很有学问,在礼部当官。”   “一个很有学问的人,去结实我大哥这种连字都不认识几个的武将,还送了一个女人过来。这……”   万达一脸痛苦地捂住脸,“完了,这下完了。伯爵府以后鸡犬不宁了。”   早知道如此,几个月前进宫给娘娘请安的时候,就撒个娇,让皇帝姐夫把自己“释放”了。   就算阻止不了小妾进门,至少能在她怀孕之前把她赶出去啊。   现在真的是木已成舟,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哎……那个当官的叫什么?”   虽然如此,万达还是想要最后挣扎一下。   “我去叫人查查他的底。”   “好像是叫做……‘万安’吧。”   万贵见到这个小儿子真的生气了,老伯爵的架子都端不起来了。   “万安?好耳熟啊。”   万达往外头走了两步,等一直走出了伯爵府,这才后知后觉地突然回忆道   那个,明朝是不是有个首辅就叫做‘万安’?   就是电视里总是担任‘老色胚’这样一个负面角色的。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个老色胚还有一个很下流的绰号,叫做“洗鸟相公”。   万达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未来首辅大人,居然和自己家搭上线了,历史未免也太捉弄人了些。   宪宗朝的“纸糊三阁老”之一万安,目前已经登上了历史的舞台。而与现任首辅李贤李大人格格不入的兵部尚书王竑大人,则因为过于执拗,离开了朱见深渴求人才的朝堂。   就在九月里,被他推举的韩雍正在广西征战之际,王竑尚书再三坚持自己身体不适,要求乞骸骨归乡。在朱见深推却多次无效后,不得不放他回去。   谁知道这位精神矍铄的老相公回乡之后活了二十多年,活得比小皇帝都长命,不过这已经是后话了。   这边,对于朝堂人事的变动已经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万达站在街口想了又想,决定今天唐突一把,到杨休羡家去拜访一次。   杨家在京里根基深厚,加上锦衣卫们平日对于这些文官行为的掌控,应该会说出一些有见解的分析。   他想着空手上门不好,于是就去糕饼铺子里买了一盒糕饼,带上就朝着金鱼胡同走去。   金鱼胡同距离新乐伯爵府不远,大约一刻钟左右就到了。   不愧是武将之家,和金碧辉煌,一眼看过去就是新晋暴发户的伯爵府不同,杨休羡住的这个宅子外头三架黑梁,显得古朴大气,甚至带着一股浑厚的凌冽之气。   万达站在门口,对着门房通报了自己的身份。   杨家的门房曾经到北镇抚司来过,见过万达本人。   但是没想到主人的上官居然会不告而访,慌的急忙把万达接到前厅,飞奔着去后面叫人。   万达抱着点心坐下,好奇地打量着杨家前厅的装饰。   世代锦衣卫就是不一样。这正座上铺着好大一块虎皮,显得虎虎生威。堂画上供奉的也是忠勇的关二爷,和锦衣卫衙门里,手持青龙偃月刀的关羽不同,堂画上的关羽是《月下读春秋》的造型。   刚才一路走来,几乎没看到有什么花草树木,院子里只种了两颗柏树,看上去已经很有年岁了。虽然是冬天,也是枝叶茂密,遮天蔽日。   两颗大树的下面,一排九个,分列十八般兵器。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都是寒光阵阵,明显就是开了刃的。   兵器架子下头,是几个石锁石凳。万达刚才偷偷地用脚踢了一下,到现在脚拇指还生疼生疼的。   有个年长的家丁送来香茶,万达客气地起身接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彪悍的影子冲着万达的正面而来。   万达大惊失色,差点把手里的茶水扑了出去。那老仆人确实不慌不忙,只见他一伸手,就捏住了那个影子的“命门”——后颈皮!   居然是只橘猪!   万达大惊。   哦不,是只橘猫。   是一只膘肥体壮,肚子大得几乎拖到地上,脑门子上诡异地竖着一根黄毛的大猫猫。   这只四肢浑圆,脑袋大的跟狮子头似得黄色大橘猫,被老仆人捏着后脖颈,虽然动惮不得,依然发出愤怒的吼叫:喵喵喵!   “不好意思,这是我家主人养的‘金丝虎’。”   老仆人双手托住“金丝虎”想要挣扎的肥美后腿,“它比较馋,可能是闻到了大人带来的点心的味道,所以朝着大人扑过来了。大人没有受惊吧。”   “喵!”   “金丝虎”一双铜铃大眼,紧盯着被万达放在桌子上的纸包点心不放。   “啊,它是只母猫吧。”   万达抚平了噗通直跳的小心脏,指着“金丝虎”滚滚圆的肚子说道,“要当妈妈了,所以比较馋。”   仆人嘴角一抽,不知该怎么回答。   “‘金丝虎’是只公猫哦。”   正在此时,杨休羡从后面走了过来。   “它可不会怀孕。”   今天难得休假在家,杨大人穿了一身蓝色的便装,手肘处抱着皮革制的护腕,看来今天练过武。   “喵!”   “金丝虎”一见主人出现,后腿猛地一蹬,从老仆人手上跳了下来。   先是跳到了一旁的茶几上,然后就稳稳落到了杨休羡的肩头。   万达见到杨休羡的身形都晃了一下,心想这橘猫到底多少斤?   这杨千户平日里训练锦衣卫士兵的时候,他也不是没有在旁边围观过,从未见过他这般“失常”。   这人训练士兵的时候,最是注重“站如松,坐如钟”了。作为力士和校尉们的长官,时时刻刻以身作则。   反观自己每天在北镇抚司里,能躺着就不坐着,就算坐着也跟烂泥一样。也就是在皇宫里,面对皇帝姐夫才会跪得标准些。   “金丝虎”顺利站在杨休羡的肩膀上,用肥嘟嘟的爪子拍了拍杨千户的肩膀,然后用大眼睛盯着桌上的点心。   暗示的非常明显。   而杨休羡,也非常配合地打开了点心包装,从里头拈了一块糕饼出来,掐了一小块,凑到“金丝虎”嘴边。   什么鬼?   我瞎了?   “玉面阎罗”居然是个猫奴?   万达一时表情有些失控。   老仆人见惯不惊地退下了,前厅里只留下万达一人,看着眼前的一人一毛“和乐融融”。   足足喂了三块糕饼,那个“金丝虎”才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嘴,从杨休羡的肩膀上跳到地上。   万达看着它走到自己的脚下,尾巴翘的高高的,竖着头顶猫毛,在自己身边绕了两圈,又“喵呜”两声后,慢悠悠地往院子里走去了。   “‘金丝虎’这就表示它认识你了。”   杨休羡看着万达脑袋上那根因为不解而翘起的呆毛,再看看院子里的“那一只”,突然很想笑。   “往后大人你到我家来,记得每次都要带糕点。不然‘金丝虎’会生气的。”   杨休羡一本正经地说道,“‘金丝虎’生气的话,就会带着‘咪咪’、‘小白’、‘三花郎’、‘满地锦’来‘拦路打劫’。哦,他们都是我养的猫咪,也是‘金丝虎’的手下。”   听听听听,杨千户说的这是人话么。   你不但是个猫奴,你还是个“纵子行凶”的猫奴!   万达都想冲上去,捏捏眼前这个“杨休羡”的面皮,看他是易容的“西贝货”,还是被人夺舍的“假货”了。   有了“金丝虎”的插曲,万达顿时感觉轻松了不少,和杨休羡面对面地坐下后,聊起了回家之后发现的大事。   “万安?”   杨休羡皱着眉头,“这个我知道。”   “此人是正统十三年的进士,不但文采了得,还很会做人。算起来,今年应该是不到五十岁。曾经在詹事府的左春坊和右春坊任职。现在是礼部左侍郎。”   詹事府是负责太子内务的机构,可以说,这位万安大人,在朱见深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服侍过他,也算是“从过龙”的。   “这人人品不咋地吧?”   万达趴在桌子上,忧心忡忡弄地说道,“他居然给我大哥送女人,摆明了是想要通过我们万家的路子,搭上娘娘啊。”   他们万家这群乡巴佬,论起搞阴谋诡计哪里是这些读书人的对手。都怪大哥,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被人钻了空子。   “据我所知,这人至少目前而言,还没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当然了,他在进入礼部之前,只是詹事府的官,掀不起什么风浪也是真的。”   杨休羡犹豫了一下,补充说道,“不过,据说这个人惯会迎奉拍马。自从陛下登基后,他被升调到了礼部,一下子变得炙手可热起来。拍他马屁的人多了,他需要拍的马屁也多了。”   “我就是怕,怕这个马屁引火烧身啊。”   万达早就不是当初刚进北京城的“吴下阿蒙”,如今他手里经历了那么多案子,几乎每一个都是抄家灭门的结局。   他现在几乎就是一只惊弓之鸟,深深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一人作死,全家遭殃”。   他可不想他们万家为了一个小妾而被卷入什么阴谋之中,宁可他们回到霸州老家,老老实实看城门种地。   “你也别顾忌太多。大不了,等孩子生下之后,再把那个小妾发卖出去就是了。你嫂子不管怎么说,都是诰命夫人,地位牢固,你大哥再如何不喜,也是无可奈何的。”   杨休羡提议道。   “必须如此,绝对不可别人可趁之机。”   万达捏着拳头说道。   “哎,果然还是要和杨大人你说一说,我这下终于有了主心骨了。”   万达拿起茶杯,大大地灌了一口下去。   “等明儿我在家里办一桌宴席,庆祝我‘出狱’,杨大人你可一定要赏脸来啊。哦,还要叫上小邱!”   万达爽朗地笑了。   看着眼前之人终于“拨云见日”,杨休羡也放下心来。   他心中一算,距离除夕之夜只有短短三五天了,过了今年,眼前这位“小万大人”就要十八岁了,算是个大小伙子了……   “大人。”   杨休羡鼓起勇气,“您还记得,我之前在诏狱前头说,有话对你讲么……”   “啊,对……”   万达先是一愣,心想到底什么大事,值得杨大人再三嘱咐。   不过在看到杨休羡认真的表情后,万达脑中突然飘过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可能”。   难道,难道我不是自作多情,难道杨大人他……   万达脑中的“gay达”叫出了热水壶的警报声,他舔了舔嘴唇,心想道:杨大人啊杨大人,我本来想着,你既无情我便休的。不过万一,如果,maybe,你和我是同样的人话——老子可绝对不会放过你啊!   “大人,其实杨某对您一直……”   杨休羡此生从未感觉过如此得紧张。   不过他马上就想到了浔州城的那两位王姑娘。   那两个妹子,年纪比他还小些,又都是女孩,都能有那样的勇气,他堂堂一个锦衣卫千户,怕的什么呢?   “杨某一直……心悦你。”   万达捂住胸口,长长地吸了口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里听见的是什么。   “你,你再说一遍。”   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那么优秀能干的杨休羡居然喜欢他!   不行,他要再听一次,他要确定刚才不是他的幻觉。   “杨某,心悦于大人。”   杨休羡捧起万达的下巴,深情款款地看着他,   “我喜欢你。我想要和大人此生结为连理,不离不弃,白头偕老。”   他一口一个成语,几乎都要把万达砸晕了。   “不知道大人,是否也心悦于在下呢?”   “我……”   万达紧张地张开嘴,刚要回答。   “喵!”   “喵呜,喵呜!”   几声凄厉的猫叫从前头传来,接着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顿时破坏了杨休羡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浪漫气氛。   “夫人,您不能进去!”   是刚才那个老仆人的声音。   “夫人,您不能踩‘满地锦’,‘满地锦’肚子里有小猫了!”   门童边哭边说。   “夫人?什么‘夫人’?”   万达大惊失色,心想我这还没接受表白呢,就已经被“渣”了不成。   杨休羡面色一沉,拉着万达的手腕往外头走去。   “滚开!臭猫!”   一个脑袋和肩膀上挂着猫咪,还用力地想要往一只玳瑁猫身上踹的妇人出现在两人面前。   女人的衣服也被抓破了,脸也被抓花了,头饰纷纷跌落一地。   杨休羡一把捞起大着肚子行动不便的“满地锦”,一脸厌恶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嫡母大人。”   他说道,“北镇抚司上官在此,您这个样子,实在是过于失态了。” 第53章 小万下聘   这边刚被杨休羡告白还未回应,那边就突然见到了对方的嫡母大人,让万达很是尴尬。   更加尴尬的是,此刻他正坐在正堂上首,接受杨冯氏的跪拜大礼。   先不说他和杨休羡之后的关系将会如何。   按照六百年后的眼光看,这完全就是你周末到同事家里串门子,她妈看到了你,啥都不说,“库查”一下,先跪下来磕个头。   “杨大人,这,这位毕竟是长辈。是不是不太好?”   万达如坐针毡,看着在随身丫头的服侍下,整理好衣服头面的杨冯氏对自己行跪拜大礼。   “我爹不是官身,冯氏连个孺人都不算,只是一介民妇。当然应该跪您。”   杨休羡抬着下巴,冷眼看着杨冯氏虽然满脸不甘心,却又不得不对眼前这个年轻的锦衣卫高管行礼。   万达无奈,坐着插了插手,算是执了个晚辈礼。   “万大人,虽然唐突了些,不过民妇有话同儿子讲,不知道大人是否可以回避一下?”   杨冯氏年纪不到五十岁,虽然不是正经官家太太,但也是养尊处优,面容保养得宜,看上去甚至比万达的嫂子赵氏更加年轻些。   只是她可能向来威严跋扈惯了,说话的时候动辄竖眉抬眼,就万达看来,这个阿婆真是一脸凶相。   “我和万大人携手办案,情同‘手足’。从来都是共同进退,无事需要对他隐瞒。嫡母大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杨休羡将“兄弟”二字咬的特别重,在讽刺什么不言而喻。   他平日一贯沉稳,只是面对人犯时候才会用尽手段,锦衣卫上下也因此都感佩他。   没想到面对嫡母,居然是这样的姿态,倒让万达吃了一惊。   万达哪里知道,这位杨冯氏在杨休羡回京的半年后,不知道来杨家闹了多少回,每回不弄得鸡飞狗跳绝不罢休。   要不是她碍于北镇抚司的威严,简直想要来锦衣卫衙门闹一闹了。   杨休羡忍她已经足足忍了半年有余,最近两个月,已经到了连休沐都不想回家的地步。   这事情,说来话长,就是他们一行人从广西回来后,朝廷按例就要论功行赏了。   虽然我们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这位万大人,一回京城就捅了一个天大的篓子,还没进家门就把自己搞牢里去了。   但是参加此次平叛情报收集活动的其他人,还是得到了正常的封赏。   邱子晋这次因为引兵有功,加上他的那封建议盐引制度改革的折子,在朝中引发了巨大反响。   据说吏部,户部的大人们,在参照了这份折子后,对照辽东,漠北以及河套边境的“开中法”实施情况,发现北面的情况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严重。   经过调查,曾经有商人押运粮草到建州等地,结果等了七八年,都迟迟等不到“守支”,竟有人因此客死他乡的恶劣情况。   这些商人多是徽州、两淮的南方盐商,在北面陪得血本无归,家人回去后痛诉乡里。结果造成南人无意继续北上开中,浙江两淮盐场配额不敷,但是朝廷却依然在滥发盐引的恶劣景象。   除了部分皇亲贵戚和私盐贩子,竟然无人得利,朝廷反倒还背上了骂名。   要知道比起西南,北面才是大明的真正“心腹之患”,从北方草场骑马之下京师,不过数日即可到达。   朱见深因为西南大捷而兴奋不已的心情,在看到这个折子后,一点点地熄灭了下去。   这几日朝臣们都在讨论《开中法》。   保守派提出了温和的建议,只是提议将押送到边境的粮草改为银两和铜钱,这样就可以杜绝出现商屯的问题。   激进派则认为此法还是彻底取消了比较好,本来历代盐务都是由官府控制,《开中法》却让只会逐利的商人加入了进来。商人逐利乃是天性,他们才是一切败坏的根本。强烈要求禁止此法,永绝后患。   两派人物为了各自的观点每天在朝堂上吵吵嚷嚷,朱见深批阅奏折的心情一落千丈。   虽然至今吵了半年多,还没有吵出一个结果,不过邱子晋的功劳,小皇帝还是看得见的。   小皇帝认为小邱的巡检工作干的很不错,可以再接再厉。   不过皇帝暂时还想不到下个让他巡检的地方。就暂时先授予他“从侍郎”的官职,还是在刑部上值。   一下子从九品升到了从七品。目前看来虽然还不是很高,但是考虑到这位高中探花郎还只是今年年初时候的事情,短短一年之内就两升两级,已经算是深得圣心了。   不但如此,小邱家世代行商,啥都不缺,就缺点“官威荣耀”,妆点门楣。   皇帝还特意封了小邱的母亲一个七品敕命夫人的头衔,赐造恩荣牌坊一座,以表彰其育子有方。   邱子晋本来就是“榜下捉婿”的热门人选,如今又得到了如此的恩宠,教朝中大佬和有女儿的皇亲国戚们都眼热不已,都想将他招为女婿。   不过在听从江西颁指回来的人说,原来邱老爷和邱夫人早就为儿子定下亲事,就等着邱子晋回乡成亲,不由得扼腕不已。   高会依然是小旗一个,不过禄米增加了。现在每个月交了房钱,不但可以随时上街打打牙祭,还能存下不少私房钱,攒点老婆本。整个人都美滋滋的,木讷的脸上时不时扬起笑容。   杨大人这边吧,被加了一级禄米不算,皇帝还给了他一个“寄禄”的名额。让他考虑好由家中哪位男丁受封后,上报给礼部和兵部就可以。   这乱发“寄禄官”也算是锦衣卫特产之一了,乃是皇帝笼络人心的不二手段。   这回朱见深给杨休羡的是一个“修武校尉”的散官名额。说是说从七品,但是只有俸禄,不掌职权,只是个头衔。   冯氏就是为了这个“寄禄官”的头衔而来的。   一切都要从她的亲生儿子,杨休羡的弟弟杨牧说起。   这位嫡子,大小伙子二十多岁的人了,文不成武不就。虽然长得还行,不过整日里吊儿郎当的,加上被他爹妈宠的无法无天,不说横行乡里吧,总归也是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米虫一个,活成了小万大人曾经最羡慕的样子。   杨家在西山那边大小算个地主,倒是不缺一个人来挣钱养家。   但是杨牧这个样子,媒人见了都要绕路走,压根没有人愿意把女儿嫁过来。导致他一个家世还过得去的健康男青年,凭着自己的一身本事,二十多“高龄”了还单着呢。   虽然作为长子的杨休羡也还单着,照理说也应该先解决了大哥的婚事,才轮得到弟弟。   不过杨冯氏可管不了那么多,她自己的儿子的婚姻大事才是最重要的。   天日可鉴,这个小蹄子生的自己说的:这辈子都不会成亲,以后世袭锦衣卫的职位会传给杨牧的儿子。   那前提也是杨牧得有个“儿子”啊!   他现在名气臭大街了,莫说西山那边,就京里的媒人提到了也是直皱眉头,没人愿意给他保媒拉纤。   其实杨牧也不是没有孩子。   他十五岁的时候,为了防止儿子出去瞎胡闹,乱找女人,杨冯氏就往他房里放了几个丫头。   如今通房丫头也有两三个了,生下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但是统统都是庶出,不被杨冯氏待见。   自己的儿子明明是嫡出的儿子,却无法继承叔父的锦衣卫之职,便宜了那个蹄子养的。等到她有了孙子,那也必须当嫡出的孙子继承,才算了却杨冯氏的这桩心事。   杨冯氏为了嫡出孙子的事儿,这两年都几近魔怔了。她不能折磨亲儿子,就来折磨杨休羡。所以每年过年,杨家都会闹的不欢而散。   好不容易吧,今年年初的时候,有个外地客商的女儿,听说才貌还过得去,也不介意杨牧在房里已经有了一堆女人孩子,愿意嫁过来。   但是那家人家跟邱子晋他们家一样,什么都不缺,就缺个当官的名头。   那个客商对杨牧的要求是——当官的。   别管什么官,也别管品级,有没有权利都无所谓。   什么“从九品”,“不入流”都行,只要捧上官家饭。让他女儿至少有个“孺人”的封号。   可以说,某个位面上,这两个未来亲家想到一起去了——此生所求,就是一个字——官。   明朝这个时候,商人的地位还依然低下。也没有到达到后期只要掏钱就能随便买个官职的腐败程度。   所以这位客商的要求还真的让杨冯氏颇为难做。   但是她一向以杨家乃是世家而自矜,好不容易遇到个对了脾胃的亲家,不肯轻易放过这次机会,只是让他家先让女儿等等,他们想办法去京里“运作运作”。   两家约定了以一年为期,一年内,杨牧必须混上个官职,他们才会嫁女。不然的话,姑娘家家的,可耽误不起。   七月,杨休羡回到北镇抚司述职。   八月,皇帝颁下了赏赐,给了杨家一个“恩功寄禄”的名额。   这边消息刚传回西山,杨冯氏第二天就带着丫头,亲自上门来“探访”自己这个上回见面还是过年时候的儿子了。   这一闹,就是几个月。   “休羡,这是皇帝赐给咱们杨家的荣耀。你只有阿牧一个弟弟,你说,你不把这个官职给他,你还能给谁?”   杨冯氏坐了下来,接过丫头奉上的香茶,“苦口婆心”地劝解道。   她今天来,可是下定决心的,一定要替儿子把这个官职挣到手,也就不管这里是不是坐着外人了。   眼看马上就要过年了,跟人家姑娘家里约定好的“一年之期”很快就要到了。   那家人家是南方人,到时候坐上船,往南边一路驶去。自己去哪里才能去找一家如此门当户对,又不嫌弃儿子的亲家来。   “这是皇上给‘我’的荣耀,不是给‘杨家’的。”   杨休羡冷着脸说道。   万达在一旁听得有些尴尬,觉得跟杨家比起来,自己哥哥那点女人的破事根本算不了什么。   “什么话!没有杨家,能有你的今天?”   杨冯氏听他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气的摆起主母的架子,想要敲桌子。不过看到“上官大人”坐在一旁,只好悻悻地放下手。   “我今天的军功是靠叔父和我自己挣来的。是刀口上舔血拼出来的。”   杨休羡不依不饶,半点都不让步,“弟弟想要‘荣耀’,应该自己挣去。”   “我们家虽然是军户,但是也是良民,可以参加科举考试。”   杨休羡微微一笑,满脸诚意地说道,“虽然现在起步晚了点,不过万一弟弟‘天赋异禀’,加上嫡母大人为他延请名师。三年五载之内,不说搏个‘官身’,搏个‘童生’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杨休羡看到杨冯氏嘴都要气歪了,干脆站了起来。   “嫡母大人想错了,杨家不是除了弟弟就没有别人。堂表兄里头,还是有很多人的。实在不行,我把这个官职给族里的兄弟也并不不可。”   “你,你说的是什么话!”   杨冯氏捂着胸口,气的脸蛋发青。   突然,她眼珠一转,离开凳子,插蜡烛似得又对着万达跪了下来。   “大人!民妇要控告这个不孝子!他身为庶出的儿子,居然对嫡母无礼。简直是岂有此理。”   杨冯氏指着杨休羡骂道,“大人。这天底下本来就不该有‘以庶凌嫡’,‘以妾犯妻’之事。求上官大人为民妇做主!”   说着,都不顾自己年老体迈了,“咚咚咚”地对着惊呆了的万达磕了三个头。   这儿吧,换到六百年后,就是家里吵架吵不过,给闹到“单位”里“找领导”的翻版。   可见“有事儿找领导”是中国数千年传统了。   “这个吧……”   万达心想:阿姨,您这个就求错人了,你也不看看我这个官儿是怎么来的……   “您知道宫里的万娘娘么?”   万达低下头,表情诚恳而欠揍,“您知道万娘娘虽然身为妃子,但是比皇后娘娘先怀上龙种,不日就要生产的事儿么?”   万达指了指自己,“万娘娘就是我姐姐。我就是万娘娘的弟弟。‘以庶凌嫡’,‘以妾犯妻’……您是在针对我姐姐么?”   “我……万大人……万……”   杨冯氏万万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小上官居然是宫里“那位娘娘”的弟弟!   那,那他不就是凶命传遍北直隶,有着“活阎王”之称的“诏狱掌门人”,宫里“那个”万娘娘的弟弟,万达大人嘛!   别看杨冯氏嚣张跋扈惯了,她一旦把眼前这个长相和气的小大人和“活阎王”对上,意识到了自己刚才居然有“编排娘娘”的嫌疑后,白眼一翻,竟是扑到在地了。   “夫人啊!”   丫头吓得连忙来扶。   将她拉到凳子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敲背。   万达好笑地看着杨冯氏幽幽转醒后,马上就长跪不起,口口声声,愚妇无知,不知道大人乃是娘娘的弟弟,愚妇绝对没有冲撞大人和娘娘的意思,还望恕罪恕罪。   万达一挥手,说本官和杨大人情同手足,平日里两家多有来往,您一个女眷总是见到我也不算事儿,以后就少来吧。   杨冯氏心想我见你一面就折了我七八年的寿命了,以后哪里还敢再来。于是告了罪,带着丫头逃命似得离开了。   “哈哈哈哈!好!痛快!”   杨休羡和万达站在前厅对视大笑,总算出了心中的一口恶气。   “喵~”   就在此时,杨家的猫咪们见到煞星离开,也纷纷走了出来,围到了万达脚边,缠绵不已。似乎都在对他赶走“虎姑婆”的行为表达感谢。   “金丝虎”不愧是这杨府猫咪大军的老大,他“砰”地一下跳在了万达的肩头上,见到万达因为站立不稳,而前后晃荡两下,害的它差点掉下来之后,伸出肥肥的小爪子,拍了拍万达头上的那根呆毛。   意思是:小老弟,你不行啊,年轻人要加强锻炼。   “‘金丝虎’可是除了家主,谁都不愿意亲近的。我们平时给它喂食,都不能摸一下。现在居然主动往陌生人的肩膀上跳,可不是了不得么。”   进来收拾茶杯的老仆人看了啧啧称奇。   “金丝虎”是只很通人性的猫咪,它用肥墩墩的大脑袋蹭了蹭万达的耳朵,一人一猫的两根呆毛交缠在一起。   万达虽然也觉得万分荣幸,受到如此对待。不过“金丝虎”的爱过于沉重,小万大人的肩膀实在承受不起,只好将他抱了下来,锁在怀里。   “你要是喜欢,等‘满地锦’生了小猫,就拿盐和小鱼干来做聘礼。它肚子里的孩子是‘金丝虎’的,说不定也随了当爹的性子。”   说着,猫奴杨大人不遗余力地推销起了自己的养猫心得。   古人求猫,有用柳条穿鱼,或者裹了盐和糖给母猫做礼物的风俗。所以求猫又被称为“聘猫”,求来的猫奴不论公母,主人家都宛如嫁女。   “小鱼干只能聘一只猫么?”   看到老仆人退下走远,万达一边摸着金丝虎的背脊,听着怀里大猫咪“咕噜咕噜”舒服的念佛声,他扬着眉毛,走到杨休羡面前,正色道。   “不知道,能不能聘到‘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千户大人’呢?”   杨休羡先是一愣,然后满脸欣喜。   刚才表白了一半,被突然闯进来的杨冯氏给打断了。   但是听小万大人这意思,居然是答应了的意思!   “大人,真的么?您这是答应我了?”   他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用力抓住万达的肩膀。   因为靠的太近,挤压了“金丝虎”的空间,“金丝虎”骂骂咧咧地跳了下去,爬到门槛上舔毛。   “我答应你,明儿就准备好小鱼干来下聘。”   万达笑的眉眼弯弯,用力地拍了拍杨休羡宽厚的肩膀,“杨大人,不要嫌弃聘礼单薄啊!”   杨休羡紧紧地将万达搂在怀里,眼角微微泛红。   “太好了,太好了……”   他曾经一度以为,像他这样绝情绝爱的人,此生注定不会有爱人,要孤老终生了。   上天有眼,送来了小万大人,让他终于知道,自己这样浑身沾满鲜血,连父亲和母亲都不待见的人,也是有人中意,愿意与他一起来面对这险恶的人世间的。   万达将脑袋靠在杨休羡的肩膀上,脸上的表情赛过刚偷了一条大鱼的猫儿。   太划算了,赚到了赚到了。   本来以为自己看走眼了,杨大人不搞基,自己“基达”失灵了。   但是相处了一年多下来,又时不时地感觉到他对自己也不算全然无意。让万达患得患失,简直都要怀疑自己自作多情了。   现在好了,那么大的一个杨大人。   官位高,长得好,武功和才智都那么高的杨大人,居然被自己用一串小鱼“聘”到手了,天底下还有比这个更加划算的事情么?   “万……”   杨休羡激动地想要唤他的名字,结果发现直呼姓名显得太拘谨,叫官名又太生疏了些,一下子都卡壳,连骚话都说不出了。   “叫我‘星海’吧!我的《京都调鼎录》的第一册 ,现在可是京城热销的书籍啊!”   万达双眼亮晶晶。   他和小邱合作的那本食谱,经历了那么长时间后,终于在几个月前付梓了。   按照万达本来的想法,本书应该被命名为《舌尖上的诏狱》。   不过邱子晋表示如果真的取了这个名字,大家都等着喝西北风吧,铁定一本都卖不出去。   无奈之下,万达只好做出妥协。   结果成果喜人,目前第一版的三千多册已经在京内销售一空,没有买到初版的百姓们心急如焚,嗷嗷待哺。   各大书局纷纷表示抗议,希望书商能够尽快加印。让京城百姓们,就算没赶上年夜饭,至少在清明节祭祖的时候,能够按照《调鼎录》上写的菜式,给列祖列宗尝尝鲜。   为了印这本书,万达前期投入不少。   除了每一道菜的做法都详细列出之外,他们还聘请了京内著名工笔画师,为食谱的每一道菜肴配图。   并且整本书都采用了雕版彩印的高级技术,务求让看到食谱的人,马上就会食指大动,就算吃不到,看看画出来的美食过过瘾也是极好的。   这一本书成本就要一钱银子,抵得上寻上人一天的工钱。售价更是高达三钱——这还只是在京城内贩卖的价格。如果行销到外地,甚至过江到南边去,那价格更是不知道要翻上几倍。   总之,随着这本书的热销,作者“星海”的大名,至少在京城内,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了。   更加实惠的是,书商不但给了稿费,还封了两个超级大的红包给他和邱子晋两人。请二位再接再厉,勇攀高峰,趁着热度,快点攒个《调鼎录二》出来。   当然了,如果再来一本《京都点心指南》之类的同系列书籍,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有的书商甚至表示,可以为他们翻译成鞑靼文,交趾文,高丽文乃至东瀛文字,并且贩卖到国外去。到时候也是按照册数来抽成,不用他们费一点心,只要等着收钱就好。   那段时间了,万达还在诏狱“坐牢”呢。听到邱子晋这么一说,美得都要冒泡了。   这个当文化人就是好啊,有钱赚不说,名气也好。   听听——“京师著名主厨兼撰稿人”,可不是比“北镇抚司活阎王”的名头美上一万倍。   不过对于要出版第二本书的事情,对比与万达的兴致勃勃,邱子晋同学倒是显得没啥干劲起来。   就连万达都拍着胸脯说,等他“出狱”之后,天天都钻研点心做法,天天投喂小邱了,他还是恹不拉几的,既不同意,也不反对。   万达暂且把他的这种症状归结为“婚前恐惧症”和“近乡情怯症”。   上回去宫里拜见娘娘的时候,姐姐说等过了年,姐夫就要给自己办加冠礼了,到时候说不定会亲自为他赐字。   万达心想无论如何,一定要让“星海”变成自己正儿八经的字号,于是拍了拍覃公公的马屁,让他把自己的那本食谱放进了昭德宫里。   万一哪天被姐夫看见了,问起如此精彩的书是谁写的,到时候娘娘那么一提……赐字还不是手到擒来,嘿嘿。   “好,我以后就叫你‘星海’。”   杨休羡点了点头。   “那你就叫我‘广怀’吧。”   “星海。”   “广怀。”   “星海。”   “广怀。”   暖洋洋的午后,金丝虎带着它的一群“小弟”和老婆“满地锦”,蹲在兵器架子下晒太阳。   听着不远处传来的腻歪声音,金丝虎的小耳朵转了转,无聊地长大嘴巴,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   成化二年一月韩雍进献的少男少女悉数进入内廷。覃昌将“罪人之子汪直”的名字,名正言顺地誊上了最新一批进宫内侍的花名册。   在这批少年少女中,除了有未来的西厂厂公“汪直”,还有一位影响了大明朝未来的姑娘——纪氏。   成化二年正月十九,万妃腹痛难忍,在天际将亮未亮之际,生下了她和朱见深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   历史的车轮,缓缓地驶向未来。 第54章 八府巡按   成化年正月二十日   朱见深亲御奉天殿,向朱明皇朝的列祖列宗,宣告昨日皇长子降生之事。   这个皇子是年轻的小皇帝的第一个儿子,也是他与此生挚爱的万侍长的第一个孩子。   在这个皇子到来的前几年里,他们这对历经无数苦难的夫妻,已经承受了太多的流言蜚语。   帝国的大臣和百姓们似乎并不看好这对老少配的爱侣,尤其是迟迟等不到皇嗣降临的消息,让大臣们对于“国本”忧心忡忡。   在某些顽固的朝臣的看来,一个年轻健壮的皇子存在的意义,甚至可能超过了皇帝本人的重要性。   如今皇长子的到来,让这些曾经困扰年轻小皇帝心头的阴霾,至少在目前一扫而空。   按照皇家添丁之后的惯例,朱见深迫不及待地命令礼部官员协同内侍们,快马前往各地名山大川。替他为皇子给菩萨神仙们挂锦袍,上高香,祈求神灵护佑龙子。   同时,新乐伯爵府内,万贵领着全家老少,焚香告祝,感谢天恩。   前来报喜的覃昌也是满脸喜气洋洋。   作为万贞儿的贴身内侍,他也是与有荣焉,满心欢喜。   上一回有孩子诞生在紫禁城,还是大行皇帝被囚禁在南宫时候的事情了吧。   这么多年的期盼,这下终于被娘娘他们盼到了。   覃昌激动地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公公,我什么时候能去看我姐,我想看看她。”   万达拉着覃昌走到一边,满眼期盼。   “我还想见见小皇子呢。”   也不知道皇帝姐夫和姐姐的孩子长得什么样子。   白不白,胖不胖,漂亮不漂亮,是不是像阿直那么可爱?   “不急,杂家就是为了这事儿来的。明天就是皇长子出生第三天了,按照惯例,要举办‘洗三礼’。到时候作为娘家人,您和您兄长,还有命妇赵氏都要进宫观礼。”   在明朝,婴儿出生三天的午后,家人会为其洗浴,并送上祝福。   尤其是万贞儿是山东人,特别看重这个仪式。作为产妇的兄弟,两位舅老爷是必然要到场的。   万达连连点头,心想要不要做点“营养月子餐”进宫,给姐姐好好补补。   其实按照朱见深的心思,诞下皇长子的万侍长就应该做皇后,这样一来他的这个儿子也会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不过现在的王皇后并无犯错,低调得有时候他都几乎想不起来坤宁宫里还有这么一个名正言顺的“国母”存在。   朱见深的身母周太后,在得知她升格成为皇祖母后,虽然也感到欢喜,但还是暗自遗憾,为何皇长子不是其他年轻的妃嫔所生,偏偏是这个和自己同岁的万妃。   倒是钱太后那边,是真的为万贞儿感到欢喜。连夜派贴身宫女从仁寿宫送来各种赏赐,和之前就做好的小孩子的衣服,帽子等物件。   这宛如母亲的举动,叫独自生产,没有娘家人陪伴在身边的万贞儿感动不已。她拖着还虚弱的身体,趴在床上,对着仁寿宫的方向长长地匍匐行礼。   覃昌不知道万达已经在考虑煮什么汤可以帮助产妇分泌乳汁的问题了,他接着说道,“等皇长子的满月礼办完了之后,皇上就会给你赐字,并着人为你行冠礼。”   过了年,万达就十八岁了。   虽然还没有到二十岁,不过明代男子普遍会在得到官身,或者结婚之前就提前加冠。   小皇帝自己在第二次被立为太子后不久,就进行了加冠礼。因此在朱祁镇重病时,他才能以“监国太子”的身份临朝处事。   “都做了皇长子的小舅爷了,那个混蛋崽子也应该成人了。”   小皇帝如是说。   覃公公如实转述。   听到“成人”两个字,混蛋崽子脑中闪过一些不可描述的“废料”,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他和广怀约定好了,等他行过了冠礼,就带着小鱼干去杨家“下聘”。到时候,再“成其好事”。   两辈子加起来都做了将近四十年“在室男”。   如果穿越进魔幻小说,说不定直接拥有魔法师身份的万达,内心波涛荡漾得都可以划船了。   成化二年,注定也是个不平凡的年份。   三月初,工部尚书白圭,同时也是征缴湖北荆襄总提督来报,即将兵分四路,围剿在湖北掀起反叛浪潮,与广西叛逆们互为呼应的贼首刘千斤。   吸取了父亲朱祁镇的惨痛教训,朱见深一贯信任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将,就像是之前信任韩雍一样,他立即批复,让白圭不用多问,便宜行事。   如果荆襄能够平复,意味着从广西蔓延到内陆的战火将在今年之内彻底平息。   三月初八,不久前才作为“正宾”,代表皇帝来到伯爵府,参加万达加冠和赐字仪式的首辅大人李贤,收到了父亲过世的消息,祈求回乡守制三年。   这个请求,被朱见深以“朝廷正在用人之际,请阁老视国为家,克制孝情”为由驳回。   三月十一,李贤作为执事官进入昭德宫,授予万氏贵妃金册金宝。同时授予栢氏贤妃银册银宝。   整个后宫中,除了皇后的份位升无可升,所有宫女,内侍,女官都晋升一级,作为皇长子诞生的奖励。   宫内为此一度欢腾,众人纷纷感念万娘娘和陛下的恩德。   整个紫禁城都充满了春天的祥和暖意,除了一个人   明朝内宫,皇后以下,以“贵妃”的份位最为高贵,一般只有太子之母,才能封为贵妃。   即便是朱见深的母亲周太后,在生下朱见深时,不过也只是被封为“贤妃”而已。   一直到丈夫朱祁镇二度登基,朱见深第二次被确立为太子后,才晋升她为“周贵妃”。   在见到儿子居然在万贞儿生下皇子后,迫不及待地就将她封为皇贵妃,周太后怒不可遏,与朱见深发成了冲突。   “陛下不要忘记了,您的叔叔,废帝他当年宠信唐氏,在她刚怀孕的时候就将唐氏封为‘贵妃’。但是唐氏是什么下场,您的叔叔又是什么下场?陛下难道没有看到前车之鉴,想做个昏庸的帝王么!”   朱祁钰最后的下场是在“夺门之变”后,莫名死在囚禁他的西内永安宫之中。   而唐贵妃最后的下场是被迫殉葬,那个孩子也夭折了。   朱见深听得气的发抖,他憋红了脸,用手指着这个恶毒地诅咒自己,诅咒万侍长,甚至诅咒自己的母亲。   他一个字都不想说,拂袖离开了清宁宫。   当时的他虽然盛怒,却不曾将这恶毒的诅咒放在心上,满心都是初为人父的欣喜。   因为他深信,这个孩子无疑将会是自己的太子,是大明帝国下一任的主人。封太子的母亲为“贵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册封礼的第二天,朱见深让怀恩唤来正在昭德宫给万贵妃请安的万达。   怀恩公公来到昭德宫的时候,就看到万达和小汪直两人,一左一右站在小皇子的摇篮边。   一个手里拿着布老虎,一个手里拿着小金玲,嘴里都是嘟嘟囔囔的,把已经两个月的小皇子逗得咯咯直笑。   照理说皇子生下后,都有奶妈抱养哺乳。   不过万贞儿却想要亲自抚育这个孩子,不假他人之手。   对此,朱见深也乐见其成。   他知道,他的万侍长是全天下最好的母亲。   于是这一家三口同住昭德宫,宛如民间寻常小家庭一般和乐融融。   皇长子如今已经逐渐长开,越发白净可爱。   他继承了父亲的浅色眼珠和母亲的雪白皮肤。   甚至可能因为“外甥似舅”的关系,总是嘴角带笑,乐乐呵呵,非常好带,有点小万大人整日里都笑嘻嘻的意思。   甚至在夜间他也极少哭闹,让皇帝得以继续睡在昭德宫内,与万贵妃共枕。   这么一个金尊玉贵又雪白可爱,不喜哭闹的孩子,带给了这对皇家夫妇无比的快乐和喜悦。也让宫人们都喜爱不已。   “小皇子真可爱。”   汪直抬起头,一双黑葡萄似得大眼睛亮亮的,“素素,小皇子什么时候能够站起来走路啊。阿直想要和他一起踢球呢。”   这几天汪直每天从内书堂放了学之后,就跑来昭德宫和小皇子一起玩耍。一大一小两个娃娃围绕在万贞儿的膝下,也算是宫内一景。   “这个……怕是还要等等。”   万达放下布老虎,走到正在给孩子缝制小肚兜的万贞儿身边,拉着她的胳膊说道,“自己做针线多累啊,姐姐让小宫女做呗。陈司膳的手艺就不错。”   这个鲜艳可爱的布老虎就是陈司膳的杰作。   没想到她刀工有一套,针线活也有一把手。   “又在胡说八道了,给孩子做衣服,这是做娘亲的本分。别人做的再好,哪里比得上自己动手。等小皇子将衣服穿在身上,就能感到我这个做娘亲的心意了。”   万贞儿笑着斜了他一眼,满身的母爱光芒让万达都觉得睁不开眼了。   这么可爱贤惠的女人,那些写史书的居然骂她是祸国殃民的妖妃。   请问他们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   一想到这里,万达就觉得愤愤不平。   “你呀,都是行了冠礼的人了,还那么莽撞。要我看啊,早晚给你娶一房厉害的媳妇,才能把你的野性子管束起来。”   万达嘿嘿一笑,心想我“媳妇儿”那可不是一般的厉害。   他想着,摸了摸自己有些疼痛的不可言说的部位。昨天去杨休羡家住了一晚,几天还有些没缓过来。   等等,觉得好像管杨休羡叫“媳妇儿”有点不太对头……   搞了半天,给人做了“媳妇儿”的竟是我自己?   听到怀恩公公叫自己去文华殿回话,本来还兴致勃勃的万达一下子恹恹地低下了脑袋。   根据他的以往经历,皇帝姐夫在书房找自己,不是要他去搞钱,就是要他去搞事……   反正不会有什么好话就是了。   “你收拾收拾,下个月就出发吧。”   果然不出所料,朱见深一开口就是打发他出去办事。   这次到是去个好地方——江南。   “邱子晋是监察御史,代天子巡狩天下,我为什么也要跟着一起去?”   万达有些不想离开京城。   万贞儿这边刚生下孩子,他还有些不能确定这孩子是不是下一任皇帝。   这几天他搜肠刮肚,终于想起来,下一个明代皇帝的名字应该叫做“朱佑樘”。   不过现在皇长子还迟迟没有被正式命名,他还不能确定是不是他。   对于礼部和内务府拟好呈上来的名字,皇帝姐夫一个都不满意。不是觉得太普通,就是觉得还不够贵重,配不上他儿子尊贵的身份。   导致孩子都生下来两个多月了,大家只能“皇子”“皇长子”这样叫着。   要不是可能会涉及“大不敬”,万达真想拉着姐夫的肩膀,把“朱佑樘”这三个字强制“安利”到他脑子里……   另外就是老万家的那些破事。   上回他不在家,他大哥就搞了一个妖里妖气的万氏小妾回来,把大嫂气个半死。   这次下江南,都不知道要去多久。   他怕回来之后,已经被封为伯爵的万通能把家里搞的妻妾成群。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万贞儿被封为贵妃后不久,万贵老爹就从“新乐伯”被升为了“新乐候”,长子万通则承袭了伯爵的封号。   万达虽然暂时还没有封号,不过万家上下,乃至皇宫里的内侍们都知道,朱见深最宠幸的就是这个小妻弟。   从广西回来之后,不止邱子晋呈上了关于盐业改革的奏章,万达还将他历经一年多的辣椒种植经验和食用方法也一并呈到了朱见深的案头。   作为一个明朝时期的半文盲,万达尽可能地使用图文并茂的方式。将他这一年半的种辣椒心得、成果,以及辣椒的经济价值落实在了奏章上。   并且声称这种农作物非常适合在广西,云南等地区播种。可以为当地的农民带来巨大的收益。   小皇帝看着这封白文不白,还加上了一堆鬼画符的奏折半天,干脆下令让怀恩把万达和他说的什么“域外奇珍”给一并带来,现场来个示范。   当晚,朱见深就吃到了万达亲自在御膳房掌勺的“水煮鱼”、“麻辣香锅”和“烤羊肉串”。   吃的嘴巴都有点肿的朱见深被深深震撼了。   当即表示这个玩意儿可以使人出汗祛湿,可作为军用物资,配给给驻扎在南方各省的将士,帮助他们抵御湿寒之气。   并且决定派吏部官员,跟随万达学习具体的耕种之法,尽快将其推广到大明的南方各省,尤其是饱经战乱的两广地区。   回到昭德宫后,朱见深抱着胖乎乎的儿子,同万贵妃说话时,才知道原来这个“辣椒”很早就作为广东地区进贡的贡品,栽种在宫内。   只是一直被宫里的人轻视为只能作为观赏的玩物,并不当回事儿。   直到小郎舅进宫后,带回家去研究,才发现了其作用和价值。   小皇帝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过去有点太小看这个小郎舅了。   万贞儿则感到欣慰不已。   娘家兄弟里,也就这个小弟可以倚靠了。   万通娶了同姓小妾的荒唐事,她也有所耳闻,只不过陛下不想追究罢了。   万达这个小弟弟,如此能干,将来小皇子长大了,他这个舅老爷,必定能够成为他的助力。   万贞儿伸出手指,逗弄着被丈夫抱在怀里的儿子。   二弟的福气,还在后头。   就在半个月之前,六科给事中金绅上了一份有关京杭大运河的奏折。   京杭大运河,为春秋时代吴国开凿的邗沟。在隋炀帝时期被进一步延长并拓宽。并在元朝定都北京后,将原来隋朝时期以洛阳为中心的河流,改造并形成了目前北至京师,南至杭州的格局。   一直到六百年后的今天,这条流经大半个中国的千年人工运河,作为联通南北经济带的主动脉,依然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更不要说在缺乏快速运输手段的明朝,大运河堪称帝国的经济的命脉。   金绅呈上的折子,说的就是大运河因为长期缺少有效的管理,导致沿岸泥沙俱下,河路阻塞,水闸损毁大半,导致舟楫无法正常运行。   南方的大米、粮食因此无法正常运抵京师,导致近年来米价飞涨。   尤其是今年,北方的春雨稀少,不利于作物的生长,山西等地已经隐隐有缺粮的征兆。   一路上更有流民扮做行游僧人,道士,四处乞讨,并散播谣言,妖言惑众,挑起无数事端。   如果这个问题不尽早解决,恐怕北方将会发生骚乱。   万达虽然这段时间没什么机会亲自上街打探米粮价格,但是他知道,东厂的番子们,在每个月的月底,都会将京师和北直隶各县市场上的米粮鱼肉价格汇总给皇帝过目,好让皇帝知道物价情况。   既然皇帝决定派小邱作为监察御史下江南,看来这个金绅所言不虚。   如果说“监察御史”这个名字还让万达感觉有些陌生的话。那么周星星的电影《九品芝麻官》里,那个“八府巡按”的名头则更加让人如雷贯耳些。   虽然这只是个七品官,但是权利极大,负责巡视全国郡县,纠察百官,整肃刑狱。   这个“十三道监察御史”的官职,在日后的戏曲创作中,被作为皇权与公正的代表,数百年来被老百姓们津津乐道,是“青天大老爷”的化身。   “邱青天”就是最新出炉的一位。   皇帝让他下个月下江南,视察沿岸百姓生计,稽查盗捕,慑伏当地顽疾。   “邱子晋不是你好兄弟么?”   小皇帝白了他一眼,“他是江西人。这次除了做御史,还要回乡成亲的。你们北镇抚司这帮人,作为兄弟不应该去看看?”   虽然“江西”名为“江西”,但是“江西”指的是“江南之西”,而不是“长江之西”,自古属于江南道的一部分。   万达瞪大眼睛看着朱见深,心想皇帝就是皇帝啊,人家结婚你作为上司,不给放婚假就算了。居然还让人在“出差”的间隙,抽空成个亲!   这是何等的剥削精神,全世界的资本家加起来都没有您那么狠啊……   兄弟要结婚,万达自然不能多说什么,只好领了旨,回北镇抚司通知其他人,收拾收拾准备下江南。   古人云:烟花三月下扬州。   虽然万达他们出发的时候已经是四月,而且也没有腰缠万贯,更不能骑鹤,不过在这个春暖花开的季节里,去到以春景闻名了数千年的烟雨江南,还是让万达很兴奋的。   这次他们将会在徽州和江西做停留,查看当地的民生,“顺便”把御史大人的婚事给搞一下。   自觉已经是“过来人”的万达站在甲板上,拍着兴致看上去不是很高的邱子晋的肩膀,“怎么?成亲不是高兴事么?为什么闷闷不乐的。”   他就觉得成亲很快乐,就是快乐之后有点腰酸背痛。   一身春装,青丝被江风吹的到处乱飞的邱子晋抬了抬眼皮,没有回答。   “小邱,你最近很不对劲啊。你有什么心事,跟我说说吧。虽然我没有读过什么书,不过见过的事情也还算多,我给你分析分析。”   万达关心地问道。   上回他“出狱”之后,万达在伯爵府大宴宾客,把北镇抚司几个交好的同僚们都请来了。   本来以为会屁颠屁颠赶来吃席的邱子晋却托人传话,说自己日前吃多了,肠胃不适,当天居然没有到场。   后来万达和杨休羡向刑部的人打听,确实都说邱子晋最近身体不好,平日里办公的时候都是无精打采的。   好在胃口还行,一天还是要吃五顿,恐怕是真的吃伤了。   “可能是‘近乡情怯’吧。”   邱子晋苦笑了一下,“自从被选为监生,进入京师国子监学习以来,我已经差不多三年没有回过家了。一想到回家要见到我娘,就太紧张了……”   说着,就不再多说什么,进船舱休息去了。   万达迎着猎猎江风,眯起眼睛,看着他萧瑟的背影,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我刚才和高会去小邱的船舱看了一下……”   杨休羡和高会朝着万达走了过来,两人都是一脸凝重。   “你知道邱子晋带了好几个箱子上船么?”   他们几个人加起来的行李,都没有邱子晋一个人的多。   “我知道啊,那不是书么?”   万达点了点头。   上回他们去广西,因为是微服私访,只能轻车简行。除了那几大筐子辣椒和各种香料,没有带上什么随身物品。   不过这次不一样了,这次是巡按老爷出游,加上探花郎回乡夸耀,邱子晋可是带上了好多东西呢。   据万达对这个小书虫的了解,那些箱子里面应该都是各种书籍和准备发给家里亲戚的京师特产吧。   “都是吃的,各种吃的。”   高会抬起头,面容有些扭曲,“各种糕饼,点心,蜜饯,瓜子儿。”   简直就像是搬空了一个点心铺。   不,不止一个,至少是两个。   “江南的灾情已经到达这种程度了?我们需要自备口粮了么?”   万达闻言,大吃一惊。   “这倒不是,我听说,目前只有北方地区有干旱的苗头。南方地区并没有什么天灾人祸……”   不是江南没有米,而是航道淤塞,大船不方便在江上游弋。几个重要的渡口和水道繁忙的地方,往往需要等待好几天,大型船只才能继续开行而已。   “那小邱这是干什么?我以为南方没吃的了呢!”   万达一路上可都盘算好了。   江南是鱼米之乡,他这次可不要再动辄抄家砍头了,这次是轻轻松松的“美食之旅”   徽州和江西可都是出美食的好地方。比如徽州的渔亭糕,臭豆腐,臭鳜鱼。还有江西的三杯鸡,浔阳鱼,萍乡腊肉等等。   邱子晋这是发的什么疯呢?   站在甲板上的三个人,都疑惑不已。   作者有话要说: 江南人民,你们怕了么!小万杀过来了! 第55章 牌坊打架   邱青天的老家在江西景德镇,与徽州的黄山交界,东南边则毗邻徽州的婺源。   京杭大运河,是明清两代漕运的大动脉。而以两淮盐商为代表的徽商们,则宛如奔跑在这条大动脉上的血液。   可以说,扬州之盛,江南之盛,除了此地自永嘉年间洛阳贵族衣冠南渡后,一贯人杰地灵,英才辈出之外。   最关键的原因,就是占据了盐业和运河之利。   将徽州作为考察的第一站,确实挺有道理。   而且离开徽州后,他们就可以改走陆路,一路乘车骑马,夸耀回乡,抖抖成化年第一位探花郎的威风。   此次出行,万达等人没有再借商船,而是搭成官船南下。   果然,这艘足有三层楼高的官船,在走到徐州之前,河道上已经开始隐隐有拥堵之意。   进入了清江之后,因为船体过于庞大,几次差点与逆向行来的北上运粮的巨大商船擦肩。   此时也不存在什么水上交通指挥部,为了不耽误运粮,万达等人无奈,只好改为在夜里行船,给运粮船让路。   但即便如此,进入了淮安水路后,万达感觉仿佛每天都置身于六百年后的北京五环高架路桥。这种熟悉的感觉让人想要流泪。   靠近江南之后,被淤泥阻塞的航道,又被大小船只堵得满满当当,已经到达了完全无法挪动的地步。   万达等人基本上每天都能看到因此倾覆在河道里的船只,和搁浅在江滩上,不得不召集纤夫拉纤的商船。   他站在甲板上,听着从两边船只上传来的南腔北调的互骂声,“娘希匹”、“侉子”、“意里八怪”之声不绝于耳。   这些行走于全国各地的江浙人士,虽然来自的地域不同,但是很神奇地能够听得懂对方的乡音,并且使用各自的乡音毫无障碍地交流。叫北方人看了啧啧称奇。   好在他们这艘是官船,那些人还不敢对着他们乱骂。船上那群随行官兵可不是吃素的。   不过他们这行人里头,除了邱子晋,都是北方人,就算被骂了也不知道对方在骂什么。   “小邱,你到底怎么了,我感觉你再这样吃下去,我们还没到达目的地,你就能吃出一口蛀牙了。”   万达闻着邱子晋房里的一股甜味,感觉自己都要被齁死了。   就他坐在这里找邱子晋说话的短短时间里,这家伙已经干下去一包松仁糖和一盒京果了。   今天万达接到了锦衣卫衙门飞鸽传书来的邸报。   邸报中写着陛下虽然最终还是不允许首辅李贤回乡守制三年,不过终于答应他可以启程回家办丧事。   为了防止李阁老在家“耽误太久”,“影响工作”。   “剥削达人”皇帝姐夫还专门派了人,随同李阁老一同回乡,“协助”他尽快处理葬礼,并且督促李老不要留恋家乡太久,准时回京销假……   看完这封邸报,万达冷汗直流,然后同情地看了一眼回乡“顺便结婚”的邱子晋同学。   同时终于意识到了,他们北镇抚司这群陪着小邱回家成亲的人,和那些陪着李阁老回家办丧事的人,似乎没啥区别……   万达本来是想拉着邱子晋一起暗地里批判批判他这个姐夫,是不是太没人性了,不过他在这里说了半天,对方似乎一点都没听进去呢……   “大人,我问你。”   邱子晋连茶都没喝一口,不断往嘴里放糖果,“梅千张真的死了么?”   他们回京城当日,胸口还绑着绷带的梅千张就被南镇抚司的人带走了。   过了半个月之后,就传来了他因为藐视军纪,泄露军情被判处绞刑的消息。   “恩,死了。”   万达眉毛一抖,伸手从点心盒子里掏出一块糕饼塞在自己嘴里。   “南镇抚司的人执行,东厂的公公们监看。行刑后,尸体被南镇抚司的人用秘密手段处理了。”   因为梅千张那时候的身份已经是锦衣卫,而他犯下的事情涉及到了万达等人去广西微服私访的内情,所以不能在西四牌楼公开处刑,只能在锦衣卫衙门内执行。   包括尸体都是秘密处理,不能对外泄露任何消息。   邱子晋放下手里的糕点,神色黯淡。   “小邱,你,你在船上搞那么多蜜饯点心,难道是……”   难道是等着梅千张来偷?   万达差点被卡在喉咙里的糕点给噎死了,粗鲁地抄起茶壶,咕噜咕噜地灌下去。   直到把那口糕饼给生吞了下去,万达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大人说什么呢?”   邱子晋像是被说中了心事似得,朝万达瞪了一眼,不过立即又恢复了没精打采的样子。   “你……你好好休息吧。”   看着邱子晋的模样,结合自己黑漆漆的脑洞,万达慌乱地从邱子晋的船舱里跑了出来。   “怎么了?”   杨休羡正从走廊那头过来,看到万达见了鬼似得表情,关心地问道。   “没……没事。”   万达甩了甩脑袋,暗骂自己可能是被糖给糊住了脑子   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搞基的!   而且人家小邱是什么?文曲星下凡也!   前途无量好伐?   最关键的是,他这次就是回家娶亲的。   梅千张什么的,没可能没可能……   “对了,阿直给我来信了。”   万达小声说着,和杨休羡一起往甲板方向走。   汪直进入内书房差不多已经半年了,不但汉语的水准突飞猛进,如今完全听不出西南土人口音,已经是一口纯熟的京片子。   而且他已经认识了不少汉字,写大字的水平已经快要赶上大了他十多岁的文盲素素了。   汪直暂时只能写一些浅显的口语,这样倒是正好照顾到了同样文言文“苦手”的万达。   从他们南下以来,差不多五天左右就会通信一次。   白色的,灰色的信鸽,“咕咕咕”地往返在紫禁城和官船之间。   照理说,锦衣卫的飞鸽传书,只有内部系统的人才可以使用。但是谁让管教汪直的不是别人,正是现任东厂的厂公怀恩呢……   万达也是进入了北镇抚司之后,才知道了这个大明朝冷知识:锦衣卫和东厂通常是一起办公的。   掌印督公可以提督锦衣卫人马,尤其是在需要暴力镇压和武力配合的场合。   “阿直说……”   万达前后观察了一下,压低声音,紧张地说道,“他发现最近周太后经常会派人来昭德宫附近打探。那些人鬼鬼祟祟的,也不进宫,只是站在外头看着……有几次阿直故意走过去拉那些宫人腿,那些人就会装作故意路过后离开。”   不得不说,阿直真是个聪明绝顶的小孩子。   可能有些人生下来就是天才。汪直的天才除了表现在语言方面,他的细心和警觉早就大大地超越了同龄人,甚至是大多数的成人。   至少,昭德宫的其他宫人们,似乎都没有察觉到宁清宫的异动。   曾经在梅娘和汪正的辟护下,无忧无虑地长到了六岁的汪直,在进宫后不久,就快速地成长了起来。   就在那群从广西进贡来的孩子们,入宫受训不久后的某天里。   万达前往宫内探视当时还未生产的万贞儿,在昭德宫角落里,他看到了蹲坐在花坛边,一脸沮丧的汪直。   “素素,他们都说,那些小内侍们说,是我阿爹害的他们进宫来的。他们的父母,也是因为我阿爹的缘故,都被人杀了。”   小汪直蹲在地上,大大的眼睛里是泫然欲泣的泪珠,“是真的么?大家是因为我阿爹的缘故,我阿爹做了坏事,伤害了很多人,所以大家都讨厌他。是这样的么?”   万达蹲下身子,摸了摸汪直带着内侍帽子的小脑袋,苦涩地点了点头。   “可是,我在家的时候,大家都说我阿爹是大英雄啊。阿直也一直想做阿爹一样的大英雄。”   “可是,大英雄,也会做错事的。”   万达有些无措,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慰小孩子,“做错了事,就要受到惩罚。”   “所以,我阿爹,阿娘还有盘叔叔们,都死了,是么?”   再抬起头,汪直那白嫩的小脸,已经彻底换了一副表情。   一种成年人才有的肃穆,出现在了六岁孩子的脸上,叫万达看的心如痛绞。   “他们不是去走商了,而是死了,因为做错事,被朝廷处死了,是么?”   虽然是疑问句,但是万达知道,小汪直已经知道,自己已经是个孤儿的事实了。   那群被俘虏进宫的孩子中,最大的男孩也有十三岁了,如果是女孩,更有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很多人都是已经记事了的,知道自己入宫的原因。   万达想着,应该是那些人告诉了汪直他父亲的下场。   小孩子真是又直接,又残忍的动物啊。   “那些人都没有小鸟了。怀恩公公和覃公公说,他们也没有,只有我有。”   为了护住汪直未曾净身的秘密,他的生活起居和洗漱都是由覃昌负责的。   不过除了洗澡和如厕,汪直和这些小内侍们每日都吃住在一起,他自然也就察觉到了自己和那些孩子们的不同。   这个不同,是他的“素素”为他争取来的。   汪直抹掉了眼角了泪水。   “我在内书堂里读书的时候,先生说,做人要‘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还要‘顺主忠君’,‘身死报君’。”   内书堂是小内侍们学习识字的地方,负责教导他们的,都是翰林院的饱学之士,教导的,自然都是忠君爱国的思想。   看来小汪直都听进去了。   “素素……”   汪直紧紧地搂住万达的脖子,坚定地说道,“我会听素素的话的。还会听陛下和娘娘的话,我会做一个忠君报国的好男儿,报答你们的。”   万达抱住他小小的身躯,强忍泪意。   宫内的生活,一定没有他每次入宫的时候,看来的那么风平浪静。   这半年里,汪直到底遭遇了什么事情。   才能从一个全然无忧无虑的小公子,变得如此乖巧稳重。   稳重到让人心疼。   想到自己的姐姐,在入宫的时候,还比现在的汪直小上两岁。   她又是经历了什么,才能在这波云诡谲的后宫里,走到如今的位置呢?   不过,对于现在的万达而言,此时在昭德宫内陪伴万贞儿的汪直,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宠物,一个逗娘娘开心的小猫小狗,心肝宝贝开心果了。   他变成了万达的眼睛,替他在那个凡人无法轻易企及的地方,守护着他的姐姐,和他的外甥。   “宁清宫和昭德宫差那么远……那些宫人怎么路过?”   杨休羡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她就算再不喜皇长子,那也是她的孙儿,第一个孙儿,不是么?”   万达万分不解。   如果他猜的没错,周太后居然是想要对皇长子不利。   也是,没有什么比失去孩子,更能打击姐姐的事情了。   “她是皇帝的母亲。只要陛下有了第一个孩子,就意味着将来她会有无数的孙子和孙女。一个孩子,看来并不足以融解她这么多年来,对贵妃娘娘的仇怨。”   杨休羡叹了口气说道。   虽然说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不过婆媳之间的仇怨,确实可能是不到一方死去为止都无法化解的难题。   更不用说这一对年龄基本相同的“婆媳”了。   “阿直真是敏感。多亏由他在。”   万达需要好好想想,怎么给汪直回信。   因为万贞儿与梅娘年纪相似,汪直刚入宫的那段时间,除了睡觉,基本上都在昭德宫厮混。在娘娘身边的感觉,就像是回到了母亲身边一样。   而姐姐对待小汪直的亲密,早就超过了一般的内宫主子和奴才之间的关系。   这对苦命的“主仆”之间的感情,让万达动容。   “上辈子”的一切已经太过久远,万达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情。   但是他坚信,只要有他在,现在的小汪直,绝对不会成为历史上人人喊打的大奸大恶之徒。   而他,也不会让姐姐变成那个被史官们口伐笔诛的“万贵妃”。   船只从大运河转入新安江,拥堵的情况终于有所缓解。行径的速度逐渐加快,让他们终于在四月底到达了徽州。   他们此次要去探访的地方是歙县。   歙县是徽商之乡,也是歙砚之乡与徽墨之都。   此县位于黄山脚下,南宋时期,朱熹朱老夫子曾经在这里创办了“紫阳书院”,并且在此讲学。   歙县文风鼎盛,传说即便是只有七八个幼童的小村落,都有夫子在村中授课。就连寻常乡间妇人都能脱口吟诵古人诗文。   “从大唐到大明,光歙县一处,就出了六百多位进士。”   跟随在邱子晋身边讲解的,是前来迎接上官的歙县县令罗德,以及地方上的一众士绅大族的代表们。   听说巡察御史到此,这些人早早就在码头等待迎候,并且表示一早听说御史大人和锦衣卫镇抚到来,已经安排下了酒席,请大人安置后前往享用。   老子终于可以明目张胆“骄奢”一回了!   万达听了食指大动,恨不得马上就飞进县城里头,看看黄山脚下的迷人风景,听听明时期徽州的戏曲——那可是“国粹”京剧的太爷爷吧!   这县令罗德,和身边一众士绅们介绍的情况,住在他们隔壁婺源的邱子晋怎么可能不知道。   这一切,还不都是说给这位目前朝中最最炙手可热,刚刚为皇帝陛下诞下了皇长子的贵妃娘娘的弟弟听的嘛!   要知道,年初的时候,礼部和内侍前来黄山为皇长子上香,作为县令的罗大人还亲自陪同过呢。   “去年春闱,本官记得有三位来自贵县的进士上榜,其中有一位,更是闯入了殿试,与本官同赴鹿鸣宴。”   明朝的会试一般都在秋闱,也就是乡试举行之后的第二年举行。   邱子晋就是去年高中的探花郎。   而距离下一位探花郎的诞生,还要再等两年。   他刚才说的,是去年殿试放榜之后,同科的举子们,在荣恩宴,也被称为“鹿鸣宴”和“琼林宴”的事情。   万达看着邱子晋对着炫耀本县学子成绩,一脸淡然的邱子晋同学。   想着这大概就是属于学霸的“凡尔赛”吧。   一年之内能出三位进士,其中有一位至少闯入了二甲——这意味着什么?   三年一次的考试中,一个小小的县城有三个人考入了全国前三百。   这可比后世考入清华、北大的难度高多了。   要知道,邱子晋作为监察御史,就有负责考核地方官员政绩的职责。   而明代对官员的考核是多方面的,包括税收情况,服徭役情况,黄册登基清查,缉捕盗贼,劝农等等。   小小的一个县衙,集中了未来整个税务、工商、警察、城管、教育的职责于一身。   而其中最重要的两项,就是税收,和教育。   此处的“教育”,用粗暴点的方式来说,就是每年有多少本县的学子,在乡试和会试中脱颖而出。类似于后世的“升学率考核”。   像歙县这样的文教之乡,如果三年里出不了三个进士,才让人啧啧称奇,觉得本任父母官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甚至会惊动府一级的官员下来视察。   “江南富庶,读书人自然也多些。更何况徽州乃是朱圣人故里。”   邱子晋一本正经地说道。   罗县令本来想炫耀一下政绩,没想到对方觉得他这点根本算不上什么,只好讪讪地笑了两声,乖乖地闭上嘴。   “邱巡按此言差矣,虽然徽州人读书好是风气使然。但是这两年在大比中,我们歙县可是在全州府都是名列前茅的。”   看到罗德有些尴尬,他身边的一个郭士绅插嘴,对着邱子晋说道,“我们也不和旁人比,就说隔壁那个……”   就在此人还要说话之际,只见一个人影,头顶着一张写了字的大纸,一路高呼“冤枉啊”,几次躲闪,避开了想要捉住他的官兵,“噗通”一下跪倒在邱御史的面前。   “御史大人!”   小伙子抬起头,坚定地看向邱子晋,“小人的主人有冤在身,小人知道今天有京城里来的监察御史到达,特意前来告状!请大人为小人的主人伸冤!”   站在邱子晋身后的罗德倒吸了一口气,刚要喊人将这个无礼的下仆拖出去,不要惊扰到御史大人和贵妃娘娘的弟弟。   就看到万镇抚他笑着弯下腰,将状纸接了过来,然后交给了拧着眉头的邱子晋。   哎呀呀,这才对嘛。   万达心想。   电视里不都是这么演的么?   八府巡按到访,当地百姓拦轿伸冤。然后就是大家喜闻乐见的青天办案,斩杀贪官恶匪的环节了。   来告状的人姓丁,是颇有声望的,专门做湖丝生意的丁家的家仆。   按理说,今天这样的场合,丁老爷也应该在场,和其他的士绅乡贤们一同迎接邱上官的驾临。   甚至有可能将丁家的宅院空出来,迎接万达他们一行人的入住——就像是上一位监察御史来到歙县巡检时候一样。丁老爷说了,他们家是望族,一贯以接待上宾为荣。   不过这回,丁家老爷并没有出现。   因为他病倒了,据这份状子上所言,他病的很重,头疼欲裂,几不能生。   而他要状告的,则是本县的县令罗德,和刚才那个在邱子晋和罗县令说话的时候,插了一嘴的乡绅——郭员外。   按照明朝的惯例,民告官,不论原因,先打一顿板子“杀威”。   丁老爷既然病的要死,自然不会自己前来告状,只能让这位小丁代劳。   所以现在,小丁要被打屁股了。   邱子晋和万达等人刚下了船,这码头上自然不会有刑具。   于是什么吃席,下榻全部取消。   全体都有,先去县衙门办公吧。   果然啊,骄奢淫逸什么的……那是我这种“柯南体质”的人可以享受到的美事儿么?   万达吸了吸鼻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众人出了码头,邱子晋拒绝了罗县令坐轿的提议,“北镇抚司四人组”照例步行往县衙门走去。   那些平日里根本没什么机会走路的乡绅们,则满脸为难,又不敢叫苦退缩。   只能唯唯诺诺地跟在这群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从码头往城里走,其实也不过十多里的路程,但依然让万达走的啧啧称奇。   他都快要数不清,这一路上经过了多少牌坊了。   这些高大的,青灰色的牌楼,散布在一路走来的大小街道上,田野水岸边。   万达眯起眼睛,甚至在不远处的青山矮坡上,隐隐约约都看到了好几个牌楼矗立在一片山野之间。   仿佛一个清瘦的仙子,遗世独立。   京城也是有不少牌楼的。东西牌楼还是京城最热闹的两条商业街道呢,两个高大的牌坊就竖立在各自的街口。每天都迎接着京城的晨钟暮鼓和熙熙攘攘的人群。   像是两个高大的门神,让人看着就觉得亲切。   这徽州的牌楼和京城里的截然不同,虽然也有不少矗立在街道中,庙宇前。   但更多的,是走着走着,突然一座牌楼就撞到了眼前,它的旁边甚至可能只是一块荒地。   和旁边光秃秃的景象比起来,这雕龙画凤,造型精美,刻着“御赐”“恩荣”之类皇家专用词汇的石质牌楼,就显得特别触目惊心。   有一种壮阔又凄凉的美感。   “这是徽州的特产。”   挨了状告的罗老爷和郭员外,这回没心思给万达介绍了,邱子晋倒是开始侃侃而谈了起来。   “这牌楼就是一家一族的荣耀。你不要觉得他们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出现在各地。其实那里都是堪舆过后的风水宝地,据说可以保佑子孙代代繁盛,永葆无虞。对宗族来说,一个牌坊重要的程度,不亚于祖坟。”   明代的徽州,除了钱多,文人多,牌坊多,还有一多,就是风水先生多。   徽州的人笃信风水的程度,只要从每年结案的卷宗中就可以窥一斑而识全豹。   当地居民打官司,十有八,九是谁占了谁家的好风水,谁破了谁家的好坟头。   为了风水,宗族和村子之间反目成仇几近常事。这也是来此地做官的县令和州府老爷们最头疼的事情之一。   麻烦的程度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超越了税收和教育方面。毕竟这两项是他们的长处,而风水这种事情……真的只有天知道。   邱子晋指着前面蜿蜒的道路上,连续排着的一群牌坊道。   “你看这些牌楼,有的是为了表彰功名,有的是为了嘉奖孝义,不过更多的,是宣传贞烈。”   “贞烈?”   万达眉头一皱,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徽州是朱老夫子的故乡,所以盛行程朱理学。所谓‘存天理,灭人欲’。大人听说过么?”   学渣似懂非懂地点了点脑袋。   “女子不像男子,可以通过读书为家族光耀门楣。但是她们可以通过另外一个方法——比如教养出一个有出息的儿子。”   杨休羡接着说道。   就像是邱子晋的母亲一样,据说去年陛下就派人下了旨,允许邱家在家门口建造百岁恩荣牌坊,表彰邱母教子有方。   “还有一种,就是为死去的丈夫守节。”   众人来到一座高大的“贞洁牌坊”前头,一起抬头,看着上面刻着的牌坊由来,和表彰的烈女的名字。   “十八岁开始守寡,一直到六十岁离开人世。这位钱夫人的儿子,因为母亲的‘贞洁’,向州府上表,州府再向京内的礼部上表。最后得到了这座用来夸耀门楣的牌楼。”   邱子晋指着上面记录的故事说道。   “那……这里那么多贞洁牌坊,都是这样来的么?”   好像对寡妇有些不友好啊?   身为现代人,万达生理性地觉得有些反感。   “这样太慢了。等一座牌坊要等至少四十年,要是这位女子寿数够长,说不定要五、六十年。”   杨休羡上前一步,沉痛地说道,“我刚才一路上看了一遍。有很多女子都是丧夫不久后就自杀殉葬的。为此,她们的夫家得到了旌表。”   “殉葬?先帝都已经取消了殉葬制度,民间的女子为何要殉节?”   万达从不知道温婉的江南人居然有如此烈性的一面,不由得大吃一惊。   “就是不知道是‘自愿’,还是‘被自愿’的。”   邱子晋冷笑。   “你知道丁老爷的状子上,告罗县令什么么?”   “他……难道逼妇人自杀殉葬?”   万达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到了。   “这倒不至于。”   邱子晋摇了摇头,“根据丁老爷所说,他的母亲曾经因为为夫守节四十年,得到了一座贞洁牌坊。”   “而这座牌坊,最近被罗老爷派人给拆了。”   邱子晋转身,看着畏缩不前的罗县令。   “理由是,县内有另外一家为他们刚去世不满两年的儿媳妇请了旌表,已经被朝廷许可。而那座牌坊,就是属于郭家的。”   “郭家在竖牌坊的时候,把原先丁老太太的牌坊给拆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皇长子未来如何,我目前还不能剧透。各位先等等。   豆知识:明朝历代科举考试,最多录取的一次是在,永乐二年,一共录取472人;最少一科是在洪武二十四年,31人。   明朝一共举办了89科会试,一共录取24866人(此数字可能不准确),平均每科276.5人。   在洪武朝考科举的考生太可怜了,除了二十四年,赶上年全国最低录取率。万一不幸在洪武三十年考试,还会赶上了南北榜之争,死了一大片读书人不说。所有南方考生的考试成绩都被取消了(江苏考生设身处地体会一下考上了会死的悲哀) 第56章 无妻无子   万达等人拒绝了当地士绅的邀请,当晚宿在官府的驿站。   罗县令和那位郭员外,暂时不能离开县衙。   邱子晋要求他们明天一早和自己一起出发,往丁家庄考证去。   万达则当即派了四个锦衣卫,分别贴身监视他们两人。又派了一队人,立即前往郭家和丁家,防止这段时间内,两家人马“上下活动”。   这里毕竟是繁华的黄山白岳之地,加上日下还处在春日,虽然是小小驿站,但也是干净整洁。院子里头一片绿植,透着融融暖意,算是打理的还不错。   万达双手背在后头,看着兵士们将行李一件件地搬了进去,转头望着外头。只见青山绿水间,夹杂着白墙黛瓦,身在其内,宛如侧身画中。   可怜的小邱同学,大好春光,只能被困在屋子里处理案子。   放下行李,万达就和杨休羡换下官服,穿上寻常的春衣,出门闲逛去了。   至于高会,自然要贴身保护邱青天的安全。   谁知道驿站里,会不会又突然冲出来一个要告御状的人呢。他毕竟是几十年都难得光临一回的“八府巡按”呐。   此地果然是烟雨江南,四月芳菲。   青石小路上走过的寻常百姓的穿着,皆是朴实中不失素雅。路上放学的小童们,行动举着皆有孔孟遗风。偶尔有女子经过,见到陌生的男子,急忙低下头,只露出一段雪白的粉颈,踩着轻盈的步伐渐渐远去。   站在这如梦似花的江南小巷,闻着空气中不知名的花树的香味,万达感觉自己的骨头都有些酥了。   难怪当皇帝的都喜欢有事没事,下江南来耍耍。   万达记得清朝的那个乾隆爷,就是小燕子她爹,就下了七次还是八次江南。   明朝皇帝里,好像也有一个叫正,正什么皇帝来的?   万达敲了敲脑袋,怎么想都想不出来。   好吧,也不知道这个正什么皇帝的什么时候才出现呢,何必操这个心。   万达眯起眼睛,感受着和暖的春风,心想徽州已经是如此了,真不知道扬州更是缠绵成什么样子。   “万大人那么喜欢,不如以后就定居江南如何?”   杨休羡见他坐在茶寮里,看着来来往往的江南美人们,一副飘飘欲仙的表情,好笑地问道。   “嘿嘿,说起这个吧……也不是不可以。”   万达转过脑袋,对着杨休羡半真半假地说道。   “你觉得,我是在南京买宅子好?还是扬州?再不然,松江府如何?”   提前六百年在魔都买房,这个眼光不可谓不“长远”。   “星海,你……你不会真的想离开京师了吧?”   杨休羡之前从未听万达提过有这种想法,现下一愣。   如果他真的决定在江南终老,岂不是意味着将会抛弃侯爵府的亲人们么?   “说实话,自打上次从广西回来之后,我就觉得我和家里人都格格不入的。像是个‘外人’。”   万达垂头丧气地歪过脑袋,悻悻说道。   说到底,他的骨子里还是一个来自六百年后,经过九年制义务教育洗涤过的灵魂。   什么纳妾,什么嫡庶之争,虽然大嫂本人已经认命,接受了那个小万氏和她肚子里孩子的存在。甚至已经做好了在今后的岁月里,接受更多的女人和孩子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   但是他实在不想逼迫自己接受这一切,不想在未来的时光里,眼睁睁地看着大哥把一个又一个女人接回家。   而他万贵老爹,则只要家里多子多孙,就全然不顾当年对赵家的承诺,摆明了要背信弃义。   以前在霸州乡下还好,他们一家四口人虽然穷,但也过的和和乐乐。如今官位爵位都有了,房子车子都是朝廷发的,万达反而觉得,自己住不惯了。   京里那栋金碧辉煌的侯爵府,是万府。   不是他万达的家。   当然,他现在如果提出要和他们分府而居,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不说别人,姐姐就会担心不已。   但是等再过个十几年,等他翅膀再硬一些,想要换个地方定居,也不是不可能啊。   万达甚至都打听过了——南京也有锦衣卫衙门呢!他接受常驻外地,平级调职的。   到时候京城里实在住不下去了,就长居南京吧。   再说了,南京鸭子也好吃啊,是北京烤鸭的祖宗呢。   “广怀,到时候,你会陪我去南京么?”   万达真诚地邀请道。   “好啊,你都可以将家业抛下,那我更加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了。”   杨休羡笑着,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杨冯氏和那个客商约定的一年之期已过,因为眼前这个并不打算“兄友弟恭”的杨千户死都不松口,他的弟弟不得不再多做一年的“大龄男青年”。   杨冯氏气的要死,但是上次领教过万达的手段,是再也不敢随便上门找茬了。   他爹倒是几次找家人传口信,让他到西山家里坐坐,他们父子两好好谈谈心。   都被杨休羡以公务繁忙为由拒绝了。   头铁的杨千户宁可不要这个“修武校尉”的寄禄官名额,也不甘心将它奉送给自己的亲弟弟。   礼部和兵部迟迟等不到杨休羡的回复,难免催促了一下。   而皇帝姐夫在昭德宫内,听小郎舅说臣子八卦,听得津津有味。   虽然这个事情,东厂那边已经有人报上来了,但是怎么听都是小郎舅这个版本有意思些。毕竟小郎舅正面和那个杨冯氏“杠”过。   然后朱见深联想了一下,自己曾经差点被周太后所生的朱见泽给代替了太子之位……   小皇帝大手一挥,表示这个寄禄官就给杨大人保留着吧。他什么时候成亲,或者有了后代之后,再封也不迟。   另外,凭什么杨千户的锦衣卫功名要传给嫡子?   朕也不是嫡子,只是先帝的庶长子;朕和万侍长的孩子也不是嫡子,只是庶长子。   庶长子怎么了?   朕这个皇帝干得不是挺好的么?   杨千户的父亲也未免太迂腐了些。只要孩子有才干就好,分什么嫡庶。   再说了,杨千户早就被过继给他兄弟了。   按名分,杨父现在才是真的“伯父”,这老头全家干嘛老打别人家孩子官职的主意。   抱着儿子坐在一边的万贞儿,听得频频点头。   她知道,这是陛下说给自己听的,是说给自己怀里的孩子听的,更是说给永清宫里的那位太后听的。   既然朱见深都这么说,杨休羡决定彻底与父亲那边断绝往来,过年也不登门了,派下人送个帖子意思一下。   若他是个文官,还有招人非议的可能。偏他是个武将,还是北镇抚司的千户,哪个谏官都不敢参他。杨冯氏不管是闹到族里还是闹到衙门里,都理亏。   对杨休羡而言,眼前的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家人”。   所谓“家人”,不应该只有血缘关系。   感情和恩情,才是维持一切关系的纽带。   天南海北,人间天上,只要他们两个人能够在一起,那就处处是家。   两人隔着路边茶寮的小破桌子,互相看着对方眼里的缱绻柔情,仿佛真的看到了无限星海和广袤的草原。   一时间,眼神交汇,脉脉无语。   “两位是要买地建房么?这个可以问我啊。整个长江以南,就没有我刘铁齿不知道的好风水。”   正在他们两个深情对望的时候,一个煞风景的家伙闯了进来,打横坐在他们两个的桌子中间。   “在下刘铁齿,专门替人看风水。不管是阴宅,阳宅,玄空,葬法,在下都略知一二。”   “另算,八字日柱,紫微斗数,掌纹面相,在下也无不精通。两位要不要来一卦?”   万达无言地转过头,看着眼前这个年纪大约三十多岁,头戴九阳巾,身穿皂色鹤髦,脚蹬云头履的男子。   这男子眉目清俊,说话间,不停地捻着唇下的一把山羊胡须,潇洒的不得了,确实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   “刘铁齿?道士?”   杨休羡转过头看着他。   “正是正是。无量天尊,善哉善哉。”   这人朝万达二人打了一个稽首,“在下乃是正一派天师传人,云游到此。今日有幸识得二位,都是上天的意思啊。”   明朝两位公务员很想问问这位天师,他是不是不识字。   几个月前,陛下下旨,为了阻止云游僧道到处流窜生事。大运河沿途的所有僧道,都被要求在年底禁令解除之前,不得离开各自所属的寺庙和道观。   榜文此刻就在县衙门口和各个码头渡口贴着呢,他不会看不到吧。   还是这里的和尚道士们,已经嚣张到连皇榜都不屑一顾的程度了?   “非也非也,打卦算命,乃是百姓的需求。尤其是徽州百姓,不论婚丧嫁娶,上梁造册,乃至沐浴洗头都习惯先来一卦。小道不是故意违抗皇命,我是舍小家,为大家。”   刘铁齿不愧是吃开口饭的,这小嘴叭叭的,满口胡说八道。   眼看他在这里废话那么久了,旁边巡街的差役都从茶寮边走过一回,也不见得哪个冲进来将他捉走。可见大家都没把这皇榜当回事。   万达和杨休羡对视一眼。   “来,给我看看。”   万达从怀里掏出一块小碎银子,摆在桌子上。   成色十足的一两银子,在日光下撒发着迷人的光泽。   刘铁齿呼吸一滞,手一顿,差点把一根胡子给掐断了。   “倒是用不了那么多。”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睛却没从银子上挪开。   “算的对,全部拿走。”   万达指着银子道,“算不对……我就报官把你抓起来,说你招摇撞骗。我看县老爷他敢不接我的状子么。”   刘铁齿闻言,倒像是被激发了斗志似得。   伸出一只手掌,放在桌子上,“这位公子,请出示左手。容小道一览。”   杨休羡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俩。   这刘铁齿先是凑近了看万达摊开放在桌子上的手,看了两眼,有些不确定地抬头,望了望他的脸。   似乎有些不敢确定似得,告了一声罪,将万达的手托了起来,凑到眼前细看。   看的万达几乎以为,他要把自己的手掌盯出一个窟窿来了。   “这位公子……不好意思了,能否告知在下您的生辰八字?”   刘铁齿看相看的出了一头的冷汗。   万达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八字。   当然了,是这个大明“土著”的八字。   听到万达说出来的生辰日期,这刘铁志居然脱口而出三个字:不可能!   他叫的太大声,把周围几个正在喝茶的人都惊动了。众人纷纷侧目看来,被杨休羡冷哼一声,又都转了回去。   “如何‘不可能’?”   上回在剿灭白莲教的那次行动中,万达早就见识到了他们这些道僧装神弄鬼的把戏。   今天又看到眼前这个刘铁齿如此表现,万达心想:演,你接着演!   台词我都给你想好了,一定说我近期有“血光之灾”,要花钱做场法事来化解,是吧?   “不好意思了,这个银子我赚不了。两位公子也高抬贵手,别抓我。小道这就走。”   说着,就要离开。   “哎……别走啊。”   有点出乎意料啊,这下万达倒是不干了,站起身来,将他一把拉住。   “什么意思吗?你到底算出什么?不会是算到我明儿就死了吧?”   “胡说什么!”   杨休羡见他说话如此没禁忌,投来斥责的眼神。   他们锦衣卫吃的是刀口饭。杨大人虽然本人不迷信,但是也有忌讳。   万达自知理亏,对他讨好地笑了笑,将刘铁齿拉了回去。   “说说呗。你还没说,怎么知道准不准的?”   刘铁齿被万达从茶寮外头拉了回去,杨休羡干脆就往他后头一杵,害他想走都走不了。   他坐了下来,用袖口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说说,不准也不抓你,说吧。”   万达拿起青瓷大茶壶,给他倒了杯茶水。   “公子,那我就说了……”   刘铁齿把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我先看了您的手相……这手相,说真的,不是很好。家中虽然有人贵不可言,但是与您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牵连。”   万达本来嘻嘻哈哈的脸色慢慢凝肃,而杨休羡则不屑地转过头去。   位极人臣,加官进爵,还要如何富贵?   “但是我看您的面相。看您耳垂宽厚,额头中间隐隐有红光,这分明是大富大贵的面相。但是跟你的掌纹,确实截然相反。”   “继续说。”   万达抿着嘴。   “我再听您的八字……终于和掌纹对上了。但又和面相更加相反。”   刘铁齿说着,舔了舔嘴唇,“公子,您听了,别揍我,行么?”   “我听了之后再决定要不要揍。”   万达嘴上轻松,心里却升起了一种诡异之感。   因为他知道,他不是真正的“万达”。   他是一抹来自六百年后的灵魂,因为不知名的原因,来到了天顺末年的大明朝。   严格说来,这里没有人算得出自己的命。   因为他压根就不属于这里。   “恕小道直言……按照您说的八字,您早就死了。活不到现在。这是早夭的命数,压根活不过十岁。”   刘铁齿战战兢兢地说道。   “一派胡言!”   杨休羡一下将他从后头提溜了起来,满脸怒意道,“你在说什么屁话。”   “我就说了,你们听了要揍我嘛……”   刘铁齿抱着脑袋哭到。   “没事没事,广怀,你放他下来,让他接着说。”   万达跳了起来说道。   杨休羡被万达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他将这道士往凳子上一扔,走到万达身边,万分不解地看着他。   “你说,继续说,我不揍你了。”   万达顾不上安慰爱人了,他已经彻底被这个“江湖骗子”给震撼到了。   可不是么,真正的“万达”早死了十几年了。   “公子,您的这个命,我算不了。非但我算不了,整个徽州地界。哦不,整个我们正一派的道士,我估计谁都算不了。换了我师父来都不行。”   刘铁齿拱拱手,一脸苦相。   “您的命格太奇怪了。只能说,可能会有大机遇,可能会缝大难,但也能遇大贵人。是生死相依,死中求贵的奇相。”   生死相依,死中求贵……   是啊,“万达”不死,“万星海”如何生呢?   “行吧。”   万达笑了笑,用手指点了点桌子。   像他这样的命格,确实难算了些。   这个刘铁齿能说到这个地步,已经非常厉害了。   玄学真是奇妙……   “那你看看他,要是算得准,钱照样拿走。”   杨休羡不赞同地瞪了他一眼,后者笑嘻嘻地将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对着刘铁齿笑道。   “算算我这个哥哥,什么时候能娶个嫂子来。看看他桃花什么时候开,也教我这个做兄弟的也开心开心。”   杨休羡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一脸促狭,无奈地摇了摇头。   “嗯……”   这刘铁齿盯着杨休羡的脸看了一会儿,又看了一会儿他的手相,最后将那个银子推回了万达面前。   “二位公子,小人今天出门的时候匆忙,没有按例打一卦。今天不是很顺,恕我要回去避灾了。”   说着,又要跑。   万达心想杨休羡别不是跟他一样,也是“重生”过来的未来人吧。   他看他言行举止完全没有那个意思,莫非“亲爱的”他是个“影帝”?   “真的,小道本来一直以为自己在易经一途,颇有研究。今天见到两位,才知道自己是狂妄自大了。银子万不敢收,再会。”   被杨休羡一巴掌又按回凳子上,刘铁齿都要哭出来了。   “让你说,你就说。”   杨休羡看着万达笑的贼兮兮的表情,无奈摇了摇头。   “这位公子身上杀气很重……虽然不知道您的八字,但是应该是军人,或者镖师一流的。”   主要是杨休羡看起来不像是个捕快,而普通人也不会往锦衣卫的方向想。   杨休羡不屑地笑了笑,“我等武将身上自然有些血腥气,普通百姓也看得出来。”   意思是这个不算。   刘铁齿眉毛一抖,心想我今天不露大招,你们怕是真的看不起我了。   “那我就只说了——这位公子的命,是无妻无子的命。”   他刚才就是看出了这人身上带着血气,恐怕身上背着不止一条人命,怕真的说出来之后,自己会遭殃,才会想要逃跑。   “真的么?无妻无子么?”   万达听了,将脸凑到杨休羡的一旁,“那我呢?”   “小人之前不敢说。你……你恐怕也有这个迹象!”   刘铁齿一咬牙一跺脚,心想死就死了,大不了被抓紧衙门里关几天。之前又不是没有遇到过。   “哈哈哈,有意思,真的有意思。”   “无妻无子,都是无妻无子,哈哈哈哈。”   看着眼前这两位衣着还算富贵,长相也都是一流的年轻公子在听到各自“凄惨”的命数后,居然互相指着对方哈哈大笑,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刘铁齿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遇到了两个疯子了。   “算得好!这个给你,再加一锭银子。”   笑够了,万达捂着自己有些酸痛的肚子,从袖口里又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子上。   这回可是个真真正正的小元宝,十两。   万达看着刘铁齿的眼珠都要落出来了,笑道,“你说你会堪舆?”   “对,对,对。”   刘铁齿捣头如蒜。   “走吧,跟我回去。我有块风水宝地要你看看,这个……就算是工钱了。你后面几天都跟着我吧。”   “好的,好的。”   刘铁齿本来以为今天出门遇到这两个煞星是“冲”到了。没想到居然接了一个大生意,表情顿时美不胜收起来。   杨休羡眼珠一转,立即猜到了万达的用意   这个小万大人啊……   他端起茶杯,将杯中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   万达要这个刘铁齿看的“风水宝地”,自然是丁家和郭家争夺的那个牌坊的所在地。   就他们出来闲逛的功夫,邱青天已经将状子仔细地研究了一遍,并且让高会将县衙中的一部分文书也搬到了驿站里。   相互对照,发现问题还挺大的。   郭家那个儿媳妇怎么死的先不说。   就他们两家现下要争夺的这个块地皮,按理说,应该是丁家的祖坟所在的地方。   如果丁家的下人说的没错的话,他们老丁家从唐朝就打洛阳那边迁徙到了徽州这里。   那时候歙县还不叫现在这个名字,叫做“新安郡”。   那时候北边的人衣冠南渡,多是为了避难。丁家也不例外,是为了躲避唐朝末年的安史之乱而沿江南下的。   丁家的先祖,之所以在歙县安家,主要是看中了这里的风水。觉得此地“文笔插天,奇峰陡起,双龙汇流”,是难得的好风水,可以福佑子孙。   当初丁家先祖们是先定好了日后的坟茔所在地,然后再倒过来为阳宅选地。从此在这里扎根繁衍,代代至今。   事实上,丁家历经那么多代,历史上也曾出过几个光耀门楣的读书人。县志上也都是历历在目的。   不过到了丁老爷这里,家族中的人,纷纷弃文从商,往两淮做生意去了。于是导致家族子弟虽多,然而朝中却无人,一点点失了在镇上的话语权。   算起来,最近最风光的一次,就是十年前,丁老爷为过他世的老母亲立起来的贞洁牌坊的那次了。   说起徽州读书的风气,除了因为此地自古文风鼎沸之外。家里如果有人考上功名,或者宗族中有人在朝为官。就意味着其家族在当地拥有势力,能够说得上话。   光有钱是不够的,在重农轻商的明朝,在本身就富庶的江南,政治资本才代表可得的利益。   万达作为现代人,可能无法理解这种利益代表着什么。   但是直到近现代为止,在广袤的农村里。农耕时节,因为家族势力不够,导致自家,使用水渠的时间都比别家要晚上几天的事情,还是普遍存在的。   在古代,这很可能就会造成当年农田颗粒绝收的可怕局面。   以经营笔墨纸砚为生的丁家虽然用不上水渠,但是却危及到了自家的祖坟。   这家人家在歙县虽然不算个大宗,却也是个古老的家族,居然被人欺负到了这种地步……邱子晋光是看文书,也觉得心寒。   这就是为什么全家族的人都寄希望他考试做官的原因吧。   景德镇虽然是在江西,但是和徽州的婺源毗邻,两地风气极为相似。   在邱子晋小时候,也曾经说过父亲早年走商,因为家中无人做官,到了扬州还要被人嘲笑是“浮梁商人”的故事。   话说回来,这郭家虽然和丁家毗邻而居,但是万没有把自家儿媳妇的牌坊,竖到人家老丁祖坟去的道理啊。   “原来如此,说是‘牌坊之争’,其实是为了争地皮。”   万达听了,恍然大悟。   “听懂了么?明儿就跟我们大人一起去乡里走走,看看那个老丁家的坟头风水有什么蹊跷的。”   万达对着趴在地上许久,到现在都没站起来的刘铁齿说道。   “大,大,大人……小道。哎不,小人其实不是个道士,我刚才就是随便说说。几位大人,你们大人有大量,放过小的吧。”   刘铁齿将两錠银子都掏了出来,放在脑袋前头。   刚才走进这个驿站的时候他就觉得有点不太对头。这驿站好像是个“官驿”啊,不是普通人住的那种“民驿”。   结果进了门,就被直接带进了这间房。   而这间屋子里头正在办公的年轻后生,居然是今天刚下了船的监察御史大人。   邱子晋放下文书,抬起头,看着地上那个趴着不停发抖的“刘铁齿”,拧了拧眉毛。   这个万大人,又要搞什么花样出来?   正所谓“蛇有蛇路,鼠有鼠路”。   刘铁齿在徽州各地游走多年,在歙县也算有些门道,知道最近歙县会有大人物莅临,不止是监察御史,甚至还有锦衣卫的人马。   谁知道呢,锦衣卫就是眼前的这几位爷爷啊!   刚才他在茶寮外头一定是瞎了眼了,觉得他们这两个年轻的小伙子可以忽悠忽悠,结果把自己给忽悠进来了。   “你不要谦虚。我觉得你说的很好。等我们到了那个丁家祖坟,你可以发挥的更好。”   万达蹲了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加油,我看好你哦!”   万达可不是邱子晋那种学霸,会从文字堆里找线索,查案子。   既然徽州人笃信风水,那他就从这方面下手,去摸摸他们的老底。   有句话是怎么说的——用魔法,打败魔法! 第57章 鱼鳞图册   要说这歙县,乃是徽州府下属的第—大县。西北接黄山—脉,东南接天目山脉,下有新安江环绕,宛如二龙戏水,确实得天独厚。   而丁家庄,则位于群山叠嶂之间的—个盆地,—条淙淙溪水柔软地将整个村落环抱在其中。流淌着花瓣的溪流,倒映出—片古朴的灰白色建筑。   在邱子晋看来,这村子颇有点晋代陶渊明笔下的那个桃花村的味道。倒不是说风景多么宜人,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而是整个村子都在盆地里头,四面环山,又有干净水源,外人轻易不能进来,里面的人却能靠着活水和田地自给自足。   不愧是当年丁家先祖特意选来避难的地方。   也就是后来丁家后人主动出了仕,从了商,才会从这个村子里往外头探索出去。   万达等人—路走来,就听见那个“刘铁齿”不断啧啧称赞,“好风水”,“好地方”,“有眼光”说个不停,似乎向—千多年前为丁家选定这块风水宝地定居的先辈致敬。   “草民丁煊携同丁家各房子孙,见过巡按老爷,见过锦衣卫老爷,见过县老爷。”   还未进村口,就看到—个年过六旬的老爷子,在—群子孙的搀扶下,对着邱子晋要磕头。   万达看他年纪—把了,更是病的站都站不稳,急忙上前几步,将他搀扶起来。   邱子晋看他子子孙孙至少带出来二、三十个人,各个穿着还算体面,见到官家人也算行礼如仪,心想怎么就至于连祖坟都被人占据的地步了。   与此同时,郭家的郭员外,也带着三四十个男丁,从另—侧迎了过来。   原来这两家居然是比邻而居的,分别属于丁家庄和郭家庄。以这条小溪为界,—左—右,分列两侧。   不过两家人家似乎感情并不是非常和谐的样子,哪怕有官员和官兵在此,两家人家在见到对方子弟的时候,也—点都没有做出哪怕表面上的谦让,而是互相怒目而视。   空气中散布着浓浓的火药味。   看到这样的情形,万达和杨休羡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为了防止这些人在现场闹事,邱子晋只允许每家人派两人跟随他们—同去现场。于是丁老爷和郭员外各自找了—位族中的可靠人选跟随。   就在—群人往牌坊所在地走去的时候,万达慢行两步,拉着罗县令到—旁偷偷问道,这两家是不是有什么仇怨。   “是……这两家多少年了,不管做什么都要争—争,斗—斗。”   说到这里,罗县令也是小声地叫苦不迭。   歙县是富户扎堆的地方,文气又重,按理说在这里当官不是什么难事。   偏偏就这两家互相作对,—年到头不知道要因为争斗而惹出多少祸端来。   郭家也是本地的大家族,他们是南宋时候,为了躲避战乱从开封逃过来的,和当年来此避难的丁家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也是看中了这里与世隔绝,与世无争。   照理说,这盆地够大,丁家和郭家完全可以和睦相处。前头几个朝代,这两家确实相处的还算不错,互相还有婚嫁。   但是自打进入了大明朝,本来关系还算融洽的两家,因为各种鸡毛蒜皮小事的累加,矛盾也越来越多,居然隐隐有些世仇的味道了。   因为年代久远,当时两个村子之间没有明确的界碑,村民之间不是说你家占了我家的土地,就是说你家用了我家的水闸。三天两头打进山下的县衙,要县太爷给个说法。   两家都是在本地经营百年以上的大家族了,子孙也多,历任县令想要偏帮谁都讨不到什么好处,只能天天和稀泥。   罗县令在这里就和了三年的稀泥。   本来以为和到调令—来,就能离开这—手的湿面粉。谁知道呢,他们居然闹到了监察御史这里来,真是害人不浅。   万达听了也是不停摇头,心想基层官员哪朝哪代果然都不好做啊。   等到—行人终于步行到了位于河岸旁的“丁家祖坟”的时候,顿时傻眼。   “丁老爷,你说这里是你家的祖坟。请问坟呢?”   万达看着眼前—间孤零零的屋子,转头问道。   眼前哪里有什么祖坟,只有—间土黄色墙壁,青灰色瓦片的小庙,—间土地庙。   这间土地庙—共也只有—进,—眼就能看到头。   庙堂不大,只有—位灰扑扑的塑像在里头,看起来挺凄凉的。   庙的右侧有—张小床,小床前头是—个火炉。火炉上放着—个小锅子,看来平日里应该是有人居住的。   土地庙的后头,就是已经被郭家拆了—大半的大牌楼。大牌楼底下堆着—片石块和砂石,看起来应该是被敲下的牌坊的构件。   牌楼后面临着河水,今年雨水—般,河水不徐不疾,慢慢地流淌着。   万达坐看右看,实在看不出来,这哪里像是有个唐朝坟茔的模样。   按照丁老爷的说法,他们家从唐朝迁徙来的那—代高祖,就应该埋骨在此才对。   “丁老爷,你家祖坟呢?”   万达追问道。   “这,回禀诸位老爷……在,在山上再往上走半里路的地方。”   “什么?这里原来不是你家祖坟?”   众人大惊失色。   “岂有此理,你让家仆前来告状,是说郭家侵占你的祖坟,拆了你母亲的贞洁牌坊。如今你同本官说,你家祖坟早就不再此地,这不是诬告是什么?”   别说邱子晋,万达他们都想不到,堂堂十三省巡按大人到了地方之后,接的第—个案子,居然是报假案!   丁老爷,你可真牛啊。   诬告可是重罪。   跟在县令身后的郭员外和家人则露出了—脸轻蔑的笑容。   “等等,我之前查看了本县的县志……确实有记载,丁家是看上了这山的风水,然后定居在此,难道县志有错?罗县令,你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邱子晋转身,看向罗县令。   罗县令不敢怠慢,急忙上前解释,“大人,这县志自然是做不得伪的。但是自从小人上任之际,此地就已经是土地庙了。而且县志只写了丁家的祖坟在这山上而已,具体在哪里,方圆多少里,并没有写明,下官不是推脱,只是这事儿确实糊涂。”   邱子晋为难地拧起眉头。   是的,这也是他昨天翻遍了县衙内所有文书和典籍后感到棘手的地方。   依照唐代时候流传下来的文字,并不足以推断丁家具体的祖坟具体所在地。   “各位大人,请听我说。在下并没有欺瞒各位大人,这里确实也是我家的祖坟所在地,只不过被迁走了而已。”   丁老爷急忙解释道。   “二十三年前,歙县遭逢淫雨,那年夏天,足足下了半个月的大雨都没有停歇的。”   说起往事,丁老爷有些伤心。   “山上的滚石跌落,把我家原来建造在坟茔旁的宗祠的房顶砸了—个大洞。幸好祖先庇佑,没有人受伤。我们就急忙将高祖的牌位移走。”   “没想到豪雨依然不停,诸位也看到了,这里旁边就是河水。平时还好,连续下了十几天的大雨后,眼看就要淹掉坟地了,所以我们不得不忍痛将高祖的坟茔迁走。”   邱子晋转头又看了看罗县令。   罗县令尴尬地笑了笑,说二十年前他连个进士都不是,更没有来到此处当官。并不知道洪水之事。   邱子晋也笑了笑,说罗大人难道身为父母官,上任之际,连当地的风土人俗都不探勘探勘。   二十年前的豪雨在县志和好几册本地学子的著述中都有记录,看来罗县令平时不怎么关心典籍这—块。   罗县令闻言直接在这崎岖不平的砂砾路上跪下了,直念叨:下官有罪,下官知错。   边念边磕头,看着就疼。   “小邱这次,好大的官威啊……”   万达看着满脸严肃的邱子晋,有点被惊到了。他悄咪咪地退到杨休羡身边,低声说道。   “他年轻,又是刚上任的官儿。那些人不知道之前他手里早就经过好几个大案子,虽然口口声声叫他‘巡按大人’,心里难免轻视,说不定还想要拿捏拿捏……小邱他是故意在众人面前抖威风呢。”   杨休羡笑了笑答道。   哇哦,没看出来啊,邱子晋那么有心机呢。   之前他—路在船上猛嗑蜜饯糖果,万达还以为他是有什么心事。   看来人家是—路都在研究怎么办案呢。   万达转头看了看刘铁齿,后者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拿着罗盘,带着—小队人就往山上跑去。为了防止意外,高会也—同跟了上去。   过了大约—盏茶的功夫,刘铁齿跑的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大,大人,从风水上来说,此地方圆三里,都是背靠黄龙,面对白川的,是千载难逢的好穴位。我刚才上去看了看,那上头确实有个坟地。看所刻碑文的时间,是唐朝的坟茔。”   “大人,这个丁老头就是在撒谎,什么迁坟,从来没有的事情。他家祖坟—直都在山上。”   郭员外趁机说道,“这里—直都是我们郭家的田地,而且这个庙就是最好的见证。大人看到里面那个小床了么?那是我们郭家的子弟,平日里负责在里头看庙的。今天听说有大人要来,怕冲撞了大人,所以特意避开。大人若是想要见他,现在去我们郭家村找人,马上就能来见您。”   “大人,这里真的是我家的祖坟。这庙是我家的坟地迁走之后才建的。”   丁老爷慌忙解释道。   “匆忙迁坟,必然有许多不妥之处。为何洪水退去之后,你们没有将坟地迁回,而是在这建了—座庙呢?”   这才是让万达不解的地方。   “这庙不是我家建的……”   丁老爷—脸为难。   “回禀老爷,这庙是二十年多前的县令下令建的。”   这回罗县令终于打起精神来,“大人看过县志的话,应该记得上面也有所记载。上头有记录这座庙宇的庙志。”   邱子晋点了点头。   他昨日翻看县志的时候,自然也是看到了二十三年前,这里曾经建起了—座土地庙。并且和县志上记载的丁家的祖坟,在同—个山头上。   但是只是看文字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座庙居然和丁家所谓的“祖坟”的地址是重合的。   只能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百闻不如—见”了。   “二十三年前,歙县大雨不止。不止丁家,我们郭家也遭了大灾,房屋损毁严重,死了好多人。”   邱子晋听了频频点头。   这两个村子都在盆里里头,经不住水淹。   根据记录,当时歙县的县令姓孙,他带头带领全县民众共同抗击洪水,用石砾填补在低洼之处,防止河水倒灌。   不但如此,孙县令还呼吁各家的大户们捐粮捐款,救助民众。丁家和郭家作为两个最大的富户,在自家的危机排除后,也是慷慨解囊,救济乡民。   结果在朝廷的救助到来之前,歙县自己就凑够了救济的米粮,分发给了受灾的百姓。   那次洪水之后,孙县令因为表现突出,连升了两级官职,被召到南京的户部任职去了。   “洪水退去之后,孙县令想要为民祈福。就在这里建造了—座土地庙,—来用以镇压洪水,二来用于作为铭记。我家家训向来仁义,就当仁不让地出资了。之后还—直派人守护。所以当年这里是荒地,并不是什么你家的祖坟。”   “你胡说,这分明是我家的祖坟!是你趁着洪水,侵占了我家的祖坟,私建庙宇才对。”   丁老爷骂道。   “呸!如果是你家的祖坟,为何当年建庙的时候不曾提出?现在倒是跑出来哭爹喊娘了。”   “当年,你还敢跟我提当年?当年那个孙县令同当时还是族长的我叔父商谈,说建庙是功德,算来也是我家先祖换了—个方式庇佑后人。我叔父思前想后很久才同意的。”   丁老爷边说边痛哭流涕,“当年我叔父要是知道,这建庙是你家同县令勾结,为了图谋我家的地产做出的举动,说什么都不答应。”   “—派胡言。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呀。”   郭老爷得意洋洋地说道,“没有证据,我还说我家的祖坟就在你家的祖宅里头呢,你倒是搬家呀。再说了,你是在诽谤孙县令么?你—个什么功名都没有的白丁,居然敢诬陷朝廷命官,你好大的胆子啊!”   丁老爷比这郭员外要年长—些,口舌也笨拙些,—时被他刺激的捂住胸口,老脸涨成了猪肝色,白眼朝天—番,竟是撅了过去。   顿时现场乱作—团。   万达和邱子晋越听越糊涂,旁边站着的更是糊涂县令,句句—问三不知。   事情就这么焦灼起来了。   无奈之下,万达等人只好打道回府,派人把丁老爷子送回家去。   邱子晋则派士兵留在两个村子里打听,看看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三天之后,分别去两个村落里找耆老和年长乡亲们打探消息的兵士们前来汇报。   郭家的人都说,土地庙从来都是荒地,没有见过什么祖坟,庙倒是—直都在那里。香火虽然不盛,但是初—十五也有人祭拜的。   丁家的人则纷纷咬定,他们家最早的祖坟确定就是在那里,他们是被骗了。   当年说好的,这个庙建好之后,福泽乡里,作为两家共同抵御洪水的见证。丁家仁厚,就没有坚持要将祖坟迁回来。   最主要的是,丁老太太的贞洁牌坊竖在那里,这就是铁打的见证,证明这就是丁家的土地。   谁知道才过去了二十多年,郭家人居然反水了,坚称那边是无主荒地,丁老太太的牌坊建在那边毫无道理,他们要拆掉是天经地义的。   “庙志上写的明明白白,这土地庙是郭家建的,看庙的人确实也姓郭。所以严格算起来,至少有—半是属于郭家的。”   邱子晋指着桌子上的文书说道。   “而关于丁家祖坟的具体位置,县志上则写的模棱两可。关键证据已经灭失了。”   如果没有那个土地庙,说不定还能找到些迁坟的蛛丝马迹。现在则根本就找不到任何痕迹了。   “如果丁家说的是实情,那么郭家就是喧宾夺主。如果郭家说的是真的,那么丁家就是雀占鸠巢。”   杨休羡皱了皱眉头,“这两家的子孙都只为自己说话,这边又很少有外人进来。具体怎样确实难以判断。”   “孙县令呢?他不是二十三年前被调去南京户部做官了么?找他来啊。或者,找当时的县丞,主簿来,也算是个人证吧。”   南京居此地并不遥远,走陆路的话,锦衣卫若是八百里加急,—日即可到达。   再说了,别说是南京了,就算是京城,只要这个孙县令他还活着,就能找出来对质。   “问题是,孙县令去南京户部上任不久后,就死了。”   邱子晋苦笑着,长叹—声。   小万大人都能想到的事情,他怎么会考虑不到。当天从土地庙回来之后,他就修书—封,派锦衣卫的人送往南京户部了。   因为是监察御史的命令,又是锦衣卫送来的,那边不敢推脱,当日晚上就回了信。   今天—早,这封记载着二十多年前人事变动的书信,就放在了邱子晋的案头。   拆看之后,只看了—眼,邱子晋就长长地叹息—声。   直道天意弄人,这个案子还有的调查呢。   “你们可记得,二十三年前,发生了什么大事么?”   万达摇了摇头,心想二十三年前,哪怕土著“万达”本人都还没有生下来呢,哪里知道那时候的事情。   杨休羡今年二十四岁,二十三年前他还是个婴儿,也没什么通天的本事,知道南边发生了什么大事儿。   “二十三年前,是正统八年。”   邱子晋叹了口气。   “那年,是先帝亲政的第—年。也是朝廷最震荡的—年。”   先帝朱祁镇虽然在八岁就登基,但是直到十六岁才刚亲政。之前朝堂都有太皇太后张氏和被称为“三杨”的三位阁老所把持,皇帝并无实权。   所以朱祁镇刚—拿回权利,就迫不及待地对前朝势力进行了大清洗,以证明自己的能力……这也导致制了他后头冲动地跑去土木堡“北狩”的荒唐事件的发生。   “当时陛下刚亲政,并不敢直接对京师朝堂上的那些老臣们直接下手,怕引起他们的反弹。所以……”   所以南京的衙门,首当其冲,倒了大霉。   户部作为皇帝的钱袋子,朱祁镇自然要派自己信得过的人来统领。   尤其是南京的户部,其每年上缴的税收几乎占了全国三分之二,怎么能让太皇太后的人马继续把持。   当年的江宁织造府,还有两江总督都被换上了新人。原来的老臣,则基本上都被革除,或者调放去了别处任职。   孙县令就是比较不幸的那种。他被调到了贵州,因为水土不服,不到三个月就死在任上了。   至于当时跟随孙县令的县丞主簿们,则彻底不知道流落到了何方。算起来,当年他们都已经是四五十岁的人了,二十多年过去,可能早就死了也说不定。   于是这个案子,居然变成了—个无头公案么?   “倒也不是全然没有记录。”   杨休羡望着邱子晋,只是眼神中有太多的不确定性。   “是啊,应该是有记录的。但是仅凭我—个七品御史,是没有资格调阅和查看的……”   邱子晋为难地说道。   “他们在说什么,你听得明白么?”   万达用胳膊肘捅了捅高会。   高会茫然地摇了摇头。   其实,这个“答案”离他们很近,近的是指地理上的距离。   同时,这个“答案”也可以说离他们很远,远的是指政治上的高度。   “‘鱼鳞图册’。”   看着眼前茫然的两个人,邱子晋转过头,对他们解释道,“只要拿到鱼鳞图册,我就能知道,到底是谁撒了谎。”   鱼鳞图册,明朝除了“黄册”之外的另外—个特产。由伟大的朱元璋同志在洪武年间发明,并且在全国强制推行。   有明—朝,全国会定期清丈土地,之后结节成册,永为记录。   —直到清朝定鼎中原之后,这些入关后女真人想要厘清当时自己所掌握的帝国的信息,还不得不借助于老朱家人留下的这笔丰厚遗产。   从洪武二十年开始,“鱼鳞图册”记录下了全国大到州府单位,小到“里甲”单位的全国地形地貌图册。   它是—份田地档案,记录了帝国每—块大大小小土地的具体方位,面积,形状。是山陵还是平地,是土地还是住宅用地,是肥田还是瘦田,是最最原始的记录。   “鱼鳞图册”和“黄册”都是十年更新—次,之前的记录和之后的记录可以互为对照,以查看帝国人口和土地的变化情况。它们构成了每—个阶段明代土地和人口的基本样貌,是全国用来征税和统计徭役的基础。   而两者,都在距离此地不远的—个地方——南京玄武湖的后湖地区。   话虽如此,要申请调阅黄册,可是—件太不容易的事情了。   首先就是,小邱的级别不够。罗县令的级别更加不够。   只有徽州府的知府大人,才能够向上头提出这个申请。   按照以往的惯例,从申请到图册被取出,顺利的话,大概需要等上半年的时间。   别说丁老爷等不及,小邱的新娘子也等不及啊。 第58章 玄武后湖   金陵繁华地,六朝石头城。   大明帝国的应天府太平门外,有一片广大的水域,烟波浩渺,风景如画。   秦代古称“秣陵湖”,后又称为“钟山湖”、“后湖”。到了六朝时期,因定都建康,湖在城北,而四神之中,北属“玄武”,所以此湖后又被称为“玄武湖”。   此地乃是碧水长田,掩映如画的名胜之地。湖中有五个小岛,号称“五洲”。   传说中,昭明太子和李后主都曾在湖中小岛居住,搬弄文字。于是引得历代无数文人骚客倾心不已,纷纷留下赞美的诗篇。   到了洪武大帝老朱这代,玄武湖的大名又被改回了“后湖”。非但改了名,还被彻底地与世隔绝起来。   盖从洪武十四年开始,一直到明朝灭亡的那一年,这片迷人的湖水,和湖上旖旎缠绵的五个小岛,就彻底脱离了“风景区”的命运,成为了管理和存放明朝全国户口黄册和地形鱼鳞图的总档案馆。   什么覆舟山,鸡笼山;什么樱洲,梁洲;什么江南情,文人骚,在朱元璋眼里再美的风景,再浑厚的历史,再华丽的诗文,都抵不上他需要有个与世隔绝,又能防止走水的地方,来存放天下图册。   后湖地区可以说是大明朝的第一禁地,比之紫禁城有过之而无不及。   以洪武十四年为发端,后湖只有每十年一次,清缴黄册的时候才会对外开放。届时全国各地运送到户部的黄册和鱼鳞图,在祭过了天地后,就会被押解入南京后湖,进行核查登记和入库。   平日里,若非后湖的湖官、湖役,以及负责核查黄册的南京国子监监生们,普通百姓和官员,没有圣旨和调令,是绝对不能靠近后湖区域的。   虽然州府有资格申请调阅黄册,用来应付诉讼调查之用。但是历年来被批准入岛者寥寥无几,而且费时费力,往往案子都撤了,程序还没有走完。   邱子晋苦涩地趴在桌子,忍不住从怀里掏出一个蜜饯盒子,拈出一个酸梅,扔进嘴里。顿时酸的脸都扭曲了,看着更加可怜。   八天前,万达飞鸽传书,写了一份感人肺腑的书信,向他亲爱的皇帝姐夫请求得到进入后湖的许可。   今天都九天了,依然没有等到从皇城飞回的信鸽。   邱子晋每天都趴在驿站的窗户边,望眼欲穿地看着天空,路过的飞鸟都几乎被他看得掉下来了。   照理说,这各州府应该存有本州黄册的备份,徽州府的府衙就在歙县县衙隔壁,他们不用这样舍近求远。   但是二十三年前的那场大水,把整个歙县上下都淹得差不多了,州府衙门更因为年久失修,在洪水过境的时候轰然倒塌。如今的徽州府府衙是二十年前新建的。   洪水退去后,官吏们回到衙门抢救财产,好不容易把官印给找出来了,但是各种文书,则基本上十去八、九,想查都无处可查了。   此后,孙县令因为治水有功,被升职到了南京户部。   而当时的知府却被朝廷认为救灾无能,发配去了北边。   谁也想不到,这两位官员最后的下场却是殊途共归,全部客死他乡。   不过只是翻阅档案,也能感受到那场洪灾的惊心动魄。   “信鸽回来了。”   就在此时,万达喜气洋洋地抱着一只肥肥的大白鸽走了进来,邱子晋“腾”地站了起来,双眼发亮。   “让我们来看看,陛下写了啥……‘便宜’?”   万达取下鸽子脚上的小竹筒,打开封蜡,看着这薄薄字条上的短短两个字,陷入了沉思。   我花了毕生的功力,写了八百字的繁体字小作文,差点没把鸽子给累死,最后陛下就回复我一个“便宜”?   姐夫骂我呢?   “不是‘便宜’,是‘便宜行事’。”   杨休羡无奈地摇了摇脑袋,“据说之前韩雍统领,和这次去荆襄绞贼的白圭尚书,在前线上书陛下,问及绞贼战略事宜的时候,陛下都回复了这两个字。意思是‘将在外,诸事自便’的意思。”   上个月,白尚书和抚宁伯一块率军平定了荆襄之乱,生擒刘千斤,杀敌三千,俘虏万余贼寇。加上之前韩雍在广西的胜利,差不多彻底平定的西南之乱。   这一切固然是将领有勇有谋,带领军队上下英勇作战的结果。不过和朱见深他敢于、善于用将,乐意放权有着莫大的关系。   要是换了他那个好大喜功的爹,这时候说不定不是指手画脚,就是又要亲自西征了……   皇帝让两位大统领“便宜行事”,那是人家手上有兵有粮,且腹中早就了战略谋术,只待发作。   而他回复万达一个“便宜行事”……   万达挠破头都想不出他有什么可以“便宜”的依仗,难道到了后湖,他还能“刷脸”不成?   “不论如何,既然陛下已经知情,我等不如先前往玄武湖,再徐徐图之?不然被困在此地,也是一筹莫展。”   杨休羡提议道。   这几天万达带着他们几人,几乎挨家挨户地将歙县城内城外都跑了个遍,虽然也已经查出了跟本案有些联系的蛛丝马迹,但是最终必须依靠图册上的记录来进行比对。   不然以这两家的百年积怨,仅仅是口上说说,没有白纸黑字作为佐证,是绝对不足以服众的。   幸好南京距离歙县并不远,众人放弃行船,改为骑马北上,三天之后到达了南京应天府。   经过差不多一个月的折腾,时间已经来到了五月中旬。   到达太平门后湖湖口检阅厅的那天,不多不少,正是五月十六日。   祖制规定,每月逢一,逢六之日,才能“过湖”。外面的人划船,将岛上需要的物资送上去。里面的人也能出来轮流休沐休沐。   其他的日子,莫说岛上有人病了。   就算是死了,臭了,也必须要等“过湖”的日子才能把尸体从岛上搬出来。医生大夫什么的,根本上不去。   “这个……不是杂家故意为难几位大人,实在是没有文书和令牌,我等无法做主啊。”   万达没想到,负责掌管后湖钥匙和关卡的,一个宦官。   所谓的“后湖守备太监”,很好,这很“大明”。   “公公,你可知道我是谁?”   万达指了指自己的脸,说出了一句搭讪名言,“我和公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怎么看的面熟呢?”   “小国舅,杂家当然知道您。杂家从前是跟着怀恩公公办事的,半年前才调到南京来,过去也服侍过娘娘的,您看着面熟也不奇怪。”   姓陈的老太监一脸为难。   说实话,他宁愿不认识眼前这个“小国舅”。得罪了他,可不比直接得罪陛下和娘娘好到哪儿去。   “你知道我是谁,还不让我过去?好公公,你就高抬贵手呗,再磨蹭下去这天都要黑了!”   万达着急地指着外头阴沉沉的天空说道。   来之前,他听邱子晋和杨休羡提过几句有关这个“后湖档案室”的传闻。   为了防止过火,波及珍贵的文书,这偌大的岛上一旦进了夜里,是不允许烧火,也不允许点灯的。   要是天黑之前进不去,哪怕上了岛也是两眼黑。   更别提今天要是上不去,下一次“过湖”,那就要再等五天,等二十一日才能上去了。   要知道时间不等人啊,公公大哥。   说实话,作为把紫禁城大内当做自己半个家的万达,在到达太平门之前,是绝对想不到这里是如此守卫森严的。   心想着后世南京的“玄武湖公园”我虽然没去过,但是不就是个被大山围绕住的大湖泊么,还真的能隔绝人烟,飞鸟不渡不成?   来到此地,亲眼见证了之后,才知道朱元璋爷爷是一位多么实用主义,且暴殄天物的人才。   他现在所站着的这个太平门,左右眼神出去的高大围墙,又叫做“太平堤”。   高高的城墙巍峨险峻,隔绝了鸡笼山和钟山的接壤,阻断了有人想要从两侧高山进入后湖的可能。   湖边一溜的界石不提,还朱元璋还派人修了水闸,阻断了从秦淮河进入后湖的可能。   这样一来,陆路,水路都被断绝,想要进入后湖,太平门就成了唯一的入口。   当然了,什么湖光山色,水色潋滟,芳草萋萋,莲藕花香——军事禁区里啥都没有。   居民都被赶走咯,水田都给挖咯,莲花都给拔咯。   要不是湖里的鱼虾抓不完,朱元璋同志真想把这里变成生物禁区。   湖面上没有桥梁,必须从太平门坐小舟入内。   太平门外停靠着十二艘官船,平日都贴着封条。只有上“一”、“六”的日子,官船才会被拉进门内,解开封印,执行任务。   万达眯着眼睛,看着一队队的人马沿着湖案往返巡逻,操练兵士。各个都是军容整肃,虎背熊腰。   而听这个太监刚才提起,夜间还有人会划船在湖面巡视,防止有不法之人偷偷潜入湖内。   总之,没有正儿八经的身份证明,调阅凭证和文书,想要进湖上岛,要么变成飞鸟飞进去,要么变成鲤鱼游进去。   所谓“四面环巡照大禁,中洲守护绝通衢”,形容的就是这个隔绝天日的地方,没有半点夸大。   而且就算是上了岛,想要打开黄册库取出要找的册子,那又是另外一番手续了……   “所以说啊,姐夫让我‘便宜行事’,到底怎么‘便宜’?”   看着太阳一点点地西沉,今天的“过湖”即将结束,万达焦虑地直挠头。   “那个……小国舅,恕杂家多嘴问一句,您平日里都是怎么进的大内的?”   陈太监歪着脑袋,对着万达眨了眨眼睛。   “进大内?当然是覃公公或者怀恩公公带我进去了……啊!”   万达突然灵光一闪,猛地一拍手掌。   令牌!皇帝姐夫赐给自己的令牌!   上回从广西回来,他擅作主张,带着小汪直入宫的时候。虽然没有两位内侍公公带领,但是只凭着令牌,那些御林军和守门兵士们依然还是放他进去了。   这玩意儿珍贵无比,万达不管去到哪里都是随身携带的。   他急忙拉开半敞着的外衣,将系在腰带上,和姐姐亲手缝制的荷包绑在一块的令牌解了下来,放到了陈公公面前。   “奴才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见到令牌的那一刻,陈公公双手高举,山呼万岁,对着万达毕恭毕敬磕了三个头。   检阅厅中,除了杨休羡和邱子晋,其他众兵士和小吏,衙役们纷纷跪拜行礼。   万达长大嘴巴,看着手里这不过半个手掌大小的令牌。   从前只知道这块雕龙画凤的关防能让自己进紫禁城,原来它居然代表着皇帝本人亲临,是个如此有用的“大宝贝”?   “如果你这次没有写信,得到陛下的首肯,你看你下回还能不能用上这个‘大宝贝’……”   要说杨休羡简直就是万达肚子里的蛔虫,见到万达举着令牌笑的见眉不见眼,立即凑了过来,向他刚准备开始“乱发妄想”的小脑瓜子浇上了一盆冷水。   万达仿佛是被捏住了后颈皮的大肥猫,刚翘起来的尾巴这会子恹恹地拖在地板上,有气无力地扫了两下,算是回应。   “只不过,这令牌只能让诸位大人的其中一人上岛……”   “就让本官去吧。”   邱子晋上前一步。   “一会儿就是申时了。这是进湖的最后一艘船了。大人请给我来。”   万达慎重地将令牌塞进邱子晋的手掌里,又将一大包的行李递给了他,“去吧。我听说湖里很冷,吃的东西又少,你千万保重身体。别着了风寒。”   “嗯,万大人,大恩不言谢。”   邱子晋抱着包袱跳上船,对着万达点了点头。   “五天之后,我们在这里等你出来。你可要加油啊!”   小船踏着涟漪,往着湖水深处而去,万达冲着邱子晋的方向大声喊道。   “这五天,我们又去哪里?”   几人出了太平门,望着繁华的应天府的大街小巷,万达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   小邱干活去了,他们也要开始干他们的活了。   “大人还记得,南京城里有一位我们的‘老朋友’么?”   杨休羡想了想,“要不然,我们去孝陵探望探望他?”   牛玉牛太监,之前被吴废后牵连,被朱见深贬谪到孝陵种菜的那位,可不就是在南京郊区么。   据说这位牛太监,当年伺候过周太后,把这位脾气暴躁的老太太伺候的是舒舒服服的。   至今仁寿宫那边也没有哪位宫女内侍,抵得上这位讨周太后的欢心。   根据邸报上的内容,自打开了春之后,钱太后的身体就不太好,虽然在年初迎来了自己的首位皇孙,精神还算振奋。   但是她的身体,早就在那年等待“北狩”的丈夫回来的岁月中,被折磨的奄奄一息。如今更是一年不如一年。   先皇重新登基后,就恢复了她皇后的称号,朱祁镇也不是不疼惜这位已经又瞎又瘸的发妻。   但是在漫长的囚禁生涯中,他与当时的贤妃周氏,每天日夜相对,相濡以沫八年多,又生下了朱见泽,难免更加亲厚些。   钱太后一生贤良,却是一无所出,膝下空虚。她虽然无心争斗,但是周太后那么多年来却是从来没有打算放过她,只要有机会,就会步步紧逼。   当年太行皇帝薨逝后,周太后联合太监夏时,假传谕旨,独尊她周氏为皇太后,全然不顾英宗原本的发妻,正儿八经的皇后钱氏的存在。   好不容易在阁老李贤等人的阻拦下,将独尊周太后改为二后并尊,这位老太太还气得痛骂皇帝不孝,呵斥大臣不忠,又恨不得转头生啖钱氏。   如今眼看钱太后身子不好,周太后的斗志不知怎么得又开始熊熊燃烧了。根据覃昌公公的推测,看这太后的意思,是不想让孙太后死后与太行皇帝合葬的意思了……   “真是个会折腾人的老太太。也不对啊,不是和我姐一般大么,也不算是很老。”   万达心里对皇帝姐夫升起了无限的同情。   就算是皇帝,也不能选择谁来做自己的亲妈啊。   这老太太一心以庶凌嫡,处处要踩孙太后一脚。   但是看到自己的儿子宠幸万贵妃,废了她喜欢的皇后吴氏,更和万氏这个“贱人生”下庶长子,又觉得皇帝陛下嫡庶不分,宠妾灭妻,真是妥妥的双重标准。   “这世上啊,说不定只有牛公公能猜得透周太后的心思了。”   如果可以的话,万达根本不想和这位太后娘娘对上。   但是他要保住姐姐,要保护皇长子陛下,他就不得不迎难而上。   万达心中一直压着一块很大的石头,他隐隐约约记得,历史上的皇长子和姐姐,下场并不是很好。   但是他既然能开动金手指够救下汪直,那么让这对天底下最最贵的母子远离危险——应该,也是做得到的吧?   “这,这如何做得到?”   面对着顶天立地,占据了整整三个库房,每一间差不多有二十多个书架的黄册库,邱子晋目瞪口呆地说道。   “这,这里面只是徽州一府的黄册和鱼鳞图么?”   “是啊,其实也不到一万册而已。”   负责徽州册库整理的的是一位南京国子监的监生,姓林。   虽然年纪比邱子晋要大上个七八岁,不过见到了小邱,也只能作揖,叫一声老爷。   和之前在北京国子监读书的邱子晋一样,南京国子监的监生们,也需要到衙门里“历事”。   这后湖册库,就是南京国子监学生们的重要实习场所。   在这片后湖的五个小岛上,每十年就有五十名监生,登岛核查登记整理黄册,开展为期三个月的历事。   岛上除了有监生,湖官,还有数百名差役,他们要日常对黄册进行翻晒,对每个库房进行维修,以保证这些珍贵的资料不受蛇虫鼠蚁和湿气的侵害。   “一万多册,我要从一万多册文书里,找到歙县的那几本……”   这里随便一个书架的高度,都抵得上两个邱子晋。书架分为三层,每一层上头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册子。   一想到要从这书山书海里找出不起眼的两本,邱子晋头都要炸了。   “大人,我们先出去吧。天黑了,岛上是不能点灯的,再不走,真的要黑漆漆一片了。不管有什么活儿,只能明天早上再来。”   林监生招呼邱子晋赶快离开,他们要坐小船去环洲,那边上头没有册库,可以生火做饭。   邱子晋踩着用来防止鼠患的铺了黄沙的木板,跟着林监生回到小船上,离开的时候,还频频回头,对着那几个册库不住探望。   “大人莫急,这册库看似繁琐。实际上,是根据《千字文》的‘天地玄黄’的顺序按部就班的索引的。您只要知道自己要找的具体是哪个布政司,所在的哪个府州县,里坊,都和图。小人自然有办法帮您找出来。”   上了环洲,这里就是平日里在后湖工作的官员和杂役、兵士们日常休息的地方了。因为这里与世隔绝,他们一般接触不到外人,对于邱子晋的到来,都表示了好奇。   听说他年纪轻轻,居然已经是督察御史,这次还是为了查案亲自来岛上的,更是啧啧称奇。   “大人,吃啊。”   看着邱子晋捧着粥碗迟迟不动筷子,林监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大人是不是觉得这食物不堪入口?没办法,这后湖上的书册有三怕——一怕着火,二怕潮湿,三怕老鼠。我们每天吃的粮食,都是按照个人份额,几天一次送上岛来的。就怕有剩余的食物过夜,会招来耗子。所以都是‘可着头做帽子’。”   这些人之前没想到岛上会多一个人出来,自然也不会准备他的粮食。不过好在今天是“过湖”的第一天,粮食充足,每个人省下一口,也就多出来这一碗。   再想要吃得好,那就没有了。   环洲上即便可以点灯和做饭,但是他们依然不敢肆无忌惮地把酒肉什么的给弄进来。唯恐过了火气,波及四周。   每天吃的,都只是寻常粥菜而已。这里四面环水,想打牙祭都没地方去。   如今已经到了夜里,湖风阵阵出来,只穿着薄薄春意的邱子晋忍不住得打了一个寒颤,后悔没把衣服给披起来。   在这个四面临水,湿气厚重的小岛上,一入夜里,就阴湿寒冷得宛如重回冬日,完全让人忘记了如今已经是春夏之交了。   真不能想象,数九寒冬里,这些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邱子晋放下碗,从行李包袱里,掏出几个糕饼,放在桌子上。   “我不知道不可以将食物带上岛……这些糕饼,就请大家帮我一块吃了吧。免得真的招了老鼠,铸成大错。”   本来这事万大人给自己用来打牙祭的,还是分给这些人吧,毕竟自己可是吃了人家的口粮呢。   “哎,那么精致的点心,我可好久没见过了。”   “那就谢谢邱大人了。”   几个差役们凑了过来,看到这难得在岛上出现的美食,皆是喜不自胜。谢过了邱子晋,就小心翼翼地掰开,分而食之。   可能是糕饼太好吃了,也可能是真的怕被老鼠闻到糕饼的香甜味道,这这些人吃的是一点碎屑都没留下。   邱子晋重新捧起粥碗,单薄的身体冻得瑟瑟发抖。   这顿粗茶淡饭吃的他索然无味,而岛上的被褥床垫,因为常年沾着湿气和露水,即便盖在身上,也感觉不到丝毫的热气。   邱子晋来到岛上的第一个夜晚,就在辗转反侧,饥肠辘辘和无法入眠中度过了。   之后在岛上的每一顿饭,基本上都是这样打发的。   而且越到临近下一个“过湖”的日子,剩余的粮食就越少。岛上一百多个大男人,大部分都是干体力活的工匠,吃不饱饭可没办法承受那么大的工作量。   到了最后两天,邱子晋实在抹不开脸,干脆推说身体不适,把饭都免了。   而且这回邱子晋的运气不是很好,上岛之后一连几天,这湖上都是阴雨连绵的,光线非常黯淡。   虽然第二天在林监生的帮助下,他就找到了歙县鱼鳞图册的所在。   不过因为图册不能随意带离后湖,他只能每天趁着天光最好的那段时间内,用纸笔一点点地临摹鱼鳞图上的山势地形图。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离开册库,第二天一早再来描绘。   五月二十一日,当从孝陵探访牛玉回来的万达等人,站在太平门检阅厅内,看到不断咳嗽,发着高烧,又没有好好吃饭,整个人都瘦脱了相的邱子晋,皆是心疼到无以复加。   “那有你这样干活的?命都不要了么!”   客栈内,万达一边骂着,一边扶他起来喝药。   “大人说什么呢?大人之前查案的时候,可是受了好几回伤呢。都是为国尽忠,能有什么怨言呢。咳咳咳……”   邱子晋小脸青白,接过药碗,将这苦汁一饮而尽。   然后急忙从床边的盒子里取出一枚梅子糖,扔进嘴里,化解苦味。   “这什么破衙门啊,天底下还有不让吃饱饭的衙门呢。岂有此理。”   万达扶他睡下,为他掖了掖被角,安慰地说道,“你安心睡,等你醒了,就能吃到我做的饭菜了。今天我给你做糖醋肉,还有老母鸡汤。”   邱子晋点了点头,揉着干燥暖和的被褥,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万达收拾了药碗,刚要转身出去,就听到帐子里面模模糊糊传来的邱子晋梦话。   万达脚下一顿。   杨休羡和高会两人分别站在房门外两边,听到之后,两人皆是一脸震惊。   万达走了出来,看着他俩,也是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说,‘娘,别打我’,‘娘,不要不给我饭吃’……”   说完,三人面面相觑。 第59章 汪直遭难   紫禁城昭德宫内,抱着孩子的万贵妃,一双美目泫然欲泣。   她看着进进出出,慌慌张张的宫人和太医,低下头,将孩子交给了站在一旁的覃昌太监。   覃昌看着娘娘掏出手绢,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随后缓缓站了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地,摇摇晃晃,往挂着龙泉宝剑的床头走去。   “娘娘!”   看着万贞儿居然抬手,想要去抓宝剑的剑柄,覃昌猛地大声叫了出来。   万贞儿如梦初醒地收回了已经碰触到了镶嵌着红宝石的剑柄的手指,却又不甘心地抬头,看着这把久未出鞘的宝剑。   “那年陛下被褫夺了太子之位,赶出紫禁城,我就是用这把宝剑,在破败的郕王府里,日夜守卫着他的。哪怕废帝几次想要加害陛下,我也从未让他得逞过……”   万贞儿咬着一口银牙,满眼都是不甘心。   “谁出事了?到底怎么了?”   朱见深脚步慌乱,带着怀恩、张敏等一众宫人来到昭德宫。   刚才他正在武英殿办公,突然昭德宫的太监来报,说娘娘这边出了大事儿,昭德宫乱成一团。   一想到有可能是万侍长,或是皇长子出事,朱见深顿时吓得手脚发凉,带着怀恩等人,急忙奔回昭德宫。   现在看到万侍长安好,覃昌伴伴抱着皇长子也没有哭闹,朱见深先是松了一口气,再往昭德宫外侧碧纱橱那边看去,却见到宫女和太医们跪了一地,小榻上正睡着一个孩子,不是汪直又是谁?   “阿直怎么了?”   朱见深这才知道原来昭德宫里出事的不是别人,而是这个小郎舅硬塞进来的孩子。   他走向前两步,看着汪直面如金纸,满头大汗,呼吸急促,被锦被掩盖住的小胸脯正剧烈地上下起伏着,急忙让还跪在地上的御医先起来救人。   “今天一早朕去上朝的时候,阿直不是已经去内书堂念书了么?算起来才下了课多久,怎么就这样子了?他是得了什么急症不成?”   朱见深走回万贞儿身边坐下,挥退了宫女奉上的茶,着急慌忙地问道。   这个小家伙,虽然是小郎舅那个不着调的小崽子硬弄进宫里来的,还是个罪人之子。不过很快,朱见深就和万贞儿一样,喜欢上了这个活泼可爱的小孩子。   万侍长曾经对他说过,小时候不曾照顾过两个弟弟,多年来对娘家都颇为愧疚。   如今她见到了阿直,就像是见到了弟弟小时候一般。   他又是万达那孩子在外头认下的子侄辈,让他呆在昭德宫陪伴着自己,仿佛是在和自己的亲外甥玩耍。这让当时处在孕期的万侍长,消解了不少思念亲人之苦。   朱见深和这孩子也相处了几个月,发现这孩子生性豪迈,常常带笑,生的又是雪白可爱,可不是一个小小郎舅的模样么、再说了,罪人之子又如何?   这宫里的内侍宫女,至少有两三成都是因家人获罪而充入后宫的。   旁人不说,怀恩伴伴,覃昌伴伴,都是如此。而他们的忠心,都是毋庸置疑的。   汪直这孩子不是真的宦官,早晚要出宫,另谋他路。   但是在这之前,他可是答应过小郎舅,要好好看顾这个孩子的。   要是连个娃娃都看不好,这不就说明自己连小郎舅那个“小混蛋”都不如了么?   今年才二十出头的皇帝,虽然已经身为人父,是天下第一尊贵之人。但是在他栖栖遑遑的童年里,身边除了万侍长和偶然出现过几次,保护他平安的孙太皇太后,几乎再也没有其他温暖的存在。   自从被封为太子后,年幼的他就不得不独立地面对这个充满恶意的皇宫。   所有的亲兄弟,堂兄弟,都是他潜在的竞争对手。   尤其是他曾经被叔父的长子朱见济夺走过太子之位。而他同母同父的另一个兄弟朱见泽,差点让他第二次失去太子这个称号。   都说天家无情,普通百姓之家的血缘兄弟,都是“手足”。而皇室的血亲兄弟,则都是“对手”。   什么叫做“孤家寡人”?   这就是孤家寡人!   虽然朱见深经常把万达的不靠谱和行为轻佻放在嘴上,时不时对着万侍长抱怨这个小舅子。   但是他内心里其实把这个小他两岁的小郎舅当成了兄弟,一个让他可以嬉笑怒骂,暂时忘记自己皇帝身份的同龄人。   “这孩子,一向身体康健,入宫一年多,连风寒都不曾得过,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帝让覃昌把皇长子带下去交给嬷嬷照看,又让除了怀恩之外所有的人都退出去,他和贵妃娘娘有活要说。   朱见深有一种直觉,他和万贞儿接下来的对话会充满了各种血腥和计谋。虽然皇长子现在只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婴儿,但是作为一个合格的父亲,他依然不想让他听到。   “阿直他,和皇长子玩的好好的,也不知怎么的,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可能是孩子被抱走了的关系,万贞儿眼眶里的红意一点点地褪去,面沉如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静了下来。   朱见深拉过她的手,轻轻地拍了两下,以示安慰。   是了,这才是他熟悉的“万侍长”。   她不是那种遇到大事,只会无措哭泣,或者因为陷入盛怒而失去理智的女人。不然也不会那么多次,带着自己摆脱险境了。   “当时跟在皇长子身边照看的是谁?让她进来回话。”   朱见深对着怀恩吩咐道。   “传我口谕,从现在开始,不得有人进出昭德宫……不管谁来打探消息,一律赶走。若是有纠缠,多嘴的,全部暂时扣押下来,由你负责看管。”   “是。”   怀恩沉着脸,领了旨后快步走到了外头。   从小生活在阴谋里的朱见深,第一个反应就是这里发生的事情,绝不能让外人知道具体的情况。   过了一会儿,万贞儿身边的大宫女瑛儿脸色惨白地走了进来。   “说说,阿直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跟皇长子玩着玩着,突然就病倒了么?”   “是……是……呜呜呜……”   瑛儿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似得,只是一味地哭泣。   “瑛儿,快说啊。”   汪直出事的时候,万贞儿正带着别的女官和宫女在里间整理东西,外头发生了什么,她是真的一无所知。   等她听到宫女们的尖叫跑出来的时候,汪直已经躺在地上了。   “当时阿直和小皇子玩了好一会儿,小皇子都玩出汗了。我就给小皇子脱了外衣擦汗。”   过了一会儿瑛儿断断续续地开始回忆道,“正好桌上放着的藕粉也凉了些,我想着皇子玩累了应该会饿,就拿来,想要喂他。”   “藕粉?”   朱见深皱眉,“是陈司膳做的么?”   自从万贞儿怀孕后,她的日常饮食,包括现在小皇子大了些,能开始吃一些米糊果羹之类的食物,都是由陈司膳和她的女儿小卉负责的。   “不是陈司膳做的,是钱太后送来的。”   这事儿万贞儿知道。   “阿直从内书房下了学,跟往常一样,来我这里请安。正好皇长子醒了,又吃了奶,正精神着。阿直就过去逗孩子玩……”   万贞儿用涂了红色丹蔻的手指撑着额头,细细地回想今日中午发生的一切。   “那时候,宁清宫那边有人送来了点心,是一碗兑得薄薄的藕粉。说天气渐热了,小皇子光喝奶未免上火,用藕粉可以调和一下。我想着小皇子刚吃了奶,未必吃得下。就让瑛儿把藕粉放在桌上,等小皇子跟阿直玩的累了再吃。”   当时她绝对没想到,之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宁清宫?钱太后?”   朱见深皱起眉头。   “是,来送藕粉的,是上回臣妾生产时,替钱太后来送小孩儿衣服鞋袜的那位姑姑。”   这也是万贞儿当时没有多疑的原因。   钱太后不问世事,常年在宁清宫内礼佛。她当年为了等待先皇回归,生生地哭瞎了一只眼睛。又因为常年伏地哭泣,一条腿瘸了,行动很是不便。   自从知道万贞儿怀孕后,为了迎接这个难得的孩子,太后坚持和她宫里的宫女们做小衣服小鞋子。   虽然成品不如她年轻,眼睛完好的时候做的那样精致,但是万贞儿也知道这份礼物有多么厚重。   钱太后不能出宫,万贞儿在孩子稍大了一些后,时常抱着小皇子去宁清宫问安,让太后娘娘抱抱。她们娘两个在一块说说笑笑,让自从失去丈夫后,就一直孤寂落寞的钱太后绽开了难得的欢颜。   算起来,周太后那边虽然也让把孩子抱过去瞧瞧,但是比起钱太后,她这个亲祖母对待孙子反而没有那么亲厚。   万贞儿想着,可能是见到和自己同龄的自己,周太后不是很开心,连带也不怎么想见孩子了。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万贞儿哪怕再想对周太后孝顺,也不能改变自己比皇帝年长十七岁的事实。   听说是钱太后派人送来的点心,万贞儿几乎没有任何怀疑,连日常验毒的环节都省略了,直接让人收了下来。   接着万贞儿转身就招呼宫里的丫头们,整理之前皇帝陛下赐下的一些绸缎布匹,想要为两宫太后们缝制夏天的新衣。   她这里还没有拣好衣料,那边就有宫女哭着来报,说她们刚才正要喂皇长子吃点心,小阿直他突然抢过去喝。未等她们拦下斥责,阿直就口吐唾沫,倒地抽搐了。   “阿直虽然不是真的内侍,但是向来乖巧懂事,从来不做越矩之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见深皱眉。   他刚才看了孩子一眼,与其说是突然发病,倒不如说更像中毒的症状。   瑛儿退了下去,有人会送她进慎刑司。不管她刚才说的是否是真相,作为事发现场距离汪直和小皇子最近的人,她必须接受审问。   眼看汪直不断地打滚,万贞儿急忙让人去找太医来救人。   谁知道小太监到了太医院,却听说因为周太后今日突发头疼,仁寿宫把所有的太医都招去看病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万般无奈之际,还是坤宁宫那边的王皇后听到消息,遣了一个御医过来。   原来今天是王皇后日常请平安脉的日子,这位胡太医一早进宫就直奔坤宁宫去了,所以没去仁寿宫给周太后瞧病,这才能赶过来。   “孙太后的东西,怎么会有错?”   听得出来,整个中午的后宫都是在慌乱中度过的。   两位太后,一位皇后,一位贵妃,几乎宫里最尊贵的一群女人都被牵扯了进来。   不过当中最让朱见深想不通的,就是这件事情的发端居然是钱太后。   怎么可能是钱太后?   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哪怕今天送点心来的是周太后的人,他都不会如此吃惊。   “陛下,小内侍救过来了。”   就在此时,胡太医站在门外通报道。   得到了皇帝的允许后,怀恩将太医引了进来,让他仔细说说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臣没有猜错的话,这位小内侍应该是中了剧毒。”   今天王皇后把他派往昭德宫的时候,这位胡太医还以为是皇太子出了事,顿时觉得自己的脑袋被悬在了裤腰带上,怕是要出大事了。   结果没想到,出事的只是一个小内侍而已。   不过看陛下和娘娘关心的神情,看来这个小内侍也是很得宠的。他们这种在宫内行走的,最会看人眼色。胡太医见这小内侍地位不凡,打定主意要施展出浑身解数来救治他。   果然,胡太医的这一番话,证实了朱见深的猜测。   怒火一下子被点燃,在这个昭德宫,在这个他亲手为了此生最爱的女人布置的宫殿里,居然有人中毒?!   朱见深和万贞儿互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怒意和恐惧。   “可知道是什么东西让他中毒的?”   虽然答案早就呼之欲出,但是这对夫妻绝对不相信钱太后会是谋害汪直……不,正确地说,是想要谋害太子之人。   如果不是阿直突然去抢食,现在躺在那边不能动弹,说不定就是皇长子陛下了。阿直已经七岁,长得又是白白胖胖,同样的毒剂若是进了皇长子体内,哪里还有能够活下来的道理。   “这个,臣要将昭德宫内所有能入口的东西都带回去检查,才能得出最后的结果。”   胡太医严谨地答道,“除了食物,所有的香料,乃至盆栽,花卉,都必须一一检查。”   “不必回太医院,你就在昭德宫检查。需要什么东西,着人去太医院领就是了。”   “从现在开始,封闭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不准出宫。宫内的药材库,全部封存待查。去北镇抚司,叫袁指挥使进来。另外,各宫封闭,所有人,不管有事无事,不得外出,不得相互串联。怀恩伴伴……”   “奴才在。”   “今天昭德宫出事的具体内情,绝不允许其他宫里的人知道。”   绝对不能让人知道,今天被害的是阿直,而不是皇子。   “奴才遵旨。”   橘红色的夕阳照在暗红色的宫墙上,狭窄的夹道通往北海西岸的迎翠殿。   一个年轻美丽,表情却略带疯狂的女人站在太液池的澄波亭内,勾起嘴角,望着内宫隆禧殿的方向。   她清楚地记得,两年之前,当时的她,在被定为太子妃的人选之一后,就被迎入隆禧殿,接受嬷嬷的教导,演戏宫中礼仪。   当时被选为未来太子妃的女孩子一共有三人。   王氏木讷,柏氏无趣,只有她,占尽了年轻、活泼与美貌的优势。   她深信,自己将会是太子妃,接着是皇后,甚至成为太后……   直到那一天,那个可恶的女人,和她更可恶的弟弟,毁了她的一切,断送了她的前途,害的她的整个家族为之倾覆……   恨意让吴氏的表情变得扭曲而癫狂。   好在这里是只为她一人而打造的牢笼,除了太液池湖水中的她自己的倒影,没有人看得到她满眼的恨意。   “哼……小皇子是吧……”   吴氏低下头,看着脚边郁郁葱葱,舒展着宽大叶瓣的观音莲,厌恶地踢了一脚,往羊房夹道那边走去。   她所居住的迎翠殿的西面,就是一条被宫人们成为“羊房夹道”的小路,联通着皇城内的“内安乐堂”。   那是年迈的老宫女们的居所。   明朝的女官到了年纪后,可以请辞出宫。   但是宫女们,只要踏进宫门,就一辈子都不能离开皇城。   也就是去年,在阁老李贤的建议下,皇帝陛下将没入浣衣局中的宫女释放了一批出宫,以示皇恩浩荡,陛下仁慈。   否则,这里就是她们生命最后的归处。   将自己这么一个青春年少的少女,和那些风烛残年的老妇安置在一处。皇帝的心思,那是再清楚不过了。   就是因为她曾经怒骂万氏是个“老妇”,陛下才会要这样惩罚自己。   在那个曾经教养过自己的老嬷嬷,走过羊房夹道来找到她之前。吴氏本来以为属于自己的戏码已经彻底在紫禁城里落幕了。   但是谁知道呢,大幕再一次被拉开,她再一次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秋江一望泪潸潸,怕向那孤篷看也。”   吴氏抬起袖子遮住自己的半边脸,如泣如诉地唱到,“这别离中生出一种苦难言。恨拆散在霎时间。都只为心儿里,眼儿边,血儿流,把我的香肌减也。恨杀他野水平川,生隔断银河水,断送我春老啼鹃。”   御桥下是被夕阳反射出点点金黄色小点的太液池水,仿佛承载着这个女人满心的怨恨,往那不远处的内宫深处,缓缓流去。   邱子晋大病一场,足足发了三天的高烧,后来高烧虽然退了,却还是没有醒来。算到现在,已经都有五六天了。   这几天里,他都是半梦半醒,呓语连连,每天只能喝一些肉汤米粥,再就是一日三顿的苦药。喝下去的药,有一半又被他吐了出来。   万达等人急得团团转,把原来南京皇宫的老御医的后人都请了过来给小邱看病。   那大夫再三保证,御史大人只是受了风寒,加上小时候身体底子不好才会如此,只要按时服药,按时吃饭很快就可以醒来。   说是“很快”却拖了那么多天,要不是看他年纪一把了,万达简直想让高会揍他一顿。   “小邱啊,你闻到了么?这是千层酥,我特意给你做的。还有这个,奶油蛋糕。去年阿直生日的时候,你不就说想要吃么?现在我给你做好了,你倒是起来吃啊。”   万达将两盘糕点放在邱子晋的床前,满眼无奈地看着无动于衷,依然昏睡的小邱。   “怎么办,美食都打动不了你了。我的小邱同学,你打算带薪睡觉到什么时候啊?”   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万达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将点心放在桌子上,往隔壁杨休羡房间走去。   “怎么样,今天阿直来信了么?”   一进门,就看到杨休羡在翻看锦衣卫呈上的邸报,这正好提醒了万达,距离上回收到阿直的来信,已经是十多天前的事情了。   这小家伙不会忙着跟他外甥玩,玩得都要忘记自己这个“素素”了吧?   “没有阿直的信,不过覃公公倒是来信了。说宫内一切安好,娘娘思念你思念的紧。让你在江南看到什么有意思的吃的玩的,打发人送到宫里去一些。”   听到宫里没事,万达放心地点了点脑袋。坐下来,看着杨休羡手里的邸报。   “京里出什么大事儿了?”   “跟邱子晋同一榜的新科状元郎,之前被选入翰林院做编修的罗纶。参了李贤李阁老一本。”   万达眨了眨眼睛,想了一会儿,终于记起来这个人是谁。   这位罗编修,原先应该是榜眼,状元应该是邱子晋。   但是因为邱子晋长得实在太好看,外貌协会的皇帝姐夫就把他弄去当“成化朝第一探花郎”了。   这就让原来的第二名的罗纶捡了一个莫大的便宜,顺位成了“成化朝第一状元”。   这罗状元运气好的让人羡慕,不过可能这“状元”的帽子是捡来的,他一直觉得戴的不是很安稳。,尤其是这一年来,他看着邱子晋一路官运亨通,深受陛下信任,满世界撒欢。而自己只能坐在清水衙门里,和一群前朝的老学霸,每天编纂先帝的实录和各种文集,晋升无望,心里难免着急了些。   月中的时候,李阁老奔丧结束,回京复职。   这位罗状元完全不知道李阁老匆匆回京,是皇帝三催四请的结果。居然上了一封表奏,直言李贤身为老臣,又是大明首辅,居然不为父守制,居丧三年。这是大大的不忠,如何有资格继续做群臣表率。   李阁老本来因为被皇帝“夺情”,心中对父亲怀有愧疚。加上被这年轻的状元郎参了一本后,居然一回京就病下了,好几天都没有上朝。太医去瞧过后,居然说这次病的着实厉害,凶吉难料。   “这罗状元,是不是哪里有问题?胡乱猜测圣意,这是不是找死么?”   万达摇了摇头,心想我那姐夫是何等人物,他本就多疑。朝堂之上,能够被他全然信任的人,数来数去可能都不超过三四个。   作为曾经力保他太子之位的李阁老,是皇帝名副其实的“股肱之臣”,他在朱见深心目中的地位,不亚于当年的太皇太后孙氏。   罗纶,一个刚露头的翰林院编修,没事情去掐龙鳞,真是找死。   果不其然,朱见深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骂罗纶是“妄议朝臣,枉妄狂疏。其心邪佞,难居近侍”,然后把他贬谪到福建去了。   他们远在南京,仅能通过邸报上的只言片语来判断京内的形式。   仅此一条也能看出,京内如今怕是风雨交加。若是李阁老真的一病不起,就意味着首辅之位将会出现空缺。   今年不过才是成化二年,难道就要迎来如此巨大的人事变革了么?   “运气再好,即便捡来一个‘状元’头衔又如何?宦途慢慢,这帮新科进士们,还有的要走呢。”   左右无人,杨休羡放下邸报,走到万达身边,搂住他的肩膀。   如此看来,还是他们做锦衣卫的来得轻松些。   只要好好侍奉君王和娘娘,为陛下尽忠,哪怕背负骂名,那又如何呢?   隔壁房间里,邱子晋幽幽转醒。   因为睡的太久了,身体难免有些麻木,他一脸苦相地拧着眉头,习惯性地伸手到枕头底下,去掏蜜饯果子吃。   “万大人给我吃了什么药,那么苦?”   邱子晋掏了一会儿,突然脸色一变,一把掀开枕头。   他到底是睡了多久,为何几天前还装的满满当当的蜜饯盒子,居然全部被人掏空了?   “出贼了……岂有此理。”   邱子晋刚想大叫,突然记起,刚才在迷迷糊糊之间,他似乎看到了一个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人影……   邱子晋难以置信地捂住嘴。   “不会吧……”   “那个人”,不是已经死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秋江一望泪潸潸,怕向那孤篷看也。这别离中生出一种苦难言。恨拆散在霎时间。都只为心儿里,眼儿边,血儿流,把我的香肌减也。恨杀他野水平川,生隔断银河水,断送我春老啼鹃!   本段唱词,选自昆曲《玉簪记·琴挑》 第60章 见了鬼了   作为一个读书人,作为一个以圣人门生自诩的学霸,邱子晋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他一个还不满二十岁的大小伙子,居然要坐“肩舆”了。   先不说前朝如何,自打明朝洪武大帝立鼎之后,就规定了不论文武官员,皇亲侯爵,太监守备,除了病老之人,皆只能坐马,不得坐轿。   不过“马匹”这玩意儿饲养起来太耗费铜钱和粮草,以大明官员的俸禄,没有几个人养得起。   所以地方上,像万达这样骑驴上值的官员不在少数。   因为太丢官员的脸了,朱元璋曾经还斥责过他们不成体统。   当然,这项规定虽然到了明朝后期就成为一纸空谈,张居正张首辅的三十二抬大轿子堪比豪华移动房车。床铺、书架、炉具、马桶一样俱全。   但至少在宪宗朝,除了年迈生病的官员,绝大部分的官员们还是严格遵守这一规定的。   “我的巡按大人,您知道您在南京耽误了多久么?我们再不赶回歙县,我都怀疑刘铁齿这家伙可能等不及要溜了。”   为了尽快上路,万达他们雇了两个轿夫,把走路轻飘飘,瘦的几乎都能飞到天上去的邱子晋按了上去,飞速往歙县赶去。   “再说了,你现在是在生病,坐轿是应该的。怕啥!”   万达安慰他安心养病,不要想那么多。   那个前太医院的后人也说了,这位御史大人这次之所以病的那么厉害,挨饿受寒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心思太重,一股愁闷淤积在心中得不到排遣。   所以这才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至今没有彻底大好。   “小邱啊,这个工作什么的,是做不完的。没必要太操心。”   万达一心以为他是被这个案子给困住了,就想以“过来人”的身份开导开导他。   “你看啊,我早就觉悟了。不管我办了多少案子,我那姐夫永远会给我找事情做。他就看不得我安安心心在京城里待着晒太阳。你看我操心么?我操心也没用啊,还不如不想呢。”   万达满不在乎地说着。   真的,我早就看开了,梦里那种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的生活,在本大人傻乎乎地踏入北镇抚司的那一刻,就彻底离我而去了。   留下来的,是“感动大明年度劳模·万达”。   邱子晋无语地看着万达,心想难怪从未听说过这位小万大人生病,原来他就是个使力不使心的乐天派……   “大人,我那一盒蜜饯果子,当真是大人吃光的?”   知道自己是不能从这轿子上下来了,邱子晋也放弃了挣扎,他别过脑袋,再一次地问了万达,这个一路上已经不知道问了多少次的问题了。   “是真的。我每天都要给你熬药,做粥,难道吃你几个果子还不行了?堂堂巡按大人,怎么就那么小气呢。”   万达边走边说。   他抬起头,指着前头领路的高会。   “高会,你来做个证。是不是?每次给他喂完药,喂完粥,我都会拿走一把蜜饯。自己吃不完,就分给你吃了,是不是啊?”   万达大声说道。   “还有我给你做的点心,都被高会吃了。你瞪我干嘛,谁让你自己不醒呢。你都不知道,我这几天可是每天都换着法做各种好吃的。结果全部都便宜高会那小子了。”   高会脚步一顿,跳过一个泥坑,宽厚的背影摇晃了一下,接着笨拙地点了两下脑袋,“对,点心都被我吃了。”   这不算撒谎吧,杨大人虽然一开始跟他一块吃了两天。不过后来实在是受不了这甜的齁死人的小点心,于是高会只好化身食物处理机,把这些香香甜甜软软的糕饼都干掉了。   至于蜜饯……   大人说是那就是吧。   邱子晋抱着出发前万达新做的一盒绿豆糕和芋泥饼,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难道是自己病的眼花,看错了?   还是……那只是自己在做梦呢?   杨休羡走在最后压阵,将所有对话都听在耳朵里的他,转过头,对着远方某个未知的地方,微微地叹了口气。   因为要给邱子晋延医求药耽搁了两天,几天前他们才将在牛玉太监那儿打听到的情况写成文书,和万达这几天在南京为娘娘收集到的一些香扇,绒花,漆器盒子什么的打了包,一并送往京里。   也不知道京城里的情况怎么样了,牛公公说的那些情报有没有起到作用。   虽说那天跟星海说,京里一切安好。但是杨休羡看着邸报,和覃公公飞鸽来的书信,两相对比,总觉得北边隐隐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陛下,南京锦衣卫那边来了消息,小万大人他们一行人已经离开应天府,折回歙县去了。”   武英殿内,怀恩递上送南京送来的折子。   “耽误的够久的。”   朱见深打开折子,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另外小万大人送来的那些江南的新奇玩意儿,已经全部送到昭德宫娘娘那去了。贵妃娘娘看了很喜欢,夸小万大人有心了。”   自从上回汪直在昭德宫里出事,万侍长就一直处在惶恐的情绪之中。   虽然汪直现在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过几天就能回内书堂读书去。但她却还是不放心,每日都把他带在身边。   朱见深本来的身子也不好,因为在童年时落下了受惊的病根,经常在半夜惊厥醒来。往日这个时候,都是万侍长在一旁摩挲他的背部,温言柔语哄他入睡。   这段时间里,他经常醒来之后,却寻不到她。再起身,循着角落的灯火看去。   便看到万贞儿警惕地一手抱着皇长子,一边紧张地望着碧纱橱那里睡着的小汪直。   桌上仍是放着那把孙太后赐下的龙泉宝剑。   万侍长瞪大眼睛看着灯火的模样,仿佛是夜里守护两只幼崽的母兽,让他好似回到了在郕王府的那段栖栖遑遑的日子。   “那碗藕粉,确实是钱太后派人送来的。姑姑也是一贯服侍太后娘娘的老姑姑了。打正统年里就跟着太后娘娘,从来都是忠心耿耿,小心敬慎的人……”   胡太医那边查出了眉目,确定汪直是被下了毒,毒就投在那碗汪直抢过去喝的桂花藕粉里面。   时候万贵妃问汪直,怎么冷么生得去抢皇长子的东西吃,小汪直老老实实回答:“素素说了,若是没有验过毒,无论什么东西,都不能入了小皇子的嘴。素素不在,我是大哥哥,要代替他保护小皇子。”   说罢,还去扯万贞儿的衣袖,期期艾艾地抬头道,“娘娘,我不是故意抢小皇子的东西吃的。娘娘不要怪我。”   万贵妃听了泪如雨下,搂着汪直的小身子,恨不得将他揉进肉里,一边哭,一边喊着,“我的儿,难得你有心。小皇子得了你这样的身边人,真是前世修来的。”   一旁站着的内侍宫女们,无不动容洒泪,夸赞汪直小小年纪,就知道忠心护主。不愧是小万大人特意送进宫来的,是个知冷知热的好孩子。   因为汪直年纪太小,也封不了什么官职,朱见深就赏了他一匹小马,让他身子好了之后,除了日常去内书堂读书,也去皇城里的御马监那边骑骑马,练练身子。   听说有马可以骑,汪直恨不得直接从病床上跳起来,直奔跑马场。   他可爱又可笑的样子,终于把万贞儿给逗乐了,连带她怀里的小皇子也“咿咿呀呀”地叫了起来。   “这是素素给我买的泥娃娃么?是一匹小马,跟我的小马一样漂亮。”   汪直坐在床上,捧着宝贝似得,捧着万达叫人送进宫的江南泥人和玩偶,凑到眼睛瞪得跟葡萄似得皇长子面前,快乐地说道,“得儿,得儿,驾!小皇子,你也快点长大,等我好了,我们一块去骑大马。”   小皇子才六个月,还不怎么会说话,拍着小手,嘴里呼噜噜地,似乎在同意他小哥哥说的话。   根据胡太医推测,这藕粉里的毒,不是寻常的药剂和粉末,而是来自于一种叫做“佛手莲”的植物。   这种植物通常生在室内和水草多的地方,喜阴,惧阳。它下垂的叶子,会分泌无色无味的水滴,沿着叶脉经络滴下。   皮肤若是无意触碰到一点,就能让人感到炙热、恶心、疼痛。若是摄入较多,或者直接入口,则会引发浑身麻木,心脏骤停乃至猝死。   听了胡太医的话,朱见深立即下令彻查坤宁宫以及东西二宫,结果并没有在任何一座宫殿以及附属的园子内找到这种植物。   倒是钱太后那边,知道自己派人送去的点心居然闯下大祸,连跟着自己二十多年的老宫女都被受了牵连,发到慎刑司审讯去了,本来就不好的身子更是病来如山倒,病的越发严重了。   虽然朱见深亲自前去仁寿宫请安,宽慰她老人家,但在事情尚未调查清楚之前,这钱太后的心,是断然放不下了。   倒是周太后,听说昭德宫这边出了事儿之后,一改往日的冷淡,几次想要派人出宫来这里“问安”。   幸好朱见深早就有了先见之明,勒令所有宫人禁足在各自宫中不得胡乱走动,不然昭德宫的门槛估计此刻都被踏破了。   “牛公公年轻时候的‘对食’……”   朱见深看着这封万达呈上的折子,疑惑地望向怀恩,“你可知道这件事情?”   “哎……牛公公是永乐帝时候的老人了。他进宫听差的时候,奴才还没生下来呢。这些早年间的事情,是真不知道。”   怀恩答得有些尴尬。   “对食”,又叫做“菜户”,是历代皇宫都有的畸形产物。   宫里的太监宫女旷怨无聊,孤独冷清,虽然渴望亲情和爱情,却无法过上寻常人的生活。于是就结为伴侣,以慰寂寞。   虽然在洪武帝朱元璋那时候,严禁宫内有此种行为。   不过从永乐帝时候起,皇帝们也开始体恤身边的人。知道世间多是饮食男女,这些都是深宫可怜人,左不过假凤虚凰而已,做不得真正的夫妻,于是也不再禁止。   非但不禁止,甚至还有主动为身边得宠的宫女太监寻找可心人的。   像是牛公公这样曾经权倾朝野的大太监,有一个两个菜户并不让人觉得奇怪。   莫说他了,就说我们的覃昌覃公公吧……人家还是小太监的时候就收到了来自各宫姐姐们的青睐。到了成化朝,他成为了针工局的右副侍后,更是成为了内宫最受欢迎的美男子。   按照这个趋势下去,可能在汪直没有长大之前,他这个内侍第一美男子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   “牛公公年轻时候的事儿,说起来也只有打永乐朝那时候过来的老人家才知道了。”   怀恩沉吟了一会儿,“我去御马监问问刘永诚刘公公,他也是永乐帝时候入的宫,伺候过多位陛下了。”   “嗯……这个牛公公的‘对食’老宫女,说不定,和这次阿直中毒的事情有所关联。你去彻查一下,务必要弄清楚,这幕后的黑手是谁。”   现在除了昭德宫的人,没有人知道当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当天发生了大事,昭德宫请了太医,仁寿宫那边有个老姑姑吃了挂落。具体如何,整个紫禁城的人都在猜测中。   左右都不能出宫门,就一块等着消息看戏。真心为皇嗣和万贵妃担心的不少,不过等着看笑话的估计更多。   个人心事,个人知道,这皇宫的宫墙太高太厚,把人的心都锁得逼厌了,把好好的人锁成了乌眼鸡。   难免把同类当猪狗,把丧事当乐子了。   怀恩领了旨,刚退出武英殿,就看到站在殿门口正在和小宫女说话的覃昌。   因为入了夏,宫女们都换上了轻薄的宫装,走在白玉台阶上,有风吹来,带起扎在她们腰间的宫绦和丝带。远远看去,这些漂亮的女子都宛如仙人一般,着实好看。   只可惜,她们一心侍奉的君王的眼中,却看不到这样的风景。只有昭德宫里的那位贵妃娘娘罢了。   “你不该那么轻佻的。”   怀恩比覃昌年长了几岁,一直以他的兄长自居。有时候见到覃昌的行为过于出格,总归要提醒两句。   “没事,你还不知道我么?就是看到两个从老家过来的小宫女,谈笑了两句,问问她们习惯不习惯而已。”   覃昌知道这位性格沉稳的大哥是为了自己好,接着他的话说道。   怀恩知道他说的是上回韩雍大统领从广西送来的那些新入宫的宫女们。   可能因为她们和覃昌一样都是广西人,而覃昌上次也跟着小万大人去了浔州城一次,难免有些话题,就不再多问。   “里面有个姓纪的丫头,居然还识字。我想着将她放到尚议局去做女史,也不算埋没了。”   尚议局是明代女官的“六局一司”之一,负责宫廷藏书和典籍的日常管理工作,必须是有才有德的女子才能任职。   而且做女官总好过做普通宫女,年纪大了之后还能放出去嫁人生子,过寻常人的生活。   看来覃昌对这个小老乡还挺看重的。   怀恩点了点头,对于新人的任命和培养,这么多年来都是覃昌亲力亲为的,他管的更多的是朝堂上的大事和东厂那边的情报工作。   两人分工明确,从来不互相干涉,除非是陛下的意思。   “对了,‘那个人’把药给到邱大人后,是一路跟着他们去歙县了么?”   覃昌突然问道。   “对……”   怀恩顿了顿,继续说道,“陛下的意思是,让他暗中保护万大人。若有危险……‘便宜行事’。”   宁清宫内   “夏时,怎么昭德宫那边还没动静呢?这皇长子到底有事儿没事儿啊?”   周太后捻起白玉做的棋子又放下,心神不宁地看着窗外毒辣的日头。   紫禁城一进了五月后,就一日胜过一日得憋闷了。   真的到了七八月里,连风都吹不进这四四方方的天。也就是太液池御桥那儿能散散心,看看绿叶捧着莲花,能够消消暑气。   偏就昭德宫出了事儿后,谁都不能离开宫门半步,哪怕她是皇帝的亲妈都不行,让一贯随性惯了的周太后越发心烦。   “回太后娘娘的话,虽然怀恩带着侍卫和东厂的人,挨宫检查太监宫女,但是昭德宫那边似乎没出太大的事情,不然早就……”   夏时见主子没了兴致,顺着杆儿投子儿认输。   “也是……不然早就天下大乱了。”   周太后听懂了夏时太监话里的意思,无聊地摇了摇扇子。   算了,反正也不是全无收获。   听说钱氏那个贱人,因为这事儿吓得一病不起了。加上她又失了左右手,仁寿宫里如今越发冷清了。   想到这里,周太后嫣然一笑。   “上次你给哀家找来的西域进贡的鸳鸯眼大白猫呢?抱来哀家瞧瞧……”   披星戴月地,一群人辗转到了歙县,邱子晋的病也一点点地好了起来。   虽然看着还是瘦,不过精神还算挺好。   被熬的干瘦的眼眶微微凹陷下去,原本婴儿肥的脸颊也消减了些,倒是显得那双原本就细长的眼睛越发凌厉起来,整个人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味道了。   用万达的话来说,就是“小邱越来越像个官了”。   “你别说,这宫里的药就是不一样……”   万达跟杨休羡坠在最后头走着,两人交头接耳地低声说话,“本来睡了多少天了,也不见有起色。‘那人’来了之后,把带来的药灌直接下去。才几个时辰,小邱马上就醒了。”   杨休羡点了点头。   他其实更担心的是那个太医后人说的话。   邱子晋有心事,那“心事”憋在心里太久了,正好遇着风寒,才一起发作。   结合邱子晋自打离开北京后就有些异常的行为,他本能地觉得这事儿有蹊跷。   只希望邱子晋的“心事”,别阻碍到他们这回南下办案才好。   众人回到歙县,并没有马上去府衙拜知府和罗县令,而是直接往丁家庄那边走去。   谁知道,还没接近村口,远远地就看到一群人正聚集着,吵吵嚷嚷的,似乎是出了大事。   走进两步再定睛一看,发现这里头不止有丁家的人,还有郭家的人,两群人正互相敌视着叫骂不已。   有几个年轻的小伙子甚至带着棍子和锄头,竟是要打架的样子。   “刘铁齿,你往哪里去?”   万达正要带人上前探明情况,眼角边突然撇到村口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偷偷摸摸地趁乱想要跑出去。   穿着道袍,背个褡裢,头戴纯阳巾的小胡子,不是刘铁齿这厮会是谁?!   这道士答应了要等他们回来一起把这个案子了结的,为此万达特意还压了五两银子在手里,没有给他。   这段时间他都借住在丁家。丁家为了巴结邱子晋等人,也是把他奉为座上宾。   加上徽州人本来就迷信,对待这种道士僧人敬重的不得了,万达预料他应该过的挺乐不思蜀的。   谁知道他们刚回来,就看到这老小子要遛!   万达怒喝一声,从后头拉住他的领子,将他一把推倒高会身边。   “不讲信义,先打一顿!”   他掐着腰说道。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杨千户家养的“满地锦”么?   那只玳瑁小母猫脾气太柔顺了,是个人都能来摸一下,万达几乎怀疑她头顶要被摸秃。   “大人,你们可回来了啊。”   出乎万达的意料,这刘铁齿看到他们,非但不心虚辩解,反而一把抱住了万达的大腿,“吓死我了,你们再不回来,这村子我可是,我是真的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怎么了?你是见鬼了么?”   万达双手环抱在胸前,冷笑着斜眼看他,心想你个道士还怕鬼不成。   “是啊,我就是见了鬼啊!”   刘铁齿捣头如蒜。   “不但是我,好多人都见到了,真的。”   万达惊讶地看着那边闹哄哄的人群,又低头看看快要哭出来的刘铁齿,好笑地说道,“什么情况?集体见鬼?”   “大人您是不知道啊……”   刘铁齿站了起来,摸了摸胸口,心有余悸地说道,“您几位走了之后不久,这村子里闹鬼了……还是一个女鬼。”   要说村子里闹鬼这事儿,就是万达等人离开后第三,还是第四天发生的。   因为丁家和郭家纷纷表示那个土地庙所在的位置是属于自己的,两不相让。   为了避免事情在他们没有掌握证据之前扩大化,邱子晋在临行时候下了命令,让歙县的县衙派两个人过来,守住这里,不准村民们来此无事生非。   一方面,是阻止郭家再去动人家丁老太太的牌坊,免得再闹起来。   另一个方面,是他为了防止丁家的人,或许会趁这段时间里过来做些手脚。   比如在土地庙外头挖个坑,放点他们家古代的信物之类的,并且以此为证,干扰他们后续对案情的判断。   歙县的县令当天就派出了两个差役,每日早晚轮流在庙里守候着。   横竖那里头有现成的床褥和取暖的火炉,土地庙也能遮风挡雨,不算太艰苦。   于是就有那么一老一少两个小吏,一个白天蹲着,一个夜里守着。   这不是个什么好差事,又没有什么油水。自然也不会派得力的人来。   这一老一少是最末等的差役,都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角色。   老的喜欢咪一点小酒,小的整日里都昏昏沉沉。   一开始两天还好,到了第三天夜里。那老衙役坐在火炉旁,拿着几乎快要被他喝光了的小酒壶,朦朦胧胧地,看到庙门口站了一个人。   那天是个多云天,没有星星,月亮也被遮在云朵后面,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个影子。   整个土地庙里就只有坐着热水的火炉那么点光源,把孤零零的神像的影子在墙壁上拉的老长。   这老衙役先是以为真有不听话的村民来闹事了,当即趁着醉意叫嚷起来,呵斥“他”快点离开,不然就要按照巡按大人的命令抓人了。   见那“人”还站在门口不肯离去,老头就作势要拔刀——其实这老衙役的刀,十多年就没出过鞘,估计都锈在里头了。   见老衙役要动粗,那“人”倒是吓了一跳,转身就跑。   老衙役跟着边追边骂到门边,嘴里还说着不干不净的下流话。   谁知道刚走到庙门口,正好来了一阵风,把云朵给吹开了。   月亮亮堂堂地照了下来,让满眼醉意的老衙役终于看了个明白。   他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远远跑开的“人”——哪里是个人,分明是个瘦成一把柴的精细鬼!   这鬼根本不是走在地上,而是“飘”在地上的。   等他放下揉眼睛的手,再想看个明白,就看到那“鬼影”转到了丁老太太的牌坊下面,化成一缕青烟,消失不见了。   “什么玩意儿?不见了?”   万达和邱子晋面面相觑。   “骗人的吧。我看就是这个老头子,上值的时候偷偷喝酒,不好好值夜,被这两家人给捉弄了。”   万达心想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锦衣卫值夜班的还有偷溜出去喝酒的呢。   有几个人被他和杨休羡抓到过不止一回,为了躲过惩罚,也是什么理由都能往外头蹦。   更何况他早就猜到这两家会趁机闹事,绝对不会乖乖等着邱子晋回来,束手就擒。   这回南京之行,从后湖那边得到的资料来看,这两家没一个好东西。   一个半斤,一个八两。   一个王八,一个绿豆。   谁也别说谁下作些。   “是真的,那老头吓得第二天不敢一个人值夜。就拉着小衙役一块在土地庙里等着。等那个鬼来……”   刘铁齿急的团团转。   “那鬼到底来了么?”   杨休羡好笑地问道。   “第二天没来,一直到了第三天……来了,还是个女鬼呢。”   刘铁齿一脸苦相,“这两个人吓得半死。突然想起来我在村子里借住,于是半个三更冲到丁老爷的家里,把我拉过去,让我开坛做法……抓鬼。”   “噗……”   万达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心想也没错,见鬼了不就得请道士么?   “抓鬼什么的,小道虽然不像算命那样是得心应手吧。不过也算是我们正一派的本家行当,身上也带着家伙什。”   那天夜里,丁老爷子家里的人都被惊动起来了。听说土地庙闹鬼,好几个胆子大的就要跟着去看。   那两个衙役虽然怕的都要尿了,不过还是记得自己的职责,不允许丁家人借故接近土地庙,就带着刘铁齿,一路走到丁老太的牌坊前。   这回他们两个都看的清清楚楚,那个女鬼最后就是消失在牌坊下头的。这牌坊就是女鬼的栖身之所。   他们让刘铁齿就在这牌坊下头做法,把那女鬼给降伏了。   这就让刘铁齿很为难了。   说到底,有没有女鬼的存在还是未知数。   但是这旌表烈女的贞洁牌坊,可是朝廷颁发的。   旁的不说,上面可是刻着大大的“御制”两个字呢——这可是朝廷的脸面。   还有就是,这牌坊就代表着丁老太太的贞洁,这是一个女人用她的一生辛苦换来的名节。   现在他们说这牌坊下面住着鬼,这不是侮辱丁家先人还能是什么?   刘铁齿在江湖上游走了那么多年,最会揣摩别人心思。   他知道,他要是今晚敢动这牌坊分毫,明天丁家人就能拆了他的骨头,给老太太的牌坊重新奠基。   基于自保的心理,刘铁齿毅然决然地拒绝了这二人的请求。不论他俩如何威逼利诱,他都无动于衷。   第二天天亮了之后,刘铁齿从土地庙跑出来,将土地庙那边的事情告知了歙县县令。   这种小地方,是根本藏不住秘密的。县衙内外,都是大家族的子弟和耳报神们。   刘铁齿刚从衙门出来,就看到了丁家和郭家的人在衙门口打了起来。   原来丁家听闻了这事儿,第一个反应就是郭家的人在装神弄鬼。   他们这是故意的,之前要强拆丁老太的牌坊不成,这次就弄了一个“女鬼”出来吓人。   这道士还算有点眼力见,没去贞洁牌坊下头设坛打蘸。   不然下一步该是什么?   当然是撅了这牌坊,看看下面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女鬼的坟墓啊!之前他们不都拆了一半了么。   郭家那群没天良的,打着什么如意算盘,丁家人难道猜不出么?   至于郭家这里,他们气的更厉害了。   这么“女鬼”,“男鬼”,怎么前十多年都不出来,巡按大人一走就出来了呢?   他们郭家出资造的这个土地庙,本来就是镇压邪祟,为民祈福的。   自打二十三年前建成之后,甭管外头是大旱还是大雨,是天灾还是人祸,他们歙县靠北边这块,从来都是风调雨顺,平平安安的。   这丁家得到了土地庙的庇佑,不感谢他们就算了。居然跑出来装鬼吓人?   什么鬼?!哪里有什么鬼?   这分明就是丁家人故意闹事,意思是这个土地庙连个女鬼都压不住,还不如拆了的意思吧!   于是这两家人,也不管之前邱子晋和县令下的禁令了,当晚就跑到了土地庙那边去。   丁家的人说要抓住郭家派来的女鬼。   郭家的人说要拿住丁家遣来的邪魔。   罗县令没有办法,只好把整个县衙的衙役们都派了过去,将要闹事的两家年轻人一并锁了回去。   原来那两个糊涂虫衙役也不敢用了,派了两个精壮的小伙子去。   这是听从了刘铁齿的意见,他说小伙子阳气重,不怕阴邪。   这罗县令在歙县当官当久了,也被感染到了当地人的几分神神叨叨,当即就派了两个最壮的汉子,替换那两个没用的家伙,去庙里镇守。   然后那两个精壮的汉子没几天就屁滚尿流地逃回来了,口口声声见了鬼了。这衙门的差使宁可不要了,都不能呆在庙里值夜。   眼看官府的人都如此不靠谱,这两家村民的怒火被彻底点燃了。   要是邱子晋他们今天再晚来一步,这两家人家就要在村口火并起来了。   万达转头,看着这三四十个哪怕被戴上了枷锁,都还怒气冲冲的年轻人。还有一边站着的,满脸委屈的糊涂县令,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句话怎么说的——封建迷信害死人啊。   “大人,怎么样?”   万达撞了撞邱子晋单薄的小肩膀。   “今天晚上,咱们也别睡了。大家捉鬼去呀。” 第61章 集体失踪   听说巡按大人要“捉鬼”,把县衙连带隔壁州府衙门都给惊动了。二、三十个衙役班头们倾巢而出,纷纷表示愿为马前卒,供大人驱使   他们倒不是真的胆子大,不怕女鬼,主要是之前就听说过,这个京里来的万镇抚的“威名”。   此人乃是个神嫌鬼恨的“凶人”,手里捏过的人命据说是以“百”来计算的。   这俗话说的好——“恶鬼怕恶人”。   莫说一个娇滴滴的女鬼,估计半个阎罗殿的人来了,这万大人都不放在眼里。   跟着他,安全的很呐。   “不用,不用那么多人去。”   万达看着一群摩拳擦掌的老少爷们,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摇了摇脑袋。   “就我们几个人,抓个女鬼足够了。”   “大人乃是皇亲国戚,金尊玉贵之体。还是多带上几个人,以防万一吧。”   罗县令心想这查案子事小,要保住国舅爷的平安才是大事。   横不过一个牌坊,一个土地庙,就算全拆了,也抵不过贵妃娘娘亲弟弟的一个小指头来的重要啊。   “非也,非也。”   不等万达多做解释,刘铁齿就捏着胡子上前摇头晃脑了。   “大人们都是天上星宿下凡,根本不怕鬼神。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去了,除了添乱,没有半点用处。有我刘铁齿在一边保驾护航即可。而且这些都是男子,阳气太重,万一那‘女鬼’怕得不敢出来,岂不是白跑一趟。”   众人听到刘铁齿这一番言论,纷纷点头称是,也就打消了一起上山的心思,只在山下待命。   当夜,万达没有多带人手。只是他,杨休羡,邱子晋和高会,外加一个臭道士。   一行五人,在用了晚饭之后,趁着天色暗下来之前上山,坐在庙里头,等待“女鬼”的出现。   上回来到这里,还是将近一个月前的事情了。那天还是白天,前后都有人开道,一路上煊赫的很,并不觉得什么。   如今他们五个人,围着一个圈,坐在土地庙的小火炉旁。   看着有气无力的火炉上跳跃着的小火苗,照的土地公原本因为常年烟熏火燎而面目模糊的神像更加扭曲,让万达觉得有点早年“香港鬼片”的味道了。   可惜这里没有英勇的天师“英叔”,只有一个不靠谱的刘铁齿。   为了怕惊扰那个“女鬼”,几人都不说话,只是无言地相对而坐,时不时地朝着庙门外打量一眼半眼。   不知不觉,来到了下半夜。   虽说已经交了六月了,但是这山上到了夜里,果然还是更深露重。   万达搓着手,觉得这一个火炉根本压不住山上逼人的寒意。   他转头看了眼小榻上囫囵卷着的被子,回头伸手去勾。   “这被子多脏,上回还不知道谁睡过呢。有跳蚤怎么办?”   杨休羡见状,急忙解下披风,挂在他身上,还为他系好了绳结。   万达嘿嘿笑了下,将披风拢在身上,又凑近火炉继续烤火。   邱子晋看着两人互动,没来由地眼皮一跳。   虽然之前就知道两位大人的感情好,这么一看,似乎比亲兄弟还亲些……他乜着眼睛看了一旁的高会,后者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见惯不怪的样子。   而那个刘铁齿,早就撑不住了,打起了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小鸡啄米似得,估计啥都没看到。   邱子晋捏着手掌,暗中反省了一下,心想果然是锦衣卫们“兄弟情深”,是我考虑太多了吧。   邱子晋可没人递披风,再加上他还没彻底痊愈呢,身子还弱着。   扛了一会儿实在扛不住了,他起身就往床榻那边走去。   邱子晋的手刚伸到被子上,往下拉扯,就看到高会和杨休羡两人如同两道闪电似得冲了出去。   而半梦半醒的刘铁齿则被吓了一跳,差点没跌倒地上去。   难道是那“女鬼”出现了?   邱子晋放下被子,跟着万达的脚步一同往外走。突然听到什么东西坠地的声音,他低下头,眯起眼睛往地上看去……   黄纸?   几张只有在祭祀亡者时,才会出现的黄表纸,飘落到了他的脚边。   杨休羡和高会的轻功虽然不如梅千张那样来去如风,不过也算是个中高手了。   刚才一个灰色的影子从庙门前一闪而过,两个人几乎同时扑了上去。   这两人都是合作多年了,默契十足。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将那灰影夹在中间。   谁知这灰影甚是灵巧,眼看要被两人追上,身形一扭,居然就往一旁的山林间跑去。   山上前几日刚下过雨,道路甚是泥泞,树木又高,那灰影却像是全然不受影响似得,飞鸟投林一样扑了进去。   杨休羡怕这是调虎离山之际,两人不敢硬追。他捡起地上一块尖锐的石子儿,两指发力,往那灰影身后打去。   借着月光,他见那灰影身子稍稍一顿,不过很快就淹没在了山林间,彻底消失掉了。   “打中了?”   高会停下脚步,深深地喘了两口气。   “打中了左臂,但是伤的不是很深。”   杨休羡拍了拍手掌,眯着眼睛看着依然在摇摆不定的树枝。   “是个男人。”   高会肯定地说道。   那是一个精瘦精瘦的男人,身材矮小,穿着青灰色的土布衣服。虽然没看清具体的五官长相,但是绝对不会是女人。   也不知道那些衙役们,怎么就把他看成一个“女鬼”了。   两人带着疑问回到土地庙,却见门户大开,并没有人在外头迎接。   杨休羡顿时心跳如擂鼓,跨着大步走了进去。   只见里面空空荡荡,那炉子上微弱的火苗几近熄灭,只剩下点点红星挣扎着发出最后一点光热。   除了供在高高的佛龛里,笑的一脸暧昧的土地公神像,整个庙里,是一个人影也无……   万达,邱子晋,还有刘铁齿,都不在了。   夜风冷冷地吹过,杨休羡看着被吹到他脚边,打着圈儿的一张黄表纸。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芹姑姑?这名字好熟悉……”   昭德宫内,万贞儿打发了奶妈和宫女们,去院子里带着汪直和小皇子晒太阳,抬头跟站在一旁的覃昌说话。   “钱太后身边的那个杨姑姑在慎刑司里说了。她在小厨房那边刚做好藕粉不久,就有一位芹姑姑来串门子。因为是旧相识,杨姑姑就同芹姑姑说了两句。前后总共只有两句话的功夫,芹姑姑见她有事儿要做,就主动跑开了。”   慎刑司就是皇宫里的“诏狱”,宫女太监们犯了错,但凡被送进去了,几没有一个能囫囵出来的。   想必那位杨姑姑在里头吃了不少苦头,终于想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只是说话,没有干别的么?”   万贞儿拧着绣眉,越听这个名字越而熟……   芹姑姑……似乎真的在哪里听过。   “芹姑姑说天热,想要讨口水喝。正好看到兑藕粉的时候剩下半壶热水,水壶就放在藕粉碗边,说就这个吧。杨姑姑说这是滚水喝不得,就转身去拿一边的冷水壶……”   覃昌低下头。   如果真的有心下毒,就那么一转身的功夫也够了。佛手莲的滴露无色无味,融在藕粉里根本谁都看不出,闻不出。   “那芹姑姑现在何处?人抓住了没有?”   “人已经拿住了,也打进了慎刑司。不过她什么都不承认,只说以前和杨姑姑一块服侍过孙太后,所以两边时常走动,并不承认自己投毒。她也没有主子了,犯不着去做些什么下流的事情,引火烧身。”   覃昌有些为难地皱起眉头。   若是这芹姑姑是哪个宫里伺候的就算了,好歹能扯出点瓜葛藤蔓来。但是这芹姑姑是被打发到内安乐堂去服侍老宫女的。   那些老宫女都是风烛残年的人了,又不能放出宫,全都在皇城里养老等死。   平时闲来无事,最多“白头宫女说玄宗”,谈谈过去几位陛下、娘娘的往事,与现在的主子们并无牵连。   说句难听的话,没了主子的奴才,比没有了主人的狗,好不到哪里去。   “和杨姑姑一块伺候过孙太后……难道是‘她’?”   万贞儿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幼年她在孙太后身边服侍的时候,太后身边有个跟她大小差不多的宫女,姓“钱”。   和聪明伶俐,又会来事儿的万贞儿不同,这个姓钱的小宫女长得粗粗笨笨的,不怎么讨孙太后的欢心。   等她略长大了些,当时孙太后宫内的大宫女只将她放在外头做些粗使的活计,并不到跟前伺候。   后来孙太后的婆婆,张太皇太后在为先皇选妃的时候,看中了旧臣之女钱氏。   她的曾祖父钱整是靖难之役中跟随永乐爷的老臣,祖父和父亲都跟着历代皇帝征战沙场,战功赫赫。   最难得钱氏本人温婉大方,柔和恭顺,堪为先帝良配。   于是太皇太后就以英国公为正使,以“三杨”中的杨士奇为副使,将钱氏迎入紫禁城,成为张太皇太后的孙儿,当年只有十五岁的英宗皇帝的少年皇后。   因为皇后姓“钱”的关系,为了避讳,孙太后就将那个小宫女名字中的“钱”改为“芹”,以免冲撞了皇后。   “钱姑娘”就成为了“芹姑娘”……   再后来,周贵妃得宠,身边缺人。孙太后那边本来也不怎么喜欢这个芹姑娘,就将她打发去了周氏身边伺候。   一直到陛下过世,“芹姑娘”成为了“芹姑姑”,因为年纪大了,也不得周氏的喜欢,被送到内安乐堂去伺候老宫女们去了。   “这么一想,果然是前朝旧人了……算算,也是跟本宫同一辈分了啊……”   想到这里,万贞儿一阵唏嘘。   “本宫从未得罪过这个‘芹姑姑’,她为何要害我?”   内安乐堂,可以说是整个紫禁城里最与世无争的地方。   那里只是一群可怜人,在一块相互取暖,聊度残生的所在。   万贞儿想着,若不是因为陛下与她情深似海,将她封为贵妃,还与她诞育下了孩儿。   就凭她的出身和如今的年纪,怕也不过只是其中的一员罢了。   每日里数着日子等死,唯一的乐趣,就是看看那些新入宫的小宫女们,哪天穿起了新裁的宫装吧……   “这芹姑姑,在安乐堂里,伺候的是一位桂嬷嬷。”   覃昌低头,笑了笑。   “根据御马监刘太监所述,宣德年间的时候,还在司礼监做长随的牛公公,有个和他对食的年轻宫女,叫做‘桂香’。那个桂香嬷嬷老了之后,就在内安乐堂养老。因为是宫中的老人了,最是懂规矩的,有时候也负责在隆禧殿调教宫内的新人。”   提到“规矩”二字,覃昌又忍不住笑了,“所以,在之前给还是太子的陛下选太子妃的时候,这位桂嬷嬷负责在隆禧殿中,教导三位未来妃子的礼仪。”   再后来的故事,大家都清楚不过了。   吴氏脱颖而出成为了皇后,王氏和栢氏封为妃子。但是吴氏执掌凤印刚满一年,就因为杖责万妃,被褫夺宝印,废掉了皇后之位,囚禁在太液池那边的冷宫迎翠殿之中。   那位桂嬷嬷,因为调教无方,也连带吃了挂落。但是她实在是太老了,无法责罚,只是把她最后的差使也给褫夺了而已。以后等于是彻底远离了皇宫权力的斗争了。   吴废后所在迎翠殿和内安乐堂,可不就是一墙之隔么……   芹姑姑,桂嬷嬷,周太后,隆禧殿……绕了那么长一个圈子,通过一个如今身在南京的“牛公公”,他们终于把这一连串的后宫势力给串联了起来了。   “原来真的是周太后搞的鬼……她竟然连自己的亲身孙儿,都下得去手么。”   万贞儿抬头,望着宁清宫的方向,满眼怨气。   周贵妃,周太后。   您要是恨我,只朝我发泄怒火即可,为何要对皇儿下手?   您也是女人,也是母亲,也是祖母,虎毒尚不食子,何况堂堂太后?   “宣德二年……那不是将近四十年前的事情了么?难怪朕一点都不知道……”   文华殿内,朱见深一脸深沉,听着怀恩上报的调查结果。   根据牛公公的说法,当年桂香姑娘是偷偷私下与他结为对食的。知道这件事的老人儿如今多不在了。   也就是牛玉,晚年还时常会派小太监去探望探望她,送些衣服,首饰之类的玩意儿。   两年前,牛玉被贬到南京守墓,这最后一点的念想也就断了。这对老鸳鸯天各一方,各自过着晚年生活。   宫内除了周太后,几乎没人还记得内安乐堂里那位老嬷嬷了。   而内安乐堂,则连着迎翠殿。迎翠殿旁,就是太液池。   之前他们只在东西两宫内彻查一切药物,香料和花草,却忘记了太液池旁那一块地方,长着不少水生植物。   佛手莲,狼毒花什么的,简直就是俯仰可得。   “难怪了,母后那么好的身体,平日里比朕都来的康健,怎么会突然头风发作,还把整个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招去了清宁宫……呵呵,真是‘好巧’。”   嘴上说着轻松的话语,如果眼神可以凝结成冰的话,朱见深此刻那双淡琥珀色的眼珠,怕是早就凝成了两汪冰湖。   幸亏这次汪直机智,让皇长子躲过一劫。不然皇长子,钱太后,再加上万侍长,这一个举动就能同时害死三个人……当真是恶毒至极!   “迎翠殿是太冷清了,吴氏住在那里,怕是寂寞的很……也好,那也别住在宫殿里了,就住进旁边的夹道中去吧。”   虽然没有证据证明此事和吴氏有什么直接牵连,但是朱见深并不打算因此就饶过她。   “母后那边……”   这才是让朱见深最最棘手的事情。   朱见深万没想到,母后对万侍长的恨意,居然已经蔓延到了下一代。   都说天家无情,手足相残是常事。   却没想到身为祖母,也会想要害自己的亲生孙儿。   这谋害皇长子,放到哪朝哪代,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但是皇帝是天下人的表率,一个“孝”字压在头上,即便知道这事情是周太后谋划,甚至派人实施的,朱见深就偏偏无可奈何起来。   非但无可奈何,之后还要每日晨昏定省,笑脸相迎,说吉祥话,乃至彩衣娱亲。就如同郑庄公与母亲姜氏,哪怕九泉之下,也要“其乐融融”。   “崇王他,今年多大了?”   朱见深突然问道。   怀恩一愣。   崇王,朱见泽,乃是朱见深同父同母的弟弟。   于景泰六年,生于当时软禁英宗的南宫。   自小跟着周太后长大,感情深厚无比,至今还住在宫内的撷芳殿里。十多岁的孩子,每天都承欢在周太后的膝下,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撷芳殿,就在朱见深日常办公的文华殿与武英殿的中间……   比起自己这个从小在婆婆孙太后膝下长大,几乎没有见过几次面的儿子。崇王殿下,才是周太后真正的心肝肉,眼珠子,宝贝果儿。   怀恩眼珠一转,立即明白了小皇帝的意思。   他不能为难母后,还不能为难兄弟不成?   “回陛下,算起来,崇王陛下今年已经十二岁了。”   祖宗规矩,皇子十四岁就藩。   除了太子可以留在宫中,作为未来的储君培养,所有的皇子到了年纪,就要前往封地,无事不得入京。   永乐帝,也就是当年的燕王朱棣,原本就藩在北京。经过靖难之役,直逼当时的都城南京,夺取了皇位。   从那之后,朱家对藩王们愈加严防死守。皇子就藩,往往就意味着与京城内的一切永别了。   “十二岁,也不小了。该准备准备了,年底就出发吧。”   朱见深睁着眼睛说瞎话。   虽说皇子到了年纪就应该就藩,但是历代得宠的皇子,尤其是幺儿们,年纪一把了,还混在父皇母后膝下。长到二十多岁,儿子女儿都生了一堆,实在拖不下去了,才去封地的也不在少数。   “现在就替朕拟旨,明儿内阁阁老们看过了,就去清宁宫给母后‘报喜’吧。就藩之后,就可以着人给崇王选妃了,到时候在外头开枝散叶,母后一定会开心的。”   朱见深微微地眯起眼睛,望着文华殿外一片片的金色琉璃瓦,似乎看到了正在撷芳殿内读书玩耍的弟弟……   他对母后实在是太失望了。   环境使然,朱见深从小就多疑的内心,甚至已经开始怀疑……   若是有一天,他像父皇一样,遇到了什么七灾八难,周太后是不是会毫不犹豫地跳过他和万侍长的皇长子,立他的弟弟崇王为帝?   到那个时候,万侍长还能活么?   万侍长不在了,岂不意味着小郎舅一家整个都翻覆了么?   如果说,当年的孙太后,是为了大明,为了京师的稳固,拒绝也先的勒索,而推立景泰帝的话。   那么周太后,届时则完全可能就是出于一己之私了。   “等崇王就藩之后……派人盯着。若朕的任何一个皇子,或者万家的人有碍……”   下面的话,朱见深没有说。   他的意思,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朕的母亲,万侍长若是承受了任何的痛苦,朕就会数倍“报答”在那个同父同母的弟弟身上。   巡按大人和万镇抚失踪了!   当罗县令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跟扔进热水锅里的面条一样软了下来,直接趴在了地上。   知府大人虽然比他好些,不过也就是跪着和趴着的区别而已。   “贵妃娘娘……万大人,巡按大人……呜呜呜,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罗县令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心里对丁、郭两家的恨意已经如同燎原之火一样,熊熊不可遏制了。   要不是这两家非要闹事,巡抚大人打这里经过,吃几顿饭,听两场戏,也就过去了,何至于那么大的人,居然说没就没了呢……   “整个村子都搜过了么?附近的山涧,小溪呢?”   杨休羡和高会昨天几乎将土地庙那边的山头翻了个底朝天,却根本一无所得。   今天一早,他们下山,本来心中还有些侥幸,可能万达他们已经回县城了,却没想到县衙也好,原来投宿的驿站也好,根本没有人回来。   罗县令和隔壁的知府大人匆忙赶到,听说了小万大人和巡按失踪,急忙派出了所有人马,外加锦衣卫的力士们,在整个歙县内搜寻。   现在已经接近晌午,渐渐地有人进来回报,却没听见一个好消息。   随着时间的流逝,罗县令几乎能够感觉到身边站着的这位锦衣卫的千户大人,身上一点点燃烧起来的杀意。   罗县令“呜哇”一声就哭出来了。   他可不想成为锦衣卫的刀下魂啊……   “把所有丁家庄,还有郭家庄里,十二岁以上的男丁全部召唤到府衙来。”   杨休羡抱着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本官要一个个查证。”   星海他们失踪,应该还是和那个所谓的“女鬼”有关。虽然他们昨天在山上遇到的是个男人,指不定他知道那个“女鬼”的秘密。   把那个男人找出来,应该就能知道星海他们的下落。   罗县令听了,屁滚尿流地派出衙役们去拿人去了。   只要能够找到两位大人,别说丁家庄和郭家庄的所有男丁了。哪怕把整个歙县里所有的男人,外加公鸡、公鸭、公猪拉过来都行啊。   半个时辰后,大约一百多名男子在衙役们的呵斥下,慢慢走近了县衙。   为首的两个就是丁老爷和郭员外,听说有衙役来拿人,两个老头都吃了一惊,以为族里子弟犯事了。   没想到是因为两位大人失踪,要带所有男丁去衙门问话。这一来,把这两个老头吓得更厉害了。   若是只一个族中子弟犯事,大不了抽地封门,赶出宗族就算了。这两位京官要是在他们的村子里出了事儿。旁人不提,就单说那个万贵妃的弟弟……   这块地我不要了!   两位老爷不约而同地想到。   县衙正厅太小,容不了那么多人,这些人无奈只能顶着火辣辣的日头,站在衙署外的院子里。   看着站在两旁,如狼似虎的县衙差役,和大人们从京里带来的锦衣卫官爷们,各个手持钢刀,怒目而视,把这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里人彻底吓蒙了。   杨休羡走到台阶上,转头问了问罗县令,“所有的男丁都到了么?”   “是,除了昨日因为火并打架,现在押在县牢里的那二十几个后生,剩余的丁、郭两家的男丁,最小的十二岁,最大的八十八,都在这儿了。”   罗县令指着角落里那个被人抬着担架过来的老头说道。   “所有人,听我命令……”   杨休羡眯起眼睛,对着底下大声喊道,“脱衣服!”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的崇王,是在成化十年就藩的。那时候这位小皇子已经二十岁了……可见周太后是多么宠溺。   弘治八年的时候,周太后觉得自己不行了,想要死之前见一见心爱的小儿子,虽然当时的皇帝朱佑樘同志同意了,不过又被当时的礼部尚书给阻止了。所以一直到死,周太后都没有达成心愿。   这位老太太啊,这辈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把钱太后逼的无路可走,郁郁寡欢这件事可能是她此生最吃瘪的一回了。   那我们就让这件事情给提前发生吧   文中郑庄公的故事,出自《左传》中的郑伯克段于鄢。也是成语”其乐融融“的来源。 第62章 升堂审案   顶着毒辣辣大日头,当万达一行人闲庭信步地走到县衙门口的时候,就看到一百多个白花花的膀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胖的瘦的,老的嫩的,高的矮的,不但上半身光着,居然连鞋子都脱在一旁,一个个打着赤脚,摸鱼汉似得站在地上。   这衙门院子是石板铺地,被毒日晒了一个上午,那烫得可以直接在上面搞铁板烧了。   万达就看着百来号男人,赤着脚丫子,一左一右地跳着,活像一百只白鸭子在跳广场舞。   “这算啥?《创造营·大明》?还是什么新发明的刑罚?”   万达嘻嘻哈哈地笑着,拉着邱子晋往衙门里走去。   因为场面过于难堪,读书人邱子晋见不得这些不成体统的画面,干脆拉起袖子,将这脏眼睛的一幕彻底隔绝,跟着万达走进堂内。   进了正厅,就看到一个精瘦的男人背对着他们,跪在地上。   高会正站在他的左侧,拉高他的胳膊看着什么。   堂上坐着的是一脸凝肃的杨休羡,知府和县令两人分列左右,居然是连坐都不敢坐着了。   “搞什么啊?体检呢?”   万达轻浮地吹了记口哨。   这个家伙身材不错,比外头那些“白斩鸡”和“老菜皮”有看头多了。   “大人!”   “两位大人回来了!谢天谢地,感谢神佛保佑啊。”   看到这三个人进来,罗知县和知府两人就像是看到观音娘娘和太上老君同时现身似得,顿时激动得手舞足蹈。   “星海!”   杨休羡先是一愣,然后“蹭”地一下从案几后头一跃而出,纵身来到万达面前。   他一把拉住万达的胳膊,紧张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   “你没事吧?”   要不是这里左右都是外人,杨休羡不得不维持基本的上下属礼仪。他简直就想将万达重重地搂进怀里了。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儿。”   万达主动转了一圈,表示自己完好无损。   “是啊,有我刘铁齿在,什么男鬼,女鬼,大头鬼,淹死鬼,都不在话下,能出什么事儿?”   刘铁齿这时候倒是上前来邀功了。   邱子晋站在一旁,看着杨休羡慌张的神色,揣摩道:他刚才是叫了大人的字了?这两人果然是兄弟情深,让人羡慕。   “大人啊,你们去了哪里啊?一夜未归,害的下官好生担惊受怕啊。”   罗县令走下堂,拉着万达的衣袖,哭唧唧地说道。   镇抚大人再不回来,这几个锦衣卫估计就不是让丁、郭两家的人脱衣服那么简单了,是要直接剥了他和知府老爷的皮了吧。   “我去‘捉鬼’了啊。”   万达好笑地抽回袖子,指着外头那群人,“你们又在做什么呢?”   “我们也在‘捉鬼’。”   见到万达和邱子晋平安回归,杨休羡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另外,那块地的事情,我们也已经解决了。”   万达和邱子晋吃惊地看着彼此,一下子没听明白杨休羡到底是什么意思。   “大人请往后边去看。”   杨休羡指着后堂的方向说道。   邱子晋好奇地看了看万达,后者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表示这回真的不关我事,出了什么事儿也是杨千户的主意。   一行人走进了后台,就看到眼前荒唐的一幕。   万达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是捂着肚子,想笑又不敢笑的太放肆,干脆转身跑到外头去,一直跑到了衙门外头的大街上,这才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跟他一块跑出来狂笑的还有刘铁齿,两个人扶着衙门外的木栏杆,笑的几乎要滚到地上去了,把周围路过的民众都唬了一跳。   大家伙看了看这两人,有几个颇有眼力见的马上认出了他们:这不是京里来的锦衣卫大人,和半仙刘铁齿么?   怎么笑成这样从衙门里跑出来了?   大家伙大着胆子,偷偷往衙门里头瞄一眼   不看不得了,只看见一片光膀子的爷们在院子里赤脚狂跳。而且表情个个都是痛苦不堪,如癫似狂,似有神魔附体,如同群魔乱舞。   “不好,不好!这分明是中邪了啊!”   一个站在衙门口的老者突然说道。   “昨天就听说锦衣卫大人亲自带人山上捉女鬼,今天怕是已经捉到了,这会子正在衙门里做法压胜呢!”   众人恍然大悟。   “不好,不好,这衙门里有文曲星压阵,有道士祛邪,应该是不怕的。就怕那女鬼一时杀不死,万一留着一星半点的鬼气,从衙门里跑出来,怕是要找男人吸阳气呐!”   “快逃啊!”   也不知道是谁,在人群中大声嚎了一声。   众人一听,登时吓得四散开来,本来熙熙攘攘的街道顿时少了一半人。   什么?你问我怎么办?   你是不是傻啊?看到衙门院子里的那些人了么?   当然是回家脱衣服,晒太阳啊!   现在是将近正午时分,阳气正旺,快点回去脱衣脱鞋。将双脚踩在地上,接引天地之灵气,扶正祛邪。   等一回儿子时一到,阴盛阳衰,再跳就来不及了!   这些神神叨叨的本地人,有样学样,立即展开了“自救行动”。   等万达两人笑够了走回衙门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因为他俩的无心之举,整个歙县的男人们都匆忙回家,如今在院子里光膀子蹦迪呢。   衙门后堂内,见多识广,读过万卷书也行过万里路的监察御史邱子晋大人也愣住了。   这是什么情况?   这两位虽然是白丁,但好歹也分别是一族之长,德高望重的乡绅乡贤,如何就做出如此……如此不堪入目的举动呢?   这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促狭法子,只放了一个蒲团在地上。教两个上半身精光的老头膝盖对膝盖,脑袋对脑袋,鼻子贴着鼻子,面对面地跪着。   这两人加起来都要一百一十多岁了,先不说这光膀子的样子有多滑稽可笑。   就看两对巍巍颤颤的老胳膊,一同扶着一个铜制大香炉,顶在各自半爿前脑门上。   那香炉上还插了三根高香,每一根都有拇指粗细,如今已经燃了三分之二了,还剩点“发财根”正飘着袅袅青烟。   两人应该是举了有一阵了,胳膊早就酸疼不堪,导致整个香炉都在不断地抖动着。   滚烫的香烟烟灰时不时落在两人的脑门上,还有光溜溜的肩膀,脊梁上。烫的两人“丝丝”哈气,却又不敢扔下香炉跑开,只能一边用怨恨的表情看着对方,一边努力坚持着。   因为这香炉上方供着的,不是普通的神仙佛道肖像,而是临摹当今圣上的《一团和气图》,代表了皇家的天威。   这《一团和气图》是皇帝朱见深去年六月所做的一副工笔人物画。   乍一看画上所描绘的是一位乐乐呵呵,大肚能容天下事的笑弥勒。   再定睛一看,这哪里是一个人,分明是三个。   左边是一个仙风道骨,身穿道袍的老者;右边是一个端庄雅正,头戴方巾的读书人;中间的老和尚将两条手臂搭在两人的肩膀上,象征这“儒释道一家”,三教合一的思想理念。   朱见深不但画了图,还为这图写了一篇《图赞》,要求全体官员,在参看此画后,要“和以召和,明良辅其类。以此同事事必成,以此建功功备。”   皇帝命人将它裱好之后,轮流悬挂在内阁、六部等重要衙门,让官员们轮流观看,以体察他希望臣子们一心为公,摒弃门户之见的心愿。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后来这图渐渐流传到了民间,许多衙门的后堂里也会悬挂此画的临摹版本。   官员们闲时与同僚们一同观摩此画,以表示自己即使远在地方,也深感陛下苦心。臣等必然时时观摩,以恤圣恩,万事以和为贵,俯仰不愧。   之前邱子晋和万达他们进进出出衙门好几回,自然也是看到这副图的,却不曾想,这画还能起到这个作用……   邱子晋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站在身旁,此刻又恢复了往日淡然神情的杨休羡。   这两老头自然也看到了邱子晋他们进来了,本来凶狠的表情顿时变得期期艾艾起来,却又不敢放下头上的大香炉,只能一块用可怜兮兮的表情一同望向邱子晋。   看的邱子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杨千户,这该不会是……”   “正是在下的意思。”   杨休羡拱了拱手,当仁不让地回答,“这段时间的这一番风波,都是因为这两家人。为了查案,害的邱大人病倒,万大人失踪。简直就是岂有此理。”   “草民有罪,草民知罪。”   两人哭着嚎道。   早知道闹成这样,打死他们也不会为了一块土地惊动京官了。关键是惊动了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   “我让你们跪在这里,顶香礼拜陛下的圣作,体察陛下希望全国上下,一团和气的苦心。让你们之后约束各自子弟,不准以邻为壑,要和睦相处,你们可有怨气?”   “不敢,不敢。”   “大人说的对!我等在此跪了半个时辰,已经逐渐体会出圣意了。”   两老头大声答道。   邱子晋听了,眉头都要拧成麻花了。   “就在大人回来之前,这两家一同表示要放弃土地庙那块地方,将其无偿出让给官衙,作为县产。是也不是?”   “是!是!是!”   “能够为县里捐地,我等不胜欢欣啊。”   两人点不了头,只能大声回答,口水喷到对方脸上,又是一阵怒目而视。   “唔?”   邱子晋吃惊地看着两老头,万没想到这两家居然连地都不要了。   所以,这才是“锦衣卫”的真正手段对么?   之前因为有万大人在,杨千户他还不便施展。如今万大人不过失踪了一晚而已,这杨千户一逮到机会,马上就发作了……   邱子晋觉得喉咙有些干燥,脖子后面凉凉的。   等万达和刘铁齿笑够了走回衙门里,丁老爷和郭员外也终于得以“开释”,放下香炉,穿上衣服,跪在正厅下头,等待发落。   原本来院子里狂跳的那群人,包括躺在角落里的八十八岁老头,和原先县牢里关着的那些年轻后生们,都穿上了衣服鞋子,被赶了回去。   杨休羡放了话,在他们一行人离开歙县之前,丁、郭两家敢有任何异动,锦衣卫的刀子可不是摆设。到时候血流成河,身首异处,可就是他们自找的了。   打点好了一切后,邱子晋决定在县衙升堂,审结此案。   邱子晋头戴乌纱帽,身着红底织金通袖襕蟒袍,腰间扎着白玉革带,脚蹬皂色白底皮靴,通身的斯文气派。   而坐在他身侧的万达,也是头戴乌纱帽,身穿白底织金飞鱼服,腰间配着威风凛凛的绣春刀,一条织锦吉祥云纹鸾带系在腰间,端的是英武非凡。   虽然这堂上之人,以万达的官位最高,但是邱子晋才是主审的监察御史,所以万达只是坐在他的左侧。   两位少年郎都是花一样年纪,玉一般容貌,一左一右分坐堂上,身后是红日出海的海水江崖纹图案,头上是一块《明镜高悬》的牌匾,映着正午阳光,不怒自威,气势十足。   凭着见了,都想忍不住赞一声“好精神,好相貌!”,是足以扬我国威的大明之子,是代表国法威严的□□使者。   知府和知县,分别坐在两人身后,同样身着飞鱼服的杨休羡领着高会站在一侧,扶着腰间的配刀,挑着下巴,倨傲地看着下方所跪之人。   丁老爷和郭员外跪在堂下,经过刚才的那一番折腾,本来还算好的精神早就恹了七七八八。   如今又看到这满庭的官员,三班的衙役,和将衙署团团围起的锦衣卫官兵,那仅剩下的一点精神头和最后的倔强,也被消磨殆尽,只害怕地双膝跪地,颤抖不已。   “罗知县。”   邱子晋拿起惊堂木,放在手里垫了垫。   “下官在。”   “你也下去,陪他们一起吧。”   “啊?”   罗知县没想到会有这一出,当下愣住。   “怎么?要本官派人‘请’你下去么?”   万达斜着眼睛望了过来。   罗知县把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得,今天一早他可算是见识过这群锦衣卫的手段了,可不敢在他们面前放肆。   自己乖乖走下去,他好歹是个官身,至少还能站着呐。   “砰!”   邱子晋抬起右手,重重地将惊堂木往桌子上一敲。   “升堂!”   少年巡抚,如同红日初升,其道大光,脆生生的那一声,就是拨开一切迷雾的号角。   同时,站在两旁的衙役们,一同将拄着的水火棍如同雨点一样砸在地上,发出低沉又悠扬的“威武”之声。   看这眼前这宛如电视剧里经典镜头的一幕,万达那叫一个兴奋,忍不住挺起了小胸脯,感觉胸前的金色飞鱼今天更灿烂了!   “既然你们两家,已经放弃了那一块所谓‘祖坟’,那么这个案子,我们放到最后再审。”   邱子晋指着罗德,横眉道,“我先来判你这个罗德罗知县的‘失察’之罪!”   罗知县怎么也想不到,这巡按大人的第一个板子,居然会打到自己身上,顿时大叫冤枉。   “你叫什么叫?你这个糊涂县官,只知道一味结交当地土豪,迎奉往来官员。县内的民生则是两眼一抹黑。你还敢叫冤枉?”   万达觉得机不可失,也决定跟着邱子晋“狐假虎威”一把,双指并拢,指着罗德骂道。   “左右,剥去他的官服,摘了他的乌纱帽,先打十记板子。”   邱子晋从签筒里取了红头令签,往地上一扔。   两班皂吏俱是一愣,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要责打顶头上司。一时之间,竟没有一人敢动手。   “高会。”   杨休羡冷着脸吩咐道。   高会得了令,走下堂去,一把掀了罗德的帽子,将他两个胳膊往后一拧,扒下带着七品鸂鶒补子的官服随手往旁边一扔,又一脚重重踏在其背上,差点把罗县令踩出一口血来。   本来站在外头的锦衣卫们,见到这些本地的衙役们顶不上用,干脆自己跑了进来。   拖凳子的拖凳子,拿刑具的拿刑具,不由分说地将罗德按上板凳,拉下裤子,结结实实打了十大板。   要知道这打板子也是有学问的。有虚打和实打的区别。   所谓虚打,就是雷声大雨点小,听着动静吓人,看起来也是皮开肉绽。其实里头筋骨完好无损,回去将养两天,第三天就保管活蹦乱跳的,跟没事儿人一样。   那么实打,那就是实打实吃着力,又伤骨头又伤皮。打断骨头毁了筋,把内里脏器都打烂了,就算当时不死,回去也活不过几天。   还有一种打法,是外头看来完好无损,丁点儿油皮都没有破。实则内里已经是稀巴烂,骨头和筋都断了。   但凡在衙门里混的,小到芝麻点大的县衙,大到锦衣卫诏狱,都深谙这一套的运作方法。   这些水火班头也是以此为生的,犯人的家人们愿意花钱孝敬,给点好处,他们手上松松,人命也就保下来了。   若是遇到敬酒不吃吃罚酒的犟货,或是家里穷的连孝敬老爷的钱都拿不出的,就不要怪他们下手无情了。   这些锦衣卫们是临时得的差使,自然也就谈不上事先拿好处。怎么打,打出什么样的效果,主要还是看上官的意思。   这锦衣卫和东厂里,都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暗语。   只看着杨休羡杨千户双脚站成外八字,就知道今天这十下是意思意思,于是噼里啪啦地打了一通,就将人拉下板凳来,仍叫他跪在原地。   虽然只是“随便打打”,但是对于罗德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也够要了他的半条命了。   罗德趴在地上,哎哎直叫,却不敢喊“冤枉”了。   “大,大人啊……这,罗县令好歹也是朝廷命官。这,不合规矩吧。”   坐在邱子晋身后的知府老爷见到罗县令如此,不由得感到一阵兔死狐悲,颤抖地问道。   杨休羡微微侧过脑袋,冷冷向看他,“大人可是同我们锦衣卫讲规矩?莫说在你这个小小县衙,就算是在宫里,也是由我等锦衣卫执行廷仗的。大人是有什么意见么?”   “不敢,不敢。”   知府大人终于知道自己只是个摆设了,乖乖闭上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不敢再多说一句。   邱子晋感激地朝万达和杨休羡点了点头。   这十板子“杀威棒”,就是杀鸡给猴看的。   他就是要给这丁家和郭家两家人瞧瞧,若是敢再有所隐瞒,或是胡说八道,县令的下场就是如此,更不要说他们两个普通老百姓了。   “我问你,在歙县境内,若有人口新增和死亡,是否要在衙门登记,记录在黄册上?”   “那是自然。”   罗知县半跪半趴在地上,不住点头。   从洪武十四开始,大明朝就开始实施“里甲制度”。以一百户普通人家和十户里长人家为“一里”,里长负责该“里”的日常管理,每年都要轮换。   但凡有其所属的“里”内有人出生和死亡,以及出嫁,迎娶,入赘等人口活动,都要登记在所属的黄册内。   然后集结到县衙中去。这样县衙才能知道其统治地方的人口,已经每家的劳力和田地状况,可以以此为依据摊派徭役和赋税。   “既然如此,你这歙县之下,出了一个‘男鬼’,一个‘女鬼’的事情,你怎么不知道呢?”   万达趴在桌子上,看着罗知县,笑着问道。   “这?这是什么意思?”   罗知县茫然地抬起头。   刚才邱巡按问的是黄册登记,这万镇抚怎么又扯到鬼神之说去了?   难道他一个堂堂县令,还要学道士捉鬼降妖不成?   “我都说你这县令好生的糊涂。不过糊涂的可不止你一个。这丁家和郭家欺瞒了好几任的歙县县令……两位,你们可承认啊?”   邱子晋看着下头跪着的丁老爷和郭员外,冷冷地说道。   “刘铁齿,把人带进来!”   看着两人明显心里有鬼的表情,邱子晋冷笑抬头着,对着院子外头叫道。   “来了!”   随声邱子晋的一声令下,刘铁齿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县衙大堂。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人。   本来趴在地上的丁老爷和郭老爷,在见到来人之后,竟是真的如同见了鬼一般,浑身战栗,双眼突出,指着那两人,只抽凉气。   “鬼……鬼啊……”   郭员外匍匐在地,用力地将脑袋嗑在青石板上。   “你……怎么会是你……不……”   丁老爷也好不到哪里去,居然双眼一翻,直接晕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和以召和,明良其类。以此同事事必成,以此建功功备。——《明宪宗·御制一团和气图赞》要说我们皇帝姐夫的文治武功真的很不错。   武德方面,早年平定西南叛乱,晚年又有成化犁庭。   文治方面,画了《一团和气图》、《岁朝佳兆图》,还有为了感谢万贞儿烧的成化鸡缸杯。   结果大家只记得他搞姐弟恋,真是气死… 第63章 冤亲债主 上   两桶也不知道放了多久,都散发出馊味的脏水对着两位老爷的脑袋,劈头盖脑地倒了下去,把两人从无语伦次中激醒过来。   “两位为何如此激动?难道你们认识这两个‘鬼’不成?”   万达冷笑着问道。   两位老爷心虚地低下头,不敢答话,更不敢朝那两“鬼”看去。   与这两人相反,杨休羡倒是看得兴致勃勃。   他先看往那个“男鬼”。   只见他大约二十来岁,五短身材,皮肤黝黑。   不但黑,而且看上去特别粗糙,皮肤仿佛砂纸一半。和他矮小的身材相对照的,是一双特别巨大的手脚,指关节粗厚,看起来犹如鹰爪一般。   他眼睛虽然不大,却很有精神,水银丸子似得,亮的吓人。   这个人的左胳膊上,绑着一块临时充作绷带的布条,不过并没有影响他行动,看来伤势不是很重。   头发乱蓬蓬的,穿的一身短打,足瞪一双布鞋。那鞋子也不知道穿了多久,磨得大拇指都翻出来了。鞋帮上一圈黑泥,应该是在很泥泞的山路,或者稻田里走过。   只看那“男鬼”受伤的胳膊和鞋底,杨休羡立即想到,这分明就是自己昨夜用石子打伤的那个人。   难怪今天一早在县里折腾了半天,都没寻到受伤且足底有泥的男人,原来他后来跑到星海那边去了。   杨休羡本以为能够逃过他和高会夹攻的,应该是个武林高手。如今看来,这个人并不会武功。   只是从小生活在山林之中,加上长得天赋异禀,大手大脚,善于攀援,所以进了林子后就顿时化作猿猴,不管是速度还是灵活度,都是常人难以企及的。   这男人进了衙门后,也不说话,只是警惕地看着众人。   不过当他看到了趴在地上的丁老爷和郭老爷之后,两只眼睛瞪得仿佛凸出来似得,两只胳膊“呼啦”一下张了开来,跳到两个老头面前,叫两位老爷吓得纷纷往后爬了两步。   “呵呵呵……”   那“男鬼”一脸狰狞,从喉咙的深处发出喝喝之声,像是在恐吓,又像是在警告。   “这人是谁?竟不会说话么?”   知府大人看得大为惊奇,暗道此人怎么进了衙门,不知道下跪就算了,还做出如此举动,居然真的不像个人,倒像是个“野人”了。   与之相对的,是站在“男鬼”身边的“女鬼”。   她全身上下,都包裹在一块披风之下,除了最下方露出了裙子一角,整个人都密不透风。只看得出她中等身高,不胖不瘦。至于其他的,暂时还是个谜。   那披风不是旁人的,正是昨天夜里杨休羡给万达系上的那一件。所以这“女鬼”刚一进入县衙大堂,杨休羡一眼就认了出来。   看来星海他们三个人,昨天夜里的“收获”不小啊……自己这边和高会忙活了半天,惊动了两个村子,最后一个“鬼”都没抓到。   他们倒好,失踪了一回,把两个重要证人都带回来了。   杨休羡暗诽道。   “堂下之人,还不都速速跪下,报上姓名。”   万达从邱子晋手边拿过惊堂木,非常过瘾地重重拍了一下,对着下头喝道。   左右这下头已经跪了三人,其中还有一个县太爷呢。刘铁齿毫不在乎地跪了下来,又转头示意那两个“鬼”也乖乖跪下。   那“男鬼”一开始没明白过来,还在对着丁老爷和郭员外继续“呵呵呵”地怪腔怪调地叫着,见到他俩害怕颤抖的样子,露出非常开心的表情。   不过在看到刘铁齿和他身边的“女鬼”都跪在地上后,他也有样学样地跪了下来,双手附在地砖上,好奇地看着堂上的邱子晋等人。   “好看,嘿嘿,真好看……”   他看着万达和邱子晋,觉得他们衣裳漂亮,人更漂亮,不由得赞美道。   “哎,原来会说人话。”   知府大人小声说道。   万达被他毫不掩饰的眼神看的有些发毛,不过在听到他同样毫不掩饰的赞美后,暗道这个人虽然傻是傻了点,审美还是很不错的。   “小道刘铁齿,俗家姓名刘德桦,拜见各位大人。”   算起来认识也有段日子了,他们还一直不知道刘铁齿的真名。没想到他的大名如此“如雷贯耳”,万达不由自主“咦”了一声,惹的邱子晋朝他望了过来。   “没事,我‘老家’那边也有一个人,也叫这个名字,是个名人。”   万达尴尬地解释道。   邱子晋不疑有他,以为万达在霸州真的有个同乡,和刘铁齿同名同姓,于是转回头去,继续看着下面的人自报山门。   昨天杨休羡和高会两人冲出土地庙后,他本来也想跟着一块出去。却听到身后传来“咯哒”一声,似乎是小榻那边,有什么物件掉下的声音。   邱子晋低头一看,发现是自己刚才拉被子的时候,不小心拉到了垫在榻上的褥子。这褥子下方放着一把梳子,被牵扯后掉落在了地上。好在矮榻几乎挨着地面,那梳子并没有被摔坏。   这是一把非常精美的梳子。大约一尺不到,摸着手中,只凭着这莹润的手感,邱子晋就判断出这绝对是用象牙做的,而且在梳子的握把处,还镶嵌着不少宝石。   这种华贵的,只会出现在豪门大户里的象牙梳子,为何会出现在这种深山中的小破庙里。还是在如此邋里邋遢,都不知道被人睡了多久,几乎已经发硬的床褥子下头。   邱子晋和站在对面的万达一同陷入了沉思。   “还给我……”   就在此时,一阵冷风吹进了小庙。   和夜风一块进来的,还有几张黄表纸,跟女人哀怨的声音。   “这是我的的陪葬品……”   一缕青烟一样的女子,出现在了庙门口,她幽怨地看着庙里的三个男人,张开了不带半点血色的嘴唇,可怜兮兮地说道,“还给我……”   顿时,各种话本里经典“女鬼”的形象一下子涌上了邱子晋的脑门,他手脚发软,面条似的往后头跌去。   “昨天晚上,这个号称自己什么鬼都不怕的刘铁齿,他居然直接就晕过去了。晕过去了!”   万达气的用力地拍着桌子,恨恨地朝跪在下头的刘铁齿骂道,“呸!什么玩意儿!最后还是我护住了巡按大人,不然他就要吓得摔在火炉上了!这么美的绝世容颜,毁容了谁负责?”   “大人,这也不能都怪我……”   刘铁齿惭愧地低下头,“小道这也是第一次遇上鬼,没有经验。等下回……”   “还想着有下回?做什么梦呢!”   万达想要抓起签筒里的令签往下扔,被邱子晋一把夺过。   “这不能瞎玩,签子一旦扔下去,可就要上刑了。”   知道小邱一旦进入工作状态就开不得玩笑了,万达只好讪笑着收回手。   “堂下之人,你叫什么名字。跪在那边的两人,你可都认识?”   邱子晋将签筒放了回去,对着“男鬼”态度和蔼地说道。   “漂亮哥哥,我叫‘小野种’。”   “男鬼”对着邱子晋嘿嘿一笑,一转头,恶狠狠地指着两位老爷,凶神一般地嚷道,“他们都是恶人,大恶人!”   原来是个小傻子么……   杨休羡见他说话语无伦次的模样,心中判断道。   他还注意到,被这个叫做“小野种”的男人指着,丁老爷和郭员外的眼神中都是既害怕又愤恨,似乎又带着浓浓的羞耻之感。   “小……”   那三个字,邱子晋实在叫不出口。   他停了一下,指着两位老爷问道,“你可认识他们?他们都是你什么人?”   “他们……”   “小野种”张了张嘴,想要回答,却像是遇到了一个天大的难题似得。只见他满脸纠结的表情,眼珠子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实在答不上来,竟然干脆趴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这全然小孩子的举动,配上他如今成人的身材和脸庞,显得格外得诡异。   “你们两个,可认识他?”   看来在他身上是找不到突破了,邱子晋沉着脸,对着两个老爷问道。   “不认识!”   好么,两个冤家死对头,这时候回答的倒是异口同声了。   “打!”   他们这边话音刚落,那边万达可算找到机会了,学着邱子晋刚才的模样,捏了根红头签子,往地上一扔。   动作快得邱子晋根本来不及阻止,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锦衣卫们再次上堂,把两个身娇肉贵的老爷噼里啪啦一阵好打。   看着板子下去上来,地上飞溅的血丝,“小野种”也不“嘤嘤嘤”了,而是合掌哈哈大笑,要不是一旁有刘铁齿不住地按着,估计他都能乐得跳起来。   杨休羡低头看着如今堂下乱成一片的境况,又转过眼珠,看向站在一旁的“女鬼”,不由得好奇了起来。   刚才见她以披风遮面,举止有度。杨休羡推测她应该是个大户人家出身的女子。   按说这种身份的女子,见到有男人被脱了裤子挨板子,就算不能退到别处,也应该别过脑袋避嫌。   出乎他预料的是,这个“女鬼”虽然还是披着披风,却半点都没有回避的意思,全程都是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她看着锦衣卫上前,看着锦衣卫把挣扎的两个老爷架到凳子上,最后看着他们浑身是血地滚落到地上。   就在刚才锦衣卫动刑的时候,杨休羡改了站立的姿势,把“随便打”,改成了“重重打”。   接到命令的锦衣卫们挥舞着水火棍,将两位老爷打的皮开肉绽。   被棍子上的倒刺挑得飞溅起来的皮肉和血丝飞溅到了女子浅色的衣裙,甚至是鞋面上。   但是她却一点都不为所动,虽然只是一瞬间,杨休羡还是从披风的缝隙中,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快意的神情。   这个“女鬼”到底是什么人?与这两位老爷,居然有那么大的仇怨?   “本官再问你们一回,这你们到底认识不认识他?”   邱子晋一拍惊堂木,已经被打得不成人形的两位老爷顿时点头入蒜。   “他是……是,是小民的……”   丁老爷看着“小野种”,趴在地上,嘴巴张张合合,却又说不出口。   不止是他,就连郭老爷同样也地下头,不断地朝着万达和邱子晋叩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大人,还是让民女说吧。”   那“女鬼”说着,伸出两只玉手,将盖在身上的披风扯了下来,露出了真身。   “民女郭焦氏,见过诸位大人。”   随着披风缓缓地垂到地上,众人这才见到了她的全貌。   只见她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岁,瓜子脸,柳叶眉,一双杏眼似泣未泣,含仇带怨。脸颊苍白,嘴唇几乎不带半点血色。   身材也是仿佛柳条一般的瘦弱,整个人轻的如同一阵青烟。若是在夜里见到了,可能真的以为是见了鬼。   不过这还不是最吓人的,这女子最让人感到惊恐,是她居然穿着一身亡者才会穿的寿衣。   层层素色的衣领都是左衽,图案是与她这个岁数毫不相称的万寿菊和万字不到头的纹饰。   衣襟的边缘也没有缝边,而是直接露出布须来,这是让亡者安眠的意思。   她脚下踩着一双白底蓝花的绣花鞋,可能是穿的久了,看得出磨损的厉害。不过再怎么看,这也是一双寿鞋……如今,这鞋子上头还沾上了血丝,看起来更是恐怖。   这样一个浑身透着死人气息的女子,她居然有呼吸有心跳,还对着众人盈盈下拜,完全是一副大家闺秀的做派,怎么不让人大白天看的后颈发凉呢。   如果说,郭老爷在看到“小野种”后的表情,那还只是惊恐的话,那么在见到了这位自称是“郭焦氏”的女鬼后,则干脆惧怕得连呼吸都暂停了。   “你,你……你没死!”   郭老爷指着女子厉声尖叫。   万达吸了吸鼻子,突然觉得闻到了一股怪味。缠在血腥味里,格外得恶心。   他仔细一瞧,发现这个郭老爷他居然当场吓尿了。   他不但吓尿了,还怕得整个人都在发抖,一双原本还算精明的眼睛里,盛满了几乎溢出来的恐惧。   “媳妇拜见公公大人。”   焦氏女拜完了堂上的官员,又转过身去,对着郭老爷道了个万福。   “公公,原来还记得奴家啊……”   她笑着,捋了捋散落在额间的发丝,薄薄的嘴唇微微张开,冲着郭老爷一派淡然说道,“奴家可是……一天都不曾忘记过公公大人呢。”   这个女子,居然是郭员外的儿媳妇,他儿媳妇不是已经死了两年多了么?郭员外还给她请了旌表,立了贞洁牌坊。   之前出了那么多事情,不就是因为要争立贞节牌坊闹的么?怎么“节妇”压根就没死?   趴在地上的罗知县和坐在邱子晋身后的知府大人,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万没有想到事情居然成了这个样子。   “你说,你是郭员外的儿媳?”   虽然昨天夜里,已经听过了一遍这女子的凄惨故事。   不过为了审案,虽然残忍,邱子晋还是不得不将这焦氏的伤口再拉开一遍,让她当场指证。   “正是。”   “一派胡言!众所周知,焦氏已于两年前亡故。你说你是焦氏,有何证据?”   万达拿腔拿调跟着问道。   “老爷不必怀疑。焦氏自十六岁嫁入郭家,自从第二年婆婆过世后,就开始执掌中馈。郭家上下的仆妇们,没有不认识奴家的。大人若是不信,可以随意找个郭家年长的婆子或者内院伺候的丫头前来对峙。”   焦氏斜睨了还在发抖的郭员外一眼,不卑不亢地说道。   “我们来的路上,本官已经叫人去郭家请人来了。”   万达拍了拍手掌。   外头立刻有两个锦衣卫,将一老一少两个女子带了进来。   这两个女子,老的那个大约五十多岁,是个胖老妈子。小的那个才十七八。   她们两进了堂后,先是看到了趴在地上,惨不忍睹的郭老爷,俱是被吓了一跳。   不过,当她们在看到跪在刘铁齿身旁的焦氏女后,却做出了截然相反的表情。   那个年长的胖婆婆浑身抖得跟筛糠一样,肥壮的身躯硬是抖出了破浪效果,几乎跟郭老爷抖出了同一个波段来。   她一边抖着,一边难以置信地说着,“不可能……这不可能……少奶奶不是死了么……”   反观那个小丫头,在见到焦氏之后,虽然先是一惊,不过下一刻,却是一下扑到焦氏的怀里,哭着喊着,“少奶奶,太好了,少奶奶你没死……太好了。”   两人的举动,虽然是南辕北辙,不过有一个却是相同的——那就是她俩都认识眼前这个焦氏女,而且她就是郭家那个“应该”已经死了两年的儿媳妇。   “诸位老爷,焦氏有冤要申,请老爷做主。”   焦氏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状子递上。   杨休羡目力极佳,只看了一眼,就认出上头是邱子晋的笔迹。   应该是昨天夜里小邱给她写的。   再看刚才星海一早就派人去郭家叫人,怕是今天堂上的这场戏,他们一搭一唱,早就安排好了,就等着这两个老爷,还有那个糊涂县令登台呢。   想到这里,杨休羡抬头,看了看堂上。正好万达此刻也朝他看了过来。两人交换了一个默契十足的眼神,知道“好戏”,终于要开幕了。   故事最早还要推到二十三年前说起。   那一年,徽州大水,民不聊生。歙县虽然受灾严重,就连丁家和郭家这样的巨富之家都受到了牵连。   不过好在歙县底子厚,待洪水退去后,很快就恢复了生产生活,甚至因为当时的县令手段非凡,连通常灾后的粮价费飞升都不曾发生。   于是周围的灾民纷至沓来,近的有同属于徽州的休宁、祁门县,远的有江西,甚至淮北地区的难民。   有一对从淮北来的老夫妻,带着一个年纪轻轻,却有些痴呆的女儿傻妞,一路讨饭,逃难到此。   他们辗转来到歙县的时候,老夫妻中的公公已经病死了。年过五旬的老妈妈,带着她痴痴傻傻的女儿,身上连收敛尸身的钱都没有,更别说安葬丈夫了。   孤儿寡母,无以为生,那婆婆就想着把女儿卖到大户人家做丫头。一来女儿之后有条生路,二来她得了钱,也能安葬丈夫。   她女儿虽然痴傻,有些粗手粗脚。不过好歹听话,天生有一把大力气,做杂事的话还是绰绰有余的。   听说此地以丁家和郭家两家为首,是当地知名的富豪之家,家中仆人成群,不缺多一个人吃饭。   老婆婆就想着去找个人牙子来,想办法将女儿卖进去。   那时候,正巧郭家正在寻人搭建土地庙,郭老爷亲自带人,去牙行选工人。   无巧不巧,遇上了准备卖女儿的老婆婆。   要说这买丫头的事情,本来不该是做爷们的亲自过问的。但就是这么鬼使神差的,郭老爷看中了还算有些姿色,尤其是眼睛长得格外漂亮的傻妞。   听说郭家要买自己的女儿回去做使唤丫头,伺候家里的老太太,以后再也吃穿不愁。老婆婆没有多想,就盖了手印,将女儿卖给了郭老爷。   临走的时候,得了五两银子和两身新衣服的婆婆,还对着郭老爷千恩万谢,说他是大善人,以后一定好人有好报,这才依依不舍地挥别了女儿,准备回乡安葬老伴儿。   她哪里知道,从此就将女儿推入了火坑。   这郭老爷是个惧内的人,郭夫人家世显赫,哥哥是有官身的,所以郭夫人从来都在郭家横着走。郭老爷自打成亲以来,莫说纳妾了,连个通房丫头都不敢有。   他买下傻妞,就是看中她痴痴傻傻,什么都不懂,也不会反抗。   他先将傻妞送到乡下住了一段时间,等土地庙造好之后,就将她接了回来,安置在里头生活。   那土地庙只有初一十五才会偶然有人来上香,平日里压根人迹罕至。   郭老爷又吩咐她,若是看到有人来,就跑到树林里藏起来。傻妞很听他的话,所以他这个“小老婆”在那里住了几个月都没有人发现。   除了一个人。   就是因为母亲的贞洁牌坊竖在土地庙后面,偶然在思想母亲的时候,会来此地悼念她的丁老爷。   他一开始只是奇怪为什么每次来都不见到守庙人,后来发现住在庙里的人似乎是个女人。因为庙里除了被褥之外,还有镜子,梳子等女子使用的东西。   于是丁老爷一连几天守株待兔,终于被他发现了郭老爷在这里养“外室”的事实。   傻妞的悲剧并没有因此停止,反而因为多了一个知情人的缘故,陷入了更深的地狱……虽然她本人可能毫无知觉。   虽然家中妻妾成群,不过因为有“贞洁”的丁老太珠玉在前,丁家的女人都是循规蹈矩的贤良女子,丁老爷从来没有遇见傻妞这样充满“野性”的女人。   于是,丁老爷也情不自禁地对傻妞下了手。   几乎不用什么代价,一把糖果,两个蜜饯就能换来短暂的欢愉。   纸是包不住火的,很快郭老爷也知道了傻妞和丁老爷的关系。不过他并没有愤怒,也不觉得这算什么大事。   毕竟在他的眼里,这个小傻妞连个“人”都算不上,不过是一个能睡的玩意儿罢了。   刚巧,丁老爷也是这么想的。   两个邪恶的男人达成了共识似得,两人会在有空的时候,交错着前来与傻妞见面。只要带上一点好吃的,一块好看的布料,都能让傻妞高兴很久。   他们就在神龛里供着的神仙的见证下,在自己母亲用一生的寂寞挣来的“贞洁牌坊”的见证下,肆意玩弄这个无知的可怜女孩。   直到她,怀孕了。   谁也不知道,这是谁的孩子。   两个男人再一次达成了共识——打掉它!   他们本来以为,只要像往常一样,用一块糖果就能唬得傻妞喝下堕胎药,从此了断了这个孽根。   但是这个连礼仪伦理都不知道,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曾经经历过什么的痴傻女子,似乎知道自己如今即将要做母亲似得,拼了命的挣扎。   她本来就天生神力,真的挥舞起来,两个饱食终日的老爷压根不是她的对手,堕胎药落在地上,药碗摔了个粉碎。   第一次的堕胎计划,失败了。   怀了身孕的傻妞似乎稍微变得聪明了一些,她直觉地感应到这两个曾经沾过她身子的男人,似乎要对她肚子里的东西不利。   虽然她还是很想吃糖,想穿漂亮的衣服,但是她更想保住肚子里的东西。   从此,傻妞再也不吃两个男人送来的任何食物。   这个土地庙旁边就是河流,山上也有各种野果,左右不会饿死。每次只要见到有人来,傻妞就会躲到山上去,让他们遍寻不着。   很快,瓜熟蒂落,傻妞要生孩子了。   她不得不回到土地庙里,准备生产。   丁老爷和郭老爷很快就知道了,他们虽然举止荒唐,却不敢真的要人命,尤其是这个女子即将生下的孩子,很可能是自己的亲身骨肉。   郭老爷铤而走险,塞了一大笔银子,给了族里的一个老妈子,求她去给傻妞接生。   并且威胁她,如果将这个秘密说给任何一个人听的话,就要她全家好看。   “那个老妈子,就是她……”   焦氏伸出手,指着浑身颤抖的胖婆婆说道。   “这一切,都是我躲在祠堂里,听到她偷偷来向郭夫人的牌位告罪的时候听到的。”   “公公不要怕,婆婆大人在世的时候,胖妈妈从来都没有出卖过你。不过婆婆死了之后,她还是输给了自己的‘良心’。”   焦氏女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如果跪在这里的人,有谁还有“良心”这种东西的话。 第64章 冤亲债主 下   傻妞生下孩子后,似乎被激发出了做母亲的本性。   她虽然可能不知道身为一个合格的母亲应该要做什么,但是本能地护住自己的宝宝,让他远离危险,尤其是来自男人的危险,是女人刻在骨头里的本能。   只要两个男人试图靠近她和孩子,她就会朝他们乱喊乱抓。   怕傻妞的喊叫引来自己村里的人,丁老爷和郭员外也就不敢轻易走近土地庙了。   因为生孩子的时候得到过这个胖老妈妈的帮助,傻妞觉得她应该是个“好人”,只允许她走进土地庙来,探望她和孩子。   于是胖妈妈干脆被郭老爷派来伺候傻妞,帮她调理月子,教她如何喂养孩子。帮着傻妞,把孩子养到了五六岁大。   她虽然是郭家的下人,不过丁老爷也会时不时地塞点钱和布料给她,一来是谢谢她照顾那对母子,二来也为了堵住她的嘴。   这种事情,被任何一个外人知道,都是惊天动地的丑闻。   他们两个都是歙县当地大家族的掌门人,乡里数得上号的人物。绝不能被人知晓他们同时和一个傻女发生关系,还生了一个不明不白的傻儿子。   这胖妈妈得了郭老爷的月钱,又拿了丁老爷的好处,吃着两头的便宜,心里却很是看不起这对母子。   对着傻妞叫“傻姐”,对着孩子叫“小野种”,横竖她们母子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于是这两个老爷也就跟着她,对着这个可怜的孩子“小野种”、“小野种”的叫了起来——横竖他也没有个正经名字。   等孩子稍微长大了些,两个老爷在一起看着“小野种”的脸,觉得他既不像姓丁的,又不像姓郭的。   非但相貌十足十地像傻妞,就连脑子也跟他娘一模一样——都五、六岁大了还不会叫人,只会痴痴呆呆的傻笑。   每天跟一只野猴子一样在山里乱窜,动辄用喉咙发出恐怖的叫声,而且力大无比,活脱脱就是一个野人加小傻子。   这两个老爷本来还存着点私心,想着孩子若是长得像自己,就将他带回家去,随便找个族里人认下,也算是归了宗了。   但是在知道他也是个傻子后,无论他身上流着谁的血,两个男人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了。   渐渐的,郭老爷先是将胖妈妈调了回去。然后一点点地减少了来看他们母子的次数。   原本每个月送两回的米粮,改成了一个月一回,最后干脆成了两三个月一回。   这两人都以为对方会继续给傻妞母子送粮,少了自己一份应该没有太大的关系。   不过好在“小野种”大了些后,就会自己去山里河里找吃的,并且拿回来供养傻妞。   偶然,这两个老爷当中的谁起了色心,还跟过去一样拿着吃的和衣服来逗弄傻妞。   “小野种”不懂这里头的意思,听动静以为有人欺负他娘。不管里面在干什么,拿起庙里的烧火棍,对着男人就打过来。得两个人连裤子都来不及穿,直接跑出庙去。   渐渐地,两个男人彻底不来了。   他们也是过了很久,才知道傻妞早就死了。那个庙里只剩下了“小野种”一个人在里头居住。   至于傻妞的尸首被傻儿子埋在了哪里,那真的只有天知道。   这“小野种”这辈子几乎没有接触过什么人类,比他娘更加怕生人。   白天呆在山上,饿了摘果子吃,渴了就在河里喝水,土地庙就是睡觉的地方。   每逢初一十五,或者远远看到有人来上香,他就远远地跑开,等人走了再回来。   这么多年,愣是没人发现这“看庙”的回回都不见人,是多么奇怪的事情。   就这样,“小野种”天生天养地活到了二十多,长成了大小伙子。他几乎不会说人话,只记得小时候傻妞教的那几个简单的词汇。   一年四季,除了冬天实在冻得受不住,会去山下人家“摸”两件披挂在身上,几乎都是光着的,跟野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只接触过这么几个人:“娘”是“好人”,“两个老爷”是“恶人”,”胖婆婆”经常打骂他。   除此之外,就是一片空白了。   听完了焦氏女的叙述和胖嫂的补充,整个衙门都陷入了沉默。   这样的案子,饶是见多识广的知县知府,乃至杨休羡等一干锦衣卫的力士校尉们,都不曾听说过。   刘铁齿更是一脸的目瞪口呆,他跑了一辈子江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龌龊恶心的案子。   诱骗痴女,抛弃幼子,违背天伦,不讲廉耻,简直禽兽不如!   高会气得憋红了一张脸,双手紧紧地握着拳头。只听到“咯啦”一声,他身下的青石板砖居然被他一怒之下,踩出了一个大窟窿。   这一脚要是踏在人身上,也不知道要断掉几根骨头。   跟高会一样,杨休羡也是今天第一回 听说这个故事。   他本来心肠就比常人来的冷一些,即便如此,也听得胸口重重地起伏了好几下,咬紧了一口牙齿。   “老爷……老身只是一个下人。老爷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而已。他们做下丧尽天良的事情,和老身无关啊。”   胖妈妈跪在地上,哭天抹泪地说道,“太太在的时候,几次问我之前那几年做什么去了。是不是老爷在外头养了小的,派我去伺候了。我是一点都不敢透露傻妞的事情,只说是我乡下的外甥女生了孩子,让我去帮忙。等到孩子大了,我才回郭家做事的……”   “后来太太没了,家里的事情都是小奶奶做主。那我跟不敢对小奶奶说她公公的不是啊。”   胖妈妈说着,害怕地看了一眼面如沉水的焦氏,哆哆嗦嗦地说道,“后来小奶奶也……也‘没’了。我实在是憋不下去了,每回去祠堂给太太上香的时候,趁着左右无人才敢对着她的牌位忏悔一番。但是,但是我想不到……”   谁能想到呢,明明“死”了不能再“死”的少奶奶,她居然活着,还听到了自己说的话。   难道真的是老天有眼,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么?   “两位老爷,这焦氏女和这胖嫂说的,可都是真的么?你们二人骗奸痴呆女子,教她生下孩子后又遗弃了她们母子,是也不是?”   邱子晋重重地拍了一下惊堂木,厉声叱问道。   “这,这……”   “我……”   如果说,在焦氏转述她在祠堂里偷听到的一切的时候,这两位老爷还觉得可以可以反驳一下,说这焦氏身份不明不白,证词也不足为信。   但是这胖嫂可是郭家的老仆人了,二十多年前,她曾经离开郭家五六年,之后又转回来伺候的事情,家里也有不少老仆人知道。   到时候只要官府的人随便找人问一问就能对的上……   “邱大人,这骗奸痴女,按照《大明律》应该是判个什么罪来的?”   万达也是气的不行,着急想要知道这两个人渣的下场,干脆不看他们,直接去问邱子晋。   “按照《大明律》的《犯奸》一科,骗奸幼女,痴女者,同强论——按律当绞!”   邱子晋干脆利落地答道。   “遗弃子女呢?”   万达追问。   “徒二年。”   “那就是了,正所谓——从重从严,反正都绞了,流放不流放的也就无所谓了。”   万达冷笑地看着下面,“是不是啊,两位?”   这是万达来到大明朝之后,第一次真的动了杀人的念头。   虽然之前的户部侍郎屯银案,白莲教的案子也是万分可恶,但是万达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愤怒。   他身为一个从二十一世纪来的人,一个接受了文明教育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居然有人会对先天有智力障碍的弱女子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们把人当做什么了?他们把女人又当做了什么?   口口声声的“贞洁”,念兹在兹的“声誉”,什么士绅大族,什么乡贤耆老,都特码的是放屁!   一个个的表面穿金戴银,人模人样,其实里头都是脏的,烂的,臭的!是比鱼摊上发了臭的烂鱼肠更加不如的猪狗畜生们!   “我……我不服。”   郭员外趴在地上,咬了咬牙,终于想到了什么似得,抬起头,指着丁老爷说道,“要说‘骗奸’,也是这个姓丁的骗。傻妞是我买来的,她娘跟我签了卖身文书的。算起来,她是我郭家的丫头。老爷睡了丫头,能算骗奸么?”   万达当下一愣。   他倒是真的忘记还有这点了。   “你,你说什么呢?你可不要血口喷人!”   眼看要死了,这丁老爷也开始反抗了,“谁能证明我骗了傻妞?胖嫂么?还是这个小野种?有本事,你叫傻妞自己来跟我对质啊。这里头……这里头从头到尾,就没有我的事儿!傻妞是你的外室,你养在庙里的,跟我八竿子打不着边。”   左右胖婶只能算个人证,而且她是在傻妞生产的时候才被叫过去的。   之前的一切,都是她自己根据这么多年观察到的蛛丝马迹一点点串起来的线索。   严格说来,傻妞到底有没有跟丁老爷好,那还真的是只有傻妞自己知道……或者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算“好”,什么算“不好”。   “你,你要是跟傻妞没有关系,你给她送吃的喝的做什么,还不是心虚么?”   郭员外当下翻脸。   “我心善啊……我看她一个人孤女住在庙里可怜兮兮的。那个庙好歹也是盖在我家祖坟上的。我行善,给我祖宗积德,说起来,还算是件好事呢。”   丁老爷还真是不辜负“姜是老的辣”那句话,三言两语的,居然把骗奸的绞刑之罪,推脱成了“行善积德”了。   万达听了,气的简直就是一佛出世而佛升天。   要不是邱子晋一直拉着他的袖子,他都差点跳下去,当场给这老头子一顿连环巴掌,打死这个臭不要脸的了。   因为只有“半个”人证,连个物证都没有,这本来以为铁板钉钉的案子,居然成了郭员外“老爷和丫鬟之间不可不说的故事”,以及丁老爷“行善积德救助孤女”的大好事了。   “谁说没有‘物证’?”   就在此时,杨休羡突然发声。   “他就是‘物证’。”   他伸手,指着正趴在地上数蚂蚁玩的“小野种”。   “滴血验亲吧。”   两个老爷当庭愣住。   很简单的,这是个一半一半的概率游戏,无非看谁是小傻子的爹。   根据滴血验亲的结果,来决定接下来的判罚。   如果是郭老爷的血和“小野种”的相融。那就不算骗奸,只算遗弃罪,结果是郭老爷是被流放两年。   如果是丁老爷的血和“小野种”的融合,那就是实打实的骗奸,丁老爷被绞死。   万达心想先不说这这“滴血认亲”的方法究竟科学不科学吧。   说到底,这是个心理游戏。   只要他们两人中的一个人和小傻子的血融合,那么另外一个肯定打死都不会再滴血,那么先做的那个一定会吃官司。   反之,如果第一个人的血和小傻子不融合,也就间接证明了另外一个就是小傻子的爹。   因为傻妞除了他们两个,不会有别的男人。   只要有人滴血,其中一个必然会死——别说什么流放两年不至于死掉,这回邱子晋和万达一样,都是动了杀心了。   戏文里,许仙从杭州被流放到苏州叫做“流放”,把人从鱼米之乡的江南流放到大漠关外,岭南乃至琼州也叫做“流放”。到时候是死在路上,还是死在目的地,那就是看运气了。   何况以锦衣卫的手段,真的要在路上弄死个把人又不算什么难事。   左右都是死路一条,这做法太“诛心”了吧。   万达想通了之后,偷偷地朝着杨休羡眨了眨眼睛。   为你点赞!   半文盲万达能够推理出的事情,两个人精老爷自然也想到了。   之前他们因为争夺土地庙的事情,把办事认真的邱子晋给弄去了南京求证。   两家人还觉得这个年轻的巡按大人是个嘴上无毛,不通人情,只会死读书,纸上办案的书呆子,觉得可以拿捏拿捏。   却忘记了,这巡按大人办事循规蹈矩不错。   但是他身边跟着的,可是杀人不眨眼,做事从来都阴狠毒辣的锦衣卫万大人啊!   这万镇抚所过之处,有人能够活下来么?   没有的事儿!   “不,不……”   眼看真的走上来了一个锦衣卫,一手里拿着半碗清水,一手拿着一把小刀子,两个老爷都怕的浑身乱抖。   那拿刀子的锦衣卫走到丁老爷身边,不由分说地对着他的胳膊划了一下,鲜血滴入碗底,形成一个血团。   当他走到“小野种”身边的时候,他倒是犹豫了一下。   “我来吧。”   焦氏拿着刀子,拍了拍“小野种”的肩膀,他不明所以地转过头,看到焦氏对他伸手,就乖乖地伸出了胳膊。   焦氏眼疾手快地用小刀子在他右手臂胳膊上拉了一刀,然后将刀子交还给了锦衣卫,又从怀里掏出一块方布,在“小野种”叫痛之前,将伤口包扎好了。   “小野种”看了看自己新绑好的右手胳膊,又看了看昨天夜里绑上的左右胳膊。接着像只小公鸡似得扑棱了两下胳膊,嘿嘿笑了笑,说了句“好看”,继续趴回去数蚂蚁了。   “这就是‘好看’?”   万达居然觉得自己刚才被傻子夸,也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情了。   锦衣卫将滴入了两人鲜血的水碗小心翼翼地放在邱子晋和万达面前的案几上,抱拳退了下去。   万达,邱子晋,还有一边的知府,乃至杨休羡都忍不住把脑袋凑了过来。   “快,快点,快点啊……”   眼看两团血水渐渐靠近,万达瞪大眼睛,嘴里不断念叨着。   明明就弹指一瞬的事情,真的等起来,还是让人心痒难耐。   地下跪着的人也纷纷抬起头,屏息凝神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终于,两个血团渐渐地靠近,像是在相互试探似得,先是有两个小血珠遇到了一起。   接着,就是两团大血珠相碰撞了……   “小野种”的血,和丁老爷的血珠,最终融成了一团,整碗血水交杂在了一起。   “你就是他爹!你骗奸了傻妞!”   万达一拍桌子,冲着丁老爷喝道。   他虽然心里隐隐知道这法子应该不怎么科学,这结果也谈不上板上钉钉   但是管他呢!现在的主要目的是弄死他们!   丁老爷完没有想到时隔那么多年,终于“弄清”了这孩子的身世,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不过这会子也不讲究什么“认祖归宗”“父慈子孝”了,证明“小野种”是他的儿子,就意味这他要被判绞死了……   他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半天都没有喘一口气。   而且,眼前的这位“青天老爷”和锦衣卫老爷,还是他自己派人拿了状子,去码头告状接来的。   真是的自作自受,是报应啊!   “丁老爷,恭喜啊。你们丁家‘添丁进口’了,你白得了那么大的一个儿子。”   万达皮笑肉不笑地对着丁老爷拱了拱手,让人将他拖到一边等待结案。   又转过身,指了指受到惊吓,还没有回过神的郭员外。   “小邱啊,想想,把这个人给流放到哪里去比较好。我听说建州女真那里附近很不错,白山黑水的,酸菜好吃的很。”   “小人,小人愿意赎铜抵罪!”   郭员外突然想到了这关键,放声讨饶。   万达眉头一皱,终于想起来大明朝还有这一招呢。   流放两年这种轻罪,完全可以花钱免灾。   “你说赎铜就赎铜!老子不给你赎!”   他气的狂拍桌子,然后转身对邱子晋说道,“小邱,你可千万别听他的。这种狗东西有的是钱。要是不管什么罪,都能花钱了事,这世上还要律法做什么?”   邱子晋拍了拍万达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   “急什么?总不过才第一个案子而已。这郭老爷身上的罪,可不止这一重呢。”   万达听了,低下头看着依然跪在下面的焦氏女,顿时恍然大悟。   是啊,自作孽,不可活。   这郭家犯下的事情多的很呢,一条弄不死他,这后面还有呢。   “罗县令。你身为县令,应该有清查核对黄册的指责吧。你歙县地界上有多少子民,你这个做县令的一点都不清楚……”   邱子晋转过头来,接着拿罗县令开刀。   “大,大人。这个小野……我是说,这个小丁公子的事情,那都是发生在二十多年的旧案了。要说责任,下官也是有责任的。不过之前的几任县太爷们也没有发现不是么?”   罗德这个人做官不怎么样,脑子倒是转的挺快。这么一会儿就把“小野种”叫成了“丁公子”了,把跪在一旁的丁老爷气得顿时血气上涌。   要说这治下有人口被瞒报,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轻则就是个失察之罪。重的话,那就是影射人口,帮助逃役的大事了。好在这是个陈年旧案,他还有借口推脱。   “好,这个是陈年往事了,那么这个呢?”   邱子晋指着正跪在堂下的焦氏女问道,“这个焦氏‘死’的时候,不就是你罗县令任上的事情么?郭家那么大的家族,死了一个少奶奶,她究竟是怎么死的,是真的死了,还是假的死了,你都不知道么?”   “我,我……”   罗德百口莫辩。   这焦氏女十六岁嫁进郭家后,十七岁死了婆婆,二十岁死了丈夫。她小小年纪就做了寡妇,家里也曾经想要将她接回去,另做婚配。   但是焦氏女执意要为丈夫守节,不愿意跟着前来接她的兄长离开,焦家人也没有办法,只好由得她去。   焦氏女也因为此事在歙县渐渐有了名声,人家都那她比作第二个丁家老太太。   有人赞许她是一女不事二夫的贞洁烈女。也有人等着看好戏,想看她能守到什么时候,能不能像丁老太一样守一辈子。   要知道,这立志守贞的女子,要是半路改嫁,可是天大的笑话。   结果两年前,焦氏女突然上吊自杀殉节,把全县的人都吓了一跳。   有人说她是真贞洁,也有人说她可能觉得自己青春年少,与其守一辈子寡,还不如早早解脱,求个来世。   反正无论如何,焦氏女自杀的事情,是全县上下都认可的。所以之后她公公为她上书请朝廷下旨旌表,县里的人也觉得她是实至名归的。   谁能想到她压根就没死呢?   “你都不知道她怎么‘死’的,你又凭什么为她请了旌表?”   邱子晋指着罗县令斥责道,“就凭郭家的一面之词么?你们难道连查证都不查证一下么?”   “这……只有凶杀大案才会请仵作。而且她又是个大家族的少奶奶,不敢玷污尸体啊……”   罗县令自知理亏,不过还是争辩了两句。   “大人,当时民女是真的‘死’了。”   就在此时,焦氏女对着邱子晋重重地磕了两个头。   “这事儿不能全怪罗县令,真的要说谁有罪……”   她转过身,指着郭员外,又指了指跪在地上的胖婶,冷冷地笑了笑。   “就是他们两个‘杀’的我。”   “什么?杀?你是被人杀害的?你不是自杀殉节?”   知府大人趴在桌子上紧张地问道。   要知道请朝廷旌表可不是县令这一级能做的事情,而是从县一级申请到州府,然后再由州府核实无误后,申报给礼部。   没有朝廷批准,民间是不可以私自树立牌坊的。   等待礼部批复后,当地才能竖起牌坊。代表朝廷认可的“御制”或者“敕造”的字样,将会镌刻在牌坊上,作为对节妇义士的表彰…   这焦氏若不是自杀,而是被他杀,那这就是一起凶杀案。   别说请旌表了,人命大案被糊弄成了节妇自杀,丧事报成了喜事,这是整个徽州府从上到下都要吃挂落被连带的大事儿啊。   “看什么呢?你也下去跪着吧。”   万达狞笑。   这个徽州府的官可能太好当了。从上到下都是一般的糊涂,老爷们由着这些士绅大家们糊弄,不管底层百姓的“死活”。   若不是这次他们来到此处查案,这焦氏女还不知道要“死”到什么时候。   “大人,民妇焦氏,要状告我的公公郭员外。在我婆婆和丈夫死后,他就多次企图对民妇不轨。这个胖嫂就是他的帮凶。”   邱子晋和万达听了俱是一惊。   昨天这焦氏只说自己是被逼死,并没有说出其中细节。   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公公联合下人,企图扒灰媳妇的内情在。   一个企图对儿媳不轨的公公,居然还敢在逼死儿媳妇后,给她请旌表,来光耀自己的门楣?   这不是打地方官府的脸面,打礼部的脸面,打朝廷的脸面,还能是什么?   “给我打!”   万达怒火攻心,抓起一把签子,噼里啪啦地扔在了地上。   “这个胖嫂,那个知府,统统给我打!重重的打!”   我们锦衣卫今天就是不讲道理了,怎么样?   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一顿重刑之后,地上跪着的人,除了焦氏,刘铁齿,小野种和焦氏的丫头,就没有一个囫囵人了。   满地都是绽开的鲜血,锦衣卫们几乎把歙县的大堂,变成了北镇抚司的诏狱。   一群人趴的趴,跪的跪,都在哀叫不止。   照理说像是知府这样级别的官,邱子晋是没有办法对他轻易用刑的。但是锦衣卫可没有这种顾忌。   莫说你一个知州,就算是朝廷之上的阁老们,锦衣卫得了皇命,打了就打了,还看谁的脸色不成?   万达他如今没有驾帖在身,全部依仗的,不过就是皇帝姐夫的宠爱,和那一句“便宜行事”罢了。   哪怕回京之后要吃挂落,被朝臣们参本子,他都不怕。   了不起回山东老家开酒楼去。只是今天这口恶气,他一定要替焦氏出!   根据焦氏所言,她自从嫁入郭家,这个公公看他的眼神就很是不对劲。但那时候好歹有婆婆在。婆婆治家严谨,不但不允许自己的丈夫纳妾,和家里的丫头勾搭,连带儿子也一视同仁。   因此焦氏刚嫁进来的那一年,日子过的还算不错。   一年之后,婆婆身故,她就觉得公公看她的眼神越发放肆起来。   她也不是没有跟丈夫提过这事儿,但是郭公子觉得这个压根就是无稽之谈。他父母恩爱,相敬如宾的事情是全县皆知的。还觉得是妻子想多了。   焦氏欲诉无门,身边也没有值得相信的人,只有一个小丫头翠翠可以诉苦。   翠翠就是堂下跪着的丫头,她是焦氏从娘家带来的丫头,年纪虽小,却是衷心耿耿。   这郭员外可能看出了点什么,从那之后,开始对儿媳妇避嫌,总算也相安无事。   天有不测风云,焦氏的小丈夫在陪她过了四年幸福的日子后,突然生了重病,撒手人寰。   焦氏深爱丈夫,不愿改嫁,立志守节,将要接她回娘家的兄长劝了回去。   本以为以隔壁丁家庄的老太太为榜样,自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能守着丈夫的牌位过一辈子。但是焦氏哪里知道,她的公公压根没有打算放过自己。   妻子和儿子都死了,家里的老太太更是早就没了,整个郭家没有了能够管束郭员外的人。   他在报复性地连续纳了好几房妾室后,转了个圈,还是将眼光放在了年轻新寡的儿媳妇身上。   某天晚上,他趁夜摸进了儿媳的闺房。却没想到,这焦氏压根就没有对他放下过一天的防备。每个晚上都和丫头翠翠同床共寝,防的就是他这个老色胚。   郭员外第一次没得手,过了段时间,又心生一计——调虎离山。   他趁着家里要准备祭祀,让胖嫂将翠翠支使到厨房帮忙,又故意暂时遣散了后院的家仆,竟是要强行对儿媳不轨。   “那一天,他闯入我的房间,想要侮辱我。”   焦氏指着郭员外,双眼充满了恨意,“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差点就被他得手。”   “那你是如何逃过一劫?”   邱子晋紧张地问道。   “民女曾经听人说,福建泉州一带的女子,为了防止自己失贞于倭寇和海盗,会在头上戴‘烈女簪’。于是请人按照当地的样式,给我打造了一个。说是‘烈女簪’,其实就是一把簪刀,可以用来防身。必要的时候……自杀。”   焦氏说着,从松松挽着的发髻上,拔下一把银色的簪子。   高会走上前,将簪子收下,转身递到邱子晋和万达面前。   众人定睛一看——好一把“烈女簪”,这簪子的前头和普通的发簪没有不同,乍一看以为只是一把素簪子而已。但是到了插进头发的那一部分,却被做成了三角锥形。这东西若是扎进身体里,那绝对是一个血窟窿。   “民女就是用这把簪子,扎进了我公公郭员外的肩膀上。大人不信,可以脱了他的衣服,当庭验证!”   不等郭员外狡辩,两个站在他身后的锦衣卫,一左一右将他身上的衣服扒了下来。   果然在他的左边肩膀上,看到一个红色的肉疤。   这肉疤很小,粗一看还以为是一颗肉瘤肉质,所以刚才杨休羡他作弄了郭员外半天,居然一点都没有发现这老头身上有伤口。   “我当时虽然逃过一劫,暂时抱住了贞操。但是这偌大的郭家,到处都是公公的人。他若真的要逼迫我,我怎么能够回回都得以逃脱呢?”   焦氏女痛苦地闭上眼睛,美丽的眼睛里布满了泪水。   “我当时……万念俱灰,只求一死。至少死了之后,还能去天上和官人相遇。”   所以后来,才有了“节妇”焦氏,在后花园上吊自杀的举动。   当时整个郭家都因为少奶奶的死乱作一团,而郭老爷当时受了伤,又不敢让人知道,郭家人于是草草收敛了焦氏,将她停尸在祠堂里。   他们万没有想到,当时焦氏只是憋了一口气晕了过去,并不是真的死透了。   郭老爷心虚,压根不敢去看儿媳的“尸身”,胖嫂更是心中有愧。为焦氏收敛尸身的只有她的丫头翠翠。   翠翠将她小姐身前最喜欢的象牙宝石梳子放进她的手掌中,又将她近年来经常插戴的簪子首饰都给她佩戴上。   因为焦氏是盛夏的时候“死”的,怕化了尸身,尸体放在祠堂三天,就被匆匆下葬。   待送葬的队伍离开后,已经被钉在棺材板里,并且埋放了墓地中的焦氏终于幽幽醒来。   迎接她的,是一片漆黑冰冷的棺材内部。   她挣扎着大声呼救,用胳膊肘去顶,用指甲去抠去挠棺材板,想要告诉外头的人,她没死,她还活着,这里有个活人啊!   焦氏也不知道自己挣扎了多久,只是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狭小的空间里本来就没有多少剩余的空气。在她之前剧烈的运动和呼喊下,现在更是所剩无几。   就在焦氏绝望的时候,她听到了棺材上传来了“哒哒”的敲打声。   外面有人!   “‘小野’他虽然是以山上的野果为生,不过偶然也会到山下来打牙祭……”   焦氏感激地看着被她称为“小野”的傻子。   “他会经常去各家的坟地上偷吃祭品。尤其是清明和冬至,还有过年前后,家家户户都会上坟。离开的时候,他们并不会将这些果子和菜肴全部带走。于是这些都进了小野的肚子。”   “小野种”看到焦氏笑了,也跟着嘿嘿一笑。   “除了固定的几个节日,小野发现跟在送葬的队伍后头也有东西可以吃……那天,他就是在外头吃‘我的贡品’的时候,听到我的呼救声。”   杨休羡看了看傻子那跟铲子一样宽大的手掌,心想恐怕也只有这种天赋异禀的人,才能徒手挖棺材了……   “奴家见了小野,还以为自己是见了鬼……不过后来我才知道,小野是个好孩子,是他救了我。他把我带回土地庙里,给我东西吃,给我水喝。是他救下了我,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焦氏说着,对着“小野种”满怀深情地跪拜了下去。   “小野种”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学着她,对着地板哐哐磕头。焦氏磕一个,他就要磕三个,似乎是在比赛似得,让万达看得苦笑不得。   “这个小野……小野他那么惧怕人,却阴差阳错救下了你。可见老天爷是不瞎的,你们都是这两个禽兽老爷的受害者。这是老天有眼,留下你们二人的性命呐!”   万达感慨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贞洁牌坊也好,女德什么也好,都是封建社会对女性的极端压迫。感谢这个时代,已经不存在这种东西。但是我们要警惕的是,石头造的贞洁牌坊没有了,人们脑子里的牌坊它还在!这玩意的生命力强得很呢。   这里引用一段鲁迅先生的话:   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   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   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   有一分热,发一分光。   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   不必等候炬火。   ——鲁迅《热风·随感录四十一》 第65章 向死而生   文华殿内,朱见深看着东厂送上来的情报,秀气的眉毛几乎纠结在了一块,眉间竖起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居然在歙县闹成这个样子,把人吊在贞洁牌坊上鞭打……荒唐。”   放下折子,朱见深将后背靠在龙椅上,都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表情来评价万达的“胡作非为”了。   根据东厂的线报,小郎舅他们离开南京,回到歙县后,在山上救下了一个焦氏女,和一个近乎野人的丁家小公子。   接下来的案情那叫一个跌宕起伏,比台上的戏文都来的精彩绝伦。   那个九死一生的焦氏女在被小丁公子救下后,除了最初的几天宿在庙里,之后就躲进不远处郭家的祠堂遮风挡雨——左右除了年节和忌日,平日里一般不会有人进入祠堂长久逗留,所以一直都没有人发现她。   那个小丁公子原来是再怕生人不过的,不过见了焦氏,可能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娘了,非但完全不怕她,还亲昵的很。就像当初供养母亲傻妞一样地供养起了她。   焦氏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在祠堂听到了胖嫂的忏悔之后,更怜惜他的身世。觉得他和自己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   于是她就一点点地教导他说话,穿衣,像个真正的母亲一样,教导他如何做一个“人”。   后来焦氏又回去了自己的“墓地”,理直气壮地将里面的陪葬品和几件翠翠特意为她准备的衣服全部拿走。   焦氏下定决定,要为自己和“小野种”鸣冤,让丧尽天良的郭员外和丁老爷得到应该有的报应。   但是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只靠自己的力量完全没有办法复仇。   最关键的是,如今的她,和“小野种”一样,于这个人世间而言,已经压根不存在了。   “小野种”是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她则已经是个“亡人”——她们两个,是名副其实的“活死人”。   她曾经几次偷偷下山,也想过要去县衙和州府告状。   但是在远远目睹了自家公公和官府中人打的火热的场景后,焦氏终于明白,这些人早就结为一体,沆瀣一气。   如果自己真的贸然出现,怕是状还没有告成,就被当做疯子或者女鬼给活活打死。   她只能等,等着有朝一日,有一个像是戏文里唱的那样的“八府巡按”,“青天大老爷”出现,救他们两人于水火之中。   老天有眼,终于让她等到了。   结合几人的供述和物证,邱巡按判了丁家和郭家两位乡绅的绞刑。等待秋后问斩,如今人已经在押往京城的路上了。   “这两个案子都是因为丁家状告郭家侵占他家祖坟而引发的……真可笑了,最后居然牵扯出这么一串人物出来。”   这折子上写的清清楚楚,根据后湖的鱼鳞图记录,那个地方最早确实是丁家的祖坟,后来被郭家借故侵占。   不过丁家之所以在二十三年前并没有将此事闹大,其根本原因,绝对不是丁老爷说的,犹豫祖坟上已经盖了为民祈福的土地庙,丁家出于为了歙县百姓考虑没有将其强行拆除——而是因为,丁家自己也同时侵占了郭家的土地!   根据两家最初的约定,这两个村子是以正好流经两家中间的小溪为分界线,分别居住在小溪的两侧的。   这个法子虽然不算高明,但也算是约定俗成了,几百年来,相安无事。   但是二十三年前的那一场大雨,把溪流冲的改了水道。本来属于郭家的好大一块田地,经过洪水那么一冲,结果进了丁家的势力范围。   那后山脚下的田地极为肥沃,丁家自然不肯放过这白来的大便宜,于是趁着郭家人还在对抗洪水的当儿,直接过去把地给占了。而且还立即种上了自家的庄稼,算是宣示所有权了。   邱子晋也是对比了多年的图册,在昏暗的后湖藏馆里,几乎把眼睛给看瞎了,终于看出了这在图页上不过分毫只差,但是落在实际上,也有两三亩地的差别。   正好他们身边跟着一个会看风水的“刘铁齿”。这“刘铁齿”虽然抓鬼的本事一塌糊涂,不过勘察地形舆图的本事还是有一点的。   经过他和邱子晋在现场的反复对比,结合从后湖抄出来的鱼鳞图册,终于判断出来,这小溪的确在二十多年前的洪灾后微微地偏移了原来的流经道路,白白地让丁家得了一块好地皮。   当年郭家的人也是发现了这个事实的,他们尝试和丁家说道说道,结果丁老爷一口咬定祖先时候就定下了以小溪为分界的规矩,管他什么沧海桑田,断没有更改的道理。   郭家没有办法,当时也只好先忍下这口恶气。   于是出于报复心理,在看到丁家因为暴雨被迫迁走了祖先坟墓后,他们便趁机以修建土地庙的名义,占据了丁家祖坟所在的土地。   不但如此,经过二十多年后,郭家眼看记得当年事情的官员们都不在了,干脆决定彻底霸占下这块地皮,将属于他们“郭家”的“贞洁牌坊”取代丁老太的那一块,来宣告他们郭家的最终胜利。   丁老爷咽不下这口气,听说巡按御史驾到,于是派家丁前来告状。这才有了后面这一串的纷纷扰扰和被翻出来的陈年旧案。   不过谁又能猜到,这两家斗了这么多年,最后的结果居然是“同归于尽”。   丁家和郭家,最后都放弃了经营了百年的家业,离开了歙县。   小郎舅这次下手可是半点都没有留情,这两家老爷是逼奸傻女和儿媳的首犯,自然是必死无疑的。   连带着那个胖婶也被告了一个合谋之罪,流放三千里,不得赎铜。   知县和知府两个,因为对人口失察和与当地士绅勾结不清,收受贿赂的罪名被双双革职,也被押解入京,正在路上。   等待他们的不是刑部大牢,就是锦衣卫诏狱,总归也不会有什么好的下场了。   如果说这一切的处置还算合情合理的话,那万达接下来的举动应该完全就是出于他个人的决定了。   他强迫丁老爷将“小野种”认了回去,和丁老爷其他的儿子们平分家产。   改名为“丁野”的“小野种”从一个连人话都不怎么会说的野人,摇身一变成为了腰缠万贯的富商之子。   在知道丁老爷做下如此龌龊的事情后,他的另外几个儿子压根就不想认他这个爹,纷纷表示要与他断绝关系。   丁家从此搬离歙县这个地方,免得子孙后代都无法抬头做人。   至于焦氏女,她作为郭家唯一的儿媳,在公公犯事后,成为了郭家唯一的女主人。   如果说在丈夫死后,焦氏女对郭家还有一点点的留恋之情的话,那么现在则是彻底失望了。   她将郭家的家人彻底遣散,房屋变卖,生意断绝,田产分给各方子孙后,带着她应得的财产和嫁妆,与侍女翠翠搬离了郭家,准备回到娘家重新开始生活。   她那个还没立起来的,所谓的“贞洁牌坊”,则在她的吩咐下,被小丁公子彻底拆毁,敲得连渣滓都不剩了。   那小丁公子拆了一个不过瘾,还想把丁老太的那个一并毁了,被万达阻拦了下来。   这玩意还有大用处呐。   他命令锦衣卫手下,将丁老爷和郭员外一左一右绑在了牌坊上头,当着全县人的面,一边痛斥这两人的罪行,一边命令高会用鞭子狠狠地鞭打他们。   那丁老爷和郭员外,本来在堂上已经被锦衣卫们用了刑,打得只剩下半条命。接着由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到了这样的凌辱,简直是生不如死。   朱见深怀疑他们两个可能挨不到赴京绞首,可能在半道上就会撑不住了。   “据说当时观者数百,几乎半个歙县的人都倾巢而出。就连隔壁县城的人听说了之后,都跑来看热闹。这两家做出的丑事,现在是整个徽州府的妇孺童子都已经街知巷闻了……”   怀恩也是满脸哭笑不得的表情。   “据说曾有当地的其他乡绅试图劝阻,被万大人一一驳斥。他还放话,谁要是替他们求情,就放锦衣卫去谁家,也帮忙一起查查那家人的风气如何,是不是也有什么不可说的阴私官司。一时间整个徽州的乡绅士族们都风声鹤唳,唯恐招惹了这个‘瘟神’,惹祸上身。”   这种深宅大院,看着光鲜,内里什么样子,那真是天知地知了。   真把万镇抚这个不要脸,更加不要命的招到家里去,那不就等着跟着丁、郭两家同样的下场,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么。   “这个小王八蛋,他倒是痛快了。朕都能预见,这之后的几个月里,要收到多少弹劾他的折子了。”   朱见深笑着骂道。   这种事儿啊,也就派小郎舅去才能干成这个样子。换个旁的锦衣卫去,杀人杀得再多,也不过是隔靴搔痒。   嘴里骂着,朱见深的心里实际上不知道有多痛快。   都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那些读书人遇到万达这样的“小无赖”,还是个背靠大山,无法撼动的“小无赖”,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锦衣卫怕什么弹劾,只是邱大人他……”   怀恩太监是经历了多少风雨的人了,自然清楚弹劾这种事情对于锦衣卫和东厂而言简直就是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但是对于一只脚刚踏入仕途的邱子晋而言,他这次的一番举动,却是等于将自己从江南的文人集团里割裂出去的行为。   歙县是文气极盛的地方,而整个徽州府,加上靠近婺源的景德镇地区,都是属于以紫阳书院为代表的同一个文人团体。   这些人互为提携,互为师徒,在文化上互相影响,在朝廷上互相攀援,自结成党。   历代皇朝,都无比忌讳党争。但是党争却又一直存在,即便是皇权都无法将其撼动。   唐朝有牛李党争,宋朝有新旧党争,时间到了大明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例外。   随着浙江,吴中,江西地区的文人集团势力不断增长,隐隐有了几大书院领袖主导朝廷政策的趋势。   如果说在洪武,永乐和宣德时期,因为皇帝强势,这些集团还没有形成足够的气候的话。   那么在先皇朱祁镇在位的时期,这种趋势明显已经开始越发宏大,甚至势不可挡了。   尤其是在“夺门之变”后,天顺年间发生的文人集团与曹石乱政的对抗,当时作为监国太子的朱见深可都是历历在目。   小皇帝心里明镜似得,他的小郎舅啊,这是故意剥开那些世家大族光线的面子,让众人看看里面肮脏的乾坤,帮着朝廷敲打江南的那些已经形成势力的士绅大族。   这种得罪几乎半个天下读书人的事情,除了皇帝的小舅子,谁都干不了,谁都不敢干。   邱子晋作为江西婺源的学子,当初就是因为学识出众,被举荐到国子监进修的,他的身上天然地打着江南文人集团的标贴。   一旦进入仕途后,与江南文人和本家宗族亲近,按说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不过当朱见深感到有意外的是,跟据东厂的情报,去年刚中了探花郎的邱子晋,面对朝中同样来自江西和徽州文官集团大佬的招募,并没有表示出极大的兴趣,甚至称得上是态度敷衍。   中举前他就混迹刑部与锦衣卫北镇抚司,中举之后依然如此,教那些想收其为弟子门徒的大佬们也纳罕不已。   “当初琼林宴上,朕见到这个邱探花,本来以为他面若好女,必定性格婉顺,是个循规蹈矩,捍卫礼教的太学生。”   朱见深笑到了笑,“不过现在想来,会跟小郎舅混在一起的人物,怎么会真的是个‘乖宝宝’呢?”   有些人表面看似波澜不惊,内心比谁都要头角峥嵘。   “看看吧。”   朱见深放下折子,淡淡地说道,“看看朕的成化年第一位探花郎,会不会成为成化年里的第一个‘纯臣’。”   做一个“纯臣”,意味着他只忠于当今的帝王和国家,永不结党,永不站队。这也意味着,他将失去来自党派势力的支持,孤身一人来面对满朝文武。   这个邱巡按按说今年才十八岁,连成人礼都没有行过的黄口小儿,难道就有了如此的抱负了么?   朱见深感觉自己有些兴奋,甚至开始隐隐地想要拭目以待。   一个可能从一开始就根本就不想入阁,甚至为此主动接近锦衣卫、东厂集团的文官——太有意思了,不是么?   歙县郊外   “感谢诸位大人,大人们对小女子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   打扮的焕然一新,如今半点鬼气也无的焦氏女站在马车前,与万达一行人辞行。   “可惜我们不是往同一个地方去,不然还能搭个伴儿一块走走。”   万达也是今天离开歙县,朝着景德镇方向去。   他们头一回到歙县来的时候,是前呼后拥,来了多少当地富豪相迎。走的时候,除了和他们一块出城的焦氏一行人,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   万达心想你们不至于吧,我这个案子算下来,统共才判死了“两”个人而已。   和过去的“辉煌战绩”比起来简直就是“毛毛雨”,“洒洒水”,你们歙县老百姓真的……太没见识了。   “漂亮哥哥,再见。”   已经坐在马车上的丁野小公子兴奋地探出脑袋,与万达等人挥手。   之前在堂上看他跟个不开化的野人似得,如今打扮起来,虽然算不上什么翩翩佳公子,但是那种生机盎然的野性之美,在这一片江南温婉的土地上,就显得格外打眼和动人。   想必当年的傻妞也是这样一个生机勃发,不沾染半点尘埃的大美人,不然也不会同时吸引到丁老爷和郭员外两个人了吧。   只可惜了,她的纯真没有被人好好怜惜,反而碾落尘泥,至今也不知道飘散到何处了。   “你真的打算带他回去么?不怕世人非议?”   邱子晋看了看来接他们的焦家人,似乎并不怎么乐意自己回程的队伍里加上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物。   “丁恩公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发誓要用一生回报他。”   焦氏女看着邱子晋,淡淡地笑道,“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他是一个刚做了‘人’的‘人’,我们都曾被这个世界所抛弃,连‘死’都不怕了,又惧怕什么人言呢?”   丁家已经准备搬离歙县往别处去,他的那几个兄弟不情不愿地分给了他一份财产,但是凭丁野的能力又如何保得住。   听从了邱子晋给出的建议,焦氏女决定以“招赘”的形式将丁野带回自己的家乡,从此带在身边照顾。   凭着她手中的半分郭家的家业,加上丁野的家产,他们完全可以独立于焦氏女的娘家,分门独立地生活。   “我从小就有志于从商。不过父母却希望我能早早嫁人,相夫教子……之前的我没有选择,嫁入了郭家,幸而相公对我很好,我也放下了经商的心思……但是从此以后,我就要为我自己而活了。”   在明朝,一个女人想要独立的生活,在法理上几乎没有这个可能。   焦氏想要施展自己的抱负,就像邱子晋说的那样,唯有招赘丁野,获得一个“形式”上的丈夫才行。   好在丁野对男女之事全然不懂,他完全将焦氏当做傻妞的替身,尊敬她,孺慕她。   焦氏也将他当做“恩公”来对待,答应众人,将会为丁野养老,照顾他一辈子。   两个可怜人,从此以后将以这样的形式生活下去。   不得不说,邱子晋为他们指出了一条明路,开出了一个新的“生机”。   邱子晋看着焦氏女眼中那份自信,也是油然的欣喜。   “我本来以为,这天下的读书人,不是满口伦理道德的夫子。就是满眼功利的禄蠹。想不到,还有邱巡按这样的人物。更没想到,人人惧怕的锦衣卫中,也有万大人和杨大人这样一心为民的好人。民女今后每日都会在佛前告祝,求他保佑几位大人的。”   焦氏女在翠翠的扶持下踏上马车,与众人做了最后的告别。   “各位大人,小道也在这里和诸位就此别过了。”   刘铁齿一路跟在万达等人后面,见到焦氏他们的车队走远了,也上来和万达告别。   “刘铁齿,这次真的多亏有你。不然只靠纸上谈兵,没有经过实地的勘验,丁家人一定不会轻易认账的。”   邱子晋对他拱了拱手说道。   “贫道拿人钱财与人……哎,大人这是做什么?呜呜……疼。”   刘铁齿正要对邱子晋作揖,突然就看到这位大人扑了上来,两手分别拉住他的左右面颊,把刘铁齿吓得登时呆住,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小邱,你这是干嘛啊?”   万达急忙上前劝阻,把邱子晋的手拦了下来。   回头一看,刘铁齿本来还算清瘦的脸颊都被小邱给拉肿了。   这是多大劲!   “没有易容……你不是‘他’……”   邱子晋看着自己的手指,既没有扯下什么人皮面具,也没有摸到铅粉胭脂。   刘铁齿就是“刘铁齿”,不是其他人,他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小邱啊,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万达但心地搂着邱子晋单薄的肩膀,邱子晋失魂落魄地将他推开,走到了一旁。   “那个,我们邱大人,可能是这段时间办案太累了吧。”   万达摸着脑袋上的呆毛,不好意思地对着刘铁齿说道。   “没事没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   刘铁齿一手扶着被邱子晋捏肿的脸颊,另外一只手对着众人用力地挥了挥,转身往一片山水之间走去。   “你说,这个人,到底有没有一点真本事?”   看着刘铁齿潇洒的背影,万达用肩膀碰了碰杨休羡的胳膊问道。   “杨某从来不信鬼神之说。”   杨休羡还是那句话。   虽然刘铁齿他误打误撞地说出他和星海两人,注定是“无妻无子”的命,但是他并不觉得此人当真可以窥破天机。   “昨天晚上,我请他算了一卦。”   万达收回视线,低下头。   “我请他帮我算算,皇长子的命。”   “你……”   杨休羡吃惊地看着他。   之前在白莲教的那个案子,万达就说过他压根不信鬼神。他们万家连菩萨都不供,他如今又怎么会……   “都说‘关心则乱’嘛……我隐去了皇长子的身份,只是给了他八字,请他开开‘天眼’,给我看看这个孩子的未来。”   万达不好意思地撇了撇嘴巴。   “那……刘铁齿怎么说?”   杨休羡只觉得喉咙发干,看万达的表情,这刘铁齿算出来的结果,应该不是很尽如人意。   “他吓坏了。说算这一卦,至少要折他十年的寿命。”   万达挠了挠头,低声说道。   “那……”   “他说这个孩子的命虽然是得天独厚的尊贵,但是尊贵太过,无法承受。按照八字来看,这孩子怕是……活不过今年。”   万达沮丧地说道。   “无稽之谈!”   杨休羡一巴掌拍上一旁的大树,把足有人腰杆粗的大树震得晃晃悠悠摇动了两下。   什么叫“尊贵太过”,身为皇子,当然是得天独厚的尊贵,这是理所应当的。   “这种江湖术士都是一派胡言。他还说他会捉鬼呢,你看他会么?”   居然敢诅咒皇长子短命,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杨休羡眯着眼睛,看着远处山路上已经小成米粒大小的刘铁齿的身影,考虑要不要派人将他捉回来,乱棍打死。   “他不知道自己算的是皇子,不然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说这种话。”   万达摇了摇脑袋。   “他还说……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化解……”   万达大大的双眼里满是迷茫的神色。   “他说,只有命里已经‘死’了的人,才能保他一生平安。”   向死而生,生死相依。 第66章 刺杀探花郎   从歙县到邱子晋的家乡只有一天不到的路程,因为小邱是新晋的探花郎,并且是成化朝的第一位探花郎,所以万达等人决定一定要一路风风光光地骑马游街,衣锦还乡。   要说马,整个北镇抚司里最打眼的马匹就是杨休羡的“暴雪”了,它要是披挂起来,那简直就是加长版劳斯莱斯的效果。他们这次南下,还特意将它带了出来。   不过这匹马的脾气不怎么好,除了杨休羡本人,谁都不让骑。   万达尝试和它沟通了几次。马屁也拍过了,饴糖也喂过了。临了临了,想要爬上马背,“暴雪”马上就尥蹶子,一点面子都不给。   无奈之下,万达只好贡献出了自己的“办公用品”——一匹名为“小红”的红棕色的母马。   这是上回从广西回来之后,锦衣卫衙门特意为他配的坐骑,小母马性格温顺,长得也非常美丽。   即便如此,万达上下值的时候还是骑他的小黑驴,只有因为公务出门的时候才骑它。这次出门,也将它带来出来。   出了歙县地界,众人就为小母马换上了金色的马鞍,用红色的绳结将它马背上的鬃毛给编织了起来,把小红打扮的光芒万丈。   锦衣卫们换上了礼服,轻车熟路地干起了仪仗队的老行当。举起“肃静”和“回避”的牌子,两个锣鼓手在前头开道唱和,唢呐一响,立即把热闹喜庆的氛围拉扯起来了。   同样换上新装,乌纱帽上戴着着金花,胸前绑着大红花的邱子晋,哭笑不得地被万达和高会扶上马。   “小万大人,我怎么感觉你比我都高兴?”   邱子晋接过高会递上的缰绳,低头看着一脸兴奋的万达。   “哎,我要是有考状元的脑子,我早就自己上了。你看你,多风光啊。”   万达搓着手笑道。   六百年后虽然没有了科举状元,但是也有高考状元啊。   哪怕早就没有了骑马游街,但是万达生活的那个小城,考上大学的学子们也是要坐上大卡车,在县里巡街的。而且家长们还要给子女举办隆重的谢师宴,同样也是风光的不行。   万达作为两世“学渣”,上辈子初中毕业后就混了个技校,他爹想摆谢师宴都没由头把钱花出去。   好不容易来到六百年前,能够看到被皇上钦点的探花郎衣锦还乡,荣耀故里,教万达怎么按捺得住呢。   锣儿敲起来,唢呐吹起来,在喜气洋洋的乐声中,众人往邱子晋家所在的镇子出发。   距离镇子还有差不多五里路的时候,远远地就看到一个小厮打扮的人蹲在田边。   这时候已经是盛夏了,路边稻田里的稻子已经结了青色的穗,坐在田埂边的小厮热得不住地擦汗,在看到了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邱子晋后,“嗖”地站了起来。   “少爷!是少爷么?”   他难以置信地走向前两步,一直到走到邱子晋的红鬃马前,小厮的表情都跟做梦似得。   “阿宽?”   邱子晋倒是先认出他的身份来了,他是自家前院伺候的下人,跟自己差不多大。他离家的时候这孩子还是十三四岁的孩子呢,现在也是个半大小伙了。   “真的是少爷!听说您这两个月要回乡,夫人就天天让我在这里等着……终于把您给盼来了!”   说着,他甩开帽子,飞也似的朝着城里的方向跑去,边跑边嚷着,“回来了!少爷回来了!探花郎打马回乡啦!”   鞭炮声乍起,成片的人群涌了过来,男女老少站在道边,看着被身着锦衣的仪仗队包围着的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缓缓地走过身旁。   万达骑着一匹小马和杨休羡两人在后头跟着,听着耳边欢乐的笑声和掌声,看着荡漾着笑脸的人群,不自觉地抬起了胸脯——与有荣焉,与有荣焉啊。   一路上,有不少当娘的拉着自己的儿子,跑来冲着邱子晋磕头叩首,希望能沾点探花郎的喜气。   邱子晋也毫不避嫌,让高会和身边的锦衣卫们,将他从京里带来的“状元糖”沿路发给百姓们。   还有不少年纪大的长者,从田里,桥边,路边赶来,特意给探花老爷问安,邱子晋都会逐一下马还礼。   短短的一条路,众人将近走了一个时辰,终于在落日之前,赶到了邱家大宅所在的村口前。   红色的火烧云将大半个天空染成了紫红色,一片蒸腾的暑气中,万达只见在一块高高竖起的牌坊下,站着十几个锦衣华服的男女,那就应该是邱子晋的家人们了。   看到不远处站着的父亲、母亲和族里的叔叔伯伯们,邱子晋捏着缰绳的手指微微一颤。   在前头牵马的高会可能是感觉到了什么,疑惑地回头,看到的却是满脸笑容的邱子晋。   “父亲,母亲,儿子回来了!”   邱子晋翻身下马,一步步地朝着牌坊走去。   万达和杨休羡也跟着下马,在喜庆欢腾的乐声中,他们跟随着邱子晋的步伐,穿越过了刻着“教子有方”、“为国育才”字样的荣恩牌坊,向他的家人们走去。   站在最前头的,是邱子晋的父亲。   他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个头不高,但是面皮白皙,清瘦。下巴颏上留着一簇胡须,是一个翩翩美中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邱子晋二十年后可能就是他这个样子了。   看到三年未见的儿子,邱父明显很是高兴,他上前一步,将邱子晋搂紧了怀里。父子两人互相抱着,看得周围的相亲们不由得感动落泪。   站在父子两身后的,是被丫鬟搀扶着的邱子晋的母亲。   出乎万达的预料,邱子晋的母亲并不是一个大美人,只能算是中人之姿。但是她通身的气派,满脸的矜持,仅仅是站着的姿态,都让人心生敬畏。   看到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在大庭广众之下真情流露的样子,让邱夫人似乎感觉有些不妥。不过她并没有将不满的情绪放在脸上,因为很快,她的儿子放开了他的丈夫,朝她走了过来。   “母亲大人。儿子高中了,儿子回来了。”   邱子晋的眼中闪着泪珠。   邱母的双手垂在胸前,捏着一块素色的帕子,慈祥地点了点头。   一旁邱家的人眼明手快地在地上铺上一个红色的蒲团,邱子晋走到蒲团前跪下,在所有父老乡亲的赞叹和哭泣声中,在硕大的“皇明敕造恩荣牌坊”的见证下,朝他的父母亲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蒙陛下恩典,儿子得以回乡,谢父母大人多年养育之恩。”   邱子晋抬头说道。   掌声如同雷鸣般响起,万达情不自禁地也跟着拍起了手。   “哇,真的像拍戏一样,太感动了。”   “拍什么?”   杨休羡低头问道。   “啊,我是说,像戏里唱的一样,太感动了。”   万达纠正道。   杨休羡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对正在抱头痛哭的母子,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有杀气……”   还不等杨休羡判断出这股杀气从何而来,就见站在一旁观礼的乡亲队伍中,有一个带着斗笠的男人突然握着一把匕首,对着邱子晋的背后重重扎去。   邱子晋此时刚从蒲团上站起,完全不知道身后的异样。高会刚才为了避嫌,已经站回了万达等人的身边,这时候即使飞奔过去也是来不及了。   “小心!”   万达高声叫道。   说时迟那时快,一块石子破空而出,划过那男人握着匕首的手背。   随着一声惨叫,匕首跌落在地,落在邱子晋的身侧。   邱子晋慌忙一闪,狼狈地在地上打了一滚儿,滚到了一旁的水渠里,堪堪躲过刀锋。   只见匕首插入泥地,刀刃深深陷入土中。   高会猛扑上去,把那男人一把擒住,将他的胳膊压在身后,抓起他的头发,一把将斗笠打落下来。   万达快步上前,蹲到了惊魂未定的邱子晋身边,双手握住他的胳膊。邱母尖叫着扑到在地。连带着邱父也腿脚发软,差点跪在地上。   鼓不敲了,罗也不鸣了,唢呐声在冲天一响后彻底息了声音。   谁都想不到,如此喜庆的一幕,竟会发生如此转折。   杨休羡走到那人面前,一脚踹上他的肩膀。   “什么人?敢对巡按大人不敬?”   那人低着头,也不答话。   “抬起头来!”   杨休羡厉声喝道。   站在男人身后的高会,用右手掰起他的下巴,将他的脸展示给了众人。   “鬼啊!”   “啊啊啊!”   一见到他的容貌,站在杨休羡身后的乡亲父老们齐齐发出惨叫,一个孩子更是害怕地缩到了母亲的身后。   莫说他们,就连见多识广的杨休羡在这一瞬间都愣住了。   眼前的这个人,只有半张脸!   不,正确地说,不是只有半张脸,而是只有半张脸是完好的,能看到右边一只完整的眼睛,和半张嘴巴。   剩下的左边半张脸,则已经完全称不上是“人脸”,那一边已经完全成为了一块焦炭。   原本应该是眼睛的地方,已经和周围一样成了一片漆黑,连鼻子都不存在了,只露出一个可以呼吸的空洞而已。   杨休羡突然一把抓住他的左手胳膊,将衣袖撩了上去。   果然,就如同杨休羡预测的那样,这个人的整个左手和他的左脸一样,都被重度地烧伤了,整个左手手指都黏连在一起,已经变成了一个肉棍。   围观的妇孺们尖叫着跑开,现场顿时乱做一团。   幸好现在天色还亮着,这个人若是晚上出现,还不被人当做一个恶鬼么!   万达抱着邱子晋走了过来,见到此人的这张面孔,都是怕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你是谁?为何要杀我?”   邱子晋鼓起勇气问道。   “呸!狗官!”   那人眼见行动失败,愤怒地朝着邱子晋破口大骂。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应该是喉咙也被烧坏了。   “这次杀不死你,算你运气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那人说完,竟是头冲着牌坊下的石柱冲去,想要当场自戕。   高会怎么会给他这种机会,捏着他还算完好的右手胳膊,将他牢牢地锁在地上。   就在此时,邱老爷和邱夫人也分别被小厮和丫头们扶了起来,两人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   在看到男人的脸孔后,邱老爷面如白纸,惊恐地倒退几步。   而邱夫人则干脆双眼朝天一翻,晕倒在地。   “你是谁?你为何要杀我?”   邱子晋再一次厉声问道。   “我是谁?少爷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去了京城三年,搏了一个探花的名头回来,居然连我是谁都忘记了么?”   男人朝天笑着,喉管里发出恐怖的“咯咯”声。   听到他叫自己“少爷”,邱子晋先是一愣。   他扶着万达的胳膊,攒起了十二分的勇气,努力地在这张恐怖的脸上寻找回忆。   “明光哥,你是……你是明光哥?你居然是明光哥!”   万达不知道这个“明光哥”是谁,不过看邱子晋的表情,再听这个男人叫他“少爷”,想必是他们邱家的下人。   “哈哈哈,小少爷,你终于认出我了。你居然还能认出过!看来我的脸,毁得还不够严重啊。”   被叫做“明光”的男人,正是邱子晋家的仆人。这个人非但是邱家的仆人,在邱子晋小的时候,他还曾经照顾过他,两人一度感情很好。   没想到邱子晋如今刚回乡,连家门都来不及进,这人居然要杀小主人。   “为什么……为什么啊?”   邱子晋实在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么对待自己。   “狗官,你们今天倒是母慈子孝。但是你害的我家破人亡,我不该杀你么?”   被叫做“明光哥”的男人恨恨地看着邱家母子,若不是身后有高会押着,他简直恨不得扑上去,生啖了他们两人的血肉。   就在此时,邱母幽幽转醒,被丫鬟扶着走到了她儿子的身边。   “你胡说八道,你妹妹死不死的,关我儿子什么事儿?他是从京城回来的,和你妹妹有什么关系?”   邱夫人为了迎接儿子今天归乡,在半年前就早早做好了准备。   衣服是新做的,首饰是新打的,就连跟着身后的丫头都是特意挑选过的。   为了等这一刻,她足足等了十七年,从这个儿子出生起的那一天开始,她无时无刻不在做着儿子有朝一日高中,衣锦还乡夸官的美梦。   结果这个梦好不容易实现了,才进行到一半,居然被人用这样的方式给打断了,让她怎么能够忍受得住?   若不是身边还有外人,若不是她还站在朝廷赐下的恩荣牌坊下,邱夫人恨不得当场撕了这个男人。   那“明光哥”还想继续骂,被锦衣卫众人堵住了嘴巴,拖了下去。   好好的夸官游街变成了这样,美貌的探花郎在泥地里一滚,身上的大红袍也破了,胸前绑着的红花也散了,头上插着的金花也落在地里,只能用狼狈不堪来形容了。   更别提刚才那个“明光”可怕的嘴脸了,乡亲们吓得顿时一哄而散,场面急转直下。   “刚才多谢杨大人了。”   邱子晋感激地对着杨休羡拱了拱手,快走两步,就上前安慰母亲去了。   他以为刚才那一下跟往常一样,是武功高强的杨大人出的手,把他的小命从鬼门关里拖了出来。   杨休羡刚想否认,不过在看到万达投来的眼神后,也没有出声反驳,算是将这个功劳默认了下来。   事已至此,仪仗队也只好偃旗息鼓,把家伙什全部收拾了起来,一群人跟着有些丧气的邱家人往邱家大宅子走去。   “万大人,要不要去教训那个‘鬼脸男’一顿?”   这时候,有个锦衣卫的手下凑了上来,贴在万达耳边问道。   要知道这“回避”和“肃静”的牌子可不是白打出来的,这代表了朝廷命官的脸面和皇上赐下的荣耀。   锦衣卫们好不容易干一回这种不招人骂的喜庆事儿,居然被一个鬼面男折了面子,让这群耀武扬威惯了的官爷们感觉有些挫败,急于想找补回来。   “你们去审审那个家伙……务必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万达本以为离开歙县,到了小邱家那就要开始纯玩之旅了,想不到居然还会遇到这种刺杀朝廷命官的大事,企图杀人者还是邱家的家仆。   按说这样的案子应该把犯人立即绑赴当地官府拷问,但是小邱回家是喜事,他不想把事情闹大,干脆让手下人先去审问一番,再做打算。   手下人得了命令带着几个兄弟去了,万达一脸复杂表情,走到杨休羡身边。   “怎么会这样呢?”   他问道。   喜事差点变丧事。   难道我的“柯南体质”过于猛烈,连小邱都被我影响到了么?   杨休羡叹了口气,望着高高在上的恩荣牌坊,摇了摇头。   “刚才幸好有‘他’。”   万达低声说道。   “是啊……幸好。”   看着金乌逐渐西沉,稻穗上反射的光芒渐渐黯淡了下去,两人心中都感觉沉甸甸的。   有了这么一个开头,这次小邱的回乡之旅,恐怕是难以顺利了。   邱家的宅子让万达大开了眼界。   他早就知道江西商人有钱,却不知道可以有钱到这种程度。   小邱的家,位于一个叫做“邱家宅”的一片建筑群中。   叫它“邱家宅”,并不只是因为这里的村民都姓“邱”,而是因为这片足足有着千亩土地,包含了一个山头,一条河流,一个天然湖泊和十三个院子的庞大建筑群,都是属于邱子晋的家宅。   并且根据领他们进门的邱家管家的口述,在他们刚才进村的时候,往两旁蜿蜒出去的好几个山头,都是属于邱家的山林。   上面有烧陶瓷的窑厂,有烧炭的炭厂,烧石灰的石灰窑,靠河岸那边还有一整个山头的茶树林……听得万达啧啧称奇。   “邱管家,今天下午那个‘明光’是什么人啊?”   众人被带进了一个三进的大院子,这里别说用来安顿万达、杨休羡和高会三个人了,就算把所有从京城来的兄弟都安排进来也绰绰有余。   这院子名为“紫圩阁”,在整个邱家宅的北面,靠着山边的一角。借着山势而建,楼台高耸,庭院深深,若是登上最高的那一层楼,可以看到一片碧波和远处的茶厂。   “紫圩阁”旁边那栋二层小楼就是邱子晋住的院子“闻达院”,万达打算一会儿去拜访拜访。   万达看着仆人们把他们带来的行李箱子一个个地搬进院子里,一边转身对着管家打听下午那个人的消息。   “啊……他,他最早是在窑厂那边帮工的,后来老爷见他机灵,就让他进了宅子里做事。”   “那他的脸是怎么……”   看到万达还想追问,管家脸色顿时有些不好,“老爷们先歇着,少爷他去祠堂那边给邱家的列祖列宗上香了。等他回来之后就来陪几位老爷说话。”   说着,也不等万达等人再问,带着人匆匆就要离开。   他越是如此,万达等人就越是觉得有问题。   杨休羡安慰他稍安勿躁,之前去审问的人一有消息就会回来报告。再说他们着急,小邱怕是比他们更着急,他这个巡按大人,可不是那种帮亲不帮理的人。   “夫人,锦衣卫的那些人都已经安顿下来了……”   管家出了万达他们的院子,就转到了祠堂那边。   邱家规矩大,开祠堂祭祖的这种场合,女人是不可以掺和的。   邱夫人站在祠堂门口,正欣慰地看着里头向祖宗们念着祭文的儿子,和站在他身后的丈夫,以及族里的各房叔伯们。   多少年了,为了培养一个读书人,为了摆脱“浮梁商人”的骂名,邱家几乎努力了一百多年,才有了阿晋这根独苗苗。   为了把阿晋培养成才,她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为了操了多少心。   终于,“浮梁子”的家里,也出了一个官身老爷了。   邱母掏出手帕,激动地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夫人,那位万大人向我打听明光那小子的事情。”   将夫人身边的丫头挥退了下去,管家和邱夫人走到一边的花厅里说话。   “你怎么说?”   邱夫人面色一凛。   “我不敢多说,随口应付了一声就出来了……只是……”   管家为难地看了夫人一眼,“明光那小子,现在被那群锦衣卫给扣住了。我想带人将他带出来,但是那群锦衣卫说这人刺杀朝廷命官,必须立即审问,不准我带走他。”   “这,这怎么可以?”   邱夫人慌张了起来,“他要是乱说一通,把‘那件事’捅了出来可怎么办?”   “夫人,您就是太心软了。早知道如此,之前就应该在出事后,把他也一起‘做’掉的……”   “别说了……”   邱母咬了咬牙,站了起来。   “不行,趁着阿晋和老爷还在祠堂里,我先去会会那个万大人。”   这边万达他们还在等着手下人的回报,那边邱管家就来院子外叩门,说邱夫人求见。   “这么迫不及待,看来是真有问题。”   万达一脸凝重地看着杨休羡。   杨休羡刚才同他分析了一下。   邱子晋要回乡探亲这件事情,至少两三个月前就已经被报回了家乡,所以才有村口那个等待他们回家的小厮。   那小厮说了,他天天都在村口等着。   那个小厮在看到们后,先行一步回邱家宅报信,这才有了之后满县城的人都出来围观的盛景。   所以小邱回乡的事情并不是秘密,那个鬼面男应该也是知道的。   他也应该知道,邱子晋这次回乡是带着大批人马,以巡按御史的身份回到江西,不简单是探花夸官探亲那么简单。   一个人,一把匕首,想要在众人面前刺杀官员——他这不是行刺,而是“鸣冤”啊。   不过不是向监察御史鸣冤,而是向锦衣卫镇抚鸣冤。   方法是触目惊心了点,好歹目的达到了。   他现在被锦衣卫们包围了起来,非但不危险,而且还非常安全。   至少在案子被调查得水落石出之前,他的生命完全可以得到保障。   “她不来找你,你也早晚要去找她。这样也好,好歹我们也算是给了小邱面子。”   杨休羡实事求是地说道。   夸官之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如果说谁最为难的话,那就只有邱子晋了。 第67章 天下无不是父母   紫禁城宁清宫内   “陛下呢?为何到了这个时辰,陛下还不来本宫殿内请安?”   一早起来梳妆妥帖,正坐在宁清宫正殿金銮椅上等待皇帝前来请安的周太后,手持着一柄玉如意,对着身边的宫人问道。   大明以孝治天下,朱见深身为皇帝当然也要以身作则,晨昏定省。《礼记》中记载“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   每日朝会后,他都要亲自前往嫡母钱太后所在的仁寿宫,和母亲周太后所在的宁清宫,给两位大明最尊贵的女性请安。以表示自己虽然是“天子”,但也是“人子”,以孝顺母亲的姿态,来做天下人的楷模。   今日眼看已经过了辰时,还不见皇帝来请安。想起昨日下午与儿子爆发的那场冲突,周太后昨晚一夜未眠,今天更是担心受怕到现在。   为了崇王朱见泽年底是否要去就藩之事,这对母子在这段时间内已经发生过了无数次的争吵。   “明明他们都没事,凭什么只惩罚我们母子二人?”   出于太多方面的考虑,朱见深并没有向周太后挑明她联合废后吴氏,利用内安乐堂的老嬷嬷企图谋害皇嗣的事情,已经被他识破。算是给彼此留下最后的一些颜面。   在汪直完全康复后,朱见深就撤掉了对后宫诸人的禁足。周太后这边这才知道,皇长子和万贵妃两人都安然无恙,出事的只是一个小内侍而已。   她这边一计不成,还想再生一计,却没想到迎来了皇帝要求崇王在今年年底提前就藩汝宁的消息。   朱见济是她和先皇在南宫被幽静时候生下的次子。与生下朱见深的时候不同,南宫里缺衣少食,几乎没有宫人伺候,更谈不上奶娘保姆帮忙抚育婴儿。   周贵妃几乎是亲力亲为地带大了这个孩子,而小儿子与她的感情,也最为深厚。   现在想来,他们一家三口在南宫的那段日子虽然艰苦,却多了民间寻常百姓家的真挚情感,少了天家父子夫妻间的隔阂。   又何尝不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呢?   倒是这个大儿子,越大越和她离心离德。   周太后昨日也是一时被感情冲昏了头脑,在皇帝按例请安的时候,又与他为了崇王发生了冲突。   她本就是个心直口快之人,居然将“早日如此,当日不听李贤的浑话,立你弟弟做了太子,如今又看谁去就藩?”这句埋葬在心里数年的话语给讲了出来。   朱见深勃然大怒,他憋红了脸,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周太后许久,最终憋出一句:母亲现在要立弟弟也不迟!左不过有废帝前车之鉴摆在那里。   此言一出,更是让周太后气的浑身乱颤。   废帝朱祁钰的下场是什么?   不明不白地“暴毙”而亡!   虽做了几年天子又如何,还不是一朝被废,连累妻子儿女都落得个凄凉无比的下场么?   皇帝这是在诅咒谁?   周太后盛怒之下,举起身边的玛瑙杯就往朱见深身上扔去。   朱见深当时已经被气的不想再理会这个胡搅蛮缠的母后,正转过身,准备拂袖而去,这才恰好躲过了本来朝着他脑门子上砸过来的杯子。   玛瑙杯落在他的肩头,撒了皇帝半身的茶水。   当时整个宁清宫的宫人,包括皇上带来的怀恩和张敏等一干内侍都匍匐在地,吓得不敢抬头。   “怀恩。”   朱见深用手指抹去肩膀上,粘在龙爪上的茶叶,对着怀恩吩咐道。   “把地上的杯子收拾收拾……拿去送给崇王殿下。让他就藩的时候带着——这可是代表了朕和母后的心意啊。”   怀恩抬头,看着已经摔得四分五裂的玛瑙杯。   又巍颤颤地转过头,看着同样面色惨白的周太后。   皇帝此举背后的涵义不言而喻,这已经不是“敲打”,而是升级到“警告”了。   若是这位小王爷执意留在宫中,那么这只玛瑙杯的下场,恐怕就是他的下场。   “他是你亲弟弟啊!是你同父同母的嫡亲弟弟,你怎么可以?”   周太后对着朱见深的背影凄厉地喊着。   “皇儿是朕和万侍长嫡亲嫡亲的儿子,是朕的第一个孩子。母后你又怎么可以?”   朱见深转头头,淡色的眼珠里满是阴鸷。   “这天底下,无不是的父母!”   周太后黔驴技穷,最后只能疾言厉色地说出了这句话。   朱见深这次,这是连眼神都欠奉,带着手捧着玛瑙杯碎片的怀恩,一路走出了宁清宫。   周太后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   她在榻上坐了很久,一直到了用晚膳的时候,才一点点地回过神来。   小儿子朱见泽每晚下了书房后,都会来宁清宫请安,然后陪着周太后一同用膳。   如今算算时间也快到了,怎么还不见他过来。难道是被先生留堂不成?   很快,宫人夏时来报,说怀恩将玛瑙碎片送进撷芳殿后,小皇子吓得不敢言语,派人到宁清宫来传话,说夜里的晚膳免了,今天不来向母后请安,特来告罪。   周太后心里的那点火气这下被彻底浇灭。   她终于意识到了,她的这个大儿子,不但是她的“儿子”,更是一个“皇帝”!   杀一个兄弟对于普通人而言,是禽兽不如,是残害手足。   但是对一个帝王而言……不过是再寻常的事罢了。   她的丈夫如果没有杀了废帝,她周氏又凭什么从一个妃子,成为了与钱太后平起平坐的太后呢。   周太后思虑了一个晚上,决定无论是为了自己也好,还是为了小儿子的周全也罢,等今天一早皇帝来请安时,适当放低身段,求求皇帝高抬贵手,莫要为难小孩子。   谁知道一直等到快到隅中时候,还见不到皇帝的身影。   “娘娘,陛下今天下了朝之后,就往仁寿宫给钱娘娘请安去了。天气热了些,钱娘娘身体也渐好,今日皇上陪着她说了好些话。一会儿还要陪钱娘娘用午膳,着人传话说,今儿就不来清宁宫请安了。”   夏时跪在地上,一边看着周太后变幻莫测的神情,一边小心翼翼地说道。   “另外……”   “什么?”   周太后疲惫地闭上眼睛,满心的无力让这个还不满四十岁的女子第一次感觉自己“老之将至”。   “崇王殿下今天上了折子,自求早日就藩……陛下已经恩准了。本月底,就出发前往汝宁封地,不再耽误。”   夏时低头说道。   “汝宁,汝宁那么偏远的地方。我的儿,此生从未离开过皇城,从未离开过哀家。他才十三岁啊……他只是一个孩子啊。”   将玉如意掼在地上,双手掩面,大声哭泣起来。   只是这哭声再凄厉,也穿不过这层层的宫墙。   这是一场注定的母子别离,今生今世的天各一方。   泪眼倚楼望宫墙,梦里依依寻不着。   “大人们一路到来辛苦了。”   邱母带着管家和一个贴身的大丫头荆姐走进了万达居住的院子,两边行了礼后,相对而坐。   万达这次可是一点都不客气,把小邱的妈打量的那叫一个彻底。   算起来小邱的妈还没有他姐姐万贵妃年纪大,今年不过三十五岁而已。   只是对方身上那种老成持重的感觉,让万达有些不适应的同时,又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   听着她和杨休羡互相寒暄,你来我往地打着官腔,万达苦思冥想,就是想不出这种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   万贵妃是绝对不至于此的。他大姐活泼着呢,要不是生了孩子,还能跨马舞剑。   外人绝对想不到这对天家夫妻,是他姐夫爱静,姐姐反而好动。也不知道将来小皇子会像谁多一些。   嫂子张氏也没邱夫人那么强的气势,不然也不至于被大哥和他的小妾气的生病。   要说泼辣还是广怀的那位嫡母大人泼辣,应该和她也是军户出身有些关系。不过小邱的妈可比杨家那个来的端庄多了,断断做不出当街骂门的事儿。   就在万达还在绞尽脑汁的时候,邱夫人终于和杨休羡把这个屋子里能夸的东西都夸完,转向他来,准备进入正题了。   “万大人,今天在牌坊下面的那个人……”   邱夫人看着万达年轻,想着他不过比她儿子才大两岁,又是因为家里出了一个贵妃姐姐的缘故才有了如今的官身,应该不会太难对付。心里难免轻视了些。   “哦……那个啊。”   万达也是装傻充愣,“夫人放心,邱子晋是我的好友。这个人以下犯上,刺杀朝廷命官,本官一定会为你们讨个公道的。”   “话虽如此……但是……”   邱夫人担心的哪里是什么“公道”,她是怕那袁明光胡言乱语,将邱家的密辛告诉了这些锦衣卫。   “哎,夫人放心,左右是个‘死’。他是逃不掉的。你们也不用多虑,锦衣卫会看顾好他的。到时候不管是绞刑,还是秋后问斩,我们都会将他带回京师,污不了你们邱家的‘清静地’。”   万达根本不想和她多做纠缠,“夫人,本官向您保证。以后你绝对看不到这个人了。”   “不,不是……这个抓到了犯人,不先审问一番么?”   邱夫人还想和万达打打官腔,一边的杨休羡轻轻一笑。   “夫人,您是在教我们锦衣卫做事”   杨休羡尊敬她是邱子晋的母亲,而邱子晋是他们难得的好友,才由得这个妇人与他们说三道四。若换了旁人,他们压根不会给对方开口的机会。   邱母一时语塞,她看着眼前两个虽然都是满脸堆笑,但是眼中一丝笑意也无的年轻男子,终于明白自己刚才是过于冲动了。   无论如何,这两个人可是“官”,而且随便一个的品级都在她的儿子之上。   “民妇鲁莽了,告退。”   认清了形式,邱夫人不再做无谓的挣扎,不卑不亢地朝着两人行了礼,就带着下人们不紧不慢地离开了。   “这邱夫人,真是好大的气派。”   万达站在院子门口,看着他们一行人远远地走开。   邱夫人刚才进院子的时候,身后只带了两个人进来。如今离开院子,万达这才看到她身后至少带了十几个下人,有婆子,有中年妇人,还有三五个大小丫头,呼啦啦地走过,这排场一点都不输给他在昭德宫里的姐姐啊。   “我听说,邱家有如今的这份家业,邱夫人功不可没。”   杨休羡也倚着门站着,望着渐行渐远的人群。   “邱家原来虽然富贵,却还没有如今这样的规模。后面的那两个山头,还有石灰厂和木炭厂,都是邱夫人嫁进门之后,一手打理出来的。”   锦衣卫的办事效率不可谓不高,就这么一盏茶的功夫,已经探听出了不少的消息。   “邱家本来是靠贩卖茶叶和瓷器起家的,规模只能算是一般。甚至到了邱子晋祖父这一辈,有点日暮西山的味道了。”   “而邱夫人家,是黄山那边的有名的富商霍家,霍家家业是邱家的数倍。霍小姐带着大笔的嫁妆嫁了进来后,短短十几年,将原本的商业版图扩张了将近一倍,所以邱家上下对她是心服口服。”   杨休羡似乎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对着万达笑道,“星海你知道么?据说当年,是霍家主动向邱家人提的亲,是霍小姐执意要嫁过来的。”   “还有这种事儿?那她不是下嫁了么?”   这种豪门八卦放到哪里都是热搜题材,万达听得津津有味。   “据说当年霍小姐出生后不久,就有算命的说,她将来会做诰命夫人,荣耀一生。霍家也是商贾之家,本来看到女儿长相一般,还怕她嫁的不好。结果听闻女儿有如此际遇,如何不喜出望外?所以从小就将霍小姐作为名门淑女培养。不教她女红纺织,琴棋书画,反而教导她治政理家之道……可惜霍小姐是个女儿身,不然凭她的本事,自己下场科考,怕也不是不可能。”   “又是个女学霸……”   万达咋舌。   “那她后来怎么嫁了小邱爹?要做诰命应该嫁给读书人才对啊。”   “当年邱老爷也是少有才名的,擅长吟诗作对,长得也是风度翩翩。所以霍家听说了之后才会主动提亲。谁知道,嫁过来才知道……”   杨休羡表情有些微妙。   那媒婆把邱公子说的是花好稻好,霍小姐嫁过来才知道邱公子是个“聪明面孔笨肚肠”,“绣花枕头一包草”。   除了做两首歪诗和长得好看之外,简直没有一点用处。   而且性格懦弱,动辄迎风流泪,对花叹气,做生意也不过是个守成之才,并无开拓进取之意,另外和家里的几个侍女也是不清不楚。   最关键是邱公子并不是家中独子,虽然公公走得早,但是下面还有好几房虎视眈眈的弟弟,随时都可以取代他。   霍小姐本来以为指着丈夫飞黄腾达,再见到了他居然如此无能后,干脆撩起袖子自己干。遣散了侍女,拿来了账册,插手经营邱家的各种生意。   好在邱爸爸除了好看之外的唯一有点就是“听话”。   从小听他娘的话,成亲后听他媳妇的话,媳妇说啥就是啥,媳妇说干嘛就干嘛。   眼看邱家的产业一点点做大,几乎垄断了当地的茶叶和木炭行当。同宗的兄弟们也无话可说,对这个嫂子愈发敬重到不行。   从此邱家上下各房都是以大少奶奶马首是瞻,等邱老太太过世后更是如此。   而且,曾经的霍小姐,后来的邱太太还找到了自己人生的真正目标——培养儿子!   丈夫已经是废物一个了,扶不起的阿斗,上不了墙的烂泥,但是儿子从小表现出的聪慧和机敏,让这个女人找到通往“诰命夫人”之路的新希望。   非但是邱夫人的希望,还是整个邱家的希望。   因为邱夫人过去表现的过于优秀和无往不利,让整个邱家都对她,以及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小邱都充满了盲目的信心。   他们坚定地认为邱子晋将是终结邱家商贾之名的唯一希望——并且果然实现了。   这种感觉……   万达听了,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这不就是和传说中的“我是我们村几百年来唯一的大学生”,“我是我们家唯一的希望”的“凤凰男经典语录”说的一模一样嘛!   不过小邱可不是“凤凰男”,而是金窝里飞出的“24k纯金凤凰”。   “我现在终于知道那种熟悉的感觉是什么了……”   万达偷偷地吐了吐舌头。   邱夫人的腔势啊……活脱脱就是个大明朝的“教导主任”。   只消一个眼神,就足以让“学渣”万达产生从心理到生理上的恐惧。   “怕就怕,这邱夫人为了让儿子上进,不只是逼迫小邱读书那么简单。”   杨休羡叹了口气,“她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挡在他儿子的官路前头。不允许任何事情影响到邱子晋出仕做官。哪怕是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   万达与他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无语地低下了脑袋。   希望一切都是他们想多了,邱夫人还不至于疯到会触犯国法。   邱家给众人准备的接风宴摆在了主宅的荣典堂。   作为四品大官,万达理所应当地坐在主位。   杨休羡陪坐在次席,接着是邱子晋的父亲,邱子晋,邱母等按顺序排开。   虽然他心中对邱家人已经隐隐有了防备,不过对于当地美食,万达还是很是期待的。   要说江西,最有名的一道菜就是三杯鸡了。烹饪时不放任何汤水,仅仅用米酒、猪油和酱油各一杯,来逼出鸡肉本身的咸甜滋味。甜中带鲜,咸甜交错。   还有这里虽然算是江西地界,不过靠近婺源,婺源最有名的菜肴当然就数臭鳜鱼了。   万达虽然是北方人,按理说不像宁波,绍兴等地区的江浙人民来的“嗜臭如命”,但对这道菜可是闻名已久。   据说这道菜是把鱼腌制发酵之后得来,鱼肉如同蒜瓣一般,闻起来臭,吃起来香。他“上辈子”就久仰大名,一直未曾尝过,如今来到此地,焉有不吃之理?   看到一道道珍馐美味被端上了桌子,万达顿时感到不虚此行。   难怪小邱他如此挚爱美食,且看这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就知道邱家厨子的功力深厚。   听闻江南的有钱人家,养着的厨子厨娘可不止一个。有专做鲁菜的,有专做淮扬菜的,有专做本地菜的,还有专门做点心的,排场不比昭德宫的小厨房来的小。   吃饭之前,照例是一通寒暄和对皇上的歌功颂德。如今这词儿对万达而言,早就轻车熟路,张口就来。   众人朝着北面皇宫方向拜了拜后,终于坐下,准备正式用餐。   “大人们舟车劳顿,一路辛苦了。”   这邱家的当家人果然是邱母,哪怕上官在此,也轮不到邱父出场。   只见她落落大方地举起酒杯,对着万达等人示意。   “五日之后,就是我儿的大婚之日,大人们务必要喝我儿的喜酒,一起沾沾喜气。”   “好说,好说。恭喜邱夫人,恭喜邱老爷了。”   万达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放下袖子的时候看了一眼陪着喝酒的邱子晋,发现他的脸色似乎不是很好。   万达好奇地对着他眨了眨眼,用眼神询问他到底怎么了。   要说这件婚事他们在京城的时候就听说过了。   邱子晋从小就和徽州的一位大户之女指腹为婚,那姑娘的舅父在京中做官,在礼部任职。小邱高中之后,那舅父大人还曾经特意到他京中的住所来道贺。   当初万达还问过他,被人指腹为婚是什么感觉,会不会不甘心。邱子晋当时的回答掷地有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改也。   听得现代人万达只能叹气。   当时他以为邱子晋早就认命,这次回家娶亲也是奉了母命,无可无不可。   现在看来……难道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变故不成?   “母亲,各位叔父,子晋的婚事,还是缓一缓的比较好。”   果然不出万达所料,邱子晋放下酒杯,冷着脸说道。   他这一下可是把在座的除了锦衣卫的这些小伙伴都吓得不轻,尤其是邱爸爸,手里的筷子差一点跌落在桌子上。   “阿晋,胡说什么呢?这可不是让你胡闹的地方。”   邱母笑着放下酒杯,转过脑袋看着脸色苍白的儿子,“大人在这里,叔叔伯伯们也都在。你是想要做什么呢?”   威胁的语气让万达再一次回忆起了过去逃课去网吧打游戏时,翻墙回学校被教导主任抓包的恐惧。   “母亲大人,儿子说……婚事,请缓一缓。”   邱子晋睁着凤眼,抬头说道。   “为什么?家里什么都准备好了,请帖都送出去了,聘礼都下好了。娘什么都为你筹划好了,你等着拜堂就行。”   邱母万没有想到,儿子会在第一天回家的接风宴上让她下不来台。   “因为原本和儿子指腹为婚的是徽州府的魏姑娘。”   邱子晋站了起来,满脸怒意,“但是为何下午听下人说,儿子要娶的是昌平来的荣姑娘?这荣姑娘甚至已经在后山的别院里住下了,就等着五日后拜堂成亲。”   什么?新娘被掉包了?   愣是万达和杨休羡也想不到会有这一出,也是一脸莫名地看着邱家父母。   坐下若说谁最愤怒,那当然还数邱子晋了。   他下午出了祠堂后,遇到了上来讨赏的小厮阿宽,也就是在村口迎接他的那个孩子。   聊了两句才知道,他未来的妻子已经从家乡出发,住到了邱家的别院中去了。   邱子晋当时就觉得奇怪,魏家就在婺源,抬轿过来不过才半日功夫,怎么需要提前住到邱家来。   阿宽这才自觉失言,将原本拜堂成亲才会被抖落出来的真相提前说了出来。   原来邱子晋去年高中后,魏家就派人来催他们家上门提亲,说早日将两个孩子的事情定下才安心。   谁知道邱母手眼通天,居然又在京内为他说了一门亲事。   那家的家世据说比魏家更为显赫,于邱子晋未来的官途也有裨益。   邱母在去年的时候就自作主张把魏家的婚事退了,为此魏家还来闹过事,魏小姐也一病不起。   邱子晋听闻之后,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想不到母亲居然蛮横到了这种地步。   他虽说早就认命自己的婚事,一切按照礼法来办,只要是父母之言,皆无不可。   但是邱母这样的做法,不是陷他于不义又是什么?   而且那位魏小姐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这样的耻辱?   “这个……就不要在大人面前说了,等用了饭,娘和你下去说。”   邱母终于反应过来,万达和杨休羡身为“外人”,听到这种家族密辛对于邱家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她尴尬地伸出手,企图阻止儿子继续放肆。   “母亲大人。”   邱子晋拂袖冷笑,“您真是厉害,连京内左府都督的路子都给您搭上了。”   这官职听来颇为耳熟,万达不由得一愣。   “没事,你看不出来么,小邱这是故意发作呢。”   杨休羡扯了扯万达的衣袖,低声说道。   万达点了点头。   是的,邱子晋是在故意发作,借故在他们这两个“上官”面前,虚张声势。目的不言而喻,就是为了搅黄这场婚事。   “你这是什么态度?探花郎就是这样与母亲说话的么?”   邱母沉下脸。   “娘就算做错了什么,也是为了你好。”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她斩钉截铁般地说道。 第68章 叛逆的他   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   万达知道,这时候自己要是再不出面,今天他们谁都别想离开这饭桌。   说实话,万达虽然早就知道邱子晋是个外圆内方,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犟脾气,不过还是头一回见到他对谁态度如此强硬。   并且是在这样的场合,与自己的亲生母亲发生毫不妥协的争执。   若万达是个满脑子孝义的腐儒文人,或是一个文官卫道士,邱子晋这般无礼的举动自然会遭到一番驳斥,骂他忤逆母亲,天地不容。   但是他可是胳膊肘从来向内拐,以奸妃外戚的身份,多年霸占了“京都恶势力排行榜”第一名的万镇抚啊。   更何况这种形式就是见证他们这支饱经风霜的“北镇抚司卧底小分队”兄弟情深的光辉时刻,万达当然选择“帮亲不帮理”。   “夫人,何必动怒。”   万达举着酒杯站了起来。   “小邱说的只是‘缓缓’,又不是抗婚不娶了。”   邱母听到这话,也稍微冷静了下来。   她毕竟是亲手打理家中商事的女强人,刚才只是被儿子突然的反抗冲昏了头脑,现在回想起来,刚才自己实在是过于冲动了些。   “今天是邱巡按回乡夸耀的大好日子,大家何必闹得如此不睦?有什么事儿,等过了今日再说也不迟。夫人,您说的是不是?”   万达说着,态度诚恳地先干了杯中的美酒,然后摆出十分真诚的目光瞧着邱夫人。   对方毕竟是皇亲国戚,兼着四品朝廷命官的身份。   邱母见这位小万大人身段已经如此柔软,姿态放得这样的低,也不便再多发作,陪笑着举起酒杯。   见到邱母回敬了锦衣卫大人一杯酒,两人双双入座,同坐的邱家长辈们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继续觥筹交错起来。   邱子晋被他的父亲拉着袖子坐下。   他看着正在奉承万达和杨休羡两人母亲的侧影,缓缓地垂下眼睑,一排羽扇似得鸦色睫毛盖住了邱子晋黑色的瞳孔。   站在万达身后随扈的高会,不自觉地握住了拳头。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邱家三人的一举一动都能瞧的清清楚楚。   邱母的跋扈,邱父的懦弱,和邱子晋的愤愤,他都一一看在眼里。   他发誓,他刚才分明看到邱书生笑了。   书生薄而红馥的唇微微勾起,似乎是在嘲讽什么,又像是做了什么得逞一般的笑容。   虽然转瞬即逝,但依然被敏锐的锦衣卫看在了眼里。   高会用眼角的余光往杨休羡的方向望去,发现对方也是微微皱起眉头,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的表情。   宴席结束,众人散去。   明天还有一堆的事情等着邱子晋去做,夸官三日,今天不过是开始的第一天。   之后他还要去邱家的祖坟给祖先们培土上香,去族学里教导邱家还在读书的小学生们。   再之后还要去县衙接见县官,到当地的孔庙去祭拜孔圣人,再去县学聆讯学子们。还有接待地方的士绅,考察民情地貌等等。   总之,就算今天没发生邱子晋提前发现新娘换人的事情,这五天后的婚礼也都算太仓促了。   这哪里像是在结婚,简直像是在赶场逼婚。   从荣典堂回到所住的院落后,万达和杨休羡兵分两路,各自行动。   见到万达被小厮领进书房,邱子晋落落大方地迎了上来。   他招呼正在四下打量书房布置的万达坐下,又让小厮奉完茶就出去,没有他的吩咐不准进来。   小厮鞠了个躬,恭恭敬敬地走出书房,转身把门关上。   万达对着邱子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口中默默地数了三个数。   接着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门边,以掩耳不及的速度一把拉开房门。   正把耳朵贴在木门上偷听的小厮没有防备,整个人往里头倒了进来,重重地跌在万达的脚边。   邱子晋嘲讽地一笑。   “你可知道,本官是大名鼎鼎的北镇抚司锦衣卫么?”   万达蹲下身子,对着眼前这个不过十多岁大的小孩子露出一抹堪称“狰狞”的恐怖笑容。   “知,知道……”   小孩哭了。   “你知道,我们锦衣卫是怎么对待偷听,偷看的人么?”   他说着,从官靴中拔出一把匕首。   这玩意是广怀送给他防身的。   杨千户说以他的身手,若是真的遇到了高手的话,正面对敌基本上没有什么胜算。也就只能用暗器搏一个“出其不意”罢了。   没想到,这把匕首从京城揣到了歙县,从歙县揣到了小邱的故乡。高手什么的没遇上,现在被用来吓吓屁大点的小孩子了。   万达飞快地把闪着银光的匕首在小厮的眼面前晃了两下,然后贴上了他的面颊。   “偷听就割耳朵,偷看就挖眼珠。你说,你是听到了,还是看到了?”   “呜呜呜,大,大人饶命。”   小破孩被他这么一吓唬,眼泪鼻涕呼啦啦地往下淌。   “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是夫人让我看着少爷的……呜呜呜,说少爷和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要汇报给她知道。呜呜呜,大人不要挖我眼珠子。”   眼看他鼻涕都要滴在自己的靴子上了,万达拍了拍小厮的脑袋,示意他抬头听话。   “你就站在门口给我看着。谁要是想进来,你先给我传话,听懂么?”   “懂,懂!”   “夫人那边知道该怎么回答么?”   “知道,知道。”   小厮捣头如蒜。   万达狰狞地笑了笑,又把匕首对着小厮比划了两下。   “滚。”   后者一手捂着一只眼睛,一手捂着一只耳朵,屁滚尿流地“滚”到走廊外去了。   “小邱,你娘管的也太宽了吧。居然还找人监视你。这可是你自己‘家’啊。弄得跟诏狱似得。”   万达潇洒地把匕首插回靴子里,站起身,抖了抖衣服上的灰说道。   邱子晋回应他一个苦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包蜜饯。   “吃不吃?”   “不了不了,这一路上都给我吃吐了。我姐怀小皇子的时候,吃的蜜饯都没那么多。”   万达摇了摇脑袋。   他们从京城出来的时候,邱子晋带了大约有三五箱的蜜饯果子。如今已经被消耗的七七八八了。   虽然里面也有万达的部分功劳,不过大多数都是邱子晋本人消耗掉的。   万达过去曾经听到他夸口,说自己吃蜜饯点心的肠胃和吃饭的肠胃是分开的,那时候还有些不信。   现在他何止信了,他简直怀疑这家伙跟牛一样有四个胃。一个吃饭,一个喝汤,一个吃点心糕饼,一个吃蜜饯瓜子。   “哎,我说小邱,你这个书房不怎样啊……”   万达背着手,在他的书房里兜了一圈,啧啧叹道,“我们侯爵府,虽然一个读书人都没有。不过我家书房还是布置的蛮不错的。就说这窗户外头的风景……又是假山,又是小桥流水的,春天躺在矮榻上晒个太阳,看看外头花儿草儿什么的,很是舒心惬意。”   万达休沐在家的时候,基本不是在研究做菜,就是躺在书房里看画本打发时间。打发打发着就睡着了,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可不就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么。   小邱家照说也是有钱人家,他的书房应该布置的格外雅致才对。比如墙上挂把琴,墙角边种盆兰花,至少墙上也要挂两幅画么。   怎么除了两个大书架和两幅大字之外什么都没有,就看到四面雪白的墙壁。   窗户也只有孤零零的一扇,还是对着一堵光秃秃的墙壁,根本谈不上什么风景。   这大热天的坐在书房里,简直像是坐进了冰窖中。让人半点吟诗作对的心情都没有,制冷效果倒是挺不错。   万达说着,指了指正对着邱子晋书桌的窗户,“这堵朝南的墙把大好阳光都隔住了。不行不行,快找人给拆了。”   “这里原来是我爹的书房,从里面眺望出去,可以看到一个小湖。我爹那时候写了好多有关这个小湖的诗作……不过我娘说那都是歪诗,没有圣人道理,都是风花雪月,过于轻薄。”   邱子晋往嘴里扔第二颗蜜饯。   “后来到了我五岁开蒙了,这屋子就给了我。我娘说,读书便是读书。莳花弄草会乱了心性,湖里面又是鸭子又是鹭鸶的,夏天还有蚊虫蝉鸣,更是让人心烦。就找人特意砌了这堵墙。”   “啊?特意砌的墙?”   万达吃惊地转过头。   “至于那堵墙,原来上面有扇窗户。”   邱子晋指了指东边。   万达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一面白墙上挂着一幅书画。上面写着大大的“宁静致远”四个大字。   除了这幅字,就别无一物了。   “我七岁那年,下了学在书房里背书。我娘端着莲子羹来看我。”   邱子晋看着白墙,眼神中透着怅然。   “正巧我叔叔家的孩子过来找我去玩捉迷藏,就趴在窗户上跟我说话。被我娘看见了……”   “看见了就看见了。小孩子放了学玩一会儿不是很正常的么?”   万达心想我还逃课出去打游戏呢。   “我娘当下就让仆人把我婶子找了过来,结结实实地骂了她们母子一顿。说我堂弟自己不上进就算了,还要带坏我。难怪我们邱家一百多年没出一个读书人,原来是‘家风不正’。年轻子弟只顾着玩乐,想不到力争上游,只会沦于下沉。把我婶子骂得当场就哭了出来,一路把我堂弟打着回家……”   “七岁的小孩子而已啊,要你们怎么‘力争上游’?”   万达愤愤不平道。   看来这邱夫人就是个标标准中的“大明虎妈”,小邱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啊。   “后来我娘就让人把东边的窗户给封上了。只留下西边的窗户和后面这扇门。我念书的时候,仆人们都不能往书房这里走。哪怕逼不得已过来传话,也都是踮起脚走路,不能让我分神。”   邱子晋一边吃着话梅一边说道,“有一年,有个两个丫鬟姐姐从外头路过,互相打闹的时候声音大了些,正巧被我娘看到了……就直接把这两个人发卖了出去,也不知道卖到哪里去了。我娘说他们言语轻浮,是要勾引少爷。”   万达坐了下来,手不自觉地朝着邱子晋的蜜饯果子摸去。   邱夫人的意思是,两个十多岁的丫头要勾引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他要来点甜口的缓缓心情,镇定镇定。   “整个邱家,没有比我读书更重要的事情。我娘规定我每日寅时起床,洗漱完毕后就开始背书,背前一天先生教的课文。卯时出发,去族学里上课,路上有小厮和她身边的大丫头接送,沿途不准和族里的子弟戏耍玩闹。”   万达掐指一算,脸色大变……小小邱每天早上三点多就要起床念书了!吓!虐待小学生不成?   “那,那你没有玩伴么?”   成天念书谁受得了?再说上吊还要喘口气呢。   “我不能玩,当然不需要玩伴。”   邱子晋自嘲地笑了笑,“我也没有朋友。我娘说了,等我当了官,族里的弟子都唯我马首是瞻,他们不配当我的朋友。等我到了京城,认识了高管子弟,那些才是我的朋友。”   万达听了,往嘴里塞了好大一块糕饼压压惊。   “申时下了学,从学堂回家后,先吃点心,再去背书。背今天学堂里的课文。然后等吃过了晚膳,再去念书。”   “哪有那么多书好念啊,小孩子长身体最重要了。”   万达忍不住吐槽。   “我娘说皇帝喜欢神童,等二三十岁再中状元,什么都晚了,一定要我比别人多学一步。一直念书到晚上亥时,我娘会亲自坐在这里检查我的功课,等全部都背会了,我才能去睡觉。”   邱子晋指着书桌外侧的一把红木交椅说道。   “背,背不出来怎么办?”   学渣万达紧张到有些口吃了。   “背不出来就打,打完了继续背。”   邱子晋指了指万达身后。   后者后知后觉地转过头,才发现他右手边的墙壁上挂着一把深色的戒尺。戒尺的上方穿了一个小孔,用一根拈好的红绳穿了起来,挂在一颗铁钉上。   这戒尺握在手里就感觉沉甸甸的,再仔细一看,发现居然是用黄铜做的?!   用黄铜做武器打孩子?这都是什么心肠啊……   万达咽了咽口水,伸手摸了摸尺子的厚度,右手小心翼翼地举了起来,对着自己的左手手心用力地敲击了一下。   随即露出了咬牙切齿的表情。   “一年四季,不分寒暑。只有年三十的晚上和正月初一的上午可以不用读书。其他的日子,皆是如此。”   邱子晋叹了口气,将戒尺重新悬挂了起来。   “那,那你生病了怎么办?也要念书么?”   万达握着被自己敲红的掌心,情不自禁地问道。   邱子晋苦涩地笑了笑,“我家的大夫,是宫里退下来的太医。那位太医常说:富贵人家的小孩子生了病,不用吃药,只要清清静静饿两顿就好了。所以我一生病,我娘就会撤了我的饭食,让我躺在那边的小榻上睡觉……”   他指了指西边墙根下的小矮榻。   这个书房至今还保持着三年前他离开家时候的样子,榻上还有一床薄薄的被子。   “我娘说‘温柔乡,英雄冢’。高屋暖榻,只能养出纨绔膏粱子弟。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才能培养出浩然正气。做个真正的‘读书人’。”   万达看着如今看来也冷清到了极致,仿佛雪洞似得书房,完全无法想象还是个孩子的邱子晋,是怎么饥寒交加地独自一人在这里熬过来的——难道就靠一身“浩然正气”么?   难怪从南京后湖出来后,小邱受寒病倒时候会说那些稀奇古怪的胡话。原来是小时候留下的心理阴影……   万达心想我“学渣”就“学渣”吧,老万家穷就穷了点,至少我这辈子的童年过的很快乐啊。   霸州军营里的哥哥叔叔和干爹,还有隔壁县衙里的老爷和师爷们可都是真心疼我。   就连去做“童工”的临清酒楼的掌柜和河东狮夫人也对我很好……   “小邱,真是苦了你了。”   他拉住邱子晋的手,吸了吸鼻子,真诚地说道。   这种非人类的日子换给他来过,他恐怕连一天都熬不下去。   然而小邱从五岁启蒙一直撑到十四岁赴京入国子监念书,熬了足足一个九年制义务教育的时间才熬出头……实在是太惨了。   “小时候,我背不出来书的时候,就会哭。我哭,我娘也跟着哭。说她这一辈子就是为了我而活着。我爹是个不中用的,我不能随我爹一样废物,不然就太对不起她了……所以我大了些后,就连哭都不敢了……”   太窒息了……   万达捂着胸口,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觉得自己都不能呼吸了。   “后来,有个人跟我说,‘念书念的苦的时候,吃点蜜饯就觉得甜了……’”   邱子晋低下头,看着桌上放着的那包蜜饯。   “那是一个新来的小厮。他年纪比我大些,是个开朗的小哥哥。因为是男孩,所以能够经常出门给我偷偷买些新鲜的玩意儿。有时候是蜜饯糕饼,有时候是一些玩具,还有那些我娘绝对不让我看的市井话本……”   邱子晋眯起眼睛,怀念地说道。   “那些东西都不能让我娘发现。我把它们藏在抽屉的夹缝里,衣服的袖子里。夜深人静,看书看得头疼的时候,偷偷地拿出一颗蜜饯,翻翻新出的话本子,觉得时间也不是那么难打发了。”   “难怪梅千张之前偷你的果子,你那么生气呢……”   万达恍然大悟。   “是啊……他怎么能偷我的蜜饯呢……”   邱子晋捻起一个甘梅,看着上面一层凝结得霜糖低声说道。   那么自由自在的一个人,什么都束缚不了的一个人,为什么还要偷我这个“可怜人”的蜜饯呢……   “所以,那个‘明光哥’,就是你那时候的跟班?是他帮你出门买的蜜饯果子么?”   绕了一圈,万达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所在。   “是……”   邱子晋将甘梅丢了回去,将纸包封好,放在书桌的一角。   “我离开家乡之前,一直都是‘明光哥’照顾我。他家是在木炭厂那边负责烧窑的。后来我爹看他人很实在,正好我娘也想要找个老实的小厮来照顾我,就让他进了内宅。”   万达推测,邱夫人应该是怕过早地在邱子晋房里放丫头,会毁了儿子读书的心思和身体。   更是怕他走上邱父年轻时候的老路,和房里的侍女纠缠不清,所以放了个小厮进来。   没想到这个小厮居然也会“暗度陈仓”。   他的到来,就像是在这个四面不透风的书房里开了一条门缝,将屋外头清新的空气放了进来。让几乎要憋的发狂的邱子晋终于呼吸到了一点自由的空气。   难怪小邱那天在牌坊下如此失态,原来是因为见到要刺杀自己的人居然是童年珍贵的伙伴。   “那你知道他有个妹妹么?”   万达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是在审讯犯人。   “听说过,没见过。我娘对下人管的很严。端茶送水的丫头和在外头扫地洒水的仆妇们界限分明。一般人近不了我的身边,尤其是女孩子。就算是我娘身边伺候的丫头,也不是人人都能进我住的院子的。”   万达听了不由得咋舌,感觉这里比侯爵府还像侯爵府。   眼看天色不早,万达起身告辞。他还要回去问问杨休羡那边审得如何了。   邱子晋将万达送到房门口,两人约定好了明日一早见面。   “小邱。”   突然,万达转过身,定定地看着他。   邱子晋一愣,一双凤眼微微地挑了起来。   “邓翔,邓总旗……他真的是你的‘远房表兄’么?”   邱子晋脸色突然一变。   “或者说……两年前,在‘临水居’的茅厕外头,我和杨大人,真的是因为‘偶然’才会与你碰面的么?”   这段话万达憋在心里有一会儿了,现在终于说了出来。他心里却又是忐忑到不行。   邱子晋撑在书房大门上的手指被他自己捏的发白,一张俊俏到让女子惭愧的容颜也是一阵青一阵紫。   就在万达打算干脆放弃逼问的时候,邱子晋笑了笑。   “不是……”   微微上挑的美丽眼睛中当着点点的泪意,映出走廊尽头的那一盏昏黄的灯光。   “‘临水居’是京城最大的酒楼,是想要结实豪门子弟的不二去处……自从万大人被封了锦衣卫千户一职后,我在您每个休沐的日子,都会特意到那边去。我们总有一天会遇上……”   万达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来。   “你是故意的?”   “是……”   邱子晋慢慢地低下头。   “邓总旗呢?那天我和广怀……我和杨千户拒绝你之后,你就为了能够接近我,接近北镇抚司和锦衣卫,故意认下的那门‘亲戚’,是么?”   “是……”   听到邱子晋的回答,万达只感觉心口一阵刺痛。   自从他当上了这小国舅后,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逢迎拍马。给当时的伯爵府送古董的,送字画的,乃至送丫头和小厮都不计其数。就是为了能够接近他,接近他手中的权力和身后那个名副其实的大明国第一的“靠山”。   他以为至少邱子晋,高会他们是不同的。   他们是因为案子才走到了一起。   一路走来,历经各种艰苦,各种生死存亡的关口,是真正的“过命兄弟”。   结果,原来邱子晋从一开始就是带着目的接近他的么?   万达感觉眼眶湿漉漉的。   十八岁的少年觉得自己被好友背叛了,心头刀绞一般地痛苦。   “邱子晋,你太让我失望了……”   万达咬着牙说道。   “大人,你听我说……我不是,不是为了做官,或者可以得到什么别的好处而接近大人的。”   邱子晋上前一步,慌忙地拉住万达的手。   “大人,你是我邱子晋第一个‘朋友’。哪怕我一开始骗了你,但是这事是做不得假的。”   邱子晋哀求道,“真的,大人你,还有杨大人,高会……还有他……你们是我仅有的朋友,大人你要相信我。”   万达低下头,感受到了邱子晋冰凉的掌心正在不断地颤动。   他在紧张,他在自责,他害怕失去万达的信任。   “那你……是为了什么?”   少年的喉咙因为干涩而嘶哑,他仰起头,强忍住泪意,想最后听听这个“好友”能编出什么样的理由。   “为了摆脱我娘,摆脱邱家。”   邱子晋抬起脸,泪水划过少年稚嫩的面颊。   “我受不住了大人……我要‘自由’。”   他说道。   “万大人,救救我……求求你。”   一墙之隔的湖岸边,一个双手环抱的人影,听着这边带着哭音的说话声,望着眼前这一汪几乎被夜色凝固住的湖水,发出了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所以,是小邱故意让你‘刺杀’他的,是么?”   杨休羡坐在椅子上,看着被绑在角落里的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男人。   “是……是少爷吩咐我这么做的。”   男人抬起头,露出那半边还算完整的脸颊。   “少爷说,只有这样。才能‘解脱’。”   “才能帮你‘解脱’?”   杨休羡低头问道。   “是‘我们’。”   他露出了一个连恶鬼看到都会惊吓不已的笑容,“他说天底下能救‘我们’的,只有锦衣卫,大明朝人人都敬畏的锦衣卫北镇抚司,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站在杨休羡身后的高会,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今天之前,他们谁都想不到,那个热爱美食,性格耿直的漂亮书生,居然是这样一个恐怖的人。   “你觉得,我会信你?为了你一个下人,去得罪‘那位’么?”   杨休羡弯下腰,毫不避讳地看着他这张因为笑容,而显得愈发恐怖的面孔。   “老爷你不用信我。你信少爷就行。”   袁明光说着,重重地朝着杨休羡磕了一个头。   “求锦衣卫老爷,救救我妹妹。求求您了……”   杨休羡站了起来,吩咐外面的人进来看住跪在地上的这个男人,然后带着高会走了出去。   这里不是邱家宅,是靠近景德镇镇上的一间小屋,今天下午锦衣卫特意找来官衙这个鬼面男的。   “你觉得他说的话可信么?”   杨休羡问道。   “邱大人的话,应该可信。”   高会用脑袋点了点头后方,“他只是一个报信的而已。”   “小邱骗了我们,骗了万大人两年多,你还觉得他‘可信’?”   杨休羡看着高会。   “邱大人是个好人。”   高会想了想,回答道。   两年的时间不算短,一起破的那么多个案子也不是假的。   就算邱子晋当初是抱着什么目的故意接近的他们,这段日子接触下来,邱子晋的本质到底如何,他再愚钝也是看得出来的。   “是啊,一个‘好人’……”   杨休羡被高会堪称“淳朴”的回答逗乐了。   今天月光还算不错,不用提灯也能看清道路。两人一起慢慢悠悠地走到了邱家宅村口,站在那个属于邱母的恩荣牌坊下。   杨休羡抬起头,看着上头雕龙画凤的装饰,对着高会说道,“你走一趟京城吧。去‘那个人’的府宅打听看看,情况是不是和袁明光说的一样。”   “但是宫里那边……”   高会皱眉。   “没事,‘他’会跟你一起回去的。宫里的事情,就交给‘他’吧”   杨休羡说着,望向了高会的身后。   一个身着黑衣,头戴面具的男人从牌坊后的阴暗处走了出来,对着两人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原来你是这样的小邱!   说道小孩子生病,就清清静静饿两天那个,是《红楼梦》里太医的经典语录。   我当时看了就觉得特别有意思,然后我就在其他的书里找相关的作证,终于发现这事儿居然是真的。   在著名满族文学家金寄水先生的《王府生活实录》里写的,他是最后一代睿亲王的继承人。他们睿亲王府里小主子生了病,就饿着。然后呢……这些小主子平日里也吃不饱,一个个饿的面黄肌瘦的,跟小乞丐似得。   这本书很有意思。还有一段是他们的父亲老王爷是妾室生的,这位老太太平日里在家里是尊贵的大祖母。但是老太太的哥哥来了,只能在角落里和老太太讲话,而且见了家里的晚辈都要叫主子。因为妾就是奴才,奴才的哥哥见了主人家的孩子都要行礼…这本书可有意思了。 第69章 窑变风波   在万达的一番“劝解”下,邱子晋的婚事终于暂缓下来。   毕竟邱子晋回乡是真的有一堆的事情要忙,邱母再蛮横,也不能插手儿子的公务。   消息传到邱家别院那边,据说那边待嫁的荣小姐很是不悦。   “她不悦最好。她要是能主动退婚就更好不过。”   赤脚走在田埂上,带着斗笠的邱子晋手里拿着一束稻穗,用手掐了掐穗子。看着两边被风吹的荡漾的深绿色稻田,和沉甸甸垂下头的谷穗,邱子晋露出了回乡后就难得一见笑容。   “看来今年又是一年好年景。”   “苏湖熟,天下足。现在最关键的是在秋收之前,通开被淤泥堵塞的河道,让南边的粮食能够尽快送到被北边去。平复京都的粮价。”   看到江南粮食供应无忧,百姓们也算安居乐业,让万达等人稍稍放了点心。   因为京城粮价过高,今年京都的端午节差点都过不下去。   最后还是皇上下令,开了好几个北直隶的大粮仓,将往年的存粮发放出来,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但是北直隶的粮仓直接关系到北边和西边的驻军粮饷,开仓放粮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鞑靼,瓦剌对大明的虎视眈眈可是一日都没有放下。若是大明真的表现出了粮库长期空虚,京城缺粮的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恐怕这些人就要开始动歪脑筋了。   午间的日头实在太晒了,万达他们几个都是二十不到的小伙子还好说,跟在邱子晋身后陪同的县令、县丞等人已经被蒸腾的暑气热到不行了。   幸好路边不远就有一个农人搭着的凉棚,凉棚下还放着一个桌子和两把椅子,简直就是这片稻田里的绿洲,能让人纳凉休息,众人朝着棚子走去。   这种凉棚在乡村路边很是常见,往往桌子上会放着一把装了凉茶的青瓷大茶壶。茶壶的一边放着一叠陶碗,一边放着一个用来收钱的空碟。   凉棚一般都是附近的村民搭建的,路过的人要是喝了他的茶,多少要放一些铜板在空碟里,意思意思。   颇有些六百年前自助式购物的味道。   不过乡间民风淳朴,来往的也都是熟人,虽然不排除有人占便宜不给钱,绝大多数人还是很自觉地往碟子里放些茶钱的。   超级有钱人邱子晋直接往里头扔了一块碎银子,招呼众人来喝茶。   万达本以为这种小破地方的茶水必然味道糟糕,说不定还带着一股泔水味。谁知道一口下去,这都被放凉了的茶汤,居然很是爽口,还带着淡淡的香味,倒叫他大感意外了。   “大人可别忘记这里是什么地方?昔日白乐天所做的《琵琶行》里,有‘前夜浮梁买茶去’这一句,这里可是‘浮梁茶’的产地啊。”   站在一旁的宋知县看着万达满脸吃惊的样子,笑着摘下斗笠,给自己扇了扇风。   “这浮梁茶在此地的田间地头就能喝到,但是一旦卖到京师所在的北方,那就是价值千金了。”   县令呵呵笑道。   万达心道惭愧惭愧……   白居易我知道,《琵琶行》我也知道,但是“浮梁”就是指景德镇,那我还是来了此地之后才知道的……   “这句诗的前头半句更有名。”   邱子晋放下茶碗,淡淡一笑,“‘商人重利轻别离’。”   “大人你说,这船都在河道上堵着,谁能从中获利?”   邱子晋看着万达问道。   “商人?”   万达楞了一下,灵光一闪,“京城的粮商?”   “正确地说,是垄断了北方粮道的北直隶粮商。”   整个大明帝国在经历了元末明初的军事打击后,在推行“以农为本”的洪武大帝朱元璋指定的一系列诸如:徙富民,抑豪强,屯田开荒,兴建水利的政策下,迅速恢复了农业生产。   原来南方的主要粮食生产规模不断扩大,从江苏浙江徽州,一直扩展到了两湖区域。   在北方,则将原先故元移民从沙漠迁徙到了北直隶和北方农村,尤其是山东,河南等地区,已经成为了北方产粮的主要区域。   靖难之役后,永乐大帝朱棣更是强迫苏州、浙东等三千余富户和农民搬入北直隶,填充京师附近的广袤农田。   到了前朝的天顺年间,北方的粮食产量虽然不能和一年两熟乃至三熟的南方产区媲美,但也有相当的规模了。更不要说各个边镇还有军队屯田和盐商们在那边开荒的商屯。   北方农业发展,对于“天子守国门”的京城来说本来是件好事,但是在这两年愈演愈烈的京师粮价飙升的情况下,反过来看,似乎得到利益的并不是北方的农民,反倒是北直隶那些大的粮商了……   北方的粮食同样也是通过大运河从北往南运到京师。不过不同于由南向北的商路,通常粮食在运到天津港后就会通过陆路进入北京。   所以运河堵塞,对北方的粮商来说并没有特别直接的影响。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这就不是我们此次南下巡查就能解决的事情了。”   万达将水碗放回桌子上。   “看来运河下游的清淤和修闸势在必行。不然涨价的可不止是粮食那么简单了。茶叶,陶瓷,布匹,丝绸,这些所有南方的特产如果真的必须要靠陆路北上,那价格势必跟着飞涨。说不定就连朝廷贡品的采买,到时候都会出现问题。”   邱子晋想了想,没把下一句说出来。   北方重镇的“市边”,恐怕届时也会受到影响。   如今朝廷和瓦剌人在边境互市,大明对外最重要的商品就是南方的茶叶和瓷器,多年以来,价格还算稳定。   若是不久之后,因为运输问题,导致茶叶和瓷器的价格疯涨。   邱子晋不认为那些北方蛮族,会坐下来倾听他们解释,说什么千年大运河受阻是实属无奈,而是认为你们汉人不讲信用,做买卖坐地起价。   原来一匹马能换到的茶叶和瓷器,如今要用两匹马才能换得到,那不就意味着汉人皇帝想要开战么?   京师的正常运转,全赖着大运河的维系。这条命脉堵住了,京师也就离危机不远了。   “宋大人。”   “不敢。”   邱子晋招呼县令坐下,对方谦卑地摆了摆手,不敢与邱子晋和万达两人争坐。   官场只看官阶大小,莫说这宋大人今年五十,哪怕他七十了,在二十岁不到的上官面前也只能站着。   “今年的御窑烧的如何?负责御窑烧制的督办又是哪一位?”   景德镇作为大明皇家御用瓷器的供应地,除了本地大量的民间瓷窑,更重要的是所谓的“御窑”和“官窑”。   其中位于珠山的御器厂,负责皇家瓷器特供,官窑中有所谓的“督陶官”,即督造陶瓷烧制的宦官和工部官员以及部分地方官员。   “大人,下官在此。”   跟在县官身后的工部虞衡司郎中出列,对着邱子晋和万达行礼。   听说这位巡抚大人莅临,整个景德镇的官员们都活动了起来。自然也包含负责御器厂和御茶园的大小官员,今天一早就集合在邱家宅的牌坊下,一路跟随,就等着上官召见问话。   “你是督陶官何瓛?”   邱子晋看着眼前这个留着一把胡须的中年人问道。   “正是在下。”   这位督陶官姓何名瓛,松江府华亭县人,在此任职已近三年了。   邱子晋离开家乡之前他还未上任,不过这一路上也听说过这位何郎中的官声。   他为官清廉,体恤窑工,在当地颇有人望,深得当地陶工们的爱戴。   “何郎中为民造福,本巡按早就耳闻。”   “大人过奖。”   督陶官只负责御窑造办,不理其他俗物,能做出这样的口碑,实属不易。   “督办太监又是谁,今日为何不在?”   邱子晋看了一眼他身后带着的两个陶工,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太明特产,督办太监和守备太监的权利凌驾当地官员之上。这种场合按理说那位公公应该出来露个脸才对。   何况这里站着在内侍圈里口碑一流的小国舅万大人呢,不出来拍拍马屁简直对不起“宦官”两个字。   “这……”   何郎中眼神飘忽,明显有些为难。   “但说无妨。”   万达在一旁说道。   “梁公公他……有事回京城去了。”   何郎中说完,深深地低下头。   “回京城?难道是御器厂发生了什么大事,需要回京上报?还是宫里内府出新的样式了么?”   这两年景德镇的陶瓷烧造技术突飞猛进,有一种成形与宣德年间的“斗彩瓷”,在最近深得陛下和娘娘的喜爱。   邱子晋以为是宫里新做出了花样需要景德镇御窑这边烧造,故而将督造太监招了回去,心道这也是常事。   万达日常出入昭德宫,对于他姐夫满身的“艺术细胞”也是长期进行过沉浸式体验的。之前在歙县的县衙里,不刚还体验了《一团和气图》的威力么。   万达也认为恐怕是他姐夫又想出了什么新的花样,或者“爱妻”毛病又发作了,想着给姐姐或是小皇子特意烧一套瓷器之类的,所以让内府八局的造办把那位“梁太监”给招入内宫了。   “之前御窑厂里烧制出了一批窑变的瓷器,梁大人特意送到京师去了。”   何郎中见隐瞒不过,只能实话实说。   “如今算来,已经走了一个月有余了。”   “窑变?何大人,窑变的瓷器虽然珍贵,但是作为贡品上供……是否过于不妥呢?”   邱子晋眉头一皱,语气也变得强硬了起来。   “什么情况?什么叫‘窑变’?为什么不妥?”   万达对这些瓶瓶罐罐完全没有研究,不解地拉了拉杨休羡的袖管,低声问道。   “制作瓷器,除了有培泥的配比,塑形,上釉等等工序之外。最重要的就是火候的掌控。”   杨休羡凑到他耳边解释道,“‘窑变’就是火候出问题了。”   “那不就跟我做菜一样?”   万达心想这个我熟。   这做菜也讲究食材的来源,刀工的好坏,不过最考验厨子的还是对火候的控制。这种手上的功夫,除了不断磨练,没有任何捷径可以走。   “当然不一样,灶火说到底是人可以控制的。但是窑火的变数可就多了。变得好,得‘火气’之精华,烧制出的瓷器流光溢彩,光怪陆离。变得不好,就是所谓的‘死器’,釉色黯淡不说,可能整个胎器裂开,导致之前数日乃至数月心血全部白费。”   杨休羡补充说道。   若遇上太监催工,京师那边等着这批器物进贡使用,那真是要逼死人了。   “甚至还有所谓‘炸窑’一说,天数不对,一整个窑内的所有瓷器全部毁灭。甚至窑厂本身都可能发生危险,乃至殃及人命。”   因为不可控的变数实在太多,古人在烧窑之前,包括开窑那天,工匠们都会选择黄道吉日,并且供奉火德星君,在算准的吉日吉时开窑,以祈求平安无事。   莫说在烧柴烧炭,无法精确掌握温度的古代,哪怕六百年后的瓷器陶器艺术家们,在面对可以控温控湿的电磁炉的时候也会发生“炸窑”“窑变”的情况。   除了一句“天数”,真的无法解释这一切发生的原因。   听到杨休羡这番解释,万达懵懵懂懂地捉住了些要点   “就是说,最近的一次‘窑变’里,偶然烧出了一批精品瓷器,比预想的更加精彩,所以那个梁太监迫不及待地把它们送到京城上供去了是不是?”   “那这不是好事么?”   万达理所当然地想着。   这不就是“限量版”嘛,好东西送进皇宫天经地义啊。   “当然不是好事。”   邱子晋也听到了他俩的谈话,回过头看着万达。   “‘窑变’之事,可遇而不可求。这一次烧成这个样子,惊天动地,流光溢彩,皇上看了龙颜大悦。但是下一次呢?皇家的贡品可是要求年年上供同样的形制的。如何回回都能得到上天的眷顾?若是回回得到,那还算是‘窑变’么?”   万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点触类旁通的感觉。   据姐姐身边的陈司膳所言,这宫里的日常饮食其实比宫外大户人家来得要无趣的多。   尤其是“不时不食”这点,除了因为皇帝身为“天子”,要顺应天理,不可与天时季候相反。   更重要的是——皇帝偶然一次在冬天吃到了西瓜,之后每个冬天都想吃西瓜怎么办?   一旦成为贡品,就意味着成为常例,常例不容更改,一改就是劳民伤财。   贡茶、贡瓷、贡缎也都是同样的道理。   身为帝王,一生被宫墙所困,不知外头节气变化还情有可原。   若是身边的太监宦官为了一己私欲,讨好皇帝和娘娘,导致“特例”成为了“常例”,那就是大错特错了。   邱子晋不悦地转向何瓛,“何郎中,我听说自从你担任督陶官以来。就未曾将窑变的瓷器作为成品上供,而是就地封存。就是为了避免内局之人,逼迫陶工烧制同样效果的陶瓷出来。怎么如今又开了这样的风气出来?”   当地陶工之所以爱戴这位何郎中,除了他愿意为了给陶工说话,与负责督办监造的太监争取合理的工期和报酬之外,据说最重要的就是他敢于顶住压力,不上供“窑变”瓷器。   怎么如今看来,难道这口碑是虚假的不成?   “大人,这事儿不能怪我们何大人。”   见到邱子晋对何郎中疾言厉色,陪同何郎中一同前来的窑厂工头主动出声了。   一旁站着的官吏刚要斥责,就被万达眼明手快地拦了下来。   “你说,我们听着。”   “老朽姓庄,在这御器厂里已经干了二十多年了,还是老老皇上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为内廷烧制陶瓷了。”   老头对着众人拱了拱手。   “以前负责督造的公公姓张。那位张公公性格不紧不慢,与我们何郎中配合的相得益彰。何郎中提出不要上缴窑变瓷器的提议,也是那位张公公同意的。为此,还特意在窑厂北面建了一个仓库,专门用来存放窑变之器。”   邱子晋听着,赞同地点了点头。   万达则是内心一动   一整间仓库的“限量版”?那还不得去看看!   皇宫里要说奇珍异宝最多的就是姐姐万贞儿住的昭德宫了,这个“限量版”仓库里的东西,是不是比昭德宫的更漂亮呢?   他将渴求的视线投向了邱子晋,大大的杏仁眼里飘过六个字——晋晋,漂漂,看看!   邱子晋无语地转过头去,继续与那个庄陶工对话。   “你的意思是说,换了新的督造太监后,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正是!”   庄陶工斩钉截铁地说道,“老朽年纪大了,已经干不动了,子孙们也没有人能继承我的手艺。别人都不敢说,那就由我来说。”   庄老头看来是个猛人。   “这新来的梁太监虽然只是上任了不到一年,却是处处和我们何郎中不和。之前定下的规矩也被他改的七七八八。最近的一次窑变甚至差点出了人……”   “老庄!够了!”   何郎中高声打断了庄陶工的叙述,转身对邱子晋作揖,“大人,老庄他心直口快,绝不是故意要冒犯梁公公的,请大人们不要放在心上。”   邱子晋之前在歙县惩治当地豪强士绅的事迹已经传到了他们景德镇。   传说中眼前这位长得喜庆的万大人更是“暴虐成性”,“凶残无比”,把歙县的两个年老的乡贤吊起来拷打示众。   何郎中可不敢任由这个陶工继续说下去,免得他为此得罪人,丢了命。   “梁公公……是哪位?”   万达摸了摸下巴。   旁人眼里视若洪水猛兽的内侍太监们,在万达这里那就根本算不上什么。   别说一个督办太监了,就算是五军都护府的守备太监,封疆大吏,真的要是犯了法,他都有办法惩治。   “这事儿不急,一个太监而已,问问东厂那边就知道了。”   听这位小万大人口气如此之大,倒是把深受宦官之害的何郎中等人给听的没了脾气。   听听这话说的——一个太监而已,问问东厂就行——东厂的人难道是那么容易差遣的么?   邱子晋闻言,也是感慨不已。   他这监察御史的官职再牛,奏折能够直达天听又如何?   真的办起案子来,比起这位行走在各种势力边缘的万大人,还真的没有他横行霸道的底气。   “哎呀,别说这些了,那个‘限量版’仓库在哪里?快带我去看看。”   天气实在是太热了,再在这热辣辣的日头下面走下去,万达都觉得自己要热炸了。还不如去参观参观御器厂,去室内看看珍宝呢。   “何郎中,你放心。”   一行人离开凉棚,朝窑厂那边走去。   “本官就看看,我不会要的。”   万达真诚地说道。   毕竟在他的眼里,侯爵府的瓶瓶罐罐与六百年后,路边上打着“跳楼清仓大甩卖,走过路过别错过”招牌的瓷器店里卖的东西也没啥很大的区别。   何郎中苦笑一声,和宋县令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紫禁城宁清宫内   周太后趴在榻上,泪水流个不停。   已经爬上了淡淡细纹的眼角因为长时间的哭泣已经微微发肿,过于炎热的天气让本来四四方方的皇城更显的憋闷,教已经哭泣了将近一个早晨的太后几乎无法透气。   “娘娘,您不能再伤心了,不然崇王陛下知道您这样折磨自己的身子,怕是走在路上都要难受啊。”   她的大宫女跪在榻边,一边为她打着扇子,一边安慰道。   “那么热的天,他一个做哥哥的就舍得弟弟上路。汝宁距离京城千里迢迢,济儿他在路上,要是有个好歹可怎么办?”   今天一早,崇王朱见济就来到宁清宫与周太后告别,随即启程,出发前往受封的藩地汝宁。   这对母子彼此心里都清楚,不管按照祖宗家法还是按照当今圣上的心思,只要崇王一离开皇宫,就意味哪怕身死魂消,他们母子都再无见面之日。   按照周太后原来的打算,至少也要拖到崇王成年,娶了王妃,最好连孩子都生了几个后,全家人开开心心地前往封地。   然后她再求求皇帝儿子,多给小儿子封些田庄,好保证幼子全家衣食无忧。   结果现在只有幼子一人孤零零地就藩不算,就连田庄,也只得了百顷而已——陛下说了,一切以旧例为准,参照的是当年郑王朱瞻埈的封赏。   这位第一代郑王脾气暴烈,曾经数次将人活活打死。   周太后的丈夫朱祁镇在位的时候,为了管教这位郑王叔叔,特意将自己身边的御史周瑛派去做郑王的长使。   名为“长使”,实为“监视”,从此之后郑王殿下就老实了一辈子,再也没犯过混。   朱见深以这位先辈为“榜样”,封赏自己的弟弟,恐吓的意味不言而喻。   “阿寿呢?他最近忙什么呢?按理说他外甥就藩,他这个当舅舅的至少应该一路陪同才对啊。”   周太后起身,接过另一个宫女递上的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她问的是她唯一的弟弟,“老一辈国舅爷”的锦衣卫千户周寿。   “国舅爷他揽了御窑进贡的差使,这段时间都在忙内务局的事儿。”   大宫女为周太后打着扇儿,贴着耳朵轻声说道,“因崇王匆忙就藩,陛下也没下什么好的赏赐,甚是凄凉。刚巧国舅爷从景德镇得了一批好东西,除了进贡内府,多的已经命人送去就藩的车队里了。”   “说起来,这才是‘自家人’啊……也不枉费我这么疼惜他。”   想到父亲已死,小儿子就藩,如今宫外她也就仅剩下这么一位得力的“娘家人”,周太后就觉得自己孤苦无依。   再看看她那个和她一般大的儿媳妇万贞儿……   先不说她两个兄弟多么得到陛下的器重,她一个妃子的父亲居然已经被封了“侯爵”。   要知道身为婆婆的她,一直到父亲周能过世,所封得还不过是个“庆云伯”的爵位而已。   “那位新派去江西的梁公公是个伶俐的孩子,不过短短一年送上来的孝敬,都赶上过去内务局的好多倍了。”   大宫女吩咐宫人去取冰镇好的酸梅汤来,转身殷勤地对周太后说道。   “他得了咱们国舅爷的照顾,会百倍千倍的报答娘娘的。”   “我一个老太婆,都不能出宫,要他的‘报答’做什么?”   周太后喝了凉丝丝的酸梅汤,总算觉得胸口的闷气匀了些。   “把这些财物,都送去给我的济儿才是真的。汝宁……哎,哀家从未去过那个地方,也不知道是个如何的所在。不过钱财到了哪里都是有用的,他哥哥不肯给他田地,也只能由我来操这个心了。”   周太后叹了口气,哀怨地望着昭德宫的方向。   “那个……何大人……”   看着手里还算完整的封条,万达尴尬地回过头,对着满脸惊恐的何郎中问道。   “你说的——满屋子的限量‘窑变’,就剩这一点了么?”   他指着屋子里空着的七八口大箱子问道。   何瓛和身后窑厂的工人们惊得齐齐下跪,磕头不已。   而站在万达身边的杨休羡,倒不是非常的惊讶。   他低下头,看着同样一脸慌张的邱子晋,再一次赞叹这位邱书生的心机和他的演技一样出色。   作者有话要说: 成化皇帝所在的时候,明朝的斗彩技法达到了巅峰。   除了最著名的成化斗彩鸡缸杯,还有一套成化斗彩三秋杯也是享有盛誉。这套被子一共两个,据说也是成化帝和万贞儿爱情的见证。 第70章 绿云罩顶   一屋子的瓷器不会长了脚自己不翼而飞,而且这里是皇家御用的御器厂,进出门都有官兵把守。   莫说成品瓷器,即便是想要将黏土等制作材料运出大门,也必须要有守备太监的手令以及关防。所有货物在经过官兵的逐一清点并且核对后,才能离开。   每日下值前,所有进出御器厂的工匠,伙夫,杂役,都必须除下衣物进行搜身,确保没有夹带任何东西,方允许离开。   为了防止御窑陶瓷流落到民间,御器厂所有的匠人都采取“连坐制”,“互保制”,若是一人被发现夹带东西,所有人都会被连累处罚。想要自保,除了保证自己不偷带偷藏,更要时刻注意同伴的一举一动。   “以前曾经有人试图将给瓷器上色的金粉偷偷带出去变卖……被检举后直接判了绞刑。没想到如今居然丢了一整个货仓的瓷器。谁可如何是好?”   何郎中苦着一张老脸,满脸惶恐。   在大明,偷盗御用贡品乃是死罪。   如今被发现少了一整个仓库的御瓷,虽然是已经封存的旧物,按理说不会进贡,不过依然属于皇家名下。如果真的按照连坐制来算,整个御窑厂,怕是谁都逃不掉。   “还能怎么样?监守自盗呗。”   万达拿着登记簿册,快速地翻看了一下。   “全部都只有入库的记录,出库的只有一个月前的一批的窑变龙纹盘。剩下的大约二百余件大小器物……刚才清点下来,如今只剩下二十件不到。”   那剩下的二十件或是大龙缸,或是仿青铜大鼎,或是仿照周代秦代大型玉器的造型,估计是因为器型太大,不方便运输,所以被留了下来。   就是不知道那些不翼而飞的瓷器们,是跟着最后一批窑变的器物一块消失的,还是之前已经被人一点点地偷运了出去……   “御器厂从现在开始关闭,所有的匠人、杂役、督陶官和守卫都不得出入。宋知县,立即上报州府严查沿途商队商船,发现任何蛛丝马迹立即上报,货物和人员原地扣押。”   “是。”   “本官将上报江西承宣布政使司,请求卫所派兵支援。今日就上书,将此事上报给应天府和顺天府各个衙门,以及圣上知晓。”   邱子晋雷厉风行,将一切布置得当,摆开一副要追查到底样子。   万达心想这案子太清楚不过了,十有八九就是那个“梁太监”干的。如今他人都跑到京城去了,不派人去京城追凶,在这里查什么查?   要他说,直接让怀恩公公下令东厂抓捕就行,一个太监而已,还能翻出五指山不成?   “你以为这些小邱猜不到么?”   杨休羡轻轻拍了拍万达的肩膀。   “这个案子的线索太清楚不过了。一个太监算不上什么,要抓到他容易的很。小邱他不是想要抓犯人,而是想要利用这个案子,绊倒一些他想要绊倒……而且说不定‘上头’也想要绊倒的人。”   万达听着杨休羡的分析,又转头看了看正在调兵遣将的邱子晋,默默不语。   哪怕心里已经明白,这个漂亮书生不是白糖丸子,而是个腹黑芝麻汤圆,但一时半会儿还是无法接受“黑心书生”的设定。   广怀说的没错。   一个梁太监算得上什么,关键是他将这批,应该说这几批的御窑送给了哪些人。   这些人无疑是京中的豪门大族,甚至可能是世代簪缨,皇亲国戚之流——他们是皇帝姐夫真正忌惮的。   老朱家的人,打洪武大帝开始,骨子里就刻着多疑的基因。   要知道使用御用器皿就意味着“僭越”。而“僭越”二字,在朱家人的眼里,和“谋反”基本上划等号。   灼热的暖风吹到脸上,带着江南地带夏天特有的黏腻的触感。万达用力地抹了一下从鬓角往下流的汗珠,咬了咬牙。   这个案子的“根本”不在景德镇,而是在京里。   七月的京城,看来又要变天了。   众人离开御器厂的时候已经夕阳西下,整个御器厂都被县衙派来的官吏封锁。从州府调兵估计还需要一段时间,但是饶州千户所的官兵们在明天就能赶到。   听说御窑贡品被盗,整个小镇一下子变得风声鹤唳起来。   上一回发生那么大的案子,还是宣德年间的时候。   当时的督办太监张公公贪渎暴虐,责打匠人,还私自将贡品分赠给南京的皇亲作为贿赂。最后被东厂抓回京师,腰斩于市,并且枭首示众。   同一个案子,连带着当时的知县,知府,布政使司,和几乎整个御器厂的人都下了大狱,砍头的砍头,刺配的刺配。   除了几个历代给皇家烧窑,手艺无法替代的老匠人,整个御窑厂上下人马几乎全部换血。很多人哪怕没有丢脑袋,也丢了吃饭的营生。   这些都是前朝往事了,许多年轻的后生们已经差不多淡忘,只有镇上的老人家还隐隐约约地记得。   谁曾想到,这年轻的监察御史刚回乡夸官,就掀起了如此大的风浪,把平静的镇子一下子带到了漩涡的中心。   “邱少爷怎么能干这种事儿呢?御器厂倒霉,独他家还能置身事外不成?”   “可不是么……要是真的查到自己身上,怕是到时候‘要吃不了兜着走’。”   眼看天色一点点地暗沉了下来,路边野店里也逐渐聚集起了一些人气。吃完饭无事可干的乡民们凑到一起,一边喝茶,一边议论着今天镇子上发生的大事。   “他家自己也烧陶瓷,有几个工匠的手艺不比御器厂的差。你们还记得么,有个姓袁的后生,因为能烧一手好的釉里红。去年底还被御器厂特意请了去,专门让他给新出生的皇长子烧一套瓷器。”   “别提了,出事啦……去年那次‘炸窑’,你们都忘记了不成?”   “哎,别说了,来人了……”   因为出了事儿,镇上的民众对于陌生人格外的警醒。   见到远远地走来两个陌生的年轻人,众人立即戒备了起来,或是装模作样地喝茶,或是掰扯其他的话题。   万达和杨休羡两人走进野店,两人对坐下来,叫了两碗面条。   “邱家的菜不好吃么?你不是说他家的厨子手艺一流,京内大酒楼都比不上。怎么现在宁可出来吃这种粗食了?”   杨休羡将筷子递给万达,好笑地说道。   “别提了,在他家吃饭那规矩大的。我就算是进……去看我姐姐、姐夫,都没那么大的排场。”   小二将两碗只放了咸菜的汤面端了上来,奔忙了一整天的万达直接端起大碗,呼噜噜地大口吸了起来。   “真的,他家东西再好吃,我也吃不下去。”   万达放下面碗,感觉有些意犹未尽,又让小二上两个馒头来,蘸着咸菜吃。   “莫说面条了,我看牢饭都比小邱家的饭强些。”   杨休羡看着夸张到挤眉弄眼的表情,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不过对于星海的话,他也觉得感同身受。   第一晚的接风宴自不必说,因为邱子晋执意拖迟婚期的缘故,差点闹得不欢而散,满桌子的菜品基本没怎么动过。   而这之后的每一顿饭,都让他们一行人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食不知味”。   邱家每日早上卯除时间用早膳,一早就有丫头来敲门,就算是客人也必须客随主便,走到正厅与大家伙一起用餐——这时候邱子晋已经给他的父母大人请过安了。   午餐和晚饭更是隆重,虽然不用各方子孙齐聚,就邱子晋他们自己家的规矩也够让随性惯了的小万大人难受的了。   因为万达的身份最高,邱父、邱母都要等万达动了筷子才会下箸。   而且邱家严格执行“食不言寝不语”的古训,整个用餐期间除了杯盘交错和轻微的咀嚼声,没有一个人会出声说话。   即便是丫头小厮上前布菜盛汤,也是悄无声息的。   若是汤勺不小心敲到了碗里,弄出大一点的声音,所有人都会无言地看过来。尤其是邱母责备的眼神,看的你当场想扔下饭碗,找个地洞钻进去。   最让万达受不了的是,只要他一放下筷子,表示自己吃完了。桌上的其他人都会同时停止用餐,起身向他行礼。一直等到他离开饭厅,其他人才会坐下来继续用餐。   弄得万达如坐针毡,吃的快也不是,慢也不是。   再美味的菜肴放在邱家的餐桌上,也不过只是隆重用餐程序的一个环节而已。   菜肴本身如何,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这让依旧以半个“厨子”身份自居的万达感到非常愤愤,心疼这满桌的精美菜肴,都得不到基本的“尊重”。   真是难为邱子晋了,不知道以他那么一个饕餮的脾胃,这十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吃完了馒头,万达摸了摸自己鼓鼓的小肚皮,示意杨休羡再逛两圈回去也不迟。   现在晚风习习,比白天舒服多了,适合到处走走。   再说邱家实在太憋闷了,要不是看在小邱的面子上,他真想直接住进县里的官驿去。   看到两个俊俏的年轻人离开,野店里的众人开始议论纷纷。   “那两个一看就是京城来的,还穿着官靴呢。”   “不会是跟着邱家那个小公子一起来的吧?难道是来查案的锦衣卫?”   “我看不像。你看那个眼睛大大的那个小孩儿,白面无须……他是个‘公公’吧,应该是东厂的小太监。”   还没走远的万达听得脚下一个趔趄,愤愤地转过头。   你才公公,你全家都是公公!   这群刁民好大的胆子。   “浮梁自古以来都是繁华之地,往来客商官员络绎不绝。这景德镇上的百姓们,是见惯了大人物和大商贩的,说不定他们自己也是商人。自然和别处的普通乡民来的不同些。”   杨休羡笑着将他扶稳。   “小邱这般举动,不就等于得罪了所有家乡父老么?这个案子若是真的彻查下去,势必牵一发而动全身。御器厂不过是个开端,说不定会牵扯出一连串的家族势力……到时候小邱该如何自处呢?”   万达担心地说道。   南方徽商与北方晋商不同,他们多是以宗族和血缘关系为纽带,且热衷追求入世从政。   有所谓“儒商”,也有所谓“商儒”。“商”和“儒”互为表里,互相扶持。   不同与普通的广大农村,整个景德镇有半数以上人家以行商和读书为业,一旦家族中培养出了出仕的子弟,就意味着财富与权力的双重丰收。   邱子晋这样举全族之力,好不容易进入官场的年轻子弟,必然背上了提携邱氏全族,乃至全县,全州府青年后进的责任。   也代表着他身后的庞大财富集团将自己的触角从商场,蔓延到了官场之中。   科举功名只是一块敲门砖,财富才是真正可以将各方势力连接起来的纽带。   如今小邱一回家,就闹了这么一出,等于直接打了全镇的脸。   虽说这个贡品失窃案从表面上看来,是他在巡查御器厂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   但是当官的都知道,不管什么案子都是“可大可小”的,只看想要闹到什么程度。   邱子晋他完全可以私下秘密处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大鸣大放,摆明了是不给当地官员和相关势力的面子——哪怕这股势力其中的一部分也来自他自己的家族。   “邱家和御器厂的牵扯很深。御器厂所用的白云土半数来自邱家的山头,官窑烧的松木柴和木炭也来自邱家的山头。据说邱家名下的山田有七八座之多,蔓延数百里,一直到临县境内。其中有半数以上的山田……是在去年邱子晋中了探花郎后,其母通过各种手段向山民们‘征买’得而来的。”   至于邱母怎么在短短一年之内征得如此多的土地,这一系列的交易背后会牵扯多少势力,那真的不得而知了。   万达听了咋舌不已。   “之前小邱说,他想摆脱他的母亲和邱家对他的控制……难道他打算一不做二不休,毁掉整个邱家?”   如果这个案子真的牵连到了邱家,就算邱子晋有“大义灭亲”的功劳,皇上不至于将他抄家灭族。以后邱家恐怕也会从此式微,不复现在的繁盛了。   “你错了,邱子晋此举,不是‘毁灭’邱家,而是‘保全’邱家。”   杨家几代都侍奉君王,虽然是武将之家,但比起暴发户的万家来,还是看的透彻的多。   “此话怎讲?”   “科举一途,目的在于为国家选材。虽说人才的来路是不拘一格的,但是没有一个君王会乐意自己的朝堂被几大家族所把持。比起高门大户,没有势力的寒门子弟用起来才放心。”   万达听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脑袋。   “当年太祖设立南北榜,用意也正是如此。就是为了平衡朝内南北官员的分布势力。若一味由得这些南方大族们利用世代积累的财富把持了朝政,那就真的‘国将不国’了。若是这股势力继续坐大,你觉得皇上会做出什么举动?”   “你是说……像太祖爷当年对待沈万三那样?”   万达瞪大眼睛问道。   “正是如此。”   杨休羡叹了口气,点点头。   “当年沈秀哪怕主动献上全部家产,也难逃抄家灭族的悲剧。邱家若是一意孤行,早晚走上这条老路。”   沈秀,又名沈万三,其财富之巨,堪以敌国。   传说他曾经主动献上金银修筑南京应天府的城墙,并且表示可以以“一人一两”的赏金来犒赏朱元璋的百万大军。   他最终因此得罪了好猜忌的洪武大帝,被发配到了云南。之后他的女婿更是被牵扯进了蓝玉案中,导致整个沈家被抄家灭族,几乎无人生还。   这个故事非但在大明朝家喻户晓,哪怕是在六百年后的江南,也到处流传着沈万三被抄家的传说。   富商巨贾加上朝堂之争。   真是太阳底下无新事,发生在一百年前的故事,如今不过是换个版本,又在继续上演。   “小邱是在‘断尾求生’。割断他和邱家的纠葛,也割断邱家和朝中势力的纠葛。”   这就是那个鬼面男口中的“解脱”。   而“解脱”的代价是巨大的。   “从今以后,小邱的官途上,便只有他一个人踯躅前行了。‘天地君亲师’,于他而言,而今而后,所要侍奉的,也只有一个‘君’了。”   杨休羡说到这里,也不禁叹服。   打从离开邱家,离开江西前往北京国子监的那一刻开始,当初那个才十四岁的少年,为自己设计的仕途,就是一个人孤独行走的道路。   他要做的不止是一个“纯臣”,而是一个“孤臣”。   没有亲朋,没有战友,以此来洗脱出生于豪门的“原罪”。用这样的方式来表示对待国家和皇权的绝对忠诚。   这个话题过于沉重,听得本来想要出门散心的万达整个人都恹了下来。   无论如何,他还是认邱子晋这个“兄弟”的,虽然他接近自己的动机不纯。   既然大明光耀千秋的文官集团容不下他,那就让大明黑暗势力的锦衣卫来关怀小邱吧!   “哎,那边是不是邱家的别院?我听邱家的下人说,那个荣小姐,也就是小邱的未婚妻就住在城南的‘百麟院’里。”   万达指着不远处矮墙那头,一片树荫扶疏的园子兴奋地问道,“不就是那边么?”   “你要做什么?”   看着万达双眼兴奋得都要冒出星星了,杨休羡警觉了起来。   “你说白天这么热,现在好不容易凉快下来了……这荣家小姐,会不会趁着天完全黑下来之前,去花园里走走,散散心?”   万达说着,也不顾杨休羡的反对,拉住他的袖子就将他往院墙底下拉。   “这荣小姐和小邱成亲之后,算起来就是你我二人的‘弟妹’了是不是?小邱他恪守规矩,至今都没见过这荣小姐长什么样子呢,我们作为他的兄长,先替他来看看呗。”   说着,他绕着院墙兜了一圈,根据树木生长和隐隐约约露出的假山一角,算准了花园的所在,双手一撑,将半个身子探了出去。   “一派胡言,这不是唐突人家姑娘呢?不合礼数!”   杨休羡急得想要将他拉下来,下一刻就看到万达兴奋地转过头,用手指着里面,露出了“出来了”的口型,接着对杨休羡勾了勾手指,示意他一块趴上来“共赏”。   说起来杨休羡也对这个差点李代桃僵的“荣小姐”满肚子好奇。既然如此,他也不客气了,踮起脚尖轻轻一跃,落在了万达的身边。   这小万大人还真是会选地方,特意趴在了一块假山叠石的后面,通过这七窍玲珑的石头眼儿,可以把整个人工湖和湖那头的花园看的清清楚楚。但是从花园那边往这里瞧,可都什么都看不到咯。   “出来了,出来了……应该是个丫头。丫头还行,还算好看。”   看着梳着双丫髻,身穿一袭藕色丝裙,打着团扇从走廊那头走出来的小丫头,万达兴奋地用胳膊肘碰了碰杨休羡的手臂。   杨大人十分怀疑他的小情侣兼小上司是不是常做这种扒人墙头,偷香窃玉的事情,不然怎么一点羞耻心都没有?   要不是条件不允许,他怀疑他都想嗑瓜子了。   这荣小姐游花园的排场还挺大的,只见两三个丫头开始进进出出忙碌起来。   丫头们一会儿搬出个小茶几,一会儿搬出个小圆凳。   有人端来香茶,有人端着水灵灵刚摘下不久的余姚杨梅和冰镇过的西瓜放到了茶几上。还有人为了防止夏天的蚊蝇侵扰小姐清静,在院子的好几处点上熏香。   万达趴了好一会儿,胳膊都趴酸了,一直撑着的腹肌开始微微疼痛,都没见到那个“荣小姐”从闺房中挪出来。   “哈……”   许是从一早开始忙到现在实在是累坏了,万达忍不住眯起眼睛,张大嘴巴,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虽然明知道隔着一个湖,对面是听不见的,杨休羡还是一把捂住了他的嘴,食指竖在嘴边。   也就是对星海才能这般放纵了,这要是换了别的锦衣卫校尉在执行监视任务的时候做这种事情,杨千户的鞭子可是不饶人的。   万达疲敝地揉了揉眼角,刚想说“不玩了,撤退吧”,就听到一阵环佩叮当之声从走廊那边传来。   荣小姐要出现了?   睡意顿时飞走,万达瞪大眼睛,借着已经慢慢爬上来的月亮和院子里的灯笼,努力地朝着那步履轻缓,正盈盈朝着园中已经布置好的纳凉小席走来的女子身上望去。   “哎……看上去比小邱大不少啊?”   邱子晋今年不过十七岁,眼前这个女子看着应该也有双十年华了吧。   她梳着最新的苏样头,一身轻薄的夏装隐隐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材,颇有风韵。   可惜距离太远了,五官如何看的有些模糊,不过应该是个肤白貌美的高挑女子。   想不到啊,邱妈妈居然是个“姐弟恋”支持者。他以为按照邱夫人的性子,会给儿子娶一个小巧温驯的年轻媳妇呢——毕竟年纪小才好掌控嘛。   荣小姐在圆凳上坐下后,就让一旁站着的侍女都一一退下,只留下一个大丫头跟在身边。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打着扇子,吃着果子,似乎在说什么悄悄话。   隔得太远也听不清,只是看她们的表情似乎不是很开心呢。   也是啊,好不容易从昌平赶到景德镇,坐船都要半个多月,结果婚期被莫名延迟了。听说这姑娘是由家里的下人送嫁来此的,也没个娘家兄弟帮衬,确实苦闷。   万达看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拉了拉杨休羡的胳膊,自己先行一步跳了下去。   和万达不同,杨休羡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   他的表情从一开始被逼上墙的无奈,渐渐地凝肃起来。   万达跳下院墙,转头看到杨休羡还在上面趴着,奇怪地拉了拉他的衣服下摆。   这边不等杨休羡转身跳下来,在院子外头巡视的邱家下人远远地走了过来。   “什么人?别动!”   那两个下人没见到还在墙上的杨休羡,只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年轻男子站在墙根下面,就提着灯笼跑了过来。   “快走!”   杨休羡转身跳了下来,拉住万达的胳膊,施展起了轻功,腾跃了三两下,将那两个下人远远地甩在后面。   “哎……喘死我了。幸好跑得快,不然太丢脸了。”   两人绕了一圈,终于回到了邱家宅外头。   万达一手扶着恩荣牌坊下的石柱子,一手捂住自己跑的有些岔气的小肚子说道。   说到底这可是礼教森严的封建社会,小邱他娘更是那么一个在乎规矩的老太太。要是被人发现他们身为朝廷命官居然偷窥未出嫁的女子,那就不是“丢脸”那么简单了。   这段距离对于杨休羡来说压根算不了什么,他走到万达身后,用手轻轻揉着他的背部,直到万达终于平复下来,呼吸恢复了正常。   “你……发现了什么不对劲么?”   杨休羡观察了一下,现在夜深人静,四下无人。他犹豫了一下,低声在万达耳边问道。   “不对劲?”   回想起刚才在墙头上看到的一切,万达迷茫地摇了摇脑袋。   “你没有发现么,那个荣小姐……一直都在吃梅子。”   杨休羡看了万达一眼,问道,“你说她为什么不吃西瓜?”   “你别说,我也想吃杨梅了。”   说着,万达感觉自己的口腔开始自动分泌唾液了。   “你刚才跳下墙的时候,荣小姐突然吐了。”   杨休羡沉下脸道。   “吐……了?”   虽然万达很想说一声荣小姐可能是夏天吃坏肚子了。不过联想到她丰韵的身材……   上一回看到这样类似的场景,貌似还是在昭德宫的事情啊。   “小邱他……”   万达缓缓地张大嘴巴。   难怪之前催婚跟催命一样,原来如此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邱:我爱的人是我的大明!   万达:爱是一道光! 第71章 里应外合   七月初七   宁清宫内,为了今夜的乞巧做准备,大小宫女们从一早上就开始忙活了起来。   做女人苦,做宫里的女人更苦。尤其是她们做宫女的,自从进了这红色的宫门,一生都等于抛掷在了这皇城的圈圈之中。莫说男女之爱,就连亲情都是奢望。   像是万贵妃那样飞上上枝头做凤凰的宫女能有几个?   更多的,都是在宫内操劳一生,白白熬老了岁月,熬死了青春。   一年到头,除了正月里按照祖宗规矩,不必动刀剪,可以少做几天女红活计。其余的三百多个日子里,也只有七夕这一天,可以让她们稍微过的轻松些了。   按照常例,这天从天黑开始,各宫的主子们基本上就不使唤宫女们做事了。   这些宫女们可以穿上漂亮的衣裳和鞋袜,等着月亮初升,三五成群地在一块乞巧。   “小德子,你给我晒的水呢?”   周太后身边的宫女惠儿伺候完太后午睡,走出宁清宫的寝殿,看着偏殿的屋檐下晒着的一溜儿的水碗,着急地拉着一个路过的小太监问道。   那些盛了清水的碗,都是清宁宫里的大小宫女们为了晚上的过节仪式准备的。   宫里的女孩子们过七夕节,和外头一样,除了拜牛郎织女星,最重要的仪式就是向织女娘娘“乞巧”。   女孩子们通常会往水碗里投绣花针,看着绣花针落在水里后展现出来的影子。若是影子纤细秀气,那就是说明得了“巧”。若是影子粗大笨拙,那就说明是个粗苯丫头,做出来的针织也是粗粗傻傻的。   除了比影子,她们还会互相比赛,谁的绣花针浮在水面上的时间长。   为了延长绣花针漂浮的时间,通常在七夕节这天的中午,女孩子们就会用把盛了水的碗放在屋檐下晒太阳。   “晒”过太阳的水碗上会形成一层水皮子,绣花针浮在水皮上,坚持的时间就长了。   照说这样的事情都是女孩子们亲力亲为的。不过今天不巧,正好是这位惠姑姑当值,她跑不开,也没时间忙这些琐事。   周太后这段时间心情不好,做下人的就得随时准备着伺候,惠姑姑无奈,只能把这事儿交给了宫里的小太监去做。   “惠姑姑,您放心,您的水碗就在这屋檐底下放着呢。我刚才已经给您去望过一眼了,薄薄的一层水皮都凝好了,晚上您往里头丢绣花针的时候,保管它浮在水面上,不会沉下去。一定让您拔得头筹。”   小德子说着,殷勤地领着惠姑姑走到屋檐下,指着一只斗彩牡丹花碗说道。   “还真的结了一层皮子了。”   惠姑姑看了一眼水碗,午后炙热的阳光照在碗里,映出两个人的身影。一层若有似无,薄膜一样的东西覆在水面上,带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灰色。她都不敢大点喘气,唯恐呼吸的力度大一些,吹散了这层好不容易凝结起来的水皮。   “另外姑姑,这个茶碗里,我今天早上已经放了一只红色的小喜蛛进去了,到了夜里,一定会织出一张漂亮的网来。”   太监说着,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带着盖子的茶盏。   惠姑姑双手接了过来,她不敢打开,怕惊动了里面正在辛勤纺织的小蜘蛛,破坏了夜间的乞巧仪式。   这也是七夕乞巧的习俗之一。女孩子们在七夕的前一天,会抓代表着喜庆的小巧红色蜘蛛放在碗里,盖上盖子等待结网。   等到月亮初升,她们一块打开盖子,互相看着彼此碗里的蜘蛛把网结成什么样子。   若是网织得又密又漂亮,说明主人心灵手巧。若是网破了或是蛛网稀疏,那就说明主人的心跟这蜘蛛网一样粗大。   不过这宁清宫一贯洁净,想要抓个活蜘蛛都难。必须去花园或者稍微冷僻些的宫殿里,让总跟着太后身边的惠姑姑犯了难。   没想到这小太监挺机灵,居然连这个都帮她准备好了。   “干得好,这是姑姑赏你的。”   惠姑姑看着这两件重要的乞巧道具都被小德子办的妥妥帖帖,高兴地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子,塞进小德子手里。   “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了。”   “谢姑姑赏。”   小德子拿了赏银开心地跑了。   惠姑姑端着放了小蜘蛛的茶碗,走进了偏殿的阴凉处,她怕小蜘蛛被晒得不想指望,于是想找个旮旯放下。   果不其然,和她想法类似的不在少数,偏殿的角落里已经有好几只茶碗在排队了。   看来今晚将会是一场“恶战”。   “哎?我的水碗呢?怎么我的碗不见了啊?你们谁看见了我的碗?”   她放好了茶碗,正准备回寝殿接着伺候太后,就听到外面传来小宫女的大呼小叫。在这午后静悄悄的宫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哪个小蹄子乱嚷嚷,不知道太后刚睡下么?”   惠姑姑匆忙走了回去,看到两个丫头正站在房檐底下,惊慌地看着那排水碗。   “再嚷嚷,吵醒了太后,叫人过来掌你的嘴。”   惠姑姑压低声音,满脸不悦地说道。   “惠姑姑,我一早放在这里晒着的水碗不见了。刚才我给院子洒水的时候还见着了呢。”   小宫女急的都要哭出来了。   “怎么会,我们宁清宫多少年了都没丢过东西。不会是你没放在这里,放在后头……”   刹那间,惠姑姑的脸色也成了青白色。   她的水碗,刚才还见着的,已经结了一层水皮子的碗……不过转个身的功夫,也不见了。   宁清宫出贼了!   “陛下,这绝对是贡品,而且是景德镇御器厂烧制的。”   文华殿内,一个年逾六旬的老太监捧着手中的斗彩牡丹花碗,翻了翻碗底,又敲了敲碗身,肯定地说道。   这位就是如今在内府伺候张公公,原是在景德镇御器厂负责督造的太监,何郎中的老搭档。   这张太监原籍在北直隶,年老之后,不免起了思乡之情。于是上书请求回京,宫里去年将他从景德镇调了回来,目下在内府侍奉。   今天中午过后,这位张太监正在与尚宫局的陈公公商议一个月后的八月十五,宫里要准备什么样的器物用来祭月。   主要是昭德宫,尤其是两宫皇太后那边,最好能准备两套完全一模一样的贡品来,免得到时候哪位心里觉得不痛快。   结果还没商议出点眉目,这边昭德宫里伺候的覃昌公公就亲自过来,将他们两人都带到了文华殿。   像他这样身份的内侍,平日里根本不会被皇帝陛下召见。忽蒙召见,让张公公受宠若惊。   张公公刚诚惶诚恐地跪下,就被覃昌公公往手里塞了几个杯盏茶碗和茶壶,让他看看是哪里烧制出来的。   一个斗彩牡丹纹杯,一个红色釉下彩龙纹壶。   张公公看着跪在他身边的尚宫局宫正陈太监,心道怕是出了大事了。   果然,这两个器具都是御器厂出的,其中那个釉下彩龙纹壶还是他熟悉的工匠小袁的手笔——这孩子喜欢在烧制瓷壶的时候,在壶口处落下一个花押,被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斗彩牡丹纹杯不说,似乎是入宫的时候造册出了问题,尚宫局里找不到这套瓷器的记录。   关键是那只红色釉下彩龙纹瓷壶,据说这套瓷器,连瓷壶带瓷杯一共八件,是陛下去年为了庆贺皇长子出生,特意命人烧制的,全天下应该只有一套才对。   但是刚才怀恩公公却拿来两个一模一样的龙纹壶让他来辨认。   要说“一模一样”也不对,这两个壶虽然都是出自小袁的手笔,但是一个光彩四溢,釉色流转的那叫一个漂亮精彩。连带上头红色的小龙都显得神气活现,仿佛下一刻要从壶身上飞出来似得。   另外一个则表现的平平无奇,甚至有些呆板,带着几丝匠气。   让张太监感到惶恐的是,这两个宛若孪生的瓷壶,其中那个更出彩的,下面的款识居然被人磨掉了。   这后面意味着什么,他这个几乎在御窑厂里干了一辈子的督造太监实在是太明白了——这个壶很有可能流落到宫外了。   为了防止被人认出这是御用之物,所以特地抹去了标志。   款识可以磨去,却无法否认这确实是皇家专属之物。   毕竟五爪金龙的图案只有皇帝和太子才能使用,哪怕是亲王也只能使用四爪的蟒纹而已。   至于普通民间的民窑,在使用龙纹的时候,则压根不会露出龙爪。而是以水纹或者云纹掩盖掉大部分龙爪的存在,只留下一鳞半爪,以用来避讳皇家威严。   “张公公,你来说说,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朱见深面色不虞,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一股寒气。   昨晚上,那个被他派去保护小郎舅的家伙从江西匆匆回了宫,同行的还有北镇抚司小旗高会。   在看到高会带来的,邱巡按递上的奏折后,朱见深感到既可笑又可悲。   皇家御器厂居然被人惦记上了,惦记它的人,居然还可能是自己的“亲人”。   大明的皇亲国戚啊……居然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了么?   “陛下,御器厂在烧制贡瓷的时候,为了保证质量,不会只烧制一批。而是多次烧制,最后只将最好的那一套进贡进宫。剩下的,则会就地砸碎掩埋,以防止御用之物流入民间。”   张公公说道。   “那这两套如何解释?”   朱见深冷着脸问道,“这个龙纹壶,甚至比进贡的那套更加惊艳。”   “这一套……应该是‘窑变’之物。不将它作为贡品上缴,是奴才和本任的督陶官何郎中定下的规矩。”   接着,张公公将为何不上供“窑变”瓷器的原因,以及三年前他与何郎中的约定,原原本本地对着皇帝叙述了出来。   以表示这番举动完全是为了体恤窑工,并不是故意冒犯天子,以次充好。   “原来如此……这何郎中真是个好官啊。”   朱见深两年前刚继位,并不知道御窑厂还有这样一位人才。如今听张公公向他一一说明,不由得感服起这位小小郎中的一番爱民如子之心了。   “既然如此,这种‘窑变’之物,应该封存在仓库中。又怎么会流到京都呢?”   并且,流到了正赶往封地的崇王的随行物品中。   要说这崇王,自从六月底离开京城,满打满算已经走了将近七天了。   根据东厂探子的回报,浩浩荡荡的车队启程了那么久,居然只走到怀柔县,甚至都没出京郊……   据说这是周太后吩咐的,她说小王爷身子单薄,白天马车里太热,王爷受不住,不准行车。要等太阳下山,天气凉快了,车队才准行走。   但是车队行走后不久,又要停下休息,因为王爷嫌弃马车颠簸,夜里无法入睡……所以一天下来,车队差不多只走两三个时辰,难怪到现在都没离开京畿。   也幸亏如此,“那个人”只用了一个晚上,就将车队里的东西“顺”了些回来。   朱见深的这个问题,张公公和陈公公自然都无法回答,只能匍匐在地。   “还有这个斗彩碗。整个昭德宫里,怕是都找不出如此精彩绝伦的瓷碗,居然被宁清宫的小宫女用来乞巧晒水用……母后的宫人,气派就是大。”   他拿起这种雕工细巧的水碗,啧啧称奇。   前几天还在同万侍长商量,说想模仿宋人的《子母鸡图》烧制一套鸡缸杯。万侍长还担心凭御器厂现在的水平,无法做的纤毫毕现,复原出图画本身的神采来。   现在看到这只斗彩牡丹碗,小皇帝觉得万侍长应该是多虑了。   听到皇帝这一番话,宫正陈太监已经害怕得不能自已。   按说御器厂所有的贡瓷入宫之际,都会在尚宫局造册登记,然后再根据份例送到各个宫中使用的。   这个斗彩瓷碗明明是御器厂之物,也被分到周太后的宁清宫中,尚宫局却找不出它入宫的记录,让他实在百口莫辩。   想了半天,陈公公终于找到了能为自己脱罪的托词。   “陛下,御窑厂除了为大内烧制瓷器,也要为各王府,皇亲们烧瓷。如果是王府,或者外头呈进奉的话,那尚宫局没有记录也是正常的。”   除此之外,他实在是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个没有登记在册的瓷器,会出现在宁清宫中了。   “王府,皇亲……有道理。”   朱见深淡淡一笑,“比如说——国舅爷之类的,对不对?毕竟朕的小郎舅,也很喜欢往昭德宫里给他姐姐送东西。”   虽然都是什么竹蜻蜓,泥娃娃,美人风筝,江南竹器之类的骗小孩的玩意,但是架不住万侍长和阿直喜欢啊。   至于自己的母亲,喜欢什么东西,他做儿子的岂会不知道。   金银饰品,苏杨丝绸,还有就是陶瓷玉器……   “都是国舅爷,送个礼都能差那么多。”   朱见深缓缓地站了起来,走到文华殿外头。   已经到了要用晚膳的时间,星星虽然还没有出来,不过一轮清瘦的月亮已经渐渐地爬上了紫禁城金色的琉璃瓦上。   “今儿是七夕节,牛郎织女难得一聚,是个夫妻团圆的好日子。”   朱见深眯起眼睛,试图在天空中寻找银河。   不过时间尚早,天色还没彻底暗下来,那道乳白色的天河,暂时还看不到踪迹。   “一会儿朕要去昭德宫陪万侍长过节乞巧。怀恩伴伴……”   “奴才在。”   怀恩走上前来。   “去,给袁指挥使下个驾帖。让锦衣卫们去庆云伯府上,把朕的娘舅带到诏狱去。这天太热了,全京师都没有比诏狱更加凉快的地方了。让他去享受享受。”   “那娘娘那边……”   怀恩小心地问道。   “母后这段时间心情都不好。难得过节,就不要打扰她了。”   朱见深自觉自己还是个“孝子”,作为“孝子”自然要体恤母亲的身体,万不能让她再为娘家人操心了。   娘舅,弟弟,母亲……   怎么都是给人做“外戚”的,这些人不像小郎舅一样为朕分担国事就算了,还整日里想着怎么算计朕,算计朕手里的东西。   是不是有一天,连朕的整个“江山”都要被算计走了呢?   小皇帝微微勾起嘴角,眼中却是一片冷意。   “怎么办,要不要跟小邱说?”   距离那天发现荣小姐可能给邱子晋带了绿帽子后,已经过了好几天了。   每天看着邱大人忙进忙出,奔波在御器厂和县衙之间,万达却实在无法对他开口,告诉他可能要“喜当爹”的真相。   而且这两天里,邱子晋和他的母亲又爆发了一场冲突。   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婚期到底要拖延到什么时候。   一方面是邱子晋坚持一定要等御器厂失窃案破案之后才会考虑进行婚事。   一方面是邱母并不认为婚事会打扰到儿子破案。   荣家一早就将女儿送了过来,婚礼却迟迟不能进行,这让女方怎么看待他们邱家。   这母子两人针锋相对,互不退让。   可怜的邱爸爸,被夹在两人中间。劝谁都不好,谁劝也没用。   “梁公公据说很快就要回御器厂了。”   杨休羡收到锦衣卫的线报,这位梁太监是直接坐船南下的,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锦衣卫盯上了。   明天他所坐的船进入新安江后,锦衣卫的人马就会将他逮捕,直接押送过来。   “说起来,这个‘梁公公’和你有一面之缘。”   邱子晋的事情,饶是杨休羡也觉得没有一点办法。   真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清官难断家务事。   更何况他们只是锦衣卫。   杀人,在行。   家事,管不了。   他只能把话题往公事上引导。   “我认识姓梁的公公么?昭德宫里有这样的人?”   万达心烦地扇着扇子,抬起眼睛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   “原来是在御马监伺候的,后来跟过陛下身边的张敏张公公一段时间。你忘了?”   杨休羡提醒道,“白莲教的那个案子里。在广济寺门口,给你递小马扎的那个‘梁芳’。”   “哦哦,原来是他。竟然是他!”   万达一拍脑袋,终于想了起来。   这还是前年年末时候的事情了,当时他觉得这个太监年轻轻的,怎么那么善于迎奉拍马,跟老实不多话的张敏公公完全不是一路人。   案子结束之后,他还跟怀恩公公提了一句,说不要把这样的人放在陛下和娘娘身边。   没想到这个人居然出了宫,还做了景德镇御器厂的督造太监……这也太巧了吧。   “这个梁芳太监,有些手段。他因为你的一句话,被从张公公身边赶走,昭德宫也不要他,眼看就要失宠。但是这个人太会钻营了,居然搭上了六局二十四司的路子。”   杨休羡只能感叹人算不如天算。   “正好两年前,负责御器厂督造的张公公被调回了京师。这小子上下运作,也不知道使了多少银子,动用了多少关系,竟然得到了督造太监这个肥差。”   宫里的太监们,有做到像怀恩,覃昌,张敏,夏时,牛玉这样,在御前极得脸面,权力犹如内宫宰执的宦官。   也有混的连口饱饭都难以混的上,只能打扫庭院和刷马桶的内侍。   除了运气和能力,就看个人会不会钻营了。   这梁太监年轻轻的,今年也才二十出头,从深宫里出来,就被外放到江南这样丰饶的地方,掌管的还是御制之物的督造采买,简直就是老鼠跌进了米缸里。   “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活该他又落在我的手里。”   如果是那个贼眉鼠眼的小子,偷卖窑变瓷器,那万达可就一点都不惊讶了。   他狞笑着用右手手掌捏了捏左手拳头,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   “大人,大人,不好了。”   就在此时,一个锦衣卫校尉冲了进来,对着两人叫到,“有人来闹事了。”   “敢找锦衣卫闹事,疯了么?”   万达兴奋地站了起来,“是不是那个梁太监提前回来了?走,走,会会他去。”   “不是,不是找锦衣卫闹事的。”   校尉摇了摇脑袋,“是找邱家的。”   “嚯!难道是荣小姐来逼婚了?”   万达面色一僵。   心想难道这几天荣小姐的肚子眼看要涨起来了,再不找人接盘就来不及了不成?   “是逼婚,不过不是荣小姐。”   “那是谁?”   “是歙县的魏家!原来跟邱大人订婚的那个魏家,人家打上门来要说法了!据说来了将近百来号人,已经快到村口了,大人看看去吧。”   “差点忘了她!”   万达一听,简直快要为邱子晋急死了。   怎么办?   这边是“原配”杀到,那边是“绿云罩顶”……   那句话怎么说来的,简直是六百年后的金句啊——不婚不孕保平安! 第72章 登徒浪子   万达带人冲到村口的时候,正前方的恩荣牌坊下面已经围了一群人了。看远处的田埂和一旁通往镇子的路上,陆陆续续还有不少人正匆匆赶来,天气再热也阻止不了广大群众追求八卦的心情。   一个由十几辆驴车组成的车队正停在牌坊下头,最前头一辆车上跳下一个高大的男人,长得颇为壮实,带着一股朴素的憨厚之气。   他单手叉腰,对着邱家的方向大声吆喝着什么,听声音很是愤怒。   男人身后的驴车上,一大群正值壮年的大小伙子纷纷跳了下来。   其中十几个人先是将最前头的粉壁小驴车围起来,剩下的都跑到了牌坊下头。   他们个个都是虎背熊腰,圈着手,对着赶来看热闹的邱家村民怒目而视。   原来这魏家是在徽州做石灰矿生意的,家里最不缺的就是年轻壮劳力。随便叫一声,都能带出百来号人。   看来那个小马车里坐着的应该是魏家的女眷,很有可能是魏小姐本人。不得了不得了,这气势莫说逼婚了,寻仇都绰绰有余。   万达看得浑身一个激灵。   “邱家人呢?我们要找邱家管事的!”   “让你们家主人出来!”   几个看起来是带头的男子插着腰嚷嚷着,要邱家快点来人,给他们一个说法。   “要了命了,看来魏家这次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万达忧心忡忡地说道。   这群人非但来势汹汹,而且还是“有备而来”。   见吆喝了那么久,也没人出来给个说法。那个为首的壮硕男子,居然从车上拿下一柄大斧子。   “这牌坊是朝廷赏赐给有德之人的。但是邱家背信弃义,嫌贫爱富。邱家的儿子高中之后,就违背婚约,抛弃我妹妹,改攀高枝去了。他们哪里配得上这个牌坊?来人啊!大伙一起上,给我砸了它!”   说着,那一群小伙子纷纷撸起袖口,拿起一早准备好的铁锹、锤子、榔头,冲到牌坊下头,“叮叮哐哐”地开干了起来。   好好的村口一下成为工地。   “好家伙,原来他是小邱的‘大舅哥’!”   万达指着那个大小伙子惊奇地说道。   本来还在看热闹的村民们看到如此情形,有人赶忙上前制止,毕竟这个牌坊是全村人的脸面,不止邱母一人所有。   还有两个眼尖的村民,见到了锦衣卫一群人,试图跑来向他们求助。   “大人,这事儿咱们管不管?”   一个锦衣卫凑了过来,低声问万达和杨休羡两人。   按说这种人家的“家务事”,他们锦衣卫本不该过问的。   但是这毕竟和小邱大人有关系,小邱大人又在北镇抚司膳堂混了那么多年,还和他们合作破了几个案子。   他和万镇抚关系又那么好。正所谓“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嘛……   “别急,再等等……”   刚才走过来的时候,万达就感觉这事情有些蹊跷。   按说邱子晋回乡也有一段时间了,又不是今天第一天到家。   魏家的人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天来闹事呢?   而且一出手就是要拆牌坊,目的性也太强了吧。   “大人,看那边!”   杨休羡指着从南边赶过来的一群人。   三五个丫鬟围着一顶挂着青色薄纱的小轿子正沿着村前的小路而来。   走在最前方的是个管家模样打扮的长者,身后跟着两三个小厮,一个老婆子。   这老头子走的飞快,后面抬着轿子的轿夫几乎都跟不上他的脚步。   “那个登徒子在哪里?”   老头喊得极大声,整片田野里都回荡这他充满怒意的声音,“让邱家把那个登徒子给交出来!”   “是谁‘登徒子’?这群人又是谁?不是吧……”   万达定睛一看,认出了小轿子旁跟着走的那几个丫头——不就是那晚在花园布置纳凉席位的那几个么?   “荣家的人怎么也来了?邱子晋……你这个芝麻汤圆,太黑了。”   看到这里,万达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这分明是邱子晋故意设的局,让这场换婚闹剧在这个代表邱母毕生追求的牌坊下面来个彻底的清算。   为什么选择在今天——因为明天要抓捕梁太监,等梁太监到案后,他们就要回京城审案去了,事关贡品耽误不得。   “时间管理大师”邱子晋真是厉害——办案,抗婚,两手同时抓,两手都很硬。   “那小子他人呢?”   万达四下打量,果不其然在不远处田间的一个瓜棚里,望见了正躲在里头的邱子晋。   “小坏蛋,这两家人家都要为了你打起来了,你居然还躲在这里。”   万达三两步走了过去,一把拉住邱子晋的领口,“你是要弄的天下大乱么?”   “大人,消消气,天气热,火气别那么大。”   邱子晋笑嘻嘻地掏出扇子给他扇了扇风,“我娘来了么?”   “还没,我看到有人往你家方向报信去了,应该很快就出来了。”   万达放开邱子晋的衣领,万分不解地看着他,“你到底想把事情闹到什么样子?”   “大人,我说过的。求求你,帮帮我。”   邱子晋抬起头,好看的凤眼里满是哀求之色,“邱子晋无以为报,惟愿终身侍奉君王,侍奉万大人左右。”   “有一说一,我可用不着你……”   万达尴尬地摆了摆手。   心想虽然小邱你很不错,不过我还是欣赏广怀这样的类型……   “小邱你是真想一次性做个了断么?就算是和父母决裂也在所不惜?哪怕以后在朝中为清流所不容,也要执意如此么?”   “吾虽九死而不悔。”   邱子晋斩钉截铁地说道。   “好!我帮你!”   万达伸手,重重地拍了拍邱子晋的肩膀。   “既然如此……脱衣服吧。”   当身着一身红色官服,头戴乌纱帽,脚蹬皂底靴的万达,和换了一套武将打扮,腰间配着跨刀的邱子晋出现在杨休羡身前的时候,饶是见过再大风浪都面不改色的杨大人也瞪大了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两位大人……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围在杨休羡身边的锦衣卫们,也是无语。   这两位大人怎么那么喜欢换装呢?   上次换女装破白莲教的案子还不够过瘾么。   小万大人行为跳脱就算了,小邱大人怎么每次都跟着瞎胡闹。   莫非北镇抚司膳堂里的饭菜吃多了,小邱大人也跟着“近墨者黑”了不成?   “别问那么多,你们一会儿配合我就是了。”   万达嘻嘻哈哈地拍了拍杨休羡的肩膀,突然觉得自己穿着这样的官服要表现的稳重点。   于是他正了正头上的乌纱帽,又理了理腰间的白玉革带,对着呆若木鸡的锦衣卫众弟兄拱了拱手,尽量把自己表现的“文质彬彬”些…   他和邱子晋只相差一岁,两人都是少年身段,长得也差不多高。按说邱子晋的巡按官服穿在万达身上并不突兀。   但是不知道为何,在场的人都觉得有一种诡异的违和感……说句不太中听的话,有点“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的感觉。   “邱家的人都死绝了么?再不出来,这牌坊我们可就真推到了啊!”   魏家的小伙子们干起活来很是麻利,不一会儿时间就在牌坊下面挖了两个大坑。   魏家大舅哥对着自己的双手“呸呸”唾了两口唾沫,将衣服的下摆往腰带里头一扎,走到牌坊的石柱下面,弯下腰就要将柱腿拔起。   “住手!”   万达大声呵斥着,撒开腿往牌坊地下跑去。   锦衣卫们互相看了看同伴们茫然的神色,最终决定跟着自家大人一块“瞎胡闹”,挽着腰间的佩刀,跟着跑了过去。   “哎……你们两个真的是。”   杨休羡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头看着一脸讨好表情的邱子晋。   别说,小邱穿着锦衣卫的便服也挺好看的,至少比万达看起来像个“官”。   杨休羡一贯拿他的星海没有办法办法,只好跟邱子晋两人慢慢地踱了过去,且看小万大人如何“表演”。   “你是何人?什么来路?”   这边魏家大舅哥只差临门一脚就能“倒拔牌坊柱”了,突然被人打断,不情不愿地直起了腰杆。   “你又是什么人,敢这么对我家大人说话!”   万达这边刚使了个眼色,站在他身后的锦衣卫就指着魏大哥大声呵斥道。   “哎,这不是那个锦衣卫的大……”   旁边有之前见过万达他们一行人的村民,刚要将他的身份抖落出来,就被其他的锦衣卫们赶到一旁去。   “敢议论大人,我看你们是不想活了!退一边去,后退,后退。”   见到这群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士兵作势拔刀的恐怖样子,村民们顿时吓得不敢吭声,往后退了几步,只敢远远观望。   “你……你是……”   魏大哥应该是没见过邱子晋本尊的模样,见到眼前这个十七八岁,身着官府,带着一群兵马的少年,迟疑地问道,“你就是邱巡按么?”   “你说呢?”   万达趾高气昂地抬起下巴。   “好啊,原来你就是那个‘负心汉’!你站着别走。妹妹!”   魏大哥指着万达讨打的脸,将一大筐脏话硬生生地憋了回去,跑到了驴车的一侧。   从万达这个角度望过去,只见一双小巧的素手掀开了车帘,魏大哥把脑袋凑了过去,兄妹两人嘀嘀咕咕地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你,你就是邱家的那个登徒子?”   这边魏大哥还没跟邱小姐嘀咕完,这边荣家的老管家上前一步,想要拉住万达的官袍。   他的手还没勾到衣服的边儿,万达身后的锦衣卫一个箭步窜了上来,将他按到在地。   “居然敢对大人动手,老子这就卸了你的胳膊。”   嚣张跋扈,气焰熏天的模样,简直就把“朝廷狗官”四个字刻在脸上。   “你这个登徒子,枉你还是个‘官’,居然如此仗势欺人。”   那老管家被压在地上还不忘对着万达骂两句。   “骂谁呢,我可是你未来的‘姑爷’,对‘姑爷’客气点。”   万达示意校尉将老管家放开,跟在荣小姐身边的两个丫头急忙上前将他扶住。   “你这狗官什么意思?这么说他们就是昌平来的那家人?”   魏大哥和妹妹说完话,正好走了过来。听到万达这番言语,如何还不明白对方就是邱家之后订的那么亲事。   大舅哥可是真的气的暴跳如雷。   就在前几日魏家突然收到了一封匿名投信,说那个抛弃他妹妹的邱子晋现在衣锦还乡,不日要和昌平来的荣小姐成亲。   为了这门婚事,去年魏小姐就大病一场。如今看到这封信,又被气的哭了一整夜。   魏大哥是个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火爆脾气,早就想要给妹妹出这口恶气。如今被这封信彻底挑出了火气,干脆带人打将过来,要彻底给这户背信弃义的人家一个好看。   他特意将矿上的兄弟们都带了过来,存心想要拆了邱家的牌坊,再将这个狗官给打一顿,把他们邱家的脸踩在地上,让大家看看做“负心人”是什么下场。   结果魏小姐刚才坐在驴车里,偷偷往外望了一眼,就被这身穿官服的俊俏少年给吸引住了。   明眸皓齿,顾盼生姿,少年巡按长得过于出色,让魏小姐决定“不计前嫌”,给这位邱大人一个机会,只要两人按照从小的婚约成亲即可。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   没办法,疼爱妹妹的魏大哥虽然心里愤怒,也只好认下这个“妹夫”来。   “我告诉你,想退婚,没门!这亲事你结也得结,不结也的结!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了。我这次就是送我妹来邱家和你成亲的。嫁妆什么的,过几天就送到。你们找个好日子,先拜堂再说。”   本来打定主意来“寻仇”,突然半道成了“逼婚”,让跟着魏大哥来的那群小伙子都顿时傻了眼。   “轮得到你们?这是我们荣家的‘姑爷’!”   老管家稍微缓过来了些,听到这高大后生的话,立即跳了起来,继续投入战斗。   “邱少爷,我们家小姐已经住在你家别院都快一个多月了。之前是等你到家,结果你到了家还不成亲,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管家气的胡子竖起,“荣家的长辈们虽然没来,但是我在荣家伺候了三十多年了,算是小姐的半个长辈。我同你说,三天之内,这婚你要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我们小姐不等了!”   好嘛,没想到邱书生那么抢手啊,在京里怎么都没看出来呢?   锦衣卫们看热闹看的兴致勃勃,更是把期待的眼光纷纷对准了他们自家唯恐天下不乱的大人……   “既然如此……”   万达大眼珠子一转,一手指着驴车,一手指着小轿,“那我两个就一块娶了吧!魏小姐先来做妻,荣小姐后到做妾。一块拜天地,一块入洞房,可好?”   “你做梦!”   “好个屁!”   魏大哥和老管家同时骂道。   “好你个‘登徒子’,居然想让我家小姐做妾?她,她等了你那么久,肚子里都有了你的骨肉了,你居然这么对她。”   老管家用颤抖的手指指着万达骂道,“你就是个禽兽不如的畜生!”   “什么?”   这回是魏大哥和邱子晋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杨休羡回头,看着一脸惊讶的邱子晋,这才相信他确实是不知道荣小姐已经怀孕的事实。   “难得邱大人也有失算的时候啊……”   杨休羡用微微幸灾乐祸的语气说道。   “哎呀,早知如此……那就有更好的打算了。”   邱子晋扼腕地抱拳,早就黑化的小脑瓜开始飞速运转。   “老管家,你这话什么意思?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万达做出一脸无辜的表情,“我和你家小姐可是清清白白的,我们甚至都不曾见过呢。”   “‘登徒子’,你居然如此薄情,小姐真是看错你了!”   站在轿子下的一个丫头大步走了上来,对着万达骂道,“你这是‘始乱终弃’,枉你还是个读书人呐。”   万达认出她是那天花园里陪着荣小姐说话的大丫头,见她如此愤愤的表情,认定她乃是荣小姐的心腹。   “你又是谁?你认得我?”   万达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俊俏的鼻子。   “我当然认得你。你不就是邱子晋么?整个北京城,认识你的人多了去了。你别以为你小小年纪就考取功名,又被陛下赏了探花郎的头衔,就可以看不起人了!登徒子就是登徒子。”   这丫头忒是伶牙俐齿,挽起袖子,对着万达叫着。   “你认识我,我却不认识你,更不认识你家‘小姐’。”   万达摆着胳臂,故意走到她面前,两人的脸几乎都要贴在一起了。   “我警告你,你可要看仔细些,你真的认识我们?什么‘登徒子’不‘登徒子’,诽谤朝廷官员,本官可是能治你得罪的!”   “你!”   这丫头指了指邱子晋,快步跑回小轿前,踮起脚对着荣小姐嘀咕了几句,只见荣小姐将一个什么巾子还是帕子之类的东西从轿帘里递了出来,放进丫头的手中。   万达好奇地看着丫头将一条绿色的巾子拿到他眼皮下,得意地说道,“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的汗巾?这是你给我们家小姐的‘定情信物’。这么贴身私密的东西给了我家小姐,你还说没见过她,你还有良心么?”   周围的人闻言,都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叹息声。   就连邱子晋都瞪大眼睛,难以相信地摇了摇脑袋。   “不会真的是你的东西吧?”   杨休羡惊道。   “去年秋天的时候,小厮跟我整理衣物的时候发现了少了一条汗巾……没想到居然跑到了这个什么‘荣小姐’的手里。这是怎么说的?”   邱子晋喃喃自语。   “还有什么说,必然是你身边的人做的。”   杨休羡眼神深沉。   “听说你在京里的宅子还是租的?虽然我明白你不想依靠邱家,想要自食其力的心情。不过你作为堂堂巡按,身边所用的人和东西,还是要更加可靠些才行。”   邱子晋无话可说,只能点了点头,“回京城之后,我就清理门户。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再发生。”   其实,若是“那个人”能够守在他的身边,这些事情都能迎刃而解……杨休羡默默想着。   万达将汗巾拿在手里,细细观察起来。   这块汗巾是冰丝质地,拿在手中轻若无物,仿佛捧着一抹青烟。即使是在富豪云集的京城,也是难得一见的宝贝。果然是只有邱子晋这样家世身份的人才能用得了的好东西。   “怎么样?无话可说了吧。”   那丫头轻哼一声道。   “这巾子是我给你家小姐的‘定情信物’?你怎么知道的?你看见我和你小姐‘定情’了不成。”   万达将汗巾揉成团,双手背在身后,冷笑着问道。   “当然了。四个月前,是你到访了我家‘荣宝楼’,说既然你我两家已经定情,就要和小姐见面。没想到你见了我家小姐的花容月貌,就起了亲近之心……几天之后,你就找了由头,约小姐在花园见面。”   丫鬟说的绘声绘色,似乎一点都不担心她家小姐的名节,甚至主动走到几个村妇面前,求她们评理。   这些村妇们吓得更是后退了几步,不赶趟这趟浑水。   “等你们成其好事之后,你就留下这条汗巾,作为见证。说很快就会让家人来提亲,让小姐好生等待。”   丫鬟转身说道。   万达冷笑。   “两个月前,邱家终于派人前来昌平,说要与我家小姐完婚。我们小姐欣然前来,在那个别院里足足等了一个月。好不容易等到邱大人你到了景德镇的消息,但你却故意将婚期推迟,这是什么意思?”   “他就是想要始乱终弃!我告诉你,没门!”   老管家接着说道,“我们小姐已经有了你的种,这你可赖不掉。天王老子来都不行!”   “哦,原来是这样啊。”   万达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然后转过头,看着满脸震惊的魏大哥。   “既然她都怀了‘我’的孩子了,那我也没办法了。只能让荣小姐做妻,委屈委屈你妹妹做妾了。大舅子你看行么?”   他两手一摊,一副无赖至极的样子。   “我呸!你做什么美梦呢!我妹瞎了眼了才会要你。还做妾?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这魏大哥可算听明白了,这个邱子晋不但是个攀龙附凤的“负心人”,还是个惯于偷香窃玉的“采花贼”。   枉费他长的如此容貌,还是陛下御赐的探花郎,没想到居然是个登徒浪子。这种人怎么能成为妹妹的良配。   “我们家的婚约早就没了,你可别肖想我妹了!我妹嫁猪嫁狗嫁乞丐都不会看上你。走走走,回家回家!这种腌臜地方,请我们家人来都不会再来第二次了!”   魏大哥说着,转身去牵驴车。   他身后的那群听得震惊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的小伙子们这才如初梦醒,跟着车子一块往来时的路上退去。   隐隐约约的,万达甚至听到了驴车上那位魏小姐的哭声。   哎,没办法,虽然哥不爱女人,但是架不住女人爱我啊……   今天又是让小姑娘伤心流泪的一天。   万达无奈地摇了摇头。   “万大人就是万大人……这么快就解决了一个烫手山芋。”   看着将近一百个来势汹汹的壮汉,被万达三言两语就给说走了,邱子晋看的佩服不已,“这就是《孙子兵法》里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吧。   看他这个时候还不忘拽文,真是让杨休羡哭笑不得,心道:邱大人啊邱大人,你都不担心么,你的名声都被这小子“败坏”的差不多了啊,以后你的官宦生涯可要如何是好啊?   看到少了一个“竞争者”,荣家的管家和丫头们似乎受到了鼓舞。   两人居然一左一右将万达夹在中间,开始逼问他到底什么时候拜堂成亲。今天要是不说出个具体的子丑寅某来,他们绝不会放过他。   “小姐!荣小姐!”   万达也不挣扎,只是对着轿子那边高声喊道,“这是小姐的意思么?荣小姐真的因为失身于我,所以一定要和在下成亲是么?”   “邱公子……”   终于,轿子里传出了荣小姐的声音。   “你我早就结下姻缘,如今连孩子都有了。你这样问,置我于何处呢?难道是嫌弃妾身容貌丑陋,配不上公子么?”   “你不丑,就是瞎了点。”   看到邱家宅那边,邱老爷和邱夫人在一大队仆人的簇拥下匆匆赶了过来,万达冷笑道。   “不好意思,我不是‘邱公子’。”   “什么?”   管家和大丫头大惊失色。   “不可能!”   “在下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万镇抚,此次奉了陛下的旨意,跟随邱巡南下办案的。”   万达抬了抬下巴,立即有四个锦衣卫上前,将这两人控制了起来。   “你刚才还说你是‘邱子晋’的!”   丫鬟尖叫。   “我说过么?是你以为的吧。本官非但没有一句话承认我是邱大人。本官还好心地多次提醒你,让你看看清楚。谁知道你一口咬定见过我,还说你家小姐和我发生过关系……本官真是百口莫辩啊。”   万达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一抬头,露出了一抹狡猾的笑容,“是你们几个人想要栽赃于我,还想给小邱扣顶绿帽子。嘿!同时污蔑两位朝廷命官,你们知道这是什么罪名么?”   “不,不会的……”   这两人绝望地看着围观的百姓,大声问道,“他不是邱子晋么?他不是邱巡按么?你们为什么不说,为什么?”   众乡亲无言以对,心想你果然很瞎,都没看到这里站着那么多锦衣卫么……   万达摘下乌纱帽,走到邱子晋身边,搂住了他的肩膀。   “轿子里的那个荣小姐。向您隆重介绍一下——这位,才是成化元年的探花郎,您的‘未婚夫’,邱子晋邱大人。”   邱子晋抬起头,看着小轿子,淡淡地说道,“初次见面,唐突佳人了。”   “……”   轿子里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待邱母带着一群家仆来到村口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摇摇欲坠的牌坊,和被锦衣卫们看押起来的荣家家人。   “母亲。”   身穿着锦衣卫服饰的邱子晋走到面色惨白的邱夫人面前,露出了一抹无比嘲讽的笑容。   “恭喜您,要做奶奶了。”   虽然,孩子的父亲不是我。   在北镇抚司的诏狱内,哪怕点上再多的火把,都让人感到刺骨的寒冷。   外头天气如何,一点都影响不到这一年四季永远冰冷的大狱,和充满了刺鼻血腥味和腐烂味的刑房。   “荣宝楼?”   王喜听了,转头看了看坐在角落里的袁彬袁指挥使。   “是,是……这是一间古董行,是我一个换帖兄弟荣万彩开在京内的,他家做了多年的古董生意了。那些御器厂的‘窑变’之物,和一些没有来得及销毁的次品,就是通过这个古董行来转手的。”   刚被架到刑架上,都没等袁指挥使派人用刑,这位庆云伯就抖得跟漏了的筛子似得,开始一五一十地交代起来。   “别,别对我用刑,我什么都说……呜呜,我要见我姐姐,太后娘娘知道了绝对不会放过你的……别对我用刑。”   今年也不过才三十四五岁的“老牌国舅爷”周寿痛哭流涕地说道。   京内的古董店荣宝楼,御器厂的太监梁芳,还有眼前的这位国舅爷……   袁指挥使开始有些怀念万镇抚在的日子了。   皇亲国戚对阵皇亲国戚,比他这样以一个纯粹的“臣子”的身份来审案,要来的简单的多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万达:万达美食城埋没了我,我应该去万达影城发挥。 第73章 状告国舅爷   钟鼓楼西侧的积水潭方位,蒙古人在元朝的时候在此开凿了一条通惠河,来作为大运河的终点。打从明大都的时候起,这钟鼓楼一带,连着后海就成为了京师最繁华热闹的所在。   沿着海子的西斜街一带,都是舞榭歌台,酒肆茶馆,是城中富贵子弟和富豪商人的爱去之地。   漕运的商船在码头停下后,腰缠万贯的商人们就携带者满身的得意劲儿,登楼饮酒,呼朋引伴。因为这海子通向禁中的太液池,在紫禁城的角楼往东北角看,都能看到这里的灯火。   除了钟鼓楼得了大运河之利,东边的朝阳门亦是漕运入京的要道,更是南边举子入京的必由之路。自打永乐大帝迁都北平,定北平为北京顺天府,这东四牌楼就成为了京内著名的市廛之一。   凡举官员,学子,富商入京,大多投宿于东四牌楼附近的客栈。导致此地船夫仆役云集,各种商铺林立。到了宣德年之后,此地比起钟鼓楼竟是来得更加繁华了些。   沿街除了有茶叶铺、估衣店、鞋袜铺,肉市,酒市,绸缎庄,刀剪铺。更有古董店,金银楼,珠宝阁,裱画行。   大俗大雅,无一不包。   正所谓画楼重重,鳞次栉比;金器珠玉,堆积如山;五色迷目,富甲天下,乃是京内一流繁华之地也。   话说,在东城文思院外有一条僻静的胡同。初看上去,这里的屋子间间都仿佛是深宅大院,说里头是宅门王府估计外地人也信。   其实并非如此,这些都是商铺。   这文思院乃是御用衙署,专为皇家锻造金银之器,自然贵不可言。所以其左右开设的商铺也都是古董、书画之类的文玩商铺。   出入此处的都是富商大贾,朝中权贵。比起市口林立的商铺来,此处清幽不少,更带着些居高临下的俾睨气势。   要说这些古董书画店也不是没有高傲的资本,能在这里开店做买卖的,要么就是底子深厚,有自己独特的进出货渠道。要么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身上多少带着些皇亲血脉。   这胡同中段有这么一家“荣宝楼”,算来在京内开店也有七八十年了,目下已经传到了第三代。   这荣家乃是北直隶昌平人士,百年之前就开始从事瓷器、陶器的买卖,最早是在牌楼底下练摊发家的。   到了第二代荣老爷子,生意逐渐做大,从“行商”成了“坐商”,开了一间“荣宝楼”。最初也不在文思院附近,还是在牌楼那边,不止做瓷器生意了,开始经营各种文玩。   到了第三代,也就是现在这一代掌柜的荣万彩手里,这“荣宝楼”的买卖做的越发的好了。打从天顺末年起,荣家的买卖铺子和宅子也从喧闹的街市口搬进了清幽的冠帽胡同。东边就是明智坊草场,背对着于谦于少保的祠堂。   据说是因为荣老板有幸结识了一位位高权重的宦官,连带着和宫里某位娘娘的皇亲搭上了边儿,入了这荣宝楼的股份。   从此荣家的这个荣宝楼也一跃从普通的古董瓷器行,成为了至少带着些许皇商派头的“贵店”了。   和普通一早就开市的买卖店不同,这条胡同里所有的店铺,都是到了差不多午市前才开张。开了铺门,将代表着商号的幌子往外头一挑,柜上的人双手往袖管里一插就回屋去了。   这不用吆喝,也不用揽客。   不管是买的还是卖,心里都有数,会进来的自然会进来。   这买卖做得真是矜贵,体面,难怪柜子上的小伙子看人都是斜着眼的。   这天一直到过了巳时,荣宝楼的伙计小祥才开了铺门,拿着竹竿准备去挑幌子。   这两天他们的掌柜的心情不好,据说夜里睡得也不好,所以这店铺开的越发的晚了,连带他们做伙计的也能偷点懒,睡个懒觉。   这要是老管家在的话,压根没有这样的好事。甭管店铺什么时候开张,做伙计和下人的,必须寅时起床,劈柴烧水,洒扫庭院。   这不他老人家到江西送嫁去了嘛。等老管家送嫁完毕,回到铺子里,他们这样的好日子也就结束了。   小祥将写了“荣宝楼”三个大字,底上画了个宝葫芦花样的幡子挂上旗杆,一转身就看到两个男人站在他们店门口,无声无息的,把他吓了一跳。   要说是“两个男人”也不对。是一个应该差不多只有六七岁的小男孩,身后站着一个看不出年纪和面目,带着面具的男人。   要说这小男孩长得,那真叫一个漂亮。   大眼珠子似两个黑葡萄,肤色雪白,嘴唇小巧。年纪虽小,却自带一段风流韵致。   他穿着一身妆花罗缎袄子,头上带着一个小巧的红缨珍珠冠,脚下踩着一双鸦色白底的小布靴,靴子的鞋帮处还用米粒小的珠子打了一圈的围边。浑身上下都透着四个字:贵不可言。   小孩的右手拿着一根马鞭,这根马鞭自然也是极为贵重的,鞭子的握把处用红色的绫布层层缠绕,防止小孩娇贵的掌心被磨破。   小祥知道他们隔壁就是草场,京中不少权贵喜欢在这里遛马,比马。看来这小公子应该是一早去跑了马,现在从草场出来闲逛了。   漂亮小孩身后三步处跟着的男子,人不算很高大,却格外又精神。他穿的是一身蓝黑色的紧身袍子,不过看质地也是上佳的,隐隐能看出暗色的花纹。   这男人带着一副黑色的面具,基本上将整个面部完全盖住,只留下嘴巴在外头。   男子站在小孩的身后,右手上拿着一根缰绳,应该是牵着这小公子的坐骑。   看来这男人应该是小公子的护院,或者是贴身侍从之类的角色。   小祥好奇地探头朝男子身后望去,结果发现男子牵着的并不是什么高头大马,而是一头……黑色的驴。   是的,即使这驴子的鬃毛都用五彩丝线绑上,额前绑着好大一个彩色绒球,脖子上还挂着一颗金色的铃铛。   不过这就是一头驴子,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宝马。和这小公子的一身华贵似乎有些格格不入,看得小祥嘴角一抽。   可惜这个荣宝楼的小伙计每日只在牌楼附近出没,没有往西边那边走走。不然的话,他一定曾看到过另外一个大一些漂亮的小公子,每日牵着一匹小黑驴招摇过市。   然后他今天就会认出,眼前的这头小黑驴,就是那个传说中北镇抚司“阎罗王”的坐骑了。   “你们开张了么?掌柜的在么?”   没理会小伙计满脸的讶异,小孩一开张就是脆生生的地道京腔。   听语调,韵尾,都格外的雅致,这小孩必然是高门富户出来的小公子!买卖上门了!   小祥也管不上什么驴不驴了,殷勤地将人请了进来。然后吩咐其他的伙计,将这头……驴,给带到马厩里,喂上好的饲料。   “二位稍等,我这就去请我们掌柜的。您二位随便看。”   小祥给他们两个上了茶后就急忙朝里间走去,也不知道掌柜身子骨好点没,这样的贵客他们这些小角色可接待不了啊!   汪直低下头,拿起茶碗,看了一眼。   “是浮梁茶。”   小孩子进宫一年多了,每日接触的都是世间最奢华美好的器物,一眼就看出了这杯中茶叶的出处。   这鸡翅木的官帽椅子对他来说有些高,刚才还是“面具男”抱着他坐上来的,这回小孩子想下来走走。于是翻过身子双手一撑,“蹬”地跳到了地面上。   “小千,素素还在浮梁么?”   小孩背着手,看着屋子里多宝阁上的陈设,一边问道。   “是,不过很快就会回来了。还有杨大人,邱大人他们都会回来。”   梅千张微微笑着答道。   带着面具的不是旁人,正是早就应该“死”在南镇抚司大狱里的梅千张。   不过他并没有“死”成。   在万达和汪直的反复哀求下,万贞儿做主,将他留在了昭德宫。   他成为了昭德宫里的一抹“影子”,一个“影卫”。平日里没有召唤绝不现身,默默地守护着万贞儿,汪直和出生不久的皇长子殿下。   宫外知道他存在的人不多,仅限于北镇抚司的高层。   就在几个月前,皇帝陛下会派他出宫在暗处跟随保护他那个一天到晚惹是生非的小舅子。虽然小万大人身为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镇抚,但是想要这位小国舅命的人,京内京外比比皆是。   这次因为万大人的吩咐,他才会和高小旗一起返回京都,不然现在应该还在小万大人身边随扈。   当然,也就能在“那个人”身边了……   回想起小邱和小万大人在书房里的那一段对话,看着规矩重重,礼教森严的邱家。虽然现在已经习惯了深宫生活,但早年放荡不羁了十多年的梅千张不由得眼神黯淡了下来。   “素素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我好想他啊。素素不在,皇城都没有那么好玩了。”   汪直只看了两眼,就将这满屋子的所谓“珍宝”认的七七八八。   有些是真的古董,有些一看就是这两年出炉的瓷器,上头还带着一股没来得及散去的窑火气。   不过赝品古董也不少,这些赝品的仿制水平很高,几可乱真。缺的,可能就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吧。   也只有打小从繁花堆里走来,每天泡在膏粱金粉堆里的世家子弟,才能看得出这口“气”差在哪里,比如小汪直。   当然,梅千张这样的江湖老手也是看的出的。毕竟见得多,摸得准。   这也是朱见深让他们今日到这个所谓“荣宝楼”里来勘察的原因。   知道自己能出宫,把小汪直乐的绕着昭德宫跑了好几圈。   今天一早,更是缠着梅千张带他去北镇抚司,叫高会将万达骑惯了的“小黑”给牵了出来。   小黑是头温驯的驴子,见到了汪直后就用大脑袋朝它身上蹭了过来。把小汪直逗得咯咯直笑。   “等这个案子结束的时候,他们就要回京了。”   梅千张温柔地看着他的弟弟说道。   到时候小万大人他们还会带着御器厂那边的证人回来,就是不知道邱家的那些人,在这个案子里牵扯的有多深了。   “好!那就让它马上结束!”   汪直听了,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坚定的神情。   我长大了,可以为素素、陛下和娘娘分忧了,这个案子,就让我来帮素素!   浮梁县县衙的衙署里,坐在堂下的邱夫人一脸青白,不住地用手指绞着巾帕。大热的天,硬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我要见我儿子。民妇要见邱大人。”   邱夫人对着堂上坐着的万达和宋县令嚷道。   万达一手摇着折扇,一边用胳膊肘捅了捅宋县令,意思是让他去解释解释。   “邱太太,这不是小邱大人不愿意见您。是因为您是他的眷属。这个按照《大明律》,作为官员的眷属,您若是犯了法,邱大人是需要回避的。在这个案子审完之前,他都不能和您见面。”   万达在一旁不住地点头,“这还算是在地方上。若是此刻在京里,堂堂巡按大人的亲属涉嫌犯罪,小邱可就不止是回避见你那么简单了。这时候恐怕就要主动请辞,然后再加闭门谢客了。是不是啊,杨大人?”   带着一队锦衣卫,站在堂下的杨休羡看着邱母越发铁青的脸色,笑着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一派胡言,民妇有什么罪?分明是你们得罪了荣家的小姐,害的我儿的亲事告吹。我还没有和你们计较,你们居然把我给拉到衙门里来……”   邱母气的浑身发抖。   她刚刚还带着管家和婆子们在庄子上查看地里的情况,还不等回到宅子里,就听说村口那边出了事。听说是原来被他们退亲了的魏家大哥带着人来闹事了。   她知道那个魏家的小子是个不讲道理的莽夫,手下更是带着一群只会挖石头烧炭的粗人。她担心自己单薄瘦弱的儿子吃亏,就急忙带着众人去村口解围。   谁知道,不见魏家那群小子,倒是见到了本应该在“百麟院”里待嫁的荣小姐一群人。   更让她差点晕厥的是,这荣小姐居然声称自己有了邱家的骨肉!   “老夫人,你还惦记着荣小姐做你儿媳妇呢。人家摆明了是要算计你们邱家啊。”   万达都要给这邱妈妈跪下了。   怎么她这么个精明的人,把学霸邱子晋逼得恨不得上吊的精明中年妇女,也能被人算计到这样的地步呢。   那荣小姐口口声声和邱子晋暗结珠胎,结果压根就没见过小邱的面,被换了巡按官服的万达当场识破。   当时的场面一度失控,先是邱母勃然大怒,带人冲到轿子边要动手打人。再是轿子里坐着的孕妇荣小姐突然晕厥,不知道是被万达气晕的,还是单纯地因为怀孕加上中暑,身体有些撑不住。   总之现在所有的人都被带进了县衙里。   邱母,邱家管事,荣家管家,荣家大丫头,此刻都跪在堂下听审。   荣小姐现在还晕着,宋知县特意从镇上请来的大夫还在后面给她把脉。等她醒了,不管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都要上堂来交代得清清楚楚。   因为小邱的娘好歹是皇上封过的七品诰命,加上他们还要顾及小邱的面子,宋知县就没让她跪着,派人送了把椅子过来,让她坐着候审。   不过在万达看来,这位邱夫人似乎并不领情的样子。   “所以啊,民妇是受害者。民妇是荣家被骗了。我有什么罪呢?”   邱夫人眼看强赖不行,立即转换策略,开始喊冤,“你们锦衣卫办案,难道就不讲道理么?”   “是啊,被你说对了。”   万达笑嘻嘻地点了点脑袋,“我们锦衣卫要讲什么道理?忠孝节义,撒泼卖乖,在我这里都没有用的。您要是嫌弃这座位膈应,我这就让人给你撤了。来人啊……”   万达心想我又不是你儿子,还惯着你不成?   两个锦衣卫立即上前,一人将邱母坐着的椅子给撤了,一人朝她恭敬地比了一个手势——意思是您老自己跪吧,打着跪太难看了些。   “难怪要‘回避’呢。别说小邱,我一个外人看着也膈应。”   万达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邱母不得不委屈地将她尊贵的膝盖放到了地上,看着身边刚动了大刑,被打的血呼啦差的邱管家和容管家,她惊恐地朝旁边靠了靠。   “带下一个证人。”   宋知县拿起签筒里的一个白头签子递给皂吏,皂吏领了签子,不一会儿就从衙署后面带进来一个男人。   “是你……”   见到男人的面容之后,邱母狠狠地咬起了牙。   是了,就是他坏了事儿!   管家之前说的没错,早就该一不做二不休将他“处理”掉。   当初被这小子逃出生天,不管如何搜寻都遍寻不着,害得她担心受怕很久,还以为他死在外头,或者干脆已经逃远了。   没曾想到他非但没死,更是在儿子回乡的时候出来搅局。   看着邱夫人向自己投射过来的怨毒眼神,袁明光用他那残破不堪的面部肌肉,硬生生地扯出一抹阴冷的笑容,仿佛像是从阿鼻地狱爬上来的恶鬼,看的邱母腿脚发软,匍匐在地。   “堂下所跪何人,所呈何事,还不快一一说明。”   宋知县敲了一下惊堂木,继续审案。   “小人姓袁,本地人士……”   袁明光将自己的身世一一道来。   万达和宋县令坐在堂上,听着袁明光的陈述,眉头越簇越紧。   就在这一墙之隔的衙署后厅里,坐在墙边的邱子晋也是同样一脸愤怒。   如果袁明光供述的是实情的话,这邱夫人至少涉嫌私通梁太监,利用邱家的商船,偷偷将窑变的陶瓷夹带其中运入京城,通过她入股京内的古董铺子荣宝楼销赃……桩桩件件加起来,也够她喝一壶了。   “那一批专门为皇长子烧制的红色釉下彩龙纹陶瓷,出现了‘窑变’。按照规矩,草民和何郎中就将这批窑变瓷器登记后,封存在专门的仓库内……”   袁明光不是御器厂的烧陶匠人。他原本是邱子晋的小厮,但是这么多年来一直醉心于烧瓷技术。为此邱子晋在上京求学之前,特意将他安排到了邱家的烧窑厂工作。   邱家也有窑厂,就是所谓的“民窑”,邱家烧制的瓷器通常都是用来盛放自家产出的茶叶的。不过有些精品的陶瓷,其美观不亚于官窑和御窑,也能卖到很高的价格。   袁明光的手艺经过多年的打磨,甚至已经可以和御器厂的老庄等老手艺人相媲美。而且他脑子活,体力好,经常被御器厂借用烧陶。   这批年底就要产出的龙纹陶瓷也是如此。   当时同一批次,一共烧制了一模一样的四套。其中两套瓷质不佳,被当场销毁。一套精品瓷被作为贡品送到京城,剩下的一套按说应该一直被封存。没想到时隔几个月后,督造太监梁公公,硬是要将这套窑变瓷器也供奉上去。   何郎中与他交涉多次无果,毕竟他是督造太监,权利在督陶官之上。   这原本也不关袁明光的事儿,他本来只是一个手艺人,做出的东西被谁买了,用了,用的人是谁,与他完全无关。   让他着急的是,他妹妹不见了。   “你妹妹?她也在邱家做事么?邱夫人,你知道他妹妹的事儿么?”   万达俯身看着邱夫人。   “我……一个小丫头,民妇如何知道。”   万达见到邱夫人眼神飘忽,明显在说谎。   “小人的妹妹叫做阿霞,原是在邱家茶场做采茶女的,今年十七岁。采茶季节过了之后,她就会到御器厂来帮工。帮着做饭烧水,或是给窑工们洗衣服。”   袁明光说道。   “就在梁公公离开后的那天,我妹妹她就突然不见了。我遍寻整个镇子都找不到她,甚至来县衙求过老爷帮我一起找人。”   “确实如此,当时这位袁家小哥确实来报过家中有人走失。算起来也有将近一个多月了。”   “那也不能说明你妹妹和邱夫人有关系啊。也不能说明这事儿和梁公公有关系。”   万达为难地说道。   “梁公公走了,我妹妹就不见了,这还不说明有关系么?”   袁明光梗着脖子叫到。   “这个……”   万达想说真不够。   “而且我妹妹同我说,这梁太监虽然是个宦官,却总是用下流的眼神看着她。还说像她这般姿色的女子,被埋没在乡间实在是珠玉蒙尘,不如跟他去京城,不但可以身价倍增,还可以结识皇亲国戚和富贵公子,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   “可以结识皇亲国戚?”   万达眯起眼睛,“通过什么途径?京里的那个所谓‘荣宝楼’么?”   邱夫人心虚地低下头。   “大人,荣小姐醒了。”   就在此时,有锦衣卫上前来报。   “太好了,既然事情和‘荣宝楼’有关系,那我们就干脆来问问这店铺的女少东家吧。”   万达吩咐他们将人带上来。   邱母心急如焚,又是满腔怨火,她看着这个和她只有一面之缘的所谓“荣家大小姐”,一步步地走到了庭上,缓缓地对着万达和宋县令跪了下来。   “小女子荣氏,请求大老爷为我伸冤。”   荣小姐虽然面色苍白,眼神却是坚定无比,她跪下之后,重重地朝着万达磕了三个头。   “你也要‘伸冤’?你又有何冤屈?”   万达心想你不是诬陷小邱的罪魁祸首么,居然还有面目在公堂之上给自己喊冤?   应该喊冤的不是邱子晋才对么。   “小女子,要状告当今的国舅爷。”   荣小姐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万达,“我要告他,逼奸了小女子。这肚子里的孩子,就是‘证物’!”   当今国舅爷:……   当今国舅爷的男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朕有好多国舅爷,你最好说说清楚。 第74章 苦肉计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已经过了七月初七,虽然到了半夜三更了,空气里还带着几丝暑气。   洗完了澡,穿着贴身单衣的万达大咧咧地拖出一把竹制的躺椅,手里拿着把大蒲扇,和杨休羡一人一边,躺在院子里头,看着银河两边遥遥相对的两颗星星。   那牛郎星身边,还有两颗小星星,就是他和织女的两个孩子了。   “你说这王母娘娘被你们骂了那么多年,其实挺委屈的。”   万达从旁边的茶几上掐了一颗冰镇过的葡萄,往嘴里一扔,“这牛郎织女日日能相见,夜夜做夫妻,你们却骂她棒打鸳鸯,拆散了一对璧人。”   “胡说八道什么,牛郎织女一年才能见一次面,如何夜夜做夫妻?”   杨休羡将一只胳膊枕在脑后,哭笑不得地侧过来,看着万达理直气壮地编排起天上的星星来。   “地上一年,天上一天。这牛郎是凡人,要等上一年才能见到一回娘子没错。可是对于织女来说,却是天天晚上都能和丈夫见面啊。而且两个孩子白天都有牛郎照顾,她只需要夜里陪着玩一会儿就成。”   万达说兴奋了,还拍起来手,“白天在天上织布,晚上见见老公,逗逗孩子。不但家务全免,不用带娃,还保留了天庭的工作编制。完美完美,真是完美的纺织女工生活。”   杨休羡早就习惯了这个小恋人语出惊人,时常让人摸不着头脑。听他这番“歪理”后,居然觉得果然无法反驳,只好赞同地点了点头。   “说实话,今天杨大人……是吃醋了吧?”   万达一咕噜地坐了起来,将横在两人之间的那个小茶几搬到旁边去,又将自己躺着的竹榻和杨休羡的并排放在一起。   他躺下来,挤眉弄眼地对着杨休羡问道。   今天下午在浮梁县的县衙堂上,那个京城来的荣小姐的一番言论,差点把万达吓得当场炸毛。   别说他和杨休羡了,就连他们从京城带来的锦衣卫兄弟们也吓得差点把手里的佩刀给掼到地上去了。   幸好那荣小姐后面加了一句——“小女子要告的是当今太后娘娘的弟弟,庆云伯周寿”。   万达听了,当时腿脚发软,简直要给这位说话“大喘气”的姑奶奶给跪下了。   “我吃什么醋……”   杨休羡转过脸,看着天上的星星,语气里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酸味”。   “你是堂堂国舅爷,贵妃娘娘的弟弟。将来你的婚事,必定是娘娘指定的。轮不到那个女人……也轮不到我……”   “你还说你没吃醋?我看你的醋缸子是打翻了!”   万达桀桀怪笑两声,扔下扇子,一下子翻身到了杨休羡那边的竹榻上。他双手撑在榻上,两膝分开,跪在杨休羡的腰侧。   低下头,一双杏仁大眼里闪着点点的星光,竟是比这漫天星河更加耀眼。   “我可不要人给我指婚。我是谁?京城第一恶霸!我要强抢民男!”   他说着,俯下身子,用右手的食指勾起杨休羡的下巴,露出一副小色狼的表情,“老子今天就劫了你。”   杨休羡被他那句“强抢民男”给逗笑了,于是一本正经地配合道。   “这位大人,我乃是堂堂锦衣卫千户,可算不上普通‘民男’。”   杨休羡眼神晦暗,右手缓缓上升,搭上万达半蹋着的腰肢。   “在下可是个‘武官’哟。”   “抢‘武官’更刺激,更有挑战性,我喜欢。”   万达舔了舔嘴唇,满眼都是不加掩饰的兴奋神色。   从京城到歙县,从歙县到景德镇,他们一路上马不停蹄,不是办案就是办案。   再加上身后总有个甩不掉的“影子”,那个家伙还真的是尽职尽责,日夜都“贴身”保护着万达,害的他想要跟广怀亲热亲热都找不到机会下手。   如今那家伙被他派到京城去办事了,明天那个梁太监应该一早就被他们派去新安江上的同伴抓获。   到时候人一到手,他们又要坐船返回京城,更加没时间亲近了。   左右现在夜深人静,连只路过的猫都没有。   加上邱家现在天下大乱,下人们都被约束在主宅里,没人会往这个客人住的院子里来。   他们不趁机抓紧时间,共渡美景良辰,更待何时。   两个人眼中俱是柔情蜜意,呼吸中透着的热意比暑气更甚。   杨休羡滚了滚喉结,伸手去拉万达的衣带……   “哎呦……”   院门外传来一声惊呼,顿时把这一院子的旖旎给吹散了。   万达吓得直接跌在杨休羡的身上,膝盖一不小心碰到了某人蠢蠢欲动的地方,杨休羡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万达吓得脸色发白,挣扎着要起身,情急之下,两人的衣衫带子更是混在了一起。   手忙脚乱之中,不是扯了这头,就是落了那头,场面又是滑稽又是香艳。   最后还是杨休羡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自己身上衣服一把扯下来,罩在万达身上。他自己光着膀子起身,借着星光走到院子门口。   蹲在草丛里的邱子晋双手捂着眼睛,掩耳盗铃似得不停说道,“我没看见,我啥也没看见。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小邱……”   杨休羡弯下腰,拍了拍他的肩膀。   邱子晋反射性地抬起脑袋,就看到杨千户那八块整齐的腹肌和下方某一不可描述部位,隔着薄薄的绸缎裤子映入他眼帘。   “啊!‘君子之修身也,内正其心,外正其容。’快穿上,快穿上……”   说着,鸭子似得蹲着背过身去,嘴里念经似得不断说着,“‘君子藏器于身,时动而发’……不对不对,我在瞎说什么……”   杨休羡哭笑不得地直起身,回头看了看万达已经把衣服穿得差不多了,干脆折回去,将自己的单衣拎了起来,甩到了肩膀上。   “我出去走走,你们自己谈吧。”   说罢,走进房里去穿外衣了。   万达面颊绯红地点了点头,从榻上跳下了下来,胡乱圾着鞋子,走到还犹自蹲着念经的邱子晋身边,拍了拍小邱的肩膀。   “别念啦,人都走啦。”   他心想这下好了,头一回被迫“出柜”的对象居然是小邱。   这可怜的孩子,之前差一点被带了绿帽子,今天又受到了如此的冲击,也不知道他吃得消吃不消。   邱子晋放下捂着眼睛的双手,抬起头,看着犹带着满脸春色,面似桃花,眼带秋水的万达,伸出颤抖的手……   “衣服!拉上去!”   万达低下头,看着自己被种了一圈梅花点的胸口,“嘿嘿”笑了两声,将领子拢好。   不过这天实在太热,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稍微拉出了个口子,透透风。   “行啦,抬头吧,没事了。”   万达说着,圾拉着鞋子又走回了竹榻那边,将刚才被他推到一边去的茶几搬了回来。翻出一个没用过的小杯子,倒上一杯凉茶。   “来来,喝喝水冷静一下。”   他招呼小狗似得对着邱子晋招招手。   邱子晋半信半疑地抬起头,见到万达总算把衣服给穿整齐了,虽然头发炸毛似得乱的旁逸斜出。   不过他已经顾不上计较这些了,踏着凌乱的步伐,一步三晃地走到茶几边,拿起茶杯,大口往嘴里灌去。   一杯凉茶下肚,邱子晋犹嫌不够。   干脆拿起茶壶,对着壶口“吨吨吨”地往肚子里浇灌,看的万达都心疼了——这孩子看来这回被刺激得厉害了。   平日何曾见过这个小书生如此慌乱的模样呢?   差不多喝光了一壶凉水,邱子晋终于稍微冷静下来,他坐在刚才杨休羡躺过的竹榻上,用手背擦了擦嘴唇上的水珠。   万达也坐了下来,不好意思地低下脑袋,开始玩自己的衣带。   “你……”   “对……”   “真的?”   “当然。”   “何时?”   “年初……”   极简模式的对话过后,两人俱是无言。   一个看着院子左边种满莲花的大水缸,一个看着院子右边靠走廊的几株没开花的老梅树。   “你们两个……可都是男子啊。”   邱子晋转过头,刚好万达也把脑袋别了过来。   “我本来就不喜欢女子。这不是刚好。”   万达试图挠挠他到处支棱的头发,在发现实在无法挽救后,悻悻地放下手。   “传宗接代……”   “有我哥。”   虽然万通万通,狗屁不通。   不过万大哥和他小妾肚子里的孩子,至少让万达没有传承香火方面的压力了。算算时间,那万氏小妾差不多也应该生了,就是以后苦了嫂子了。   “那杨大人家……”   “他有弟弟。庶子没那么多讲究。”   “那娘娘和陛下那边……怎么办?”   邱子晋终于问到了点子上。   这也是最近一直都在困扰着万达的事儿。   这次他回京之后,满打满算怎么都十八岁了,姐姐和姐夫肯定会给他指婚。   他虽然已经做好了拼死一搏,无论如何都要和广怀在一起的打算,广怀也表示要与他共同进退。   但是姐姐那边还真的是……让人头大。   “‘苦肉计’怎么样?”   邱子晋虽然今天被反复冲击的有些厉害,不过他此次受万达的恩惠太大,也想要找个法子来报答他。   今天簧夜到访,本来就是为了对今天万达白日为他“舍身炸粪坑”的“义举”道谢来的。   既然是要报答,那就报答得彻底一点吧。   “‘苦肉计’?有多‘苦’?”   万达眨了眨眼睛,将脑袋凑了过去。   两个少年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夜风终于凉了下来,吹的万达缩起了不断在竹榻下面晃荡着的光裸脚踝。   听完了邱子晋出的“苦肉计”,万达感慨地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邱子晋的肩膀。   “读书人坏起来,才是真的‘坏’。”   “因势利导而已。”   邱子晋眨了眨凤眼,狡黠的神情简直就是只活脱脱的小狐狸。   两人把一切都算计好了,天色也眼看就要亮了。   邱子晋打了个哈欠,准备走回隔壁书房打个囫囵盹儿,一会儿还要早起办案呢。   万达也万分疲惫地伸了个大懒腰。   “大人……”   走到院子口的垂花门前,邱子晋突然回头,看着都已经睡眼朦胧的万达,小声问道。   “你和……杨大人在一起,开心么?”   万达一愣。   “开心么?”   邱子晋用几乎恳求的眼神望着他。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期待一个怎样的答案。   “和有情人,做快乐事,你说开心不开心?”   万达将两条腿都盘在竹榻上,看着天边渐渐泛起的白光,想了想,抬起头笑道,“就是真的此刻死了,也算没白活一场!”   朝堂之高,江湖之远,红尘之爱,皆已经历。   时间虽短,至少比上辈子快活多了。   邱子晋看着他嘴角的微笑,大大的眼睛中毫不掩饰的自得,双眼突然泛红,一股热意涌上喉咙。   他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是抿着嘴,不住地点头。   一步三摇,喝醉了似得走出了紫圩阁的院子,邱子晋起初还时不时地回头。   但是越走身形越是慢慢地直了起来。   到最后,他几乎是大跨步地走进了自己所住的闻达院的书斋中。   天地一瞬,东方既白。   梁芳梁太监至今都没想明白,他好好地睡在船舱里等着到浮梁县,再转回御器厂,怎么突然船就被人在江口拦截下来了。   要知道他坐得可是官船,就算是长江和洞庭湖上的江匪都不敢对官船下手的。   睡得迷迷瞪瞪的梁太监被人拎着脖子架了起来,他刚想要破口大骂,面颊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两记火辣辣的耳光,打的他眼冒金星。   接着,仅着内衫的梁太监就被人拖到了甲板上。膝盖被人重重地踢了一脚,整个人“噗通”一下跪在潮湿的地板上。   清晨的江风带着凉意,梁太监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惊恐地看着横亘在自己脖子前方的大刀,和刀子前头的一双黑色官靴。   锦衣卫的官靴。   梁太监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沿着官靴往上瞧,便看到了一身璀璨的飞鱼服,那飞扬的鳞爪在江上朝阳的反射下,仿佛要从布料上腾空而起,直上云霄。   “杨……杨大人……”   作为一个混迹在京城御马监多年,还曾经跟随东厂参与过锦衣卫破案的内侍,怎么会不认识这位在京内风头正盛的煞星。   “大人,大人怎么会在此?”   梁太监依然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他看着面色不虞的杨休羡和他身后一帮虎视眈眈的锦衣卫校尉们茫然地问道。   “饶州浮梁县御器厂督办太监梁芳是么?”   杨休羡自上而下俾睨地看着他,语气中的威胁让梁芳浑身汗毛竖起。   他好歹在东厂办过事,知道锦衣卫和东厂拿人时候的程序,心中顿时暗叫大事不好。难道他前脚刚离开京师,那边就出了大事,这些锦衣卫的人是特意来捉拿他的?   “正是奴才……”   “你勾结庆云伯倒卖官窑御器,以御用之物陷崇王殿下于不义。骗奸荣宝楼荣大小姐,拐骗良家女子袁氏。谋杀邱家陶工袁明光和锦衣卫北镇抚司万达万大人。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你可认罪?”   杨休羡说着,用手抬了抬架在梁芳脖子上的大刀。   银白色的刀刃抵在梁芳脖颈的大动脉旁,只要他手指微微一动,就能让这个惯于巧言令色的年轻太监当场丧命。   梁太监听着杨休羡快速地报出自己的所谓“罪名”,越听越是心惊。   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这两年来干的事情,居然全部都在锦衣卫的掌握之中了。   明明自己临出发前还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不,是虽然已经发生了,但是他很快就将其扑灭了,不是么?   满肚子恐惧的梁芳,听到了最后一句“谋杀锦衣卫北镇抚司万达万大人”的时候,一下子愣住了。   “不!没有!奴才没有啊。”   前面那些事情,锦衣卫们掌握了多少证据他不清楚,这最后一条完全就是“无中生有”啊!   谋杀万大人?   给他十个胆子他都不敢啊,那可是万贵妃娘娘最疼爱的弟弟,陛下面前炙手可热的大红人,他怎么敢对他……   哪怕之前与庆云伯周寿一块喝酒听戏的时候,他曾经也有过耳闻,这位伯爷对万家的这对新晋的“小国舅”很是不满,言语间甚至提及想到对他不利。   但是梁芳本人,作为一个皇家的奴才,就算是吃了豹子胆,也万万不敢对主子有这样的心思啊!   年轻的宦官抬起苍白的脸,刚才被重重击打后留下的两团红色伤痕让他看上去宛如一个小丑。   “不,奴才不敢,奴才万万不敢的……”   “不认账?看刀!”   杨休羡怒而挥刀。   梁芳只觉得头顶一凉,吓得他登时四肢乱颤,以为自己这下要一命归西了。等了一会儿,梁芳睁开眼睛低头一看,只见原本他束在头顶的发髻被刀一下劈散,发髻落在地上,剩余的黑色发丝随着剧烈的江风肆意地飘散。   他伸手摸了摸头顶一块光溜溜的头皮。   只差一点点,他的脑袋就跟这发髻一样,要被身首分离了。   “打。”   杨休羡冷冷地说道。手中挽了一个花,将刀子收入鞘中。   原本站在他身后的锦衣卫上前,两人轮流用刀鞘的背部反复击打着梁太监的面部。   不过数下的功夫,梁太监整张脸都肿得跟猪头一样,一口牙齿和着鲜血纷纷掉落。   直到被打晕,又被“搬进”官船船舱底部的仓库的时候,梁太监都不明白,这短短一刻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自己就遭到了这样的“无妄之灾”了。   看着被锦衣卫放出的鸽子扑棱着翅膀,升腾到了半空中,往北面的方向飞速掠去。   杨休羡转头,望了望滔滔的江水,纵身一跃,踏着舢板,跳上了万达所在另一艘官船上。   御器厂窑变瓷器失踪一案涉案的所有人。包括邱家的,袁家的,荣家的,还有御器厂的督陶官何郎中在内,都被带上了这艘官船,等候回京发落。   这次他们日夜行船,不管江上多堵,务必要在十天之内到达京城。   走进万达的卧室,杨休羡走到床边,看着睡到哈喇子流得到处都是的小恋人,轻轻地推了推他的肩膀。   “别睡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梁太监已经被我们抓到了。”   “别啊……抓到就抓到了呗。昨天我整晚差不多都没睡,今天早上才眯了一小会儿,让我再睡一会儿。”   万达将被子往头顶上一拉,开始耍赖。   杨休羡哭笑不得地将被子拉了下来。   “梁太监如今已经被收押了。我们要想想到了京城之后到底怎么说,才能坐实了他的罪名。让陛下和娘娘彻底相信我们。别睡了,乖……”   万达抿了抿嘴巴,无可奈何地直起了身子,将后背靠在枕头上,两条眉毛拧到了一块。   “再告诉你一个坏消息。”   杨休羡走到窗边,将挂在毛巾架上的巾子打湿了水。   “什么?”   万达接过帕子,慢慢地擦起脸来。   “昨天那个刺杀荣大小姐的锦衣卫力士……死了。”   万达呆呆地看向他,手中的帕子被拧的结成一块。   杨休羡的眼中也是阴晴不定。   锦衣卫衙门也不是铁板一块,至少庆云伯本人也有锦衣卫千户的寄禄官衔。   想要在其中安插一两个心腹,轻而易举。   就在昨天夜里,被邱子晋打断了他俩的“好事”后,杨休羡百无聊赖之下,顺便去到县衙关押荣小姐和邱母的监狱看了看。   这一看,就顺手救下了差一点就被人掐死的荣小姐。   有个身穿夜行衣的人趁着夜色,进入大牢,想要彻底封掉她的口。   这人身手极为不错,一路进来都没有被人发现,而且居然是卡着锦衣卫轮值换班的点儿翻进来的。   要不是杨休羡突发奇想进牢一探,他这趟刺杀任务说不定还真的成功了。   杨休羡和那人缠斗中打落了对方蒙面的布条,惊而发现这人居然是锦衣卫的力士,而且一路上跟着他和万达办案奔波,从没有露出过一点破绽。   打斗惊动了县牢里其他的锦衣卫们,在见到被顶头上司制服的刺客,居然是自己的同僚后,纷纷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杨休羡没空去安慰惊魂未定的荣小姐,他借了县衙的刑房,亲自将这个叛徒一阵拷打。   对方终于招认,是得了庆云伯周寿,正确地说,是得了当今周太后的密令,沿途监视万大人的举动。   在必要的时候,除掉一切对庆云伯,或者对太后有威胁的人。   包括万大人在内。   今天一早,负责看守刑房的锦衣卫手下来报,说这个人趁着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咬舌自杀了。比起回到京城,在诏狱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不如在这里给自己一个痛快。   杨休羡心情复杂地看着被拖出来的同僚尸体,让手下人去清理。   为什么要自杀?   任务失败,被发现了身份,只是其中的一个理由。   更有可能的是,锦衣卫衙门里,像他这样的人不止一个。   莫说是成分复杂,谁都能塞人进来的锦衣卫了。哪怕是东厂,也有代表着不同势力的宦官在里面交锋。   他们一路跟随的人里,到底有几个是属于周太后的,有几个是属于其他势力的?   谁也不知道。   这不过才死了一个而已。   剩余的呢?   周太后作为皇帝的生母,权势滔天,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她不敢做的事情。   毕竟,她可是敢把皇长子专用的御制陶瓷,在抹去底部款识后,赐给自己的小儿子用的女人啊。   如此“犯上”之事都做的,杀一个不讨自己喜欢的妃子的弟弟,又算得了什么呢?   “回京之后,看来不止小邱要‘清理门户’了。北镇抚司也应该整顿整顿,看看到底藏了多少老鼠。”   杨休羡看着万达,低声说道。   万达低头,想起了昨晚邱子晋同他说的话。   “不破不立,将计就计”,邱子晋说。   为了下半辈子的自由,为了自己的婚姻不受人摆布,走到像邱子晋这样悲惨的境地,他愿意舍得一身剐。   在杨休羡离开船舱后,万达走到挂着衣服的衣架旁,从一件贴身的褡裢上,取下一个物件。   金色的小火铳,是前年的年底,皇帝姐夫赐给他用来防身的武器。   说是防身用,但是从广西到江南,在生死边缘经历了那么多次,他却是一次都没拿出来用过。   说到底,他害怕。   哪怕今时今日,人人都知道北镇抚司的小万大人手里过了无数条人命,是个名副其实的“活阎王”,但是万达从来没有真的亲自对谁下过杀手。   虽说他早就接受了自己锦衣卫的身份,但是作为一个六百年后的现代人,一个对生命存着敬畏之心的普通人。   他不曾,也不敢用任何武器用来伤害任何一个人的生命。   哪怕是在生死存亡之际。   万达掏出火铳,紧张地舔了舔自己干涸的嘴唇。   他巍颤颤地闭上眼睛,摸了摸自己的腰侧。   “对不住了,广怀……”   他低声说道。   然后扣动了扳机。   一声巨响,惊起了岸边的江鸥。   正在隔壁房间,翻阅从梁太监的房里搜出来的账本的邱子晋,猛地抬起头。   “啊呀!”   距此数千里外的紫禁城昭德宫,万贞儿看着失手跌落在脚边的瓷杯,发出了一声惊呼。   正趴在床上陪着小皇子玩耍的汪直抬起头,听到屋顶上传来的一声惊雷,急忙用双手捂住了小皇子的耳朵,怕他被打雷的声音吓到了。   “变天了。”   覃昌站在红色的屋檐下,看着满天的乌云,低声说道。 第75章 杀心顿起   前日过了晌午,紫禁城上方突然一阵电闪雷鸣,撕开层层的乌云,对着这片金色的皇城劈头盖脑地砸了下来。   其声势赫赫,让人觉得仿佛脑袋上真有雷公推车,电母闪鞭。   一道道青色的紫色的裂纹将天幕撕裂的同时,居然下起了一场冰雹。   砸在黄色琉璃瓦上的雹子,最小都有婴儿拳头的大小,也不知道砸坏了多少宫里的奇花异草。   要知道现在这都过了七夕节了,整个北京都热得让人喘不过气,发生这种怪事,这不是异象嘛!   有些老的内侍不由得想起了,听比他们再老些的宫女太监们讲古的时候,提过在永乐年间,前朝三大殿遭遇雷劈,被天火焚烧,直到正统六年,全部才修缮完毕的往事。   据说这是因为永乐帝身为叔叔,却夺走了属于侄子的江山,得位不正。这老天爷是看不下去了,才降下的警告。   幸好前日的雷电虽然厉害,但是只劈了周太后所在的宁清宫偏殿,一间用来堆放杂物的小房间而已,倒还没有其他的损失。   也不知道这次奇怪的天象,是出于巧合,还是在警告着什么。   但是周太后为此受到惊吓,整晚不能入眠。   她口口声声说在寝殿墙壁上见到奇怪的黑影,还责打了当夜当值的宫人。昨日特意请了钦安殿的法师前去除祟。   身为人子,皇帝自然要在母亲身边尽孝侍疾,这两日朱见深都是下了朝之后,直奔宁清宫,陪伴抚慰周太后。   “哀家都病成这个样子了,怎么庆云伯府的人都没有来探望哀家呢?阿寿呢?他的妻子呢?”   头戴着丝缎抹额,刚喝完了安神汤,周太后重重地蹙起柳眉,将药碗递还给宫女惠儿。   “早就派人去请庆云伯府的家人来侍疾,但是一连几天去了,庆云伯府上的人都说国舅爷自打上个月去送崇王殿下出京后,就一直没有回府。奴婢寻思着,可能国舅爷不放心咱们殿下,就一直跟着车队,想要把崇王殿下送出京畿再折回来。这么算算,说不定还要再走些时候呢。”   惠姑姑将药碗转身递给小宫女,然后端上漱口的茶水,给周太后漱去口中的苦药味。   “又说命妇云氏自天热后就一直病着,她身子虚,受不住暑气,也就不能来宫里侍寝了。”   云氏是周寿的妻子,一年到头都病病歪歪的,管不了丈夫,也管不住儿子。   周太后一向看不惯她,也就由得她去。   “若是如此,阿寿也算有心了。不枉费哀家一直那么疼惜他。”   周太后漱了口,用丝帕擦去嘴角的水珠。   “他这个做舅舅的疼外甥,竟比他亲兄弟疼的更多些……哎,哀家病成这样,整宿整宿地夜不能寐,若是泽儿还在宫内,一定担心记挂我这个做娘的,日日承欢膝下,好叫我开心。”   周太后说着,忍不住又开始联想,前日京城里下了那么大的冰雹,也不知道京郊那边如何了?   小儿子他们及时找到了躲避的地方了么?道路会不会被冰雹和雨水冲垮?   若是半路上淋雨生了病,随队的太医医术如何,药带的够么?   本来就被吓疼的脑壳经不住胡思乱想,越想越着急上火。   “万氏呢?皇帝要上朝,批阅奏折,她为何不来探望本宫?”   周太后一上火就想着折腾人。   据说钱氏这段时间身体又不好了,病恹恹的不出门。万氏作为她的儿媳妇,不在她的宁清宫里待着伺候婆婆,总往仁寿宫跑是什么意思?   钱氏是她的嫡亲婆婆,她难道不是么?   “娘娘,这万氏还是不来咱们宫里的好。”   惠姑姑说着,转过头挥退了小宫女和内侍们。   见到屋里除了她和太后没有别人了,弯下腰,凑到周太后耳边说道。   “据说万氏的那个弟弟,这次在徽州那边闯出大祸来了。”   “怎么?皇上不是很信任他么?小屁孩子一个,居然已经是四品官了……呵呵,果然是只要和万氏搭上点关系,我那儿子就没有不喜欢的。”   听到万达出事,周太后登时觉得脑袋没有疼的那么厉害了,好奇地侧耳倾听。   “据说这个小万大人一到徽州就闹得鸡飞狗跳。带着一个妖道,又是拆庙,又是拆牌坊。还把人家当地的世家长老,吊在牌坊上面用鞭子抽打侮辱……”   惠姑姑绘声绘色地说道。   周太后听的嘴巴都张了起来。   “那两家可是有千百年历史的大家族了。被小万大人那么一闹啊,居然两家人都从祖祖辈辈住了多少代的祖宅搬走了。说是经过这番羞辱,折煞世人,无颜在当地继续住下去了。”   惠姑姑咬牙切齿地说道,“害的好好的人家抛家弃族的,这个万大人,他就是这么一个恶人!”   “真是有什么样的姐姐,就是有什么样的弟弟。做出这样的事情,陛下居然不管呢?”   周太后愤愤道。   “据说这两天参万镇抚的折子堆起来都有人那么高了,很多江南出身的官员联名上了弹劾折子,但是全部都被陛下压下来了。陛下这是铁了心要保他,朝里朝外那么多忠臣的心啊,都要因为这个万镇抚的事儿给弄寒了。”   惠姑姑搬弄是非的本事堪称一绝。   不过事实确实如此,万达在歙县的举动过于惊天动地,简直就是把江南仕子和他们背后书院、家族的脸面放在地上来回踩。   尤其是把人吊在御赐的牌坊上鞭打之事,只听着都让人觉得骇人听闻。   这可不是打江南读书人的脸了,这是把孔圣人,朱老夫子;是把君臣父子,三纲五常,皇权礼教全部打碎了踩在脚底下呢。   据说消息一传回京城,就立即惊动了整个朝野。   武将的态度如何,暂且不论。   至少在满朝文臣们的眼里,这位北镇抚司的万镇抚,如今已经完全可以和永乐年间祸害朝廷,诬陷周新、解缙等一干忠臣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还有前朝利用夺门之变,大兴刑狱的锦衣卫指挥佥事门达、逯杲之流相提并论了。   “陛下那么包庇万镇抚,还不就是因为他的姐姐么……对了太后,您说咱们的宁清宫,又没有之前着火的奉天殿那么高,楼宇也不是最金碧辉煌的,为什么这老天这回打雷下雨,偏偏就劈到了咱们的偏殿呢……”   惠姑姑越说越小声,语调也逐渐诡异了起来。   “是啊……非但如此,哀家那天夜里,分明还看到了有黑色的影子在我的寝殿里晃荡。哀家同皇帝说了,他居然说我只是惊惧过度,才心生恐怖……可笑,真是可笑。”   周太后越想越不对头,“俗话说:白天不做亏心事,也来不怕鬼敲门。哀家从来都是行的正坐得直的,怎么会心生恐怖。你快说说,这是为什么?”   “我听说啊……这小万大人在徽州带着妖道做法‘招魂’。听说招出了一个死了两年的女鬼,还有一个野人出来。他带着这一人一鬼把整个上下歙县都给祸害了。最后他居然做主,把野人许配了给了女鬼,让他们离开徽州,继续害人去了。”   “这,这……这万大人,还有这等本事?还能‘招魂’?”   光天白日的,周太后听得不由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浑身一阵阵地发冷。   她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想通了什么。   “你刚才的意思是说……这天雷还有这七月下冰雹的异象……”   周太后害怕地指着那天遭雷劈的偏殿的方向,“是那万家……”   “她弟弟都能招鬼了,万氏她招个雷什么的,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惠姑姑低下头,警惕地看了看窗户外头。   “娘娘……昨日法师在殿内做法,奴婢多心问了一句。法师说……”   “说什么?”   周太后紧张地问道。   “这鬼神之事,不可不信。这万氏明明那么大的岁数,也不是什么绝色,却能一直盛宠不衰。陛下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大好男儿,被她迷得晕头转向。偌大皇宫那么多女子,都是青春年少,他却一个都不亲近。奴婢私下里问过昭德宫伺候的宫女。她们说——在这万氏的衣服上,时常能闻到一股狐狸的骚味。”   “狐狸骚臭?难道她拜狐仙?是啊,恐怕也只有狐狸精才有如此的手段了。”   周太后觉得困扰了她那么多年的问题终于“迎刃而解”了。   “那商汤天下,就是亡于苏妲己之手。苏氏之女,不就是被狐狸精附体了嘛?结果害得殷商王朝毁于一旦,纣王身死,还要背负千古骂名。这万贞儿……这贱婢是要害死我儿,要害死我朱明江山啊!”   周太后心急如焚地说道。   “这次咱们清宁宫遭雷劈,怕就是那个万氏的手笔。要奴婢说,娘娘夜里见到的影子,就是……就是万氏那个狐狸精,夜里现出原形,来警告娘娘了!”   “警告哀家?”   “是,娘娘不喜万氏的事情,宫内人尽皆知。万氏她内心怨恨娘娘,这偏殿也好,夜里的影子也好,都是万氏她在吓唬娘娘呢。这次只是警告,若是咱们再和她作对的话……”   “如何?”   “娘娘难道忘记了现在住在夹道里的废后吴氏了么?”   惠姑姑抬高了声音问道,“她能废了吴氏,也能……”   “她敢!哀家是皇帝的亲娘!”   周氏闻言,重重地拍了一下床沿,“只听说过废妃,废后,何曾听说过废黜太后!”   这么想来,当初吴氏才被立了一个月的皇后,就突然在昭德宫发癫,导致她自己被废。这种怪事,亘古未有。   想来那时候,她也应该是受到了万氏妖术的蛊惑,才会如此啊。   “妖人,妖人!万氏姐弟都是妖人。她祸害后宫,她弟弟就祸害前朝。这一对姐弟……不,不止他们姐弟!”   周太后突然一把捂住自己的胸口,双目之中是几乎要溢出的恐惧。   “皇长子……他还是个人么?”   “娘娘……”   这惠姑姑一开始不过是听到一些流言蜚语,想要到这里来挑唆两句。   没想到话赶话的,在经过了一系列的推理之后,居然把话推到了当今皇上唯一的儿子的身上。   “狐狸精生的,会是什么好东西?”   周太后牙关不断颤抖,她这次是真的吓到了。   “妖人生的,自然也是妖精。好哇……幸亏哀家今日察觉到了。不然真的有一天,被这妖人之子登上九五之尊……不!不!”   周太后挣扎地将双腿放到床沿下,竟是要往外头走去。   “决不能让她得逞,我朱明的江山,不能落在妖人之子的手中。哀家要去告诉皇帝,告诉皇帝……”   这周太后本就在病中,如今自己把自己吓得浑身发抖,没走两步就双腿发软,跪倒在地上。   “娘娘!来人啊,快进来扶娘娘起来。”   惠姑姑搭着她的肩膀,冲着外头叫道。   “娘娘,这事儿急不得。”   她将嘴巴凑到周太后身边轻声地说道,“天长日久的,等娘娘的身子好了,国舅爷回来之后,咱们再从长计议。”   “对,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周太后在众人的搀扶下,重新躺回了床上。   她看着床幔上绣着的瓜瓞连绵和百子千孙的图案,纤纤素手抓起身下的绸缎被子,双眼通红,几乎滴血。   “妖人之子,绝对不能……哀家要替先皇守护住这大明江山。”   如果说上一次,周太后想要毒杀皇长子,还仅仅是出于对万贞儿的怨恨的话。   这次的她,则终于找到了更加高尚的理由——大义!   为了“大义”,为了大明的千秋万代。   决不能,绝不能让他活着!   “陛下,娘娘,喜讯啊。刚收到江西那边来报,小国舅他们已经在三天前启航,不日就要回到京城了。”   昭德宫内,怀恩接到小太监的来报,急忙走了进来,对着正在逗着皇长子玩耍的朱见深和万贞儿道喜。   “真的么?素素要回来了么?”   不等万贞儿说话,小汪直“嗒嗒嗒”地从碧纱橱里跑了出来,走到怀恩身边,拉着他的衣服下摆,高兴地问道,“素素要回京了。案子办完了么?”   “万侍长,你看看这小子,被你宠的都快没有规矩了。”   朱见深推了推摇篮,指着汪直笑骂道。   骂归骂,语气里半点责备的意味都没有。   “阿直,过来。”   万贞儿笑着将汪直唤到跟前,揽着他的腰,疼爱地摸了摸他红苹果似的脸蛋,说道,“规矩?我们阿直在外头是最懂规矩的。也就是听到了弟弟的消息,心里高兴,一时忘形罢了。是不是啊,阿直?”   “是,陛下,娘娘,阿直最乖最听话了。”   汪直点了点小脑袋,大眼珠子一转,得意地说道,“是不是因为前几日阿直和小千哥哥办案办的好,素素他才能那么快回来呀。”   说起前几日去“荣宝楼”办案的事儿,汪直就兴奋万分。   那个荣宝楼的掌柜,一开始还巧言令色,欺负他年纪小,以为他不懂这古玩瓷器的内幕。   谁知道被他三言两语就将底子都掏了出来,被他问到当场翻脸,还想动手打人。   结果他自己被小千哥哥胖揍一顿不说,整个荣宝楼上下都被他带来守在门口的东厂番子们一举擒获。   他们在荣宝楼的书斋内找到了地道,里面存放着大量御器厂出品的贡瓷。有窑变的,也有本应该销毁,但是没有销毁的次品。   非但如此,还有很多原本应该存放在宫内的古代书画,古玩,玉器,居然都出现在这宫外的古玩店里。其中,居然还有秦朝的铜器和汉朝的玉佩,更有唐宋大家的书法作品。   小汪直看的眼花缭乱,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要知道他可是日日在昭德宫内观摩朱见深写字作画的。   昭德宫里满屋子的宝贝,早就把这个小孩的眼力养的刁钻到了极点。   这批古董被重新运回宫内,经过尚宝局和尚宫局的核验,发现这些才是真品,而宫内各殿里陈设的古董文玩,居然都是精心仿制的赝品!   堂堂大内皇宫的珍玩,居然被人偷梁换柱,拿到了宫外去变卖流通。天子嫔妃们日夜相对的所谓“古董”居然是“西贝货”,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朱见深这辈子最爱古董书画,听闻汪直的上报后,气的差点一口气都没提上来。   这还只是一个小小的荣宝楼的地道里查出来的,谁知道整个皇宫里,还有多少好东西被人偷梁换柱了!   如果说两年前户部的马侍郎偷运国库银两,只是戳到了朱见深的肺的话,那么这次的事情,简直让皇帝觉得自己被人连续往心脏上捅刀子了。   他当即命人抄了荣宝楼,又派东厂将整个庆云伯府秘密监控起来,更命令尚宝局彻底排查宫内的各个珍宝,看看到底损失了多少。   这还不是最让朱见深震惊的。   在那个地道内,除了书画古董,居然还有十几个妙龄女子被囚禁其中。   看到东厂的人马执着火炬打杀进来,那些女子们居然都不哭不闹,一个个都傻愣愣地坐着。   最后还是梅千张江湖经验丰富,发现她们都被人下了控制心神的药物,完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可以任由人来欺负凌辱。   这个荣宝楼,他居然不止是个销赃窟,居然还是个魔窟淫窟!   堂堂京城,天子脚下,首善之都最繁华的街道里,居然有这么一个恐怖的地方,做着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有庆云伯这把保护伞,他们才敢如此放肆!   “是啊,多亏了阿直,这次案子才能审得那么顺利。”   朱见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着汪直满眼期望夸赞的神情,伸手摸了摸他高高扬起的小脑袋,“等你的素素把江西那边的犯人和证人带回京城,这个案子就能结束了。这都是你们两个人的功劳。”   汪直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双手抱住内侍小帽子,不禁“嘿嘿”笑了起来。   太好了,他也能为陛下,娘娘还有素素分忧了。   汪直想着,又有一些失落。   这样的话,他身为“罪人之子”,是不是就可以一点点地洗涮掉身上的罪孽了呢?   大家,是不是就可以原谅他,多疼他一些了呢?   万贞儿看出汪直的心思,心疼地将他搂在怀里,贴着他幼嫩的面颊说道,“傻孩子,想什么呢?娘娘永远疼你。素素也疼你……”   经过上次汪直“以身试毒”的事情后,万贞儿是彻底将他视若亲人,当成是自己的亲外甥来看待了。   “娘娘……”   汪直双眼红通通地,用手去勾万贞儿雪白的脖颈。   娘娘身上好香啊,就跟阿娘一样香……   “陛下……”   就在昭德宫内一片和乐之际,覃昌太监脸色苍白,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宫门。   “怎么了?”   怀恩不满地回头看着他。   奇怪这么个向来都懂得分寸的人,是什么让他如此失魂落魄。   “江西,江西东厂那边又传消息来了……”   朱见深,万贞儿和汪直齐齐抬头望了过来。   “小国舅他出事了。”   覃昌知道这事儿瞒不住娘娘,只能如实汇报。   “小万大人他被刺客袭击,受了重伤,命在……命在旦夕……”   朱见深闻言,不由自主地拍了一下身前的摇篮。   正在熟睡中的皇长子猛地被剧烈摇晃,忍不住“呜哇”一声,剧烈地啼哭了起来。   “命在旦夕……弟弟!不,不!”   万贞儿听闻噩耗,只觉得一口痰气上涌,堵在胸口。   她想吐又吐不出来,面容一下子从通红变为苍白,最后双眼一翻,朝身后重重倒去。   “娘娘!”   汪直听到万达出事,也是吓得不能自已。   幸好他眼疾手快,在万贞儿的脑袋就要撞到地上青砖之时,一下子趴到了地上,用他小小的身子,垫在了万贞儿的下方。   “救人!快救人啊!”   “御医,快传御医来!”   昭德宫内顿时乱做一团,皇长子的哭闹声响彻云霄,朱见深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想要去拉晕倒在地的万贵妃,他看着屋檐外头又是一片乌云压顶,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   周寿!   朕的好舅舅啊,你把朕害得好惨。   真是有其姐,必有其弟!   “杀了他!”   紫禁城内,这对天底下最珍贵的母子,同时想到。 第76章 生死赌局   回程的船只如同箭簇一般飞速地向京城方向射去。   整个船上现在满打满算,有一个重伤,一个重病,还有一个孕妇,实在是耽误不得。   锦衣卫们在船头打了“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和“北镇抚司”的大纛,以及监察御史的“回避”、“肃静”牌子。船上高挂防风大灯笼,日夜行船不止。   前方有船只稍作阻挡,则立即有人带刀跳到对方船上,一阵威胁吵嚷,警告“锦衣卫办案,速速回避”。   几日之内,整个大运河和长江流域上的大小船只,不论商船民船,都知道那个大闹徽州和江西的万镇抚回京了。   如此嚣张跋扈,几乎将南方水域掀翻,果然是霸道惯了的锦衣卫鹰犬,叫人敢怒不敢言。然后一股脑儿的,都把这“任弟行凶”的罪名,扣到了远在深宫的万贵妃的头上。   官船在离开新安江的第九天,终于来到了通州码头,早就等候多时的宫内太医们,从院判、院使到御医即刻登船,查看船上那位据说“命在旦夕”的万镇抚的伤情。   平日里熙熙攘攘的码头被御林军、锦衣卫的人马包围的一层又一层,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除了万达重伤,那位怀孕的荣小姐也因为晕船的缘故,连日呕吐不止,到这两天几乎已经到了水米不进的地步,急需整治。   还有一位重病员,不是别人,正是邱子晋的母亲。   这位老太太自打下了浮梁县大狱后,就开始日夜啼哭和无休止的折腾。   她先是不停喊冤,要见儿子和丈夫,说自己的命妇,不能任意诬告。   折腾了一宿,也没见到儿子,反而被带上了回京的船只,关押在甲板底仓后,邱母就开始表演自残。   她用发簪划伤手臂,威胁如果邱子晋再不出来见她,她就自杀,让邱子晋背负一世骂名。   然后就被杨休羡着人绑住手脚,口中塞入布条,除了吃喝拉撒之外,不得放开。   邱母毕竟是年近四旬的人,又从来都是过的金尊玉贵的体面生活,何时吃过这种苦头,受过这种屈辱。   她心中悲愤交加,加上甲板底层炎热潮湿,于是内外交杂,一病不起。   病情传到邱子晋耳里,他又是自责,又是悲哀。   每日坐在通往底仓的入口处,看着下面的牢房唉声叹气,偷偷背着人落泪。   杨休羡下去提审犯人的时候见到几回,回回见到都感慨万分。   这样的母子,倒是真的应了“前世冤家,今生母子”一说。也不知谁到底欠了谁,也不知道到底要还到什么时候。   万达到京的消息传到皇宫里,早就等不及的万贞儿拉着站在他身边的小汪直的袖子,一双美目里都是盈盈的泪水,看着站在下面的覃昌,想问又不敢问,竟是欲语泪先流了起来。   不过在六七日的功夫,万贞儿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暑热和不知道什么时候染上的痰疾将她折磨得憔悴不已,也叫朱见深万分心疼。   朱见深做了个手势,示意覃昌快点将消息报上来。   “刘院判在船上先瞧了,小万大人是被火器所伤。伤势严重。”   “火器?如何是被火器所伤?”   朱见深闻言一惊。   大明对手铳火炮管理严格,各地卫所团营和京内的神机营都会每日清点武器,决不允许这等杀器流落民间或是流向域外。   民间虽有制造爆竹烟花的作坊,但都需要执牌生产经营,就是为了防止出现意外事故。   居然有人能持火器杀伤了小郎舅……难道是倭寇的细作?   近这几年,江南的浙东和福建闽南地区都被倭人屡次袭扰过,所以朱见深这才有了这么一个念头。   “听杨千户所言,刺客是趁人不备的时候偷袭的小万大人。小万大人想用火铳自保的时候。武器被刺客夺走,然后反手射伤了大人……大人躲闪不及,左半边大腿和腰侧被射中,伤的厉害。”   覃昌尴尬地答道。   “……”   朱见深想起了两年前在文华殿内亲自颁赐给小郎舅的那把金色手铳,顿时有些无语。   “伤的厉害么?这么多天了,有没有上过药?弟弟现在伤势到底如何了?”   万贞儿连连发问,汪直也是紧张得下意识把小手指塞进嘴里,大眼巴巴地看着覃昌太监。   “船上有锦衣卫专用的金疮药,杨千户也处理过伤口。只是烧伤创面太大,大人一直都高烧不已……刘院判他们赶到的时候,大人都已经神志不清了。”   覃昌说罢低下头。   刘院判同他说,小万大人烧的糊涂,嘴里说的话没人听得懂。   什么“实习评价没有了”,“工伤保险怎么算”,“买的视频会员都没来得及看就死了”,还有什么“不要打开我的硬盘”……   虽然句句都是汉话,连起来听却如同天书一般。   覃昌听老人说,一般病成这样的,估计都要去另一个世界了。   他这话不敢当着陛下和娘娘的面说,只能往肚子里咽。   “满船的锦衣卫,个顶个都是高手,怎么会被人偷袭?”   朱见深皱着眉头问道。   “是啊,那可是锦衣卫的官船啊。寻常百姓根本无法接近,歹人又是如何上船偷袭?”   万贞儿追问道。   “是……”   覃昌回想起杨休羡的一番话,紧握在袖子里的双拳出了一手的冷汗。   “是什么?”   “是锦衣卫的人……是船上的‘自己人’干的。”   朱见深和万贞儿闻言,顿时脸色发青。   “什么?”   朱见深捏起拳头,嘴角勾起危险的微笑,语气冷得如同冰山一般,“锦衣卫干的?锦衣卫里居然有内鬼?”   “是……事发前一天的晚上,就有锦衣卫潜入浮梁县大牢,企图将证人荣氏灭口,被杨千户当场擒获,后来此人趁乱自杀。却没有想到,他居然还有同伙,在大伙启程回京的路上,居然对小万大人痛下黑手……”   “是何人?是谁指使的他们?”   朱见深见覃昌眼神闪烁,分明是有内情的样子,重重地拍了一下身前的几案,大声叱道。   “锦衣卫千户……庆云伯周寿,周国舅。”   覃昌说完,拜服在地,久久不敢抬头。   听到要杀小郎舅的幕后指使,居然是自己的亲娘舅,朱见深都一时语塞,颓唐地跌回了椅子上。   “国舅,国舅为何要杀我的弟弟……我弟弟与他无冤无仇,连面都不曾见上几回……”   万贞儿泪眼婆娑地看着朱见深,“臣妾知道自己不得太后娘娘的喜欢,连带着他们也看不上我的弟弟。所以宫内回回家宴,臣妾都不叫两个弟弟与周家的人碰上。即使遇上,我两个弟弟也都对国舅家退让三分……他为何,他为何居然对我小弟下此杀手……”   万贞儿说着,屈膝跪下,小汪直也跟着一同跪在了下来。   “陛下,庆云伯是内亲,是陛下的娘舅。可是星海他也是臣妾的心头肉啊……他才十八岁,尚未曾娶亲,还什么都没有开始。求陛下,给臣妾做主。求陛下,救救臣妾的弟弟啊……”   说着,万贞儿不顾自己刚病愈不久的身子,对着朱见深连磕了几个响头,脑袋上都磕出了血痕。   小汪直听说他的素素糟了那么大的罪,居然还是被“叛徒”所害,小孩子气的发抖,又不能做什么,只能跟着万贞儿一块“咚咚咚”地磕头。   “求求陛下了,求求陛下了。”   朱见深见到他们娘俩个如此凄惨,又想起这几天诏狱那边呈上的卷宗,记录着庆云伯这几年在京内干的各种好事,气的本来天生稍带青白的肤色都涨的通红。   他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脑袋,咬着牙,吩咐覃昌先退下,着怀恩传令,宣袁指挥使和杨千户入宫在武英殿面圣。   “万侍长,阿直,你们放心。”   朱见深亲自走下堂来,将他此生最挚爱的女人扶起。   “朕不会叫小郎舅有事的。没有人可以欺负万家的人,哪怕这个人,是朕的亲舅舅……”   甚至是亲生母亲。   朱见深在心中默默地说道。   万贞儿在宫女和汪直的搀扶下缓缓起身,一路将朱见深送到昭德宫的宫门口。   照壁外头,石榴花开的如火如荼,一重楼子顶着一重楼子,重重的红花压低了枝头。   万贞儿一手搀着汪直,一手扶着花枝,望着远去的龙辇,低声念道,“弟弟,撑过这一次……”   我们万家的气运,还在后头。   这是杨休羡头一回进宫,以他的年纪和品级,若不是事关万达和庆云伯,还真的轮不上。   身着代表着千户身份的红色锦衣卫飞鱼服,在东华门外下了马,验了腰牌关防,跟着袁指挥使和前头领路的怀恩太监,走过文华殿,穿过皇极门,来到与文华殿相对的武英殿门口。   杨休羡闭气凝神,等待皇帝陛下的召见。   现下是未时一刻,乃是一天之中最炎热的时间。   整个前朝三大殿连带皇极门以南的区域没有一点树荫,走在汉白玉的石阶和青色的金砖上,教人的汗水不禁如同雨水一般地往外头冒着。   怀恩在前头快步走着,用袖子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时不地时回头偷偷打量这位头一回进宫的杨千户。   发现他也不知道有什么涵养功夫,居然没出一滴汗不说,整个人也是平静肃穆,既不惶恐,也没有过多的兴奋表情,沉静得教人刮目相看。   不愧是小万大人经常提及的锦衣卫年轻一辈里最出色的人物,两年来跟随小万大人办了不少大案子。   经过此案,日后他在君前也有了一席之地了。   这杨大人明显是小万大人的心腹,此次小万大人被自己人害得受伤,陛下一定会责令锦衣卫内查肃清。特意叫这位杨大人来,想必就是为了此事。   想到这里,怀恩不由得想起了御书房里堆起来的弹劾万镇抚的折子。   这些文官啊,真是半点都参不透皇帝的心思……   因为童年遭逢变故,陛下最是重情重义,又和朱家的列祖列宗一样,喜爱猜疑。   他们越是如此,就越是把陛下往贵妃娘娘那边推,越是看中小万大人和锦衣卫衙门。   怀恩从小和万贞儿一块长大,心知贵妃娘娘本来无心参与势力争斗。   但是经过之前皇长子中毒和此次小万大人重伤的打击之后,她将如何面对周太后的咄咄逼人,是继续忍受,还是奋起反击……   贵妃娘娘的心思,目前尚不可知,只怕是经过这次“清洗”后,以后就连他们东厂,面对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人马,都要退让几分了。   杨休羡和袁彬被召入殿内,行礼如仪。   朱见深喝了茶,坐在交椅上冷静了一会儿,此刻脑袋已经没有那么痛了。   见到袁指挥使和杨休羡进来,便开始询问他们这次的调查经过以及结果。   一切的证据都指向了目下正在诏狱里戴罪的庆云伯周寿。   自从天顺八年,皇帝登基以来,庆云伯就将黑手伸向了宫内。   一开始,他收买宁清宫的太监,将御用之物带出宫廷贩卖到黑市。   到后来逐渐坐大,朝着各个偏殿内陈设的古董字画乃至书籍下手。   整个紫禁城的前朝后宫,陈设不知凡几,尚宝局虽然会将这些器物一一登记,每旬都有专人整理调换。但是被庆云伯收买的太监使用的是“偷梁换柱”之计。   用宫外制造的假货来顶替被调换的真货,因为每次只有一两样被换,所以一直都无人察觉。   最早在宫内和庆云伯合作的,就是小太监梁芳。   两年前梁芳不知道为什么得罪了小万大人,被覃昌从昭德宫赶了出去。   没了主子的奴才在宫内活的还不如一条狗,梁芳二话不说,贿赂了周太后身边的大太监,转投宁清宫,想要得到周太后的荫蔽。   周太后当时就看万妃很不顺眼,看他可怜,于是就顺手收留了他。   此人脑子很是活络,虽然一开始在宁清宫只是一个在院外伺候的小太监,但是和各个宫殿的太监宫女们都搭得上话。又善于用小恩小惠来收买人,仗着周太后宫内人的名头,在各个宫殿内畅行无阻。   很快,庆云伯周寿就和他搭到了一起,两人里应外合,老鼠背米似得将宫内的珍品往外头搬,得了银钱就二八分账。   为了快速销赃并且掩人耳目,周寿找到了在京内做了三代古董生意的人家荣宝楼。   这荣宝楼的掌柜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能攀上皇亲和内侍,是他这么一个小生意人一辈子都想不到的“大好事”。   他们不过才合作了三五个月,赚到的钱就足够让荣宝楼在文思院那边买下新的宅子和铺面,从而扩大经营。   周寿得了甜头,自持国舅身份,更是变本加厉起来。   他先想办法为梁太监谋了一个浮梁县御器厂督造太监的官职,将人从宫里弄了出来,下一步就开始将整个御器厂作为自己的产业来打理了。   “真可笑……国舅爷将一部分御器厂的‘窑变’瓷器作为礼物,送入恭王所住的撷芳殿和母后的宁清宫。唬得朕的母后高兴,逼朕打赏于他。他用朕的东西,送给朕的母后,又骗了朕的赏赐,哈哈……”   朱见深听着袁指挥使报上的案情,气的咬牙。   众所周知,周太后溺爱小儿子崇王,恨不得为他摘星星捞月亮。   周寿就利用这一点,不断向崇王供奉各种奇珍,哄得小孩子在他姐姐面前说自己的好话,好得到更多的便宜差事,乃至御赐田地。   这三年来,他在通州老家的御赐田庄足足扩大了好多倍,甚至超过了周太后亲生女儿重庆公主所拥有的皇庄数量。   反正每次只要周太后开口,皇帝就算再不情愿,最后也会把田地给赐下来。   另一部分“窑变”的瓷器,加上本该销毁却没有销毁的御窑次品,以及从宫内偷出来的各色古董,在被抹掉了底部的款识后,这几年来通过荣宝楼的路子,从京城销往大明各地,为周寿积累了无数金银财富。   甚至有不少名画古董,居然远漂海外,流落到东瀛、朝鲜和交趾国那边去了。   如今即便朱见深想要追回赃物,都求告无门,这位“文艺青年”越想越恨不得把这个“娘舅”大卸八块。   “荣宝楼不但负责销赃。荣掌柜的为了拉拢国舅爷,还利用雇佣使女丫头的名义,骗了不少良家女子,给她们服下药物后,成为半醒半痴的废人,供国舅爷……和他的幕下之宾享乐。”   杨休羡拱了拱手说道。   “那袁氏之女,原本是在御器厂帮厨的。因为姿容出众,梁太监想要将她献给庆云伯。一个多月前,在运送这批龙纹窑变瓷器入京前,梁太监派人将她打晕之后,装在运送瓷器的箱子里,放入船舱之内。”   幸好这一个月里,庆云伯都跟着恭王的车队,没时间回荣宝楼淫乐,这袁氏女才保住了清白之身。   袁明光发现妹妹不见之后,先是在御器厂内遍寻不得,就跑到了邱家的茶场找人。   邱管家见他满世界的嚷嚷,又怕邱家和梁太监合作的事情被他发现,于是自作主张派人将他教训了一顿,扔回了御器厂的后山。   邱家人走开后,装船完毕的梁太监带人回来。   梁太监做贼心虚,害怕他发现自己绑架了袁家妹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人扔进了当日准备烧制瓷器的窑中。   然后命令点燃柴火,想要将袁明光活活烧死在里头。   幸好老天有眼,在被扔进瓷窑后,袁明光很快就醒了过来。   发现自己身在瓷窑内部,而且瓷窑已经被关上门,温度陡然升高,袁明光又惊又怕。   好在他曾经多次在御器厂烧窑,知道这烧制御瓷的“龙窑”除了正前方火膛,通风口和一侧的窑门外,在窑门后方还有一个投柴的口子。   口子不大,但是足够一个精瘦的人进出了。   他爬上梯子,努力地爬上了投柴口,打开了投柴口的风门。   密闭的窑身内突然涌入大量空气,本来温吞的火势一下子凶猛起来,火焰几乎是追着袁明光的动作升腾而起。   在千钧一发之际,袁明光纵身一跃,从口子里挣扎地翻了出去。   即便如此,炙热的火舌还是将他半个身体都撩到了。袁明光忍着剧痛,飞奔到了御器厂用来陶澄泥土的水塘里,将自己整个人都埋入泥水中。   袁明光从瓷窑中逃脱不久,瓷窑突然发生爆炸。   御器厂内所有的陶工和匠人都跑去救火,居然没有人发现泡在泥水里的他。   要说他也是命大,这泥塘里都是上好的高岭土,细致洁白,很好地包覆好了伤口,误打误撞之下,居然救了自己一命。   梁太监听闻瓷窑爆炸,想到应该“死”在里面的袁明光,更是惶恐,怕前往救火的人发现了里面的尸身。   干脆下令听之任之,不准人进火场搭救,将好好的一个瓷窑给彻底烧废了。   如此炙热的高温下,就算是骨头都能扬了灰。事后经过检查,窑内除了炸裂的瓷器什么都没有,总算让梁太监放下心来。   袁明光大难不死,跑到山上想要伺机复仇。   他最后是被邱家的家丁打晕的,自然认定是邱家的人想要害死他。   他要报仇,还要找到自己失踪的妹妹。   但是袁明光如今不人不鬼,报仇也好,寻人也好,根本无从谈起……但是他却幸运地遇上了一个人。   一个奉了上官的命令,从隔壁歙县而来,正在收集浮梁县和景德镇各种异动的官员。   江南监察御史,邱子晋的手下。   “邱家……邱子晋的母亲,真的入了荣宝楼的股份么?”   朱见深长叹一声。   真是造化弄人,谁也想不到,最后揭开这层黑暗幕布的人,居然是邱家的独子,自己钦点的成化朝第一位探花郎。   “邱母一心打开京城瓷器市场,更想将邱家产出的瓷器和茶叶抬为贡品,让邱家成为‘朝奉官’。花重金搭了上新来的梁太监的路子。又通过梁太监前后结识庆云伯,前后行贿,不下万两白银。”   袁指挥使也是万分为这位监察御史惋惜。   虽然这次案子,邱子晋全程回避,又有大义灭亲之举,但是今后的仕途,怕是很坎坷了……   “可怜他了,搭上这样的母亲。”   朱见深说完,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朕都无法选择自己的母亲,何况小小的七品监察御史而已……   被周太后刺激的实在厉害,这边案情还没听完,朱见深已经想着要怎么安慰安慰这位“大义灭亲”的小探花了。   听说他和小郎舅关系不错……这样的“可造之材”,又年轻,可千万不能因为家累而沉沙折戟了。   “荣家小姐又是怎么回事?邱母就算要攀高枝,也不用给自己的儿子戴绿帽子吧?”   朱见深突然想到那个据说差点一尸两命流产,经过御医的抢救后终于保下性命的荣小姐。   若真是如此,这位邱命妇可比周太后疯得更彻底些。   “荣掌柜的坏事做尽,毁了那么多女孩的清白。想不到居然报应到了自己的身上。庆云伯三个月前,在一次醉酒后,逼奸了荣掌柜的女儿……”   说起邱子晋的家事,杨休羡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邱母势利,邱探花蟾宫折桂后,觉得经营石灰生意的魏家虽然在徽州颇有声望,却登不上台面,一心想要为儿子另寻一门亲事。梁太监觉得有利可图,于是就给邱荣两家搭上了线。这两家本来就是生意伙伴,邱母觉得荣家有庆云伯和太后娘娘作为后盾,之后必然贵不可言,就欣然应允了。”   可怜的邱子晋,差点成为了案犯的女婿。   “刚巧,荣氏女发现自己居然怀上了庆云伯的孩子。伯爵府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她进门的,国舅爷为此操心不已。所以,荣家在得到了邱母允婚的答复后,迫不及待就将女儿送到了景德镇,并且匆忙定下婚期,想要在荣小姐的肚子显怀之前,和邱巡按拜堂……”   “幸好邱巡按的手下无意中发现了袁陶工,袁明光才得以鸣冤,邱巡按自己也逃过一劫。”   朱见深感慨地说道。   可不是“逃过一劫”呢。   若邱家真的和荣家成了亲家,这案子案发之后,邱家受到的牵连可就大了。   贿赂朝廷官员,可比偷盗贡品,贩卖宫内珍宝,再加上逼奸良家女子的罪名要轻多了。   案子已经弄清楚了,之后就是刑部和大理寺的事情了。   邱子晋已经递上折子,辞官戴罪,日日跪在家中反省。   在这个案子彻底审结之前,怕是出不了门了。   “小郎舅的伤呢。”   朱见深挥退了袁指挥使,只留杨休羡单独留下说话。   “他真的是‘命在旦夕’么?”   朱见深看着眼前这位高大英俊的锦衣卫千户,眼中是浓浓的怀疑。   听说梅千张说,小郎舅和眼前这位杨千户,还有邱探花感情好的宛如亲生兄弟一般。   若是那小子真的就剩半条命了,邱探花还能安心在家?这位还能若无其事地查案?   刚才等待袁指挥使他们入宫的时候,他已经招了刘院判的手下前来问话。   火铳击发后探出的铅弹和火药灼伤了小郎舅大片的皮肤,并且击穿了他左边大腿的一块血肉。   但是后续的伤口处理得却很及时,锦衣卫的金疮药几乎照顾到了伤口的每一处,发烧只是自然反应,说“丧命”什么的,未免过于夸大。   从最初的震惊和慌乱中走出来后,小皇帝越想越不对头。   小郎舅到底要做什么?   “陛下,这一切都是臣的罪过。”   杨休羡撩起衣裙的下摆,双膝跪地,对着朱见深深深拜服下去。   “你有何罪?又不是你伤了他。”   “虽然不是臣伤了万大人,但是万大人确实是因为臣才受的伤。”   杨休羡匐在地上说道,“臣不敢隐瞒陛下。所谓的‘内鬼刺客’只有一个。在万大人受伤前一日已经伏法。伤害万大人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说完,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皇帝阴晴不定的眼神。   天子的眼睛里,一刹那飘过了太多的情绪。   震惊,怀疑,猜忌,拒绝,否认,最后彻底平静了下来,深沉地像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湖水。   “为何?”   少年人低沉的嗓音从龙椅上传来,带着浓浓的压迫感。   “难道是为了让庆云伯的罪名再多一条么?”   若是小郎舅有这样的心机……那他还是自己看中的那个纯直少年郎么?   “因为万大人和臣……”   杨休羡看着皇帝的眼睛,一字一字,咬着重音答道,“互相钦慕。”   “什么?”   朱见深的语调都变了。   “臣与万大人约定,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他说道。   决绝,肯定,甚至带着必死的念头。   他是在赌,用自己的命来下注。   唯一的筹码,就是眼前这位少年皇帝的“深情”。   他对万贵妃的“深情”,以及爱屋及乌,对待万达的情分。   这场赌局,他的盘面一塌糊涂,但是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摊牌”了。   高高在上的皇帝,双手扶在龙椅雕龙画凤的搭手上。   竟是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第77章 自作自受   宁清宫内,周太后从今天一早就觉得心神不宁,右边的眼皮跳得就没停过。   她在正殿内坐了一会儿,越坐越觉得心跳莫名加快,刚想起身叫人招御医,就见到贴身大宫女惠儿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差点在门口叫门槛绊了一跤。   “不成体统!何事让你慌成这样?”   周太后指着惠姑姑骂道。   “出事,太后娘娘,出大事了。”   惠姑姑跌跌撞撞地闯进宫来,一下子跌坐在周太后的脚边。   簪子也掉了,头发也乱了,裙子上还有一块脏污,可见在外头已经跌过一跤了。   “快说,究竟怎么了?谁出了事儿?泽儿么?难道真是泽儿出事了么?”   周太后情急之下,居然去掐惠姑姑的脖子,见到惠姑姑被她卡得翻起了白眼,才急忙收回手,改成推她的肩膀。   “你说啊,你要急死哀家么?”   “国舅爷,国舅爷被下了诏狱了。”   惠姑姑哭丧着脸,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后,咽了咽口水,“原来国舅爷没有回府,是他在送完崇王陛下的车队,折返回京的时候,被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带走了……算来,都有半个月多了。”   “北镇抚司?诏狱?”   周太后的声音陡然升高。   她虽然是个身在深宫的妇孺,却也听说过这“诏狱”的“恶名”。   这个地方,就是所谓的“人间炼狱”,进去的人十有八九都死在里头不说,还会受尽各种折磨凌辱。   阿寿怎么会被带去那种地方?   这段时间以来,皇帝日日前来宁清宫晨昏定省,更是在她生病的这几天,一下朝就来煎汤侍疾,对于庆云伯被捕之事,居然半点风声都不向她透露……把她这个做娘的彻彻底底蒙在鼓里。   他这是要做什么?   “奴婢也是打听了好久,才知道……崇王殿下,殿下的车队被勒令折回京了。陛下让殿下的车队暂时停在天寿山裕陵,全体人马不得入京,原地等候发落。”   “什么?泽儿回京?为什么?不是说是阿寿出事,怎么又和泽儿搭上关系了。”   小儿子能够回京是好事,但是为什么停在裕陵?   周太后都要急疯了。   “听说,是因为殿下的随身器物里,被人发现……被人发现使用了只有皇上和太子才能使用的带有五爪金龙的瓷器和金银器。王爷他这是‘僭越’之举,有谋逆之嫌……说是‘等候发落’,实际上,是在等待降罪。”   惠姑姑绝望地说道。   陛下就是再会容忍,气量再大,对于觊觎自己皇位的人,恐怕也不会放过吧。   即使,他是自己的亲弟弟。   不!   正是因为崇王陛下是他的亲弟弟。   “怎么会?是谁?是谁要陷害我儿?泽儿的随身之物都是哀家和阿寿亲自派人打理的,怎么会……”   周太后本来尖叫的声音陡然降低,“是……是……阿寿?”   本来撷芳殿里那些按照王爷份例分给朱见济的器物,根本入不了周太后的眼睛。   她觉得自己的儿子应该用更好的,至少不能比昭德宫里那个贱婢万氏的差。   此次儿子出宫就藩,她先是将自己宫内的东西赏赐了泰半给小儿子,再有就是周寿上供的那些宫外寻来的各种精巧玩意儿。   宁清宫赐下去的东西当然不会有错,那么能出错的只有……   “阿寿他,如何能寻来陛下御用的东西?”   周太后呆呆地问道。   这问题惠姑姑自然也无法解答出来。   “一定是,一定是那个万氏的妖法搞的鬼。”   惠姑姑绞尽脑汁,以她的才智和眼界,除了这个理由实在是想不出其他的可能了。   这个理由在旁人看来,简直就是离奇得半点都站不住脚,但是在对万贵妃早有成见的周太后眼里,确是再适合不过了。   难道比起怀疑万氏妖女,她竟是要去怀疑自己的弟弟,害了自己的小儿子不成?   “万氏你居然害了我一个儿子不够,还想害第二个……”   周太后吞下眼泪,狠狠地站了起来。   她纤长的指甲深深地扎进了手掌心的肉里,却没有感到丝毫的疼痛。   “现在最要紧的,是救泽儿……”   周太后说着,褪下头上繁复的发簪。   “我这个做娘的,也不得不扯下老脸,去求我那个了不起的大儿子,和儿媳了……”   “你……你居然就这样替我出柜了?”   躺在新乐候府内,万达听了差点把自己刚灌下去一碗又黑又苦的汤药给喷出来。   他扯过放在床头的丝帕捂住嘴巴,眼巴巴地看着前来探视的杨休羡,满脸震惊。   “何谓‘出柜’?”   杨休羡不解地微微歪过头。   “啊……我的意思是,你就这样把我们的关系,告诉我皇帝姐夫了?”   万达简直要被杨休羡的行动力给折服了。   从他在邱子晋面前出柜,到杨休羡主动在御前出柜,才隔了半个月都不到吧……这是准备向全天下公布他们两个是锦衣卫基佬二人组的节奏么?   “这事瞒不住陛下,晚坦白不如早招认。”   杨休羡身为锦衣卫,自然知道身为大明的官员,是生活在怎样的层层监控之下的。   今日他们不坦白,早晚有一天,或是东厂,或是锦衣卫,会将他们的异动报告陛下。   若那时候陛下或者娘娘已经为他俩中的任何一个人赐婚,那就是实打实的“欺君之罪”了。   万达低下头,双眉紧锁,两只手更是把身下被子捏得都变形了。   “那……陛下怎么说?”   问罢,他鸵鸟似得,把被子整个都盖在头上,竟是连看都不敢看杨休羡一眼。   杨休羡哭笑不得地看着万达这种全然耍赖皮的行为,干脆坐到床边,把手伸进被窝里去。   万达看着被脚下伸进来的大手,犹豫了一下,伸手牵了上去。   “陛下说……让我滚出去。”   杨休羡反手握住万达的掌心,感受着掌心的温度,低声笑了笑。   “什么?”   万达当即愣住。   “陛下说——‘你给朕滚出去!’。然后我就‘滚’出来了。”   “滚”出皇宫后的两天里,杨休羡一直提心吊胆,都做好了随时被下狱或者干脆被赐死的准备了。   结果两天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   万达掀开被子,困惑地眨了眨大眼睛,转头看了看皇宫所在的方向。   姐夫他……是几个意思?   昭德宫内,朱见深挥退了宫人,让奶妈把小皇子抱出去晒太阳,就连小汪直都被覃昌吩咐一并带了出去。   “母后这次闹的实在是太过分了。实在是让朕心寒。”   坐在靠西墙的矮榻上,朱见深疲惫地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   周太后昨日居然只着单衣素裙,卸去铅华和装饰,跪在昭德宫外不起,说是要“脱簪待罪”。   当场就惊动了正在里头的万贞儿。   她虽然心中早就恨极了这个刁蛮婆婆,但是身为儿媳的她,面对此情此景,却没有半点法子。只能带着全体宫人跪在昭德宫的里头,和周太后两两相对。   后宫的闹剧惊动了正在前朝的朱见深,为了周寿和朱见济的案子,朝堂上也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外戚之祸和藩王之痛,前者是满朝文武严防死守的对象。至于后者,靖难之役至今都是朱氏子孙难以启齿的一段历史。   要说周太后和内阁的斗争,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早在天顺八年三月的时候,为了如何给两位皇太后上徽号,前朝和周氏已经发生过一次争斗。   当初朱见深刚刚继位,按照祖制,要为他的嫡母钱氏和生母周氏尊为皇太后,并上徽号。   当时首辅李贤正在内阁与彭时等一众大臣商议此事,周贵妃身边的太监夏时居然前来传达贵妃娘娘的指示,表示钱氏无子,且眼瞎腿瘸,不足以以“太后”之称尊之,要求内阁独为周氏上徽号即可。   周氏此举不但是以庶凌嫡,更是直接违背了英宗的遗诏,当时就被李贤与彭时反驳,并与夏时发生了剧烈的争执。   夏时仗着周贵妃乃是皇帝圣母,地位无可撼动,居然口口声声提及当年宣德年间,皇后胡善祥无子,主动让出皇后之位的往事。   言语之间,居然连钱皇后的后位都不想承认了。   周贵妃的嚣张跋扈让整个内阁都震撼到了。   经过据理力争,最后的结果是两宫并称皇太后,不过在钱皇后的徽号之前加了“慈懿”两字,以示两人之间依然是尊卑有别,嫡庶有分。   从那之后,以李贤和彭时为首领的内阁就对这位周太后无甚好感。   加上这两年里,庆云伯劣迹斑斑乃是有目共睹的。   据说他在通州的皇庄经营的风生水起,更是在北边购买了多条商船以供粮商运粮,赚取了大量的佣金和租金,与民争利。   