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文病美人看上我了[穿书]》作者:秉言者   文案   祝久辞穿成了古早狗血虐文中被主角虐身虐心的京城小公爷。   小公爷惊才艳艳天之骄子,京中谁人见了都要躬身道一句“祝小公爷”。可惜一朝被梁昭歌这个疯子缠上,家破人亡,死在了雨夜。   梁昭歌跪在坟前,一头一头撞在石碑上,生生将自己撞死,殉情。   祝久辞誓要摆脱小公爷的命运,他决定与原书反着来:   小公爷朝三暮四,对梁昭歌欲拒还迎。   祝久辞:来人,菜谱炒一本,珠宝搬一车,绫罗绸缎美酒诗画,一股脑全上   小公爷早出晩归,把梁昭歌晾在家里。   祝久辞:来人,把大门锁了,爷今天哪儿都不去,喝酒陪美人。   糖浆熬得差不多,梁昭歌应是要腻烦了。祝久辞信心满满等着梁昭歌厌恶地推开他,   却见梁昭歌走过来,倚身半跪在地上,将他鞋上的一点污泥抹去。   后来,原书中本该小公爷受的伤,梁昭歌替他受了;   罚跪,梁昭歌替他跪了;   禁闭,梁昭歌替他去了。   逆剧情成功!祝久辞准备背上行囊跑路,   梁昭歌却突然把他堵在墙角。   祝久辞:凉了,这疯子还是提刀来杀我了   梁昭歌却红着眼,委屈地揪起他的袖子,“你为何怕我?”   情根深种疯子攻x后知后觉只想跑路受   阅读指南:   1.HE 身心1v1   2.原书虽是虐文,但攻从没伤害过受   3.攻是真的疯,脑子有病,不要用常人的价值观衡量。但,是好人。   4.攻身患不影响正常生活的绝症[狗头],后期会好,埋了伏笔,结局解释。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祝久辞,梁昭歌 ┃ 配角:萧岑,曲惊鸿等 ┃ 其它:预收《摄政王总抱朕跳城楼》《攻杀了受的狗血文》   一句话简介:虐文病美人是疯子   立意:阳光照进角落,两个人相互救赎与成长,触摸世间美好。 第1章 摘花   “小公爷,您这儿想好摘哪朵了吗?乐娘们都眼巴巴瞧着您呢。”   祝久辞回过神,指尖仍捏着花枝儿,抬眼瞧见前方站着百十莺莺燕燕,怀中抱着柳琴中阮琵琶,各个花枝招展极尽俗艳,手一颤,花儿落了。   沾了露水的花枝落在他鞋面上,即刻有小厮跪着过来,小心将花瓣拂了去。   祝久辞低下头,看着脚边瑟瑟缩缩匍匐的身影,想阻止那人,可下人早已单手捧着花爬走了,卑微如蝼蚁。   柳娘满脸堆砌笑容,谄媚地把鲜花盘捧到头顶,眨眼道:“小公爷您请。”   乐坊的规矩,想要听哪个乐娘弹曲,就摘一朵鲜花点在她身上,是为点花。   点在额头,这人儿便算是包下了,从此只能给这一人弹曲。若只是扔在身上,那便只一曲的缘分。   祝久辞抬手将花儿盘拨开,“不必了。”   红坊的玲珑穹顶盘旋环绕,不知何等能工巧匠将穹顶描绘成这幅陀螺模样,一圈环着一圈,非把人绕晕不可。   巨型的红绸缎从高空垂下来,堪堪在廊风下起伏,将玲珑墙壁映得火红,也将柳娘的脸烧红了。   京城民间的乐坊司名为红坊,是供京人听曲儿喝茶的地方。虽说姑娘们在台上弹着高雅乐曲,可背后却受众人轻视,比那戏子的地位还要低贱。乐坊内部亦互相盘轧算计,苦练十年功只为了争夺台上一席地位,光鲜亮丽背后的血恨难以想象。   红坊成立数年,内里早已恶臭不堪,一曲琵琶全然是血泪堆出来的,祝久辞若是同台下听客一般抛金掷银,那便是助纣为虐。   “祝小公爷今儿是怎的,一个也瞧不上啦?这让柳娘我如何是好唉!”   祝久辞仍是坚定自己的想法,不去摘那花儿。   他可是二十一世纪好青年,虽不知怎得落到这地界,但基本的行事原则不能忘。   他微一颔首便要告辞,柳娘着实急了,京城的祝小公爷谁不知道,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今日她红坊伺候不好小公爷,万一他改日来把红坊砸了,她可找谁说理去!   柳娘一使眼色,五颜六色的姑娘们便一哄而上了。   这一招是祝久辞万万没想到的。眼瞧着穿着花衣裳的姑娘们如狼似虎地奔过来,祝久辞抬脚便跑。   “小公爷!”   “奴儿跟不上了!”   语调粘腻得像是吞了一缸蜜,祝久辞打个寒颤,脚下不敢停。   穿过堂中央的水廊,从茶座间隙越过去,躲开琵琶丝竹古筝,冲过漫漫红绸路便能到红坊大门。   眼瞧着胜利的光明就在前方,祝久辞慌忙刹住脚,前方,十几个乐娘倚在门口闲谈,眼见祝久辞冲过来,乐娘们即刻停了茶话会,齐齐转过身来。   前有虎后有狼,祝久辞一时不知往哪里去,转眼瞧见了直通二楼的木梯,行吧,前后不通,只能上天了。   柳娘扭着身子靠在远处的横栏上,瞧见祝久辞登了台阶,哎嘿一笑,拿着红帕子一拍脑门儿:“哎呦我真是老糊涂了,小公爷今儿个是要去二楼,我怎个全把乐娘往上招呼!”   柳娘舒了口气,仰头扯着嗓子冲楼上喊:“月儿!昭歌儿!”转眼闪身不见踪影。   祝久辞登上最后一级台阶,听见身后没了音儿,转过身只见姑娘们都在楼下仰头望着他,似是碍于什么规矩不能登上来,全都满脸委屈绞着手帕。   祝久辞松口气,总算甩脱了。回身儿就瞧见柳娘赫然一张大脸。   祝久辞:“……”   柳娘从背后变出一个花儿盘,捧到祝久辞眼巴前,高高兴兴道:“小公爷,您请好。”   祝久辞低头看了看,花儿盘换了,底子从白玉换成了青玉,花枝儿也尽数换了。   “改日一定。”祝久辞侧身从柳娘和廊沿的缝隙间闪了过去。   “小公爷唉!”柳娘在后面追着,“这叫我柳娘可怎么活!小公爷唉!”   柳娘声音喊得凄厉,几欲断肠,祝久辞怀疑她顷刻就要从楼上跳下去。实在受不住这鬼哭狼嚎便慢了脚步,转过身,试着摸索出几张票子来,往花儿盘里一放。   祝久辞不知那纸票值多少钱,但柳娘是登时喜笑颜开,嘴都合不拢了,“不愧是小公爷,出手阔绰,京城无人敌二。”   “柳娘今日定给小公爷寻出来乐坊顶尖的琴师,一曲名动京城!”   这怎还没完了了!给钱还不能消灾!   祝久辞躲开柳娘推上来的花盘,往后退了几步,猛然撞进一人怀里。   几乎是顷刻间,清苦的药香将他包围,四周甜腻的脂粉味被尽数掩盖了去。   “对不……”祝久辞连忙转过身,落入一双极好看的眼睛里。   声音弱下去。   男子比他高许多,垂着一双凤眸看他,施粉黛,散了一身墨发,堪堪坠着一发簪,将掉不掉的。身形有些纤薄,堪堪披了一身红衣,单是往那里一站,就将楼下一众美色尽皆比了下去。   身上有脂粉,却没有脂粉的艳俗,但又不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他像是,本就长在泥里,一朵美艳的花。出身泥淖,照样艳杀四方。   他倚着门框,懒意缠着身子。   “小公爷撞到人了。”他开口,声音淬了山泉的冰,清亮地直通心底。   祝久辞一晃神,脑海中闪过几个片段。   柳娘赶上来,“昭歌儿胡说什么,哪是小公爷撞得你,明眼看着你挡在道上撞了小公爷。”她扭着肥胖的身子朝向祝久辞,堆着笑,“也是小公爷嘴快,京城中从没听闻小公爷朝谁道过歉。”   “赶紧的,小心惹恼了小公爷!”柳娘冲着昭歌儿道,虽是嗔骂,但语气也没多严厉,像是不敢真骂着对方。   昭歌儿撇撇嘴,一拂身子,“对不住喽。”转身便走。   轰隆!红坊外雷鸣忽然惊响,将玲珑穹顶上的琉璃彩灯震得直颤。   冷风从正门直直灌进来,带着早春的寒意,大堂正中央的红绸缎鼓鼓吹起来,惊得楼下的姑娘们抱着琵琶乱窜。   祝久辞站在原地,呼吸窒住了。   柳娘瞧一眼祝久辞,笑眯眯地上前在他眼前晃晃红手帕:“小公爷是被雷声吓到啦?还是,瞧上咱家……”柳娘捂着嘴偷笑。   祝久辞看着那人翩跹离去的身影,浑身颤抖起来。   怎会被雷声吓到。是那人,梁昭歌。   又一声惊雷。   这道劈得响,像是从天空直直砸在红坊顶上,要将穹顶击穿,直直劈到里面的人身上。   楼下的乐娘们吓得惊声尖叫,惹得听客埋怨。   “丫的跑什么!怎么不弹了!”   “给老子滚回来!”   祝久辞仍站着,楼下的哄闹声渐渐隐去。   暴雨,天空漆黑得能吞没万物。滂沱天水里跪着一个人,手指抓在地上,碎石子将十个指尖都划破了。血顺着雨水流下去,混进泥地里,黑得看不见。   他惨白着脸,抬起头,幽怨地似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   “不要走好不好。”   红坊外,又一声惊雷。   凄厉的闪电将大雄宝殿照得通明。油灯虚弱地晃着,佛祖法相庄严,低眉看着地上匍匐的世人。   那人就站在大殿内,背后是庄严佛祖,他翩跹一笑。   “阿久,那日你在佛祖面前说我是你的良人,今日再说给我听好不好?”   祝久辞骤然惊醒,将脑海中纷乱的片段轰出去,定下神,就看见红衣角消失在廊沿尽头。   他穿书了,还是一本狗血又虐身虐心的古早虐文。   原书中,与祝久辞同名的可怜人被梁昭歌这个疯批毒蛇缠上,好好的京城小公爷不过几年间就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连同祝府上下,乌烟瘴气一片。   梁昭歌是个疯子,眼中有了一人便容不下其他的疯子。偏执,狠烈,世间的规矩于他而言像是笑话。他不仅自己疯,还要拉着旁人一起疯。   他执拗地将小公爷锁在自己的方寸之间,旁人来瞧一眼都难,若是谁将小公爷临时接了去,梁昭歌能将整个京城闹翻。   小公爷的爹祝老国公也拿他没办法,毕竟谁人能对付得了一个疯子?老国公头几次还能态度强硬地把小公爷抢回来,但梁昭歌不知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满身是血地跪在庭院中央,厉鬼一样惨叫,头顶劈雷,暴雨倾倒,全府上下无一不被吓得梦魇。   不过几年间,老国公郁结吐血而亡,国公夫人悲伤欲绝,自刎而去。小公爷一夕失了双亲,整个人失了魂儿一般,一丁点儿活下去的希望都没有,但生命却没有掌握在他自己手中,被梁昭歌生生拽留在人世间,受尽百般苦楚。多年心郁,终是在雨夜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祝久辞不记得书中的结局了,隐约有个印象,梁昭歌抱着尸身在雨中哭了三天,他赤手挖了一座坟茔,立了碑,生生用手指刻出字。他跪在石碑前,一头一头地往上撞,生生把自己撞死在碑前。   那石碑上的字本就是梁昭歌用手指生刻出来的,血肉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他又一下下磕在上面,碑面血红一片,极是恐人。   这是梁昭歌的殉情。   祝久辞打个冷战。   靠,就不该在交论文的前一晚接亲妹的电话,听她哭诉劳什子惊天地泣鬼神的绝美爱情。   绝什么美,祝久辞他命快绝了。   绝对不能和这个疯子有任何交集,祝久辞没有犹豫,当下便推开一切阻碍,硬是从一众乐娘乐师中闯了出去。   飘泼大雨。   祝久辞在门前停住脚,左右看了看,红坊门口的乐娘们早不见了身影,他也没个地方去借把伞。   辽阔的天幕下,雨水像刀子一样劈下来,挟着雷鸣闪电,劈哩啪啦砸在地上,溅起的水有三尺高,蝗虫一般往台阶上跳弹,很快就将祝久辞的鞋袜打湿了。   小侍从阿念不知从什么角落里冒出来,空着一双手委屈地看着祝久辞。   没伞。   来时晴空万里,谁能想到不出半日就飘泼大雨。   楼上木窗响动,祝久辞抬眼望去,一双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将窗沿推开,露出一截皓白手腕,下一刻,一把被撑开的油纸伞落了下来。   祝久辞扭头就走。   “唉!伞啊!”阿念跳起来接住伞,正高兴,就见自家小公爷早走远了。   “小公爷等等!阿念给您撑伞!”   楼上,木窗啪嗒阖上了。   *   原书中,祝小公爷是个花天酒地的性子,酒厂赌坊青楼没少去。莺莺燕燕见的多了,一朝遇上厌世的梁昭歌,他登时来了兴趣,整日往乐坊跑,完美发挥自己的小太阳属性,将光辉洒进了阴暗角落。   在梁昭歌初礼的日子,他直接雇了四十余个壮汉,将满箱金子抬进红坊,生生将其他眼馋梁昭歌的人憋屈回去。但是看着躺在榻上的美人儿,祝小公爷没骨气地跳窗跑了。   他虽花天酒地,但没一次落到实处。   他这一次挥金算是给二人在京中立下了名头,大街小巷无不传颂祝小公爷一掷千金抱得美人归的光荣事迹,祝国公差点没气死,拿了龙头拐杖追着小公爷在偌大的府里跑。最终以小公爷跪了三天祠堂,娘亲好说歹说劝下才出来。   结果,出来的第二天,小公爷又跑乐坊去了,美名其曰看他的人。国公爷气得不行。   祝久辞现下正跪在祠堂里,身上被雨淋湿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也是赶得巧,他刚奔回祝府,就在大门前碰上了黑着脸的亲爹。   唯一的儿子逛乐坊,还淋着雨一路招摇地跑回来,任谁也不会不生气。于是祝久辞现下就跪这儿了。   这还没有抱得美人归就喜提祠堂一夜游,祝久辞真不知该哭还是笑。   外门被敲响,随着吱呀一声,冷风灌了进来,旋即又被阻在外面。祝久辞转头看去,国公夫人端着热汤进来。暖黄的烛火将国公夫人的身影曳得纤长。走近了,她跪在旁边的蒲团上,指尖拎着玉勺在碗里搅动。   祝久辞心里有些暖意,他还以为自己得在这儿冻上一夜。   国公夫人样貌生得美,但不是小家碧玉的秀美,而是从内到外透着英气。举止间洒脱大方,一双寻常女子不常有的眉峰是面容上的点睛之笔。   祝久辞想起来,国公夫人也是上过战场的奇女子。   正想着,思绪就被国公夫人的碎碎念打断,“你也是,大雨天的在外边瞎跑,你爹多担心你不知道?去红坊就去了呗,你又不是第一次去,还怕你爹这次发现不成。非得赶着大雨跑回来,你爹不罚你罚谁。”   “关键是雾气这么大,万一被马车撞了,我和你爹找谁哭去?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万事都由着你,关键是安全第一,其他的爹娘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也是的,今儿个转性啦,红坊泡一半跑回来。”国公夫人瞥一眼祝久辞,手上仍没忘记搅拌散热气儿。   “莫不是被谁家欺负了?不怕,谁欺负你,娘亲扛刀杀过去。”   祝久辞连忙从国公夫人手中接过汤碗,止了她的话语。再说下去,不知要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   这国公夫人看着端庄沉稳,性子倒当真是,洒脱。   “唉,”国公夫人跪在蒲团上捶捶腿,“不舒服。”她一笑,便抻直了腿,一屁股坐下。曲起一条腿垫着手臂,撑住下巴。   祝久辞:“……”   京中论潇洒,没人能比得过国公夫人。   “乖乖,怎得不说话,莫不是被雨淋傻了?”国公夫人伸手要摸摸宝贝儿子的额头。   “没有,娘。”祝久辞抱着汤碗往后躲躲,“我好着呢。”   “好什么好!”国公夫人突然怒颜,祝久辞被吓了一跳。   “娘?”   “叫我娘亲!” 第2章 归伞   一夜无梦。   祝久辞撑着坐起身,记忆停留在暖洋洋的姜汤下肚,本是跪在祠堂,他怎么在榻上醒来。   小侍从阿念又不知从何出冒出来,在榻前探个脑袋,瞪着一双圆眼睛看他。   “有事就说。”   “国公爷在前苑儿等您。”阿念仓鼠一样两手扒在榻沿上,脸上满是同情。   祝久辞小跑赶到的时候,国公爷背着手站在亭下,廊檐挡了阳光,阴影遮了国公爷半张脸,看不清神色。   祝久视线移过去,就看见一把黑色油纸伞懒洋洋地倚在廊柱旁,白色的银线盘踞蜿蜒在黑色的伞面上,毒蛇一样。   国公爷抬手掷过来个物件,砸在祝久辞脚边:“还敢把红坊的东西带进家来!”   祝久辞跳脚躲过去,低头一看,是将士们训练用的沙包。   “爹,我错了。”祝久辞二话不说就道歉。   谁成想,国公爷骤然震怒,反手从刀架上取下一把弯月刀,劈手就来砍。   “龟孙子,你喊我什么!”   祝久辞吓懵了,抱头就躲。   这国公和国公夫人都怎么回事,一个不让喊娘,一个不让喊爹。祝久辞猛然想起昨日国公夫人硬是要他喊娘亲,莫不是这国公爷也是嗲里嗲系的?   祝久辞试探着道:“爹地?”   国公爷先是一愣,脸庞骤然黑了,手上弯月刀空悬两周,唰地凌空劈过来。   这一下可没有开玩笑,刀如疾风,是动真格了!祝久辞使了全身本能躲闪,但国公爷是上过战场的人,脚下生风,祝久辞哪是国公爷的对手,不出两三步便被赶上了。   祝久辞只觉耳边风声簌簌,骤然一凉,刀面贴着耳尖划过去。   冰凉的刀面让他一激灵,思绪瞬间被打通了。   “祝老将军!”   国公爷瞬间收了刀,冷哼一声踱步回小亭。   祝久辞惊得一身冷汗,心跳如擂。   这祝家世代为将,到祝老将军这一代,已是第四代了。祝老将军十四岁的时候就随着父辈上沙场,征战无数,军功赫赫,被北虢国圣上亲封为镇国大将军,位居四大将军之首。   国公夫人也是巾帼不让须眉,十余年前南北虢国大战,与祝老将军携手赴沙场,将南虢国逼退千里,圣上大喜,亲封正一品女将军。同年,祝老将军被加爵为镇国公,自此人人皆称一声祝老国公。   祝国公唯一的心愿就是让自己唯一的宝贝儿子子承父业,可惜祝小公爷对舞枪弄棒是一点兴趣没有,恰逢盛世太平,祝小公爷是一次校场都没去。   祝国公气得急了,不让祝小公爷喊他爹,只能敬称一声祝老将军,这是逼着他承认自己是少将军。   祝小公爷心大得很,哪管那么多,于是“祝老将军”就叫了十多年。   祝国公冷着脸,伸脚勾起伞沿儿,一个巧劲伞就到了手里,手腕一甩,油纸伞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精准地落到祝久辞怀里。   “自己还回去。”   祝久辞抱着伞欲哭无泪,他是一面都不想见梁昭歌啊。“让阿念还回去不就行了……”   国公爷啪一声把刀按在石桌上,“就是怕你不长记性才让你亲自送回去!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往家里带!”   祝久辞被劈头盖脸一顿骂,在及时雨娘亲出现后,拎起阿念的领子出了门。   现下二月末,尚是早春,太阳却甚是毒辣,许是昨日暴雨的缘故,碧空如洗,半朵云彩也没有。   日头毫不掩饰地照下来,走不出两步就觉得面上有些烧。   阿念看祝久辞脸上热得红了,忍不住问:“小公爷要不撑伞走一段?”他鼓着腮邦子看看祝久辞,再看看油纸伞。   祝久辞把伞扔到阿念怀里,抬步向前,将人甩在身后:“晒的话你自己打。”   阿念跑两步跟上,双手捧着油纸伞放回祝久辞手中。   祝久辞:“?”   阿念回头看看离得老远的国公府大门,吞口唾沫缩缩脖子扭回头,“国公爷让您自己抱着去。”   祝久辞闷闷不乐认命。   一路上祝久辞都在想怎么躲开梁昭歌,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个一二三来。   转眼走到了红坊门前,只见大门紧闭,一点人声都没有。   祝久辞上前叩门,半点回音没等到,莫不是一夜之间倒闭了?   阿念悄悄提醒:“红坊早上不开的。”   祝久辞丧着脸转过身一字一顿道:“小、阿、念、为什么不早说呢?”   阿念又缩头乌龟一样藏起来,在高领衣衫中露出一双眼:“小公爷也没问呀。”   祝久辞气结,他算是知道阿念是什么脾性了。   红坊是挑高的玲珑阁,顶阁之上八角挑檐翻飞,几欲上天。每层之间,各有小飞檐,坠玲珑琉璃彩灯,垂红绸。   梁昭歌的小寝在二层,木窗阖着,中央有个向外延出的青玉雕饰,祝久辞眼眸一转,起了坏心眼。   阿念眼瞧着祝久辞满脸诡异笑容地往红墙走,吓得拉住他的宝贝主人:“小公爷您是要作甚……”   祝久辞脱开阿念的手,将油纸伞扔给他,自己则踩着一层的窗沿往上爬。   阿念脸吓得土灰,小脸皱成一团,慌忙奔上前想把祝久辞扶下来,可是祝久辞爬得快,转眼就比他肩高了,阿念不敢扶了,万一扰得祝久辞一个不留神摔下来那可大罪过了。虽不至摔伤,但摔疼是肯定的。这下,阿念伸手也不是,不伸也不是,只得在下面跳着喊让祝久辞下来。   祝久辞才不理会楼下的小耗子,自顾自地当壁虎。足尖点在飞檐,震得琉璃灯直晃,一借力就抓到了二层的底沿。   再踩一脚飞檐上的双飞燕雕,手臂一撑,祝久辞就坐到梁昭歌窗沿旁的木头横梁上。   祝久辞确定自己坐安稳了,便扶着墙沿,仔细看看窗户上的青玉雕,约莫三寸的宽度,刚刚好能横着放下一把油纸伞。   这伞还回来了,能不能开窗就看你的造化了。   “阿念,伞扔上来。”,   阿念此时愁眉苦脸地抱着伞在地面上直转圈,哪里听得到祝久辞的声音。   祝久辞正准备再喊一声,身旁的窗户却突然被推开,里边儿伸出一截白藕似的手臂,抓住祝久辞猛地一拽,他来不及喊一声整个人就倒了进去。   短暂失重之后,预料的疼痛没有袭来,祝久辞睁眼,自己被梁昭歌抱着,药香瞬间浸了鼻尖。   祝久辞惊呼一声,慌忙推开梁昭歌,跳开老远。   梁昭歌抱臂,好整以暇等着他解释。   祝久辞盯着梁昭歌极美的容颜,脑海中一片空白。   “小公爷光天化日之下爬墙三丈,若非找昭歌有事,昭歌是断不信的。”梁昭歌等了半晌不见声音,便懒懒开口。   日光从开扇的木窗透进来,晃过梁昭歌的脸,一双凤眸一半映在光明下,一半留在阴影里。   祝久辞警铃大作,不自觉往窗户边倒退。   梁昭歌突然开口道:“小公爷若是摔着了,整个京城都要翻个天,小公爷也莫怪昭歌将您拉进来。”   祝久辞顿住脚,“我来还伞。”   梁昭歌一挑眉,歪头看他,“伞呢……”   “噢。”梁昭歌似乎突然明白了,慢悠悠挪着步子走过来,祝久辞又慌了,梁昭歌瞥他一眼,挨着他身侧走过去,带过一阵药香。梁昭歌在窗前停下步子,倚着窗沿往下望。   阿念傻乎乎地抬头,瞧见梁昭歌时眼睛都直了。   “还伞?”梁昭歌依旧懒洋洋地问。   “对、对对对。”阿念仰着头,下意识地回答。   “扔上来吧。”尾音往上挑,像是在琵琶弦上拨响了一个音。   阿念糊里糊涂使全力往上一扔,油纸伞被扔了三层楼高。梁昭歌抬眸望上去,啧一声,等伞落下来的时候,指尖一勾伞尾,油纸伞便落进了窗里。   梁昭歌转过身,就见祝久辞小兽一样警惕地望着他,梁昭歌哼一声,“主仆俩倒是一样。”   祝久辞见伞还了,转身便走。   “等等。”梁昭歌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祝久辞僵硬地转过身,盯着梁昭歌的动作。   梁昭歌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油纸伞,抬手递给祝久辞。   “昭歌儿这是作甚?”   梁昭歌微笑着看他,微一拂身子:“昭歌送出去的东西断没有收回的道理。”   祝久辞心下一惊,他总不能再带着这把伞回去。一是老国公那边交代不了,二是这油纸伞就是个定时|炸弹,不定什么时候梁昭歌就借着它炸了。   “怎算是送出,昨日暴雨,是昭歌儿好心相借。”   梁昭歌歪着头,伞脊一下下敲在额头上。   “倒是忘了小公爷家里有些不便。”梁昭歌指尖一动,油纸伞登时在手中转了一圈,头尾换了个方向。梁昭歌拎着伞脊,灵巧的指尖翻飞,将伞尾的玉髓坠子摘了下来。   “如此,国公爷想必不会发现了。”梁昭歌指尖虚挂着坠子,晃在祝久辞面前。   祝久辞不敢接,但梁昭歌执拗地举着手,祝久辞敢肯定,今日他若是不接过来,梁昭歌能在这里跟他耗一天。   疯子大概都有强迫症,祝久辞接了玉髓,梁昭歌的面色登时好转。   祝久辞手中攥着玉髓,心里慌乱得不行。躲开梁昭歌是行不通了,二人一旦有了交集,后面的发展谁也不知道,祝久辞不敢赌。既如此,那只能另辟蹊径了。   想要摸清疯子的脑回路,就要站在疯子的角度去看。   原书里,祝小公爷三天两头往红坊跑,但未必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人,小公爷就是瞧上了梁昭歌与旁人不同的厌世性子,这才勾了好奇心,一趟一趟往人房里钻。等后来把人抱回了祝府,兴趣渐渐没了,小公爷就又开始往外边跑。   梁昭歌得了宠爱又失宠爱,在小公爷三番两次欲拒还迎之下,直接疯魔了。   祝久辞深深觉得,对于梁绍歌这样的疯子,得不到的才会日夜念在心上,一遍遍地将心剖开了研磨,爱别离求不得,生生把自己痛得血肉模糊。这种爱连着痛的感觉,大概能给他最大的刺激。疯子就爱痛苦。   因而,轻易得到的东西他断不会珍惜,很快就腻烦了,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粘上去,糖衣炮弹一轰隆嗵往上砸,等梁昭歌厌烦的那天,祝久辞他乖乖卷铺盖走人。   梁昭歌背靠着窗子,锦缎白袍大敞,虚攀在肩上,衣摆全然垂地,一双凤眸挑着,生生将纯洁的白色衬得招摇。   “小公爷?”   祝久辞展颜,抬手往梁昭歌下巴一勾,“美人儿唤爷作甚?” 第3章 玉髓   那日祝久辞抱着梁昭歌不撒手,硬生生等到梁昭歌提醒他正午用膳、阿念哭丧着脸爬进屋子才走。   这糖衣炮弹算是搁下了,剩下的路就靠祝久辞慢慢熬糖浆了。   阿念慢吞吞地跟在祝久辞身后,被早春的日头晒得睁不开眼,整个人蔫了吧唧。   祝久辞回头看一眼,有些可怜这孩子摊上他这么个主子。祝小公爷虽然名噪京城,谁人见了不是弯腰鞠躬道一声小公爷。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尊贵的人,愣是不能有马车随行。   这事儿还得说回到小公爷六岁那年。   四月初,是为草长莺飞的日子,国公夫人临时奉旨出京查验兵草,圣上口谕下得急,国公夫人来不及和孩子道别就走了。小公爷那时萌娃一个,十足地依赖娘亲,一下子半月不见人影,登时哭号起来。老一辈儿人至今不想回忆起十多年前的春天。整个京城不闻丝竹戏台唱腔,独独只能听见国公府小公爷的哭声。   四月二十九,国公夫人返京,小公爷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当下跑到老国公的马厩,随便挑了一匹马,解了绳,一路从国公府闯到了京城大街上。   若说十多年前的春天是老一辈人最不愿意回忆起的季节,四月廿九便是老人们最不愿意回忆起的一天。   若说当日之惨烈,如今国公爷和国公夫人上街都要遮遮掩掩,因为随时能碰上停下来问好的百姓。   “国公爷、国公夫人给咱家儿换的板桌着实好用!”   “我这铺面还是您们给挑的呢!生意好得很!”   “您瞧这匾额十几年了还好好的,国公府的人着实能工巧匠啊。”   “得嘞,今儿给您二位磕个头。我这假腿算是借了国公府的光,不然李记那个丑木匠断不会给我年年换新腿儿。”   六岁的小公爷连马毛都没摸过,那日直接跳上了国公府最烈的马,纵马过街,一路从宣武门直直北上冲到了德胜门。那一路的鸡飞狗跳,在此不提了。   总而言之,当国公夫人从德胜门进来,就看见小公爷支着下巴团在马背上,一双星星眼望着她。身后是一望无际一路直通南城的人仰马翻鸡飞狗跳。国公夫人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当即扛了小公爷进宫请罪。   自那之后,小公爷就被禁了一切车马。   圣上念在小公爷年岁小不懂事,而且是盼母心切有一份孝心在里面,就没有重罚。最关键是,小公爷虽然把京城东边这片儿搞得从南到北乌烟瘴气一片,但是没伤到一个人。唯独一个本就断腿的老头没站稳摔了一下,之后倚着国公府成为了京中第一个安假肢的人。   祝久辞思索,圣上本意应当也不是罚小公爷一辈子,奈何圣上哪有心思分管他这个小家伙儿,以是忘了把这道惩罚撤了。国公爷则故意视而不见,巴不得臭儿子好好被禁在家中练刀剑。于是乎,十几年过去,快要弱冠之年的小公爷仍是没坐过马车。   “阿念不懂,真的不懂。”阿念一个人在后面嘀嘀咕咕地说着。   祝久辞转过身,把刚买的小折扇丢给阿念。   “嘀咕什么呢?”   “小公爷怎地就抱上了。”阿念把折扇揉在手里,眼泪都要垂下来了,“小公爷不是说,美人儿都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吗。”   阿念的三观显然受到了严重冲击。   祝久辞听罢,不打算解释。阿念你确实不懂,这是爷的逃生大计。   回到房里,祝久辞将梁昭歌赠的玉髓扔进木匣子锁起来,踩着高凳放到满是灰尘的书柜顶上,再搬了两个大花瓶摆在前面,将木匣子严严实实挡住。   从椅子上跳下来,吞了两碗绿豆冰沙,便开始制定他的糖衣炮弹计划。   回忆剧情是个头疼的事情。   那天晚上他刚刚写完论文,约莫有半夜两点了,远在家中的亲妹一个电话嚎过来,开头第一句就是:   “这是怎样感人肺腑的凄美爱情!!!”   祝久辞念在写完论文精神亢奋睡不着,而且故事中还有一个和他重名的人,硬是花三个小时听亲妹哭诉完了大半故事。黎明的光渐渐亮起,祝久辞只想说,这是怎样惨绝人寰的恐怖故事。   这段孽缘缘起书中两件大事:小公爷一掷千金买初礼,小公爷扛十箱黄金赎人。   书中,祝小公爷买梁昭歌初礼的光辉事迹在京中广为流传,国公爷气得将小公爷关了禁闭。祝小公爷也是个直性子,而且赶上叛逆期,硬是要闯出家门看美人儿。一来二往,倒真的对梁昭歌感兴趣了,说不上喜欢,只是不忍明珠蒙尘,于是决定把梁昭歌赎出来。   自古以来,为美人花财消灾的故事早被文人墨客用烂了,放在这本虐文书里本来没什么新意,但小公爷这儿就奇在,救美人儿的钱是小公爷自己挣的。   小公爷因为初礼这事儿被老国公断了经济来源,自己的小金库又不太够,因此要赎人只能自己挣钱。但他花天酒地太长时间,学业早荒废了,他亦最耻靠着家庭背景谋个一官半职,思来想去,小公爷决定凭手艺挣钱——写诗。   不学无术小公爷写得一手好字。早年是为了挣得香阁亭王仕女的一眼青睐,以是苦练了书法多年,也学着王曦之,将家里最小的脚盆大的池子染的墨黑。虽然最后也没得到王仕女一次正眼,但是练字这个习惯倒是保留了下来。   不过小公爷当初也不是真的有多喜欢王仕女,总归是少年不懂事,总爱争些什么,你不看我,我偏要你看。你不爱我,我偏要你爱。你若喜欢我,我反而躲着走。   总而言之,在小公爷笔耕不辍以及京中恶霸的不断支持下,凭着自己辛苦挣得的一整箱金子和自己小金库的九箱金子,把美人抱回了家。   祝久辞收了笔,支着下巴看自己回忆出的剧情线,片刻后,他复又拿起毛笔,将一二支线圈了起来。   你推我搡是万万不能的,不如来顿猛糖。祝久辞决定在梁昭歌初礼时就把人赎出来,这样就将原作中两大欲拒还迎的事情合并了,与疯子的交集当然是越小越好。   而且现下他没被国公爷限制经济来源,那便万事俱备只等梁昭歌初礼的日子了。   祝久辞将糖衣大计收好,满心欢喜地打开小宝箱,笑容凝滞在脸上。   空的。   祝久辞:“?” 第4章 摆摊   万万没想到,被命运拽着一路狗啃泥向前的祝久辞还是没有逃过小说里写诗挣钱的命运。不仅要写诗,而且全然没有小说中身家有九箱金子那般有底气。   祝久辞当时听亲妹讲到这一情节的时候就曾嗤笑,明明很感动,锦衣玉食的小公爷愿意为爱人卖艺挣钱,结果倒好,赎金里十分之九都是小金库出的,自己挣的就占了十分之一。很明显,爱情的力量大打折扣。祝久辞吐槽这个作者功力不行,要挣就得每一分都是双手挣出来的,用家里的钱赎人算什么话。   万万没想到,当祝久辞搬着小木凳小木桌在春寒中坐在大街上招揽生意的时候,他一定要穿越回那个交论文的前夜,收回他对电话说的每一句话。别说十分之一了,就是百分之一是自己挣的也行呀。这是多么伟大的爱情,爱情怎么能用金钱衡量!哪怕只挣了一分钱,剩下的千分之九百九十九都是家里的钱,那也是伟大的爱情呀!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现在,这百分之百都要祝久辞自己挣。   春寒料峭,昨日暖煦的太阳在今日不见了踪影,京城的早春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寒风簌簌,冻死人不偿命。   京中似乎是不允私体小商贩随处摆摊的,但祝久辞不懂其中弯弯绕绕,直接搬了小桌椅堂而皇之地在京城街边摆上摊了,紧挨着京中最热闹的街坊,也就是红坊在的那条街,许是家庭背景和小公爷纨绔名声在外,也没人来敢收个摊位费。   祝久辞将招牌写明了:看人下菜碟。来人不分好坏,给钱就写。大腹便便的人来了,写,一张一锭金子;平头老百姓来了也写,一张三文;穷人来了,白送也行。   祝久辞挣钱的身家简单得很,一张能坐下一人的小方桌,一小凳,写了招牌的立旗,再加上文房四宝。   行装如此简单,主要是怕老国公提刀砍过来。这是祝久辞从小公爷身上总结出的血泪教训。   原书里,小公爷为爱写诗挣钱迷得一众读者嗷嗷叫,祝久辞亲妹给他讲的时候,那也是痛哭流涕,直呼绝美爱情。   但是蜜罐之外清醒的人们脸色却不是很好看,首当其冲的就是小公爷他爹,老国公。   祝家戎马四代,不仅这届独苗没能征战沙场,竟还是个文的,不仅是个文的,还是个写诗挣钱。不仅是个笔墨挣钱,还是在街头杂耍接单挣钱。   祝家门楣黑了。   祝老国公的脸比门楣还黑。   小公爷扛着自己笔墨纸砚身家在京城大街小巷被老国公追着跑的时候,堪比现代城管追小商贩。老国公可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小公爷那小身板怎么比得上,多数时候都被老国公捉了去,仅有几回凭着地势熟悉躲了去。以是小公爷可怜的铺子每每都要为时不时被砸碎的笔墨纸砚摊上一笔,险些成为赔本买卖。   有了前人的经验,祝久辞决定一切从简,一旦老国公的衣角从街巷那头出现,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扛起桌椅跑路。为了以防万一,他还详备了一张逃生线路图,美名条条大路通罗马。   开业当天,祝久辞的生意就不错。代写了几封信,抄了一卷佛经,提了对联三幅,匾额一块。   祝久辞的业务范围比小公爷广多了,书中小公爷几乎全是写诗词挣钱。祝久辞回忆了一下,他记得书中有这么一句诗:你是我心中最美的云彩,斟满美酒让你留下来……   这是什么鬼畜作者!   祝久辞当时真的想怒摔手机,也非常想顺着网线爬到亲妹旁边,掰着她脑袋对她耳朵大喊,你看的都是些什么垃圾!歌词能直接拷贝来当自己的诗吗!   “可怜我身怀唐诗宋词三百首,却也不能背弃良心把他人的心血拿来为自己所用。”祝久辞仰头靠着墙,脸上盖着一张写废的宣纸。   “什么三百首?”声音绵绵软软,像是含了糖说话。   祝久辞从纸缝间看见来者是一圆滚滚的小胖子,衣着极好,估计是西坊锦织阁年供的绸缎。衣着虽露富得夸张,但气质却极佳,文质彬彬,透着墨香。   祝久辞正要起身接话,就看见小胖子身后钻出一个瘦猴子模样的人,一张嘴,左门牙就往外飞。“啥三百首啊,胖砸,您能别捕着点儿诗词沾边的风声就激动行不行,三百首?京中谁能写出三百首?天外来客啊?”   这下祝久辞算是知道来者何人了。正是书中小公爷的同党之二,杂书胖子和开光嘴。   开光嘴是礼部尚书的小儿子,名姜城子。小时候曾一脑袋磕在老住持的衣角上,把袈裟的金线都磕断了几丝,左牙往外飞,从此说话像是开了光一样,好事能说准三分,坏事从没不准过,至今那件袈裟还在自家佛堂里供着。   姜城子他爹虽是鼎鼎大名的礼部尚书,但他全然没有继承父亲的能力,没甚么文化,有时候想不出来的词句还需要杂书胖子在旁边提醒一下,以是这二人往往都是同时出现。   杂书胖子本名夏自友,出身商贾之家,自小被寄予承担家业的重担,但他对那些灯红酒绿商贾之流全然不感兴趣,平生只爱读书,是个文文静静的墨胖子。   祝久辞直起身,面上的宣纸飘落,三人打了照面。   “唉我去,小公爷!”开光嘴一拍脑门,惊得合不拢嘴,歪斜的门牙几乎要飞出去,“您怎个跑这儿吹风来了?”   “生活不易,挣钱养家。”祝久辞俯身把落在地上的废纸捡起来扔进筐篓里再丢块石头进去。   墨胖子揉揉脑袋,在祝久辞的小摊前坐下,将桌案上摆的诗词大全拿起来,一边看一边问:“祝家还能亏着小公爷?”   开光嘴盯着招牌旗子道:“这你就不懂了,前儿个圣上刚下来旨意,国库紧缩,等着大臣们想办法呢。”   祝久辞郁闷地点点头。   那日他抱着空空如也的小金库,小命儿就吊着一口气了。恰时国公夫人端着糕点进屋,他才知道,原来是家里为宫中分忧,把钱全都捐上去了。   祝久辞最后一口仙气儿差点就散了,这宫中施压,是为了把那些富得流油的昏官榨点东西出来,这祝家清清白白,哪有上赶子掘地三尺把钱送去的。   最郁闷的是,明明是私人小金库,怎得祝府上下全都知道呢?   “嗐,小公爷您也甭担心,我观你面色红润,是为发财之兆,您今日好生写,定能挣大钱。”开光嘴右手摸着下巴,左手掐在无名指上,眸子往上翻。   “不过——”   开光嘴把墨胖子搬开,一屁股坐在小摊前,双手往桌案上一拍,“这印堂发黑,今日还是早些回祝府,金钱诚可贵,生命价更高。”   开光嘴和墨胖子陪着祝久辞呆了半日,闲话聊了一箩筐,期间小摊前来了好几个恶霸,模样穷凶极恶,甚是恐怖。但京中恶霸之首就是小公爷,所以这几个人几乎是千里送金子。   太阳落山前,墨胖子他们就走了。早春的风吹得人疲厌,祝久辞写得也有些困乏,干脆歇了笔,百无聊赖地支着下巴看街景,打算等赏了日落便回。   街巷尽头,一个戴白纱幕篱身姿纤细的人足尖点着地走来,脚后跟都不着地的。细瘦的腰肢被一丝银链束缚,银链末尾坠得很长,随着步履摆在腰下。   既然带了幕篱,那便是不想让他人多看,祝久辞瞥了一眼便收回眼神,拿起笔继续自己的小事业。   那人慢慢悠悠走到祝久辞的摊儿前时,祝久辞正伏案抄着信,只觉面前划过一抹白纱,紧接着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闯入视线,白皙的指尖划过纸面,从桌案的东侧一直划向西侧,眼瞧着就要往砚台去了,祝玖辞连忙出言提醒小心。   那人似乎笑了,轻哼一声收了手。   祝久辞抬起头,来者白纱遮面看不清容貌,虽不能判断出身份,但总归不是平民百姓。祝久辞摆出礼貌的职业笑容问:“公子要写什么?”   那人摇摇头,幕篱随之摆动。   这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的人,祝久辞还真是头一回碰到。他放了笔,拿起一卷诗词大全翻了起来。   “公子,您是要写诗还是写词?是给亲人还是朋友?”,祝久辞垂着头问,见对方没有回声,他抬起头将书卷递过去。   男子没有接,掩在白纱下不出声,依旧摇摇头。   祝久辞有些为难,放下书卷,轻声问道:“公子,您真的要写吗?”   幕篱下的人点点头。   祝久辞拿起一只干毛笔,在手中转了一圈儿,“生辰八字,婚丧嫁娶,伴手礼,门条,留言簿子,宫商角徵羽曲谱都能写,凡是文字的,您想要什么都能给您写出来。”   幕篱下的人似乎若有所思,祝久辞见对方就要开口了,连忙将润好的毛笔拿起来,抽了一张崭新的宣纸铺好。   只听得那人道:“麻烦先生写两个名字。祝久辞,梁昭歌。”   吸饱了浓墨的毛笔一抖,啪嗒,墨汁滴在干净的宣纸上,立即向四面八方渗透开来,惹得白纸一片脏污。 第5章 写名   祝久辞执毛笔的手微微颤抖,他缓慢抬起头,就见幕篱下,那人用指尖拨开白纱,露出一丝缝隙,梁昭歌透过那一丝缝隙笑着看他。   祝久辞断没有想到能在京城大街上碰到梁昭歌,他还以为红坊的人除非拿回卖身契,否则终身都不能出来。   “你......”   梁昭歌突然俯身凑近,“偷跑出来的,来看看小公爷”   不知为何,祝久辞突然心跳如擂,面上登时红了。   梁昭歌隔着幕篱拨弄笔山上的毛笔,“小公爷还是不写吗?”   “写,我写。”祝久辞慌乱拿起笔,正要落笔就看见宣纸中央那一滴浓墨已经完全晕开了,将宣纸染了大半。祝久辞面上有些尴尬,将最上层的宣纸抽了去,可惜下面一层纸也被透了墨。   白日里他接稿的活计十分繁忙,队伍要排到街巷角,为了方便,他直接在整摞的宣纸上写,写一张赠一张,扔掉一张垫纸。   如今自己偷懒留下的恶果算是自己尝着了,祝久辞又抽去一张,竟还透着墨,他一连拿下去五六张宣纸,才堪堪见到白页。但若是仔细看正中央还是有一点点墨色的印记。   祝久辞又要去拿,梁昭歌忽然伸手按在那摞宣纸上,“小公爷在这张上写就行。”   祝久辞看着宣纸中央隐隐约约的墨色痕迹,放下手中的大白云,转而去取了小狼毫,准备写小楷。   换了毛笔,祝久辞还是迟迟没有落笔。两个名字要如何写呢?他突然起念,想将名字写在这团墨迹的两侧,让这团墨迹将他们二人的名字隔开,远远隔开。   心里有了盘算祝久辞就要动笔,笔尖触到宣纸的前一瞬,梁昭歌道,“写在一块。”   笔尖转了方向,二人的名字共同落在墨迹之上。   轻轻浅浅的墨痕将二人纯黑的名字微微染开,对于文字摊儿来说,这张确乎是废了,不仅是写废了不得收钱的程度,而且是砸招牌的那种。   祝久辞下意识的就要扔掉重写,面前的宣纸却忽然被梁昭歌拿走了。   “多谢小公爷,昭歌便收下了。”   祝久辞回过神时,梁昭歌已经走远,桌案上放着一块玉髓。   *   自那日之后,梁昭歌再没来找过他,等祝久辞惊觉之时,已是七日之后了。祝久辞整整七日没去献殷勤,这不就是走上了原书中小公爷欲拒还迎的老路吗?   祝久辞心道不行,糖衣炮弹的糖还是得源源不断地供上。但祝久辞从未谈过恋爱,他也不知道如何能讨得美人欢心。大概,多喝热水这句话是不能说的。   祝久辞尝试着往红坊送了几回桂元楼的糕点,又送了好些金银翡翠珍宝过去,但梁昭歌那边似乎石沉大海,没有一点声响。   晚间在府上和国公爷、国公夫人一块吃饭的时候,祝久辞仍在纠结给梁昭歌送糖这件事,整个人愁眉苦脸一蹶不振,国公夫人瞧见了便随口问了一句,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祝久辞吓得手一抖,桂花糕掉到了地上。   老国公一记眼神扫过来,祝久辞吓得连忙弯身把桂花糕捡起来,可怜巴巴掸去灰尘。老国公瞪他一眼,放了筷子,从祝久辞手中抢过脏了的桂花糕放进自己嘴里,骂骂咧咧地夹一块新的给他。   隔日,祝久辞又去问了他那帮狐朋狗友,可惜也没得到什么实质性的意见。墨胖子完全是个书痴,没甚么经验,他给祝久辞背了二十多首风月诗,讲了三五典故,可以说是什么忙也没帮上。开光嘴这边就更不靠谱了,追着赶着找祝久辞要梁昭歌的生辰八字。   靠友靠不上的祝久辞,自己跑到酒肆赌坊学了几句风月话,红着脸去找梁昭歌,硬是抱着他不撒手,把那些话一字一顿地说了一遍,梁昭歌只是低头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糖浆熬制失败,祝久辞心灰意冷地回到自己小摊前写诗,最终还是开光嘴点出了真理,“你做的这些都是锦上添花,真正需要的是雪中送炭。”   雪中送炭的机遇不好等,现在盛世太平,京中治安又良好,除了小公爷这个恶霸,平常也没有什么恶霸会在红坊出没了。   为此事分心的祝久辞在一日早晨出摊儿的时候被他爹抓住,国公爷把人揪回国公府,扔下十把大刀,扬言若是不抡完百遍,就把祝久辞扔到西郊去喂狼。   老国公言出必行,行之必果,祝久辞自然不敢不听,乖乖在府中练了两三天刀剑,整个人瘦了一圈。原书中的小公爷与祝久辞除了姓名一样,其他各方面诸如兴趣爱好,脾性人格那是完完全全的不同。但是在练刀剑和写字儿这事上,却是出奇的一致。都不喜刀剑,唯独爱写写画画。   祝久辞的笔墨功夫他自己一直引以为豪,也被亲妹嫉妒得不行。他不学自成,自小便写的一手好书法,不论软笔硬笔,提腕即可行云流水,仿佛有多年功底在身。也是因为有这一技傍身,他在小金库被掏空之后,唯一想出的挣钱办法也是写诗摆摊。   雪中送炭的机遇在三月初一来临了。据小道消息,红坊出了件大事。   祝久辞当即带着一众家仆和百十侍从赶过去,架势摆得十足,闹得轰轰烈烈沸沸扬扬,仅行装家伙式儿就占了半条街。可是当祝久辞汗流浃背赶到时,竟只是闹了耗子。   “耗子?”祝久辞被挡在红坊大门前,一脸不可置信地问。   “是喽,小公爷!”柳娘和身后一众姑娘面上覆着纱巾,手中拎了棍棒,俨然如临大敌的阵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耗子是什么妖魔鬼怪。   “且罢,你们捉吧。我上楼看看昭歌儿。”祝久辞抬步往里走,被柳娘拦住。   “小公爷别怪罪,今个儿红坊还真不能接待小公爷。这耗子没捉住,万一跳起来冒犯了您金贵身子,就是有十座红坊也不够赔的。”   柳娘态度格外强硬,祝久辞摆了小公爷架子也没能进去。   掰扯两个回合后,祝久辞哭丧着脸抛开一众侍从离开,打算买几包耗子药再回来,说不定能让柳娘通融他进去,实在不行,他就再爬一次墙。今儿无论如何也要见上梁昭歌一面,不然糖衣炮弹算是废了。   柳娘瞧着祝久辞离开,转头对着大门里的人影道:“人赶跑了,满意喽?”   门里面的人没出声,转过身,踏了台阶上楼。   柳娘往门里瞥一眼,左手揪起面纱扇风,“多大点事儿,担心得不让人家进来。这儿百十个姑娘不都好端端在红坊里呆着?”   柳娘白眼没翻完就见面前多了一座牛皮包裹摞成的小山。   “天老爷,什么鬼东西?”   祝久辞从小山后面冒出来,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笑着道:“七街八坊凑来的耗子药,甭管您这儿的耗子是何方神圣,定能给毒晕了。”   柳娘眉头一皱,下意识地拦住大门,吭哧了半晌才出声道:“小公爷的好意收下了,我这就着人把耗子药撒进去。但是——” 柳娘打声呵呵,“是药三分毒,总归对身子不好。小公爷身贵,还是请回吧。”   祝久辞不甘心,又和柳娘耗了许久,结果到底了也没能进得红坊,虽被红坊的姑娘们挂上人美心善小公爷的名号,但也没能给他带来任何行走上的方便。   眼瞧着献殷勤失败,祝久辞决定再努把力,爬墙就爬墙。祝久辞拐到红坊对面的巷子口藏起来,打算等红坊正门的人散了就去爬墙。   日头落下去,忙乱的人们总算散去。春日的夕阳最是温柔,浅浅洒下来,给空荡的街面渡了一层浅金。   祝久辞倚着巷口的砖花墙,百无聊赖地朝红坊玲珑二层望去,那扇他熟悉的雕花木窗外横放着一把黑面银纹油纸伞。 第6章 硕鼠   三月三桃花盛开的日子,曲惊鸿小将军破天荒地从校场出来,走进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这可是以剑痴著名的小将军为数不多离开校场的日子。   