这回京城粮价飞涨,和这位伯爷脱不了关系。   没想到他居然将手还伸进了皇宫和御器厂,居然差点连人命都弄出来了。至于挑唆引导崇王僭越的罪名更是不可饶恕。   新仇旧恨夹杂在一块,朝廷上下,一片讨伐之声,要求皇帝务必严惩这位无法无天的国舅爷。   之前弹劾“小国舅”万达的声音,就这样在讨伐“老国舅”的声浪中消失得几乎无影无踪了。   听说周太后在宫内脱簪待罪之事,把正在商议如何处置周寿的大臣们的怒火再一次点燃了——挑衅!这是挑衅!赤裸裸的挑衅!   这哪里是“戴罪”?   这是周太后在利用她身为皇帝身母的特权,给周家争取脱罪呢!   若是这次真的将此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大明还有国法么?皇亲国戚以后是不是都可以横行无阻了?   对周家的怒火又蔓延到了崇王的身上,大臣们听闻这位早就该就藩的王爷居然走了一个多月都没离开京畿,联系到他的“僭越之举”,一个天大的帽子直接对着朱见泽扣了下来——王爷迟疑就藩,恐有不臣之心!   这些谏官平时骂万侍长和小国舅的时候,经常把朱见深给气的半死,如今看到他们转换枪头去骂别人,倒是让小皇帝听的津津有味。   国舅周寿和皇弟朱见泽,都是他用来牵制母后的筹码,不能一次全部用完。   朱见深下令,先将庆云伯伯爵府抄家,周寿本人削去爵位,贬为庶人,判绞刑,秋后处决。   太监梁芳杀人未遂,偷运禁内之物,罪无可赦,案件完结之后,当街凌迟处死。   与周寿同案的犯人,包含邱母和荣掌柜,以及北方一干粮商,古董商,着刑部和大理寺追捕、审理并定罪。   邱子晋的母亲自然也在罪人之列,邱母和邱管家都被下了刑部大狱。   不过看在邱子晋的面子上,衙门里的人倒没怎么为难她,还给她准备了单间的监牢。   邱母自从在船上病的要死,如今又遭了牢狱之灾后,原本一身的骄矜之气都被卸空了。   这几天邱母蹲在牢里安静得有些诡异,不知道她是真的开始自我反省了,还是预备掀起下一次争吵的前兆。   不过周太后总那么跪着,实在太打皇帝的脸。   这群大臣现在在气头上,敢对周氏指责,一会儿说不定马上就转过来责备皇帝对母亲有失孝道。   就在朱见泽一筹莫展之际,覃昌公公悄悄来报,说梅千张“偷袭”了太后老人家,现在人已经被送回宁清宫寝殿了,请陛下放心吧。   朱见深闻言,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幸亏这次有梅千张……这孩子和他弟弟一样,对待陛下是忠心耿耿的。”   回想起昨天昭德宫门口那滑稽的一幕,正在为朱见深按摩背脊的万贞儿不由得笑了起来。   昨日就在宫殿门口,她和周太后一人一边跪着,僵持不下之际,突然一个黑影从周太后身后窜出。   万贞儿还没看清楚呢,就看到周太后和她身后跪着的大小宫人突然都跟软了得面条似得纷纷扑到在地。   那黑影没管别人,只单独将周太后扶了起来。然后吩咐昭德宫的人快上来,将他们送到回宁清宫去。   看到穿着一身劲装,戴着面具的男人,万贞儿呆呆地问道,“小千,你做了什么?”   “十香软筋散……江湖上的小把戏。”   梅千张转过身来,对着万贞儿作了个揖,“小万大人也常用。”   说着,就不知道窜到哪里去了。   “江湖上的‘小把戏’,小郎舅也‘常用’……呵呵。”   朱见深逐渐缓过劲来,听闻万贞儿复述昨日梅千张说的话,又联想到两日之前在武英殿里,那个年轻的锦衣卫千户对自己的一翻剖心之言……   果然是“小把戏”……这个小郎舅啊,真是可恶至极!   “万侍长……”   朱见深转过身来,拉过万贞儿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小郎舅他……”   “他又怎么了?陛下不是前两天还说,弟弟他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么?难道病情又有反复了?”   万贞儿着急地问道。   “要是,要是臣妾能够出宫就好了……弟弟进不得宫来,臣妾也出不去。臣妾这一颗心每天都怎么悬着,实在太折磨了。”   周太后虽然处处针对她,让万贞儿无所适从。不过她对待庆云伯的一片友爱之心,万贞儿却是可以感同身受的。   她们这样的女人,一辈子深陷在着方方正正的皇城中。弟弟是她们和外界唯一的联系,让她们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叫做“娘家”的地方,那里还有她们的家人。   “万侍长不要太伤心了,小郎舅他确实已无性命之碍。”   朱见深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骂了万达十几句“小王八蛋”。   “但是听刘院判说……”   “如何?”   万贞儿紧张地追问道。   “小郎舅这次伤的地方,就比较……尴尬……”   朱见深的眼睛往下头瞟了瞟。   万贞儿先是不解,在愣了一会儿之后,忍不住单手捂住嘴巴,倒抽一口凉气。   “以后恐怕……会子嗣有碍。”   朱见深一脸沉痛地说道,“怕是此生都不能娶妻生子,为万家开枝散叶了。”   妈的!   万星海你等着!   朕下次不折腾死你!   心里骂的起劲,不过小皇帝还是一脸悲痛地帮着妻弟继续“忽悠”他的爱妃。   “据说小郎舅得知之后,哀痛万分,以致茶饭不思,本来眼看都要好起来的伤势,又沉重起来了。”   “呜呜,我可怜的弟弟啊。你才十八岁啊……”   万贞儿实在经不住这番打击,当即嚎啕大哭起来。   她是长姐,看待这个小自己十七岁的弟弟真的和看待儿子没有任何区别。   她原来都准备好了,这次弟弟办完事回来,她就准备给他赐婚。   连新娘的人选都挑好了,女方是原籍山东的一户人家,两个孩子的相貌和家世都是再般配不过的。   却没有想到,迎来了这样的噩耗。   简直就是晴天霹雳,教她一颗慈姐之心,顿时化为了泡沫。   朱见深极少见到这位向来稳重的万侍长如此情绪外露,一时之间也手足无措起来。   “不能成婚,也不是大事。”   朱见深抱着万贞儿安慰道,“至少性命保全下来了,是不是?”   “可是孩子……”   “大郎舅的小妾不是刚生了一个儿子么?只叫大郎舅再接再厉,多生几个,将来过继给他不就好了……万侍长莫要伤心,等小郎舅痊愈后,朕就招他进宫,给他再封个爵位,再加禄米。他是因公受伤,朕总不会亏待他的。”   “可是,可是……我可怜的弟弟啊……”   万贞儿听了朱见深的话,虽然有了几分安慰,不过一想到万达年纪轻轻从此“不举”,还是忍不住悲痛万分。   看着万贞儿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朱见深在心里把万达骂了一百零八遍   你个小骗子!   骗你姐姐,朕还得给你加官进爵!   我呸!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万达“不能人道”的消息,终于还是纸包不住火,逐渐地传扬了出去。   对此,那些弹劾过他的江南文官集团们简直弹冠相庆,表示这就是所谓的“现世报”,这就是他侮辱圣人和贞洁牌坊的下场。   不过这些读书人还是很有分寸的,他们见好就收,撤回了之前弹劾万达的折子。   毕竟人家都惨成这个样子,一辈子注定绝后了,也就不用往死里踩了。   经过半个月的治疗,万达的伤势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现在已经能够下床走走。天气好的时候,还能去花园里头逛逛。   他哥哥万通的那个小妾已经给他哥生了一个儿子,在老侯爷万贵的要求下,被抱到了嫂子张氏房中抚养,寄名在张氏下头。   寄名在嫡母加命妇的嫂子名下长大,将来这个孩子承袭爵位才能理直气壮。   那个小妾万氏,生完孩子之后得意得尾巴朝天,在孩子被抱走后,一度作天作地,结果被万贵毫不留情地打击了一通,让她恪守妾室的本分。   态度强硬得把大儿子万通都吓到了。   万达一直以为他爹是个淳朴的老农民,勤勤恳恳的看城门老兵,想不到他居然有这样的智慧,倒是对他刮目相看了些。   而万贵,在听闻小儿子“不行”之后,最初也受到了重重的打击,不过很快就转为了对万通那一房的鞭策。   “我们万家有今时今日,是靠你自己么?靠的是你们的长姐,服侍陛下,为陛下诞育子嗣。靠的是你们的弟弟,出生入死,为陛下分担国事。你们两个……要认清自己的位置,继续多生两个孩子,过继给你弟弟,将来给他养老。”   “爹?难道我只有生儿子一个作用了?”   万通不服。   “你以为呢!你能有这么一个作用就不错了!文不成武不就哼!老夫警告你,不要以为自己是外戚就可以仗着你姐姐的名头在外头横行霸道——看到庆云伯府了么?那可是当今太后的弟弟,看到他的下场了么?”   万通被训得直接低下头。   他之前因为结交朝廷命官和文臣的事情,曾经和弟弟发生过不快。当时他还满肚子不服气,觉得弟弟自己飞黄腾达了,就看不起自己,觉得他能做的事情,我如何做不得。   如今看到了周寿的下场,又看到弟弟为了替陛下办事,居然连自己下半生的幸福都搭上去了,就这一点,他是无论如何都赶不上了。   万通这回是真的心服口服。   除了万氏已经是他的女人,并且已经诞育孩儿无法“退货”之外,以前那些拍马溜须之人送的礼物,这几天里都被他逐一送了回去。   他可不想成为第二个“庆云伯”。   总算,万达离京之时的家庭危机,终于解除了。   如今,他要面临的问题只有一个了……   “素素,你以后不在锦衣卫衙门办事了,改去东厂办事了,是么?”   特意被万贞儿派出宫,前来新乐候府探望万达病情的小汪直,趴在床边,瞪大眼睛懵懵懂懂地问道。   此言一出,不止万达眼睛惊得差点掉了出来,连站在房内的杨休羡,邱子晋和高会等一干人,皆是差点喷饭。   “谁……谁同你说的这个?”   万达气得跳下床,插着腰问道。   “他们都说啊!”   小汪直童言无忌,“宫里的公公们都说啊。”   “噗……”   已经知道事情真相的邱子晋捂住嘴,忍不住地嗤笑。   “难道不是么?做了‘公公’还能在锦衣卫办事么?”   汪直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   万达被问得一时语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位置,又看着站在窗边,正憋笑的浑身颤抖的高会,忍不住地大喊起来。   “啊啊啊!我真是自作自受啊!” 第78章 孤臣孽子   太监梁芳在西四牌楼被当街处刑的那一天,整个京城都为之轰动。   牌楼周围的几条街道都被堵得人山人海,锦衣卫和西城兵马司的人不得不在附近的几条街道设置了拒马和栅栏,但依旧隔绝不了前赴后继涌入的人潮。   “这能有什么好看的啊?有锦衣卫洗大象好看么?”   坐在刑场对面酒楼里的万达,看着地下乌央乌央的人群,不断摇头,啧啧称奇。   据说附近这几家酒楼茶馆的沿街包厢、雅座在一个月前就被人全部订光了,就为了能够近距离地目睹太监被千刀万剐的惨状。   莫说酒肆茶楼了,刚才万达他们一路过来的时候,发现只要有窗户对着刑场方向,连普通的人家都开始提供收费观看的服务了。   “五个铜板,只要五个铜板就能看到凌迟大恶人的盛景!小老儿家中还有茶水伺候,诸公快上楼啊。”   沿街的小户人家对着外面大声嚷嚷着,有几个抢不到茶楼座位,又不想跟着小混混和闲汉一样去爬大树的人,居然还真的跟着上楼去了。   “大明百姓太疯狂了,杀一个太监而已,这都能引得举城狂欢……”   万达刚才从那户人家的门口经过的时候,都被络绎不绝走进里头的人流震惊到了。   “娱乐至死”算什么?   大明京城的百姓可是把看人行刑来当做“娱乐”啊!   如今虽然已经是夏秋之交了,不过今年京城的天气依然酷热,午后西照的阳光洒在人身上还是能让人出一身的汗。   万达坐下之后,先是灌了两口凉茶,然后忙不迭地拿出扇子给自己扇风。   上一次京城那么轰动,那就是每年一度的锦衣卫驯象所,将象房中的大象拉到积水潭那边,给大象沐浴的盛景了。   去年和前年的三伏洗象活动万达都没赶上,这回他拖着病体硬是去海子那边的临水居近距离地观看了“锦衣卫公务员当街裸体洗澡”的盛景。   杨休羡为了满足小恋人的要求,提前半个月就包下了整个临水居的三楼。   除了万达,邱子晋等一群人,还邀请了北镇抚司的一群当天不当值的兄弟们共襄盛举。   一来揽胜,二来庆祝万达身体康复,不日能回北镇抚司继续办事——是的,虽然小汪直还是无法理解,不过万达坚持自己能够留在锦衣卫发光发热,为国分忧。   东厂什么的,麻烦另请高明去吧。   洗象当日,整个京城的气氛就跟过节一样,从宣武门以西往海子方向,一路上都搭着彩棚,数万人聚集在路边,等候着象奴骑着盛装的大象从驯象所里一路结队而出。   象队的前头还有仪仗队吹吹打打,好像不是送大象去洗澡,而是去参加选美。   万达上一回见到大象还是在野生动物园,只能远远地看着偌大的园子里,散养着的四五头大象,对人也是不理不睬的。   这明朝的大象可不一样了,说起来他们还是“同事关系”,同在锦衣卫衙门供职。   这些日常参与仪卫工作的大象们非但不惧怕人群,可能有点“人来疯”。在积水潭的湖水里次第下了水之后,这些庞然大物们就要么在海子里打滚,要么拍打着耳朵高声嘶吼,汲水之后用鼻子相互喷射,引得周围观看的男女频频发出惊呼。   最尴尬的是,这些平日里关在各自笼子里隔离养着的大象们,来到这野外之后,居然有几头动了“春兴”,不知羞耻为何物的畜生在数万人的注视下开始交和起来,任凭象奴如何拉扯,鞭打都不为所动。   这下整个积水潭都跟炸开的油锅似得,尖叫声一波塞一波。   上了年纪的观众哈哈大笑,胆子大的地痞游子们瞪大眼睛看着,名门淑女们则满脸绯红,闭上双眼,哭笑不得。   至于这群北镇抚司的爷们们,就跟说好了似得,齐齐将脑袋从外头转了过来,对着万达投下了“怜悯”的眼光。   “看我干吗!”   万达气的用扇柄敲桌子,“我有大象好看嘛?呔!”   众人嘻嘻哈哈地回头,决定不再刺激顶头上司。   万达伤愈之后就进了次宫,然后就知道了这一切谣言的始作俑者就是他敬爱的姐夫。   杨休羡在御前出柜后,姐夫就对他的这次“苦肉计”做出了这样的解读,并且在姐姐万贞儿面前将他直接定性为“不能人道”,打消了姐姐想要给自己赐婚的念头。   万达心说这和我与小邱商量的不一样啊。   小邱是让我“自残”,从而将周寿的罪名进一步坐实。   大家都是“外戚”,就不存在皇帝包庇谁的问题。哪怕周太后求情都无力回天。从而解决了陛下的心腹之患,日后若与陛下摊牌,他手中的筹码就能多出一些。   谁知道情况在他昏迷的这几日里,情况就发生了这样打的变化……虽然最后误打误撞,成全了他和杨休羡的小心思,不过代价就是他万星海从此“身败名裂”。   只能说皇帝的“帝王级理解”比起邱子晋的“探花级理解”维度不知道高出了多少倍。   时隔一个月,京城的百姓们再一次狂欢了起来,不过这次不是为了大象,而是为了看刑部给梁太监用刑。   “你还不知道吧,这京内怨恨庆云伯的人不知凡几。尤其是那些女儿被糟蹋的人家,之前他们都以为自家的姑娘是失踪或是死了,谁知道居然是……莫说这些,就是抬高京城粮价这一条罪,就让人想要看到庆云伯和他同伙的下场了。”   杨休羡笑着说道。   庆云伯在通州的皇庄都被抄没了,田产重新归为县产。所产出的粮食也被冲了公,纳入国库,补充之前端午节太仓的损失。   陛下已经加派人手,在江南江北地区招募人手和展开徭役,对大运河进行疏浚并修理沿途水闸,希望能多少解决京城粮食的燃眉之急。   “小邱呢?他怎么不来看热闹?”   万达转了两圈,发现除了他和杨休羡,今天同来共襄盛举的只有高会一人,邱子晋居然又缺席了。   说“又”是因为上一回大家伙一起看大象洗澡的那次他就没来。   那时候是因为小邱母亲的案子还在审理,他为了避嫌连家门都不能出。   如今案子都审完了,邱子晋两天前就已经回刑部上值了,怎么今天也不出现呢。   难道办了个案子,小邱还跟他们生分了不成?   楼下一阵欢腾,万达低头一看,便看到囚车载着带着重枷的梁太监从刑部大牢方向驶来,一路上各种臭鸡蛋和烂菜叶子对着囚车上跪着的人招呼着,守在囚车附近的兵士们也难免遭遇了池鱼之殃。   今日之事梁太监受刑,京城的这些百姓们就如此兴奋,不知道等待秋后庆云伯周寿被用刑的时候,还要亢奋成什么样子。   “邱大人今天出城,去送他母亲回乡了。”   高会打横坐在他们二人身边说道。   “啊……原来是今天呢。小邱也真是的,这么重要的事情也不告诉我们。不然我们也能一起去送送。”   万达遗憾地说道。   “他不告诉我们,就是不想让我们晓得……邱书生的心思深,又要面子,我们就当做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杨休羡轻叹一声。   半个月前,庆云伯周寿连带景德镇御器厂梁芳的案子终于审结,除了他们两个是陛下开了金口,必死无疑的,连带其他的一众人等也有了结果。   首先是荣宝楼的掌柜的,偷卖和偷运御用之物,外加拐卖良家妇女的罪名让他难逃一死。荣家也被彻底抄家,荣家所有的人都被流放到了岭南。   荣小姐因为也算是受害人,外加大义灭亲,在审案过程中将很多荣家与庆云伯的秘密交代了出来,所以没有被流放。她被送到了京城外头的尼姑庵,等生完孩子后,就落发为尼,从此青灯古佛度过一生。   与荣家做生意的各个商户,基本上也遭遇了抄家的命运,其中自然也包含了邱子晋的家族。   偌大的邱家,被抄的只剩下了祖田和祖坟,朝廷收回了御赐给邱母的封号以及恩荣牌坊,整个“邱家宅”分崩离析,所有的仆人丫头全部重新发卖,邱家几代人积累的财富化为乌有。   好在看在邱子晋的面子上,邱母在审案的过程中没有被上刑,也不曾被折辱,维持了当家主母最后的体面。   邱子晋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和皇帝的赏赐,为母亲赎铜,免去了她被流放的罪行,改判成打回原籍服劳役。   灞桥之下,芳草斜阳。   邱子晋牵着小马,将他父母二人送到郊外的长亭。   除了邱父和邱母,一路上还有刑部的兵丁跟随押送。   邱母褪去了一身绫罗绸缎,改穿一身粗布衣服,头上也只是用普通的木簪挽了一个发髻,用一块青色的布头盖上。   邱母本来面容就寻常,如今打扮成这样,和普通村妇也看不出区别了。   邱父和邱母如今可不是只着布衣那么简单,两人的手上都栲着枷,脚下也都拖着锁链,一路行来,叮叮当当,还未出京,邱母的脚踝上就已经被磨出了血泡。   “两位大哥,请看在本官的面子上,至少在行路之时,解去我父母身上的栲枷吧。”   邱子晋实在不忍心看到这父母遭受如此折磨,从袖中掏出两块碎银,想要塞给两个负责押解的兵丁,被两人摇手拒绝了。   “大人不必如此。大家都在刑部做事,以后我们兄弟还要得到大人的关照呢。”   为首的队长殷勤地蹲下来,二话不说将绑在邱母脚上的脚链解开,又为她取下了三五斤重的木枷。   这位小邱大人连大义灭亲这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之后还受到了陛下的嘉奖,将来必定在刑部一路高升,前途无量。这点面子,他们还是要给的。   被卸下了重重的栲枷,邱母是真的“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口气。   “大人,时间还早,你们慢慢聊。我们兄弟两个去旁边的茶棚喝碗水,这天还热着,不如等凉快些再走。”   说着,他拉上另一个兵丁,朝着邱子晋拱了拱手,飞快地朝一边走去了。   邱子晋朝二人感激地作揖,刚转身回头,脸上就重重地挨了一巴掌。   “母亲……”   少年惊讶地捂着自己的脸颊,回头望着满脸怒容的邱夫人。   “哎,夫人,你这是做什么?”   邱父眼看邱母还想打第二下,急忙上前将她一把拦住。   “他不该打么?他都做了什么好事,我不该打他么?”   邱母说着,推开丈夫,劈头盖脸地对着邱子晋打去。   邱子晋干脆跪在地上,既不反抗也不躲避,任由邱母责打。   邱母长长的指甲划过邱子晋细嫩的脸颊,留下两道长长的红色血痕。   “你现在不动了,你现在懂得装孝顺了?之前呢?你的亲生母亲被关在牢里的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呢?”   邱母边打边骂。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么?你毁了邱家,毁了我所有的心血,毁了你自己的前途,你这是存了什么心?你是疯了嘛?”   邱母说着,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我辛苦了这一辈子是为了什么?我把你养那么大又是为了什么?你翅膀硬了,不想着回报为娘,回报宗亲,居然做出如此反骨叛逆的事情,你是白眼狼么?”   说着,狠狠地捶打起邱子晋的后背,将他的帽子都打落在地,邱子晋的发髻散开,长发瞬间披散在肩膀上,脸颊高高肿起,整个人狼狈至极。   长亭外不远处的一棵高大树木上,层层的枝丫无风自动。   “母亲辛苦那么多年,把儿子养大,儿子自当感激。”   邱子晋虽然跪着,脊梁却是笔直地挺着。   “但是毁了邱家的不是儿子,是母亲大人自己。差点毁了儿子前途的人也不是别人,是母亲大人自己。”   他抬起头,直视着邱母难以置信的眼神,缓缓站了起来,捡起了地上的帽子。   “儿子没有毁了邱家,而是救了邱家。如果不是儿子,邱家岂止是被抄家那么简单?现在至少没有人死,祖坟和祖田都得以保留。如果子孙有幸,日后东山再起也不是不可以。”   “你,你这个‘反骨’。夫君,你听听,你听听你这个好儿子说的是什么?他说的是人话么?”   邱母拉着邱父的胳膊,火冒三丈地指着邱子晋的鼻梁厉声叱道。   “母亲此次回乡,如果能放下过往,重新开始,凭着母亲的能力,相信邱家很快就能够重整旗鼓。”   “重整旗鼓?我要的是‘重整旗鼓’么?本来我们邱家可以‘飞黄腾达’!我把所有的路子都给你,给邱家铺好了,你却如此对我!”   “母亲大人现在还不明白嘛!”   邱子晋抬起头,尾梢翘起的细长凤眼瞪起,“母亲不是在帮我,您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您自己!”   “什么……”   邱母满脸的难以置信。   “您嫁入邱家,鞭策爹爹,振兴邱家家业,逼我读书上进——这一切的种种,不是为了我,不是我了邱家,只是因为您自己——是您想要成为命妇,您想要将邱家的产业独霸一方。甚至结交京内官员,也是您想要攀龙附凤!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不要拿我当做你一心向上爬的借口,我没有,我也不需要!”   如果我邱子晋想要攀附富贵,哪里需要靠什么梁太监,庆云伯。   新乐伯府的路子不够宽么?   其他江西籍出身的文官集团的大佬们哪个不想招自己做女婿?   “你,你……”   邱母用颤动着的手指指着邱子晋,被他气得浑身发抖。   “母亲,儿子自己的路,自己会走。我不要别人给我铺设,哪怕那个人是您。”   泪水在眼眶中打了两个圈子,它年少却又坚毅的主人却未曾任它流下。   邱子晋再一次跪了下来,对着邱父和邱母重重地行了跪拜大礼。   “父亲,母亲,原谅孩儿。我此生要走的路,注定是‘孤臣孽子’之路。子晋的心很窄,放不下功名利禄,也放不下儿女情长。而今而后,唯有‘精忠报国’而已。”   言毕,邱子晋抖了抖衣摆上的尘土,缓慢又坚决地站了起来。   “好!好一个‘孤臣孽子’,好一个‘而今而后,精忠报国’。”   邱母冷笑,“你是我生的,你以为能够瞒过我?说的冠冕堂皇,你不过是不想再接受管束了而已。金钱束缚不了你,亲情束缚不了你,你顶着‘大义’的名义,竟是想要孑然一身,从此跳脱出这尘世了!”   邱子晋单薄的身形晃了晃,深深地看了邱母一眼,却未曾出言反驳。   “邱子晋!”   邱母大喊一声,举起右手手掌。   “你若真的想要和邱家恩断义绝,就和为娘的击掌为誓。从此以后,邱家如何,与你邱子晋无关。你邱子晋如何,也与邱家无关。我和你爹就算死了,都不需要你戴孝奔丧——你敢么?你若是真的做得到如此,才算是真的‘孤臣孽子’,若做不到,就不要说得这般言之凿凿!”   “夫人!”   邱父闻言大惊,此举不就是将儿子彻底逼入绝境么?这般没有转圜余地,这不是彻底将儿子往外推么?   “母亲……您居然……”   邱子晋难以置信地看着一脸决绝的邱母,放在身侧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邱母言下之意,居然是要与他彻底断绝关系了。   “敢不敢!”   邱母高高地扬起手掌。   “夫人啊,不能够啊,绝对不能啊。”   邱父急的上前去拉邱母的胳膊,被她一把推开。邱父没有办法,只能转头去劝儿子。   “阿晋,千万不要冲动。正所谓‘血浓于水’,这母子亲情岂是这样能够割断的?你母亲昏了头,你可千万不能昏头,不要做傻事啊。”   大树上的树枝一阵晃动。   “你劝他作甚,他心里若还有父母,自然不会和我击掌,若是没有,你劝也没用。”   邱母双眼通红地呵斥道。   “你要做‘孤臣’,我不管。你要做‘孽子’,就来和我三击掌!而今而后,你我母子恩情就此终结。你敢么?”   “啊啊啊!”   面对邱母的步步相逼,邱子晋抱着脑袋仰天长啸。   层林深处,鸦雀齐齐振翅,朝着红色落日的尽头飞去。   邱子晋咬着牙齿,缓缓地抬高了自己的右手手臂。   邱母瞳孔猛地收缩,冷笑着也狠狠咬牙。   从侧面看去,夕阳的影子照在这两个同样单薄又冷清的两人的身上。   邱父头一回发现,这个从生出来就被说像自己多过像母亲的儿子,他的侧颜居然和他的母亲如出一辙。   “啪!啪!啪!”   三记清脆的击掌声回荡在空荡荡的田野中,母子二人看着对方的眼睛,强硬地抿着彼此的嘴角,然后同时放下手。   邱子晋面如金纸,失魂落魄地看向自己的手掌。   十七年的母子情分,居然就这样彻底断绝了么?   “邱大人……”   眼泪从邱母的眼角滑落,这个强硬的女人,深深地对着邱子晋长长作了一个揖。   “犯妇邱氏,告辞。”   说完,她干脆利落地转过身子,对着不远处那两个兵丁坐着的茶寮走去。   “夫人……儿子……”   邱父看着眼神都开始游离的儿子,又转头看着邱夫人的背影,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迈开步子朝着邱夫人的方向跑去。   或许他不是一个读书的料子,做生意也不是最好的,但他却是真心敬重和爱护自己的发妻。   邱家的每个人可能都是个倔脾气,认准了一条道就一路走到黑,只是各自表现的方式不同罢了。   邱子晋站在路口,看着两个兵丁护送他的父母,踏上了返乡的步伐。   他就这么孤零零地看着。   看到他们的背影越来越小。   看到金乌西坠。   看到月亮爬上了树梢。   直到冷冷的夜风吹干了他满脸的泪水,邱子晋低下头,转过身子,沉默地朝着城门口的方向走去。   从今以后,“邱子晋”就只是“邱子晋”了。   高大的树木上,一个人影轻轻地飘落,他看着那个单薄瘦小却又坚定无比的身影,发出了心痛的叹息。   “‘孤臣孽子’?邱子晋居然和他的母亲三击掌,彻底断绝了关系?”   昭德宫内,朱见深听着梅千张的叙述,眯起了琥铂色的眸子。   梅千张低下头,沉默不语。   “居然做到这个地步。邱探花……朕还是小瞧了他啊。”   别人读书做官是所谓“入世”,求得是仕途经济。   邱子晋居然通过宦途反过来“出世”,以一颗忠贞爱君之心,来抵抗家族和世俗的羁绊。   这比起以出家来“避世”的方外之人,来的更加光明正大,让人想要指责都无从说起。   朱见深不由得冷冷一笑。   小郎舅说的对,读书人“坏”起来,那真不是坏的一星半点。   从今以后,邱家和邱夫人,就再也无法操控自己的儿子了。   想到这里,朱见深眼神一暗。   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宁清宫的那位母后皇太后。   随着秋天的临近和梁太监今日已经被凌迟处死,对庆云伯用刑的日期也近在眉睫了。   周太后为了营救自己的弟弟,如今已经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指示朝中官员上书求情不算,还糟践圣体绝食来作为威胁。另外,光投缳自尽的把戏都已经使过了好几次。   果然不出朱见深所料,前段时间那些痛骂周太后外戚势力的言官们,见到太后如此,又转身将一顶“不孝”的帽子扣到了他和万侍长的脑袋上。说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太后逼到这种地步,实在是有违人子的道义。   这时候朱见深都忍不住要羡慕邱子晋了。   他至少还能靠着为君父尽忠的名义来拜托母亲的束缚,自己身为天子,却不能不在“孝义”的大旗下,忍受着来自亲生母亲的折磨和言官的指责。   “陛下……”   就在此时,怀恩公公急速走了进来,面色凝重,看来有大事发生。   梅千张识相地消失,将侧殿留给这主仆二人。   “宁清宫又出事了。”   “这回又是什么?母后又折腾出了什么新花样?”   朱见深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这个,是东厂的探子从宁清宫发现的……”   怀恩舔了舔嘴唇,从袖子中掏出两个物件,放在了朱见深面前的几案上。   一大一小两个偶人,都做的颇为精致。   大的偶人穿着宫裙,小的那个还在襁褓之中。   朱见深的瞳孔猛地紧缩,他巍颤颤地伸出手,将偶人同时翻了过来。   写着万贞儿和皇长子生辰八字的布条赫然入眼。   这是……巫蛊之祸? 第79章 巫蛊之祸   “巫蛊之祸”的滥觞发端于汉武帝时期,时任丞相之子,太仆公孙敬声被告其与阳石公主私通,并且在御道上埋下木偶,以诅咒汉武帝。   此祸造成了公孙氏被灭族,阳石公主和卫青之子被坐诛。   宠臣江充奉命查案,趁机诬陷太子刘据,太子起兵反抗被镇压,与皇后卫子夫相继自杀。   最后虽然江充被夷三族,但是经过此乱,前后一共有超过四十万人被牵涉入案,丢失了性命,长安血流成河,西汉从此由强转弱。   “巫蛊之术,又称为‘厌胜术’。自古有之,不独西汉。”   邱子晋掉起书袋来,那真是老母猪带胸罩,一套又一套。   “最早的《周礼》里就写过‘放蛊人及教令者,弃市’,隋朝也发生过巫蛊事件。隋朝的独孤皇后,她的异母弟独孤迤命令家仆徐阿尼,用猫鬼施咒,入宫向独孤皇后求取财物。本来应该要被杀的,不过隋文帝看在大家都是亲戚的份上,只是把他贬为庶人。”   说着,邱子晋比了一个砍脑袋的姿势。   “哎?这个国舅爷脑子有问题吧……”   万达说着,将西瓜子吐在桌子上,走到水盆边净了净手。   院子里,紫薇花开的正是灿烂的时候,石榴树上已经结起了小果子。   夏末时节的京师天气依然热烈,余暑犹在。   “先不说这巫蛊之术灵不灵了。弄那么大动静,又是巫蛊,又是猫鬼,就是为了找姐姐要东西?我看他就不是什么正常人。”   说着,万达走到厨房门口,撩起布帘,看到正在里面挫冰的杨休羡和高会两个人,心急地问道,“好了没?我都等好久了。”   “好了,你来吧。”   杨休羡放下挫冰的刀子,对万达招了招手。   “嘿,环境就是能够锻炼人。过去咱们杨大人别说下厨帮忙了,厨房都不愿意进来,是标准的‘君子远庖厨’。小邱,你看现在他都能和高会一块给我打下手了。”   杨休羡笑着将围裙解下,抖了抖,转头系在万达的腰上。   万达大大方方地抬起胳膊,对着邱子晋笑道,“下回我们说不定还能吃到杨大人做的菜呢。”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杨休羡说着,顺手拍了一下围裙上的皱褶。   邱子晋站在门边,看着他们亲密的互动,又转头看了看这会子还在低头猛挫冰的高会,心想这个傻子不会到现在都没发现吧……   这对“狗男男”在他面前可是一点都不掩饰彼此的关系了啊。   虽说过程曲折了些,不过现在和两位算是在陛下面前都过了明路了,感情越发好了,每天都跟蜜里调油似得。   他几次从刑部那边往北镇抚司调人办事,回回进衙门都见到这两人黏在一块,勾肩搭背的。   偏偏锦衣卫衙门里的那群傻小子还都以为这两人只是“兄弟情深”,觉得万镇抚没有架子,体恤下属,居然都没有一个觉得不对劲的。   邱子晋叹了口气,心想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做一个“无知”的人。   万达走到了案几边看着满桌子的食材,叫了声“好”。   昨天他就跟邱子晋说好了,今天休沐,要给大家做刨冰和冷酥酪吃,让他下了值别瞎吃东西,带着肚子来伯爵府。   话说万达这次案子办得好,“牺牲”得又着实大了些,他皇帝姐夫给他直接封了个安乐子爵的爵位。   子爵府就在仁寿坊的隆福寺附近,虽然离锦衣卫衙门远了点,上值有些不方便。不过距离皇城的北安门很近,方便进出内廷。应该是考虑到了以后万达进宫方便。   这宅子原来是朱氏某个老王爷的府邸,老王爷那支绝了嗣,宅子被收回了宗人府。   这次赐给万达之后,马上有人进行整修,差不多过一个月就能搬进去住了。   过去万达能在怀恩和覃昌的带领下进宫,那是因为他那时候年纪还小,没那么多忌讳。   如今小万大人能够自由出入内廷,那是因为……他非常“安全”。   万达伤愈后进宫两回,深切地体会到了来自内侍们的“关爱”眼神。   过去那些太监见到他,那都是一脸敬畏。   敬他是万贵妃的弟弟,又怕他这个北镇抚司出了名的杀星的身份。   自打下江南办了梁太监和庆云伯之后,万达发现不但“敬畏”升级了,连带着太监们看他的眼神还有几丝“同道中人”的“惺惺相惜”,给他端茶递水的小内侍们愈发与他亲热,简直有些“东厂欢迎您”的意思了。   万达能怎么办?   谣言是他亲亲姐夫放出去的,事情是他自己搞出来的,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自从上回在贵妃娘娘的宫里,吃了陈司膳做的糖蒸酥酪后,万达就惦记上了。他决定自己出宫之后也要来一次,做个土法奶酪,还有刨冰。   万达不知道这个时代的人是怎么做乳酪的,今天他做的,是所谓“老北京乳酪”的做法。   将鲜牛奶放在锅中煮沸,边煮边放入白砂糖搅拌,将其彻底融化。然后把这缸子牛奶放在厨房阴凉的地方放置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上,这牛奶的上头就结出了一层厚厚的奶皮来。   将这层奶皮撇掉放在一旁待用,万达迅速地在牛奶中混入醪糟。   搅拌一通后,分别倒在四个带盖子的茶盏里,放到蒸锅上。   “等一刻钟就行,一会儿就凝固了。”   万达擦了擦手,转身继续处理那些被撇掉的奶皮。   将奶皮浇在已经盛满了碎冰的四个白玉碗中,整个玉碗如同冰山一般玲珑剔透,顶层好似覆盖着一层积雪,上面还冒着丝丝的凉气,这就是最简单的土法“刨冰”了。   “要说还是宫里的冰好,又干净又洁白,和市面上卖的就是不一样。”   京师夏天里,市面上也能买到冰块,不过都是旧年野河里的水冻的,里面什么杂质都有,有时候甚至能看到水草在里头,如何进的了口?   也就是万贵妃,怕他弟弟的伤口在这大热天里被捂坏了,每日都让内府送来上好的冰块,放在万达的房间四角,保证从早到晚,房间里都能保持凉爽。   万达心想这玩意做空调太浪费了,夏天当然要吃冷饮刨冰才爽嘛。   不过杨休羡一直坚持他伤势未愈,不能吃生冷的东西。一直等到他伤口的结痂脱落了,这才由得他来捣鼓这些凉东西。   将一早准备好的茉莉花汁和玫瑰花露,一左一右倒在“冰山”上。   万达转头看了看锅子里已经凝固了的乳酪,让高会快点拿下来,把四个茶盏浸在放了冰块的水桶里。   杨休羡和高会两个人,一个人端着四碗刨冰,一个人端着四碗乳酪走进院子里。   院子中间紫藤花架子下面的大案几上,已经放了一溜的食材和果子。   有切好冻着的大白梨,青果子,山里红。有青红丝,杏脯,葡萄干,杏仁片等上好蜜饯杂伴。   万达迫不及待地打开茶碗,这短短的时间内,乳酪已经被冻凝固的,像是块豆腐似得,又软又白,香气扑鼻,让人看了食指大动。   “大家自助自助啊。”   万达指着那些果干说道,“自己喜欢什么就往里头扔,冰不够厨房里还有。”   说着,他自己拿起勺子往乳酪里添了一勺葡萄干,然后在上头放了一块蜂巢,接着就一口乳酪一口刨冰地吃了起来。   邱子晋看他吃的起劲,也急忙低头挖刨冰吃。   浇上奶皮子的碎冰带着浓浓的花香,放进嘴里一抿,让人刹那间就忘记了酷暑和炎热,仿佛置身于一片花园之中,身边是小桥流水,头上是绿柳成荫,真是又凉到心里,又通体生香。   万达吃完了一碗尤嫌不足,还想继续回厨房添一碗,被杨休羡及时制止住了。   “毕竟快要入秋了,你身子还没好透呢,不能贪吃。”   万达没有办法,只好将碗放了回去,乖乖端起茶杯喝茶。   “陛下是让东厂的人查那个巫蛊偶人么?查出什么眉目了没有?”   单身狗邱子晋可没有人管。   他一口气吃了两碗刨冰,恨不得把所有的蜜饯果子都堆到乳酪碗里。   一直到吃的觉得肠胃有些凉的受不住了,这才罢手,打了一个饱嗝儿对着万达问道。   万达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吃蜜饯果子吃到打饱嗝儿的,一时叹为观止。   “做偶人的缎子,是去年进贡的湖州丝缎。这缎子波光粼粼,在阳光下看着仿佛有水光闪烁,当时进贡了一共四匹。”   万达比着手指数道,“一匹进了钱太后的清宁宫,一匹进了周太后的仁寿宫,一匹给了坤宁宫的王皇后,还有一匹,就是我姐的昭德宫。”   “王皇后也有?”   邱子晋忍不住又去摸果子吃,“那可难办了……”   “不难办。”   万达摇摇脑袋,一把将他蠢蠢欲动的手打了回去,“你再吃要吐了。王皇后的那匹段子,去年就赏赐给了她弟媳妇了。”   再说了,给王皇后十个胆子她都不敢冒犯万贵妃,她是拣了吴废后的空子得的皇位,本来就不讨陛下的喜欢。   这位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平日里都是以万贵妃马首是瞻,绝对干不出这傻事。   “偶人是在哪里被发现的?真的是仁寿宫么?”   “正确地说,是仁寿宫外头靠南边的夹道里。被压在一个太平缸的下头。因为快要入秋了,近日里内侍们都在清理缸子下烧火的炉膛,结果就发现了那玩意儿。”   所谓的太平缸,是放在各个宫殿外头和夹道里的铜制大缸,是用来防火用的,又叫做“门海”。   每日都有内侍在里头装满水,冬天为了防止缸里的水被冻上,还会在下头的烧炭。   “放了多久了?”   “不清楚,不过当时我看了一眼那娃娃,样子挺新的,应该就是这几日新做的。”   这案子牵涉内宫,所以皇帝姐夫命令东厂彻查,没有让锦衣卫们插手。   万达之前进宫探望姐姐的时候,皇帝将此事告知了他,并且告知他此事事关皇家颜面,不得胡乱张扬出去。   算上杨休羡和高会,目前宫外知道这桩祸事的,一共也就他们这几个人。   听着万达叙述的案情,邱子晋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这事儿……有点不对头啊。   “回禀陛下,仁寿宫所有的宫人都已经在慎刑司审问过一遍了。”   昭德宫内,朱见深听着怀恩太监的禀报。   “怎么说?”   “没人……没人知道这两个偶人的事情。听太后娘娘身边伺候的两个大宫女说,去年进奉的这匹缎子,早就在去年夏天之前就为太后裁了裙子,已经用掉了。”   “钱太后那边的宫女怎么说?”   朱见深冷冷地问道。   “送进清宁宫的缎子还是完整的。钱太后说她年纪大了,平日里很少在外头走动,那么好的料子做了衣服也没机会穿出去,就放在了清宁宫的库房里。前日已经派人将缎子送来了。奴才检查过了,确实完整,连封条都没拆开过。”   怀恩说道。   钱太后的缎子没用过,王皇后的那匹去年就送人了。   朱见深抬头,看了眼昭德宫里一扇窗户的窗格,在太阳底下反射出柔雾般迷人的光芒。   去年万侍长得了这缎子后,就说穿在身上没意思,不如用来糊窗子,别说缎子自己会发光,说不定影子也会。   他当时就觉得这个主意好,命人将书房的一面靠南边的窗户给糊上丝缎。   糊上之后果然就跟万侍长说的一样,连影子都带着微微的色彩,别致有趣极了。   “做一条裙子费不了一整匹布。剩下的缎子呢?收起来了么?”   “这个……”   怀恩犹豫了一下,不敢开口。   “说。”   “宫女们说了,太后的仁寿宫里,一切物件都是要‘圆满’。凡举布匹绸缎,只要不是整匹,就悉数扔掉。瓷杯瓷碗不是整套的,就将剩下的全部砸掉换新的。所以剩下的布料……应该已经被处理掉了。”   朱见深听了,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父皇和母后被囚禁在南宫的那段时间里,据说连口新鲜的吃食都没有。母后不得不亲自做针线,给父皇和皇弟缝补衣衫……之前父皇每每提到此事,都会忍不住潸然泪下。没想到啊……”   没想到好日子过久了,母后已经忘记了当初的艰辛,居然奢靡到了这个程度。   “太后身边的宫女还说了什么了?”   朱见深疲惫地闭上眼睛。   “说……说太后说万贵妃娘娘乃是,乃是狐狸精附体,所以才能将陛下迷惑成这个样子。”   “哼……这倒是新鲜。”   “还说,太后曾经在夜里见到仁寿宫里出现过狐狸影子,那是贵妃娘娘夜里去谋害她呢。”   “也不知道谁谋害谁!她之前想要毒杀皇长子的事情,朕还没忘记呢!”   朱见深突然睁开眼睛,眼神之犀利,教怀恩不敢直视,深深地将头垂了下来。   “太后的用度太过奢靡,如何母仪天下,做万民表率?从今以后,仁寿宫所有用度,一律减半。宫人,内侍也都革掉一半。”   “是……”   怀恩清楚,这是陛下是无意再继续追查这偶人之事了。反正他心里已经认定,这事儿就是周太后派人做的,不会有再别人。   “陛下。”   就在此时,覃昌匆匆走了进来,看了一眼怀恩,擦掉了头上的汗水。   “仁寿宫那边来报,太后,太后娘娘她又投缳了……这都是,这都是这个月的第三回 了。”   不过前两回是为了给庆云伯求情,逼着皇帝收回成命。   这次是为了自证清白,表明偶人之事和她无关。   “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虽然好用,用多了,就没意思了。”   朱见深冷笑着起身。   走到昭德宫门口的时候,他转过身子,对着怀恩说道。   “庆云伯周寿,罪不可恕,秋后就处决吧。你去告诫一下那些周家子孙们,没事就不要经常入宫探望母后了。母后这次没了弟弟,怕是要伤心很久,朕怕她看到亲戚,又要触景生情了。”   “遵命,奴才下去就办。”   怀恩领命,与覃昌太监两人互视了一眼。   “这事儿不对劲。”   覃昌低声说道。   “嘘……”   怀恩拧着眉毛,摇了摇头。   御花园的钦安殿内,周太后身边的惠姑姑在见到盈盈走来的万贞儿后,急忙跪下行礼。   “妹妹快起来。”   万贞儿上前一步,将惠姑姑扶了起来。   惠姑姑感恩地起身,在见到万贞儿身边带着的大宫女后,露出一脸欣喜的表情。   “婉儿好久不见了,上回娘娘来宫里给太后请安的时候没见到你,听说你病了,我还担心了好一阵。今日看来,你脸色还好,可见已经没事了。”   万贞儿身边的大宫女婉姑姑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上回偶感风寒,病了两日,这几天都好了。”   说着,她伸出手,摸了摸惠姑姑的脸颊,“你看你,这几日在慎刑司被折磨的,都瘦了一圈。”   “没事,我这不是为了给我们贞儿办事么。我受得住。”   惠姑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捋了捋自己有些散乱的发丝。   原来万贞儿和这惠姑姑,还有她身边伺候的婉姑姑俱是差不多时间进宫的老人了。   惠姑姑和婉姑姑与万贞儿一样,最早也曾经在孙太皇太后身边伺候过,十五岁之后才被派到了其他的宫里办差。   她们三人从小要好,情同姐妹。万贞儿得势之后,就将婉姑姑收到了身边做她的大宫女。   至于惠姑姑,她在离开了孙太后身边后,一路辗转伺候过废帝的杭皇后,杭皇后身故后,又伺候过唐贵妃。   废帝驾崩后,唐贵妃被逼殉葬,她又被派到了仁寿宫。   最后竟成为了和万贞儿不对付的周太后的贴身大宫女。   怕是周太后敲破脑袋都想不到,她的身边居然埋伏着万贞儿的心腹,而且是打小的交情。   她素来见不惯万贞儿是婢女出身,言辞中总是看不起她。   却忘记了自己的身边不是宫女,就是内侍,小一辈的不提,这稍微年长些的,哪个不是万侍长手里调教出来的?   更不要说和万贞儿年纪相仿的这些宫内老人了,只看陛下最得用的内侍怀恩和覃昌,不都是跟着万贞儿一块长大的么?   “这次的事情那么凶险,真是难为你了。”   万贞儿紧紧地抓住惠姑姑的手,满脸感激,“等事情过了,我就求陛下,将你调到昭德宫来。”   “娘娘不可。”   惠姑姑急忙摇头,“为贞儿姐姐办事,是我心甘情愿的。过去贞儿姐姐对我那么好,还曾经救过我的性命,惠儿是懂得知恩图报的。再说了,我要是进了昭德宫,那一切不都穿帮了么?”   “是啊,要我说,还是将惠儿继续放在仁寿宫的好。”   婉姑姑上前说道,“以后周太后再有什么异动,咱们都能提前知道。”   万贞儿心疼地抱住惠姑姑的肩膀,叹了口气,“如此当然好,就是以后,要麻烦妹妹了。”   从钦安殿出来,御花园里已经微微起了风。南风带来的花香扑面熏人,不过已经带上了几分寒冽之气。   秋天快要到了。   万贞儿眯起眼睛,望着仁寿宫的方向,微微勾起嘴唇。   宫里的贵人们,总觉得自己才是皇宫里的主人,是“主子”。   她们却忘记了,对于紫禁城而言,她们才是孑然一身前来的“陌生人”。   而这些永远出不去皇宫的宫人们,却早就在这里盘根错节,不知道经营了多少代的关系了。   婆婆,您真的要和我斗上一斗么?   “娘娘,这次偶人的事情,是否做得过于明显了……”   走在回昭德宫的路上,婉姑姑担心地问道。   “陛下不会追究的。”   万贞儿笃定地说道。   “太后过于跋扈,陛下早就心存不满。出了这个巫蛊事件,陛下正好顺水推舟,惩治周家。”   偶人是惠姑姑在她的授意下做的。   仁寿宫寝殿里的黑影,以及狐狸精的传闻,也都是她授意让惠姑姑故意向周太后提及的。   周太后本来就心里有鬼,受到这些潜在的影响,日常行为已经有些神神叨叨,连前朝都听闻她前段时间举止诡异。   一个如此癫狂的女人,会想出巫蛊之类的计谋,来对付自己不喜欢的儿媳妇和孙子,也很正常吧。   “但是这个案子也太……”   婉姑姑担心地说道。   “宫里多的是结不了的案子和说不清道不明的传闻。不多这一个。”   万贞儿停下脚步,望着不远处昭德宫的宫门。   “只是……这次我们在惠儿的帮助下逃过一劫。下一回呢?”   太后的地位不可撼动,这次他们绊倒了庆云伯,连带绊倒了恭王殿下。   但是万贞儿了解她的丈夫,童年和少年时期母亲的缺失,是皇帝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   他渴望母爱,所以无论周太后多么过分,皇帝永远无法真的做到绝情绝义。   曾经,在无数个夜晚里,万贞儿摩挲着当时还是小太子的皇帝的后背,听到他在睡梦中无意思地一遍遍叫着“母后”,“母后不要不理我”,“母后你看看我,不要只看弟弟”……   这次主要是因为恭王的“僭越”威胁到了皇权,才让陛下起了杀心。   现在恭王已经被下令,务必年底前就藩,还大大减少了他封地的面积,已经得到了教训。   庆云伯很快也要伏法了。   想必过不了多久,皇上气消了之后,对于周太后的惩罚就会被轻轻带过吧。   万贞儿不由得苦笑。   到那个时候,等周太后恢复了精神后,还要再来这样斗上一回么?   这次相斗,让她最心爱的弟弟失去了做男人的权利,从此无法嫁娶,不能再有子嗣。   被彻底激怒的她,知道一味退让,是躲不过周太后的步步紧逼的,所以才会有了这一次的奋起反击。   让周太后失去她最心爱的弟弟和儿子,让她尝尝自己受到的苦楚。   那下一次呢?   下一次争斗,被牺牲的,会是弟弟星海的性命,还是……   晚风吹起万贞儿宫裙的裙摆,她眯起一双美目,眼神中满是无法治愈的伤痛和对前途的迷茫。   这个宫殿太深太冷,她和陛下此生注定要在这里耗尽一生,无法挣脱了。   难道她的孩子,也要承受这样的苦楚么?   成化二年十一月初,庆云伯周寿被绞于京城西市。观者甚众,无不叫好。   据说被软禁在仁寿宫的周太后当日痛哭不止,数度昏厥,并且出言诅咒万贵妃不得好死,言语中数度提及皇子。   帝为之怒。   十一月中,皇长子突然发热,经太医诊治,判断为痘疹。   二十六日寅时,皇长子薨逝于昭德宫内。   《明实录》记载——“成化二年十一月甲午,皇长子薨。上谕礼部曰:皇子薨逝,朕甚感伤。祭葬之礼,其斟酌以闻。”   因为皇子至薨逝时,尚不满周岁,按照祖制,属于“无服之殇”。   丧事从简,葬于西山。   出殡当日,朱见深穿着浅色的冠服,看着百官行奉慰礼。   他的第一个孩子,就这样没有了,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为他赐名。   那时候总觉得时间还早,他要找到这世间最好的字眼,来祝福他和万贵妃的儿子。   却没有想到,他们的夫子情分,只有短短的十一个月而已。   整个皇宫,陷入了无穷的哀伤之中。   万贞儿抱着皇长子的衣衫、玩具整日痛哭,哪怕可爱的小汪直都无法安慰她的苦楚。   皇帝更是伤心得连昭德宫都不能踏入,宫里的所有陈设都让他想起他早夭的长子和那些其乐融融的快乐日子。   二十六日晚间,一个人影出现在了新修好的安乐子爵府,小爵爷万达的屋内。   “皇长子,就拜托给大人了。这襁褓里头,写着皇长子的八字和陛下为他取的名字。”   将怀抱里懵懂无知,瞪着一双琥珀色眼睛的漂亮孩子小心翼翼地抱给万达,梅千张轻轻地说道。   “放心吧,家里一切都准备好了。”   万达低声说道,双手接过胖墩墩的小孩。   这孩子又漂亮又安静,哪里像是生病的样子,分明健康的不得了。   一个月前他就放出了风声,说自己要去慈济堂抱养一个孩子养老,万家上下都知道这事儿。   按照万贵的意思,还是过继他大哥的孩子最好。   不过孩子这事儿也不是想生就能生出来的。万达既然已经做好了这样的打算,他们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如今子爵府里小孩子的衣服,玩具,乃至奶妈子都一应俱全。在杨休羡的帮助下,慈济堂那边的手续都已经处理好了,就等这孩子出现了。   “小家伙,你以后就是我的娃啦。”   万达逗弄着他的小外甥。   皇长子过去在宫里时常见到万达,对他一点都不陌生,开心地咯咯笑了。   万达也是一个多月前才“被通知”,要做好准备,迎接自己外甥的到来。   他的姐姐姐夫,决定送这个孩子出宫,让他作为普通人长大。   万达就纳了闷了,陛下和娘娘自然是没有听过刘铁齿的算命的,不知道为什么会下这么大的决心,将皇长子偷龙转凤送出宫来由他抚养。   也罢,希望这孩子真的能够和刘铁齿说的一样,远离了皇宫之后,就能平安长大,从此顺遂吧……   “对了,你以后会留下来么?”   万达将孩子放进摇篮里,转身问梅千张。   “是,陛下和娘娘派我贴身保护皇子。”   梅千张点了点头。   见到他如今这番沉静的模样,哪里还有当年在江湖上那个大名鼎鼎的“一剪梅”的样子,万达不禁唏嘘。   “那……小邱他知道你还活着么?”   “他,不用知道。”   梅千张眼神闪烁了一下,“我只是一个影子,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万达点了点头,知道这事儿急不得。   “让我来看看,以后你叫什么名字呢?”   一块黄色的绢布夹在裹着皇长子的小被子里,万达小心地将它抽了出来,看着上面的字。   “澜……万澜?”   万达指了指小孩子的鼻子,笑着说道,“你好呀,万澜。我是你舅舅……哎,不对,以后我就是你爹爹啦。”   梅千张看了他们两眼,退了两步,消失在了房檐屋脊之间。   就像他说的那样,成为了一个“影子”。   十二月十一日,首辅李贤过世,皇帝下令,辍朝一日。   开局轰轰烈烈,年底略显悲伤的成化二年,就这样过去了。 第80章 天下第一楼   十年后   七月流火,成化十二年的秋天来的特别的早,离八月节还有段时间,但是夜里的凉风吹来,第二天一早地上居然凝起了霜。   要说今年还真是奇怪的一年,正月里,钦天监监正夜观天象。正月初七,月犯天高星。正月初八,月犯司怪星。(注1)   因不知道要应在何处,所以导致宫内一度人心惶惶。   去年年底,皇帝陛下刚为景泰帝平反正名,恢复了被贬为郕王的朱祁钰皇帝的名号。   经过内阁商议,将其谥号定位恭仁康定景皇帝。   皇帝朱见深派遣英国公张懋,带领锦衣卫和宦官,前往西山景泰陵为景帝上册宝,祭告行礼。   在英宗临终时,曾反复对儿子嘱咐道“景泰之案,永不可翻”。   如今十多年过去了,朱见深不但为于谦等一干大臣翻案,更是恢复了叔父的帝王称谓,彻底违背了先帝的遗志。   难道这诡异的天象是在表达先帝的不满之情?   正月十三日,朱见深前往南郊祭祀时,不但祭坛香火突然被吹倒,执旗的棋手居然冻死在了路边,这是从来没有的咄咄怪事,让朝野内外震惊不已。   紫禁城内更是流传起了一则谣言,说有人在宫内见到了四处游走的老皇帝陛下的鬼影。陛下穿着衮服,头戴二龙乌纱翼善冠,面色恐怖,仿佛死不瞑目似得,瞪着老大的眼睛。   鬼影所到之处,宫内的器物无故毁坏,宫人们更是突发寒意,接连病倒。   面对此种谣言,朱见深一方面严禁宫人们无所事事,无端造谣,另一方面也下令宫内各佛寺和道观祈福打醮,为皇宫消灾去难。   几个月之后,关于鬼影的谣言终于渐渐平息,这一年的一半时间也就此过去。   除了春天特别冷,夏天结束得比往年早一些,这半年还算风调雨顺,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事件发生。   隆福寺是京中名刹,殿宇巍峨,霜锺远振。寺庙始建于景泰三年,是少见的番僧与和尚同驻的大寺庙。因与城西的护国寺遥遥相对,又被称为“东寺”。   此地香火极其旺盛,尤其是每逢一、二、九、十举办的盛大庙会,日销百万钱不止,可以与北宋开封府的大相国寺媲美。   几年前,这隆福寺前的大街上,开起了一个偌大酒楼。   说是酒楼,未免有失偏颇,因为它的正式名称乃是——星海娱乐总汇……也不知道谁想出来的。因为名字过于拗口,闻所未闻,于是京师内的百姓干脆称其为“星海汇”。   据说这个“星海汇”的幕后大老板,乃是京城著名美食老饕,《京都调鼎录》、《京都食珍录》、《京华黄粱集》的撰写者,“星海大师”是也。   自从十二年前出版了《京都调鼎录》,这位笔名唤做“星海”的调鼎高人,一跃成为北直隶吃货心中的美食领袖。   他的每一本专著,一径刊行,都会引发全城热议,甚至引得洛阳纸贵。   其中《京都调鼎录》记录了二十多种家常美食的做法。虽然家常,但是贵在精细。据京内几个知名大酒楼的厨子所说,本书中记录的很多烹饪手法,不是拥有二三十年刀工,火工的顶级名厨,压根无法知晓。   这种技法基本只在父子和师徒之间传承,这个“星海大师”居然将他公诸于世,而不是敝扫自珍,可见其“一代宗师”的风范。   从此以后,“星海”两个字,就和“宗师”画上了等号。   《京都食珍录》是继《调鼎录》之后第三年才出版的。   本书记录了大明国南北两地各种点心糕饼的制作方式。包括南方的“嘉湖细点”和北方的“官礼茶食”。尤其是流行在南方的各种酥皮点心,酥糖糕饼,被这星海大师写得是活色生香,光看文字就觉得食指大动。   有人曾经按照书中所写的方法亲手还原了各种酥点,据说美则美矣,只有一点不太好——不够甜。   据说按照大师所述的分量,再加上一倍的白糖,做出来的点心味道才刚刚好。若是嗜好甜食,不妨再加上一倍白糖,或者干脆倒入蜂蜜。   据此,大家推测这星海大宗师,可能是个浙东沿海人士——众所周知,沿海的浙东人比较爱吃咸口。   第三本《京华黄粱集》是在三年前出版的。距离再上一本《食珍录》的出版已经距离很多年了,甫一在书局露面,还将众人吓了一跳。   很多人猜测星海大宗师这么多年都没有新书上市,很有可能压根已经不在人间了。   都说世间已无大宗师,只留下了关于大宗师的传说。   谁知道星海大师不但再度出山,而且一出手就将整个大明国饮食界都震撼住了。   如果说,前两本书记录的菜肴和点心,还是大明国内能够见到的食物的话,这第三本书里写的菜式,则压根闻所未闻。   什么“裴冷翠肉酱拌面”,“海鲜至尊双层芝士披萨”,“泰西香草焗蜗牛”,“真腊香茅酸汤鱼”,诸如此类,记载了十多道从未有人见过的菜肴……这些菜肴的名字,每一字都是汉字,但是连起来就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根据老学究的考据,其中“泰西”和“真腊”应该是指域外诸国。但是“裴冷翠”是何物?难道是以翡翠入肴?这岂不是和古书中写的仙人一样,以“碎玉”为食,以“真露”为饮了?   还有“芝士”又是何物?大明朝有“学士”,有“博士”,就是没见过“芝士”。难道是指拥有兰芝一般馥郁品德的高人么?若是如此,那么“披萨”又作何解释?   总之这本《黄粱集》写的云里雾里,虽然里面也记录了具体的食材和烹饪方法,但是很多食材光名字就让人看不懂,即便知道如何烹饪又有何用?   据出版此书的书商所言,这本书之所以叫做《黄粱集》,乃是星海大宗师在梦中云游域外各国之后记录的梦中珍馔。   乃是天上饮食,人间不可多得,大宗师这是在“泄露天机”啊!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星海大师已臻化境,这本书不是写给他们这个时代的人看的,而是写给几百年后的人看的。就同从唐朝时候传下来的《推背图》一样。   真是让人除了佩服,还是佩服!   按说这样热门的书籍,很快就会引来福建建阳书商的翻刻盗版,就是大名鼎鼎的“麻沙本”。毕竟麻沙书商,可是连四书五经和刑统律疏都敢公然翻印,从北宋时期就威名赫赫的的“老牌盗文狗”了。   偏偏对于星海大宗师的作品,这些人完全没有办法下手。   一来是书籍印刷确实精美,采取了多层套图的方式,插画呈现出菜品的每道工序和最后的成品简直让人光看图片就感觉闻到了热腾腾的香味,麻沙版压根做不到。   二来是但凡几个著名盗版书产地一旦发现了翻刻作品,不管是在书肆还是在黑市流通,几天之内必然有锦衣卫或者东厂的人杀到。不但销毁书籍,烧掉刻板,甚至还会将盗版书商直接下狱——那可不是赎铜就能解决的问题了,是要丢命的。   据说曾经有个潜伏在京都的建阳书商不信邪,出高价挖走了京师某个大书局的工匠,想要将星海的专著盗版一番。谁知道头一天成品从城郊印刷作坊进入京内黑市,第二天连工匠带书商,全部被下了诏狱!   要知道这建阳书商世代经营麻沙书,甚至当地就是以此为产业的,就算被官府抓到,了不起罚点银子而已。   该印的书还是继续印,该卖的书还是继续卖,作者骂那就继续骂,反正朝廷历来也没有说过盗版书是犯法的。   谁知道这京城的锦衣卫居然半点道理都不讲,他们居然说这写书的作者星海大师早就在顺天府衙门挂了号了,就等着捉拿他们呢。   按照星海大师的说法,他刚写完了第三部 书不久,这些书的雕版都放在在家里等待刊印呢。某天突然天降盗贼,不由分说将星海大师毒打一顿,还将他家洗劫一空。   那一次他家丢失了银两不下数千钱,还有古玩字画无数。不但如此包括这批书,之前两册书的雕版也全部被贼人抢走。   星海大师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借债花重金重新雕版,才能让他的心血重见天日。   这么多年来,星海大师一直都在苦寻这群心狠手辣的匪徒。   一旦哪里出现了与这些出版的书一样的刻本,那只有一个可能——刊印图书的书商,就是当年闯入他家,打人抢劫的那群匪徒!   被抓进诏狱的书商听得一口气差点接不上来。   要知道这“星海大宗师”那么多年来可都是匿名写作的,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家住京师何方根本没人知晓,他们如何抢劫得了他?   再说谁没事写了书,还把雕版放在家里的?这,这分明就是欲加之罪啊。   不过锦衣卫们可管不了这些,抓了人就一阵拷打,直打得那建阳书商跪地求饶,几乎贡献出了一半的身家,锦衣卫们才将他从诏狱放了出来。   从此往后,整个大明国上下,再也没人敢盗印星海大师的著作了。   书商们对于星海大师无可奈何,只能暗地里骂他光有“大宗师”的名号,没有“大宗师”的度量——“偷书”的事儿,那也能叫“偷”么?这叫“风雅”。   算起来大家都是斯文人,怎么就不给彼此留点颜面呢?   经过此事,也有人开始怀疑起了这个“星海大师”的真实身份。   虽然说锦衣卫衙门是肩负着监督全国书籍、各类邸报,舆论的职责的,但是他们过去只查禁书和对礼教、皇权有威胁的各种书籍。   星海大师写的东西再好,不过就是一本菜谱而已,怎么就需要动用上锦衣卫和东厂了?   众所周知,当今贵妃娘娘的弟弟,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佥事万达万大人,时年二十八岁已经是堂堂正四品的重臣了。   而这位万大人的表字,可不就是“星海”二字么!   若此“星海”不是彼“星海”,锦衣卫犯得上这么上杆子抓人么?   锦衣卫还只是在京内打击盗版书商,这东厂可是在全国范围打击。如果不是万贵妃的弟弟,太监们会对一本菜谱那么上心么?   可见那个拥有谜一样身份的“星海大宗师”,那就是锦衣卫里拥有这“活阎罗”之名的当今圣上的国舅爷,手里沾满了千万人鲜血的万达——万、星、海!   不过这个推测很快就遭到了星海大师拥趸的打脸,被批驳为这是某些恶人故意放出来针对大宗师,想要抹黑大宗师的谣言。   众所周知,多年前,星海大师的第一本著作问世的时候,那万大人不过才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郎而已,而且刚从霸州老家来到京城,就忙着抓假银案,抓白莲教匪徒,哪里来的时间写书。   就算他有这个时间,他有这个本事么?   人家可是“大宗师”!   万大人么,众所周知是个折子都写的磕磕巴巴的半文盲……他也就在杀人办案方面可能达到“大宗师”级别吧。   毕竟这十几年下来,锦衣卫的权势熏天,成为了标准的“朝廷心腹”,可不就是托了这个国舅爷的福么。   他手里的人命,已经不是“车载斗量”了,而是只能用“尸山血海”来形容。   “万达”二字,在大明全国范围内,能止小儿夜啼。   甚至有山贼匪类声称,“某不知天下有刑律,只知有万爷爷在上,我等不敢造次”。   江湖传闻,自打十年前,万大人受伤不能人道后,越发心狠手辣起来。办案杀人已经无法满足这位“活阎王”了。   这位心理极度扭曲的万大人以折磨凶犯,甚至以凌辱犯人为乐。   凡事犯了事儿的,若是落在六扇门和刑部手里,横竖大不了一死。若是落在万大人手里……那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这万家的弟弟气焰如此嚣张,宫里万贵妃更是了不得。   虽然自从皇长子薨逝后,万贵妃再也没有为陛下诞育子嗣,但是皇帝陛下依然对她盛宠不断。之后宫里陆续诞育了王子和公主,陛下也封了其他的妃子美人,不过谁也不能夺走万贵妃的风头。   据说这位年近五旬的老妇人不知道习得了什么邪术,容貌身材居然与少女无异,甚至比起十年前来,更加风姿妖娆,迷得帝王五迷三道。   而万家的势力更是甚嚣尘上,去年老侯爷万贵过世后,他的长子万通承袭了新乐侯的爵位和侯府。万贵妃最喜爱的弟弟万达更是另开府宅,现在已经是安乐男爵了。   所以说这个满身血腥,热衷功名利禄的万大人怎么可能是超凡脱俗的“星海大师”呢?   请问他配么?   他配个钥匙!   所以这个猜想很快就被人抛到了脑后。   《黄粱录》问世多年之后,普通人已经对挖掘星海的背景失去了兴趣。也只有星海大师的超级拥趸们才会热衷于在全国各地到处寻找大师的踪迹,猜想大师的身家背景了。   直到——“星海汇”突然面世!   三年前,隆福寺这座京都最大的香火庙对面的一整片土地开始大兴土木,同时建起两栋五层高楼。两栋楼之间有两座飞桥相连,珠帘挂窗,灯火辉煌。   一栋楼乃是酒楼,经营川鲁粤淮等各地菜肴,号称“天下美食,无所不包”,只要报上菜名,就没有他们家厨子做不出来的。每日消耗的海鲜,鱼鲜,山珍,菜蔬不可计量,可能比整个内廷的用度更多些。   另一栋更是精彩,整栋楼里各种游艺包罗万象。说书的,唱南北戏的,打鼓的,演傀儡戏的,演戏法的,弄鱼虫的,叫果子的,耍皮影的,无所不有,无所不包。楼里还特意为女宾设了包房和步障,让她们可以不受打扰地随意游玩。   从中午开始营业,一直到宵禁前打烊,只要进了这个“星海汇”,保管你玩的乐不思蜀,直到银子花光为止,压根不想出来。   连接两座高楼的廊桥上,日日游人如织。不管白天夜里,晴天雨天,这里都是车水马龙,让人不知今夕何夕。   为什么会把这个“星海汇”和“星海大师”联系起来?   说来话长,一个自称是“星海大师”门下走狗的富豪,在听闻“星海汇”夸下能做出天下所有美食的海口后,特意杀上们来,点了一道《黄粱录》里记录的菜肴,就是想要杀杀这明显想要蹭大师名头酒楼的风头。   这人拍下一百两纹银,说今日要是作出这道菜,这一百两就是菜钱。   要是星海汇的师傅做不这道菜,这“星海汇”就是欺世盗名,从此不得再使用“星海”二字作为招牌。并且要在门口贴上告示,承认本酒楼沽名钓誉,诳时惑众,要给天下人谢罪。   此人以为自己胜券在握,谁知道坐在座位上不到两刻钟,一道“西域葡萄酒炖鹅肝”和一道“红烩牛尾”就被小二端了上来。   此人坚决不相信,这书中写的食物居然真的能被做出。待他尝了一口之后,当即就流下了激动的眼泪——这味道,这舌尖上的触感,和《黄粱录》里描述的简直一模一样。   原来《黄粱录》里的美食都是真的可以做出来的。   大师!   一定是星海大师亲手烹饪的!   “星海汇”就是“星海大师”的产业,大宗师时不时地会出现在酒楼里,亲手为神秘的嘉宾烹制菜肴的风声,就此不胫而走。   全国各地的书迷们都恨不得能够进到这里来,亲眼看看大宗师,尝尝他亲手烹饪的菜肴。   只可惜,这些年来,见过大师出手的人寥寥无几。   毕竟是“大宗师”么,哪能天天出现?大家表示理解。   这几年里,“星海汇”的生意做的风生水起,一不靠赌,二不靠色,凭着美食和游艺就独步京城,成为了大明第一胜景。   南边的交趾国,东边的扶桑国,北边的蒙古人,西边的瓦剌人,只要到了京城,必定会慕名而来。   久而久之,此地也成为了京内最大的消息汇聚地,无数江湖堂口甚至域外诸国将在这里设下了暗探和桩子。   比起老百姓口中的“星海汇”和那个不伦不类的“星海娱乐总汇”的名字来,他们更喜欢叫这里——天下第一楼。   这天,一个身着华服,头顶珠冠的少年郎,牵着一匹打扮的漂漂亮亮的黑色小毛驴,出现在了第一楼的前头。   “少……您来了,里边请。”   星海汇的伙计殷勤地迎了上来,接过少年手中的缰绳。   “你们掌柜的在么?”   少年低声问道。   “掌柜的还在衙门里上值,要到晚膳的点儿才会回来。”   “知道了,下去吧。”   少年点了点头,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往楼里走去。   现在天还早,一楼二楼里正在唱着的都是属于暖场的小角色。真的名角们要等日头落了才会登场,压轴大戏那上的更晚。所以现在坐在楼里的,要么是真的闲的没事来打发时间的,要么就是来此地交易情报的。   这些人三三两两地在场子里坐开,各自都有着各自的领地,表面上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当然了,即使是江湖上最有势力的帮派也不敢在第一楼闹事,毕竟第一个闹事的家伙脑袋还悬在西四牌楼的栏杆上呢。也就是打那一次后,众人才知道,这第一楼里居然还驻扎着锦衣卫的暗桩。   民不与官斗,江湖事江湖了,没必要得罪衙门的人。所以这“天下第一楼”至少在表面上维持着和谐,形成了特有的势力平衡。   这几个盘踞在书馆里的人,不管面朝哪里,是在装作闲磕牙还是真的在嗑瓜子,眼睛都是盯着门口方向,时刻保持着警惕的。   在见到来的居然是个小孩子后,众人先是一愣,然后就各自笑着,不把他当一回事了。   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不带小厮也不带书童,一看就是逃学出来玩的。   汪直被人如此对待惯了,也不以为意。   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要了壶茉莉花茶,和一份点心盒子。   “您的点心……哎,少……”   茶博士见到汪直,刚想与他打招呼,就接到了汪直警告的眼神,立即将到嘴边的称呼吞了下去。   汪直一边用着点心,一边装作看戏,实则是在听周围人的谈话。   他今年已经十七岁了,早就不是当年在昭德宫里,那个只会围着万贵妃裙子乱转的孩童了。   十四岁那年汪直接任已经过世的刘永诚,被皇帝陛下任命为京都十二团营御马监的太监。从此能够自由出入宫禁,为陛下和娘娘打探各方消息。   他身量比起同龄人来稍微矮小了些,虽然已经是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不过面容还是一团孩气。所以不管走到哪里,别人只当他是个小孩,不会对他设下心房。   他也以此为掩护,时不时地牵着小毛驴,在京内各个酒肆茶楼乃至烟花之地到处游走。摆出一副天真可爱的面容,实则扮猪吃老虎,为陛下和娘娘探听到了不少有意思的消息。   三年前“星海汇”开张,成为了整个北直隶最大的情报集散地,汪直更是每次出宫都要来此地逛逛,一来探听消息,二来探望他的素素和已经长到十岁大的皇长子殿下。   台上伶人唱完一段北戏,下面稀稀拉拉地鼓掌,汪直晃着两腿也跟着拍了两下手掌。隐隐的,听到隔壁有人正在交头接耳。   “听说了么?宫里出大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明宪宗纯皇帝实录·卷壹佰肆拾玖》 第81章 深宫迷影   “宫里出事?”   被问话的男子嗤笑一声,“你是说去年十一月里,立太子的事情么?”   这是去年里除了恢复景泰帝封号之外,宫里发生的最大的事情了。   也就是去年三月,陛下迎回了从小住在安乐堂的皇子,并且赐名为朱佑樘。   自此,大家才知道,原来继成化二年的皇长子,以及成化七年十一月里薨逝的悼恭太子朱佑极之外,陛下另有一个一直藏在西内的儿子。   朱佑樘的生母,乃是当年广西大藤峡之战后,作为俘虏被韩雍将军带回宫内的女子纪氏。   这纪氏入宫之后,被培养成了女官,在东阁藏书楼里做尚议局女史。却不知什么时候被陛下所临幸了。   “据说此女是因为害怕自己有孕之事被善嫉的万贵妃知晓,逼迫她堕下孩儿,所以一直引而不发。被内侍张敏收藏在西内的内安乐堂内,由废后吴氏抚养长大。一直长到了五岁,张敏才告知陛下莫担心老而无子,这宫内还有陛下血脉的存在。”   “张敏虽然是个内侍,却倒是忠贞,为陛下默默抚育皇子。”   某人发出了感慨。   “哎,说到底,都是贵妃娘娘惹的祸啊……”   “嘘,这话可不能瞎说。”   这几人交头接耳的话都被汪直听在耳朵里,听到他们口中对万贵妃出言不逊,汪直转过头,朝他们投去冰冷的目光,露出了不屑一顾的笑容。   张敏默默抚育皇子?   真是可笑,莫说小小的紫禁城,就是偌大都城内任何阡陌交通,犄角旮旯,有什么事情,是能够瞒得过陛下的?   恐怕也只有愚夫愚妇才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吧。   虽然一开始纪氏假称自己只是吃坏东西腹胀,引得为她验身的嬷嬷失了判断,但是很快陛下就知道了此女怀孕之事。   张敏对陛下呈报此事的时候,自己正跟着怀恩在陛下身边伺候,全程都听得真真的。   对于自己在藏书阁里临幸的这个女子,陛下差不多都已经忘记了。   朱见深知晓她居然听了宫内无知妇人的挑唆,刻意对万贵妃隐瞒怀孕之事后,更是对其无甚好感。转头就让张敏将她安排在内安乐堂,并且叮嘱汪直,千万不能让贵妃娘娘知晓此事,引得娘娘不快。   汪直当时年纪还小,不懂什么男女之情,但满心满眼只有娘娘,于是乖巧地点头答应。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瞒着的,只有贵妃娘娘而已。   那纪氏与陛下本就是一次露水姻缘,事后陛下觉得一个毫无势力的广西少女即便怀孕生子,也翻不出什么水花,干脆扔过脑后,不去管她。   毕竟当时宫里已经有了贤妃柏氏生下的小太子朱佑极。而且柏氏与贵妃一贯交好,贵妃娘娘对小太子也是视若己出。   什么贵妃善嫉,因为自己死了皇长子,就不允许宫中妃嫔怀孕,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自从皇长子薨逝后,娘娘自知年老,无法再诞育皇子,唯恐陛下因为一心只牵挂自己,而耽误江山社稷,祖宗基业,一直苦劝陛下雨露均沾。   在娘娘的劝导下,陛下也开始宠幸宫内其他的妃嫔。   栢妃于成化四年生下皇次子。这个七月里,宫内更是喜事连连,邵妃生下了皇四子,王顺妃诞下大公主。   若是娘娘有心害人,这些孩子又是哪里来的?   本以为皇次子被封为太子后,国有储君,便能永葆江山。   谁知道太子殿下难承天命,在行了册封礼后不过两个月内就重病身亡,与“早逝”的皇长子一样,被葬于西山。   失去了儿子的柏氏失魂落魄,贵妃娘娘几乎日日招她入昭德宫劝解,两个同样经历过丧子之痛的母亲互相取暖,渐渐地柏氏终于恢复了过来,走出了伤悲。   贵妃娘娘如此推己及人,何来“善嫉”一说?   就连此次迎接皇三子回宫,也是贵妃娘娘主动提出的。   成化十一年四月,乾清门突然起火,火光冲天,将整个紫禁城映照的宛如白昼。   事后陛下自省,认为天降谴责,必然是天子行差踏错,祈求列祖怜悯,保佑子孙安宁。   自从皇太子薨逝后,储君之位悬空日久,又加上此次火灾,朱见深终于觉得,自己将儿子秘藏于西内之事有所不妥。   却又害怕万一告知贵妃娘娘,会引起她的不快。   也只有从小长在他们身边的汪直才明白——陛下害怕的,从来不是自己有孩子被贵妃知道。   他一直担心的,是自己因此对贵妃有所隐瞒的这件事情,被贵妃知道,伤了他们多年的情分。   这么多年来,汪直早就看清楚了。陛下在娘娘面前,虽然是丈夫,是天子。但是有时候也像是个懵懂的幼子。   他将纪氏母子藏匿的事情分明是做错了,陛下就像是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怕让贵妃知道生气……   最后还是张敏和汪直商议,由汪直出面,将此事告知了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知道后无语地呆坐了半日,教站在她身边的汪直又是害怕又是心疼。   最后娘娘吩咐宫女,将她按品大妆起来。娘娘头戴九翟冠,身穿贵妃霞帔,立于宫门前。   在看到下朝回宫的陛下时,娘娘拜服在地,恭喜陛下有子,乃大明之福也。并祈求迎纪氏母子回宫,昭告天下。   汪直当时跪在贵妃娘娘身侧,看着皇帝陛下的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最后满脸羞愧地用袖子遮面时,心里突然起了一个邪恶的想法:素素要是知道这事儿,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素素:呵呵,我要是说我早就知道了,你信不信?   之后陛下就派了怀恩和自己去西内安乐堂接回了小皇子,放在昭德宫由万贵妃抚养。   不久之后又将纪氏迎入永寿宫,封为纪妃。   想到这里,汪直微微叹气。   这小皇子回宫的时候已经五岁了,他母亲生下她后,困苦无比,是住在羊房夹道里的吴废后一直接济她们母子。   这吴废后对贵妃娘娘满腔恨意,在她的刻意引导下,纪氏母子也是对贵妃娘娘又恨又怕。   所以小皇子在昭德宫里住了那么久了,和娘娘怎么都亲切不起来。   娘娘那么一个喜欢小孩子的人,都拿他没有一点办法。   “不是,我要说的不是这事儿。立太子的事情谁不知道啊。”   那边谈话的人扬了扬嗓子,打断了汪直的思绪。   “我要说出来啊……吓死你们。”   此人一脸神秘地说着,还故意把右手抬起,拢在嘴边。   “之前西城不是出了一个‘妖怪’么?那个‘妖怪’啊,可能跑到宫里去啦……”   汪直猛地转过头,拧着眉毛看着这群人。   就在此时,一个面白无须的男人匆匆跑了进来。   他快速地巡视了大厅一眼,在看到坐在角落里的汪直后,踩着小碎步走到他身边,低声附耳道,“小公公快同奴才回去。刚才宫里出事了。万大人和杨大人,还有刑部的邱大人都已经在武英殿内,就等小公公了。”   今日汪直一早就出门闲逛,更是算好了万达下值的时间来这里等他。今日宫内出了什么事情,他暂时一概不知。   听到这小太监说的话,汪直当下一惊,转头看着那边还在说话的几人。   小内侍先是一愣,在听到那几人言论里,居然正在谈及今日宫中发生的怪事后,脸色也是为之一变。   “我先回去了。这里交给你们处理。”   汪直从袖子里拍出一两碎银放在桌上,转身去马厩牵他的小黑驴。   留在原地的小内侍躬身送汪直出门。   在看不到他的身影后,小内侍缓缓起身,脸上的表情从恭敬转为阴冷,转身朝着那几个还在说话的江湖人桌子走去……   武英殿内,万达握着自己已经被包扎好的伤口,坐在交椅上,满脸凝肃地看着殿外阴沉的天空,和被大风刮来,落在殿前的青黄色落叶。   “万大人,喝口水,压压惊吧。”   怀恩断过宫人送上的热茶,小心地递到万达没有受伤的那只手上。   “这次真是多亏了大人舍身了。”   怀恩回头,看着空空如也的龙椅,心有余悸地说道。   “没事,就是别让娘娘知道我受伤了。不然又要担心了。”   万达喝了一口茶,将茶碗放回托盘里,托了托被层层绷带包裹住的胳膊,低声说道,“我一会儿就不去昭德宫给我姐请安了。麻烦公公你……”   “素素!”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飞奔而来,停在了万达的身侧。   “你受伤了?伤着哪里了?”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刚才还在“星海汇”里的汪直。   他刚才被手下人告知宫里出事,万大人为了保护陛下,在奉天殿受伤,宫内乱作一团。   “没事,不过是被烛台碰到了而已,没伤到骨头。”   万达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安慰。   “素素啊……”   汪直才不信他说的,径自拉起他宽大的衣袖,发现他的整个左手小臂都缠上了厚厚的白色绷带。   即便如此,小臂的下半部分还能看出有一片血渍。   这哪里只是“碰伤”而已,分明是被削去了大块的皮肉才对。   “哎,多大的事儿。你都是大男孩了,莫要这样做作。”   万达看汪直鼻子哼哼,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急忙摆手。   “你怎么穿着便服就进殿了?快,趁着陛下去更衣了,快去换了内侍的衣服来,莫让人笑你没规矩。”   万达见汪直还想说话,急忙推他出去换衣服。   汪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确实知道不妥,朝万达身后站着的杨休羡还有邱子晋行了一个礼,匆匆出去更衣了。   “那么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得,嘿嘿。”   万达转过身子,指着汪直离去的背影,没心没肺地对着杨休羡还有邱子晋二人笑道。   杨休羡和邱子晋并不回答,只是互相看了彼此一眼。   一个心道:恐怕只有你把他当孩子吧。   另一个微微嗤笑:那是你没见过他训斥他人的模样。   不过他们两个谁都不会戳穿万达这个“傻子叔叔”对于亲亲小侄子的幻想,俱是尴尬地笑笑,算是赞同万达的说法。   怀恩将托盘传给宫人,转过头来刚好看到他们三人之间的这一幕,也是好笑地微微摇了摇脑袋。   十年了,斗转星移,都说物是人非,不过在他看来,这个小万大人还是一点没变。非但外貌还是少年模样,关键是他在宦海沉浮了那么久,却能始终保持一颗赤子之心,真是实属难得。   他看了一眼站在万大人身后的杨休羡。杨大人早就过了而立之年,为人处世比起早年间,越发沉稳起来。   现在锦衣卫的最高统领,还是都指挥使袁彬袁大人。不过王喜大人已经退了下来,二把手都指挥佥事改为了万大人。   这个位置可不是好坐的,比起单纯地给陛下办案,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更重要的工作是平衡锦衣卫内部的各方势力。   但是小万大人的兴趣压根不在这上面,他只对办案和开酒楼兴致勃勃。这段时间里还是跟过去一样屡立奇功,还把一个“星海汇”开的红红火火的。   但是他对于各大家族和陛下时不时往锦衣卫里塞人各种奇葩人物的行为,从不发表任何意见,曾经一度导致锦衣卫衙门内发生混乱。   于是这些得罪人的脏活累活统统都交给了杨大人,由他跟在小万大人屁股后头收拾。   杨大人本就不在外人面前多话,如今整个人的气质更是越发稳健,城府越发深沉起来。   据说他站在诏狱刑房里头,只要淡淡一笑,都不用上刑,犯人就会不打自招。   全京城的姑娘,就没有一个敢和他对上眼的。   知道他们两个之间关系的陛下,有时候也会打趣跟自己说,也不知道小郎舅那个“二百五”是怎么降伏杨广怀那个“玉面阎罗”的。   可能真的是“一物降一物”吧。   再看和杨大人相对而立的邱子晋大人,这位成化年第一位探花郎依然保持着惊人的美貌,说到底今年也不过才二十七岁,还是花样年纪。笑起来还是眉眼弯弯的像个小姑娘。   若不明说,谁会知道他如今可是刑部最有名的酷吏,以判刑狠辣,动辄抄家而闻名呢?   人送绰号“邱绝户”——绝他们邱家自己的“户”。   自打十年前邱家出了“那件事”后,这位就从京中大佬们心目中的“最佳女婿人选榜”的头名一路跌到如今基本上没有行情的位置。   也不知道是谁放出的风声,说这位邱大人绝情绝义,自己身生母亲都能大义灭亲,何况丈人乎?   虽然此举乃是忠君爱国的体现,不过未免不近人情。   于是本来经常在京城邱府门口巴望着的官媒们都从此散去了,再也没人敢给小邱大人保媒拉纤。   邱大人也乐的逍遥,每天不是在刑部办案,就是去锦衣卫北镇抚司找万大人他们。   三个十年前在京就赫赫有名的大好少年,如今成了“京城三大恶人”兼大龄未婚青年代表,真是让人不振唏嘘……虽然他们本人看来一点都不在乎的模样。   汪直换好了内侍的装束刚进殿来站定,那边朱见深也更衣完毕,穿着完好的黄色窄绣圆领龙袍,在宫女的服侍下,重新坐上了龙椅。   “阿直回来了啊。”   朱见深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汪直,淡淡地说着,“起来吧。”   今年三十岁的皇帝朱见深,为了显示威严,已经蓄上了短须。少年时面颊上的软肉也差多已经褪去。   如今的朱见深,削瘦,精明,琥珀色的瞳孔里带着让人看不透的神情。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浓浓的帝王之气,和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威压。   万达经常看到站在前朝殿内伺候的那些年轻的小内侍和宫女们,被皇帝姐夫的王霸之气震慑得不敢抬头。   可能也就在昭德宫里,和姐姐呆在一起的时候,陛下才会保持着柔软和少年气的一面吧。   “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诸卿怎么看?”   朱见深沉着脸问道。   今日袁指挥使突发疾病,万达替他前来上朝。   就在皇帝陛下宣布退朝,文武两班下跪磕头,准备按序从奉天殿推出时,突然发生骤变。   万达只觉得一阵冷气从殿内不知什么地方蔓延看来,整个人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慌忙抬头,发现跪在自己身边的一般武将和对面的那些文臣也是同样惊恐的表情。   就在此时一个黑毛金眼,张着血盆大口的黑眚从众人身后乘着一阵妖风而入。   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那黑眚尖叫着,沿着奉天殿上方的蟠龙凿井盘旋了两圈后,突然对着龙椅上坐着的皇帝陛下冲了下来。   万达此时还站在殿下,见到此情景,没有任何犹豫,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龙椅旁,一把推开完全不知道如何反应的皇帝,高声大喊“陛下靠后!”   同时掏出绣春刀,将刀尖对着趴在正在焚香的仙鹤香炉上,正发出“嘶嘶”悍人声音的黑眚。   怀恩此时这才如梦初醒,以身体为盾,覆在朱见深的身上,同时高喊“护驾!”   那黑眚见一击不成,尖叫着高高跃起,对着万达扑了过来。   万达抬刀朝着那黑眚砍去,却连它的一丝皮毛都没有砍到。   这厮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居然会声东击西。朝着万达那里不过是虚晃一枪,后腿一蹬,裂开滴着唾液的大嘴对着怀恩身下的皇帝扑去。   说时迟那时快,万达将刀子横着扔了过去,扫到了怪物的尾巴。   那怪物失了重心,尾巴骨又被万达伤到,恼羞成怒地返过来,又朝万达猛扑。   此刻万达手中已经没有武器,从殿外冲入的禁军还在门口,下面那群武将虽然已经奔了上来,却是投鼠忌器,唯恐刀枪无眼,伤到皇帝。   万达急中生智,双手举起放在案几上的铜制宝鼎大香炉,对着黑眚投掷了过去。   那香炉里滚烫的烟灰冲着怪物身上撒去,怪物被烫的发出了凄厉的嘶鸣。   待烟雾散去,万达抱着不小心被香炉旁铜制烛台的尖端割伤的臂膀,大口地喘息着,发现那个黑眚早就已经不知所踪。而殿内那股邪性的冷气也已经褪去。   禁卫军鱼贯而入,将龙椅周围团团围住,戒备地看着奉天殿内各个方向,唯恐那个妖怪又从不知道什么地方跳出来害人。   万达蹲下身子,拍了拍怀恩颤抖的肩膀,示意他没事儿了。   朱见深大约是混乱之中不小心吸入了烟灰,咳嗽了两声,在回过神的怀恩和万达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皇帝的翼善冠跌落在地,发髻凌乱,连黄袍的衣摆和袖口都被扯坏了。   见到这两人俱是惊魂未定,而殿下站着的忠臣们也都是面色铁青,完全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走出来的狼狈模样,万达不得不大声喊道,“退朝!退朝!今天的事儿,谁也不准说出去!退吧!”   怀恩听到万达的喊声,这才如梦初醒,他感激地看了万达一眼,高声喊了一句,“陛下退朝!”   朱见深在怀恩的搀扶和众将士的簇拥下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奉天殿。直到看到殿外的天光,他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完全不敢相信刚才遇到的诡异事件。   朕是天子啊!   怎么能有妖怪,在朕的奉天殿对朕行凶?   “京城早些时候……也有人见过一个黑色的妖物。”   万达皱着眉头说道。   “是,朕听阿直说过。但是当时,朕也以为这是无稽之谈。”   朱见泽清了清嗓子说道。   杨休羡看了一眼此刻已经站在皇帝右后方,露出些许得意表情的汪直。又看了眼站在左后方的面无表情的怀恩,眼睑微微下垂。   听说这两年里,陛下和娘娘越发信任汪直,对他的宠爱和信任已经凌驾到了从小和陛下一块长大的怀恩太监之上。   他本来还是不信,觉得怀恩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陛下的发小,为人又一贯稳重,不会被一个小孩子抢了风头。   今日看来,居然是他猜错了……   杨休羡微微捏起拳头,平复下了被撼动的心神,继续听朱见深往下讲。   “这个月以来,宫内喜事不断。后宫之中,在初二和初五,分别诞育下了皇子和公主。”   谈及子女,朱见深的表情终于没有那么严肃。   “年初的时候,星象有异,宫内又有不好的传闻。朕还一度担忧过。后来见到皇子和公主顺利诞生,宫内一派和乐景象,才让朕放下心来。谁知道这个月初九,就听到阿直提到,城西有人见到黑色妖物袭击路人。朕派了东厂的人,以及五城兵马司的兵丁,想办法在不引起骚乱的前提下抓捕妖物。”   朱见深冷笑,“谁知道,这妖物没抓到。它居然敢冒犯天子之地,跑到宫内,袭击起朕来。”   此言一出,包括万达在内的众臣齐齐跪地,“请陛下恕臣护驾不力之罪。”   “和你们没关系,是朕小瞧了那个东西。”   朱见深摆摆手,示意众人起身。   “小郎舅,朕命你带人……也带上阿直,在京内搜捕,务必要抓住这个东西。”   万达闻言,先是一愣。   毕竟之前阿直虽然经常出宫为陛下和娘娘打探各种京内趣闻,三年前也晋升为了御马监太监,但是说到出宫办案,却还是第一次。   他虽然心里早就有了准备,知道未来阿直会成为传说中的“西厂”的厂公。不过仅仅对历史有个大概认知的他,并没想到这一天居然会来的如此的快。   电视里的反派老太监,不都是须发皆白的那种么?我的小阿直今年虚岁十七,满打满算不过刚过了十六岁生日呢。   倒是汪直听说能够和万达一块办案,顿时露出了雀跃的表情,这样子看上去,倒是真像个小孩了。   “素素,我明儿一早就出宫来找你。”   出了奉天殿,汪直小狗似得围着万达打转,恨不得今晚就跟他回男爵府。   “行啊。你一会儿回了昭德宫,可千万别让娘娘知道我受伤的事儿。”   万达担心不过,再一次嘱咐道。   “放心吧。最近娘娘都在操心太子的事儿呢,不能让她再心烦了。哎……”   说起太子朱佑樘,汪直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叹息。   这位太子爷可能受吴皇后的毒害太深,住进昭德宫将近一年了,对贵妃娘娘还是万分警惕。   再加上去年还被周太后接去仁寿宫抚养了一段日子,虽然之后在小万大人的坚持下,娘娘将他接了回来。   但是这位太子爷在仁寿宫住了十几天,那可不是白住的。   周太后和娘娘是什么关系,她嘴里能有一句对娘娘的好话么。   刚把太子接回来的那几天,年幼的太子吓得连昭德宫里准备的饭食都不敢吃。   娘娘都要急坏了,唯恐饿坏了皇子。正巧这个时候素素进宫请安,见到这一幕,就套小孩的话,问他为何不吃饭。   要说这小孩虽然讨厌娘娘,难得对“他的素素”却有好脸色,喏喏地说,是皇太后奶奶说的,不要吃“坏女人”给的饭。   贵妃娘娘顿时面色一僵。   万达大笑两声,命宫女送来粥汤,并且亲自喂到太子嘴边。   “太后只是让你不要吃饭,没说不让你喝粥,喝汤对不对?”   太子当即愣住,迷茫地眨巴两下眼睛,最后乖乖地张开嘴巴,吃了一大口米粥。   这胃口一旦打开,就关不住了,饿了两顿的小太子风卷残云似得将准备好的食物全部吃了下去。   看的站在一旁的万贞儿哭笑不得,也心酸不已。   “呐,下回我入宫呢,就给你带一些点心。我做的点心可好吃了,不信你问阿直。”   万达给小太子一边擦嘴一边说道。   朱佑樘鼓着腮帮子,嚼着嘴里的饭菜转头去看汪直,汪直不情不愿地点了点脑袋。   朱佑樘转过小脑袋,对着万达伸出了右手小拇指,“拉勾。”   整个昭德宫里谁都拿他没办法的小太子,就这样被万达收服了。   汪直站在一旁看得又是好笑,又是微微觉得心里有些泛酸——先是皇长子,再是皇太子。素素身边的小孩越来越多了,他再也不是素素唯一的小宝贝了。   “皇……阿澜他还好么?娘娘惦记他了,今天早上还说,等下回素素你入宫请安的时候,一定要将阿澜带上呢。”   汪直一路将他们三人送到顺贞门边。   “阿澜啊……下回吧,下回带他进宫请安。至少等我这胳臂好了之后。”   想起家里的那个“大宝贝”,万达为难地抓了抓脑袋。   哎,他这个老爹爹的心操的啊。   他们家的大少爷,他名义上的“儿子”,实际上的“主子”……最近貌似进入叛逆期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明史·列传第一百九十二·宦官一》记载:成化十二年,黑眚见宫中。   历史上的汪直因为调查此事发迹,成为之后建立西厂的发端。   黑眚,读音为hēishěng,汉语词语,古代谓五行水气而生的灾祸。五行中水为黑色,故称“黑眚”——百度百科这个不知什么玩意儿的玩意,我查了一下,不止明朝,在多个朝代都出现过。 第82章 捉妖小队   翌日一早,汪直牵着小驴儿从东华门出了御马监,往仁寿坊的安乐男爵府行去。   他现在骑的这头小黑驴,自然不是最早万达的那一头——那头“小黑”因为年迈,已经不堪骑行,被安置在侯爵府里养老,每天除了吃草就是打滚,活得十分惬意。赛过它的“火烧”同伴百倍。   如今汪直骑的这头小黑驴,原是御马监里用来驮草料的。他看得喜欢,就纳为坐骑。这两年在京里行走的时候都骑着它。刚开始他年纪小,出门的时候身后还带着两个太监。如今大了,娘娘也就允许他独自外出了。   天高云淡,虽然还在七月,但是天气已不太热,暖风吹在身上也不让人疲累。   沿街洒扫的仆人和妇女一开门就看到这么一个漂亮孩子,顿时觉得有了一天的好心情。   汪直去万达的府宅,从不用通报,就跟进自己家一样。   万达甚至在府里为他准备了一个小院落,叫做“思南阁”,就贴着万澜住的“四海院”。   不过和万家其他的院落一样,汪直的院子里也只用小厮和男仆伺候。家中因为没有女眷,自然也不用丫头婆子。连厨下的伙夫都是从原锦衣卫衙门退下的火头军。   别人都以为男爵府里有多奢靡铺张,其实只有常来往的杨休羡和邱子晋等人知道,这里头简朴得简直赛过军营。   汪直从后院小门穿入,刚将小驴儿栓在马厩里,就听到正中的花园里传来一阵锵锵声,似乎是兵器交错,间或还有男子的呼喝声夹杂在里头。   “哎……”   汪直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将双手叠在身后,缓缓往花园走去。   果不其然,就看到一座紫藤花架下,万达亦是双手背在身后,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地看着院子里叮叮哐哐的乱象。   “素素。”   汪直迈开腿走到万达身边,低声唤到。   “你来了啊。”   万达转身看了一眼,那脸无奈,“你看看这……哎……”   顺着万达手指的方向望去,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张木工台,上头堆放着各种乱七八糟的工具。什么墨斗、刨子、锯子、锤子、凿子、挫条,甚至牵钻、斧子都一应俱全。   再往院子中间看,一个家仆正握着木锯子,锯着矮凳上的一块木条。而这个家的小主人——万澜小公子,将衣服的下摆扎在腰间,一脚着地,一脚踏在镫子上,握着一柄小巧的斧子,“蹬蹬蹬”地砍着一个木桩。   也不知道他干了多久了,原本白皙的小脸蛋都被太阳晒得通红。不过这块竖放起来,比他身板还要来的高些的木头依然没有被砍断,地上倒是飞溅出一堆的木块和木屑。   “哎!哎!哎!”   万澜边砍边含着号子,干劲十足。   “要不,我去帮帮他?”   汪直指着万澜说道。   “由得他去,只要不受伤,什么都好说。”   万达摆了摆手,引着汪直往花架下的交椅那边走去。   “万一受了伤,这小子就是自作自受。”   到时候姐姐一心疼,派个七八个内侍来,以“服侍”为名,天天监视他,这个不许做,那里不准去,还不憋不死这小子。   “阿澜什么时候又迷上了做木匠?”   汪直刚坐下,就有仆人送上冰镇好的果子露。   “今年的头两个月,不是还沉迷于书画里么?昭德宫里现在还挂着他画的百鸟朝凤图呢。陛下天天观赏,说比他自己画的都好。要不是碍于阿澜的身份,恨不得拿到奉天殿里叫百官传阅观赏。”   为了满足小爵爷对书画的爱好,陛下特意请了宫内几个著名的书画供奉来到男爵府里教导他。还打开了内库,不管是哪个朝代的作品,只要小爵爷喜欢,只管拿去观摩,还不还都无所谓。   这才几个月的功夫,怎么不画画了,改做木匠了?   “哎,自从他上回画的那副《寒江钓雪图》被认为是宋徽宗的御笔,放在星海汇里拍卖出了数万钱的高价后。他就突然说没意思了,不好玩,再也没怎么动过笔。”   万达指了指家里仓库的方向,“宫里赐下的那些画笔、纸张还有各色颜料都被封存起来了。真是枉费了陛下的一番苦心了。”   “阿澜太聪明了,学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就会……”   汪直由衷地说道。   虽然今年才十岁,但是做出的锦绣文章连当今的内阁首辅商辂都惊为天人,反复追问写出这样文章的神童是谁,现在何处,恨不得立即招为弟子。   要知道这位商阁老可是大明朝少有的“三元及第”的状元。他在乡试、会试、殿试三场均拔得头筹,是真正的“天纵英才”,而且为人耿直,刚正不阿。   在听闻做文章的小学生乃是当今万贵妃的弟弟,安乐男爵万达从慈济堂抱养来的养子万澜的时候,这位一向沉静的商阁老的表情可谓是精彩万分,不住喃喃自语“怎么会?”“可惜了……”之类的语句,最后自然也打消了收他为弟子的念头。   商阁老极为注重官声,虽然从来没有和这位名动京城的煞星万大人有关冲突,不过他也尽量避免与之接触。   而且这位万澜小爵爷年纪虽小,也已经袭了个锦衣卫百户的带俸官职了。   加上娘娘心疼外甥,恨不得一年加他两回禄米,算起来每个月的俸禄比内阁大佬们都来得多,自然不会走经济仕途了。   “之前他要学弹琴,今年早些要学画画。现在又要做木匠……我也不知道这小子下一步要干嘛……”   万达为难地挠挠头。   对于这个天资过人的小孩子,就算是小万大人也是束手无策。   他“上辈子”的时候听说过明朝的时候出了好几个奇葩皇帝,据说有喜欢修仙炼丹的,有喜欢斗蟋蟀的,有在宫里建动物园的,还有喜欢做木工活的。   万达本来以为这些都是电视剧里瞎说的。   毕竟他看他皇帝姐夫就挺正常的,每天除了上朝下朝,就是批折子。除了过年那几天,从来不休息,简直就是工作狂魔。   直到他把这皇长子养到了七八岁的时候,这天纵奇才的小家伙终于展示出了他们老朱家潜藏的“疯狂基因”了。   极端的聪明,极端的自负,并且拥有仿佛发泄不完的精力。   整个男爵府上下,包括万达在内都跟着他疲于奔命。   万达都难以想象了,这小子要是真的一直被关在皇宫里,真的做了皇帝,就这秉性和天赋,还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儿来。   “阿澜他这回要折腾到什么程度?他不会想要自己盖一间房子出来吧?”   汪直哭笑不得地问道。   毕竟这孩子之前学琴的时候,可是亲手斫了一把琴出来。那把琴至今还放在昭德宫里,被娘娘时刻抚弄呢。   万达无奈地看了汪直一眼,两人的表情都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嗨!”   随着万澜一声吼叫,那块腰粗的木头终于被斩断。旁边立即有下人送上了洗手的汤盆和凉水。   万澜喝了口水,转头见到站在花架下的万达和汪直,放下茶杯就跑了过来。   “阿直来了!”   万澜拍着手几乎是跳到汪直面前,拉住他的衣袖。   “阿直来,跟我一块锯木头。我今天要做个板凳出来。一会儿做好了,你帮我带进宫给娘娘去。”   “说什么傻话?娘娘缺你一个凳子么?”   万达拿过仆人递上的汗巾,弯腰给万澜擦汗。万澜乖乖地闭上眼,踮起脚,又闲不住地晃动着身体。   这孩子虽然才十岁,却已经生的十分之风流倜傥,活脱脱的一个小号美男子。   继承了万贞儿的挺拔体型和朱见深的白色皮肤以及淡色的瞳孔,比起小时候像是年画里走出来的喜庆童子汪直,这位皇长子则是俊眼秀眉,文采精华,让人见之忘俗。   而且可能是“外甥多似舅”的关系,这孩子眉眼之间也带着几分万达小时候的顽皮劲儿,伶俐极了。   就连邱子晋也曾说,他小小年纪就如此俊美,真不知道他长大了之后,将会吸引多少京中少女为之泪流。   “叫‘阿直’像话么?说了多少遍了,要叫他‘哥哥’。”   万达扔下汗巾,冲着万澜瞪着眼说道。   在宫里他们是主子奴才,不过在安乐伯爵府,他们就是堂兄弟,一切都要按照万达的规矩来。   “阿直哥,咱们今天去哪里玩?”   见到“老爹”真的要生气了,万澜乖巧地改了口。   “小爵爷要和我们一起去办案?”   杨休羡难以置信地看着万达,后者回给他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杨伯伯好,邱叔叔好,高伯伯好。”   万澜乖巧地给各位叔叔伯伯打招呼,乖得让万达觉得渗人。   邱子晋和高会都尴尬地点了点头。这位小煞星之前的种种壮举,他们可都是亲身经历过的。毕竟邱子晋可算是他半个开蒙老师,高会也教过他几天的拳脚功夫。   他平日里在男爵府里胡闹就算了,今天可是正儿八经地要办案,万大人怎么把他带来了?   “怎么回事儿?陛下他知道么?”   这群人里头,只有杨休羡知道这孩子的真实身份。包括邱子晋在内,都以为这孩子真是万达抱来的。   正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他们可是去办案,怎么能带上皇长子涉险呢?   “梅千张一早已经飞去宫内问过了。”   万达踮起脚,低声在杨休羡耳边说道。   “比起做板凳,陛下觉得还是让他跟着我们一块破案来的正常些。”   刚下了朝的皇帝,在听闻儿子的兴趣又发生变化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真是难为小郎舅了……”   好歹万澜身上还挂着一个锦衣卫百户的名头,而且明里有杨休羡和高会,暗地里还有影卫梅千张,万澜的安全应该没有大问题。   杨休羡闻言,无奈地点点头。   “黑眚,我知道。”   万澜人小小的,却要走在最前头。   “《宋史》中曾有记载,‘宣和中,洛阳府畿间,忽有物如人,或蹲踞如犬。其色正黑,不辨眉目’。”   万澜跳上路边的石阶,又跳了下来,在万达面前转了一个圈儿,小孩正色道。   “据说早在宋朝元丰年间,神宗陛下的寝殿就出现过这个怪物,不久之后,神宗就崩逝了。”   万达皱眉。   “刚才说的宣和年间出现的那个黑眚,据说以吃小儿和女人的心肝为生。刀枪不入,变幻莫测,为祸良久。然后……”   小孩露出了一抹嘲讽的神色,“北宋就灭国了。”   万达闻言一惊,转头去看走在队伍后面的邱子晋。   邱子晋点了点头,同意了万澜的说法。   “确实如此。据说宋哲宗赵煦在驾崩之前,宫内也出现过黑眚……”   万达和杨休羡互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担忧。   万达是万万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什么鬼神的,白莲教也好,之前被他遇到的歙县女鬼也好,最后都被证明只是装神弄鬼而已。   但是这个时代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崇拜神佛的,哪怕是儒生,最多也是“敬鬼神而远之”。对于这些人而言,时不时地出现在史书的角落里,每次出现都伴随着亡人、亡君,乃至亡国的妖怪是真的存在的。   “这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呢……”   万澜走到汪直的身边,拉住他的袖子,抬起下巴笑道,“阿直哥,你说弄出这个事情的人,难道想要谋反不成?”   听完了小万澜的分析,汪直冷着一张俏脸,重重地拧起眉头。   “哎呀!这不是万大人么!”   就在众人陷入沉默的时候,一个灰色的人影冲着万达快速地冲了过来。   汪直一把将万澜拉到了身后,而杨休羡也打横一步,跨到了万达身前。   “万大人,杨大人,邱大人!还有你,小高!”   来人兴奋地冲着他们招了招手,然后比了比自己,“还记得我么?老刘啊,刘铁齿。”   “刘铁齿!”   “居然是你!”   万达等人俱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谁也没想到时隔十年之后,居然会在京城里见到这个老家伙。   虽然过了十年,不过这老刘并没有明显见老。下巴上那一撮山羊胡倒是长了不少,配着他越发精乖的表情,显得事故又滑稽。   万澜疑惑地看了看汪直,后者冲他摇了摇脑袋,表示自己也不认识。   “歙县一别的时候,我是怎么说的?”   刘铁齿晃了晃左手擒着的写着“铁齿神算”四个大字的幌子,冲着万达眨了眨眼,“‘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你看,果然是‘后会有期’了吧。”   “神了啊。果然是‘铁齿’。”   突然见到故人,本来凝重的气氛也被打破了,万达转过身,急忙将万澜拉到身前。   “快,给你刘伯伯行礼。这可是爹的老朋友了。”   万澜迷惑地摇了摇小脑袋,心说怎么从来不曾经过这个“伯伯”。   不过他在外人面前一贯乖巧懂事,于是双手作揖,冲着刘铁齿喊了一声“刘伯伯”,就要下拜。   “哎哎,岂敢岂敢。”   刘铁齿乍一看到万澜的容貌,陡然一惊。   见到他要对自己下拜,更是惊得他直接把幌子给扔了,双手交叉,在万澜弯腰之前,“噗通”一下先跪了下去。   “折煞我也,折煞我也。”   刘铁齿诚惶诚恐地说道,“小道何等微贱,如何担得起您的一声‘伯伯’。”   说着,“咚咚”磕头,把万澜给吓得三步退到了万达的身后,伸手抱住万达的腰杆,小脸都给吓白了。   汪直莫名地看着他,又转头看了看万达尴尬的表情,眼珠子一转。   “快起来,别吓着孩子了。”   杨休羡见他几乎都要趴在地上了,这条小路虽然僻静,但是毕竟还有偶然走过的行人。这些人远远地就见到一个算命打扮的老头,对着几个锦衣卫磕头,纷纷避让不及。   估计不用过多久,就会传出锦衣卫当街欺凌老者的传闻吧。   “大人啊,这孩子他龙章凤……”   刘铁齿用颤抖的手指指着一脸莫名的万澜,刚要继续说下去,就被杨休羡一把拉到了身边。   “你要是敢胡说八道,现在就让你死。”   杨休羡满脸微笑地低声在刘铁齿耳边说道。   刘铁齿听了,忙不迭地摇了摇脑袋,重重地咽了口口水。   他脸皮不自然地抽搐着,对着万澜笑了笑,“小道乃是方外之人,不受俗家礼仪。您……公子不必如此。”   “阿澜别怕,这个道士就是以前跟爹一起在歙县抓过鬼,堪过舆的那个,小时候你不是最喜欢听爹讲办案故事了么?他就是那个故事里的‘刘铁齿’。”   万达爱怜地摸着万澜几乎炸毛的小脑袋安慰道。   万澜紧紧地搂住万达的腰,小心翼翼地将脑袋微微探了出来。见到刘铁齿对他笑的一脸讨好后,又皱着小眉头,抬头对着万达说道,“爹……这人怪怪的。”   “他也不是怪……”   他这个叫做“神叨叨”。   万达好笑地说道。   “哎对了,老刘你怎么来京城了啊?难道是这里有什么富商请你堪舆看风水么?”   “哎,别提了。”   刘铁齿终于冷静了下来,虽然还是不怎么敢朝几乎挂在万达身上的万澜看去,不过神情终于恢复了正常。   “我是来清理门户的。”   刘铁齿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师门不幸,出了一个败类。打着我派的名义,到处行骗,装神弄鬼。据说,已经骗到京城来了。”   “我作为本门这一代的掌门。”   刘铁齿拎起掉落在地上的幡子,重重地拍了自己的胸脯两下,“就是来抓这个孽障师弟的。”   装神弄鬼?   清理门户?   听到刘铁齿这么一说,万达,邱子晋,杨休羡和汪直,包括还被万达搂在怀里的万澜,同时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老刘啊……”   万达将小万澜交给汪直,转过身来,苍蝇似得搓了搓手,对着刘铁齿笑道。   “咱们都是‘旧相识’了。我就直说了吧……我想请你捉个妖。”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冲着刘铁齿扬了扬。   “老规矩,这个是订金。”   乍一听见“捉妖”两个字,刘铁齿的反应是转身就跑。   不过在看到银票上写着的大大的“壹佰两”三个大字后,他的身体非常诚实地钉在了原地,并且伸出渴望的双手,将银票攥在了手里。然后叠成豆腐块一样的大小,塞进了鞋底下。动作那叫一个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敢问大人,要收什么妖怪?小道愿效犬马之劳。”   刘铁齿讨好地拱了拱手。   “黑眚。”   “告辞。”   刘铁齿转头,还没来得及抬脚,高会无言地横跨一步,挡住了他的去路。   顺便提一句,高会如今已经是堂堂高总旗了。五年前成了亲,如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他是“北镇抚司卧底小分队”里,严格意义上第一个脱单成功的队员,可喜可贺。   “大人,这个不是小老儿拿乔,是真的赚不了这个钱。”   说着,他踮着一只脚,将刚才收进里头的银票取出来。   “老刘,你知道后面隔着这两条街,是什么地方么?”   万达怕自己被他的脚底板给熏死,直接倒退了两步,比了比身后。   “小道初来乍到,还不能在京内游览过。”   刘铁齿将银票打开,自己也被银票上的脚丫子味给熏到了,尴尬地又将它叠了回去。   “是北镇抚司的诏狱。”   牵着万澜小手的汪直,突然抬头看了过来,对着刘铁齿笑道。   刘铁齿脚下一软。   “你拿了他们锦衣卫的钱,还想溜到哪里去?”   汪直眯了眯眼睛,“就算锦衣卫答应,我们东厂也不答应啊……”   刘铁齿手里的幌子“哐当”坠地。   “很好。我宣布——”   万澜乐呵呵地鼓掌,“京城捉妖小队成立!”   根据东厂探子们的情报,万达一行人来到了那日据说出现过黑眚的街道。   这街道平平无奇,两边都是低矮的民居,不过走到底之后,就能看到一个斜街夹道。   巷子口极窄,只够一个人进出。若是左右两边相对同行,势必有一个人要侧着身子,另外一个人才能过去。   夹道幽暗,层层落叶堆积在地上,一踩上去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不知道多久都没人来打扫过了。夹道两边的围墙里面都种着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教人辨不明方向。   “明日叫个小队过来。今年夏天少雨也就罢了,若是大雨,必然堵塞水渠,这个地方通起来可不太方便。”   万达走了几步转身对着高会吩咐道。   高会点了点脑袋,表示明日就命令五城兵马司和一两个力士前来处理。   几人沿着夹道雁行,走了一段路,也不知道拐了几个弯,就在万澜都有些不耐烦的时候,忽然闻到一股香烛味。   正确地说,是掺杂着饭菜香味的香烛味。   “爹,你看外头!”   走路走累了,正骑在高会的肩膀上休息的万澜,兴奋地指着夹道的一侧。   高会将孩子交给万达,纵声一跃跳上墙,蹲在墙沿上,也是一愣。   “怎么了?”   万达抬着头他问道。   “这里原来是隆福寺的后墙。这边是一排民房,应该是庙产。”   高会指了指左边,又指了指外侧的大街,“大路那边就是‘星海汇’。”   万达一愣。   要知道隆福寺外头就是东四牌楼,过了四牌楼就是他名下的“星海娱乐总汇”。   这里可是京里最热闹的地方,无时无刻不是人声鼎沸的,但是刚在走在夹道斜街里,压根没有感觉,还以为自己拐到了什么僻静偏僻的地方了。   高会也是吃惊,若不是跳到这墙上来,他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一路拐到了隆福寺。   就在他将要跳下来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犬吠,往下一看,居然是三四只大黄狗正留着口水,冲着这个他这个不速之客汪汪大叫。   众人害怕打草惊蛇,连忙继续沿着夹道往前走去。   果然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过数步路之后,通衢大道就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结有星海汇名字的的巨大彩棚映入眼帘,正在门口招呼客人的小二一个回头,就被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众人吓得倒退了一步。   “掌,掌柜的?少爷?小少爷?”   小二愣愣地说道。   怎么回事儿?掌柜的怎么冷不丁地就从天而降了?   “看来我们有可能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了。”   万达笑嘻嘻地搭上了刘铁齿的肩膀。   邱子晋想明白了之后,也是微微一笑。   是啊,他们在外面瞎逛什么呢?   这“星海汇”不就是京内最大的情报聚集地么?   “来,刘铁齿,今天的午饭,我请客。”   万达不由分说地拉着刘铁齿踏进了星海汇的酒楼。   “你来跟我说说,你门派里的那个‘师门败类’是怎么一回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 元丰末(1085年),尝有物大如席,夜见寝殿上,而神宗崩。元符末(1100年),又数见,而哲宗崩。 第83章 帝王之相   几人上了酒楼的三楼,一路沿着楼梯上来,就见到下面人声鼎沸,人来人往,生意格外好。   进了三楼最奢华的包厢雅座,邱子晋坐下后,冲着给他们擦桌子的小二问道,“这非年非节的,又不是开庙会的日子,下头怎么如此热闹?”   这位邱大人也是常来的客人,更是最年轻的刑部主事,小二自然对他殷勤非凡,“回邱大人,昨日是盂兰盆节,按照惯例隆福寺要放三天的焰口,施舍饿鬼,超度亡灵。所以来寺里祈福烧纸的多了去了,连带着咱们的生意都好了。要说今天还不是最好的,明天是法会的最后一天,要烧大宝船,施舍十方僧众和各路恶鬼,那时候人才是最多的。”   万达“啊”地一声,终于想起来昨天居然是农历传说中的“七月半”。也就是佛家所说的“盂兰盆会”,以及道家口中的“中元节”,即地官释罪日。   按照民间的说法,这一天乃是鬼门大开的日子,家家户户都会祭祀先祖以及路边亡灵。不管是寺庙还是道观,都会做法事,放焰口,就连宫里的道观也会专门扎大宝船,焚烧祭祀给为国阵亡的将士。   在这么一个特殊的日子里,偏偏就发生了黑眚在宫内袭击皇帝陛下的咄咄怪事。   这一切,未免也太“巧合”了吧。   万达暗忖道。   刘铁齿自打进了这“星海汇”酒楼后,就开始嫌弃这两只眼睛不够用了。   这“星海汇”里所有的小二都穿着清一色的青灰色短褐,腰间里扎着红色的腰带,头上戴着四方平顶帽,显得精神,气派。不管谁进来了,脸上都带着笑,丝毫不见半点通常小二们势利的样子。   刘铁齿不知道,这就是万达倡导的“员工培训”的功劳。   万达以日后著名火锅店“海X捞”的服务标准来要求店内的小二,管事,乃至马厩里的员工,务必让每一个踏入“星海汇”的客人感到宾至如归,从而赢得了极大的口碑。   当然了,“星海汇”开出的月钱,那也是京里独一份的。这里的小二赚的可比普通酒楼里的账房都要多。   除了小二热情,这楼一切入目之物,皆是华彩争光,错落有致。即使是在白日里,楼内也是灯烛摇晃,廊庑掩映,锦绣相招。   “这就是京城啊……真好,真好……”   刘铁齿啧啧不止。   刚坐下,就有小二托着托盘走了进来,上面盛着雪白的毛巾,用竹制的镊子夹到每个人身前放着的小碟子里。   刘铁齿伸手想要打开毛巾,发现这毛巾居然是滚烫滚烫的。都吓得他不敢动手了。   见桌子上的其他人,包括那个有“神龙之姿”的小小孩都习以为常地小心将毛巾摊开,然后先擦脸再擦手,最后把毛巾放回碟子里。   刘铁齿也如法炮制了一番,擦完之后感觉整个人的身心都舒爽了,心想京城的人果然就是会享受。就是别人擦完毛巾都是雪白的,他那块硬是给他擦出了灰色,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刘兄果然是‘风尘仆仆’啊。”   邱子晋打趣道。   “惭愧惭愧。”   刘铁齿拱了拱手,“小道今日也是初来乍到,都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呢。我进了城,远远地看到这里香火鼎盛,想着附近应该有道观之类的地方可以给我挂单,就寻过来了。却没想到,会遇到万大人你们,看来我们真是缘分匪浅。”   话说到一半,刚才退出去的小二又推门进来,将众人面前乘着毛巾的碟子都收了回去。他身后跟着两个小二,手里都托着偌大托盘,分别放着八冷八热十六道菜,逐一铺排在桌面上。   最后进来的一个小二为众人斟茶倒水,到了万澜和汪直前头,则换成了两杯牛乳。   “爹,我不要喝牛乳,我要喝冰镇果子露。”   万澜低下头,看了眼牛乳,不满地说道。   “喝牛乳长个。你看你爹,能有今天那么高……虽然还是赶不上你杨伯伯和高伯伯,不过比你小邱叔叔已经高了半个头了。你想做小矮子么?不想?那还不快喝。你看你阿直哥哥都喝光了。”   面对着邱子晋投射过来的眼刀,万达嘿嘿一笑,往他的碗里加了块菜,“小邱,随便吃啊。别客气,这顿我请。下午还有公务要办,这一顿就以茶代酒了。等案子办完了,我再请大伙好好吃一顿。”   这“星海汇”的花销可不低,就算邱子晋如今官至六品那也不是天天消费得起的。   何况他如今早就没有了来自家里的支持,一切吃穿用度靠的都是朝廷的俸禄,还有就是和万达一起著书的稿酬和日常的一切润笔费了。   “万大人,你是这孩子的‘爹’?”   刘铁齿刚要给自己夹菜,听到万澜口口声声喊万达“爹”,这万大人对他也摆出一副老子教训儿子的模样,着实把刘铁齿吓了一跳。   “怎么?不像么?”   万达不满地看着他。   “呵呵,恕小道直言。您可生不出这样……哎!”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鸡腿突然飞入了刘铁齿半张着的口中,滚烫的鸡皮和鸡肉让他顿时面容扭曲,想吐出来又不舍得,一时间眉毛眼睛扭到了一块,样子滑稽极了。   万澜正着坐在他的对面,看着这个老头可乐的模样,笑的前仰后合,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   “老刘,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呢。”   杨休羡端起茶杯走到刘铁齿身边,将他口中的鸡腿拿了下来,放在碟子里。弯下腰,贴着他的耳朵威胁道,“刚才不是告诉我你么?要是敢胡说八道,是要死人的……”   刘铁齿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都缩进椅子里,止不住地点头。   “刘铁齿,快和我们说说,你那个‘师门败类’的事情。怎么就让你从江南跑到京城了呢?”   杨休羡放完狠话后,又笑着拍了拍刘铁齿的肩膀,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   “那个,是我师弟……”   刘铁齿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尴尬地笑了笑,“叫做‘侯得权’,原是河北保定人氏……”   众人一边吃菜,一边听刘铁齿说话。   本来对他怪异的举止有些吓到的万澜,经过刚才那一幕,也把胆子放开了,听说书似得,听得津津有味。   “这姓侯的挺厉害啊。先是做和尚,又去做道士。他要是再读个书,考得功名,那不‘儒释道’三家都沾了点么?”   万达听了笑道。   这个保定人侯得权,今年四十多岁。   最初在河北狼山的庙里出家为僧,到后来又去了河南少林寺里当武僧,接着又转投到刘铁齿师父门下,成为了他唯一的师弟。   “这侯得权,如今据说也不叫这个名字了。改了一个名字叫做什么……叫做‘李子龙’。我就是入京来抓他的。”   刘铁齿也不知道一路上多久没好好吃饭了,吃的那叫做风卷残云,桌上一半的菜肴都入了他的肚子。   “慢点慢点,不够再点。”   万达怕他噎死,抬手给他倒了杯水。   “他做了什么,你要抓他?难道跟白莲教一样,欺世盗名么?”   万达心想那我可有经验了。   “我要是不抓他,我们整个师门都要完蛋了。”   刘铁齿双手接过茶杯。   “他怎么了?”   “他说他是‘真命天子’,想要当皇帝。”   “噗!”   刘铁齿话音刚落,连带邱子晋,杨休羡,高会和汪直等正捧着茶杯喝茶的众人,纷纷将口中的茶水喷了出来。   好家伙,那可是四五把水枪,齐齐朝着刘铁齿喷射。   要不是万达躲得快,此刻也要受到池鱼之殃了。   “好!有趣!”   万澜看了看左右这群叔叔伯伯们呆滞的模样,觉得好玩极了,手掌相对,发出了热烈的鼓掌声。   “你们说,刘铁齿的那个师弟‘李子龙’和我们要捉的‘黑眚’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呢?”   着小二将酒菜都撤走,换上上好的香茗。   万达转头看了一眼半开的包厢隔壁特意辟出来的小阁橱。   这是当年建造酒楼时候,专门给女子及带着孩子来星海汇吃饭游玩的人准备的。里面有小榻和洗漱工具。   当然,带这种小阁橱的包厢价格也是惊人的。不过京内里有钱人多,能带老婆和孩子出来玩的人压根不在乎这点小钱。   万澜这死小孩刚才还死活不愿意午睡,这会儿都已经睡得打起了小呼噜了。   刚才众人合力把刘铁齿唯一的一件衣服给弄脏了,小二已经去附近的成衣店给他买了新的道袍和鞋袜,又给他开了一个单间,刘铁齿这会子正在房间里换衣服呢。   趁着刘铁齿不在,众人商议了起来。   “他说那个李子龙在转投到他师父门下的时候,就已经受过了‘高人’的点播了。”   正确地说,这个先前叫做“侯得权”的家伙,在嵩山少林寺出家打拳的时候,偶然遇到了一个叫做“江朝”的江湖人士。   那个江朝也是个算命的,在见到光头侯得权后,居然当即跪下磕头,说他有真龙天子之相,命中要做帝王的。   “一派胡言。”   邱子晋嗤之以鼻,“我看他们算命的可能十有八九都有这个毛病。不说别人,就说刘铁齿呢,刚才还要给阿澜磕头呢。难道阿澜也是天子不成?”   邱子晋少年时候的命运那么坎坷,说到底还不是有人在他娘出生的时候,说她将来会做诰命夫人。从此以后邱母就将这作为终生奋斗的目标,才惹出那么多的祸端。   所以小邱对这些江湖术士无甚好感,和刘铁齿能说上几句,也是看着往日的情分和万达的面子。   顺便一说,邱母果然是个“非常人”。   她回到歙县,在服满劳役后居然怀上了孩子,在四十岁那年“老蚌生珠”给邱子晋添了一个妹妹。   也就是因为这个妹妹,邱子晋才和邱家逐渐恢复了些联系,他可不想自己的妹妹成为第二个母亲。   “唔……”   虽然知道邱子晋这句话是在嘲讽,不过万达还是很心虚地和杨休羡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后来这个侯得权就不做和尚了……改做道士,投在了刘铁齿师父的门下,想要自学成才,算算自己是不是真的是帝王之命。”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有钻研精神的人。   “也不知道他长得如何?难道真的非常与众不同?”   万达好奇地问道。   要知道他可是见过真的“真龙天子”的人,皇帝姐夫除了比他英俊点,也没什么特别突出的地方啊。   “唔……头角峥嵘,颧骨冲天,下颌无肉。耳带反骨,只能说是‘异象’。反正我和我师父都没看出他有什么皇帝命。”   换完衣服的刘铁齿走了进来说道。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隔壁打开的房门里,正在熟睡的万澜,然后惶恐地转过头来。   要说帝王之相,恐怕这里的这个才是吧。   “他入门没多久,就被他师父看出心术不正,将他赶下山去,接受各种历练。当年师父说了,他如果悔改,将来还能回到山门。”   万达啧啧两声,摇了摇头,“可惜啊,要是当年干脆逐出师门,现在你也不用亲自跑一趟了。”   被逐出师门后,这位很有钻研精神的侯同学并没有放弃他的求学道路。   辗转回到家乡河北后,据他自己说,遇到了一个不知名的野道士,传授了他一本神书。他自学成才后,得了大神通,在河北一带授人符水,给人做法除妖,结交江湖人士,逐渐打开了名气。   后来又遇到一个道士,再一次同他说他有帝王之相,听得侯同学深信不疑。这回他干脆改名叫做李子龙,来到京城,居然真的开始筹谋要登基做皇帝的事情了。   “不过老刘,这种谋反的大事,你远在江南,又是如何得知?”   “哎……说来也巧。半年前我心诚福至,突然想要给我师门的未来算一卦。毕竟小道我也年近四旬了,至今还没有找到一个徒弟,有些心急,担心我这师门一脉要断送在我手里了。”   刘铁齿叹了一口气,“谁知道算出来,我门居然很快就有灭顶之灾,而且灾祸从北方而来。”   “哼……”   邱子晋听他说的神神叨叨,颇有些不屑地将脑袋别到一边。   倒是万达和杨休羡,知道这个人是有真本事的。   听着虽然有些离谱,不过还是催促他继续讲下去。   “刚好,我有个老客人,常年在大运河上跑商的。那几日回到江南老家,请我喝酒。他醉酒之后就说,在京城有个了不起的大师,最早在河北,后来去少室山修炼过,又被仙人传授了神书。神通广大,能知前后三百年不算,更是长的头角峥嵘,自称有帝王之相……”   刘铁齿摇头晃脑,仿佛喝醉了似得说道,“虽然小道当时已经醉的迷迷瞪瞪。不过一听这个经历,不是我那个侯师弟还会有谁?我装作毫不知情,继续听他胡扯……结果他说,他拜了那个叫做‘李子龙’的道士做‘上师’。他每次入京,都要将赚的银两的一半供奉给他做‘功德’。”   “功德?这家伙学白莲教的吧。”   万达不屑地说道,“是不是说功德攒多了,将来可以去极乐世界?”   “非也非也。这供奉的‘功德’,决定了将来的‘官职’。按照小道那个富商朋友的说法——是“封侯拜相”的凭据。”   “封侯拜相?”   众人起身说道,差点把隔壁睡着的小朋友给叫醒了。   这人难道还真的准备起事,这是在筹措军费不成?   刘铁齿掰着指头,“供奉一百两的,等‘事成’之后,最多给个九品芝麻官。供奉千两以上的,那才有资格进入奉天殿。要是能够供奉万两以上的白银——可以位列三公啊。据说已经筹措了将近百万两了。”   万达听了觉得后背发凉。   如果刘铁齿的说法,这个改名叫做“李子龙”的家伙,至少潜伏在京内三五年了。他们锦衣卫衙门和东厂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你那朋友可跟你透露过李子龙的教坛在何处?,”   天子脚下居然藏着这种企图谋反的人物,不管黑眚的事情和他有没有关系,这个人必须抓起来,然后将他那帮所谓的信徒们,该抄的抄,该杀的杀。   说起来,北镇抚司这两年都没有遇到过什么特别大的案子了,京内的治安好到让万达觉得无聊的要长毛。如今听到刘铁齿这么一说,他不由得觉得手痒脚痒,开始跃跃欲试了起来。   “没有……他只说,每次入京都是去城东的繁华之处打尖。等我再要细问那个李子龙的事情,他就彻底喝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刘铁齿叹了口气。   “之后小道还想再问他,他似乎是感觉自己那晚曾经说错话,就开始刻意疏远我了。就算小道主动想要请他喝酒,他都只喝的三分,再也不会像上次一样喝得烂醉,对小道掏心掏肺了。”   众人听了,也是扼腕不已。   “素素,快来。”   就在此时,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包厢窗边的汪直对着万达招了招手。   万达好奇地走了过去,低头朝对面看去。   从星海汇的三楼往外头看,正好对着隆福寺的山门。   这边望去,就见到大雄宝殿前头的好大一个广场,里面人声鼎沸,高香烧出来的烟雾甚嚣尘上,借着风力,在星海汇的三楼都能闻到。   万达看了一会儿,见到的不是和尚正敲着木鱼念经超度,就是善男信女们围着搭起来的山棚要么在祷告,要么在焚香礼拜。还有几个明显是外地来的游客,对着各个佛像指指点点,似乎在品鉴什么,没看出有什么异象。   杨休羡和邱子晋也好奇地走了过来,站在他们相邻的窗户往对面望去,都没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   “你看那两个人。”   汪直终于不再卖关子,指着下面两个男人说道。   “这两个,都是宫里的内侍。”   万达一听,急忙定睛一看。   只见一个身穿土色外衣的中年男人,他身边跟着一个穿着绿色布衫的年轻男子,两人手里都拿着香烛和桃符,正在烧的旺旺的香炉前顶礼膜拜。   那火光正对着万达他们,叫他一时没看清楚,不过仔细分辨了一会儿后,确实发现他们两个人都是面白无须,看起来似乎是有那么一点熟悉……   “嗯?这个人,不是昨日在奉天殿里当值伺候的么?”   万达陡然失色。   昨天奉天殿内乱成一片,万达赶走黑眚后,怀恩扶着皇帝朱见深退朝,他也被几个内侍和宫人带到一旁的侧殿里先去包扎伤口。   其中一个扶着自己的男人,就是那个男个中年男子。   “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昨日遇到了不幸的事,今日特意出宫除祟不成?”   万达问道。   “除祟?宫内自有庙宇和道观,内侍何须特意来到宫外的庙宇除祟。”   汪直虽然自己不信神佛,但是他经常陪伴万贵妃在宫内的各个寺庙里烧香祈福,多少也知道一些庙里的规矩。   “隆福寺因里面有一半是藏传喇嘛庙,所以庙内并不出售符纸之类的东西。你们看他两手里的金银桃符……那分明是道观里才有的符纸,如何出现在了和尚庙里?”   因这群人平日里没有一个拜佛的,所以刚才都没看出蹊跷,经过汪直这一提醒,众人这才纷纷醒悟——是啊!这两人居然拿着道观里的符纸跑到和尚庙里,这是打佛祖的脸,还是打太上老君的脸?   窗口的位置都比占满了,刘铁齿没捞到地方,一时看不到下面的情景。不过听到汪直的分析,也同意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这不合规矩。”   正所谓“进什么庙,烧什么香”,这两人明显就不信菩萨,却还在这里装腔作势,是要做什么呢?   “高会,跟上去。”   杨休羡低声道。   高会点了点头,快步离开包厢,往隆福寺里走去。   “我们跟上去。”   万达说着,刚走两步,颓丧地转过身,看着隔壁刚刚睡醒,此刻正懵懵懂懂地睁着眼睛,还没意识到自己此刻不在男爵府的万澜。   “你们先走,我稍后跟上。”   杨休羡笑了笑,带着众人离去。   万达重新给睡得迷糊的万澜穿上衣服,接过小二拧好的毛巾给小孩擦了把脸。   万达虽然是个没成过亲的小伙子,不过带孩子都是亲力亲为的。   万澜自从一岁断了奶,基本上都是他亲手照顾。什么把屎把尿,启蒙早教,他都自己上手。   最初的那几年,他连去锦衣卫上值都会背着万澜。万澜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已经参观过诏狱和锦衣卫的各大刑房了。   所以这两人看起来吵吵闹闹,其实感情极其深厚,早超过了寻常的父子。   “爹……”   万澜打了一个打哈欠,“叔叔伯伯他们呢?”   怎么他才睡了一小会儿,大人们都走了啊。   “叔叔们发现坏人了。”   将穿好衣服的万澜抱到地上,万达拉着他的胳膊笑道,“我们也跟上去抓坏蛋啊。”   万澜兴奋地看着一路正在寻找杨休羡留下的标记的万达。   他们出了酒楼,直奔隆福寺,果然在寺庙山门的墙壁拐角处见到了杨休羡留下的标记。   这是锦衣卫特有的追踪记号,普通人看来只以为是小孩的乱写乱画,其实大有深意。   万达搀着万澜的手,跟着记号走了两步,发现自己居然又回到了熟悉的地方——不是别处,就是刚才他们从夹道里拐出来,将星海汇的小二吓了一跳的那个路口。   来看这地方果然是有古怪。   万达干脆一把将万澜抱起,踩着落叶大步走了起来。   三转两转,就在万达几乎怀疑杨休羡是否标错了记号,害他迷失方向的时候。   又一栋熟悉的建筑出现了。   白墙,黑门,黑柱。   此地不是别处,正是太学,国子监的所在。 第84章 卧底国子监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安乐男爵府里的下人们开始洒扫庭院。   更有小厮打好了热水,准备好了漱口的青盐和毛巾放在托盘里,站在万达卧室的门口,准备敲门。   “哎,你干嘛呢?”   管家正好从门口经过,看到这个小子正要抬手敲门,急忙走过来问道。   “我招呼老爷起床洗漱啊,今日要上值的。”   刚来不久的小厮理所当然地说道。   “哎,你难道忘记了,昨日杨千户宿在男爵府么?”   管家看他还想敲门,一把拦住了他,将他拉到门外回廊处,低声说道。   “对哦,昨日邱大人和高大哥他们晚上都在府里用餐,最后杨大人还留了下来,和老爷说了一宿的话。因为过了宵禁时间回不去,就在房里和我们老爷抵足而眠了。”   小厮自顾自地点着头,“我那还要再准备一副洗漱的用具,一会儿杨大人也要洗。”   “哎哟我的小傻子。”   老管家听得是哭笑不得,这孩子到底是傻还是单纯,怎么听不懂“话音”呢。虽说两位大人明里不曾公开,但是杨大人和自家老爷的关系,在万府里压根就不是秘密。   这位杨大人住的金鱼胡同,就在他们仁寿坊不远处,抬个脚就能到的地方。再加上他是锦衣卫身份,夜里巡逻的五城兵马司和巡街的兵甲哪个不认识他,怎么隔三差五地就要夜宿男爵府呢?而且放着那么多客房不住,回回都要和他们老爷“秉烛夜谈”……   你说呀?为啥呀?   “因为……两位大人感情深厚,是出生入死的过命交情。”   听了管家的分析,小厮感动地说道,“我刚来府里就有人同我说了,咱们老爷和杨大人,邱大人他们认识十多年了,破了无数奇案大案,是血里来血里去的生死之交。尤其是杨大人和咱们老爷,同在锦衣卫衙门做事,同出同入,感情自然比别人来的更深厚些。一定是这样!”   管家一脸“没救了”的表情看着这个傻小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就在此时,负责万澜居住的“四海院”那边的小厮一脸慌张地冲着管家跑了过来,边跑边喊,“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   “哎,小爵爷今天又闹得什么……”   管家按了按太阳穴,淡定又疲累地说道。   虽然已经习惯了万澜的一天一出大戏,不过年迈的管家实在是有些吃不消跟着这位小主人每天上山下海了。   “天亮了。”   杨休羡看着纱帐外隔着纸窗投射进来的天光,低头轻轻吻了一下万达的后颈说道。   万达“唔”了一下,却是不肯睁开眼睛,还干脆侧了个身,把整个脑袋埋进了杨休羡的胸膛上,蹭了两下,“再睡会儿,昨天太累了……”   抱着阿澜那个臭小子差点把城东都给逛了一遍不算,夜里还被杨休羡折腾了够呛,小万大人恨不得粘在床上。   杨休羡无奈地摇了摇头,轻轻地推他的后背。   “今天还要查案呢,陛下这次的任务可是有期限的。别睡啦。”   杨休羡作为习武之人,不管当时是否上值,每天雷打不动都是早上寅时准点起床。先沿着杨府跑两圈,打完一套拳,练完一段剑术后,再骑马去往锦衣卫衙门点卯,用早膳。   如今锦衣卫衙门的膳堂在万达的改革下越发好了,日间提供早膳和午膳,夜间提供晚膳和宵夜。一日四顿外加暑天午后特供的绿豆汤和凉果,福利好的让京里其他衙门眼睛发红。   尤其是早膳,简直是京城一绝。当值的锦衣卫们每天一早都能吃到热气腾腾的各种馅料的包子、花卷、炸果子、焦圈、豆浆,乃至炒肝,油酥饼和豆花。很多原本在家里用了早餐再来上值的锦衣卫兵士,如今宁可提前点卯,也要来吃单位食堂,上值的积极性大大提升。   比起每天饿着肚皮,吹着寒风等在大明门外上早朝的各部公卿们不知道幸福多少倍。   据说有些住在城西的那些文成武将们,每回路过棋盘街都能闻到从锦衣卫衙门里飘来的阵阵香味,尤其是在秋天及寒冬的一早,那味道简直勾人心魂。   武将们皮厚得很,很多干脆下了马,一脚踏了进来,放下铜板直接买了早点就吃。   这对文官们来说就难办多了。他们可是有“气节”的“士大夫”,连“摧眉折腰事权贵”都不屑,怎么可能为了一碗热豆浆向锦衣卫低头?   吃不到豆浆就说豆浆是酸的,暗地里骂锦衣卫衙门浪费公帑,变相吸取民脂民膏。   这风声传到了万达耳里后,他笑着掏了掏耳朵说道,“爱吃不吃,爷懒得伺候。那些要来搭伙的,派人来膳堂登记一下,交一下搭伙费就行。”   这就导致了五军都督府、五城兵马司和兵部的那些人马,干脆一天三顿往锦衣卫后厨膳堂蹭饭的奇特景象。   谏官和刺史们吓得连续上了好几道折子,说这些武夫聚众,互相串联,恐有不臣之心,请求皇帝陛下撤销北镇抚司食堂。   折子递到朱见深那里,皇帝直接骂了一句“狗屁”。   然后第二天一早,热火朝天的锦衣卫后厨外头就迎来了一个“大人物”……   “朕就是来看看能有多好吃。”   万达一脸呆滞地看着他正在喝炒肝的姐夫,吓得往自己的咸豆花里舀了好大一勺白糖。   “起吧,再不起一会儿小邱他们都要来了啊。”   杨休羡算了算时间,再一次拍拍万达的小脑袋。   小万大人如今官位和官威越发的大了,只是脑袋上那根毛还是屹立不倒,没有帽子压着,随时随地旁逸斜出。   “梅千张……真没用……”   万达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睁开醉眼惺忪的眼睛。   “这么多年了,还没把小邱搞定。天天夜里送蜜饯有个屁用。送了三五年了,小邱也没原谅他不是。”   万达由趴改跪,一点点地直起身子,他“哎呦”一声,摸着自己的腰侧,痛苦地呲牙。   几年前一次办案的过程中,邱子晋受了重伤,万达和杨休羡当时都不在现场。情急之下,梅千张不得不现身相助,将邱子晋带回太医院疗伤。   也就是那回,邱子晋方才得知原来梅千张压根没死,非但没死,还一直都跟在他们身边,保护着万达他们,只是将他瞒在鼓里。别说万达和杨休羡,就连高会都知道梅千张的存在。   邱子晋那回是真的气急了,加上原本就受了重伤,导致伤情迟迟无法痊愈。虽然之后万达他们不只一次向他道歉,签订了各种“丧权辱国”的条款,还是闹了好久才平复下来。   不过让万达倍感意外的是,梅千张这个不要脸的偷窥狂居然跑来向杨休羡请教,他当年是如何搞定的小万大人……   要知道这家伙当年虽然一开始不知道万杨两人的关系,但是这几年来一直奉命保护皇长子,天天蹲在万家的房梁上,把他们两人的关系看的清清楚楚,堪称移动的人肉监视器。   也不知道他是“观摩”多了突然开了窍,还是原本就对邱子晋有贼心没贼胆,现在情到浓时不得不表白了,反正一门心思地开始狂追小书生了。   他虽然当年在江西的时候有着“一剪梅”和“采花大盗”的名头,实际上至今还是纯情在室男。   梅千张追人的方式非常之老套,每天半夜等万澜睡着之后,就翻墙到邱宅里,今天在邱子晋的窗户上放蜜饯,明天放果干,后天放瓜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投喂松鼠。   不过很明显,邱子晋并不是那种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家伙。他该吃吃,他该呸呸,至今两人还在拉锯战中,多少年了一点进展都没有。   知道梅千张要追求邱子晋这事儿,当初可是把万达给乐死了。   邱子晋虽然敢于和家庭抗争,远离朝内的党派和文阀之争,但是他骨子里还是个传统的士大夫文人,和江湖气厚重的梅千张压根不是一个路子上的。即便后者现在已经被“招安”,加入了隐形公务员队伍了。   但是怎么看这两人都不相称,简直就是南辕北辙嘛。   “老爷,老爷,不好了!”   万达这边刚下了床,连鞋都没穿利索,就听到外头管家着急拍门的声音。   “怎么了?阿澜又捅破天了?”   万达无奈地回头看了杨休羡一眼,心想我这个“老父亲”做得这叫一个心力憔悴,简直都要更年期提前了。   这孩子要是真的到了中二病爆表的叛逆期,那我可不是要愁死了?   “他又怎么了?今天不会想要研究炸药了吧?”   万达一边系着腰带一边打开门。   “老爷,不好了。小爵爷,小爵爷一早去了,去了……”   管家冲了进来,差点迎面和万达撞上。   “去了哪儿?难道一大早就进宫了么?”   这位进宫可比自己还方便,抱着梅千张的脖子“蹭”地一下就进去了。   有时候他姐万贞儿突然想儿子了,或是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想要赏给他,也会让梅千张直接带他入宫。   万澜小小年纪,比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佥事的爹爹都要神出鬼没。万达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去了国子监。”   管家哭丧着脸,掏出一张纸条。   “什么?”   万达和已经穿好衣服跨出卧室门槛的杨休羡两人,看着纸条上那几个虽然龙飞凤舞,却还带着些许稚气的大字同时,双双垮下脸。   ——国子监去也,爹勿念。   “这不是瞎胡闹么!臭小子就是欠打!这次抓回来,一定要痛殴一顿,你们谁都别劝我,谁劝我都没用!”   杨休羡无言地看着万达气得一把将纸条撕得粉碎,完了还扔在地上踩了两脚。幼稚的行径和他欠打的便宜儿子相得益彰。   北京国子监,位于城东崇教坊内,与孔庙毗邻,隶属礼部,乃是大明的最高学府之一。   现在京师的国子监始建于元朝大德十年,原为北平郡学。永乐十八年,洪武大帝迁都北京,改北平国子监为京师国子监,与南京应天府国子监遥遥相对,从此开启了大明朝“南北国子监”并举的盛况。   作为中央帝国的最高学府,两京国子监的生源除了大明国的子民,更有来自东瀛、朝鲜、暹罗、交趾、琉球等域外的学子,巅峰时期有皇皇有数万人之巨,乃是名副其实的天下英才汇集之所。   昨日万达抱着万澜一路追着记号而来,谁知道最后停在了国子监外的胡同里。记号也就此断了踪迹,一时让人摸不着头脑。   不过很快杨休羡带着一群人折了回来,表示他们跟踪那两个内侍到此就找不到人了。   国子监毕竟是圣人教学之地,不能乱闯,无奈众人只能折返回来找他们两个。   他们一群人加起来一共七个,有的老,有的小,老的一身道士打扮,年轻的那几个还穿着锦衣卫的官服,走在路上太过打眼。附近偶然路过的生员和老师们都对他们投来了怀疑的目光。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众人只好将刘铁齿暂时安顿在星海汇的客房中,其他人则回万达的安乐男爵府,继续商量下一步应该如何进行。   昨晚商议了半天,最后决定由年纪比较适合的汪直,通过“某些手段”以“例监生”的身份潜入学堂,嗣机探听消息,再做打算。   所谓“例监生”,和凭真才实学被各地府学推举到国子监读书的贡生不同,按照字面的意思就是“例纳赀入监者”。   放在六百年后就是富二代花钱买学位入学的那种。   毕竟万达这张脸虽然看着还行,但是他肚里空空,一手蟹爬字体二十多年毫无进步,恐怕就算是装作“例监生”入学,都难以让人信服。不出几天就能让人赶出来。   而邱子晋邱学霸,作为当年国子监里的风云人物,恐怕国子监里的那些博士助教们至今还对他念念不忘。他若是进了国子监,那就是优秀毕业生回母校,想低调都低调不起来,更别说趁机查案了。   看来看去,就只有年方十七,据说前几年在禁中的内书堂里混的还算不错的汪直小友可以“担此重任”了。   头回跟素素一块查案,就被赋予如此重要的职责,让汪直兴奋了一整晚。   一早从宫里出来,往男爵府的一路上,他还盘算着跟众人商量,等他入了国子监之后应该如何如何潜伏,如何如何向外头递送消息。   谁知道刚踏进男爵府大门口,就听闻到阿澜居然一早奔袭国子监的消息。   即便早就知道这孩子是胡闹惯了的,汪直也一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才好了。   或许我们一开始就是错的。   汪直心想。   我们应该支持皇长子做板凳,做椅子,做架子床,甚至亲手盖出一间房子来,反正娘娘一定拍手叫好。   “昨日那两个人,分别是在奉天殿内伺候的黄三和内染织局的冯一男。我问了东华门守门的侍卫,确认这两人昨日下午申时前后就回了宫,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今日我出宫的时候,两人也按卯去上值了。”   男爵府的议事厅内,众人按次坐定,汪直开始叙述昨日回宫后他打听出的消息。   “内侍虽然不比宫女,可以时不时出宫办事。但是也不能无故外出,他们两个是如何出的宫?”   邱子晋问道。   “染织局在京西有个蓝靛厂。那边常年有太监种植蓝草,为宫内生产蓝布。那个姓冯的就是蓝靛厂的监工,每日都可以出宫。至于黄三,是以昨日乃是中元节,想要为家人祈福攘灾之名向奉天殿的大太监求的出宫恩典。大太监念及他前一日在殿上受了惊,就准了他的假。据宫里的小太监说,这两人虽然年纪差的挺多,不过一贯交好,就一起出的宫。”   “京西蓝靛厂那边,不就是碧霞元君祠么?他们若是要烧香,只在娘娘庙就可以,何必舍近求远,绕那么大的圈子,特意跑到城东隆福寺来?”   邱子晋问出了症结所在,“这城东的某处,一定有古怪。”   “还有阿澜怎么办?由着他在国子监胡闹么?”   “有梅千张跟着,阿澜的安全至少是有保障的。我们原来的计划暂且搁置。改成我最新拟定的计划。”   万达疲惫地摸了摸脸,长长地叹了口气。   希望阿澜千万别闹得太过分了,国子监不比别处,毕竟是学府啊……   “这个小孩是哪里来的?这里是学府,又不是给小孩玩乐的地方,哪里容得下毛孩子来撒野?”   太学门内的琉璃牌坊前,正在各个课堂前巡视的助教毛大勇突然尖叫起来,打破了四周朗朗的读书声。   听说国子监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孩子,一早正在各个课堂里早读的学子们纷纷放下书本涌了出来,跑到碑亭这儿来看热闹。   “小孩在哪?男的,女的?”   “不会吧,国子监门口不是有人看守这么,怎么会有小孩进来?”   “嘿!还真的有个小孩!”   这些国子监的监生虽然也不乏三十多乃是四十岁的叔叔辈人物,不过大多数都是十几二十岁的青少年人,还都是活泼好动的年纪。   国子监内学风严谨,平日他们走在走廊里稍微快一点,都要被执掌刑规的“监丞”警告,说有违君子之风,不得行差踏错半步。   尤其是这位毛助教,平日板正无趣到了极点,不得学生们的喜欢。   听到他失态的嚎叫声,这些学生们耐不住好奇心,纷纷出来张望。   果然在左右相对的碑亭前头,见到了一个差不过十岁左右的小男孩。   来人除了是尽得他亲娘舅真传的皇长子万澜还会有谁。   今天穿了一身平民儿童打扮,身着粉绿色衣衫,同色长裤,头上梳着两个总角的万澜,此刻正站在毛助教的面前……嚎啕大哭。   长得好看的小朋友都是男女通吃的,看到这么一个粉团可爱的孩子被毛助教训得不断落下金豆子,都哭到打嗝的可怜模样,学生们纷纷向毛助教投来了责备的眼光。   “毛助教怎么能这样呢?平日里我辈被您训训就算了,这可只是一个孩子啊,他才多大,你就凶他?”   “是啊,人家小孩子何时受过这个委屈?来,别哭了,告诉哥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里可不是小孩子随便能进来玩的地方。”   几个胆子大的学生急忙上前安慰万澜,还有两个机灵的,直接转到后面彝伦堂去找能说的上话的主簿和司业去了。   “这个小毛啊,还是太年轻了。虽然是老师,不过没成过亲的男人就是急躁。哎……看到这个小孩,不由得想起我家乡的妻儿了。”   几个年纪大些的学生们站在廊下,对着毛大勇指指点点,听得他脸一阵红一阵白。   不一会儿院子里就挤满了学生和老师,有人掏出糖果点心,有人捧来倒了热水的小杯子哄万澜吃点东西,别哭累了。   小万澜抬起哭的红通通的眼睛,“怯生生”地摇了摇小脑袋。   “我娘说,不可以随便吃陌生人的食物。”   他吸了吸鼻涕,接着说道,“我娘还说了,‘不食嗟来之食’。”   没想到这孩子小小年纪,居然出口成章,口吐圣人之言,立即点燃了周围这群书呆子们的热情。   “看来这孩子是念过书的。是个好人家的孩子。”   “知书达礼,他娘将他教的极好。”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主簿唐正和司业季礼带着几个助教姗姗来迟。   “怎么回事?不用上课么?毛助教,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唐主簿拨开众人走到毛大勇身前,果然跟生员们说的一样,国子监里真的出现了一个孩子。   “这是谁家的孩子,还不着人将他送出去!堂堂学府,是给孩子随意玩闹的地方么?”   “禀告主簿大人,刚才我一进院子里,就看到这孩子站在影壁这里了。”   毛助教感觉今天简直是倒了大霉了,人人都在针对自己。   “我才问了他两句,还什么都没问出来呢,这孩子就哭了……然后就这样了。”   “哎呀,我就说了,是毛助教太凶了吓到孩子了。”   “没错,没错。”   季司业瞪了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生员一圈,把他们看得纷纷闭上了嘴,然后老脸一翻,换上了逗孙子时才会露出的笑容,弯下腰,对着万澜问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呢?告诉爷爷,爷爷好送你回家啊。”   “我,我叫做阿兰。‘纫秋兰以为佩’的‘兰’。”   阿澜紧张地捏着小拳头,看着周围盯着他的大人们。   “我是来找我爹的。”   “啥?”   “你爹是谁?”   “我,我不知道……”   万澜眼眶泛红,眼看又要哭出来了,“我娘说,我爹是国子监里的人,他一直住在京城,好久都没回家。现在娘不在了,我只好来找爹了。呜呜呜,爹,你在哪里……我害怕……”   此言一出,犹如一刻重磅炸弹将整个国子监的屋顶都要掀开了。   堂堂大明朝的太学国子监,上演“孤儿寻亲记”啦!   与此同时,国子监的后门,伙房的老李正看着门外站着的三个人。   “这是你特意介绍来的,说做饭很好吃的那个?”   老李怀疑地看着眼前这个皮肤蜡黄,脸色有些发青的中年人,“他不会有病吧?我们这儿可是给大明朝未来的大官做饭的地方,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人都能用的。吃出问题来,我是要背责任的。”   “放心吧,李大哥。”   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指了指身边的男子,“他原来是在锦衣卫膳堂帮厨的。因为前段时间受了风寒,多请了两天假,那边就不要他了。不过他现在身体已经痊愈,已经没有问题了。是不是啊?”   说着,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   “是啊,我已经痊愈了。不管是做饭还是做点心,都没问题。尤其是早膳的包子馒头,可都是我最拿手的。”   在锦衣卫内擅长化妆的同伴的一双巧手下,已经变装完毕,相貌完全已经变为普通中年人的万达刻意压低嗓子说道。   “行吧……”   听说是锦衣卫膳堂出来的人,老李心动了一下。   那边的厨子可是可遇而不可求啊,据说连大酒店挖角都很难将他们的火头军挖走,没想到今天自己捡了个漏。   “不过,不是说好只要一个厨子么,这个呢?”   老李指了指站在万达身边,同样也一身粗布打扮,变装完毕的杨休羡。   “哦,他是个我乡下的兄弟,进城想要混口饭吃。他虽然不会做饭,但是挑水砍柴还是绰绰有余的。你只要给他一天两顿饭吃就行,月钱什么的随意。”   杨休羡冲着老李弯了弯腰,露出了淳朴的笑容。   “行吧,先用着吧。”   老李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铜钱,交给年轻人,“都是老相识了,我信你。”   年轻人拿了钱,叮嘱了万达和杨休羡两句“好好干”,转过身体就走了。   没走两步,就在巷子口停了下来,恭敬地铜钱递给了邱子晋身后站着的高会。   “大人。事儿办完了,这是佣金。”   这年轻人是东城里有名的胡同串子,也兼做掮客。今天早上突然被锦衣卫的人寻上了们,让他想办法弄两人进国子监后厨去,可把他吓了一跳。   不过还好,幸不辱命。   “钱你拿走。注意封口。”   高会将铜线串递还给他,最后威胁道,“规矩你可是懂的。”   “懂的,懂的,小人先退下了。”   说着,恭敬地接过铜钱,倒退了两步后,飞速跑走了。   “不会有事儿吧?”   从巷子口探出脑袋,看着万达和杨休羡走进国子监后门,邱子晋忧心忡忡地问道。   “放心吧,有两位大人在,小爵爷一定没事的。”   高会答道。   “可我不是担心他们啊……”   邱子晋拧着眉头,一脸凝重地看着这个他曾经学习生活过三年的地方。   我是担心这间百年学府,人文圣地会不会有事儿啊…… 第85章 皇子之谜   事关国子监这个大明第一学府的清誉,在听闻万澜的“苦情”后,唐主簿和季司业当机立断,先把这个孩子带回彝伦堂,再细细询问。   至于在场的学子们,在看到监丞大人拿着戒尺出现在院子后,纷纷做鸟兽散,回到了各自所在的学堂。   不过这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八卦的人和八卦的心,哪怕是在读书人扎堆的地方。   不过一个上午的功夫,有关那个孩子“阿兰”的各种消息就在国子监各个课堂,学舍乃至老师之间传播开了。   “听说了么,今天早上那个孩子是来找爹的。”   “当然了,听说他爹是个负心汉,抛妻弃子的陈美。哎,可惜那么好的孩子了。”   “听口气,阿兰的娘应该是念过书的。这孩子长的可爱,可见他娘也是个美人。哪个混蛋男人,会抛下他们母子呢?”   “反正肯定不是我,我今年才二十岁,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儿子。要我说啊,学里那些三、十四岁的,外地来的学生,都有嫌疑。”   “哎哎,兄台你这话说的——难道老师就没有嫌疑了么?你没听到一早那孩子说的话么,‘爹是国子监的人’,这说明不止是监生,他爹也有可能是老师啊。”   “言之有理啊!这么一看,国子监里能做阿兰爹的人,那范围可就大了去了啊。要我说,嘘……附耳过来。要我说,那些博士,监丞,乃至司业大人都有可能啊。”   “反正不可能是毛助教,他生不出那么可爱的孩子。”   “哈哈哈,妙极,妙极!”   众人笑成一团,学堂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别说这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学生们纷纷猜测,就连老师们也同样掩饰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下了课就跟说好了似得,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彝伦堂,探头探脑地朝里张望着。   “阿兰,好孩子啊,你就告诉爷爷,你爹是谁吧。”   季司业拿着跟糖葫芦,对着正津津有味地吃着杨梅粉的万澜问道。   这小子到了国子监没人管束,又仗着自己“弱小”、“无助”、“可怜”的人设,外加俊美可爱的外表,短短一个时辰内已经收获了无数零食。   什么炸鱼皮,炸鹌鹑,胡麻饼,野狐肉,香糖果子,只要国子监附近能买得到的小吃杂伴,此刻全部都堆在季司业平日里用来堆放各类书籍和文档的大书桌上,半数都进了他的小肚子。   要知道他家老万虽然宠他,但是一向对他的饮食睡眠严格控制。平日里在男爵府里,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不准他瞎吃,只能吃老万自己做的零食。   老万手艺虽然好,但是吃多了也腻味。他回回看着街上普通人家的孩子在路边吃零食,都只能看得流口水。正所谓“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今天不费吹灰之力得了那么多好东西,他一时控制不住,竟是有些吃撑了。   在看到了季司业一脸讨好,递到他跟前的酸甜糖葫芦后,万澜顿时感觉有些胃酸,打了一个咸甜交错的饱嗝,不得不摆了摆小手,一本正经道,“糖葫芦就不必了。过犹不及,过犹不及。”   “哎,真是个知书达礼的好孩子啊。我那孙子如过有你一半的懂事,该多省心。”   季司业听他此言,放下举着糖葫芦的手,摸了摸胡子,感慨地说道。   完全无视这小子已经把他的桌子吃的“杯盘狼藉”了。   “老季,问的怎么样了?”   唐主簿打发了门口那群听壁脚的老师们,敲了敲门走进来。   “这孩子说他姓‘朱’。哎,我们出去说……”   季司业回头看了眼坐在高椅上揉着小肚皮,打着哈欠的万澜,将唐主簿拉去了辟雍后方的敬一亭内。   这里来往的师生不多,适合谈话。   “姓‘朱’?那就好办了。”   季司业兴奋地说道,“只要根据花名册,把国子监内所有朱姓师生都找出来,排除掉年纪小的,和年纪实在大到不行的,然后细细逐一盘问,不就可以快将孩子的父亲给找出来了么?”   这事儿涉及到个人隐私,可能会搭上国子监的声誉。刚才这两人就已经商量过了,务必要在私底下解决。绝对不能把事情闹大,更不能传播到外头去。   不管是国子监的生员还是老师,抛弃妻儿都是德行上的严重污点。若是传扬了出去,岂不是丢了天下第一学府的脸么?   “可是……可是他是从母姓的。”   季司业为难地说道,“他父亲是赘婿……”   “嗯?做赘婿还敢抛妻弃子?”   唐主簿顿时吹胡子瞪眼,“不对,赘婿是如何进的国子监?”   在明朝之前的历代王朝中,上门女婿是绝对不允许参加科考的。   明朝虽然没有强行规定赘婿不能参加科举考试,但是毕竟其身份低人一等。   国子监的生员们在进入学堂之前都要被考察祖上三代的籍贯,若是赘婿的话,可能连这一关都没通过,就被排除出了入学名单之外。   “如果这孩子说的是真的话……那问题就大了。”   唐主簿沉吟道。   这意味着国子监的花名册中有人弄虚作假,这个“赘婿”顶替了良家子弟的户籍进入了学堂,成为了生员。乃至可能一早就考取过功名,成为了国子监的老师。   如果是后者的话,意味着在其在科举考试的身份审核中就已经成功瞒天过海了。   这就不仅仅是个人道德污点的问题了……   两个老头被万澜那小子精心编织的谎言吓得冷汗淋漓,想着要尽快禀告祭酒大人。却不知道他们两个前脚离开房间,后脚万澜就跳下椅子,开始翻箱倒柜起来。   “小千哥,快帮我一块找找线索。”   万澜毕竟人小个小,书架和柜子上的那些档案典籍,稍微高一点的他就够不到了,急忙抬头看着粗大的房梁求助道。   梅千张三两下从房梁上跳了下来,抬手将万澜指着的基本书册拿了下来。   “你爹来了。”   梅千张看了看那一桌的零食,又低头看了看正在努力翻看书册的万澜,淡定地说道。   万澜从小就有一目十行的本事,并且能做到过目不忘,从小被万达成为“人体扫描仪”。他现在快速地翻看这些名册,一会儿找个安静地方就能默默地复读出来,再做分析。   “我知道,凭我爹和阿直哥的本事,他们总能想到办法混进来的。”   万澜迅速浏览完了一本,伸手打开第二本。   “我是说——你爹来了。”   梅千张叹了口气道。   “我知道啦,来就来了呗……”   说着,万澜突然觉得后颈皮一凉,然后整个人被腾空抓了起来。   “臭小子,王八蛋。老子不在,我看你想翻了天了。”   万达将万澜放在旁边的椅子上,二话不说拉下他的裤子,“啪啪”就重重打了两下。   “居然敢擅自行动!你还敢背着我吃‘垃圾食品’了?”   万达一进门就看到了满桌吃剩下的零食,顿时气的火冒三丈。今天不教训这个小兔崽子看来是不行了。   万澜刚想要大声哭嚎,被一旁蹲着的杨休羡一把捂住了嘴巴。   “嘘……查案呢。别叫。”   杨休羡笑着说道。   万澜委屈地抿起嘴巴,怒视站在一旁的梅千张。   “我说了啊——‘你爹来了’。”   带着具的梅千张摊开手,一脸无辜。   趁着唐、季二人尚未回来,众人迅速交换了一下情报。   得知不过一个早晨的时候而已,万澜居然在国子监掀起了如此轩然大波,编造出这么一个离奇的身,把堂堂的国子监高级官员们耍的团团转后,杨休羡看着同样说不出话来的万达,感慨了一句“有其父必有其子”。   还说不是亲生的,就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行径,这一大一小两人有什么区别么?   而万达看着这小子得意的样子,眼神有些飘忽,“你……你骗他们说,你姓‘朱’?”   “对啊。”   万澜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国姓嘛。身为大明的子民,说自己姓朱,也不算改名更姓,有辱万氏祖宗。”   “也对……”   看出万达神色有些慌张,杨休羡适时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么接下去,我们就兵分两路,探查国子监内人员的异动。”   正确地说,是兵分三路。   汪直负责在宫内外继续监视和追踪黄三与冯一男,严查一切与他们接触的人员。   万达和杨休羡负责勘察国子监内人员的一言一行,和各个教舍,各处房屋的情况。   万澜负责制造各种状况,好让他们浑水摸鱼。   “总之,一切以你的安全为重。”   布置完任务,算算他们离开后厨的时间有些久了,怕被人怀疑,必须马上回去,万达指着万澜叮嘱道,“我宁愿这个任务失败了,也不能看你出事,懂么?”   看到万达一脸肃穆的表情,万澜自知他是真的担心自己,乖乖地点了点头。   离开了彝伦堂,杨休羡看着走在自己前头的万达明显有些慌乱的脚步,急忙走快两步,凑到他身边。   “孩子只是随口那么一说,你不要瞎想。”   刚才听万澜那孩子居然自称自己姓“朱”,还说自己随母姓,也把杨休羡吓了一跳,只不过表现的没有万达那么明显而已。   “这孩子聪明过了头。我是担心啊。”   万达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都说“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皇长子的优秀显而易见,尤其是对比宫里如今的那个稍显木讷,又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太子爷,更是显得天差地别。   现在他可能对自己的小爵爷身份和万达这个爹挺满意的,毕竟和普通人家比起来,安乐男爵府和新乐候府,虽然不算是簪缨家,却也钟鸣鼎食,犹如云端了。   但是这个“云端”比起龙椅的高度,相差的又何止千里万里?   若是有朝一日,这个聪明的孩子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不是他“不能人道”的爵爷爹抱养来的孤儿,而是皇帝的长子。他最喜欢的皇姑姑也不是他的姑姑,而是他的亲生母妃。   届时又是怎样的心情,会做出如何的举动呢?   “别多想……”   杨休羡搂着万达的肩膀安慰道,“这件事情他未必会知道。而且就算知道了……这孩子说不定比我们看的更远,更透彻呢?毕竟他那么聪明,不是么?”   万达拧着眉毛,无言地点了点头,想起了两天前。   就在黑眚出现在宫内的那一天,皇帝姐夫跟往常一样,将自己留在武英殿说话。   “小郎舅,坐。”   朱见深拍了拍他脚边的小杌子。   万达抬着受伤的胳膊,蹭到了朱见深腿边,抬头看着他。   从这个角度看,皇帝姐夫明显老了。   虽然才刚刚三十岁,搁在六百年后,可能还是个大龄未婚男青年,正当意气风发的时候呢。   不过三十岁对于古代人,尤其对于并不长寿,几代帝王都在三十岁左右驾崩的朱家而言,朱见深已经是个标标准准的中年人了。   这十年里,朱见深立了两回太子,“死”了两个儿子,嫁出了两个姐妹,清宁宫的钱太后也在成化四年薨逝。此外,他经历了李贤、陈文、彭时三位首辅大臣的病逝。   曾经那么多在他的生命中举足轻重的人物,终究离他而去了。   文治武功方,成化三年建州大捷,成化四年固原大捷,成化六年荆襄大捷。   这十多年来,大明在他的治理下,上恬下熙,风淳政简,百姓安居乐业,一扫其父,其叔在位时的乱象。   而这一切的代价也是显而易见的。   姐夫见老了,鬓角有了白发,嘴角习惯性地弯下,眼角有了皱纹,眼神也越发凌厉,让人觉得越发深不可测起来。   尤其是和相貌上几乎保持了十八岁的模样,时不时地还露出没心没肺笑容的小舅子比起来,朱见深现在看来,确实不像他的同龄人,而是他的长辈了。   “朕,自认为是问心无愧的。直到方才……”   朱见深自嘲似得笑了笑,“这也只能和小郎舅说说了。要是说给万侍长听,她就更心烦了。”   比朱见深大了足足十五岁的万贞儿,今年也已经四十五岁了。本来活泼好动的她最近也变得经常思绪过多,心神不宁,容易烦躁,经常失眠。   万达心说这就是典型的“更年期”症状啊,不用过于担心,过了这几年就好了。   不过这话他说不出口,也只能附和地点点头。   “朕在父皇驾崩之前,答应过他,永远不为景泰帝和于谦等人翻案……不过有多事,不是朕不愿意去做,就能不去做的。”   朱见深摸着龙椅扶手上的雕饰,眯起眼睛。   “朕是先帝的‘人子’,但是朕更是全大明子民的‘父母’。为了大明,为了这万基业,朕不得不违背自己对父皇的诺言……小郎舅你明白么?”   万达忙不迭地点头,“我明白,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父皇也不会明白。”   朱见深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万达倒也不觉得尴尬。   其实皇帝姐夫这话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说给姐夫自己听的,他的存在,不过就是个“情绪垃圾桶”,日后互联网论坛里所谓的“树洞帖”。   不过能够作为皇帝吐露心声的“树洞”,他还挺与有荣焉的。   “去年在册封太子典礼结束后,朕就召集了内阁大臣,想要为叔父正名,并且为其上庙号,修缮陵寝。然后,没过多久,钦天监夜观星象,月犯司怪星。紧接着年初,朕在南郊祭祀的时候,就发生了香烛莫名熄灭和士兵冻死于路边的事情。你说,这是上天在警告朕,更改父志的下场是么?”   “那个全是凑巧……”   万达尴尬地说道。   “后来宫里就出现了宫人在夜里看到了大行皇帝身影的传闻。虽然快被朕派人用雷霆手段镇压下去。但是朕几晚几晚都睡不着觉,朕怕啊……”   朱见泽摸着胸口,眼眶通红,“十八岁那年,朕给为于尚书平反的时候,朕可是一点都不怕的。但是这一次,朕是真的怕了……就在刚才,那个怪物扑向朕的时候。”   朱见深抬起右手,比划道,“朕真的以为,是父皇他不甘心,他不甘心自己被禁锢在南宫那么多年的苦都白吃了。他要报复朕,他要给朕一个警告……朕辜负了他的叮嘱,朕不是一个好儿子。”   “你知道么?父皇不喜欢朕,父皇和母后想要立弟弟做太子,是皇祖母和李太傅阻止了他们,才有了今日的朕。”   朱见深说的越发激动起来。   “十年前,朕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将那件御器失窃案坐大。一切都是朕故意为之的,朕就是要将父皇和母后最喜欢的儿子放逐出京城。朕先辜负了父皇,又辜负了母后。”   “朕不是‘问心无愧’的,朕‘问心有愧’,‘有愧’啊!”   “不是的!”   万达起身,拉住朱见深不断挥舞的胳膊,“不是的,陛下。姐夫,不是的!您是好皇帝,您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大明,为了律法,即使出于私心,但是最后成全的是公理和公义,不是么?”   被万达紧紧地锁住双臂,朱见深大口地喘息了一会儿后,逐渐冷静了下来。   “你知道十年前,朕为何派梅千张将皇长子带出宫外,交给小郎舅你抚养么?”   听及此处,万达紧张地倒吸一口气。   十年亲莫名收到皇帝姐夫的圣旨,他也着实慌张过一阵子,完全不知道朱见深这是出于什么想法。   刘铁齿那一通神神叨叨的胡扯,也只有他和杨休羡两人知道,并不曾对第三个人透露。   他也一度怀疑过,宫内或者钦天监里是否有什么高人,对皇帝姐夫和姐姐说了什么。   这十年来,他将阿澜当做亲生儿子一样抚养长大,宠他,爱他,却始终不敢向姐夫和姐姐求证这后的原因。   “朕……梦见了父皇。”   朱见深嗤笑了一声。   “那年,就在皇弟就藩后不久,东厂的探子传来了他因为水土不服,外加惊惧过度,差点客死他乡的密报。朕没让太后知道……”   万达听的眼皮一跳。   十年前的这桩皇室秘闻,他也是闻所未闻。   “当时,朕一度想着,崇王他要是就这么病死在藩地,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啊。”   殿外的夕阳透过菱形的窗格照在朱见深白色的颊上,让他的表情看起来虚幻又疯狂。   “朕私心想着,要不要让东厂做些什么,好让母后彻底死心?毕竟景泰帝和太行皇帝的故事还没走远多久呢……‘兄终弟及’,或者说‘兄未终而弟及’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陛下……”   万达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放心,朕没有那么做。崇王不是还好好的么?前几年王妃都给他生了小王爷了。”   