路过桃花树时,他停下脚,伸手接下一片飘落的桃花,小心收到怀里。   微风吹过,束高的马尾晃到面前,他抬起头,墨发又被甩到了后面。   曲惊鸿小将军生得美,但不是神奕俊朗的少年美,而是线条柔和隐约带着阴柔的美。纵使一身硬朗的劲装,也压不住骨子里柔美的长相。然而,曲小将军全然不知自己的貌美,一年四季泡在校场里,顶着风吹日晒,抱着十几把爱剑对着空场日复一日地练。   曲惊鸿小将军是祝老国公一手带起来的,练的是京中洪系剑法,与祝老国公的弯刀系有些近似,因之曲惊鸿练的虽是以速度灵巧见长的剑,却刚强有力,以力量定胜。   不少初次见到小将军的人都无法把他与沙场上铁血杀敌的将士联系在一起,并非有意歧视,着实是对比太过鲜明。   曲惊鸿收了桃花瓣,熟门熟路地往北拐进一个窄胡同。巧的是,与他相隔两道巷口的祝久辞一伙人正打得热闹。   “笑话,小公爷能有追不上的人?”萧岑抱臂绕着祝久辞转了两圈,瞧见祝久辞整个人恹恹的不似作假,叹口气,“后门桥的茶馆,走着?”   祝久辞看他一眼,点点头。   开光嘴姜城子揪着墨胖子从胡同口冒出来,搂住祝久辞的肩往旁边带,脑袋冲着萧岑喊,“你个将士出身,哪懂这些,别给人家出馊主意。”   萧岑一听就急了,抽了腰间的刀就砍上来,“你喊我什么!”   萧岑,北虢国鼎鼎大名骠骑大将军的次子,和小公爷一样,平日里吊儿郎当,最不喜欢的就是到校场训练。但是萧岑没小公爷幸运,不能随心所欲说不练就不练,几乎每日都被他爹捉到校场练七个时辰。   因此,他最烦的就是别人把他和军伍联系起来,若是被触了霉头,就是打个你死我活也要让对方把话收回去。   墨胖子独自捧着书看,被旁边杀来砍去的两个人误伤到,将书护到怀里抬眼看过去,摇摇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萧岑在打斗间隙看过来,“胖砸,少读点书吧,人都傻了,这句诗不是这么用的。”   趁此躲过一袭的开光嘴跑到祝久辞身后,冲着墨胖子那边道:“别说鸟语啦,没看见小公爷都蔫了。京中三月的桃花要是谢了,都是你给叨叨没的。”   墨胖子闭了嘴,将怀中护好的书卷拿出来,整个人又埋了进去。   “话说,小公爷您真是打定主意要把人追到手?”开光嘴闲不下来,右手藏在袖子里又开始掐算。   祝久辞面无表情地提溜起开光嘴的袖子,开光嘴呵呵一笑,“不儿,您给个话呀,我们也好帮您出主意!您要真是铁了心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墨胖子从书里抬起头:“粉身碎骨浑不……”   “哎对就是这句”,开光嘴道,“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墨胖子:“?”自己似乎说得不是这句。   祝久辞摇摇头,他亦不知自己此时要怎么办才好。与原作反着来似乎也没什么成效,也不知梁昭歌何时才能厌烦。   “甭想啦,茶馆三碗茶下肚,什么困难解决不了?”萧岑走过去把开光嘴揪到一边,自己推着祝久辞的后背往前走。   开光嘴抬头看眼桃花树,啧一声,“桃花儿啊,这不就是缘分到了。”   他们一行三人拐过宽窄巷子的时候迎面碰上了曲小将军,萧岑一时没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此勤奋的人竟会在此阳光明媚的正午放下训练跑到这胡同巷道里闲逛。   “天老爷,我得瞅瞅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萧岑抬起头,正午的太阳直直挂在脑袋顶上,判不出个方向,萧岑收回目光,“我擦,真是从西边出来的。”   曲惊鸿没理会萧岑贫嘴,他们二人经常在同一校场训练,互相熟得很,跟这厮斗嘴纯属浪费时间。小将军转而礼貌地冲祝久辞他们打招呼,“小公爷,姜世子,夏公子。”   开光嘴把墨胖子从书里揪起来,拱手道:“幸会幸会,小将军来吃桃花饼啊?”   祝久辞总算想起来这是谁了。   要说爱剑如命的曲惊鸿小将军,除了练剑之外,红尘世事于他而言就是过眼云烟,整个人活得那叫一个无欲无求。但就这么一个无趣到极致的人,独独好一口桃花饼。   年年桃花盛开的日子,都要到京中的这家桃花铺前,要三个桃花饼,一壶茶,坐上半个时辰。   祝久辞他们几个也不打算去茶馆了,一道跟着曲惊鸿去了桃花铺子。   “又来啦?”铺子里老阿婆拿围裙擦手,冲着曲惊鸿他们几个道。   墨胖子突然收了书,奔到同伴前面,掏出钱袋子往台案上一放,恨不得把一整袋子都塞给老阿婆。   “阿婆,桃花饼和蜜茶。”   其余几个人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各自去取圆桌小凳,摆在铺子前面坐下。   他们这一伙人出来吃喝玩乐,全是墨胖子交钱。主要是墨胖子他爹夏金雨老爷子每日都要盘问宝贝儿子花了多少钱。   每每墨胖子答出“三文”、“九钱”、“十八文”,夏金雨老爷子真是恨不得做个滴血鉴定,他堂堂论船作交易的巨贾,怎么养出这么个不会花钱的儿子!   以是夏老爷子定下了规定,不花完满袋钱不准进家门。   墨胖子除了买书买笔墨,真没什么可花销的地方,每日就借着祝久辞他们完成老爹立下的KPI。   热腾腾的桃花饼端上来,祝久辞眼睛亮了,千层酥皮,花瓣藏躲其间,甜香不腻,花香浓郁,浅尝一口便跌进了桃花海里。这桃花饼着实对得住小将军放下最爱的刀剑来吃一回。   这桃花饼其实是北虢国南部的著名小吃,在北方很少见。曲惊鸿常来的这家小店儿的店主正是从南方千里迢迢进京的。据说是当年阿婆的儿子因公随迁到京,阿婆不忍孩子常年在外吃不上一口家乡菜,硬是扛着全部家身偷偷跟在孩子后边进了京。   阿婆低调,不敢给儿子惹麻烦,以是多年过去京中也没人知道阿婆的儿子是京中哪位官员,也鲜少有人去搜查一番,只因阿婆这一手地道的桃花饼慰藉了诸多北迁的南方游子。   曲惊鸿接过热气腾腾的桃花饼,难得展颜笑着,家乡的味道如何能戒掉。   “贼三儿啊,你瞧瞧人家小将军,京中难遇敌手,你也日复一日在校场练着,没见你能打过谁。别给咱哥几个丢人啊!”开光嘴闲不下来,得着空就开始说。   “滚蛋。要说不学无术混吃等死,你排第二没人能排第一。”萧岑从屉中拿出一个桃花饼,烫得在手中倒腾好几下。   开光嘴伸手就开始掐算:“非也,非也,这不是还有小公爷。”   祝久辞抱着蜜茶道:“可别,您二位打,别扯上我。”   “哪有拿小公爷挡剑的,你可真行。”萧岑张牙舞爪地吞下一口饼子,烫得直仰头,转而冲着曲惊鸿道,“吃不腻啊?”   曲惊鸿摇摇头,仍安静地拿着桃花饼吃,执手的地方用软叶衬着。   “靠,校场的时候怎么不这么温柔。”萧岑嫌恶地瞥他一眼,视线转回自己的桃花饼上,狠狠咬上几口。   桃花甜香扑鼻,吊着诱人的粉色。祝久辞难得这么贪嘴,又吞下一口去。忽而灵光一闪,梁昭歌似乎也是南方人,那他是不是也爱吃这鲜花饼呢。   “我去,小公爷在想什么呢?”萧岑吃完桃花饼转眼瞧见祝久辞一脸诡异的笑容。   座间其余人包括墨胖子都抬眼看过来,开光嘴更是登时亮了眼睛,抬手就开始算,“啧,有意思有意思。”   “别闹了。”祝久辞笑着含糊过去。   日暮,与众友辞别后,祝久辞又一个人偷偷跑到阿婆那里买了两屉热气腾腾的桃花饼,还央着阿婆从食柜里千找百找寻出个食盒将桃花饼装了进去。郑重谢过阿婆,祝久辞拎着食盒儿就往红坊去。   赶到的时候,天色已全然暗了。乐坊正门大敞,里面透出灯火的亮光,隐约瞧见台上乐娘与乐师抱着乐器盈盈坐着,台下一众听众好不热闹,想来扰人的耗子已经被扫地出门了。   祝久辞总算正大光明进了红坊,一路上没人拦着,径直上了二层。   桃花饼的香甜从食盒里一阵阵散出来,祝久辞只觉自己右手连着袖口全都熏上了桃花香。他一路沿着游廊走过去,梁昭歌的房间敞着门。   正好,给个惊喜。   祝久辞拎着食盒踏进房门的时候,梁昭歌坐在房间正中央的软椅里,脸上覆着纱巾,指尖拎着一个火折子,幽幽停在火盆上方。   梁昭歌转过脸,瞧见了祝久辞,时间静默了片刻,他指尖一松,火折子掉进火盆里,火舌登时将盆里的物什吞没,劈里啪啦地作响,很快黑烟便冒出来,裹挟着令人作呕的焦糊味道。   火光明艳,将白纱映得忽明忽暗。梁昭歌没什么表情,冷脸坐在那里,看着祝久辞。   食盒骤然落地,桃花饼摔了出来,酥软的千层在此刻似乎成了缺点,一触地面便碎成粉末,一地狼藉。祝久辞僵硬地站在原地,意识不到手中的宝贝食盒已然掉落,他只觉背后的寒意沿着脊骨一节节爬上来,将他全身包围。   他看见了,火盆里是一只死透的、浑身是血的老鼠。   “小公爷。” 火焰与黑烟后面是梁昭歌的面容,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上挑的凤眸被火焰衬得血红,面纱下面他似乎挑笑着,露出了一点牙齿,餍足满意。   梁昭歌一双眸子扫过地上的食盒,转而一路上移盯着祝久辞的面容。他优雅起身,衣摆迤地,随着缓步起伏。   祝久辞浑身一紧,踉跄着往后几步,后背却突然撞在门上。   门何时关上了? 第7章 救美   梁昭歌身后的火焰仍哔哔啵啵响着,火光在身后影影绰绰闪动,脚下投出拉长的黑影,直直蜿蜒到祝久辞脚下。   梁昭歌走得很慢,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被宽阔的衣袖掩盖。衣袍依旧对敞着披在身上,似乎从来都没有穿好过,腰际缠了一圈圈软绸,十分用劲,将腰肢束得纤细。   影子逐渐攀上祝久辞的小腿,梁昭歌走近了。   黑暗,火盆,影子,白纱,他。   恐惧一瞬间涌上头顶,祝久辞猛然转过身,拼命撞开木门踉跄跑了出去。   身后,梁昭歌停下脚步,缓缓蹲下来,指尖捻起桃花酥,细细簌簌地往下掉。他蹲在原地,埋首环住膝盖。   *   天色已暗,但京城街上的灯笼还没有挂起,独有几间小铺子早早点了灯。祝久辞一个人走着,街上人头攒动,满地黑影。祝久辞看见影子便想到梁昭歌,心下又是一阵惊悸,他立即拐进了胡同巷子。   窄胡同里漆黑一片,他总是感觉在那黑暗看不见的地方,有毛茸茸的东西在爬动,它们的同伴在前一刻被烧死在红坊的火盆里。   祝久辞突然意识到,对于一个疯子,任何人类脑子能想到的计划绝对没有成功的可能性,什么“逆”欲拒还迎,什么糖衣炮弹,此时简直就是笑话,他竟然企图从疯子的思维下寻找生路,这世上没有比他更蠢的人。   祝久辞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逃离这里,或许去和国公爷和娘亲商量一下,搬离京城,越远越好。   眼睛适应了黑暗,祝久辞低头踢着石子走,等抬头时才意识到巷子有点窄,越往里走越觉得阴潮。祝久辞皱眉,似乎拐得太远了。   在幽深的小巷子里边传来瓶罐碎地的声音,祝久辞停住脚步,听到前方有男人粗壮的呼吸声,似乎还夹杂着咒骂,从对方踉跄的脚步声能听出来似乎是个酒鬼。   脚步声突然顿住,男人的粗喘声急促起来。   \"操,今儿个运气不错,逮着一只小猫。\"声音忽远忽近,似乎离得并不远。   “滚蛋,老子先闻见的。”黑暗中竟还有一个人,那个人在空中嗅了一口,往地上吐口唾沫,“他妈的真甜。”   突然,一张丑恶的嘴脸从阴暗中显露出来,脸上有三道划过鼻子的刀疤,甚是恐怖,祝久辞慌乱地往身后瞥一眼,距离光明的巷口还很远。   但,也许能冲出去。   对方有两个人,硬拼是不可能的。祝久辞当机立断,突然转身撒腿往巷口跑。   身后一声咒骂,紧接着一个酒罐儿被扔到了祝久辞脚边,碎瓷片登时擦过他的脚踝,他感觉到冰凉的碎渣子灌进了鞋里。   祝久辞强忍着心中的惧意,脚下一点没停,使出全力往巷口跑,快要到亮光了,已经越来越亮了。   可是身后的粗喘声越来越近,身后的呼吸声一左一右,他似乎要被抓到了。   “浪货,让老子爽一下。”男人粗犷的嗓音在耳边炸响,祝久辞被抓住了肩膀。   祝久辞胳膊肘往那人腹部猛地一撞,男人后背撞到墙上,似乎撞到了什么尖锐的东西,咒骂一声倒下去。   身后只剩一人了,祝久辞不敢跑直线,能感觉到身后那双可怕的手,每每都从他肩头擦身而过,只差一点就要被抓住了。   难以入耳的脏话咒骂在身后响起,潮热而恶臭的气息喷在他耳边,祝久辞恶心的想吐。   又一个酒罐儿被扔过来,祝久辞感觉有碎瓷片直接划破了他的小腿。   突然他被一只清凉的手轻轻一带,紧接着眼前火红得亮了一下。   下一刻,猛烈的火焰平地而起三丈高。恶臭的男人被烧到了脸,惊声咆哮着在地上打滚。   在这片火红的明亮中,祝久辞微微转过身看他所靠怀的人。火光将梁昭歌的脸庞映得忽明忽暗,像是佛堂中闪烁的酥油灯照亮佛祖慈悲的面容。   凤眸冷眼看着前方,丑恶的灵魂在烈火中打滚。   祝久辞看得清楚,与他咫尺之间的这个人,前一刻将火折子丢进了酒滩,亲手酿造了这场地狱的火。   不知怎的,祝久辞突然想起了火盆里的死鼠。是否在佛祖看来,这火中的二者并无差别。   梁昭歌打算把祝久辞送回国公府,但是祝久辞不敢回去,就慢吞吞地跟着梁昭歌往红坊去。   他暂时还不敢将这事告知国公爷和国公夫人,一是怕他们担心,二是小公爷的身份尴尬,此等难堪事若传开,恐会拂了皇宫与大臣的面子,三是这事儿若真传开了,往大了说,能直接捅到圣上面前去。毕竟小公爷身上有爵位在身,遭这般......定是要层层报上去,再层层查下来,不知又要祸害多少老百姓遭罪。   京城的夜景着实美,华灯一直从皇宫院落连到内城,再一路通往外城。一到晚上,整个京城好似连成了一片,再无内外之分。   因此只有到了晚上,祝久辞才喜欢把他所生活的这片地方叫京城,而白天他则不冷不热地喊一句四九城。   四座宫门,九座内外城门生生将京城划成了三六九等的地方。   梁昭歌在旁边走着,突然顿住脚步。祝久辞疑惑地看过去,下一刻就被人打横抱起。   “梁昭歌!”   梁昭歌没理他,脚下走得飞快,双眸在街道两旁找寻。不出一会儿,梁昭歌把他抱进了医馆。   被轻轻放到椅子里,祝久辞出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梁昭歌闻言眉头一皱,半蹲下来,“失敬。”伸手小心将他的里袍掀开。   雪白的里裤星星点点都是血。   郎中恰时走过来,梁昭歌起身就要往外面冲。祝久辞大概猜到他要出去做什么,可那两个酒鬼已经被扔到了衙门口,这疯子过去了不知要闹出什么大事,祝久辞连忙把人唤住。   “看着可怖而已,换了纱布就好了。”   梁昭歌顿住脚步,在门口停了半刻,终是转身走回来,半跪在地上,小心将祝久辞的鞋袜褪去。   “那酒鬼摔了酒罐,碎瓷片飞得到处都是,我恐你不小心带着碎瓷片走一路,别到时候再划伤自己。所以寻思找一个亮堂的地方看一下。”梁昭歌抬起头,凤眸盯着祝久辞,带着埋怨,“倒不曾想伤得这么深。”   祝久辞被看得有些心虚,他确实是没把这碎瓷片搁在心上,虽是划到了皮肤,但是不怎么疼,他想也许就划了几个小口子,他也没想到竟然伤了一大片。   “二位爷甭闲聊了,给郎中腾个地儿吧。”   梁昭歌的肩膀被郎中拿着托盘儿一拍,他不情不愿地往旁边挪开。   伤口数量有些多,但大多不太深。有一长道是被大块儿的碎瓷片划过去的,抹了药膏便没有大事,唯独个别几个伤口被细小的碎瓷片划了,郎中还得拿着银针,将瓷片渣儿挑出来。   等完全包扎好,已是半夜了。   梁昭歌将祝久辞抱起来,等着他自己做决定。   “借宿一宿可行否?”   梁昭歌抿着嘴,什么话都没说,把人抱了出去。   祝久辞不知道梁昭歌为何突然不说话了,而且冷着脸抿了嘴,似乎不高兴的样子。于是祝久辞也乖乖地做了哑巴。疯子不高兴,那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   梁昭歌抱着祝久辞踏上红坊木梯,一级一级踩上去,古老的木梯吱呀作响。祝久辞侧过头,透过雕花木栏的空隙,只见楼下的景物一点一点变远,唯独那面巨幅的红绸一直不变,垂在木梯的旁侧,无论登上多高,它永远都在。   上了二楼,梁昭歌径直走过自己房间,抱着人进了隔壁的空房。   祝久辞想起他房中的火盆,怕是因为这个梁昭歌才不带他进去吧。   梁昭歌把怀中的人安放在榻上,俯身看着他问道,“小公爷可需要伺候……”   “不!不不用!”   梁昭歌一挑眉,把话说完,“……洗漱。”   祝久辞登时红了脸。   梁昭歌也算给他留面子,瞥他一眼便转身出去了。   不出片刻,两个年龄不大面容干净又手脚利索的小丫头抱着梳洗的礼具走进来。二人齐齐对着祝久辞脆生生唤一声“小公爷”,而后便一声不吭地忙活起来。   躺下后,小丫头们就掩了房门退出去。黑暗顿时笼罩,听觉也灵敏起来。房间的隔音虽好,但仍能隐约听到楼下迷醉的丝竹之音。   祝久辞突然想起来,梁昭歌似乎弹得一手好琴。   有位雅人曾如此描述,七弦响起之时,空谷回鸣,梵音不绝,隐约见小路,清水小石相伴,尽处见山林古寺,正欲前往,忽而悠悠天地,再无一物。   都说闻琴识人,梁昭歌的琴音化境外物,清净无尘,那他本人……“嘶,”小腿上隐隐刺痛,有些发热,祝久辞摇摇头,是了,梁昭歌又怎会是如此,定是原书的作者又在胡写了。   梁昭歌自把他送到房里,就再也没来找他,也不知是哪里不高兴了。祝久辞迷糊地想着,不知觉入了梦。   若能俯视京城,定会发现,京城的夜分作明暗两半。一半灯火通明喧嚣人生,一半静谧安宁年岁悠长。   喧嚣是沿着大路行进的,一路伴随着彩灯倾泻而下,是黑暗中的一抹亮带。而被这些亮带所分割出的墨黑方块,则是静谧的居所,胡同小巷穿插其间,善良朴实的百姓居住在里面。若非佳节庆典,这些老百姓们一辈子也不会在夜晚走到那些纵横的亮带里。   夜半,半睡半醒中,祝久辞只觉小腿上冰冰凉凉的很是舒服,全然没有睡前那般疼痛燥热。京中果然卧虎藏龙,一家不起眼的小医馆,郎中医术竟也如此高明。   他轻轻动一下身子,突然意识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攀着他的小腿。   祝久辞惊惶睁开眼,却见梁昭歌半跪在榻前,一手拿着药膏,一手扶着他的小腿轻轻抹着。   他身旁放了一盏小烛,火焰本就不亮,却还是被细心地罩了一层挡纱。   梁昭歌看过来,对上祝久辞的眼睛,左手立即去挡小烛的光,“还是把小公爷吵醒了。烛火可亮?昭歌吹了去。”   “没事。”祝久辞拦住他,“你……”   “伤口在第一晚都不好受,昭歌便想着在夜半来换一次药,惊醒了小公爷,还请恕罪。”   祝久辞看着烛火中的人,暖黄的小烛将他的面容衬得柔和,在明的一半美丽,在暗的一半温柔。不知怎得,他突然想起那句话,忽而悠悠天地,再无一物。   “多谢……”祝久辞低下头,“昭歌。”   梁昭歌莞尔一笑,将瓶瓶罐罐收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昭歌有多大本事,短短几日内,得了堂堂京城小公爷一句道歉和一句谢谢。”   祝久辞在被中揪住衣角,“是真的……谢谢。”   梁昭歌往前探身,烛火在身后,面庞大半落进了黑暗里,“小公爷不怕昭歌了?”   清洌的药香霸道地裹挟而来,祝久辞呼吸一紧,脑中嗡地一响,他盯着梁昭歌,脑中空空,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梁昭歌亦看着祝久辞,心中不知在想什么。祝久辞正要开口,梁昭歌却起身走远了。   烛火被吹灭,落得一室黑暗。   “小公爷,我在。”   木门被轻轻推开,露出一缕光,转而阖上了。重归黑暗,寂静无声。 第8章 雀儿   祝久辞醒来的时候,两只蓝尾喜鹊在窗边叽喳叫唤,远处响起一阵古琴音,喜鹊便拍着翅膀飞走了。   小腿上冰凉一片,似乎刚刚换药不久。   昨日伺候他梳洗的两个小丫头听见屋中声响便抱着洗漱礼具进门,见祝久辞已坐起,忙赶来扶他。   房门敞着,一戴着面巾的人探头往屋里瞧,另一个小丫头瞧见了,放下手中的托盘就去关门赶人,“小公爷未起……”   那人不管小丫头阻挡,仍探着头往里张望:“百年难得一见,小公爷竟然是宿在乐坊了,您也不怕国公爷一会儿带兵打过来。”   祝久辞看过去,那人戴着面纱,露出的额头光洁白皙,身着流苏长袍,腰间松松绑着一绸子腰带,从身段儿来看……祝久辞试探着道:“楼邀月?”   “嚯,小公爷是怎的了?被何人迷了心智?连我月儿哥都不叫了。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奴十余年没听过自己的全名啦。”楼邀月要走进来,仍是被小丫头拦着。   祝久辞心道看来没认错,这楼邀月在红坊里边人人皆称一声月儿哥,弹得一手好琵琶。   原书里,祝小公爷遇上梁昭歌之前,在红坊最常找的就是月儿哥。   月儿哥容貌极佳,在红坊里能排个前三甲,再加上顶尖的琵琶手艺,在红坊里算是顶一顶二的红人。也就是小公爷凭着一身的纨绔劲儿再加上自己头顶的小爵爷身份,每回来红纺不论什么时间都能把月儿哥从别的客人手中抢过来。   楼邀月颇为自恋,尤其到了晚上定是要举杯邀明月,他最爱挂在嘴边的就是这幅好容貌,不定哪天便要奔着月亮当嫦娥去。   祝久辞起身穿上外袍,问道:“今儿怎么把面纱带上了?”   “甭提了,染了疫病。”楼邀月倚着门框叹气,“可怜昨日明月皎皎,看不得我这貌美容颜。”   祝久辞无心理会这人自恋,他倒是被楼邀月口中的疫病吓了一跳。这疫病就是传染病,在古代若是治理不好,那可是要屠城的。   “什么疫病?”   楼邀月一跺脚愤愤道:“没什么,这疫病只传染脸。”   祝久辞想了想,似乎也不是那方面的疫病,从没听说过那方面的疫病会往脸上传染。   月儿哥又在顾影自怜了,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个镜子,看着自己脸上的帕子在那垂泪。   小丫鬟伺候祝久辞梳洗到一半,忍不住出声替楼邀月回答:“小公爷不必担心,这疫病现在传染不了了。”   祝久辞显然不太信,楼邀月那么大个传染源还在那儿杵着呢,怎么会不传染?   另一个小丫头将热毛巾拿过来,道:“就半月前,红坊里突然有乐娘脸上生红疮,柳娘当时没当回事儿,结果接二连三有乐娘得了,大家觉察出来这似乎是疫病。后来红坊里人人都戴了面纱,似乎也阻不了,不知是什么在作怪。”   “前儿个才查出来,红坊新来了一个眼红的,不知从什么角落里搜来了奇怪的药,碰着人的脸了便要破相。”   “她挨着个儿的摸人家姑娘脸去?”祝久辞问。   小丫头扑哧一声笑出来,“小公爷说笑了,这红眼姑娘鸡贼得很,把药粉撒在了机灵的小东西身上。一楼地板潮,那东西活分,不少姑娘都着了道。”   “哎哎,那东西后来怎么样了?”月儿哥咬牙切齿地问屋里的两个小丫头。   “月儿哥放心吧,早被柳娘带着护卫打死了,怕尸体有毒,昨日让昭歌儿给烧了。”   后来他们讲了什么祝久辞听不太清了,他只隐隐约约知道自己似乎是误会梁昭歌了。   早膳后,左等右等没等到梁昭歌,祝久辞起身去找他。   房中没人。   连着敲了好几扇门也没找到人,祝久辞不得已拦路问了几个乐师才得知梁昭歌在后院。   红坊的后院鲜有外人进,但祝久辞仗着小公爷身份,没人敢阻拦。   