朱见深自嘲地笑了笑。   “但是,就在那一晚……朕梦见了父皇。”   朱见深眯起眼睛,看着夕阳的余晖一点点地落下。   最终,整个武英殿里只剩下黄色的灯影摇曳。   “父皇他抱着病得奄奄一息的崇王。”   朱见深伸手,捧着一团空气,褐色的眼珠冷的像块冰。   “父皇说,如果他最心爱的儿子死了。就要我最心爱的儿子来偿命。”   万达屏息。   “陛下!”   “朕惊醒之后,独自一人走出昭德宫……”   朱见深的声音虚无而缥缈。   “朕走过御花园,走去乾清宫——父皇就是在乾清宫的寝殿里驾崩的。”   按理说乾清宫才是朱见深的寝宫,只是他自从登基以来一直居住在昭德宫与万贞儿共寝。这么多年来,只有在宠信妃嫔的夜晚才会宿在别处。   “朕走到寝殿前,看着龙床——父皇他躺在那里,他看着我,质问我为什么要背叛他。”   万达听他说话颠三倒四,前后矛盾,不由得眉头紧锁。   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是朱见深做了一个“梦中梦”。   毕竟身为皇帝,无时无刻都是銮驾随身,他是绝对不会有一个人行走在内宫的可能的。   “他说朕,三年未过就更改父志,乃是不孝。企图给名不正言不顺的景泰帝平反,是为不忠。父皇要惩罚我,他要用朕的儿子,朕和最心爱的女人生的皇长子来惩罚朕!”   万达顿时汗毛倒竖。   “朕怕极了,朕求父皇,有什么事儿冲着我来,不要对我的孩儿下手。父皇,父皇他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滴着血。他说——他最爱的儿子做不了皇帝,也不会允许我最爱的儿子登上皇位。如果朕执意要立皇长子为太子的话,朕就会永远失去他,失去这个儿子!”   泪水落在明黄色的龙袍上,洇入一片祥云之中。   “朕跪下,不停地给父皇磕头,求他放过我的孩子。父皇笑了,他带着崇王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去了南宫,那个他和母后,和弟弟‘一家三口’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南宫。”   朱见深抬头,任由眼泪流过颊。   “朕醒来之后,就看到你姐姐满脸担心地看着我。说朕哭了一晚,怎么叫都叫不醒……紧接着,侍者来报,说皇太子出痘了,发起了高烧。小郎舅……”   朱见深低下头,露出一抹比哭都要难看的笑容,“你知道当时朕的心情么?”   万达无言以对。   他不知道,原来阿澜真的出过豆疹,也真的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   刘铁齿的铁口直断,还有朱见深的梦……难道这个界真的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默默操控着什么?   也对,不然,他又是怎么会从六百年后;来到了如今的大明朝呢?   “后来,皇长子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朕将当日梦中之事告知了万侍长,我俩商议之后,决定——将这个孩子送出宫去,让他永远不参与,不被卷入皇权的斗争。鬼神之说,虽然缥缈,但是我们作为父母,是绝对不敢让孩子受到任何一点伤害的,哪怕它再缥缈无据。”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万达默默想到。   “将阿澜送走之后,这么多年来,他在你的照顾下长得好。虽然古灵精怪,活泼好动,但至少善良懂事,对万侍长也是近亲万分,朕是安慰。”   朱见深露出了今天的第一抹笑容。   “朕不求他创立什么功业,开辟什么疆土。朕只要他无病无灾,做一个富贵闲人就好。”   万达伸手擦掉眼角的泪水,抽了抽鼻子。   “后来,朕有了第二个儿子。是和贤妃生的阿极。”   万达知道,他说的是悼恭太子朱佑极。   “那孩子长得像阿澜,白白净净,性子也和顺,朕和万贵妃都喜欢他。他的母妃甚至和万贵妃商议过,想将他放在昭德宫抚养……”   贤妃自然是有私心的,经过万贵妃的手养成的孩子,比起普通的孩子来,更有可能成为太子,最终登上那个皇位。   说到这里,朱见深的眼神逐渐尖锐起来。   “成化七年,阿极两岁的时候,太常寺卿孙贤以告老还乡作为威胁,让朕立阿极为太子。呵呵,朕允了他乞骸骨的折子,让他直接回乡去了。”   万达无语。   “后来英国公连同满朝文武,联名上书,逼朕立阿极为太子。”   那年也是闹出了一场极大的风波。   朱见深坚持皇子年纪太小,太子之位过于厚重,恐怕无法承受。   但是群臣意见汹汹,加上后宫里,万贞儿和贤妃结成了盟友,她也支持将朱佑极推上太子之位。   朱见深权衡之下,终于在十一月为朱佑极举办了立储大典。   两个月后,无法承受天命的朱佑极薨逝,被封为悼恭太子,葬于西山。   “小郎舅你看,朕果然死了一个喜欢的儿子。父皇说的一点没错。”   朱见深的语气淡淡的,他转身,看着身边摇曳的烛火。   “他们都以为,朕不知道纪氏在西内给朕生了一个儿子。朕怎么会不知道?”   听到他谈及当今太子朱佑樘,万达心中一动。   “朕是故意把他放在西内,让张敏照看他的。不看见,就不会喜欢,就不会念想,他就安全了……你懂么?你看,樘儿他被封为太子后,一点都没事,不就说明朕猜的没错么?”   万达无论如何想不到,朱见深这六年来故意不见他和纪氏的儿子,除了害怕会伤了姐姐的心之外,还有这么一个道理。   “所以,朕今天看到那个黑眚的时候,联想到年初后宫的异动,朕怕极了。”   朱见深双手扶着靠椅,低头,深深地望向万达,“小郎舅,无论如何,帮朕看顾好阿澜。什么都不要让他知道,朕只求他平安无事。好么?”   皇帝姐夫的嘱托还历历在耳,万达忧心忡忡地走进膳堂,刚进门,就看到里十几个厨子和杂役排成两列横队,似乎正在接受排查。   “你们两个终于来了,等半天了都。”   伙房头目老李指着他俩说道。   “对不住对不住,这国子监太大了,我们只是想随便走走,熟悉一下环境,谁知道居然迷路了。”   万达殷勤地走到老李身边问道,“这是要准备开饭了么?我们这就来干活。”   “哎,算你们倒霉。”   老李指了指后的厨房,“今天的饭,就由你们两个人来做了。不过洗菜切配我们都做好了,馒头和饭也上锅在蒸,你只要做菜就行。听说你在锦衣卫后厨干过,这事儿应该难不倒你们吧?我们有事儿,要去前一趟。”   “啊?”   万达眼珠一转,“是出了什么事儿么?”   “别提了,主簿也不知道想什么,突然要核对国子监所有二十三岁以上,七十岁以下男子的身份和户籍。先拿我们这些做杂事的人下手。我们先走了,你们两快点干起来,别耽误了老爷和贡生们吃午饭。”   幸好有这两个今日刚来的家伙,不然后厨都走空了,谁来做饭。主簿要查的是老人,这两人新来的不在排查范围内。   “哎哎,大家慢走,慢走。”   万达拉着杨休羡躬身送他们出去。   “阿澜这招可以啊。”   看着嘟嘟囔囔抱怨的众人,万达对着杨休羡眨了眨眼睛,“这么一来,不用我们自己动手,国子监内部就会先彻查一遍了。”   聪明还是这孩子聪明,一根手指都不用动,就能把人弄的团团转,还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我做饭,你找线索。”   一想到这么优秀的孩子是自己养大的,浓浓的自豪感在万达心中翻涌,他捋起袖子,对着杨休羡说道。 第86章 天降神厨   紫禁城文华殿内   今年七岁的朱佑樘拘谨站在下头,短短的小手指无意识地交缠在袖子管里头,怯生生地看着他一脸凝肃的父皇。   “朕只是要考校你的功课,又不是要吃了你,你这副做派到底是何意思?”   朱见深放下拿在手里的《论语》,也是无奈地看着他这个几乎泫然欲泣的儿子。   “你是堂堂大明太子,难道就不能再落落大方些么?”   朱佑樘急忙低下头,穿着明黄色小靴子的脚尖紧绷,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处于极端惊惶的状态。   “陛下,两位先生都说了,太子殿下天资聪敏,过目不忘。只是他性格内向,有些羞涩,陛下不要怪罪。”   眼看情况不好,怀恩急忙上前解围。   目下朱见深为朱佑樘请了两位大儒作为东宫讲师,一位是“高才绝识,独步一时”的李东阳,另一位是“学识渊博,一时之冠”的程敏政,两人都是当世大儒。在教导学生方面,也都是因材施教,不是那种古板酸腐气重的臭冬烘。   之前朱见深也曾向二位老师问过太子学业如何。   两人都称赞朱佑樘敏而好学,态度谦卑。甚至每天上下学堂的笔墨书本都自己整理,不假太监之手。即使身体抱恙,也坚持完成功课,算是个十足的好学生了。   其实朱见深心里也知道,儿子六岁才见到父亲,之前又被养在安乐堂那种地方,除了纪氏、张敏和吴废后都没有见过什么人,他和自己不亲近是应该的。   而且他羞涩敏感的样子,分明和自己年幼的时候如出一辙。   自己像他那么大时候,他和万侍长两人被软禁在东宫内,见不到父皇,又时刻担心自己的太子之位随时可能被废,甚至随时可能丧命。   那副提醒吊胆的模样,和现在下头站着的三皇子有什么区别。   心里知道归知道,但是想起他前头的两个哥哥,这么一比较,差距就出来了。   阿极算是有一半时间都养在昭德宫,和自己极为亲近,暂且不提。   即便是阿澜那个孩子,养在宫外的,回回进宫,哪次不是恨不得挂在自己和万侍长的身上,一口一个“皇帝姑丈”,“娘娘姑姑”的……   而且要说聪明,阿澜可比他聪明多了。   “下去吧,好好念书。”   朱见深决定放过他们彼此,左右眼不见心不烦就是了。   朱佑樘听了,简直如蒙大赦,跪下磕了一个头,带着负责照顾他内侍“蹭蹭蹭”就往殿外去了。   虽然下了学就要回昭德宫见万贵妃娘娘了,不过和被父皇训导比起来,万娘娘也显得不那么可怕……甚至还有点和气呢。   “怀恩伴伴……朕虽自认是个好皇帝,但是在这群儿女面前,却算不上一个好爹爹吧。”   朱见深疲累地叹了口气。   可能小郎舅那个王八蛋比他都会带孩子。   “阿直今天又出宫查案了么?案子查到什么地步了。”   朱见深按了按酸疼的太阳穴,“阿澜跟在小郎舅身边,应该不会有大碍吧。”   “陛下……东厂尚铭来报,目下万大人他们一路查案,居然查到了国子监内。”   “国子监?”   朱见深绝不会想到黑眚一案居然会和第一学府有关,着实吃了一惊。   怀恩太监鼓足了勇气说道,“而且,听闻皇长子他今日一早……”   一刻钟后   “小郎舅那个王八蛋怎么教孩子的!这像话嘛!”   朱见深气的重重地拍了下桌子,震的上面堆起来的折子差点倾倒。   朕的国子监啊!   集天下英才,钟灵毓秀于一堂的国子监啊,居然要被他们“父子两”给祸害了么?   站在文华殿外戒备巡视的御前兵士们,听着里头传来的咆哮声,惶恐地看了看彼此。   锦衣卫的万大人,又干了什么好事了?   “今天的饭菜太好吃了。”   国子监的膳堂内,一群努力低头干饭的学生们忍不住发出了这样的赞叹。   “虽然说君子不应该耽于锦衣玉食。但是圣人也说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今天膳堂的菜肴是我进入国子监来几年里吃过最美味的。”   “比我家里的大厨做的都好吃。”   “不不,比京里大酒楼做的都好吃。”   “我决定再去盛一碗饭。”   “我也是!”   就在唐主簿和季司业以及一众助教们查完了国子监内一部分杂役和监工的户籍,转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膳堂这边人山人海,学生们人声鼎沸的景象。   “怎么回事啊?不知道‘食不言,寝不语’么?都闹哄哄地干什么呢?”   毛助教忙活了大半天,正生了一肚皮的气,见到这群学生吃饭还吃的乱哄哄的景象,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掏出戒尺就准备“杀鸡儆猴”抓两个现行,让他们长长记性。   “老李,怎么回事啊?不是说所有的杂役都去核实身份了么,怎么我看还是照常开饭,这膳堂比往常还要热闹一点呢?”   唐主簿用凌厉的眼神盯了一眼身边站着的老李。   “回主簿大人的话。今天正巧有两个新来的,一个是厨子,一个是杂工。因为这两人都是刚来,身份也都是可靠的。我寻思着不能耽误大人们和生员们午间用餐,就让他们在厨下先干起来了。”   “唔……今天刚来的,应该不是那孩子要找的……咳。这两个人你都验证过了身份了么?可不要放一些乱七八糟的人进来。”   唐主簿心有余悸地说道。   要说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一早上还真查出来不少国子监内部鸡零狗碎的事情出来。   还当真有一个人是冒籍顶了别人的名头进来做杂役。他潜入国子监的原因居然是躲赌债,因为这里普通人进不来,所以讨债的拿他没辙。他曾经连年工作,连休沐和逢年过节都主动留下当值,废寝忘食的态度在国子监内还传为佳话,原因居然是因为出门就会被放印子钱的催债……   还有负责为学生采购笔墨和纸张的文房,居然收了京里几家笔墨店的回扣。国子监内每日文墨消耗巨大,靠着这些商人的供养,他如今日子过得比监里五品博士还要滋润,都买了房子了。   其他的鸡零狗碎那是数不胜数,如果不是今天他们突击核查,还不知道要被瞒到什么时候。   这里可是国子监啊,为国家培育英才的地方,居然呆着那么多鸡鸣狗盗之辈,如何不让人心惊胆寒。   “大人放心,这两人身份都没问题。那个厨子原先是锦衣卫膳堂的,锦衣卫用人可比我们……咳,可谨慎多了。另外一个杂役由我的老乡做保人,是北直隶人,也是可靠的。”   老李恭敬地说道。   “锦衣卫膳堂?”   季司业一听,眼睛一亮,“锦衣卫的大司务是如何回到我们国子监来的?”   这位季司业乃是一位老年吃货,早就听闻北镇抚司的膳堂自打十多年前被贵妃娘娘的弟弟,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佥事万达万大人调教之后,那饭菜的水平可是驰名京内各大衙门了。   尤其是他们的早膳,简直香满京城。   季司业住在城南琉璃厂那片,每天上值都路过锦衣卫衙门的门口,天天被他们包子油条的香味勾引得失魂落魄。   说实话季司业早就想去尝尝了,可不就碍于文官的面子,至今不敢踏足北镇抚司半步么……   谁知道还有天降锦衣卫厨子这等好事?   “司业大人,好吃,真的是好吃啊。”   已经用完餐,正擦着嘴从膳堂里走出来的关直讲和他的弟子们走到他们面前,做了个揖。   “老李,做得好,这次招的厨子绝了,手艺棒极了!尤其是那道热炒羊肉片,柔嫩爽滑。炖的荠菜豆腐羹也好。我今天足足吃了三碗饭。感觉今天教整个下午的课都没问题了。再接再厉啊,再接再厉。”   拍了拍诚惶诚恐的老李的肩膀,关直讲拍了拍吃的滚圆的肚皮,潇洒地走了。   季司业看了一眼站在右边的唐主簿,又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老李。   做出了重要决定。   “案子慢慢查,先吃饭要紧!”   “慢慢来,菜有很多,不够再来打。”   膳堂内,围着围兜,杨休羡和万达一边用大铁勺往师生的碗里盛菜打饭,一边暗中观察着这些递上饭碗的手。   “包司务,要爆炒羊肉。”   “好咧。”   万达麻利地往生员的碗里盛上了大块的肉菜。   他可没有普通膳堂大司务手抖的毛病,勺子挖出来多少肉就放进去多少,看得打饭的学生们心花怒放。   不一会儿,捧着饭碗的季司业来到了万达面前,将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化过妆的脸皮。   要知道大朝会的时候他和这些文官可也是见过好几回的,要是被他认出来,自己不就前功尽弃了么。   “包司务是吧?也给我来点羊肉,还有那个萝卜炖肉。哦哦,他们说豆腐羹也好吃,也来一点。”   季司业兴致勃勃地点菜。   “咳,司业大人……”   万达压低声音,弓着背,“您和大人们不都是吃小灶的么?这里是生员们和老师用餐的地方。”   刚来没多久,那个老李就跟他讲过国子监膳堂的规矩了。   司业和祭酒都是四品大员,用餐是和其他的师生分开的,由老李亲自开小灶伺候,没他的事情。   他可不想卧底第一天就得罪了老李,“出师未捷身先死”,被赶出去。   “哎,我先试试你的手艺,不要慌张。”   季司业眉开眼笑地看着碗里堆起来的羊肉和炖的软烂的萝卜,端着餐盘,也不回自己房里,就这么坐到了一群师生中间,愉快地用起餐来。   见到司业如此,其他人也不推辞了,纷纷加入了排队吃饭的队伍中去。   万达看着老李哀怨的目光,心虚地笑了笑,继续给众人盛饭。   跟着司业一块进来的队伍中,一个五旬左右的男人在万达的面前停下。   看到他端着餐盘的右手衣袖袖口处微微反射出的粉末光泽,万达一愣。   “怎么了?”   男人狐疑地抬头。   “没事,您要的馒头。”   万达急忙撇开眼神,转身从笼屉里取出一个馒头。   他将馒头放进餐盘的时候故意手一抖,放在了瓷盘外侧,眼看馒头就要落下去,男人急忙用左手扶正。   这回万达看的清清楚楚,男人的两只衣袖乃至前胸衣襟都蘸有透明的粉末。   虽然很细微,肉眼极难分辨得出来。现在是正午时分,夏日的阳光穿过窗户反射在粉末上,还是能看到细小微末的反光。   会是他们商量出的那个“东西”么?   万达眉头一皱。   一顿饭吃的季司业唐主簿一行人大呼过瘾,忙碌了一个上午总算稍微有点回报了。   正在后厨水池边洗碗的万达被表情一脸复杂的老李叫了出去,说司业他们有话问他。   这个人不愧是锦衣卫出来的厨子啊,手艺果然不错。但是也不能好到抢自己饭碗的程度吧?   老李看着正在往围兜布上擦手的万达,心情有些不爽。   “李大哥,你放心,小弟是你招进来的。一会儿怎么说,小弟是有分寸的。”   万达多会看人脸色,急忙上前解释道,说了一堆的好话,才让老李放心下来。再三保证他非但没有“夺权”的野心,日后还会成为他的马前卒,供其驱使。   万达来到膳堂外头,现下已经是授业的时间了,生员和有课的老师都已经回去上课,刚才还人生鼎沸的膳堂没剩下几个人。   季司业坐在刚才吃饭的位置上,不过面前的餐盘已经换成了清茶,正在悠闲地和唐主簿聊天。   “包司务,你的手艺真不错!”   万达和杨休羡在此次的“卧底国子监”行动中分别化名为包达和杨爽。   看到万达一脸讨好地上前,季司业开门见山说道,“以后本司业就决定‘与民同乐’,每天中午出来和大家一块吃大锅饭。”   “多谢老爷夸奖,小人惶恐。”   万达搓了搓双手,表现得非常狗腿子。   “其实小人除了做菜还行,南北点心,包子汤羹也是行家里手。比如说现在午后还颇为炎热,北镇抚司衙门就会在下午供应冰镇百合绿豆汤,还有各种杏仁茶,果子露,这些小人都会做。”   “好,好!言之有理。”   季司业听了不住点头,“这暑热天,读书读的头晕,喝点凉快的还能提提神。你也别等了,一会儿就去弄吧。老李,食材都是现成的吧?”   “是,绿豆,百合,什么都有。”   老李忙不迭地接话,“不过……”   “不过什么?”   “没有现成的冰块。”   京内也有专卖冰块的店铺,但是需要提前预定,一早有运冰的车子挨家挨户送上门。现在冷不丁地要冰,哪里有现成的。   “哎,这算什么?陈掌固。”   季司业转头对着坐在后方的男人问道,“你对格物不是最拿手么?可有什么法子?”   万达弓着腰,用眼角的余光看着那个穿着青色儒生服的男人走了过来,对着季司业拱了拱手。   “回司业的话,要冰不难,可以用硝石来隔水炼冰。”   回话的不是别人,就是刚才那个衣袖上有透明粉末的男人。   万达眼珠一动。   “而且前段时间我刚带领学生们土法制硝,弄了不少成品出来。”   国子监的学生可不是只学习四书五经那么简单,所谓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都有涉及,甚至还要学习律法和大诰,以及格物致知,农书水利方面的知识。   这位陈掌固就是教习数术和格物的老师。   “那太好了,这就弄起来了吧。我等着你们啊。”   季司业合掌笑道。   “硝石……果然和我们想的一样。”   奉天殿的御座下,汪直趴在地上,摸了摸地上的青砖,用力地嗅了嗅。   他起身,走到每一个烛台,香薰炉的边上,将刚才做的事情都如法炮制了一遍。然后拍了拍手起身。   “今天没有人来打扫过奉天殿吧?”   他转身,对着负责殿内伺候的内侍问道。   “是,昨天出了怪事后。尚公公就吩咐了,不准任何人进来,也不准内侍打扫。今儿早朝是在太和殿内上的。”   内侍答道。   “尚公公?尚铭?”   汪直眯起眼睛。   司礼监的尚铭,今年四十岁左右。之前几年在东厂里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混的还不如十年前被凌迟的梁芳。但是这段时间里却很得怀恩的器重,一直将他带在身边做事。   据传因为怀恩要陛下的事情日益增多,同时兼任掌印和东厂提督,他恐怕自己力有不逮,这段时间正在寻找合适的人选,因此这段时间里东厂里头热闹的很。   与怀恩平起平坐的覃昌本来志不在此,不然十多年前就成为东厂提督了。   想要竞争这个位置的人很多,而尚铭也成为了下任提督的热门人选之一。   他在这个时候蹦跶出来,插手这个案子,怕是也想露露身手,得到怀恩和皇帝陛下的赏识。   “哼……”   汪直做事,从来不为什么名利官位,一心只是为了服侍朱见深和万贞儿,对这种汲汲于名利之辈有些看不上眼,不过也不会说什么坏话来,毕竟人各有志。   他将摸过地砖的指尖放到鼻子下方闻了闻。   果然,是硝石的味道……   汪直扫了一样墙角那里,因为昨天无人打扫,墙角几个不打眼的地方,还留着水渍干掉后的白色水印。   “汪公公,需要将当日在殿上伺候的人都叫来问话么?他们都候在外头了。”   那内侍看着汪直少年老成的表情,一时被震慑到了,匆忙低下头问道。   “不急。”   汪直从怀中掏出一块丝绢,擦了擦指尖,“跟往日一样就行,不用特别盯着。”   说着,汪直走出奉天殿。   他站在殿前的丹陛上,望了望皇城的东北角,接着带人往内染织局方向行去。   穿着一套小小的儒生服,万澜牵着唐主簿的手,来到了一排看起来像是寮舍的屋子前。   “爷爷这是哪里?”   万澜乖巧地睁大眼睛,天真地问道,“我爹就在里头么?”   “阿兰啊,找爹的事儿不急。爷爷和叔叔们会尽快将你爹爹找寻出来的。”   唐主簿慈祥地半蹲下来,摸了摸万澜的脑袋。   “这段时间,你就先住在这里吧。我看你也是读过书的,不妨也跟着监里的生员们一起学习。边学边等你爹的消息,你看如何?”   今日他们已经将监内的杂役伙夫盘查了一遍,还要做些收尾工作。   从明天开始,就要对生员们下手了。毕竟生员们来自全国各地,比起常年都呆在京师的老师们,他们的“作案”的嫌弃比较大。   哪怕排除掉域外的学生,整个京师国子监内,能够当这孩子爹的人也有上百名,实在是个浩大的工程,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干的完的。   这孩子说他和他娘带着家仆来到京城寻亲后不久,他就在庙会上家人走散了。客栈在哪里他没有丁点印象,只记得他娘说过,爹在国子监。所以他一路问人,以为来到国子监就能找到父母。   再多的,只知道他娘姓朱,籍贯山东。朱家是中等人家,家里有田有地,也有下人伺候,此外便没有更多的线索了。   唐主簿觉得有些头大。   “住在这里?”   万澜指了指房门,又指了指自己,“阿兰一个人住么?”   “当然不是……”   唐主簿话音未落,就见房门从里面被人打开。   “唐主簿,房间已经整理好了。”   万达和杨休羡站在门口,两人低头,看着万澜浅琥珀色的眼珠在一刹那瞪得宛如小铃铛。   “这孩子就是要和我们一起住的‘阿兰’啊。”   万达自来熟地将呆若木鸡的万澜牵到面前,“和蔼”地揉了揉他面团似得的脸颊,将他挤成了嘟嘟嘴。   “真是个漂亮孩子。听说你会背书?你还识字?”   万达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呵呵臭小子,你刚才说对了——“爹在里面”——一点没错。   “唐主簿,您放心,这孩子就交给我们来照顾吧。”   万达直起身子,对着唐主簿笑道,“我在老家就有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儿子。不过可比不上‘阿兰少爷’,一点都不懂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阿兰那么乖,一定很好带。我们会看顾好他的。”   “是啊,是啊。”   嘴唇上打了一簇小胡子的杨休羡将万澜揽在身前,好笑地看着这孩子哭丧着脸的表情。   “那就这样吧。一会儿收拾好了,记得去准备晚膳啊。今天下午的绿豆汤好极了,大家都赞不绝口的。晚餐也好好发挥吧!哦,还有明天的早饭,记得多做些花样哦。”   唐主簿虽然不像季司业是个十足的老饕,不过对于伙食水平突然被提高的事情,也是喜闻乐见的。   下午在喝绿豆汤的时候,听说他们两人在京内都没有住所,联想到那个不知道该怎么处置的阿兰,他就顺水推舟拨给他们一家空着的寮舍。   这样能干的厨子能落脚,阿兰这孩子也有人照顾,不至于到处乱跑,简直一举两得。   “我在这里做厨子,一来是为了查案。二来能看着你这个臭小子,免得你当真烧了人家国子监。”   关了房门,万达转身就让万澜跪在地上反省。   他自己坐在炕上,接过杨休羡递来的茶水,美滋滋地喝了一口。   “这就叫‘一举两得’。懂么?”   “嗯……”   因为吃了太多零食,被罚不准吃晚饭的万澜哼哼两声,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第87章 特效大师   京西蓝靛厂,又叫做靛园厂,位于西山碧霞元君祠脚下的一块洼地附近。   这天邱子晋孑然一身,雇了一顶小车,就往京西那边去了。   “这位少爷,您是去娘娘庙上香么?”   因为邱子晋是徒步走到离邱府有段距离的西单牌楼那边雇的车,所以赶车的把式并不知道他的身份。   “唔。”   邱子晋踏上马车,就坐在外头的辕架上,对着车把式笑道,“听说那里风景不错,香火极盛,我去给家人求求平安。”   “那您去上香怎么不带上香烛纸钱呢?”   车把式看了看邱子晋手里除了一把潇湘纸扇,别无他物,不由得好笑:这个少爷还真是不通俗物的。怎么也不带个机灵点的小厮在身边伺候呢?   “无妨。”   邱子晋打开扇子,潇洒地摇了摇,“到了地方,麻烦您帮我置办起来就行。左右不过小钱。”   那车把式一听,顿时喜笑颜开。   眼前这位少爷气度不凡,身上穿的戴的都是好东西。听口音又带着些南方人软软的味道,八成是那个初来乍到的外地富商家的公子哥儿。   这要是把他伺候好了,那赏银还不是手到擒来?   “少爷您坐好了,咱们这就出发啦!”   车把式单手一撑,跳上辕架,把上头结着红色缨子的长马鞭轻轻一晃,小马晃了晃脑袋,撒开步子“哒哒”就走了起来。   车子过了西单牌楼,出了西直门门,一路往玉泉山方向而去。   这车把式还真的把邱子晋当成了初来乍到京城的外乡人,一路上介绍起了沿路的风景名胜。   什么妙应白塔寺的塔原来差点裂开,被切面铺锔补缸的老头用锯碗的家伙什给锔好了,这叫做“锔白塔”。   还有那京西朝天宫,原来是元代的天师府。据说这朝天宫乃是天界和人间的分界线,进了朝天宫等于是一只脚踏进天界啦。   邱子晋摇着扇子,听得津津有味,不住点头。   车子行到一半,邱子晋觉得口干舌燥,掏出一块碎银让车把式下去买些凉水果子来,好一路上带着吃。   不一会儿,车把式将新鲜的大水梨和林檎果买了来,正要将找剩下的银子和铜钱还给他,邱少爷小手一晃,说不乐意带散钱,就赏给你吧。   这下把车把式乐的是见眉不见眼的,接下去的路上那牛逼吹的更加厉害了。恨不得前说三百年,后说三百年,好把这个大方的土豪少爷给哄得再高兴些,给的赏银也更多些。   到了娘娘庙前,只见庙前游人如织,士人妇女,儿童耆老,都鲜衣华服,手捧各种香烛符纸,绕着娘娘庙的山门祈祷。   邱子晋注意到他们很多人的手里都带着一个布袋子,而很多人身后或有人担箩筐,或有小车运,都驮着一个个布带,不知道里面是何物。   “里面装的是土。”   车把式看邱子晋好奇的眼神,解惑道,“这叫做‘进土’,是在给自己和家人积福呢。”   邱子晋先是一愣,然后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   不知何时开始,此处的碧霞元君祠在又被称为“后土娘娘庙”。   “后土”与“皇天”相对,乃是掌管阴阳生育的大母神,全称是“承天效法厚德光大后土皇地祇”,百姓们成为“地母娘娘”。   但是此地明明是东岳泰山的碧霞元君祠,碧霞元君全称是“东岳泰山天仙玉女碧霞元君”,也是掌管生育和阴阳的女神。   虽然此“娘娘”不同与彼“娘娘”,不过职责类似,反正都是“娘娘”。   所以百姓们以“土”为祭品,来此地供奉碧霞元君娘娘……真是比绕口令还要绕口令啊。   “少爷,要不要我去给您买点土,您也带上一捧去烧香?”   车把式殷勤地问道。   “大可不必,大可不必。”   邱子晋急忙拒绝。   心想:害,这不是瞎拜么……   停好了车,车把式将邱子晋搀扶了下来,两人一路往里走。   庙门附近的商铺更是鳞次栉比,一铺挨着一铺,一间挨着一间,除了香烛元宝,还有卖芦苇草席,珠翠头面,鲜花果子,古玩字画的。   山门前一块大广场内,还有人在表演杂技,跳火圈,抡水缸,扯大旗,间或穿杂着古彩戏法和训狗训鸟的,看的人目不暇接。   “少爷,您这是有福气啊。赶上‘婆婆神会’啦。”   车把式指着人群笑道,“从七月下旬到八月初,西顶娘娘庙,还有京内外好几个娘娘庙都要办赛神会。附近十里八乡的信众都会来赶会,看社火,比过年都热闹。”   车把式说完,转身去给邱子晋请香和元宝蜡烛。   邱子晋“故意”忘记自己刚才给的果子钱还剩余好多,又给了他一块碎银子。   车把式乐得几乎发癫,这阔气少爷今天给的赏钱,都够他全家好几个月的嚼谷了。   进了庙,邱子晋在车把式的带领下一路上香,礼拜,供香火钱。看到功德箱就往里头扔钱,做了一回名副其实的“散财童子”。   终于,两人走到后山一座缠着白藤的凉亭里,坐了下来。   邱子晋靠着凉亭的柱子坐下,不住地扇着扇子。   车把式也累得蹲了下来,用衣服的下摆给自己扇风。   “把式,那是什么地方?”   稍微喘息了一会儿,邱子晋指着山下东北处的一片绿油油的田地问道。   “种的似乎不是庄稼。”   车把式歇得差不多了,站了起来,顺着邱子晋手指指向的方位望了过去。   “啊,少爷果然好眼光。”   答话也不忘记拍马屁。   “那是蓝草田。”   “蓝草?”   邱子晋故作不解。   “少爷不知道了吧。蓝草就是靛青,又叫做蓼蓝、菘蓝,是一种染料,也是一种草药。”   车把式说着,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蓝色粗布衫,“我这身上的衣服的颜色,就是用这蓝草染出来。”   “哦~~”   邱子晋大惊小怪地说道,“《荀子》的《劝学篇》里说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的就是这个吧。”   “寻子?谁儿子没了?”   车把式被他说的一愣,“哎,反正那下面几千亩土地,种的都是蓝草。”   “我们下去看看吧。”   邱子晋用扇子轻轻敲打了一下自己的左手,“正所谓‘天下之事,闻者不如见者知为详’。这蓝草我只在古书里头读到过,完全不知道它实际长什么样子。今天既然遇到了,不如下山一窥究竟,也不算白走这一遭了。”   “这个……”   车把式一脸为难,“不瞒少爷,这下面的蓝草田并不是随意可以进出的地方,那是皇家禁地。下面除了有蓝草田,还有一个蓝靛厂,是皇城内的内染织局在京郊的衙署。里面都是太监,外头也有士兵把守,并非平民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   “这样啊……哎……”   邱子晋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好不容易出趟城,本来以为吃了斋饭,下午还能找个地方游玩一番呢。没想到城西也不过如此嘛……”   听这位“财神爷”话里的意思居然是想要就此打道回府了,车把式眼珠子一转,急忙道,“少爷,其实也不是完全进不去。小人我有个亲戚,就住在城西,平日里受雇在蓝靛厂,帮忙割草,浸草和做一些杂活。要不我帮您去问问,想个办法,让您进去逛逛。”   这种大方的财神爷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今天把他伺候好了,明天说不定少爷想去城南玩,城北玩,到时候还是雇他的车子,还是让他引路,那说不定这一年的吃穿用度都有了啊。   “就是,你给我想个办法。”   邱子晋笑着扇了扇扇子,“不过一个蓝靛厂而已,又不涉及什么皇家机密,怎么就不能去了呢?”   国子监的“自查”行动开展的轰轰烈烈,同样高涨的还有全体师生们“干饭”的热情。   经过昨日的午膳和晚膳,国子监内人人都知道了他们原来后厨主管老李“从北镇抚司高价挖来了神厨包司务,为国子监谋福利”的壮举。老李和包司务就此成为国子监师生心目中的两位“男神”。   今天一早,膳堂里飘出的蒸包子的麦香,油炸果子的香味和豆浆的浓浓香味,更是让这群多少还有些赖床习性的年轻人,天还不亮都纷纷起床,直奔膳堂。唯恐去晚了,早饭都被同窗给抢光。   连带着,连早读的时间都提早了不少,简直就是“闻鸡起舞”了。   “好,好啊。”   季司业手捧着热气腾腾的豆浆,咬了一口蹦脆的焦圈。   “这下我们再也不用羡慕北镇抚司那些粗人了。果然是‘民以食为天’,早膳吃得好,这一天才有干劲啊。”   大明的文官也是骑马上值的,今天季司业头顶着星星从家门出来,往国子监赶路的时候。   见到那些为了在锦衣卫衙门蹭饭,一早就在门口排队的武将们,头一回露出了不屑一顾的笑容。   本官不用排队。   本官自己的衙门里啥都有!   “包司务呢?快给我去问问,今天的午膳吃什么。”   “包司务和昨天新来的杂役,准备好午膳的食材后就带着阿兰出门玩去了。说要带着孩子在京内到处走走,不能总把孩子拘束在房里。”   低头喝豆花的唐主簿,指了指膳堂门口,“今天午膳的菜单老李一早就挂在门口了。他说这个是锦衣卫衙门那边就有的规矩。不但如此,今天的晚膳和明日早膳的菜单也都写好了。”   “对对,带着阿兰出去走走。说不定他娘也在外头找他。他们要是在外面遇到了,让包司务他们把孩子的娘也带回国子监来。这孩子太小,没见过自己的爹,做娘的总该认识自己的相公吧。”   季司业深以为然。   “爹,杨伯伯,我们是要去哪里啊?”   万澜一手牵着万达,一手牵着杨休羡,一家三口走出了国子监。他们没有往南边热闹处走,反而越走越远,沿着国子监的后院往北边走去了。   “昨天你爹在做饭的时候,我在附近逛了一圈,发现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杨休羡说道。   和前头几条人声鼎沸的胡同不一样,这几条巷子极为清幽,鲜有行人。   高大的柏树高举枝丫,投下浓浓的绿荫,就像是一片片接连着的绿色乌云。而其中蝉虫的鸣叫声就宛如从乌云倾泻而下的雨声。   三人走到后来,除了蝉鸣,什么都听不见了似得,就连脚步声都仿佛被吞没在这看不到头的幽幽古巷之中。   因为“静”的过分,所以“动”就显得特别明显。   万达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此刻都被放大了,一举手一抬足,甚至就连微末的呼吸声都被扩散开了,在这条巷子里甚至可以听到回身。   要不是他还拉着万澜的手,他几乎都要怀疑自己是一个人走在这看似漫无尽头的绿色道路中了。   万达如此,万澜就更不用说了,若不是两只手都被两个大人搀着,小家伙几乎都要迷失自己。   突然,杨休羡停下了脚步,轻轻地说了一句,“就是这里……”   他低下头,看着万家两父子都是一副如同梦游的模样。   他伸出双手在两人的肩膀上轻轻一搭,这两人周身一震,齐齐露出了如梦初醒的表情。   万澜满脸迷茫之色,而万达先是眨了两下眼睛,然后惊慌地低头,捂住万澜张开的嘴巴。   我怎么啦?   他抬头看着杨休羡,用唇语问道。   杨休羡伸手比了比巷子两边的围墙。   万达刚才一路走来,都没往两旁看。   现下定睛一瞧,发现这夹道两边的灰色石墙和别处石墙不同。   被人用石灰和泥浆故意拉出一丝丝的“毛边”,墙壁的表面粗糙,要是不小心摸上去还会扎手,不似普通墙壁的光滑。   啊……这是什么原理,貌似“上辈子”的时候学过……   万达敲了敲脑袋。   “毛糙的表面可以吸附声音……我们刚才一路走来,两边所有的墙壁上都被人动过手脚了。”   杨休羡压低声音说道。   “加上单调的蝉鸣声,就更容易让人心神受惑。”   哎哎,确实以前上初中物理课的时候听说过。   万达恍然大悟。   然后警觉地回头。   这里又不是什么机关要地,要保持肃静。   一条普通的街道而已,看两旁的围墙,并不是赤色和黄色的,说明这里只是普通民居。   为什么要弄这么复杂的静音措施?   “铛!”   突然,一声磐响从他们所停下的院子内传了出来。在这幽静的环境下,显得格外的激荡。   万达皱眉,望着声音传出来的方向。   刚才是经过了杨休羡的提醒,他和阿澜才从那种不自觉的被蛊惑的状态下提前走了出来。   如果一直保持着刚才昏乱的神智,甚至可以说是“半催眠”的状态。此刻若是走入院子里,听到这一记响声,岂不是如同惊雷一般?   至少也以为是黄钟大吕,要被摄去心魂吧!   “走,上树。”   杨休羡说着,一手提着万达,一手拽着万澜,跳上了身边丈高的大树,蹲在了一根粗大的枝干上。   “爹!”   万澜急忙捂住自己的小嘴巴,然后拉了拉万达的衣袖,“爹……下面好多人啊。”   万达瞪着眼睛,看着下面屋子里的一切。   只见下头的院落中,十多个男男女女按照男左右女的顺序,分坐在蒲团之上。   在他们面前,是一个道士打扮的男人,盘腿而坐。身后站着两个年纪差不多七八岁的童子,一人捧着一瓶净水,一人手持一把宝剑。   男人头戴莲花宝冠,下着黄裙,身穿紫褐,外头罩着五色云霞帔,一手吃着拂尘,一手结印。面前的案几上陈列着香炉,磐,宝镜,宝印,口中正念念有词。看来刚才那一声响动,就是他敲的。   “这家伙比刘铁齿那厮气派多啦。”   万达小声说道。   莫说这道士身上穿的法衣皆是绫罗绸缎质地,万达光看他头顶莲花冠上头缀着的那颗大珍珠,就知道绝对是建州女真那边得来的大北珠,一颗的价值不下千钱。   这么一对比,大家都是当道士的,刘铁齿混的简直比乞丐都不如呢。   “你还记得刘铁齿怎么形容他那个‘师门败类’的么?”   杨休羡问道。   头角峥嵘,颧骨冲天,下颌无肉,耳带反骨……   万达回想着那日刘铁齿说的话,又看着下头那个还在“唔哩嘛哩”不知道在念的什么经文的富贵道长,本来已经很大的眼睛此刻睁得更大了。   “这……就是他?李子龙?”   丑的那么触目惊心,奇形怪状的,就算是天子之相了?   我呸!   我姐夫“正牌天子”长得比他英俊一万倍!   不,是一百万倍!   就在此时,李子龙睁开了他的三角眼,然后拿起小锤,对着磐又打了一下,那些本来眯着眼睛听他念经的男女们纷纷睁开眼睛。   接着,奇异的现象发生了,一片白色的烟雾从丑道士的身后升起。   起初只是丝丝缕缕,然后逐渐升腾,最后披着五彩霞衣的道士竟是宛如坐在云端一般,一脸“宝相庄严”地看着下面激动得不断磕头的男男女女们。   “嚯,五毛特效!”   万达心道这个我熟,这个我熟得很啊!   不就是鬼片,仙侠片必备的干冰特效么。   不过这时候有干冰么?   就算不是干冰,应该也是类似的化学反应,制造出了这种在古人眼里看来绝对震撼的效果吧。   “这破道士比白莲教有技术含量多了,演出得多有诚意。”   万达捂着嘴巴笑道。   他又想到那天在奉天殿里感受到的突然的冷意。   如果这一切并非巧合,而都是这个“李子龙”弄出来的话。   那么按照刘铁齿的说法,他师弟曾经被真人授予了神书,才从此“得道成仙”了——那本书不会是一本物理化学书吧?   “你看,那不是陈掌固么?”   杨休羡拍了拍万达的肩膀。   果然,昨天还给他们“土法治冰”的国子监数术老师陈掌固此刻居然站在这一片烟雾之后,一脸虔诚地看着被白烟环绕着的李子龙。   “有意思,越发有意思了。这李子龙厉害啊,连国子监的老师都能收为己用。”   万达冷笑道。   眼看戏演的差不多了,李子龙潇洒地甩了一下拂尘站了起来,往他的信众中间走去。   那群男女立即露出了如痴如醉的表情,口口声声喊着“天师”,“上师”,男人掏出钱袋,双手供奉。而女人则干脆卸下钗环,耳饰,双手捧着匍匐在地,祈求李子龙收下他们的供奉。   李子龙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往屋内走去,他身后跟着的两个童子就比他直接多了,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两个布袋子,将众人送上的东西一一笑纳,装进了袋子中。   一直等到李子龙走不见了,陈掌固和那两个童子也消失在了某处房间内,这些男女们还留在原地,哭哭笑笑,癫狂得犹如群某乱舞。   “之前灭了一个‘制药大师’玄莲,今天又来了一个‘特效大师’李子龙。”   万达冷笑。   “这京城,还真是各种‘妖魔鬼怪’聚集的地方啊。”   站在他身边的万澜,歪着小脑袋,看着下面那群发疯的大人,惊恐地咬了咬嘴唇。   参观完了京西蓝靛厂,还花了大价钱买下两块被太监们吹的天上有地下无,皇室独享的蓝印布,当了一天散财童子的邱子晋总算在太阳落山之前,坐着马车回到了西单牌楼下。   这位热情的车把式表示完全可以将邱子晋送回家,而且他明天想要玩什么地方,自己也可以跟着一路伺候奉陪。   不过邱子晋拒绝了他的好意,在结算完了车费后,将他打发走了。   车把式带着有些失落的背影离开,就连拉着马车的小马的步伐都带上了几分沮丧。   哎,财神爷也不是天天出门玩呐……   邱子晋从西单牌楼一路走到东单牌楼,然后就往星海汇的方向走去。   此时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也是星海汇一天里头最热闹的时候。左边的酒楼刚开始营业,右边的游艺馆已经开始敲起了铜锣。   一片喧闹声中,小二领着邱子晋往三楼包厢处走出。推开门,就看到一身平民打扮的汪直正坐在里头喝茶。   桌子上已经放好了几碟冷菜,不过除了汪直,没看到其他人。   “素素和杨大人都在国子监给生员们开饭呢。不过这里距离国子监很近,开了晚膳他们一会儿就过来了。”   汪直从桌上拿起两个干净杯子,倒上茶水。   两杯?   邱子晋看着汪直面前原本已经倒上水的茶杯,奇怪地挑了挑眉毛。   “阿晋。”   邱子晋猛一回头,就看到了站在他身后的人影。   他先是一愣,然后皱起了眉头。   “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汪直的哥哥,梅千张。   这么多年来,他虽然知道梅千张就在他们的身边,甚至之前他还曾现身救过自己。但是除了那一次生死交关之际,他都不曾露过面过。   就跟万大人说的那样,如今的梅千张已经不是现实中的“人”,而是一抹“影子”,是皇帝陛下专属的影卫。   但就是这抹影子,每天都会来到他的窗下,送上一包蜜饯,或是当季果子和一张纸条。   这十多年来,每天一早,他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推开窗户,看看今天送来的是什么。   几乎变成了一种固定的仪式。   先不说梅子蜜饯都是邱子晋爱吃的东西。   就那些纸条上写的只言片语,也都很有意思。   初一元日,阿澜向万大人讨要巨额红包未果,撒泼打滚,差点在新年里被揍。   初二,万大人做虾仁馄饨,阿澜中午一口气吃了三碗,晚饭未吃,几乎被揍。   ……   初八,阿澜逛完庙会回家,学喇嘛打鬼,将万大人所种之辣椒打坏三棵,终于被揍。   初十,阿澜入宫拜年,向娘娘告状前日被揍。娘娘当即责怪万大人,正月里不该打孩子,万大人领旨。回府后,阿澜被罚跪搓衣板于房内。   ……   二月初一,出正月,阿澜被揍。   每天吃着果子,看着这些点点滴滴,已经成为了邱子晋早晨最快乐的一点事情。   万府的,宫里的,甚至街道上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在梅千张简单的近乎直白的语言中,却莫名其妙地变得生动了起来。   邱子晋甚至觉得,这些只言片语比起世间文豪巨子们写下的千古名句都要来的精彩。   直到有一天,打开的纸条上写着这样几个字:阿晋,我心悦你。汝意何如?   邱子晋吓得直接将纸片塞回了包着蜜饯的纸袋下头,重新放回了窗户外。   等从刑部下值回来,他走到窗边,看着那包蜜饯和下面压着的纸条。鬼使神差似得,将它们重新拿进了房中。   过了一会儿,纸条被放回了窗外,上头改为用一块石头压着。   早上的那张纸条,被邱子晋写上了两个字:做梦。   那天夜里,直到月升中天,邱子晋都没有睡着。   他一会儿起床看看窗台,一会儿干脆披上衣服就趴在窗下的书桌上,傻愣愣地看着外头。   一直等到东方既白,他实在撑不下去了,才迷迷糊糊地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第二天,被进来服侍他洗漱的书童唤醒的时候,邱子晋第一个反应就是打开窗户,看看今天外头写了些什么。   那天只有蜜饯,没有了字条。   邱子晋不顾书童的劝阻,披着单衣绕到屋子外头,在院子里头找了一圈,都没有看到任何纸条的存在。   书童问他,老爷,您在找什么呢?   是啊,我在找什么呢?   邱子晋茫然地看着他。   那一天,邱子晋上值点卯迟到了。   这是他从十三年前进入刑部历事之后,除了重伤的那一会,头一次迟到。   吓得同僚,下属,乃至上峰都认为他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大毛病。安慰他说身子实在不好就回家休息吧,部里的事儿都有轻重缓急,一天不上值不算什么大事。   邱子晋失魂落魄地回到家,看着空空如也的窗台,似乎有些明白,自己是在“找”什么了。   幸好第二天,消失的纸条和蜜饯又都回来了。   梅千张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照例给他写那些逗趣的话语。   不过半个月之后,那个“汝意如何”的纸条又出现了。   邱子晋原封不动地给退了回去。   这场拉锯战就此展开,两人就这样“玩”了两三年。   但是在前几天的纸条上,邱子晋终于回答了那句“汝意何如?”   ——欲见君。   却没有收到答复。   那天早上,邱子晋觉得自己特别可笑。   你看,“欲擒故纵”虽然是一个好计策,但是却不是人人适用的。   至少,被他给用坏了。   “我来见你了。”   梅千张定定地看着眼中满是怀疑神色的邱子晋。   然后卸下了脸上的面具。   作者有话要说: 1,天下之事,闻者不如见者知为详——宋陆游   2,蓝靛,就是板蓝根。可以入药,也可以作为染色的颜料 第88章 国子监爆炸   当万达和杨休羡牵着阿澜的手,   步入星海汇三楼包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邱子晋捧着梅千张的脸,两人四目相对的一幕。   “哎?爹你干嘛?”   万澜还没看清屋子里有几个人呢,   只觉得眼前一黑,原来是万达一把把他的眼睛给蒙住了。   听到小阿澜的童言童语,屋子里的两人这才如梦初醒。   梅千张慌张地将脑袋转到一边,   带上了面具,   然后往房梁上一窜。   等万澜用力地将他老爹的手掌从眼皮上扒拉下来的时候,只看到满脸泪水的邱叔叔,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撑在桌子上,抬起头,闭着眼,似乎连呼吸都困难的样子。   “你……看到了?”   把孩子交到杨休羡手里,万达转身将房门关上,走到邱子晋的身边,看着他青白的,   在一旁灯光的照耀下接近透明的肤色。   “为什么,为什么又瞒着我?”   邱子晋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   一脸痛苦地转头,   对着万达控诉道。   “之前瞒着我,   让我以为他**。后来知道他没死,却又迟迟不来与我相见。我以为他是碍于‘影卫’的身份才会如此。原来还不止这些,他的脸……他的脸……”   “我,我……抱歉……”   万达被问得哑口无言,颓丧地低下头。   汪直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丝帕放到邱子晋面前的桌子上,然后走到杨休羡身边,拉起阿澜的小手,将他带了出去。   “你们慢慢说话,我带孩子出去吃东西。小孩子饿不得。”   走出房门,汪直带着孩子下了楼,看着刚才还满脑袋疑问的阿澜,一下子就像是出了笼的小鸟一样,欢腾地在酒店大堂里面转来转去,不由得感到好笑。   和纠结的大人比起来,小孩子的快乐就是那么简单。   “阿直哥,我们出去吃吧。星海汇的菜我都吃腻啦。”   阿澜撒欢了一圈回来,拉住汪直的胳膊摇了摇,“我听说牌楼那边的夜市可热闹啦,有各种小吃。有羊汤、兔头、炸鹌鹑,听说还有生肉!我们去吃吧。吃完了去河边看河灯。现在还在七月里,还有人放水灯祭祖的。我听男爵府的下人说,这几天京城河面上都是五颜六色的灯,比天上的星河还要漂亮。哥哥你带我去看吧。”   汪直无奈地看着他,“那可不行,娘娘可不许你吃这些。再说了,河边那么暗,你要是不小心滑倒河里去,我可怎么向娘娘和万大人交代。”   “好哥哥,求求你,带我去玩玩吧。”   万澜抱住汪直的腰开始撒娇,“我家老万天天管着我,我都闷**。今天他们大人好容易说会话,不理我们,就去玩玩吧。”   “好不好?阿澜求求你啦。”   万澜不依不饶地说道,那双和陛下如出一辙的淡色眼睛露出娇憨的神情,看的汪直立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去逛夜市,不去河边。”   “好!就这样!”   万澜马上点头。   爽快得让汪直几乎以为这家伙是不是一开始就计算好了的。   “阿澜。”   站在卖糖画的老头的摊位前,汪直低头望向万澜。   他正聚精会神看着卖艺老人,用勺子在大理石上画出一条栩栩如生的飞龙,低声问道,“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在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兄弟这样的事情?”   汪直也是七八年前从素素口中得知,之前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影卫“小千哥哥”居然是自己同母异父的亲兄弟。   一开始他难受极了,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   但是一想到,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原来竟不是孑然一身,除了和亲人一样的素素之外,还有一个血脉相通的兄弟,就觉得莫名的感动。   有人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原来是一件那么温暖的事情。   兄弟俩很快就相认。如今小千哥哥跟在皇长子身边随扈,他们见面的机会虽然比之前在宫里朝夕相对的时间少了,但是感情却越发深厚了。   刚才看到小千哥愿意放下心防,与他默默喜欢了多年的邱大人坦诚相对,连他都为其高兴。   至于小千哥哥为什么喜欢的是同样身为男子的邱大人,而不是哪位女子……早就看破了自家素素和杨大人之间暧昧关系的汪直表示这算什么问题。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情之所至,有何不可。   他看着阿澜,不由得就想起了昭德宫里的那位太子,不及多想,便脱口问了出来。   “啊,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阿澜高兴地接过老爷爷递给他的飞龙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龙尾巴”。   真甜!小孩笑了。   “也没什么不好。”   阿澜豁达地说道。   “你……你不会觉得奇怪,觉得无法接受么?”   汪直跟上两步问道,心中一惊。   难道这孩子已经聪慧到,察觉出自己的**了么?   “阿直你真傻。”   万澜一口咬下“龙头”,饴糖在他嘴里被嚼得嘎巴脆,像是在吃豆子似得。   “我是我爹从慈济堂抱养来的孩子啊。我有兄弟不是很正常嘛?”   他说着,还人小鬼大地白了汪直一眼,“我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为什么会抛弃我。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我爹才会抱养我啊。”   他说着,三口两口将剩下的“龙身子”也给吃了下去,最后拍了拍手。   “我爹他虽然没念过什么书,也经常揍我。不过我知道,他是全世界对我最好的人。我爹老万是全天下最好的爹爹。”   他细条慢理地将嘴边粘着的糖屑舔干净,抬起头看着无话可说的汪直。   “我原来的爹和娘不管生了多少孩子,我还有多少兄弟姐妹,都没关系,那是别家的孩子。老万就只有我一个儿子,我也只有老万一个爹。将来老万他老了,我会给他养老。他要是死……呸,不会的。”   “反正,什么兄弟,什么原来的爹娘。他们过他们的,我和老万过我们的。两不相干。”   他说完,然后眼睛突然一亮,指着汪直身后的摊子叫到,“是卖煎小鱼的!我爹除了过节,平日里不给我吃油炸的东西,我都想死这煎小鱼了。”   说着,撒开大步就朝着摊子边冲去。   汪直无奈地笑了笑,大步跟了上去。   娘娘说的没错。   把皇长子放到素素身边,是她这辈子做过的,除了答应孙太后要一生一世照顾陛下之外,最正确的决定。   “那个是惩罚。”   确定两个孩子都走远了,万达这才坐了下来,也将逐渐平复下心情的邱子晋也拉到一边坐下。   万澜不在房间里,意味着梅千张也跟着出去了,有些不方便在当事人面前说的话,也能对邱子晋开口了。   “惩罚,什么意思?”   邱子晋咬着唇,难以置信地问道。   就在刚才,算起来已经是从广西回来的十多年后,他终于再一次看到了梅千张的脸。   如果刚才见到的,也算是一张“人脸”的话。   “当年他不但触犯了军法,还背叛了锦衣卫,被南镇抚司的人带走的事情,你还记得么?”   就在阿直生日的那天,为了救母亲和弟弟,已经加入了锦衣卫的梅千张挣脱了万达等人的捆绑,潜入汪家通风报信,差点害的他们的计划功亏一篑。   时候他虽然救万达有功,但还是被带回京,按照军法和锦衣卫的“家规”审问。   “记得,你们跟我说,他**。”   邱子晋失落地低下头。   知道那么一个鲜活少年的生命就此而逝的消息,当初让他一度非常难受。   不止是因为他们曾经是短暂的伙伴,在充满了异域色彩的南疆渡过了一段堪称轰轰烈烈的日子。   更是因为他曾经一度非常羡慕他,羡慕他的自由自在;羡慕他那自成一格,完全不受外界拘束的伦理道德。   这是从小就活在母亲的阴影之下,每天都被拘束的连气都喘不过的邱子晋完全求之不得的东西。   梅千张就是他那书房里,曾经的那扇窗户。   那里有和煦的春光,有潋滟的湖水,有蜿蜒遒劲的梅树,和惊鸿一瞥照影来的鹭鸶。   行侠仗义,抱打不平,救济百姓,孝顺干娘,就像是话本里的江湖传奇……虽然他的所作所为,难以否认是触犯了法律,还差点误了大事。   但是似乎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让永远被条条框框束缚着的邱子晋感到目眩神迷。   他是一个做坏事都做的那么坦荡的少年,而他则是一个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故意接近万大人的阴险小人……   然后,这个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少年,**。   得知梅千张死讯的那一天,邱子晋感觉自己经历过了两次日落。   天上的太阳今天落下,明天还会照样升起。   心里的太阳落下,那就是沉入了北冥深海,再也不会有人照亮他那颗狭窄又卑劣的心了。   “他本是应该死的。但是我向娘娘求情,请她开恩,将阿直唯一的血亲留下。”   想起十多年前的往事,万达也是不胜唏嘘。   “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按照锦衣卫的家法……南镇抚司行刑,生生剥去了他的半张脸皮。”   “生生?”   邱子晋瞳孔紧缩。   “生生……”   万达低下头,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头。   即便出入诏狱十多年,见识过了无数种残酷的刑罚,万达也难以想象那是种怎样的痛苦。   所以锦衣卫里流传着一句话——宁可直下阎罗殿,万不可去南抚司。   南镇抚司,就是锦衣卫们的“诏狱”。   上完刑后,足足过了一个多月,他才在北镇抚司里再一次见到了戴着面具的梅千张。   他跪下,对他磕了一个头,感谢他的救命之恩,然后翩然而去。   若不是那双眼睛依然清澈灵动,他都无法将眼前这个沉默的男人和那个永远叽叽喳喳,没事找事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他之前不是不愿意来见你,而是他真的‘没脸’来见你。”   杨休羡低声说到。   他上前,拍了拍邱子晋的肩膀。   “你不要怪他。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做一抹影子。他不想吓到你。如果可以的话,我觉得梅千张他喜欢在大家的心目中,自己永远都是‘一剪梅’时候的模样……如果你实在不能接受他,那就还是做回朋友吧。”   杨休羡顿了顿,“或者,你就当他不存在。他,也就不存在了。”   “别说了!”   邱子晋一把打开了杨休羡的手,愤怒地喊着,声音凄厉,近乎哀嚎。   可能他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在哭梅千张,还是在哭自己吧。   眼看谈话无法继续下去,万达和杨休羡识趣地从包厢里走了出来,只留邱子晋一个人在房里暗自神伤。   “你刚才,是故意那么说的吧。”   万达一边往楼梯下面走,一边用胳膊捅了捅杨休羡的手臂。   什么“你就当他不存在,他就真的不存在”了,简直就是**诛心。   如果真的能做到这种地步,那就不是宁可抛弃家人,也要一心向前,走自己道路的邱子晋了。   “我就是给他们添一把火。”   杨休羡笑了笑,“不然再给他们十年,也走不到一块去。”   毕竟这两个人实在是太慢热了。   如果没有人在后面推一把,可能走着走着,真可能就形同陌路了吧。   幸好我们不这样。   万达抬起头,正好迎上了杨休羡的目光,两人相视而笑。   下了楼梯,两人刚走出星海汇没多久,就看到了“满载而归”的万澜。   他头上带着狐狸面具,一手拿着风车,一手拿着糖葫芦。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挎包,里面鼓鼓嚷嚷地塞满了不知道什么玩意,兴奋地一路叫一路跳。   阿直跟在他的身后,手里也是拿着一堆零食玩具,一脸宠溺和无奈的表情。   “死小子,乱吃零食不算,还骗阿直给他买东西。很好!”   万达把拳头捏的“咔咔”作响,露出了一脸狰狞的表情。   “面对疾风吧,两位少年!”   算起来,他足足三天没有揍儿子了,时间也差不多了。   还不等他跳到这两人面前抓个现行,就听到一阵轰天的炸裂声从头顶上蒙头盖下,激得人浑身一震。   惊天动地,丘峦崩摧,整个天空仿佛都被撕裂了。   一刹那,所有的人都露出了呆滞的表情。   万达只觉得“嗡”的一下,耳朵里面的神经仿佛断裂开了似得,脑子里扯起了尖锐的耳鸣声。   不止耳朵,眼睛都像是受到了影响,只看到片片雪花从眼前由小变大,又由大变小,出现了短暂的幻觉。   与此同时,脚下也如同地动山摇一般,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波浪形。   万达只感觉到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眼前的灯火都变成了一条条彩色的光带。他下意识地想要扶住什么,却什么都没有抓住。   好不容易稍微恢复了一些视觉和听觉,下一刻,他只觉得眼前一花,周围的棚子开始剧烈地摇晃,挂在棚子上的各色灯笼“呼啦啦”地掉了下来。   “小心!”   眼看一个正在燃烧着的灯笼就要砸到万达身上,杨休羡一个飞身,一拳打开灯笼,转身将万达护在身下。   两人踉跄地落地,杨休羡干脆借势在地上打了一个滚,两人拥抱着滚到了路边的草地上,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   “你没事吧?”   杨休羡拍了拍万达的面颊大声问道。   万达出梦初醒似得转过头,望向两个孩子那边。   “阿澜!”   万达半撑起身子,一抬头,目呲欲裂地看着路边的高大彩棚被震得裂开,十几根散落的竹子朝着阿直和阿澜身上倒去。   彩棚下刚才站着的都是儿童和妇女,尖锐的叫声此起彼伏。   一个妇人在惊慌之中,无意识地将抱着布包,有些愣神的万澜用力推到一边,抱起自己的孩子大步冲了出去。   阿澜虽然和同龄人比起来还算高大,但他毕竟是个孩子,被妇人推的一个踉跄,手里抓着的东西悉数掉落在地上,歪着身体眼看就要被推到倒塌的彩棚下头。   汪直丢猛地开手中的零食和杂物,一把冲上前,在最后关头,将他拉到身边。   彩棚彻底倒下,几根崩裂的竹子在汪直的脚边绽开,尖锐的竹片差一点就戳到他们两人。   还不等万达喘过气来,只看见汪直脚下一滑,带着怀里的阿澜又要摔倒。   原来他们刚才就站在卖炸物的小吃摊子旁。   刚才那一阵地动山摇,将摊子掀翻,滚油泼了一地,而老板早就逃得不知所踪。   汪直为了避开倒下的棚子,揽着阿澜的肩膀连连后退,却没有顾及到脚下。   此刻他一脚踏上了热油,顿时疼得脚下一软,滑腻腻的热油让他失去了平衡,眼看两个顶漂亮的孩子双双倒下,就要往那滩热油上摔去。   杨休羡放开万达,纵身飞扑过去,却已然来不及了。   “阿直!不!”   杨休羡张开的双手只抓到了汪直飘落的衣角。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汪直屏住呼吸,闭上眼睛,他拼劲最后的力气将自己翻了个身,准备用后背来迎接还在冒着青烟的热油。   娘娘!陛下!素素!   阿直会保护好娘娘的儿子的!   “阿直!不!”   万达撕心裂肺地叫着。   电光火石之际,一个黑色的身影从空中飘落。   梅千张一脚踢在掉落在路边,已经被烧的只剩下骨架的灯笼上。   说时迟那时快,灯笼的竹骨借着油的润滑飞快地冲到了汪直已经快到倒地的后背上。   整个人彻底倒下,汪直只觉得自己的后背被什么东西垫着,虽然有些膈应,却没有想象中的剧烈疼痛。   杨休羡见状,急忙拔掉身边落在地上的灯笼内的蜡烛,将只剩些微纸皮的灯笼骨架一个接一个地,扔在滚烫的热油上。   是了!   这个世上,恐怕也只有梅千张的绝世轻功,才能踩在这样轻飘飘的灯笼壳子上借力使力。   果然,梅千张足尖轻点,施展起“蜻蜓点水”的步伐,连续踩着好几个灯笼,踏着细细的,拱起的竹篾,翩然来到两个孩子的身边。   站定在一个红色灯笼的架子上,他一手拉起万澜的衣服后颈,在孩子大叫之前,将他往杨休羡那边扔去。   阿澜睁大眼睛,看着破碎的彩楼,倒塌的灯杆,一一在自己的面前划过。   最后,他落在了杨休羡的怀里,对上了杨伯伯关心的眼神。   “阿澜!”   万达从旁边一把将他抱住。   “爹!”   阿澜“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钻进了万达的怀里。   “梅千张,快!”   杨休羡看着那个红色的灯笼经不住踩踏,已经融进了热油中,急忙又踢了一个黄色灯笼壳过去。   梅千张踩在黄色的灯笼上,翻身又去拉汪直的身子。   汪直毕竟已经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和万澜的体重根本不在一起等级上。   最关键的是,支撑在他背后的灯笼骨架,受不住两个人刹那之间倒地的重量,竹篾正一点点地绷开。   汪直下意识地想要用手撑起身体,却在右手掌心触碰到热油的瞬间,疼得缩了回来,挣扎之下,整个人越发往下陷了。   “梅千张,来!”   杨休羡纵身而起,扯下星海汇的酒旗杆子,往梅千张掷去。   梅千张单手接住从后方扔来的木杆,伸出木杆往汪直的腰带上一挂,一挑。   后背的衣服已经被热油烧到的汪直只觉得眼前一花,然后整个人不自觉地朝高处飞去。   “我来!”   杨休羡踩着倒塌的彩棚的竹竿,高高跃起,将飞到半空中的汪直一把接住,搂在怀里,然后轻轻落地。   “好!”   所有的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周围围观的路人们见到这两个漂亮孩子都平安无事,不由得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   “素素!阿澜!”   汪直前脚刚落地,后脚就冲着正抱在一起的万达和万澜跑去。   三人搂做一团。   “梅千张!”   就在大家都认为危机已经解除的时候,邱子晋惊魂的叫声在众人身后响起。   万达,杨休羡和两个孩子猛然回头,这才发现,刚才已经拼尽全部力气的梅千张,在最后一次无力地腾起后,犹如一只断了翅膀的飞鸟一般,往刚才被杨休羡踩过,此刻又反弹而起的竹子上倒去。   那竹子如何受得住两次冲击,只听到“咯啦”一声,竿子段成了两截,如同刀削一样的截面,正好戳进了正仰面倒下的,梅千张的后背。   “梅千张!”   邱子晋厉声哀嚎着。   梅千张低下头,看着贯穿了自己腰际的竹尖,又看着远远朝他跑来的邱子晋。   “你们要动私行?动私刑是违法的!”   十二年前,在广西那个小港。   他以为自己就要被万大人和杨大人灭口的时候,就是小书生横亘在他们中间,救下了当时伤了万大人的他。   干娘“寿宴”那晚,他和他两人喝的酩酊大醉,小书生趴在他身上睡着了。他半夜醒来,闻着书生身上的味道,第一次觉得原来臭男人身上也可能是香的。   后来他就忍不住欺负他,偷他的蜜饯果子,看他气的要死又一点办法没有的样子……   再后来,他做了对不起这些伙伴的事情,既没有救出亲娘,又差点坏了他们剿匪的大事,被带回了北镇抚司施行“家法”。   十一年前,在江西小书生的老家,他站在书房外,听着小书生和他母亲的对话。   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界上有能够彻底扔下自己孩子的母亲,比如梅娘。也有几乎可以用自己的爱把孩子绞死的母亲,比如邱夫人。   真是神奇,他和他,居然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同病相怜”了。   “对不住,小书生……”   怕是以后,再也不能给你送新上市的蜜饯果子,和那些写满了废话的字条了。   他虚弱地笑了,放下了一直紧紧握起的拳头。   红色的血,顺着他的指尖流下,滴在黄色的竹竿上。   就像他曾经最爱画的梅花花瓣。   紫禁城昭德宫内   一声惊天的巨响,让朱见深放下了正画了一半的行乐图。   靠在贵妃榻上假寐的万贞儿猛地睁开眼睛,然后一把取下挂在床边的龙泉宝剑,几步来到朱见深身边守卫。   即便年过四旬,即便已经身为贵妃,她都一刻没忘记自己被赋予的职责。   而已经成长为大男人的朱见深,反过来一把搂住了万贞儿的肩膀,警惕地看着宫门外。   宫内外一片喧哗之声,宫人和妃子们都被吓坏了,纷纷跑出了各自所在的宫殿,查探到底是哪里出事。   还有人以为是地龙翻身,惊恐地乱叫起来。   “陛下,出事了。”   就在此时,怀恩快步跑了进来,一脸恐惧之色。   “怎么了?刚才是怎么回事?”   朱见深上前,一把抓起他的袖子,紧张地问道。   “角楼的御林军来报,**了……”   怀恩大口喘气,“国子监,是国子监的方向**了!”   国子监出事了?   朱见深惊得**两步。   阿澜!   小郎舅!   作者有话要说: 阿澜:我发誓,国子监不是我炸的 第89章 斩妖除魔 上   不知名的大爆炸在城东引发了剧烈的恐慌,夜市中到处都是倒塌的彩棚,被掉落的幡子、招牌砸到的人群,人们踩着残破的灯笼尖叫着乱做一团。不少地方甚至引发了小型的火灾。石块,木材从建筑物上砸落,街上已经出现了不少受伤的人。   刚才还喧闹又闲适的夏日凉夜如今只剩下残破和恐慌。   万澜紧紧地抱住万达的腰,不敢回头去看身后恐怖的一幕。   杨休羡和汪直踏着不断晃荡的彩棚,合力将被竹竿贯穿,已经无法动弹的梅千张从挪到了星海汇大堂内。   经过刚才那一晃,楼里的客人都跑的差不多了,小二们见掌柜这边出了事,都跑了出来,帮忙驱散围观的人群。   吩咐小二将两张八仙桌拼到一起,几人合力将梅千张抬了上去,侧面卧着。   杨休羡用随身携带的佩刀砍断了竹子的前后两端,好让梅千张仰面躺下。但是他不敢去碰梅千张的伤口,更不敢将断在他体内的竹子拔出,就怕发生大出血后一发不可收拾。   “梅千张,梅千张你怎么样了?你别闭眼,说说话啊。”   邱子晋站在梅千张的身边,拉着他满是鲜血的手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问道。   “还有脉搏,应该是刚才真气用尽,又受了外伤,一时撑不住昏厥了。”   杨休羡摸了摸梅千张颈边的大动脉,又撕开了他上身的衣服,观察了一下伤口,“这么看起来似乎没有伤到重要的内脏……不过还是要尽快送到医馆救治。北镇抚司里有最好的伤药。”   “大人!”   就在此时,高会带着一队人马踏入了星海汇。   “杨大人,万大人,你们果然都在这里,太好了。”   如今已经是总旗的高会手下也掌管着将近一百号不到的人马了。每天都要带领兵马司的人马一块在京城各处巡视,检点,所以不能总跟过去一样在万达身后随扈。   据说今年还能再往上提一提,争取在年底之前捞到一个百户的名头。毕竟他现在可不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了,还要照顾老婆孩子,俸禄当然是越多越好。   高会现在的娘子,是原先租杨休羡家房子做饼铺人家的女儿。饼铺老板前几年在京城立稳了足后,将乡下的女儿也接了过来。女孩倒是个直爽人,见邻居青年相貌人品都不错,主动给他洗衣做饭,两人不到一年就成婚,如今孩子都有两个了。   他刚带人寻过了一圈西城,回到北镇抚司在膳堂里用了晚膳准备继续巡视,却收到了东城兵马司的急报,说国子监方向发生了爆炸,城东现在一片混乱,狼藉不堪。受伤的百姓无数,武备们已经赶去救火,求锦衣卫也赶紧派人支援。   与此同时,皇宫那边也来了使者,让袁指挥使立即进宫答话。袁彬在临走前吩咐高会赶紧去将万指挥佥事和杨千户找回来坐镇,今天恐怕是个不眠之夜,京里要大乱了。   “我想着各位大人应该是在‘星海汇’,幸好被我猜中了。”   高会一口气说完,却发现站在他面前的人,除了万大人,杨大人和汪直都是浑身鲜血,再往后一看,居然有人躺在桌子上。   “这是……怎么回事?梅兄弟他怎么伤成这样?”   高会大惊失色。   “高会,你带了多少人来这里?”   万达搂着万澜,上前一步皱着眉头问道。   “八十个……不到,七十五个。”   高会算了一下。   “马呢?”   “三匹。”   “足够了。”   万达说道,“梅千张为了保护阿直和阿澜受了重伤,你将他带回北镇抚司疗伤,要用最好的伤药。搬动的时候小心点,别颠着了。”   “好。”   高会连忙点头。   “我跟你一起去。”   邱子晋拉着梅千张垂在桌子底下的手,浑身都在微微发抖。   十二年前,他眼睁睁地看着锦衣卫的人将他带走,什么都做不了。   这一次,他说什么都不会放开他了。   “阿澜,你要听话。”   万达吩咐完高会,蹲下身,认真地看着万澜还带着惊慌的双眼。   “一会儿爹、杨叔叔,还有你阿直哥哥都要去办案了。你跟着小邱叔叔他们回北镇抚司,乖乖呆在衙门里,不要给衙门里其他的叔叔伯伯们添乱,懂么?”   安乐男爵府也在城东,恐怕家里现在也乱成一片。为了防止意外,还是把孩子带回锦衣卫衙门最为安全。   “爹,我要和你们一起去办案。”   阿澜牢牢地抓住万达的衣带,这个时候他说什么都不想离开爹爹身边。   “说什么傻话,爹是去干活,不是去玩。你在只会碍事。”   万达拉下脸,将万澜脸上的污渍擦去。   “那我跟阿直进宫去。刚才那响声好吓人,娘娘一定吓坏了,阿澜去安慰安慰娘娘。”   万达抬头,看了一眼满脸严肃表情,衣服上满是油污和焦黑痕迹的汪直,再一次坚定地摇了摇头。   现在的皇宫,说不定城东还要危险。   刚才的那声爆炸,如果只是纯粹的意外的话还算好,如果跟“黑眚”一样,是有人故意为之的话。恐怕偌大的紫禁城,如今已经是全京师最危险的地方了。   “我先回宫去,看看陛下和娘娘那边。”   万达能想到的,汪直自然也想到了。   他对着众人抱了抱拳,出了星海汇的大门,骑上锦衣卫带来的一匹马,快马加鞭地往东华门方向驶去。   “小邱,梅千张和阿澜,我都交给你了。替我照看好他们。”   即便万分不愿在这个时刻与孩子分开,不过万达始终记着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佥事的职责和被陛下赋予的追凶的重任。   将阿澜交托给邱子晋和高会后,他和杨休羡两人大步跨出了星海汇的大门,准备翻身上马,往国子监那边去。   “等等,等等我啊!”   就在此时,一个人影从星海汇的楼上匆匆往下跑来。   “刘铁齿?”   刘铁齿气喘吁吁地跑到他们面前,深深地吸了口气,艰难地说道,“大人,请带,带上我。我跟你们一起去‘清理门户’。”   这几天万达和杨休羡他们都混在国子监膳堂,差点把寄居在此的刘铁齿给忘记了。见到他在这种关键时刻突然出现,不约而同地露出惊讶的表情。   “李子龙,就是我师弟侯得权,他就在国子监那边。这爆炸,十有八九就是他弄出来的。”   “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万达和杨休羡互视一眼。   今天一早在国子监后面民房里见到的那一幕,他们可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哪怕是邱子晋和汪直都不知道,这老头又是如何知晓的?   想到这里,万达警觉地后退一步。   “嘿,你们在查案,我也在查案。蛇有蛇路,鼠有鼠道。”   刘铁齿神秘地笑了笑,“相信我,你们要抓人,我也要给师门清理门户。我这师弟,最会玩弄各种障眼法,包括利用烟雾弹制造各种幻术。今天的爆炸肯定和他逃脱不了关系。几位大人带上我,绝对只有好处。”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   万达是见过刘铁齿“铁口直断”的本事的,知道这老头虽然貌似疯癫,实际上却是有把子功夫。   出了门,锦衣卫的大汉们一手叉腰,一手握着佩刀,分列在酒店门口的两侧,各个腰板挺直,神情肃穆。本来酒店门口四散奔跑的人群们见到了他们如此镇定的模样,心里似乎也有了些主心骨,逐渐停止了惊慌的尖叫。   至于刚才街上还有几个想要趁火打劫商铺的二流子,现在已经被这群力士们给教训过了。打了一顿后绑在路边,一会儿等兵马司的兄弟来收拾。   高会刚才骑来的马匹已经被汪直骑走,酒楼门口还剩下两匹,万达翻身坐上了一中的一匹。然后弯下腰,一把将刘铁齿给拉了上来。   “哎,大人,我可不会骑马啊。”   刘铁齿趴在马鞍的后面,整个人横挂万达身后的马背上。   万达一拉缰绳,双腿夹了夹马腹,高大的马儿一声嘶吼,扬起四蹄,如同箭矢一般冲了出去。   “你好歹等我坐正了再走啊,哎哎哎!我要掉下来啦!”   刘铁齿吓得紧紧抱住了身下的马鞍,欲哭无泪。   “众将士,跟上!为国效忠的机会来了。”   “我等誓死效忠陛下!”   杨休羡一声令下,锦衣卫们齐齐答道。   两列队伍跟在两位大人的马后,整齐地往国子监方向跑去。   越往东北角走,路边房屋破损和失火的情况就越发严重。   东城兵马司和武备的人马正在抢救被震榻的建筑物下压着的民众,还有人敲锣打鼓地赶去救火。路上都是哀嚎的伤员,寻找失散家人的百姓,还有不幸已经丧命,扑倒在路边的尸体。   人马来到国子监附近,一股惊人的硫磺味,烧焦的气味夹杂着黄色和黑色的浓烟扑面而来。冲天的火光在国子监后面几排民房内升起,炙热的高温让万达身下的马匹拒绝再前进一步。   火光和刺鼻的气味叫人难以睁开眼睛,万达只好翻身下马,掏出怀里的帕子,捂住口鼻。   刘铁齿趁机滑下马背,也止不住咳嗽了起来。   这时候,一群衣服和头发都被熏的焦黑,狼狈不堪的老老少少走了过来。正是从国子监里逃出来的一众师生,他们看到锦衣卫的人马过来,急忙迎了上去。   “大人……”   在唐主簿的搀扶下,季司业对着为首的万达深深作揖。   “大人,你们可算来了,国子监大乱,老朽带着一部分的学生逃了出来,可是后面的寮舍和两旁的课堂里还有好多生员都被压在下头,大人们快去救人吧。”   这周围烟熏火燎的,让人睁不开眼睛。季司业在情急之下也没有将已经恢复了真实面目的万达和杨休羡认出来。   “司业不必多礼,我们就是来救人的。现在这边乱得不行,季司业和唐主簿不妨带着师生到前头隆福寺对过的星海汇去躲避。附近的居民们也被组织到那边避难去了。星海汇里有水可以洗漱,有房间可以休息,还免费提供的吃喝,大家先到那边去吧。”   万达上前,一把扶住季司业说道。   听说能够去被称为“天下第一楼”的星海汇避难,本来哭丧着被熏得乌漆嘛黑的脸,如同丧家之犬的师生们一下子精神了起来。   星海汇的消费,可不是一般的学生可以承受的。哪怕是国子监里最有钱的例监生,也只能偶然去享受一次。   故而他们这些穷学生和穷老师每次经过星海汇的门口,听着里面传来的靡靡之音和各种酒菜混合着的香气,都会鄙视地啐一口,丢下一句“朱门酒肉臭!”   不愧是传说中奸妃娘娘的弟弟开的酒楼,果然是穷奢极欲,湛湎荒淫。   没想到今天居然因祸得福,可以免费进去避难不算,还能被招待吃喝?这算是因祸得福么?   “这位大人说的可是真的?那星海汇的掌柜的能同意么?”   毛助教瞪大眼睛问道。   “自然。星海汇是我开的,我说免费就免费。”   万达对着他们拱了拱手,“在下还要去抓歹人,就不招呼大家了。”   说着,他带领着刘铁齿和大队人马往灾祸最严重的国子监后方跑去。   “‘星海汇’是他开的……莫非,刚才那个年轻人就是万星海?贵妃娘娘的弟弟?当今锦衣卫指挥佥事万爵爷?”   就是那个原本只是一介伙夫,因为沾了贵妃姐姐的光,成为了锦衣卫掌执。又因为查案狠辣,十多年来手中人命无数,位列京城恶势力排行榜第一名的“活阎罗”万达。   他居然是如此漂亮又年轻的一个小伙子?   “啊,老夫在大朝会的时候远远见过万大人,似乎就是这个样子。”   等人都跑远了,季司业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   今天万达没有穿飞鱼服,所以季司业没有一下子认出他。   这万大人能够急人之所急,苦人之所苦,主动开放自己的产业供城里的百姓避难,看来传闻未必是真的啊。   “司业大人,您不觉得这个万大人的声音很耳熟么?还有他身后跟着的那个年轻人。”   向前几步,回头看了看那些已经兴奋起来的师生们,唐主簿将季司业拉到一边,摸了摸上唇说道,“去了嘴上的胡子,他不就是那个新来的杂役杨爽么?”   “这?”   季司业眯眼睛,回头看着火光那边已经缩成小豆大小的人影,一脸狐疑。   “我听说当今北镇抚司的杨休羡杨千户和万大人一贯交好,两人经常共同进出办案……难道说?”   刚来国子监后厨才两天不到,就用精湛的厨艺赢得了全体师生厚爱的“包司务”就是……是“活阎王”万达。   什么锦衣卫的后厨,人家是锦衣卫的指挥佥事,堂堂四品大员。比季司业这个从四品下的国子监司业还要搞出一个头呢。   “万大人和杨大人,在我们国子监后厨,做了三顿饭是么……还有一顿点心。”   季司业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脏有点受不住,可能是被烟熏的,连呼吸都透不过气了。   “难道他们早就知道国子监内有歹人,故意潜伏进来办案的么?”   唐主簿低声惊呼。   然后眼珠一转。   “那‘阿兰’那个孩子……难道也是锦衣卫?”   毕竟他们三个人几乎是同时出现在国子监的。   不过,有年纪那么小的锦衣卫么?   “别,别说了。北镇抚司的事情,是我们能管得了的么?”   脑子已经乱成了一团的季司业晃了晃脑袋,决定还是先带着学生们去避难。   国子监这次出事,几乎把整个城东都给连累了,之后肯定要追究他们这些官员的职责。无论如何,先过了今晚再说吧。   与此同时,北镇抚司衙门内,万澜坐在交椅上,看着不断进进出出的官兵们,小脸上是露出了完全不符合他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有的冷静表情。   他转过头,望着药堂的方向,缓缓地闭上眼睛,默默祈祷着。   “老天保佑,千万不能让小千哥哥出事啊。”   这么多年来,对于一直跟在他身后守护着他的梅千张,万澜也是充满了感情的。那是他的守护神,在这个早慧的孩子的心目中,梅千张和汪直一样,都是家人一般的存在。   “要是这次小千哥哥没事……”   他睁开眼,露出了下定决心的表情,举起右手,朝天伸出三根手指。   “我发誓,我至少一整年都乖乖的,绝对不惹我爹生气了。”   药堂内,梅千张侧躺在医榻上。   被鲜血浸得湿透的衣服已经被剪开扔在地上,露出他精干的身躯和被竹子贯穿的可怖伤口。   今天京城里受伤的人太多,锦衣卫里的大夫们都被派了出去,沿街整治受伤的百姓。幸好经验最丰富的老大夫留下来坐镇,他拿手的就是各种外伤和刀伤。   邱子晋主动表示自己也看过医书,可以留下来帮忙。大夫看他神色镇定,于是让他给药童打下手。   “这块布头,你要拿好。”   大夫将一块叠着方方正正,足有二值高的白色纱布放到邱子晋的手中。   “一会儿我把竹竿从他的腰部拔出来,你要马上用这块布将他腰后的伤口按住,我来按住前头。老夫刚才粗粗地看了一下,这位郎君虽然被竹子贯穿了身体,但是腹部的肠和胃应该没事,竹子是在腹腔下面的骨盆里……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邱子晋接过布条,瞪大凤眼,点了点头。   “只要拔出竹子的时候,不发生严重的出血,他应该还是可以活下来的。”   “应该?”   邱子晋着急地问道,“难道还有可能会死不成?”   “老夫是大夫,不是神仙。正所谓‘救病不救命’。他体内的竹子到底如何?有没有毛边,会不会在拔出来的时候擦到血脉,一切都未可知。你,我和他,我们都在赌。”   大夫说着,双手搭在梅千张小腹右侧的竹竿上,深吸了一口气。   “赌的,就是他的性命。”   说着,他猛地一抽,焦黄色的竹竿从鲜血淋漓的伤口顺势被拔出。   邱子晋眼疾手快,双手重重地将布块按压在了伤口上。   那暗色的血洞看的人触目惊心,不过更加触目惊心的,是梅千张本来还算平稳的呼吸,经过这么一下后,他喉管里无意识地发出了一声“呵”,然后嘴巴张开,脖子一歪,竟是彻底地休克了过去。   “梅千张!”   邱子晋不敢放开按压在伤口上的布块,只能对着他大声叫着。   白色的布料顿时被鲜血染得通红,整块白布都被染成了红色。邱子晋感到自己的双手仿佛是浸在了血水之中,黏腻的感觉让他浑身战栗。   “师父,他厥过去了。”   药童低下头看着梅千张,想要伸手揭开他的面具,去掐他的人中。   就在药童掀开面具,见到那下面那张失去脸皮的面孔时,吓得大叫了一声,然后双腿一软,跌到在地上。   “鬼!鬼啊!”   药童一手在后面撑着身体,一手指着梅千张的脸,哭着喊道,“师父,他不是,这是鬼!”   大夫抬头看了眼,眉头一皱。   这大夫多年来一直为锦衣卫们治病看伤,经验丰富,一眼就看出了这个郎君怕是受过南镇抚司的“家法”。   那脸皮被揭下后,只剩下暗红色的,狰狞的血肉,尤其是眼睛和嘴唇的四周的经络,看起来格外吓人。即便是城隍庙里站在城隍老爷身旁的小鬼和夜叉们,恐怕都比这人好上几分。   眼看这药童吓得都站不来了,大夫无奈之下,只好让邱子晋一前一后堵住两边的疮口。亲自去按梅千张的人中。   “糟了,背过气去了。”   掐了一会儿人中,见此人毫无反应。大夫又将耳朵凑到梅千张的胸口,听了听心跳。   “这人身体底子好,这么折腾心跳依然有力。不过他现在厥了过去,若是接不上气,不管这下面的伤口好不好,人都要撑不住了。”   “大夫,你帮我按照按着伤口。”   邱子晋毫不犹豫地说道,“我来给他渡气。我看过医书,背气昏厥的时候要么施针刺激经脉,让人因为疼痛而清醒。要么就是渡气,好让他续上呼吸。”   “好,我来按住伤口,你来给他渡气。”   大夫听他说的很有道理,这个病人此刻的身体情况已经不适合再受到金针的刺激了,不如用口对口传气的法子来试一试。   两人分别站在医榻的两侧,互相点了点头。   就在邱子晋放开布块的一刹那,大夫一把将其按了下去。   “梅千张……”   邱子晋绕到榻前,看着在灯光将梅千张的脸照的纤毫毕现。除了残留的眼皮和嘴唇,这张脸已经没有任何覆盖的皮肤了。   刚才在星海汇的包厢里,只是一眼,就让他心神震动,整个人都忍不住地在颤抖。之后阿澜那孩子突然冲了进来,梅千张带着面具匆匆离开,他都没有恢复过来。   没想到再一次见到他,就看到梅千张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   邱子晋弯下腰,伸出手,心疼地抚摸上他的面颊。   指尖上传来的粗糙让他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他记得清清楚楚,曾经的梅千张是那么一个英俊的少年,英俊到除了“一剪梅”的诨名,江湖中人还给他起了一个“采花贼”的绰号,据说连被他盗过的女性受害者都不忍心告发他。   在他的印象里,他一直是那个有着蜜色皮肤和葡萄一样黑色大眼睛的南国少年郎。   谁能想象,现在这个比恶鬼都可怕的面容,曾经是那么地风华绝代呢。   透明的泪水滴在梅千张的脸上。   深深地用嘴吸了一口气,邱子晋慢慢低下头,侧过脑袋,覆上了他的唇。   一个鬼面夜叉,一个如玉郎君,灯光下的两人侧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看着眼前震撼的一幕,就连经历过无数生死的大夫都忍不住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年轻人,你可要活下来啊……你这个朋友,对你真的没话说了。”   压着依然往外头不断冒血的伤口,大夫忍不住低声说道。   紫禁城昭德宫内   “砰!”   一声剧烈的枪响,打破了深宫好不容易才恢复的平静。   汪直单手举着火铳,冷冷地看着坠落在脚下的黑色怪物。   “果然被素素猜中了。这紫禁城里,怕是比宫外更加凶险。”   他冷笑说。   站在汪直身后的,是一脸愤恨表情的朱见深。   而朱见深旁边站着的,是单手握剑的万贞儿。   鲜血从龙泉宝剑的尖端滴下,落到了地上铺设的金砖上。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没有任何医学知识,本章内容都是我胡说八道,大家就不要从医学角度来研究了。我就是看新闻里有被钢筋扎穿的大哥都能活下来,心想着被竹子穿了应该也能活下来吧…… 第90章 斩妖除魔 中   一刻钟前   骑着骏马,汪直沿着安定门大街一路朝着皇宫的方向飞奔,沿街的灾情让他看的触目惊心。   自从七岁离开广西浔州城被送入京城,京都与他而言就是个花与梦铺织的梦幻之都。位处天子脚下,楼宇庄严,官员威武,百姓骄矜,何曾见过这番慌乱狼狈的景象?   他俯下身子,拉着缰绳,不断叱着身下的马匹,往禁内的方向奔去。   北京城又被称为“四九城”,四九”中的“四”指的就是皇城中的四道门,分别是:东安门、承天门、西安门、北安门。“九”则指的是北京城的内城门,分别是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朝阳门、阜成门、东直门、西直门、安定门、德胜门。(注释1)   后世的戏文《游龙戏凤》里有这么一句话,生动直白地点出了北京城的大致构造:大圈圈中有个小圈圈,小圈圈中又有个黄圈圈。   它们就是所谓的“小圈圈”和“大圈圈”。   进了东安门算是进入了皇城的外朝范围,内监的“四司六局”,包括万岁山都在这个范围内。过了东安门,再往里就是东华门,进了东华门才算是进入了“黄圈圈”的范围。   平日里汪直进出禁内犹如无人之境。他是朱见深特许的侍者,不受门禁控制。哪怕大内里落了锁,只要见到汪直本人或者他的关防腰牌,都必须为其开门,任其自由出入。   整个京内,和汪直拥有同样特权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锦衣卫指挥佥事万达。   而今天,是汪直入宫以来第一次遇到不得其门而入的情况。   东华门外,负责守卫的御林军将领百户朱广,居然大声呵斥汪直下马接受盘查。   “你可知道我是何人?”   汪直坐在马上,冷冷地看着下面的朱广,和他身后明火执炬的御林军兵士们。   火炬的光亮照亮了汪直的半张侧脸,少年如同白瓷一般的脸上带着几道黑印,眼睛因为刚才被油烟狠狠地熏过,眼眶一圈都是粉红色,配着少年狠辣又高傲的语气和俾睨的眼神,在这深夜之中显出一种惊人的妖艳美感。   “我……小人自然认得公公。”   朱广本来仗着人多,还对汪直呼喝,如今被他这一震慑,居然无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将右手搭在佩刀上,抬头对着汪直笑道,“公公今日出宫了,想必也知道,如今城外发生了大乱。为了防止有心人浑水摸鱼,混入皇城对陛下和诸位娘娘们不轨,从刚才起,整个皇城的戒备都提升了。不论是谁,如今进出宫门都要核查关防。大人请体谅一下属下们,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说着,躬身对汪直作揖。   这一番话无懈可击,汪直不得不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就在汪直掏出印有自己名字和“御马监”三个大字的铁质腰牌,即将递到朱广的手中时,变故陡然升起。   一个御林军的兵丁背着光走到汪直坐骑的另一侧,伸手去拉辔头。马儿发出一声低鸣,汪直警觉地转过头,看着那边,厉声叱问,“你做什么?”   已经将马匹拉过半个身位的士兵回过头,心虚地僵立在原地,“没……没什么。小人是想替公公牵马。”   就在此时,比汪直要高出一个半脑袋的朱广一下子驱身来到汪直身侧,伸手想要去抓他的肩膀。   在巨大的阴影投射在下来之前,汪直轻巧地往后小跳了半步,将差点脱手的腰牌收了回来。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汪直左手去拉马的辔头,右手伸入胸口,将腰牌放回怀中,警惕地眯起眼睛。   “来人呀。”   朱广狞笑道,“本官刚才勘验了一番,这腰牌分明就是伪造的。此人不是汪公公,一定是个假货,把他给我拿下。”   说着,他抬手一挥,兵士们一拥而上。   “我看你们谁敢!”   汪直一直拢在胸口衣襟内的右手伸了出来,不过这一次,他掏出的不是铁质腰牌,而是一把金色的,上头镶嵌了红蓝宝石的精致火铳。   “这,你这歹人居然还敢携带火器!”   被黑洞洞的火铳枪口顶着脑门,朱广惊慌地指着汪直,“你还说你不是歹人?你这是试图入宫行刺啊。”   “放屁!”   少年冷笑着抬起下巴,“这把火铳是陛下赐给万大人。万大人在我十岁那年作为生辰贺礼转赠给我的。在陛下娘娘的面前都过了明路,整个昭德宫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是御赐之物,由不得你胡言乱语。”   他的十岁生辰是在昭德宫里度过的,那一天素素特意没有去上值,而是进宫和陈司膳一起为他做了寿面。还做了之前在广西生日那日,那个让他终生难忘的“生日蛋糕”。   他也是入了京城才知道,之前素素说什么“生日蛋糕”是他家乡特产,小孩子过生辰都要吃的话,那都是骗人的。   整个大明只有素素会做这个云朵一样的糕点,他也是唯一一个吃过这种糕点的孩子。   那天他坐在娘娘和素素的中间,全昭德宫的人都来恭贺他生辰之喜。   就连陛下下了朝后,都特意过来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了一句“阿直长大了”。接着用手指刮了刮他嘴边的白色奶油,和娘娘相视一笑。   他在昭德宫的碧纱橱内住到了十二岁。因为年纪大了,之后搬出了昭德宫的寝殿,住进了昭德宫一侧的耳房中。   说是偏殿耳房,但是万贞儿特别疼爱他,命宫人将其布置的舒适豪华,比之前小小的碧纱橱还胜过几分。   这只火铳,见证了他和素素,还有陛下、娘娘之间深厚的感情,岂是一个小小的禁军守门将领可以污蔑的。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汪直终于确信,宫内此刻也应该是发生了变故。眼前这个男人恐怕和国子监那边的骚乱脱不了关系。   “关门!”   就在此时,朱广一只手抓住火铳的枪身,对着身后的兵士们大叫,“把门关上,决不能放这个小阉竖进宫!”   立即有四个兵士出列,跑向门口,推动起重重的红色宫门。   “你!”   汪直想不到此人居然如此大胆,连火铳都不怕。   “小东西,你倒是击发啊!你有这个胆子么?”   朱广轻蔑地看着这个只到他肩膀下面的小男孩。   不过是宫里娘娘们养的小宠物而已,叭儿狗一样,只会乱吠,哪有胆子咬人!   汪直瞪大双眼,看着朱广的眼神,怒而扣动扳机   只听到“砰”的一声巨响,从火铳中射出的铁球打入了朱广的肩胛。   因为发射距离过于接近,炸弹在朱广体内炸开,红色的血液和黑色的火药反射出来,喷了汪直一脸。   这是汪直在得到这把火铳七年内第一次对着人叩击。之前他也只是在皇城内的御马监草场和西山外头的校场用死物练过靶子。   炙热的鲜血和火药直冲脑门,他看着眼前这个刚才还敢对着自己大声叫嚣的男人被击发的铁珠打得仰面躺倒在地,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的表情后,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从少年的心底升起。   他知道,这些人看不阉人,更看不起自己这样从小被养在宫里,仿佛玩意儿一样的小太监。   即便他心里清楚,他不是!   汪直心中最敬爱的人自然是全天下对他最好的素素,娘娘和陛下。   但是继承了父亲汪正豪爽英豪之气的他,内心也极为敬重、佩服朝内的几员大将,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同他们一样,远赴边疆,为陛下守土,为大明开疆。   三年前,他奉命接管御马监之后不久,在京内遇上了之前平定了荆襄之乱的兵部尚书项忠。   对项指挥仰慕已久的他,立即转身追上了项忠的车队,想要对他行礼。   谁知道项忠平生最看不起阉人,尤其是对这个奸妃万氏宠信的小东西更无好感。   他不但拒绝受礼,而且直接打马,扬长而去。只留下猝不及防的汪直抬着双手,灰头土脸地站在原地。   许久之后,汪直缓缓起身,听到的是满街的嘲弄之声。   笑他不自量力,笑他认不清自己。   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汪直一度成为宫内外武将的笑柄。   他进出宫门的时候,就连守门的士兵都会朝他投来揶揄的眼神,那段时间正值万达出京办案,他连一个能够倾诉的人都找不到。   一直到后来结交了与项忠并驾齐驱的太子少保,主掌西北军务的督察院及十二团营提督王越王大人,才慢慢地放下了那天受到的奇耻大辱。   他一直以为当日的心结早就解开,他早就不在乎这些兵丁守卫对自己的看法,不过直到刚才的那一瞬间,当他看到朱广倒地的那一刹那。   汪直才突然感觉到,原来这才是真正的“解脱”。   直到这一刻,他才从三年前的当街被羞辱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汪直没有再看朱广一眼,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掌,眼神疯狂。   这才是他想要的,原来这才是他想要的力量!   “拦住他!”   朱广倒在地上,眼看着汪直又要翻身上马,一手捂住肩膀,一手指着汪直大声叫到。   “滚开!”   汪直跃于马上,对着紫色的天际又放了一枪。   “谁敢拦我!”   他大声地吼道。   那些兵士害怕火铳的威力,果然不敢上前。   只是在朱广的命令下,东华门已经被兵丁关闭,汪直从外面无法打开。   “开门!听到没有!”   汪直对着紧闭的朱门大声喊着,“我乃京都十二团营御马监太监汪直,陛下的特使,开门放过进去。”   大门紧锁,里面没有人呼应他。   “哈哈哈,死心吧!”   朱广躺在地上笑着,“我早就算到你回宫的线路,东华门的御林军都是我的手下,他们是不会放你进门的!”   原来这人一早就知道汪直出宫。   按照汪直平日里的习惯,无论去京内何地,都会在牌楼那边的星海汇或者安乐男爵府待一会儿才回来,那回宫必然走的就是东华门。   周围的士兵看到汪直无法入宫,举着火把,大着胆子将他们一人一马围了起来。   左右汪直只有一把火铳,这里可全都他们的人呐。   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掌,这小太监今天就把命交代在这里吧!   汪直拉着缰绳,控制住因为火光而躁动不安的马匹,瞪大眼睛往下看着,试图寻找突破口。   “汪公公!”   就在此时,东华门的大门被人从里头缓缓打开,在发出了一声艰难的“吱嘎”声后,大门被推开一角。   “怎么会?”   朱广和御林军大惊失色。   “果然是汪公公!”   探出头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面白无须,虽然身材臃肿,不过动作倒是颇为灵活,身穿内侍的衣服。看着有些眼熟,不过这月黑风高的,汪直一下子也认不出来人是谁。   站在中年内侍身后的,是一群年轻的宦官,他们手持尖刀,对准地上已经被制服住了的四个刚才关门的兵士。   看来刚才里面也经历了一番厮杀。   趁着包围他的人都没反应过来,汪直拍马,高高地拉起了缰绳。   马儿扬起前蹄,一脚踏住了挡在汪直面前的士兵。被蹶子撂倒的兵丁口吐鲜血,倒在门边。   “驾!”   汪直夹住马腹,入同箭簇一样窜进了半开着的大门内。那群拿刀的内侍立即涌到门外,与御林军拼杀起来。   御林军实力不弱,奈何他们的首领此刻重伤倒地,被第一个跳出去的内侍制服。其他的士兵投鼠忌器,一番争斗后,居然落了下风。   “你是何人?”   汪直望着下头的男人。   “下官司礼监尚铭,奉怀恩公公之命,在此恭候汪公公。”   男人抬起脑袋大声答道。   “你就是‘尚铭’?”   这名字不久之前汪直还听说过,不由得低头多看了他一眼。   “正是小人。”   尚铭抱拳。   “怀恩公公呢?”   “与陛下同在文华殿内召见袁指挥使。刚才京内大乱,陛下招袁指挥使入宫说话。公公临走之前吩咐我,带人在东华门内迎接汪公公。”   “昭德宫内现在有何人守卫?”   汪直着急问道。   “这……下官不知。”   尚铭答道,“小人也是刚才赶到这里,听到公公在门外大喊,又见到这几个御林军抵着宫门,这才让手下放倒了他们。”   “让你的手下把这些人,还有外面那些逆贼抓住。要留活口。之后我和怀恩公公再来问话。”   汪直说着,就要打马往昭德宫方向赶去,他临了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尚铭,“司礼监尚铭,我记住你了。”   “下官不胜荣幸。”   正在钻营东厂提督之位的尚铭自然知道这一句话的分量,于是一躬到底,大声答谢。   “好好看着东华门,别让任何人进出。”   汪直说完,拍马窜了出去。   尚铭抬起头,火炬的光亮照亮他并不算大,却散发着异常光明的双眼。   回过头,他看着躺在地上的朱广和那群已经被东厂番子们制服的御林军,得意地笑了。   这紫禁城就是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大戏台。   终于,也轮到杂家上台了。   马蹄声踏开深幽的层层宫门,沿着红色的宫墙,穿过长长的夹道往昭德宫所在的东六宫而去。   刚才那两声枪响划破了紫禁城的楼宇,与东华门相隔不远,坐在文华殿内正与袁彬说话的朱见深自然也听到了。   “这是?火器?”   袁彬猛地回头,往东华门的方向望去。   朱见深一下站了起来。   “来人,护驾!”   怀恩一声令下,负责护卫皇帝的大汉将军们涌入了宫殿。   这些人都是锦衣卫中的精锐,又被称为“殿廷卫士”,“红盔将军”,是宿卫殿宇,随扈皇帝的侍卫。   侍卫们将朱见深围在中央,拔出佩刀,警惕地望着外头。   “怎么回事?”   朱见深大声叱问,袁彬回头,一手护住皇帝,一边答道,“陛下莫急,文华殿外头也有锦衣卫值守,很快就会来报。”   不一会儿,一个身着明甲的侍卫跑步进入殿内跪下。   “禀告陛下,袁大人,东华门外发生骚动。守门御林军突然哗变。”   “什么?”   朱见深和袁彬都没想到,不止皇城城外发生骚乱,居然连宫内也同时出事。   而且是禁军哗变!   多疑的朱见深看着站在他身前的袁彬,默默地往后退了半步。   “陛下!”   袁彬伺候过三代君王,如何不知道这朱家天子们的秉性。   尤其是这位曾经经历过“夺门之变”的,历经过苦难童年的君王,他从未相信过除了身边的宦官以外的人。   即便是锦衣卫如今的二号人物,指挥佥事万达,能够得到陛下的信任,也是因为他首先是万贵妃的弟弟,陛下的郎舅。并不是因为他曾经立下过多大的功劳,破获了多少奇案。   “陛下请放心,殿前宿卫皆是陛下心腹,我等誓死效忠陛下。”   袁彬跪地抱拳,以示忠心。   “陛下,刚才那两声火铳击发之声,听起来并不是大型的火器。而且东华门的御林军也从未有过佩戴火器上值的。”   怀恩低声道,“奴才刚才吩咐手下之人前去东华门迎接阿直回宫。听那声音,怕不是阿直随身携带的那只小火铳。”   “对,是阿直……一定是阿直和禁军在交锋!”   朱见深立即反应过来。   “阿直进宫之后一定会直接去昭德宫,我们也去。”   他的身边有这群侍卫们保护,内宫可没有!   一想到万贞儿可能会遭受危险,朱见深顿时心急如焚。坐上龙辇,带领着袁彬和一干侍卫们离开文华殿,直往东六宫奔去。   与此同时,昭德宫内,正在坐在殿内,等待覃昌回报宫外消息的万贞儿,听闻火铳之声,猛地抬头。   “娘娘?”   坐在凳子上的朱佑樘茫然地看着万贞儿脸色大变,不安地朝后缩了缩。   万贞儿跨步来到殿外,往东北角看去。   城外的大火已经没有刚才烧的那么厉害了,但是那边的天空依然被烧成了紫红色,与西南边的墨色天空形成了巨大的对比。   此时,一个人影匆匆进入昭德宫,见到站在院子里的万贞儿后,竟是露出了一脸得逞的笑容。   “你是何人?此处不是禁军可以到来的地方!”   昭德宫门口守护着的内侍见到来人穿着御林军的服饰,大声叱责道。   没有等到对方的回答,只见寒光一闪,那内侍倒地。   血从他的脖颈飙出,洒在宫门口的石墩上。   一切发生的太快,站在内侍身边的宫女都没有来得及尖叫,就被刀子刺入了腹中。   万贞儿见状,脸色大变,转身一把抓住还站在院子里愣神的小宫女,快速退入了正殿,然后落下门闩。   “娘娘,发生了什么了?”   她的贴身大宫女婉姑姑迎了上来。   “宫中生变了……”   万贞儿咬了咬牙,望了望前朝的方向。   陛下那边不知道有没有事。   看那人是禁军打扮,不知道是趁着爆炸混入宫内的歹人,还是真的禁军。   如果是后者,这意味着什么,经历过英宗、代宗两朝风波的万贞儿实在是太有体会了。   哎!   这个时候她就无比痛恨起自己的女儿之身。如果他是男人,就能时时刻刻跟在陛下身边随扈,守护他的安全。而不是现在退于宫内,只能自保。   “婉儿,帮我看顾好太子殿下。”   万贞儿说着拉起朱佑樘的手,将他拉到寝殿内最里头的房间。   “孩子,听着,不管一会儿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跟在婉姑姑身边,知道么!”   万贞儿说着,转身取下床头上挂着的龙泉剑,又打开衣柜,将里面的一副软甲取了出来。   婉儿见状,急忙上前,为她披甲。   “娘娘……”   朱佑樘虽然受到周太后和吴废后的影响,对万贞儿一直有所抵触。但是这几年来他一直住在昭德宫内由万贞儿抚养。万贞儿对他从来都是温温柔柔,从未有过今天这般的疾言厉色,她行动之间那强大的气场将小太子吓得楞在原地,都不知道如何反应了。   “婉儿。”   万贞儿利落地将头发束起,然后抱起头盔,转身对着婉儿说道,“皇太子就交给你了。”   一刹那间,她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   那时候,孙太后就是这样吩咐她,将还是太子的朱见深交托给她的。只是物是人非,如今,轮到她来对贴身的婢女嘱咐了。   “奴婢一定不辱使命。”   婉儿说着,从柜子下方的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藏在了袖管中,“娘娘放心。”   万贞儿对她点了点头,将头盔戴好,走出了寝殿。   “娘娘,怎么办,外面在撞门了。”   果然,万贞儿带人退入殿内后没过多久,那个人就闯了进来,此刻正拿着尖刀,疯狂地劈着门缝,试图将门闩挑断。   万贞儿不知道他是单枪匹马,还是后面跟着其他人。   见到殿内的宫女和内侍们都乱做一团,胆小的几个丫头已经开始发出呜呜的哭声,万贞儿大声斥责道,“哭什么?你们的娘娘还没死呢!还记得之前娘娘带领你们在校场列阵给陛下赏阅的往事么?都把眼泪给我收起来,听我号令!”   万贞儿的声音坚定而充满了力量,宫女们停止了哭泣,听着万贞儿发号施令。   “阿喜,你和阿宾、小商去把柜子推过来,堵住大门,然后用椅子斜着抵住柜子。芸儿,你和小玲把后面的窗户都给我拴上。”   在陛下和阿直回来救援之前,她要将这昭德宫守的固若金汤,决不允许任何人进来,伤害皇太子殿下!   另一边,被大火熊熊燃烧的城东国子监后方,万达和锦衣卫们一路跑进了早晨他和杨休羡,还有万澜三人曾经来过的小巷。   早上这里还是绿柏森森,幽静到只听得见蝉鸣的古巷。如今不过才过了半天,已经因为刚才的那一下爆炸的波及,大半民宅的屋顶都被掀飞,到处都是残垣断瓦和跳动的大小火苗。   “星海,这里!”   巨大的烟雾让万达一时难以分辨前路,好在杨休羡还记得大致的方向。他指着不远处正冒着黑烟的一栋建筑,咳了两声说道,“就是那里,早上我们看到李子龙装神弄鬼的那个院子。”   这院子……如果没有了院门和院墙还能被称为“院子”的话,此刻已经只剩下断壁残垣,一个巨大的黑色窟窿出现在众人的面前,越往这里走,那股硫磺的味道就越重,几乎呛的人无法呼吸。   “快!把火炬熄灭了,千万不能再引起爆炸。然后四下看看,能不能找到人,或者线索什么的。”   万达对着身后的兵士们大喊到。   众人纷纷将火炬和灯笼灭掉。好在今天才十八,天上的月亮还算圆满。外加周围几栋屋宇还有火苗,倒不至于伸手一抹黑,不过也确实增大了搜查的难度。   除了硫磺味,空气里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格外的恶心,让人闻了想吐。   一路跟在锦衣卫身后跑步,身体素质和这群彪悍的年轻人根本不能比的刘铁齿,这会子紧赶慢赶终于跟了上来。   “这味道……”   他眼珠一转,然后跟着正用刀子和棍子挑开地上散乱着的杂物的士兵们,进入后面倒塌的房屋内。   “大人,发现一具尸体,还算完整。”   三个锦衣卫们抬着一具尸体出来。   万达转头一看。   好家伙,下半截都给炸没了,你们管这个叫“还算完整”?   难道锦衣卫对人的计量单位是半个半个的么?   不过当万达低下头,借着月光看向那句尸体的时候,就知道他们所说的“还算完整”是什么意思了。   这人虽然一半被炸没了,但是好歹头部还在,能够辨认身份。   “陈掌固?”   万达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   国子监的格物老师,被炸死了?   那么李子龙又在哪里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四九城》(摘自:百度百科)   虚假的东厂厂花——万达:火铳打的我好疼啊!   真正的西厂厂花——汪直:火铳打人好快乐啊! 第91章 斩妖除魔 下   就在万达看着陈掌固的尸身之时,刘铁齿走了过来,手里拎了一个乌漆嘛黑,散发着不可名状气味的东西。   “刘铁齿,你刚才是去掏粪了么?”   万达大惊失色,捏着鼻子连连后退。   杨休羡和旁边的锦衣卫们也都被熏得纷纷后撤,这玩意也太臭了吧。   与之相较,地上这半截尸体压根就没有什么杀伤力。   “大人你看,这是什么?”   刘铁齿晃了晃手里的东西。   “这是?”   万达屏住呼吸,定睛一瞧。   虽然已经被烧的漆黑,但是还能看出这玩意儿原来应该是个长着皮毛的动物,大约有四尺多长。因为被火烧过,所以四肢都卷曲着,只有尾巴上残留的毛皮还能看出它原本的毛色。   刘铁齿真是一点都不怕臭,居然两手将那玩意儿已经烧的焦黑的嘴巴给用力掰开,露出里面尖尖的牙齿。   “是狐狸!”   站在万达身后的一个锦衣卫力士指着它说道,“是一只黑狐!”   “黑狐?”   万达回头,“你确定?这不是什么小狗之类的动物么?”   “是的,没错,这个味道就是狐狸被烧焦的味道。”   那力士答道,“小人原来住在山上,幼年常和祖父进山打猎。有一年祖父猎到一只狐狸,将它抓进笼子里,想要带回山下处理,好剥了皮毛卖钱。谁知道那畜生很是狡猾,居然打开了笼子的搭扣逃跑。被我祖父发现后,一箭钉死在地上。因为身上有了伤口,卖不出价钱,小人的祖父就将它的尸体扔在路边。但是我年幼无知,趁祖父不注意时,将狐狸的尸体拣了回来,扔到篝火里……”   说到这里,那力士露出一脸恶心的表情,“狐狸的毛发被火燃着了之后的味道,加上狐狸原来的骚味,混在一起,就是这玩意的味道……”   他说着,同情地看了一眼刘铁齿,“这味道一旦粘在身上,好几天都去不掉的。我当时回家之后被我祖父一顿暴揍,身上穿的衣服也只好扔了。那可是过年刚穿上不久的新衣服……”   话音刚落,围着刘铁齿的众将士齐齐倒退几步。   “刘铁齿,有话好好说,你就站在那边,千万不要过来!”   万达指着刘铁齿叫道。   刘铁齿无奈地站在原地,将手里的黑狐尸体放在地上,双手一摊。   “小道之前说过,我那个师弟,他最是擅长使用各种障眼法了。其实,当时小道还少说了一件事……”   刘铁齿指了指地上的狐狸尸体,继续道,“除此之外,他还特别擅长驯兽。”   “驯兽?”   万达眼珠一转,恍然说道,“你是说——那个所谓的‘黑眚’,就是他训练出来的黑狐?”   “小道没见过‘黑眚’,不知道传说中的‘黑眚’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但是这事情一旦涉及到我师弟,那么十有八九就是如此。”   刘铁齿肯定地说道。   这两日里,万达他们一行人分散行动,有的去了国子监,有的去了蓝靛厂,还有的在内廷刺探消息。   这住进了“星海汇”的刘铁齿也没闲着。   他虽然哪里也没去,这两日就在楼里混着。但是该到手的情报照样被他一点点挖掘了出来。   这“星海汇”是由两栋楼组成的。一栋是酒楼,一栋是唱戏杂耍逗闷子的去处。   普通江湖人,包括锦衣卫在内,想要刺探情报,一般都会找茶馆和戏院里面,那几个常年蹲着的,靠买卖情报,江湖秘闻和发布各家赏格的“桩子”去打探。   但是刘铁齿偏不。   这些人在他眼里,不过就是个“二道贩子”。   在他看来,真正的第一手情报来源,就是这些唱戏的,打卦的,说书的和耍把式的艺人们。   “‘星海汇’里头精彩,外头也精彩。”   刘铁齿本来想摸一摸胡子,摆出一副高深的样子来,不过他在闻到自己手指尖的味道后,随即放弃了这个想法。   “‘星海汇’地方太高级了些,乞丐和算命的还有玩鱼虫的都进不来,只好在门口招揽生意。我就是从玩鸟和玩虫的艺人那里听来的消息。”   所谓的玩鸟,就是训练小鸟进行表演。   艺人们通常养的是“梧桐”,“交嘴”这样灵活的小鸟。   被驯熟了之后,它们直接就蹲在艺人的头上,胳膊上,与人亲密无间,绝不会飞走。经过训练,它们会开锁,耍小旗,接弹子之类的活儿,很得小观众的喜欢。   甚至还有算命的用小鸟来给人算命。就是事先准备好十几个写了签子的字条,让小鸟去叼出其中的一张。然后算命先生就根据这个签子来进行所谓的“解签”。   来算命的人以为抽出的签子都是“天数”。其实这些算命先生最会看人,来人一坐下,光靠着对方的穿着打扮和说话语气就能猜出个七七八八来。然后他就会暗示小鸟,取出相应的签子来,就着对方的话音胡乱解释一通,把对方的银子能骗出多少就骗出多少。   玩虫也是同样的套路,都是三教九流的拿手好戏,说到底,就是一个字——骗。   这些旁门左道,刘铁齿最是熟悉不过。   他在星海汇楼里蹲了半天,又去楼外蹲了半天,就将这京里几个所谓帮派的底细摸得差不多了。   刘铁齿花了点小钱请客吃饭喝酒,又送了不少好东西出去。   这些人也知道了,最近打南边来了个有本事的懂规矩,会花钱,也会孝敬的同行。于是允许他在京师“靠岸”,以后可以在城内摆摊了。   不但如此,还有人指点他,京内最大的“码头”其实并不是星海汇,而是国子监后面一排民房的最里头,一间并不起眼的小院。   那里有一位李大师,人家那骗起来才厉害,不但能在堂堂第一学府附近安营扎寨,设立香堂,还收用了很多达官显贵,甚至宫里的人做“弟子”。   “我后来仔细打听了一下那个所谓‘李大师’。听说了他是河北人,后来又去少林寺做过和尚,再后来才做了道士。我心想,这除了我师弟还有谁?就是他没跑了!”   刘铁齿一拍大腿说道,“我刚想来禀告各位大人,谁知道这边就爆炸了……哎,还是晚了一步。”   万达听到这里,也只能感慨真的是“蛇有蛇路,鼠有鼠道”了。   这些江湖密辛,绝不会对外人道来,确实只有同道中人才能打听出来。   “大人!万大人!”   一个兵士打扮,带着大帽的男人踏着月色匆忙跑了进来。   杨休羡一把将他拦住,在认出他是北镇抚司的一名小旗后,才让他走到万达跟前。   “大人,这是邱大人托我给大人带的字条。”   小旗掏出一张纸条,恭敬地交到万达的手上。   刚才他们几人聚集在星海汇里,就是为了交换众人各自打听出的情报的,谁知道被突发的国子监爆炸案给搅了局。   现在梅千张重伤,邱子晋要在北镇抚司陪他,无法脱身。只好将情报写了下来,由锦衣卫手下来传话。   万达借着月光,快速浏览了一遍字条后,脸色一变。   杨休羡将直接接了过来,亦是大惊失色。   “他们要炸的不是国子监,而是皇城!”   此乃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   “快!进宫!”   万贞儿持剑站在昭德宫的正殿,听着外头的声响。   刚才那个禁军果然不是独自而来,在发现推不开正门后,他改去推两边的侧门,但是那边早就被昭德宫内的内侍用各种柜子和家具挡住,无论怎么努力也是徒劳。   门外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听起来有好几个人的样子,都是他的同伙。不知道都是禁军,还是有其他的什么人混在里面。   不一会儿,四面的窗格也开始被人推动起来,虽然上了栓,但是毕竟没有东西挡着,那些人挑破了窗户纸,对着里面张望了进来。   站在床边的小宫女回头看到窟窿里透出的眼睛,被那猥琐的眼神惊到,发出了凄厉的尖叫声。   万贵妃一把将小宫女拉到身后,拔出寒霜一样的宝剑,对着那窟窿眼就是一刺,又快又狠。   “啊啊啊!”   那人万没想到万贞儿如此强悍,捂着被刺穿的眼珠,惨叫着倒了下去。   “跳梁小丑。”   万贞儿一剑指向那窟窿,柳眉倒竖,对着外头喝道,“万娘娘在此,尔等竖子,只会鬼魅伎俩,不怕死的就进来!”   气势惊人,锐不可当,虽为女子,不让须眉。   “不是说万贞儿是一介老妇么?怎么她还会武?”   看着地上连眼珠子都被挑出来的同伴,一个穿着内侍服饰的男人惊道。   原来这些人里只有那个所谓“禁军”王原是御林军小旗,其他人皆是被守门将领朱广偷偷放入宫内的李子龙的手下和追随者。   他们或是打扮成太监,或是打扮成御林军,跟着那个王原进来,为的就是抓住万贞儿和太子,好胁迫皇帝就范。   “怕什么?她再厉害也顶不住我们人多!更何况,我们还有‘圣物’相帮呢。”   王原命人将地上那个碍手碍脚的东西拖了下去。   “她们如今都在正殿守着,我们不如去后头寝宫。皇太子应该就在那边,我们从后面冲进去。”   他们时间有限,现在宫里的守卫们还没发现昭德宫的异动。锦衣卫、兵马司和团营的人也应该被国子监那边的爆炸案吸引过去了。   他们要抓紧时间,在真正的御林军和殿前宿卫赶到之前,布置好一切。   “娘娘,外面似乎没有响动了。”   将后背抵在柜子上,内侍阿喜转过头,感觉外头确实没人在推门了,连叫骂声都听不见了。   “难道他们知难而退了?”   宫女小玲惊喜地说道。   “啊!婉姑姑!”   就在此时,只听到寝殿那边传来了朱佑樘惊慌的呼叫。   万贞儿心道不好,急忙提剑冲了过去。   进了寝殿,只见到朱佑樘浑身颤抖,缩在雕花架子床的最里头,呜呜哭泣。   婉姑姑倒在他的身边,双眼瞪得老大,望着天花板的方向。   她脖子中间有一个可怕的血窟窿,还在不断往外头冒着鲜血,竟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活活咬开了喉管的模样。   “婉儿!”   见到如此惨状,万贞儿也忍不住惨叫起来。   “娘娘,您看!”   跟在万贞儿身后的小玲指着窗户,发现窗户被破了一个大洞,窗纸和碎木头落了一地,似乎是什么东西破窗而入。   万贞儿顺着婉姑姑临死的视线朝房梁上看去,只见两束黄绿色的光芒在阴暗的角落上一闪一灭,血腥味带着一股骚臭味蔓延在寝殿里。   上头黑咕隆咚,也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只觉得阴鸷可怕,不可名状。   “是‘黑眚’!一定是‘黑眚’!”   刚才在院子里被万贞儿救了一命的宫女莹儿,指着房梁叫道,“是它咬死了婉姑姑,这可是妖怪啊。”   万贞儿定睛一看,房梁下方的柱子上居然插着一把剪刀。应该是刚才婉儿和这个妖怪搏斗的时候,拼劲了全身力气,最后将用来防身的剪刀掷了出去。   只可惜,她没有扔中这个妖怪,自己反而丢了性命。   婉姑姑,惠姑姑还有万贞儿都是早年一起进宫的小宫女,三十多年来在这深宫之中浮浮沉沉,感情深厚,非同寻常。   见到好姐妹死的如此凄惨,万贞儿心痛的犹如万箭穿心。看着那房梁上的两道黄光,恨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两天前朱见深在奉天殿里差点被黑眚所伤的事情,万贞儿自然也是知道的。据说当时整个奉天殿都阴气森森,那么多文臣武将和羽林卫士都对它束手无策。   当时这妖怪分明已经化成黑风飘然而去,怎么今天又出现在了这里?   难道这两天它都潜伏在宫内,伺机而动么?   “吓!”   那怪物张开还挂着婉儿姑姑鲜血的嘴,发出了悍人的桀桀怪声,胆小的宫人们吓得腿脚发软。   他们甚至双手合十,跪倒在地,对着那怪物匍匐的地方不住地磕起头来,竟是连万贞儿的命令都不听了。   万贞儿急的直跺脚,恨不得腋下生翼,飞到房梁上去,将这妖孽斩于剑下。   另一边,汪直一路策马前来,在临到东六宫之前的仁寿宫前,遇到了朱见深的龙辇。   殿前宿卫们见到有人居然敢在宫内策马,如临大敌,齐齐举刀对着汪直奔来的方向。   “陛下,是我!”   汪直在马上大喊道。   听到是汪直的声音,朱见深急忙让人放下刀剑。   “阿直!外面如何了?阿澜和小郎舅怎么样?”   朱见深从龙辇上站了起来,扶着扶手,身体前驱,着急地问道。   “陛下,外头惨不忍睹,国子监几乎被炸了一半,百姓死伤无数。”   汪直翻身下马,单膝跪地,“万大人和阿澜都没事。万大人已经带着锦衣卫的人赶去国子监调查。阿澜被带回了北镇抚司,万大人说那里比男爵府来的安全。”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朱见深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一半,他指着汪直说道,“快,朕命你立即骑马,前往昭德宫,看看娘娘是否安好。”   “若是有人对娘娘和皇太子欲行歹事……格杀勿论!”   “阿直领命!”   汪直抱拳而起,翻身上马。   随着马鞭一次次地落下,汪直如同疾风一样飞飚而去。   “我们也快跟上!快!”   朱见深拍了拍扶手,着急地吩咐道。   快马行到昭德宫外,汪直听见了那声犀利的“婉姑姑”,吓得猛地瞪大眼珠。   那是皇太子的声音!   昭德宫果然出事了。   汪直几乎是直接从马上跳了下来,冲入昭德宫的院子内,映入眼帘的就是地上躺倒的宫女和内侍的尸体。   正殿的大门被刀子砍得横七竖八,不过里面似乎有东西挡着,所以大门没有被打开。   汪直听着后院走廊那边一片响动,将火铳拿在手里,贴着墙壁,躲开灯火,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只见大约五六个男人正站在站在寝殿外的窗台边,企图爬上已经被撞开的窗户,其中有人已经将半个身体都探了进去。   不过他很快就遭到了里面万贞儿的反击,被一剑刺中,从窗台上摔了下来。   “玛德,这老娘们还没完没了了!兄弟们,把这窗户都给砸开,我就不信咱们这么多人还进不去了。”   小旗王原指着窗户骂道。   他身后的两个男人听了,转身端起院子里的花盆,小鱼缸,试图将已经破损的窗户砸的更加大些。   “砰!”   就在一个男人高高举起青花瓷的花盆,企图往下扔的时候,一记火器的击发声响起。   男人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自己被洞穿的胸口,哀嚎一声,倒在了地上。   花盆碎裂,瓷片和泥土撒了一地。   “什么人?”   王原和那些打扮成御林军和内侍的乌合之众齐齐回头,想要找出是谁击发的火铳。   不过整个院子里,现在只有昭德宫里还有烛火,院子里基本上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汪直藏在了一棵大树的后面,这大树枝繁叶茂,挡住了月光,也挡住了他的身影。   他背靠着大树,微微侧过脑袋,就能将那群人看的清清楚楚,但是站在殿外的众人却找他不到。   汪直满意地看着对面人群慌张的神色,再一次抬起手……   “呯!”   又是一声巨响,王原眼睁睁地看着站在他另一侧的男人倒在了地上,吓得倒退了一步。   难道是锦衣卫殿前宿卫来了?他们居然还带着火器?   王原看了看身边还站着的几人。他们来的时候一共七个人,不过些许功夫,居然已经折损了三个……   “老大,怎么办?”   剩余的三人望着王原,满脸恐惧。   “敌暗我明,撤!”   王原咬了咬牙。   “但是‘任务’怎么办?”   “没事,这里面还有我们的人呢……撤!”   王原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然后弯下腰,快速地朝宫外跑去。   其他的几个人见到老大都跑了,他们这些外人在这偌大的皇城内,只靠自己压根摸不清方向,也就跟了上去。   汪直冷笑一声,心想你们跑不了多远,陛下身边的人正在赶来的路上呢。   也罢,就留几个活口,给袁大人的锦衣卫们问话吧!   寝殿内,听到火铳的声音,万贞儿激动地抬头。   “是阿直!是阿直回来了!”   皇宫里能带着火铳行走的,除了阿直没有第二个人。   她刚才腹背受敌,既要防着房梁上的黑眚冲下来伤人,又要看着窗口阻止贼人进来,不免有些招架不住。   婉儿死了,这些宫人都被吓破了胆,居然没有一个可用的。   如今知道阿直在外头,说不定他还是带着大队人马来的,万贞儿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她回头看着房梁上那似乎变大了一圈的怪物,眼中满是仇恨和杀意。   不管这是什么妖魔鬼怪,只要你敢下来,本宫就敢将你斩于剑下。   那黑眚本来蹲在梁上,紧紧地盯着下方的几人,想要伺机而动。   在两声突发的火铳击发声后,黑眚被激得浑身的毛发乍起,开始躁动不安起来。   它左右摇晃着身体,野兽一般的眼睛在暗处发出黄色的光,似乎正在寻找下方万贞儿的破绽。   万贞儿也微微弓下身子,随时准备跃起,将其一举击杀。   “芸儿姐姐,你做什么?”   就在此时,万贞儿的身后传来了朱佑樘的尖叫声。   万贞儿猛地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宫女芸儿,居然一手掐着皇太子的脖子,一手握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匕首,满脸疯狂。   她万万想不到,刚才还被她从院子里救下的芸儿,居然会对皇太子不利!   就在万贞儿回头的刹那,蹲着的黑眚终于抓住了机会,在发出一声刺耳的叫声后,猛地从房梁上跃起,张开充满了腐臭气息的大嘴,露出尖牙,对准万贞儿的后脖颈扑了下来。   “娘娘!”   电光火石之际,汪直从破窗外飞扑进来。   他右手握着火铳,对着同样也腾跃在半空中的黑眚,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正中黑眚露出的腹部。   黑眚尖叫一声,“砰”地摔落在地。   与此同时,汪直也翻身落地。   意图行刺皇太子的芸儿没想到会有如此变故,握着匕首的胳膊一下顿住,刀锋在朱佑樘的脖颈前一寸处停下。   说时迟那时快,万贞儿反手挽了一个剑花,将匕首掀翻,落在床上。   芸儿伸手要去捉,没想到此刻一直都只知哭泣的朱佑樘居然生起了无比的勇气,一脚将匕首踢了下去。   芸儿恼羞成怒,转过身来,扑到朱佑樘的身上,伸出两手想要去掐朱佑樘的脖颈。   只可惜,在她的手指碰到朱佑樘细嫩的脖子前,就被万贞儿从前头一剑穿心。   朱佑樘看着芸儿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眼珠一转,又最后看了看万贞儿一眼,接着满脸不甘地向后倒下,失去了气息。   躺在了同样死不瞑目的婉姑姑的身旁。   “娘娘……娘娘!”   莫大的委屈和恐惧叫朱佑樘顿时放下了一切的成见,哭着朝万贞儿的胸膛里扑了过去。   “娘娘,孤好怕啊。娘娘,抱抱我。”   万贞儿看了看自己持剑的右手,俯下身去,用左手将朱佑樘搂在了怀里。   “别怕,娘娘在这里。”   她摸着朱佑樘不断啜泣的小脑袋,“娘娘在这里,没人能伤的了太子。”   就在此时,昭德宫的大门终于被锦衣卫们撞开,朱见深一马当先往最里头的寝殿走去。   “万侍长!”   看到寝殿内一片狼藉,宫女和内侍跪了一地,而床上居然还有两具宫女的尸体,朱见深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万侍长,你没事吧!”   他快步走到万贞儿身边,看着被鲜血溅了一身铠甲的万贞儿,担心地问道。   “臣妾没事,太子也没事。”   万贞儿摇了摇头,“幸好阿直来得及时,已经将那怪物击杀了。”   朱见深看着寝殿另一侧缓缓起身的汪直,和他手里还在冒着烟的火铳。   汪直单手举着火铳,冷冷地看着坠落在脚下的黑色怪物。   “果然被素素猜中了。这紫禁城里,怕是比宫外更加凶险。”   汪直将火铳收入怀中,走到朱见深和万贞儿面前跪下。   “陛下,娘娘。那些贼人在宫内多有内应,现在宫内着实危险,请陛下允许阿直同袁大人一起在宫内搜查,务必将这伙贼人一网打尽。”   朱见深一手搂着妻子,一手揉着儿子,眼中是盛不住的怒火。   “朕命你和袁大人彻底搜查整个皇城。一定要在天亮之前,他们的找出余党!”   袁彬急忙上前,与汪直一起跪下。   “臣等,必定不辱使命,捉拿贼人归案!” 第92章 皇宫爆炸案 上   就在袁彬带着锦衣卫的人借了内东厂的刑房,开始审问被他们捉住的小旗王原和他的手下的时候,尚铭的手下来报,说万达带人入宫了,此刻正候在东华门外头。   “万指挥佥事?他不是在国子监查案么?”   袁彬沉吟了一会儿,脸色一僵,“快,快请万大人进来。”   不一会儿,万达和杨休羡披着一身夜霜的凉意以及淡淡的硫磺味踏入了内东厂的大门。   虽然来到明朝已经十多年,又同为皇帝的鹰犬,严格算起来东厂比刑部和兵部还算是他们的“兄弟单位”,但万达还是头一回踏入这个传说中阴森血腥不下于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衙门。   刚以踏入东厂的正门,就看到正门口悬着一块长方形的大牌匾,上面写着四个刚劲有力的大字:朝廷腹心。   顿时,一股浓浓的“反派”气息扑面而来。   一路带着万达两人从东华门行来的内侍尚铭,是个何等会看人脸色的厉害角色,他想要结识这位万娘娘最疼爱的弟弟已久。只是之前人微言轻,上面有怀恩,覃昌和张敏几个陛下的心腹太监压着,他一直苦于找不到出头的机会。   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由头,一心往上攀爬的尚铭怎么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立即露出了讨好的笑容,“大人是头一会儿来东厂吧。咱们东厂里办事的,虽然都是阉人,不过也都是一心一意,报效朝廷的忠义之人。大人你看那边——”   万达顺着尚铭指向的左边方向看去,那里是一个小厅。   “那里,供奉着岳武穆岳王爷的塑像。奴才们晨昏都要给岳爷爷上香,提醒自己要同岳爷爷一样,精忠报国呐。”   万达点点头,心想就跟锦衣卫的小厅里供着关公圣像一样。   几人绕过门前的砖刻影壁,借着院子里石灯透出来的光亮,万达注意到这影壁上除了雕刻了狻猊、睚眦、狴犴等吉祥神兽外,还雕刻了狄仁杰和包龙图断案的故事——不管外面的信不信,人家是正儿八经将自己当成“正义使者”的。   万达心想人家不也当我们锦衣卫都是朝廷走狗,是残害忠良的刽子手?看来大家都是半斤半两。   站在影壁前头,万达往西边看了一眼,发现那边居然在院子里竖了一块石质的牌坊,牌坊上写着“百世流芳”几个字。   “大人,那牌坊后面供奉着历代东厂厂公的牌位。这个小祠堂是我们东厂衙门的‘先贤堂’。”   尚铭指了指南边,“那边是大牢和监狱,刚才被袁大人抓来的犯人,就关在里面用刑呢。”   “谁在给他们用刑?”   万达顺口一问。   “御马监大太监,汪直。”   尚铭躬身回应。   万达猛地停下了脚步,无论如何想不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阿直?”   他一个孩子,此刻不陪在姐姐身边安慰娘娘,守护太子,跑到东厂的刑房去给人用刑?   他,他会么?   万达满脸都是难以置信。   “今日在昭德宫里,汪公公手刃了黑眚妖魔,已经立下大功了。”   尚铭将万达带到正厅大堂外,叉手站在廊下,高声通报,“锦衣卫北镇抚司万大人到,杨大人到。”   “阿直不是孩子了。”   杨休羡看了看万达复杂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已经能为陛下和娘娘分忧了。”   和总是把汪直看成是孩子对待的万达不同,杨休羡一早就看出了这孩子不是池中之物。   他继承了江湖草莽汪正的性格,经历了童年家破人亡的曲折,又见惯了内廷后宫的争斗,深知人性的阴暗和复杂。他不止行事大胆,手段也比万达来的狠辣,早晚要创出一番自己的事业的。   万达算了算,自己刚到京城加入锦衣卫参加第一个案子的时候,差不多也是汪直这个年纪,感慨地点了点头。   我的乖仔终于长大了。   既然他没有跟历史上一样,成为一个真·太监,自己从小就灌输他要做个堂堂正正,一心报国的好男儿。那就也祈祷他别真的成为历史上那个人人喊打,为虎作伥的恶人吧。   分明是如此惊心动魄的一个夜晚,万达此刻的心情却宛如一个“儿子大了,我也老了”的中年老父亲,不由自主地颓丧了起来。   夜风一吹,带来几丝凉意,万达不由得重重地叹了口气。   “袁大人,怀恩公公。”   万达收拾了一下心情,踏入正堂,看到袁彬和怀恩两人正站在桌子前,看着桌上的皇城警卫舆图。   舆图上好几个地方都被小旗子标了出来,万达匆匆瞥了一眼,发现基本上都集中在皇城的东侧。   “你们怎么进宫了?国子监没事了么?”   虽然早就知道这个属下自带“煞星”的属性,走到哪里哪里倒霉,不过袁彬衷心祈祷千万别轮到皇宫出事。   “我们在国子监查到了消息……”   万达的一句话彻底将袁指挥使的希望浇灭。   “有人要炸皇宫。”   袁彬和怀恩都只觉得眼前一片金星闪烁,不约而同地脚下一软。   “小国舅,这事儿可不能瞎说啊……”   怀恩低头,指着皇城舆图。   “东华门的朱广和小旗王原刚才都已经招供,他们带人入宫是为了劫持太子和娘娘,刚才杂家已经派出东厂的人马,和锦衣卫的军士们,一同去他们招供出的宫殿里,捉拿同伙了。那些人被用了重刑,该招供的都招供了,可没有半句提过要炸皇宫这事儿。”   “因为他们对此事根本就不知情,他们这些人本身也只是‘声东击西’计划的一部分。”   就在此时,正厅的大门洞开,一股凌冽的带着铁锈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万达回头,就看到了一脸肃杀表情的汪直,一边用丝帕擦着还带着水滴的双手,一边走了进来。   “素素,我哥他没事吧?”   在见到万达的那一刻,刚才那一阵泠泠的杀气一下子不见了。   汪直一脸焦急地看着万达,瞪大双眼,满眼关心地问道。   “额……”   万达看着他勾着自己衣袖的秀气手指,很难想象就是这双手从小牵着自己的衣角,拈着甜点心的手,刚才是怎么样对犯人施以了酷刑。   “梅千张活着呢,虽然还没醒过来。现在邱子晋正在北镇抚司里头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看出了万达的窘迫,杨休羡上前答道,“我们也是看到邱子晋托人带来的字条后,才肯定有人要炸皇宫的。”   “听汪公公的说法,莫非你之前就猜到了?”   袁彬不知道梅千张的事儿,他现在一心只想着那句骇人听闻的“炸皇宫”。   汪直和万达互相看了彼此一眼,异口同声地说了一个字:“硝。”   言罢,两人相视一笑。   “硝?怎么回事儿?”   袁彬不解地问道,站在一边的怀恩则拧起了眉头。   “你们是说——上回奉天殿黑眚的出现,和‘硝石’有关系?”   “没错。”   汪直肯定地说道,“那天公公在殿上,应该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寒气袭来,然后那个怪物就突然出现了吧?”   “是的。杂家当时站在陛下的右后方,突然感觉到一阵凉意从脚下升起。明明现在还在七月里,居然感觉到霜冻的感觉。就在杂家惊慌之际,一个黑色的怪物就突然出现在了藻井上了……当时国舅爷也站殿上,应该也感觉到了吧。”   虽然他刚才看了被汪直打死的黑狐尸体,知道所谓的“黑眚”不过就是一头黑毛金眼,受过人特殊训练的大狐狸。   不过当天的寒气实在是过于诡异,让他至今还心有余悸,更是左思右想,想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会这样。   也只能下意识地将其归于“神鬼之说”了。   “那就是用硝石做出来的效果。”   汪直解释道。   “硝石可以用来制冰。民间不像大内,有冰窖和冰库用来储存冰块。京里夏天卖冰的铺子,除了卖野冰的,还会用硝石来制作冰块。”   所谓“野冰”就是冬天凿下城外河流的结冰,放进地窖后,保存到第二年的夏天用来贩卖的冰块。   不同于宫里冰窖用的是金水桥下筒子河的水,结出的冰块洁净光亮,被分割成整齐的块状后在皇家冰库里妥善保存,可以直接入口。   野冰里什么杂质都有,树叶,树枝,甚至土块。用来冰镇一些河鲜鱼鲜就罢了,直接吃的话是吃不得的。   于是冰铺子里就用硝石制冰来贩卖,但是硝石价格不菲,只有药店里有售。水涨船高,连带着做出的冰也是价格昂贵,普通人家也是消受不起的。只有京内的大酒楼,点心铺才会买来冰镇酒水点心,供客人食用。   就像那天万达提出要给国子监做冰镇绿豆汤,国子监里一时又拿不出冰块的时候,陈掌固就将教学用的硝石贡献了出来,为大家现场制冰,是一个道理。   “黑眚出现后的第二天,我去奉天殿内勘察了一下。发现在陛下宝座的下头,还有宫殿的几个香炉和墙角下方,都还残存着一些水渍。还有水气快速发散后,留下的一圈白色的印记。”   硝石在遇到水后,会吸收热量,从而降低周围的温度。所以想让它发挥作用,就一定要在上面洒水。   如今天气虽然不如往年的炎热,但是在上朝之前,奉天殿内还会洒水降温,就怕热着皇帝和诸位大臣。   而那天负责洒水的,就是黄三。   “奉天殿的黄三,在黑眚出现后的第二天,前往隆福寺祈福……如果我没有预料错的话,祈福是假的,他和内染织局的冯一男通过那条七扭八拐的巷子,偷偷去了国子监后面的民房,去见那个李子龙才是真的。”   万达接着说道。   “没错。整个皇宫里,能够搞到硝石的地方,只有内织染局。那个冯一男,就是他的帮手,两人狼狈为奸,加上被训练好的黑狐,共同制造出了一出奉天殿的‘黑眚’闹剧。为的,就是震慑朝堂上的众人和陛下,与年初的所谓‘天有异象’相呼应。”   汪直冷冷地说道。   就是不知道这件事情里,有没有钦天监的加入了……   如果真的是的话,那么什么“月犯天高星”“月犯司怪星”都是一派胡言,危言耸听罢了。   怀恩今天还是第一次听说内宫里不止有芸儿这样的宫女,朱广这样的禁军,甚至连内侍太监都被贼人收买,为他们所用。   一向稳重的他,只觉得脚底冒气一阵凉气,直达心底。   身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整个皇宫和东厂的总管,这一切可都是发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怀恩看了看踌躇满志的汪直,又望了望站在门外的尚铭,眼神不由得黯淡了下来。   看来,以后这东厂的势力,注定要有好大一番的变动了。   不,就他服侍朱见深二十多年的经验而言。东厂如今出了那么大的纰漏,以后皇帝陛下是否还会相信东厂,相信他们的行动能力,还未可知……   思及此,怀恩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他现在有些羡慕一早就抽身退步,压根没打算蹚权力浑水的覃昌了。现在这小子只要在昭德宫内陪伴娘娘和太子陛下就行,和心惊胆战站在这里的自己,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言归正传,硝石除了可以制冰,还可以给布料固定颜色,甚至用来制作粉彩颜料。作为为宫内织造各色布缎的内织染局,自然会常备这些东西。   此外,硝石还是制造火器的重要原料。想要把炸药从宫外运进来,难度不亚于登天。绝对不是收买一个东华门的守门将领就能做得到的事情。   想到这里,怀恩和袁彬俱是出了一头冷汗。   时机不等人,众人带着人马,步出东厂大门。   “内织染局内自有掌司,负责管理所有的原料。若说被内侍少量盗取,那日在奉天殿内被用来装神弄鬼的话还说得过去。如果是要炸皇宫的话,还没有偷运出去,就被掌司发现了!”   还是说掌司也被收买了?   “这事说来话长,容我慢慢向大人解释。”   汪直说道。   “一会儿大家都要注意手里的灯笼和火炬,千万小心火源,不能让火星落地。”   汪直转过身,冲着列队的兵士说道。   “冯一男他弄不出内织染局库房里的硝,但是他还有别的途径——那就是京西的蓝靛厂。”   汪直看了一眼腰间的火铳,有些可惜一会儿怕是用不到这玩意了,他问锦衣卫的兵士借了一把佩刀,又借了把弓弩,挂在腰间。   “蓝靛厂虽然是内织染局所辖的衙署,但是衙门在皇城外头,看管没有大内那么严格。”   早上假扮成外地土豪少爷的邱子晋,不仅花了点小钱就去里面参观了一番,还买了两匹“皇家御用”的布料当他“京西一日游”的特产呢。   蓝靛厂那边的守卫松懈到什么样子,也可见一斑了。   “那……那也不够啊。蓝靛厂的库房也是有专人照看的,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清点库存。突然少了那么多硝石,焉有不被发现的道理。”   袁彬跟着汪直他们一路快步疾行,发现他们已经离开了外皇城的范围,重新进入了东华门,一路往中轴线方向而去。   “因为那些硝石,并不是地方上供的硝石。”   万达接着说道,“那些硝石,是在蓝靛厂附近的厂子里,被人特意炼制出来的。然后化整为零,在内织染局入库的时候,被夹带进来的。”   这夹带的过程至少持续了三四个月,而且被夹带进宫后,这些硝石就被直接放在了一个绝对没有人会想得到的地方。   “炼制硝石?”   怀恩越听越觉得离谱。   在他看来,这可比宫女太监们被收买来的更加不可思议。   “京城内所有作坊进出的货物,不限粮食、布匹、石材、木材,在进出内外城门的时候,都要核验数量。更何况,东厂可是每日都在监视着京内外所有商铺、工坊的异动的。这京西若是多了硝石的矿料,东厂绝对不可能不知道。”   怀恩肯定地说道。   硝石是从火硝矿石里开凿出来的,矿石入京,一定会有记录。毕竟那可是能够制造出火药的危险物品。   “矿石入京,一定会有记录,但是如果是普通的‘土’呢?”   万达一边走一边问道。   “土?”   这下就连袁彬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西京郊外的碧霞元君娘娘庙,被无知百姓讹认为‘后土’娘娘庙。不算庙会和娘娘寿辰,赛神会,就连平日里也香火鼎盛,每日都有人肩担手提,乃至用骡马拉着不计其数的土块进入娘娘庙,用‘土’来供养娘娘。两位大人都知道这个京郊民俗么?”   看到两人露出茫然的神色,万达叹了口气。   “这是旧俗,自古有之,不过本朝犹盛。城西那边的阜成门和西直门的守卫们,早就对此见惯不怪。不管运多少黄土、沙土到娘娘庙那边,他们都不会注意的。那冯一男和李子龙,就是利用了官兵的懈怠心理,和给娘娘庙‘进土’的民俗,将能够炼制出硝石的土,大摇大摆地运到了城西,运到了娘娘庙附近,靠近蓝靛厂的民宅内。”   众人穿过东边走道的会极门,右转来到皇极门。   “硝石除了能够通过硝石矿采得。还能从富含盐碱的土里提炼。”   说起这个,万达就想起在霸州乡下的时候,在猪圈乃至茅厕的土墙上都能看到白色的结晶。   说起来虽然有些恶心,不过那可不是单纯的尿碱,直接就是硝石的结晶,刮下来就能使用。   当然了,这样取得的硝石纯度并不是很高,想要将它加工成能够制造火药的纯度,一定还要经过进一步的加工和提炼,这种事情,对于身为国子监老师,主讲数术和格物的陈掌固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锦衣卫的人已经前往星海汇,询问了在那边避难的国子监师生。从他们口中打探出了有关陈掌固的消息。   这位陈老师是个自认为怀才不遇的“老愤青”,在国子监里不得人缘。   他总认为凭借自己的才华,在国子监内教导生员根本就是大材小用,他真正想要去的地方是工部。   陈掌固这几年陆陆续续也曾经写了好几封自荐书投往工部,不过一直被对方拒绝,所以时常郁郁寡欢。他在国子监内也没有什么朋友,混的比天怒人怨的毛助教还不如。   不过从一年前开始,这没老婆也没朋友的陈掌固突然开始信教了。他突然开始信仰碧霞元君娘娘,几乎每次休沐日都会去娘娘庙上香,有时候遇到大的节庆,还会特意请假去庙里上香。   进入这个月以来,次数更是频繁。不止休沐日,就连平日里下了课后,都会往西边郊外去,还经常带着大量的符纸和经文回到国子监的寮舍里,日夜念经,神神叨叨。   别的不敢说,就他带回国子监的符纸和那天他们见到黄三与冯一男手里拿着的桃符,绝对不是西山娘娘庙或者是隆福寺的,万达肯定,那一定是李子龙那个所谓的“仙人”赐给他们的。   “陈掌固等人在蓝靛厂那边炼制出了硝石后,冯一男再将它们夹带进宫。这几个月来一点点地放置到了他们想要炸毁的宫殿附近。”   火药的构成并不复杂,除了硝石还有硫磺和木炭。   宫内都是木质宫殿,常年需要硫磺杀消白蚁等各种害虫,内织染局也有使用到硫磺。   至于木炭,整个皇宫一年不知道要消耗多少木炭。混堂、膳堂、醋面局……没有哪个宫殿用不上的,想要得到也不是难事。   这李子龙既然能买通织染局的太监,自然也能买通惜薪司的太监——而惜薪司的太监,除了掌管宫内柴炭的供应,还掌管宫内的防火事宜……   “你早就知道那两个宫人有问题,是故意没有将他们抓起来,害怕打草惊蛇是么?”   怀恩摸了摸额头上跑出来的汗水,转头看着汪直。   汪直点了点头,“我之前故意没有派人去捉拿那两个内侍,就是等待他们自投罗网。不然李子龙那个大骗子和他的手下,到底潜伏了多少人在皇宫里,永远没人知道。而现在,正是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时候!”   “你……你这胆子也太大了吧!”   怀恩说出了众人的心声。   这要是行差踏错一步,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啊!   这孩子胆子那么肥,到底是像谁啊?   万达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放心吧,素素。”   汪直抬起头,月光照在他无比年轻蓬勃的脸蛋上,“阿直已经猜出他们要对哪座宫殿下手,并且如何下手了。”   他说着,抬起胳膊,直指前方。   万达抬起头,看着一个巨大的,即使在一片夜色中,也能让人生出无比敬畏的建筑物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奉天殿。   作者有话要说: 酌中志》载,“(西顶)其地素洼下,时都中有狂人倡为进土之说。凡男女不论贵贱,筐担车运,或囊盛马驮,络绎如织。甚而室女艳妇,藉此机会以恣游观,坐二人小轿,而怀中抱土一袋,随进香纸以徼福焉”。   真是个奇怪的北京习俗,别处都没见过。正好拿来给我用用。 第93章 皇宫爆炸案 中   奉天殿,是永乐大帝定都北京后,仿照南京奉天殿的样式建造的,乃是国朝举办重大仪式、大朝会以及接见外国使臣朝贺之所。面阔九间,三十丈;进深五间,十五丈。重檐庑殿顶,坐落在三层月台之上,雕梁画栋,气象巍峨,代表了至高无上的皇权。(注释1)   如今的这间奉天殿,早就不是永乐年间建造的模样。永乐十九年初一刚造完的三大殿,四月初八就被雷电劈毁。如今的三大殿都是太行皇帝在正统六年所造,一直沿用至今。   在他们这一行人中,袁彬和万达都是在此地行过朝拜大礼的。袁彬更是在这里参加过两位皇帝的登基大典,深知这个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宫殿对于皇家和国家的意义。   在听闻汪直说,那个妖道李子龙他们居然想要炸毁这座宫殿时,众人皆露出了惊慌的表情。   人马往前行了几步,就见到了那三层汉白玉月台上,影影绰绰地有几个人影晃动,殿内也有灯火,而本该在此巡逻的一干侍卫叉刀手们此刻却都不见踪迹。不知道是已经被做掉了,还是也归顺了那个妖道。   “上面的人……”   汪直身后的一个校尉刚要大吼示威,被汪直抬手拦下。   “不要惊动了他们。前面可都是炸药啊。”   汪直凌厉地朝后瞪了一眼。   “所有人,将灯火熄灭,不得出声。”   万达转身吩咐道,身后的将士们闻言将手中的火炬和灯笼暂时熄灭,屏息凝神。   “传令下去,现征五名弓箭手,能从此地张弓射往奉天殿高台上,必须百发百中。事后有重赏。”   汪直转过身,低声对着校尉说道。   军令一层层递了下去,很快就有五个彪形大汉出列,他们都头戴红盔,身穿明甲,身后背着弓箭。其中有一人乃是把总,皆是勇不可当的猛士也。   “一会儿我和万大人,杨大人冲入殿内,捉拿妖道。你们在外头负责为我等掩护。不管什么人要接近奉天殿,全部将其射下。”   五人低头抱拳,分散站开。   “就你们三个人?还是多带几个人吧。”   怀恩不放心地说道。   “要捉拿妖道,三人足矣,关键的是处理炸药,需要大量人手。”   汪直说着开始指挥了起来。   “袁大人,怀恩公公,一会儿你们派人在东边……”   万达看着汪直泰然自若,毫不慌张地为年长他二十多岁,乃至四十多岁的前辈们布置任务,侃侃而谈的模样,回想起自己当初头一回见到锦衣卫抄家,就吓得连话都说不出的可笑样子,不由得感叹果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素素,那妖道狂妄无比,我们去捉拿他时,他一定会显出多种障眼手段,我们可万万不能上了他的当!”   汪直不放心地回身嘱咐道。   万达拍了拍他的肩膀,心想:我是谁啊?六百年后经过九年制义务教育和三年技术学校教育出来的“现代化”人才,你们这六百年前的老把戏还想骗得过我?   更何况你知道什么是“富强、民主、文明、和谐”么?这可是能够制服一切牛鬼蛇神的真谛啊!   计划已定,三人各自执佩刀,从东侧进发。   趁着一片乌云吹来,月色被彻底遮蔽的当儿,三人飞快地行至白玉栏杆下方的底层月台。   贴着月台,万达抬头打量着上面的异动。   浓浓的硫磺味散布在整个台阶上,万达注意到有三个打扮成内侍的男子,围着第二层的月台,一路弓着身子,似乎是在施放着什么物件。   他定睛一看,他们的手里攥着的居然是棉线搓成的绳索。   导火索?   他再一次低头,发现自己脚边靠着第一层月台的内侧,也已经被人贴着边放好了导火索。   乌云被吹开,月华照遍白色的石台阶,万达终于看清了这些导火索蜿蜒而去的方向。   “吉祥门海……他们居然把炸药藏在门海里。”   万达难以置信地看着不远处的铜缸,以及铜缸下方的灰色导火索。   这种不起眼的铜缸遍布整个故宫,在每个宫殿内外都有几口,乃是宫中用来防火所用。平日里进出,谁也不会注意到它们。   不说别处,光着奉天殿而言,一共三层台阶,每层台阶上八个方位各放了一个大门海。奉天殿前后也各自放了四大口。   这些大水缸每一个都重达千斤,需要几人合抱,每天都有人前来添水。若是冬天,还需要在底部的基座烧柴,防止缸内的水冻住。   若是这缸里被放了炸药……那么每一个刚里炸药的分量都也能达到千斤之多,这每一个门海那就是一个重型炮弹啊。   到时候三十六口门海一起被点燃的话,别说炸皇宫了,北京城能不能保住,都是个问题了。   毕竟国子监刚才的那场爆炸,就几乎毁了京城东北那块。声东击西固然是一回事,但这也是一出生动的警告,警告他们炸药被引燃后会有怎样的下场。   万达回头,看着眼神微动的杨休羡,和一派平静的汪直,直叹后生可畏。   原来阿直早就知道这些炸药被藏匿的地方,所以刚才才会做出那样的布置。   “疯子……他这是要逼陛下退位啊。”   万达低声念叨。   什么太子,什么娘娘,这个疯子是准备以全京城的人命为要挟,逼迫皇帝交出皇位。不然的话,他就要这整个城市的人为之陪葬!   万达低头,将佩刀拔出,藏于身后。然后单手撑住身边栏杆上的浮雕,纵身往上一层的月台跃去。   一个刚施放完导火索,内侍打扮的男人刚直起腰,就被万达用刀子在后面抵住了脖子。   “说,你们一共有几个人?准备在什么时候点燃炸药?”   万达低声问道。   “万,万大人?”   来人听出万达的声音。   “你认得我?”   万达低头一看,发现此人竟然就是那天黑眚出现时,在奉天殿上的黄三。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想死就说!”   万达压低声音威胁道,刀子将黄三脖颈上的皮划开。   “嘿嘿。”   谁知道这黄三非但一点都没露出害怕的表情,眼珠子咕噜噜地一转,兴奋地跟吃了药似得。   “‘死’算个什么东西?有万大人这样身份高贵的皇亲勋贵陪我一块死,那我这不叫‘死’,我这就是造化大啦!”   说着,他居然主动将脖子往前头抵着的刀子上撞去,一边撞一边还准备放声大叫。   万达没想到这家伙能疯成这个样子,在见到他准备叫人后,急忙用左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右手的刀子在他喉管前头一抹,彻底结束了此人的生命。   黄三的身子软绵绵的倒下,万达退了两步,将他踢到栏杆边。发现这家伙最后的表情,居然是双眼瞪得老大,嘴角向上,露出一抹诡异又兴奋的味道,全然没有半点对死亡应该有的恐惧。   另一边,杨休羡和汪直也各自放倒了一个宫人,这三具尸体的表情都是一言难尽。   “他们都被下了药,根本不怕死。”   甚至还挺享受的。   万达凝重地看着汪直和杨休羡说道。   看来这个李子龙的手段可比十多年前的玄莲还有德昌和尚要来的高杆多了,一样是用药的,比走下三滥路线的前者要来的高级百倍。   “嘿嘿!大官,三个大官!”   就在他们三人蹲着研究尸体的时候,一个宫女打扮的人走到了他们的身后,居然是主动现身的。   “杀掉三个大官,我就能做王母娘娘的女儿啦。”   她痴痴地笑着,雪白的脸蛋和艳红色的唇,在月光的反射下被衬得诡异到让人头皮发麻。   “这是周太后身边伺候的丫头。”   汪直认出了她,“她因为不讨周太后的喜欢,被发送到浣衣局去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周太后?”   听到这三个字,那宫女本来嘻嘻呵呵的痴傻表情陡然一边,拔下头上的簪子,双眼瞪得凸出,红唇几乎裂到嘴边,“那个老妖婆在哪里?杀了那个老妖婆,我就能做……能做王母娘娘了。”   万达一听——好嘛!杀我们三个只能做七仙女,杀了周太后直接就当西王母了。朋友,你还是很有追求的嘛。   “杀!杀!杀了太后!”   就在这宫女拿着簪子四下乱划的时候,一只箭簇从皇极门的方向腾空飞速而来,正中宫女的胸膛。   此时,令人头皮要炸裂的一幕发生了。   那宫女低头看了看胸口的箭簇,居然不慌不忙地摸了上去,然后一把将其生生地拽出胸口。   血花飞溅,飙了站在她周围的万达几人一脸。   “我能上极乐世界啦。再也不用劳累,也不用被太后打骂了……”   她单手持箭,笑嘻嘻地说了最后一句话,接着才颓然倒地。   “他们不但不怕死,居然连疼痛都不怕了。”   万达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就在此时,本来关闭着的奉天殿正门轰然洞开,黄色的灯光从大殿里面倾泻而出,一道听起来阴阳莫测的声音从里头传了出来。   “诸位爱卿,进来觐见吧。”   万达等人俱是一愣。   “诸位爱卿,既然来了,何妨一见?爱卿皆是我李朝未来的重臣,咱们君臣总归要见上一见的。”   听他大言不惭地将自己比为“李朝天子”,还将他们称作“爱卿”。   现代人万达听闻只觉得可笑而已,不过以侍奉大明天子为己任的杨休羡,尤其是自小长在皇帝身边的汪直,简直就是怒不可遏了。   三人也不再隐匿,抬头挺胸,堂堂正正地走了进去。   高高在上的金銮殿上,一个身穿朱红色的缂丝十二章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双手扶在龙椅的扶手上的男人,正从上而下看着他们。四方脸庞,高耸的颧骨,眯缝眼睛,不是李子龙那厮还会有谁。   可能他也是害怕提前引发爆炸,奉天殿内的烛火并没有全部被点燃,只有龙椅附近的台阶上被点上蜡烛。不过也足矣将男人丑恶的面貌和疯狂的表情映照的一清二楚了。   三人刚踏进殿内,就听到“吱嘎嘎”的一声声响。再回头一看,巨大的宫门居然被自动关上了,也不知道这反贼用了什么机关。   “贼人,谁准你穿陛下的龙袍!你不怕折寿么!”   汪直气得握着佩刀的胳膊都在发抖。   想必是昭德宫内的那个宫女芸儿将这些皇帝的服饰暗度陈仓出来,今晚特意披挂在这个李子龙的身上的。   “大胆汪直,你居然敢用这样的口吻跟陛下说话,我看你才是要折寿呢!”   众人这才发现,这李子龙身边居然还站着一个太监,正是内织染局的冯一男。   像他这样在底层服役的内侍,平日里见到汪直、怀恩这样的大太监可都是要退避三舍的,如今站在这个假皇帝身边,居然开始狐假虎威起来了。   “呦,冯内侍。”   万达忍不住开始嘲讽道,“这个李子龙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么帮着他。难道他骗你说,只要你配合他的行动,等他谋朝篡位成功,他就能让你当西王母瑶池的太监总管?不对啊,这天宫里有太监这么一说么?”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冯内侍听出了万达话里的嘲讽,伸出兰花指,指着他喝道,“陛下乃是‘天人下凡’,身负十亿功德,有万千法术,能解万民于水火之中。宦官内侍,断子绝孙,乃是天下最可怜之人。陛下怜悯我等,才给我可以重新做回男人的机会!”   “啥?”   “嘿,想不到吧。等陛下功成之时,也就是我冯一男重新当回堂堂好男儿的时候。到时候后宫里那么多宫女,妃子供我选择。我想娶一个老婆就娶一个,我想娶上一群就娶上一群。生十个,二十个儿子,哈哈哈哈。”   说着,露出了一脸猥琐的笑容。   我去。   万达心想:我一开始以为这个李子龙是个特效大师,后来知道他是个化学物理狂魔,再后来知道他还有驯兽的本事。   不过我万万想不到,这家伙居然还是个人体器官再造专家?!   凭借一己之力,攻破了几年前来困扰中国公公们的巨大难题。   “三位爱卿,你们也说说,各自都有什么愿望啊。无论是什么,朕都会帮你们实现的。只要你们乖乖归顺朕,做我的文臣武将。”   李子龙垂下脑袋,彩色的旒珠在他的脑门前晃荡,投下了五彩斑斓的影子。   “我想你死啊。行不行?”   万达冷笑道,将刀子横在胸前。   算算时间拖得也差不多了,袁指挥使带领的锦衣卫应该差不多将外头那几个吉祥缸里的炸药机关拆除了。   现在他们只要抓住这个上面装神弄鬼的家伙,一切都能结束。   “嘿嘿,万大人,先不要那么激动。你不如先看看自己要什么吧……”   说着,李子龙双手扶住扶手,坐了回去,露出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   万达和杨休羡还有汪直互相看了一眼,凭借着十多年来的默契,决定让万达去搞定冯一男,杨休羡和汪直合力去擒拿李子龙。   就在万达提步上前,伸手去抓冯一男的衣领时,一股诡异的香味传来。   万达一个愣神,再一抬头,发现自己被自己抓在手里的,压根不是什么冯一男的衣服。   而是一块女人的绣帕。   一块绣着鸳鸯戏水的精致帕子。   什么鬼?   万达不由得一怔。   再抬头一打量周围,自己哪里是在金銮殿里,分明就是在自己安乐男爵府的花园里面。   而且此时阳光正好,和煦的暖风吹来阵阵香味。院子里开花烂漫,紫藤,丁香,栀子,茉莉等夏天开的香花将他熏得昏昏淘淘。   “老爷。”   就在此时,一个女人出现在了万达的面前,一脸娇嗔地从万达的手里抽出帕子,用娇滴滴的声音对他撒娇般地说道,“老爷真是的。我找了一个早上的帕子都没有找到,没想到是在老爷这里。”   说着,还伸出小拳拳想要去捶万达的胸口,万达吓得倒退三步,脱口而出,“大姐你谁啊?”   “老爷,你说什么呢?”   美丽的女人捧着胸口,小小的脸蛋微微抬起,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我是你的二夫人啊。”   “夫人?还‘二’?”   万达怪叫一声。   “我警告你,你别瞎说,我可没成过亲!”   这话要是被广怀听见了,他可是十天半个月都不用下床了。   “老爷,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这满京城的人,谁人不知道安乐男爵府的万爵爷最是风流倜傥。您在十八岁的时候,贵妃娘娘就给您赐了婚。去年,您派人回霸州老家又把我接到京城来完婚,难道老爷都忘了不成。”   这漂亮的女人眼看万达全然不信的表情,正在着急,一抬头,看到一群人沿着抄手游廊往院子里走来,急忙对着那边挥了挥手。   “姐姐,大姐姐快来看啊,老爷他怕不是病了,居然连我都认不出了。”   万达心想:什么大姐姐?难道是我的“大夫人”不成?   他转过身子,往走廊那边看去……   便看到一个陌生而熟悉的人影,带着一群家丁,丫鬟,和五六个孩子,气势汹汹地冲着他跑了过来。   “陈大姐?”   万达万万想不到,今生今世居然还能见到这个人!   看着她肥美的双下巴,波涛汹涌的前胸,配着惊人的气势,和跑起来气动山河的架势——来人不是旁人,正是万达十二年前,在霸州的“临清酒楼”做小二的时候,经常光顾的那个羊肉摊子上,摊主陈大叔的女儿,比他大了三岁,体重三百斤的陈家大姑娘,陈大姐!   姐姐居然把他和霸州城的陈大姐赐婚了?   开什么国际玩笑啊!   “那你……难不成你是?”   万达伸出手,指着眼前这个长相颇有些眼熟,似乎和他从前一位故人颇为相似的“二夫人”。   “是啊,我爹就是‘临清酒楼’的掌柜。我就是掌柜的女儿小娟子啊。我们两可是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的。”   小娟子说着,羞涩地低下头,“我爹早就想要把我许配给你了。不过我们足足差了十一岁,你十八岁的时候,我才七岁,还是个孩子。也就是去年,我十六了,就从霸州嫁过来了。”   “小娟子?”   万达慌忙地摇着头,无论如何不能把眼前这个大姑娘和他记忆里那个不过五岁,还只会吃鼻涕的小丫头给联系起来。   他成亲了,他娶了陈大姐,还娶了小娟,怎么会?怎么可能呢?   他一个基佬,压根就不喜欢女人,更是打定了注意,绝对不会为了所谓的“传宗接代”来祸害大明朝的好姑娘的,怎么可能成亲,还一下子娶了两个?   就在万达抱着脑袋乱晃的时候,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四五个孩子,有男有女,正朝他飞奔过来,一边奔跑着,一边大叫,“爹爹!爹爹!”   这些孩子不论大小,性别,全部顶着一张类似阿澜的脸。   “啊啊啊!”   万达大喝一声。   下一刻,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奉天殿的大殿上,自己手中的刀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冯一男拿了过去,他正抬起刀子,准备往自己身上捅呢!   “我去你的吧!”   万达抬腿一个侧踢,将毫无防备的冯一男蹬了个正着。   接着他拾起地上的佩刀,将乱叫着飞扑上来的冯一男捅了一个透心凉。   对方果然还是那种“一不怕疼,二不怕死”的表情,嘴角吐血,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倒在了龙椅下方。   “没想到万大人心神如此之坚定,居然半点不受到朕为你打造出的‘极乐幻境’的影响……果然是要做朕股肱之臣的人才啊。你看他们两个,还沉浸在美梦里,不可自拔呢。”   站在万达斜对角的杨休羡和汪直,此刻都露出了迷幻的表情,尤其是汪直,眼眶通红,似乎正在哭泣,不知道他在那个所谓的幻境里看到了什么东西。   “呵呵,那是我有核心价值十六字真言护体,像你这样装神弄鬼的家伙,压根骗不住我。”   更何况,一个阿澜已经让万达万分头疼了,更别说居然还出现了一群。这日子还能过么?这尼玛也能叫做“极乐”?   万达一边说着,一边退到了杨休羡和汪直的身边,他刚想要抬起胳膊去拍他们的肩膀,就听到上头李子龙发出了“桀桀”的怪笑之声。   “朕劝你最好不要拍醒他们。”   “为何?”   “像你这样意志坚定,能够自己走出幻境的也就摆了。如果想要将他们强行弄醒,从幻境中带出来,他们就会变成痴痴傻傻的呆子。一生一世都走不出来了。”   “呵呵,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   万达冷笑着,一刀劈向他身边正在燃烧着的蜡烛。刀风掠过,蜡烛熄灭,蜡油上升起一抹诡异的青色烟雾。   “什么‘极乐幻境’,不过就是你用的迷幻之术罢了。用的就是这几根被你加了迷药的蜡烛,和这密不透风的环境而已。你之所以没有受到影响,是因为你提前服下了解药。”   这么一想,自己那诡异的“幻境”就说得通了。   这妖人恐怕是打听过自己十几年前因为受伤“不能人道”,所以专门为他打造出了这个儿女成群的幻境,以为自己会沉溺其中。就跟宫女一心逃脱周太后的折磨,还有那个冯一男一心想要做个“真男人”,娶妻生子一样。   万达说着,快步退到门边,伸手想要将门拉开,好叫新鲜的空气进来。   只是他用力拉了两下,两扇雕花大门都是纹丝不动,竟像是被卡住了一般。   “呵呵,刚才朕劝你的良言,你不听就罢了。这回还是信了朕吧。”   说着,李子龙从高高的龙椅上走了下来,他轻蔑地看了看还沉溺在幻境中的杨休羡和汪直两人,走到万达面前,指了指上面。   “一旦你打开这扇大门,整个紫禁城……哦,不,是恐怕整个京城,都会在刹那间灰飞烟灭。”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奉天殿》——百度百科一个阿澜:爹!我要拆房子!   一群阿澜:爹!我要炸皇宫! 第94章 皇宫爆炸案 下   万达仰头,看着那大门内侧的上方,被类似不知道是铜丝还是铁丝之类的金属线绑着。他再往旁边一瞧,发现门的脚链处也都牵着金属线。   只是这金銮殿内如今灯光黯淡,不定睛细看,绝对发现不了。至于这些金属丝线连着哪里,那就不得而知了。   “你莫要得意。”   万达回头冷笑,“你着人在外头门海里布置的炸药,已经被我们发现了,你炸不了皇宫的。”   “门海?哈哈哈,你看我这里有导火索通到外头门海去么?你真的以为我会把重要的机关放在外头?”   李子龙桀桀怪笑,指着地上,“若是能被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轻易识破,朕又如何比你们要高上一等?如何做得了天下人的皇帝?”   门海里的炸药也是障眼法?   万达大撼。   这李子龙到底布置了多少重机关?   “凭你也想当皇帝?跳梁小丑,白日做梦!”   万达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   “凭什么我做不了皇帝?他老朱家的江山,也是从蒙古的手里抢夺来的。他朱重八,最早也不过是给地主放牛的,后来又做了和尚,与我李子龙有何不同?”   李子龙双手撩起宽大的衣袖,双眼放光地说道,“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现在的皇帝他不得人心。他身边伺候的太监,宫女,侍卫们都一个个对他众叛亲离。不然,怎么会给我入宫施展的机会?我登上皇位,那就是民心所向,会受到万民的爱戴。”   万达用“你仿佛有个大病”的眼光看着他,嗤笑道,“你利用了人性的弱点,给与那些宫人不切实际的幻想,就以为这是所谓‘民心’?你去外头看看,因为你的缘故,国子监那边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无数民房被毁,百姓们流离失所,伤亡惨重。你问问外头的那些人,若他们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缘故,他们是愿意拥戴你,还是要唾骂你!”   他说着,往前跨了两步,食指和中指并为剑指,冲着李子龙骂道。   “哼哼,自古以来,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些愚夫愚妇如何懂得我的宏图大志?再说了,能为我李朝的建立而死,是他们身为凡夫俗子的荣幸。”   “你的这套理论,陈掌固知道么?”   万达拧起眉头,又进了一步。   国子监的爆炸案,十有八九就是陈掌固引爆的。为此,他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也不知道图个什么。   “哎……陈爱卿他是为了我李朝甘愿赴死的。等我李朝建立之后,我会为他配享太庙的……”   就在李子龙摇头哀叹之际,只见一阵寒光袭来,是万达迎面劈来的刀子!   万达之前与他絮絮叨叨良久,为的就是如今的这一刻。   “锵”得一声,银白色的刀刃如同一条寒气逼人的银龙,斫开了李子龙面门前垂着的琉珠,和他额前散落的几根发丝,直逼李子龙的面额。   万达自知武力不济,若李子龙现在还端坐在龙椅之上,凭他的三脚猫轻功,恐怕还未奔袭到他面前,就已经后力不歹。   