祝久辞踏着木阶下到红坊一层,刚从玲珑阁楼东小门出来,一直隐隐约约能听见的琴音忽然变得格外清晰。   祝久辞走过水榭,沿着游廊往里走,向东拐后,从第一个隔亭绕出来,刚走进花苑,琴音便停了。   祝久辞有些遗憾,但琴音已陪伴他小半程路,也算给这个清爽的早晨添了一份别韵。现下寻梁昭歌要紧,他沿着乐师指的路,一路踏着朝露,穿过花丛,闯进了柳林里。   祝久辞叹口气,看周遭树影密布,也不知道那乐师说的对不对,他这是要拐到哪里去了。一边怀疑乐师的话,祝久辞一边拨开层层柳枝,约莫行了半刻,就见在一片绿影的后面,梁昭歌站在一片草绿之上,宽阔的云袖被襻膊束起,露出两截如玉的手臂,他拿着一青瓷小碟,往地上撒着什么,身边鸟儿雀儿飞舞,全都来觅食。   梁昭歌手边一顿,转过身来瞧见藏在柳林中的祝久辞,他面上有些惊讶,快速将手上的稻谷渣滓一下全撒出去,鸟儿们扑扇翅膀叽喳狂喜。   梁昭歌一边用帕子擦手,一边走过来。微风将他衣袍吹起,身后鸟雀纷飞。   梁昭歌在祝久辞面前停下,拨开几缕扰人的柳枝,低头道:“小公爷怎么贪玩到这儿了?”   祝久辞透过他身侧看后面鸟儿争食,心想这疯子倒是爱护花鸟,大清早跑来喂食。   梁昭歌半晌没等到答话,便单手将柳枝一把拦开,将人从树丛里带出来,“清晨露水凉,小公爷还是出来吧。”   祝久辞看着面前的柳枝被细弱白皙的手臂挡开,不少露水沾到手臂上,一颗颗水珠滚下去,滑出许多水痕。   “昭歌。”踏上回廊,祝久辞想说昨日烧鼠的事情,但话到口边又不知道怎么说,当即转口道,“你手臂沾湿了。”   梁昭歌一笑,“朝露干净,不妨事。”他伸手从后颈解开襻膊,云袖落下来,将手臂挡了去。   祝久辞拿出手帕,递给梁昭歌,后者没接。   “恐脏了小公爷的帕子。”   早春的清晨仍有寒凉,清风顺着回廊吹来,卷起梁昭歌的云袖,细白的手腕若隐若现,露水顺着修长的手指流下去,挂在指尖上。   “小公爷是来寻昭歌的?”   祝久辞仍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见梁昭歌盯着自己,便把手帕一下子塞进他手里,转身就走,“没事儿了,回见!”   转过回廊,祝久辞余光瞥见方才廊柱挡住的地方放着一个他熟悉的物什。他顿住脚步定睛一看,正是昨日盛桃花饼的食盒。   祝久辞回过身,“你刚才撒的是……”   梁昭歌走过去俯身把食盒提起,将青瓷小碟放了进去,道:“国公府的规矩昭歌也晓得些,若是让老国公知道小公爷在红坊浪费粮食,罚了小公爷,那昭歌真成罪人了。”   梁昭歌侧头看过去,绿茵草坪上雀儿们全都低头啄着酥沫子,两只蓝尾喜鹊也在一众小雀中争食,甚是突兀。他转回头笑着冲祝久辞道:“也不算浪费粮食吧?”   衣袖下,祝久辞指尖一颤。   “多谢……”   梁昭歌停下脚步,凤眸扫过来,“小公爷倒是与昭歌平日里听闻的不大一样。”   祝久辞抬起头:“如何不同?”   梁昭歌不答,复又迈开步子,“自第一日在玲珑二层遇见小公爷,昭歌便晓得传言皆不可信。”他转过身,衣摆荡出一个弧度,“昭歌相信自己的眼睛。”   祝久辞抬步跟上,二人并肩走在长廊里。他低头喃喃,“昭歌也与我所知不同。”   “小公爷又是从哪里知道昭歌的?”   祝久辞没了音,总不能说是从书上看的。   梁昭歌瞥他一眼,没再追问。   世人对红坊的评价,又有多少好话。   祝久辞低头捏着自己衣袖,没注意到梁昭歌的变化。他现下心里纠结万分,硕鼠一事当真不知怎么开口。   昨日梁昭歌本来是好意帮红坊处理疫病,却被他当成残害生灵的变态,见鬼一样跑开,后来还被人家救回来,着实丢人丢到家了。   祝久辞思索再三还是缓缓开口,“昨日之事怪我……”   “是昭歌思虑不周,未关紧房门。”梁昭歌打断他。   祝久辞还要道歉,梁昭歌却总阻着他话语,硬是把所有责任都担到自己身上,祝久辞三番两次说不出来,便转了话语道:“下回再给昭歌带桃花饼来。”   梁昭歌侧头看过来,一缕长发从肩头滑下,晃在脸侧:“桃花饼是带给我的?”   祝久辞没想到梁昭歌这么惊讶,笑道:“都提进你屋里了,还能是给别人的?”   梁昭歌盯着祝久辞看,转而移开视线,“倒是便宜了那些雀儿。”   祝久辞不知,原书中小公爷喜好美食,他嫌弃红坊饭菜不好吃,每每去红坊都是自己备着吃食。以是京中头号恶霸小公爷亲自提着糕点上门,任谁也想不到是送给自己的。   祝久辞见梁昭歌对桃花饼有兴趣便接着道:“是一位从南方来的阿婆做的,手艺地道极了。昭歌是南方人,应是爱吃的。”   梁昭歌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阳光被他挡在背后,面容全部隐在阴影里,压得人透不过气,声音如坠冰窟:“你,怎知我是南方人?”   祝久辞心一凉。   梁昭歌的身份对于读者来说,是摆在明面上的背景信息,看梁昭歌这样的反应,难不成他对外瞒着身份,有何隐情?   祝久辞对原著并不熟悉,他所知道的内容全是从亲妹那里道听途说,不仅内容不全,观点也是亲妹修饰后的。   凉风又来,二人衣袍被吹起,鼓鼓作响。梁昭歌站在阳光下,高挑的身形挡出一片阴影,墨发翻飞,刮过祝久辞的脸颊。   完了,别说等熬制糖浆腻走梁昭歌了,他现在怕是被列为头号暗杀对象了。   祝久辞垂下眼眸,脑海中闪过无数个理由,口音、身形、道听途说云云。视野中,梁昭歌纤弱的腰肢被软绸紧束,似乎再用些力气就要捏断了。青色长袍流水一样垂下去,挡住脚面。   黑色足靴探出来,梁昭歌往前迈了一步。祝久辞慌忙抬起头,二人距离很近。   “昭歌……”   梁昭歌一歪头笑着道:“吓到小公爷了?”   阴鸷,仿佛不曾有过。 第9章 上巳   游廊下,梁昭歌低头看着祝久辞,他微微侧过身子,阳光就从身后打下来,投在祝久辞脸上,祝久辞被阳光刺得眼睛一闭,梁昭歌叹口气,又往旁边挪一步,将阳光挡住。   祝久辞仰着头,悄悄往后挪一小步,拉开二人的距离。   “吓到?”祝久辞含糊过去,“昭歌断会开玩笑。我们昭歌这么温柔大方,善良聪慧,哪里和吓人两个字勾上关系。”祝久辞说完这句甜得腻嗓子的话,自己背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果然糖衣炮弹损人不利己。   “小公爷油嘴滑舌。”梁昭歌一旋身子抛下祝久辞走了。   硕鼠一事之后,祝久辞又恢复了每天三点一线的生活。天未亮时赶在老国公醒来之前从国公府出来,在闹市口摆上写字摊儿,中午和晚上各去红坊找梁昭歌吃顿便饭,顺便说几句甜言蜜语。   祝久辞生意好得很,一是因为他的字写的确实不错,二是因为小公爷名号确实太大,凡是和小公爷挂点边儿的人,都得前来重金求一张字回去。   冲着小公爷的字来的人,大多数是平民百姓,而冲着小公爷名号来的人,大多是敬重畏惧小公爷权威的恶霸二混子。   因此祝久辞的写字摊前常常聚着两群人:一群人拿着几文钱的一张字,昂首挺胸,喜笑颜开;另一群人点头哈腰大气不敢喘,一边抹着额上的汗,一边颤颤巍巍拿出好几锭黄金。   后者的数量很是庞大,祝久辞的小金库也在源源不断充足。他曾站在一个很理性的角度分析,若是单看这些捧着金子来的恶霸混混小纨绔们,祝久辞在这里摆摊的行为,简直就是一个变相的固定摊位收保护费现场。   祝久辞叹口气,他着实将小公爷京城小霸王的纨绔形象演绎得深入人心。   “瞧一瞧看一看喽,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写的不好不要钱!”   萧岑叼着狗尾巴草转过街角,瞧见祝久辞,惊地一口吐掉狗尾巴草奔上前:“我去,你还真写呀?我还以为你闹着玩的。”   “边儿去,别妨碍老子挣钱养家。”祝久辞手上转着干毛笔,二郎腿一翘身子靠在墙根上。   “了不得呀,你这精神值得学习,得让咱爹联合上书呈禀圣上,指名道姓地夸下来,就说小公爷为全京城的百姓做出了表率。”   祝久辞受不住萧岑这二痞子模样,丢给他一块墨锭,“磨墨!”   萧岑甩着衣袖晃过来,掐着墨锭心不在焉地磨。   安静了没一会儿就抬臂戳戳祝久辞,“诶诶,三月十五上巳节参不参加?”   “不去。”   梁昭歌的初礼日子应是快要到了,祝久辞得赶在那日之前把钱都凑齐了。   “别呀,这京城没有小公爷的节日,那还叫节日吗!”   “不去。”   “啧,倔驴啊。”萧岑扔了墨锭,左臂压在祝久辞肩上,右手在他面前晃,“你看啊,上巳节人那么多,你往那儿一摆摊儿,那金子不是源源来。”   祝久辞不为所动,喜庆节日现场大家都吃喝玩乐,谁闲的没事跑到他这清冷小铺子前写字。   “上巳节在晚上,你白日里写字挣钱,晚上去消遣消遣,又不耽误。”   祝久辞笑着摇头。   “嘿!小公爷您这倔脾气二十年就没变过。”   萧岑不得已把杀手锏搬出来,“夏老爷子给墨胖儿的钱又涨了,他现在花不完,你要是不去就不是兄弟!”   “得得得,去!”祝久辞动动肩膀,把萧岑赶开。   “唉,这就对了。”萧岑瞥一眼他这个破破烂烂的小铺子,一脸同情,“你干脆给墨胖子写几张得了呗,一张一锭金子,反正你缺钱,他多钱。”   “那哪能行,怎么能赚朋友的钱。”祝久辞起身收拾他的小铺子,将桌子椅子摞到一块儿,笔墨纸砚装到小背箱里。   “切,瞎讲究。”   萧岑看着祝久辞细白的手抓着这些粗糙的木凳,木桌,微风吹过时,墨发拂过冻得发红的鼻尖,他忍不住问道:“你这起早贪黑一文一文地挣图什么呀?好好的小公爷不当,跑这儿来受苦。说,挣那么多钱要干嘛?”   “干票大的。”祝久辞语不惊人死不休。   萧岑吓得一愣,“我去,刚才还说你瞎讲究,你这是要无视京城规矩啊。你要干嘛?杀人放火强抢民女?”   “不至于不至于。”   萧岑一脸不信,抓着摞起的凳子腿盯着祝久辞的眼睛:“你确定?你那小侍从阿念可在街口鬼鬼祟祟转悠呢。”   祝久辞远远望一眼,“他望风呢。不然我爹来了,来不及跑。”   萧岑把桌椅板凳搬开,站到祝久辞面前,他比祝久辞高许多,是他们这小团体中最高的一个,“凭咱俩一起裹尿布的交情,京城第一恶霸纨绔之首祝久辞绝对没安好心。你得跟我发誓啊,绝不犯法,不然我告诉你爹去。”   “你话怎么这么多?”祝久辞推开面前的人,卷了旗子塞进背箱里,“是不是最近和开光嘴混的太多了。”   “没有。”萧岑颓丧着一张脸,“快被我爹练废了,我这些天几乎十二个时辰泡在校场里。曲惊鸿那个木头一句话都不说,我要是再不叨叨两句,得闷死。”   祝久辞敷衍两句以示同情。提起小背箱,祝久辞意识到,萧岑倒是提醒了他,赎梁昭歌这么一件大事,得提前和家人打打预防针。不然冷不丁抱个人回家,二老不得吓出心脏病来。   *   沂水河畔,满月疏星。   百姓们沐浴焚香,穿上春日踏青长袍,手捧香料,行在水边。商贾豪贵则包了巨船,停在水中央,灯火十足。   上巳节是祭祀沐浴的节日,论语中“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说的就是上巳节。   千百年流传下来,祭祀目的已居第二,主要还是给百姓们一个消遣娱乐的机会。   沂水河是穿过京城西南角的一条小河,终年流水,寒冬不冻,炎暑不竭,京中百姓有时就说“到西南河去。”   祝久辞因被限了车马,黄昏后就和小侍从阿念从国公府出发,步行赶到沂水河畔时,天已大黑。   萧岑他们几个早早等在水边,见祝久辞来了,一边埋怨他乌龟速度,一边笑着把早备好的小吃拿出来。祝久辞抬眼看见同样被拉来的曲惊鸿,表示欣慰,同是天涯沦落人,他弃刀剑我弃摊。   墨胖子破天荒地没带书出来,腰间挂着两个鼓囊囊的纹金袋子,就差在脑门刻上“来偷我”三个字。   不过,他们这一队人倒是不怕小偷来抢,一是小公爷这个门神在这里杵着,二是曲惊鸿就是被萧岑以保镖为理由给骗出来的。   当时萧岑提溜着墨胖子的领子直奔校场,把两个硕大的金袋子丢给曲惊鸿,一副没有你我们全都要挨宰的样子,曲惊鸿不得已答应他们出来。   他仍一身黑色劲装,墨发高高束起,不过今日未缠丝带,而是戴了一木簪,腰间插着两把长剑,俨然生人莫近。   祝久辞到位,他们这支队伍算是齐了,远远望去,京城小霸王打头阵,中间站着有钱的金元宝和黑着脸的剑客,左右两侧各站着拿着算命旗的开光嘴和吊儿郎当二世祖萧岑。   所到之处,人散鸟飞。生生在这片热闹的京城节庆场中,开辟出万径人踪灭,千山鸟飞绝的荒凉地来。   “话说……是不是过于高调了。”祝久辞看着又一个瞬间消失在眼前的黄豆糕铺子,他叹口气问道。   萧岑笑嘻嘻赶上前,“哪里哪里,小公爷怕不是忘了前年中秋节,闹市口大街万人齐呼小公爷名号啊!今天,太低调了!”   祝久辞呵呵笑一声,往下一个糕点摊子去,祈愿能在铺子老板被吓跑前买到一块黄豆糕尝尝。   开光嘴今日拿了一个黄底黑字的算命旗子,半丈多长,高高吊在后背,走起路来鼓鼓作响。   旗子正面是那些看不懂的两仪四象八卦云云,背面却只画了两个字。   祝久辞仰头盯着旗子背面,僵硬地念出来:“广……告?”   开光嘴姜城子转过身来,旗子迎风哗啦地响,他左手掐指一算道:“小公爷有所不知,这算命虽讲求天机与缘分,但咱算命的半仙儿总得混口饭吃吧,要想在京城算命界争得一席地位,名声招牌那就得打出去。”   姜城子大袖一挥,旗子在背后又一阵响动,“恰临节日,人山人海,就是打招牌的最好时机。正所谓广而告知……”姜城子嘿嘿一笑,“吾愿称之为,广告。”   祝久辞僵住脸,扯出一个笑容,“受教……受教。”   萧岑一把将祝久辞拐过来,“小公爷别听那神棍瞎白活,咱是来上巳节吃喝玩乐花钱的!”   墨胖子在一旁适时地把钱袋子捧过来,从方才到现在还一文钱都没花出去,小胖子整个人都蔫了,委屈巴巴盯着祝久辞。   祝久辞咳嗽一声,他们这一队牛鬼蛇神,要想帮着墨胖儿把钱花出去那真是比登天还难。   不过……改造一下或许可以。   祝久辞带着小分队进了成衣铺子。   “所谓买衣服,讲究稳准狠,这与使刀剑是一个道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祝久辞拉着曲惊鸿开始忽悠,悄悄给萧岑使眼色,接到萧岑扔过来的一件袍子就把曲惊鸿连人带衣服推进隔间。   萧岑抱臂站在祝久辞旁边,胳膊肘垫在他肩上,一脸质疑道:“啥玩意儿?白刀子红刀子,你不是让他拿剑捅自己玩吧?”   “啧,等着。”祝久辞看着隔间。   墨胖子一个人抱着钱袋子站在柜台前,“再贵一点吧?”   八字胡老头直摇头,“不成。已经是最高价了,再高不合行业规矩,咱是有底线的。”   “那,多买几件,您再涨点儿?”   八字胡老头直摇脑袋,胡须一上一下跳着,“不成,不成!”   祝久辞晃晃肩膀,把萧岑抖下去,“把墨胖儿拉过来,站门口再叫人拐走了。”   萧岑转悠过去,从墨胖子手里抢过钱袋子,咣当扔下几大块银锭子,地痞流氓模样,“老头儿,今儿这钱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小公爷的保护费,拿好喽!”说完拐着墨胖子回来。   祝久辞看着他们二人,突然有点后悔。   这厢,隔间门一响,祝久辞他们几个齐齐看过去,就见曲惊鸿一身流光白锦束腰长袍走出来,凌冽的气质骤然柔化,颇有矜贵小公子的意思。   云袖领口衬红,镂云纹,锦白为底,丹红流转为饰,白玉腰封坠长剑,踏锦靴。   曲惊鸿小将军本就生得柔美,眉眼线条纤长,面容白皙,唇红齿白,平日里玄黑劲服将眉眼的柔和遮了去,现下换了白锦丹红的锦裳,极美的容颜便藏不住了。   祝久辞满意道:“所谓剑客进,小公子出。”   “小公爷了不得啊,萧某佩服佩服。”萧岑绕着曲惊鸿转悠,不时揪揪衣袖,口中啧啧不已,“气质大变啊。”   姜城子嘿嘿一笑冒出来,冲着曲惊鸿道:“敢问小将军,感受如何?”   曲惊鸿抬起手臂,云袖水一般滑下去,面无表情道:“使剑不太方便。”   萧岑:“……” 第10章 舞乐   祝久辞一行人从成衣铺子出来,河畔的凉风拂面而来。现下正是桃花最盛的时节,空气中充斥着桃花甜腻的香气,与百姓们沐浴的皂荚香以及祭祀的香料混在一起,被清凉的晚风拂过整个沂水河岸。   祝久辞捧着一块黄豆糕吃,黄豆细腻甜香充斥在唇齿之上,让这个清凉的春夜格外温馨。他在成衣店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总算把他们这一队恶霸改造成了京城出来游|行的公子哥。   萧岑换了一身水蓝缎面锦绣长裳,玄玉腰封,黑锦靴,气质明朗,骄阳似火。让祝久辞无奈的是,这人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把折扇来,修长的指节一动,折扇便在手中展开,引得周围一众女子脸红。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混世魔王二世祖,转眼就成了骗他人芳心的风流哥儿。   姜城子这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把自己的算命旗子收起来,祝久辞不得已为他挑了一套浅灰暗云纹雅致长衫,衣袖宽大,无束腰,行走在祭祀的街上,反而与这个节日格外融合。   不过一行人中最惹眼的还是曲惊鸿小将军,纤长眉眼,下颌线条柔软,唇珠点红。白锦丹红长裳虽显出他身形的削弱,但由于常年练武,背脊挺直,瘦弱而不虚弱,迎风走过,高束的马尾扬在身后,是高高在上的矜贵小公子。   墨胖子抱着一团软软的衣衫看一眼曲惊鸿,不由赞叹道:“齿编贝,唇激朱。皎如玉树临风前,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祝久辞听到,笑着对墨胖子说:“夏小公子好文采。”   夏自友鲜少被人夸过,脸当时就红了,埋到自己抱着的衣服堆里,“小公爷……过誉。”   墨胖儿仍穿着来时那身绣满金纹的昂贵绸裳,没能和同伴们同一行动。只因他的老爹夏金雨给他备下的衣服全都是绸缎坊用最好的布料花一年制成的,若是换了其他衣服,回去实属不知怎么给他爹交代。   墨胖子羡慕地望望周围的同伴,低头把祝久辞给他挑好的衣服抱在怀里,想着总有一天能说服他爹穿上出来。   这群少年们沿着河畔,从灯火繁华的这一边走到那一边,放花灯,猜灯谜,吃凉糕。鲜衣怒马,无拘无束,心无旁骛,胸襟坦荡。祝久辞头一回在这个世界感受到了人间烟火的真实。   沂水河上偶有烟花点起,在漆黑的夜空中星星点点炸响。   曲惊鸿仰起头,空中偶尔闪过的烟花照亮他的脸。他一时有些怔忡,年复一年低头练剑,他似乎从未仰头看看天空。   一群姑娘们捂着嘴嬉笑着从旁边跑开,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转身把荷包扔到曲惊鸿身上。   姜城子在一旁扛着算命旗子开展了给小姑娘们送红绳的副业,他高兴地扭过脸来道:“杂家就说,京城排行榜确实不准。”   萧岑随手从墨胖子手中抢过钱袋子,狠狠砸过去,“滚蛋,老子京城第三帅的地位无人撼动。”   “要死。”姜城子被砸得不轻,他捂着胸口把钱袋子拿起来,“怎还没花完!”   萧岑一伸手把祝久辞捞过来,勾肩搭背问他:“你说是不是,小公爷?”   祝久辞一听倒是隐隐约约想起来京城是有这样一个排行榜。不知是何人所设,大概叫做京城美男排行云云。   萧岑虽然一副不学无术,吊儿郎当的二世祖模样,但是单论长相确实够得上京城第三的名号。   身材颀长挺拔,容貌俊朗,若说曲惊鸿小将军是柔和的三月桃花,萧岑就是八月山间汩汩流淌清凉击石的溪水,少年明朗挑笑风雅用在他身上最为合适不过。从上至下都是少年郎不拘一格的不羁,全然没有一点柔和的气质。他天生没有遇到过害怕二字,偏要一鼓作气地冲下去。   说来惭愧,祝久辞在京城美男排行榜上竟然拿到了第二的席位。他深觉,若是排一个京城恶霸榜他位居前三甲,那是当真问心无愧,可若是拿容貌来论处,京城如此卧虎藏龙,风流雅人聚集的地方,以容貌排居第二,实在是不敢当。   估计是当年小公爷凭着一身纨绔劲儿,再加上京城头号恶霸的名声,强行把自己放到榜上了。   不过这排行榜也确实值得怀疑,曲惊鸿小将军竟然没有上榜,按照小将军的貌美容颜位居前三甲是绰绰有余的。   祝久辞呵呵笑一声,从萧岑的魔爪中挣脱出来,敷衍道:“你开心就好。”   “小公爷您这般糊弄我,我可听出来啦。”萧岑将折扇拍在掌中,啪哒一声响。   姜城子把算命旗子一挥而下,哗啦一阵风将祝久辞护在后边。   “要不是当年放榜时候,恰逢曲惊鸿小将军扛刀剑去国公府,下傻了一众看官,为保命才把小将军从美男榜上摘了去,不然你觉得你还能位居榜上前三?你这贼三儿的名号不保啊。”   萧岑拿折扇把旗子挡开,“你就成日和我作对吧。”   祝久辞在一旁笑着看他们打闹,突然想到,第三是萧岑,第二是他本人,那……他不自觉问出口:“这京中第一美人是谁?”   姜城子把算命旗背到身后道:“小公爷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京中第一美人……”沂水河畔,无数丛烟花骤然乍响,将姜城子的话淹没了去。   岸边百姓惊呼出声,齐齐望向水中央。一艘长久停在河道深处的巨型花船突然锣鼓震天,彩绸鲜花纷飞。   “重头戏来了!”萧岑激动道。   墨胖子抱着钱袋子跳起来:“什么!”自方才起,墨胖子就一直闷闷不乐,全因那钱袋子没见瘪下去,听闻有花钱的讯息,高兴的不得了。   祝久辞看向河岸中央的花船,他原以为沿河畔的祭祀长廊已是上巳节的全部了,没想到还有其他。   他把萧岑拽过来,“一次说完。”   萧岑一挑眉,“我去,小公爷您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墨胖子那个书呆子不知道也就情有可原,小公爷您不知道那可说不过去啊。”   祝久辞正要威胁萧岑,花船上忽然响起一阵清亮的琵琶声,岸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   祝久辞定睛一看,楼邀月!   红坊的人怎么来了?   楼邀月踩在花船前缘,一身惹眼的鹅黄露纱水云袍,脸上附了珍珠白锦遮面,双手环抱琵琶铮铮弹响。初时声音清丽,声声分明,大珠小珠落玉盘,渐渐地声音缠绵流转,犹如千百琵琶齐响。   鼓声响起的时候,十几个身着清凉的少年抱着琵琶从花船跃下,踩在竹筏上,一时之间水面中央数只琵琶齐鸣。   遥远看不见尽头的西面,黑暗中隐约传来嗖嗖的声音,紧接着沿着沂水河岸自西而东闪出数排烟火,炸响在天空之中,震耳欲聋。   参加上巳节的百姓们纷纷抬头,只见天空中焰火四射,天花乱坠,五光十色,绚丽的烟花将黑夜遮去,如临白昼。   当人们从光彩夺目的烟花中回过神来,只见沂水河岸上,只剩一人静立水中。   墨色祭祀长袍之上铭绣金文,宽阔的云袖被襻膊绑起,露出白皙的手臂。腕上带了白玉镯子,在水面的反射下,闪着幽光。祭祀礼拜的宽阔水云裤堪堪遮住半截光洁白皙的小腿,那人赤足站在浅水之中,随着琵琶与鼓声,踩水而舞。   祭祀的舞乐,诡吊而神圣。   祝久辞从天空绚丽的烟花中缓过神来,就看见梁昭歌与他咫尺相隔。   是妖怪吗?从花船到河岸浅滩那么宽阔的水面,他是如何飞过来的。   烟花渐渐弱去,偶尔炸响在天空,河面一阵一阵被照亮。