如今他蓄势已久,将所有的气力都凝结在这快如闪电的一刀之中,求得就是出其不意,一刀致胜!   果然,李子龙脸色大变。   他们两个如今的距离不过才半臂之遥,想要躲过这又快又狠的一刀,无异于痴人说梦。   万达双眼发光,凭着全身力气砍下了势大力沉的一刀。   那双圆如杏核一样的大眼睛,却在下一刻几乎凸了出来。   刀,这把锦衣卫特有的佩刀,柄长一尺有余,厚有半寸,精钢连铸,上面甚至有着淬火之后留下的寒光纹路的刀刃,居然被李子龙单手捏在了手中!   “你!”   万达万万没有想到,这李子龙除了装神弄鬼,居然也是个练家子!   而且武功远远在他之上。   “呵呵……”   李子龙看着眼前俊美的青年满脸震惊的表情,改单手为两手,将刀子彻底夺了过去。   更惊人的一幕出现了。   只见他三折两折,居然徒手将这刀子的刀刃从中掰为两截。   “万大人,听说过少林的武功么?”   李子龙将被折断的刀子往地上一扔,游刃有余地拍了拍手掌,仿佛他刚才捏的不是刀子,而是酥饼一样。   “少林寺七十二绝技?”   万达惊道。   “万大人很有见识啊。”   李子龙得意地点了点头,“正是七十二绝技中的‘虎爪手’。”   万达心想“上辈子”在电视里看过,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见到!   原来电视里也不全是瞎吹牛啊。   “我差点忘了!你还去少林寺做过武僧!”   万达痛心疾首地说道。   大意了大意了,因为这家伙之前表现出来的都是“技术流”,各种科技感加意识流爆棚,忘记了这人在当道士之前,可是在嵩山少林寺混过的。   据刘铁齿说的说法,他这个师弟是正宗的“干一行爱一行”,这武功练得很不错呢!   “哎,万大人,真可惜了。如此冥顽不灵,看来你是做不了我李朝的大臣了。”   李子龙摆出伏虎架势,抬起两只蒲扇大手,“听那些内侍说,皇帝最疼你这个小舅子,比疼他正儿八经王皇后的兄弟赛过百倍。你若是死了,你说你那皇帝姐夫会不会痛心疾首啊。”   话音未落,双爪一勾,对着万达的肩膀呼啸而去。   这个距离,他能夺下万达的刀子,万达却是躲不过他的虎爪!   就在此时,奉天殿外的兵士们已经将被李子龙收买的原奉天殿的守将们统统制服。   这个足足有着二十个人的队伍居然全部都是李子龙的信徒,其中还有一位还是朱家的宗室子弟,着实让袁彬等人大吃一惊,完全无法想象李子龙在宫内的势力究竟浸透得有多深了。   “大人,请看!”   位于奉天殿正前方的一个巨型海门铜缸下,几个士兵也不敢用明火,只能借着月光拼命用大盆往外头舀水。差不多将水舀了三分之一后,一块巨大的环形铜片出现在缸体的中间。   几人合力将这铜片挪开,赫然发现下面被塞了满满当当足有半缸子的黑火药。   蹲下身子,从下方的基台往上头摸去,就发现铜缸的底部被人钻了一个拇指大的孔,里面被塞进了搓成线,浸过油的的导火索。   这每个水缸底下面都有一个基台,是冬天用来烧炭防止缸里结冰的。导火索就被藏在缸地,平日里大家人来人往,乍一看就看到这铜缸里黑魆魆的,泛着水光,压根不会有人注意到这缸子被人做了如此大的手脚。   “就算妖道今日不起事。若是到了冬天,负责烧缸的太监不知道,照例往下头添柴……”   怀恩说着,兀自打了一个寒颤。   由于火药的量实在太多,一时半会无法处理完毕,兵士们只能先把导火索全部斩断,然后加紧调派人手,排除险情。   就在此时,朱见深坐着龙辇,带着浩浩荡荡数百人的御林军,来到了奉天殿前。   月光照在皇帝今天白到发青的脸上,天子低下头,眼角微微翘起,紧绷的嘴唇显示出他现在已经是在一片盛怒之中。   见到皇帝突然出现,怀恩和袁彬急忙上前。   “陛下,奉天殿实在是太危险了,请陛下以龙体为重,快速避开吧。”   怀恩匍匐在地,恳切地乞求道。   “奉天殿若真的被妖道炸了,朕躲在这皇城里无论哪个宫殿里,恐怕都难逃一死。”   朱见深面如沉水,看着门扉紧闭的大殿,皱着眉头说道,“为何你们都在外头?小郎舅呢?他带了几个人进去?”   话音刚落,就听到“哐”地一声,一个黑色的人影被重重地砸到了雕花窗棂上,然后整个沿着窗框滑了下去。   虽然里头灯影阑珊,不过看这身形,绝对是万达!   “小郎舅!”   皇帝猛地站了起来,跪倒在地的袁彬和怀恩也惊恐地转过头,看着一滩血渍,透着白色的窗纸湮了开来,染红了一片窗纸。   万达跟面条似得从楠木窗框上滑落到了地上,后脑勺噗噗地往外头渗着血。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朱见深指着奉天殿的大门,厉声道,“冲进去救人啊!”   他环顾四周,高声喊道,“杨千户呢?阿直呢?都去哪里了?”   “回禀陛下,杨千户和汪公公都在殿内……”   袁彬为难地答道。   这三人之中,杨休羡的武功最高,汪直等而次之,万达那三脚猫的功夫不提也罢。反正谁也没想过一个勋贵能有多高强的武艺,万大人这两手已经算很不错了。   但是杨千户和汪直都最是护着万大人的,如今万大人遭遇如此险境,里面的二人却不见前来相帮。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冲进去,给朕冲进去。把小郎舅给我救出来啊!”   朱见深拍着扶手喝道。   说是郎舅,比起自己那个所谓的“皇弟”朱见济,万达更像是他的亲手足。   十多年来,他们之间的感情又岂是用“君臣”二字就能概况的?   他是万侍长的弟弟,更是朱见深的弟弟,是朱见深皇长子的养父,比起血亲来没有任何不同。   “是!”   就在袁彬领命,准备带人往殿上冲时,里面传来了万达虚弱的声音。   “不可以……”   万达说着,吐出了一口鲜血,“大门被上了机关。若是强行打开……会牵动炸药爆炸的。你们千万不要进来。”   “什么?里面居然还有炸药?”   众人闻言都大惊失色。   “哈哈哈,想不到吧!”   李子龙一脚重重踏在万达的胸口,将他又踩出一口老血来。   “你这皇帝老儿怕是想不到,你每逢冬至、正日和大朝会的时候听政的金銮殿的椅子下面,居然埋着成百上千斤的炸药吧!实话告诉你吧,你这龙椅下面已经被挖空,每个月都有我的人往里面填火药。你这个皇帝,其实是坐在一个火药桶上面,作威作福的,还不知道呢!”   听到外头传来貌似皇帝的声音,李子龙的表情越发疯狂了。   “什么?”   朱见深顿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要知道这龙椅周围可都是各种香炉,每次上朝的时候,为了避免朝臣窥见天颜,都要熏大量的香料,龙涎香、檀香、沉香等等,让蒸腾的青烟阻隔臣子们试图窥探的眼光。   这些香无一不是需要火力催动的。若是稍有不慎,走了火星,岂不是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   “哈哈哈,朱家的天子,你且放心。制作机关、运用各种火器,乃是我李子龙最为拿手之事,在你把帝位传给我之前,我是不会让你白白死去的。”   “什么?传位?”   朱见深陡然竖起眉毛。   “当然。朕虽然是天命所归,但是也知道作为天子,得位需正。朕自认为远超尧舜禹汤,自然不会为了皇位,巧取豪夺,导致生灵涂炭……”   万达捂着胸口,看着李子龙大言不惭地尬吹,白眼差点翻到天花板上去。   居然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东西,都做出这种事情了,还觉得自己超凡脱圣来的。   想着,他又着急地看着不远处还呆呆站着的杨休羡和汪直两个人。心想二位爷爷啊,你们到底是在做什么美梦啊,还不醒过来?   再不醒,老子要被人打死了啊。   可能是万达的吐槽起了作用,他注意到杨休羡的眼神从全然的茫然一点点地恢复了清醒。见到倒地不起的万达后,更是露出了关切的表情,下意识地伸手,想要过来扶他。   万达急忙对着他狂挤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伺机而动。   幸好此时李子龙只注意着和外头的朱见深说话,并没有察觉到身边两人的异动。   “朱家的皇帝,只要你肯乖乖交出帝位。将存放在华盖殿的十六枚天子玉玺传给我。并且昭告天下,从此大明的江山不再是以朱氏为主,而是我李氏——不管是这座宫殿,还是整个应天府,我都保证让他们都毫发无伤。”   “嗤……”   万达的眼球都快翻到耳朵后面去了。   玛德智障……   站在外头的朱见深,更是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只是他浑身散发出的威慑气魄,已经让周围的宦官和侍卫们都吓的瑟瑟发抖,连刀子都握不稳了。   “朕命你现在就命人将文武百官和外国使节集结起来。明日一早,鸡鸣三遍,太阳初升,朕要举办盛大的登基仪式,成为这个天下的主人。否则的话,天光一亮,我就会触发机关,到时候大家一起死,也别问这江山,到底是谁的天下了!”   李子龙张开双手,因为过于亢奋,他整张脸都露出了不自然的红色。   “放心,朕也不会亏待与你。朕将赐予你‘逊帝’的称号,让你继续住在南边的海子中。就像是大宋朝的赵氏天子,善待周后的柴氏族人一样,朕会以亲王礼仪对待你们朱氏的子孙。你我两家,从此共享天下。”   说着,他抬头哈哈大笑起来,仿佛自己描述的一切都已经实现了似得。   “若是朕,不答应你呢?”   朱见深抬起下巴,冷冷地问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也不吃亏啊,嘿嘿嘿……”   李子龙垂下袖子,双手负于身后。   “有皇帝,有皇亲国戚,还有整个京城的人给我陪葬——我便是死了,也没有遗憾了。”   “疯子!”   就在李子龙还准备大放厥词之时,早就蓄力待发的杨休羡和不知道什么也清醒过来的汪直从两个方向各自拔刀,对着李子龙夹击而来。   “好!”   李子龙一个后空翻,宛如鹞子一般腾飞到了半空中,单脚踏在了仙鹤炉鼎上,一条腿屈着,另一条腿盘在这条腿上头,整个身体四平八稳,端正如山。   “不错嘛,居然都醒过来了?难道朕赐给你们的梦境不美妙么?居然一个个都醒过来了。”   李子龙看着杨休羡和汪直,啧啧地摇了摇头。   他不提还好,一想到刚才“梦境”里的看到的东西,杨休羡就忍不住咬牙切齿。他将钢刀舞的密不透风,与那李子龙相互拼杀起来。   “素素,你没事吧。”   汪直趁机扑到了万达的身旁,看着万达的脖子下方满是鲜血,心疼地问道。   “没事……死不了。”   万达撕下衣服的下摆,让汪直给他简易地包扎了一下后脑勺的伤口。   “你别管我,去帮杨大人去。这老道士功夫不错,走的是少林寺的路子,霸道的很。你可要千万注意了。”   汪直点了点头,抓起刀子,加入了战局。   万达摸了摸腰间,又抬头看了看屋檐上方,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陛下,里面好像打起来了,臣听到了杨大人和汪公公的声音。”   听到里面传来剧烈的刀剑互击的声音,让朱见深的心又提了起来。   “陛下,东安门外来报。”   就在此时,尚铭带着一队禁军匆匆而来。   “东安门?宫外又出什么事儿了?”   朱见深锁着眉头问道。   “是一个道士。”   “道士?”   “一个自报山门,叫做‘刘铁齿’的道士。是被北镇抚司的人护送到皇城门外的。”   尚铭刚才还带人守卫在内城东华门,却听到了皇城外面的禁卫军一片哗然之声,派人去问,才知道东安门门口,锦衣卫们带了一个道士来,这个道士号称自己是李子龙的师兄,乃是正一派的正宗天师,能够解决宫内现在的燃眉之急。   “怎么?他能帮朕擒住那个妖道不成?”   朱见深大喜,急忙叫人将刘铁齿带到御前来。   刘铁齿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皇宫。他一路被人生拉硬拽地路过一座座的门,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一介老道,哪里跟得上侍卫们的步伐,就在他跑的气喘吁吁的时候,被人一把推倒了龙辇前头,叫他跪下见驾。   “你就是里面那个妖人的师兄?你是不是也有绝世武功,可以降伏那个李子龙?”   朱见深也不等他见礼了,弯下身子急切地问道。   刘铁齿晕头转向地抬起脑袋,看到的就是一片海水纹上跳跃着的金龙。再往上看,戴着黑色善翼冠的皇帝正高高在上地往下睨着他。   刘铁齿双腿一软,两手高举,高呼“万岁”,然后高高地撅起屁股,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礼仪。   “不必拘礼,快回答朕,你是不是武功高强,可以降妖伏魔?”   朱见深着急地问道。   “回陛下,草民不会武功。”   刘铁齿放下屁股,抬起脑袋。   “拉下去斩了。”   朱见深大手一挥。   什么玩意!   师弟谋朝篡位,师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居然敢戏耍寡人。   “但,但是,但是……草民会破除我师弟设下的机关术。”   就在两个彪形大汉上前,准备一左一右将刘铁齿拉下去的时候,他急忙大声喊道。   “这机关术乃是我师门秘籍。我师父除了是正一派的道士,年轻的时候还习过《鲁班书》,会制作各种机关机簧。那个侯得权,就是李子龙。他心术不正,就是冲着这个拜入我师门之下。学到秘术之后,并不为民造福,而是结合他原来就会的各种丹药,驯兽技法,迷惑世人。草民此次北上,就是为了给师门清理门户来的,请陛下务必相信草民。”   刘铁齿说着,捣头如蒜。   “那你现在在殿外,就能把里面连着大门的机关给破除了么?”   朱见深继续问道。   “不行啊,这机簧都在里面,只有里面的人才能破除。”   刘铁齿实事求是地答道。   “现在就斩了。”   朱见深觉得自己一定是傻了,居然被一个两个道士耍的团团转。   “但是,但是只要里面的人制服住了我师弟,让他不触发到机关。凭着万大人他们的聪明,小道就算站在外面也能指导他们,顺利将机关解开啊。”   在钢刀触到刘铁齿的脖颈前,他双手握拳,一边大叫着一边说道。   “所以……小郎舅他们一定要打赢啊。”   朱见深叹了口气,挥退了禁军。   外头乱哄哄的,奉天殿里面也是打得一片狼藉。   在杨休羡和万达的夹击下,李子龙节节败退,一度被逼到了墙角边。   不过因为知道这大殿下面就是几千斤的炸药,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杨休羡这边投鼠忌器,几次看到李子龙伸手要去推翻烛台,都不得不撤回了招式。   不然他们以二对一,早就将这老道士给拿下了。   “这样不行,这老疯子是不怕死的,这样下去我们会被他拖死。”   万达焦急地说道。   他刚才可是听得清清楚楚,明天天一亮,这家伙就要触发机关,然后大家就一起一了百了了。   “把所有的蜡烛都灭了。我们看不到他,他也看不到我们!大家都一样。”   万达捂着胸口吼道。   杨休羡和汪直点了点头,舞起刀锋,将大殿上残存的几个蜡烛都挥灭。   顿时,整个奉天殿都暗了下来,就连乌云似乎也来助兴似得,被风再一次吹了过来,最后一丝月光也遮默住了。   四人都安静了下来。   好一出现实版的“三岔口”,不过此时这偌大的奉天殿可比戏台上搬弄的小小旅店要来的大得多。   李子龙双手为掌,推在胸前,警惕了走了两步。   然后脸色大变。   糟糕!   说时迟那时快,两把刀子同时往他的脑门上砍来,李子龙猛地蹲下身子,只听“哐当”一声,旒冕被整个打落在了地上。   原来这旒冕是用各色彩珠串成,有些珠子白日看看平平无奇,但是在夜晚会散发出微弱的荧光,这荧光在有灯火的地方几不可见,但是如今这大殿里漆黑一片,这点点荧光简直就是最好的指示标志。   更何况,这旒珠相互碰撞,会发出叮叮之声,在杨休羡这样的高手的面前,只这一点荧光和一点声响,就足以判断出他所在的方位了。   李子龙刚落地,又一把刀子横着往他的腰部袭来。   这一次让他露馅的,是悬挂在腰间,叮当作响的环佩——谁让他干坏事就干坏事,偏偏还要披挂上阵。   这衣服乃是大朝会时候才会穿的礼服,正儿八经的皇帝一年也穿不到几次,极为繁琐和沉重,朱见深每回祭天回来后,都要休息好久。   而他穿着这个衣服打架,那就应了那句话   莫装逼,装逼被雷劈。   李子龙只感觉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右边大腿传来,为了防止再次被砍,他忍着痛,将腰间的环佩,纁裳全部都解了下来,远远地扔到别处。   你们别得意……我还有杀手锏呢。   李子龙冷笑着,将右手伸进口中,打了一个尖锐的唿哨。   就在汪直想要笑他换不择路,居然自报方位的时候,十几双金黄色的眼睛,同时出现在了奉天殿高高的房梁上方。   黑眚?   虽然知道这些不过是被驯服的大黑狐狸,不过同时被这么多双妖异的金色瞳孔盯着,哪怕胆子再大,也让人忍不住汗毛倒竖。   在无人看得到的地方,李子龙露出了残忍的笑容,他右手曲起放在嘴边,发出一声诡异的啸声。   那声音之尖锐,让即便站在殿外的众人听到了,也忍不住汗毛直竖。   乌云再一次被风吹开,李子龙放下右手,接着些微天光见到的就是   十几头黑狐同时张开大嘴,朝他迎面袭来的恐怖景象。   那也是他这辈子看到的最后一幕了。   “嘿,嘿嘿……”   月光照在躺在地上的万达的脸上,已经流的满脸都是血,看不出五官的万达,露出了一抹诡计得逞的笑容。   想不到吧……   再也撑不住的他,闭上眼睛,歪着脑袋倒了下去。 第95章 一个秘密   “病人怎么样了?”   “病人头部着地,有明显外伤。现在处在昏迷阶段,需要进入抢救室立即进行抢救。”   “家属?家属在哪里?”   “什么?你是他老板?病人是在厨房里受伤的么?后脑勺着地。他的家属呢?”   躺在病床上的万达,吃力地睁开眼睛,用眼缝扫了一眼外头的情景。   白色的病房,身穿绿色手术制服的医生,还有各种仪器仪器发出的滴滴答答的声音与身边各种哭闹嚎叫声交汇在了一起。   “大夫,病人好像有意识!”   一个尖锐的女声在他的耳边响起,让他本来就头疼欲裂的脑袋更是痛上几分。   “病人,病人,听得到我说话么?能回答么?”   一个带着口罩的男人冲到万达的脑袋旁边,对着他大声喊话,“能说出自己的名字么?”   “万……达……”   万达喘着气,艰难地回答道。   “不对啊,送你过来的人说你叫做‘万星海’。‘万达’是你工作的单位才对。”   医生看了一眼病例说道,“病人,你现在意识清楚么?有没有感觉到哪里不适?你不要睡啊,现在不能睡啊……”   老子脑袋都要炸了,你说我哪里不适。   万达闭起眼睛的前一刻,他暗自骂道。   “星海,星海……醒过来,别睡了,醒过来啊……”   一个熟悉又低沉的男人的声音浮现在万达的耳边,让他忍不住想要回应。   “素素,醒过来好不好?你都睡了一个月了,再睡下去人都要僵了。”   这是一个清丽的少年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熟悉。   “呜呜呜,爹,你快点醒过来吧。只要你醒过来,阿澜一定乖乖听话……呜呜呜,爹你要揍我我也不逃了,也不会找娘娘告状,我发誓……”   一个呱噪的小男孩的声音,听起来不但熟悉,还让人忍不住心烦。   “真的么……”   破碎的嗓音微弱地吐出这几个字。   但是对于床边这群已经守了他足足一个月,不停地呼唤着他的人而言,却无异于一声惊雷,又好似久旱逢甘露一般,足够让人刹那欣喜,心动神摇了。   “醒了,醒了!星海他说话了!太医,快叫太医过来。”   万达感觉自己的手被人紧紧地握住,握住他手的大掌干燥而温暖,让人安心。   他的后腰被人塞进了一个垫子,接着有个没见过面的老头子出现在他的面前,先是给他请了个安,然后将手掌摊开在他的面前,问他这是几。   万达无言地看着他,心想你当我是弱智不成?   于是随口答了一个“八”。   此言一出,身边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   “傻了,真的傻了,怎么办?”   “不不,说不定是眼花了,不一定是真傻了。不是说头部受到重击也有可能影响视物的么?”   “那要怎么禀告给宫里的陛下和娘娘呢?”   “傻了也好过一辈子瘫痪在床对不对?”   “吵死啦!”   听着这万般头绪,嗡嗡嗡的宛如十几只苍蝇在耳边飞舞的呱噪声音,万达忍不住闭着眼睛大叫起来。   然后脑袋抽筋似得疼,他忍不住地双手抱头,虾米似得将整个身体都弓了起来。   “滚开,都滚开!”   万澜看着万达脸色青白,竟比之前昏迷不醒的时候更加不堪,气的用力挥舞起胳膊肘,将围绕在他床边的三五个太医们全部轰到一旁。   “我爹都说你们吵死了,都给我滚开!滚远点!”   他早就看这些只会掉书袋的老东西们不顺眼了。   之前爹刚受了伤,被从奉天殿里抬出来的时候,他们就说他流血过多,恐怕要重伤不治了。   好不容易爹的伤口愈合了,但是躺在床上迟迟不醒,他们又说爹可能要瘫痪一辈子。   但是他和杨叔叔,还有阿直,摸爹的手臂还有腿上关节的时候,爹都有反应,他们又说爹即便是醒了也可能会变成傻子。   反正说来说去,都没有听到过一句好话。   要不是杨叔叔和阿直不准,他都想用爹的绣春刀劈了这些老东西。   宫里的贵妃姑姑和皇帝姑父,三五不时派人过来瞧病。   据说皇帝姑父甚至还想要亲自前来男爵府探视。最后被商首辅拦住,说历来只有重病不治的大臣在临死前才能得到这份殊荣,皇帝姑父这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昨天贵妃姑姑让阿直招他进宫,抱着他又哭了半天,眼睛都给哭肿了。   他俯在娘娘的膝盖上,也止不住地流泪,问娘娘,要是爹没有了,他可怎么办,他是不是要被送回慈济堂去了。   娘娘闻言哭得更凄惨了。   偏偏这时候太子朱佑樘从书房里放了学回来了,见到他惹哭娘娘,居然敢跑过来揍他,口口声声要给娘娘出气。   先不说他还比自己小三岁,比他矮了那么多。   就说论打架,整个京城的宗亲和贵族子弟里,他万澜怕过谁?   太子?   太子又如何?   他还是娘娘最疼爱的心肝小宝贝呢!   他爹亲口说的,这世上娘娘最疼的就是他。他家老万可从没骗过他。   于是两个小孩在安喜宫里扭成一团,打得难分难舍,从殿里一直滚到殿外,小宫女们想拉都拉不开。   对,自从上个月昭德宫里死了那么多宫女太监后,陛下就命令迁宫了。寝殿的床上死了两个宫女,怎么还能让娘娘继续居住。   贵妃娘娘离开了居住了十多年的昭德宫,不久后搬进了同在东六宫的长宁宫。这里也是五开间的大格局,和昭德宫一样。   搬进长宁宫之前,陛下就亲手写了匾额,题了“安喜宫”三个字,希望住在这里的人,能够从此平安、喜乐,远离一切灾祸。   两个孩子打的难分难舍,压坏了院子里无数株奇珍异草,踢烂了不知道多少个御制的瓷盆,最后还是从东厂赶回来的汪直出面,才将他们两个人给分开。   他们中一个是堂堂大明国的储君,一个好歹也是未来的小爵爷,被汪直拎着后领子从花坛里拖出来的时候,都是灰头土脸,活脱脱两个小毛猴。   就这样还不死心,两人一边被拎着,一边还试图用脚去踹对方。   最后被汪直脱得精光,扔进了澡盆里,双双喝了一大口的洗澡水,这才安静下来。   安喜宫里除了备着太子的衣服,也备着万澜的衣服。   两人洗完澡换上了干净衣服之后,一人一边抱着万贞儿的胳膊,然后恶狠狠地瞪着对方。   把原来因为弟弟受伤迟迟未醒而伤心不已的万贞儿,弄的哭笑不得。   好话说尽,这两个孩子就是不肯放手。   最后还是皇帝朱见深下了朝,走进寝殿内,对着两个屁孩眼珠子一瞪。这两个毛孩子才偃旗息鼓,乖乖放下手,吃下午点心。   吃点心的时候,朱见深把太子叫了出去。   看到朱佑樘低眉臊眼地出门,阿澜乐的一口气往嘴里塞了三个水晶包,噎得朝天翻起了白眼,万贞儿吓得一个劲地让宫女给他添水。   等他把自己的那份点心吃完了,开始考虑要不要把朱佑樘的那份也给干完的时候,朱佑樘拖着沉重的脚步进来了。   贵妃娘娘见他有话要和万澜说,主动让出位置,和宫女到后面一块去收拾他回男爵府的时候,要带给万达的东西去了,把房间让给他们两个小兄弟说话。   “孤……孤……”   朱佑樘低着小脑袋,两只手的手指搅在一起,半天都没憋出一个响屁。   万澜打着饱嗝朝天翻了一个白眼,心想:“咕,咕,咕个啥啊?这个太子脑子貌似不太好使……哎,世上也不是人人像我万澜一样,都是天才儿童的。只是储君如此,大明的未来着实堪忧啊。”   “孤以后,会一辈子都对你好的。”   朱佑樘憋红了小脸终于将话说了出来。   “嗯?”   万澜摸了摸吃得明显有些撑住的小肚子,露出了略微呆滞的表情。   “你,还有万爵爷,还有娘娘……陛下说了,要我一辈子对你们都要好。”   朱佑樘回忆着刚才父皇跟他说的话,不好意思地说道。   那天娘娘抱着他,将要害她的宫女芸儿斩于剑下的时候,朱佑樘整个人都吓傻了。   之后一个晚上他都抱着万贞儿哭个不停,就连后半夜要移到偏殿睡觉的时候,都拉着娘娘的袖子。   这是他住进昭德宫后第一次和万贞儿那么亲近。   从此往后,他就成了贵妃娘娘的小跟班。每天除了去文华殿后面的书堂念书,就是黏在万贞儿身侧。   之前周太后和吴娘娘对自己也很好,也是她们对自己说,万娘娘是个妖妇,会害死他的。他才会那么提防着娘娘。   但是回想起来,他住进昭德宫那么久,贵妃娘娘一次都没有害过他,对他照顾的也是尽心尽力……他之前对娘娘如此冷淡,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还有国舅爷……   据说为了保住整个皇城的安危,万爵爷身先士卒,进入被填满了炸药的奉天殿,和妖道抗衡。最后他和杨大人还有阿直合力制服了妖道,不过也受了重伤,至今还在床上躺着。能不能醒过来,什么时候能够醒过来都是问题……   万澜哥哥……算了,虽然他刚才踢自己踢得狠了些,打脸的时候落拳头也很厉害,不过他还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他吧。   朱佑樘歪着小脑袋,满脸严肃的表情思索着。   万爵爷如此忠君体国,万澜哥哥是“忠臣之后”,又是亲戚,他作为大明的太子爷,还是知道不能凉了忠臣的心的……   “嗨,瞎说什么呢?”   万澜见不惯他如此扭捏的样子,从凳子上跳了下来,勾起了朱佑樘的脖子。   他比朱佑樘高了一个脑袋不止,将自己的胳膊放在太子的肩膀上,角度刚刚好。   “应该这么说——本爵爷以后我罩着你。”   他说着,学着他爹万达在锦衣卫衙门里跟人勾肩搭背的模样,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以后不管是在这紫禁城里,还是出了皇城,到了外头。只要有人欺负你,你报我出我小万爵爷的名头,去哪里都能横着走。懂么?”   朱佑樘被他的“流氓气质”震撼到了,不自觉地点了点小脑袋。   “行吧,就这样吧。你叫我一声‘大哥’,我就一辈子都是你‘大哥’了。你作为我的小弟,我也会照顾你一辈子,一辈子都对你好的。”   万澜说着,学的大人的模样叹了口气。   有了小弟,他以后做事就难免要成熟一些了……这就是被迫长大的感觉么?   “大,大哥……”   朱佑樘一开始还开不了口,要知道虽然他名义上上面有两个哥哥,不过都早早薨逝了。整个皇宫里的皇子,除了他,那就是上个月月初邵娘娘生的朱祐杬了。不过他刚满月呢,自己也没见过他几面。   这个阿澜哥哥虽然之前出入昭德宫勤快的很,但是因为他之前跟娘娘不亲,所以跟他也亲近不起来。他俩见着了,对方给了行个臣子的礼节,他叫对方一声“阿澜表哥”就算打过照面了,也从来不玩到一块去。   现在既然对方如此示好,他也没有推辞的道理,朱佑樘于是奶声奶气地叫了万澜一声“大哥”。   “再叫一声。”   收到了人生第一个“小弟”的万澜心花怒放。   “大哥。”   “弟弟。”   “大哥!”   “弟弟!”   两个孩子叫着叫着,抱到了一起,然后莫名其妙跳了起来。   站在殿外偷偷观察他们两个的万贞儿见到如此情景,忍不住落下泪来。   “好,真的好……见到他们兄弟俩如此和睦,臣妾也就放心了。”   万贞儿将脑袋埋在同样一脸感动的朱见深的胸口,满眼都是欣慰。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小郎舅也会醒过来的。万侍长,相信朕。”   朱见深搂着万贞儿的肩膀,看着这对亲亲热热的小哥俩,也是老怀欣慰。   虽说每天都被人山呼“万岁”,不过朱见深清楚自己的身体从小就不好,加上之前的父皇也好,叔叔也好,乃至宣宗爷爷,他们都是三十多岁就撒手人寰的。   经过这次奉天殿的大劫,他是真的痛定思痛,开始想着,万一自己真的走了,万侍长怎么办,还有阿澜和小郎舅怎么办。   如今看到兄友弟恭,阿樘又如此敬爱万侍长,他才终于放下了这颗悬着的心。   等他百年之后,这些他最爱的人都能有人照顾,这才是最重要的……   当晚阿澜没有回到男爵府,而是和朱佑樘睡到了一块。两个小孩子嘻嘻哈哈地在床榻上说了半个晚上的话,到了后半夜才搂着一块睡着了。   今天一早,朱佑樘就被宫女拉起来洗漱,准备着要去学堂念书了。   万澜算了算时间,发现这还不到卯初呢。   平日里他在男爵府,可是一直睡到辰时才起床,然后去书房念书的。   太子弟弟好可怜啊……   万澜坐在床榻上,打着哈欠朝着因为昨晚睡得太迟,现在整个人都非常没精打采的朱佑樘挥了挥手。   “你好好念书去吧。等我过两天再来看你。我给你带民间的小玩意。你宫里的玩具也太少了,下回给你看看我亲自做的风车还有小板凳。”   朱佑樘几次回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刚认下的“小哥哥”,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从房间里挪了出去,往文华殿念书去了。   万澜出了宫,回到男爵府就看到杨叔叔他们又来了。   正确地说,这段时间,杨叔叔他就天天住在男爵府里。每天下了值就来府里报道,一直到第二天上值的时候才会离开,俨然成了男爵府的第二个主子。   另外阿直,邱叔叔,和高叔叔他们也是,只要休沐日就往伯爵府里扎堆,下了值得空也会跑过来,看看爹的病情。   可是爹的就一直睡着,比他还能赖床,睡的万澜都要开始怀念他爹拿着藤条满屋子追他的那些日子了。   如今好不容易盼到爹醒过来了,这些老东西还挡在牵头碍手碍脚的,可把阿澜气坏了。   可惜,他没蹦跶两下,就被阿直给拎了起来,让那些白胡子老头给爹继续瞧病。   哎,这些都是庸医,要是他们有用,爹早就醒了好不好?   刚才爹一定是听到他说的话,感动的不行才会醒过来的,他才是最应该呆在房里的那个啊。   阿澜划动着手脚被汪直一路抱出了万达的屋子,径直走到院子里,把他放在他那堆锯子、斧子和墨斗前头,哄小孩似得让他乖乖在这玩,不要给大人添乱,然后快速跑回了屋子里。   万澜握着拳头郁闷了半天,心想我的志愿早就改了啊……我不想造屋子了。   昨天他就跟太子弟弟说了,他以后要同他家老万一样,做锦衣卫。   太子弟弟还答应了,等他做了皇帝,就直接封给他一个锦衣卫指挥使的官职当呢,比他家老万升的还要高。   哎……这个家里,怎么就没人能理解我呢。   万澜找了一个小凳子坐下,双手托腮,看着天上的白云。   不过爹终于醒过来了,真是可喜可贺呢。   这一边万达的房间里,腰板子终于挺起来的太医们,把杨休羡和汪直这些“闲杂人等”都给赶了出去,然后对着万达好一顿折腾。   太医们将万达翻眼皮的翻眼皮,识数的识数,敲胫骨的敲胫骨,最后欣喜地发现,万大人睡了一个多月,除了因为气血不畅之外,什么受伤的后遗症都没有,刚才假装不识数那也是逗他们玩呢。   “老爷保佑,老夫这下终于可以回宫向陛下和娘娘禀报了。”   确认完毕,为首的刘太医走到窗边,对着外头的太阳拜了拜,转身给万达开了一张补气益血的方子后,走出门外,向杨休羡和汪直两人告辞。   “万大人没有大碍了,就是睡的太久,可能一下子不大起得来。需要每天都抽出一段时间锻炼锻炼,才能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将药方恭恭敬敬地递交给杨休羡,他们这段时间可看出来了,这杨大人和万爵爷的关系可是非同一般。万爵爷倒下之后,偌大的男爵府没有乱,小爵爷没有把天给捅出个窟窿,那都是杨大人在这里镇着呢。   “多谢各位太医了,这段时间辛苦各位了。”   杨休羡收下药方,感激地对着太医们拱了拱手,站在他身后的汪直也跟着他鞠躬。   “受不起,受不起。”   刘太医连忙横跨了一步,避开了这个礼。   “万爵爷醒了,我们也能向上头交代了。这几天啊,不瞒两位大人,我等的脑袋可都是时时刻刻提在裤腰带上呐……”   皇上发了话,万达人要是好不了,他们这些人也别想好过。   都知道皇帝宠小舅子,谁也没想到能宠着这个样子。吓得他们无一不是战战兢兢,施展出了浑身的解数,就怕万大人从此真的醒不来了。   如今万大人好了,他们这才觉得,脑袋回到了脖颈上面了。   见到杨休羡迫不及待地要进去查看素素的情况,汪直笑了笑,将这些太医一路送到了门口。   “星海!”   杨休羡一跨进房门,就看到躺在床上的万达又闭上了眼睛,吓得他以为他又昏睡过去了,忍不住用颤抖的声音在他耳边呼唤道。   “哎……听着呢,听着呢。”   万达睁开眼睛,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我这种人,阎王爷见了都讨嫌,你放心,一时半会儿的我死不了。”   “说什么呢!”   紧紧地握住万达的手,苦苦支撑了一个月的杨休羡,终于忍不住落下了难得的男儿泪。   看到晶莹的泪水从杨休羡的面颊下滑下,一直低落到他俩交握着的手上,万达这才真的慌了神。   他,他和他认识十三年了,还从来没见过铁骨铮铮的杨千户落泪的样子呢!   哪怕是受过再重的伤,遇到再凶残的敌人,杨休羡什么时候哭过啊。   杨休羡是谁啊?   北镇抚司的招牌,锦衣卫的翘楚,大名鼎鼎的“玉面阎罗”啊!   整个大明朝谁能让这样的纯爷们哭出声来?他万达可是犯下大罪了。   “你可别……哎……”   万达想要支棱起身子,伸手环抱住他。但是他躺的太久了,浑身无力,小腹尤其使不上力气。努力了半天,只是脖子往前凸了凸,滑稽的像个小乌龟。   杨休羡倒不嫌弃他的样子可笑,他半坐到床榻边,将他整个上半身都揉进了自己的怀里。力道之大,让万达退化的肌肉都有些觉得生疼了。   “以后,以后绝对不要这样了……答应我,答应我。”   杨休羡闭着眼睛,任由泪水淌满他的整张脸。   那天奉天殿里,他给了被自己所豢养的黑狐咬得不成人形的李子龙最后一刀。   回过身子,就看到了躺倒在门边,已然不能动弹的星海。   他用颤抖的手抱住他,将他揽在怀里,一遍遍地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喊的整个紫禁城里都回荡着他的声音。   那一刻,他体会到了三十年多年来,从未体会过的恐惧。   哪怕是第一次跟着锦衣卫出任务,哪怕曾经落入敌手,哪怕之前曾经差点在广西丧命,都没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人满身是血地躺倒在自己面前,毫无反应来的那样惊恐怕人。   好在阿直还没有失去理智,告诉他只有他们平安出去,才能让太医给星海治疗。   在门外刘铁齿的指导下,他将自己全然慌乱的心境整理完毕,跟着阿直一起,一点点地开始拆除布置在奉天殿里的机关。   他们是从大约四更天的时候开始动手的,一直到第二天的午时,才终于拆掉了所有的机簧。   当他抱着头上绷带的血都已经变成了黑褐色,已经不知道失去意识多久的星海,走出奉天殿的时候。   迎着中午的阳光,望着周围雄伟的一排排宫殿,那被阳光反射成了金黄色的琉璃瓦片,和鲜艳的红墙,杨休羡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那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流下男儿泪。   今天,是第二回 。   因为他的星海终于醒了。   他没事,他又回到了他身边了!   万达抬起头,用软绵绵的手背搭上他带着胡茬的脸颊,轻轻地在他的唇边落下轻轻的一个吻。   “我回来了……”   他低声说着。   虽然我刚才一度已经回到了六百年后,但是为了你,我是一定会回来的……   汪直站在房门外,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人,转过头,微微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如此深情厚谊,即便他们是两个男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万达满脸嫌弃地将喝光了的药碗递还给杨休羡,然后从放在床头的点心盒子里,拈了一块果脯放进嘴里。   “太苦了,就喝三顿啊,多了我不干。”   “那可不行。太医说了,一天两顿,十天为一个疗程,少一顿就不行。”   杨休羡好笑地取过托盘上盛着的帕子,给他擦了擦嘴。   “太医知道什么?这么苦的药,喝多了我会反胃的。”   万达听了大摇其头,“再说了,药补不如食补。我给自己做补气血的药膳,强过这些苦水千百倍。”   “宫里陈司膳做好的药膳已经送来了,正在厨房的锅子上热着呢。你放心,药膳也好,苦药也好,一顿都逃不掉的,都是娘娘的心意。”   “哎……”   听说是万贞儿安排的,万达也说不出话来了,垂头丧气地将身子往后面垫着的枕头上一靠。   “你知道么?我之前差点‘回家’了。”   看着床架子上的绣花图案还有旁边垂下的长长流苏,万达回想着之前半梦半醒之间见到的那一幕。   太真实了,那绝对是在某个医院的急诊室,周围都是医生护士和各种医疗器械,比那个半吊子李子龙弄出来的所谓“幻境”要真实一百倍,一千倍。   他的魂魄,脱离了这个六百年前的躯体,差点回到了六百年后。   但是他放心不下杨休羡,也放心不下阿澜和阿直,所以又回来了。   “说什么呢,这里不是你的‘家’么?”   杨休羡只当他是说胡话,将药碗拿出去交给下人后,又重新坐回床铺边陪他。   “不,不是这个‘家’……”   万达拍了拍床铺,示意他也一块躺下来。   将自己一半的枕头分给了杨休羡,万达往床里头挪了挪身子。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将脸孔转向半躺下来的杨休羡。   “其实……我一直有个‘秘密’瞒着你。”   杨休羡见到他如此郑重其事,满脸认真的表情,完全不似平日里总是嘻嘻哈哈的模样,不由得也认真了起来。   “我接下来说的事情,可能非常匪夷所思。但是我发誓,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没有半点夸张和欺瞒。广怀,你要相信我啊。”   杨休羡急忙点头。   “我,是一个来自六百年后的人……哦,不,是来自六百年后的一个‘鬼’。”   万达咬了咬嘴唇,开口说道。 第96章 西厂擘建   眼看中秋节迫在眉睫,男爵府上下为了应节开始做各种准备。   作为主人的万达,他的身体也终于恢复的差不多了。不但能下床走动,甚至还能手捧着茶壶,沿着他男爵府的园子散散步,指导指导万澜打拳了。   自打万澜小爵爷发下了要做一名正宗锦衣卫的誓言,并且表示再也不会更改后,万达就趁机好一顿折腾他。   每天一早天还不亮呢,万达就让下人把万澜从被窝里拖出来。让他蹲马步,打拳操,抡小号的石锁,美其名曰“闻鸡起舞”,实际上是想让这小子早些知难而退。   做个勋贵,恩荫个百户千户的带俸职位就行了。干嘛那么认真,还非要带着刀子,冲到前头干起来呢?   你爹我当年是年幼无知外加乡巴佬头一回进京,不知道里头的规矩。   你个正儿八经的小爵爷做个纨绔子弟就行了,干嘛学人那么上进啊……   万达还恐吓他说练武就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闻鸡起舞”外加“拳不离手”。   本来想着这个娇生惯养的小破孩一定忍受不住,几天之后就要放弃,就跟他放弃之前那一顿乱七八糟的兴趣爱好一样。   谁知道小少爷非但坚持下来了,还越练越有味道。   阿澜很小的时候,身体不怎么好,有点朱见深时候的童年的味道。为了锻炼他的身体,万达曾经拜托高会带着他打过一段时间军团拳操,比划比划手脚。   那时候小少爷可不是这个样子,能耍滑就耍滑,能偷懒就偷懒,把老实人高会捉弄得一度非常狼狈。   现在他非但每天寅时不到就起来跑圈,还主动要求他爹把高叔叔或者杨伯伯叫到家里来做个现场指导——万澜嫌弃他爹三脚猫功夫,觉得他跟着老万学迟早被“误人子弟”,被人打破后脑勺。   “臣前几天带他去了一样杨千户的家里,他看到杨家的小校场里那一套十八般兵器,双眼都发光了。现在撺掇着管家把后院的一片花园给填平,给他也做一个小小的练武场。还要张罗着去武器铺里买兵器,买好马,买箭靶子和草人,我好好的男爵府要被他改成镖局了。”   武英殿内,万达照例坐在朱见深脚下的小杌子旁,叹了口气,一手托腮,满脸无奈。   “以前吧,他不听话,臣还能揍揍他。现在他可不怕揍了,我一拿藤条出来他就主动把屁股撅起来。”   万达说着,把屁股对着朱见深一翘。   “高会那厮同他说——所谓百炼成钢,习武之人就要一不怕苦二不怕疼。被揍多了,皮厚了,筋骨也壮实起来后,就不怕被人打了。反正现在这小子功夫到家不到家我还看不出来,皮是真的比以前厚多了。”   言毕,万达又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抬起头,可怜兮兮地看着朱见深说道,“陛下,您儿子太难管教了,要不您从宫里派两个教规矩的内侍或者嬷嬷来府里,给这孩子上上‘紧箍咒’吧。”   朱见深回想起前天阿澜进宫,跟着万侍长一起舞剑时候的飒爽英姿。他们母子二人从侧面望去,简直就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这孩子像他一样早慧,又继承了万侍长的英武之气,果然是他们夫妻俩生出来的。   想到这里,一股为人父母的豪情在朱见深的胸口翻涌着,他微笑着摇了摇头,“这孩子天性跳脱,朕不想拘着他。小郎舅你就多担待吧。”   万达顿时把脸拉的老长。   “实在不行,他每日下了学之后,朕叫阿直陪着他,去御马监里骑马,演戏武艺。那里的太监们,都有把子好功夫,也好过他一个人在男爵府里瞎折腾,把自己练伤了。男孩子嘛,就应该多跑多跳的。”   朱见深想了想,说道。   “那我就谢主隆恩了。”   万达急忙顺着杆子爬了下去。   “话说,小郎舅……”   谈完了儿子,终于要开始谈正事了。   朱见深歪着身子,对着万达勾了勾手指。   “你是怎么做到,让那些黑狐狸反噬主人的?”   那天他们虽然是在殿外,但是李子龙临终的时候那凄厉的惨叫声,可是听得清清楚楚的。那哀嚎之声堪比百鬼夜哭,至今回想起来都叫人不由自主地竖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那天奉天殿的门被打开,杨千户抱着小郎舅出来之后,禁军的人马进去收拾那个妖道的尸身。   虽然他没有亲眼目睹,但是据阿直和怀恩的描述,李子龙是被十多只黑眚用尖锐的牙齿活活给咬的皮肉凋零,白骨森森。但凡衣服没有遮蔽到的地方,基本上就没有一块完整的血肉了。   最后杨千户给他的那一刀,与其说是最后结果了他,倒不如说是让他从那种生不如死的状态中解脱了。   杀了李子龙后,那些黑狐们也被杨千户和阿直逐一斩杀,黑狐的骚臭味,炸药的硫磺味和鲜血的味道混在一起,将整个奉天殿弄得臭气熏天。宫人们打扫之后足足通风了三四天,才彻底清除那股恶心的味道。   据说这些冒充传说中妖兽“黑眚”的大黑狐狸都是李子龙精心豢养调教的,按说它们应该只听从李子龙的号令才对,怎么会反而攻击起主人呢?   “嘿嘿,其实,这个真的不算什么秘密,阿直他应该知道的。”   万达闻言笑道。   “朕也问过阿直,阿直只说,你在让他们把熄灭烛火之前,将一个香袋扔给了他。然后阿直在黑暗中,联手杨千户与那妖道交手之际,将香囊打开,把香粉洒在了李子龙的宽袍大袖上……朕就是想不通这点——你那神奇的香囊是从何而来,为何有了沾上了这个,那些黑狐就不听号令了呢?”   朱见深满脸疑惑。   “那个香囊,是阿直从昭德宫里帮我取出来的。”   万达答道。   “昭德宫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朱见深大为不解。   “陛下,那日早些时候,臣带着锦衣卫的人马前去被炸毁的国子监。发现发生爆炸的后排民房内,死了大量的黑狐,和用于囚禁这些狐狸的笼子。也正是那个时候我们才知道了所谓‘黑眚’的真面目,不过就是被训练好的狐狸而已。而且李子龙他养了不止一头黑狐,根据被锦衣卫们翻找出来的笼子的数量,大约就有二十多头。”   说是“黑狐”,其实哪里找得出那么多纯黑的狐狸,其中有一半都是普通的赤狐用染料染成了黑色充数的。   “臣核对了一下被我们翻拣出来的狐狸尸体的数量,发现只有十只不到一些,和笼子的数量对不上号。狐狸可不同小狗,很难训练出成果,绝对不可能野放在外头养着。所以臣当时就断定——剩下的十几只狐狸,一定被李子龙带走了。”   所以那天他们进了奉天殿后,万达就一直注意观察着房梁。黑狐不可能离开李子龙很远,他判断那十几只迟迟没有露面的黑狐,就是李子龙最后的“杀手锏”。   “即便如此,这跟香囊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训练动物啊,无非就是通过食物的收买,和疼痛的刺激,让它形成‘条件反射’……”   万达摇头晃脑地说道。   他的生物课知识居然没有还给初中老师,也真是难得。   “何谓‘条件反射’?”   朱见深皱眉。   小郎舅又开始不说人话了。   “就是要么给吃的,要么揍它,动物就会听话了。”   万达说完,心道这个跟他养阿澜貌似也差不到哪里去啊……   “而且,姐夫您有没有想过,那黑眚从未见过陛下,李子龙之前也从未进宫,为何那日在奉天殿上,那黑眚毫不犹豫地直接就对着您扑过来呢?”   朱见深若有所思,“你是说……”   “那个宫女芸儿,原来的名字叫做秋香。娘娘嫌名字不雅,而且她又是负责掌管昭德宫内一切香事的宫女,所以才给她改名为‘芸’。”   芸,香草者也。   这位芸儿姑娘乃是一个调制香料的高手,昭德宫内所有的印香、线香、香丸都是经过她的手炮制的。   她每天还要负责给住在昭德宫里的三位主子们用熏笼熏香衣物,凡此种种,都是亲力亲为,绝不假他人之手。   “你是说,她在每日给朕熏衣服的香料上动了手脚?”   朱见深说罢,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脸色一变。   芸儿虽然已经死了,不过她留下的香料和香料的配方还是被搬入新宫殿的宫女们继承了去,所以朱见深身上用的还是原来的香料。   不过正所谓“久入芝兰之室而不闻其香,久人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朱见深早就习惯了自己身上这股若有似无的香味,每日被它所包围,早就已经感觉不到了它的存在。   “李子龙训练黑狐杀人,一定要有目标。您和太子身上特别的香味,就是给作为黑狐标志用的。”   万达指了指朱见深。   “陛下和皇太子用来熏衣服的香料中,都被加入了只有帝王才能使用的龙涎香、琥珀和麝香等材料。芸儿将特质的香料分出一部分给了内侍冯一男,让冯一男将其带出宫去,交给李子龙。李子龙日常在训练狐狸的时候,必然会使用人形傀儡,供它们扑杀撕咬。他就把这特制的香粉洒在了傀儡的身上,所以那些狐狸们一闻到这香料的味道就会暴躁无比,并且张口咬人。”   万达说着,张牙舞爪地挥舞了两下。   这也是之后出现在昭德宫里的那只黑狐会扑杀朱佑樘的原因,幸好被忠心耿耿的婉儿姑姑护住,之后还有汪直及时赶到,不然太子爷就要遭殃了。   “锦衣卫的人在国子监那边搜查的时候,虽然没有香料,却找到了用来训练黑狐的傀儡偶人。我看着那一半被烧焦的偶人,觉得他们外观平平无奇,就想着一定还有别的关窍才能让它们认人。”   万达眉飞色舞地说道,“于是我进宫之后就问了阿直。阿直心细,昭德宫里所有零零碎碎的东西都瞒不过他的眼睛。立即就想到了芸儿会调香的事儿,并且把她之前为陛下和皇太子调制好的香料拿出来给我了。”   朱见深瞥了一眼站在一旁默不吭声的怀恩和覃昌,鼻子里“嗤”了一声。   二人顿时汗如雨下。   “并且,根据臣的推测……李子龙命令那些黑狐蹲在房梁上,其实一开始并不是想它们出来加害与我的。”   万达沉吟一声。   “按照他的计划,应该是等第二天一早,陛下不得不答应了他以全京城百姓为人质,退位的要求后。在他那个所谓的‘登基大典’上,在文武百官和外国使节的面前,在您交出皇帝的宝玺之后,他再指挥那些‘黑眚’来……”   朱见深闻言,气的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那个李子龙心思歹毒至极,哪里真的会像他所说的那样,以亲王之礼善待朱家子孙。   他要做的,就是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让十几只黑狐,生生地将朱见深咬死!   那些个百官们可不知道这“黑眚”的真实面目,说不定还真的以为这些妖物乃是所谓的“太阴之气”所幻化而成的。   到时候李子龙再使出些障眼法,做出更加夺人眼球的效果出来。恐怕那些官员和使节们会毫不犹豫地相信,朱见深被黑眚杀害乃是“天降神罚”。   而他李子龙得位才是真正的顺应“上天之命”,是更加名副其实的“真龙天子”。   “这个妖道……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朱见深咬牙切齿地说道,“怀恩,传朕的旨意,将那个李子龙的尸体鞭尸之后,再五马分尸,最后再将其挫!骨!扬!灰!”   朱见深一字一顿地说道。   怀恩急忙上前领旨,退下的时候,深深地看了一眼万达。   小国舅啊,拜托您说些好事儿吧……别再惹陛下不开心啦。   万达多猴精的人,里面对他抱歉地笑了笑,点了点头。   “那妖道过于自负,他绝对想不到,自己的计划会被我和杨大人还有阿直打乱。我们三人都走出了他特意布置下的幻境,对他展开围攻。为了在黑暗中自保,他不得不用口哨声将潜伏在上面的狐狸召唤了出来,并且用口哨指挥它们对微臣进行扑杀。”   “没想到的是,我事先已经预判到了这一点,一待黑狐的身影出现,阿直就按照我的吩咐,将装有香料的袋子打开,一股脑地洒在了李子龙的身上。结果最后就是,那个妖道,死在了自己豢养的畜生手里,真的是‘天循环,报应不爽’,‘自作自受’是也!”   “好!好一个‘自作自受’!”   朱见深听得热血沸腾,激动地拍了拍桌子。   “小郎舅,你这次立下那么大的功劳,拯救了整个京城……你说,朕赏赐给你些什么好呢?”   他大方地挥了挥手,“你说,想要升官么?还是爵位再提一提?还是再给你加一级禄米?”   “嘿嘿……其实金钱和官爵对于臣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念想了。臣就是有个想法……”   万达难得矜持,不好意思地低下了脑袋。   “但说无妨。”   朱见深心情大好,决定今天再疼疼他的小舅子。   “陛下知道,臣在城东开的那间‘星海汇’吧,生意还不错。”   万达挠挠头。   “只是‘还不错’而已么?听说整个京畿的百姓,都将它称为‘天下第一楼’了。”   朱见深调侃道,“据说里头吃喝玩乐无所不包,玩几天都有不重样的乐子。朕听覃昌还有阿直提过,说的朕都心动了。”   “嘿嘿,这一切还不是托陛下的洪福嘛。整个大明海清河宴,京城作为首善之都,更是精英荟萃,百姓富足,臣做的这个小小生意,才能有那么多人来捧场。”   自从上回万达救了国子监里的那群师生后,他传闻中“星海汇”幕后老板的身份也被彻底坐实了。   大家伙才知道,之前那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居然是真的!   那个大明朝著名老饕“星海大宗师”真的就是当今圣上的小舅子,更是锦衣卫北镇抚司如今的二把手“万星海”。   万达本来以为这回“掉马”,主动露出皮下身份,会让“星海大宗师”的神秘光辉彻底消失,追随者们彻底失望。连带着三本已经不知道再版过多少回的烹饪书可能陷入滞销,他的酒楼生意也一泻千里。   谁知道结局完全超乎他的想象。   这三本书居然迎来了一波抢购的新风潮!   无良书商在这三本书的书名前头分别加了几个字,改为了《京都皇家食珍录》、《京都大内调鼎录》和《京华御制黄粱集》。   这些书商们多年来一直都是和负责文字整工作的邱子晋联系,不知道“星海”的真正身份,也并不知道原来这是堂堂皇亲写的菜谱。   如今知道了,书商们四舍五入了一下——这就是宫里的御用菜谱,再度四舍五入一下——这上头写的,就是皇帝和娘娘们每天吃的菜啊!   六百年后的现代社会,大清朝都亡了一百多年后,还有人喜欢给自己脸上贴金,买房子要买“皇家庭苑”,喝酒要喝“皇室特供”,就连出去洗个脚都要点个“奢侈皇家套餐”。更不要说这六百年前大明朝的百姓们了。   只要花上几两银子就能学习皇家经典菜肴的做法,还不用担心逾制,换谁谁不乐意花这个钱?   “星海汇”的生意越发火爆,也是同样的道。   据说这个大酒楼里供应的菜色都是掌柜的亲自指定,厨子们都是掌柜万大人亲自调教出来的。那么到“星海汇”吃饭,也等于享用了皇家御用美食了。   这就导致了本来生意就很好的“星海汇”,如今吃饭更是每天都要排队,要是遇上年节就更加不得了,人多得需要锦衣卫们来维持秩序。   本来京城的老板姓们看到锦衣卫们就像是老鼠看到猫儿,躲闪还都来不及。但是他们在“星海汇”的门口看到锦衣卫后,居然会双眼发光,兴奋不已——看!果然是皇帝的小舅子开的饭馆,小舅子的手下都来当保镖了!哎呀,小舅子真不是东西,居然公器私用。快看,快看!   万达伤愈之后去店里视察过两次,被门口激动的人群给吓到了。心想这搁六百年后可不就是打卡的网红店么,只可惜大明朝没有手机和网络直播这玩意啊!   本来以为这样的乱象会引起那帮文官新一波的弹劾,没想到……从他被杨休羡从奉天殿抱出来,到现在伤愈回到了北镇抚司上值,那么长的时间里,居然一封弹劾的奏折都没有被呈到过皇帝的案头!   万达听汪直说了之后简直吓了一跳。   要知道自从他十六岁打霸州老家来到京城,进了锦衣卫衙门后,那谏官风闻官们弹劾他的折子,基本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就只有过年的那几天会停一停。   那是大弹三六九,小弹天天有,哪怕他在广西,江西屡立奇功,被皇帝不断封赏,也不能阻止官员们弹劾他的热情。   他一度自作多情以为是他这次舍身保护全京城的义举感动了那些老顽固和小顽固们,从此终于可以摆脱总是被弹劾的宿命了。于是就在邱子晋来探病的时候提了一句。   “想什么呢?”   邱子晋当即翻了个白眼,“还不是因为你之前收留了季司业和唐主簿他们,国子监的师生们为了对你表示谢意,主动要求那些谏官们对你手下留情的。”   听得万达无话可说。   所以说,文官集团是千万得罪不起的。   “国子监被炸,师生们都流离失所,只能住在礼部空余的院子里。臣想着过两天就是中秋节了,干脆把他们请到星海汇里来吃个团圆饭,我们楼里还准备了文艺汇演……”   “你说什么?”   “臣的意思是‘星海汇’准备搬演应节的歌舞和小戏,好与民同乐。”   “所以你是来向朕嘚瑟你生意的很大是么?”   朱见深白了他一眼。   “嘿嘿,就是,臣啊,想在南京开一个分店。”   绕了半天,万达终于回到了正题。   “南京的勋贵多,有钱人也多。臣想着,咱们应天府有的东西,顺天府也必须有啊。皇上,您说是不是这个道?”   北京有皇宫,南京也有皇宫。北京有三省六部,南京一样都不缺。   另外老朱家的亲戚们都在那边扎堆,那边又是江南富庶之地,最不缺的就是有钱和有闲的人。   万达想着能把店开到南京去的话,可比朱见深扣扣索索地发给他一堆可能是假银子的户部官银要来的好得多了去了。   “你还不到三十岁,就想去南京养老?远离京都了?”   朱见深是何等人也,一下就听出了万达所言背后的深意。   “陛下……”   万达知道瞒不住这聪明绝顶的皇帝,只好承认,“臣想着,臣做了那么多年的锦衣卫,也是时候要‘急流勇退’了。左右南京也有锦衣卫衙门,臣去那边也能给陛下办事。”   “哼……”   朱见深睨了他一眼,“小郎舅今年不过才二十八岁。本科的新科状元都比你年纪都大上半轮,朕还夸他‘未来可期’呢。小郎舅现在正是当打之年,说什么‘勇退’未免太早了些吧。”   说着,朱见深几乎用生气地语气说道,“朕对小郎舅如何,你还不知道么?你难道是怕功高震主不成?不行!朕不会答应。贵妃娘娘也不会答应的。”   万达要是拍拍屁股走了,阿澜岂不是也要跟着去?   阿澜要是不在京城,万侍长想儿子的时候怎么办?朕又要怎么办?   绝对不行!   想都不要想。   “其实,微臣还有一重考虑……”   万达见朱见深态度如此坚决,只好将更深一层的由摆了出来。   “阿直他,过了年就要十八岁了。虽然他长了娃娃脸,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但已经是个少年郎了。他一个大小伙子总是在宫里住着,总归需要避讳着些……”   万达瞥了一眼站在殿下的覃昌,为难地说道,“陛下还记得当年和臣的约定么?等阿直长大了之后,就放他出宫。”   当年他和皇帝姐夫商议的时候,覃昌公公可都全程在场,可以作证啊。   朱见深闻言,皱起了眉头。   君无戏言,十二年前小郎舅将孩子送到昭德宫内的时候,他确实和他有这样的约定。   那时候他还觉得小郎舅仗着和万贵妃姐弟情深,扔了一个烫手山芋给自己,会坏了宫里的规矩。   但是阿直这孩子过于优秀贴心了。十多年来,万侍长几乎已经将他视为亲子。在阿澜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他代替皇长子承欢膝下,带给了他们夫妻两人无限的慰藉。   更不要说这孩子在这次“黑眚”和奉天殿爆炸案中如此出色的表现,堪称“忠勇双全”,把东厂的那班人彻底给比了下去。   朱见深略带责备地望了望怀恩。   “不是还有一年时间么?他明年才十八岁呢,小郎舅你急个什么劲儿。”   听听朱见深这话说的,简直就是皇帝耍无赖啊。   万达忍不住苦笑起来。   “按说外朝男子一律不得入宫,小郎舅你自己还不是想来就来!你避嫌了么?”   皇帝接着又倒打一耙。   当年允许万达随时进宫陪伴万贞儿的命令,可是他自己个儿下的。那块“便宜行事的”令牌也是他赐的。   再说了,经过上回杨休羡在奉天殿门口的那一嗓子哀嚎,宫里的人谁不知道小郎舅“不能人道”之后干脆断绝了对女人的心思,和杨千户搞起“断袖之癖”来了。难怪杨千户都三十多岁了还不成亲,原来他也攀上国舅爷了……   全皇宫的人,这回连同万贞儿在内,都知道他对女人没兴趣了。   他需要避个什么嫌?   难道他们觉得他在连续十几年登顶“京城恶势力排行榜第一名”后,已经丧心病狂到连太监都不放过了么?   啊呸!   “阿直那么能干,朕还有事儿要交给他去做呢。”   朱见深独裁起来谁也没办法。   “过了年之后。朕,要创立一个新的宦官衙门。”   朱见深顿了顿,看了一眼双双低下头的怀恩和覃昌两位太监,微微一笑。   “叫做‘西缉事厂’。我最近已经着阿直去挑选衙门今后办公的地址了。”   “并且,让阿直作为西厂提督,统领这个全新的衙门。”   朱见深斩钉截铁地说道。   虽然自从十多年前救下汪直后,万达就预料到迟早会有那么一天。但是他好不容易改变了汪直会成为宦官的命运,多少心里还存在一丝侥幸,想要将他在长大成人之前将他带离京都,从此展开别样人生。   谁知道,兜兜转转一圈,西厂还是如期建立了。   万达心中无限感慨。   果然,历史是没有那么容易改变的。 第97章 佳节与共 上   又是一年中秋月圆,万达算来,这已经是他来到大明朝度过的第十四个中秋节了。   早些年老伯爷万贵在的时候,除了外出办案被耽误在外面不算,万达都是在新乐伯爵府里和他的家人们一块度过的。   俗话说“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所以往年过中秋节的主角都是嫂子赵氏。   由赵氏张罗带着伯爵府的丫头们设供桌,设月光神马,在月上正中时候,领丫头婆子们磕头燃香。后来大哥纳了小妾万氏,就改成了嫂子当主祭,万氏帮衬。   对他们这群家里的爷们而言,总不过还是吃吃喝喝,喝酒划拳,请戏班子来府里唱堂会之类。万达兴致高的时候,还会亲自下厨,给大家做几道明朝人没见过的小菜。   后来分了府,安乐男爵府没有女主人,自然就没有了拜月一说。   倒是每年给阿澜买的兔儿爷泥塑都能堆满一个屋子了。有时候他下半夜还会到宫里去拜会娘娘,或者去杨家,邱家,几人一同赏月。   不过男爵府也好,杨千户府也好,还有邱主事家,那就是三个名副其实的和尚庙。   平日里这几个大忙人只顾着办案,很少回府,倒还不觉得冷清。一旦逢年过节,家家团聚的时候,因为都没有女子执掌中馈,只靠着管家维持人情往来,就觉得颇有点凄凉的味道了。   今年可不一样了,今年的中秋节,可能是万达度过的有生以来最热闹的一个中秋了。   上个月因为妖道李子龙的缘故,害的国子监以及周围的一圈民宅被炸毁了大半,百姓们流离失所,国子监的师生们,尤其是外地来的生员和老师们,都失去了住所。   虽然户部很快就在城外的东郊搭建了临时的竹棚板房,提供给失去房屋的百姓们,作为临时居住的住所。顺天府还同时征发民夫,配合户部的工匠们修缮被爆炸波及的房屋,更是给与盘川,鼓励他们投亲靠友,尽快找到安身之所,以免酿成流民之灾。   但是京城的天气可不比南方,基本上一过了中秋节,那天气基本上就是一日一变,很快就会滴水成冰,呵气成霜。   更何况不知道是何缘故,今年的天气从年初开始就特别不正常,比往年都要冷上几分。若是在天冷之前房屋得不到修缮,就凭那几个破竹搭起来茅草屋,恐怕是不能让百姓安然过冬的。   国子监的师生们虽然比普通百姓来的稍微好些,住进了礼部安排的院子。鸿胪寺还腾出几间房给他们做课堂,学生们每个月领的米粮也增加了些,不过依然士气低迷。幸好最近的一次大比还要到两年后,不然就他们这样的状态,北京国子监恐怕要全军覆没。   尤其是马上要过一年之中除了除夕和冬至之外最重要的节日了,失去家园的百姓们也好,这些“无家可归”的国子监师生们也好,一想到人家万家灯火,户户团圆,自己就流离失所,连怎么过冬都不知道,难免栖栖遑遑,没有了过节的心思。   谁曾想,前几日的某个下午,城东“难民营”外头突然来了一群带着刀子的锦衣卫,把正在土灶边烧火,准备做饭的女人和她们的孩子们吓了一跳——她们的丈夫和能使得上力的男孩子们都被征去盖房子了,所以白天郊外这里只有女人的孩子。突然见到一群武夫,皆是一脸惊惧。   “八月十五日中秋节,城东四牌楼隆福寺对面的‘星海汇’,掌柜的万老板请诸位去佳节共聚,吃团圆饭,赏月听戏。”   高会看着这些惊慌失措的女人,将佩刀拉到身后她们瞧不见的地方,然后大声喊道。   “‘星海汇’?那不是‘天下第一楼’么?”   “还有这种好事?”   “‘星海汇’那种地方,一道菜肴据说动辄几两银子。那是我们这样的人家吃得起的么?”   “大人别跟我们开玩笑了。我们这正造饭呢。一会儿爷们回来还要吃。”   “就是就是。我们穷的连口粮都需要善堂接济,哪里还有钱去大酒楼吃饭听戏呢?”   婆婆妈妈们听了,纷纷表示不相信,胆子大的几个还嫌锦衣卫小伙子耽误了她们做饭。   “当日所有,都是免费,诸位不必担心。”   高会急忙补充道。   “为什么啊?这‘星海汇’又不是善堂,听说还是锦衣……咳咳,为什么会不收钱?”   一个胆子大的小媳妇,抱着怀里还只有几个月的孩子走上前来问道。   “免费是有条件的。”   高会身边的一个小旗说道。   “家里有男子的,需要出示这几日去城东服劳役的点卯凭据,证明确实参与过城东修缮工作,而不是耍滑无赖之流,其家人就可以入场了。”   “哎,我家汉子日日去修房子。每天都会拿回家一个算筹,说等到月底,按照算筹去结算工钱。那个东西能不能算证明?”   “自然算的。”   小旗点点头。   “当日下午,还有工部官员现场带着点卯的簿子来与本人核对,好确保万无一失。”   这么做,就是防止有无赖子自己不上工地,拿了别人的算筹来试图蒙混过关。这些工部的官员日日都在现场监工,是不是生面孔,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这样啊,那我去吧。我家正愁这节怎么过呢。”   小媳妇欣喜地说道。   “可是,可是我家没有男丁在工地怎么办?”   一个老婆婆听到这里,拄着拐杖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   “我和我的老头子都已经年过七旬了,没有力气去做工了。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还嫁去了南边,没办法投靠,我们可怎么办啊?”   “老人家不用担心。”   高会笨拙地挠了挠头,“万大人……咳,万掌柜说了,年满五旬的老人家,不论是否在工地做工,当日都可以进场。并且有专门的‘耆老桌’和普通的饭桌分开,上的饭菜也都是一些甜软熟烂的,老人家嚼得动,也克化的了的东西。”   “阿弥陀佛,万掌柜怜老惜贫,真是菩萨心肠。”   老太太双手合十,念了几声佛祖菩萨。   “另外,若是家中只有女眷的,或是家中男子生病受伤而不能上工的。只要妇人们于当日午前到达‘星海汇’,到厨房帮工切菜洗菜,或是张罗布置拜月供桌,或是挑水扫除的,晚上也都能带家人孩子来共度佳节。”   高会说完,掏出一本本子,高高地扬了起来,“但凡要去,都来我这里记录一下姓名。”   “我要去!我做菜可好了,我连猪都杀得!”   “我也要,我可以帮忙洒扫庭院。”   “我也要!”   不一会儿,一个破席子和竹子搭出来的简易凉棚外头,一个数百人的队伍蜿蜒了起来。   “还有这种事儿?我那视财如命的小郎舅,还有那么大方的时候?”   文华殿内,处理完今日的公务后,听到汪直上报的今日趣闻,朱见深放下笔,难以置信地叹道。   “奴才之前也听素素提过,要过一个从所未有,热热闹闹的中秋节。奴才本以为素素是想当日去锦衣卫衙门,跟当值的兄弟们一块过,没想到素素他居然是想请客所有失去家园的城东百姓和国子监的师生们。”   汪直笑的眉眼弯弯,满眼都是自豪。   真不愧是他的素素啊!   据说高会上午去礼部给季司业他们送帖子的时候,因为锦衣卫大队人马的出现,还把那些正在办公的礼部官员们吓了一跳。以为是哪位大人犯了事,锦衣卫来拿人了。   结果听到居然是万大人请客下帖子,季司业登时半天说不出话来,而那些礼部官员们更是露出了不知道是羡慕还是不屑的表情。   “国子监的人也准备去么?他们不怕被按上‘勾结锦衣卫’的屎盆子?”   朱见深嗤笑着说道。   那些文人心里的弯弯绕绕,他可是比谁都清楚。   “季司业收了帖子,说一定会带着所有人去捧场。”   汪直笑了。   “这个季司业,很是有意思。说自从上回在‘星海汇’里连吃带住,避难了两晚后,就一直怀念楼里厨子的手艺,更想当面谢谢万大人。他下面的那些师生们,可能是认为左右上一回已经受过大人的恩惠,这下再避嫌也没有必要,也都是欣然准备前往的。”   过去汪直帮司礼监整理折子的时候,每天不知道要拣出多少弹劾万达的折子。虽然知道陛下根本不在意,但是他心里也是难受的很。恨那些读书人不分青红皂白,不看素素为大明和陛下立下多少功劳,只因为他是外戚就一味瞧不起他,还排挤他。   现在国子监投桃报李,朝内弹劾素素的折子几乎绝迹。   哪怕前几天下面有人不长眼睛,上书说锦衣卫指挥佥事万达鲁莽无能,因为办案而导致城东民宅被炸,务必严惩,也被内阁的几位大人给直接按压了下去。   “若是别人做了这种事情,奴才一定以为他要么是个沽名钓誉之人,要么是想要结交朝内的文人士子。总之,都是居心不良的。”   汪直笑着说着,“但是奴才知道,素素绝对不是。我家素素是真的就想图个热闹,图个喜庆,想要让京城的百姓们都过个好节。”   “是啊,若是别人,那绝对是居心不良了……”   朱见深同意地点了点头。   突然,他听到一阵急促的跑步声从里间传来。   “参见太子殿下。”   汪直看到手里还拿着毛笔的太子朱佑樘从后面学堂的方向跑了出来,急忙跪下行礼。   原来这太子读书的地方,和朱见深日常办公的书房,就差了一道墙而已。   朱见深下了朝之后,就在外间休息,批阅奏折,等到午膳的时间再去安喜宫陪伴万贞儿。   而太子朱佑樘则是每天寅初起床,到文华殿的后殿里开始一天的学习生活。父子俩同在一个宫殿里,一个办公一个读书,朱见深以前在做太子的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   不过他可没有眼前这个朱佑樘的胆子,居然敢在父皇说话的时候,抛下老师和书本,跑到前头来。   “太子爷,您这是做什么?先生要生气了。”   伺候皇太子的司礼监太监黄赐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看到朱见深向他投来的责备目光后,吓得匍匐在地。   “连个孩子都管不好,要你何用!”   朱见深怒道。   “陛下饶命。这,皇太子刚才还在写大字,不知道怎么地,‘哧溜’一下就从座位上滑下来了。奴才抓不住他啊……”   黄赐委屈地说道。   “父皇,我们去宫外过节吧!”   朱佑樘大着胆子,将毛笔往汪直手里一塞,然后一把上前,抱住朱见深的大腿,还撒娇似得晃了晃身子。   吓得汪直差点把笔扔到地上去。   朱见深吃惊地看着头一回和他如此亲近的第三子,一时连责备他上课时间胡闹都忘记了。   这孩子自打从被内安乐堂那边抱回来之后,算算到现在也有一年左右了。   一开始被抱回昭德宫的时候,他对万侍长那是百般惧怕和不信任,一直到上个月出了黑眚案后,才一改过去的样子,对万侍长无比亲热起来。   而面对自己这个父亲,朱见深心知,他虽然敬爱自己,但是更加畏惧自己,还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委屈。   也是,自他降生之日后,自己就一直对他们母子不闻不问。   而将他接出内安乐堂后不久,他的生母纪氏,在被封妃后,因为疾病难返,死在了刚搬入的永寿宫中,这辈子等于压根没有享过一天的福。   他怨恨自己,不和自己亲热,也是应该的……   所以现在看到这孩子非但不惧怕自己,居然还抱着他的大腿撒娇,一派幼子孺慕父亲的模样,倒是让朱见深一时不知道手脚往哪里放了。   也只有和已经薨逝的二皇子朱佑极在一块的时候,朱见深才体会过这样的父子亲情。   想到这里,朱见深一时百感交集,忍不住眼眶一红,伸出手,摸了摸朱佑樘的小脑袋,“你刚才说的什么?父皇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父皇,我们出宫过节吧,我们去‘星海汇’过中秋好不好啊?”   朱佑樘满眼都是渴求和期待,“阿澜哥哥同我说了,他家有几百个兔儿爷,还有各种玩具,到那天都会陈列在‘星海汇’里头给大家助兴,儿臣想去看看呐。”   前几天万澜进宫,给朱佑樘带了不少的好玩意。说都是他爹这几年办案,在大明各地行走的时候带回来的玩具和特产。   阿澜哥哥还给他带来一个比拇指大不了多少,却精致到让人惊叹的小小兔儿爷。比宫里内府造的那些好看多了,兔儿爷身后的小旗子还能动。   朱佑樘宝贝得什么似得,这几天睡觉也好,上课也好,都将它带在身边。他被万澜说的心动,做梦都想去亲眼看看,万澜那堆了一屋子的兔儿爷全部都摆出来是个什么样子。   再说了,宫外是什么样子,他还没见过呐。   “哎哟,太子爷,您别说了。快回去念书去吧。奴才求求您了。”   贴身太监黄赐听了都要哭出来了。   “父皇,好不好?再说了,父皇不想跟阿澜哥哥,还有小舅舅他们一块过节么?”   朱佑樘只当做没看见黄赐把脑袋“当当当”地往地上磕,抱着朱见深的大腿,不依不饶地用娇娇的嗓音说道——这都是阿澜哥哥教他的。   阿澜哥哥说了,他每次犯了错,或是有事要求他们家老万的时候,只要抱住他爹的大腿——现在他长高啦,改成抱住他的腰了——然后瞪大眼珠子,用甜甜的声音撒娇,他家老万就没有什么不答应的。   阿澜还说,这个法子对娘娘其实更有用,热烈推荐他有机会的时候一定要试试。   当然了,这法子唯一的缺点就是不能多用,多用就没效果了。每次使用的间隔时间最好能相差个三个月到半年、一年的,相隔越长,效果越佳。   朱佑樘虽说早就经过万澜的“传授”,并且前几日对着万贵妃实施过一次。结果果然骗得多吃了一碗据说是万达小舅舅发明的,叫做“冰麒麟”的冷饮。   但是面对父皇朱见深,他这还是头一次这般撒娇。   要知道他可是一贯惧怕这个和他不怎么熟悉,还总是板着脸的父皇的。   如今他按照万澜的指导,将这个“抱大腿”的法子又如法炮制了一番,并且为了达到目的,还加大剂量,边撒娇边扭屁股,却半天却得不到父皇的回应,朱佑樘担心地抬起头……   “你想去见阿澜和你小舅舅么?”   朱见深放下手,柔声道。   “嗯!儿臣想和阿澜哥哥一起过节。”   朱佑樘用力地点了点下巴。   汪直无奈地笑了笑。   自从进宫后,每年的中秋和元旦,都是在宫里度过的。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和素素,还有小千哥哥一块过节啊……   不过在他能够离开皇宫之前,恐怕都只是奢望吧。   宫里每年的中秋节也是非常隆重的,御膳房要备上各种时令瓜果,和大小月饼,堆成九层宝塔。还要设下月光神马,供九节莲藕,鸡冠花和素酒,由坤宁宫的王皇后带领全体妃嫔和宫女拜月。   不过宫内礼仪繁琐,虽然也是各种张灯结彩,亦有升平署献戏《嫦娥奔月》,《天香庆节》,不过总不及他记忆里,在广西老家那时候来的团圆又喜庆。   想到这里,就连汪直都不免心动起来,期待地望向朱见深。   “如果阿樘能够在这个月的十三号之前,背完整本《论语》的话,朕就答应你……”   朱见深指了指汪直,笑着说道,“让阿直带着你,去‘星海汇’里看你阿澜哥哥。”   “真的嘛!”   朱佑樘没想到他父皇真的答应了,忍不住尖叫起来。   汪直难以置信地看着朱见深,差点连呼吸都忘了。   “你莫要高兴的太早。”   难得见到朱佑樘如此失态的模样,而不似平日跟个小大人似得,循规蹈矩,倒是有了几阿澜无法无天的味道,朱见深决定不追究他这个“殿前失仪”的错误了。   “现在距离十三日,只剩下两天半的时间了,你能做到么?”   他弯下腰笑道,“到时候,朕会亲自考校你的。朕任意说上半句,你就要将下半句给说出来。若是答不上来,哪怕只是错了一句,你就必须乖乖留在宫里,陪诸位娘娘们过节。”   “我能!儿臣能,儿臣一定做到。”   朱佑樘放下双手,捣头如蒜。   “那你还不回去念书?”   朱佑樘头一回见到他这副小儿女之态,也是满心慈爱。   “儿臣这就去读书。”   朱佑樘拉起还跪在地上的黄赐的胳膊就要往内堂里走。   走了两步,又跑了回来,把一直被汪直握着的毛笔给拿了回来。   “太子爷,您可要努力啊。奴才能否出宫去见素素,就靠殿下您了啊。”   汪直忍不住打趣地说道。   朱佑樘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挺起小胸脯,拍了拍胸膛,脆生生地答道,“阿直哥,你就瞧好吧!”   说着,颠颠地又跑去书堂了。   “你说,这小子这副样子,像谁?”   一直等到文华殿的后方传来朗朗的念书声,朱见深这才背过身来,对着汪直笑道。   “恐怕这都是皇长子的‘言传身教’吧。”   汪直忍俊不禁地笑道。   “朕的儿子们,哪里会那么无赖。”   朱见深摇摇头,单手握拳,放在嘴边,莞尔道,“一看就是小郎舅,没把孩子教好。一个两个的,都学了他的猴样子啊!”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明月上东方,果香满京华。   特意穿了一身新衣的国子监季司业和唐主簿,带着百来号的师生们,来到了“星海汇”的门前。   “星海汇”因为正对着隆福寺,加上今天又是十五,赶上了庙会,所以四牌楼这边真的是人声鼎沸,比往日来的更热闹些。   不过吸引季司业注意的,倒不是那些赶庙会的人群和几乎把街道都占满的摊贩们,而是门口一条长长的,也有几百人的队伍。   在这条一眼几乎望不到头的队伍里,季司业可认出了好些个人。他们都是住在国子监附近的居民,还有些干脆是赁了国子监后排空余的房子的人家,跟他们师生一样都流离失所的。按说现在应该都被安排在东郊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季司业,您来了,可等着您了。”   站在“星海汇”门口,等候这群贵人多时的小二和账房先生们迎了上来,给季司业、唐主簿和老师们行礼,“各位快进去楼上吧,我家掌柜的在楼上候着呢。掌柜的给大家留了楼上的好位置,基本都是靠窗的,最适合赏月了。”   “这,这队伍是怎么回事?他们不都是灾民么?”   唐主簿问出了季司业心中的疑问。   账房先生上前,将万达这番要和东城百姓同乐的用意说了出来。   还说了其实从前天下午开始,就有很多灾民的眷属们主动要求来楼里帮忙,不然白吃白喝白听戏他们也良心不安。   万掌柜干脆雇了几个家里灾情最严重的人在“星海汇”帮工,就算日后重建家园了,也让这些人可以有口饭吃,有个营生。   “哎,真是人不可貌相啊……之前老夫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万大人是这样一个有情有义,响当当的人物。”   季司业感叹地摇了两下脑袋,他身后跟着的众师生们也是一脸惭愧。   “星海汇”一楼的大堂里,今天多了一个特别抓眼球的“展台”。   这“展台”是他们万掌柜的说法。   实际上就是用三个八仙桌拼在一块,弄成了一个大长桌。然后在这长桌上,用木板打造了一个三层高的木架子。   这架子上放的不是别的玩意儿,就是从男爵府特意收拾出来的,大约有两三百个,小爵爷万澜最珍惜的宝贝,京城特产——兔儿爷!   “看到么,这些都是我的。”   站在展台前头,一身新衣新鞋,头上戴着一个不伦不类的长长兔耳朵帽子,万澜牛逼轰轰地抬起小脑袋,把头上垂下来的白色兔耳朵潇洒地往后头一甩。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百多个年纪从几岁到十几岁不等的孩子,都是灾民的孩子。   这些穿的都谈不上体面,甚至有几个称得上是破衣烂衫的孩子们,面对皇皇几百个百灵百巧,生动可爱的兔儿爷塑像,不约而同地张开嘴,露出了羡慕到爆炸的表情。   “这些都是小爷我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这个,是昌平那买的。那个,是从良乡买的。你去过良乡么?往年过节,这些兔儿爷都供在我们男爵家的大花园里。这次我爹请大家吃饭,小爷我就请大家看看我的收藏吧。”   孩子们纷纷上前看着这些精巧到了极点的兔头泥娃娃们。   八月十五供泥塑兔儿爷,是只在京师才有的节俗。   手艺人用精细的黄泥捏成兔子的形象,一般都是身穿盔甲,头戴狐尾,耳朵竖起,身后插着旗子,坐在高头大马,或者麒麟、狮子上,又威武,又可爱。   一般家里有孩子的,都会在节前购买一个,在中秋节当日和月光神马放在一块祭拜。   不过这东西着实不便宜,普通工艺的,都要花上几钱银子,若是上了彩绘、金漆,那价值可就了不得了。   更何况,这桌子上如今放着的兔儿爷,可不只是穿盔甲、披战袍的兔儿将军那么简单。   这有有他们之前从未见过的,穿着宫装,两个耳朵干脆捏成飞仙髻的仙女兔儿。有穿着补子官服,头戴乌纱帽的官老爷兔儿。   更有十几个兔儿,被特意放在一起,居然被做成了百姓商贩的样子!   有卖果子的、卖馄饨的,卖布匹的,还有打鼓的,跳绳的,打扇子,顶竹竿的,这些各型各样的兔子在一块,就是一条热热闹闹的街巷,充满了普通人家的生活气息。   这些孩子们往年过节的时候,家里也会准备一个兔儿爷,但是哪里能和眼前这些比?   孩子们看的双眼发光,还有的忍不住拍起手来。   “嘿嘿,好看吧。全北京城,你们就找不到第二家比我收藏多的!”   万澜化身炫富狂魔不停地噉瑟着。   往日里逢年过节,男爵府里除了他没有第二个小孩,即便有几百个玩具,万澜还是难免寂寞。   邱叔叔说的果然没错,“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让这些小破孩看看自己的收藏,他果然也快乐了很多啊!   就在万澜美滋滋地摇头晃脑的时候,突然感到自己的兔子耳朵被人揪了一下。   “谁?”   万澜生气地别过脑袋。   要知道这兔子耳朵的帽子可难得了,万一被揪坏了可怎么好?   不过,当他看到身后出现的一群人后,就把这点小小的怒意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弟弟!”   万澜笑得张开了他昨天刚掉了一颗门牙的嘴。 第98章 佳节与共 下   站在万澜身后,笑嘻嘻地捏着他毛绒绒的兔耳朵帽子的,不是当今太子爷朱佑樘还会有谁。   朱佑樘今天没有穿太子的袍服,而是一身民间富贵人家小公子的打扮。   上身穿着一件月白色纱质衬里,红色万字牡丹织锦的小袍子,下着白棱裤子,踏着一双鸦青色上面缀了珍珠的小鞋子。头戴一顶红色的小风帽,可爱的像是画里走出来的童子。   刚好今天万澜穿的也是红色的小道袍,头戴白色的兔儿帽子,配上他神气活现的表情,活脱脱像是泥塑的兔儿爷成精了。   “弟弟怎么来了?”   见到朱佑樘,万澜高兴地跳了起来。   他再一抬头,见到朱佑樘身后站着的那群大人的时候,忍不住用两只小手叠在嘴巴上,眼睛瞪得大大的,胡乱地眨巴着。   “怎么,阿澜见到朕……姑父和你姑母,你不高兴么?”   朱见深潇洒地扇了扇手里的玳瑁骨洒金折扇,半弯下腰,伸出手去揪了揪万澜的兔子耳朵。   “手感不错,居然是真的兔毛做的。”   朱见深回过头,对着笑盈盈的万贞儿说道。   今天和他们父子一块出宫的万贞儿,亦是民间贵妇人的装扮。   头上戴着一个贵重的金线簪的狄髻,上面插着金累丝的凤凰簪子,凤凰嘴里衔着一串米珠大小的珍珠串,走起路来,巍巍颤颤。身上头穿着藕色的长幅妆金袄子,下面是织了暗纹的玉色裙子,显得富贵又不俗气。   万贞儿本来是就是白皮肤高鼻梁,气质优雅的飒爽美人,站在到处都是璀璨灯火的“星海汇”里,宛如月宫仙子临凡。   从她和朱见深被人簇拥着走入“星海汇”大门的那一刻开始,就不知道有多少双惊艳的眼睛投了过来。   在见到她身边英俊的丈夫,和带着的可爱的小公子后,更是羡慕这位贵妇人好福气。   万贞儿看着朱见深童心未泯地揪着万澜的兔耳朵,也笑着拿起了另外一只。   “软的很。谁给你做的?要是里面插上麦秆,不就能支棱起来了么?就跟真的兔儿爷将军一模一样了,那才叫好玩呢。”   说着,和朱见深相视一笑。   于是,刚和季司业他们在楼上寒暄完毕,从楼梯上往下走的万达,还没走到一楼楼底呢,就看到了他儿子万澜,被人揪住了两只“兔耳朵”,一脸震惊到仿佛在梦游的表情。   揪住他耳朵的,正在交谈的一男一女,不是别人,竟然是当今圣上和贵妃娘娘。   而站在万澜身边,正对着他捂嘴笑着的富贵小哥儿,赫然是小太子!   大明朝最贵重的一家人,怎么会出现在他开的饭馆里?   “广怀,我在做梦吧?是做梦对不对?”   万达脚下一软,一把扶住楼梯的栏杆,转过头恍惚地问着站在他身侧的杨休羡。   “闻所未闻……不止陛下,太子和娘娘怎么也都……”   杨休羡不自觉地摇了摇脑袋,也是一脸难以置信。   跟在他们身后的高会和邱子晋的表情就更加一言难尽了。   “汪直他进来了……”   邱子晋伸出颤抖的手指,指向此时刚踏进酒楼大门的汪直。   只见汪直手里满满当当地抱着各种东西,都是对面庙会摆出的小摊上贩卖的各种应节的小玩意。   什么莲花灯、荷叶灯、大红石榴、黄梨单柿、月宫彩画、各色簪子、五彩香囊和三五把折扇。还有各色书籍,文房笔墨,各种卷轴,不知道里面是书法还是图画。   汪直拿不住的就让跟在他身后,打扮成家丁模样的覃昌公公给端着。   覃公公拿不动的,就让后面扮成护院的禁军们提溜着。   看着后面十多个禁军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看样子简直是扫荡了半条街的意思。   原来这一家三口非但带着宫人集体微服出宫,而且在到达他的“星海汇”之前,人家已经在对面逛过夜市了!   诸位对京师的治安如此放心,身为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佥事的本官真是感激涕零。   “陛……姐夫,姐姐。”   万达深深地吸了口气,走到了他们的面前,躬身给朱见深和万贞儿行礼。   万贞儿笑着放开了揪着万澜兔耳朵的手,对他笑道,“弟弟这儿果然热闹,不愧是‘天下第一楼’。”   “舅舅。”   小太子乖巧地上前对着万达作揖。   “哎,乖,乖啊……”   万达尴尬地笑了笑,摸了摸太子的小脑袋。   平日里都他都需要给太子爷先行个臣子的礼节的,现在这样他还挺不习惯的。   “这帽子,你找人给阿澜做的?”   朱见深指了指兔耳帽。   “嗯……”   万达至今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回答得有些慢。   “给我们阿樘也做一个。”   朱见深霸道地说道。   “父……父亲!”   朱佑樘欣喜望向他皇帝老子。   太好了!   他刚才一看到这个帽子就喜欢极了,但是这个是阿澜哥哥的东西,他不能抢。   没想到父皇居然猜到了他的小心思……   朱佑樘走回朱见深身边,感动地抱住了皇帝的大腿。   爸爸真好!   “啧……”   见到这“父慈子孝”的一幕,万达酸的牙都要倒了。   他瞥了一眼阿直和覃昌手里的东西,明白了今天姐夫难得带妻子儿子出宫,立的是挥金如土的土豪人设。   遂不跟他计较,一口答应了下来。   “走!早就听说小郎舅你的酒楼是无所不包,快带我和贞儿一块去瞧瞧。”   万侍长难得出宫,务必要让她玩的尽兴。   朱见深半转过脑袋,抬了抬手臂。   万贞儿立即上前一步,勾住了丈夫的胳膊,露齿一笑——反正已经出了宫,就当自己和陛下是一对普通的民间夫妻吧。   什么妃子一定要走在皇帝身后的规矩,今天就歇一歇也无妨。   万达觉得今天的牙更酸了。   眼看皇帝和贵妃娘娘要往楼上去,朱佑樘焦急回头看了看万澜,和那大桌子上堆成山的兔儿爷,着急地说道,“父亲,儿子想要和阿澜哥哥一同在楼下玩耍。”   楼下除了有兔儿爷,还有那么多小孩和各种玩具呢。   朱佑樘长那么大,还没见过百来个小孩扎堆,哪里舍得就这么离开。   已经走上台阶的朱见深回头,看着那些用艳羡的眼光看着自己和万贞儿的平民的小孩,想了想,对汪直说道,“你留在下面,看着阿澜和阿樘。别让他们欺负人。”   汪直欣然领命。   说到底,他自己也是个半大孩子,也想仔细观摩观摩皇长子的“珍藏”呢。   “弟弟,你来看,这些都是我的收藏。”   见大人们都走了,万澜就像是下了山的猴子,一把抓住朱佑樘的小手,将他拉到“展台”前头,指着让人目眩神迷的“兔子世界”,得意地说道,“宫……你家里的兔儿爷有那么多,那么好看么?”   “没有那么多,也没那么多品种的……太美了,真的太美了。”   朱佑樘踮起脚,仰着头,眯着眼睛看着这些造型万千的兔儿,恨不得也缩成小兔子,加入到它们的队伍里去。   他身后其他的小孩子们见状,也把身子趴在桌子上,痴痴地看着这些灵动的小兔儿。   夜风吹来,几个兔子身后插着的旗幡微动,更是栩栩如生,让孩子们看的沉醉不已。   万达引着朱见深上了三楼最好的包厢。   今天所有包厢东西两侧的窗户都打开,往外侧可以看到圆月东升,往内侧则可以看到一楼中央的大戏台。   据说今天在这边上场的都是对面楼里数一数二的名角,南腔北调,杂耍戏法,一会儿都会一一呈现。   朱见深和万贞儿落了座,看到一屋子的人,包括万达在内,都站着不动,不由得好笑地说道,“怎么?你们还准备站一个晚上不成?杨千户,邱主事,坐啊。”   “不敢,不敢。”   邱子晋急忙摆手。   开玩笑了,十多年前,陛下去北镇抚司膳堂微服私访,吃了他心心念念等了好久的“金齑玉脍”的惨痛记忆,还像是刀劈斧凿一样深深地印刻在他脑子里。   他哪里敢坐着跟陛下一块用餐。   更何况,今天还多了一位娘娘呢……   说起来这还是邱子晋头一回见到传闻说的万贵妃,觉得她仪态万千,和蔼可亲,优雅高贵,让人不由得心生敬意……怎么就和猴儿一样的万大人是亲戚呢?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多看了万达一眼,又望了望自己空空的右侧——这个高会也是,跟了万大人久了,越来越学的偷奸耍滑了。   刚才居然说他的夫人和两个孩子都来“星海汇”玩耍,他们一家今天要在楼里团聚,然后告了罪,就脚底抹油溜走了……留下他一个“外人”,来面对大明第一家庭,着实可恨!   “都坐吧,别拘着,就当是‘家宴’。”   朱见深笑着挥了挥手,“若是都按照宫中的礼节来,朕……我还特意出宫做什么,宫里的月亮不够圆,还是月饼不好吃啊?”   眼看皇帝都这么说了,众人也不好意思再推却,纷纷低声告了一声罪,然后按照各自的官职排序坐了下来。   万达自然是坐到了皇帝的左手边,他看了一眼对面孤零零陪在末座的邱子晋,心念一转,对着朱见深讨好地说道,“既然今天过节,都不用守着平日里的规矩,姐夫何妨把小千也叫出来呢?让他也跟着我们一块过节吧。”   要说梅千张的身体底子还真是不错,上回他们两个差不多同时受伤,结果他过了差不多一个月才好,人家梅千张则当天夜里就醒了。   之后在北镇抚司修养了几天就回宫里复命,生命力之顽强,简直堪比小强。   邱子晋闻言猛地抬头——自从梅千张伤愈离开后,他都一个月没见过他了。   虽然窗台上的梅子和字条还是每日送达,但是作为两个刚确认好了心意的恋人来说,见不着面也实在过于痛苦了些。   “有道理,好不容易过个团圆的节,也不能让梅千张光看着我们逍遥啊。”   朱见深说着,抬手拍了拍掌心。   三记击掌声过后,一道人影从楼下飘了上来。   “给陛下,娘娘和各位大人请安。”   依然带着面具的梅千张单膝跪地道。   邱子晋激动得半直起了身子。   “不必多礼,起来坐。”   朱见深看了看空余的座位,指了指邱子晋旁边空着的尾座说道,“你就坐在邱主事的下首吧。”   梅千张刚才一直在楼下保护万澜,听到陛下的击掌声才上来,听到朱见深这么说,一时有些摸不到方向,惊讶地朝着万达方向望去。   “让你坐你就坐,今天算你放假。跟大家一块坐下来吃饭看戏。你官最小,坐在邱大人身边不委屈。”   万达好笑地看了一眼难得高兴得挂相的邱子晋,用胳膊肘捅了捅坐在他右侧的杨休羡。   杨休羡不动声色地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脚,提醒他不要过于张扬了,以免乐极生悲。   这一切小动作都被朱见深看在眼里。   他轻轻地嗤笑一声,暗笑这世上总算有人能管住小郎舅这个皮猴,管他是男是女呢。   这两人在一起,他还觉得委屈了人家世代锦衣卫的杨大人呢。   梅千张屏住呼吸,难以置信地,用几乎梦游一样的步伐,走到了邱子晋身边的座位左边坐下。   “邱大人,上回梅某受伤,还要多谢邱大人一直在旁边看护,多谢您了。”   梅千张端起桌子前放的茶杯,“梅某以茶代酒,在此谢过。”   邱子晋不敢在两位贵人面前把开心表现得过于明显,于是故作平静地拿起茶杯,与梅千张碰了一杯。   两人的手指背面在不经意间触到了一起,又快速地分开。   饮完茶水放下被子,邱子晋用拇指摸了摸食指,感觉麻麻的。   他不动神色地抬眼看了看梅千张,发现对方也正盯着他,不由得脸色绯红,心跳如鼓起来。   “好,先上开胃点心!”   万达对着候在门外的伙计吩咐道,“开戏吧。”   只听“哐哐”锣鼓一响,一个身着大红锦袍,头戴插着红棱翅的乌纱帽,脸上戴着白色面具的人跳上了舞台。   他踩着几乎是半醉的步伐,在一片锣鼓声中,扭着屁股,一边做着诙谐的舞姿,一边说着俏皮又吉祥的话,满场子的飞舞。   那些本来都站在兔儿爷展台前头的孩子们,都被吸引了过来,纷纷围在舞台前头,看着他滑稽的表演。   汪直怕这些小孩子们挤着两位皇子,遂用身体将他们与之隔开。   朱佑樘在宫里也跟过万贞儿和太后看过戏,不过宫里照例正式开戏前是没有这段“跳加官”的——看戏的都是皇帝妃嫔,无“官”可加。所以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这种又唱又跳,还插科打诨的表演,不由得看得津津有味。   而且这民间的优伶可比宫里升平署的要来的放得开得多。一段俏皮话把孩子们逗得哈哈大笑,前仰后合,朱佑樘和万澜也跟着一边拍手。   “我家也有面具,比他这个好看多了。”   万澜低下脑袋,凑到朱佑樘耳朵边说道,“等你下回来男爵府,我拿给你看。”   朱佑樘一边拍着手,一边止不住地点头。   “小千哥也有面具。下次我让你见见我小千哥哥,他功夫可高了。”   万澜补充道。   汪直听了内心一动。   今天是中秋佳节,难得陛下娘娘他们都出来和素素还有阿澜团聚了,也不知道我那亲哥哥在不在。若是他在,岂不是意味着我们兄弟在今天也能聚上一聚?   他如此想着,不由自主地朝三楼敞开的包厢处看去。   然后就看到了陪在尾座上那个熟悉的人影。   汪直难以置信地抬手,擦了擦眼睛。   “不……是我眼花了么?”   正起身,拿着酒壶,准备给季司业倒酒的唐主簿,看着正对着他们这一桌的北边大包厢,同一楼的汪直一样,也做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不,不,不可能啊……我还没喝多呢,这怎么可能?”   唐主簿放下酒壶,将身子几乎探出了栏杆,努力瞪大眼睛瞧着。   “老唐,学生们都在呢,你这是做什么?”   虽说过节可以稍微放肆点,在师生们面前还是有点老师的样子啊,季司业连忙拉住他,试图将他拉进来。   “司业大人,您往那儿瞧——”   季司业顺着唐主簿颤抖的手指,眯起他老眼昏花的眼睛,往对面包厢看去。   “您看,那个坐在上首的年轻人。他,他莫非是圣上?”   唐主簿的嗓子都在发抖。   对面包厢里坐着一群人,其中和他们最熟悉不过的当然是锦衣卫的两位大人。还有一个貌似是他们国子监的得意门生邱子晋,成化元年的第一个探花郎,如今的刑部主事。作为老师,他们是怎么都不会忘记这个优秀的学生的。   至于坐在万大人上首的年轻人,这……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有些眼熟啊。   虽然只有在例行大朝会和三年一次的科举大比的时候能够得见圣颜,不过唐主簿一眼还是认出了那个虽然一身平民装束,但是风采过人的年轻人正是朱见深,他们的陛下。   陛下怎么会在怎么种地方?今天宫里难道没有祭月赏月么?   季司业看到朱见深的面容,也是一惊。   不过就在此刻,随着楼下“跳加官”的优伶金鸡独立站在铺着红布的桌子上,打开他手中写着“天下太平,九州团圆”的红底洒金横幅的同时,扎在天花板两侧的两个大彩球同时被人用力拉开。   两根长长的五色丝带在彩球下面飘荡着,数不清的五颜六色的彩色纸片从打开的彩球里面倾泻下去。   顿时,整个楼内都飘起了这彩色的“雪花”。   不止如此,这彩球里还放了被包裹在彩纸里的小糖球。像是下雨一样“噼里啪啦”地洒在了舞台上。   “不可能,你眼花了,不可能的事儿。”   两个晃荡不已的大花球挡住了两人的视线,季司业摆了摆手,拉着唐主簿回到了座位上。   没看到那个青年旁边还跟着个贵妇人么?   若他是微服私访的陛下,难不成娘娘也跟着一块出宫?   滑稽!   果然今天是太开心了,“酒不醉人人自醉”。   两人坐下,开始接受师生们的轮番敬酒,一会儿就把这个插曲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弟弟,吃糖。这些都是我家厨子做的,可好吃了。”   阿澜眼疾手快,翻身上了舞台,从纸屑里快速找到好几颗糖果,当场剥开,塞了一颗放进朱佑樘的小嘴里。   “好甜。是薄荷味的。”   朱佑樘舔了舔嘴巴,发觉口腔里一片冰凉,惊喜地说道。   “是啊,还有西瓜味的,柑橘味的,还有牛乳味的。都是我爹他想出来让厨子做的,我爹厉害吧。”   万澜说着,剥了一颗牛乳糖扔进嘴巴里。   “舅舅真棒。”   朱佑樘不甘落后,双手撑在舞台边缘,努力地跨起他的小短腿,也要往上头翻。   汪直见状,干脆将他抱了起来,放到了舞台上。   剩下的孩子们见到他们如此,也纷纷爬到台子上,捡起糖球来。   “九州同乐,万民欢欣。值此佳节,祝愿大明千秋万载,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诸位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站在桌子上的伶人完全不受孩子们的影响地继续表演着。   说罢,他面朝北面,对着皇宫的方向深深作揖。   “祝愿大明千秋万载,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诸位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除了地上埋头拣糖的小屁孩们,在场的所有人,不论是散坐在大厅里的那些城东的百姓们,还是包房里的达官贵人和国子监的师生们,都齐齐站起身来,齐声念到,然后向着北面敬酒。   尤其是那些失去家园的老百姓们,更是满脸的感激,有的老人还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本来以为这个户户团圆的节日,他们今年是过不去了,据说有些家破人亡,家里只有孤儿寡母的几户人家甚至都在想在节前跳河投缳,一了百了了。   谁知道今天还能走进这个光彩耀人的地方,吃着做梦都吃不到的珍馐美食,简直更做梦一样。   最紧要的是,刚才站在门口核验人口的工部官员告诉他们,在下个月中旬,他们就可以陆陆续续地搬回已经修好的屋子里去了。并且工部保证在下元节之前,一定会把所有的屋子盖好,让大家可以安心过冬。   听说宫里的娘娘们还省下了钗环和脂粉钱,捐做他们下一季过冬的煤炭钱,实在是太让人感恩戴德。   而楼上和皇帝共处一室的万达等人,自然是端起了酒杯,对着朱见深和万贞儿躬身敬酒,山呼万岁。   朱见深虽然自打登基以来,天天被人叫“万岁”,但是在这种场合,看到下面这些百姓们热情高涨,充满感激的一张张脸庞,还是被深深地打动了。   他端起酒杯,和大家共祝,然后又与万贞儿碰了一杯,满饮了下去。   放下酒杯,朱见深不由得感慨万千。   比起在宫里赏月,欣赏歌舞,这样的场景,才是真正的“与民同乐”啊!   正是从先帝那边吸取了教训,朕登基这十多年来,每日都是矜矜业业,夜夜皆是焚膏继晷,除了元旦几日封印,从未有过一日缀朝。   这回京城出了那么大的祸事,又牵连了国子监和小郎舅,还险些危机太子,他上个月几日几日都夜不能寐,惶恐自己到底哪里做的不对,导致老天要如此惩罚与他。   如今看到这些百姓们安详幸福的表情,朱见深的内心也是得到了极大的慰藉,感觉自己多年的辛苦,终于不是白费了。   “陛下。”   陪伴在他身边多年的万贞儿怎么看不懂他心中所想,她感慨地看着“星海汇”下面热闹的街道,和几乎看不到头的满城灯火。   “臣妾年幼家贫,自从四岁被送入皇宫,就再也没有见过民间的模样。如今坐在这里,臣妾又是高兴,又是安慰。刚才一路从东安门走来,看到京城的百姓们都安居乐业,比起三十多年前来更加富庶,心中更是无比地感佩陛下。”   说着,她再一次端起斟满了美酒的酒杯,眼角含泪,无比感动地说道,“今日得幸天恩,能够陪伴陛下出宫,与弟弟一家团聚,臣妾谢过陛下了。”   说着,伸出纤纤手指擦去了眼角的泪水,满眼慈爱地看了看万达,又朝坐在万达身边的杨休羡点头示意。   哎,虽然“弟媳妇”是个男人有点怪怪的……   不过总算稳重老成,能管着他就行。   “不能人道”就“不能”吧,总好过老来无依无靠,孤苦伶仃要来的好。   自从上回陛下告知自家弟弟和杨大人的关系,确认了她之前听到的风言风语后,万贞儿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了万达喜欢男人的事实。今朝终于见到这个传闻中和弟弟出生入死十多年的杨大人,见他如此持重,总算教万贞儿也放下心来。   “我去把两个孩子叫上来,一块用膳。”   杨休羡被来自“大姑姐”的“慈祥”眼神看的浑身发毛。主动起身,下楼把两个都要玩疯了的小子给一边一个抱了上来,让伙计端上放了澡豆的脸盆,给他们洗手,准备正式开饭。   菜一道道地上,戏一出出地唱。   夜色正好,花香月圆。锣鼓喧天,华灯争上。   今天所有的表演都是由万达精心统筹的,自然加入了他的小心机。   当扮演嫦娥仙子,抱着一只活兔子的优伶腰间系着钢丝绳,从天花板上飘然而下的时候,引起了整个“星海汇”里头山呼海啸般的叫好声。   没有见识过“威亚”神器的大明土著们被震撼到了,想不到还能看到这宛如“神仙下凡”的一幕。   这“嫦娥”一落地,放下兔子就开始挥舞彩色的水秀,一身过硬的功夫更是让人看得如痴如醉。   “这也是你想出来的?”   经过万达的提醒,终于注意到了“嫦娥”腰间那个绳索,朱见深也忍不住叹服了。   小郎舅,你还能给朕多少惊喜?   是不是当初就不应该让他去诏狱看大门?或许应该让他去礼部?   朱见深开始沉思。   “爹!我也要吊钢丝,一会儿让我也上去试试吧。”   万澜激动得不行,张开他“无齿”的嘴巴,抱着万达撒娇道。   “行啊,我把你吊上去,不准人放你下来,吊一天你说好不好啊?”   万达伸手弹了弹他的兔耳朵。   刚才吃乳酪年糕的时候,小爵爷的第二个门牙被年糕硬生生地给粘了下来,吓了他一跳。   他爹万达还在旁边唬他,骗他说都怪他刚才糖吃多了,一会儿说不定满嘴牙都要掉了。   不但把天不怕地不怕的万澜吓得差点哭出来,害的刚才连吃了三颗糖果的朱佑樘也捂着小脸蛋,扑簌簌地流下了眼泪。   呜呜呜,孤不想做个没牙的老太太,就跟内安乐堂里那些老宫女一样。   要不是最后万贞儿狠狠地瞪了万达一眼,阻止了他的胡说八道,还安慰阿澜牙齿很快会重新长出来的,杨休羡几乎都能看到万达是如何“乐极生悲”的下场了。   一直到过了一更天,最后一场戏也散了,楼上楼下一片杯盘狼藉,众人们也都准备打道回府。   两个孩子都已经困到不行,阿澜被杨休羡抱在怀里,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想要睡觉却又有些不舍得。   至于比他还小上三岁的朱佑樘,被覃昌抱在怀里,已经睡的不知道今夕何夕了。   “兔儿爷……”   朱佑樘说着梦话,“锦衣卫兔儿爷……说好的。”   万达听得哭笑不得。   原来刚才那些带着孩子的百姓们,准备离开“星海汇”的时候,出现了一个插曲。   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丫头指着放在展台上的打腰鼓的兔儿爷哭闹不已,声音大得都惊动了楼上。   万达急忙派人下去询问,原来这丫头的爹就是个给人在红白喜事上打鼓的汉子。   这次爆炸,他爹不巧被压在房梁下殒命。这丫头看到这兔儿爷就想起了她爹。   她想要将这个兔儿爷带回家,天天看着,就像看到她爹一样。   “这个……”   万达闻言,看向了拧着眉头的万澜。   说到底,这些兔儿爷和玩具都是万澜的,不过是借给他们“星海汇”展示一下而已。若是有孩子索取,还要看万澜同意不同意啊。   “我下去看看……”   万澜离开座位,往楼下走去。   朱见深和万贞儿也很想看看他们的这个大儿子会怎么处理这件事,招呼众人一块走了下去。   “你说,你爹也是打鼓的么?你爹没了?”   万澜走到展台前,看着那个哭的肝肠寸断的小丫头。   “嗯。”   小丫头点点脑袋,鼻子都哭红了,一抽一抽的。   “那,那好吧……这个兔儿就送你了。”   万澜虽然年纪小,但是最看不得女孩子哭了,虽然眼前的还是个丁点大的黄毛丫头。   “哎,小公子,使不得,使不得。”   她的母亲站在身后,连忙拒绝,“这兔儿爷太贵重了,哪里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耍的起的,不能要。”   “哥哥,我不白要你的兔儿爷。我用我的荷包和你换。”   小丫头掏出一个粗制的荷包,放进万澜的手里。   像这样用粗布做的,针脚都歪歪扭扭的荷包,平时哪里入得了万澜的眼。不过他还是欣然收下,转身让汪直,将那个打鼓兔儿爷拿下来。   “你收好了啊,不要哭了。”   万澜说着,又从兜里掏出他刚才抢到的糖果,递给小丫头。   小丫头笑着接过兔儿爷和糖果,学着大人的样子对着万澜做了个万福,走到她娘身边。   “你看,弟弟将阿澜教的很好。怜老惜弱,是个好孩子。”   万贞儿在朱见深耳边笑道。   朱见深也感慨地点了点头,心想虽然阿澜平日里顽皮的很,不过内在却是善良又讲义气,果然是小郎舅教出来的啊。   本来送出了一个兔儿爷,众人就准备上楼了。谁知道,一群孩子们走了出来,将万澜团团围住。   “哥哥,我爹是卖果子的,你能把卖果子兔儿爷给我么?我用风车跟你换。”   “好!”   “哥哥,我用这个蛐蛐跟你换这个跳绳兔儿吧。我姐姐生前就喜欢跳绳。”   “好……”   “哥哥,这个当官的兔儿爷能给我么?”   “你爹是当官的?”   “不,我爹生前一直让我好好念书,将来做个好官。”   “好,好吧……”   万澜眼看着他手里乱七八糟的玩具越来越多,而他珍藏多年的兔儿爷一个个地减少,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呜呜呜,我也很惨。我爹他是锦衣卫,那我也没有锦衣卫兔儿爷啊……谁来给我一个啊。”   看他哭得如此凄惨,几个不要脸的大人们则哈哈大笑,就连一向向着他的万贞儿,都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行吧行吧,之后姑父派人给你做锦衣卫兔儿爷。你别哭了。”   朱见深蹲下身,用手擦去万澜脸上不断滚落的泪珠。   “真,真的么?真的有锦衣卫兔儿爷?”   “当然。我让人给你做一整套。从小旗兔儿,到力士、到千户,指挥使兔儿。都穿各色飞鱼服,带绣春刀。乌纱帽的两翼给上做兔耳朵,还能动起来的那种。”   朱见深今天的富豪人设不破,开始各种许诺。   “还有,还有驯象所的兔儿。要骑在大象身上的那种。”   万澜吸了吸鼻子说道。   “没问题,做四个骑大象的兔儿。还有大汉将军兔儿,持旗兔儿。”   “爹,爹,我也要,我也要。”   朱佑樘急忙说道。   “做,给阿澜做,也给阿樘做。宫女兔儿,太监兔儿,都做。”   “万岁!”   两个小孩开心地大叫起来。   覃昌在一旁哭笑不得,一想到内府造办的工匠们明天听到这消息,也不知会露出什么表情。   鸦色的天空下,万贞儿拉着万达的手,与他依依惜别。   自从童年被万贵送到那见不到亲人的地方后,她早就死了能够出宫和家人团聚的心思。出宫省亲的恩宠太过,她本来就在朝外遭人非议,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这个口的。   没想到托了万达的福,这辈子还有机会出宫,和家人团聚,和百姓同乐。欢乐的时光虽然很短,只有半个晚上,不过万贞儿也已经心满意足了。   “小郎舅,好好办事吧。阿直的西厂,明年还需要你的帮衬呢。”   在起驾回宫前,朱见深回头,对着万达笑道。   看着远去的马车,万达转过身,抬头望着“星海汇”的大招牌,转身与杨休羡相视一笑。 第99章 一废西厂   成化十三年五月初十,在刚刚过去不久的端午节那天,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此事之后,成化朝的整个格局,为之一变。   而这一切的发端,都拜一人所赐。   当日,朱见深按照历代惯例,在午门赐宴文武百官。   宴会结束后,当今内阁首辅商辂与内阁中的一干重臣,应兵部尚书项忠的邀请前往兵部议事厅秘密议事。   出了兵部后,商首辅联合内阁诸公,共同起草了一份折子,祈求皇帝陛下裁撤刚成立不过五个月的西缉事厂,并且将西厂提督汪直治罪。   几天后这封分量沉甸甸的联名奏折被司礼监太监,同时也是东宫近侍黄赐呈到御前。   朱见深看着这份折子上写的内容,都是列数西厂这几个月的种种“罪状”,然后让覃昌,到外面去把正在巡街的万达给带进宫说话。   “小郎舅,你也来看看,看得懂么?”   朱见深将奏折扔到坐在小杌子上的万达的怀里,冷笑着说道。   “西厂正月里刚刚开办,阿直才办了一个大案子而已,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要朕收手了。”   万达打开奏折,用他这些年稍微有点长进,其实也没长进到哪里去的文言文知识快速浏览了一遍。   什么西厂密织刑网,稽查过频,导致人心惶惶,百姓畏惧。还有什么,说汪直狐假虎威,伤害忠良,有伤天德,更伤国体。更是要求所有刑案重归三法司,下旨必经六科,奏本必经内阁,以归正本,以案民心,以回天意。   “这个……”   万达挠了挠脑袋,“我感觉商大人是在骂我。”   还有小邱。   说到底,汪直办案经验尚浅,西厂初开,他手下也没有几个兵。现在那边一共也就百来号人,大部分的人还是万达从锦衣卫调过去帮忙的。   阿直办案遇到了困难,也都会向万达来请教。他这个锦衣卫的二把手,当然会拉着自家兄弟一起帮忙。   而且这套弹劾的言辞,万达真的是再熟悉不过了。   毕竟他都被“弹”十多年了,文学素养再差,这几个骂人不带脏字的词汇都能做到张口就来了。   “小郎舅,你看那段话——刑案重归三法司,下旨必经六科,奏本必经内阁。”   朱见深复述道。   阿澜那过目不忘的本事,可能就是从他身上遗传下来的。   “若是按照这个说法,朕不止应该裁撤西厂。东厂,锦衣卫,也应该一并裁撤了才对。毕竟这两个衙门的行事,可从来只听命于朕,而不是什么内阁和刑部。”   朱见深气的干脆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双手负在身后,恨恨地说道。   “锦衣卫是太祖爷爷设立的。是太祖爷爷赋予锦衣卫独立于‘三法司’的缉捕核查之权。东厂是太宗爷爷设立的,为的是缉访谋逆,妖言,奸恶。直达天听的权利,是祖宗们给的。他们的这封折子,与其是在说朕不应该设立西厂,倒不如说,是在向我朱明王朝要权!”   “陛下!”   万达从没想到,朱见深和内阁的关系已经僵硬到如此的地步,皇帝连这种近乎诛心的话语都说出来了。   “这些文官武将们,沆瀣一气,想要剪处朕的羽翼。日后听他们的摆布?”   朱见深坐回龙椅上,冷笑一声,“是不是还想着,最好朕恢复宰相一职?毕竟首辅和宰相的权利,是无法比拟的。”   万达低头不语。   这不是他这种人能掺和进的事情。   万达心里清楚,姐夫刚才的话其实没说全,毕竟东厂建立还有一个很紧要的原因就是为了监控锦衣卫。   旁的不说,北镇抚司里可都是常驻着东厂的大档,用来监视诏狱和刑房的一举一动的。   别看现在锦衣卫的风头过东厂。之前曹吉祥、王振两位大太监在的时候,锦衣卫还不知道被打压成什么样子呢,袁指挥使都无可奈何。   现在那些来锦衣卫衙门走走过场的太监们,不过是给他这个陛下内弟一个面子而已。从权利指责上来说,他们完全可以将自己每天的一言一行,吃喝拉撒汇报给皇帝听。   锦衣卫管着百官,东厂管着锦衣卫。所以官员们对这两个衙门恨得入骨,想要撤除,也是理所应当的。   可是他们也不想想,老朱家的皇帝们都是什么脾气,若是他们信得过文武百官,又怎么会有所谓的厂卫?   现在的情况是,朱见深已经不满足这样的布局了,他让西厂也加入到这个游戏中来。   本来压在官员们身上的大山,从两座变成了三座,真的是上吊都没有喘口气的机会了。   去年“黑眚案”中,汪直立了大功,被朱见深认为可堪大用。   万达将皇帝想要建立西厂,并且立只有十六七岁的阿直为厂公的事情,私底下告知过杨休羡。并且担心汪直过于年轻冲动,说不定到时候仅仅凭借着一腔为国效忠的热血办事,会酿成大祸。   最关键的是,陛下此举,全然不顾东厂目前执掌者怀恩的面子。汪直好歹是怀恩看着长大的,到时候东西两厂对峙,让阿直如何面对一手带大他的怀恩公公呢?   杨休羡一针见血地分析道,以皇帝的性格,他这个心思想必由来已久,绝不是一朝一夕就做出这种决定的。说不定在几年前,甚至登基后不久,就有了这样的想法。   而且你安知,皇帝要的,是不是就是这“一腔热血”?   星海,你可还记得你十六七岁初出茅庐的时候,办下的那些案子么?   若是放到今时今日,二十八、九岁的万指挥佥事大人,是否还能做到像当年一样,为民请命,快意恩仇呢?   万达被他反问的无话可说。   毕竟如今他有家有业还有儿子,不似当年一样,是个全然的愣头青了。   “我等皆是朝廷鹰犬,帝王之刃。陛下所指之处,就是我等前驱之所。所以莫要说阿直年轻冲动。皇帝要的,就是他这份天不怕地不怕的心性。做一些不管是现在的你,还是怀恩公公,都不能做,不敢做的事情了。”   杨休羡冷静地说道。   不久之后,西厂果然办下了一个轰轰烈烈,震惊朝野,绝不亚于当年万达手笔的大案子——杨华案。   这位杨华,其曾祖父乃是永乐朝“三杨”之一,与杨士奇,杨溥并驾齐驱的首辅杨荣。   杨大学士一生显赫,没想到子孙后代里面却是混蛋频出。   他的孙子杨泰和其子杨华不念祖训,不顾皇恩,在福建老家横行乡里,贪赃枉法,杀害无辜百姓,被人告了状。   说来也巧,刑部在接到了状子后,派遣了主事邱子晋前往福建调查。   锦衣卫这边,则派出了总旗高会,协同邱子晋一同办案。   几天之后,还没过正月呢,万达收到高会传来的消息,说他和邱大人刚到福建,就受到了杨家的款待和贿赂。贿赂的数额多达千金,把邱大人都给“乐”坏了。   这杨家人真有意思,你说他们不通时务嘛,人家行贿是一把好手,前脚京官刚到,后脚就来塞钱。消息不可谓不灵通。   但是你说他们消息灵通,偏偏人家身处福建,不知道这位年轻的小邱大人和这位貌似憨厚的高总旗,是跟着锦衣卫鼎鼎有名的大煞星万达混的——京里压根没人敢向他俩送礼行贿。   这边万达刚回复邱子晋他们稍安勿躁,继续打听消息。   那边杨华就偷偷离开福建,带着无数金银,来到了京城,在万达的眼皮子底下开始行贿。   汪直就是在这个时候带着西厂的人马加入到了这个案子里。   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东厂刚开张,自然要抓条大鱼,才对得起陛下的顾念啊。   汪直可是卯足了劲,想要学学他素素当年办案的样子,给娘娘长脸,给陛下争光,给太子和皇长子们看看他的本事。   杨华到京后,汪直故意让他“活动”了一阵子,由着他到处找门路,塞银子,然后趁其不备,将他一举抓捕。   不愧是“三杨”的后人,其曾祖父的门生如今可谓是遍布朝野,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人还依然互为犄角,将文官集团报团取暖的特质发挥的淋漓尽致。   从杨华身上搜出来的送礼名单,几乎将半个朝堂的名臣都一网打尽。   不但如此,连杨泰的弟弟,当今兵部主事杨士伟,和杨士伟的姐夫礼部主事董序,乃至司礼监的太监黄赐和陈祖生都牵涉其中。   要知道,黄赐可是太子朱佑樘身边伺候的得宠的大太监,而兵部主事杨士伟可是现在的兵部尚书项忠一手提拔上来的!   在得知这份名单后,万达也是无言以对。   这案子若是彻查下去,拔出萝卜带出泥,恐怕大半个朝堂都会因此被拖下水。可不是他过去,在地方上绊倒一两个土豪劣绅,甚至一个不得皇帝喜欢的王爷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四月二十七日,在福建和京师两地人马联合查案三个月后,杨华案告破,杨泰父子被判死罪。杨华本人因为遭不住西厂刑法,死在狱中。   这是汪直破获的第一个大案。   若是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也就罢了。   毕竟这两人杀人行贿的证据铁证如山,从邱子晋呈上的奏折中可以看到,他们一家这三四十年来,在当地赫然是个小朝廷了。   当地的百姓甚至将杨泰称为“杨千岁”,当地的官员们也任其作恶,“只知有杨家,竟不知有朱家”是也!   但是汪直并没有收手,他决定一网打尽。   广西勘事郎武清、太医院蒋宗武、浙江左政使刘福、礼部郎中张廷纲、云南监察御史黄本、左通政方贤,这些位列在受贿名单上的人,皆被汪直以各种理由抓入了西厂,严刑拷问。(注释1)   有些证实没有受贿的,被他放了出来。而一些证明确实有罪的,则直接送往锦衣卫和刑部坐罪。   汪直办事直接,不考虑官场关系,又加上邱子晋是匹一心走孤臣路子,不给别人更不给自己留后路的孤狼。   两人在短短几个月内,几乎掀翻了半个朝堂。   这是不管是之前的锦衣卫还是东厂,都没有做到过的事情,偏偏给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给完成了,还几乎把满朝文武得罪殆尽。   现在文官抱团,想要铲除这个可能下一刻就危害到自己的西厂衙门,也是理所应当的了。   “不过,这折子上写的什么因为阿直的缘故,‘百官不安于位,百司不安于职,商贾不安于市,行人不安于途,士卒不安于伍,百姓不安于业’(注释2)……乖乖,阿直有那么大的威力么?大明的老母猪不下崽,难道也要怪阿直?”   万达实在看不下去了,文化人编排人也要讲点基本法啊,哪有这样的。   “朕就不应该希望从你的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   朱见深本来怒不可遏,听到万达这个比喻,忍不住地笑了出来。   “朕已经命令怀恩前往内阁,查问何人是这份奏折的首倡之人。”   虽然再不喜欢,内阁他还是需要留着的。   按照他的意思,只要将这提议写折子的人处理完毕即可。   “陛下……”   万达内心隐隐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妥善的法子。但是到底何如跟那群文人打交道,他自己也没什么经验。倒是怀恩,虽然身为宦官,但是在文官之中口碑良好,可能他真的有办法吧。   去年虽然冲着国子监的面子,弹劾他万达的折子一度绝迹。但是一过新年,谏官们又开始死灰复燃。只不过他们最近都集中火力对付汪直,弹劾他的折子也相应就减少了。   “你,回去锦衣卫带上仪仗,和汪直两人,到刑部去替朕传旨,邱子晋办事有功,擢升为刑部员外郎。”   刑部主事是正六品,员外郎可是正五品的官,这晋升的速度令人咋舌。更关键的是陛下此举,可不就是直接一巴掌打上了内阁的脸么。   同一个杨华案,邱子晋办案有功升官,汪直一样有功你们让皇帝革职?亏不亏心啊。   “臣遵旨。”   万达心里苦啊。   他双手托着甚至,从文华殿里退了出来,就看到候在殿外廊檐下许久,一脸委屈的汪直。   “素素……”   看到万达出来,这段时间不知道听了多少风言风语,满肚子都是委屈的汪直快步走了上来,问道,“陛下是不是说我不是了?阿直难道真的做错了不成?”   “你说呢?”   万达急忙将他拉到殿外,往东华门方向走去。   “我有什么错?那杨华一家不该杀么?皇上顾念他们都是老臣之后,免了他们抄家灭族的大罪,只判了他们父子死罪。怎么我连追究余党也不行了呢?”   过去素素办案,哪次不是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的。这又不是什么冤假错案,照汪直看来,陛下宽厚,对杨家已经是高高抬起,轻轻落下了。   结果这些人不知感恩,还将矛头冲着自己,将他说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奸佞。好像横行乡里,杀人行贿的不是杨家,而是他汪直。   这一切让初出茅庐的汪直一时愤懑不已。   他多次想要去北镇抚司找诉说万达排解,但是自从内阁上了折子后,自己只要出宫行动,都会被人盯上。他怕连累了他的素素,所以只好躲在宫里,连西厂都不能去了。   如今好不容易见到了万达,汪直只想对着他一股脑地将这段日子憋在心里的话都发泄出来。   “等等,你看那里……”   两人走了没多久,就看到原本应该跟在太子身边读书的太监黄赐匆匆走进了文华殿,手里貌似还拿着一份折子……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内阁的那份弹劾折子,也是这个太监呈报上来的。   “这个黄赐,虽然身为司礼监的大档,流通折子确实是他分内的事情。不过他更重要的事情,难道不是伺候太子爷么?跑皇上面前那么勤快做什么?”   万达低声说道。   “这黄赐,之前也在杨家的想要行贿名单里。不过经过探查,我没有发现他受贿的证据。”   汪直看了一眼走入文华殿的人影,郁闷地说道。   “也不知道是真的没受贿,还是没来得及受贿……”   “那太子殿下没对你产生隔阂吧?”   万达担心地问道。   黄赐一直伺候朱佑樘,要是他在朱佑樘面前说了汪直的坏话,那就不好了。   “那倒没有。别看太子爷年纪小,心里是有主意的。他听了万娘娘说的,当年王振之祸的故事后,就不多听太监们的话了。”   “那就好。”   万达送了一口气,“走,我们去刑部,恭贺邱大人高升。让他一定要在‘星海汇’摆一桌酒,好好地请请我们这些兄弟。”   “好啊。叫上阿澜,这样我哥也能到场了。大家一块热闹热闹。”   听到邱子晋升官,汪直比谁都高兴。   他之前除了害怕连累素素,也害怕连累邱子晋的仕途,听到他没有为此受牵连,还升了官,汪直终于露出了这段时间难得的笑容。   当日夜间,“星海汇”里热闹如昔。   “我知道黄赐送的第二道折子上头写的是什么。”   酒过三巡,邱子晋捏着酒盅,对着汪直挑了挑眉毛。   “昨天一早,我突然被侍郎大人差遣到顺天府衙门去借调档案。我堂堂一个主事,哪里需要干这个?”   邱子晋嗤笑一声,“还不是知道我和阿直素来交好,唯恐我走漏了风声,破坏了他们的大事。”   “什么大事?”   万达担心地问道。   “兵部、吏部、礼部、工部、刑部和户部六位尚书大人联合上书,弹劾阿直。”   邱子晋说着,点了点万达,“你看看,弹劾你的,最大不过七品谏官。弹劾阿直的,都是当朝柱国,阿直比你本事大多了。”   “比不过,比不过。”   万达输的心服口服。   “没想到对付我一个小小内侍,不止内阁,连六部的大人们都……”   汪直如果说之前还是委屈,现在简直就是气乐了。   “你看,这就是得罪读书人的下场。”   邱子晋伸出手,满脸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杨荣是大明读书人的榜样,你打击他们的榜样,你就是打击读书人。你打击读书人,他们就要踩死你。懂么?”   这就是邱子晋厌恶与他们为伍的原因。   “可是我杀的是杨荣的孙子,不是他啊。”   汪直苦笑着饮了一杯酒。   “除了六部的尚书,还有翰林院的全体学士,以及各府、各院的长官。再加上之前内阁的那些大佬们的那一份折子……阿直,这些读书人是非要你死不可的。”   邱子晋补充说道。   “当年太宗皇帝,夷了方孝孺的十族,就是因为这样吧。”   一直都坐在万达身边玩着杯子,难得乖乖听话的的万澜突然语出惊人,“不杀光他的门生,岂不是要天下大乱。我若是皇帝,我就杀光杨家的十族,而不只是杨家父子而已。皇帝姑父心太软了,这样不行。”   万达闻言,满脸惊慌地捂住他的嘴巴。   “谁同你说的这些?你胡说什么呢?你一个小孩,你知道个屁!”   “我听小千哥说的啊。”   万澜将万达的手掌扒拉下来,眨了眨眼睛,“朝里的事情,小千哥都会同我说的。”   话音未落,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坐在邱子晋身边的梅千张。   “咳……阿澜想知道京内发生各种的事情的动向。”   梅千张先是咳嗽了一声,然后挺直了腰板说道,“我能说的,都是陛下同意我说的。”   “阿澜,这话也就是在自己人面前说,出了外面,可不许对人胡言乱语。”   万达不放心地嘱咐道。   “我能去哪儿啊,我一个小孩。一出门至少八个人看着我。”   万澜将下巴放在桌子上,气鼓鼓地说道,“而且,我又当不了皇帝……阿樘才是……”   “祖宗,求你闭嘴吧。”   万达拿起一个鸡腿,将他的小嘴塞得满满当当。   众人无奈地互相交换着眼神,心里想的恐怕都是同一句话——祖宗!幸好你没机会当皇帝了。   “接下来要上演的好戏,恐怕才最是精彩。”   杨休羡摸了摸阿澜的脑袋,担心地说道。   “他们这样逼迫陛下,是要适得其反的。”   众人沉默。   与此同时,安喜宫内,刚刚才回来的怀恩,将其问到的,内阁诸公表示此封奏折并无首倡和先后,乃是诸公同心之力的结果告知了朱见深。   “是这样啊?”   出乎怀恩的意料,朱见深很是诚恳地点了点头,嘴角居然带笑。   “刚才六部也联署上了一份奏折。”   “是的。”   怀恩低头,“此番内阁和六部联合上奏弹劾西厂,还望陛下体察各位大臣们的拳拳爱国之心。”   “既然内阁和朝廷各部都有此意……那就此罢免西厂吧。”   怀恩本来以为依照他对皇帝的了解,怕是还要经过几轮苦劝才能说动他。谁知道这才一句话的功夫,朱见深居然就答应了。倒是把怀恩楞在了当场。   “你下去吧,今天也晚了,明天就拟旨,裁撤西厂。阿直不过一个孩子,不懂什么利害,这样吧……让阿直他,回御马监继续办事。其他西厂人等,就地解散,回到原来所属的衙门就是。”   “是。”   听到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怀恩连忙跪下谢恩。   他不敢再打扰朱见深和万贞儿休息,快速地退出了安喜宫。   看着怀恩离开的背影,朱见深转身,一脚踢翻了房中放在地毯上的铜鼎大香炉。   香炉的盖子掉落在此,发出“哐当”声响。木炭和香粉撒了一地。   正在寝殿里给朱见深缝制内衣的万贞儿听到声音,急忙走了出来,就看到了处在盛怒之下的朱见深。   “朕,不过只是说了一句六部联合上书……怀恩他想也不想,就说也是弹劾西厂的。他不是刚回到宫内么?啊!他是如何知道的?”   万贞儿闻言,急忙转身挥退了正要进来收拾地上一片狼藉的宫女和内侍们。   “陛下,您要保重身体,不能因为这些人而气坏了身子。”   万贞儿抬手将朱见深扶回了寝殿,躺在小榻上,并吩咐宫女绞湿一块巾帕,盖在朱见深头疼欲裂的脑门上。   “成化四年,这些大臣们把朕逼到什么程度,万侍长还记得么?”   朱见深一手捂着脑袋,痛苦地说道。   万贞儿为难地点了点头。   那一年的六月二十四日,钱太后薨逝。   周太后执意要违背先帝“皇后钱氏名位素定,当尽孝以终天年,皇后它日寿终,宜同朕合葬”(注释3)的遗言。   执意将身为嫡妻的钱太后另外葬在别处。   至于天寿山的裕陵,则必须按照皇帝与皇后同葬的规格,待她百年之后,与大行皇帝朱祁镇同穴。   周太后上一次类似的举动,是在朱祁镇驾崩后,阻止内阁大臣给钱太后上尊号,只允许他们给自己上。   这样以庶凌嫡,动摇祖制的做法,自然又受到了百官的反弹。   之后经过礼部的商议,决定将陵墓的样式改为三人同穴,以此作为转圜。   谁知道周太后还是不依不饶,几次寻死觅活,将朱见深逼得狼狈不堪。   而外朝的百官在得不到回应后,于当年的七月初一,在文华殿门外,以礼部为首的官员,集合数百名在京的官员,“哭谏”朱见深。   此举虽然没有打动朱见深,却着实吓坏了周太后。   这老太太也就对着儿子和一众儿媳妇作威作福,面对百官的压力,则直接放下了她太后的架子,逃回了仁寿宫,也同意了三人合葬的提议。   虽然此事最终得到了解决,不过这根刺,从此就扎在了朱见深的心上。   朕,大明朝的皇帝,被百官给要挟了。   这么多年来,朱见深已经将这件事情当做了他人生中的一大屈辱——这些朝臣们,只要互相串联,就可以撼动皇权,逼迫皇帝——这难道不可怕么?   若朕是太祖爷爷,是太宗爷爷,宣宗爷爷那样的强人,他们还敢么?别说几百人哭谏,哪怕是几千人哭谏又如何?   而如今,他曾经最厌恶的一幕,又发生了。   只是这次参与的不只是朝臣百官那么简单了。   “怀恩伴伴……”   朱见深恨恨地念道。   “臣妾保证,怀恩他即便是做错了,但也是出于一片忠心。怀恩他不可能背叛陛下。”   万贞儿急忙跪下为怀恩求情。   朱见深一把扯下搭在额头上的丝帕,眯起眼睛,“朕念在他从小跟朕一起长大的人情上,朕不追究他……”   说着,朱见深闭上眼睛。   “但是那些外朝的大臣……朕要一个个地对付。”   万贞儿低下头。   她从小在孙太后教养下长大,知道后妃不得干政的祖训,不能多说些什么。   “叫汪直和小郎舅来……”   朱见深直起身子,“西厂可以关。但是案子,还要接着查。”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明宪宗实录卷165》注释2:《明宪宗实录卷166》   注释3:《明英宗实录卷361》 第100章 帝王之怒   翌日,西厂被革的消息传遍朝野。   举朝上下一片欢腾,大臣们弹冠相庆,祝贺这一场难得的胜利。   而汪直前一晚从“星海汇”出来后,就被覃昌带回宫内,得到了来自朱见深和万贞儿的亲自安慰。   所以汪直看到这些大臣们为了他一个小小“宦官”丢了官职就如此失态,心里非但不委屈了,还隐隐带着些看好戏的心态。   昨日他听过杨休羡的分析,知道这事儿恐怕只是个发端。之后发生的,才是牵扯到前朝大事。   他们怕是忘了“宦官”最重要的不是在官场上爬到哪个位置,而是在陛下和娘娘的心里,处在什么样的位子上。   果然,这边外朝大臣们还没有庆祝完毕。   内廷里,陛下传旨,革去了黄赐和陈祖生司礼监太监的职务,将他们贬到南京去了。   皇帝最恨的就是身为内廷的内侍,明明只应该有皇帝一个主子,却和外朝的臣子们勾勾搭搭。他碍于发小之情,和万贞儿的面子,不去动怀恩。难道还动不了小小的黄赐么?   而且这个黄赐,也是福建人,和杨华还是同乡。之前他那么多年都在东宫伺候,无声无息的,如今为了杨家跳出来,说他和杨家没有利益瓜葛,朱见深怎么会相信?   朱见深不但贬了黄赐,还将与他交好的一干内侍们全部都贬到地方上去了。   司礼监的内侍们撤换过半,怀恩本人虽然没有受到朱见深的训斥,但是这次明显的敲打,也让他认清了自己的位置。   如果此时,有人将内廷中发生的巨变,告知这些沉浸在欢乐中的朝臣,尤其是内阁的阁老们的话,想必他们也应该对自己的将来有所警惕。   可惜,皇帝此举,摆明了就是在敲打企图和外朝交好的内侍们,因而无人敢向外朝传递这个即将导致朝廷巨变的大消息。   一直到了将近二十天之后,这场弹劾事件的幕后发起人,兵部尚书尚忠从手下的人那里得知,西厂虽然被裁撤了。但是汪直日日前往锦衣卫衙门,带着万大人拨给他的人马,继续追查京内的各项异动,并且直接呈报给皇帝陛下,与之前西厂在的时候无甚区别。   西厂名亡实存,甚至因为“名亡”,连个想要绊倒的对象都找不到了。   “我听说,项大人今早对陛下告病了,这几天都不上朝。还上了折子,想要回家养老。”   锦衣卫衙门的膳堂外头,万达和汪直各自躺在一张躺椅上。   万达扇着大蒲扇,看着葡萄架上垂下来的黑色大葡萄,侧过脸对着汪直说道。   “恩,折子被陛下留中了。陛下应该不准吧。”   汪直啃着冰镇过的雪梨,无所谓地说道。   毕竟项大人才五十六岁,还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呢。说什么养老,实在也太早了些。   而且陛下仁义,讲情分,喜欢留用老臣。之前御马监的刘太监一把年纪了,马都上不了了,皇帝还想留着他呢。   “我可是听说,以前项大人曾经为难过你呐。”   万达用一只胳膊把自己支棱起来,八卦地问道,“据说他曾经当街羞辱过你。你想要向他请安,结果人家看都不看你一眼,直接走了,有没有这回事儿啊?”   “是有这事儿,不过都好多年前了。我也没放在心上。”   汪直啃完梨子,站起来走到水缸边,舀水洗手。   “我毕竟是‘宦官’嘛。人家爱惜羽毛,不待见我,可以理解。”   “就是,就是,他们连我也不待见。不就是因为我是‘外戚’嘛。”   万达也满不在乎地说着。   阿直长大了,也越来越像他爹汪正了。   在万达的记忆里,汪正可是胸襟广阔的男人,不然也不会把孩子交付给自己了。   “可是……恐怕那些朝臣们不会这么想。”   看着汪直走进膳堂,给他去取点心,万达担心地说道。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成化七年的时候,当年的太常寺卿兼翰林院侍读孙贤曾经上奏,第一次请立当时还只有两岁的朱佑极为太子。   为了表示自己请立储君并非出于个人利益的考量,而是一心为公。孙贤同时将请立太子的奏折和他请求告老的奏折一并呈上。   结果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朱见深识破了他欲擒故纵的把戏,批准他告老还乡。   至于立太子的事情,直接被皇帝忽视了。   这孙贤偷鸡不成蚀把米,不止想要当太子太傅的路子被断了,连官都丢了。灰溜溜地回到老家后,没几年就抑郁而亡。   最让他郁闷的是,在他启程离京的路途上,就收到了皇帝在十一月里立了朱佑极为太子的消息。   虽然一个月后,太子就夭折,不过也是真的把这位孙大人给气恼的够呛就是了。   自己的这位好姐夫,对付起故意拿乔的老臣来,可是半点都不客气的。   再说情分什么的。   说起来,孙贤还曾经做过陛下的老师呢……   万达正摇头叹气,就看到杨休羡带着高会和邱子晋,几人都是一脸严肃地走进了后院来。   “出事了。”   杨休羡言简意赅地说道,“有人秘密揭发了项尚书与黄赐相互勾结,图谋官位。”   万达一咕噜地坐了起来,“秘密揭发?谁?”   项大人这边病假在家休息,朝廷里就有人检举揭发他,简直太巧了吧。   “不知道。只知道情报是通过东厂的路子传上来的。”   杨休羡满脸肃穆,邱子晋则是表情微妙。   他们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陛下动手了。   “黄赐不是被调去南京了么?都走了十多天了呢。”   万达突然想到。   “我已经派锦衣卫去路上抓人了。”   杨休羡说道。   “抓到之后,不下诏狱,而是送去刑部大牢。之后就是三司会审。”   邱子晋接着说道。   万达眉头一皱。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时候,汪直也端着点心回来了,听到众人的议论,汪直好笑地摇头。   “若真是如此,那就非关我西厂责任了。日后史书工笔,别说是我西厂锻炼成狱,将屎盆子扣在我的脑袋上就行。”   万达心想那你想多了,你“身后”的名气那叫一个臭啊……臭得至少能养活一个排的电视电影编剧,各种编排你,抹黑你。   不出万达的预料,这边抓黄赐的锦衣卫还在路上,那边朝里就有左都御史郭镗和监察守备冯贯两人,一起弹劾项忠父子以及兴宁伯李震违法乱纪,私相授受。   李震也是一代名将,曾在天顺年间平定贵州瑶苗之乱,成化年间平定湖广荆襄起义,是项忠手下的一员大将,去年刚被封了“兴宁伯”。   除了这几位,被御史弹劾的还有守备靖州指挥使庄荣、甘肃参将都指挥同知刘文、宁府仪宾王允寿和彰武伯杨信,皇皇十三人之多,都是素日和项忠交好的武将。(注释1)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被下了刑部大牢。等待黄赐到案后,两案并一案,所有的人一起公审。   新官上任的刑部员外郎邱子晋顿时忙的脚打脑后跟。   京城的“六扇门”,也就是刑部、大理寺和监察院的官僚们,面对这一堆大明国的高级将领乃至因军功受封伯爵的国之大将,陷入了巨大的焦灼之中。   这些都是大明的良将,尤其是项忠,可是与大行皇帝一起北狩过瓦剌的。   “土木堡之战”中,他曾被蒙古人俘虏后,后徒步七天七夜,回到了大明的军营。此后更是平定了满俊之乱和荆襄之乱,战功彪炳,对大明贡献良多。   如此老将,要他们怎么怎么审?   上刑,还是不上刑?   刑部大牢又不是诏狱,甭管你是什么官,进来先脱一层皮。毕竟人家只对皇帝负责,不用考虑什么同朝情谊。   万一日后这些官员再度被启用,三司的人要如何与他们同朝为官?   邱子晋看着焦头烂额的同僚们,露出了嘲讽的笑容——现在知道了吧,“恶人”不是那么好当的。   与热热闹闹的刑部大牢相对的,是万达这边的北镇抚司大狱。空荡荡的不见几个犯人,出现了难得一见的萧条场面。   不过即便是锦衣卫衙门,也不是全然平安无事,亦被牵扯进了这一场风波之中。   虽然,表面看上去是一件“好事”。   袁彬,袁指挥使,被升任了都督佥事管前府事,成为了正二品的大员。   对于锦衣卫系统的武将来说,这算是职业生涯的顶峰了。比这更高一阶的一品左右军都督的官衔,一般都是去世之后追赠的了。   锦衣卫上下一片欢腾,从力士到千户,都来庆贺这一难得的升迁之喜。   袁彬自然是高兴的,不过他心里清楚,陛下这一举动,就等于彻底将他从锦衣卫第一把手的位置上撤去了。   万达虽然现在还只是一个锦衣卫都指挥佥事的名头,但是按照陛下对小舅子的宠爱,他升为锦衣卫指挥使也是早晚的事情。   自己看似“升职”,其实是将指挥使一职给让渡了出来,等候它新主人的上位。   “星海汇”的包厢里,袁彬一杯接着一杯,接受者同袍们的敬酒,鼓励他们再接再厉,为朝廷继续出力。   就连退职已久的前指挥佥事王喜和一些早就离开了锦衣卫的老同僚们也特意前来助兴,让袁彬欣喜万分。   “袁大人,日后有空,还是要回衙门看看的。毕竟前督军府就和锦衣卫衙门就在一条街上。”   万达和杨休羡带着好多跟了袁彬多年的同袍们上前给袁彬敬酒。   “万大人,后生可畏啊。”   看着万达如今当官当的也有模有样了,回想起当年他刚来锦衣卫衙门的时候,哪里也不去,先去整治膳堂的往事,袁彬不禁感慨万分。   当时怕是谁也想不到,厨子有朝一日也能做锦衣卫指挥使吧。   至于广怀,更是他从小看大,当做未来的继承人培养的好苗子。   谁曾想,锦衣卫的好苗子会给万大人给带歪了呢……虽然歪的路子也很奇怪就是了。   袁彬和王喜互视一眼,看到了对方眼里又是好笑又是苦涩的眼神。   几轮敬酒下来,袁彬已是微醺。   他和王喜坐在包厢的角落里,看着万达和杨休羡两人与一干同僚们相处的如鱼得水的情形,感慨地说道,“我们老了,陛下也成熟了……他已经不需要我等了。”   “大人……”   早就退职多年的王喜,自然听出了袁彬言语里的失落。   “还记得当年,我和项大人一同陪伴英宗陛下北狩蒙古。经历了九死一生,才返回故国……当年英宗朝的臣子们,现在也都半数凋零了吧。”   袁彬说着,饮下了一杯酒,“人老了,就要识时务。一朝天子一朝臣,要懂得给年轻人挡路……不然你自己不走,陛下也会帮你走的。”   “大人,您醉糊涂了。”   王喜急忙劝道,“小心隔墙有耳。”   “哎……”   袁彬低声喃喃自语,“项大人的事儿,才刚开始……你且看着吧。咱们的陛下啊,和他父亲不一样,不一样啊……”   六月初六,三法司当堂会审兵部尚书项忠与武选司郎中姚璧,接受内侍司礼监太监黄赐的贿赂,在京师选兵时,暗箱操作,将黄赐的弟弟黄宾选为了江西都司指挥使的案子。   这个案子牵扯人数甚多,按理说怎么样都要审个好长时间。而且项忠当场抗辩,反驳说自己与黄赐毫无私情。   但就是在证据并不充分的情况下,当日就被左都御史李宾定罪,确认了这一干人等确系利用各自在军中的实权,私相授受,卖官弻爵。项忠更是被指私通内廷近侍,居心不良。   李宾将定好的罪名写成奏折,经由内阁,递交给了皇帝。   六月初九,公审后的第三天,朱见深下旨,将项忠削职为民。项忠之子项绶贬至湖广九溪卫。姚璧被贬广西思明。黄赐降为长随,往南京司香。其弟黄宾削职为民。兴宁伯李震降为左都督,发往南京“闲住”。守备靖州指挥使庄荣降为指挥同知。甘肃参将都指挥同知刘文降为署指挥使。(注释2)   其余一干人等,也都被降职的降职,罢官的罢官。   项忠在朝中经营了三代的人脉势力,被彻底瓦解。从他称病拒绝上朝,到彻底失势被贬,前后连半个月的时间都没有。   其中,除了一开始秘密揭发黄赐的情报来自东厂校尉,而黄赐本人因为是内侍,这一点也让人无可厚非。   至于弹劾项忠和姚璧的折子,是监察司的监察御史冯贯和左给事中郭镗联合上的。二人都是谏官,与厂卫并无瓜葛。   之后所有的抓人,审案,结案,都是由三法司执行,没有丁点厂卫的势力和人马介入。   而最后朱见深下旨宣布他们每个人的处理方法,也是通过给事中的。   刑案重归三法司,下旨必经六科,奏本必经内阁——皇帝用内阁联署呈上的折子上的句子,狠狠打击了联署牵头人项忠的脸。   “星海汇”的包厢内,万达和好不容易从书山文海里解脱出来的邱子晋先到一步,讨论起了这些日子的案情。   “没有证据也能这么判么?”   听到判决的结果,万达无语。   “之前这帮谏官,监察御史什么的,不是一天到晚弹劾我,说我们北镇抚司屈打成招,制造的都是冤假错案么?”   万达面容扭曲地看着正在喝茶的邱子晋,“你们刑部倒是‘不打’,但是你敢说这案子判得对?”   “有什么敢不敢的。”   邱子晋放下茶杯,冷笑一声,“关键是,陛下想要的结果达成了。”   “那你们三法司跟我们厂卫也没什么区别嘛。”   万达不屑地说道。   “至少‘屈打成招’还算走走样子呢,我看三法司是脸都不要了。”   “见风使舵本来就是官场上必须要有的技能。不是所有人都是铁板一块,愿意用乌纱帽和陛下死磕到底的。十年寒窗无人问,好不容易到手的官职,自然要牢牢把握住。”   邱子晋说完,傲娇地哼了一声。   万达趴在桌子上,突然伸手点了点邱子晋的脖子,“红印哎……”   “你!”   邱子晋猛地后退,一下子用右手捂住脖子,满脸绯红。   “万大人,你是流氓么?”   这种人居然马上就要升锦衣卫指挥使了?京城百姓的安全还有保障么?!   “哎,我听说,梅千张还是跟过去一样,半夜里爬你窗户啊?你们不都心意相通了么,怎么还走窗户呢?”   万达一脸八卦的表情,眼睛都发绿光了。   “谁跟你说的?”   邱子晋白了他一眼,慌乱地整理好了衣服,用衣领把脖子高高地围了起来。   他一手捂住自己的脸,开始反思今天上值的时候,那群同僚看自己的暧昧眼神,本来他还奇怪呢……哎!不活,不活了!   “哎,你管我怎么知道呢。说说啊,怎么老爬窗,你不给他开正门么?”   “我们这是‘情趣’。你这种没文化的粗人是不懂的。”   邱子晋决定破罐子破摔,他瞪了万达一眼,得意地说道。   他还没告诉他,梅千张每次来邱府过夜后,第二天都会在他的书桌上留一副署名“一剪梅”的红梅图。   而他每次都珍重地收藏好,准备等凑满一百幅之后找人装裱成册呢。   万达被酸的厉害,伸手捂住牙。   成化十三年的六月,注定是个风波不断的月份。   就在项忠被革职后不久,监察御史戴缙上书,称近年以来天灾频发,京城尤为不稳。   他请求皇帝陛下,令两京所有五品及以上文武官员,一律躬身自省,检查自己这两年的功过得失。并且让百官们自己陈情上书,由陛下决定最终去留。   皇帝陛下深以为然,要求官员们尽快自省,并且在七月之前将所有的请罪折子上呈。   朱见深当日在安喜宫中对万贞儿所言,要一个个地对付这些官员的诺言,以雷霆之势迅速展开。   朝廷上下,一片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景象。   而此时,被贬为民的项忠甚至还未及启程,返回嘉兴老家。   内阁之人,也是一片惊慌。   多年宦场沉浮的他们,岂会看不出来,陛下的刀刚从兵部众人的头顶上放下来。现在他转过身,要对内阁,乃至整个朝廷的官员下手了。   如今的内阁,除了四朝元老,人称“我朝闲佐,商公第一”的商辂外,剩余的都是万安,刘吉,刘珝之流。   莫说比起前朝“三杨”的星光熠熠,就是比起成化朝初年,李贤、彭时两位担任首辅时候的,那差距也不是一星半点。   作为内阁第二把手的万安是成化五年入阁的。他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不过为人很会钻营,最是见风使舵,善于揣测舆论。   从十多年前,他将自己的婢女送给万达的哥哥万通作为小妾,来迎奉万家,万达就知道此人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虽然之前内阁联署弹劾西厂的折子上有他的大名,不过此人知道,天塌下来有商首辅顶着,陛下总不见得把整个内阁给砸烂了。   所以这次皇帝要求个人自省自查,他是一点都不慌张。   非但如此,这边自省的折子还没写好,那边已经派人疏通到了汪直面前,让他理解自己的苦衷,并且表示自己非常支持重开西厂。求汪直看在他们都算是万达“亲朋好友”的面子上,对自己高抬贵手,不要追究之前弹劾他的举动。   “亲朋好友?”   在万达没有受封男爵分府前,汪直也是经常出入新乐伯府的。自然知道他家有个姨娘姓万,是当年还在礼部任职的万安送的。   对于万安这种拐着弯认亲戚的行为,汪直也很无语,只能感叹做官的脸皮,厚起来比城墙还要厚。   “亲戚虽然可以不认,不过人情还是要接受的。若是陛下允许你再开西厂,到时候势必会和他打交道。”   邱子晋吃着“冰麒麟”说道,“那两位刘大人都是刚入阁不久,资历尚浅。而且一个来自南方,一个来自北方。朝内南人北人之争由来已久,陛下一定会让万安居中调停,平衡这两人代表的南北势力。由此看来,这位万大人,很有可能就是下一任的首辅了。”   “此话怎讲?陛下又没有说要罢免商大人的官。被你说的好像商大人做不下去似得。”   万达也吃着冷饮说道。   “不就是请罪折子么?我也在写呢。小邱,你刚升了官,刚好五品,你也要写。”   万达心想这玩意我熟啊,这“自省陈情”不就是“六百年”后的“检查报告”么。   “你以为商大人是你呢。”   邱子晋放下勺子,一抹嘴巴,“商大人可是明朝第一大才子,连中三元的人才。他性格刚烈,才华盖世,眼睛里揉不得半粒沙子。他如何看不出来,陛下要全体官员‘陈情’是假,打击以他为首的文官集团才是真的。”   邱子晋“啧啧”两声后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商大人也要告病了。”   就像是邱子晋猜测的那样,商辂在府中养病多日后,上了奏疏,请求回乡养老致仕。   六月十五日,西厂重开。   六月二十二日,在兵部尚书项忠被罢黜后的不到半个月内,商辂,这个经历了宣德、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年的四朝老臣,在一片黯淡中退出了他服侍了将近一生的大明官场。   皇帝朱见深果然没有表示丝毫的挽留,在加封其少保的封号后,赐其还乡。   项忠与商辂,黯然离开了京城。   袁彬虽然看似风光地升了职,但从此离开了权力中心,不久之后,死于任上。   随着“陈情自省”一封封地递交到了朱见深的案头,大明的官场被彻底换血。   这一切都发生在成化十三年的六月,从西厂被革到重开,只有短短的一个月。   朱见深一没有用东厂,二没有锦衣卫,兵不血刃地推进了一次官场的变革。   “广怀,你说,项大人和商大人到底做错了什么?”   看到朝中的局势真的如同邱子晋说的那样发展,万达也有些想不通了。   在参加完袁彬大人的丧礼后,万达和杨休羡两人并辔往城外的方向走。   京内太热了,不止是逼仄闷热的空气,官场的动荡引发了百姓的不安,最近连“星海汇”的生意都变差了。   “没有对错,只是立场不同罢了。”   杨休羡叹了口气,“陛下,各位大人,甚至怀恩公公,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做着自己认为对大明好的事情。”   “广怀,我有些厌倦了。”   就在前几日,万达终于升任了锦衣卫指挥使一职。作为他的副手,杨休羡升为指挥佥事。   对于两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来说,这样的官职已经不可谓不高了。   只是随着京内的气氛越来越压抑,乐观如万达都感觉到有些喘不过起来。   “我想离开京城,去别处看看。”   他说。   “你想去哪儿?”   说实话,杨休羡也想出去走走,上回离京公干,似乎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北方?”   万达转了转眼珠,突然打马,跑了起来,“我还没有去过比北京更北的地方呐!驾!”   成化十三年十二月中旬,右副都御史陈钺上奏,因辽东事端频发,恳请朱见深出兵,讨伐建州女真。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2:《明宪宗实录卷167》这一章写的难死我了,朝堂权谋太难写了。真是从一片骂汪直的史料里面找线索。   这些史料居然写两位大人致仕是汪直陷害的。他要是那么牛逼,西厂能开了几个月就关门么?   汪直才十六岁,放现在的话还是高中生呢,别开玩笑了。   这一环扣一环的,除了腹黑皇帝,谁能做那么大的调动。   不过有一句说一句,从此整个成化朝就没有堪称贤能的首辅了。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滥觞,正是发端于此的。朱见深作为皇帝,扫清了一切他认为对皇权有所胁迫的人,个人的控制欲达到了顶峰。 第101章 易储风波   成化十四年正月,万达带领十二岁的万澜进宫给万贞儿请安。   此时的太子朱佑樘已经九岁,不再居住在安喜宫,迁入了太子东宫。   如今已经是皇贵妃的万贞儿害怕他突然变了环境,加上原来伺候惯了的内侍们都不在了,朱佑樘一时会不习惯,于是将自己身边好些个伺候的太监宫女都分拨了过去。   看到难得进宫的阿澜,朱佑樘自然高兴坏了,拉着万澜去他的东宫内玩耍。   “我听说,你这次入宫,竟是想接阿直出宫来的?”   孩子们都不在了,万贞儿终于能和万达好好说会儿话。她屏退了左右,拉着万达的手,低声问道。   “是,阿直过了年都十八了,不能再在宫里待下去了。”   万达点了点头,“我当年和陛下有过约定。阿直假扮内侍入宫,只是权宜之计。您看去年西厂那一出闹得……我怕他再呆在宫里,若是被人发现了其假宦官的身份,会引起轩然大波。”   去年西厂复开之后,汪直又陆陆续续办了好多案子。如今朝里恨他的人只多不少,他本身偏偏也不是无懈可击。   万达想了又想,和杨休羡商量之后决定,汪直离宫的事情宜早不宜迟。就怕他真的被人抓住了把柄,“惑乱后宫”的帽子若是扣下来,到时候恐怕连万达都保不住他。甚至还有可能连累到本身在前朝就谈不上什么口碑的万贞儿了。   “你说的是这个道理没错,但是陛下他……”   万贞儿早就将汪直视为自己人,自然体谅万达的想法,但是未等她说到关键处,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万达急忙起身走到外头,吩咐宫女去端茶。   他放下挡风的厚帘子走了回来,用手顺着万贞儿的后背,担心地说道,“姐姐这是怎么了?莫非是腊月里受了风寒还没有好,上回来也听姐姐咳嗽,竟是一直没有大好么?”   万贞儿咳嗽了好一会儿,总算顺过气儿来,摆了摆手说道,“倒不是风寒。从去年开始就这样了,喉咙里总是有痰,身子也觉得厚重,提不起精神来。”   说罢苦笑,“可能是老了吧,毕竟快到五十的人了。”   “姐姐瞎说什么。别说您离五十岁还早,以姐姐的容貌和身材,出了宫去,谁不说您才三十出头啊。倒是我这两年,为了办案,日日都是风吹日晒的,脸上都起了褶子,人也黑了不少。说不定人家见了我俩,还说您是我妹妹呐。”   万达睁着眼睛说瞎话,把站在万贞儿身后,端着茶杯的宫女都给逗乐了。   “哎呦,你这个小滑头。居然吃起姐姐的‘豆腐’……”   万贞儿也是笑得肚皮痛,指着他笑道。   “不过总是咳嗽,还是伤肺的。让陈司膳在小厨房里用小罐一直吊着雪梨,不要放糖,等梨肉都融化,就吃一口梨汤,最是止咳消喘了。”   “喝着呢。燕窝和雪梨枇杷膏也在喝。放心吧。”   万贞儿宽慰地看着他。   就在安喜宫内一片暖意融融,欢乐祥和的气氛中,一个小内侍匆匆跑了进来,对着万达和万贞儿说道,“娘娘,不好了,东宫那边,太子爷和小万爵爷打起来了。”   “熊孩子,胆子大了啊,居然敢打弟弟了!”   万达一听这还了得,立即起身,两手捏的“咯咯”作响,跟着小内侍往东宫方向走去。   万贞儿也是又气又急,虽说阿澜是他亲生的,但是朱佑樘又何尝不是心头肉。急忙带着宫女,也匆匆地跟了上去。   一进入东宫,走过影壁,万达顿时一乐。   他还是晚来一步,两个熊孩子已经被双双制服。   此刻两人都站在庭院之中,袍子的前帘被掀开系在腰间,一脸苦相地扎着马步。   正月里北京京还是大冷天呢,北风呼呼地吹着,雪花前赴后继地往两个熊孩子的脸上刮。   万澜还好,这两年跟着高会没有白练,马步扎的有模有样。   倒是朱佑樘,一点基础也没有,两条蹲着的腿已经抖得跟筛子一样了。   不过他看到万澜蹲着不动不摇的,也憋着一口气,小脸都憋成紫红色了,还是不肯服输。   “行啊。阿直,还是你厉害。”   万达上前,拍了拍背对着他的汪直的肩膀,佩服地伸出大拇指。   “娘娘说了,正月里不能打孩子,就让他们自己折腾自己去吧。”   汪直话音刚落,就看到了匆匆赶到的万贞儿和刚从前朝回来,来东宫探视太子的朱见深,急忙跪下行礼。   “父皇……”   “皇帝姑父……”   两个小孩都撑不住了,哭唧唧地望向坐在面前,揣着手炉看着他们扎马步的朱见深。   半蹲的姿势可不好受,而且两人现在可不是腿麻那么简单。   皇帝到了之后,居然让他们把原本握拳摆在身侧的手,抬到与地面齐平。   现在这两个小孩已经是浑身发抖,就差哭出声来了。   “说吧,为什么打架?”   朱见深把手炉扔给站在他身后的万达,插着腰站了起来。   “你是哥哥,你先说。”   他指着万澜说道。   “我……我说我要做大将军,去关外打坏人。立马扬鞭,血战沙场。为大明开疆辟土……然后弟弟说他也要做大将军。我说不行,你是太子,不能做大将军。然后就,就和弟弟打起来了。”   万澜说着,豆大的泪珠扑簌簌地掉下来了,抬头看着正在憋笑的万达,满脸委屈地说道,“呜呜,爹,我寻思着我也没说错啊。”   “父皇,当太子就不能做大将军么?”   朱佑樘一边抖着双腿一边抬头问道,“我也想建功立业,上阵杀敌啊。做大将军多威武啊。”   比天天在文华殿里念书威风多了呢。   朱见深用凌厉的眼神狠狠地瞪着他,把小孩吓得再也坚持不住了,“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万贞儿急忙让宫女和内侍上去将他扶起来。   看到太子不再坚持,万澜刚要准备将手放下。   朱见深就转过头,朝他努了努嘴。   万澜万般无奈,只好继续扎着马步,眼中不停地落金豆子。   豆大的泪珠砸到雪地上,砸出了一个个小雪洞。   万达心想这兄弟俩也真是绝了,只能说朱祁镇的基因过于强大,这老朱家的孩子们一个两个的,都想往关外跑。   他隐隐约约记得后来貌似是有这个荒唐的皇帝,真的跑到外头打仗去了。还给自己封了一个大将军的称号,也不知道是朱佑樘的儿子还是孙子。   敢情觉得做大将军比做皇帝威风,是他们老家祖传下来的毛病啊。   “是谁教的你们?说。”   终于,朱见深决定不在天寒地冻的室外折腾两个孩子了,一群人辗转到东宫的正殿里。   朱见深端坐在银銮椅上,看着正接过宫女递上姜茶的两个熊孩子。   他们两个刚把身上沾了泥巴和雪花的衣服换掉,现在乖得不得了。   “说……什么啊。”   阿澜心虚地低下头。   “‘立马扬鞭,血战沙场’,谁教你们这些的?”   朱见深厉声问道。   就在此时,万达惊讶地看到汪直插蜡烛似得跪倒在地,低头说道,“是奴才……”   坐在朱见深身侧的万贞儿无奈地摇了摇头。   “是你教的阿澜和太子,要他们‘立马扬鞭,血战沙场’?”   朱见深瞪着眼睛问道,“你可知道你自己的身份?你可知道,当年鼓动大行皇帝出关去‘征战沙场’的太监王振,如今是什么下场?你可知道,朕的父皇‘北狩’之后,大明发生了什么么?若不是有于尚书和孙太后力挽狂澜,大明几乎亡国!汪直啊汪直,你好大的胆子!”   “汪直知错。”   汪直匍匐在地,连头都不敢抬起。   万达眼见不好,急忙从小杌子上站了起来,跪倒在汪直身侧。   “陛下,阿直还是个孩子,这些不过都是他一时无心说的话。陛下千万不要当真。”   王振之乱导致的是什么结果?   是“土木堡之变”,是景泰帝上位,之后又是“夺门之变”——这些都是刻在皇帝心上的刀疤,居然因为阿澜和太子的一顿扭打被引了出来。   万达转过脑袋,看着同样也是满脸悔恨的汪直,心想你这个孩子平日里看着挺聪明的,你跟两个皇子提这个做什么啊?   “孩子?十八岁了,算不上孩子了……”   朱见深冷笑。   阿澜见到自己的爹还有阿直哥都跪在地上,他也不敢坐着。眼眶一红,走到万达身边“噗通”一下跪着。   这一跪,太子朱佑樘也站不住了,委屈地跟着跪了下来。   “陛下,大过年的,您这是做什么呢”   万贞儿看着这满屋子跪着的孩子,心疼地对朱见深抱怨道,“他们几个都是什么样子的孩子,难道陛下心里不清楚么?”   说急了,又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朱见深眼看敲打得差不多了,又担心万贞儿的身体,遂叫他们都起来。   “摆驾文华殿。”   朱见深也不想耽误孩子们难得相聚的时光,干脆将万达和汪直两人拉去文华殿说话。   万达磨蹭了半天,嘱咐万澜千万别再犯浑,要是再敢欺负弟弟,甭管是不是正月里,回男爵府就收拾他。   撑着伞,迎着鹅毛大雪,万达走在朱见深的銮驾后面,低声抱怨道,“一年到头也就这盼着过年几天休息,谁想到带孩子走亲戚还要办公,哎……”   他看了看同样撑着把油纸伞,迎着风雪,一脸沉静的汪直。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本来身量在同龄人里头不算拔尖的阿直,突然蹿个儿了。   现在从侧面望去,他已经是个英俊的少年郎了。   少年的脸庞如玉,眼如点漆,嫣红的嘴紧紧地抿着,倔强中带着几丝迷惘。虽然穿着宦官的衣服,但依然美得惊人。若是脱去这一身太监的服饰,走出宫外去,不知道能招惹多少女孩伤心呐。   想起之前在安喜宫里和万贞儿进行了一半的对话,万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让人越发清醒。   无论如何,必须带阿直离开皇宫!   “你带阿直出宫,去辽东一趟。”   文华殿的地龙烧的暖暖的,还熏上了带着松柏和柑橘味道的香料。   万达照例坐在他那个专属的小杌子上,抬头看了看朱见深,又低头望了望站在下面,低着脑袋看似平静,但是激动地握着拳头的汪直。他心想着哪位菩萨那么灵,居然真的有求必应了?   “等等,去辽东?”   万达眨巴了两下眼睛。   东北那旮沓?   “是。你们准备准备,等开春了,路上的冰雪化了就动身。”   朱见深指了指万达,又指了指汪直,继续说道,“就跟之前你和杨休羡他们微服去广西一样,不过这一次,你带上他。”   又是微服私访?   上一回“微服”了之后,朝廷可就直接对大藤峡出兵了啊。   难道这一次陛下又要故技重施?   “是又要去打探军情了么?”   别说汪直了,万达也开始期待了起来。   自从胜任了锦衣卫指挥使一职,万达每天都很痛苦——先不说官大了之后,各种应酬和衙门内繁杂的事物了。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每天天不亮,他就要到宫门口排队等着上朝了!   老朱家各个都是工作狂,自己不休息也不让臣子休息。   而他皇帝姐夫更是自打登基那天起,除了元旦这几日,十多年来没有一天不按时御门听政的。   每天早朝的开始的时间大约是在寅时,也就是差不多凌晨五点。   但是在一个时辰前,百官就要在午门集结完毕。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住得远的官员们,可能子时就要从家里出门了,我滴个乖乖……   虽然万达的男爵府就在城东,骑马散步的话半个时辰不到也能赶到午门。不过他每日还是需要在丑时,也就是凌晨两点起床洗漱。穿戴好官服,在凌晨三点前赶到午门加入排队大军……   不论严寒,不论酷暑,风雨交加,风霜漫天,只要大明不爆炸,朱见深就要上早朝。   过去在锦衣卫上值点卯的时候,万达还时常抱怨早上七点上班打卡实在太没人性了。   直到他当了锦衣卫指挥使,每天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这才发现当时他对“人性”的定义还是太高了……   所以那些文官武将们只要和皇帝的意见不对付,就请假在家,戴罪在家,乃至乞骸骨回老家。   恐怕拿乔、心寒是一回事,想要逃避这看不到头的,没完没了的早朝,也有很大的原因吧……   “出差”虽然意味着餐风露宿,甚至可能遭遇各种危险,却能让他摆脱每日的繁琐事务和地狱般的早起时间啊!   “好!好!臣这就回家准备准备。”   万达忙不迭地点头,恨不得明天就冰雪消融,他能打马北上了。   “混账东西!”   朱见深伸出长腿,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你都不知道要去做什么,你往哪里走?”   万达“嘿嘿”两声,讪笑着坐了下来。   “辽东巡抚、右副都御史陈钺,去年在年底的时候,上了一封折子,劝朕对辽东出兵。”   朱见深沉吟道。   汪直闻言,忍不住握紧双拳,呼吸加快,那两只黝黑的大眼中,迸发出兴奋的光芒。   他之前之所以会和两位皇子说那些话。一方面是因为他从小就特别羡慕军人将军,能够持节云中,百战沙场。   在整个大明朝的武将里,他最敬佩的三员大将就是韩雍、项忠和王越。希望有一天效仿他们,为大明开疆扩土,收复失地,乃至马革裹尸。   当初被分入御马监,他就幻想着有一日能上阵杀敌,做个英豪盖世的好男儿。   另一方面,就是因为他听说了陛下这段时间一直都在研究这份请战折子。   近年来,国朝稳定,鲜有大规模的战争。   最近的一次大捷还是在成化九年。   太子少保,左都御史王越在河套地区取得的“红盐池大捷”。此次之后,鞑靼人就再也不敢进入河套地区久居,大大地振奋了大明的国威。   相比常年坐镇两广的韩雍,王越如今在京城执掌督察院,提督十二团营,正好与汪直共事。   这位王大人,与鄙视阉人的项忠不同,很是喜欢汪直这个小友。与他结成了忘年之交。   两人平时的交往中,王越经常会对汪直讲解他历来用兵的兵法谋略,并且详细地为他分析大明朝多起战役的要点和布兵方式。   每每听到要紧,激烈之处,汪直都会猛拍大腿,大声叫好,然后幻想起自己若有一天能够离开京城,为陛下和娘娘征讨四方时候的场景。   大明朝历来有派遣宦官前往军营守备,督军的传统。加上他又在御马监任职。上战场,对他来说并非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只是可惜,一来他年纪尙小,二来比起打战,陛下似乎更想让他在侦查剿匪的方面为国出力。   汪直一心只想侍奉娘娘,报答君恩,虽然内心不喜,还是尽责尽力地完成情报,稽查的职责。   所以即便西厂开开闭闭,他内心也没有太大的波动。   自从去年年底,听说陛下有可能会对辽东用兵后,汪直那一直隐藏在心中的“军魂”又开始热烈地燃烧起来。   上一回陛下对辽东大规模用兵还是在成化三年。   朱见深派遣五万大队,由名将赵辅联同朝鲜部队,三路并发,征讨建州女真部。灭李满住、董山,取得了被称为“丁亥之役”的建州大捷。   那一年的十月末,赵将军班师回朝,在午门举行盛大的进献战俘仪式。   当年刚刚入宫,还是个小小幼童的汪直站在城楼的一角,屏气凝神地看着皇帝登上城楼,接受百官朝拜。   那山呼海啸的“万岁”之声震撼了汪直幼小的心灵。   他看着全京城陷入了狂欢之中,看着骑在高头大马上,被陛下封为武靖候的赵大将军,内心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那一天的彩旗,爆竹,山呼,百姓们的笑脸,牢牢地钉在汪直童年的脑海中。   他想成为赵侯爷那样的人!   他也想在午门献虏,成为大明的一道光,永载史册!   如今,知道陛下可能再一次对辽东用兵,怎么可能不让汪直心动神摇呢?   “这道折子上说,建州女真三卫自从十年前那一败后,虽然表面臣服,甘做大明藩属。但是反复无常,经常骚扰边城,在我辽东烧杀抢掠,导致百姓民不聊生。更是勾结海西女真,对我大明领土再起觊觎之心……”   朱见深拿起折子,低头对着万达说道。   “陛下,那如何能忍?必要发兵讨伐之啊。否则酿成大祸,导致兵灾连绵,于我辽东百姓,大明百姓不利。”   汪直忍不住说道。   “啧!”   万达急忙瞪了他一眼,转头对面色不虞的朱见深笑道,“小屁孩懂个屁,陛下别见怪。”   朱见深将折子放回桌子上,用手指点了两下,摇了摇头。   “朕看了这折子,虽然用词恳切,乍一眼瞧去,确实到了不得不用兵的阶段。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妥。明明已经平静了十年的辽东,到底为什么局势一下子突然紧张……你们锦衣卫有刺探军情之责。北方寒冷,尤甚京都。等开春之后,你带锦衣卫的人马,汪直,还有邱子晋,梅千张,一同前往抚顺,将当地到底发生了什么,给朕打探清楚。”   朱见深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到时候,朕再决定,要不要真的再一次对建州用兵。”   “臣遵旨。”   万达走到台阶之下,跪下领旨。   “不过陛下……梅千张跟我一起去辽东,我们阿澜怎么办?”   他突然想到。   “让阿澜进宫住一段时日吧。最近万侍长身体不好,让他多陪陪娘娘。还有……”   朱见深笑道,“阿杬如今大了些,正是好玩的时候。朕想他们兄弟一起亲近亲近。”   朱见深说的是邵妃娘娘生的第四子,如今算来一岁多了,据说因为长得尤其肖似陛下,所以很得万娘娘的喜爱。   之前听说朱佑樘还为此吃醋,闹了一阵小脾气。   你这个做父亲的,恨不得把自己的弟弟给踩死。   却又希望儿子和和美美,兄友弟恭……也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   万达腹诽道。   谈完正事,万达和汪直从文华殿里退了出来。   他看着刚才还挺兴奋的汪直,现在反而没有了刚才的兴致,不由得好奇地问道,“怎么了?”   “是……关于太子的事情。”   汪直面孔僵硬,似乎不知道一下子该怎么开口。   “太子怎么了?刚才不还是好好的么?”   万达吃了一惊。   “我听覃公公说……陛下他,有意换储。”   “什么?”   万达看了看左右,将汪直拉到一边,低声说道,“这事情岂能瞎说,这是要动摇国本的啊。”   “据说当年立如今的太子为储君,是因为悼恭太子过失不久,陛下膝下空虚,只有一个养在西内的儿子,所以才匆匆立储。为的是稳定民心,堵住百官的悠悠之口。”   汪直低下头,低声说道,“如今邵娘娘生的孩子大了,长的酷似皇长子和陛下。所以陛下他就……而且,据说邵妃娘娘又有了怀孕的迹象。和上回害喜的症状一模一样,似乎又是个男孩。”   汪直为难地说道,“陛下他现在……不缺儿子了。您也知道,现在太子的生母早逝,而且一点都不讨陛下的喜欢。”   不但如此,还是个番邦之女,只是一夜露水才有了朱佑樘。根本谈不上什么子凭母贵,也谈不上什么家族相帮。   阿樘能够依仗的,只有万贞儿这两年的抚育之情罢了……况且他一开始还不肯领这个“情”呢。   “哎……这就是有皇位要继承的苦恼啊……”   万达感慨地摇了摇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 易储风波按照史书应该是发生在成华二十一年,为了加重戏剧冲突,我把它给提前了 第102章 来生相许   万达虽然获得特批,能够进出后宫。   不过他也有自知之明,历来只在昭德宫内,这两年来则是在安喜宫内走动。其他宫内的嫔妃如何,皇子皇女如何,万达从未去过他们的宫殿,也从未见过他们。   听到汪直说朱佑杬酷似阿澜,不由得起了好奇之心。   “是像阿澜,不过性子比他安静多了。邵宸妃娘娘是个江南美人,生性文静,所以四皇子也斯斯文文……比起阿澜,据说更像陛下多些。”   汪直叹了口气说道。   “邵宸妃娘娘和贵妃娘娘一贯交好,两人虽然位份一上一下,年纪也有些差距,不过确实乃手帕之交。邵宸妃娘娘生下孩子后不久,贵妃娘娘就派人送去了大礼。”   汪直为难地说道,“而且素素你也晓得,之前太子殿下受到周太后和吴废后的影响,不喜欢娘娘,曾经多次对咱们娘娘语出伤人。娘娘之前曾经送给太子一个会说吉祥话的鹦鹉……结果被太子直接扔死了。虽然可能不小心为之的……”   宫闱之事,万达之前只是略有耳闻,却想不到朱佑樘原来和万贞儿闹到如此地步。更想不到朱佑樘年纪小小,暴躁起来怎么这么吓人。   哎,老朱家的基因真是说风就是雨。   “不管当年如何,现在阿樘对我姐就只有一片孺慕之思了。我姐姐这么疼他,视若亲子,即便他是瑶女所生,也不妨碍他做太子的。”   万达安慰道。   何况,在两年多前,他曾经亲耳听过皇帝说的这个有关大行皇帝的“梦中梦”,知道皇帝的心结所在。他是越喜欢哪个儿子,就越舍不得他去当太子。   这时候突然宫里有了这个传闻,里头怕是大有蹊跷。   “‘易储’之事的传闻,是从哪里来的?我姐知道么?”   万达低声问道。   “是从司礼监传出来的……”   汪直低下脑袋,忧心忡忡地说道,“自从上回内阁弹劾西厂的风波后,怀恩公公就开始不得陛下的宠了。我们……他们做宦官的,最是喜欢捧高踩低。谁得了势,就去攀附。谁失了势,就去欺辱。”   “怀恩公公他现在还是司礼监的掌印,这些奴才们不敢当面违抗,却敢阳奉阴违。加上公公他经过上次的打击,颇有些一蹶不振之感。