梁昭歌戴着的祭祀面具被半推在额上,露出貌美的容颜,凤眸上挑,施粉黛,眉间点了一朵花,当容颜到了极致,性别就被模糊了。   祭祀面具是张牙舞爪,赫然恐怖的牛头马面,而面具下面则是让人呼吸暂停的天神容颜,一瞬天神,一瞬地狱,百姓们被这祭祀的场景所震撼,不自觉向后倒退,将河滩浅水完全留给这个在水中跳舞的少年。   琵琶声响,他踏着节奏在水中踩水而起,宽阔的裤子随着动作纷纷扬起,细白的小腿沾了水珠,脚步踩下去,水花飞溅起来,宽阔的云袖飞舞在水面之上,当黑色的祭袍舞动之时,其上的金色铭文也在闪动,于旁人来看,仿佛上神写下的铭文在人间闪过。   姜城子看看天上消逝的烟花,捂着耳朵冲着祝久辞笑嘻嘻道,“方才太吵啦,京中第一美人梁昭歌。”   “此人说来传奇,没人晓得他来自哪里,只是突然有一日出现在红坊,自此成为了红坊顶尖儿的人,他嫌少露面也几乎从不见客,弹得一手好古琴,唯独在上巳节这样的祭祀节日偶尔出露一面。不过前几年的上巳节他也没参加.......”   姜城子的话渐渐被鼓声和琵琶声所淹没,祝久辞看向水中如妖孽一般的人,举手投足之间尽是优雅,仿若世间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生灵惜存,当那少年起舞之时,世间万物都要向他俯首称臣。   不知怎得,祝久辞想起来,梁昭歌惯是喜欢从高处挑着眼神看下来,好像把人兜在天上,半天落不到实地上,把人心挠的痒。此时的舞,便和那眼神一样。   祭袍金色铭文在黑暗中闪动,河岸两旁已有纷纷跪下磕头祈求的百姓。祝久辞不再去看水中的人,他仰起头看空中一闪而逝的烟花。   偶尔,人群中闪过惊呼,祝久辞闻声看向梁昭歌,却突然被那人抓住了视线。牛鬼蛇神的面具下,那双凤眸盯着他,舞步一旋身,那道视线再无踪影。   咚咚咚!鼓声震天。   祝久辞低下头,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慌乱。祝久辞穿着从上巳节祭祀铺子买来的祭袍,宽阔的祭袍笼罩住他瘦小的身形,大神与小神对立。   从高空俯视京城,西南缘角落喧闹而繁华,沂水河穿城而过,河岸灯火明艳,烟花四起。在这个祭祀沐浴的节日,宽阔平静的沂水浅滩上,梁昭歌赤脚踩水,祝久辞就站在与他相隔咫尺的桃树下,身后百姓齐齐跪倒,祭拜顶礼。   祝久辞低头看着自己的软绸衣袖,忽然脸上溅到了冰凉的水花,祝久辞抬头望去,只看到梁昭歌旋身留下的背影。   天空中烟火又起,三三两两在头顶炸响,百姓们忽然齐齐站起,在口中呼唤着:   “祈水!”   “祈水!”   “祈水!”   百姓的高呼一声接着一声,巨浪一般将琵琶、鼓声和烟花声尽数掩盖去,整个沂水河岸只剩下绵延不绝排山倒海的高声呼喊,疯魔一般,恐怖如斯。 第11章 血足   “祈水!”   “祈水!”   万民齐呼,声势惊涛拍岸。衣着清凉抱着琵琶的少年们不知何时从角落里跑出来,纷纷踩进浅水中,沿着河岸蜿蜒排开。   萧岑和姜城子在一旁上蹿下跳,和百姓们一同欢呼着祈水,曲惊鸿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抱着剑冷冷看着沂水河。祝久辞把萧岑拉过来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萧岑一边欢呼着一边捂着耳朵,冲着祝久辞大声解释:“上巳节最重要的祭祀仪式名为祈水。其实就是让那些祭司们把沂水河畔的水撒到岸边百姓身上,若是有幸被撒到了水,那便意味着一年福运常伴!”   祝久辞摸着脸上的水,看一眼河畔中的身影,悄悄拿衣袖把水珠擦去。   萧岑在一旁张牙舞爪夸张地跳着,墨胖被他撞到了便开口劝道:“与其争着祈水,不若姜城子帮你美言几句。”   “那怎么成,开光嘴能有沂水河来的灵?”萧岑戳戳祝久辞,企图寻找支持。   祝久辞想了想,认真点点头,毕竟姜城子的人设是作者立下的。   “嗐,”萧岑把祝久辞搂过来,顺便把墨胖子和曲惊鸿也推上前几步,“甭管他灵还是不灵,上巳节来都来了,咱们总得争一把吧?”   姜城子跳到前面高兴道:“说的是,说的是。”   熬不住这两个人左右折磨,祝久辞和曲惊鸿妥协了,连墨胖儿也放下钱袋子,乖乖站到他们身边。于是他们一行五人排木桩一样站在河畔的桃花树下,等着沂水中的少年们将河水洒到他们身上。   琵琶声未止,梁昭歌旋身而舞,忽而他弯下细瘦的腰肢,长臂伸展,指尖掠过水面,腰身一用力身子便直起来,水花顺势从河中飞扬而起,朝河岸飞撒去。   “来了来了!神啊,让好运全都降临在我身上吧!”萧岑跳起来,挥舞着双手。   姜城子掐指一算:“天灵灵地灵灵,刮风下雨我最灵!”   水落下来了,尽数撒在祝久辞一人身上。   冰凉而带着祭祀圣香的沂水从他面额流下,滑过脸颊,一路冰凉地流进衣裳里。一些水珠挂在他的睫毛上,一不小心就钻进眼眸里,祝久辞感觉眼睛一酸,刺痛地闭上眼睛。   “我去!不是吧,有没有搞错啊?”萧岑难以置信地叉着腰转过身来,看着他们紧紧站成一排的几个人,唯独中间的祝久辞眯着眼睛,猫一样地擦着脸上的水。   “这这这咱们站的这么近都没沾到水花?”   墨胖儿看看左右,摇摇脑袋。   开光嘴捏着下巴,从怀中掏出一个罗盘来,开始掐算,“有意思有意思,贼三儿啊,这运势你是甭想借了,赶快来求杂家帮你美言几句吧。”   萧岑和开光嘴还在身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朝着水中的少年们呼唤,希望他们再撒点水来。   祝久辞看向水中那人,却又一次被抓住视线,凤眸紧紧盯着他,好似看中了猎物,梁昭歌静立在水中,指尖上水珠一滴一滴往下落,砸在清凉的水面上。在祝久辞躲开视线之前,梁昭歌便已转身,一瞬间消失在黑暗之中。   接受了沂水洗礼的百姓们渐渐尽兴归去,河畔上抱着琵琶的少年们也踩着竹筏回到花船。灯火渐渐熄灭,花船隐却在深黑的水中。   小阿念从后面冒出来,给他的小主子递上手帕。   祝久辞拿着手帕发呆,晚风一吹,面额上未干的水将他冰凉得一激灵,他拿起手帕将面额上的水拭去。   “魂兮归兮,归兮魂兮。”百姓们在身后唱起古老的长调。   萧岑站在桃花树下,笑眯眯地把曲惊鸿、墨胖儿和姜城子拉过来,突然把祝久辞抱住。   “小公爷委屈一下啦,既然沂水都沾到了你身上,我们只能蹭一蹭沾沾喜气啦。”萧岑说罢,拉着曲惊鸿他们几个的手,不由分说抓到祝久辞的祭袍上面。   祝久辞从怔愣中回过神,笑着往旁边躲开,姜城子他们一边说着“别那么小气啊”,一边合起伙来把祝久辞团团围住。   河岸的灯火渐渐灭了,少年们嬉笑打闹的声音渐渐安静。   “小公爷,”几个少年齐齐站在桃树下抱拳,冲着祝久辞认真道,“桃花三月,福泽满盈。”   百姓们踏歌离去,沂水河畔渐渐安静下来。   祝久辞费了好半天口舌才说服萧岑他们几个不必照管他各自离去。萧岑是倔脾气,非说深更半夜太危险,不放心他一人走回国公府,硬是要拿萧府的马车捎带他一程。祝久辞不得已将圣上搬出来,才把萧岑劝走。   河畔完全安静下来,只剩下几家零零散散的糕点铺子亮着灯。祝久辞和小侍从阿念两个人走在静默的祭祀长廊里,耳边只剩下晚间的风声和桃树枝叶扑簌簌的声音,好似世间只剩几人。   “小公爷,咱们就这么走回去啊?”阿念抱着帕子委屈地看着祝久辞。   祝久辞点点头:“吹着河畔的晚风不也挺好。”   阿念摇摇脑袋:“挺好是挺好,就是有点寒酸。”   “你啊。”祝久辞转身敲敲阿念的脑袋。   “本来就是嘛,堂堂京城小公爷竟然要在大半夜从京郊走回国公府,谁能不心......”阿念没了声,直直看着前方。   祝久辞顺着阿念的视线看过去,在前方不远处,米糕铺子暖黄的灯火下站着一个人。   “小公爷。”梁昭歌仍穿着踏水的祭祀长袍,宽阔的半云水裤下露出修长洁白的小腿,他赤足踩着一双木屐。   “怎么又呆住了。”梁昭歌笑着走过来,木屐踩在地上,哒哒清脆响动。   祭祀的熏香伴随着清清浅浅几不可闻的药香闯进鼻间,祝久辞抬起头问:“你没有随红坊的花船回去吗?”   “偷跑出来的,来看看小公爷。”   祝久辞捏住衣袖,空旷的街道上,除了个别几家铺子,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不知为何,冷风吹来之时,钻进宽阔的祭袍衣袖,冻得他一颤,他想把面前这个人劝走。   “你早些回去吧,我不能乘马车,若是跟着我得走到明天早上了。”   梁昭歌笑着抬起手,修长的指尖缠着缰绳。   “这是……”   梁昭歌背后马匹打了一个响鼻,被缰绳轻轻一拽,骏马从黑暗中走到明亮的灯火下。   祝久辞慌了,这个疯子竟要他违抗圣旨吗?   “圣上......”   梁昭歌抬手将缰绳扔到阿念怀中,“你骑快马回去给国公府报个平安。”   阿念拿着缰绳愣在原地,看看他的小主子,一时不知要如何行动。   梁昭歌看着祝久辞道:“我陪你走回去。”   阿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抱着缰绳利索地翻身上马,祝久辞想叫住他,可是又生生止住口。不得不说,这是最好的办法,若是让他和阿念两个人慢悠悠走回国公府,不知道爹娘会急成什么样子。   阿念骑着马,一溜烟就不见了,寂静的河岸旁边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饿吗?”梁昭歌问。   祝久辞捂住肚子,这才惊觉腹中空空,祈水之前草草吞下几口黄豆糕早已消化完了。   梁昭歌牵起祝久辞宽大的祭袍袖子,“衣袖倒是干了。”说罢顺势牵着他的袖子,拉着他往前面走。   “小公爷有什么喜欢的小食?”   “嗯……豌豆黄驴打滚银丝转儿,还有……糖耳朵。”祝久辞以为梁昭歌是对北方的美食有兴趣,干脆一点一点介绍起来。   “炸糕也不错,你若是喜欢红豆的话,还有焦......” 正说着梁昭歌突然停下脚步,祝久辞险些撞上去。他止了话语,低头看着面前多出来的七八样小食。   梁昭歌手中捧着好几样吃食,从中拿出一块软叶包的豌豆黄,递给祝久辞,“先吃这个吧,其他的我帮你拿着。”   祝久辞双手捧着豌豆黄转过身,一路走来的漆黑小道上,星星点点亮着几个糕点铺子,他刚才根本就没有注意,原来梁昭歌早都买好了。   祝久辞咬一口,甜香瞬间充斥唇齿,他抬起头问:“你不吃吗?”   “不抢小公爷的宝贝。”   他们二人沿着沂水河畔往前走,静谧安宁,一路上只能听闻梁昭歌木屐踩在地上的哒哒声。   祝久辞觉得如果很多年以后他还能回忆起这个夜晚,那记忆中一定有和煦的晚风,香甜的豌豆黄,还有木屐踩在地上的清脆声音。   “昭歌不累吗?祈水一晚上,还要陪我走回去。”   梁昭歌停下步子,低头看着祝久辞,不回答反而问道:“小公爷累了?”   祝久辞摇摇头。   下一瞬间被人打横抱起,视野瞬间高了。   “梁昭歌!”   “四更天了,小公爷再走下去脚底怕是要受伤。回头若是真伤到了,不仅红坊这边交代不了,小公爷的朋友那边怕是也要遭殃。”   祝久辞被按到软肋,顿时没了声。   梁昭歌笑着抱着他继续往前走。   “那个……要不,还是背我吧。”   梁昭歌停下步子,低头看着祝久辞的眼睛,“小公爷……害羞了?”   “没有!”   梁昭歌咯咯笑着按住怀中乱动的人防止他掉下去。他俯身要把人放下来,祝久辞闷着气道:“不换了不换了,就这样吧。”   梁昭歌看他一眼,抱着怀中的人继续往前走。   他们走了整整一夜,或者说梁昭歌抱着祝久辞走了整整一夜。快到国公府的时候,祝久辞在温暖的怀中朦胧醒来,他睁开眼,惊讶地发现天色已然大亮。眼睛被白日刺得有些痛,很快一双冰凉的手覆上来,遮住他的眼。   “天亮了,小公爷缓缓神儿再睁眼。”   祝久辞有些不好意思,被人抱着走了一整夜,此时若还赖在他的怀中,实属不像话。   祝久辞挣脱开怀抱,跳下来。   晨曦的光亮下,梁昭歌的面容依然美若天仙,脸上的粉黛比夜晚要明显,凤眸眼尾被赤红的朱砂延长,像凤凰的尾巴,眉间的花依然耀眼。   梁昭歌身上不知何时披了一件长袍,黑袍格外长,一直拖迤到地上,盖住了脚面。   “昭歌便护送小公爷至此了。”梁昭歌说完不等祝久辞答谢,转身离去。   祝久辞虽打心底里害怕与这个疯子染上联系,但是他一路抱着他回来,此时若是直接任他离去,不做任何答谢表示,那实属是人品问题了。   祝久辞正要叫住梁昭歌,却见石地上染着诡异的暗红色,一片一片蜿蜒了很长很长。祝久辞目光顺着一个个暗黑红色的污渍看过去,一直蔓延到他们来路的尽头。   心下一惊。   祝久辞突然奔上前一把拽住梁昭歌。   “小公……”梁昭歌吃了一惊想伸手拦住祝久辞,可惜后者不由分说扯开他身上的长袍。光洁白皙的小腿露了出来,踩着木屐的双脚也露了出来。   满是伤痕、污血几乎渗透木屐的双脚。 第12章 伤痕   暗红的污血透过木屐一点一点渗透到石地里,钻进石缝,转眼便不见了,独独留下浓稠的深色。未干透的暗红色在晨曦照耀之下,隐隐透出潮意,一片一片蜿蜒成小道。   踩在木屐上的赤足伤痕遍布,隐约能看出原来白皙透着青色血管的肌肤。然而绝大部分暴露出的地方纵横交割数个大大小小暗红的伤口。大片擦破的皮肤、划伤、刺伤、瘀伤,脚掌与鞋底相接的地方更是惨不忍睹,隐约能看见其下血肉模糊。   难以想象一个人是如何把这双脚搞成这副凄惨模样。   细弱的脚踝之上是光洁白皙的小腿,皮肤细腻光滑,其下,神圣的祭袍掩盖住残破不堪的双脚。   祝久辞俯身抓住阔水云裤,想让梁昭歌抬起脚来看一看伤口,后者却扶住他的肩膀,强硬让他直起身子。   “小公爷请回吧,已经到国公府了。”   “梁昭歌!”祝久辞知道他若此时放梁昭歌离去,凭他这双脚都不一定能走出半条街。   晨曦初上,京城西南的沂水河仍在不急不缓地流淌,河水浅滩上大大小小聚集着并不圆润的石子。   欢庆祭祀的百姓们没有意识到,祝久辞也没有意识到,并不是所有河滩都是鹅卵石。赤足踩在上面,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次踩水都有尖锐的石子刺破肌肤,透进血肉里。   梁昭歌却不知痛一般,穿着不适宜长途跋涉的木屐,生生抱着祝久辞从京郊走回了国公府。   一夜过去,刺进脚底的碎石渣子早把脚底磨得血肉模糊。   祝久辞拽起梁昭歌的衣袖,硬拉着他往国公府大门走,“让府上家医给你看一下,不然你这双脚……”梁昭歌拽住衣袖,站在原地没有动,他摇摇头。   祝久辞转过身,不可置信道,“你都伤成这样了。”梁昭歌站在原地,不为所动,好似身下那双血肉模糊的脚不是他似的。   “小公爷回府吧,不然国公爷要怪罪了。”梁昭歌看着祝久辞,语气仿佛在说天气不错,“昭歌这里没事。”   梁昭歌身后,一片一片血迹蜿蜒成曲折的小路,在青白石地上分外显眼。   这叫没事?   祝久辞拉着他劝说半晌,梁昭歌仍没有要过去的意思,还坚持着让祝久辞不用管他,赶紧回府休息。   祝久辞气结,甩开手转身往国公府反方向走,打算去找个医馆。走出三两步,祝久辞回过头,梁昭歌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木屐在青石地上踩出一个个暗红色的脚印。祝久辞望望天,跑回去把人捡上。   二人走了半条街,祝久辞实在不忍心,去寻马车,又被梁昭歌拦下。祝久辞无奈,只好拉着他徒步穿过两条街,找了一间最近的医馆。   郎中打着哈欠出来开门,“天没大亮,何人……哎哟喂,小公爷!怎么回事儿啊?赶快进来!”   祝久辞扶着梁昭歌走进去,掀开袍子给郎中看。   郎中瞥了一眼,气得吹胡子瞪眼,鼻间哼着气转过身摆摆手,“糟蹋成这副模样,还治什么治,一双脚砍掉得了!”   祝久辞吓了一跳,连忙把梁昭歌扶到椅子里坐下,转身去请大夫过来。   郎中背着手摇摇头,“拉到菜市口行刑的都没您这样的!年轻人不知好歹能把自己伤成这样!”   “是是是。”祝久辞在一旁应着,推着郎中去取药箱。   郎中叹口气,“得了得了,小公爷稍等,我这就去取纱布药酒来。”   祝久辞刚一转过身就见面前晃过一排金色铭文,梁昭歌不知什么时候又走过来紧挨着他站着。   “你怎么过来了。”祝久辞仰头问。   梁昭歌收回手,“你一晚上没休息好,我想拉你回去坐下。”   祝久辞黑着脸把人按回到椅子上,后者刚想动,就被祝久辞一眼瞪回去。   祝久辞端来茶水在梁昭歌旁边坐下,不出片刻,郎中和两个小药童提着药箱,端着放满了银针铁钳的铜盘子过来。   一长溜银针铁钳镊子夹子等工具在半膝高的小案上一字排开,梁昭歌褪下木屐,双足搭在覆了软垫的脚凳上。   郎中让小药童把铁盘递给他,接过来之后放到梁昭歌脚下。   祝久辞起初不知道那个铁盘是做什么用的,直到郎中捏着细如发丝的银针往烛火上烧了烧,然后径直在脚掌里翻挑,一颗颗石子落在地上的铁盘里,噼里啪啦直响,祝久辞只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鲜红的血与暗红的结痂混在一块,一滴一滴砸在铁盘上,很快碎石渣子就浸在血滩里,就好似一夜前它们曾浸在沂水河畔。   “小公爷。”   祝久辞闻声抬头。   那人笑着支起下巴,冰透轻盈的白玉镯子从细瘦的手腕一路滑到肘部,清脆一声碰到桌面,“昭歌不疼。”   祝久辞撇开眼神,不再理会身旁这个人。   郎中手中的银针换了一根又一根,半晌不见挑完。小药童在旁边跪着递来纱布,身后的竹筐里已经堆了小半筐血红的布子。   祝久辞看着郎中的动作,隐隐觉得头皮发麻,不再忍心看下去,他视线转而移到梁昭歌面容上,却对上了后者专注的视线。   梁昭歌面上没什么表情,眉头都不眨一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祝久辞叹口气,垂下头捏自己的衣袖。   忽而面上被覆了一块儿黑色的软绸,视野变得全黑,祝久辞心下一惊,紧接着他慌乱的双手被一只冰凉的手抓住,轻轻按在桌上。   “小公爷忍耐一下,一会儿便看不见了。”   祝久辞挣脱开双手,将脸上的软绸扯下,他看着梁昭歌,“你……”实属不知道要和这个疯子说什么。   梁昭歌笑着接上话,“昭歌想劳烦小公爷一事。”   祝久辞狐疑地点点头,等着他的下文。   “行路一夜,忽觉腹中空空,这才觉出小公爷昨日吃的北方小食甚是美味,可劳烦小公爷买几样来果腹?”   祝久辞不放心梁昭歌一人待在医馆,但看着梁昭歌一手捂着肚子,确实是饥饿难忍的样子,祝久辞叹口气和郎中交代几声之后出了门。   梁昭歌看着祝久辞踏出医馆大门,他转头冲着郎中道:“给我吧。”   郎中犹豫着把药酒与盐水递给他,眼睁睁看着梁昭歌面不改色地把药酒倒在脚面上。   小药童在身后嘶一口冷气。   祝久辞匆忙赶到护国寺街,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梁昭歌给坑了。东方鱼肚初白,即使是最勤快的早点铺子也没有开门。   祝久辞顺着街道往东去,想着也许能碰上一两家提前开门的铺子。行半程路后还真赶上了一家包子铺,祝久辞匆匆买了两屉包子和甜粥往回赶。   医馆空空如也,唯独郎中蹲在地上,拿针尖挑着铁盘里的细碎小石子,盘中鲜血已经变得暗沉,零零散散泡着一些透明鼓囊的死皮,一片一片堆在盘中,数量可观。   郎中回过头来瞧见祝久辞,哎呦一声连忙扯来一块布子将铁盘盖住。   “小公爷,您怎这么快就回来了!”郎中着急站起身,将铁盘挡在身后,拍着额头叹气,“方才那小公子千叮咛万嘱咐,不让你看到铁盘里的东西,我怎么就唉!”   “他人呢?”   “回小公爷,走了。”   “走了?!”祝久辞上前两步,“我是如何交代的,怎么能放他走,他脚伤那么重,哪里能行路?”   “哎哟哟,小公爷消消气儿,消消气儿哎!我哪里知道啊,我就是回里屋拿新纱布的工夫,等回到大堂人就不见了。”郎中一边说着一边往祝久辞手中塞下一大块银子,“公子给的药钱太多了,您先帮他收着吧。”   祝久辞把银子塞回到郎中手中,慌忙提着包子出去。   刚刚踏出医馆大门,两个彪形大汉大喝一声擒住祝久辞的肩膀,轻轻松松把人提了起来。   祝久辞被拎在半空中,就听得那两人恶狠狠道:“小公爷对不住了,有人飞信报了您的位置,跟我们走一趟吧!” 第13章 绑架   彪形大汉生得魁梧壮实,膀大腰圆,手臂粗如铁桶,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祝久辞拎到半空,后者还未来得及呼救,嘴里就被另一人塞了软绸。二人动作行云流水迅速安静,大大方方站在医馆门口行绑架之事,丝毫不畏惧一门之隔的郎中跳出来相救。   祝久辞对上其中一人的眼睛,壮汉面容严肃,眉毛生的极有特点,漆黑粗壮,像是用毛笔沾足了墨一笔横画下去,脸部肌肉结块突出,随着呼吸一鼓一鼓跳动,如果说他是刚从山贼行列退役下来临时进城接些零散绑架活计的人,祝久辞是相信的。   两个壮汉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看起来不是新手,二人皆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祝久辞若是硬闯定是要吃亏。   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审度现下处境,一对二显然在不利境地,但仔细观察这两个绑匪,二人未蒙面足以说明其高傲与有恃无恐,警惕性相对低些,也许能找到机会逃走。   口中软绸塞得并不紧实,稍微用点力就能吐掉,但显然塞软绸这一步是威胁为主。祝久辞咬着软绸左右环顾,街上不见行人,若是他大呼小叫反而不利。   两个绑匪见祝久辞乖乖安静下来,其中高个子壮汉往手臂上放了一块软垫,一拎祝久辞的衣领,祝久辞便坐在了他的臂弯里。垫了软垫的手臂厚实如窄凳,祝久辞两腿晃在手臂之下,若非他现在身处险境,祝久辞真要以为自己在坐秋千。   矮个子并排走在旁边,没过一会儿便伸了手臂过来垫在祝久辞脚下,白衣袖当下印出几个黑脚印。   祝久辞太阳穴一抽,颤颤巍巍抬起脚,白袖手臂又跟着上来,祝久辞索性破罐子破摔,放了胆子结结实实踩下去,余光瞥见那个当着垫脚石的矮个子壮汉面上没什么表情。   祝久辞眉头一挑,这年头,连绑架都这么有格调了吗?   矮个子壮汉抬起头,对上祝久辞探寻的目光。祝久辞心跳一停,未来得及做出表示,嘴里的软绸就被摘了去。   祝久辞:“?“   绑架是门艺术,能做到如此舒适条件顾客满意,应当是行业竞争过大恶性内卷,迫使绑匪不得不改善服务的结果。   他试探着开口:“二位大哥,近来生意不好做哈?”   矮个子点点头。   祝久辞了然,心道你我都不容易。   祝久辞还想接着问,可惜矮个子眉头一蹙,漆黑的眉毛几乎连成一条线,祝久辞闭了口。   两个绑匪极其招摇,带着祝久辞大摇大摆走在街上,祝久辞若此时朝街边稍微招招手,很快便有人能把他救下来。   不过事实证明,祝久辞想得太美好了,清晨将亮,上早朝的大臣们早已到皇宫,而市井百姓还未起,街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就这样,祝久辞坐在人形秋千里,踩着人形垫脚石,三个人以这种诡异的姿势走过了两条街,直到国公府大门出现。   