所以导致东厂也好,司礼监也好,都是闹哄哄的一片。素素你也知道,覃昌公公是个不管事的闲云野鹤之人。所以会传出易储的言论……恐怕是有心人故意为之。”   汪直分析道。   “你待如何?”   万达看他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得想知道他有什么可行之法。   “之前怀恩公公就想要交出东厂提督一职,专心处理陛下和司礼监的事物。如今更是没有心思管这一摊事儿了。陛下前几天也问过我,东厂的提督换谁来当。我想着……我想推荐之前在‘黑眚’一案中,曾经在东华门这边帮助过我们的内侍尚铭。”   自从上次这个案子结束后,尚铭在宫内就和汪直多有来往。汪直看他行事虽然不比怀恩,不过能力尚可,加上他本来就是提督之位的热门人选,也想做这个顺水人情。不过汪直不敢独断,所以前来询问万达。   可惜万达往日里只在宫外办案,对内廷之事也只是从汪直的口中了解到一星半点。觉得既然是汪直认可的人,又帮过他们,应该靠得住,也就觉得没什么大问题。   不久后,汪直就在朱见深的面前推荐尚铭成为东厂提督,为渐渐力不从心的怀恩分担负担。朱见深经过上次的事情,脑子里隐隐对这个名字也有些印象,于是便答应了下来。   当时他们谁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个举动,就是真正的“引狼入室”。   易储的谣言比冬雪融化的速度更快,不久之后,就从内廷传到了前朝。   大明朝最近的一次“易储”事件,还是发生在朱见深身上。   “土木堡之变”后,他的叔父景泰帝登基,剥夺了他东宫太子之位。又在“夺门之变”后,随着英宗复位,也随之恢复了太子之位。虽然之后周太后属意朱祁镇立她亲手带大的次子朱见泽为太子,不过在首辅李贤的强烈反对下未果。   万达和杨休羡本以为这次的传闻会在内阁掀起轩然大波,不论这个传言的真假,至少应该有人挺身而出,出面质疑或者反对。   结果出乎他们的预料,消息传入前朝,就如同泥牛入海,居然没有掀起半点的水花。   “这些内阁大臣……还真是木塑泥雕的不成?”   万达叹为观止。   项忠和商辂走了,剩下的大臣们还没有从上回的弹劾事件中缓过神来。可能他们也摸清了朱见深的脾气,知道这位皇帝最讨厌臣子管他的家事,这次居然集体装死起来。   至于杨休羡,自从上回“黑眚”事件,从万达口中听说了这个“大秘密”后,已经对大明未来的历史走向有了一定的了解。   虽然他也花了很久才接受了大明终有一天会走向灭亡,不过好歹也知道了,朱佑樘的太子之位是不可动摇的。   “陛下绝对没有易储的意思,也不可能是前朝推动的,更不可能是娘娘的意思……”   众人围坐在热气腾腾的鸳鸯火锅边,邱子晋一边涮着肉片,一边问道,“这么,这是从哪里传出的谣言呢?”   难得休沐日,众人聚到男爵府用餐。   除了火锅,还有万达最近特别沉迷的碳炉烧烤。此刻高会正拿着蒲扇,正坐在院子中间,给众人烤鸡翅。   大明人也吃烧烤,不过现在这个时代用的更多的是所谓“炙肉”。   做法有点像未来的铁板烧,是将肉块放在类似饼铛一样大的大圆铁片上,用长长的筷子夹着烤。与万达熟悉的烧烤方式差距还是挺大的。   万达从诏狱刑房里用来扎犯人手指甲的铁签子里得出了灵感,命人定制了一百根木柄铁签子,带回男爵府。   弄得别人差点以为男爵府里造了一个地牢,这个大煞星是要对谁用私刑了。   万达还让人在花园里做了一个铁皮烧烤架,没事带着阿澜在院子里玩蜜汁烧烤,什么羊肉、羊腰、茄子、馒头片。还有未来人难得一见的鹿肉、骆驼峰等稀有食材。撒上孜然和他密制的辣椒粉,真是香飘半个京城。   附近的勋贵们路过男爵府,都从眼角里留下羡慕的口水。   万澜更是异想天开,提出等他爹去了塞外,他要把这套东西带进紫禁城,亲手做烤肉给陛下娘娘还有弟弟吃,被万达无情地拒绝了——他怕他们吃坏了肚子是小,烧了皇城就是大罪过了。   “要我看。这事儿,要看谁能从中受益。”   邱子晋将沾满了芝麻酱和香油的肉片咀嚼了两下,吞进肚子里,用胳膊肘碰了碰梅千张,示意他去跟高会换个班,让高会也进来吃两口。   “谁受益?邵寰妃娘娘?”   万达咬着筷子,脑子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下,“如果这事儿是铁板钉钉的话,自然是邵娘娘得益。不过我看这事儿八字儿也没有一撇,据说还触怒了陛下,现在宫里正在彻查流言的开端呢。邵寰妃娘娘犯不着这么做。”   朱见深自己当太子的时候是几经起落的,对于这种事情格外敏感。已经派了新上任的东厂提督尚铭在宫内探查谣言的来处,务必要找到幕后的始作俑者。   不过目下已经查了半个月多了,依然没有找到散播谣言的这个人。   “或者说,看谁会在此次事件中有所损失。”   杨休羡将涮好的羊肉夹进万达的碗中,“反过来推论,应该也能找出线索。”   “反正我姐肯定是得不到好处。如果说之前阿樘不认他的时候,贵妃娘娘她还有可能和寰妃合作,将四皇子推上帝位的皇位。现在压根没有这个必要。”   万达摇头。   “邵娘娘刚怀孕,正是圣恩正隆的时候,犯不上为了这事儿铤而走险。栢娘娘没有了三皇子,没有什么好斗争的。其他的娘娘们这更加犯不着了。”   “皇宫娘娘呢?”   邱子晋突然问道。   “王娘娘?十多年来,活得跟一滩死水一样,哪里有这个心思。”   万达摇了摇头,“而且不管是谁做了太子,她都一样是嫡母,没必要主动蹚浑水。”   据说这十多年来,朱见深临幸她的次数连一只手都数的出来。不知道是真的不讨皇帝的喜欢,而是皇帝压根就不想让嫡妻生下嫡子……所以不给她这个机会呢。   “我说的,是另外一个皇后。”   邱子晋叹了一声,“你们难道都忘记了吴皇后了么?”   吴废后?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   要不是小邱今天这么一提,他们几乎都快要忘记这个女人了。   再说了,她一个被废弃的皇后,谁做太子也轮不到她翻身吧。   “怎么轮不到呢?”   邱子晋叹了口气,“你们难道都忘记了,现在太子的生母在内安乐堂住了这么多年,是谁在一直接济她的?就是吴氏啊。如果说贵妃娘娘养了太子两年的话,这么吴氏可是看着太子出生和长大的。你们也不想想,她为什么要帮助纪氏,难道是因为她善良?”   万达恍惚地点了点头。   “是啊,吴氏和周太后他们花了这么多心血,将纪氏和她的孩子扶持上位。为的就是太子有朝一日登上皇位,能够将吴氏重新扶正,赐还她大明皇后本应该有的荣耀……甚至为她打击报复我姐。”   只可惜,她俩机关算尽,却没想到这孩子最终还是被万贞儿给收服了,早就对她放下了仇恨。   而且孩子的忘性最大,再过两年,周太后还倒也还好说,毕竟东宫日日都要去太后的宫里请安。   但是吴氏呢……等待她的,岂不是再一次被彻底遗忘的命运么?   按照吴氏的心性,她又如何会甘心呢。   “这事儿吴氏一人是翻不了风浪的,想必宫内还有她的帮衬。”   邱子晋肯定地说道。   就在此时,汪直携着一身的风雪走了进来,见到众人正在吃火锅,立即笑了起来。   “看我,来的真是时候。刚才走在男爵府外头,就闻到了烤肉的香味。我想着今天来一定有口福了。没想到除了烤肉,还有火锅,哈哈。”   他在万家随意惯了,也不用人伺候,自己脱了外头的披风,搓了搓冻红的手,就走到惯常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正好,烧烤的东西也熟了,梅千张和高会一块走了进来,将装满了肉类的盘子放在火锅旁。   汪直拿起一根烤的滋滋儿冒油的羊肉串,咬下一块肉来,一脸满足。   “如何?宫里查的怎么样了,是不是周太后和吴氏搞的鬼?”   邱子晋迫不及待地问道。   “邱大人神了啊。”   汪直放下铁签子,瞪着眼睛看他,“刚从尚铭这边得到的消息,就是这两位搞的鬼。”   “这段时间不是司礼监乱哄哄的么,吴氏买通了几个小太监,在宫里四处散布易储的消息。就是想要挑拨贵妃娘娘和邵娘娘反目,另外引起陛下生疑,从此断了邵氏的恩宠。”   另外邵氏现在刚有了身孕,说不定惊惧之下,孩子不保,这就是“一石三鸟”之计了。不可谓不恶毒。   “除了太监,吴氏还收买了妙应白塔寺的番僧雒筱西。让他在民间散播如今太子命中并无帝王之相。其所应之地,不在京城,而是在梧州的传言。”   广西梧州,就是纪氏的家乡。   雒筱西,藏名洛桑益。父亲是汉人,母亲是乌斯藏人,从小在大昭寺学习佛法。   大明这十多年来,尤其盛行藏传佛教。雒筱西在成化五年自拉萨入京,因为佛法深厚,宝相庄严,京城的无数士绅们都供奉他,宫内的内侍宫人们更是尊他为“上仙”。之后被皇帝封为“传奉官”,享受朝廷俸禄。   从他嘴里说出的话,自然比小太监们传播的风言风语来的让人信服,所以这消息才能很快在前朝散布开来。   “不,我没能理解。”   万达放下碗筷,满脑袋问号,“这事儿若是吴氏干的,我还能理解。怎么周太后还要掺和进去?她也不是照顾过阿樘么?”   “阿樘现在养在贵妃娘娘身边,已经不是她可以控制的了。但是四皇子还小,才一岁多。正是可以塑造的时候……”   汪直叹了一声,“今早陛下去仁寿宫给太后请安。太后已经提出,邵氏如今有孕,四皇子又是最难带的时候,邵妃不适合再带孩子了。她想要将四皇子接入仁寿宫中亲自教养……”   “哇,这个老太太真的是绝了。”   万达拍案道,“陛下怎么说,不会答应了吧。”   “陛下没有答应,不过也没有拒绝。”   汪直苦恼地说着,“陛下在为另外一件事情烦恼。”   “什么?是辽东又出事儿了么?”   这段时间他们都在家里准备行李呢。   听说辽东很是疾苦,哪怕到了春天也是天寒地冻的,所以冬天穿的皮料子也要带上路呢。   “是为了修大行皇帝裕陵的事儿。”   汪直叹气,“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不过周太后她真的……一言难尽……”   “说好的一墓三穴,先帝棺椁居中,钱太后居左,周太后居右么?还能怎么样?”   万达问道。   “在钱太后下葬的时候,周太后命人将从左墓穴到正中墓穴的隧道,用大石块和木料彻底堵住了。”   汪直垂下头,“这样一来,即便同穴,钱太后和先帝,这也是‘咫尺天涯’了。”   万达等人听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这周太后真的是……一桩桩一件件的,实在也太能折腾了吧。   “陛下知道之后,预备如何呢?”   万达小心翼翼地问道。   “陛下自然是想重新打通隧道的。但是现在先皇和钱太后的棺椁已经安置完毕。如果轻易动工的话,一来害怕动摇风水,二来害怕惊扰先皇和太后的阴灵。所以暂时也只能如此了……”   听完汪直的话,万达一脸无奈。   “陛下……”   安喜宫内,万贞儿刚从东宫这边安慰了太子回来。   知道自己的储君之位可能动摇,朱佑樘吓得发起了一场高烧,拉着万贞儿的手不肯放。   睡梦中,他一会儿叫着“娘”,一会儿又叫“娘娘”,也不知道他到底喊的是谁。   朱佑樘在这个皇宫中除了太子之位,和万贞儿的怜惜,真的就是孑然一身,无依无靠了。   “朕每次,在觉得母后这回实在太过分后的不久……母后她就用实际行动告诉朕,她真的还能再更加过分些。”   帝妃二人坐在靠窗的炕屏两边,捂着手炉。   朱见深长长的一声叹息,显示出他心中的无奈。   “周太后她……深爱着先帝,更在南宫之中,陪伴了陛下多年。这几年里,他们与世隔绝,互相扶持,比起天家的帝妃,更似民间的夫妻。所以她无法忍受,有别的女人抢走陛下的宠爱,哪怕是死后,都不允许。”   万贞儿依着炕桌,低声说道。   “太后是个控制欲很强的女人,之前她本想亲自带大阿樘,结果因为臣妾的缘故,不能如愿。所以她又想抢走邵宸妃的孩子,亲自抚养,来培养感情。”   朱见深与周氏闹到今日的地步,起码在周氏的眼中,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朱见深是由周太后的婆婆孙太后带大,所以与她“离心离德”。   周氏想要亲自带大一个帝王,尝试一下真正“母仪天下”的滋味。   这次的“易储”风波,她故意配合吴氏,也是因为如此。   “臣妾听说,邵宸妃听闻自己的孩子可能被抢走,惊惧之下差点小产。不知道现在如何了呢?”   刚才万贞儿去安慰小太子的时候,皇帝则去邵妃所在的宫殿探望。   “太医已经去看过了。虽然不至于小产,但是也需要躺着养胎。太医又让她放开心情,不能再受惊受累。”   朱见深气的拧起眉头。   若是真的伤及龙嗣,他绝对不能让吴氏好过。   “至于吴氏,她入宫的这年才十五岁。如今算来,不过也才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花一样的年华,就在西内蹉跎了。她对臣妾怨恨,臣妾也不是不能理解。”   哪怕皇帝再厌弃她,她身为废后,也是终生都不能踏出紫禁城的。   若是有朝一日,朱见深驾崩,别的女人,要么是太后,要么是太妃,总归还有一个归处。   她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呢?   当年她收容帮助纪氏养大朱佑樘,必然是存着将来等朱佑樘继承皇位后,能够恢复她皇后位份,以太后之礼供奉她的心思。   但是现在朱佑樘几乎都要忘记这个曾经带过她的“吴娘娘”了。   再过些年,她岂不是就要无声无息地老死在西内的羊房夹道,就像是太液池边的这些闲花野草一样,注定无人欣赏,草草一生呢?   更何况,吴氏她恨万贞儿,未必不怨恨当今的皇后王氏,毕竟王氏可是顶了她的位置,才能成为六宫之主的。   她若是有朝一日,能够爬上周太后的位置,安知钱太后如今的下场,未必不是王皇后或者万贞儿的下场呢。   “陛下,臣妾知道您的心思。您想百年之后,和臣妾同葬……”   万贞儿转过身,对朱见深对视。   所以当内阁提出之前的一墓三穴的方法时,朱见深立即表示了同意。   现在太子的母亲邵氏已经葬在了西山,太子又被万贞儿抚养着,等同于生母。   万贞儿虽然不是皇后,但是如果开创了一墓三穴的滥觞,至少可以让他,万贞儿,和王皇后三人同葬。而不是百年之后,和他压根就不喜欢,连面都没有见过几回的王氏埋在一起。   “朕自从有记忆开始,身边没有一天是没有万侍长的。”   朱见深一把握住万贞儿的手,动情地说道,“朕无法想象,有朝一日,朕到了冰冷的地下,身边埋的不是万侍长,而是别的女人……朕做不到……”   说着,坚强如皇帝,居然眼眶一红,哭了起来。   “陛下,臣妾比您大太多了岁,注定是要先走一步的。”   万贞儿自觉这几年的身子越发不好,这痰疾和咳嗽也是日复一日,莫说梨汤了,再多的药也压不下去。   “万侍长不许胡说!朕和万侍长还有很长的时间呢。”   朱见深急忙阻止。   “陛下,臣妾以一个卑贱的侍女之身,有幸保育太子。之后又和陛下结为夫妻,生下阿澜这么好的孩子。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便是现在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   “万侍长……”   “陛下,你我今生无法做结发夫妻,也不能死后同葬。与其像周太后这样强求,弄得天怒人怨,倒不如另寻法子。”   万贞儿伸出素手,覆上朱见深的唇。   什么法子?   朱见深用眼神问道。   万贞儿起身,先是让所有的宫人内侍们都退下,然后走到内室寝殿中。   不一会儿,万贞儿托了一个精致的小金匣子走了出来,手里还反握着一把绕着红线的剪刀。   朱见深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个匣子里放着当初皇长子落下的胎发,一直都由万贞儿保管着。   在皇长子刚被送走的这几天,万贞儿在想儿子的时候,经常偷偷在夜里将匣子拿出来,抚摸着阿澜的胎发暗暗垂泪。   也就是后来阿澜大了些,小郎舅时不时地将他带进宫来请安,乃至小住,这匣子出现的次数才少了。   万贞儿将金匣子放在小桌上。   朱见深看着她一点点地褪下满头的珠钗,簪环,最终将一头长发披散在肩膀上。   万贞儿果然是老了,头发被高高盘起的时候还看不出,如今云丝散乱,能看到里面夹杂着不少斑白的发丝。   万贞儿用左手的手指绕起一圈发丝,在朱见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用剪子快速地绞下一束头发。   “万侍长!”   朱见深惊了。   万贞儿用一根红色的绳结将发丝从当中束起,笑着抬头,看了看朱见深,“陛下,您可愿意来生,与臣妾做一对结发夫妻,恩爱不疑呢?”   朱见深恍然大悟,急忙也动手除冠。   万贞儿走到他的身后,为他取下善翼冠和网巾,也将头发披散了下来,用剪子绞下一缕。   皇帝乃是龙体,不能有丝毫闪失。平日里怀恩和覃昌为其梳头,掉落下来的头发,也都要收集在一起,放在特别的小罐子中保存。等到百年之后,这个罐子还会和朱见深一起下葬。   如今他能让万贞儿用剪刀绞下这么一簇来,足见朱见深的决心。   万贞儿如法炮制,用红绳也从中间束了一个结儿。   之后,她拿起她的这一簇头发,和朱见深的一起,挽了一个同心结。   “结发为夫妻……”   万贞儿抬头,泪光盈盈。   “恩爱两不疑。”   朱见深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最后,两人一起将装有他们夫妻和阿澜头发的金匣子,用腊封印了起来,盖上了朱见深平日里作画写字时用的宝玺。   “等臣妾死后,希望陛下能让我弟弟,把这个盒子带到宫外去,找个地方埋葬起来。”   万贞儿说道,“贞儿和陛下,一辈子都被困在这个朱红色的高墙之内。如果有来世,希望我们一家三口还能重聚。不要再托生在这帝王之家,而是做一对普通百姓,生在太平岁月,永为天伦之好。”   “好,南京吧……朕一直想要去南京故都看看,却从未成行。朕之前听小郎舅说过,想要去南京养老,就让他把这个盒子带去南京,埋在这六朝繁华之处。”   朱见深摩挲着匣子上的花纹,笑着说道。   “不论天涯海角,臣妾都陪着陛下。”   万贞儿低头,垂下了幸福的泪水。 第103章 熊孩出关   万达一行人尚未离开京城,辽东方面却传来了一封“捷报”。   辽东巡抚陈钺率领其麾下袭击建州三卫,取得了胜利。   原因是就在正月里,海西女真部落首领散赤哈,联合建州女真,在新年期间趁着边关防卫有所松懈,突袭了奉集堡。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当地的官民本都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中,突然遭逢大劫,损失惨重。加上北方严寒,多少个连绵的村庄和屯子,人丁、牛羊都损失殆尽。   陈钺得到消息后,带领手下总兵欧阳信发动了进攻,对女真各部进行反击,幸而获胜,于是写了报捷的折子上奏。   还没出发就听到了这样的“好消息”,汪直越发兴奋,恨不得现在就赶到边关。   也别打听什么情报了,最好能直接上阵杀敌,那才叫过瘾呢。   不过参加过多次战场情报搜集工作的杨休羡,却觉得很不对劲。   “自永乐年设建州三卫以来,朝廷采用的是以夷制夷的方式,以女真、鞑靼人为羁縻卫所首领,他们受朝廷供奉,又能制约本族族人,不但和大明,与他们自己本族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突然叛变……恐怕内有隐情。”   因为这群人很快就要奔赴辽东,因此前日朱见深赐下一张珍贵的辽东舆图,供他们参考。   如今听到战报,正好展开一观。   杨休羡打开地图,指着上面奉集堡的位置说到,“你们看奉集堡的位置,这里是开原城,上面是安乐州……”   “等等!”   万达匆匆一撇,在地图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铁岭?”   宇宙的尽头铁岭?   白云、黑土、李雪琴的故乡?   原来这个时候就有铁岭了!   “说得好,铁岭卫,就是一切的关键所在。”   杨休羡点了点头,“星海果然大有长进。”   万达突然被夸,看着汪直递上的佩服的眼神,心虚地低下头,“嘿嘿”两声。   “洪武八年的时候,朝廷定辽都卫为辽东都司。二十一年,又在奉集堡设置了铁岭卫。之后以铁岭卫为中心,设立了用来解决人口的安乐州和自在州,你们看这个地方——”   杨休羡招呼万达和汪直走进看仔细,“要说这舆图,用来作战指挥,视察地形地貌,自然是重要的,不过更多的是对大局势方面的把控。你们看这铁岭卫的位置,它北面接的是兀良哈蒙古三卫,东边是海西女真,东南又是建州女真和朝鲜。只要扼住此地,就是扼住了整个北方地区,所以这里乃是军事重地,牵一发而动全身。”   元朝灭亡之后,为了收拢安抚蒙古、女真的贵族,除了一部分上层阶级被迁往京师定居。从洪武到永乐年间,陆续设立的铁岭卫,自在、安乐两州,就是用来收留投降和被强制从草原迁徙到大明京内的各北方部族的中下阶级。   所谓“镇抚”就是“镇”和“抚”相结合,大明将他们安排在这几个地方,编入卫、所编制,成为大明武装力量的一部分。   杨休羡说完,大手在图上一挥,最后在写着“铁岭卫”的黑点上方,收紧了拳头。   所以铁岭真的是宇宙的尽头么?   万达瞪大眼睛。   按照杨休羡的分析,铁岭卫及周边地区奉集堡是一个蒙古,女真,朝鲜各方势力的交融地区,就是因为各个部族互相渗透,又有大明的卫所压制,才能保持着稳定和繁荣。   若是周围地区发生零星的小战斗还说的过去。真的在奉集堡这个地方闹事,等于是一家单挑另外三家,是非常莽撞的行为。   但是根据陈钺的上奏,说是从去年本来靠着卖给大明人参和貂皮,用来换取明朝制造的农具的女真人,因为兵部右侍郎马文升禁制农具买卖,被逼无奈之下,才趁着新春前来劫掠,然后导致了奉集堡的战事。   “未免有些过于儿戏。”   杨休羡用右手的食指关节敲了敲地图说道。   “女真人自己也过新春。一般就算他们要打草谷,多半也是冬末春初,青黄不接,自己也没粮食的时候。而且奉集堡还是东北诸部向大明朝贡的必由之地,非关西海女真一族之利。散赤哈为何要做这种损人损己之事,因为自己,害了整个女真三卫……”   “所以陛下虽然去年就收到了陈钺的请战折子,却迟迟不大规模发兵,原因就在这里啊。”   万达恍然地点头。   “只是收到折子的时候是去年十二月,没想到正月里又发生了奉集堡的事件……恐怕这段时间里,又发生了大事。”   杨休羡双手负在身后,“如果没猜错的话,我们要提前动身了。”   话音刚落,高会敲了敲门,走进了厅堂。   “怀恩公公来衙门传旨了。陛下要各位大人提前出发,三日后动身。”   万达与汪直对视一眼,互相看到了对方眼里的佩服。   三日之后,天刚蒙蒙亮,打扮成了盐茶商人的万达等人,带着用来掩饰身份的车马货物出了北门,往抚顺方向而去。   这回微服,是装扮成商队,因此他们还带上了数十个锦衣卫内的校尉同行,比起上回只有寥寥几人就前往广西开酒楼,那人数一下子多了很多。   辽阳为大明“九边”的中心,自从元代以将,官方就修筑了完整的邮路和驿传。这一行人只需沿着长城的辽东都司驿路走,十天之内,就能到达抚顺。   众人为了赶路,一路上都加快速度,当日夜里就到达了三河县。   因为是乔装,所以不能宿在官驿,万达等趁着天黑之前进城,找到了一个民间的车马驿,让人卸车,准备随便打发一晚,明天一早离开。   三河县靠近京畿,距离通州不远,所以此地还算繁华。   万达打算等行礼都收拾好了,和汪直一块去县里头逛逛。毕竟小阿直很少离开京城,从一出京开始,这半大的孩子就兴奋得仿佛是出了樊笼的小鸟,看什么都新鲜,瞧什么都有趣。   “也不知道阿澜现在在宫里怎样了。”   万达带着风帽,披着一件银鼠色的披风走出了驿站的院子,“最近太子心情不好,他可别再给我闹出什么幺蛾子。”   “易储”这件事情,在朱见深迅速出手后,被快速地镇压了下去。   幕后主使吴废后的吃穿用度用被削减了一成,又被勒令禁足,莫说西内,现在是连羊房夹道都出不去了。   至于周太后,朱见深则禁足她本人和她身边的内侍宫女前往邵妃所在的未央宫。还以邵氏有孕在身,身体沉重为名义,免去了她每日晨昏给王皇后与周太后请安的惯例。彻底杜绝了周太后企图强抢儿媳之子的企图。   这下把老太太气的够呛,天天在宫里敲敲打打,指桑骂槐。   据说这次能够这么快抓住吴氏收买的小太监,东厂的新任提督尚铭出了大力气,从而一跃成为朱见深眼前炙手可热的红人。   与曾经的提督怀恩如今的境遇相比,让人看得唏嘘。   这个尚铭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除去抓出内宫传播易储谣言传播者这件大事,这几日在京师内也掀起了一阵旋风。   万达虽然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准备离京的事宜,不过也从锦衣卫手下那边听说,东厂厂公尚铭带人在京内搜查富豪之家的罪证,且记录在案。但凡其中有人稍微干一些违乱纪的事情,就会被请入东厂“喝茶”。   很多富豪为了保命,纷纷献出家产上缴,并且保证此后不敢再犯。   之前怀恩提督东厂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只听命于朱见深的指示,很少让手下主动出击。加上他本身为人刚正持重,约束手下,因此东厂这十多年来,比起前朝要黯淡了很多,在皇帝面前没有什么很拿得出手的功绩。   如今尚铭刚上任,就屡立新功,那些富豪们上缴的金银多半又进了皇帝的内库,让朱见深对他越发信任了起来。   “他又不骚扰普通百姓,只对富家豪门下手。况且那些豪强本来就不怎么干净,这么做,似乎也说的过去。”   对于属下说他们锦衣卫的风头,最近都被这个尚铭给盖过了的事情,万达听了,也只是这么一说。再说了,尚铭好歹是汪直推荐的人才,他多少也要给个面子的。   听到万达提起万澜和太子,汪直也难免忧心。   他们这一去,至少两三个月,这就意味着阿澜要在宫里住一旬那么久。   他还记得上一回阿澜进宫的时候,居然带着太子去太液池那边游玩。两个小子背着众人,踩到已经开始融冰的湖面上,差点酿成大祸。   那次幸好他和小千哥都在,才及时阻止了他们,没出大事。如今他和小千哥都走了,也不知道皇宫里还有谁能管住阿澜。   “哎,什么声音?”   “你们可听到了什么声响么?”   万达和汪直正要离开院子,就听到正在后院卸马车的几个打扮成了车队伙计的校尉们,正在议论纷纷“是箱子,是箱子里传来的声音。”   箱子?昨天打包箱子的时候,他都逐一检查过,不是茶叶,盐巴,就是一些质量还算可以的丝绸,都是些死物,哪里会发出声音。   万达脚步一顿,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袭上心头。   “哎!这里面怎么会有个小孩!”   一个大汉高声叫了起来,连带着孩子的尖叫声。   “不会吧……”   万达猛地回头。   “憋死我了,小爷以为我要死了呢。”   万澜半个身子挂在樟木箱子外头,双手扶着箱子,满头大汗,正止不住地喘气。   大冬天的,这孩子硬是憋得满脸通红,额头上布满了汗水。   “这装绸缎的箱子里怎么会有个孩子?是谁家的?还只穿着单衣,不怕冻么?”   打开箱子的锦衣卫校尉吓得倒退了半步。   “哎,这孩子怎么看着眼熟啊?怎么像是哪位大人家的?”   他身旁的一个老兵提起手里的灯笼,将万澜照了照说道。   “死小子!是你!”   万达一踏进后院,看到的就是他那个好大儿正坐在箱子里,和一群当兵的大眼瞪小眼的情景。   “爹!”   万澜一时兴奋过了头,没有察觉危险的来临,还高高地举起胳膊,对着一脸惊慌失措的万达,和他身后的汪直用力地挥了挥。   “竟然是万大人的儿子,难怪看着眼熟。”   老兵们吓得退到一边。   这时候,听到动静的杨休羡带着高会和邱子晋、梅千张也走了过来。   “杨伯伯,高叔叔,邱叔叔,你们都在啊。小千哥也在。”   万澜这边正开心着,不过在看到他爹万达眼中陡然升起的怒火后,一点点地把身子又降了下去,缩进了箱子里头。   “动手吧。”   万达咬着牙说道。   梅千张叹了口气,上前一把将孩子从箱里抱了出来,往肩膀上一扛。   万澜大头朝下,顿觉不好。   万达走到梅千张身边,二话不说,对着他高高撅着的屁股蛋子,就是“啪啪”两下。   因为万澜如今身上只穿了睡觉的单衣单裤,这两记下去,屁股顿时肿了起来。   “你太行了吧!我昨天看你睡得早,就没让梅千张把你送进宫,想着今天早上等你醒了,让管家把你送到东华门门口,让覃昌公公来接。你倒是够可以的啊,居然跟着我们跑到这里来了!谁给你的胆子?啊,说!”   万达简直就要爆炸了,这孩子怎么就出现在这里呢,要是他们发现的再晚些,这小子是不是准备跟他们一路到关外去了啊?   一想到现在娘娘在宫里,左等右等不见阿澜来。管家又找不到孩子了,不知道京城里已经乱成了什么模样!   杨休羡和邱子晋,平日里是最不主张打孩子的。   尤其是邱子晋,童年阴影太深,认为每一个孩子都应该按着天性成长。像是阿澜这种,就是野地里的飞禽。打了也没用,下回该淘气还是淘气。平日里他看到万达拿着藤条满园子追孩子,都是能劝则劝的。   不过今天即便是他,也两手一束,站在一边,还把试图上去劝架的汪直给拉着了。   “这回是大事儿,这孩子也闹得太离谱了。”   邱子晋看着焦急的汪直,摇了摇脑袋。   万澜被打得委屈,刚要放声尖叫。梅千张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   “走,里边说话去。”   万达气的捶胸,他转过身,吩咐汪直,快点派个人骑马回京,去东华门那边找覃公公。就说孩子已经找到了,不久就送回去,让京里的人别乱找,免得引起骚乱。   “我不回去!我要跟你们一块出关!”   梅千张都一条腿踏进屋子了,万澜头朝下,看着汪直正要转身去找人,急忙大叫起来,“我不回家,我不回!我也不去宫里,宫里没劲透了。”   万达气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绢,直接堵住了他的嘴。   正巧这时候小二拎着茶壶进了院子,见到了这突然出现的小孩,又转身看了看被打开的箱子,脸色大变。茶壶都不要了,拔腿就跑。   “掌柜的!不好啦!”   敢情把万达他们当做“拍花子”,拐卖小孩的犯罪团伙了。   万达不得不又派出高会追出去解释,不然这天都快黑了,他们一时到哪里再去找可以住得下那么多人马的客栈来。   “说,你怎么会在箱子里的?难道你……你在里面睡了一个晚上?”   关上房门,万达从角落里拿出一把高背椅来,将万澜往上面一扔,从他嘴里把手帕抽出来,双手环在胸前,从上往下,冷冷地看着他。   万达分明记得,昨天下午轻点收拾货物的时候,这箱子关的好好的,里面除了绸缎啥都没有。   “我……”   万澜心虚地对了对食指,眼睛不自觉地往下瞟。   “我要是说了,能跟爹一块去关外么?”   “你要是说了,你能活过今晚。”   万达冷笑一声,抽出杨休羡腰侧的佩刀。   “爹,你别吓我……”   老万从来只是用钝器打孩子,拔刀还是第一次,万澜面色一僵。   “你试试,你试试我是不是在吓你。”   万达咬牙心想今天一定要让这孩子长长记性。   不然孩子越来越大,他越来越老,这孩子再没有一个栓得住他的人,哪天真的把天捅一个大窟窿,也不是没可能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   万澜吓得“哧溜”一下,从椅子扶手下的空档处滑了下来,一把抱住梅千张的腰,躲在他的身后。   “我,我刚才差点被憋死呢,您又不是没见着。我不是故意钻进箱子里找死的。”   万达回想了刚才这孩子扒拉着箱子大喘气的样子,确实不似说谎。   “那你进去干嘛?嫌命长么?”   万达把刀子推回刀鞘中,插着腰问道。   “我昨天夜里,在床上和‘小金子’玩来的……”   万澜低下头,大大的眼睛里开始聚积泪水。   “哎,我跟你说了多少回了,猫咪不能带上床铺。你的被子被面都是织锦缎的,南京来的贡品,被猫爪子那么一挠不就废了么?”   万达头疼地捂住脑门。   “小金子”是杨家不知道第几代猫咪了。   虽然“金丝虎”、“满地锦”它们早就不在了,但是杨家现在还是猫咪的乐园。   “小金子”就是去年万澜从杨家抱回来的一只金色威武小猫咪,又凶又甜,万澜视若珍宝,恨不得与它同食共寝。夜里经常偷偷带着“小金子”上床睡觉,不知道被万达说过多少回。   “我就想跟它玩一小会儿,毕竟今天还要入宫呢。谁知道窗户没关好,我看到一道金光从窗台越出去了,我急忙穿上鞋子,也没披衣服就跟出去了……”   后来他一路跟着“小金子”跑进了后院车队那里。   万澜知道万达这次微服出京,很是好奇这些箱子里放的是什么,就一个个打开去看。大部分的箱子都被锁上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装绸缎的箱子的锁居然是虚挂着的。   为了防蛀,放衣料的箱子是樟木做的,很是沉重。万澜废了点力气才把箱子打开,他一只胳膊撑着箱子的盖子,还没看清里面的布料呢,就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的“小金子”“喵呜”一声,跳进了箱子里。   万澜急忙用剩下的一只手去捞,结果大头朝下,跌进了箱子里。   不知道这孩子是“贼大胆”还是怎么样,他刚开始叫了两声,但是后院马厩远离下人们住的地方,没人听见。他叫了两声不见有人回复,心想明天一早肯定有人找他,干脆抓了一块料子抖开,蒙头睡了。   这一睡居然睡到了第二天中午,这时候万达的车队都过了通州了。   这小子终于知道大事不好了,家里一定炸锅了。   不过他又想着,好不容易出了京城,要是就这样回去,除了白捞一顿打,什么好处都没有。   倒不如忍耐一会儿,睡一觉,再醒来的时候想必已经远离进城了。   到时候他大声呼救,一定有人能听到,把他从箱里放出来。   届时看到他老爹,再撒个娇,耍个无赖——打么肯定是要挨打的——但是说不定就能跟着北上了呢?   万达看着这小子眨巴着眼睛,将他的“如意算盘”和盘托出,气的无话可说。一把推开他,自己在椅子上重重地坐了下来。   我的阳寿啊……刚才那一下子,活活透支了十年。   “那你怎么还差点把自己给憋死了?”   杨休羡问道。   “我没想到你们装车的时候,居然把装绸缎的箱子放在最下面。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发现怎么喊都没用,气儿都喘不上了。我只好拼命用手拍着箱子盖儿,幸好你们那时候已经吩咐人卸车,他们听到声音,这才把我上面的几个箱笼都拿开,将我放了出来……”   万澜说着,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不然我可就要被活活闷死了。”   “老天不长眼啊……”   万达恶狠狠地说道。   “那猫呢?猫还在箱子里头么?”   邱子晋突然想到。   “哎,别提了,‘小金子’真没义气。我刚跌进箱子,它就就着缝儿跳出去了。这会子应该还在男爵府里呢。”   万澜说完,突然听到了肚子里一阵雷鸣般的尖叫声——从昨天夜里到今天夜里,他可都是水米未进呢。   “爹,我饿了,我渴了。爹,我要吃饭。”   万澜摸着小肚子抬头说道。   “你别叫我爹!”   万达烦躁地直跳脚,“你是我祖宗,活祖宗!”   “什么?孩子都跟到京畿了?”   一更天不到点,从三河县骑马报信的人终于来到了东华门外,带着万达的印信求见覃昌公公。   为了万澜失踪的事情,压根就没打算睡觉的朱见深终于从覃昌口里得知,原来孩子没事儿,现在好端端地就在万达身边待着呢。   “他,他是怎么去的?车队里那么多大人,居然一个都没发现他么?”   万贞儿今天一早,开开心心地叫人把安喜宫的侧殿又打扫了一边,还熏了万澜平日里喜欢的琥珀安神香,就盼着儿子能早点进宫,与她共享天伦。   小太子朱佑樘也是,之前为了易储的事情,过的提心吊胆的。听说小哥哥要进宫住好几个月,每天都是等着盼着他进宫的日子。   今天中午从文华殿里下了学,朱佑樘第一次没有亲自动手收拾文具和书本,和先生行了礼,撒开腿就往安喜宫里跑。本以为这时候阿澜哥哥应该在陪娘娘用午膳了,谁知道人压根没来。   至于覃昌,站在东华门久等未到,正要回去禀报一声,想着干脆带人出宫迎接。就看到男爵府的老管家匆匆赶来。   来人居然是通知他,小爵爷失踪的消息!   简直就是“晴空霹雳”。   接着,就是又气又急的朱见深下令五城兵马司,锦衣卫和东西二厂的人马,在京内遍寻万澜。   整个京城的百姓,差不多今天下午都知道了,京城恶势力排行榜上那个常年占据第一名的万爵爷,家里的孩子丢了!   哎,这不是报应么?   一直到刚才,万贞儿还茶饭不思,搂着同样也没好好吃完饭的朱佑樘低声啜泣呢。   没想到居然听到消息,说孩子找到了,还是在三河县找到的。   “这孩子……怎么就……哎!”   听到孩子是自己爬进箱子里,一路跟出城的,万贞儿一手捂着额头,脚下一软,差点摔倒。   幸好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小太子一把抱住了她的腰,宫女眼疾手快上前,这才扶住了她。   “知道了……”   朱见深也没想到是这种情况,竟是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一个下午的功夫,他已经把各种可能的情况都想到了。   从孩子在男爵府里磕了碰了,到自家湖里敲冰钓鱼,或者从房檐上摔下来。到孩子偷摸出了男爵府的门,上街被拐子骗了,卖了。更甚者连他的皇长子身份被人识破,被敌国在京内的探子给掳走的情况他都想到了。   就是没想到这一出……   “哎……”   朱见深长长地叹了口气,揉了揉疼了一天的太阳穴。   “让厂卫和兵马司的人都撤回来吧……别再打扰百姓了。折腾一天了,都回去歇着吧。”   覃昌喏喏应下,有些惶恐地看着今天明显反常的陛下,焦急地走到万贞儿身边。   难道陛下不应该勃然大怒,立即派出人马将皇长子接回来么?   万贞儿也感觉到了朱见深的异常,她坐在榻边,咳嗽了两声,望向朱见深。   “派人去到三河县,告诉小郎舅……让他照顾好阿澜,也别耽误办事。”   覃昌听到这话更是大惊。   倒是站在一旁的朱佑樘听了,登时眼睛里满满都是羡慕。   阿澜哥这是名正言顺地可以跟着舅舅到北方,出关外去了么?   好羡慕,孤也好想去啊……   打发了朱佑樘回东宫睡觉,朱见深和万贞儿并肩躺在龙床上,低声说话。   “就让他代替朕,还有太子,去关外看看吧……”   朱见深笑了笑,眼里是宠溺和无奈,“可能,我们家的男人都有这么一个心结。父皇有,阿澜有……其实,朕又何尝不想去北方看看呢?”   “陛下……”   万贞儿担心地看着朱见深。   “朕知道,朕是天子,不能离开京城。莫说关外,每年去京畿祭祀都要大动一番干戈,折腾个三五天的。更何况父皇的前车之鉴还在那边……”   “但是我们之所以让阿澜出宫,不就是希望他能够过上我们不能享受的自由自在的日子么?”   朱见深说着,搂住万贞儿的肩膀。   “何况,有小郎舅和梅千张和汪直在,不会出事的。”   若是把这孩子一个人放在京城,或者皇宫里,没了万达和汪直的管束,那才真的叫人头疼。   “孩子大了,总归想要往外头跑的。好男儿志在四方,不是么?”   “是……陛下说的对,阿澜应该过和我们不一样的生活,不被拘束在京里。”   万贞儿点了点头,将下巴放在了朱见深的胸膛上,“在这里,有臣妾守着陛下,就够了。”   “万岁!万岁!”   第二天一早,正在洗脸的万澜,听到连夜赶回来的锦衣卫校尉传话,说他不用回京,还可以跟着万达北上,顿时笑逐颜开。扔下洗脸毛巾就跑了出来,手舞足蹈地山呼万岁。   “陛下真是会给我们找麻烦啊……”   杨休羡满脸无奈地看着满院子乱蹦跶的阿澜,无奈地说道。   “哎呦我的阳寿啊……”   万达痛苦地抱住脑袋呻吟道。   作者有话要说: 宇宙的尽头就是铁岭——by《脱口秀大会》第三季,李雪琴白云,黑土——by春晚小品《昨天今天和明天》《火炬手》赵本山宋丹丹是的,宇宙的尽头,世界的中心,中国的一个比较大的城市,铁岭出场了哈哈哈。 第104章 果然有诈   出了山海关,一路往东北,似乎春风都被隔绝在了身后,众人又穿起了厚厚的棉袍。把春衣重新压回了箱底。   为了给孩子取冬衣,他们在三河县白白耽误了一天,之后日赶夜赶地走了两天,这才按照原定的时间,来到了辽东镇。   他们要在这里与一个人会面。   之后的行程里,会由这个人,带领他们继续往前进发。   正所谓“沧海之东,辽为首疆,中夏既宁,斯必戍守”。(注释1)他们一行人一路走来,越往北越是萧条,不过当马队来到辽东城下,看着屹然雄峙的辽东城墙,和大门口正等待进城的大批车队,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啊!终于到大城市了!爹,我要下去玩。”   阿澜拉开马车的车窗,看到外头熙熙攘攘的人群,兴奋地大声叫了起来。   周围等待进城的人听到他说话,纷纷好奇地看了过来。   见到那么一个白白静静,穿着貂皮领子的棉服,头上带着狐狸皮小帽,可爱的得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孩子,听着他的童言童语后,不管是汉人、鞑靼人还是女真人,都露出了笑容。   “商队?生面孔啊,第一次来辽阳吧。”   守门的卫士在检查了他们一行人的路引和箱子后,好奇地问道。   “是,之前走到十三山驿,就往西去广宁了。往东路走这还是第一次。”   万达恭敬地笑道。   辽阳是辽东都指挥使司,副总兵和巡按驻扎处。而广宁是都指挥使分司,总兵和巡抚驻扎处。这两座就是广袤的辽东地区最大的军事商业重镇了。(注释2)   “走商还带孩子啊。”   守卫看了一眼站在万达身后,正满眼好奇地到处打量着进出城门人群的万澜问道。   “非要跟出来,关不住。”   万达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也不小了,再过几年,说不定就能单独跑商了。胆子大的很呢。”   “真有福气。”   士兵羡慕地说道。   “对了,向您打听件事儿。”   万达双手接回众人的路引的时候,乘机往他手里塞了一块碎银。   小兵垫了垫银子的分量,满意地笑了笑,“别客气,您说。”   “请问登云客栈在城里哪个方向?听说那是一个大店,不但能投宿,还能找到通译和向导。”   “登云?那可是个大客栈啊,据说不比京里的‘天下第一楼’差到哪里。进了城往东边去就是了。现在天还早,放下行李,你们还能在城里逛逛呢。”   收到了外快,这军爷心情一好,不免多说了几句话。   “多谢军爷,多谢。”   万达将路引收回,转头催促着众人上路。   “你看,都是因为你硬要跟来。一路上只要进城,我们就没有不被问的。”   万达拉着阿澜的带着麂皮手套的小手,低声抱怨道。   “哪个商号跑马队还带小孩啊。”   “爹,那也没人会带小孩调查情报啊。”   阿澜拉了拉万达的袖子,踮起脚,凑到他耳朵边低声说道,“您难道没有发现,其实我才是您最大的‘掩护’么?而且我那么聪明,您带着我,绝对没有人怀疑的。”   万达哭笑不得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行吧,祖宗。”   一行人往东走不久,果然见到了一栋三层高的建筑,正门口一块黑底红字大招牌,上书“登云”二字。   阿澜抬着脑袋站在门口打量了一会儿,回过头一本正经地对着万达和杨休羡说道,“虽然和之前几个镇子的客栈还有车马驿比起来,确实雄伟阔大,不过和‘天下第一楼’比,未免有些自不量力了。”   万达和汪直笑了笑,一人一边,搀着他的手进了客栈。   邱子晋跟着他们后头,一边走一边往嘴里扔蜜饯。   这段时间里他的“出门综合症”再一次发作,坐在马车上赶路也好,偶然投宿在乡郊野店也好,都会忍不住感叹两句“辽东万里辽水曲,古戍无城复无屋”,或是“烦君为报江南客,憔悴辽东更向东”,然后往嘴里塞蜜饯,来抵御苦寒的天气和无聊的路程。   他一开始还试图和阿澜分享,不过被小阿澜委婉拒绝了——他从小吃的都是他爹和宫里司膳们做的精致糕点果子,这些民间的玩意,不是看不上,是真的吃不惯。   阿澜虽然不是在宫廷里长大,却也从小锦衣玉食。除了日常偶然挨揍,过的那叫真的的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本来万达以为这孩子肯定吃不了这餐风露宿的苦。   让他想不到的是,阿澜非但能吃苦,而且从不抱怨。   这一路走来,能遇上像样的客栈基本都是少数情况,大部分的时间都住在车马店和大通铺里,二十几个人和衣而睡。   吃饭也是随便打发,每到一处,第一步就是补充马队的粮草,水和干粮。行路的时候,基本上一天三顿都是馒头、窝头就咸菜,吃得邱子晋都想哭。   毕竟他们是商队,又不是武侠世界里那些世家公子的炫富队伍,出门都自备高级较辇或者能在陆上行走的大船什么的。   有几回偶然错过入城的时间不得不住在野地里,一面贴着无涯的长城,一面对着广袤的草原,映着橘红色的篝火,听着不远处传来的狼嚎声,这孩子只要抱着万达就能安然入睡。   万达怀疑这可能是朱家的太祖,太宗还有宣宗的基因正在发挥作用。朱家的儿郎们,骨子里向往的都是黄河落日,大漠孤烟,跃马扬鞭吧。   几人进了“登云客栈”的内堂,发现虽然不及“星海汇”的富丽堂皇,不过也算得上窗明几净,开阔疏朗。考虑到这里毕竟是边疆,已经实属难得。   “客官,可是住店?几个人?需要几间铺子?麻烦出示一下路引凭据。”   门口很有眼力见儿的小二已经招呼人把马车往后院马厩那边拉了,高会和梅千张都赶过去帮忙。   掌柜的眼睛在万达、杨休羡和邱子晋之间转来转去,最后落在了牵着孩子手的万达身上,判断出他是商队的首领。   万达笑了笑,将自己和其他人的路引递给他。   掌柜打开路引,在看到了“万星海”三个字后,呼吸一滞。   “大人……”   众人分配好房间后,掌柜地恭敬地走了进来,对着万达和杨休羡行礼。   “属下王德,在这里等候诸位大人们多时了。”   原来这“登云客栈”是锦衣卫们在辽东的一个据点,他们在这里已经经营了三十多年。别看眼前站着的这个掌柜貌不惊人,扔在人堆里都下一刻就马上被人忘记,他可是有千户之职的锦衣卫高级军官,在此地扎根了十多年了。   这个据点也只有做到锦衣卫都指挥佥事这样的高层才知道,杨休羡在当千户的时候,都未曾听说,更不要说朝廷里其他的衙门和外族的探子了。   对于王千户而言,此生能够在这边疆塞北见到锦衣卫指挥使大人亲临也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一时间内心也有些激动。   但是,为什么大人们出门探案,会带一个孩子呢?   王千户颇为费解地看向一边——阿澜正试图捞多宝格上放着的一只木头雕刻的海东青雕像,刚脱了靴子往椅子上踩,结果被汪直拦腰抱了下来,带他去后面洗脸洗手。   “莫非,这位小公子……是个……”   万千户犹豫了一会儿,低声说道。   “侏儒高手?”   “噗!”   万达刚坐下端起茶杯喝水,准备听听关于此地的情报。没想到这王千户如此具有“幽默感”,吓得他当即将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热茶给喷了出来。   杨休羡放下茶杯,抹了抹嘴边的水渍,庆幸自己喝得快。   “王千户……瞎说什么呢?”   万达拒绝了王千户充满歉意递过来的手帕,随手抖掉了衣服上的水珠。   “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孩,是犬子。”   “下官还以为他是锦衣卫里的侏儒高手,专门扮做孩童的样子做为掩护呢。没想到是令郎,抱歉,抱歉。”   王千户尴尬地急忙作揖,希望这位万大人,大人有大量,别计较他的无心之失。   哎,不过这大人奉命出关查案,怎么会带上自己的儿子。   莫非这个孩子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刚才抱着孩子离开的俊朗少年,应该就是传说中的西厂厂公,汪直了吧。   这个万大人真不愧是贵妃娘娘的弟弟,就连堂堂西厂的督公,也要给他带孩子呢。   “不是你该管的事情,少管。”   杨休羡低声说道。   “是,是,小人僭越了。”   感受到了杨休羡语气中的浓重威胁感,王千户急忙调整好了思绪,开始汇报目前辽阳城内的动态,以及这一年来几方面局势的变化。   汪直带了洗好手的万澜也走了过来,万澜坐在屋子角落的小交椅上,歪着脑袋,仔仔细细地听着。   越是听到后面,小小的眉头就皱的越厉害,最后几乎成为了一张苦瓜脸。   等到掌柜的全部说完,差不多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间了,万达让他退下去招呼客人,免得引起别人的怀疑。   “是,多谢大人。”   王千户说的嗓子都疼了,急忙躬身退了出去。   走到门口,他想到了什么似得,急忙又转过身来,低声对着万达说道。   “大人,您这‘万星海’的名头,在九边虽然没有在京城那么显赫。但是异族人知道的也不少。您如果在这边行走,用的是这个名字的话……”   如果说“万星海”这个名字在十多年前还能作为化名,任凭万达在大明地界上游走的话。那他自从开了“星海汇”,尤其是经历了前年的国子监爆炸事件后,那“万星海”就是锦衣卫指挥使“万达”这件事,至少在各路细作,探马的眼里,早已经不再是个秘密了。   “这个你放心,刚才的那张路引是特意给你看的。我现在不用这个假名了。”   万达笑了笑,心领神会的点了点脑袋,摸了摸胸口处放着的另一份路引。   老子现在新的假名,叫做“万大发”。   十分符合我商人的身份。   剩下的一群人分别是“杨守业”、“邱德旺”、“高福”,以及“汪财”,都是大人我绞尽脑汁给大家取的好名字。   “那大人,你怎么看?”   用完晚膳,众人齐聚在万达的房中。   听完了万达的复述,邱子晋眉头一皱。   如果按照这个王千户的说法,自打上一回“丁亥之役”后,辽阳就一直保持着几股势力互相抗衡下的和平。   比起女真,倒是鞑靼那边对大明的危害更加明显些。   成华十二年年初,蒙古鞑靼逐渐做大。   脱脱不花的异母弟弟,孛儿只斤·满都鲁与其岳丈癿加思兰合谋,杀死了自己的侄子巴彦蒙克,自称蒙古大汗。并且在短短时间内,吞并了鄂尔多斯和土默特部落。   当年春天,自觉羽翼丰满的这支南元残部,声势浩大地准备侵犯九边之一的宣府。而朝廷根据情报,判断出他们袭击张家口是假,想要趁乱突袭辽阳才是其真正目的。   于是在当年夏初,兵部暗里调派了时任兵部右侍郎,熟悉军务,尤善练兵的马文升到达辽东,整饬蓟门至辽东边备,以防备南元的声东击西之计。   根据本地的锦衣卫刺探得来的消息,这位马大人千里迢迢来到辽东后,就带领着官员将附近几个险要的边镇都视察了一遍,协同州府修缮加固城池堡垒,并且在当地的青壮年里选出了一批熟悉土风土情的小伙子,有汉人,也有鞑靼、女真部人,协同一起操练。每日出操,他都亲自披甲,与战士们共同演戏,很是得到这些北方汉子们的尊重。   满都鲁见辽东严防死守,无隙可乘,只能按兵不动,转而回去草原,重新投入部族的争斗中去了。   从成化十二年的秋天,一直到十三年的秋天,一整年的时间里,辽东既无鞑靼骚扰,也无女真犯边,彼此相安无事。   非但如此,辽东马市还开得红红火火。   马匹自然是马市交易的大头,辽东马市开设于永乐年间,一来是为了向朝廷输送战马,二来则是为了“羁縻”外族部落。   在永乐帝之后,大明的对外战略大方针就是“以不战为上兵,羁縻为奇计”(注释3)。   所谓“羁縻”,就是控制和笼络。   在政治上表现为开设羁縻卫所,以其部落酋长为官员。颁发印信,官服,诰敕,允许他们保留原有的语言,生活习惯,但是必须遵守大明的法律,并且定期朝贡。比如朵颜三卫,建州三卫,皆是如此。   在经济上则表现为,以“互市”,尤其是以“马市”为手段,加强对各部族的民生控制。宣宗皇帝曾经说过:朝廷非无马牛而与之为市,盖以其服用之物,皆赖中国。若绝之,彼必有怨心,皇祖许其互市,亦是怀远之仁。(注释4)   塞外苦寒,无甚产出,想要获得大明的大米,布匹,乃至茶叶,绸缎,各种珍玩,书籍和耕地的农具,总是一味地劫掠,总也不是长久之计。用本邦所产作为交换,两相得利,才是可行之道。   一旦经济上有所捆绑,“战争”就绝对不会是第一选项。   就跟之前杨休羡判断的一样,只有鲁莽的,只顾眼前之利的小部落,甚至马贼们,才会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冒险来变成打草谷。   零星战火变成两邦对峙,一定还有更加深层次的原因。   而且比起除了马匹和动物毛皮,就没有什么其他产出的鞑靼,瓦剌,女真人手里用来跟大明朝做交换的东西更多。他们的人参,貂皮,海獭,珍珠,木耳都很受大明人的喜爱。   而且他们很会做生意。   在京城的时候,锦衣卫们也需要监视各个会同馆的朝贡使者。这些女真人每次都让杨休羡、高会他们很是头疼。   女真人会带上比需要朝贡的物品多得多的东西入京,抛开中间商自己赚差价,不但去京师专门划定给他们的市场里卖东西,甚至胆子大到通过掮客将京中的贵族富豪们引入会同馆,把会同馆当做铺子在里面交易买卖。   杨休羡曾经亲自抓到过周太后的重庆公主,甚至万达的哥哥万通,带着人在会同馆里面找他们买珍珠……甚至因为是私下的买卖,连交税都免了。   朝廷规定各族使者在京最多只能做五天生意,五天后必须打道回府,返回各卫所,不得无故羁留在京内。   这群人于是争分夺秒,即便走在路上,沿途也能和路边的老百姓交易。买些笤帚、畚箕乃至小孩的玩具都好——这些东西在京内什么都算不上,但是出了关就能摇身一变,身价百倍。   反正不管最终这些部族的百姓们有没有获利,这些羁縻官员肯定赚的不少。   有了钱,谁还打战啊?   说到底,大明这边,开设市场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那丁点的税收。   按照陈钺奏折上写的,去年年末建州三卫的突然反叛,其原因是因为马文升杜绝了马市中的农具买卖,耽误了女真人的耕种,所以他们才会大肆报复。   “你要说这是个原因,那确实,马侍郎是下过这个命令……”   邱子晋皱着眉头说道,“但那不是为了故意刁难他们女真人,而是为了防止铁器被输出到鞑靼那边,锻造成兵器。要说针对,那针对的也是满都鲁才对。”   受到自然环境和技术发展的约束,边疆各地的部民至今还没有充分掌握好稼樯技术。耕种土地的犁头,铁锹,铁铲等,依然需要依靠进口。   “而且那也不是去年才下的令,前年马侍郎刚到辽阳的时候,夏天就下了这道命令。说女真人害怕没有农具,耽误今年的春耕才前来劫掠,难道他们去年春天不种地么?”   万澜晃荡着小腿,一针见血地说道。   这位马侍郎可不只是仅仅会行军打仗的粗人,他曾经在陕西做过七年的巡抚,整顿西面的茶马贸易。他在陕西的时候,有一项巨大的功绩,就是为朝廷用茶盐换取了八千多匹良马,是明代武将中极少数拥有超高经济手腕的人。   他一到辽东,除了整饬军务,就想到了在贸易上断绝满都鲁部谋求武器的可能。兵不血刃切断了其起兵的武器来源,简直就是“神来之笔”。   怎么到了陈钺口里,就变成了马侍郎一意孤行,阻碍边疆商贸,引起战事了呢?   “看来,这个陈大人和马大人,私下有很大的怨气啊。”   万达听完大家的分析,冷笑一声。   “辽东那么大的地方,却不能同时容下兵部右侍郎和右副都御使,真是有意思。”   从时间线上来看,万达觉得,是陈钺被任命为辽东巡抚后,到来此地,与本来在此防备鞑靼,整饬军务的陈钺发生了不快,导致了去年的事端。   女真各部很可能是受到了池鱼之殃。   至于今年的战事为何又突然升级,还需要再做探查。   当然了,这一切还都是他们几个人的猜想,尚需要细细探访,找出证据来。   不过无论如何,陈钺此人在奏折中污蔑同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这人的人品首先就在万达的心中打了折扣。   “据说年初那一仗,陈钺他攻破敌寨五十多所,烧毁房屋五百多间,斩首二百余人,活……这里头,不会有‘杀良冒功’吧?”   邱子晋突然想到。   “就算没有冒功,作为‘反击’的话,这战果未免也太大了些。”   杨休羡抱着双臂说道。   “这不像是女真三卫趁着新年来偷袭,简直就是陈大人带着去埋伏啊……”   故意挑起边事……   那问题可就大了。   “明天一早,大家伙早点起来,带上我们的货物,去马市探探底子。”   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既然按照陈钺的折子,还有众人的分析,一切祸事的起因都是因为辽东马市,那明天就去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线索。   “爹,我也要去!”   万澜迫不及待地说道,“我要买东西。我买好多好多东西,带回去给娘娘还有太子玩。”   “你有钱么,你要买东西?我不会给你钱的哦。”   这孩子出门的时候除了身上的衣服和鞋子啥都没有。还有钱呢,有个屁!   “我有钱啊。”   万澜说着,走到梅千张的身边,伸出手。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梅千张从兜里掏出一个荷包。   “爹,你看!”   万澜得意地拉开荷包的口袋。   顿时,满屋子金光。   “过年的时候,娘娘给我好多金叶子呢。这里面还有大东珠,还有猫儿眼,青金石。”   万澜说着,跟倒糖豆子一样,倒了一把在手里。   “祖宗,快收了你的法宝吧!你爹的眼睛要睁不开了。”   万达急忙将他抓的珠宝都塞了回去。   死孩子,难道不知道“财不露白”么?   他现在何止是“露白”,他就差全网直播炫富了。   “你怎么会有那么多金银珠宝!”   万达拿着荷包的手都在发抖。   “我说了啊,娘娘和陛下赏的呀。”   万澜一脸正气。   “不对,他的钱为什么会在你那里!”   万达转向梅千张。   “啊……”   梅千张尴尬地挠了挠头,“娘娘说,小孩子拿着钱太危险。左右我日日跟在阿澜身边,就让我保管着。”   “以后不用你保管了,给我就是。美不死你,还敢私藏小金库了!”   万达说着,看到万澜委屈地想要反驳,先下手为强地踹了他屁股一脚。   看着阿澜心不甘情不愿地交出沉甸甸的小荷包,垫了垫袋子的分量,万达只觉得内心一阵激荡。   可能这就是“仇富”的心态在作祟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万澜:锦衣卫血手侏儒+炫富狂魔注释1:《明太祖实录卷103》   注释2:《盘点明代辽东地区军事卫所与驿站分布》注释3:《辽东志》   注释4:《明宣宗实录卷84》   辽东万里辽水曲,古戍无城复无屋——《辽东行》,唐代王建烦君为报江南客,憔悴辽东更向东。——《闻雁》,宋代刘著 第105章 探访马市   第二日一早,众人用了早餐,出发前往大名鼎鼎的辽东马市。   一个跛了一条腿的老者走在他们的前头,为他们带路。   虽说是跛脚,不过老人走起路来甚是利索,一马当先地在前头走着,比被阿澜拖累的万达不知道快多少倍。   万达跟在他身后几乎怀疑,这位柳叔若是四肢健全,是不是能把他们给甩开十条街了。   这一位,就是他们在等的人。   柳叔,辽阳城里的著名人物。   据说他废掉的那条腿,是在十年前的“丁亥之役”时候,误踩了不知道哪一方布下的机关所伤的。不过似乎并没有对他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   受伤前他就是个牙人,受伤之后依旧做的是老买卖。甚至因为战打完了,他的生活比之之前更加富足了。   这位柳大叔望着须发全白,脸上布满了沟壑,面色黝黑。   看上去其貌不扬,往墙角一蹲那就是个晒太阳的糟老头子。但却是辽阳马市里响当当的人物。   他精通鞑靼话,瓦剌语、回鹘语、女真话、甚至朝鲜语,简直就是一本行走的“辽东活字典”。   他既是通译,又是掮客,每天穿梭在马市和辽东镇上,无论哪族人,见到他都尊称一声“柳爷”。   按说这样的人,收入颇丰,按照辽东这里的风气,怎么也应该穿个貂儿,戴个大金链子,前呼后拥地带着一群兄弟们穿江过海的。   不过这位柳爷却是个有意思的人物,明明不差钱,却天天披着条破旧的大棉袄,带着半新不旧的皮帽子,蹲在“登云客栈”的门口揽活。   据说早些年里他还会去附近的几个马市走走,现在年纪上来了,就基本呆在辽阳不走动了。   晌午之前,若是有人请他去马市做个中介,谈好价格,就欣然前往。中午从马市回来,就在登云客栈里叫一个羊肉锅子吃。   若是一早上都没人搭讪,他也不会多等,到了晌午就去客栈门口的胡饼摊子上买个饼,一边吃饼一边瞎逛,逛完了就回家睡觉。   有些人不懂他的规矩,到了下午在街上遇上他,想拉他去干活。人家柳爷干脆潇洒地摆摆手,甭管开价多少,就是不去。甭管是谁,谁都不能坏了他的规矩。   在别人眼里,他无儿无女,无妻无妾,坐拥千万家财却不知道享受,是一个“奇人”、“怪人”。   只有万达等人的人才知道,这位柳爷可是他们衙门在整个辽东隐藏的最好,时间最长的“探马”,他在此地已经默默潜伏了三十年了。   “几位爷,前头就是马市了。热闹吧。”   柳爷停下脚步,指着前方熙熙攘攘,沸反盈天的市场笑道。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土里长得,海里游的。大明的、朝鲜的、蒙古的、女真的,乃至乌斯的,哈密的,只要您能够想得到的,我们这辽东马市就没有交易不到的东西!”   万达上前两步,看着马市外面高高竖起的雄伟高大的石质牌坊,“辽东马市”四个金灿灿的大字,在朝阳的照射下反射出近乎刺眼的光芒。   和这高大的牌坊一比较,十多年前在江南歙县见到的那些,就像是一个伟岸男子和一个纤细女郎的对比了。   这牌坊共有五道柱子,没有繁琐的雕花,就是非常朴实的石柱。牌坊下头左右蹲着两头威武的石狮子,造型古朴,巍峨有力。   站在这牌坊外头,往里面过去,只见无数人头攒动。   带冠的,髡发的,梳辫子的,顶着貂皮帽的,都不用走近,就知道里面各色人等都有。   不但如此,市场里那股牛马羊的膻味,臭味,隔着老远就能闻到。   阿澜捏着鼻子,对着万达做怪腔。   他的“私房钱”都被万达收走了,昨天气的在客栈里撒泼打滚。   万达被他缠得没有办法,只好哄他这些金子珠宝面额太大根本花不出去,另外给了他几块碎银子,又让梅千张拿了好几吊铜钱跟在他身后,随时为他付账,这小子才消停下来。   至于那一包金叶子——当然是爹爹帮你存起来,以后等你娶媳妇的时候再拿出来啦。   难道男爵府缺什么东西,需要你自己上街去买不成?   一行人走入牌坊,柳爷先带着万达等人,去市场当门口的马市公署衙门登记。   至于阿澜,早就迫不及待地拉着梅千张和汪直去逛市场啦。   一大早来马市易货的人太多,衙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还有专门的将士维持秩序。   来这里都是求财的,正所谓“和气生财”,所以秩序还算不错。   万达站了一会儿,发现各族人都自觉排队。偶尔有几个试图插队,甚至企图不登记就进入市场的,立即被人士兵赶了出去,并且禁止他们之后再进入辽东马市。   如果屡教不改,就会通报九边所有的互市市场,禁止他们进入。除非去黑市交易,否则只能打道回府。   “黑市?黑市是有,不过去的人不多。”   柳爷听到万达的问题,摇了摇头。   “黑市抽的头太高,还不如官办的呢。”   在大明任何市场,做买卖都是要抽税的。一般都是卖家承担,在交易结束后,去公署衙门缴纳,马市上的税叫做“马市抽分”。   “这里的税率是多少?”   万达跟在柳爷身后问道。   “税率?”   柳爷听到这个新鲜的词汇先是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反应过过来,“三十取一。”   也就是说,不管卖什么,朝廷抽的只有百分之三点三而已。果然是不以赚钱为目的,优惠得很呢。难怪黑市没有市场了。   “不仅如此,汉人来这里做生意,只需要路引凭据就可以的。但是这些番邦部族的话,需要大明朝廷颁发的敕书。没有敕书的话,哪怕货再好再全,都不能进场。”   登记完了路引,柳爷从市官手里接过凭证,慎重地交到万达手里,“这可要拿好了,之后每日入场,都需要勘验凭证。若是丢了,那麻烦可就大了。”   万达看着手里的木头牌子,摸了摸。   “那,那些番邦商人,又是如何获得大明朝廷的认可,颁发给他们敕书呢?”   价高者得?   还是走后门,凭关系?   “嘿嘿,这个么,就要看他们当地首领的意思,以及卫所的大爷们能收到多少的好处了。”   柳爷说着,伸出右手搓了搓大拇指和食指,“‘九边’卫所的指挥使、千户们大多都是番邦的。想要从他们手里拿到敕书,可要下好大的功夫。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而且每年大明下发的敕书数量都是有限的。要怎么分配,那可是大学问。”   “我明白了……想出这主意的人实在是太聪明了,天才啊。”   万达脑筋一转,叹为观止地说道。   这等于是把矛盾转嫁到了番邦内部,大明谁也不得罪,还能做壁上观地看着他们各自内部为了利益的分配而争夺。   杀人不见血就算了,人家还求着要来被杀……   这一边,阿澜学着市场里大人的样子,将手负在身后,在这个摊子上瞧瞧,在那个摊子上逛逛。   梅千张和汪直害怕他走丢,两人一左一右地跟着。   “小公子,要买毛皮么?上好的猞猁皮,还有海獭皮,来看看呀。”   “小孩,人参要么?带回去给你娘炖汤喝啊。还有蜂蜜,你们汉人的女人不是最喜欢吃这个么?”   这马市虽然是为了贩卖而设,不过如今里面卖什么的都有,好比一个巨大的农贸小商品交易市场。   看到打扮的贵气逼人,还带着两个“仆人”的万澜,商贩们都操着或是熟练或是生疏的汉语同他打招呼。   万澜好奇地垫着脚,转头就看到一个澡盆似得大铁盆,下面烧的着火。   他“哒哒”跑过去看,结果发现大铁盆里面居然是鱼,活鱼!   “直接炖,不杀么?”   万澜站在铁盆旁边,看着十多条大鱼在铁盆里游来游去,每一条都比他整条胳膊都来的长,好奇地问道。   “哈哈哈!这孩子。”   卖鱼的大叔听见他的童言童语,豪迈地笑了两声,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拉住万澜的手,就往水里摁。   “你做什么!”   梅千张眼疾手快,急忙将万澜的胳膊拉了出来。   汪直直接挺身上前,将万澜拦在身后。   “等等,好像不烫啊……”   万澜眼看汪直直接就要掀了这鱼摊子了,急忙伸手拦住了他。   在汪直不赞成的目光下,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指伸进了水里……   “不烫,温的……”   万澜眨了眨眼睛,“哦,我懂了,不是炖鱼,是防止这水结冰,把鱼冻着了。”   这天寒地冻的,也只有靠这个办法才能让鱼保持鲜活了。   “怎么样?小公子要不要来一条啊?别看这鱼大,肉质细腻,没有土腥味,特别好吃。”   卖鱼大叔用还算流利的汉语说道。   “那我……就买一盆吧。”   万澜点点小脑袋。   “多少?”   卖鱼大叔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把这个铁盆,还有下面的架子一块卖给我吧。”   万澜指了指铁盆,铁夹子,还有大叔身边堆着的柴火说道。   “可以,当然可以!您住哪,我给您送过去。”   卖鱼大叔今天还没开张呢,所以才有闲工夫逗逗小孩玩。没想到小孩儿一开口就把他的生意给包圆了。急忙恭敬地站了起来,对他客气地说道。   “那多不好意思。我爹说做买卖要实诚,不能占人便宜。”   万澜又把手指伸进水里,沾了点“鱼汤”,放到鼻尖闻了闻……   恶,好腥。   等回了客栈,让人把这缸子洗洗干净,下面多加点柴火,自己岂不是能在里头洗澡?!   那可比不断添水方便多了。   想到这里,万澜兴奋地捂嘴笑了起来。   梅千张和汪直互相看了一眼,实在搞不懂这孩子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只好乖乖掏钱。   市场这一边,万澜正在研究“铁锅炖自己”,那边万达一行人已经晃到了真正交易马匹的地方。   一排排的牛马,按照上上品、上品、中品、下品和不入流的马驹分门别类地排着。   下品和马驹都是用来拉货的,价格便宜。   上上品和上品的宝马,各个被打扮的丰神俊逸。披挂着昂贵的马鞍,鬃毛用五颜六色的绳子打成小辫子,比之前杨休羡的那匹“暴雪”都要高大俊美,看得杨休羡和高会两个爱马之人兴奋无比。   “汉人朋友,怎么样?我的马不错吧。”   一个比万达足足高出一个半脑袋,身子有他两个人那么宽,长得像熊一样的汉子走了过来。   这个叫做“阿吉噶”的女真人不会说汉语,但是他认得柳叔,柳叔也认识他,之前两人合作过不止一次。   今天他也是特意将万达等人带来阿吉噶这边的。   在和柳爷打了一声招呼后,男人对着万达行了一个礼,然后开始介绍起自己的马匹。   自然,都是通过柳叔翻译的。   万达虽然不懂马,但是看着杨休羡喜欢,心中顿时升起了“信用卡随便刷”的万丈豪情。   比起热爱美食和开酒楼的自己,杨休羡平日里下了值,除了练武和骑马没什么爱好。   自从“暴雪”老死了之后,家里就再也找不出那么好的骏马了。   万达想着来都来了,不如“假公济私”一番,查案之余,搞几匹好马回去也不错啊。   “怎么样,有喜欢的么?”   万达摸了摸身边一头枣红大马的额头,转过身对着杨休羡问道。   “柳叔,帮我问问这位,还有比这头更好的么?”   杨休羡说道。   柳叔点了点头,和那个汉子嘀嘀咕咕了一番,然后转过来对他们说道,“我这位朋友说,好马是有的,不过不知道几位出得出不起价格。”   “钱不是问题。”   万达大方地一挥手。   莫说这次出关是“公干”,锦衣卫批了不少“公费”。   就说昨天从阿澜那边缴获的“小金库”,里面的金叶子和金瓜子,别说一匹马了,就算把这整个市场里所有的牛、马、驴通通买下来都绰绰有余。   “阿吉噶说,你们既然是从关内来的,想必也带了不少好东西。他所在的部落里,有很多人都喜欢汉人的各种东西。他想看看,你们的车队里有什么。如果互相看得满意的话,可以以物易物。”   柳叔说道。   “这也可以。左右我们也是来做买卖的,不过看到了马匹,一时忘形了。”   万达点了点头。   刚才办完手续后,万达手下的那些“伙计”们已经在指定的地方支起了摊位。   因为他们是第一次来的生面孔,引得很多人来围观。   在看到万达带着“名人”柳叔和阿吉噶来到摊位前后,簇拥过来看热闹的人更多了。   “不错,都是好东西。”   阿吉噶看着放在棚子里的布匹,茶叶和盐巴,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后问出了和杨休羡刚才一样的问题。   有没有更好的?钱不是问题。   万达“哈哈”笑了一声。   “去,把后面那几个箱子抬过来。”   和摆在棚子里的“大路货”不一样,放在后面樟木箱子里的都是“精品”,是专门用来“震慑”这些番邦有钱人用的。   “请看。”   万达示意高会打开箱子。   第一个箱子的盖子被翻开,这一箱里是上好的南京丝缎,流光溢彩,灿若云霞。   对于喜爱素雅的江南人来说,未免过于花哨,可能只有家里办喜事的时候,才会买这样的花缎子。   不过却很对这些北方番邦人的口味。   尤其是看到万达下面拿出一匹五福捧寿妆金缎和一匹织金簇花万字不到头暗纹缎子后,纷纷发出了赞叹的喝彩声。   “这些都是南京织造的。大明朝最好的料子,最时兴的衣服样子,都是先从姑苏流行到南京,然后再流行到北京的。柳叔,麻烦您给翻译翻译。”   谈起生意起来,万达可是一套一套的。先从大明的流行趋势解释开来,免得他们认死理,觉得只有京师才有好东西。   说完,他又让高会打开下面一箱。   “这是……这是景德镇的陶瓷吧!”   在看到第二个箱子里放着的一个个精美的瓷瓶和瓷盘后,赞叹声更是一阵赛过一阵。   来这里交易多是北方汉人,即便有陶瓷过来,也通常都是些质量一般的粗制品。   如此精致的南方瓷器在这个边疆马市也极为罕见,可能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回。   阿吉噶一手拿着缎子,一手拿着瓷瓶,布满络腮胡的胖胖脸蛋散发着幸福的光辉。   “好!好!好东西,都是好东西。”   说着,甚他至还激动地转了一圈,将缎子比到了自己的身上,似乎已经开始想象这缎子若是做成衣服,穿在身上会美成什么样子了。   “好东西我有的是,今天我只是带了一部分来,先看看行情。”   万达得意地比了比身后,“就看你们有没有好货来换了。”   众人一阵赞叹——这个生面孔居然是个大客商!今天这个早市他们可是来对了啊。   “对了,你茶叶要么?”   “什么茶叶?”   阿吉噶双眼放光。   “浮梁茶,贡品级别的。”   万达开始闭眼瞎吹。   反正他笃定这些人没喝过贡茶是什么味道的。   “还有茉莉,京师的人最爱喝茉莉花熏的茶。来,给你闻闻。”   万达打开一个精致的小罐子,放到阿吉噶鼻子下面晃了晃。   “怎么样,香么?”   “香!太香了!”   北方市场上交易的多是红茶茶饼,像茉莉花茶这种在南方常见的茶叶,在这里简直就是凤毛麟角。   “怎么样?我的这些好东西,够换你的马么?”   万达得意地说道。   “够……不,我今天带的马,配不上万老板的货物。”   这个阿吉噶是个实诚人,他搓了搓手,靠着柳爷翻译道,“今天,我最好的马没有带来。如果万掌柜信得过我的话,明天这个时候,我把马场里最好的十匹马带来,和万掌柜交换。阿吉噶请求你不要把这些精美的东西卖给别人。”   “凭什么?我们也想要这个汉人的东西。”   “汉人老板,我也有好马,现在就可以带来给你看,不比阿吉噶的差。”   这些难得一见的“尖货”调动起了整个市场上各部族商人们的神经,听说阿吉噶想要独霸这些好货,鞑靼人、女真人和不知道哪个番邦的人纷纷围了过来。   “阿吉噶,你让开,让我们和他做生意。”   “柳爷,跟这个汉人朋友说,说我阿克墩也有好马,我还有上好的毛皮,可以做袍子。”   “柳爷,我们之前也合作过。你有好事儿可不能只想到阿吉噶啊。”   眼看这群人为了买货都要打起来了,万达吓得倒退了两步,让高会和伙计们赶紧把箱子拖回来,免得被波及牵连,损害到他们的本钱。   “来来,看热闹不嫌事大,让他们先打过一遍再说。”   万达坐在小凳子上,招呼邱子晋也一块坐下看戏。   邱子晋不赞同地摇了摇脑袋,指了指前方。   一群马市衙署的差役们大声呼喝着赶了过来,将眼看就要混战起来的人群拉开。   “吵什么?不想好好做生意了?”   “要打架去外头打,马市之内禁止争斗。敢在马市内打架闹事的,一个月内不准进入马市交易。屡教不改者,取消入市资格。你们是想被赶出去么?”   这几个个差役虽然穿着大明的官服,不过明显不是汉人长相,在见到差役到来后,本来想要动手的人群纷纷散去——开玩笑了,他们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了敕书,怎么可能因为这种小事而丢掉。   只有阿吉噶很顽强地站在原地不动。   非但如此,其中一个差役,居然还向他行礼。   阿吉噶倨傲地抬起头,算是受礼了。   “这个人是什么来头,怎么官差都怕他?”   万达拍了拍柳叔的肩膀好奇地问道。   “他是海西女真最大的马商,也是乌拉部的首领。”   柳爷指了指和阿吉噶说话的官差,“这个官差也是海西女真的。论起族里的地位来,他还要叫阿吉噶一声叔伯呢。”   “好啊柳爷,居然给我引荐那么牛哄哄的人物。不愧是你!”   万达说着,对着柳爷高高地竖起了大拇指。   海西女真,建州女真,不就是他们此行要调查的对象么。   今天的早市,没白来! 第106章 买卖上门   日暮时分,马市在一记洪亮的鸣锣声中结束了一天的交易。   击鼓开市,鸣锣落市,就是这里的规矩。   这片四周用木栏杆围起来的马市,有南北两个口。大明的商人们从南口退出,其余各部的番邦商人则走的是北面的口子。   维持秩序的衙署兵士站在高台上指挥双方有序地撤场,不一会儿本来还熙熙攘攘的马市顿时安静了下来。   “明天早上,我就在这里等你们。万老板,一定要来!”   阿吉噶在落市前特意走到了万达他们的摊位前,对着正幸福地数小钱钱的万达说道。   “那明天我们也就等着您的好马了。”   万达拱了拱手,笑的眼睛都眯缝起来了。   今天的生意太好了,在他向阿吉噶再三保证自己带来足够多的“尖货”,明天会把更加上乘的绸缎、茶叶和瓷器带来,所以不用担心货源问题后。那些早就等的迫不及待的各部商人们简直是一拥而上,用各种当地的特产向他们交换这些珍贵的南方货。   “大……掌柜的,没想到我们的东西那么受欢迎。今天算是开了个好局。”   “伙计们”收拾着所剩无几的货物,对着万达笑道。   “是啊,回去客栈,咱们好好吃一顿。犒赏一下大伙。”   既打开了贸易的口子,还搭上了阿吉噶的路子,今天就所行不虚了。   想要了解更多的情报,还需要多来几次。   总算这些东西都没白带,换了那么多好东西,也不枉费他们这一路上顶风冒雪,餐风露宿了。   万达拿起一根足有大拇指粗细的人参,对着邱子晋笑道,“这样的长白山百年野山参,若是运到京城去,一根二两的人参可以卖到五十两白银。再从京城沿着运河南下到苏杭,价格至少能够上翻两倍到四倍。但是我们刚才只用了半匹算不上最好的绸缎就换到了……难怪那些商人为了跑商,整日里奔波忙碌了。”   果然是“赔本生意无人问,杀头买卖也要做”。   邱家是江南大户,邱子晋从小也是见惯了好东西的,他摸了摸参须,笑道,“虽说是三百年的老参,可惜它还没长成个人形。若是‘四肢俱全’的野山参,那可就是无价的了。”   尤其是笃信野山人参可以救命的江南人,在他们眼里,人形的人参就是山里的精怪,可以包治百病,延年益寿。   这一番论调听得高会和那些普通的锦衣卫兵士们纷纷咋舌,他们一辈子的俸禄加起来,可能都没有这一根细细的人参须子来得多。   众人收拾好了摊位,柳叔就带着万达和杨休羡前去衙署缴纳今天的抽成,光荣纳税。   作为报答,万达还抽出十分之一给了老柳作为佣金。这一切都在衙署内进行,童叟无欺,表现的就是诚信。   “行啊,柳爷,居然领了南方的客人来。您生意的路子可是越来越广了啊。”   万达这边一行人刚出了衙署,就看到一群操着山西口音的大汉们迎面走了过来。   “庄爷好。承您吉言了。”   听出对方话里的挑衅,不过这种对于以投机倒把为生的老掮客来说,根本无关痛痒。   柳叔对他做了一个揖,转身介绍道,“庄爷,这是我这几天的东家,打京师来的万掌柜。万掌柜,这是山西运城的庄掌柜,经常跑辽东马市,也算是我的老主顾了。”   万达听了,露出了小狐狸一样的笑容,上前与这位姓庄的老板行礼。   如今走北方贸易的,多是山西大同那边的晋商。与之相对的,是南方的贸易基本上被以徽商为代表的江南人垄断。   晋商他们向关外贩卖的多是产于运城的解池湖盐和长治的潞洲绸缎。   这些货物的精美程度自然不能和南方的产物媲美,所以在大明的南边没什么销路,基本都在九边外销给蒙古、女真、朝鲜人。   九边的商人多以山西来的晋商为主。   他们中有一部分是盐商,根据“开中法”在这里经营商屯,和朝廷、军队交易。另一部分干脆以马市为中心,只和番邦人做买卖。当然,也有两者兼有的。   晋商在这里有自己的行会,同乡馆,在这里经商的商号们都要遵守行会制定的规则,乃至贩卖物品的种类和价格都有一定的规定。怕的就是同行内部相争,白白便宜了外人。   今天万达他们这一行人的突然到来,惹得整个市场引起了久违的骚动。   他们出尽了风头,也引起了这群山西人的注意。   这位庄掌柜的,就是本年度辽东行会的会长。   他能憋到等落市了才来找他们这些新来的京城客商,万达也看出来了,一来此人性格沉稳,二来可能也多少看在“柳爷”的面子上,不想当着番邦人的面,和他们发生争执。   “某姓庄,庄健。大同‘常建号’商号的掌柜。不知道万掌柜在京城哪里发财?”   庄健先声夺人,抱拳问道。   万达笑了笑,报上了一个锦衣卫开在京城的某个作为情报收集点的南北货行的名字。   “这……在下虽然在辽东行商,但是和京内的一些大商行也有接触。至于贵宝号……恕我直言,并未听说呢。”   庄健似笑非笑地说道。   他身后跟着的三五个伙计,也露出了不屑的笑容,摆明了是要挑衅。   高会眉头一拧,拦下那些想要给万达撑腰的锦衣卫校尉们。   “呵呵,庄掌柜的不认识在下,是正常的。”   万达双手揣在毛绒绒的手闷子里,上前一步,凑到庄健的身边,低声说道,“阁下常年在辽东,不知道是否还记得,当朝首辅姓什么呢?”   言罢,笑嘻嘻地退后一步,对着庄健挑了挑眉毛。   当今的内阁首辅姓万,是四川眉州人。   难道说,这个京城来的“万掌柜”他……   想到这里,庄健登时吓出了一声的冷汗。   “失敬,失敬。”   之前他听伙计们来报,说今天马市上来了一个贩卖贡缎和贡茶的南方客商,引起好一阵骚动,让他们今天几乎没做成买卖。   他想着等落市之后,要来衙署前,当着所有来缴税的商人的面,把这个新来的敲打一番,让这个他知晓知晓他们辽东马市的规矩。   谁知道他居然是……   哎!难怪他刚才说的那个京城商号的名称,他闻所未闻,原来是首辅底下人悄悄开的。那就是万首辅的产业了……刚刚他差点得罪了了不起的大人物了。   万达看把他吓得够呛,满意地低下头,贼笑一声。   那个万安老贼,一天到晚说自己和他是“通家之好”。现在借着他的名头来吓吓人,也不算过分吧。   “爹!你看我买了什么?”   就在此时,万澜带着汪直和梅千张来找他们。   万达刚一回头,就听到一声鹰隼的叫声,接着只见一片巨大的黑色影子从天空落下。   下一刻,万澜高高扬起穿着护具的胳膊,那黑影朝着他笔直地落了下来,把万达看的心脏都差点从嘴巴里吓得跳出来——他还以为那只老鹰要把万澜给叼走了呢。   结果那张开翅膀可以把阿澜整个罩住的巨大老鹰稳稳地落在阿澜的小细胳膊上,完了还用脑袋蹭了蹭阿澜的下巴,表现的亲昵无比。   “爹,我买的老鹰,漂亮吧。”   这老鹰还是有点分量的,万澜吃力地冲着目瞪口呆的万达和杨休羡几人抬了抬胳膊,“我预备叫它‘万得福’。等我们回京城的时候,把它一起带回去。给娘……给弟弟看看。”   万达指了指那只“wonder妇l”,又指了指阿澜,用颤抖的声音说道,“祖宗,你今天在马市瞎逛了一天,就买了个这玩意?”   这一段的路程,他们沿着长城一路往东北走来,阿澜经常抬头看天,被搏击长空的苍鹰所吸引。   难怪昨天一到客栈,就想去抓人家放着的海东青摆设了,这小子怕是早就计算好了的吧。   “少爷还买了一盆鱼,一头驴。”   “汪财”汪直无奈地汇报着,他今天可是被皇长子折腾惨了。   这孩子今天就像是脱了缰的野马,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想买。   阿澜和梅千张两个人,只要一个人抬抬下巴,另外一个人立刻伸手掏钱。如果没有他在旁边阻拦,就他俩,能把整个马市上所有乱七八糟的动物全给买回来,带回京城开个百兽园。   汪直烦躁地扯了扯牵着身后小黑驴的绳子。   明天他说什么都不带孩子了,他来辽东可是奉旨办差的。   “鱼?驴?”   红鲤鱼绿鲤鱼与驴?   万达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伸手要去捉万澜的领子,结果差点被那只老鹰叨到手。   那老鹰不知怎么地,那么快就认万澜为主人了,张开硕大的翅膀,对着万达发出威胁的吼叫声。   杨休羡眼看危险,急忙将万澜拉到身后,让阿澜快把他的老鹰收好了,不然晚上就炖了它。   “万掌柜,告辞了。”   庄健看着他们一群人乱哄哄地,急忙带着伙计撤走了。   “掌柜的,不是说来警告他们么?怎么就这样走了么?”   庄掌柜下面的伙计跟着步履匆匆的掌柜后面,不解地问道。   “嘘……别提了。”   庄健走远几步,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看后面。   “你知道人家什么来头么……正常人谁跑商还带个纨绔公子出门。哎,不提了。”   听说新上任的万首辅是个官服破了都舍不得换,只一味修补的大清官。谁知道他私底下居然……   这种秘密还不如不知道呢!   庄健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对着身边的人小声嘱咐道。   “我同你们说,这万家的商队,以后你们看到了,都要远远避开,千万不要招惹。”   “可是,他要是坏了我们的规矩,害的我们做不成买卖怎么办?”   小伙计着急地问道。   “‘规矩’?什么是‘规矩’?‘规矩’是给谁定的?晋商!人家京城来的人,犯得上守咱们的规矩么?”   庄健见这伙计有些一根筋,唯恐他之后干出傻事,连累到自己,“再说了,人家一年到头能来几回。等他把货贩完了,咱们还不是照样做生意么。听清楚了,都不准给我惹事!不但不能惹事,还要偷摸照应着,懂了么?”   “是,是……”   伙计们虽然有些摸不清状况,但还是点头不止。   这做买卖的学问啊,大了去了。   本以为第二天一早才能见到阿吉噶,谁知道他们这边刚回客栈休整了没多久,高会就一脸莫名地跑来敲万达的门,说今天市场里那个海西商人来了,现在正在楼下等着求见掌柜的呢。   “他怎么来了?”   万达正在和杨休羡、邱子晋和汪直讨论今天得到的情报,还没聊上两句,谁想到“主角”居然找上门了。   “哎,柳叔已经回去了,这可怎么办?”   没有翻译在,连沟通都是问题。   “这倒没事,那个阿吉噶带了一个会说汉话的小女孩,刚才还在下面跟我打招呼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下去看看。”   万达起身,一脸凝肃地说道。   还没走到楼下,就听到大厅里热闹的很,小孩兴奋的尖叫声几乎掀开屋顶。   万达急忙加快脚步,就看到那只本应该呆在后院的老鹰此刻居然在客栈高大敞亮的厅堂里做着低空盘旋。   并且在一声声口哨声中,不断地改变着风行的姿势。一会儿俯冲,一会儿上升。   阿澜兴奋地不断拍手跺脚,恨不得坐到老鹰的背上去。   客厅里此时将近饭点,已经围坐了很多客人,都看的兴致勃勃。掌柜王千户的一脸无奈地站在一旁,只能由得上司的儿子带人胡闹。   至于那个指挥老鹰的人,居然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她撅起红馥馥的小嘴,把右手手指放在嘴边打着唿哨。   “什么情况?”   万达走下楼,终于看到了正站在墙角,满脸得意地看着那个小姑娘的阿吉噶。   阿吉噶也看到了万达他们,他冲着那个小姑娘喊了两句。   小姑娘抬了抬手,那老鹰非常听话地停到了她的胳膊上。   一根灰色的翎羽飘到万达的面前,他一把伸手抓住,然后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   “万掌柜,你好啊。”   小姑娘举着鹰,走到了万达面前,抬起苹果似的、红扑扑的小脸蛋,懒懒散散地蹲了蹲。   然后被走过来的阿吉噶迎头痛击。   真的是“痛击”——阿吉噶伸出他蒲扇般的大手,对着小姑娘的后脑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可能都扇出脑内回音了。   “你这姑娘,你额娘把你宠坏了。他是阿玛重要的生意伙伴,你对他要有礼貌。”   阿吉噶严肃地说道。   万达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他担心地上前一步,害怕自家那贼凶的老鹰像刚才对付自己一样,给阿吉噶来上一口。   谁知道这毛玩意刚才对他那叫一个凶神恶煞,但是面对阿吉噶却温顺地不行,它很是干脆地从小姑娘的胳膊上跳到了阿吉噶的肩膀上,还非常挑衅地对着万达发出一声怪叫。   “万叔叔吉祥。”   这边被阿吉噶教训过的小姑娘识相地双手扶住膝盖,右腿比左腿曲得更深一些,结结实实地行了一个蹲安礼。   万达以前只在电视剧里见过满族妇女行礼,如今见到他们的祖宗女真人现场表演了一番,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礼,只好点了点头,尴尬地笑了笑。   “我是阿吉噶的女儿,我叫朵儿。这只老鹰是我养的。我正在教他怎么训练老鹰。”   朵儿指了指万澜。   原来这姑娘和阿吉噶是对父女,人家这是上门来做“售后服务”了!   “你不用教他,你教会我就行。”   万达半真半假地笑着说道。   经过短暂的交谈,万澜了解到这个漂亮姑娘是阿吉噶第四个女儿。   她的奶娘是个汉人妇女,所以她从小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靠着这个技能,很得阿吉噶的宠爱,经常带着她出入各种生意场合。   既然有客人踩着饭点来了,万达自然也要表示表示。   和阿吉噶父女打了一声招呼后,万达就转到后厨去了——那里有一澡盆阿澜买回来的大鱼,从早上养到现在,该吐的泥沙都吐完了,现在用来做个剁椒大鱼头再好不过了。   听到万掌柜居然要亲自下厨,阿吉噶大大地吃了一惊——在他们女真人里,男人极少进厨房,灶头和火膛都是女人看管着的。   不管是建州女真,海西女真,还是更加遥远的野人女真,都是以渔猎为生。   男子们上山捕猎,下湖捕鱼,更有挖山参,山货,用来和汉人做交易的。   耕种也好,做饭也要,都是女人和奴隶们才会从事的。   怎么万掌柜那么一个大商人,居然也要做这种事情?   “我爹只有招待最重要的客人的时候,才会亲自下厨的。”   阿澜听到朵儿在他耳边的小声嘀咕后,晃荡着脑袋说道,“你们有口福了。我爹的手艺可是一绝呢。”   朵儿转过身,把万澜对他说的话翻译了过去。   阿吉噶听到万达重视他这个客人自然很是高兴,不过说什么“手艺一绝”这种话,他还是有些半信半疑的。   据他所知,汉人里的男人,尤其是读过书的人和有钱人,也是不下厨房的。   不过这种怀疑在看都高会端出的比脸盆都要大上两圈,香气扑鼻,散发着他从未闻到过的香料气息的大鱼头后,就彻底飞到九霄云外了。   “来,满上酒。”   万达让高会把他们从关内带来的绍兴黄酒女儿红给阿吉噶倒上。   阿吉噶闻了闻,笑着说道,“这是女人喝的酒,太甜,太香了。万掌柜,如果你要在关外卖酒的话,这个可是卖不出去的。我们喝的都是烈性的烧刀子。一口下去,喉咙、胃、肚子,都是暖洋洋的。这才是适合冰天雪地的酒。”   “阿吉噶掌柜,您先喝一口这个甜酒。然后尝一口我做的菜。到时候如果您还能喝得下烧刀子。明天的交易,我给您让一成的价格。还白送您一套青花瓷。”   万达说道。   万达今天做鱼的时候,自然也用上了特意从京城带来的辣椒。   这可不同于十多年前万达在万府花园里小打小闹种的“第一代”小辣椒。   这些辣椒都是朝廷在广西、云南、四川等地命人推行种植的。经过数十年的培育,它们已经逐渐地适应了当地的气候。   这些新培育的辣椒比“第一代”来的更加肥厚,色泽鲜艳,个头大了,味道也更香、更辣了。   不过目前的产量还算不上很高,主要还是用来作为贡品送到宫里,剩下的则发放到当地的军队,作为驱寒祛湿的军备品。   即便在两京和苏杭地区,也只有少部分的官宦人家才能享用。比起万达当年想让它作为经济植物,撑起大明西南部种植业的目标来说,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这个红色的,是什么?”   阿吉噶用筷子夹起一块红的娇艳欲滴的红辣椒问道,“是中原特有的食材么?好香啊。”   他说着,将辣椒放到鼻子下面闻了一闻,然后用力地咽了口口水,将辣椒直接往嘴里塞去。   万达、万澜父子两人,同时露出了一脸坏笑   邱子晋和汪直无奈地将脑袋别到一旁去。杨休羡干脆站了起来,去外头抓了一把干净的雪,放在盘子里。   “¥q#$qer!”   吃下了一整块辣椒,还用力地嚼了嚼的阿吉噶被辣得瞪大双眼,一手捂住嘴巴,一手指着万达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意义不明的话。   听语气不会是好话就是了。   “我阿玛说,这个是毒药!你给我阿玛下毒了,坏人!枉费我的阿玛还把你们当做朋友。”   朵儿姑娘用力地拍了下桌子,气势汹汹地说道。   万澜“哈哈”笑了两声,将那盘冰雪放到阿吉噶手边。   然后在朵儿的注视下,举起筷子,拨开了鱼肉上的剁椒。夹了一块雪白的鱼肉,放进嘴巴里,示威似得嚼了嚼,吞了下去。   “这是香料,是大明最好的香料,是我爹发现的。”   阿澜得意地说道,“毒药?你知道它有多贵么?”   阿吉噶将整个雪球塞进嘴巴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彻底“冷静”了下来。   他听完了女儿的翻译,看着桌上众人一个个都开始慢条斯理地夹起鱼肉,犹豫了一下,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   和刚才只有舌头痛苦到疼痛的感觉完全不同,这柔滑的鱼肉在口腔中绽放出他从未体会过的惊艳口感。   香、鲜、咸、辣——这种辣比烧刀子,比茱萸,比芥菜,比他之前体会过的任何辣味都不一样,简直让人欲罢不能。   朵儿看到他父亲露出和刚才截然不同的表情,又看着众人也吃得津津有味,也坐了下来,夹起一块鱼肉……   “太好吃了,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   小姑娘看着阿澜的眼睛都发光了。   “我就说吧,这是大明最好的香料。”   阿澜握着筷子得意地抬头,“你帮我问问你父亲,他现在还想喝烧刀子么?哈哈。”   “万掌柜,这个香料叫做什么名字,你带了多少来,请全部卖给我吧。”   阿吉噶是个极为出色的商人,在最初感觉被戏耍后,他立即意识到了这个特别的香料在这极北之地的价值——这个东西若是带回女真部落里,一定会受到全体族人的欢迎。   它会成为继盐巴、茶叶后,族人们绝对离不开的生活必需品。   不止女真,鞑靼人也会疯狂地爱上它,就像他们爱上茶叶一样。   刚才女儿说,那个万掌柜的儿子告诉她,这个香料是大明国最珍贵的顶级香料,只有住在紫禁城里的皇帝和大明的贵族们才能享用。   他的父亲万掌柜作为发现了这个香料的人,是大明朝的民间商号里,唯一有资格贩卖它的人。   这一次,万达掌柜出关,就是想要为这个叫做“辣椒”的香料在辽东寻找一个稳定的商号,做长期的交易。   如果他们海西女真部能够垄断这个买卖的话……到时候,建州女真和鞑靼部族的那些人,岂不是也要捧着金山银山来求他?   这样一来,年初的那些损失,又算得上什么?   “万掌柜,我们慢慢谈。”   阿吉噶举起刚才还被他嫌弃的,认为只有“女人才喝”的“女儿红”,爽朗地笑了笑,“我阿吉噶,愿意做万掌柜在辽东最忠诚的生意伙伴。”   作者有话要说: 辽东马市在明朝是一个可以说是关乎国运的存在吧。   首先,无可否认其起初“羁縻”的性质,很好地发挥了维护和平的作用。   但是在明朝后期,京城和南方富商对于人参的一味迷信,甚至发展到了药方里不开人参都会被认为大夫不专业的情况了。   那么依靠基本上垄断的人参和毛皮贸易,女真部的经济得到了飞速的发展,从大明这个市场里擭取了源源不断的金钱和资源。在其学习掌握了更加先进耕种技术和纺织技术,强迫朝鲜打开边境贸易后……   恩,那啥就没大明的什么事情了。   对这个方面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作者秋原写的《清代旅蒙商述略》。主要讲的就是晋商在这条商路上的发展。 第107章 火红的花   寒林漠漠,鹰击长空,白雪皑皑中,一个火红的影子从一片白茫茫的雪原里飞驰而来。   白色的骏马身上带着可爱的暗色小斑点,在雪原中快速穿梭的时候像是一条灰色的影子。   马上的人,正是昨日和阿吉噶一块来客栈的女真姑娘朵儿。   朵儿一身红衣红裙,又踏着一双红色的小靴子,腰间系着一串银色的铃铛,跑起来的时候“叮铃叮铃”响个不停。一个人就赛过一只热闹的马队。   “阿澜!”   小姑娘看到他们后,兴奋地挥舞起了胳膊,对着同样也骑在马上的万澜热情地打招呼。   万达他们一行人,今日是受邀到阿吉噶的大营里来做客的。   昨日在登云客栈吃了一顿万达亲手做的菜肴后,阿吉噶就向他们发出了诚挚的邀请,无论如何要万达他们去他所在的营地,让他好好地招待一番。   这些番邦商人的驻扎地都是在长城以外,距离辽东镇骑马也有一个时辰的左右的距离。   刚好万达他们也急于打入女真内部探听消息,这个邀请简直是瞌睡就有人递枕头。   于是一早他们就带着礼物,各自骑着马,往约定好的地点赶去。   红色的旋风冲到了众人的面前,朵儿将马勒停在万澜的前头,一脸欣喜地看着他,“阿澜,你也会骑马么?”   “当然。”   万澜抬起头,“我骑得可好呢。”   万家人是军户出身,包括万贞儿在内都精通骑射。   万澜从小就跟着万达等人出入卫所。宫里的御马监,还有京内京外的几个草场,都是他从小玩惯的地方。   每年皇室的春秋田猎,万澜会都参加的,而且回回都收获颇丰,能从陛下和娘娘那儿赚得不少赏赐。   小姑娘控着马在万澜身边绕了一圈,挑衅地问道,“那你敢和我比一比么?”   “比就比,有什么不敢的。”   万澜收了收缰绳,双腿轻轻触碰马腹,走到朵儿身边,“说吧,怎么个比法?有什么彩头,没有彩头,我可是不玩的。”   他今日穿了一身蓝色的棉袍,脖子上围着白色的狐狸毛围巾。   少年雪白的脸几乎和毛皮的颜色混为一体,更显的唇色鲜艳,眼角含情,顾盼生辉。   那嘴角勾起的一抹坏笑,把朵儿姑娘看得耳朵都泛红了。   万达和杨休羡互视一眼,两人眼里都是戏谑的神色——吾家有儿初长成啊!   两个孩子像是两支箭簇一样笔直地冲了出去,目标是远处一个挂着红色灯笼的杆子。   梅千张下意识地策马想要跟过去,被万达一把拦住。   “哎,没事。小朋友闹着玩儿,你凑什么热闹。”   “可是……”   梅千张看着越跑越快,几乎已经缩成两个小点的两人,无奈地点了点头。   “万掌柜,我的朋友,我来了!”   不久之后,阿吉噶领着一只马队从刚才朵儿前来的方向,浩浩荡荡地赶了过来。   幸好今天他们带了柳叔,不愁听不懂对方的话。   两方人马见面后,纷纷翻身下马,互相行礼。   站在阿吉噶身后的,是五六个汉子,身材高大,皮肤是常年接受日晒后形成的麦色。   他们都是典型的女真人打扮,身上裹着厚厚的皮毛,带着獭毛的帽子下面应该不是髡发就是梳辫子。   面对万达一行大明人,即便已经得到了头人阿吉噶的认可,这些人的表情里还是带着几分警惕和怀疑的神色。   双方都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对方。   “你,真的是商人么?”   一个站在队伍末端的男人用发音生硬的汉语问道。   “拓津……”   阿吉噶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你,还有你,你……”   那个叫做拓津的男人,身材比起他的伙伴来,显得瘦小白净许多,容长脸,鼻子下方留着八字胡。   他将万达、邱子晋和汪直都指了个遍,然后摇了摇头,“你们太漂亮了。”   言下之意是,跑商的人都是餐风露宿的,身上都带着沧桑之感。但是这几个人都过于白净,不符合商人的特质。   万达低笑一声,他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看阿吉噶。   发现后者虽然刚才扬声点了一下拓津的名字,却也没有对他进一步阻止,似乎也想看看万达将会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别看他口口声声“万掌柜,我的朋友”,长得又憨厚喜庆。正所谓“无奸不商”,更何况这人还是一个部落的首领,怎么可能是个简单的人物呢。   “这是我的侄儿,这是我的账房先生。他们都是第一回 出关。”   万达指了指汪直和邱子晋,最后指了指自己。   “至于我……我是‘关系户’。”   杨休羡闻言笑了笑。   确实如此。   “‘关系户’?”   拓津乍一下没听懂这个奇怪的词汇,在听完老柳的翻译后,还是一脸茫然。   “简单地说,我‘上面有人’。”   万达竖起食指,“我就是那种,不用非常努力,就可以获得成功的……人生赢家。”   万达大言不惭地发表了一通“凡尔赛”言论。   就在此时,阿吉噶身后另外一个汉子凑到他身边,低声嘀咕了一番。   听完手下人一早从庄掌柜那边打听到的消息,阿吉噶看向万达的眼神都变了。   本来以为他只是京内来的有货源的大商人,谁知道他居然和大明国的首辅也……   如果能够搭上这条线,岂不是意味着他们海西女真之后在京城也有了说话的余地?   阿吉噶深深地吸了口气,对着万达张开双臂。   “万掌柜,朋友,不要生气。拓津他并非怀疑你,只是出于对我的关心和维护罢了。”   万达也张开手臂,两个心怀鬼胎的人亲亲热热地互相拍着肩膀。   “叮铃叮铃……”   听见女儿的铃铛声,阿吉噶急忙放开万达转身。   看到的,却是万达的儿子万澜。   “爹,我赢了。”   阿澜冲着万达他们扬了扬手中那串挂满了银色铃铛的链子,露出了比日光更加灿烂的炫目笑容,“我赢了朵儿一整个马身。厉害不厉害?”   阿吉噶这才发现,被他提前派来接人的女儿朵儿此时并不在这里。   再往阿澜跑来的方向望去,就见到朵儿正骑着马,慢悠悠地往这里走来。   小丫头虽然输了比赛,不过脸上没有气恼的神色。   “你这小子,怎么把人家姑娘的腰带都给抢了。”   万达训斥道。   “爹,这是我的‘彩头’。我们约好了,她输了,就把这串银链子给我。我输了,我就把我的荷包给她。”   万澜说着,得意地甩了甩链子。   “阿玛……”   朵儿翻身下马,走到阿吉噶身边。   刚刚跑了一圈的小姑娘脸蛋红扑扑的。她娇羞地朝洋洋得意的万澜看了一眼,快步走到阿吉噶身侧,娇娇地牵起阿吉噶皮袍子的一角。   阿吉噶一头雾水,低头看着女儿。   后者对他招了招手,踮起脚在他耳边说起了悄悄话。   一边说,一边还往阿澜这边望着。   表情含羞带怯,说不尽的小女儿姿态。   “恭喜你啊。”   将这一切收入眼底,邱子晋上前一步,拍了拍万达的肩膀,“你要做公爹了。”   “瞎说什么呢?”   万达觉得自从邱子晋跟梅千张在一起后,整个人就越发没有正形了,草莽之气越发严重。   早就不是之前那个羞涩的白净小书生了。   不过听完邱子晋这番话,万达警觉地看向阿吉噶。   发现对方不但看向他的眼神越发热烈,还一个劲地盯着后知后觉的阿澜瞧个不停……   不会吧!   万达心中警铃大作。   这小子要是找个女真媳妇儿回去,紫禁城还不炸了?!   姐夫还不劈了我?   一行人先去马场看了他们订下的马匹,这些马匹果然比起昨日阿吉噶他们带到马市上的那些都来的高大漂亮。   看着一匹匹油光毛亮的骏马,一匹比一匹来得更加英俊,简直就是马中吴彦祖,马中金城武和马中彭于晏,连万达都看的心花怒放。   “怎么样,朋友,跑两圈!”   阿吉噶看到杨休羡、汪直还有阿澜几个人眼睛都瞧的发光了,向他们提议到。   “好!”   杨休羡也不客气,单手一撑,潇洒地跨上了马背,迎来周围一阵的叫好声。   汪直也按捺不住,拣了一匹黑马骑了上去。   阿澜正要上马,就看到朵儿掐着小辫子,扭扭捏捏地朝他走了过来。   万达在一旁看得眼皮一跳。   “阿澜,我们……再比一场好不好?”   朵儿侧着脸,用眼角看着万澜。   “你想把这个赢回去?”   万澜指了指被他拴在手腕上的银链子。   “不,我们赌别的。”   朵儿咬着唇,低下脑袋。   “赌什么?”   “比完了再说。”   “行啊。反正我肯定不会输的。”   万澜虽然聪明,但是心思单纯,傻乎乎地应下后,翻身上马。   万达这下是彻底看清楚了,这姑娘虽然只有十三岁,却已经情窦初开。   而自家的这个傻小子,从小在男人堆里长大,压根不懂女人的心思,还真的一门心思要跟人家比个高低呐。   不行不行,必须阻止他们。   万达这边刚要上前拦住阿澜的坐骑,阿吉噶就走了过来,一把搂住了他的肩膀。   “万掌柜,让孩子们自己玩去吧。草原上的小狼崽不应该被关在马圈里。我们进帐篷,谈正事。”   万达无法,只能带着剩下的邱子晋和梅千张,还有几个伙计往帐篷里走去。   帐篷里烧着暖炉,通过一根烟囱将烟气排出去。地上铺了毯子,放着一个长长的矮桌子。   两边人马在矮桌子旁一左一右坐下,阿吉噶拍了拍手,立即有女人进来,为众人倒茶。   “万掌柜,我们喝的茶都是粗茶,你可不要嫌弃。”   万达笑了笑,双手捧起茶碗。   真是好大一碗的……面糊糊啊。   与喜欢往茶里放各种蜜饯果子等各种小料的大明百姓不同,眼前的这碗“茶”里,甚至被加入了发酵过的黄米面,带着一股酸甜酸甜的味道。   万达大着胆子抿了一口,发现味道居然不坏。   他看了邱子晋一眼,发现这厮已经“呼啦啦”地将整碗米糊糊干了下去,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好,喝了茶,就更是朋友了。”   看到万达放下空空的碗,阿吉噶高兴地说道。   喝完了茶,两边开始就“辣椒”的分销开始进行讨论。   昨天阿吉噶回到帐篷后,就将这个最新香料的好处和他的族人们宣传了一番。   听到这个东西居然比烧刀子都让人热血沸腾,还可以抵御寒冷,让他们大为兴奋。   万达今天特意带来一小包辣子面来,众人拿在手里传阅着。   有的人不知道这玩意的厉害,用摸过辣椒粉的手去摸眼睛,摸鼻子,甚至还有人直接捏了一把粉末凑到鼻尖闻的。   顿时,帐篷里咳嗽声,打喷嚏声此起彼伏。   那个叫做拓津的男人被辣的眼睛都张不开,跌跌撞撞地跑出帐篷,一头扎进了雪堆里。   “阿吉噶大哥,这真的不是毒药么?我感觉自己都不能呼吸了。”   阿吉噶身边的两个族人被熏的眼眶泛红,捏着鼻子问道。   “啊哈哈,万掌柜,看来还是需要您亲自上场才行。”   阿吉噶坏心眼地看着这些人遭受到了他昨天一样的体验,乐得哈哈大笑。   万达走出帐篷,在一个女仆的带领下,来到了正烤着全羊的烧烤架边。当着众人的面,将这包神奇的粉末,分出一半,洒在烤到一半的羊肉上。   “啊……好香啊。”   本来还摄于这包“红色毒药”威力的众人们,在闻到了混合着油脂味道的辛辣香味后,忍不住鼻头歙动。   阿吉噶早就等不及了,他拿起小刀,将一块眼看就要烤熟的羊肉割了下来,蘸了蘸最后倒进盘子里的辣粉,放进嘴里,大口地吃了起来。   “唔!”   油光光的嘴被烫得说不出话来,他干脆对着万达比了一个大拇指。   “兄弟,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一场讨价还价的交锋后,万达和阿吉噶众人终于达成了一致,决定由阿吉噶的商队作为万氏商行在辽东唯一的行商,为他在整个东北部行销这个神秘的香料。   万达为此开出了一个极端亏心的价格——一两辣椒面换一两老山参。   并且以此作为价格基础,可以换其他的山货、药材,皮毛以及上好的马匹。   辣椒就此在大明迎来了香料生涯的巅峰。   但是人家一点都没觉得吃亏,反而觉得万掌柜的办事实诚,一口价不含糊,是汉人商人里难得的爽快之刃——不愧是“上面有人”的人生赢家,就是不差钱。   生意谈完了,好酒好菜也端了上来,更有身着艳丽服饰的女舞者进入帐篷跳舞助兴。   万达捧着酒碗与阿吉噶开始喝酒。   阿吉噶吸取了昨日的教训,没有上烧刀子,而是喝普通的米酒。这种酒的度数不是很高,即便是万达也能喝上好几碗。   不过为了给万达“分担火力”,杨休羡、邱子晋和汪直一开始就轮番向阿吉噶敬酒,一直到把他喝得半倒了,这才轮到万达亲自上场。   “万掌柜,我的兄弟。哎,如果我的另外一个兄弟散赤哈还活着的话,我一定将他介绍给你。可惜了……”   阿吉噶拍着万达的肩膀说道。   “散赤哈?”   那不是之前陈钺在奏折里提到的海西女真前卫都指挥么?   陈钺说他联合了建州女真,在新年里面突袭了奉集堡和周围的地区,然后大明边军迫于无奈,奋起反击。   这才有了他们的此次出行。   虽然听到了关键之处,不过万达也不敢表现的过于明显,他和柳叔交换了一个眼神,开始将话题往别的地方引。   先是谈辽东的天气,再谈到新年的习俗,果然最后绕了一圈,还是逃不开年节里的这场仗。   虽然它发生在比辽阳城还要更加东北边的铁岭卫地区。不过对于同为海西女真的阿吉噶来说,十八个村落的同胞被屠尽,还是让他感到了深深的兔死狐悲。   “十八个村落?”   万达小声念到。   陈钺折子上写的不是捣毁了五十多个村落么,这吹水吹的也太厉害了些吧,足足翻了三倍多……   此人果然是大大的有问题!   “散赤哈是我的结拜兄弟。我们女真人也佩服你们汉人里的英雄好汉。关羽,关云长,就是你们汉人里最英武的,最忠勇的好汉。”   阿吉噶说着,一把拉住万达的胳膊,“万掌柜,你我不如义结金兰如何?从此,我们也以兄弟相称啊!”   哎哎,万达听了大惊。   不过还不等他想个借口拒绝,就看见阿吉噶自己摆了摆手笑道,“不行,我们不能结拜。”   万达松了口气。   “我们是要做‘儿女亲家’的。”   他的下一句话,差点让万达把手里的酒杯扔的飞出去。   “柳叔,喝多了?瞎翻译呢。”   坐在一旁的汪直听到这句话,比万达吓得更厉害。   “他就是这么说的!”   柳叔做发誓状。   汪直猛地回头,看着正坐在帐篷口,和朵儿笑着说话的万澜。   这不行,这绝对不行!   “我的女儿,是草原上最美的花。配得上万掌柜的儿子。”   阿吉噶拍着胸脯笑道。   万达心想你女儿就算是“火红的萨日朗”也不成啊。   关键这个不是“我”的儿子啊,那是“龙子”啊!   阿澜的婚姻大事,只有大明的天子才能决定。   “十八个部落,按照阿吉噶的说法,这十八个部落里每个部落都有人作为朝贡的使者,曾经跟随过散赤哈的侄子产察入京进贡。”   从阿吉噶的大帐回来,众人聚集在万达的房间里开始讨论今日的见闻。   “朝廷之前曾经收到过一封散赤哈的折子,但是因为事情有所存疑,被内阁打了回去。现在想来,恐怕里面大有内情。”   汪直拧起眉头,努力地回想着。   “当时他上报的是开原的一位姓管的指挥使,对马市的商贩进行勒索。以第二年的敕书为要挟,向他们索取珍珠、人参、皮毛等物。”   汪直顿了顿,“其实,这在辽东,不,即便是在九边也不算什么大事。毕竟马市的利润如此可观,想要能从中分一杯羹的人那么多,不花点钱摆平门路,完全就是不可能的。”   众人沉默。   “不过这次,这位指挥使大人要的实在是多了些,又急了些。你们也知道,从两年前开始,每年寒冬都比之前来得更早些,较之过去也越发寒冷。那姓管的不顾当时还是寒冬,逼着他们要东西,当时大雪早就封山,盲目入山採参,无异于自寻死路。散赤哈被逼的没有办法,只好上折子,告了这个管指挥使一状。”   “朝廷难道就不调查此事么?”   邱子晋问道。   “自然要调查。折子被从内阁发到了兵部,由兵部进行调查。”   汪直说道。   “大家且猜一猜,兵部让谁去调查这件事?”   汪直冷笑。   “陈钺?”   万达问道。   “没错。兵部将内阁要求彻查此事的折子,发给了辽东巡抚右副都御史陈钺。”   门外传来一声凄厉的鹰叫声,是阿澜的那只“万德福”发出的。   梅千张走到窗边,机警地打开窗户,发现客栈下面匆匆走过一行人,做军人打扮。   “有官兵来了。好像是来查身份的。”   梅千张转身说道。   不一会儿,王千户匆匆上来,敲了敲万达的房门。   “大人,麻烦您准备一下,千户所的官爷们临时过来,要检查所有客商的路引和凭证。”   “我们出京的事情,除了锦衣卫和西厂的高层,还有谁知道?”   万达起身拢了拢衣服,让汪直走到里间卧室去拿路引。   “怀恩公公。”   杨休羡想了想答道。   据说怀恩想要亲自出马彻查此案,以此弥补之前和陛下的间隙,但是被朱见深直接否定了。   “是怀恩公公,还是东厂呢?”   邱子晋一针见血地问道。   如果是东厂的话……西厂和锦衣卫办事,他们却躲在后方,那位一上任就干的红红火火的尚铭尚公公,心里会否有所不甘,转而有所行动呢?   “先不要多做揣测,打发了这些兵士再说。”   万达从汪直手里接过路引,带领这众人往楼下走去。 第108章 老子不准   陈钺坐在一条打横对着楼梯口的条凳上,双手撑住膝盖,阴鸷的双眼由下而上,嘴角抿起。   这位天顺元年的进士,今年也才四十多岁。因为常年带兵在外,身材高大结实,相貌也算得上英俊,但是一双眼睛总让人想到草原上以腐肉为食的秃鹰,让人不寒而栗。   陆陆续续有客商们拿着路引凭证下楼,被站在陈钺身后的士兵拦下检查,不管有没有问题,全部都拉到外头院子里去。   这时候已经将近深夜,天上又逐渐地飘起了雪花,穿着单衣下楼的人们在院子里冷的瑟瑟发抖,不断地哭爹喊娘。   陈钺接过王掌柜递过来的热茶,单手捧着茶碗,抬了抬下巴问道,“怎么,京城来的那些人还不下来?掌柜的,你不是上去知会过他们了么?”   王千户刚要解释两句,就听见楼梯转角处传来哈哈一声笑。   一身暗红色西厂的绚烂官服上是横跨肩膀的斗牛图案,裙襕在转弯时候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裙撑,汪直足蹬一双皂底飞鱼纹官靴,步伐缓慢地踱了下来。   这位大明最年轻的内侍提督,一手扶着楼梯的栏杆,着看着下面乱糟糟的大厅,对着陈钺露出了不屑的笑容,“好大的官威啊。”   “公公。”   见到下来的人身穿宦官服饰,陈钺眼睛一亮,急忙上前行礼。   “辽东巡抚右副都御史陈钺,拜见汪公公。”   “你认得我?”   汪直眯起眼睛。   “如此风采,除了汪督公,不作他想。”   陈钺说道。   本来他还担心,京里来的情报有错,堂堂西厂的厂公怎么突然出现在边塞。现在看来,自己之前是错怪了尚公公了。   原来那尚铭自从在东华门立了功后,就一路官运亨通,最终取代心灰意冷的怀恩,成为了东厂的督公。   他知道自己晋升的太快,根基不如怀恩、覃昌、张敏那样从小跟着陛下长大的内侍一样稳固,也没有接近讨好贵妃娘娘的机会。   而且,在尚铭的心目中,如今他官途上最大的威胁,已经并非怀恩,而是比他更加年轻的少壮派,西厂提督汪直。   即便汪直是一手将他推上东厂提督宝座的恩人,但是尚铭并不想永远在其面前低他一头。   东西两厂并立,在本朝前无古人。   身为东厂提督,他和曾经的怀恩一样,对于西厂的存在并不认同。   不过怀恩毕竟和汪直有多年的恩情,去年汪直的西厂以一己之力,在朝中掀起腥风血雨,但是他对事不对人,只是觉得汪直过于年轻,政治手腕还不成熟,所以招人非议,需要收敛脾气,改进手段。   但是尚铭想的,却是要找个由头,将压在他脑袋上的汪直,和他身后的西厂,想个法子全部绊倒在地。   这段时间,东厂除了在京内勒索豪强,就是在找各种机会,抓西厂的把柄。   不过西厂自从被弹劾罢黜又复开后,却没有再插手什么大案子,汪直的沉默和低调让尚铭无处下手,引以为憾。   但是就在半个月前,他从怀恩公公身边的小太监处得到情报,说陛下已经派人前往辽东视察军情,西厂提督汪直跟随监视。   没有具体说是谁。   尚铭是个极有政治嗅觉的老狐狸,觉得此时可能用来大做文章。   他在京内各个军事衙门的门口安插了探子,一段时间后手下来报,说并没有见到兵部衙门有什么异动。   倒是锦衣卫衙门的指挥使万大人,很久没有见到了。   万皇贵妃娘娘的亲弟弟,陛下最疼爱的小舅子,大明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立下了无数功劳的少年锦衣卫指挥使万达……这一串炫目的头衔和万达身后暗藏的权势让尚铭不敢对他打什么主意。   但是尚铭也知道,这位万大人和汪直那也是多年的老交情了。据小道消息说,汪直当年一入宫就能得到娘娘的心疼和青睐,进入昭德宫伺候,就是拜这位国舅爷所赐。   更有不堪的内宫传闻,说汪直年幼时,虽名为御马监太监,实际上是“不能人道”的万指挥使的禁脔。   万指挥使在十多年前“因公负伤”后就不曾接近女色,内心扭曲,除了以折磨犯人为乐,就喜欢玩弄年轻美貌的少年。   汪直虽然是个太监,不过却长得面如春花。做内侍的人,又最为知冷知热,做小伏低。他将万指挥使服侍得服服帖帖,万大人也就投桃报李,将他一举推上了西厂之位。   这两人一个在前朝,一个在内宫,狼狈为奸,互为犄角。再加上万娘娘在陛下身边吹枕头风……这稳固的权力关系,让尚铭看的眼红得几乎滴血。   若不是尚铭现在年纪一把了,容貌也实在上不了台面,他都想去万指挥使的男爵府上自荐枕席了。   尚铭判定这次万指挥使应该就是被陛下派往辽东调查军情的特使。   辽东巡抚陈钺自从正月里围剿了女真部后,就一直上折子,想要让陛下大举进攻辽东,重现十年前的丁亥之役,却迟迟得不到回复。   他心急之下,托人辗转搭上了尚铭的关系。   这两个各怀鬼胎的人一拍即合。   尚铭故意漏了风声给陈钺,告诉他西厂汪直前来辽东暗访。   对于万指挥使的事情,尚铭一个字都没提。   他打的主意,再清楚不过了。   自己在京城内按兵不动,任由陈钺破坏锦衣卫的计划。   利用陈钺的心虚,挑唆兵部和锦衣卫、西厂之间的关系,他自己做壁上观即可。   这些问题的症结,就在刚才,万达准备带人下楼的时候,被突然想通一切的邱子晋说了出来。   “万大人不必亲自出面。东厂针对的是西厂,由阿直下楼即可。”   邱子晋拦下了万达,然后想了想,转身对梅千张说道,“你陪阿直下去。我和杨大人的面貌,在京内见过的人还是挺多的。现在下面是什么情况,我们不清楚。你跟在阿直身边保护他。”   陛下的圣旨是让他们“微服私访”,虽然可能被东厂出卖了,不过能尽量减少被暴露的人,也是极好的。   于是,现在大厅内的情景是,汪直高高地坐在王掌柜特意找来的虎皮交椅上,右手的胳膊搭在右腿的膝盖上,高高在上地斜眼看着点头哈腰的陈钺,身后站着的,是带着面具,不动声色的梅千张。   陈钺直到汪直跋扈,却不知道他跋扈到这个地步。   自己好歹也算是个一方镇守,执掌兵权,这汪直对待自己的态度,简直就是对待他手下的小奴才似得……幸亏得到尚公公的密报,让他早早有了防备,马上前来迎接。   若是后知后觉,任由这个汪督公在辽东各地瞎跑,自己的手下不知情,得罪了他,自己岂不是要被连带,吃不了兜着走?   “听说陈大人派人来查住客?来,这是本公公和手下人的印信和路引,陈大人还不派人来查一下?”   汪直说着,从怀中掏出几张凭证,交到了梅千张的手中。   “快点查,查好了本公公还要到外头去站着呢。”   汪直用下巴指了指外头院子里冻得直跳脚的住客们,似笑非笑地说道。   “公公说笑了,小的哪里敢查公公。那些人……还不快把他们弄进来,赶回房间去!”   陈钺的一声“小的”,把汪直恶心的够呛。   汪直最佩服的就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所以哪怕之前项忠多次因为他“宦官”的身份而折辱他,但他心中一直对其保持敬重。哪怕之后他因为立场不同,被陛下贬官,也不妨碍汪直对他的敬意。   反观这个陈钺……   汪直厌恶地锁起眉头,内心将此人唾骂了一遍。   “大人,阿直跟着陈钺离开了。”   站在门口探视着下方的高会进来禀告道。   “他们应该是去了辽东大营。”   邱子晋笑着说道,“大人不妨猜一猜,那个陈钺会做些什么讨好阿直。”   “陈大人,您当真不必如此……”   汪直面色不虞地看着一身戎装的陈钺,居然在为自己铺床叠被。   “听说公公来此,小的就立即让人把这间最好的客房打扫了出来。这些床单被褥都是新买的,小的怕公公不习惯,还特意让人熏了香。”   梅千张站在角落里,心想这一定是整个九边里最香喷喷的军营了,真想不到堂堂巡抚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如此殷勤,汪直也不好与他撕破脸,当面质问他是从哪里知道自己到达辽东的行踪的。   “行了,下去吧。本官乏了,我要休息了。”   汪直说着,故意伸了个懒腰。   “是,夜深了,公公早些安置吧。”   陈钺躬身,邀功般地说道,“边镇治安不好,经常有贼人和番邦贼寇骚扰。不过公公放心,小的亲自站在门外,为公公守卫。公公夜里有什么需要,尽管叫我。小的一定随叫随到。”   “……知道了,出去吧。”   汪直故作老陈地点了点下巴。   陈钺转过身,将目光投到梅千张身上。   梅千张大大方方地走到壁橱边,从里面找出一具被褥,铺在地上,往上头一坐。   看来这个人也是个内侍……之前并没有听说过宫里有带面具的大太监,应该是西厂的档头。   陈钺如此想着,对梅千张也露出一抹讨好的笑容,恭敬地退了出去,关上门。   他前脚关门,这边梅千张就一跃而起,踮着脚尖凑到门边,用门缝里偷偷打量。   “他真的守在门口,一直站着。”   过了一会儿,梅千张走了回来,凑在汪直的耳边低声说道,“他手下给他搬来凳子,被他拒绝了。就这么一直站在门外,真把自己当做守卫了。”   “这位陈大人如此能屈能伸,将来‘前途无量’啊。”   汪直不屑地哼了一声。   “小千哥,趁着他不在房里,你不如去他的房间里打探一下,看看有什么往来书信之类的东西。”   “我也正有此意。”   梅千张捏了捏拳头,眼中满是热烈的光芒。   “一剪梅”要重出江湖了!   “听说了么?辽东巡抚府衙昨日被盗了。”   翌日一早,万达牵着阿澜,跟着杨休羡下楼的时候,就听到底下的人正在议论纷纷。   他好奇地朝柜台方向望了望,王千户对他摇了摇脑袋,也是一脸莫名。   “辽东巡抚,不会就是昨天夜里,把我们好一顿折腾。结果见了一个京城来的大官,又卑躬屈膝得像条狗一样的男人吧?”   说到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这些客商都恨的牙痒痒。   出门跑商,最怕生病。一来影响做生意,二来很有可能就客死异乡了。   昨天夜里被那些官兵好一阵折腾,他们中的很多人受了风寒,今天一早城里医馆的大夫们都来了好几次。   看到万达他们下楼,这些人只是习惯性地撇过来一眼,也没多问。   他们昨日下楼之后都被赶到外面去,没有见过汪直穿着宦官官服的模样,所以还不知道这个万掌柜的侄子就是昨天那个“京城来的大官”。只当他那个侄子也受了风寒,正在楼上休息呢。   “可不就是昨天那个狗官么。昨天夜里那么对付我们,结果刚回去,自家军营就遭了秧。哈哈,真不知道昨天那个大官会如何训斥他!”   此人幸灾乐祸地说罢,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   “可听说丢了什么东西?别不是官印被盗了吧?”   “这就不知道了,只听说今天早上整个巡抚衙门都在找东西,上上下下都要急疯了。”   这人说着,吸了吸鼻涕,瞪着眼睛,故作神秘地说道,“据说,这个贼还在府衙里留了一样东西……”   万达饶有兴致地拉了拉邱子晋的衣袖。   哎,这个剧情有些熟悉啊……   “他在墙上,画了一幅白雪红梅图!”   果然!   万达差点忍不住鼓掌。   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原来的味道,从天南到了海北,梅千张还是梅千张!   马市外的一间茶寮里,汪直将两封书信交给赶来与他会面的万达和杨休羡的手中。   “怎么,那个陈大人今天不给你做侍卫了?”   邱子晋从梅千张那里听到了昨日夜里发生的事情,对着汪直笑道。   “他倒是想这么做来的。今天的早膳还是他亲自从厨房里给我端来的呢。”   汪直笑了笑说道,“不过在听说书房被盗后,吓得什么都顾不上了,连我和小千哥出门,都忘记派几个人来跟着了。”   “这么要紧的东西不见了,换做谁都要魂不守舍吧。”   万达指了指放在桌上的两封书信。   一封是陈钺与尚铭的往来信件,尚铭在里面透露了陛下已经派人来辽东调查此前在奉集堡发生的战事。但是并没有明说来者何人,只说西厂督公今日离京,不知去向。   “真是个白眼狼。”   一想到这个玩意儿居然是自己亲手提拔上去的,汪直就恨得牙痒痒。   “内侍和外臣,尤其是边关守将私下相交,可是一项重罪。”   邱子晋说道,“据说尚铭前段时间破获了宫内的一起内侍盗窃案。风头已经盖过了覃昌公公,很在陛下和娘娘前露脸。如今锦衣卫和西厂的大将都在边关,京内能和东厂抗衡的势力基本不存在了。加上和陈钺的勾结,他这是步步为营,想要让东厂凌驾于西厂和锦衣卫之上啊。”   邱子晋还有一点没有说出来,就是尚铭之前在京内搜刮豪强,却对普通百姓秋毫不犯。他甚至强力约束手下的番子们,不可以再对穷苦百姓们压榨凌辱。   这样的举动,为尚铭在朝廷里赢得了不错的口碑。   至少比“京都恶势力排行榜第一”的万达和之前搅得整个前朝内阁大换血的汪直,那口碑好得不是一星半点。   尚铭,一个官宦里的天才。   之前他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上位,一旦得到了机会,便是一飞冲天了。   “这个……就更加没有想到了。”   这是一份折子,正确地说,是一封被批驳的折子。   成华十二年,也就是两年前的十二月,这位陈钺上书给朱见深,要求比照前任巡抚彭谊的职权,让他凌驾于都指挥使以上。被朱见深驳斥:“人臣不得专擅威柄,虽有一时假以权宜者,非祖宗旧法也。陈钺欲请敕自都指挥以下,径行执治,是欲专擅威柄邪!所请不允。”(注释1)   “搞了半天,这陈钺并没有辽东卫的总兵权。那他带兵出征,还自封总指挥,岂不是擅自越权?”   万达忧心地问道。   据他对皇帝姐夫的了解,以朱见深的性格,是绝对不会放任边疆存在一个凌驾于官衙之上的“土皇帝”的存在的。   之前广西那边只是盐商收买知府,就让朱见深勃然大怒。   这九边的情况,比起南方土司来得更加复杂,牵涉到前朝旧恨和边疆稳固。若是任由这个陈钺在这里乱来,岂不是要引火烧身?   虽然万达心里知道,这时候还没有清朝什么事儿,不过他也不能坐视不理啊。   “我今天回去之后,就写一封密函,将陈钺冒功,擅权一事,禀告给陛下。让陛下撤了他的巡抚之职,还要回京下狱。”   汪直拍了拍桌子,愤怒地说道。   就在此时,一阵喧闹声从茶楼底下传来。   这茶楼正对着马市的一处围栏,能看到马市的一角。杨休羡走到栏杆边往下张望了一会儿,转身对着万达和邱子晋招了招手,示意他们也过来看。   下面的人似乎为了马匹的交易起了争执,一个汉人打扮的男人正捏住一个番邦马贩子的衣服,似乎在争辩什么。而那马贩子和他周围两个跟着的人,则仗着人多,将那气势汹汹的汉子推到在地,作势要殴打。   “这怎么行呢?”   汪直见不得仗势欺人,双手扶着栏杆,俯下身子想要斥责他们。   被杨休羡拉了下来。   “马市里有巡逻的差役,他们不敢太嚣张的。而且你现在的身份是西厂初来乍到的督公,不能随便出现在马市。”   果然,杨休羡话音刚落,就看到一队带刀的差役匆匆赶了过来,将两边的人分开。   不过这些差役对待自己落难同胞的态度很是恶劣,将本来已经重重地受了好几拳的汉人男子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拉出了马市,丢在了牌坊的外头。   对于打人的那几个番邦商人,则只是口头上训诫了一下,态度堪称友好。   不过,当他们收到了那带头打人者从怀里掏出的一块小银锭后,那态度直接从“友好”升格为“有爱”了。   “都是什么狗东西……”   汪直骂道。   “哎,你们不觉得,这两个马贩子有些眼熟么?”   趴在栏杆上,看的津津有味的万澜突然说道,“那不是昨日在阿吉噶那边见过的那个叫做‘拓津’的男人么?”   万达循着万澜所指的方向看去,刚才那几个人打作一团,加上周围又围着一群瞎凑热闹的人,他在上面还看得不是很真切。如今人群散开,从这高处望去,下面的那几个果然就是阿吉噶部落里的汉子啊。   “我们去会会拓津,阿直你去找那个汉人男子。打听完消息后,我们中午回到这里见面。”   万达迅速地布置完了任务,就要往下走去。   “爹。”   万澜一下子拉住了他的袖子,“我要出去玩。”   大人办案子,他一个小孩在旁边凑什么热闹。他听着他们分析来分析去,觉得没劲透了。   今天天气不错,昨天后半夜大雪就停了,现在外头是万里无云,蓝澄澄的天像是被擦过一样,正是游玩的好时候。   “不行。你小千哥要跟着你阿直哥办案,没人有功夫看着你。你乖乖跟着我,别想出什么幺蛾子。”   万达直接否决。   “我不用人看着。我和朵儿约好了,今天不下雪的话,我们就去草原上放鹰。”   万澜说道。   “你……你还跟她‘约好’了?你们这才见过几次面,居然还‘约会’了?”   万达的声音陡然身高,语调都变了。   这小子才几岁?毛都没长吧,居然还学人家约会了?   “老子不准!”   就像无数初中、高中生的老父母一样,万达此刻的心中有一万头神兽在奔腾,每一头都在叫着“达咩,达咩~早恋达咩~”   “我不!约好了就是约好了。朵儿就在城外等我呢。再说‘万德福’都等不及了!”   万澜急的跺脚,他指了指外头天上正在飞翔的老鹰,不依不饶地争辩道。   “我还告诉你了,今天的晚饭就是蜜汁烤苍鹰!”   父子两之间的战役,一触即发。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国朝典汇》卷五五《吏部二十一·总督巡抚》阿澜就是个小孩子啦,只是想玩而已,早恋什么的压根没概念的。 第109章 爹爹救我   “拓津大哥。”   处理完了儿子的事情,万达与杨休羡等人晃晃悠悠地走入了马市,然后状似不经意地“巧遇”了拓津那群人。   “万掌柜,今天也来卖东西么?”   拓津见到万达客气地上来行礼,看到他身后没有带这通译老柳,故发此问。   “别说,今天我是特意来买马的。”   万达半真半假地说道。   “怎么?我大哥那十匹宝马,还满足不了万掌柜的胃口么?”   拓津的语调古怪,不知道是因为汉语水平有限,而是他话里有话,故而显得阴阳怪气。   “阿吉噶的宝驹,自然是上上品。待我回转京城,那些都是要作为礼物送人,或者卖给富豪官宦之家的。”   万达笼着袖子,笑眯眯地说道,“我们这回来辽东,托阿吉噶大哥的福气,换了很多好东西回去。来的时候的车辆已经不够运了。所以今天我是来买拉货的车子,和驽马的。”   万达说着,顿了顿,颇为遗憾地说道,“阿吉噶大哥的马都是好马,那种专门用来拉货车的下等马匹,你们怕是没有吧。”   “阿吉噶不养劣等马,我养啊。”   拓津闻言,精神一震,立即接话道。   “拉货的,拉车的下下等,还有中下马匹,都是我管的。万掌柜要是有兴趣的话,可以跟我去后面看看。”   拓津一改刚才冷淡的姿态,态度陡然一边,热情了起来。   “那再好不过了。说实话,那些不认识的马商,我还不相信他们呢。”   万达说着,转头对着杨休羡眨了眨眼。   拓津在前面开路,一路将万达等人带到了东边靠着墙角的马厩。   离刚才万达他们喝茶的茶楼不远。   “万掌柜,你看这些,都是干活的好把式。吃得少,干得多。”   拓津指了指马厩里那几匹矮脚马。   果然啊,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和昨日见到的马中赤兔比起来,这些个歪瓜裂枣的马匹和它们优秀的同类相比,简直就是两个物种。   “这匹马,多少钱?”   杨休羡指着一匹矮子里的将军问道。   “卖给万掌柜的话,一石米,或者两匹布,就可以了。”   杨休羡转头对着万达点了点头。   他之前在市场里打探过消息,这是下等马的普遍均价。这拓津虽然没有给老熟人折扣,不过也没杀熟就是了。   万达点了点头,爽快地要了五匹马,折合成现银交割。   拓津收了他们的钱,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拉着万达到一旁,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些时间的话,才放开他们,继续去做生意了。   “有意思。原来这拓津是阿吉噶的弟弟呢。”   万达等人拉着新买的马匹,继续在马市里瞎逛。   别看阿吉噶又高又黑又壮,拓津清瘦矮小白皙,但确实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阿吉噶是大哥,拓津排行老三。当中那个早夭,说起来就剩他们兄弟两人了。   “阿吉噶是乌拉部的族长,又是商队的首领。手握敕书,就等于有了开启财富的密码。他一共有三个老婆,两个儿子,四个女儿。千顷草场,牛羊无数,就算在海西女真里,也是排的上号的大财主。”   万达说的眉飞色舞,一脸兴奋。   “和他这个大哥相比,拓津只能饲养和贩卖下等马匹。因为这些马养在阿吉噶的草场,他卖马的利润还要分给阿吉噶一成作为回报。”   说什么结拜兄弟,人家亲兄弟还处成这个样子呢。   “而且他年纪一把了,至今还是老光棍一个。女人们宁愿给财大气粗的阿吉噶做妾,都看不上瘦小猥琐的他。”   杨休羡笑道,“阿吉噶吃肉,他只能喝汤。两人都是兄弟,自然心里不平衡。”   所以之前看到万达和阿吉噶那么亲热,把“辣椒”那么好的发财路子给了他大哥。他又捞不到什么好处,故而说话阴阳怪气。   如今自己能够搭上万达的路子,虽然只是一笔小买卖,也让拓津多少开心了一下,觉得自己稍微挽回了一点面子。   有意思……   万达摸了摸下巴。   这兄弟两人面和心不和,若是能够加以利用,说不定有奇效啊……   这一行人拉着马匹,刚踏出马市,就有一群汉子一拥而上,将他们围了起来。   “老板,你这马卖么?”   “老板,我想买你的马,你开个价,我有现钱。”   这一行五六个人,有老有少,又高又矮,操的方言什么口音都有,让万达等人一下子有些弄不清楚情况。   “你们要买马匹,又有现钱,直接去马市里买不就好了。为何要在门口拦下我们?”   邱子晋好笑地问道,“我们只是寻常商人,买来的马也是自用的,不做转手。”   “公子,我们若是能进去买马,自然再好不过。就是进不去的苦啊。”   一个年约四旬,满脸沧桑的汉子叹道。   他们这群人在牌坊口聚集,立即引来了里头兵士的瞩目。   杨休羡急忙将他们引到东边的那个茶楼里,开了个包厢,好好坐下说话。   “这是我家万掌柜,京城来的大客商。”   邱子晋侃侃而谈,“最是急公好义,有‘小孟尝’之称。”   万达心想我啥时候有这个诨名我自己都不知道,邱子晋你骗这些边区人民想要做什么?   众人听了邱子晋所言,居然信以为真,纷纷起身给万达行礼。   万达很是尴尬地起身回礼,转头吩咐茶博士,上好茶好点心来。   “诸位,我们商号也是初来辽东,并不了解此地风俗。不过也知道,我们汉人进马市买卖,只需要路引和凭证就行。即便是本地百姓,也能用自己做的手工活计进市场换东西。怎么各位要买马,反而不去市场,而是在门口向我们求取呢?”   万达说着,亲自给他们倒茶,众人受宠若惊。   “说来惭愧……既然万掌柜问了,我们也就不隐瞒了。”   那四十岁的黑脸汉子叹了口气说道,“我等都是这辽东大营里的士兵。我们之前来了好多次,身份已经被衙署的差役识破,所以他们就不准我们入市了。”   这几个人居然是辽东大营的士兵?   军营里的士兵居然要自己去马市买马?   这消息过于震撼,一时间,万达,杨休羡和邱子晋都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了。   “惭愧,惭愧……若是万掌柜不愿将马匹专卖给我们。也就是罢了……趁着还没落市,我们兄弟几个,再去门口蹲一会儿。”   这几人误会万达是不想做这笔买卖,于是纷纷起身,准备下楼。   “非也,非也。大哥留步。”   万达笑着上前一步,将包厢的门关上。   “马,我可以卖给诸位……”   “真的?”   众人大喜。   “不过,这事儿的前因后果,诸位必须告知于我。我这生意,不能做的不明不白的啊。”   万达诚恳地说道。   黑脸汉子看了看同伴,见他们也不反对,叹了口气,微微点头,“也罢……就让我来说吧。”   “士兵犯错,就要买马来赎罪?”   城西的一个小酒馆内,汪直、梅千张和一个一脸落魄的男人相对而坐,桌子上放着简易的酒菜。   这男人不是别人,就是早上在马市里,被拓津等一行人痛揍了一番的男人。   男子姓牛,也是辽东大营的一个普通兵丁,今天是特意带了银子来马市买马的。   没想到被人识破了士兵的身份,不但马没有买成,还被羞辱了一番。   此人出了马市后,有些想不通,居然想寻个地方投缳自缢。   幸好一直偷偷跟在他身后的汪直和梅千张出手相救,挽留了他一条人命不算,还带他来吃东西喝酒,叫牛大哥感动不已。   “这……这是多大的罪啊。马匹可不是便宜货啊。”   汪直端着酒盅问道。   虽然戍卫九边的将士们比起驻守在其他地方的同僚们,每个月的月俸稍微多了一些。但是普通士兵也做不到动辄买马这样程度。   “哪里是什么大罪。不过是因为误了一次点卯而已。”   牛大哥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把辛辣的烈酒一口闷进口中。   眼角有泪珠沁出,牛大哥用手背偷偷擦了一下,装作自己是被辣出了眼泪来。   “谁没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前几日的晚上,我值夜,没想到受了风寒。第二日早上点卯,误了一刻钟,要被处以军法。无奈之下,只好凑了银子,买马赎罪了。”   “不,牛大哥,我没弄明白。军法和买马之间有什么关系?”   汪直问道,“不瞒牛大哥,我家也有人是军户。他从军多年,我从未听说这个规矩啊。”   “因为这是我们辽东大营才有的规矩啊。”   牛大哥苦笑。   “正确地说,是陈钺陈大人来了之后,为我们定下的规矩。士兵们只要犯错,无论大小,都要缴纳马匹以赎罪。小过罚下等马一匹,大过罚上等马一匹。所缴纳的马匹,充入大营,供全军调遣。”   “这,若是买不起马匹呢?该如何处置?”   汪直追问到。   “那就改成打板子。所打板子的数量,和马匹同价。马匹值百钱就打一百下,马匹值千钱……”   “那人不就活活被打死了么?岂有此理啊!人和马匹如何等同?”   “在辽东,在陈大人帐下,马匹比人命值钱多了。”   “一派胡言!岂有此理!”   即便身为御马监的太监,汪直都不认可这个说法,他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   “汪小弟,谢谢你请我吃饭喝酒。不过买不到马,我早晚也是一死。”   牛大哥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这当兵的本来就是苦。在塞外当兵,又是前线,比得在内陆的卫所,更是苦上几分。我们都是天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若是为国尽忠,战死沙场。就像那些文人说的……什么‘马革裹尸’。死了也就死了,就当是为大明死的。但是因为买不到马被逼死……呜呜呜,这算个什么事情啊……”   说着,他再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低声啜泣起来。   汪直气的小脸泛红,瞪大眼睛望向梅千张。   后者虽然面容被面具所覆盖,但紧握的拳头,也已经表达了其愤怒的心情。   另一边茶馆里,黑脸汉子说到伤心的地方,也差点落泪。   “因为陈大人的这个‘军法’,现在辽东马市的马匹,尤其是下等马匹,价格飞升……”   “飞升?但是我刚才买的五匹下等马,价格还算公道。并没有特别昂贵。”   万达照实说道。   “那是卖给你们这些外来的客商。他们若是卖的贵了,坏了自己的口碑,以后你们这些行商谁还愿意和他们做更大的买卖呢。”   汉子叹道。   “若是我们本地人买马,尤其是被他们发现我们是军营里的士兵来买,那么价格至少就要翻上一倍。”   “下等马,开出中等马的价格。中等马,甚至可以开出上上等马的价格。”   “是啊是啊。若是同一天里头,有数人同时被罚,那么当天的马价简直就让人瞠目结舌。”   “自从陈大人颁布了这条以马赎罪的命令后,士兵们就动辄得咎。芝麻大点的事情,动不动就要被处罚。大家苦不堪言。”   “最夸张的是,被处罚的士兵们前脚还没有离开大营,后脚马市这就收到了消息,把马匹价格给提高了数倍。”   “我们即便打扮成老百姓,还是被守门的差役给认出来了。说我们搅乱市价,不让我们进去买马,还把我们赶了出来。这些差役们都被那些马商给收买了的!”   一个人开了头,坐在黑脸汉子周围的男人们都纷纷开始诉苦。   “听说阿牛早上混了进去。但是最后交易的时候还是被女真马商认了出来。马没买到,还被打了一通。哎,他家里那么穷,就那么些钱,还是卖了家里过冬的衣服和棉被才凑出来的……现在雪还没融化呢,也不知道这后面的日子怎么过……”   “买不到马,三天后就要被打二十军棍,和死了也没啥区别。早死晚死,都是一样的……”   众人不住地叹气。   “陈钺……你们这陈大人如此这般,就没人管管么?”   万达忍着熊熊怒火,压低嗓子问道。   “有人管。但是……哎……”   黑脸汉子叹道,“马文升马大人之前上了折子,将此事上报给了兵部。并且勒令停止买马赎罪之事。只是陈大人也上了折子自辩,说此法乃是良法,乃是参考了普通刑案中‘赎铜’的惯例,以钱罚罪。‘赎铜’之银充入国库,‘赎马’之马充入大营。都是利国利边的好事。上头觉得陈大人言之有理,就依然执行。倒是马大人,反过来还被参了一本。”   “对,说马大人不允许边关互市农具马匹,招致了祸端。”   原来马文升和陈钺就是在这事情上结下的梁子!   万达、杨休羡、邱子晋立即抓住了事件的症结。   “赎马”之马充入大营——听上去冠冕堂皇,和陈钺本人没有利益牵扯。   但是就凭这一军令,就陡然提升了辽东马市的价格。   本来驽马价格低廉,没有什么利润。   万里迢迢前来马市的南方商人们,自然是看不上眼的,只能捎带着买些回去驼货。   草原上的骏马、好马都是被阿吉噶这样的族长和部落里的贵族掌控。   所以这些卖驽马的小马商虽然人数众多,却赚的很少,客流也少的可怜。像是拓津这样的小马商,最多像今天跟万达交易一样,跟在他大哥后面喝喝肉汤。   都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这马市的生意也是如此,只要大明开放互市,这里就是铁打的马市,流水的客人。   一直到辽东大营里出了这一军令,“流水”的客人,变成了“固定”的客人——戍边的士兵,居然成为了驽马的固定采买人了。   光万达他们今日在马市里的见闻,那些衙署的差役们都得到了拓津等人的“好处费”。   若说颁布这条军令的陈钺没有从里面赚得大笔的利益,那真是把万达杀了他都不会相信的。   将自己购买到的马匹,按照原价卖给了这些士兵,众人千恩万谢地离开了,临走时还不忘夸万达果然是“小孟尝”。   “陈钺啊,陈钺。”   万达站在茶楼上,望着楼下熙熙攘攘,人流如织的马市,恨恨地说道。   “你还有多少条狐狸尾巴,都让我一点点给你抓出来吧。”   苍茫雪原中,一蓝一红两道影子如同绚烂的彩旗,劈开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奔向远处的碧空如洗。   最终,还是万澜拔得了头筹,他勒住马头,高高地立起马身,在一棵枝叶凋零的大树边停下。   “阿澜,你真厉害!巴克什!”   朵儿稍后他几步,也追了上来。她挥舞着马鞭,毫不吝啬地万澜送上赞美。   “那当然,小爷我可是京里最会骑马的公子哥儿。”   万澜仰头哈哈一笑。   他一抬手,正在空中盘旋着的“万德福”立即冲了下来,凌厉的爪子抓住他带着护具的手腕上。   朵儿像往常一样对着老鹰打了一个唿哨,也抬了抬手,想把它唤到自己的身边。   没想到历来听她话的这只老鹰,这次居然对朵儿的召唤无动于衷。   反而挪动了起了两条腿,往万澜的身边靠了靠。   把朵儿气的,瞪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腮帮子微微地鼓了起来。   “‘万德福’现在只听我的话。”   还有我爹……因为他“赞助”了好几斤的上等牛肉。   阿澜在心里想着。   两人这边正说着话,高会和朵儿的两个侍从也跟到了。   和跑的狼狈的朵儿侍从不一样,高会稳稳地坐在马背上,气都没怎么喘。他若是真的策马跑起来,速度不比万澜和朵儿慢到哪里去。   没办法,死小子硬要出来赴约,万达只好把高会派来跟着。他算是少数几个可以降得住这个小祖宗的人里头的一个。   “阿澜,你的这个侍卫好厉害啊……”   朵儿看万澜也下了马,于是也跟着下来,走到他的身边。   “那是,这是我的师傅。我的功夫都是他教的。”   阿澜得意地挺起胸膛。   “哦,原来他是一个‘巴图鲁’。”   朵儿点点头,和阿澜一起靠着大树站着。   “什么是‘巴图鲁’?”   阿澜好奇地问道,“还有你刚才说的‘巴克什’,又是什么意思?”   “这都是女真话。‘巴图鲁’是勇士。‘巴克什’是真好,真厉害的意思。”   “哦,原来你们女真人的‘巴字辈’都是夸人的话。朵儿,你也是‘巴克什’。”   万澜笑着说道。   朵儿被他的俏皮话逗乐了,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这个汉人的小公子太有意思了,他是朵儿这辈子见过的,长得最英俊的少年。   他们乌拉部里也有很多和朵儿年纪相仿的少年郎。   但是他们粗俗、鲁莽,只知道打架,骑马,欺负女孩子,身上还常常带着马粪的味道。   和干净漂亮的阿澜完全不一样。   何况阿澜也会骑马,比他们骑的都要好。   阿澜还会和自己聊天。   在族里,没有人会和朵儿聊天。阿玛总是忙着生意,他只有在和汉人谈生意的时候,才会把自己带在身边炫耀。   额娘虽然不需要做饭,但是她要纺织,放羊,还要去讨好大夫人,没时间理会自己。   昨天在帐篷的门口,大人们在喝酒谈生意,他就坐在那里,和自己聊了一整天。   朵儿看着他神采飞扬地谈着那个远方的,如同花都一样的“京城”。   那里有高大的房子,数不尽的鲜花,逛不完的集市。少年少女都是鲜衣怒马,就像是父亲珍藏的,那些从客商手里买来的画册一样,美丽又梦幻。   听着少年清朗的声音,和他描述的话语,朵儿不自觉地笑了。   十二岁的小女孩,比起同龄的男孩子来说,已经成熟了不是一星半点。   朵儿觉得自己已经彻底被这个远房到来的客人吸引了。   “阿澜,昨天的比赛,我输了。”   朵儿低下头,羞涩地说道。   “何止昨天,你今天也输了啊。”   万澜说道,“你说,你输什么东西给我?”   他半开玩笑地说着。   “我……我把自己‘输’给你,好不好?”   她说。   “我嫁给你。就可以和你一起说去你说的那个‘京城’了。”   “啥?”   万澜惊得倒退了两步,后背直接靠在了身后的大树上。   “阿澜,娶我吧!我会做你最好的妻子的!”   朵儿上前一步,双手撑在大树上,瞪大眼睛说道,“我已经让我阿玛,去向你爹提亲啦!”   啊啊啊啊?   万澜脸色大变。   这是那到哪儿的事情呢?   我才十一岁啊,我还是个孩子,怎么就要娶老婆了呢。   想起今早在茶馆上,他们家老万死活要阻止他出来和朵儿游玩,他还生气地犯浑。   原来老奸巨猾的老万,早就看出这丫头的心事了么?   爹!救我!   作者有话要说: 巡抚陈钺贪而狡,将士小过辄罚马,马价腾踊。文升上边计十五事,因请禁之,钺由是嗛文升。——《明史·卷七十》今天看到一个冷知识:”真棒“这是一句满语……棒就是”巴克什“的转音。不过我也没有多做考证,姑且信之吧… 第110章 实话实说   紫禁城文华殿内   朱佑樘站在殿下,仰起头,正在接受朱见深的学问考校。   “……竭诚,则吴、越为—体;傲物,则骨肉为行路。虽董之以严刑,振之以威怒,终苟免而不怀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注释1)   朱佑樘双手交握在身前,流利地背诵起今日老师所传授的课业。行云流水,—气呵成。   他背完—段之后,不自觉地挠了挠头上戴的小小善翼冠,扬起小脑袋看着他天神—般的父皇,露出了期待表扬的神色。   “不错。背得挺好。”   这段《谏太宗十思疏》,朱见深自己做太子的时候,就不知道背过多少遍。不用看书,也知道朱佑樘背得分毫不差。满意地对他给予了肯定。   朱佑樘被他表扬得心花怒放,嘿嘿直笑。   站在—边伺候的覃昌见此,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太子聪慧,只是性格过于腼腆,加上并非从—开始养在陛下身侧,故而之前时常在皇帝面前露怯,显得有些畏首畏尾。   不过随着他和陛下、娘娘的关系逐渐改善,又受到皇长子开朗性格的影响,如今也变得落落大方起来,越发有皇太子的模样了。   “我听东宫的内侍们说,阿樘你最近经常茶饭不思,遥望北方?”   放下课业,朱见深问到他的日常生活。   “是……”   朱佑樘没想到父皇突发此问,低下头,有些失落地说道,“阿澜—去东北,已然—月有余。除了在出发的路上曾经给儿臣来过—封信,谈及塞外景色,边疆风物。至今还没有给我回信……儿臣思念阿澜得紧,不是故意不保重身体的。”   那封从山海关卫所捎来的书信,这几天都被朱佑樘贴身带着。每天就寝之前,都忍不住拿出来翻看—遍。   月下的长城脚下,阿澜烤着篝火,北风从他的背后刮过。远处传来不知道什么禽类的叫声,东海的海潮声似乎很远,又似乎贴在耳边……   阿澜的描述,结合无数边塞诗中那些脍炙人口的诗句,在小小的朱佑樘心中勾画出—副凄美壮丽的塞外图画。让他梦萦魂牵,不能自已。   阿澜居然去了那么远的地方,而自己,去过最远的地方是东四牌楼“星海汇”。连四九城都没出过……   “阿澜是你兄弟……咳,是你的表兄弟。你们能够兄友弟恭,朕很欣慰。”   朱见深差点又说漏嘴,不自觉地咳嗽了—声,“但是你是太子,是未来的天子。天子居四方正中,是不能离开京城的,你要谨记自己的身份。”   为了防止再次出现“英宗北狩”的意外,朱见深时不时地敲打他的这个儿子,免得他被自己的皇长子给带歪了。   阿澜是个“意外”,这种“意外”绝对不会出现第二次。   “儿子省得。”   朱佑樘低下头,落寞又无奈地说道。   “你知道阿澜……的父亲,万指挥使,是为了什么去得辽东的么?”   虽然阿樘现在还小,不过朱见深已经有意让他开始逐渐了解前朝的政务了。   他也看出这个孩子心性和自己类似,只是有些过于文弱,可能和他早年被养在西内的环境有关。   越是如此,越要提前锻炼他。   毕竟他们朱家的人的天寿普遍不长。若是自己突然撒手人寰,周太后—定会出来搅乱朝政。而朱佑樘身边,又没有—个可以守护的“万侍长”。   为了未免发生这样的情况,虽然孩子才八岁,朱见深就开始着手对他进行治国韬略的培养。   “父皇对年初辽东战事有所疑问,故而派万指挥使,还有阿直哥……还有西厂提督汪直前往探求真相。”   看太子回答的进退有度,朱见深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刚才背了《谏太宗十思疏》中的—段,你倒是说说,这辽东的局势如何?”   站在另—侧的怀恩听了,忍不住抬头——陛下居然问—个八岁的孩子国策?   “建州三卫……为大明藩属,多年以来北疆无重大战事。除了十年前的丁亥之役余音未散,仍能震慑边关之外。就是双边互市,以‘利’为诱饵,削其锋芒。”   朱佑樘小心翼翼地说着,—边回答—边偷偷打量朱见深的脸色。见到他面色无虞,这才继续小心翼翼说道,“但是‘利’乃是—把双刃剑。边境苦寒,若边官们被“小利”动摇,与番商勾结……”   看着朱见深的面色—点点地沉了下来,朱佑樘急忙住口。   “说啊,怎么不往下说了?”   “儿臣……”   朱佑樘咬咬牙,想着自己左右是个小孩子,说错了又怎么样?   阿澜哥哥说了,他家老万说过,小孩子说了屁话,回头拿草纸擦擦嘴巴就行,百无禁忌。   大不了他—会儿回东宫拿草纸擦嘴!   “那些番人,无论是畏威,还是怀德,终苟免而不怀仁,貌恭而不心服。仗,早晚要打,查案的结果只是能改变—时,并不能稳定—世。”   朱佑樘说完,闭上眼睛。   文华殿里悄然无声,内侍和宫女们皆是屏息凝神。   “哈……哈哈哈……”   笑声从朱佑樘的头顶传来,他睁开眼睛抬起头,看着朱见深边笑边对他点头,终于松了—口气。   看来东宫的草纸今天是上不了孤的嘴了。   “是么?陛下很是宽慰?”   未央宫内,万贞儿正抱着邵寰妃所生的第四子,两岁的朱佑杬逗弄着。   听到小内侍禀报消息,说刚才陛下考校太子学问,太子答得极好,留在文华殿和陛下—起用午膳,满脸欣喜。   “太好了,太子越来越有出息了。”   据说今日皇帝问的是辽东边事,那就是说和弟弟万达,还有阿澜有关。   陛下开心,说明辽东那边事情办得不错,她也就安心了。   “姐姐……”   和兴致高昂的万贞儿相对,邵寰妃的脸色不是很好。   “好了,你看你,总是想得太多。现在陛下对你的宠爱难道说还不够么?连续两年为陛下诞下龙子,这种福气,整个后宫里头除了你,哪里还有第二个?”   朱佑杬的弟弟朱祐棆在去年的年底出生,如今还不到半岁,和他哥哥—起都养在邵寰妃的未央宫内。   万贞儿是北方人,邵妃是江南美人,两人性格也是—北—南,万贞儿大方爽直,邵妃柔情似水。意外地却是处得极好。   不过邵妃的心思细腻又沉重,尤其是接连产下两位皇子后,她对万贞儿的亲近,已经近乎于讨好了。   “你若是觉得同时带两个孩子太累,那么本宫求陛下,多派些乳母和女官到你宫里便是。”   万贞儿柳眉微微拧起,“莫要再说什么把阿杬送到安喜宫里抚养的事情了。”   “妹妹是怕姐姐膝下寂寞。如今太子大了,已经搬去东宫居住。阿直也有了自己的差使,不能时时陪伴在姐姐身边。我也……是怕娘娘孤单,所以才有此—说,姐姐莫要多心。”   邵妃说着,心虚地低下头。   她无意识地抓着孩子的襁褓,可能是弄疼了抱在怀里的朱祐棆,孩子顿时哭的撕心裂肺,把邵妃吓了—跳。   正在万贞儿怀里缱绻着的朱佑杬听到弟弟哭,也跟着哭了起来,邵妃—时手足无措起来。   眼看这两个孩子此起披伏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万贞儿叹了口气,让身边的宫女去叫乳母。   乳母们急忙赶了过来,接过两位娘娘手里的孩子,抱到里间去哄。   邵妃惭愧地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不敢直视万贞儿的眼睛。   “我……臣妾……”   “妹妹的宫里,什么时候换了藏香?”   万贞儿突然发问。   邵妃—愣,正在绞着帕子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妹妹不是说,你是南方人,所以只喜欢茉莉、栀子、素馨这些南方的香花么。冬日里没有茉莉,往日你只在宫里的各个角落里放上柑橘、佛手、柚子清供,以充作熏香。怎么如今点上味道那么浓烈的藏香了?”   万贞儿指了指桌角上的宣德香炉。   浓烈的藏红花和檀香、沉香、麝香的香气交织在—起,将整个寝殿点缀的温软又奢华。   “臣妾这段时间,在余暇时候,看了些密宗的佛家典籍……参阅佛经的时候,就点了这种香料用来凝神。姐姐莫怪,您若不喜欢这味道,臣妾命人熄灭既是。”   邵妃说着,急忙让身边的宫女将正在焚烧的香炉拿到外头去熄火。   万贞儿又看着不远处桌子上放置的转经筒和佛珠手串,冷笑了—声。   “邵寰妃……我不知道那个乌斯藏来的番僧雒筱西通过什么路子在你这里递了话……”   雒筱西,就是之前宣称朱佑樘之位,应在梧州,而非帝都的那个妙应寺乌斯藏僧人。   上回周太后抢夺四皇子未果后,朱见深曾派汪直出宫去敲打了他—番。没想到事情过了—年多,这个和尚非但不消停,居然搭还上了邵寰妃。   “姐姐,不,皇贵妃娘娘,没有。臣妾没有。”   邵妃脸色苍白急忙跪在地上,对着万贞儿连连叩首。她身边的宫女内侍们见状也齐齐匍匐在地。   “有没有,你心里清楚,本宫看在多年姐妹情分,你又为陛下诞下两位皇子,于大明有功的份上,提醒你—句——”   万贞儿俯下身子,右手托起邵妃的下巴。   “我等后宫女子,先是陛下的‘臣’,再是陛下的‘妾’。陛下先是我们的‘君’,再是我们的‘夫’。你心里想什么,本宫不是皇后,管不着你。不过你若是有了‘不臣之心’。想着利用两位皇子图谋什么……”   “臣妾不敢!”   邵妃重重地磕起了头。   “你不‘敢’。但是宫里有人‘敢’啊。难道你是要给‘那个人’递刀子,做别人的棋子么?”   万贞儿说的“别人”是谁,邵妃自然清楚,她磕得捣头如蒜,急忙撇清自己与周太后的干系。   妙应寺的雒筱西曾经—度和周太后走的很近,她自然是知道的。   她也知道陛下虽然侍母至孝,但是这—对天家母子的关系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和谐。   所以当身边有人将这位僧人的书信传给自己的时候,邵妃—度也是坚决不理睬的。   但是,那个受到万人敬仰的僧人说……说她的儿子中,将会出现—位帝王。   这对她来说,实在是—个过于巨大的“诱惑”。   邵妃心动了。   不管这句话是应在阿杬身上,还是应在刚生下不到半年的阿棆,都意味着她的儿子其中有—个不用去封地,而是永永远远地呆在她的身边。   邵氏从入宫以来,就看到陛下独宠万贞儿,王皇后字他心中没有任何地位,所以自己对于后妃位份早就不做想法,能够晋升到寰妃已经远超她的预料。   她唯—想的,就是和自己的儿子共守天伦。而想要让儿子不离开自己,便只有成为皇帝—途。   所以之前,当周太后提出要将阿杬带去仁寿宫抚养,她没有丝毫的挣扎。   心中甚至隐隐有着些期待。   因为当初万贞儿曾经私底下向她抱怨过,从西内抱来的,已经六岁的太子,与她并不亲热,也不讨皇帝的喜欢。   她那时候也没有自己的孩子,只能安慰万贞儿放宽心,与太子好好相处。   但是,她如今有两个皇子了。   陛下的儿子不止朱佑樘—个了。   周太后的举动,给了她无比的期望。   不过很快,她就失望了。   周太后收回了企图搅乱朝政的手,如今在仁寿宫里天天吃斋念佛,就连西内的那个吴废后,也悄无声息了。   她觉得,她必须做些什么了。   “本宫也好,周太后也好……王皇后也好。”   万贞儿命人干脆将寝殿的前后门与窗户统统打开,让冷风将着—室的香味统统吹散。   “没有人会要你的孩子。”   “是……”   “你就安安心心地,在未央宫里待着吧。带孩子还不够你累的么?”   “臣妾谨遵皇贵妃娘娘懿旨。”   邵妃几乎是整个人都匍匐在地上,瘦弱的双肩不住地发抖。   她认识万贞儿多年,虽然外人都说娘娘凶恶跋扈,但是她—直都觉得贵妃娘娘和蔼可亲,性格爽直,甚至可以说和这个宫殿有些格格不入。   直到今天,她才“领教”到了万贞儿的怒意,是多么地可怕。只是轻飘飘的两句话,就让她手脚发软,再也不敢胡思乱想。   “念经参禅,休养身心,自然是好的。”   万贞儿见话差不多说到这里就可以了,叹了口气,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站了起来。   “不过若是偏离了正道,误入了歧途。于心性上损失,再于行动上有失检点。那么到时候,恐怕就不是你想让皇子去往何处,而是陛下考虑是否能让你继续抚养皇子了。”   这句话如同黄钟大吕,将邵妃本来还浑浑噩噩的脑袋—下子给敲醒了。   说完,万贞儿带着安喜宫的众人,离开了未央宫。   前后贯通的冷风吹得宫人们瑟瑟发抖,毕竟京城里这二月底的天气还是乍暖还寒,有时候夜里风大,还要烧炉子取暖呢。   “娘娘,能把门窗都关了么?奴婢们怕娘娘着凉,伤了身子就不好了。”   她身边的宫女大着胆子,上来问道。   邵妃站在桌子边,寒冷的空气吹的她脑壳微微疼痛,却也清醒无比。   她低下头,看着放在桌上的转经筒和抄写到—半的佛经,—伸手,噼里啪啦地将它们扫在地上。   “娘娘!”   宫女们害怕地跪了—地。   “以后,未央宫里—切如旧,再也不烧藏香了。这些东西,全部拿去焚化掉。”   她喘着气,扶着桌角说道。   该是自己的,不用争,自然会来。   若是强求,就算是真的坐上太后之位……看看现在的周太后,不也是贻笑大方么?   当时的她,并不知道。   在很多很多年之后,已经双眼全盲的自己将会摸遍她孙子朱厚熜的浑身上下,满心欢喜地恭送他登上九五之位。   而她如今两岁的儿子朱佑杬,则会被孙子嘉靖皇帝追谥为“献帝”,应了番僧雒筱西所言。   同时,也掀起了载入史册的长达二十年的“大礼议之争”。   不过,这—切都还非常遥远,如今依然只是成化十四年。   陈钺的胆大妄为让万达等人惊诧,两边人马在茶楼再度碰面,交换了马市的见闻后,众人回到了“登云客栈”。   汪直直接就在万达的房间里拿起笔墨,准备写上—封奏折,将陈钺的所作所为大书特书,禀告陛下。   “哎,这个词不够狠。”   邱子晋趴在桌子上,看着汪直下笔。   “你这么写——陈钺工于心计,贪财无德,外迎番商,内联宦官,激进冒功,陷害同僚……对,对,就这么写!”   万达坐在—旁看着邱子晋对汪直的“倾情指导”,吓得转过头来,对着杨休羡吐了吐舌头。   “我的乖乖,小邱太厉害了,杀人不用刀啊。”   “当年毛遂以三寸不烂之舌,纵横捭阖,强于百万雄师。”   杨休羡也无不感慨,“都说‘上士杀人以笔’,我等锦衣卫再如何鞠躬尽瘁,刀锋所指,也还是比不上这千钧之笔的威力。”   两人正在感慨,突然听见楼下传来—阵喧哗,似乎还有牛羊的叫声。   正在纳闷之际,房门外头传来王掌柜的敲门声。   “万大人……那个,楼下有些事情,需要大人您出面去处理—下。”   杨休羡打开房门,就看到王千户他—脸尴尬,屁股后面似乎被虫子叮过似得,脸色不安到几乎扭曲。   “怎么了?难道陈钺带兵查到这里了?”   万达上前—步,走到杨休羡的身侧问道。   “不是陈大人,是……哎,是阿吉噶他,他上门来提亲了。”   “啪嗒……”   汪直手里的毛笔被惊落在纸上,顿时扫出了—朵黑色的墨花。   邱子晋和汪直齐齐抬头望着门外。   梅千张的面具都吓得差点从脸上掉下来。   “咩~咩~”   当万达他们从楼上步履匆匆地跑下楼的时候,面对的就是几乎把客栈大厅给彻底淹没的羊群。   阿吉噶双手叉腰,站在这—片仿佛白色棉花糖海洋的中心位置,热情地对着站在楼梯上的万达喊道。   “万掌柜,你好啊,我来了。”   万达现在很庆幸自己听不懂女真话,老柳也不在,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接茬。   不过很快,他的庆幸就被打破了。   王千户在这里足足呆了三十多年,这个客栈人来客往,他身为大掌柜的自然能使用多方语言,于是理所当然地被阿吉噶拉到身边当翻译去了。   “这里是—百头羊,还有—些在门口,没赶进来……”   王千户的肩膀被阿吉噶用力地搂住,他欲哭无泪地看着自己脸色发青的上司,言不由衷地翻译道,“外面还有五十头牛,还有十匹来自哈密的骆驼,五十桶酥油,二十个奴婢,都是提亲的表礼。希望万掌柜能够收下。”   “收下?让我把阿澜嫁给你女儿么?”   万达有些头晕。   这是送个农场给我下聘的意思么?   “哈哈,万掌柜说话真是有意思。当然你的儿子,娶我的女儿啦。”   阿吉噶爽朗地笑道,“按照我们女真人的规矩。应该是‘男下女’的。就是男方到女方家里下聘。但是我的女儿朵儿,实在是太喜欢万掌柜的儿子了,她求我求的厉害。我阿吉噶心疼女儿,就直接来上门提亲了。”   孩子们都还小,倒也不用如此着急啊……   万达摆出“尔康手”。   “等到正式过嫁妆的时候,我还有更多的牛羊、人参和大东珠作为陪嫁。绝对不会辱没了万掌柜的儿子的。”   阿吉噶拍着胸脯保证。   “用牛羊做嫁妆,换你—条京城商路作为返还的‘聘礼’。还不算之后辣椒的利润。这个阿吉噶真是会做生意啊。”   杨休羡低下头,在人都僵化了的万达耳边低声说道。   “如果我答应了的话,这样—来我们就能彻底打入海西女真内部了是么?”   万达低声问道。   “素素!”   汪直听了,急得浑身—个激灵。   “哈哈,开玩笑,开玩笑……”   在众人—片谴责的目光中,万达鼓起勇气,走下楼去。   “那个,阿吉噶大兄弟……”   他正要组织语言,想着这么拒绝。   就看到—阵红色的小旋风从外头刮了进来,拨开白色的羊群海洋,冲到了阿吉噶身边,—把抱住他的腰。   “阿玛,我不要嫁给他了!”   朵儿哭得梨花带雨,上气不接下气,“他居然说我的女仆艾兰珠比我漂亮。可是艾兰珠今年都二十了呀!比阿澜足足大了将近十岁呢。”   阿吉噶闻言,诧异地抬头,望向万达。   万达听完王千户的翻译,也是心脏—疼。   “你问我,是你漂亮还是艾兰珠漂亮,那我就实话实话啊。”   迟迟赶来的阿澜,站在门口,听着满耳朵的“咩咩”声,无奈说道。   “我实话实说了,你又要生气。哎,女人真麻烦啊……”   他背着阿吉噶和朵儿,冲着万达眨了眨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谏太宗十思疏》   月老:这是一根红线。   阿澜:让我来剪断它! 第111章 胆大包天   汪直的奏折当日还是没有在客栈里写完。   和万澜谈心到后半夜,直到鸡叫三声,天色已亮,他才回到辽东大营。   在陈钺为他准备好的住所,汪直将奏折写好封印,然后交给了梅千张。让他吩咐西厂的番子们,用八百里加急送回紫禁城。   汪直考虑了半天,要不要把“阿澜草原情史”给写上去,最终想想还是作罢。   就像是素素说的那样,小孩子懂个什么,不过都是过家家罢了。   倒是阿吉噶对自己隆重提亲,结果自家闺女又“出尔反尔”,让这位草原汉子很是下不来台,差点当众表演暴揍小孩。   不管万达如何婉拒,他都坚持留下了十只羊作为“补偿”,然后带还是委屈得不行的朵儿离开了客栈。   “我再也不喜欢你啦!”   朵儿被她阿玛拎着后领子带走的时候,对着万澜吐舌头。   阿澜耸了耸肩膀,两手一摊,一脸无辜。   “想不到我万某人养的儿子,已经大到可以让女人伤心了。”   万达见状,感慨万千地说道。   “你管一个十二岁的丫头叫‘女人’么?阿澜那么不调,还不就是你的‘功劳’?辛亏朵儿主动放弃,不然这出戏你准备怎么收场?”   杨休羡不赞同地瞪了万达一眼,后者“嘿嘿”一声,拉高会去处理羊肉了。   十只大肥羊啊,又可以煮一顿全羊宴啦。   本这一场风波很快就过去,毕竟只是小儿女们的瞎胡闹,万达也没有放在心上。   谁知道,不久之后,就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前来登门拜访了。   当拓津带几盒礼物,走进登云客栈的时候,万达等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万掌柜,感谢你照顾我的生意。那天之后,又陆陆续续买了那么多马匹……你的心意,我拓津领了。”   双方坐定,万达听到他这么说,逐渐明白了过来。   原来那天在马市上,他们购买的驽马都被转卖给了辽东大营的将士,自己一匹都没留下。   之后高会出面,又陆陆续续地买了些下等马,一部分充入车队,一部分又转手给了那些被罚过的士兵。   如此“大手笔”的交易,在一心要胜出阿吉噶一头的拓津看来,这就是万达有意伸出的橄榄枝,想要与他也搭上关系的意思。   之前朵儿这个臭丫头,多次在族里宣称自己要嫁给万掌柜的俊俏儿子做妻子。   阿吉噶也是乐见其成,还向大家吹嘘,自己马上要是有一个富豪商人的儿子做女婿了。   其实乌拉部的人都知道,阿吉噶之所以每次和汉人谈生意,都带上这个叽叽喳喳的小丫头,打得可不就是这个主意么。   之前朵儿还小,他想把女儿送出去也无法下手。   谁知道今年老天爷就送了万掌柜父子两头“大肥羊”来。   若是朵儿真的嫁到大明去,以后他们进京朝贡,落脚的地方就不是驿站,而是万家大宅门了。   说不定,等相处的时日长了,连万首辅的家门,都能去摸上一摸呐。   这一切听在拓津的耳朵里,都让他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若阿玛当年不是那么偏心,把族长之位传给了这头大黑熊,那么这一切都应该是自己的!   大明朝的敕书,草原上的牛羊和女人,数不清的财富,都应该是他拓津所有。   没曾想,人到了客栈,提亲的礼物也带了,双方家长都见面了,几乎整栋客栈上下的都人来看热闹,死丫头朵儿又出尔反尔说自己不嫁了。   阿吉噶为人最好面子,被朵儿那么一闹,根本就下不来台。   出发时候轰轰烈烈,赶着无数牛羊上门去提亲的阿吉噶,灰溜溜地带哭得跟死了爹一样的朵儿回来。   这场闹剧把拓津看得那叫一个心花怒放,晚上睡在帐篷里,连做梦的时候嘴角都带笑容。   他想了几天,觉得自己若不好好抓紧这个机会,攀上这个京城大客商。等他做完了买卖,打道回府。下次再来,那说不定就是一两年之后的事情了。   于是这就有了今天拓津带礼物上门的一幕。   这一切的发展都正中了万达等人的下怀,简直就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阿吉噶看似粗犷,实则粗中有细。除了那天在他们部落里喝酒,他没忍住向万达他们透露了一段关于散赤哈的旧事。   之后几次见面,都没有再多说一句。   散赤哈的是怎么死的,他的那个上京朝贡的侄子产察结局如何。这一场战到底是如何挑起的,至今也没打探出个结果来。   陈钺此人决不可信,他向朝廷上报的情报自然也不可信。   想要了解更多的内幕,只有从别处下手了。   现在这个拓津能够主动靠近,那实在是再好不过。   而且他们完全可以利用这兄弟两人之间的间隙,好好地挑唆一番……   “我和拓津约定好了,三日之后,去铁岭卫附近的草场。那里有他的一个秘密养马场。饲养的马匹,不在阿吉噶卖给我们那十匹骏马之下。”   送走了拓津一行人,万达召集众人坐下。   “原来那拓津早就不甘心蛰伏在阿吉噶之下。他不但有自己的马场,马奴。在铁岭卫那边甚至还有一个仓库,里面藏了无数的极品山珍,就等大买卖上门呐。”   “我们去铁岭卫与他私下交易,若是被人发现了,可是要被逐出辽东马市的。”   这就是等于是黑市交易,逃过了大明衙署的监管和缴纳边税。到时候万一发生了争执,被识破了身份,就功亏一篑了。   杨休羡担忧地说道,“而且铁岭卫距此,骑马也要走上一天。万一他在那里设了埋伏,故意要将我们‘黑吃黑’,哪怕我们亮出身份,强迫陈钺出兵,从辽阳镇赶到铁岭卫也是鞭长莫及啊……”   “杨大人尽可放心,我们在铁岭卫不是没有人帮忙的。”   