当其中一个壮汉恭恭敬敬敲开国公府大门,国公爷黑着脸出现时,祝久辞突然觉得还不如让绑匪把他绑走。   “绑匪”把祝久辞空投到大门里,朝国公爷一拱手便走了,临走前还好心地关上大门。   祝府门廊巍峨,两个双人环抱的通天廊柱伫立左右,国公爷站在中央双手背后,看着祝久辞冷笑开口:“好样的,一夜未归。”   祝久辞心一跳,往后退一步,后背直接撞上祝府大门。   “还想往外跑!”国公爷震怒,声音大如洪钟。祝老国公是从沙场杀出血路踩着尸骨山回来的人,眉眼傲气凌厉,稍一动念便气势压人。   国公爷若是动怒,京城都能抖上三抖,除了宫中那几位,没人能扛得住国公爷的怒气。京中有评书者甚至编了四字曲,大意是国公一怒,泰山压顶,乌云密布,雷鸣电闪云云。   祝久辞着实慌了。   国公爷从腰间抽出弯月大刀,恶狠狠盯着祝久辞双腿,踱着步子走近,硬底黑靴踩在石地上,碎石子被碾地嘎吱作响。   “我……”祝久辞头一回知道在人极度惊惧状态下是发不出声音的。   弯月刀尖在石地上拖拽出刺耳的声音,二人已离得极近,国公爷手臂一抬,祝久辞惊恐地闭上双眼。下一刻,国公爷揪起祝久辞的领子,往院子里一扔。   “胆子大了,翅膀硬了,也敢一夜不睡觉了啊!滚回去睡觉,睡醒了再骂你!”   祝久辞:“?”   “还不走?”国公爷一抬眉,手中的弯月大刀明面儿一晃,白光直直刺进祝久辞眼睛里。   祝久辞本就被吓得没缓过神儿,未过脑子便开口:“爹我错了,这就回去!”   “你喊我什么!”   “祝老将……”来不及了,祝久辞眼睁睁看着弯月大刀在空中划过一道极优美的弧线,以百分之百瞄准他额头中心的角度飞来。   国公夫人从旁院翻|墙飞出来,利索地接了大刀,弯刀带着惯性在手中旋了两圈,她按下手腕,将刀背在身后,“刀剑对敌,哪有冲着自家儿子扔刀的!”   国公爷没了声,祝久辞拔腿就跑。   进了自己的小院儿,阿念可怜巴巴站在院落中间望着他。   小可怜虫见祝久辞黑着脸走过去,头一回不等他主子发话就主动回答道,“阿阿阿阿念昨日给国公爷报平安了!”   祝久辞忍着气,等着他下文。   后者却没了声儿,祝久辞仰天一叹,还是得自己问啊。   “然后呢?”   阿念缩缩脖子,嘴巴和鼻子都藏在高领底下,“天将亮时府上突然来了飞信,国公爷和夫人看了以后就一直站在大门那儿等着了。”   “嗷呜。”   “小公爷您、您您可别吓阿念呀!”   “可怜我京城霸主,树敌太多,一时竟猜不出是何人害我。”   阿念眼瞧着自己的小主子就要唱起来,慌忙推着人进屋。   祝久辞飘进屋里栽倒在床上,挨着枕头的那一刻才惊觉自己已困得不行。   眼皮合上,梁昭歌那双血淋淋的双脚却出现在眼前。   祝久辞倏地坐起身,不行,得去找他。   躲过阿念阻拦,祝久辞刚刚蹦到门口就被国公夫人揪住了领子。   祝久辞闷闷不乐地被拎回去,今日真当看看黄历,忌衣领。   “一宿未睡还这么精神?”   “睡了……”祝久辞语气有点发虚。   国公夫人哼一声,轻轻松松把人揪到床榻上躺好。   “眼圈儿都黑了,乖孩儿都开始骗娘亲喽。”国公夫人说着就坐下来抹眼泪。   祝久辞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巾帼女英雄二话不说坐在他床边抹泪,他伸手要去安慰国公夫人,后者却躲开,一个人在那里按着眼睛哭,越说越激动。   “你爹也是,这么多年了也不肯给圣上呈个折子把你这道责罚去了。都快弱冠的人了还不能乘车马,这传出京外都叫人笑话。”   “没事,孩儿早已习惯……”祝久辞话还没说完就被国公夫人按住脑袋,国公夫人自己也压低身子,鬼鬼祟祟道,“你爹自个儿偷摸着在书房写折子呐。”   国公夫人放了祝久辞的脑袋,自己坐直身子,“你爹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刚才没吓着你吧?”   祝久辞愣愣地摇头。   “那便好,你若是被吓到了,我还得怀疑是不是我亲生的。”国公夫人雷厉风行,眼泪说停就停,美滋滋地从身后变出一盘糕点来,“吃了再睡。”   祝久辞抚上空空如也的肚子,鼻尖一酸。   国公夫人直到他的宝贝儿子呼吸渐稳才离去。   行至院门口,国公夫人把飞信递给阿念,“他若是三番两次找你要,你再给他。若是他忘了,你也就当忘了这回事儿。看他的性子,若是查出是谁写了这飞信,京中又不知道哪家孩子要倒霉。”   阿念深表理解地点点头,京城小霸王被算计到头上,铁定要拉着一帮好汉扛了家伙式儿大刀阔斧杀到人家府上去。   阿念拜别国公夫人,把飞信折好放进袖中,转身往回走了几步又顿住脚步,他复又把信拿出来,晨风吹过,信纸簌簌地响。   纸面中央龙飞凤舞飘着三行字:   “小公爷在医馆闹事,现已遣回。   一夜未眠。   早膳未用。” 第14章 地毯   祝久辞一觉醒来时,夕阳已落山,天空泛着黑夜来临之前的深蓝色,缀着几颗疏星,天空边际隐约显出紫色,透出一点点暗红,算是抓到了夕阳的尾巴。   祝久辞果然把飞信的事忘在九霄云外,简单梳洗后,偷偷溜到书房门外,确认国公爷忙着处理公务一时半会儿出不来,窃喜之下转道和娘亲打声招呼,拎起阿念的领子就出了门。   阿念揣着袖子,小哑巴似的跟在祝久辞身后,只要他主子不提,他是绝对不会把飞信拿出来的。   祝久辞本打算直接奔闹市口进红坊,走到半路脚下又拐了弯儿,去了趟海柏胡同,把甲二十三号最有名的大月氏地毯的掌柜给搬了出来。   海柏胡同甲二十三号与小公爷还有点渊源,是小公爷六岁那年纵马过街的后遗症。这里原先是个点心铺子,是一对老夫妻在经营,生意不太红火,但是又一直狠不下心来卖了铺子另起炉灶。   后来被小公爷一闹腾,店的门面儿和招牌全都坏了,老夫妻干脆低价把店面给盘了出去,当然了,国公府打着灯笼满京城寻人补差价就是后话了。   接手店面的就是如今鼎鼎大名的大月氏地毯。起先经营的也不红火,人们听说店铺掌柜来自西域,大家不怎么信任,但后来发现手艺确实过关,十几年过去,大月氏地毯成了海柏胡同的招牌,京城人不论贫富贵贱,凡是买地毯定是要到海柏胡同的甲二十三号去。   天际最后一点红落下去,天色很快就黑了。   和往常一样,红坊是最早点上灯的。闹市口大街仍漆黑一片,一眼望过去,唯独红坊灯火通明,灯火将门前的空地照亮,地面被映成暖黄色,偶尔可以看到闪动的人影。   祝久辞刚刚踏进红坊大门,柳娘差点跪倒在他面前。   “又是唱哪出戏?”祝久辞抱臂倚着门框,已经习惯柳娘时不时的拦他一次。   “小公爷饶命啊,柳娘实不知红坊在哪处惹到小公爷不快,您说出来我这就替您摆平,红坊哪有招待不周您尽可提出来,可千万别……”   “别什么?”祝久辞不解。   柳娘捏着红绸紧张兮兮往祝久辞身后一瞥,仅看了一眼,面色倏地白了,血管青筋暴露,面额上厚重的白|粉扑簌簌往下落。   祝久辞回头看一眼,身后除了大月氏地毯的掌柜和杂役,也没什么可怖的事情。   柳娘面上的惊恐不减,又朝着祝久辞要磕下去。   祝久辞往旁边闪开一步,阿念蹦出来把柳娘扶住。   “我来看看昭歌,没事我就先上楼了。”祝久辞从旁侧灵巧地躲过去,踏上二层木梯。   “小公爷哎,给您磕头了!饶命啊,饶命啊!”柳娘肥胖的身子登时倒在地上,铺满脂粉的脸一下下砸在地上,满头簪花叮铃咣啷作响。   祝久辞耐心没了,饶哪门子命?他一没招谁惹谁,二没做什么欺压霸道的事情,真不知道柳娘在搞什么名堂。   祝久辞旋身继续踏着木梯上去,掌柜的冲着门外的杂役招了招手,自己也提衫跟上。   红坊外,黑黢黢的街道上浩浩汤汤排着二十余壮汉青年,六个人为一组,各扛着粗若树干的地毯捆,极有气势地鱼贯而入。   柳娘跪倒在红坊门口,涕泪满脸,待壮汉们扛着西域地毯走到明亮的灯火下,柳娘面露疑惑,颤颤巍巍扶墙起来,“小公爷这是……?”   祝久辞倚着二楼栏杆,单手支着下巴:“铺地毯不行啊?”   柳娘怔愣一下,紧接着面上露出绝处逢生的狂喜,“这小公爷您随意您随意,我还以为您是要……砸店。”   祝久辞眉头一抽,朝楼下看去,月氏地毯的杂役们扛着地毯,几乎将红坊入门的大堂占满,若说是来砸店的,还真是有点道理。   西域地毯是纯手工打出来的,精良细密,极是压秤,一丈见方的毯子便有几十斤重。此番祝久辞怕梁昭歌踩着硬地板不舒服,特意为他挑选了最厚最软的地毯。   大月氏的地毯本应是提前定做,但今日事出有急,祝久辞便直接把店里最厚最重的成品全都搬了来,其工程量可想而知。   柳娘也算是人精,当下擦干脸把红手绢收起来,冲着祝久辞礼貌道:“铺地毯费工夫,现在动工怕是要折腾一晚上,干脆把地毯先放在这里,明儿早上叫红坊的杂役们给铺好,小公爷您放心。”   祝久辞觉得言之有理,遂与大月氏掌柜点头行礼,让他们去处理后续的交接事宜,他自己则晃到梁昭歌房间门口,思忖着见面要说什么。   雕花木门虚掩着,透出光来,祝久辞还未抬手,里面传出一道软软绵绵的声音:“小公爷进来吧。”   推开房门,满室药香。   梁昭歌倚身侧躺在美人榻上,一手支着脑袋,另一手抓着白玉镯子一下一下敲在腿侧。   墨青绸袍松散地穿在身上,衣衫大敞,露出锁骨,墨发未束,斜插着一支玉簪,大部分墨发散在身上,剩下的全落在身后的美人榻上,甚是旖旎。   墨青绸袍半遮不遮,一双皙白细腻的小腿露在外面,双足上的白色绷带缠的不紧,松松垮垮坠在那里,零零落落散在脚踝处,剩下一部分白纱散在榻上,纷杂凌乱。   真不知什么样脾性的人,能把自己养伤养成这副德行。   “小公爷来看昭歌?”声音慵懒绵软,带着不可察的温柔缱眷,尾音微微上调,把人吊在半空中,半天不见落下来。   祝久辞哪里见过这等香艳的场景,一时间站在原地没搭话。   梁昭歌随手扔了白玉镯子,角落里咣当脆生生一声响,他撑着美人榻坐起身,半是幽怨道:“小公爷不过来吗?”   祝久辞抬步过去,梁昭歌不紧不慢地在美人榻上挪出地方来,顺便往祝久辞身后瞥一眼,阿念吓得一蹦,止住脚关了门退出去。   祝久辞走到近前,本想寻把木椅坐下,但榻上的人已经给他腾出空位,祝久辞也不得不坐下。   美人榻上药香更是浓郁,但其中又隐约掺杂着香甜,似乎是主人不喜那药味的苦涩,特意熏了甜香,不过这甜蜜的气息也盖不住药的清苦,两方掣肘之下,还是药香占了胜筹。   不知怎的祝久辞仿佛看见梁昭歌压不住那药香,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祝久辞很快缓过神,他可是来慰问病号的,慰问病号就要做出慰问的样子,官方的套话是必须要说的。在心中措好词正要开口,话头却被梁昭歌抢了去。   “小公爷压到我了。”   祝久辞右眼皮一跳,慌忙低头看去,美人榻上细腻白皙如白玉的小腿映入眼帘,皮肤光洁得晃眼,祝久辞心绪一乱,连忙定下神,就看见半截纱布被他压在臀下。   祝久辞红着脸站起来,梁昭歌瞥他一眼,收收脚,白纱布在美人榻上游蛇一样往后退去。   祝久辞复又坐下来,看一眼梁昭歌被包扎的零零散散的双脚,努力慰问道:“脚伤可还疼?今日可有行走?”   梁昭歌本是半倚着身子,听得祝久辞发问,他突然向前探身,二人面容挨得极近,祝久辞几乎能感到梁昭歌的呼吸喷在他脸上。   梁昭歌扫过祝久辞的面容,又向后退开,片刻之间二人的距离拉开。   “昭歌不疼。”   美人榻上缠着双脚的白纱布几乎都要散开,脚踝上缠了几圈,还有半截飘在小腿上,此等高超的包扎技术下,全然看不出这是一双伤脚,倒像是空中飘下的绸缎偶然散落在脚上。   “我去唤人来给你重新包扎一下。”祝久辞起身,手腕突然被那人拽住。   梁昭歌抓着他的手,仰头看着他,一双凤眸噙着水,瞳孔的颜色被这氤氲的湿气染得浅淡,像是清淡的茶色,转眼又似乎是寻常的棕褐。   祝久辞没坐下,仍打算出去叫人,“不包扎好如何养伤?”祝久辞挣脱开桎梏他腕上的手。   “我疼!”梁昭歌突然道。   祝久辞转过身,梁昭歌依旧仰头望着他,修长的手指抓着自己的脚踝,指尖压得青白。   祝久辞旋身坐下,“疼得可厉害?”   梁昭歌抓住祝久辞身后的衣角,“不疼了。”   “你!”祝久辞瞪过去。   后者不慌不忙转了话题,“小公爷白日可有休息?”   祝久辞点点头,顺便把问题抛回去。   梁昭歌在祝久辞身后把玩着衣角笑着道:“承蒙小公爷关心,昭歌也睡了一整天,许是太热,醒来之时,脚上的纱布也被踢开了。大概散着才是最舒服的吧。”   “药都跑光了。”祝久辞没好气地说。   梁昭歌懒洋洋地往自己脚上瞥一眼,“小公爷骗人,好端端包扎在里面呢。”他说着伸脚往祝久辞大腿那里去,“不信你看。”裹着纱布的双脚晃了晃,白纱布在半空微微颤抖。   祝久辞低头看了一眼,又慌忙撇开眼神。   梁昭歌收了脚,祝久辞仍看着墙上的挂画。身旁有响动,祝久辞看过去,就见梁昭歌伸着脚欲踩在地上起身,祝久辞连忙拽住他,“哪儿去?”   “倒茶。”   “你坐着。”祝久辞把人按下去,自己起身到隔间倒了茶水来。   梁昭歌接过茶盏却不喝,乖乖捧着杯子,眯着一双眼等祝久辞坐下来。   祝久辞狐疑地看梁昭歌一眼,后者难得端正坐好,恭恭敬敬双手呈上茶盏,“给小公爷敬茶。”   “给我的?”祝久辞讶异。   梁昭歌一歪头,“不然呢?”   祝久辞把茶盏放到一旁,决定认真与梁昭歌聊聊养伤的重要性。   清澈的茶水满满当当晃在杯沿,梁昭歌盯着桌案上的茶盏一时有些失神。   祝久辞在心里打好腹稿,正准备拎出三条论点十条论据来劝梁昭歌认真养伤,却见那人神态不太对。   “昭歌?”祝久辞轻声问道。   一室静谧,空气几乎滞住,药香顿时浓郁。   许久。   “今晚留下来吧。”梁昭歌声音低的听不见。   “嗯?”祝久辞没听清楚。   梁昭歌笑着抬起头,往祝久辞那边倚过身子,“小公爷讲个故事来听吧。” 第15章 牛乳   “昭歌想听什么故事?”   “小公爷讲的昭歌都愿意听。”梁昭歌懒懒地倚在美人榻上,身子比祝久辞矮了些,他微微仰着头,目不转睛看着祝久辞。   “这……”祝久辞一时脑海空空,但看着梁昭歌亮着一双眼睛,极是期待地看着他,祝久辞脱口而出,“没什么故事,倒是有几个哄小孩儿的。”   梁昭歌神情一愣,手臂搭在美人榻扶手上,半撑起身子,“且听小公爷讲。”   “咳。”祝久辞踢了鞋袜,盘腿坐到美人榻上,往背后扔个软垫正经八百讲起来,“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讲的是什么呢?”   祝久辞看过去,倚在美人榻里的那个人,懒猫一样卧在那里,唯独一双眸子在灯火下亮着光,他在等接下来的故事。   祝久辞一挑眉,接着道:“讲的是,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他放慢语速,见梁昭歌仍然若有兴趣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他犹豫地继续说下去,“在给小和尚讲故事,讲的是……”   红坊玲珑阁一层堂室丝竹靡靡,觥筹交错,一层之隔的房间里安安静静地讲着故事,故事说了七八个回合,祝久辞的疑惑越来越深。   “从前有座山……昭歌你没听过这个故事吗?”   梁昭歌摇摇头。   木窗未关严,晚风顺着窗缝钻进来,拂过墙壁的挂画,轻轻摇起来,挂帘撞在白壁上,叮铃当啷作响。   “昭歌头回听这样的故事,听至此亦觉得如小公爷所言,这故事确乎是哄小孩子的,昭歌听到现在竟有些困意,想来孩子们等不到结局早都睡着了。”   梁昭歌揉揉眼睛,似乎想坚持到结局。   祝久辞突然没了逗趣的心思,不再讲下去。   “小公爷不讲了么?”   祝久辞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转而骗道:“故事太长了,山中老和尚的结局得通宵才能讲到。”   梁昭歌遗憾地点点头,旋即映上笑脸,“那便不听了,若是讲一个通宵,小公爷的嗓子哪里受得住。”   祝久辞张张口,没有说话。   窗外敲梆子的声音由远及近传进来,是京城鼓楼下豆腐陈胡同里挑担的大爷又出来卖豆腐了,从西边鼓楼一直走到东边的宝钞胡同算是结束。   京城这几条胡同的人都是听着豆腐陈的梆子声起锅开炉做饭。   梁昭歌坐起来,朝榻下探着身子找鞋。   “又要哪儿去?”祝久辞把人拉住。   “小公爷没用晚膳吧?昭歌去吩咐后厨做来。”   “不用,”祝久辞拉住他,往身旁看过去,“来的时候我让阿念准备了几样护国寺小吃,阿……人呢?”祝久辞这才发现他的小侍从一直没跟在身边。   罪魁祸首梁昭歌拿指尖勾着头发,好心分析道:“许是贪玩跑出去了吧。小公爷不记得吃饭,总不能让阿念也饿着。”   祝久辞点点头,眉间染上歉疚。   梁昭歌笑着坐起身,拽拽祝久辞的衣袖,“红坊近日招来一名大厨,手艺极好,拿手的是牛乳糕,给小公爷尝尝?”   祝久辞来了兴趣,能得梁昭歌的夸赞,那必定是相当绝伦的手艺。   梁昭歌微一颔首,迈腿下榻,祝久辞再次把人拦住。   “小公爷不是要吃牛乳糕?”梁昭歌撇着嘴埋怨地看着他。   祝久辞径自跳下榻,蹬上鞋袜往外走,“吃是要吃,但总不能虐待伤员替我跑一趟。”   祝久辞下到一楼,本想直接拐到后厨去,但是他又不晓得哪个是新来的大厨,想想还是拐到大堂交代给柳娘。   今日红坊分外热闹,大堂的水榭中央、游廊、客席和乐池各处零零散散站着坐着怀抱琵琶的少年。   楼邀月仍穿着一身惹眼的鹅黄站在红坊巨幅的红绸下领奏。   琵琶声响,铮铮入耳。   清亮的琵琶声顺着回廊一圈圈环绕在红坊里,若是抬头看去,红坊的圆环穹顶好似在一声一声重复着琵琶的音节。   琵琶少年们十分活跃,各自站在自己的小领地中抱着琵琶踏舞。   祝久辞给柳娘交代完,忍不住问:“红坊有多少奏琵琶的?”   柳娘小心翼翼把银票收起来,堆起谄媚的笑容道:“全在这儿啦,小公爷若是看上哪个直接说一声就行,一会儿把花儿盘给您送过去。”   “全部……”祝久辞转过头去,盯着那些少年上下踢踏的双脚,他回过身来问柳娘,“参加上巳节的也都在这儿了?”   柳娘点点头,“这不都是吗?”   琵琶声转而高亢急切,乐池中的少年们反抱琵琶,旋身跳起来,双脚踩在木板地上,发出齐齐的踏声。   “他们的脚……没事?”   柳娘捂着嘴嘿哟一声笑起来,“要么说京城小公爷招人喜欢,全城的人都要往小公爷身上贴,旁人哪有小公爷这般细心体贴人。您是说上巳节踩水吧?”   柳娘转头瞥一眼少年们,对着祝久辞道:“那河滩里边虽然碎石子多,但咱红坊也不能虐待人家不是?我们备了厚底的木屐,跳一晚上都没事儿。”   祝久辞还要开口,柳娘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接着道,“小公爷可不敢告诉别人啊,既是祈水,必须要赤脚才灵验,这要让全京城百姓知道我们红坊偷摸地给孩子们穿鞋,别说上天降下责罚来,全京城百姓的口水都能把我淹死!”   楼邀月抱着琵琶过来,环住祝久辞,“柳娘别吓唬小公爷,上巳节祈水本就是百姓们图一乐,谁还真指望这个能祈福降瘟呀。”   柳娘掏出红绸在面前甩甩,“嘿呀,我这不是看小公爷关心咱的少年,我这儿捧场嘛。”   “没您这样捧哏的。”楼邀月翻个白眼,怀中一空,就看见祝久辞一人默默离开上楼去。   “怎么了这是?”柳娘皱着眉,顺着楼邀月目光看过去,害怕道,“该不是惹到小公爷了吧?”   楼邀月给予一个同情的眼神,抱着琵琶走了。   祝久辞回到房中,闷声坐下来,看着美人榻上裹着层层纱布的双脚出神。   “怎么小公爷出去一趟人都蔫了?”梁昭歌伸手去拿茶盏,摸到茶凉了又把杯子放回去。   祝久辞摇摇头。   “脚还疼吗?”   梁昭歌闻言,伸手拉过祝久辞,正面对着他,仔细瞧了半晌。他叹口气,俯身拉来软毯,将小腿和双脚盖上。   “昭歌是故意露着双脚讨小公爷同情的,不成想让小公爷这么在意。”   祝久辞仍低着脑袋,双手揪着衣袖揉来揉去。   梁昭歌踢开软毯赤脚下地,站到祝久辞面前。   “小公爷抬眼看看,我这不是好了?”   祝久辞猫一样红着眼抬起头,“你怎么起来了,快坐下。”   梁昭歌俯身在祝久辞耳边道:“等我一下。”伸手胡撸一下那人脑袋,转身翩跹出去。   *   祝久辞抱着冷茶杯整个人团在美人榻上乖乖等着梁昭歌时,先是闻到淡淡的甜香,而后甜香愈发浓郁,透出奶香来。   渐渐地,浓郁的牛奶香甜充斥房间,几乎要凝结成实体,勾着人的馋虫。   梁昭歌端着白玉盘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祝久辞探着脑袋四处嗅奶香。   “饿坏了?”梁昭歌迈大步过来,取了榻桌,将白玉盘放上去。   玉盘里放了两碗牛乳糕,几碟小食,还有两个盛着紫色果浆的琉璃盏。   梁昭歌把热帕子递给祝久辞,顺便把他手中的冷茶拿走。   祝久辞嗅着奶香,三下两下擦完手,跪坐在榻上,手臂叠置在榻桌,像是乖乖巧巧等着夫子上课的学生。   梁昭歌看他一眼,笑着把小碗放到祝久辞面前,指尖捏起小勺放进碗里,清脆一声响。   牛乳糕盛在白玉碗里,冒着热气,软糯香甜,晶莹剔透,竟然比白玉碗还要透亮几分。   “尝尝?”梁昭歌道。   祝久辞舀起半勺,小心送进口中,瞬间被牛乳的香甜包裹,浓郁的奶香充斥口齿,比之纯牛奶多一分厚重感,比之奶酪又少一分油腻,香甜与口感都恰到好处。   祝久辞眯起眼睛,又盛一勺。   “不和小公爷抢。”梁昭歌把琉璃盏推过去,“现熬的酸莓果浆,解解腻。”   祝久辞看一眼琉璃盏,手中仍没放下勺子,“不腻。”   梁昭歌一挑眉,把琉璃盏又推得近些,自己从小碟中掐起一块绿豆糕,不紧不慢吃起来。   此番吃得尽兴,牛乳糕着实开胃,伴着三块小食下肚,牛乳糕很快见底。祝久辞捏着勺子还想吃,面前的玉碗却被拿走了。   “不给吃了,小公爷当真贪嘴。”   祝久辞盯着梁昭歌手中的玉碗,抿抿嘴好奇道:“昭歌,这大厨是何方神圣?”   梁昭歌把玉碗放到一边,“小公爷可别想挖墙脚,想吃只能来红坊。”   祝久辞点点头。   梁昭歌起身把玉盘端走,转身时嘴角扬起弧度。   楼下迷醉的丝竹之音弱下去,夜愈发深了。吃罢牛乳糕,困意阵阵上涌,祝久辞懒在美人榻一角,支着下巴打盹。   梁昭歌送完玉盘回来,足尖点着地走过来,拂起软毯盖到那人身上,团在榻上的人迷糊睁开眼睛,惧意一闪而过,而后笑着道:“谢谢昭歌。”   梁昭歌当作没看见那人下意识的反应,旋身坐在旁边,指尖敲着琉璃盏。“天色晚了,小公爷歇在昭歌这里么?”   祝久辞打个呵欠,撑着身子跳下榻,“那怎么行,昭歌是伤员,我在这里岂不是添乱?”   梁昭歌低着头,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琉璃盏下指尖在颤抖。   祝久辞自己穿上鞋袜,婆婆妈妈交代数十句养伤的注意事项,见梁昭歌认认真真点头记下,他放宽了心踏实离开。   前脚方踏出房门,室内清脆一声响,似是琉璃盏落地的声音,紧接着一声闷哼,祝久辞连忙转身奔回去。   梁昭歌摔倒在美人榻下,虚弱地伏在地上,墨发散了一身,细弱白皙的手臂支在地上,修长的指节撑住地面,指尖泛了红。墨青长袍散乱在身侧,裹着白纱的双足露出来,殷红的血浸透了纱布。 第16章 留宿   梁昭歌倒在地上,面额贴着冰凉的地面,眉头蹙起,双眼紧闭,细密如扇的眼睫在苍白的面容下格外明显,他呼吸不太稳,痛苦地咬住下唇。   墨发被汗珠粘在脸上,黑色的发丝盘踞在鬓角遮去小半张面容。