就在此时,汪直突然站了起来。   他走到窗边,往下看了看,笑转身对众人道,“我约的朋友已经到了,他可以在铁岭卫护卫我们的安全。”   朋友?   阿直才来了多久,居然已经在辽东交到朋友了。   再说了,他不是天天都在辽东大营,和陈钺那厮斡旋么?   据说要不是汪直是个“宦官”,陈钺都恨不得亲自把女人送到他的榻上了。   万达和杨休羡,还有邱子晋互相看了一眼,一时都没想通,这个从天而降的“朋友”到底是谁。   “兵部左侍郎马文升,见过各位。”   来人一进门,刚自报家门,就把万达等人吓了一跳。   这人居然就是马文升,那个和陈钺非常不对付的,同样也是巡抚辽东的兵部左侍郎马文升!   马侍郎是三品大员,在这里,除了万达与他平级之外,其他的人官阶都远远在其之下。   众人急忙起身,纷纷与之见礼。   马文升今年五十有余,乃是景泰二年的进士,至今已经服侍过了三朝帝王。他身材虽不十分高大,但是双目炯炯有神,神采照人。   这位战功赫赫的老将不但担任过陕西巡抚,平定过固原的满四之乱。还在成化九年,在黑水口打败了残元部落,生擒平章迭烈孙。   不仅如此,他还算是邱子晋的半个上司。   天顺年间,他出任过福建按察使,在当地剪暴锄奸,一举解决了曾经拖延了十七年之久的一场冤假错案,被百姓称为“神君”。之后更是在南京出任大理寺卿,掌管刑律。(注释1)   所谓的“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说的就是马大人这样的天才了。   万达等人之前虽然没有见过其本人,但是对他的功绩也是很有一番耳闻。如今见到本人,见其果然是稳重坚毅之辈,与陈钺之流截然不同。   不过看人如何只能看表面,对于汪直居然轻易暴露了他们“微服私访”的身份,众人心里还是有些不虞。   “素素,你不要怪我,我也没想到会遇上马大人。”   汪直一边坐下,一边紧张地对万达解释。   说自己并不是故意泄露了他们的身份。而且马侍郎此人乃是英雄豪杰,绝对信得过,即便知道他们是微服私访,也不会泄露给旁人知道。   万达听闻,感叹了一声阿直还是太年轻了,又是崇拜英雄的少年人,太过容易对人产生信任。   他们“微服私访”,要“访”的除了有女真、鞑靼人和陈钺,难道这马文升就不是他们探查的对象了么?   这辽阳局势如此混乱,陈钺固然有错,难道马文升就可以全然置身事外不成?   说到底,将帅不和,互相倾轧,才会让外族人有机可乘啊。   不过事已至此,多想也无益。   万达只能想着之后寻个机会,告诫告诫阿直,“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马文升今日未穿官服,而是一身普通武夫打扮。   边境人多好武,他这样的装束走在路上,哪怕迎面遇上了辽东大营的士兵,都不一定能够一眼就认出他的身份来。   “我和汪小弟,乃是‘不打不相识’的。”   这马大人性格也颇为豪爽,见汪直处境尴尬,急忙开口为他解围。   这话要从前几日说起。   梅千张从陈钺军营里找到的那两封书信,汪直也一并让人带回了紫禁城,作为证物和那份折子一起呈上。   陈钺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十多年前的广西湖南一带,曾经有个“采花大盗一剪梅”,喜欢盗窃戏弄官府中人,而且每次作案后,都会留下一副红梅图。   此人来无影去无踪,虽然已经十几年没有再出山犯案,但是至今抓捕他的榜文还贴在广西各个州府的衙门门口没有撤下。   至于这“一剪梅”怎么就从西南到了东北,横跨了整个大明国。并且“重出江湖”后的第一个案子居然是找他下手,陈钺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为了这两封书信,陈钺失魂落魄了好几日,终于在前几天突然想起,西厂的督公还在自己的大营里,自己居然已经怠慢他那么久了。   书信重要,陛下的特使也重要啊。已经丢了一个了,不能两个都丢下。   于是这些日子,陈钺对汪直更加殷勤起来。   只要他自己有空,就亲自带汪直在辽阳城和附近几处的城镇骑马玩乐,喝酒听戏。如果他没空,就会派手下人跟在汪直身边,随时为他导游付账。   为的自然是讨得汪直的开心,让他舒舒服服地出个公差,然后回去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把自己之前在辽东的事情给彻底“熨平”了。   汪直对这一切都是心知肚明,于是也虚与委蛇地与他周旋,好让万达他们抓紧时间打探消息。   前几日里,汪直和梅千张两人照例带着陈钺派来的士兵,褪去官服在城里“吃喝玩乐”,“作威作福”。   那士兵陪同了汪直几天,也狐假虎威起来。居然仗势欺人,吃了饭不给人银子不说,还掀了人家的摊子。   刚巧,正在摊子上用餐的,就是从铁岭那边赶回来,做平民打扮的马文升和他的侍从。   两边人马当场就大打出手。   在混战的时候,梅千张将马大人身上带着的令牌给“摸”了出来。到旁边一看,这才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这时候汪直假装“不敌”,带着被打得半死的士兵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他愤愤地回到了辽东大营,告诉陈钺自己在路上被人欺负了。陈钺当场吓得奉上一堆珠宝,为汪直“压惊”,汪直毫不客气,全数收下。   与此同时,梅千张再绕了回去,将摸来的令牌双手奉上。并且按照汪直的吩咐,告知了对方自己的身份。   “原来是这样的‘不打不相识’。”   万达点点头。   “在下也是没有想到。在京城西厂里,还有这样‘妙手空空’的人才。”   马文升指站在汪直身后的梅千张笑道,“想必之前在辽东大营里,那场满城风雨的失窃案,也是这位兄台所为吧?就是不知道为何你要托名给那个‘一剪梅’呢?江湖中现在知道此人名号的,可不多了。”   虽然带面具,不过梅千张还是不好意思地低下了脑袋。   “当然,这如果事关西厂机密,就当我没有问过吧。”   马文升大而化之地笑道。   “马大人,实不相瞒,我等就是奉了陛下之命,前来辽东打探此次战事的。马大人既然已经知道了我等的身份,那我们也就不绕弯子了,希望马大人能够据实相告。”   万达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   马文升见万达快人快语,眼神清澈,全不似京中谣传的那样猥琐下流,于是也放下了之前对他的些许成见。   “本官这段时间,都在奉集堡那边整饬边务……”   “是为了年初的那场仗么?”   万达问道。   “正是。”   马文升点了点头。   “奉集堡那边如今怎样,损失的惨重么?”   “女真人趁新年入侵,我方毫无准备,不但百姓损失严重,就连官衙的存粮和刚收上来还未来得及押解进京的库银都被抢光了。奉集堡、铁岭卫损失惨重,想要恢复元气,恐怕至少还需要一年半载。而且卫所的兵士也几乎被屠戮殆尽,为了防止战事反扑,还要从辽阳,乃至固原调集人马来,重新再做布置。”   闻道马侍郎此言,众人内心都感到异常沉重。   “本官这段时间,都为了重整旗鼓而四下奔忙。说起来,从战后到现在,还是头一回回辽阳城呢。”   “马大人劳苦功高,请受万某一拜。”   万达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对这位一把年纪还奔走在前线的老将深深作揖。   杨休羡,高会等武将自不必说,就连邱子晋也是满脸敬佩,一起对马文升行礼。   再反观那个挑起了战事,图谋了军功的陈钺今日的所作所为,更是高下立见,让人鄙夷。   “马大人,下官还有一些疑问,希望大人不吝赐教。”   杨休羡对马文升拱了拱手。   其实锦衣卫身负皇命,对上多大的官都不用如此谦卑。但是马大人的人格品性都让杨休羡叹服,所以自然也恭敬以对。   “据下官所知,在去年年底的时候,陈钺就上书给陛下,请求朝廷对辽东大肆举兵。其中也提及他已然在辽阳做好了准备,贴出安民告示和募兵启事,谈及辽东卫所都是秣马厉兵,只等朝廷一声令下,就能重现‘丁亥之役’。既然如此,哪怕是我军忙于过年,奉集堡那边,也不可能完全没有准备吧。”   听到杨休羡此问,马文升连连点头,赞叹他眼光老辣。   “如果本官说,其实辽阳城压根什么准备都没有做呢?”   他冷笑了一声,幽幽地说道,“如果本官还说,那段时间里,陈大人他压根就不在辽阳城呢?”   “什么?难道他这是故意欺骗陛下,欺瞒整个朝廷的意思么?”   众人大惊失色。   什么都没准备,就敢大胆子让朝廷以举国之力发兵北上,这可不是什么杀良冒功,勾结宦官这般的小罪名了。   这陈钺是胆子肥到拿整个大明朝来开玩笑,是要动摇国本啊!   “这陈钺……真是胆大包天啊。”   万达过了好久才平复心情,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   幸好,幸好,陛下当时把折子留中了。   哪怕之后发生了奉集堡的战事,和之后对女贞的反攻胜果也没有轻易动摇朱见深的决定。   “除了这点,下官还听说。大人与陈大人两位不和之事,边关将士尽知,很是打击此地官兵的士气。这辽东大营,为此居然还分成了‘马’、‘陈’两派,互不相让,可有此事?”   杨休羡的问题不可谓不尖锐。   不过马文升却没有露出丝毫被冒犯的表情,甚至看杨休羡的眼神还非常地欣赏。   “我之前因为陈大人强迫士兵买马赎罪之事,与他多次发生争执,还上书参了他一本。最后虽然不了了之,但是怨恨已经结下……将帅不和,连累军机,马某……责无旁贷啊。”   马文升惭愧地将头转到一边,叹了口气说道。   “正月里的战事发生后,我与陈大人更是不断发生龃龉。为了稳定军心,我干脆避其锋芒,前往铁岭那边整饬军务,避开这是非之地,先把重振防务作为重中之重。”   众人听了不住地点头,赞叹马大人识大体,以大明国事为重。   “其实,这仗到底如何打起来的,说实话,本官也不是非常清楚。但是有一点,绝对和散赤哈有关。毕竟,他们是打为散赤哈的侄子报仇的名义,前来犯边的。”   马文升最后说道。   “报仇?也就是说那个产察死了。”   邱子晋杏眼微张。   这事儿陈钺在战报上压根没提过啊。   他们之前还想去海西女真的部落那边寻找这个人呢,没想到居然已经死了。   “看来我们,是不得不去一趟铁岭卫了。不然这一切的猜测都没有结果。”   万达说道。   “几位且放心地去。本官今日在辽阳大营办完事后,很快也会返回铁岭。到时候万一出事,也可以和几位互相呼应。”   马文升说道。   众人约定了之后在铁岭的联络方式和碰面的时间,趁陈钺可能起疑心之前,汪直和梅千张在外头装腔作势地逛了一圈,又回到了辽东大营。   陈钺也不是个傻子,知道那天在街上和汪直起冲突的人居然是突然杀回辽阳大营的马侍郎后,害怕他们之间有所交集,暗地里向汪直几次打探。   汪直自然是顺他的心思,说那个马大人简直就是个粗人莽夫,见到他西厂提督,非但不上前迎奉,居然还对他如此无礼。   等他回了京城,一定要好好在陛下面前说说。把这个姓马的给调离辽阳,最好发配到什么穷乡僻壤去。   这一番话说得陈钺心花怒放,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看来这汪直就是个绣花枕头一包草,专门来边关作威作福了。至少那两封信的事情,应该和这个草包太监无关。   “既然这边事杂家都打听得差不多了,我也要准备准备回去复命了。”   汪直对陈钺笑道。   “大人准备什么时候走,小的亲自牵马,送您入山海关啊。”   “三天之后,一早出发。”   汪直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明史卷七十》 第112章 陈十三刀   三天之后,一个煊赫的队伍从辽阳城东门出发,往山海关方向开拔而去。   汪直此去除了梅千张,还带走了半数马队的人员,以充排场。   陈钺看到这些精干的练家子,知道他们不是西厂番子,就是陛下派给这个心腹太监调遣的锦衣卫,对待汪直的态度也越发恭敬起来。   为了显示出西厂督公亲临的威赫,陈钺做主,以半个辽阳城军营为仪仗队,所有的官兵皆披挂戎装,送行的大帐从城门口一路蔓延百里,直达草原。   “汪公公,不知道小的布置的这一切,您还满意么?”   陈钺居然当真在汪直所乘坐的豪华马车的车辕前,挥动马鞭,充作车夫。   卑躬屈膝地亲自为他驱车,沿途护送。   汪直撩开马车的帘子,看着外头连绵不绝的队伍,状做不经意地点了点头。   “不错,有点意思了。”   为了给他送行,半个辽阳城的兵力都出动了。这时候若是有人突然奇袭,岂不是可以轻而易举就拿下整个城池?   这陈钺真是了得啊……   汪直眯了迷眼睛,暗骂此人荒唐。   “只可惜,这副仪驾再好,最远也只能到达山海关。若是能够一路伴杂家回到京城,那才叫‘衣锦还乡’呢……哎,是杂家想多了,我哪里有这种福分啊?”   汪直学着宫里那些个势利眼老宦官说话的语气,将一个耀武扬威,好大喜功的厂公演得惟妙惟肖。   他看着自己翘起来的兰花指,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有点恶心过头呐……   不过这表情落在陈钺眼里,马上就理解成了汪直贪心不足,对于他的安排并非全然的满意的表态了。   “公公,小的碍于职责,有军务在身,不能离开辽阳大营太远。把公公送到山海关,已经是极限了。不过我虽然不能陪伴公公入京,但是军中兄弟们奉上的那些个‘心意’,还是可以一路跟随的。”   汪直回头,看了看马车后面那装满了七八俩货车的“孝敬”,微微一笑,“要论懂事还是陈大人懂事。本官今天回京,那个马大人居然连送都不来送送,此人真的是一言难尽……”   “是,太不懂事了。”   陈钺火上浇油道。   另一边,早在汪直他们的车队出关之前的一个时辰,带着皮帽,穿着毛衣,做女真人打扮的万达等人,和同样一身毛绒绒,穿的好似一个小狼崽子的阿澜,从北边的城门出发,踏上了前往铁岭卫的路程。   在前头为他们引路的,自然是阿吉噶的弟弟拓津。   为了这一天,他可是准备多时了。   万掌柜亲自对他说,虽然他们这次带来的货物,都差不多和阿吉噶交易完毕了。   不过他们在广宁有一个商号,那边还存着不少好东西。   拓津和看守城门的一个士兵颇有些交情,据说万掌柜刚入城的时候,在接受盘问的时候透露过,他之前跑的是广宁的商路,这么一说果然对起来了。   万掌柜向他保证,等天彻底热起来,冰雪消融之后,他还会带着商队回来。   到时候南方的春茶也上来了,各种特产都会顺着大运河北上。带来的好东西比起现在,只多不少。   甚至各地入京进贡的贡品,他也有路子从宫里弄出来些,届时都会带到辽阳来继续交易。   到时候,就算是以阿吉噶的胃口,也吃不下那么多好货。   万达的“暗示”再明显不过——如果这次的铁岭之行能够让他满意的话,他可以带着拓津一块发财。   只要有了钱,搭上了大明国的商路,即便阿吉噶是族长又如何?族里那些老东西拿了他的好处,难道还不会为他说话么?   要知道,他和阿吉噶的父亲可是同一个人,他也有资格竞争族长之位的……只要阿吉噶的那几个小崽子都死了的话。   一想到这里,拓津就兴奋的热血沸腾。   “万掌柜,今天天气好着呢。你看着蓝盈盈的天。”   拓津用马鞭指着前方说道,“如果我们打马快些走,说不定在天黑之前,就能到达铁岭。”   “那就打马走吧!横竖我们现在都是做胡人打扮,轻车简行。若是慢吞吞的,那才会遭人怀疑呢。”   万达说着,用力地打了一下马背,发出一声怪叫,如同箭簇一样窜了出去。   跟在他身后的人见状,也纷纷效仿,加快了行马的速度。   锦衣卫的缇骑们本来都是马术一流的汉子,在这草原上更是能够彻底放开手脚,一展骑术。   就连邱子晋都不甘示弱,他十多年来经常跟着万达等人在外办案,如今也早已不是当年的文弱少年。   他压低身体,紧紧地跟在阿澜的坐骑后头,半点都没拖后腿。   十余人呼啸着穿过初春艳阳下,冰雪逐渐消融的草场。   马蹄所过之处,溅起黑土地上的春泥,留下一阵阵悠扬的铃铛声。   铁岭卫,在元朝时,原设于朝鲜半岛腹地。洪武二十六年迁至银州,也就是如今奉集堡所在地区。并且将古银州改名为铁岭,在此建立卫所,以控北疆。(注释1)   当万达一行人来到这个他心目中“宇宙的尽头”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分。   万澜带着的苍鹰的影子投射在城墙上,这个刚刚经历过了残酷战火洗礼的军事要塞,在一片残阳的映照下下,显得十分地破败,和万达心中“北方大城市”的繁华有着明显的差距。   “万掌柜,今天已经晚了,现在继续往大草原走恐怕会遭遇狼群。况且春天到了,熊瞎子也有可能出没觅食。往东面再走一点有一个野店,我们先去那里住下吧…”   拓津殷勤地说道。   “住野店?为何不直接入城呢?现在还没到关城门的时候呢。”   万达问道。   “掌柜的有所不知……”   拓津觉得他汉语的水平不足以解释如此复杂的事情,不得已只好又请出了跟着他们马队一起来的柳叔。   柳叔毕竟年纪大了,又瘸了一条腿,跟着马队一路而来早就累得几乎散了架。   被拓津拉出来的时候不断地骂骂咧咧,说以后绝对不接他的活儿。   从柳叔的口里,万达了解到自从上回奉集堡被女真人入侵后,就停止了对女真、鞑靼人的开放,捎带着附近几个马市和市集也全部关市。   他们如今都做女真人打扮,是进不了城的,只能在城外过夜。   柳叔又说,眼看就要春耕了,附近的海西和建州女真的族人别说农具,连个锅子铁铲都买不到,简直都要急疯了。   而里面的大明百姓们也不敢轻易出城,唯恐再度遭遇不测。但是农田可不都在城郊么。   这么一来,双方的农耕都要被耽误,这一年的收成可都指望着春天呐。   万达闻言,也不由得叹气摇头。   说到底,被战争伤害的最严重的,就是无辜的百姓们。偏偏就是有人要挑起战事,弄的边疆不宁,百姓无安。   万达趁着队伍开拔之前,与杨休羡并辔走到城门口,看着城门上被刀劈火烧的痕迹。   如果它勉勉强强还算是一个“城门”的话。   在不久之前的战事中,这个用土堆夯出来的城墙在攻击之下半数坍塌,如今那塌方的口子虽然已经被堵了起来,不过也绝对谈不上非常牢固。   若是短期之内再发生外敌入侵的事件,恐怕是真的受不住了。   “看什么呢?滚开!”   城楼上传来士兵的呼喊声,驱赶着他们速速离开此地。   他怕他们听不懂汉话,还特意用女真话和鞑靼话骂了一通。   这边上面话音未落,下面守城门的士兵就握着红缨枪走了过来,指着坐在马背上的两人叫喊到,“走,这里不准外族来了,快走,不然不要怪刀剑无眼!”   万达和杨休羡两人客气地笑笑,识相地转过马身。   “刚才那个士兵……”   马匹踩着小碎步跟上了前面已经启程的马队,万达瞟了一眼杨休羡笑道。   “是马大人……”   杨休羡低下头,摊开手里握着的小纸条。   刚才那个“士兵”在指着他们骂的时候,将这个纸条偷偷塞进了马鞍子下面。   ——回龙十三   借着最后一抹夕阳,杨休羡看清了纸上的文字。   “什么意思?”   万达一头雾水地看着同样茫然的杨休羡。   “马大人给我们打哑谜呢?”   杨休羡摇摇头,握着纸条的手微微用力,白纸顿时纷纷化为齑粉,像雪花一样落在了草地上。   马队往东继续行径了大约三五里路,沿着旷阔的柴河,在夕阳彻底沉没在地平线之前,他们终于看到了一栋二层楼的建筑,矗立在一片即将完全变成黑色的草原之中。   大风吹起那小楼门口的桅杆,四个白色的灯笼被风吹的摇摇晃晃,似乎下一刻就要彻底随风而走。   ——回龙客栈   每一个灯笼上都写着一个汉字,从上往下正好组成了客栈的名字。   夕阳在此时彻底落下,这四个灯笼就像是草原中的一个灯塔,散发着微弱,却代表希望和方向的光芒。   原来这就是纸条上写的“回龙”么?   万达摸摸下巴,有些百感交集。   这朔夜大风,这荒野客栈,还有这灯笼——过于熟悉的意象组合起来,让万达不由自由地想起了“上辈子”看过的一部非常经典的,讲述明朝黑暗统治的电影——《新龙门客栈》。   “就是不知道,这回龙客栈里有没有一个风情万种的老板娘呢?”   他低声说道。   万达看着杨休羡投射过来的询问眼神,扬了扬眉毛。   众人纷纷下马,往客栈方向走去。   阿澜坐了一天的马,饶是他再喜欢骑马,毕竟和草原上从小长在马背上的孩子不一样,此时也已经精疲力尽了。   他跳下马背,直接冲着万达扑了过来,说自己屁股都要颠成八块了,现在走不动路,一定要爹抱抱。   万达无奈地一手托着他的屁股,一手拦着他的腰,任凭他的好大儿勾住自己的脖子拼命撒娇。   这孩子重得很,万达吃力地往后退了两步。   看着阿澜一个劲地在他怀里扭来扭曲,万达拍了拍他的小屁股,打趣道:“就你这样还成亲?要笑死谁呢?”   阿澜嘤嘤嘤。   “爹,这是什么?”   看着手下们把马一匹匹地拉到后面去栓,万达正要往客栈里面走,阿澜指着门外土墙上,一个用石灰画出的大圆圈问道。   “额……”   这个圈里要是有一个“拆”字,那你爹就明白这是什么了,那意味着有人要从此脱贫致富,走上人生巅峰了。   不过单独就一个白色的圈圈么……   万达也被问住了,他回头看看邱子晋,邱子晋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这是草原上用来防狼的标志。”   就在大家都要被这孩子问倒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女声从门后传来。   万达抱着孩子朝里眺望,就看见一点点昏黄色的阑珊灯火前,一个二十岁的女郎,正双手环抱,倚靠在门口看着他们。   女子一身粗布衣裳,头上也只是用蓝色的布随意地包覆着,用一根银簪子横插在发髻上。脸上也没有特别擦了乱七八糟的颜色,是自然的白皙。   但只是一双勾成正红色的唇在嘴角微微勾起,配上那如同水银丸子一样荡漾的眼珠,就已经够摄人心魂了。   女人穿着皮毛做的背心,领口处透出白色的毛峰。即使里面穿着厚厚的棉衣,也能看出其身段窈窕。   没想到这片苍茫的草原上居然有这种绝色佳人,众人一下子都愣住了。   万达更是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金镶玉?   “金镶玉是谁?”   这女子耳朵倒是挺尖的,她捏着一缕发丝从大门旁走了过来,用浑圆小巧的肩膀碰了碰万达的肩。   “有我漂亮么?”   万达心说人家张曼玉姐姐胜在风情,不过老板娘你的风情也不差。   “我爹有我了,你离开他远一点!”   靠在万达身上的阿澜伸出手,朝老板娘越靠越近的身体推了一把。   他从小在京里长大,出入宫廷,所见之女子,无论是妃嫔还是宫女,哪个不是正气端庄的佳人。   就算“星海汇”里也有不少跑码头卖艺的江湖女子,但是他们面对他这小掌柜,也都是恭恭敬敬的。   所以他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草原上女人的风姿。   万澜见着女子才第一回 和他家老万见面,就如此搔首弄姿,偏偏他老爹看起来还挺受用的样子,不由得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想要将他俩隔离开来。   他可不想老万给他找个后妈呀!   “哟,这位小哥看着年轻,儿子都那么大啦。”   老板娘说着,居然伸手要来捏阿澜的脸蛋,被他怪叫一声避开了。   杨休羡在后面栓了马刚和高会他们走回正门口,就看到万澜尖叫着在别人的客堂里满屋子乱窜,一个女人像是在撵小鸡一样地就跟在他身后两三步的地方追着他。   “怎么回事?”   他看着坐在门口条凳上正在吃蜜饯的邱子晋问道。   “你完了。”   邱子晋将梅子整个塞进嘴巴里,站了起来,痛苦地揉了揉颠簸了一天的老腰,嘟嘟囔囔地说道,“这个女人看上你家小万了,要给阿澜做后妈呢。我看你家小万也挺有这个意思的,刚才还夸人家风情万种呢。”   什么?   杨休羡一脸惊诧。   “别听他瞎说。这姑娘逗阿澜玩呢。正好他骑了一天的马,下来活动活动也好。”   万达急忙跳出来自证清白,然后转过身朝着邱子晋白了一眼。   “哈哈,十三娘,快别和我的客人开玩笑了。让你的伙计,把好酒好菜都端上来吧。”   拓津跟着杨休羡的脚步进了客栈的大门,看起来他和老板娘颇为熟悉,一进来就对着老板娘大笑着打起了招呼。   老板娘停下了她撵鸭子似得脚步,抬头对着拓津说了什么,拓津又回了两句,然后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他们之间说的都是女真话,万达是一句都听不懂,他好奇地望向老柳。   老柳眼皮都不带抬一下的,有气无力地回答,“他们在打情骂俏,我不想翻译,免得给少爷听了,教坏小孩子。”   万达急忙拉过儿子,两手捂上他的耳朵,阻止他继续听这种“限制级”的污言秽语。   都说小孩子学语言最快,这孩子又那么聪明,之前他和朵儿那丫头混了那么久,说不定已经能够听了个大概了呢。   他昨天晚上还教了自己两句女真话,那什么巴……巴啦啦的什么玩意的呢。   搞了半天,拓津这是带他们来见他的“老相好”了。   不过这老板娘如此艳丽,不止在这草原,哪怕放到京城里也是排得上号的大美人,怎么就和拓津这种小人混一块了。   还真是有点“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感觉。   “万掌柜,这是我的朋友,十三娘。她就是这间‘回龙客栈’的老板娘。”   拓津终于想到要给他们介绍一下,随即用汉语说道。   “十三娘,这是京城来的大客商。不,是大大大的客商,万老板。”   拓津满脸的与有荣焉。   万达对了见了个礼,“在下姓万,北直隶人士。刚才和老板娘一起玩耍的是我的独子。只是不知道此间的老板又是谁呢?”   说完,意有所指地朝拓津瞥了一眼。   “回龙客栈只有老板娘,没有老板。”   十三娘将手背捂在嘴边吃吃笑了笑,“奴姓陈,大名陈十三刀。不过这里的人都唤我十三娘,或者十三娘子。万掌柜随意啊……”   “陈十三刀?”   听到这个名字,万达、杨休羡、邱子晋和高会异口同声地叫道,把拓津和十三娘都吓了一跳。   “怎么?奴家这名字有什么古怪么?诸位何至于如此吃惊?”   陈十三娘笑道。   “请问……令堂是否就是陈家官家菜的掌门,‘陈十二刀’呢?”   万达咽了咽口水,瞪大眼睛问道。   太神奇了吧,原来马大人给的纸条里写的“回龙十三”,说的就是回龙客栈的老板娘陈十三呀。   想必这十三娘也算是半个公门中人了,至少听命于辽东大营,不然马大人不会有此举动。   关键是,这十三娘貌似和他们,也算是“半个故人”呢。   “诸位……认识我的母亲?”   十三娘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会遭遇这样的事情,这下倒是真的愣住了。   “都进来吧,这外头眼看又要下雪了,都愣着做什么呢?”   拓津转头看了看外面又开始剧烈吹起的大风,连忙把所有人都招呼进了客栈。   关上门窗,大厅里的蜡烛和灯笼都纷纷被点上,可能是因为里头人太多,加上屋子里烧着火炉,有些过于闷热,万达感觉有些透不过气。   “掌柜的,您认识我的母亲么?”   招呼小二给客人们上茶,陈十三娘亲自端着茶杯走到万达坐着的八仙桌旁。   这回她的态度再不轻佻,而是双手端着茶杯,对着万达等人福了一福,“之前怠慢各位了,十三娘在这里给各位赔罪。”   “我们没有见过令堂。”   万达接过茶杯。   “不过我们认识另外一个‘陈十三刀’。她在京城。”   那个人,就是陈司膳,小卉的母亲。   哦,严格说来,她现在早就晋升为正二品的尚食女官了,比万达还要高一阶呢。   至于她的女儿小卉,大名陈十四刀,如今也已经是双十年华的妙龄女子,也已经是高阶的女官。   据说她们母女正在新选入的小宫女里寻找做菜的苗子,准备发掘出个“陈十五刀”来。   之前曾经听陈司膳说过,自从她嫁人生女,违背了母亲的心意后。那位陈家官家菜的上一位掌门就对她心灰意冷,离开了她们去寻找新的传承人了。   谁也没想到,这另外一把“菜刀”居然出现在这白山黑水里,还成为了草原上客栈的老板娘。   “你们,原来你们认识我姐姐。”   陈十三眨了眨大眼睛,“她还好么?”   “过得不错。”   “你们交情如何?”   “还算可以。”   “那麻烦万掌柜你回到京城,见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告诉她……”   陈十三拉过一把条凳,一脚踩在上头,左手扶着膝盖,右手比了比自己,刁蛮地说道,“让她从此以后,就不要再用‘陈十三刀’这个名头了。我才是母亲唯一的传人,世间里唯一的一把‘十三刀’。”   “至于她……早就被逐出师门了。没有资格叫这个名字。”   陈十三娘说罢,抬起脚,一下将条凳踢到了远处。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万达看着那条被踢断了一条腿的凳子,一脸苦笑。   “我六岁那年,在街上讨饭的时候被母亲收养的。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是十三刀了。”   陈十三娘一手叉腰,抬着下巴冷冷地说道,“我娘死之前,把掌门之位传给了我。我才是陈家菜的传人,京城里的那个是冒牌的。”   其实我对你们陈家的传承问题不是很感兴趣,能不能让我们上去开个房间,睡一觉,明天早上我们就走……   万达内心尖叫。   “如果你们不答应的话。”   陈十三走到窗边,一手将窗户打开。   北风夹杂着雪花呼啸着闯了进来,冻得厅里的人都打了一个寒颤。   “你们现在就走。我的客栈不欢迎你们。”   “不是,十三娘啊……这些都是我的朋友。”   拓津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怎么谈着谈着就要被赶走了,急忙上前劝阻。   “没你的事儿,这是我陈家的家务事。”   十三娘一把将拓津推开,对着万达说道,“你答应不答应?”   “这,这也不关我的事儿啊。你也说了,这是你们陈家的家务事儿啊。”   万达无奈地说道。   说起来陈司膳好歹是那么多年的老朋友了,他们可是从白莲教的案子开始就认识的。   陈司膳也是个苦命的女人,被男人骗了身子不说,还骗光了所有的财产,差点和女儿两人一起堕入风尘。   如今好不容易过上了好日子,女儿也有出息了,几乎受到全皇宫所有宫女和女官的爱戴。   而且人家那么多年来,矜矜业业地辛苦服侍自己的姐姐万贞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哪能说要人家改名字就要改呢。   “不答应就滚!”   陈十三娘蛮横地说道。   “我娘五年前得了重病,死之前想要见见我那没心肝的姐姐。谁知道我们辗转打听到京城,却无论如何都再也找不到她。我娘就这样抱着遗憾走了,我则是孤零零一个人远赴关外。她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做我们陈家菜的传人。”   原来之前发生过这种事情……五年前,那时候他应该外出办案,不然京里有人打听陈司膳的消息,锦衣卫不会不告知他。   再说,陈司膳远在深宫,岂是一个普通老百姓可以见到的。   哎,只能说这一切都是阴差阳错。   却没有想到,缘分就是如此地奇妙,他们这些有着千丝万缕关系,却从未见过的人,居然在这个偏远的客栈相逢了。   “你说你是陈家菜的传人,你就是么?”   就在众人僵持不下的时候,小阿澜说话了。   “陈司……陈姑姑做的最拿手的几道菜,就是牛乳蒸羊羔,蟹酿橙和带骨鲍螺了。”   万澜眼珠子一转,“也不需全部都做,你且做一道出来,于我尝尝。若是做的好,你抢这‘十三刀’的名头还有点说法。若是做得不好……你连我爹都不如呢?”   嗯?   为啥是我?   看着陈十三娘投射过来的挑战眼神,万达恨不得当场给个“坑爹货”来个两下。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铁岭历史与文化》 第113章 厨艺比拼   牛乳蒸羊羔,蟹酿橙和带骨鲍螺。   阿澜点了这三个菜。   陈十三娘心想:好家伙,果然是熟识我姐的富贵人家,把我们陈家菜的重头戏都点出来了。   只是在这冰天雪地的草原,从哪里找时鲜的大螃蟹和南方的橙子?   带骨鲍螺倒是不难,回龙客栈的后厨常年备着牛乳和酥油。   至于羊羔……十三娘拔下头上的发簪,为难地挠了挠。   “老板娘,后厨有一头母羊,今天早上刚生了一只小羊羔,才会走路,正在吃奶。”   见自家老板娘为难,站在她身旁的小伙计急忙上前解围。   “好!我就做给你看,免得你说我‘名不正言不顺’。老娘我让你心服口服。”   十三娘指着万达说道。   阿澜一声欢呼。   他可是太怀念陈司膳做的菜了,没想到来到草原也能一饱口福。   拓津根本没听懂他们之间快速的对话,急忙把老柳拉过来,经过一番翻译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这两拨人还有这种关系,他也是第一次听说十三娘有个姐姐在京城,在大户人家做厨娘。   这下他对万达的身份更加敬重了。   “听你儿子的意思,你也会做菜?”   十三娘这边正要往后厨走,突然想到什么似得,别过脸瞧向万达。   “略懂,略懂。”   万达谦虚地说道。   “那你跟我一块进来吧。我做羊羔,你就来做鲍螺。咱们也比比。别被人说我连你都比不上,还想和我姐争名头。”   这姑娘明显是被阿澜的话给激将成功了。   “大可不必,大可不必。我们不是一个路子的,我就是在家颠颠勺。”   万达急忙摆手,他哪里敢惹这个姑奶奶。   他要是“侥幸”输了还好,大不了被她冷嘲热讽一番。   若是“不幸”赢了……他们的铁岭之行估计也就到这里结束了。   “来不来!”   陈十三刀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把菜刀来,一下子劈到万达面前的桌子上。刀子把这曲柳面的桌子直接给劈出了一条裂缝。   站在杨休羡身后的锦衣卫们作势上前,被杨休羡一把拦住。   “没事,闹着玩的。”   “来……来……”   万达这辈子第一次遇到这种女人,吓得眼泡含泪,“屈辱”地站了起来,跟着她往后厨方向走去。   “十三娘……”   拓津怎么都没想到这事情会这么发展,他就是带大客商来这里借宿,顺便调戏调戏这朵美丽的草原之花而已,怎么就变成了比赛做菜了呢?   “怎么?你也要下厨房?”   十三娘回头,冷笑一声。   “不了,不了。”   拓津连忙表示拒绝。   开玩笑了,在他们部落,只有女人和奴隶才会进厨房干活。   这个万老板也真是……哎,汉人真是奇怪。   “大家先上楼洗漱休息一下吧。过一会儿下来吃饭就行,明天一早还要赶路,都别累着了。”   杨休羡一把抓住也要往后厨窜的万澜,对着剩下的人说道。   邱子晋和老柳一马当先地往楼上跑,其他的锦衣卫们也结成伙伴往楼上走,本来还热热闹闹的大厅,刹那间就剩下拓津他们几个人和两三个坐着用餐的散客。   拓津往后厨的方向看了看,想了一会儿,拉了一条板凳坐了下来,双手环抱在胸前,开始闭目养神。   柜台后面,正在打算盘珠的账房先生和靠在柜台上休息的小二看了,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低下头去,不再多话。   “你会拣鲍螺么?”   进了后厨,两人洗了手,十三娘一把打开柜子,从里面搬出一个陶制的小瓮,斜眼看着万达问道。   “还行吧。”   万达小心翼翼地掀开瓮口上盖着的白布,在看到下面发酵好的酥酪后忍不住说了一声,“好酥酪。”   草原上的奶制品果然胜过京里的。   京里的牛乳太稀,熬不出那么浓厚的酥酪来。   “请问十三娘,你这有蔗霜糖么?”   万达抬头问道,“还有你家熬好的羊脂放在哪里啊?多谢啦。”   十三娘看他问的句句都在点上,知道这个漂亮郎君也是个做菜的行家里手,绝非他刚才所说的“略懂”,不由得再多看了他两眼,伸出纤纤玉手指了指放食材的柜子。   她越看他,就越觉得他唇红齿白,仪表堂堂。   而且对待女子的态度,全然不似草原上的那些莽夫,与中原的寻常男子也不一样,而是彬彬有礼,绝无半点猥琐讨嫌。   十三娘眼珠滴溜溜地转了转,转身去外头给小羊羔剥皮。   边下刀边往里头望,几滴鲜血飞溅到十三娘洁白的面颊上,她都毫无感觉,依然时不时地偷偷打量着万达忙碌的背影。   万达找到要用的食材和工具后,想了想,又从后门出去,在外头的大水缸里凿了一块硕大的干净冰块进来。接着摩拳擦掌,准备好好地表现一番。   “哥哥,你和那马大人,是什么关系?”   万达拿起锉刀,准备先把大冰块给处理一下。   一抬头就看到杀完羊羔的十三娘,拎着还散发着热气的小羊尸体进来,亲亲热热地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   脸上的点点血迹,宛如艳丽的桃花,开在女孩娇嫩的脸蛋上,透着一股诡异的美感。   万达点了点自己的面颊,十三娘眨了眨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用手背将血渍拭去。   “我是军人。”   万达避重就轻地答道,开始着手做冰雕。   “原来是个‘兵哥哥’。”   十三娘掩口笑道。   “姑娘和马大人又是什么关系?”   万达抬了抬眼睛。   “他救过我。我认他做了义父。”   十三娘转身走到砧板旁,提刀给羊肉剔骨。   “从此他保护我和我的这个店子,我为他打探这草原部落里人来人往的消息。”   原来是马大人的“线人”……能在这几番势力交杂地地方做这种营生,这个女子好生的厉害。   看不远处的奉集堡都被攻打成那个样子,她这“回龙客栈”与那里相差不远,却毫发无伤,就知道此人是通吃黑白两道,鞑靼人、女真人和大明人都要卖她几分面子。   “兵哥哥需要奴家做些什么呢?”   将处理好的羊羔肉剔成小块,十三娘看着万达用熟练的手法在冰上拣起酥油来,一双美目波光盈盈。   “要不奴家,替你把拓津那群人都给杀了?”   樱桃小口里吐出来的话语却叫人听得直打冷战。   “我不要他的命。”   万达放下筷子,转身擦了擦手,“我要知道散赤哈的死,和这个拓津是否有所联系。或者,谁知道去年年底的那场糊涂仗,到底是如何打起来的。”   十三娘打开锅盖,看着里面熬成牛乳色的香浓杏酪,微微勾起嘴角。   “你不是普通的兵,你是京里来的大官。”   她只取小羊羔身上最嫩的三块肉,放在杏酪上蒸,其余的全部舍弃到一边,转头看着万达肯定地说道。   “是大官,也是军户出身……保家卫国,吾辈职责。”   万达实事求是地说道。   十三娘见他如此,心中更是感佩,她一边捣着没药,一边看着万达将剩余拣好的酥酪,放在小锅子里,文火慢煎。   又会做饭,又是个一心为国的好男儿……真是让人不喜欢也难啊。   “如果是和散赤哈有关的话,我只知道,他和那个陈巡抚发生过冲突。”   “哪个陈巡抚?”   “还有哪个,辽东大营的那个,处处和我义父作对的那个呗。”   十三娘冷笑道,“他们曾经在我这里喝酒,两人互相拍了桌子,差点把老娘的店给掀翻了。”   万达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追问道,“马大人知道这事儿么?”   “知道。不过那时候,撒赤哈的侄子已经死了。他们吵完架不久后,撒赤哈就带人回了他的部落去,再也没有出现在这里过。也是今年年初,我们才知道他被陈钺屠了族。”   “除了这个,那段时间还没有什么情况么?”   万达追问。   “还有……还有就是,去年下半年,拓津曾经带着几个建州女真的人,去他的草场上做过交易。然后在我这里喝过酒,吃了饭。这很普通,没有什么关系吧。”   十三娘说道,“我这里人来人往,多是做黑市交易的。辽阳那边,不是人人都能拿到朝廷的敕书。他们需要交易的地方,就不得不在我这里做买卖。”   “你抽成?”   万达笑道。   “当然,这个数。”   十三娘比出三个手指。   “那你可比马市收得多多了啊。难怪他们打破头都要拿到敕书了。”   马市是三十取一,十三娘是十取三,不可谓不黑心了。   “我只能留一成,剩下的两成,都充入边关做军饷了。”   十三娘恨恨道,“不然靠你们朝廷发的那些银子,想修城门?还想发劳役,没钱谁来干?”   万达笑了两声,心道这个女子真是个妙人。   可惜自己是万年基佬,弯的打圈圈,不然一定会疯狂爱上她。   “那几个建州女真的……”   万达还想再问,突然厨房门口挂着的帘子被人撩了起来,拓津身边的一个小弟探头探脑地,用女真话问道,“好了没?你们说什么呢那么慢。”   十三娘抬头一瞪眼,插着腰,劈头盖脸对他就是一通臭骂。用词绝对下流,把那小子骂的脸都红了,悻悻地放下帘子转身出去。   “没事。我想办法,帮你把他的话套出来。”   这边扮完母老虎,十三娘回头对万达绽开温暖如春的笑容,“说不定,我还能让他把那些建州女真的商人也给骗过来。”   “真的?”   万达眼睛一亮,“那可就太好了。”   “奴家要是办成了……”   十三娘小步簇到万达身边,撞了撞他的肩膀,柔声笑道,“哥哥,你准备怎么谢谢奴家?”   “我……”   万达后退一步,双手捧起做好的鲍螺,踩着灵活的步伐往外头走去,“我尊你一声‘姑奶奶’,让你的义父下回少抽点回扣吧。”   “切……”   陈十三娘看着他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咬了咬艳丽的红唇。   “万掌柜,老娘要定你了……”   两道菜同时放在一张八仙桌上,已经修整了好一会儿的众人统统都围拢过来。   “怎么就这么点?我以为是道大菜呢。”   邱子晋失望地指着那道“牛乳蒸羊羔”说道,“一共才三块肉。”   “一只羊身上,能吃的也就统共三块肉而已。”   十三娘伸出三指,“左右脸上的脸颊肉各一块,里脊上最嫩的一块。其他的……肉质太老了,不堪入口。”   众人无语。   “可是,你用的不就是出生不满一天的小羊羔么?哪里会肉质太老。”   邱子晋瞠目结舌。   “不然怎么叫做‘官家菜’,你以为是寻常大酒楼呢,还算本钱。”   十三娘嗤笑一声。   “是啊,陈司……他姐姐做饭的时候,每顿饭用葱就要十来斤。因为一根葱里只有一节小拇指那么长的一段是最嫩的,其余都不堪使用。”   万达补充说道。   邱家虽然富贵,还不至于“脍不厌细”到如此暴殄天物的程度,拱了拱手,甘拜下风。   这番话更是把拓津等人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汉人做官的奢侈起来能达到这个程度。   一共三块肉,怎么分配,成了一个问题。   倒是十三娘贴心,取了三个碟子,分别夹了三块肉,放在了万达、拓津和阿澜的面前。   其余的人无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此,绝世珍馐放在面前,却和你毫无关系。   最先动筷子的是拓津,他长了那么大,还是第一次品尝传说中的“官家菜”,用筷子夹起一块不过比大拇指大了些的,散发着迷人奶香和清香的肉块,放进嘴里。   那微微颤动的肉块刚进入口腔,连牙齿都没动过一下,刹那间就在嘴巴里彻底融化了。   融化成了一包汁水,带着乳酪的稠,脂肪的滑,杏仁的香。三者一下子迸发在唇齿之间,让拓津差点把自己的舌头都给嚼吧嚼吧吞下去。   “唔,唔……”   拓津简直就是手舞足蹈,满脸都是飘飘欲仙的表情。   他身边坐着的几个同伴,见到老大如此失态,不断地咽着口水,难以想象该是如何的绝顶美味,能让人如此忘乎所以。   反观万达和阿澜这边,他们可是时不时就入宫打牙祭的,对于这道菜也很是熟悉。表现得自然也就淡定很多。   十三娘凑到万达身边,看着他小口抿着肉,也不说话,伸出手推了推他,“哎,比我姐姐如何?”   杨休羡看她瞧万达的眼神不对,跟进厨房之前的揶揄完全是两码事。   联想到刚才邱子晋说的那番话,立即走到万达身边,用身体将他俩隔开。   “姑娘,男女授受不亲。万掌柜是有家室的人了。姑娘还请自重。”   十三娘扫兴地朝他瞪了一眼。   “我又不要他娶我……算了,看你长得也不错,就不和你计较了。”   杨休羡闻言,更是哭笑不得——这姑娘看人就只看脸么?   “不错。有点陈家菜的味道。”   小阿澜倒是落落大方地对十三娘的手艺表示了肯定,“关键是羊好。没有膻味,只有鲜味。没药的药味也没有被带走,反而进一步激发了羊肉本身的鲜香。很是不错。”   这道菜本是道药膳,所谓的“牛乳蒸羊羔”中的“牛乳”,并不是指牛奶。而是雪白的杏仁乳,取其浓香爽滑,略带甜味,又因为杏仁乃是寒性,可以中和掉一些羊肉的温热,即便是年老体虚者,也能以此进补。   加入没药,更能活血理气,大为滋补。   这方子按说像是万澜这样的小孩是吃不得的,怕他虚不受补。不过因为只有那么小小一块,而且难得才吃一次,万达也就不阻止了。   “你这小孩,好大的口气。你吃过多少好东西?”   十三娘看他一副老饕的样子,甚是可爱,不由得打趣道。   “你家姐姐,在我姑姑家里当厨娘,你说我吃过多少好东西?”   阿澜得意地抬起下巴。   “阿澜!”   万达看他说话没轻没重,急忙瞪了他一眼。   “你们……”   陈十三娘本以为这个小哥哥不过是吃过姐姐做的菜,和她认识而已,却没想到她居然在他的亲姐家做事。   那他家,得富贵成什么样子?   “小孩子家乱说话,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万达干脆起身,用手拈起一个鲍螺来,塞进万澜的小嘴里。   “吃饭还堵不上你的嘴?”   “嘶……爹,凉呢……”   “凉吧,让你清醒清醒。”   塞进阿澜嘴里的鲍螺是放在冰上冰镇的凉鲍螺,放进才吃过热羊肉的嘴里,可不是“冰火两重天”么。   万澜捂着腮帮子,心道幸好小爷我的牙口好,不然可不是要痛的急跳脚了。   拓津看了看眼前这个类似盛鱼的长鱼盘的盘子。   盘子被分成左右两边,左边直接放着五个白色带着点焦黄色泽的小点心,每个不过大拇指那么点儿,确实长得像是鲍鱼壳。   右边就厉害了,也不知道谁的手那么灵巧,居然用冰块雕刻出了一朵莲花的形状。每一瓣莲花的花瓣上都点缀着一朵小小白色的云朵。   那小云朵的形态各异,有的像小羊,有的像小兔,还有的像是小乌龟,小猴子,让众人看得啧啧称奇。   “这就是你们说的‘带骨鲍螺’?这是用什么做的,难道真的是用贝壳做的么?”   拓津好奇地问道。   “这都是用醍醐做的。把酥酪做成鲍鱼形状,取名‘带骨鲍螺’或者‘酥油鲍螺’。这乃是‘天下至味’,在我们大明国姑苏一代最为流行。”   万达先指着左边那五个说道:“这几个,都是我用牛油煎出来的,最外头的一层薄薄的壳是脆的,带着焦香味。里头则是润滑的醍醐乳,咬牙去,就是奶香四溢,包你吃了三个月不知道肉滋味。”   “至于这个,这是放在冰水里拣出来的,然后在放在冰雕上冰镇一会儿。这种适合在夏天吃。入口即化,如同甘露沁入心脾。”   他指着冰雕花瓣上的那几个形状各异的鲍螺说道。   “哥哥好手艺啊,拣个鲍螺还能拣出花来。这一手,恐怕连我姐姐都比不上呢。”   十三娘夹起一粒“小羊”放进嘴里,点了点头,“普通厨娘只会拣出鲍螺、乳山的模样。最多加入胭脂粉提色。您这一手,可以称得上是绝活了。”   “这醍醐和酥酪都是姑娘现成准备好的,我如果不在手法上有所创新,怎么敢和姑娘比呢?”   万达打了一下万澜企图去夹第二个鲍螺的手,“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这小子要吃,生生给练出来的。”   不但阿澜喜欢,小时候的阿直和现在的皇长子也喜欢吃这些形状各异的动物云朵,这才让万达练出了这一手拣鲍螺的绝活。   十三娘羡慕地看着在万达怀里撒娇不停的万澜,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年少时候的颠沛流离。要不是遇到了母亲,愿意收留她……   想到这,不由得眼眶一红。   “好了,我宣布,打平!不分上下。”   万澜人小鬼大地拍了一下双手说道。   十三娘看着他无忧无虑的表情,更是重重地看了万达两眼。   虽然年轻,却是个好爹爹啊……   “姑娘,这些点心再好吃也不打饱。还是请姑娘吩咐后厨,上些鱼肉酒菜,让我们垫垫饥吧。”   杨休羡眼看这十三娘都想把万达给生吞了的表情,再也按捺不住,上前说道。   “对对,快上菜吧。我吃了这个点心,肚子更饿了。”   邱子晋一边咽着嘴里的酥酪一边对着十三娘说道。   十三娘笑着转身,一扭三摆地往厨房走去。   临了临了,还转过身来,对着万达抛了个媚眼,吓得他急忙把脑袋别了过去。   “拓津兄弟,她不是你的女人么?”   为了防止拓津怀疑他有“撬墙角”的嫌疑,他拉了拉凳子,坐到拓津身边低声问道。   “老板娘?不,不……”   拓津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老板娘不属于任何男人。她是草原上的旋风,是母狼。她不会为任何男人停留,也不会有任何一个男人栓得住她。”   陈十三娘就是回龙客栈,回龙客栈就是陈十三娘。   她就在草原的中央,靠着苍茫的大梁河,依着险峻的奉集堡,却不属于任何人的势力范围,是遗世独立的存在。   “我们这里啊,有个传说……”   拓津把脑袋凑到万达的耳边,小声嘀咕道。   “这头凶悍的母狼,正在为自己的小狼崽子寻找父亲。”   “什么意思?”   万达一脸不解。   “她想找个男人,睡了。然后怀个小狼崽子,自己养大,继承客栈。”   拓津说着,冲万达眨了眨眼,“那是属于她的小狼崽,和父亲没有任何关系。”   万达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张了开来。   人家陈家菜历来都是师父收养女儿,以此代代传承。就像是小卉的妈就是被她的母亲“陈十二刀”收养的一样。   但是这“陈十三刀”却是想要自己生个女儿,以亲生母女相传。   也就是说,只要陈X刀生得出女孩,她家的厨艺可以无休无止地传承下去!   这个草原上的“陈十三刀”是想以一己之力,搞个母系氏族出来?!   等等……   万达眯起眼睛。   他要不要告诉这个“草原十三刀”,那个“京城十三刀”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将这件事情付诸实践了。   现在“陈十四刀”的年纪都已经和她不相上下了。   她又慢了一步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草原十三刀:气死老娘啦!必须睡到万掌柜! 第114章 汪直擒贼   紫禁城安喜宫内   京城的天气一天天地热起来了,御花园里的花虽然还没有开放,万贞儿今天却来了兴致,带着宫女们去花房里选了好多枝各色花卉,准备在春天正式到来之前,将安喜宫妆点起来。   朱见深正坐在正厅里翻看着看送上来的奏折,抬头正好见到万贞儿手持一只粉色的百合对他盈盈一笑。   “人比花娇。”   朱见深放下折子叹道。   “陛下不正经。”   万贞儿一手扶住羞得通红的脸颊,瞪了朱见深一眼,“都老夫老妻了,还如此不知羞……再说了,臣妾都多大了,还比花娇呢。”   “这和多大有什么关系。君无戏言,朕说了‘比花娇’,那就是‘比花娇’。”   站在一旁的宫人们忍不住纷纷掩嘴而笑。   “京城里已经闻到了春天的气息,草原上可还是冰雪未消呢。”   点了点桌子上放着的奏折,朱见深叹了口气。   “这些都是参阿直的。”   “参阿直?他远赴北疆,都不在西厂,那些人做什么要参他?”   万贞儿放下剪刀,将宫人们挥退了。   去年西厂初设,阿直为了办案得罪了一圈人。   人人都说他是趋炎附势,残害忠良的狗阉贼,把孩子委屈的,时常忍不住到安喜宫来找万贞儿诉苦。   万贞儿有时候想着那西厂关了也挺好的,反正阿直这“宦官”也当不了几年,早晚要出宫改换身份重新生活的,何苦背这个千古骂名。   只是朱见深说将来就算阿直出宫,也是跟在万达身边,或是做他的亲兵,或是做锦衣卫,遇上的委屈只多不少,这些就只当是考验吧。   万贞儿从小把汪直拉扯大,知道这孩子最是敬佩忠臣良将,满心要做大英雄,在战场上立一番功劳。所以年初知道他被派去辽东军营,还为他高兴了许久,觉得小雏鹰终于找到了能够翱翔的天空了。   这边人刚才出去个把月,怎么又被人弹劾上了呢?   “都是山海关沿途来的折子。”   朱见深笑道,“说阿直在回京的路上,私设仪仗,惊扰百姓,欺压官兵,收受贿赂。他这‘西厂提督’的威风啊,是从京城给一路抖到辽东去了。”   “阿直不是那种孩子。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万贞儿肯定地说道。   宫里什么好东西没有,锦衣卫什么依仗他没见过,需要去关外摆这谱呢。   她自己带大的孩子,最是了解不过了。   “是啊,昨天收到了西厂递来的情报,辽东的问题可大了去了。阿直和小郎舅兵分两路,他在山海关那边大张旗鼓,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小郎舅则深入草原女真部落,暗地打探军情。”   他们没有去辽东之前,朱见深虽然对陈钺呈上的折子有所怀疑,却没有想到此人居然如此“精彩绝伦”。   汪直上奏,准备在山海关直接将此人拿下,然后锁回京城,下西厂大狱。   朱见深直接批复了一个“可”。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准便宜行事”。   “便是如此了。阿直岂会如此浮夸,自然是为了办案。”   万贞儿听到朱见深如此说,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说到底,这一套套的,使得那么得心应手,还不是小郎舅一手调教出来的。”   朱见深打趣说道,“阿直也好,阿澜也好,都学了他一身的江湖匪气。你看太子……他和小郎舅接触的时间少,那就是文文静静的,像个皇子的模样。”   说起来,朱佑樘刚到昭德宫的时候不肯吃饭,还是万达哄他乖乖开口的呢。也不知道这小子身上有什么魅力,那么讨小孩子的喜欢。   “是是是。”   万贞儿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好的呢,都是学陛下的。坏的呢,都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教的。”   “正是如此。”   朱见深一本正经地说道,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安喜宫内,一片春意正浓。   刮了一个通宵的北风和雪花终于在凌晨时分渐渐停歇。   万达躺在榻上,看着身边还在呼呼大睡的阿澜,决定让他再睡一会儿,把被角给他掖好了,小心翼翼地起床穿衣服。   从房间出来的时候,恰好睡在隔壁的杨休羡也推开房门走了出来,两人相视一笑。   “小邱还在睡?”   “何止,刚才还在说梦话呢。”   杨休羡和邱子晋睡一个房,他把床让了出来给小邱,自己打地铺,也是一早就醒了。   两人走到楼下,打了一盆热水轮流洗漱了一番。   虽然还早,不过回龙客栈的两个伙计已经在门口扫雪了。   屋檐下结满了长长的冰铃铛,一个小伙计竖起拖把,一路把它们敲打下来,地上顿时散了满地的水晶,在朝阳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美不胜收。   连绵百里,无边无际的白色雪原在初升的红日的照耀下,璀璨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这就是大明的北疆。”   杨休羡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又新鲜的空气,感觉整个人的精神都振奋起来了。   万达咳嗽了两声,也挺起胸膛,想要剽窃些未来描写北国风光,红妆素裹的诗词。   结果想了半天,脑子里飘过的只有那句“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   顿时羞愧地下头,哀叹自己怎么当年就不好好念书呢。   他们本以为自己起得早,没想到还有更早的。   远处传来马蹄声,踏碎了这一片无暇的雪白,是拓津的两个手下回来了,手里似乎拎着什么猎物。   看到站在门口的万达和杨休羡,两人还对着他们挥了挥手。万达也对着他们点头笑笑,下一刻却将脑袋转到一边,冲着杨休羡皱了皱眉头。   昨天那一番比试之后,十三娘上了不少好酒好菜,都是大块的肉,大碗的酒,很对这些奔忙了一整天人的胃口。   他和杨休羡、邱子晋三人与拓津一桌。   先是喝酒,然后又开始划拳,乱叫乱唱,很是闹了一番,把拓津灌得七荤八素,大叫痛快。   高会和老柳,还有阿澜,就跟拓津的手下们坐一个大桌子。   阿澜吃饱了,就开始满屋子地乱窜,他从不怕生,大家也都见惯不怪了。   高会和老柳作为锦衣卫的老人,在执行任务的时候都是不喝酒的。他们就看着那两个女真人喝酒吃肉,偶尔搭上两句话。   突然,老柳脸色很是不好,被高会察觉到了。他瞥了桌对面那两个明显已经喝大了,开始胡咧咧的两人,不动声色地对着老柳使了个眼色。   借着尿遁,两人走到后门交谈了一番。   高会这才知道,原来这两人之前正在讨论“蒸羊羔”的食材。   若是普通的食材,自然不会让老柳变色。   这两人居然说什么,听说两三岁小孩子的肉质,比起今天吃的小羊羔肉来更为鲜嫩。可惜他们还没尝过,早知道上次攻打十八部落那次,就应该抓几个小孩子来试试。   两人言罢哈哈大笑,毫无人性。   还不止如此,他们居然还说比起建州女真的小孩子来,汉人们的小崽子的肉质应该更加细腻。   说完,还看了正满屋子转圈的阿澜一眼。   说可惜这孩子年纪太大了,不然细皮嫩肉的,又是娇养着长大,一定更加可口。   听了这让人汗毛倒竖的话,高会急忙返回客厅,将阿澜拉了回来,紧紧锁在身边。   一直到万达他们从酒席上脱身,才亲手将孩子交给了他。然后将这段听闻转述给杨休羡听。   “他们参与了攻打十八部落?那不是陈钺率辽阳大军打的么,有他们什么事儿?”   这吃人的话题当然耸人听闻,不过杨休羡关注的还是这事情背后的意义。   “听说……那十八个被屠杀掉的女真部落。不止有海西女真的,还有建州女真的……而且那几个海西女真部落的族长,都和阿吉噶的颇为融洽。”   高会压低声音说道。   杨休羡闻言,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陈钺已经不是瞒报军情那么简单了。   他和女真人合作,去攻打另外一群女真人?   最后请求朝廷出兵,将整个辽东扫平?   这是出于什么目的?   还有那个拓津   他绝对不仅仅是想要找到发财的新路子,他是想彻底取代阿吉噶的地位,成为乌拉部的族长……甚至在整个搅乱整个海西女真部落!   昨日万达将阿澜哄睡之后,他们几人就来到杨休羡和邱子晋的房间里,共同讨论这件事情。   得出的结论是,无论如何都要让拓津让他们与那个建州女真的“朋友”见面。   这个人,才是决定一切的关键。   年初奉集堡的战事,之后十八部落的战事,都有这个人和陈钺、拓津的共同参与。   他们三个人,搅乱了原本看似平静的辽东辽北布局,将大明的整个北疆几乎拖入战场!   若不是陛下英明,觉得事有蹊跷,他们几乎都要成功了。   看着红日一点点地爬出雪原,最后一跃而起,照亮整个天空。万达对着杨休羡,用力地点了下脑袋。   原本混乱的局势,已经一点点地拨云见日了。   他们在这里,把“那个人”引出来,然后与阿直那边里应外合……相信很快,他们就能够回京复命了。   秦皇岛,北倚燕山,南连渤海,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东汉末年,一代枭雄曹操曾在此做《观沧海》一诗。所谓“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古碣石在此见证了华夏千百年来的变迁。   洪武十四年,朱元璋以此地依山襟海,险峻机要,故命名其为“山海关”。   又以其“扼边关咽喉,保京师屏障”为由,在此地建立城池,与长城连接,建立起了宏伟的“天下第一关”。(注释1)   汪直一行人自从三天前从沙河驿进入山海关城后,在此地已经盘桓许久。   山海关总兵欧信与陈钺一起,日日陪伴在汪直庞大的仪驾周围,带他到处领略这北方第一关的风光。   又是临海观日,又是纵马长城,观看兵士操练,北眺塞外风光。   日日膏粱美酒,夜夜锦障垂帘,将一个大好雄关,变为了温柔乡,金银台。   这陈钺毕竟是文人出身的武将,不止带着汪直骑马,他写起拍马溜须的诗词来也很是厉害。   这一日他又写好了一首赞美汪直莅临雄关,海水峻石为止折服的诗词,准备呈现给汪直。   等待墨迹干了,陈钺双手捧着字,兴冲冲地往汪直所住的院子里走去。   才刚踏进院门,就看到汪直一身戎装,头戴盔甲,手握宝剑,正从房里大步踏出。   “公公这是做什么?”   陈钺一愣,心想今日并没有安排骑马打猎的娱乐,怎么汪直做如此打扮呢?   “杂家刚收到陛下派人快马送来的密旨,催杂家回京呢。”   汪直满眼含笑,少年如同花瓣一样的红唇勾起,“你看,陛下和娘娘身边,真是一天都少不了杂家。没办法,陛下催的急,我就只好启程了。”   语气中无不自豪。   “是……是,应该走了,算算时间,也应该回京了。”   陈钺忙不迭地点头。   算算时间,从他送汪直出辽阳城到现在,也有十多天了。   因为汪直言他生性喜爱军务,自己这才陪他在这“天下第一关”里视察游玩了那么些天,陛下那边恐怕早就等不及了。   “那……那不如今天小的为您张罗一场正式的顺风宴?”   接下去的路程,陈钺无法继续陪伴,他想着在临别的时候再在汪直前面留点好印象。   “常言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汪直右手搭在宝剑之上,眯着笑眼摇了摇头,“这段时间,杂家收到陈大人诸多关照,内心感激。早就将陈大人视为平生知己。”   “汪公公谬赞了,都是小的应该做的。”   陈钺低下头笑道。   “小的又何尝不敬仰公公,将您视为当世豪杰呢?只可惜,‘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小的再舍不得公公,今后也不能为您鞍前码头,捧笔脱靴了。”   “哎,既然你我都不舍得,不如再一同走一段路。”   汪直说着,俯下身来,在陈钺的耳边低声念到,“你不如一直陪我到京城啊?”   “公公,这不是小的……”   陈钺苦笑着刚要推辞,只觉得脖颈之间一片冰凉,一道泠泠寒光抵在他的颈项之上——竟是汪直抽出的宝剑。   “公公,您这是何意?”   陈钺一惊,单腿跪在地上。   “请你跟我一起回去呀。”   汪直笑得灿若桃花。   “小的何尝不愿意?只是小的职责所在,不能离开山海关以南。”   陈钺之前只觉得汪直跋扈,没想到他如此反复无常。   大滴大滴的冷汗从他的额头冒了出来,感觉到那刀锋一点点地贴近自己的喉咙,陈钺急忙自辩。   “难得你还知道这‘职责’两字!”   汪直冷笑一声,手臂微微一抬,一道血丝出现在了陈钺的喉结下方。   “你若是还记得你身为辽东巡抚的职责,怎么会勾结宦官,串联外族,陷害同僚,折辱兵士!我看这‘职责’两字,你陈钺不提也罢!”   “公公,此话怎讲,陈某冤枉啊!”   陈钺越听越是胆战心惊,这个汪直自从来了辽阳城,不就一直处在自己的掌控中么?   他说的这些,到底是何人告诉他的!   “冤枉?是了,陈大人,我也觉得你‘冤枉’。”   若是陈钺能够抬头,就能看到汪直一双星眸中布满了霜寒。   “本督公心内良善,最是看不得好人受屈。”   汪直说着,更是用力地将剑柄往下压。   “更何况,陈大人与本督公这段时间相处,并手抵足,亲如兄弟,你说是么?”   “是!”   陈钺急忙大声答道,“这一定是有人见不得小的与公公交好,嫉妒小的,所以才会构陷于我。”   “哎呀呀,‘构陷’……你那么惨,杂家心里听了更加不忍了。”   汪直说着,一把将宝剑撤回,低头笑道,“为了以证清白,就请陈大人给我回京,下西厂大狱吧!”   “什么!”   陈钺闻言大惊失色。   西厂大狱!   那个传说中与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比肩的人间炼狱么?   自己若是进了那个地方,焉得还有命在!   “我们西厂办事,最是妥帖,从不搞冤假错案的。”   汪直一脚踢上呆若木鸡的陈钺的肩头,让他扬起脸,看着自己。   “等陈兄你下了狱,杂家一定四处为你奔走,收集证据,好为你‘洗脱冤屈’啊。”   听着他嘲讽的语气,陈钺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这个死阉货从踏入辽阳城的那一刻开始,就是冲着要抓捕自己来的!   这将近一个月以来,他将自己整个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看着自己宛如杂耍的小丑一般以巡抚之尊在他面前做小伏低,出尽洋相。   可笑他居然还以为自己才是掌握了局势的那个人。   “阉狗!”   陈钺想通了一切,哪里还有不反抗的道理,横竖这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这小太监的身手和自己是不能相比的。   陈钺骂声刚落,就将身体的肩膀斜着往汪直的下腰处冲去。左手成掌,右手握拳,对着汪直的腰际击出了势大力猛的一拳。   汪直早就做好了防备,他一个腾跃往后而去,足尖恰好迎上了陈钺的右拳。   干脆借力使力,往后一个腾挪,翻身落到了距离陈钺十步之遥的花坛石栏杆上。汪直幼时好歹跟着梅千张混过一段时间,有些轻功底子在身上。   他一脚踩着石栏杆,做金鸡独立状,居然端端正正,不摇不晃。   “来人啊!”   陈钺大叫一声。   这在院子内外负责守卫的都是他从辽阳城带来的亲兵,在这山海关只听他一人指挥。   他暂时还不知道下一步拿汪直怎么办才好,总归先带人将他制服了再做下一步打算。   话音刚落,二十几个身披盔甲,手持长·枪短棍的武士们就从院落外头冲了进来。   “大人!”   士兵们对着陈钺齐齐抱拳。   “好!”   陈钺看着汪直陡然一变的脸色,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汪督公突发失心疯,突然对本官动手。你们快点将他擒下绑起,锁回屋子里,然后派人去请城里的大夫,为汪督公治病!”   陈钺退了几步,走到那些士兵身边,指着汪直叫到。   迎接他的,是十多把大刀在下一刻,将他的脖子从四面八方层层围住。   “你们!”   陈钺瞠目结舌,然后大叫一声,“你们是要造反么?你们是我的兵,居然不听我的号令!”   “陈大人,睁大你的眼睛仔细看看,他们真的是你的士兵么?”   汪直哈哈大笑,从石栏杆上一跃而下,志得意满地走到被围困住的陈钺的身边。   “你什么意思?”   陈钺满眼惊慌。   “你这个镇守一方的大将,连自己的兵长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你可看仔细了,这些都是山海关的守军,哪里是你带来的!”   汪直指着那些持刀持枪的士兵们笑道,“至于你的兵,一早就被我们拿下,如今都关在山海关卫所的大牢里呢。不过你也不用着急见他们,等本督公回京的时候,会把你们一块带走下狱的。”   “汪直!阉贼!你居然敢擅自调动守关的士兵,谁给你的权利!”   陈钺梗起脖子,犹在做最后的挣扎。   “本官给的,如何?”   山海关总兵欧信从院门口缓缓走了过来,亦是身披铠甲,做出征之姿。   “欧大人,怎么你居然会听凭汪直的调遣?你难道忘记了我们共同作战的情谊了么?”   陈钺满脸都是难以置信。   这位欧总兵之前和陈钺曾经一起参与过反击海西女真的战役,与他有同袍之义。   陈钺绝不会想到,此人居然会背叛自己,同只相处了三天的汪直站在一起。   “陈大人,本官不过是奉命而行而已。”   欧信颇为注重官声,不想落得跟陈钺一样迎奉宦官的骂名,出言解释道。   “奉命?谁要抓我?”   陈钺问道。   “陛下手谕,让本督公带你回京候审。”   汪直上前一步,笑容灿若春花,“陈大人,我就说了,你会和杂家一起回京的。不是么?”   “汪直!你……你是什么时候……”   陈钺一手指着汪直,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士兵们将他头上的武官帽和身上披着的官服,冠带一点点地除去,最后剥得只剩下一身亵衣和两只朝靴,俨然一个戴罪犯人的模样。   “陈钺,你欺负我年纪小,以为我是个刚宫里出来,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内侍么?你莫要忘了,旧年朝堂突变,背后是谁人助力的!就是我西厂和万大人的锦衣卫!”   陈钺闻言,气的咬紧牙关,后悔不已。   汪直抬起头哈哈大笑,“我西厂沉寂日久,就由你陈大人来替我再次扬名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山海关》百度百科 第115章 客栈生变 上   两日之后,万达等人又回到了回龙客栈。   又是夕阳西下的时分,热情的老板娘盘腿坐在屋顶上,见着远远过来的马队,立即跳了起来,对着他们一个劲地挥手。   “万掌柜~万掌柜~~我在这儿呢,你看看我啊!”   女人清脆的声音飘荡在草原上,回龙客栈方圆数里内都听得一清二楚。   坐在马上的众人,除了杨休羡,纷纷朝万达投来揶揄的目光。   “万掌柜,艳福不浅啊。”   拓津笑道,“这老板娘一定是看上你了,才会对你如此念念不忘。”   “何止念念不忘,简直思之如狂。”   邱子晋虽然因为马术差劲,坠在队伍最后面,不过一点都影响他八卦的耳朵,隔着十几匹马对万达展开了嘲笑。   “万掌柜,人家对你一片痴心,我看你不如从了吧。”   听着拓津的话语,众人发出一阵哄笑声,把万达急的脸都红了。   诸位,你们这是“杀人不用刀”啊!   之前几天因为十三娘暧昧的举动,引得杨休羡这个“闷骚包”疯狂吃醋。   要不是他们有要事在身,这家伙当天晚上没能对他下手,这会子他别说策马扬鞭了,可能连路都走不动了。   万达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这大冷天的,亏得衣服包的多。不然满脖子的红印子露出来,岂不是要被人笑死。   “爹,我不要后妈!”   就在这时候,阿澜突然说道。   人家都说,有了有妈就有后爸了。   伯爵府从来没有女主人,也不需要女主人。   要是,要是老万真的成亲了,伯爵府有了新的小爵爷,他可怎么办?被人送回慈济堂么?   “我不要!我不要!”   阿澜说罢,马也不骑了,“呲溜”一下从马背上滑了下来,抬起胳膊朝万达方向跑去。   众人瞧见了,更是哄堂大笑。   万达翻身下马一把接住他,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广怀啊……”   万达抱着阿澜,向杨休羡投去求助的眼光。   杨休羡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居然马鞭一甩,远远跑开了。   万达顿时满头黑线——大哥,你都要四十岁的人了,居然吃一个小姑娘的“无中生有”飞醋!   “爹,我不要!”   阿澜紧紧地抓住万达的衣袖,不依不饶地叫着。   “行,你不要,我也不要。你不成亲,爹也不娶媳妇。我们老万家就一个和尚庙,连后院养的马,看门养的狗,抓老鼠的猫都是公的。行了吧,祖宗?”   万达说着,在哄笑声中将儿子提溜到了自己的马背上,他跟着骑上马背,从后面将阿澜紧紧地锁在怀里。   阿澜还想耍赖,就听见脑袋后面传来万达难得一本正经的说话声。   “阿澜你听着,今天夜里,会有一群人来客栈和爹碰面。”   “嗯……”   阿澜点点头。   “你回客栈,就继续耍赖……”   “爹,我这不是耍赖!我这是在表明态度!这是立场问题。”   万澜这满口在大明人听来新奇的话语,都是万达和他日常相处时候说,也只有他和老万单独相处的时候才会用这样奇特的词汇交流。   虽然这孩子至今也不知道万达“重生者”的身份,不过也明显感到自己的爹爹是如此地与众不同。   万达开明得简直不像是个“爹”,至少京城里那些官宦子弟的父亲,绝对不会像他家老万一样对待儿子。   “你的态度我知道了,我觉得很正确,你老子我很支持。”   万达拍了一下万澜的小皮帽,逐渐放缓了骑马的速度,跟大队伍拉出一段距离。   拓津等人回头,见万达正低头说话,他怀里的小崽子则是满脸的不情愿,只当他这个“好爹爹”正在开解儿子,不以为意地回过头,继续打马前行。   “接下来的话,你要牢牢记住。搞不好的话,我们父子两个,还有你的那些叔叔伯伯们就全部都要交代在这里了。明白么?”   “我懂,爹爹你说……”   阿澜懂事的时候那是真懂事,万达低下头,美滋滋地在他面颊上香了一口。   这一边,十三娘从房顶上一跃而下,带着雀跃的心情守在门口的旗杆边,望眼欲穿地等待着万达的回归。   谁知道马队的人都进来的七七八八,拓津和那个长的还不错的中原男人都进屋了,她这才看到走在最后的万达,和牵着他的手的万家小少爷。   “万掌柜……”   十三娘用手抿了抿散乱的发丝,上前一步相迎。   “我是不会承认你是我娘的!”   突然,阿澜甩开万达的手,冲着十三娘气势汹汹地说道。   “呀,这小孩瞎说什么呢,奴家那么年轻,怎么当得了你的娘?”   十三娘吓了一跳,退回一步。   他又不是她的崽儿,自己干嘛给他做娘?   “我爹,我爹也不会娶你的。”   阿澜瞪大眼睛说道。   “哎,谁又让他娶我来的?”   十三娘好笑地说道。   她要的是金风玉露一相逢,成什么亲啊多晦气。   “我……我不管!呜呜呜……你欺负我。”   万澜说着,双手捂住小脸,一边哭着一边往楼上冲去,“我讨厌你们!”   众人都或是坐或是站,眼睁睁地看着这小少爷气呼呼地上楼去了,“呯”地一声将大门关上,不再出来。   “万掌柜,没事儿吧?”   拓津脱下帽子,露出光秃秃的大脑门,指了指二楼楼梯问道。   “小孩子脾气,能有什么事儿。别理他就是。”   万达嘴里这么说,却转过头吩咐高会,“你去后厨拿些吃的送上去给大少爷。给我看好他了,别让他瞎闹。”   高会点点头,一声不吭地走了。   “小孩子没规矩,让兄弟见笑了。”   万达对着拓津拱了拱手。   拓津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拉了凳子坐下,吩咐十三娘上茶。   “一会儿有重要的客人来,老板娘,你可以要拿出你的好手艺,莫要让我的朋友见笑了。”   “什么重要的客人,不就是福灵阿么?他又不是第一次来我这回龙客栈,有什么可稀罕的。”   这客栈里的火炉烧的热得很,十三娘用手挥了挥小脸,对着拓津翻了个精致的白眼,用女真话答道。   “你怎么知道我要和福灵阿大哥见面?”   拓津警觉地问道,一双狭长的小眼睛顿时透出危险的光芒。   “嘿,我十三娘是什么人,这草原上就没有老娘不知道的消息。你用什么语气和我说话呢?告诉你,惹得老娘不开心了,老娘还不伺候了呢!”   十三娘说着,一只脚踏上拓津所坐的板凳上,俯下身子,额头几乎冲着拓津光秃秃的髡发脑门。   “你家的大哥,怕你们这顿吃不好,一早派手下送来十只山鸡,五头肥羊,还有美酒和各种干货。就为了让老娘做好晚上这顿菜,让你们几个安安心心地谈生意——你说老娘为什么知道?”   她说的唾沫飞溅,全部喷在拓津的脸上,拓津尴尬地伸手摸了一把脸,对着她露出讨好的笑容,“十三娘啊……”   “别,受不起。”   十三娘放下腿,妖妖娆娆地笑了,“我这客栈按说‘来者都是客’,不过老娘也是能挑挑拣拣的。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一个‘信’字,你不‘信’我,也就不用在我这里设宴。横竖草原那么大,我就不信你找不出第二间客栈来。”   言下之意,居然是要赶人。   拓津深知这事儿别人做不出,十三娘可是真做得出的。   这头母狼出了名的泼辣,曾经有不相熟的两队客商在这交易的时候,见她是一介女流,想要昧下点抽头,私下结账。   结果被她带着伙计在大雪夜里连抽带劈,砍了七八十刀,丢到草原上自生自灭。   反正那两队人马至今在哪里谁都不知道,可能只有附近的几只狼群的野狼们,才知道他们最后的归处吧。   这草原上除了“回龙客栈”,自然还有别的客栈。不过既能够进行黑市交易,还能逃过大明军官盘问搜查的,那可不好找。   眼看约定的时间要到了,福灵阿他们马上就要到达,拓津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得罪眼前这个女人,把事情弄僵。   “老板娘,我说错话了,你大人有大量,别放在心上。”   拓津讪笑着,用拳头对着自己的嘴巴装模作样地砸了两下,“你看我,打都打了,就原谅我这一回吧。再说了……买卖谈下来,对老板娘也是有好处的,对不对?”   一天前万老板去了他的草场,看到了他的马匹和珍藏的山货,以及各种猛兽的皮毛。   对于他开出的只有哈吉噶一半的价格,万达十分满意。   “既然如此,那我这边就修书一封,让我的伙计快马送到广宁去。让那边商号的掌柜带上人马和存货,过来和你交易。实不相瞒,我那里还存着好多粮食呢。”   拓津闻言,大喜过望。   眼看今年奉集堡这里春耕是指望不上了,几个月后一定会非常缺粮。   茶叶、辣椒再好,那也不能抵饱,各种米面粮食才是关键。   若他能够趁机购入大量米粮,等粮价暴涨的时候再以高价出手,还怕不赚个盆满钵满么?   于是他当即就鼓动万达写下信件,另外还告诉他,自己有另一个常年合作的生意伙伴,此人虽然是建州女真的人,却和他交情颇佳。   那人手里牛马无数,更掌握着通往高丽的商路,甚至可以出海!   不如趁万掌柜还在草原上,三方人马见上一面,下次合作的时候也顺畅点。   万达倒是没有一下子答应,他“为难”地表示自己此行联系上了阿吉噶和拓津,这“一明一暗”两条商路,已经非常满足。   对于突然横插一扛出现的所谓建州女真的商人,说实话他没多大兴趣。   万达表示自己出来这次的时间已经够久了,怕京里发生了什么大事,自己不在的话没人镇得住下面。   关键是“上面的人”还在等着他将本次交易的东西带回去,急等着用呢。   建州女真什么的,他现在也没有东西和他们交换,不如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反正言语之间,对于此次三方会面,万达表现得兴致缺缺。   拓津越是见他如此,就越是想要将福灵阿介绍给他认识。   自从上次十八部落被屠尽后,福灵阿在他们部族的地位也陡然提升了。   引得大明国和海西女真对峙只是第一步,丁亥年的仇恨在这群建州人心中从未磨灭。经过十多年的蛰伏,他们期待着能够血洗前耻,为董山报仇。   深知这一点的拓津,则想利用他们复仇的火焰,来烧掉骑在他头上四十多年的阿吉噶和那些一味偏心的长老们。   到时候草原的势力重新分配,他拓津也可以以族长的身份,来逐鹿这大草原。   甚至……吞并掉其他海西女真的部落,将他乌拉氏族,带领到前所未有光明的方向呢。   比如,吞并掉野人女真!那些人才是真正的“野蛮人”,占着那么大的地盘,又靠着长白山最好的参场,真是一块让人垂涎三尺的大肉呢。   打仗需要的财力,物力,他们草原上匮乏,但是大明朝有的是啊。   搭上了这个京城富商的路子,骗得他把粮草银钱运来草原,他们之后还怕找不到兵么?   至于东西到手之后……嘿嘿,就看他之后听不听话,能不能继续为我们所用了。   在拓津的“反复劝说”下,万达终于同意和福灵阿见面,于是才有了今日之约。   众人坐定,十三娘返回厨房带着厨子和伙计开始准备晚膳。谁也没有注意到,高会上楼之后就再也没有下来过。   大约一刻钟后,门外传来阵阵马蹄声,万达眼皮一跳,知道是传说中的那个“福灵阿”要出现了。   拓津站了起来,整了整衣襟,准备到门口迎接他。   万达等人则按兵不动,他甚至换了个颇为霸道的坐姿,将脸别到另一边,故意做出一番并非非常在意的模样,以显出他这个“京城富商”的矜持和高傲来。   靴子砸在地上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客栈的小二走到正门口,将木门朝两边拉开。   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飘起了微小的雪花,七八个身形壮硕,披着皮毛的汉子们裹着一身的寒意踏入了客栈。   为首的一个男人,万达就这么随意瞟了一眼,估量他的身高放在未来至少一米九。   那男人四方脸,大嘴大鼻子大耳朵,眼睛却没跟上其他五官的发育,虽然不至于像拓津那样细小,却因为尺寸略小而在他那大脑袋上显得有些可笑。   不过没人会在看到他那双充满了阴鸷的眼神后笑的出来就是了。   “你看他的太阳穴……”   杨休羡低声在万达身边说道。   万达朝男人的面侧边望去,果然看到其太阳穴微微凸起。   再看他脚下,每一步踩下的步伐都和上一步保持一致,就知道此人绝对是的练家子,功夫甚至不再杨休羡之下。   在看他身后跟着的那几个人,也都是身材雄伟,目光犀利,看起来武功也不弱的样子的。   万一两边真的硬碰硬打起来,锦衣卫们还真的占不到什么大便宜。   有点棘手啊……   万达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男人进门之后,先是环视了大厅一圈,他见到坐在正前方的万达一行人后,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然后将眼神收了回来,对着站在门口许久的拓津点了点头。   反观拓津这边,从他进门那一刻开始,就屏息凝神,在对方与他的视线交汇后,更是后退了半步,单膝跪地打了一个千儿。   这不像是对待平辈的生意伙伴,倒是像在面对长辈和上司了。   “福灵阿大哥,这为就是我和您提过的那位京城富商万掌柜。”   拓津起身之后,热情地将福灵阿带到了万达等人面前。   “万掌柜,这就是我说过的,那位建州女真的大哥,福灵阿。”   万达起身,客气朝着比他高了一个脑袋还要多些的福灵阿拱了拱手,“福掌柜好。”   “我不姓福。”   福灵阿笑了一声,“我姓古伦。”   汉语流利,老柳顿失用武之地。   万达心想还好,你要是说你姓“爱新觉罗”,那我还要掂量掂量呢。   “万掌柜姓万?”   “古伦掌柜说笑了。”   “我听说,当今大明国锦衣卫的指挥使就姓万……他还有个姐姐,是你们汉人皇帝最宠爱的妃子。不知道万掌柜和那个万指挥使是否是本家呢?”   福灵阿说这话的时候,十三娘正端着烧好的羊肉风情万种地扭了出来。   她看了一眼眉头微蹙的万达,眼珠一转,退到一边。   是啊,她之前是不是傻了,万掌柜走的那么多天,她还在猜到底是哪个富贵人家把姐姐请去了。   这天下还有比皇宫更加富贵的人家么?   姐姐她居然是在……紫禁城里。   难怪五年前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探听不到她的下落。可怜我的老娘亲,至死都没有见到自己最心爱的传人……   十三娘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等她再睁开双眼时,望向万达的眼神更加热烈了。   如果事情顺利的话,今晚过后,这个男人就要离开铁岭卫,往辽阳城去了。   不出意外的话,今生他们都没有再见面的机会。   今晚必须办了他!   十三娘咬了咬殷红的唇,轻轻一笑,斜靠在柜台上,开始看戏。   “掌柜的,怎么弄?”   永远都在拨动算盘的老账房靠了过来,低声在十三娘耳边问道。   “药下好了,等着吧。”   十三娘从柜台边上抓起一把瓜子磕了起来。   “帮谁?”   “啧,你傻呀……”   十三娘斜眼看他,“当然是我将来大闺女的爹啦。”   “老板娘,难道你还真的……”   账房指了指正在和福灵阿谈笑风生的万达,“看上他了?”   “不好么?”   “我觉得那个好些。”   账房指了指万达身边的杨休羡,“年纪大,稳重。”   “你喜欢你跟他生去。老娘就喜欢万掌柜那样的。孩子都那么大了,还纯得掐得出水……老娘心疼他。”   十三娘将瓜子皮啐了他一脸。   然后撑着腰,一步三扭地往厨房里走去了。   看来今天不应该只准备迷药,另外一种药,也应该备上了。   “大明国姓万的人不知其数。京城里估计就有上万人不止。古伦掌柜真是说笑了。”   万达笑了笑,接着说道,“而且我若是皇亲国戚,哪里还需要跑到这么遥远的北疆来?在京城作威作福不好么。”   “可我听说,那个掌管北镇抚司的万指挥使,他就喜欢天南海北的乱跑。所过之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万掌柜你在京里做生意,难道没听说‘那个’万指挥使的事迹么?”   福灵阿咄咄逼人。   “拓津!”   万达被逼问急了,冲着拓津喊了一声,“我都说了,不要见不要见,见了就会多事。我是求财,又不是来草原上结冤仇来的。你这个朋友不想和我做生意就直接说,我万家家财万贯,我就不信我这些东西少了条路子就卖不出去了。”   说着,他干脆一拍腿站了起来,“大家伙,准备走吧。往广宁去。你,上去帮我把少爷给叫下来,说咱们回北京了。也省的他以为我要娶个草原上的娘们做填房。”   万达推了一把杨休羡说道。   “哎,万掌柜,万老板,不至于,不至于啊……”   拓津没想到这两人刚一见面就闹得如此不愉快。   这么想上次自己也曾经如此刁难过万掌柜,他没有当场勃然大怒应该还是看在他大哥阿吉噶的份上的。   现在阿吉噶不在,万掌柜不知道福灵阿在建州女真人里的地位,所以干脆就翻脸了。   “做生意,就讲究一个‘和气生财’。拓津兄弟你不用担心,我们之间的买卖照做,至于你介绍过来的这个——这个才是大可不必!”   福灵阿身后的那几个人应该也听得懂汉话,听到万达对他们的首领“出言不逊”,立即气势汹汹地对着他们吹胡子瞪眼。   万达身后的锦衣卫们也不甘示弱,纷纷作势上前,有两个干脆都把拳头给举起来了。   “做什么,做什么啊?”   十三娘单手端着一个未开封的酒坛子扭了过来,见到大厅里一触即发的局势,眨了眨眼睛。   “一个个的,想在老娘的‘回龙客栈’打架不成?”   她将酒坛子抱进怀里,指着万达和福灵阿骂道,“要打出去打去!这世道,兵荒马乱的,客栈里的桌子椅子盘子杯子,被你们打坏了,老娘要买都没处买去。”   看到两边的人依然在大眼瞪小眼,十三娘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她高高地举起酒坛,二话不说往地上一扔。   “咣当!”   酒坛摔落在地上,被摔成了四五片陶片。   浓烈的酒香在室内温度的蒸腾下立刻挥发了起来,十三娘本来就娇艳的小脸被熏得几乎要滴血。   “都给我听着!要喝酒谈生意,老娘欢迎。”   十三娘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要是想要闹事,就给我滚到外头去,打完再进来!”   “滚!” 第116章 客栈生变 中   屋外正在下的雪陡然变大了,十三娘走到门边,一脚踢开大门。   鹅毛大雪几乎遮蔽了天日,让人难以想象,今天一早草原上还曾经透露过的那些许春意。   翻脸无情的天气,翻脸无情的草原。   现在若是出去了,那就是自找死路。   “哈哈哈,老板娘,那么好的酒,扔在地上,不可惜么?”   福灵阿眼珠一转,转身对着陈十三娘笑道。   “不可惜,酒钱我照收。老娘不会亏本的。”   十三娘说完,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   万达对着站在一旁看好戏的小二使了个眼色,后者急忙颠颠地跑到门边,将大门关上了。   “谁让你关门的……阿嚏!”   十三娘故作生气地瞪了小二一眼,慢慢地走往万达那边走去。   “万掌柜,真的要走么?房钱结一下。”   “我还没住呢……”   万达转过头看着他。   “你儿子上去睡了那么久了,你想不付钱?”   十三娘瞪大眼睛叫道,“丑话说在前头。老娘看中你是一回事,你要付的帐还是要付的。”   “行,行,行。求求你别说了姑奶奶。”   万达真想给这口无遮拦的姑娘跪下了。   听到这个万掌柜真的和拓津说的那样,带了个儿子出来做生意,福灵阿的疑虑也放下了。   从没听说过杀人如麻的锦衣卫会带着孩子办案的。   他刚才进来,在大厅里并没有见到什么小孩子,所以才有此问。   “万掌柜,都是误会。我福灵阿是个粗人,说话难听,万掌柜不要放在心上。”   福灵阿哈哈大笑起来,放下身段,后退了一步,对着万达深深做了一个汉人的揖礼。   万达想了想,也慎重地回了一个礼。   “刚才也是在下鲁莽了,古伦掌柜不要放在心上。”   能屈能伸,世故油滑,果然是个商人。锦衣卫绝不会如此。   福灵阿想着,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万掌柜不必客气,直接叫我的名字‘福灵阿’就行。大家都是朋友,不用如此客套。”   “既然如此,福灵阿大哥也叫我的名字‘万大发’就行。”   万达客气地说道。   “好名字啊!”   “客气,客气。”   眼看一场风波就这样被揭了过去,双方的人马,外带客栈的其他人都松了口气。   这要是真打起来,还不好收场呢。   “老板娘,还不快重新拿一坛好酒来,我要和万兄弟一块痛饮。”   福灵阿笑道。   “好酒有的是,只要你们别闹事,随便喝。”   十三娘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吩咐小二从后面把好酒统统搬出来。   小二们来来回回地将后厨里准备好的,已经开了封的美酒搬出来。然后将酒坛“哐哐”放在了每张桌子上,保证每个人的面前至少都放着一坛酒。   “我敬福灵阿大哥一杯,就当是‘和解酒’了。”   万达说着,一手拎起面前的酒坛,一手端起酒碗,就要倒酒。   “哎,万掌柜,你这样就不地道了。”   十三娘伸出玉手,将万达的手一把按住。   万达挑眉看她。   “既然是‘和解酒’,怎么能一碗一碗喝。”   十三娘说着,将放在桌子中央的一个酒坛推到了福灵阿的面前。   “自然是一个人喝一坛了。”   “哈哈哈,十三娘啊十三娘,这大草原上,就没有比你更懂我的女人了。”   福灵阿闻言哈哈大笑,拎起酒坛。   “万老弟,怎么样,敢不敢干了这坛酒?”   万达为难地看着酒坛子,舔了舔嘴唇。   杨休羡知道万达酒量不错,但是刚才他什么东西都没来得及吃,肚子里是空的,容易上头,不免担心地看了过来。   “万掌柜,莫要让人小瞧了我们大明国的男人啊。”   十三娘说着,涂着红色丹蔻的手指抚上万达的肩膀,用力地掐了他一下。   万达低下头,就看到她调皮地眨了两下眼睛。   原来如此……   万达不做多想,捧起酒坛,冲着福灵阿笑道,“那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痛快!这才是爷们!”   “等等……十三娘不如也一起来‘共襄盛举’啊。”   万达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陈十三娘。   他被这小丫头耍了好几次,要是这时候还不趁机讨回来些,他还是“活阎罗”万达么?   十三娘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一出,一下子楞在当场。   “哈哈,万兄弟说的对,老板娘你也来喝一坛。”   福灵阿大声叫好。   “十三娘,来吧。”   万达说着,不由分说地将自己手里拿着的酒坛往她的怀里一塞,又从转身从杨休羡的面前抓起一坛酒,抱在自己的怀里。   “福灵阿大哥,陈十三娘,我万大发,先干为敬。”   说着高高地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大口往嘴里灌酒。   要说鸡贼还是万达鸡贼,他这样子看似豪爽,实则一半的酒水都顺着酒缸的口子全部泼到衣领里头去了。   这样喝酒,不费人,费衣服。   “是条汉子!”   福灵阿说着,也举起酒坛“吨吨吨”地灌了起来。   人家喝得那叫一个结结实实,周围站着的小弟一片叫好之声。   两人灌完了酒,相视一笑,然后齐齐转向老板娘。   十三娘呆滞地看着怀里的酒坛子,又看着他们两个人四双眼睛里冲着她散发过来的热烈眼神。   这个自小跑惯江湖路,驰骋大草原就没怕过谁的女人,第一次感觉自己骑虎难下了。   这,这怎么弄的……   十三娘的额头开始狂出冷汗。   这刚才递给万掌柜的酒坛子里,虽然没有迷药,但是放了其他的东西啊。   十三娘欲哭无泪。   “老板娘……”   “请啊……”   在万达和福灵阿的再三催促下,十三娘苦笑着举起酒坛子喝了一口。   “老板娘,你的酒量不会只有这一点吧?”   万达摇了摇头,满眼都是揶揄之色。   他就知道这死丫头没安好心!自己喝了这坛酒,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   死就死了!   反正这玩意没那么快发作,大不了一会儿上楼摸解药去。   十三娘眼睛一闭,心一横,跟着万达一样,一边喝一边往衣领子里面灌酒。   不过即便如此,也有半坛子的酒下了她的肚子。   “好!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回龙客栈’的女掌柜。够霸气!够飒爽的!”   福灵阿对她比了一个大拇指,万达则一脸幸灾乐祸地开始鼓掌。   放下酒坛,十三娘尴尬地笑了笑,拉了条凳子坐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还好还好,没那么快发作……   经过一番寒暄,两人终于切入正题。   “我听拓津兄弟说,福灵阿大哥你有通往高丽的商路。大哥的商队好生厉害啊。”   据说现在那边是李氏当政,具体是谁万达也没关心过。   他对于朝鲜人没什么概念。就记得“上辈子”的时候,他妈喜欢看韩剧,每天抱着纸巾盒子跟着电视哭哭笑笑。   在他很小的时候,被迫跟他妈一起看过一部叫做《大长今》的朝鲜古装片。   记忆里那些朝鲜尚膳监的宫女们见着一点“大明来的珍贵面粉”都能感动得不要不要的。跟做一道到点心就能用掉十几斤米面油的陈司膳完全不是一个等级上的。   朝鲜的皇宫也很朴素,朝鲜王站在御花园里踮起脚尖就能看到皇宫外的行人。   莫说比他男爵府的屋子里,京郊随便哪个地主老财家恐怕住房环境都赛过其十倍有余。   现在的朝鲜人疯狂迷恋“大明进口”,这福灵阿能走这条“出口”商路,利润绝对丰厚。   “不止如此……我和高丽人一起经营的商船,甚至可以将买卖做到东瀛。”   福灵阿得意地说道。   日本?   这还是“海外贸易”了?   大明朝自打洪武年间,发生了胡惟庸“通倭叛国”的大案后,就开始全力实施海禁政策。   正所谓“片板不得下海”——这就是朱元璋亲口下的国策。   除了番邦朝贡的船只能够进入大明海疆,民间的交易买卖按律是统统禁止的。   不但建造三桅以上大船的要被枭首,全家充军。就连参与互市买卖的都要坐牢。   像是东瀛,琉球、苏禄等海外诸域,想要得到明朝的货物,只有每年进京上供的使团才有资格在回程的路上捎带些大明特产回去。   朝鲜因为和大明国在陆地上接壤,而且又历来得到大明国的优待,才能享受边境互市贸易。他们的使团也来的比别人更加勤快,这才能够得到大量的进口货物。   没想到这福灵阿牛逼啊,居然从大明国的“后门”开了一条路子,对日本搞起倾销来了。   就算刨去了中间的朝鲜商人的分成,那也能赚个盆满钵满。   不过话说回来,这“走私”在大明可是重罪,是要杀头的呢。   关键是,这些人只是做生意那么简单么?   如今沿海的倭寇虽然还不十分猖獗,但是根据从南京兵部和锦衣卫衙门呈上的折子看来,日本国内部如今也是纷争不断,很多浪人坐船来到大明边境袭击。   泉州,明州,松江等地都发现了倭寇的踪迹。   谁知道这个福灵阿在和日本人做买卖的时候,又没有私下在做什么其他的“交易”呢?   万达下定决心,不管这个人和奉集堡那场仗有多大的关系,就凭这条罪名,自己都不能放过他们。   “那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万达快速地垫吧了两口菜肴,安抚了一下自己刚喝了烈酒的肠胃。然后放下筷子,慎重地问道,“福灵阿大哥,你有什么东西可以和我做买卖的?你又想从我换到什么东西呢?”   “万掌柜果然是快人快语。”   福灵阿用非常欣赏的眼光看着万达。   他抬起右臂,做了一个托举的姿势。   很快,站在他身后的一个小弟将一个精致的织锦缎小袋子放在他的手掌中。   万达疑惑地看着他。   “万掌柜,这个,是给你的见面礼,还望笑纳。”   说着,将袋子放在万达面前。   万达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眼杨休羡,见后者点了点头,他随即伸出手。   “等等!”   就在万达准备解开袋子上的绳结时,福灵阿突然开口。   “老板娘,麻烦让你的伙计,把桌上的灯和墙上的火把都熄灭了。”   怎么着?是要给我上生日蛋糕不成?   万达疑惑更深了。   十三娘捂着胸口,对站在厅里的伙计和账房点了点头。   很快,屋子里的烛火都被一一熄灭,整个屋子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这时候如果谁稍有异动,岂不是一场混战?   这个老狐狸到底想要做什么?   万达深深地咽了口口水。   虽然伸出一片黑暗之中,他还是下意识地望了望自己的靴子——那里头广怀送的匕首,是他最后的护身武器。   “好了,万老弟,请打开袋子吧。”   桌子那头传来福灵阿的笑声,语气中是难以掩饰的得意。   万达双手抚上袋子,在一片漆黑中,绸缎柔软的质感和上面暗纹织锦的凹凸感显得格外的明显。   他抽开袋子口上的抽绳……   光明,在他的手中绽放。   万达看着被自己捧在手中的,散发着圣洁奶白色光芒的圆珠,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然后就听见了周围人的抽气声。   “这是,夜……”   “夜明珠?”   十三娘飞速跑了过来,双手撑在桌子上,眼睛中闪耀的热烈光芒比起这颗夜明珠来,都毫不多让。   夜明珠柔和的光亮照在她白皙的脸上,不管是珠子还是女人,在这一片黑暗的环境中,都美得惊心动魄。   女人对于珠宝的执着,远在男人之上。   要不是拿着这颗珠子的人是万达,十三娘在他面前还想要假装矜持一下,换成别人可能她就直接上手抢了。   这个珠子不但会在黑夜中发光,而且至少有乒乓球大小,拿在手里也是沉甸甸的。   万达来到明朝之后,常年进出宫廷,也参与过多次锦衣卫的抄家行动,不知道见过多少奇珍异宝,这么大的夜明珠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难怪福灵阿如此郑重其事,这个东西确实称得上是“异宝”了。   烛火再一次被点上。   此刻,这夜明珠的光辉虽然不似在黑暗中那么耀眼,不过在灯下仔细观察后,万达还发现其身上似乎还带着五彩的珠光,美得更加不似人间之物了。   “如何,万老板?我这礼物,配得上万老板的身家吧。”   福灵阿笑道。   “这是我手下的採参人,在长白山追踪一棵千年老参的时候发现的。他为了拴住那颗人参,足足在山里呆了一个多月。最后人参没有採到,却发现了一个山洞。里面自然结成了好多颗这样的隋珠。”   东北的採参人相信,但凡百年以上长成人形的人参,都是具有精魄的精灵。   尤其是千年人参,更是开了灵智,宛如人间的孩童。   在採参的时候,一旦发现其踪迹,采参人就会马上用红绳系在人参露出地面的枝叶上。不然很可能一个恍惚,人参娃娃就不见了。   这採参人没有採到人参,却採倒了夜明珠,也算是一段奇遇了。   “这……太贵重了,在下恐怕承受不起。”   万达说着,将夜明珠塞回锦袋中,退回到福灵阿面前。   没有遗憾,只有惶恐。   这种东西都能随便拿来送人,看来这家伙“所求”的东西,要大大挑战他们的底线了。   十三娘在旁边看了,恨不得一把抢过来——你不要,我要啊!   “那我换一种说法,这是‘定金’。”   福灵阿抬起脑袋,嘴角勾起,“向万掌柜求一批东西。”   “事成之后……我还有五颗这样大小的夜明珠,作为报酬。”   五颗!   莫说十三娘了,曾经富贵如邱子晋听得都想出门咆哮了。   这要是放在春秋战国时期,五颗这样大的夜明珠,恐怕可以换一个中等的城池吧!   万达看着放置在桌子中央的锦袋,呼吸逐渐加重,眼神中闪过无数复杂的情绪。   有贪婪,有迟疑,有胆怯。   这一切都被做在他对面的福灵阿看在眼里。   当对面这年轻英俊的男子,其目光中终于盛满了抑制不住的狂热后,福灵阿得意地笑了。   是啊,怎么会有人拒绝这样丰厚的报酬呢?   他们大明国有一句话怎么说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更何况,商人的天性,本来就是逐利的。   “……你,想要什么东西?”   万达双眼通红,喘着粗气问道。   那亢奋的眼神,让坐在他斜对面的邱子晋都忍不住怀疑,这家伙是不是真的动心了。   只有杨休羡,沉默地坐着,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福灵阿和拓津身边那些女真人的动向。   他分明看见,那些人,刚才肌肉紧绷,蓄势待发。   “哈哈!我要的,是只有万兄弟这样在京内‘手眼通天’的人,才能为我弄到的好东西。”   两只蒲扇一般的大手撑在桌子上,福灵阿缓缓地站了起来。   万达单手撑着桌子,臀部抬起,将身体微微前倾,侧耳靠了过去。   “我要的是……”   福灵阿低下头,在万达的身边低声说了两个字。   下一秒,万达的瞳孔猛地紧缩,脸色煞白,嘴角不自觉地开始颤抖。   杨休羡陡然握住身侧的刀柄——这回不是演戏,是真的!   他身后站着的锦衣卫们也感受到了老大的异动,也各个做好了投入战斗的准备。   十三娘捂着自己开始不断泛红的脸颊,倒退了两步,暗叫不好。   “福灵阿大哥……”   万达的喉咙里好似含了一口浑浊的老痰,从胸腔发出两声无意义的“呵呵”声。   “太看得起我了。”   “不,我是相信万掌柜的能力。”   福灵阿坐回凳子上,微微一笑。   “而且不瞒万掌柜,你现在是骑虎难下了。既然听到了我提出的要求,不论是否愿意,你都必须应承下来。并且——一一办妥。”   万达猛地眯起眼睛,满脸不虞地望着福灵阿。   “我若是说,我办不到呢?”   “那恐怕……您的小公子,就有性命之忧了。”   福灵阿对着楼梯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万达看着楼上阿澜的房间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两个女真人,都是福灵阿的手下。   应该是刚才趁着烛火熄灭的时候上去的。   “福灵阿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用我的儿子来威胁我么?你就是这么和人谈生意的?”   冷意从万达的身上散发了出来,他咬着牙齿,狠狠地说道。   “万掌柜,稍安勿躁。只要你答应了这次合作,令公子完全可以安安心心在上面睡觉。并且一觉睡到大天亮,根本不知道下面曾经发生了什么。”   福灵阿居高临下地看着已经濒临失控的万达,和他身后那些已经纷纷拔出刀子的护卫们,用轻松的口吻说道,“让你的手下也冷静些。我们这不是还在谈么?”   这也叫“谈”?   万达心想要不是老子早就预判了你的预判,我恐怕现在都已经要急疯了吧。   他想着,往一旁望了陈十三娘一眼,用眼神说道:大姐,你下的药呢?怎么他们一个个都活蹦乱跳的!   十三娘被他看的也是不住地纳闷,心想老娘确实下药了,算算时间怎么也该倒了,怎么这些人还那么精神呢?   可能药力还没发作?   十三娘用眼神答道。   万达没有办法,只好缓缓坐下,想着怎么样才能再拖些时间。   另外,他还要套些话出来。   “你们慢慢喝酒……”   十三娘突然感觉一股难以抑制的热气从丹田升起,脚下一个踉跄,踩着胡乱的脚步往厨房走去。   “我去后面……看看菜啊。”   说完,火烧屁股一样跑了起来。   撩开厨房门口的布帘子,正从后面端菜出来的小伙计看到她的脸蛋后,顿时吓了一跳。   “娘咧,掌柜的你的脸怎么跟猴子屁股一样!咱们的酒有那么上头么?”   “滚蛋!老娘没功夫理你!”   十三娘说着,一头扎进了放在角落里的大水缸里,“咕噜咕噜”地大口喝着冰凉的水。   直到把自己灌了一个水饱,这才抬起头来,打了一个地动山摇的嗝儿。   “不行……鹿茸人参海马加淫羊藿泡酒的力道实在是有点大……我要回房去找点清火的玩意降降。”   说着,她捂住自己的脸,从厨房后门绕了出去,“蹬蹬蹬”地往楼上跑去了。   万达这边刚重新落座,听到头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福灵阿好奇地抬了抬头,万达则露出了阴恻恻的笑容。   死丫头,你爷爷我算计别人的时候,你还在跟你娘学怎么切萝卜丝呢!   “万掌柜,考虑好了么?”   就在十三娘翻箱倒柜的当儿,福灵阿继续对万达展开了威压。   万达皱着眉头,咬着牙看着他,实在是惊于这个男人的胆大包天。   火器。   这个男人,居然开口问他讨要火器。 第117章 客栈生变 下   “降火药,降火……哎,随便了。”   体内的那把火烧的烧得十三娘浑身像是被针扎似得,即便是衣服和皮肤的摩擦都能让她不住地战栗。   打开橱柜,里面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几个瓷瓶或卧或立地堆在大小锦盒和各色布料、首饰、菜谱中间。   她打开了其中的一个瓶子,闻了闻里面的味道。觉得又苦又凉,就一把抓起,不假思索地倒进了嘴里。   一股凉气从喉咙直落到心间,终于把这股火气给压了下去。   “偷鸡不成还差点蚀把米……万掌柜,有你的。”   十三娘咬牙切齿地将瓶子扔到一边,扶着腰肢缓缓地站直了身体。   体内的温度虽然逐渐冷静下去,她的眼神却是愈发坚定起来。   这么对胃口的男人,一定要搞到手……   但是这迷药是怎么回事,放在拓津和福灵阿面前的酒坛子,都是被她叫人特意加了料的,怎么算都应该发作了啊……   十三娘疑惑地抓了抓头发。   “福灵阿大哥,恕我直言,您要的这个‘东西’,不好办。”   万达实事求是地说道。   别说火器了,为了防止女真人犯边,马文升连农具,甚至菜刀等铁质的生活用品都禁止了买卖。   他居然还幻想这能从大明得到这个时代的“终极杀器”。   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容易到手的东西,怎么值得上那些大隋珠来换?”   福灵阿用手指点了点桌子,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   “何况,既然是万首辅的家人,想要接触到京内的神机营,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万达闻言,往拓津的方向瞟了一眼。   后者不自然地笑了笑。   听到“神机营”三个字,杨休羡和邱子晋,以及他们身后的锦衣卫也都露出了惊讶之色。   几个年轻的校尉,甚至连呼吸声都乱了套。   被杨休羡察觉后,立即使了个眼色,让其稍安勿躁。   万达垂下头,久久都不吭声。   桌子上放着的蜡烛发出“噼噼剥剥”的声响,跃动的火光投射在灰色的砖墙上,将他投在上面的侧影拉的长长的。   影子一动不动,好似连呼吸都停顿了。   就在拓津都等得要失去耐心的时候,万达微微抬起头,抿嘴一笑。   “好,我答应你。”   他低声说道,“不过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他要是什么条件都不提,福灵阿才会感到奇怪。   “你要告诉我,你准备将它们用在哪里。”   万达抬起下巴,眼中一片清明。   “我总不见得把这些东西卖给你,让你反过来对付我大明国吧?若是真的如此,不但是我,就连万首辅都可能会被连累。那位可是我全家的依仗。”   万达看了看桌子上的锦袋,冷冷一笑,“夜明珠虽然是好东西,不过和我全家的性命比起来,那还是差点的。‘通敌叛国’的罪名太大了。我和我儿子都身娇体弱,戴不起栲枷,上不了断头台。”   说罢,还特意抬头,往楼上万澜的房间方向望了望。   两个女真人站在门口,虎视眈眈地望着下面。   只要福灵阿一声令下,他们立刻就会冲进去,要了万澜的小命。   “万掌柜放心,自然不是用来对付大明的。怎么会对付大明呢?我们建州三卫,可都是大明的羁縻卫所,为大明朝戍卫北疆的。我等建州女真各部,对你们大明国都是忠心耿耿的。”   福灵阿听到万达答应了交易,喜出望外,急忙解释道。   似乎完全忘记了年初的奉集堡之战里也有他们建州女真的功劳,而且功劳还不小呢。   更不要提这十多年来从未停止过的袭扰边境的小战斗了。   只不过是现在的大明过于强大,让他们无机可乘而已。   万达用大大的眼睛看着他,嘴角不屑地勾起,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怀疑。   “万掌柜,我不妨也和你说一些掏心窝子的话。”   福灵阿急于做成买卖,终于一点点放下了防备。   “我要这东西……是为了给拓津兄弟助力的。”   万达眼珠一转,望向站在旁边,笑得一脸讨好的拓津,故作惊讶地问道,“怎么……难道你们是要推翻阿吉噶,让拓津登上乌拉部的族长之位么?”   “万掌柜果然是聪明人!”   福灵阿点了点头。   “那阿吉噶好大喜功,喜怒无常,又经常苛待手下。他们乌拉部落的人,对他早就是怨声载道。你看看,我们拓津兄弟还是他的亲弟弟,都年过四十的人了,婆娘都没娶上一个。他这个大哥做得太偏心了,难怪下面的人要推翻他呢!”   难得这福灵阿一个番人,居然会使用那么多成语。看来拓津和他为了今天的这番陈述,私底下没少练习。   不过阿吉噶哪里有他们说的那么不堪。   在万达看来,此人精明又强悍,粗中有细,英姿勃发,完全配得上一族之长的称号。   不过这是他们乌拉部族内部的争斗,他一个人外人也不方便发表意见,只是呵呵一笑,算是认同。   “恐怕不止如此吧……”   万达追问的语气缓了一缓,让自己表现的不那么急切。   “据我所知,去年年末的奉集堡之战,和今年年初十八部落被屠,二位也应该没少‘出力’吧?”   或者说“浑水摸鱼”。   终于问到了事情的重点,杨休羡、邱子晋也都屏息凝神,竖起耳朵。   “万掌柜……怎么会想到问起这个?”   福灵阿将身子往后一靠,布满了横肉的巨大脸蛋上,那双本来就够不协调的眼睛眯缝得更加厉害了。   “我是商人。”   万达毫无畏惧地望向他。   “对我来说,求财是第一位的。战争财我也想发,前提是不能把战火烧到我的门口,断了我日后的财路。”   万达说着,先是一拍桌子,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要是战火烧到了辽阳和广宁,我的商号怎么办?到时候兵荒马乱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你觉得我会蠢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你的夜明珠再好,那也不是长久的买卖。”   万达双眼发光,死死盯着福灵阿。   他脸上的每一寸肌肉都被他充分调动了起来,发挥出了十成十的演技。   “天降横财,我要。细水长流,我也要!敢断我财路的……就是我的杀父仇人!福灵阿大哥,是想和我做仇人么?”   出色的演技,将一个血管里都留着肮脏血液,满心满眼只有金钱的商人演绎的鞭辟入里。   “哈……哈哈哈哈!好!说得好,敢断我们财路的,都是杀父仇人!我们当然不是‘仇人’,我们是一起发财的‘伙伴’。”   福灵阿闻言,一边鼓掌一边大笑起来。   两个“臭味相投”的人,再一次碰杯后,福灵阿终于开口,解答了纠缠万达已久的疑问。   “其实……这是个‘误会’。”   两坛子酒下肚,福灵阿觉得脑袋有些昏沉沉的,下意识地夹了口菜,放进口中。   “海西女真兀者前卫的指挥散赤哈写了一封信,给你们大明国的皇帝……”   兀者前卫也是羁縻卫所,大明朝在海西设卫,用来抵挡野人女真。   女真如今分为三大部族: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   虽然同为女真,风俗却很是不同。   比起和大明朝颇多来往的建州和海西。野人女真远在“东极”,与大明无甚交流,经济文化比起其他两个女真大部落来,也落后不少。   如今这位散赤哈的大名,对于万达等人来说已经是如雷贯耳了。   不过他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兴致勃勃地听着。   “他除了是指挥使,也是个得到敕书的商人。经常在辽东的各个马市进行交易。”   就像阿吉噶是族长一样,手持大明敕书的商人,通常都有个一官半职。   “他被开原的一个姓管的指挥使勒索得太厉害了,实在没有办法满足对方的胃口。然后就想对你们的皇帝喊冤。真是傻子,哪有这样做生意的……结果你们的皇帝,派了辽东巡抚陈钺调查此事。”   “万老弟,在辽阳的时候见过那个陈大人么?据说此人很会做人,像是万老弟这样在京城有路子的人,他必定会拉拢的。”   万达没想到这老小子这个时候还要试探他,微微一笑,从容地答道:“我倒是想搭上陈大人的路子。可惜,人家的眼里只有西厂的厂公汪直。我几次上门投帖子,陈大人不是去陪汪公公打猎,就是陪他视察大营去了。”   说着,掸了掸衣服下摆上的灰,故作姿态地叹了口气。   “哎……人家看不上我啊……”   “万老弟不必放在心上。我听说汪直已经启程回京,陈大人去送他了,不久就会回到辽阳。到时候,你还是有机会与他见上一面的。”   福灵阿毫不掩饰他知道汪直动向的事实。   “怎么说?难道福灵阿大哥,可以帮我牵线,与陈大人说上话?”   一道精光从万达的眼中划过,他拿起酒坛,碰了碰福灵阿面前的酒坛子,“来,大哥,咱们边喝边说……”   福灵阿捧起酒坛,二话不说又干了一坛子。   放下酒坛的时候,终于觉得有些天旋地转,望向万达的眼神,开始发飘了。   这时候,十三娘脸色惊慌地从后厨那边的楼梯快速地走了下来。   见到这边谈话正好到了关键时刻,她也不敢打扰。只小声地冲着杨休羡努了两下嘴巴,口中做“啧啧”声。   杨休羡听到声音,回头一看,然后不动神色地起身,往她那边走了过去。   “怎么了?”   两人走到厨房后面的一个小仓库旁,杨休羡低声问道,“你的药怎么还没起效?”   “我们里面有内贼。”   十三娘拿出一个瓷罐。   “我的迷药都被人掉包了,刚才放在他们酒坛子里的不是迷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刚才十三娘在上面胡乱翻找降火·药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瓷瓶子被人动过手脚。   虽然这些瓶瓶罐罐看似混乱地随意摆放,就像她堆在椅子上,衣架上的衣服配饰一样乱七八糟。不过只有十三娘才知道这是“乱中有序”。   从一开始的炙热中冷静下来的她,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房间被人翻动过了。   不但迷药被掉包,就连能够伤人性命的毒药都被人动了手脚。   客栈里有内鬼。   最坏的可能——是拓津,或者说福灵阿收买了她的伙计!   杨休羡闻言,从仓库的门缝看着外面眼神迷离的福灵阿,心道这两人还真是一个比一个会演戏。   “怎么办?真的动起手,你们带的这些人,打得过那些女真汉子么?”   十三娘知道这事儿给她办坏了。   义父出于信任,才让她的回龙客栈拦下了这桩事情。   这回是她御下不严,才出了这样的差错。   “我不会,成为大明的千古罪人吧……呜呜……”   锦衣卫的指挥使,皇帝的小舅子要折在自己地盘上了——一想到这里,十三娘忍不住哭了出来。   “事情还没有坏到这种地步。”   杨休羡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强迫她抬起头来。   “听着,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找出那个‘内鬼’。你不是说了么,他还拿走了毒药?就算他没下毒,一会儿万一真的打起来,他从背后捅我们刀子怎么办?对不对?”   十三娘愣愣地点头,吸了吸鼻涕。   “在动手之前,十三刀,你的任务,就是找出那个人。”   杨休羡用大拇指抹去她落在腮边的眼泪,用低沉的声音问道,“好姑娘,你做的到的,对么?”   唤她“十三刀”的名字也好,对她展示的信任也好,都是杨休羡多年使惯的御下之术。   十三娘从小就在江湖上“野蛮生长”,哪里受得住这个。   一通“洗脑术”下来,她就跟喝了迷魂药似得乖乖走出仓库,一门心思去抓“内鬼”去了。   “杨大哥……”   十三娘走到仓库门口,一手扶着门栏,回头望着他。   一双美目盈盈带着水光,是个正常男人看到都会腿软。   “虽然你很好……但是,我心里只有万掌柜!”   说罢,丢下满头黑线的杨休羡,踩着小碎步离开了。   “哎……”   杨休羡一手扶额,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靠在门边,看着外头厅里正在互相飙着演技的两人,面色凝重。   十三娘无声无息地潜入厨房,就看到她的伙计达尔玛正在灶头,背对着她往炖了一半的鱼汤里放着些什么。   真是得来毫不费功夫啊……   十三娘眯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满腔的怒火,反手把厨房的门关上。   “咳咳……达尔玛,你做什么呢?”   十三娘扭着腰杆走了过去。   “掌柜的,你来了啊?”   达尔玛的肩膀一僵,然后快速地将一包东西塞进了怀里,巍颤颤地转过头来,“我在烧鱼汤呢。”   达尔玛是鞑靼人,三年前来到十三娘的客栈,今年不过才十七岁,还是个半大小子。   他跟着十三娘学了两年多的手艺,很有些悟性。要不是他是个男人,十三娘都想和他结拜做金兰姐妹了。   没想到会是这个小子背叛自己……   十三娘一把推开他,自己站到了灶头边。   “老板娘,你做什么?”   看着十三娘拿起放在锅子边的长长铁勺,从锅子里面舀了一勺炖的奶白的鱼汤,达尔玛惊恐地问道。   “大惊小怪什么呢,当然是尝尝咸淡了。你小子下手不靠谱,我不放心。”   十三娘说着,就将勺子往自己的嘴边放。   “老板娘!”   达尔玛猛地大叫一声。   “我……我尝过了。刚才我尝过了,咸淡刚好。”   达尔玛小伙子急的都要哭出来了,冲着十三娘连连摆手。   “呸……狗东西!”   十三娘冷笑一声,扔下大铁勺,一个巴掌对着达尔玛的脸抽了过去。   “老娘哪里对不起你,你居然要害我?你忘了是谁在大雪天收留了你?你个喂不熟的白眼狼,居然敢摆老娘一道!”   说着,她一把拉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说道,“你想毒死我?是不是!”   “我,我怎么可能要毒死老板娘。没有,没有的事儿。”   达尔玛“咚”地一下双膝跪地,不住地摇头,“老板娘是我的恩人,我的仙女,我怎么会害你。”   “你刚才往锅子放的是什么?为什么换了我让你给拓津他们下的迷药?我以为你是我的心腹,才把那么紧要的事情交给你。你居然背叛我!还说我是你的‘恩人’?你就是这么对待‘恩人’的?”   十三娘恨得直接抬起腿,对着他的肩膀狠狠地踹了下去。   “你……你知道了啊……”   达尔玛满脸绝望。   “说,为什么?谁让你这么做的?”   十三娘从背后抽出菜刀,抵在他的脖子上。   达尔玛看着她因为生气而泛红的脸颊,那双充满了怒火而显得生机勃勃的眼睛更是让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心醉神迷。   “没有人指使我……我,我恨那个万掌柜。”   达尔玛咬牙说道,“我想让他死……他身边都是高手,我没办法接近他,只能利用拓津那些人。”   “你,你说什么?你要杀万掌柜?人家话都没有和你说过,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干嘛杀人家?”   十三娘都惊呆了。   这小子脑袋瓜子里想的都是什么玩意?   “因为,因为老板娘你看上他了!”   达尔玛说着说着,哽咽起来,“你要给他生娃娃,要做他的女人。你和他不清不楚的……呜呜,我看不下去。”   “我说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跟我不清不楚的男人多了去了,以前没见你对谁犯过混啊。再说了,老娘和谁在一起,关你屁事啊!”   十三娘伸出右手,狠狠地在他身上掐了一下。   “因为,我喜欢老板娘!”   达尔玛用膝盖跪着走到十三娘的脚边,伸出右手,抚摸上自己左边的心脏,“我爱您,十三娘。我喜欢很久了,从你在草原上捡到我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疯狂地爱上你了。”   “……草。”   十三娘忍不住小声飙了一句脏话。   老娘拿你当儿子,你特码想睡我?   “过去那些男人,我看出来,你都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但是你对那个万掌柜,是动了真心了。你想嫁给他!”   达尔玛肯定地说。   “放屁!你才想嫁给他,老娘只想睡他!”   陈十三娘几乎是跳起来骂道。   “老板娘,你看看我……你不要总是看那些来来往往的客人。他们都是大雁,每年只有那么几个月停留在草原上。秋天一到,就会飞去南边。达尔玛不会,我会永永远远呆在客栈,永远守着老板娘你的!”   达尔玛哭着说道。   “放屁!老娘需要你来守着?没出息的孬种,只会使些下三滥的手段害人。别让我恶心!”   十三娘话音未落,达尔玛只觉得眼前飘来一个黑影,接着脑壳里发出“哐”的一声,扑到在地。   “等前头的事儿办完了,老娘再来收拾你!”   丢下硕大的铁勺子,十三娘拿起墙角放着杀猪用的绳子,把他五花大绑了起来。然后拿起一块抹布,塞进了达尔玛的口中,将他扔在柴火堆里。   干完这一切,十三娘转过身来,看着锅里不断冒着白泡的鱼汤,露出了阴恻恻的笑容。   “好东西不能浪费啊……”   “所以说,这事儿是真的,被陈钺压下来了。”   厅堂里,火炉烧的旺旺的,万达看着意识“逐渐模糊”的福灵阿,声音低沉。   “何止是压下来那么简单。万老弟,你还是太高估这位陈大人了。你们大明派这样的官来守边,真的是……啧啧啧。”   福灵阿不屑地哼哼着。   “他这只手拿着散赤哈的好处,说要给他‘伸冤’。那只手又收了管指挥的贿赂。向你们大明的那个六部里面叫什么……哦,兵部!对,向兵部上了折子。说这一切都是子虚乌有。”   “柳爷?这个词是这么说的么……我喝多了,脑子有点不太好使。哈哈哈。”   福灵阿似真似假地说道。   “气的散赤哈那叫一个厉害啊,当场就扬言,要叛乱。这个兀者前卫的都指挥使,他不干了!哈哈哈!他不但不会做生意,连官都不会做。”   万达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勉强地牵动了两下嘴角。   “散赤哈有个侄子,是他们兀者前卫的都督,叫做产察。正好年初要带着海西女真和一部分建州女真的使者进京上供。”   重头戏来了!   万达身子前倾,呼吸都有些加快了。   这时候,正好杨休羡从仓库那边出来。   他走到众人的身后,对着万达做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人之间才懂的手势。   从福灵阿的曈昽里,明显看到万达一时走神。   “怎么了,万老弟?”   “没,可能有些不胜酒力……没事,您继续说。”   万达笑了笑,表面依然平静。   藏在桌子底下的手,却已经开始往靴子里探去。   十三娘失败了……   原来这孙子在给自己演戏呢……   “后来也没什么了。散赤哈想要让他的侄子入京后,直接将这件事情上述给你们那边管事的。结果他那没出息的侄子又被姓管的给收买了,出卖了他的叔叔,说压根没有勒索行贿的事儿。好侄子啊,真是好侄子。可惜,你们那陈大人,心中有愧,觉得他连叔叔都能背叛,日后供出他,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所以,就有了之后十八个都有上京朝贡使者的部落,被屠杀的事件?陈钺因为害怕自己受贿的事情被靠不住的产察抖落出去,干脆把使者和那些他们的部落都屠尽了?”   万达用颤抖的嗓音问道。   “聪明人,真是一点就透。”   福灵阿笑道。   “这里面,就没有福灵阿大哥和拓津兄弟的功劳么?”   “哈哈,谁让那些部落的首领,有些和阿吉噶交好,有些曾经和我抢过财路呢?万老板忘记你自己说过的话了么——挡我们发财的人,都是我们‘杀父仇人’!”   他毫不愧疚地说道。   哪怕那十八个部落里,也有他建州女真的族人。   “那散赤哈本人呢?”   万达将匕首一点点地从靴子中抽了出来,反手藏进了袖子中。   “这傻子气得当即就想要叩关,给自己和他死去的侄子讨个公道。结果陈钺给了他仨瓜两枣的好处,请他去广宁回话,他还真带着十几个人去了——然后,又被陈钺给涮了。他到了抚顺,结果人家根本不让他进关,跟别提去广宁了哈哈……可笑至极。”   福灵阿抚掌大笑,“散赤哈恼羞成怒,这会是真得气疯了……”   “然后他向你们建州女真求助,你们恰好也想要利用这个有勇无谋的莽夫,一雪十年前那场败仗的耻辱……就集结了海西和建州女真的两股大军,在新年奇袭了奉集堡,是不是!”   万达气结。   这陈钺真是太厉害了,战报还能反着写。   明明是他错杀使者,屠杀十八部落在前。散赤哈中了建州女真的离间计,带人奉集堡被袭在后。   但是在他的笔下,变成了奉集堡被袭击,他带兵英勇抗战。之后还带兵反击,灭了五十多个女真人的部落。   陈钺的笔,那可真是“血债累累”,人命无数不算——他甚至想要挑起更大的战争,来掩盖自己的无能和贪婪!   “万掌柜,知道的可真是清楚啊……你还说你不是‘官’!一个商人,那么关心边疆战事作甚!”   这一边,本来“醉眼朦胧”的福灵阿听到万达此言,眯缝着的小眼陡然张大,蒲扇般的大手往万达的胸前袭去。   万达掏出匕首,反手划过他的掌心。   福灵阿吃痛地大叫一声,后退了一步。   “你爷爷我不是‘官’。”   万达看着匕首上低落着的鲜血,笑了笑,“你爷爷我——是锦衣卫北镇抚司,人称‘活阎罗’的万达,万指挥!”   “纳命来!”   “受死吧!”   早就蓄势待发的两群人,将放在桌子底下的刀剑统统拿了出来,怒吼着朝对面桌子上的人砍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段故事的灵感来自于明代大将马文升写的《抚安东夷记》。被我重新做了演绎。 第118章 正文完结   变故陡生的一瞬间,福灵阿抬头,冲着站在走廊里的两个手下发出一声吼叫。   下一刻,两人转身踢开房门,准备抓人,迎来的却是一室的黑暗。   未等他们看清一切,一把锋利的刀子割破了头一个冲进来的汉子的喉咙。   这汉子眼珠瞪大,还不及开口。紧接着他身后冲进来的人,捂着自己鲜血淋漓的腹部,跪倒在地。   “咚!咚!”   一楼的地板上,接连掉下两具尸体,将正要刀剑相向的两帮人马都憾得一时忘记了砍杀。   持着一把沾满了鲜血的刀子,高会飞身从二楼的栏杆上飘落而下,面色冷峻,一言不发,宛如死神临世。   “怎么是个汉子?你儿子呐?”   福灵阿难以置信地说道。   “我儿子有七十二般变化,我说他刚才变成蝴蝶飞走了,你信不信?”   万达哈哈大笑。   “万掌柜,闪开!”   就在此时,十三娘一声娇咤,端着一盆烧的滚烫的鱼汤,出现在了拓津带来的人身前。   她二话不说,对着这些人的正面,将鱼汤劈头盖脸地浇了过去。   拓津站在最前方,被加了毒药的滚烫鱼汤浇了个满头满脸,在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后,竟是半张脸的皮肉都脱落了下来。   “不要脸的东西,背叛自己的族人和哥哥,老娘就让你真的做个‘没脸没皮’吧!”   十三娘朝痛苦地蜷缩在地上的拓津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同时拔出了背后的菜刀。   “今天就让你们尝尝老娘‘十三刀’的厉害!”   “臭女人!”   拓津带来的那些人身上也被溅到了不少鱼汤,凡是沾到汁水的地方都是皮肉分离。不过他们的伤势没有拓津那么严重,愤怒地朝着陈十三娘举起了大刀。   “老板娘,我来帮你!”   账房老先生听到动静,从柜台后伸出半个脑袋叫道。   “账房,我们帮谁?”   蹲在他身边的两个小伙计连忙问道。   “傻子,当然是帮老板娘和她中意的小白脸啊!没听见人家是京里的大官么?等老板娘搭上他,我们就能到京城去讨生活啦!”   账房先生说着,抓起柜台上放在账本边的一只毛笔。将笔端的毛头一拔,露出了下面的银色的刀刃。   说着,他又抓起算盘,冲着靠他最近的一个女真人的脑袋上砸去。对方立即满头鲜血,应声而倒——原来着看似平平无奇,不知道粘了多少陈年老灰的算盘居然是全铜制成,砸在脑袋上,当场就能让人“杠头开花”。   “老板娘,我们也来了!我们也要去京城!”   伙计们怪叫一声,同时掏出身后藏着的匕首,加入了战局。   有十三娘他们拖着拓津的人马,万达他们的锦衣卫就能安心对付福灵阿那伙人了。   万达自知不是福灵阿的对手,一招突袭成功后,猛地将身子往后头缩去,成功地躲过了福灵阿再次袭来的左手巴掌。   非但如此,他这时候还不忘占人便宜,将桌上放着夜明珠的锦袋顺进了袖子里。   速度之快,让人未免怀疑他是不是什么时候跟梅千张讨教过“手艺”了。   福灵阿气得一把掀起了隔在他们中间碍事的桌子,怒吼着举起圆木粗的粗壮胳膊,对着万达抡起了巨大的拳头。   万达哪里会乖乖束手就擒,在看到杨休羡出现在自己身侧的刹那,就泥鳅似得往他的方向一滑,躲到了他的身后。   杨休羡挺身,将万达护在身后,单手接下那充满力量,势大力沉的一拳。   “功夫不错?你又是谁?”   从没人能够正面接下福灵阿的一拳,何况是用一只手掌。   福灵阿收回拳头,低头看着这个一脸正气的大明男人,眼神中透露出兴奋的光芒,“快说,我福灵阿的拳头下,不留无名之鬼。”   “大明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佥事,杨休羡。”   杨休羡收掌为拳,转动了一下手腕,平静地答道。   “好啊,原来你们大明国的皇帝把锦衣卫的精锐都弄到辽东来了,这是早就对我们有所怀疑了吧!”   “锦衣卫北镇抚司”这个恐怖的特务机构的名头,哪怕远在帝国的北疆,都让人如雷贯耳。   看来他们都是为了调查陈钺那厮的案子而来,自己却因为贪心想要大明的火器,而中了他们的圈套,主动钻进了锦衣卫布下的陷阱中……   福灵阿想着,用怨毒的眼神扫了一眼还在地上捂着脸打滚的拓津。   “我听说,被你们大明锦衣卫盯上的人,不论天涯海角,哪怕是死了,都会被你们追到?”   福灵阿看着眼前这个英俊的男人问道,“是这样么?”   “没错。”   杨休羡将右手负在身后,淡淡地答道。   “只要被锦衣卫盯上,就永无宁日。就算是死了,也会被挖坟掘尸。”   福灵阿看着他故作平静的表情,残忍地笑了。   这个男人受伤了。   他就说了,从来没有人能够接他一拳还安然无恙,更何况是单手!   “那就没有办法了……”   他故作姿态地叹了一口气,“只能把你们全部都杀掉。”   言罢,福灵阿抽出了一直未出鞘的腰刀,恶毒地对着杨休羡刚才接了他一拳的右手臂胳膊砍去。   杨休羡快速变换着脚步,不断改变身形,躲过福灵阿一刀接一刀的凌厉攻势。   他的右手胳膊刚才在接下那一拳后,肩膀的关节就移位了。刚才也是故作镇定与福灵阿一问一答,想要找机会将脱臼的关节掰回去。   可惜被眼尖的福灵阿察觉出来,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高会,这里交给我,你去帮广怀。”   万达也看出杨休羡一味防守退让,并不出刀迎击,一定是刚才受了伤。   以他的三脚猫功夫对付对付小喽啰就算了,现在上去就是给广怀添乱,他急忙蹿到高会的身边,顶替了他的位置。   高会点了点头,纵身跃起,往福灵阿背后袭去。   福灵阿听闻背后有衣袂飘动之声,急忙举刀格挡。   弯刀和大刀相互撞击,发出“砰”的一声。   高会的功夫走的也是“一力降十会”的路子,加上他从高处落下,那一刀斩得格外强势,让熊一般健壮的福灵阿都倒退了半步,感觉握着刀柄的虎口微微发麻。   杨休羡见状急忙用左手托住右手的手肘,一个用力,将移位的肩关节硬生生地拉起。又重重地向上一推,接回了正常的位置。   “好小子,你们大明国还真是‘卧虎藏龙’啊,又来一个高手!”   福灵阿看着面色沉静的高会,也转了转自己的手腕,满眼都是难以抑制的兴奋,“今天,就让你们统统有来无回!”   “话真多。”   一直一言不发的高会突然说道。   “什么?”   “我们万大人说过——反派死于话多。”   说着,他双手举刀,与一旁同样也抽出佩刀的杨休羡一起,一左一右,对着福灵阿同时展开了进攻。   福灵阿大喝一声,将弯刀挥舞的密不透风,急如旋风的刀阵硬生生地将杨休羡和高会的刀锋挡住。   眼看局势不好,福灵阿一边挥刀,一边用女真话对着正在和万达等人激战的手下大喊一声。   正往敌人身上捅了一刀的老柳和耍着菜刀的十三娘同时脸色一变。   一声尖锐的唿哨声从他其中的一个手下口中发出。   下一刻,客栈一楼的窗户被人几乎同时从外头踢开,七八个身上披着散落白雪的女真男人,从窗户外头翻身进来。   “你居然在外头还埋伏着人?”   万达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些各个手持弯刀的高大男人们。   十三娘和她的手下四个,对着拓津的五、六人已经有些吃力。   自己的带着的十个锦衣卫校尉,也和拓津带的七、八个力士能战个势均力敌。   现在多了这几个家伙,整个战场的局势一下子就朝着对福灵阿有利的方向倾斜了。   “哈哈,我福灵阿做事,怎么可能会不留后手?他们早就埋伏在马厩里,万一我有事,他们就是我最后的‘杀手锏’!”   “老大。”   一个男人走到福灵阿的身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帽子。   “我们在外头发现了一个小孩子,这是他的帽子。”   看着这熟悉的毛皮小帽,万达浑身一颤,连呼吸都忘记了。   “哈哈哈,万大人,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圈,你的儿子还是落到了我手上。我看你们锦衣卫也是有病,居然真的带孩子查案!”   福灵阿笑道。   “我儿子呐?”   万达冲着那男人叫道。   “他从二楼的窗户爬了下来,正好落在了我们所在的马厩的前头。”   原来刚才高会将万澜藏进了客房的衣柜里,自己吹灭了烛火,与那两个女真力士缠斗。   干掉了那两个家伙后,他就吩咐万澜乖乖呆在柜子里不要瞎跑,自己则下楼与这些匪帮拼杀。   但是万澜哪里是闲得住的性子,他觉得比起客栈里头,还是外面安全些。居然在高会离开后不久,就打开窗户跳了下去。   结果刚好就跳进了福灵阿手下那些人藏身的马厩附近……   “爹爹!救我!”   正门外传来阿澜的呼救声。   他被一个高大的汉子单手拦腰抱着,挥舞着四肢胡乱挣扎。   万澜用手不断地捶打着男人如同钢板一样结实的身体,见对方无动无衷,心一横,低下头,朝着男人的手腕处,恶狠狠地咬了下去。   “嗯?你是狼么?”   男人勃然大怒,用力地朝他脑袋上挥了一拳。   万澜顿时失去了声息,小脑袋耷拉了下来。   男人无情地笑了,一脚踢开紧闭的房门,拎着不再动弹,嘴角还滴着鲜血的万澜走进了客栈的大厅。   “阿澜!”   万达敢肝胆俱裂地看着他从未如此安静过的“儿子”。   “把孩子扔进来给我!快!”   福灵阿大喜过望,张开双手,对着那汉子喊着。   刚才的局势,就算他和手下拼尽全力,最多能得一个惨胜。但是一旦有了这个孩子作为要挟,还不怕这个姓万的狗官投鼠忌器么?   “抢孩子!”   当失去知觉的万澜被高高抛起的时候,十三娘的大声一吼,接着,所有的人都张开双臂,推搡着往孩子即将坠下的方向而去。   高会和杨休羡刚高高跃起,想要去勾阿澜,就受到了福灵阿当面劈来的霹雳连环刀。   弯刀如月,映出三人同样紧张的面孔。   三把刀互相撞击,擦出一片金属火花。   福灵阿的两个手下眼看来了同伴,于是也趁乱杀到了他们的身边,主动对上杨休羡和高会,顿时为福灵阿分担了不少战力。   福灵阿趁机转身,仗着他身高的优势,高高地抬起手。   眼看孩子就要落入他的手中……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刻,一个灵巧的宛如飞燕的身影,从外头飞速地掠了进来。   梅千张一路踩着那些女真人光秃秃的脑袋,飞快地朝着万澜跌落下来的方向冲去。   福灵阿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居然可以达到如此恐怖的速度。   他大吼一声,一掌劈向来人,另一只手掌向已经开始下坠的万澜伸去。   “梅千张!让开!”   电光火石之际,少年清亮的嗓音从众人身后传来。   梅千张一个鹞子翻身,抬脚踏上了福灵阿的肩头。   然后头朝下,脚朝天,一下子腾跃到了福灵阿的身后。让他想劈都无处下手。   只见一身风雪,身着红色斗篷,带着大帽的汪直,站在门口。   少年眯起葡萄一样的大眼,举起金色的小火铳,对准福灵阿的手掌,毫不犹豫地射出子弹。   福灵阿瞳孔猛地紧缩,想要收掌却已来不及。   只听见一记炸裂声后,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从他的右手手掌传来。   他惨叫着低下头,看着被铁珠整个击穿的右手掌心,从这个拇指大的小洞里,他甚至看到了对面这个拿着火器少年嘴边勾起的得意笑容。   而阿澜在落到地上的前一刻,被梅千张一把搂进怀里,纵身带到了房梁上。   “阿澜,阿澜,醒醒……”   梅千张摸着万澜惨白的脸,不住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房梁下方,福灵阿怒视着汪直,冲着他的手下吼叫起来。   立即就有一群人举刀朝着汪直冲了过去,他一边射击,一边用拳脚将他们踹开。   杨休羡和高会一刀一个,干掉了和自己缠斗的匪徒,接着双人合力夹击福灵阿。   福灵阿干脆左手持刀,继续战斗。   可惜并不擅长左手刀的他,没有接上两刀就被杨休羡将弯刀打飞。   新月形状的刀子插入黝黑的墙壁上,就像是一弯月亮,照在夜空中。   失去了武器的福灵阿赤手空拳与他俩打斗起来,此刻的他犹如穷途末路的野兽,爆发出了惊人的威力。   刚遭遇过了巨大疼痛的他,居然用空手接住同时劈向他的两把白刃。   一左一右的两把钢刀被他仿佛熊掌一样厚实手掌的紧紧攥住,任凭杨休羡和高会如何抽刀都纹丝不动。   而汪直这边,渐渐地发现自己的子弹不够用了。   在击中了又一个匪徒后,他再次扣动扳机,想要给对方补上一枪,却什么都没有发射出来。   “老大!他们没有弹子啦!”   躺在地上的匪徒对着福灵阿的方向大喊一声。   汪直脸色一僵。   “哈哈!没有弹子。没有弹子的火铳就是一块废铁,我看你们还拿什么来和我拼!”   杨休羡和高会两人双双放开了手中的刀刃,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两把钢刀,居然在福灵阿的手中,被揉成了一团麻花。   这人强壮的简直已经超脱了人类的范畴!   “哈哈哈哈,打啊,再来啊!”   福灵阿将“钢麻花”扔到身后,用不断滴着鲜血的手指向了自己,得意地说道,“我是建州第一‘巴图鲁’,有萨满大神的庇佑,你们能耐我何?哈哈哈!”   杨休羡和高会也空着拳脚与他缠斗了起来,几个回合之后,却是半点便宜都没有讨到。   这福灵阿简直像是练过金钟罩铁布衫,不管多么凌厉的腿脚击打在他的身上,就像是石牛入海,一点都没有效果。   “哈哈!这就是你们大明国高手的水准么?不过如此!”   福灵阿得意地笑道。   “别高兴的太早了!”   万达从不知道哪个桌子底下窜了出来,对着他喝道。   “万掌柜……不,万指挥使大人,你还有什么高招?你带来的高手不是我的对手,你带来的救兵,弹珠刚才恐怕也已经打光了吧。现在大家势均力敌,不如……”   狡猾的福灵阿哪怕穷途末路都想要谈条件。   “看暗器!”   万达压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对着他狠狠地投出了一个物什。   福灵阿下意识用手去接,拿到手里却发现,这东西不是别的什么玩意儿,正是之前被万达摸走的那颗夜明珠。   “你!”   就在福灵阿莫名之际,又听到了万达的一声“看这里!”。   他刚抬头,映入视线的,是一颗飞速朝自己的面门击发而来的钢弹。   弹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深深地嵌入了福灵阿的脑门中央。   “不……不可能……”   即便迎面中了一枪,福灵阿都没有立即倒地。   他满脸不可思议地望着万达手中的金色手铳,“刚才弹子明明已经打光了……”   他研究过大明国现在的火器。包括刚才那个少年手里拿着的火铳。   知道这玩意儿虽然力量极大,但是装不了几颗弹子,击发几次后就必须重新填充。   刚才他明明听到手下的喊弹子打光了……   “你不是问我要‘火器’么?现在给你了,高兴么?”   万达笑着上前两步,走到福灵阿面前,伸手一推——福灵阿如同大山一样的身躯轰然倒下。   直到临死的那一刻,他都牢牢地攥着那颗夜明珠,望着天花板的双眼不甘心地睁着。   死不瞑目。   半盏茶时间之前   “阿直!   满身是血的万达冲到汪直身边,劈了想要偷袭他的人一刀,“你没事吧?”   “素素。”   汪直抬了抬手中的手铳,“我要找个地方,把弹子填进去。”   万达将他拉到身后,快速搜索着这间如今到处打的血花四溅的屋子,哪里还有个安静的地方。   很快,他看到一片熟悉的衣角露在靠墙的半张桌子后头。   说是“半张”,是因为它只剩下两只桌腿,加半个桌面,另外半片已经不知所踪了。   “好啊,你居然躲在这儿。你个胆小鬼。”   万达和汪直两人连滚带爬地越过几具尸体,匍匐前进到那张桌子下面,就看到邱子晋双手抱头,浑身发抖地蜷缩在里面。   “怎么?准你们打架,还不准我躲躲了?”   邱子晋欲哭无泪。   他一个文官,为什么要亲身经历这种血肉模糊的场面。   “阿直,就在这干吧,抓紧时间。”   “这里太暗了,我看不清。”   汪直摸了摸腰间的弹药包为难地说道。   下一刻,他就看到了一片光明。   “这下看得清了吧,诶嘿。”   万达托着散发着荧光的夜明珠,得意地对汪直眨了眨眼。   福灵阿绝对想不到,他用来收买万达这个“大明国富商”的夜明珠,最后会要了他的性命。   他一死,他的那些手下顿时群龙无首。   加上拓津不久前也因为伤势过重断了气,这些人也就无心战斗,稍微抵抗了两下后就乖乖束手就擒。   当马文升带着兵马,包围了这间充满了血腥味和煞气的回龙客栈,带着他的亲兵冲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满地的尸体,和哭得泪流满面的万达。   “阿澜,阿澜你不要吓唬爹啊。爹年纪大了经不住,你醒醒啊……”   万澜被放在了一张还算完整的桌子上,邱子晋正在给他把脉。   汪直、梅千张、杨休羡还有十三娘等人都围在桌子边焦急地看着他。   锦衣卫们正在给那些匪徒们上手铐、脚链,偶然也回过头,关心关心他们老大儿子的伤势。   邱子晋放下阿澜的手腕,满脸认真的表情,倒有点大夫的样子。   “怎么样?阿澜如何了?”   万达擦了擦眼泪急忙问道。   这阿澜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怎么对得起信任他的姐姐。   皇帝姐夫可不就要劈了他么?   很有可能是凌迟处死啊   “没事。”   邱子晋冷静地答道。   “没事?没事他不醒?”   万达指着昏睡中的万澜,满脸都是怀疑的表情,“小邱,你的医术到底行不行啊?”   “你被打晕了你不睡?再说现在本来就是小孩子应该睡觉的时间了。你要是实在担心,现在去后面找盆凉水波泼醒他就行。”   “但是……他为什么满口都是血?真的没有问题么?”   说到这个邱子晋更是无奈。   “他这不是正在换牙么?刚才咬了那女真人一口,对方胳膊太硬,把他已经摇摇欲坠的几个牙齿都磕着了,自然就出血了……我看他醒了之后,就这几天,那几颗牙都要掉了。你问有什么问题?到时候怎么吃饭确实是大问题。”   说着他白了万达一眼,走到梅千张的身边。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确认他确实一点事情都没有,这才放下心来。   “万大人……”   看完了眼前闹剧似得一幕,马文升终于忍不住上前,对万达行礼。   “啊,马大人来了。”   知道儿子没事,万达砰砰乱跳的心脏也终于恢复了正常。   “恭喜万大人,擒贼成功。”   他看着地上并排放着的福灵阿和拓津的尸体说道。   “哪里,都是托大家的福……尤其是十三娘,居功至伟!”   十三娘看到义父进来了,心虚地低下头。   没想到突然听到了万达出言夸奖她,满眼不可思议地看了出来。   万达把十三娘好一顿夸耀,听得马文升一脸欣慰。   哎,我就知道,万掌柜……不,万大人心里也有奴家的。所以才那么维护我……   十三娘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万达,表情跟做梦一样,叫一旁站着的杨休羡无语地抬头叹气。   “马大人!”   汪直向前一步,对着马文升行礼,“你终于到了,我们可就等您来了。”   他在山海关与当地的总兵欧信将陈钺捉拿后,就连夜带着梅千张赶来铁岭卫。   和马文升商议一番后,决定汪直和梅千张先行一步,前去回龙客栈支援。   马文升则稍后出发,带着兵马去接应他们。   “马大人,我们已经弄清了案子的来龙去脉。这一切都是陈钺做下的‘好事’。”   万达说道,“等这里的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之后,我们就要返回京城了。到时候,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陛下应该会让您在这里安抚边民,尤其是那些被陈钺欺压和侮辱过的女真商人们。”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若陛下真的如此决定,这都是在下分内应该做的。”   马文升笑道。   “不过……陈钺之所以能够挑唆成功,一来是他们女真各部之间确实有间隙让人有机可能。二来……”   马文升没有说,但是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   二来,建州女真确实也有这个野心,对大明虎视眈眈。   他们今天杀了福灵阿,解决了一时的问题。   但是谁又知道,建州三卫里有多少个像是福灵阿这样的人呢?   五日之后,穿着锦衣卫缇骑的鲜亮衣冠,万达带着汪直和众多手下,与马文升做了最后的告别后,走出了辽阳城的军营。   今天他们就要启程回京,向皇上复命了。   一水高头大马的队伍的最后,是两辆车子。   万澜和邱子晋坐在其中一辆马车上,阿澜指着前面那些衣着光鲜的锦衣卫叔叔伯伯们,张开他“无齿”的嘴巴,含混地说道,“我也是锦衣卫,我还是百户呢……我也要穿飞鱼服,要骑马。”   “你见过没牙的锦衣卫么?你见过往敌人老窝里跳的锦衣卫么?”   被抓来看孩子的邱子晋对他毫不留情地展开了嘲笑,万澜哭唧唧地低下头。   大获全胜的邱子晋转过头,望了望他们车子后面的那副囚车。   陈钺灰头土脸地坐在里头,接受着沿途百姓的指指点点和不停的谩骂,还有偶然扔过来的臭鸡蛋和烂菜叶子。   汪直带着一群人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笑着冲陈钺说道,“陈大人,几日之前,你送我的那副仪驾确实威风。如今汪某人还你一副仪驾,就这样押送你回到京城,你看如何啊?哈哈!”   带着沉重栲枷的陈钺连脑袋都抬不起来,更不要提回嘴了。   “走吧。”   万达看了一眼杨休羡,后者微微点头。   “出发……”   “等等!等等我!”   就在此刻,后方传来熟悉的女子的呼喊声。   万达回头,正看到陈十三刀骑着一匹胭脂马,从街道的另一头朝他们飞奔而来。   她身后跟着账房和两个伙计,那账房骑的还不是马,而是一头驴子,后面驮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也要和你们一起去京城!”   十三娘跑到万达旁边,瞪起一双美目说道。   “大姐啊!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我有心上人了,我不可能和你生孩子的。”   万达头大如斗,抱着脑袋无力地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有成人之美。绝对不棒打鸳鸯。”   陈十三娘急忙摆手,“我就是想去京城,看看有什么机会见见我姐……绝对不找她麻烦,我发誓。”   十三娘承了万达上回的恩情,在她干爹前保住了面子,现在很是听万达的话。   “那行……你跟着后面走吧。我警告你,路上别闹事啊。”   万达点了点头说道。   看着十三娘乖乖带人走到了万澜乘坐的马车的后头,她还逗着“无齿之徒”万澜开口说话,万达总算松了口气。   “广怀,我们这回是‘功德圆满’了么?”   众人出了辽阳城的城门,来到了苍茫的草原上。   前几日还白茫茫一片的大草原,如今真的是冰雪消融。   青绿色的春草开始勃发,泥土里带来的湿气,象征着万物复苏的开始。   “我们做锦衣卫的,永远都是一个任务接着一个任务。”   杨休羡打马奔了起来,“哪里有什么‘功德圆满’啊?”   “是啊!下一个任务,我来了!”   万达笑着,一夹马腹,跟了上去。   “二月戎马息,悠悠边草生。   勉君万里去,勿使虏尘惊。”(注释1)   两人的身后,传来汪直豪情万丈的歌声,清朗的声音直入无边蔚蓝的天际。   大明少年锦衣卫惩奸除恶的征途,还将继续! 后记   成化十四年三月初四,朱见深下旨“建州夷人被大军征剿,恐怀疑惧,着兵部侍郎马文升、大通事詹升前去抚安。”(注释2)   四月初五,马文升抵达抚顺,边抚边察,发觉海西女真依然暗地备战,遂上报朝廷。   成化十五年十月,朱见深命汪直监军,抚宁侯朱永为总兵,开赴辽阳。   十二月,明军大胜,“擒斩六百九十五级,俘获四百八十六人,破四百五十余寨,获牛马千余,盔甲军器无算。”(注释3)   史称第二次“成化犁庭”。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送辽阳使还军》唐李益注释2、3:《抚安东夷记》明马文升 正文终于完结啦~~~啊啊啊,我好激动   本问从2021年1月23日开始连载,2月入V,一路走来,掐指一算居然有足足4个月了!八十多万字的长度一举打破了我自己的小说记录。   这是我复建的第二本小说,有很多的不足之处,比如感情线处理尴尬等等。谢谢诸位的不离不弃,陪我一直走到最后。   明天和后天,应该还有两篇番外掉落,喜欢看番外的朋友可以来看看哈。   本文的参考书目如下:《大明帝国系列·成化卷》、《东京梦华录》、《大明风物志》、《显微镜下的大明》、《奢侈的女人》、《三言两拍》、《旷世之恋》、《大明万妃传》、《明朝大博弈》、《锦衣卫》、《明朝大太监》最后,允许我贴一下下一篇文章的预收文案,点击我的专栏名字后就可以进去收藏啦。可以的话,请也收藏一下作者我哦,拜托拜托【接档文《我是来克你的》文案(文案发表于2021年2月8日)】江飞星,一出生就克死父母,被狠心叔父抛进河中自身自灭。”劫带孤星,主刑克,孤贫,僧道,九流……这孩子跟我一样,命犯天煞孤星啊。“瞎眼道士在江边打水,无意间摸到了一个飘来的婴儿。他眯着眼睛,摸着他的小手说道。   从此,芙蓉镇的算命老瞎子身边多了一个小徒弟,师徒两人混迹市井江湖,也算其乐融融。   八年后,摄政王府的小妾生下王爷的唯一男丁,却天生柔弱多病,几次差点夭折。王爷广请天下道僧为其算命,寻求破解之法。   瞎眼道士摸了摸小王爷的骨相,大惊失色,偷偷离开王府。”小世子命格非凡,有成龙之像,摄政王怕是要反。“老瞎子在被王府追兵砍死之前,对着唯一的小徒儿说道。   三个月后,摄政王府派出侍卫,全州府寻找与小世子命格匹配的女孩,与小世子定亲,来化解小世子天生的煞格。”我既然能克死父母和师父,那就也来克一克你全家吧!“八岁的江飞星穿着女装,捏起拳头狞笑道。   为了给师父报仇,为了阻止摄政王造反。   小世子——我是来克你的!   明天番外见啦,拜拜   感谢在2021051421:54:33~2021-05-1521:27: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南瓜杏仁露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十二30瓶;艳10瓶;偃师仪5瓶;1987苏寒4瓶;蕴卿、静默颓败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9章 番外1 大明篇   八年后,成化二十二年重阳佳节   汪直……不,万素一身风尘仆仆地踏入了位于京城东四牌楼的“星海汇”。   “你们掌柜的呢?大家都到了么?”   他径自走到柜台边,问站着正在拨算盘的账房。   “大少爷回来了?大家都在楼上包间谈话呢,少爷快上去吧。”   “素素和阿澜回来了么?”   “大掌柜和杨大人去城门口接小少爷了,一会儿就到。不过表少爷已经到了。”   万素闻言抬头看了看楼梯,对着账房微微一笑,抬腿往楼上走去。   如今他已经二十四五岁的青年,身上的孩子气消失,身量也高了。   常年行军在外的他,身姿挺拔,眼神坚定,在配上那不输女子的眼里容貌,站在哪里都是一道绝美的风景。   星海汇里有不少女客,见着这位白衣少年行动如风,纷纷投来了爱慕的眼神。   “不错,真不错。只是怎么万家的男儿一个比一个出色,就是不成亲呢?”   老账房百思不得其解。   这账房正是八年前跟着陈十三娘从草原带回来的那位。因为头脑精明,武力值也够高,如今已经成为了京城总店的总账房了。   至于原来“星海汇”的账房,则被调去了南京的分店,在那里管账。   大明朝廷实施“两京制”,这安乐伯爵府万爵爷开的酒楼,也是南京和北京各开了一间。   三年前,万达心心念念的“星海汇”南京分店终于开始筹备,准备在夫子庙那边开一家规格不在北京总店之下,娱乐项目还只多不少的大酒楼。   万达一想到六百年后,但凡有点名气的小吃和餐厅都是乾隆皇帝和慈禧太后“开过光”的,也想跟着蹭蹭名人的热度。   就说这两位清朝名人,一位下江南,一位逃难,结果正事儿没干啥,一路上光顾着吃了。给大江南北留下了无数所谓的“中华名小吃”和一堆一个模子里复制黏贴出来的“美食故事”。   他想着不能让这两清朝人专美于前啊,我们大明朝的皇帝也要留下点属于自己的“光辉历史”。   于是脑袋一拍就进宫,想求朱见深给自己新开业的酒楼提个字。   “这也叫名字?你的新酒楼就这个名字?”   朱见深拧着眉毛,一手捏着写了新酒楼大名的纸片,一手摸着胡子,差点把胡子都给掐断几根。   “这,这怎么不是名字?这一看就是臣开的呀。”   万达就听不惯这个话。   这酒楼的名字有什么不好的?   浓浓地勾起了我的思乡之情。   结果从广怀到阿澜统统给与了否定,完了还一脸同情地看着他。没想到姐夫也跟他们一样没眼光。   这时候,万贞儿正从寝殿出来,看到朱见深眉头深锁,也好奇地走了过来,看了看他手上捏着的纸条。   “万达广场?”   万贞儿直接将上面写着的四个字直接给念了出来。   “这是什么?”   “你弟弟新开的南京大酒楼的名字……这也算是个名字?”   朱见深为之气结。   小舅子眼看就要四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四六不着的。   谁会用自己的名字来命名酒楼,这是要多大的脸?   万达心想那是您没吃过“王守义十三香”,没用过“张小泉剪刀”,没穿过“李宁牌运动服”。   我万达用我的名字来命名我的酒店又怎么了?那外国人还用自己的名字开乐园呢。   “不行,这个名字不能用。就这个吧……”   朱见深说完,御笔一挥,直接写下了“大明楼”三个字。   “大明楼?国营店?”   “你说呢?”   万达低头一看,就知道了朱见深的意思了——题字可以,朕就用这个字入股了。以后每年的利润,都要分一半进朕的内库。   都说买的没有卖的精,到他这里就是卖的没有皇帝精了。   万达对着他姐夫比了个大拇指,佩服地点点头。   “你看看这个。”   朱见深将一个折子交到万达的手上,并没有因为万贞儿在场而避嫌。   “八大罪?那么多?”   万达打开折子,看到这密密麻麻的小字,头皮都发麻了。   “妄报军功、侵盗钱粮、排斥忠良、擅作威福、招纳无赖、交结朋党、挑衅强虏、擅自开战。(注释1)这是说阿直?我怎么感觉这是说八年前被砍头的那个陈钺呢?”   万达摇了摇头说道,“都是一派胡言。”   “这是昨日督察院和六科给事中联合上奏,弹劾汪直的奏折。被朕留中了。”   “这些年,弹劾阿直的折子要是堆起来,够堆满一个房间了。光十三道监察御史就不知道弹劾他多少回了。”   万达冷笑,“阿直这些年来,为大明尽心尽力,南征北战,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光说说他打的胜仗:十五年大败女真,十六年破鞑靼王庭,十七年黑石崖大捷……哪一场不能名列史册,封侯拜相的?结果就因为他是个‘宦官’,除了禄米什么都加不到。就这样这些文官还要骂他?他们那么行,他们自己上阵杀敌去啊!”   万达细数着这些年来汪直立下的赫赫战功,万贞儿在一旁听了也是默默无语。   她知道阿直从小就喜欢军务,向往做一个顶天立地,流芳百世的大英雄。   只是这些年来的战功,没有为他赢来文官们的美言,只得到了皇帝和家人的心疼,以及满身的伤痕。   “不谈打仗,就说别的吧。”   万达继续说道,“打击大运河官船走私,揭露南京守备太监卖官弻爵,整治全国军户逃籍,改革卫所军饷支取,重筑江北堤坝,改革武举考试。哦,还抓了两个和婢女私通的驸马爷,把他们下了狱……我算知道那些文官为什么要弹劾阿直了。我们阿直把他们应该干的活都给揽下来自己干了,干的比他们都漂亮。这不就显出他们的无能了么!”   万达越说越气。   阿直这两年的变化他都看在眼里,   孩子的功劳越来越多,笑容却越来越少了。   除了在阿澜和万达他们一群人面前,汪直还能像往日一样露出笑容。   在不熟悉的外人面前,他已经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传说中阴鸷可怕,阴晴不定的“西厂督公”,一个没有感情的战争机器了。   回想起二十年前,他在广西遇到的那个爱吃甜点心,喜欢抱着他大腿的孩子,简直像一场梦。   “小郎舅,朕后悔了。”   朱见深见到万达如此愤慨,心里清楚,他是“三分认真,七分做戏”。   生气是有的,不过夸张占了更大的部分。   他们做了二十多年的君臣加姻亲,彼此之间已经有了难以言说的默契。   朱见深于是也主动放低身段,给了大家一个台阶。   “朕应该听小郎舅的话,在他十六岁那年,就将他放出宫去。从此改换姓名,做一个普通人的。而不是让他开设西厂……哎,一切都是朕的错。”   万达看着朱见深“痛心疾首”的表情,心想你小老子蒙谁呢?   西厂查案也好,上阵打仗也好,我看你用的不都挺顺手的么?   只不过这几年四海升平,最近几次仗把鞑靼和女真都干的差不多了。眼看太子也长大,开始接触国事。   算算也到了“鸟尽弓藏”的时候了,你才想到要让阿直“退休”的吧。   “不晚不晚,要不这样吧……北京肯定是待不下去了,这里认识他的人太多了。不如让阿直隐姓埋名,先去南京待一段时间。让他在那里陪陪小邱。过段时间,等大家都淡忘他了,再给他在南京锦衣卫衙门谋个差使,继续为国效忠——姐夫你看如何?”   万达也顺杆下坡,将他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说了出来。   一心要做孤臣的邱子晋,这两年都在重查刑部旧案。得罪了一群勋贵,要他命的人差不多可以绕紫禁城一圈。   为了保护他,皇帝在去年把他放到南京去“闲置”了。   “嗯,甚合朕意。”   朱见深满意地点了点头,万贞儿坐在一旁,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正好正好,臣的这个‘万达广场’……哦不,陛下的‘大明楼’也要开业了。就让阿直去那里直接帮忙呗。让小邱也来算算账嘛。”   万达趁机打蛇上棍。   朱见深直接把御笔往他身上一扔。   翌日早朝,朱见深做出了一个让文武百官“弹冠相庆”的决定——西厂督公,北京御马监太监汪直,欺君弄权,挑衅边事,罪孽深重。   姑念其年轻,且于国有功,顾从轻发落,发往南京,看护皇陵。西厂从此解散,永不复用。   虽然没有按照文官们的心意,将汪直下诏狱,直接处死,不过这样的处理结果已经够让他们欢欣鼓舞了。   毕竟有牛玉、黄赐等太监发放南京的先例在前,这样一来显得朱见深对汪直的处理也不算特别照顾。   当日的夜晚,万达带着一身平民打扮的汪直进宫,给朱见深和万贞儿,还有太子辞行。   “阿直哥……”   站在御花园堆秀山的御景庭里,十三岁的朱佑樘双眼通红地望着身穿斗篷的汪直,双手紧握。   什么时候,阿直哥进紫禁城,还要这样偷偷摸摸了。   这里难道不是他的“家”么?   “殿下不要这样,这是好事。”   万贞儿拍了拍朱佑樘的手背安慰道,“你阿直哥从此以后就可以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情,为自己而活了。咱们应该为他高兴才对。”   “可是,娘娘……”   十三岁的小少年还是一脸委屈。   可是娘娘,孤这下就真的很寂寞了啊。   阿澜哥自打前些年领了军务,就常年在沿海城镇对抗倭寇,极少回京城。   如今阿直哥也要去南京,可能以后就再也不回来了。   这京城里,就剩下孤一个人了。   虽说宫里的皇子和公主们越来越多,但他们和孤都不亲。   能说得上话的,也只有偶尔入宫的舅舅了。但是舅舅又那么忙,如今是几个月才能见上一回了……   朱佑樘抬起头,看着汪直跪下,郑重地给父皇和皇贵妃娘娘磕头,心里一片酸楚。   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孤家寡人”。   “从今往后,你就不叫‘汪直’了。”   朱见深看着汪直,眼角泛红。   “朕赐你姓‘万’。你就叫做‘万素’吧。”   “‘万素’谢主隆恩。”   汪直跪地,此时的他,已经是泪流满面。   六岁认识了素素,七岁进宫,十二岁成为御马监的太监,十六岁出任西厂厂公,十七岁开始领兵出征……   这个紫禁城承载了他太多太多的回忆和不舍。   而如今,他终于要离开这里,开启另一段属于他自己的人生了。   站在他们身旁的万达,也是不断的哽咽。   都说“天家无情”,但是朱见深这一家子,却是他见过最有情有义的皇族了。   “走吧……”   万达拉起匍匐在地,已经哭得不能自已的汪直,“去南京。”   “啊呀,阿素回来了啊。”   一群人正在包厢里讨论的热火朝天,见到推门而入的万素,陈十三娘兴奋地挥了挥手。   “来的正好,大家都在商量着怎么让太……让阿樘和他没过门的妻子见上一面呢。”   陈十三如今已经是“星海汇”的掌柜兼主厨。八年前这位美人厨师的出现,曾经一度让“星海汇”人满为患。   他的素素居然在把厨房从后面挪到了前厅,宣称什么“明火亮灶”,让大家吃的放心。其实还不是借“美女大厨”的招牌揽客。   这陈十三刀也不负他的期望,菜做的好吃,人也长袖善舞,把“星海汇”的生意又带上一层楼。   说起来这里头还有一个故事。   这十三娘原先离开草原的时候,已经对素素死心了。   到了京城,她又宣称自己其实心里一直装着一个人,听说这个人就在京城,求素素给他牵线搭桥。   素素一听立即答应,只求她别再缠着自己。   结果陈十三拿出三本菜谱,说自己心里暗恋写了这三本菜谱的“星海大师”已久,求素素介绍他给她认识……   所以至今陈十三娘还没有生下她的“草原十四刀”,倒是和“京城十四刀”小卉成为了跨了辈分的忘年之交。   “阿素来了啊,我给你去倒茶。”   “谢谢小卉姐。”   万素笑道。   小卉小时候一直住在宫里,和汪直也当过几年的玩伴,两人熟悉的很。   陈司膳前两年生了一场病,不再担任尚食女官。只是作为普通的宫人跟在万贞儿身边。如今小卉也出宫,在“星海汇”里做厨子。   万素这次来,就是为了将她带回南京,去做“大明楼”的主厨。   “阿樘,你今天出宫,陛下知道么?”   万素转过头,看着被众人众星拱月坐在主位上的朱佑樘问道。   十六岁的朱佑樘,也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只是有些过于瘦弱,性格也腼腆。   可能是因为童年的时候住在内安乐堂,身体底子没有打好,这位太子的身子骨一直有些病病歪歪,饶是万达和陈司膳想尽办法给他调理,也不见什么起色。   不过即便这样,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说到这群孩子的婚事,真是让朱见深和万贞儿操碎了心。   “这还不是小郎舅的错?他不成亲,连带着阿澜年纪一把了也不成亲。阿直过去在宫里不论,怎么出宫那么多年了还是不成亲?还有小卉都多大了?说到底,都是小郎舅的错!他把大家都带坏了!”——来自朱见深的咆哮。   所以轮到朱佑樘要结亲,每个人都很兴奋。   “父皇知道。难得今天阿澜从松江回来,父皇特许孤微服出宫的。”   朱佑樘低下头羞涩笑了笑,“也,也是知道,今天张家姑娘要到‘星海汇’来用餐,让孤来看一看她。”   这两年皇子渐长,朱见深已经开始为他遴选太子妃。他可不能坐视万达把太子也给“带歪了”。   目前朱见深最属意的人选,是河北兴济女子张氏。其父乃是国子监生张峦。   据说张氏不但美貌,而且性格活泼、知书达礼,虽然比朱佑樘要大上一岁,不过这在朱见深看来根本不算什么问题——大点好啊,年纪大才稳重嘛!   邱子晋在南京呆了好多年,去年年初已经回到京城。不过出于对他的安全考虑,皇帝没让他直接回刑部当“大杀器”,而是让他先去国子监挂职,做了司业。   今天邱司业特意约了张监生到“星海汇”喝酒,还下了帖子,说这是“重阳家宴”,自己将会带上妹妹出席。   前些年邱父邱母接连故去后,比邱子晋小了足足十八岁的邱小妹就跟着兄长一起生活。   邱学霸的妹妹自然也是学霸,乃是京城第一才女。   于是张监生也决定带上自己的女儿出席,让两个女孩做个伴儿。   这一切都在万达的设计之下,为的,就是在正式选妃前,让这两个年轻人见上一面——盲婚哑嫁要不得!   朱见深觉得这个王八蛋小舅子的想法很没有规矩,但是他不得不赞同。   于是决定让梅千张今晚护送太子出宫,微服到“星海汇”来见见张家大姑娘。   “来了,来了,我们来了。”   就在此时,包厢的房门再一次推开,万达、杨休羡两人带着万澜走了进来。   “素素!杨大人,阿澜!”   万素一步跨到他们身边,欣喜地看着许久未见的几人。   素素明明已经年过四十了,却依然不显老。站在杨大人身边,简直像是两辈人。   倒是阿澜,常年在海边打仗的他,如今越发挺拔俊俏,英武非凡了。   记得前几年,陛下还感慨过,说阿澜长得有他祖父宣宗的风范。万素小时候见过宣宗的画像,阿澜确实与他有几分相似,有其英姿勃发,光明磊落的风范。   “阿澜,听说你又打胜仗了。”   万素紧紧地拉住阿澜的手。   “阿直哥,听说你在南京锦衣卫又立功了。”   阿澜反手将他的手掌握得更紧。   目睹两人“亲密互动”的杨休羡眉头一皱,感觉事情有些失控。   就在他反复考量要不要把这个情况告诉万达的时候,突然十三娘说话了。   “哎,你们看,小邱和邱小妹来了。快来!”   一直趴在栏杆边的陈十三刀指着下面,兴奋地说道。   “跟在他身边的那个中年人是张监生么?那后面带着两个丫头的女孩子就是张大姑娘?”   “给我看看!”   十三刀话音刚落,一群人全部挤到了了三楼栏杆边,差点把这“星海汇”的掌柜从楼上给挤了下去。   朱佑樘抓着栏杆,屏住呼吸看着下面盈盈走进来的两位女子。   像是心有灵犀似得,那用团扇遮住自己面容的女子突然抬头,往上面瞧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大明万妃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