手臂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折在地上,手掌撑着地面,指尖压得发青,似乎是极疼的模样,身子不住发抖,微微蜷起。   祝久辞大步跑上前半跪下去扶他,双手还未碰到那人肩头,倒在地上的人虚弱地睁开眸子。   “小公爷?”梁昭歌眼睫微微颤着,额上布着细密的汗珠,“您怎么回来了?”   祝久辞有些恼意,“我不回来难道要任你在这里摔着,直到明天早上才被人救起来吗?”   祝久辞从梁昭歌颈后环住他肩膀,把人轻轻扶坐起来,“养伤的注意事项是白说了。”   梁昭歌轻轻吐出一口气,面容有些惨白,唯独下唇殷红透着血丝,他莞尔一笑,抬起被身子挡住的左手,冰透洁白的玉镯子晃荡在指尖,细弱的手指似乎比那镯子还要透明。   “昭歌只是想捡镯子。”   祝九辞盯着那个玉镯子,一时有些无奈,“捡镯子把自己摔成这样?”   “小公爷好凶。”   祝久辞哭笑不得,看着他骂也不是说也不是。   祝久辞从后搂住梁昭歌防止他再倒下去,那人就势整个靠在他怀里,二人静坐在地上,地面的凉意渐渐透过衣服触到肌肤。   不过一会儿,梁昭歌的手挣脱出来,从祝久辞怀下向后伸出去,绕过祝久辞的后背挂在另一边肩上与另一只手相扣。于是此人树懒一样环着祝久辞挂在他身上,呼吸轻轻浅浅,带着颤抖,似乎疼痛极了。   “我扶你到榻上。”   梁昭歌仍挂在祝久辞身上,摇摇头,“小公爷,我歇一歇。”   双手扣在左肩上,脑袋枕在右肩,心脏贴着手臂,安静地跳动。   祝久辞微微一低头就能看到梁昭歌小扇一样的眼睫。他的眼尾很长,从正面看是典雅的凤眸,从上看亦是一弯晓月。   肩上的人动了动,祝久辞猛然撞入茶色的眼眸中,他即刻转过头去,墙上的挂画仍然被风吹拂起来,轻轻晃着。   “小公爷怎么不看了?”   “我没看。”   “昭歌是说那幅画。”   祝久辞静默许久,红着脸开口道:“风钻进来了,我去关窗。”他伸手把身上的人扯下去,转头看着他,“所以要先把你扶起来。”   梁昭歌动作极快,一瞬间又挂在他身上,双手十指相扣按在左肩。   祝久辞叹口气,静静坐在原地等着梁昭歌的疼劲儿缓过去。   夜深了。   深夜独有的静谧而躁动的韵律渐渐传来,大概是风刮树叶的声音,亦或是空巷的回鸣,或许是邻里的鼾声,也许是角落中小动物的爬行。   这种辨别不出声音种类的静噪音是白日的喧嚣绝对感受不到的,它像是大海的底噪,也像是万丈高空云海的涌动,只有在深夜才能听到。   因之听到这样静谧的噪音时,意味着夜确乎是深了。   祝久辞轻轻晃动肩膀,低头看着那人,等着他抬眸看过来。梁昭歌刚一抬眼又低下头,心虚地还想拖延时间。   “地凉。”祝久辞道。   梁昭歌一顿,瞬间坐起身子。   祝久辞看他一眼,把人架着扶起来,坐到美人榻上。   把人安顿好,祝久辞转身去唤人来,还未走出两步,衣衫下摆被人拉住。   “小公爷的衣衫凉透了。”梁昭歌坐在美人榻上,艰难地探着身子,手中却不肯松。   “没事。”祝久辞往后退一步,把那人的手抖落下去。   梁昭歌软在美人榻上,微微低着头,面上露出歉意,“叨扰小公爷许久,您早些回府吧。”   祝久辞低头看一眼梁昭歌渗出血的双脚,“今日不回去了,我去唤侍女给你包扎一下。”   梁昭歌抬手拽住祝久辞衣袖,确认那人不再走才探身往旁边的小柜抽屉一拉,取出一个小木箱来,啪嗒一声打开,药香浓郁,箱中纱布膏药俱全。   “不用叫人,昭歌自己就可以。”   他往美人榻上垫上一块白锦布,自己抬脚盘腿坐过去   祝久辞侧头看去,脚掌的纱布已经被鲜血浸透,浓稠的红色张牙舞爪地向四周蜿蜒而去。   梁昭歌拿指尖挑起纱布,一圈一圈绕开,扯到最后一层纱布时顿住,纱布似与皮肉粘到了一块。   梁昭歌停了手,抬起头对祝久辞道,“春夜确乎是有些凉,可劳烦小公爷去关下窗户?”   祝久辞起身合上窗户的一瞬间,他听到身后嘶啦两声响,转过身时,梁昭歌面无表情地把血红的纱布扔到旁边地上。   墨青的长袖垂下来挡住了脚面,祝久辞所站的位置只能看到墨青色绸缎在烛火下泛着光,那人优雅地倚在美人榻上,拿起瓶罐,再拿起崭新的纱布,片刻间墨青长袖移开,雪白的纱布裹着双足露了出来。   此番纱布裹得规规矩矩,很是整齐,没有零散落在脚面上,也没有飘到小腿上去。   “小公爷可放心了?再不回去国公爷可是要派人来红坊了。”   祝久辞走过来,伸手按按美人榻上的软垫,“我睡在此处就行,我扶你回内室。”   “那怎么行!”梁昭歌拦着祝久辞不让他上美人榻,“这榻子这么窄,小公爷怎么能睡一晚上?”   祝久辞无所谓道:“总不能你歇在这里,万一半夜你又落下去。”   窗外布谷鸟一声啼鸣,寂静的街道上阵阵回响,二人推诿许久的结果是他们一同歇在了里屋宽阔的床榻上。   祝久辞躺在床上揪起绸被盖住下巴,他侧头看过去,梁昭歌安安静静平躺在旁边,二人中间隔着一横枕的距离,他眼睛闭着,睫毛纤长盖住眼眸,墨发散在身侧,散发着一点药的清香。   梁昭歌睁开眼侧头看过来,祝久辞一慌连忙又要开口,话头却又被那人抢过去,“昭歌知道小公爷要问什么。”他翻身侧躺过来,手臂枕在脑袋底下,“昭歌不疼了。”   他安静地闭上眼,墨色长发垂在身侧,呼吸渐渐沉稳。   小烛在远处的茶案上被挡纱盖住,露出微弱的光。   祝久辞闭上眼,一室静谧。   *   梆子敲过四下,打更人沙哑的声音传进窗里,“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祝久辞醒来,室内一片黑暗。   他侧头看过去,茶案上的小烛仍亮着,蜡油滴了满桌,火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身旁,梁昭歌不在。   祝久辞坐起身,随手扯来一块儿软绸披在身上,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伸脚在床下胡乱摸索,随意踢踏上鞋子站起身来,往外室走。   路过茶案时,他顺眼看过去,小烛在挡纱下散着幽幽的火光,隐约透着蓝色,在细密纱网的折射下,一圈一圈往外散着光环,看不清火苗的位置。   他从旁取来一个托碟,小心把挡纱拿掉,把小烛放到碟儿里拿着往外走。   “昭歌?”祝久辞唤道。他绕过屏风走到外室,美人榻上亦空空如也,“再乱跑脚伤是别想好了。”祝久辞有些生气。   托碟上的烛火不太稳,火苗往左右晃动,他伸手挡住风,好不容易护着脆弱的小火苗稳定下来,他抬起头,前方挂画又在飘动,清凉的风顺着房间飘过来拂过他的脖颈,左侧,他昨晚关上的木窗不知何时又开了。   祝久辞后背一凉,抬脚想去关窗,却又生生顿住脚步,白墙上的挂画轻轻砸在墙壁上,嗒哒,嗒哒。   白日里他几次看向挂画,其实都没有注意画的是什么,现在借着微弱的烛火,画上其实是一幅简单的山水,远处是山,近处是水。   凉风起,烛火又开始晃动,祝久辞视线有些模糊,他隐约觉得,画上的水似乎在往下滴。   他将小碟上的蜡烛拿起来,探着手往前伸了伸,微弱的烛火将挂画映亮,一道浓稠的液体慢慢从挂轴下面蜿蜒流出,缓慢地爬在墙上,紧接着又有几道液体从挂画底下滴落,汇到一起往下淌着。   祝久辞有点难以相信眼前所见,他往前走了一步,惊恐地顿住脚步,惨白的墙壁上,浓稠的液体是血液一样的红色。   “梁昭歌……”祝久辞有些害怕,他万分希望此刻身边能有一个人陪着他。   “小公爷唤我作甚?”声音在背后出现。   祝久辞得救似地转过身,只见梁昭歌无力地垂着脑袋跪在房间中央,浑身是水,好似被大雨浇过。墨发披散在身上,过长的发尾枯草一般堆在膝盖旁边,扭曲地蜷缩成杂乱的枯团。   梁昭歌的脸比白墙还要惨白,嘴唇却染了血一样红。他的双臂假的一样垂在身侧,袖口露出的指尖滴着血,诡异的是他面前散了一地碎石子,上面有一些血痕。   “小公爷唤昭歌做什么?”他又问一遍。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打更人操着沙哑的声音又转回到这条街上。   祝久辞往后踉跄两步,他清楚地看见梁昭歌问话时,嘴唇并没有动。 第17章 梦魇   梁昭歌浑身湿透面色惨白地跪在房间中央,脖子似乎失去了支撑脑袋的能力,他的头以诡异的角度垂在胸前,面额上的墨发随着轻轻浅浅的呼吸在冰凉的空气中颤抖。   水顺着衣衫淌到地上,在他周围汇成一汪小潭。   房间被黑暗裹挟,祝久辞捧着微弱的烛火僵硬站在原地,身后挂画嗒哒嗒哒响,每一下都敲在即将崩溃的边缘。   “昭歌,我扶你……”祝久辞鼓起勇气努力使自己的声线平稳。   梁昭歌猛然咳嗽起来,跪在地上抖如筛糠,几乎要把肺咳出来,腰肢弯折,面额堪堪要贴到地面,突然他支撑不住身子,双手猛然撑在冰凉的地上,指尖直接被碎石子划破。   祝久辞心一惊要上前扶他,抬步时却觉得脚下有些黏腻。他低下头,地面上浓稠腥红的血液从身后蔓延到脚下,已将他后脚掌淹没。   祝久辞闭上眼惊叫出声!   *   祝久辞猛然睁开眼,惊惶地坐起来,额上密密麻麻布着汗珠。他止不住地大口喘气,直觉心脏突突跳着不停,血液蜿蜒至脚下的一幕仍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梁昭歌在他身旁躺着,二人之间依然隔着一横枕的距离。他安然地睡着,眉眼如画,呼吸浅淡平静,墨发柔顺地散在身侧,几丝拂在白皙的手臂上,散着淡淡的药香。   梁昭歌眼睫颤动,揉着太阳穴睁开眼,他向祝久辞看过去,眼眸一颤,款款撑着身子坐起来,“小公爷?”   祝久辞浑身冒冷汗,身子还在发抖,远处茶案上小烛已经熄灭,蜡油滴了满桌,将残存的烛身与桌面粘接到一起,挡纱安稳地附在小烛外。   清晨静谧,心脏的跳动格外明显。   祝久辞呆滞地望着前方,冷静下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的衣袖被轻轻拽着,他低头看过去,白皙的指尖轻轻捏住他的衣袖,温柔地摇晃,他顺着手臂看过去,梁昭歌满脸担忧。   在看到那人面容时,祝久辞忍不住又一颤抖。昨夜梦魇那张惨白的脸与面前这个人重合起来。   妹妹的声音从记忆深处翻出来,穿过遥远的时空回荡在耳边。   “梁昭歌是十足的疯子,可惜啊可惜,京城小公爷惊才艳艳被他缠上,家破人亡。”   “小公爷死的那天是一个雨夜,到死也没有逃出梁昭歌的魔爪,就在他怀中咽了气。”   “梁昭歌进祝府之后,国公爷就生了场大病离开人世,国公夫人受不住打击,自刎而去。”   祝久辞心揪得一痛。   他想到现在正在家中等着他回家的娘亲,还有嘴上虽然强硬却十二分护着他的国公爷。他们……   “梦魇了?”梁昭歌抬手把床帘往旁边搭起,宽阔的云袖落下去,露出白皙的手臂。清晨的光线涌进来,瞬间将幽闭的床榻照亮。   祝久辞垂下眼眸点点头。   药香扑面,脑袋突然被人温柔地按住,视野中纤弱的腰肢晃在眼前,梁昭歌跪在榻上,手轻轻放在他头顶,胡噜他的脑袋。   祝久辞惊惶地向后躲开,梁昭歌的手停在半空,“我……”祝久辞企图解释他方才的退缩。   梁昭歌淡淡收回手,交叠在膝上,白皙的面容在清晨更显得透明,唇色有些发白,“胡噜胡噜毛,吓不着。”   祝久辞低下头咬着下唇不肯说话。   梁昭歌看着他张张口,终究还是闭口不言。   当正午的阳光不由分说地刺入眼睛,祝久辞才惊觉自己已经迷迷糊糊在街上晃了一个时辰。   晨时二人默默无言,梁昭歌取来软巾,替他拭去额上的汗,似乎还帮着他穿上层层衣衫挽上腰封,一路把他送下楼去。   街巷小孩子们嬉笑打闹,从旁侧胡同口冲出来,奔到近前刹不住脚,一下撞在祝久辞怀中,嘻嘻哈哈道一声抱歉,又从他身侧穿过去跑到远处去追糖葫芦小贩。   祝久辞又想起来,他离开红坊时,梁昭歌倚在门口脑袋轻轻靠在门檐笑着望向他。   祝久辞拢紧衣袖,早春的寒风依旧刺人骨头。   从闹市口大街一路走回国公府,寒风一点点穿透衣袖,寒意从背脊蔓延至全身,他神情恍惚鬼魂一样飘回祝府,刚敲开大门,阿念笑嘻嘻地从里面蹿出来,看见祝久辞惨白的脸,惊呼一声把他扶住。   国公爷站在门内,本是黑着脸手上攥着弯月刀,见到门口惨兮兮的孩子,国公爷匆忙迈过门槛,随着咣当一声长刀落地,国公爷一下把人抱进怀中,“怎么冻成这样了?”   娘亲从国公爷身后探出头来,伸手抚在祝久辞额头上,“倒是没发热,小脸儿冻得和冰块一样。先回屋呆着,娘亲给你热碗汤来。”   祝久辞埋在国公爷宽阔的怀里,鼻尖一酸,眼泪大颗大颗往外冒。   “你们……都会好好的,我……一定保护你们……”他断断续续哽咽着说。   国公夫人抓上国公爷的衣袖,“这孩子说什么呢?”   国公爷摇摇头,直接把人扛到肩上往小院去。   黄昏时分,祝久辞总算在喝了三碗热汤后把娘亲劝走,好不容易有空闲时间拿起糖衣炮弹计划蜷在自己小榻上研究,阿念带来消息,说是萧岑让他去趟醉仙楼,言“七十年的女儿红今日开封,不来不是兄弟。”   祝久辞无奈放下毛笔,翻出冬日的软毛大氅披在身上,抱着一个暖炉出了门。   行至醉仙楼,远远就瞧见萧岑吊儿郎当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站在醉仙楼门口等他,见到他第一眼抬头望了望天,“不愧是小公爷,京中人人都过上春天了,小公爷还不紧不慢地在冬天晃悠,果然贵人荣慢。”   祝久辞抬抬眼皮,见萧岑穿着一身清爽的训练劲服,窄袖挽到半臂,领口微敞,露出光洁的脖颈,想来是偷偷从校场溜出来的。   “倒春寒。”祝久辞从他身侧走过,上二楼进了雅间。墨胖子和姜城子早已在座位上坐好,面前放着几个小玉碟,还有几个酒盅。   “小公爷今儿个看起来兴致不高啊。”开光嘴从怀中掏出罗盘开始捣鼓。   “还好。”祝久辞自己说出来都不太相信。   “小公爷可是有何烦心事?”墨胖子从书堆中抬起头,小胖脸粉粉嘟嘟,眼神中露着担忧。   “小公爷气色沉沉,但面带桃花,看起来是为情所困。”   祝久辞手一抖,空酒盅落在桌上,叮当一声。   “嚯,开光嘴真说准了?”萧岑抱着一青铜瓿进来,轻轻放到桌上。   墨胖儿伸脖子瞧瞧瓶口,抬头问道:“不是尝酒吗?怎么拿来梨汤?”   “这不是得给小公爷准备。”萧岑掀袍坐下来。   “喝酒就得喝尽兴,压着梨汤喝哪能尝到酒味儿。”开光嘴暗戳戳地把青铜瓿往旁边推。   “小公爷喝醉了你负责?”萧岑一挑眉。   开光嘴闭了口,又把青铜瓿推回到祝久辞面前。   两个店小二担着尚且沾着泥土的酒缸踏上木梯来到二层,慢慢悠悠在祝久辞他们桌前停下,小二鞠一躬,拔开红绸盖,拿长舀勺取出女儿红,“客官您且瞧好!”   说罢踩上脚凳踮着脚尖,长勺高居于桌面三尺之上,清香的酒线从上空落下,银针粗细却长线不断,雅间内酒香登时溢满空气。   萧岑深深吸一口,赞道:“好酒!”   墨胖子虽只爱诗书,但家中夏金雨老爷子在酒肉方面对其耳濡目染,墨胖子点点头应和:“确实上佳。”   举杯碰盏,祝久辞浅抿一口酒,把酒盅圈在手心,迟疑开口道:“确实为情所困。”   萧岑一口酒喷出来,在旁边弯着身子咳嗽。开光嘴慌忙从怀中掏出毛笔朱砂还有红纸,亮着一双眼睛问:“生辰八字可有?”   祝久辞伸臂,把桌面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臂挡开,淡淡开口道:“劳烦诸位出出主意,怎样讨得美人欢心。”他补充道,“最好是甜到腻的那种。”   “过犹不及啊小公爷,这感情讲究你进我退,若一味的进攻可是会吓跑美人的。”开光嘴摇头。   墨胖子把书卷收起来,翻着眼睛回忆自己亲爹的感情史,也点点头表示赞同开光嘴的话。   祝久辞笑着道:“就是要蜜里调油甜到齁得慌,你们且把招数说来。”   萧岑在一旁扶着桌子咳嗽,现下好不容易顺过气儿来坐直身子,“哪家姑娘要倒霉啊?”   祝久辞看过去,萧岑连忙一掌拍在自己嘴巴上,“呸。哪家姑娘要得小公爷荣宠啊?”   “暂时还不方便告知。”   姜城子插嘴道:“有理。大事办成之前揭不得锅盖。”   “说人话。”萧岑道。   开光嘴嘿嘿一笑:“锅盖过早揭开气儿散了,这大事就办不成。”   墨胖子支着下巴,肥嘟嘟的脸团在手心里,他问道:“可是上次吃桃花饼的时候小公爷提到的那位?”   祝久辞点点头。   萧岑刚咽下一口桃酥,又重新咳嗽起来,“竟还是上一个?小公爷您这速度可有点慢啊,还没追到呢?”   开光嘴一掌呼到萧岑脸上,把人推开,自己蹭着坐到祝久辞旁边,“慢工出细活,是吧小公爷。”   祝久辞叹口气,听着这群狐朋狗友叽叽喳喳半晌,一条建议都没从他们口中问出来。   萧岑吞下一口酒把姜城子搬开,“小公爷哪有追不到的人,干脆啊,大大方方和人家说明心意。”   开光嘴否定,“毫无诗意,哪里配得上小公爷的气质。”   萧岑翻个白眼道:“你来一个有诗意的?”   “文化我不行,墨胖儿来。”   突然被点名的墨胖子抬起头,眼睛咕噜噜转,回忆道:“阿爹府上倒是有众多美女。”墨胖子掰着手指头道,“一,抱着美人喝酒,二,给美人金银玉翡。”   萧岑摆摆手道:“不行不行,凭小公爷这酒量……”   开光嘴笑着接道:“怕是要被美人吃干抹净,卷款跑路。”   桌上几个人仰着头朗笑出声,萧岑点头拍着姜城子肩膀直言说得妙。   祝久辞扶额,若是能从这帮朋友中听到有用的建议,上辈子怕是修了庙。   正愁着,面前的酒盅被推开,换上小碗梨汤。   萧岑搭在他肩膀上难得正经开口:“小公爷还是闷闷不乐呀?”   祝久辞抬起头勉强憋出一个笑容。   “别笑了,怪丑的。”萧岑揽着祝久辞坐下来。   “诶,帮小公爷算算。”他朝姜城子努努嘴,“甭逗乐了,今天这招不管用。”   姜城子摩挲着下巴,朝天望着翻出眼白,“讨得美人欢心确实不容易,但办法还是有的。”   姜城子双手撑在桌上向前探身,“附耳来听。” 第18章 寻他   “生辰八字?”萧岑狐疑地看向姜城子,“还以为你要说出什么惊天的办法。”萧岑翻个白眼坐下。   “别急呀。”姜城子一把将人拽回来,他们几个少年围着酒桌勾肩搭背脑袋贴到一处,外人看去还以为他们在商量什么绝密事情。   “诗酒歌舞送金子对小公爷来说自然不是上选,要想抱得美人归,其实要从细节入手。”   墨胖子乖乖提问:“生辰算是细节?”   “那当然了。”姜城子舞起胳膊准备畅谈一番,“美人的生辰到了,你要是没给美人送上一点小礼表表心意,万一错过了,”姜城子一拍手,“那美人会怎么想,你连生辰都忘掉,还怎么会认为你心悦她呢?”   “似乎有点道理。”萧岑拿起酒盅,仰头吞下一口,他拍拍祝久辞的肩,“那美人的生辰是何日?咱几个帮你挑挑手信。”   祝久辞一愣,他似乎不知道梁昭歌的生辰。   “嘶,这可有点难办,不过凭小公爷的头脑几句话不就套出来了?”开光嘴郁闷地把毛笔朱砂收起来,他们几个坐回到座位上。   七十年的女儿红愈品愈沉香,哪怕没有喝酒,酒香也顺着空气钻到肺腑里,将整个人浸在浓烈醇厚的酒桶里面。   “生辰……”祝久辞指尖摩挲在杯沿上。   京城的春日总是多变的,昨日寒风凛凛,明日便普照大地明朗和煦,暖风将桃花香带到京城的大街小巷,钻进胡同深处,飘进百姓家里。   晾晒在院中的衣物随着桃花春风轻轻飘荡,百姓们穿着染了桃花香的衣裳走上大街,到粮铺子买半斤小米,再到酒肆要一吊酒,往西边去听听鼓楼的钟声,眯眼瞧瞧飞檐壁翼,感慨一声能工巧匠,再慢悠悠逛到护国寺街买豆汁儿和焦圈回家。   祝久辞猫一样蜷在闹市口自己的小摊儿里面,眯着眼睛享受午后和煦的暖阳,慵懒而惬意。   闹市口人来人往喧嚣繁杂,但他似乎在这片喧嚣中开辟出一块独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当写诗写累的时候,他就安静地坐在那里,以旁观人的角度观察这些形形色色的人们,有时是风风火火飞跑而去的孩子们,有时是撑着油纸伞的姑娘,偶尔有步履缓缓满脸皱纹的老人。   这里是京城。   四季流转,人生百态。   祝久辞打个呵欠,重新在小摊前坐好,捡起毛笔润墨,铺上一张宣纸,重新开始工作。   “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半句诗没有写完,一道马鞭啪地一声抽在桌案上,宣纸登时裂作两半,差半寸就要抽到他的手背。   祝久辞皱眉看过去,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满脸挑衅地看着他,骑在一匹招摇的枣栗色高头大马上,黑色长靴蹬着马鞍,小腿绷得笔直,腰背亦高高挺起,穿一身惹眼的红色劲服,袖口绑着黑色束带。   “祝久辞你好大的胆子!”   祝久辞一挑眉,放下毛笔。他掉进这本书中以来还没有听到别人直呼他的姓名,来者都是恭恭敬敬唤一声小公爷,这直呼姓名的他倒是头一回遇到。   他平静地拿起宣纸团成一团,扔到旁边的背篓里,从旁再拿起一张铺到桌上,执起毛笔准备重新写。   “祝久辞!”那少年扔了缰绳,攥着马鞭气哼哼跳下马,大阔步走到他小摊前,一掌拍到桌案上,可怜的小铺子在风中抖抖索索,几乎要散架。   祝久辞扶稳书架,冷眼看过去,后者惊得往后一跳,马鞭在手上抻直大声吼道:“你干什么!本世子才不怕你!别仗着你小爵爷的身份就可以在京城肆意妄为,你莫不是忘了至今你还不能乘车马!”   此人胆小如鼠,无脑挑衅,祝久辞得出结论,不再理会他。   “祝久辞!本世子今日便是来替天|行道,给京中百姓讨个说法!”   祝久辞叹口气放下毛笔,支着下巴看向这位再世包青天,等着他的下文。   “我且问你,海柏胡同甲二十三号大月氏地毯是不是被你买空了!”   祝久辞眼皮一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西域的地毯半年才能做出来一张,先不说编织费时费力,单是那染色晾晒就要等上许久。京中百姓为买地毯排队排到后年,您倒好,一夜之间将铺子里的成品全都买光了!”   祝久辞咳嗽两声,大大方方抬起头,虽说他将大月氏地毯一扫而空不太厚道,但是全然是按照他卖我买的合法交易进行的,并没有妨害到他人的利益。   “这位公子,月氏地毯向来是预先订做,百姓们排队排到后年,只是因为他们要订做自选的花色,买店中的成品自然是不用排队的。况且,就是为了防止有何急需才会有成品出售,我有急需去买了成品,有何不可?”   少年气得满脸通红额上青筋暴露,手攥紧鞭子往地上狠狠一抽,尘土飞起,“你把铺子买空我不就买不到了!”   “公子可是急需?”   “不是!”   祝久辞一副那你还说什么的表情看着他。   “祝久辞你胡搅蛮缠,胡言乱语,混淆视听,仗势欺人!我要……”   祝久辞平静地看着他:“你便如何?”   红衣小子往后一蹿惊惶跳上马,“我陈清焰今日在此受气,若不报仇,誓不为人!你等着,我到衙门去告你!”   祝久辞看着枣栗色的马驮着红色的人风风火火消失在街口,一时间有些无语。   这就是京城,鸟多了什么林子都有。   祝久辞重新拾起笔,笔尖刚刚要落下,他思绪一顿,陈清焰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但他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在书中应该是排在十八名开外的配角。   不过这个陈清焰倒是意外地提醒了他,这几天他一直缩在自己的小摊子里,不知用何理由去见梁昭歌,正愁着怎么上门送糖衣炮弹,如今地毯算是一个极佳的借口。   祝久辞抬眼看看天色,距离太阳落山还有一段时间,干脆收了摊子,提起小木箱抬步往红坊去。   白日的红坊甚是安静,进了大堂,巨幅红绸静静垂落在中央,不闻丝竹之音,古琴琵琶柳琴中阮安安静静散落在乐池里,无人照管,祝久辞小心翼翼地从这些乐器中央穿过去,过了水榭,绕过红绸,踏上通往二层的楼梯。   红坊玲珑阁穹顶层层绕绕,琉璃灯尚未点燃,安安静静呆在飞檐上当装饰品。四周安静得出奇,鞋底踩木梯的微弱声音在空荡的大堂内回响。   二层厢房全都关着,一扇扇紧闭的雕花红木门陈列品一般在游廊上展示。   祝久辞沿着游廊慢慢悠悠走着,突然面前一扇雕花门向外推开,他吓得险些没拿稳手中的酒罐。   “小公爷对不住哈。”楼邀月笑着扶住祝久辞,“什么东西那么宝贝?”   祝久辞把怀中的酒罐拿出来,“闹市口的桃花酿。”   “小公爷好品味,”楼邀月说着就要伸手来拿,祝久辞往旁边一躲把酒罐护在身旁。   “想喝自己托人买去。”   楼邀月眉头一蹙,花容失色,他脸上的疫病早已好了,今日没带面纱,面容姣好,抿着嘴道:“小公爷当真不要月儿哥了?”   “贫嘴。”祝久辞绕过他往梁昭歌房间的方向去。   “小公爷可是给昭歌儿准备的?”   祝久辞停下脚步转过身点点头。   楼邀月笑眯眯地蹭过去,细白的手遮在嘴前,小声道:“小公爷惹的美人伤心,哪里是一壶酒就能哄好的?”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偷祝久辞手中的酒。   “伤心吗……”祝久辞呆住。   楼邀月偷窃没成功,遗憾地点点头。   “可不是?前些日子整天闷在屋子里,我要是不去敲敲门,都害怕他死在里边。”   楼邀月盯着面前的人,眼瞧着那人小脸白成纸,笑着补充道:“小公爷不必担心,昭歌儿好着呢,除了每日吃不下饭,不怎么出来见人,仔细想想他平常也是这样,应是没什么事。”   祝久辞闷声点点头,抱着酒罐快步往前走。   楼邀月迈大步赶在前面,伸手一拦,祝久辞险些撞到他身上。   楼邀月笑着往祝久辞身后指指,“昭歌儿不在屋里,从西小门出去就能看见了。”   “多谢月儿哥,下回给你带酒喝。”   “那便谢谢小公爷喽。”楼邀月撇撇嘴,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美人镜,顾影自怜起来,“当真不知道如此花容月貌,小公爷怎么就看不上呢?”   祝久辞把写字摊儿的小木箱扔在梁昭歌房间门口,转身抱着酒罐蹬蹬下楼去。   一路小跑穿过大堂水榭,从西小门出去,暖煦的阳光灿烂地照耀下来,入目所及,一片金海。   红坊格局甚是巧妙,东小门出去是祝久辞上次闯进的后院,从西小门出来则是一段游廊水亭,只有每年中秋时红坊才会开放西小门,将这片空地用于中秋赏月。   祝久辞踩着石板地往水亭方向去,隐隐约约听到闷闷的敲击声音。   离得近了,水庭中央似有人影。祝久辞躲在水彩廊柱后面悄悄探出头,梁昭歌穿着一身流光白锦衣坐在小亭中央的石桌旁,手上扶着白玉碗,拿玉锤轻轻捣着。   修长的指节扶在透亮洁白的玉碗上,指尖冰得微微发红。   灿烈的阳光透过亭角飞檐柔和地洒在他身上,白锦绸缎流水一般波光粼粼,墨发轻轻拂扬,散在肩上,随着他捣玉,头顶青玉簪子轻轻晃着。   梁昭歌难得将衣服穿戴齐整,不似往常那样慵懒地散在身上,衣襟贴合身形,极尽规整层层叠复,遮住瘦削的肩膀,从祝久辞的角度看过去,石桌堪堪遮住纤弱的腰肢,隐约见白玉腰封。   不知怎的祝久辞突然想到八月十五中秋节,桂花浮玉,乱云遮月。手中的桃花酿似乎透出桂花的甜香,明亮的圆月之上,雪兔捣药应是此番美景。 第19章 猫崽   水亭凌空架于清潭之上,流水自亭廊下汩汩横穿而过,随着微风泛出层层波纹。   偶有鸟鸣,但闻振翅之音,鸟雀拂过水面飞上亭旁槐树。水亭中央,玉杵轻轻碰在碗壁发出清脆的声响,鸟儿闻声回头观望,拿尖嘴顺顺身上的羽毛,紧接着从枝头一跃而下飞往远处。   桃花三月末,在喧嚣京城的午后,祝久辞似乎又找到了一片闹中取静的别幽处。   梁昭歌坐在亭下,低头轻轻捣着玉碗,云袖拂在石桌旁,他未抬眼轻声道:“藏着不出来吗?”   祝久辞心一跳,不自觉缩回脑袋,整个人躲在水彩廊柱后。他一直未出声,梁昭歌也从未抬头,想来说的不是他吧?   再次悄悄探出头去,只见梁昭歌已起身往他这边来了。   祝久辞干脆一脚迈出去,英雄赴战场一般大义凛然站在游廊中央。   梁昭歌走到近前停下,祝久辞能看清他白锦裳上似云卷云舒的镂空云纹,领口衣衫齐齐整整,层层叠复,极尽工整,是贵族礼节的繁复。   “原来小野猫藏在这儿了。”   祝久辞看着梁昭歌穿着繁复的贵族服饰,在他面前优雅地俯下身去,祝久辞不自觉地向后退一步,紧接着脚踝被那人冰凉的手抓住,动弹不得。   手指纤长,环住他的脚踝一圈有余。   “昭歌。”   那人半跪在他脚旁,抬头仰望他。   阳光从廊檐的雕花镂纹下倾泻出来,照在他的脸上,映出繁杂的阴影花纹,长发未束,发尾散在石板地上,与白锦绸袍一起堆叠。   脚踝上的冰凉撤去,梁昭歌笑着站起身,青玉簪子轻轻晃动。   春日的风拂过游廊,桃花酿的香气涌上鼻尖。   梁昭歌捧起手,云袖半遮住手掌,忽而,袖子动了动,巴掌大点的小猫钻出袖子,脑袋上的白毛软乎乎,眼睛还未睁开,吐着粉色的小舌头,乖巧地团在手心中,修长的指节好似安全的暖房,小猫咪藏在里面动动身子,咪咪叫起来。   “猫崽!”祝久辞看着梁昭歌的手心,被小猫软化了心。   梁昭歌牵起祝久辞的袖子,自然地接过桃花酿,把小猫放在他掌心里。   “小公爷来亭下坐坐吧。”   祝久辞盯着掌心中的小猫,一步一步慢吞吞往亭子那边挪去。   梁昭歌把桃花酿放在石桌上,身后不闻声响,转回头见那人还盯着手心不看路,傻乎乎在那里慢慢晃着,他叹口气走过去牵起衣角把人扶到石桌旁坐下。   祝久辞刚坐下来就把猫崽子捧到眼前,细软的白毛几乎要碰到鼻尖,“哪儿来的小猫崽?”   “上午从花丛里捡到的。”   “看起来出生没多久。”祝久辞小心翼翼捧着,指尖不敢动一下。小猫浑身雪白绒毛,微微透着粉红。   祝久辞探身看看玉碗里的东西,似乎是糯米一样的白色糕团,他问道:“这是给小猫准备的吃食吗?”   梁昭歌扑哧一声笑出来摇摇头,拿帕子净手后,重新扶在碗沿,拿着玉杵轻轻捣着,“是给另一只小猫的。”   “如此不公平?”祝久辞忍不住替手掌中的小猫抱怨,他伸手碰碰小猫粉嫩的鼻尖,凉凉的,小猫被触到鼻尖,不自在地摇晃脑袋,伸出舌头舔舔鼻子,一翻身脸埋到掌心里,留下毛茸茸的后背。   “也对,猫崽还这么小,应是只能喝牛乳。”祝久辞小心翼翼伸出两个指头胡噜胡噜小猫的背。   “小野猫不太听话。”梁昭歌抬起头,茶色的眼眸盯着祝久辞的脸看,“专心捣米的功夫,一眨眼猫儿就不见了,寻了半晌,原来躲到了廊柱后面。”   “竟是这么顽皮?”祝久辞笑着低下头,轻轻晃晃手掌,猫崽子喵的一声,伸出四个爪子想在掌心站稳,祝久辞趁机捏住它好不容易露出来的小爪子。猫爪子上肉垫粉粉嫩嫩,摸上去像是夏日沾了晨露的软叶。   日光向西面落下去,金灿的光线从廊檐上打下来,水亭本是半藏在金光下,现下整个都曝露其间,浸在染了金的空气中,石案在阳光下闪着灿烂耀眼的光。   梁昭歌本就生的白皙,被阳光打在侧脸,不出一会儿泛起微红。   祝久辞一手捧着猫崽,一手支着挡在侧面,袖子落下阴影,将自己和猫崽子一同护在里面。   “昭歌便一直在这里晒着?”   梁昭歌抬起头,停下手中动作往远处水潭外缘的草坪望望,“等着大猫领它回去。”   梁昭歌的侧脸被镀上金粉,描绘出完美的轮廓。一丝墨发被吹起,拂过鼻尖,擦着唇沿落下去,缠上光洁的脖子。   他转过脸来,指尖勾去扰人的墨发,笑意染上眉眼,“不成想等来了小公爷。”   眼睫纤纤,在凤眸流转的线条下投出一扇纤影。   祝久辞往旁处看去,等回过神发觉指尖有点痒的时候,定神一看,猫崽子伸长了爪子拼命往石桌上爬,半个身子已经挂在指尖外了。祝久辞一惊,连忙把手背贴在石桌上,让猫崽子的两只前爪安全着陆。   “确实调皮,娘亲不好找。”祝久辞绷着手背,尽量减小与桌面的空隙。   梁昭歌“嗯”一声,表示赞同。   “听闻……这几日你没怎么出来?”   梁昭歌顿住手,往远处玲珑阁楼上瞥一眼,接着继续手上的动作,笑着对祝久辞道:“昭歌听小公爷的话要好好休息,哪里敢随便下榻走动。”   祝久辞纳罕,这还赖到自己头上不成?   “小公爷说的养伤第一条注意事项是什么?”   “勿随意走动。”   “第二条呢?”   “不吃辛辣油腻,清淡饮食。”   “昭歌可有乖乖奉行?”   祝久辞点点头,心想一会儿回去要将楼邀月暴啐一顿。   猫崽子眯着眼爬到了石桌上,蜷成一团,白乎乎的像是掉出玉碗的糯米团子。   白团子在石桌上蜷了一会儿似乎感觉有点凉,又伸爪子四处找祝久辞的手。   眼瞧着猫爪子就要寻到指尖了,忽而它后脖颈被揪起,咪一声没叫完就落进了放着软垫的小竹篮里面。   梁昭歌给猫崽子盖上一块手帕,又拿出一条新的来擦擦手,对着祝久辞道:“小公爷稍等。”   祝久辞看着梁昭歌顺着游廊翩跹离去,流云白锦衣摆拂过蓝绿墨彩的廊柱,游廊尽头,他转弯踏上西小门的台阶,进了红坊玲珑阁。   祝久辞回过眼神,猫崽子已然在帕子底下呼呼大睡,他叹口气,忍着收回手不去逗崽子。   玉杵倚在白玉碗里,静静置于石桌中央。   祝久辞有些好奇,探着身子望去,白玉碗中是一软糯的白团子,剔透晶莹,表面被上百次的捶打而光洁如水面,似乎有甜香味道。   这个完完整整光洁圆满的白团子极尽工艺,表面流线光滑,像是刚从水中捞上来的白玉石,糯米浅淡的香气幽幽直上,祝久辞心道这是给猫吃的,他闻闻许是不碍事。   鼻尖刚刚凑近碗沿,身后传来清朗笑声,“小公爷偷着做什么?”   被抓包的祝久辞尴尬地坐回石凳转过身,“我……你手上拿着什么?”   梁昭歌垫着厚布抱着一个黑色石头模样的东西站在亭子入口,他倚步上来,小心将这个看起来极重的家伙放下。   梁昭歌一手拦着祝久辞,一手指尖捏在软布角,轻轻一扯,软布一层层落下去,热浪登时扑面而来。   “炙子?”祝久辞从那人手臂后面探出脑袋,心下惊奇。   未穿书前,祝久辞倒是喜欢去厚味居吃炙子烤肉。   炙子源于明末清初,是用长条形的铁条打成的铁面盘儿,烤肉的时候,油脂从铁条的空隙漏下去,烤出的肉不肥不油,焦酥恰宜。祝久辞来到这个世界许久,还没来得及去探访探访京城是否还有炙子烤肉,没成想今日在红坊碰巧遇见,意外之喜当真令人心情愉快。   炙子的热气涌出来,波及到小竹篮附近。猫崽眯着眼睛从帕子下探出脑袋,一个劲儿地往热源处耸脑袋,耳朵尖尖竖起,绒毛在热浪下飘动。梁昭歌指尖点在猫崽额头上,把小家伙按回到篮中。   刚刚把调皮的猫崽弄回竹篮底下,就看见身旁那人探着脑袋往炙子炉去,眼睛都直了。梁昭歌叹口气,“小公爷?”   祝久辞咳嗽一声,乖乖坐回到自己位子上,亮着一双眼睛,看看炙子炉,再看看梁昭歌,“吃烤肉啊?”   梁昭歌往竹篮瞥一眼,笑着摇摇头。俯身从石桌下面拿起一个琉璃扁口碟,碟中有清水,在琉璃的反射下泛着五彩的光。   他将白玉碗放到碟中,清水刚刚好将白玉碗托起,碗底时不时轻轻浅浅地触碰在碟底,似踩在云上一样浮在水中。   “还少一样。”   他将小竹篮推到离炙子炉更远一点的地方,扶袖优雅起身,缓步踱至水亭边缘,朝亭外探出身子,脚下的石板地凌空于水面之上,只差一步就要踩进水中。祝久辞坐在亭中央,看着他忽然俯下身去。 第20章 糍粑   水面清波荡漾,浸染春日寒凉,白皙的指节拨开水面,水痕自泛红的指尖一圈圈荡漾出去,惊扰了远处的蜻蜓。   梁昭歌朝着清澈的水面半俯下身子,一手挽着袖子,另一只手在水中寻着什么,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指伸在水面下,泛起层层涟漪,灿烂的金光洒在水面上,似乎是手指将这清潭点成了金色。   寂静的长廊水亭中,只听得水声轻快地哗啦响动,忽而梁昭歌轻呼一声,清水之下似乎攥住什么东西,稍一用力,白皙的小臂显出优美流畅的线条,随着他抬臂起身的动作,一盏被软叶封口的琉璃小罐提出了水面。   梁昭歌一圈圈缠住长绳转过身,就见祝久辞一手扶着水墨廊柱,一手攥着他衣尾,梁昭歌假作没看见,提着琉璃小罐往水亭中央走,只是步子放得很缓,让那人能拽着他衣袖跟上。   祝久辞一路被牵到石桌旁,临近了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匆忙扔了手中的衣袖,在石凳上坐下,仰着头看梁昭歌。   琉璃小罐被摆到桌面上,冻红的指尖在软叶上灵巧翻飞,软叶层层落下去,露出通体晶莹的罐身,揭开小盖,里边是齐整的冰块。   “在潭底冻冰?”祝久辞转头看看亭外灿烈的阳光。   “临时放到潭底罢了。”梁昭歌拿起小罐将碎冰倒进琉璃扁口碟中,指尖将碎冰拢到白玉碗底周围,“碎冰是从红坊地窖偷来的,小公爷可不要说出去呀。”   祝久辞点点头,忽而灵光一现,学着墨胖子所形容夏金雨老爷对美人的样子,冲着梁昭歌豪放道:“昭歌若是想要冰块,我从国公府给你运两车来。”   昭歌指尖一顿,隔了许久他开口:“昭歌受宠若惊。”   清风顺着游廊拂过水亭,竹篮中的帕子被吹起,猫崽子咪地一声叫起来,梁昭歌眼眸一颤,轻轻呼出一口气,低下头指尖已经在冰块堆里冻得发红了。他面色不变地抬起手,只是在继续忙碌的时候,偷偷瞥一眼石桌对面的人,那人支着下巴盯着竹篮中的猫崽子,梁昭歌终是轻轻呼出第二口气。   “把白玉碗泡在这冰块里做什么?”祝久辞见猫崽子醒了就把它抱出来,捧在手心里逗乐。   “工序有些繁杂,小公爷耐心等等吧。”梁昭歌将琉璃扁碟移到旁侧,衬着软布将炙子炉放到石桌中央。   梁昭歌转过身,不知又从哪里变出来一个青玉案板,平整地放在石桌上。再从八角食盒里取出两个小瓷碟倒上花蜜,将两个琉璃杯递给祝久辞,“劳小公爷斟酒了。”   祝久辞倒酒的功夫就看见梁昭歌将白玉碗中的白团子取出来,放到墨翠色的青玉案板上,一白一墨绿,颜色对比鲜明,宛如竹林雪景。   玉杵暂时褪下舂米的功能,被当作擀杖将白团子擀成平平整整的方形,改刀切为入口大小的方片,齐齐整整摆在青玉案上,像是打磨精致宫廷制造的方形白玉片。   炙炉里油松木烧到恰宜的火候,散发出油松独特清新的香气,小瓷片似的糯米片铺到炙子上登时发出滋啦一声响,甜香混合着油松香扑面而来。   梁昭歌停下手中动作,耐心等着翻面,空闲时抬起头只见石桌对面一人一猫全都看痴傻了。   梁昭歌笑着没提醒,手执竹筷将白玉片翻转过来,挨着炙子的那面微微泛着金黄,隐约可见如雪的内心,酥糯甜香愈发浓郁。   池中鱼儿跃出水面,扑通一声落下,泛起一阵水花,打破水亭的静谧。   梁昭歌扶袖夹起金黄透白的白玉片轻轻放到祝久辞面前的花蜜小碟儿中,“小公爷请尝尝,昭歌家乡的糍粑。”   金黄透白的糍粑靠在瓷碟沿上,一半浸在清亮的花蜜里,糯米香甜的热气混着花蜜的清新伴着油松的树脂味卷在空气中,直往鼻尖里钻。   祝久辞拿起竹筷将糍粑夹起,花蜜拉出清亮的丝线,筷子稍转动方向,花蜜全然卷在糍粑身上,像是裹了金线的黄玉。   入口瞬间,酥软的金壳炸响耳膜,甜香瞬间拢住舌尖,表面的酥脆破开之后内里柔软甜糯,截然变化的口感让人内心惊喜不已。   祝久辞不觉赞叹:“好吃!”   “那便好。”梁昭歌这才放下竹筷,倚身坐下。   祝久辞看着糍粑在炙子上滋啦作响,浅浅抿一口桃花酿,等着下一次投喂。   “昭歌怎么突然想起来做糍粑了?”   梁昭歌夹起一片烤好的糍粑放到对面的碟子中开口道:“小公爷带着昭歌吃了北方小食,总是要回礼的。本想着今日先尝试着做做,若是拿得出手再给小公爷准备,没成想小公爷第一天就碰上了,还好没砸了手艺。”   祝久辞低头咬一口糍粑,甜香在舌尖绽开。梁昭歌说是回礼,其实应当回礼的是祝久辞才是。上回吃北方小食,还是梁昭歌带着他从上巳节买的,豌豆黄银丝卷儿也全都吞到了他祝久辞的肚子里,哪里算是他带着梁昭歌吃了北方小吃呢,当真是,愧不敢当。   “昭歌的手艺便是放到醉仙楼,也能让其名厨脸红三分。”   梁昭歌笑着摇摇头,伸手把爬在祝久辞袖口阻碍他吃东西的猫崽子抓过来放到怀中胡噜毛,“哪有小公爷说的这样夸张。”   祝久辞举起桃花酿向梁昭歌碰盏,“所言非虚。昭歌这门手艺学了多久?”   梁昭歌单手环住猫崽子不让它乱跑,一手支在桌上托着下巴,云袖落了下去,露出白皙的手臂,茶色的眼眸瞧向祝久辞,凝成一汪深潭,“儿时见家母如此做过,便一直记到了现在。”   夕阳陨落,金色渐渐淡去,染上昏黄,傍晚的凉意也一点点从亭下攀腿而起。   猫崽子在手中咪咪叫起,环着它的人维持不变的动作,猫崽子很是不满,愈发叫得生气。   祝久辞夹起一片糍粑放到梁昭歌小碟里,“昭歌也吃。”   二人静静坐在亭下,对饮桃花酿。   祝久辞又吃了四五片以后被梁昭歌止住手,以积食为由,说什么也不允许他再吃。   桃花三月桃花酿,确实有些醉人。   亭中光影暗下去,面容的棱角被柔化,隐约看不清楚面容了。似乎那花蜜也是醉人,糍粑亦醉人。   “小公爷醉了。”   “没有。”   “昭歌送送小公爷。”   祝久辞拦下他,“你的脚伤……”   梁昭歌优雅地捏起衣袍,轻轻抬脚,“基本已经好全了,劳小公爷忧心。”   二人沿着水墨游廊往前走,衣衫拂过廊柱,脚下流水汩汩穿廊而过,游廊尽头,树影微动,挽留着最后的夕阳。   游廊似乎被无限延长,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光线愈发暗了,祝久辞侧头看过去,梁昭歌紧挨在他身侧,面容隐在黑暗中,能看到侧脸完美的剪影。   青玉簪子微微晃着,繁复有序层层叠落的衣衫显示着一丝不苟的礼节,高贵典雅不可一世,似乎偶然降落人间。   “昭歌想家吗?”黑暗中他问。   梁昭歌顿住脚步,脚下转了方向,从游廊侧亭踏了出去。   祝久辞跟在那人身后,只见他穿过草坪,轻轻俯下身去把猫崽子放到了一层软软的草垫上。   远处一只母猫匍匐在灌木丛之后,黑暗中唯独一双黄色的眼睛亮着光。   梁昭歌站起身,看着祝久辞道:“猫崽子送回家了,也该送小公爷回去了。”   红坊玲珑阁亮起灯笼,琉璃彩灯挂在层层飞檐之上,剔透荣华,纸醉金迷,红尘俗世,游乐人间。   下游廊,入西小门,穿客座,过乐池,进大堂水榭,走红绸地,梁昭歌在红坊大门停下脚步,门槛在前,没有迈出去。   他把食盒递给祝久辞,红坊璀璨的灯火映在身后,巨幅红绸在远处静静垂幕。   祝久辞道谢转身离开,未出两步,听得身后梁昭歌唤他。   “小公爷在。”   无头无尾没有说完的句子。   祝久辞转过身,红坊门前已然没有他的身影。   春乏混杂着酒醉将祝久辞裹挟,他迷迷糊糊挪着步子回到祝府,推开门瞧见伸着手的小阿念他才想起来,他不仅忘记回去暴啐楼邀月、忘记看地毯,也把自己挣钱的身家落在梁昭歌那里了。   “果然美食误人。”祝久辞把八角食盒递给阿念。   小阿念双手抱住食盒好奇地凑近看看,红坊的玲珑琉璃印在雕花纹路中央,阿念道:“美色误人?”   祝久辞“啧”一声愤愤扬起手,阿念一缩脖子一溜烟儿跑得没影。   “老爷夫人,小公爷给您们带吃的回来了!”   最后一抹光线消失在天际,京城的夜降临了。   大大小小的胡同里炊烟袅袅升起,又到了晚膳的时间。   在外疯闹的孩子们被催促着回家,坐在街口闲聊的老人们也提着豆汁儿包子钻进小胡同。   豆腐陈又担着担子,从西边的鼓楼出发了,敲着梆子,打着吆喝,穿插在大街小巷。   夜幕降临,家家团圆。 第21章 家宴   春夜虽还有些寒凉,但耐不住桃花香浓郁满院,国公夫人强行拉着一大一小坐到庭院里用晚膳。   背靠榕树,面朝水潭,弯月悬在天上,夜风将京城各处的桃花香吹来。   国公府军武纪律,在吃食上并不过分奢侈,亦如平常百姓家,几道寻常小菜,二三糕点,一例汤,刚好够一家人吃饱不浪费。府上仆从在各自的院落里解决,亦是简单健康,与主子并无多少差别。   国公爷今日破天荒未穿训兵的硬甲,一身锦绸玄衣坠玉,宽肩窄腰魁梧有力,身材挺拔,硬朗的气质被柔化,多了几分京中贵胄的雅致。   石桌上瓷碟盛着可口的菜肴,热腾腾地冒气。糍粑放在青玉小碟中,亦被摆上桌子。   “臭小子日日在外游乐,总算记得带来一点孝敬家中两位老人。”国公爷幽怨地看一眼祝久辞。话虽这么说,脸上的笑容却藏不住。   国公夫人也笑着坐下来,摸摸祝久辞的脑袋,“哪里老了,别听你爹瞎说。”   祝久辞把金黄的糍粑朝他们面前推一推,“嗯……小友做的,您们尝尝?”   国公夫人眼睛一亮,“还以为是从柳泉居带回来的。”   国公爷极是了解祝久辞:“找到新玩伴了?”   祝久辞受惊的猫一样倏地抬起头,“祝将军怎么知道?”   国公爷哼一声。   娘亲笑着拍一下国公爷:“老吓孩子。”她往祝久辞碟中夹几口菜,“你爹还不了解你那几个狐朋狗友的性子?谁能做出这么精致的点心来。”   小阿念端着花蜜从祝久辞身后冒出来,一边倒花蜜一边帮着补充:“关系很好的友人哦。”   祝久辞心突突一跳,转过身去揪阿念,后者高举着蜜罐子逃窜。   闹腾半晌,阿念胜利地抱着蜜罐子溜之大吉,庭院又安静下来,清风吹过榕树,树叶沙沙作响。   晚风吹来的桃花香清凉优雅,带着神秘的色彩,与午后温暖慵懒惬意的桃花香有所不同。   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各自夹起一片糍粑,尝到口中,不约而同对视一眼。   祝久辞一愣,连忙夹起一片放到自己口中。入口甜香,软糯有嚼劲,很是好吃,似乎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糍粑可热吃可凉吃,风味不同。若是想吃热的……”祝久辞忙着解释。   国公爷放下筷子抬头朝天空望去,月光温柔地洒在脸上,刚毅的面庞似乎沉入久远的回忆:“这糍粑极是正宗。”   国公夫人点点头,又夹起一块吃起来,“上次吃到是十多年前了吧。”   “你这小友非京中人士?”国公爷问。   祝久辞点点头。   祝久辞以为他们会继续询问下去,但是二人什么都没有说,给予他全然的自由。   国公爷夹起一块糍粑吃下,举杯与国公夫人碰盏,只觉惬意。他看着祝久辞语重心长道:“改日带着谢礼回去,你狐朋狗友众多,也莫要怠慢了一个,寒了人家的心。”   国公夫人亦点点头,“这孩子不错。”   “为何?”祝久辞下意识地反驳。   梁昭歌此人……寒风吹过,春夜还是有些寒凉,不适宜长坐。面前的父母慈爱地看着他,他不敢去想他面前二人即将面对的结局。   娘亲夹起一块糍粑放到祝久辞面前,“糍粑看着小巧简单无甚装饰,实则考验其人心志,蒸熟的糯米若非锤炼千百次,无以成形,此后又要浴凉、炉烤,有一步出错也达不到如此金黄雪白。”   “心性甚是稳重。”   国公爷鲜少夸人,祝久辞有些惊讶,他默默吞下一口糍粑,下午在红坊水亭,他只顾着埋头吃,哪里想到这一层深意。   晚膳后祝久辞回到自己的小院中,坐在廊下望着天上的弯月发呆。   “这孩子不错。”他喃喃道,“真的吗?”   肩头忽然披上一件软毛大氅,暖意骤然拥簇,他侧头看过去,娘亲大大咧咧在他旁边席地坐下。   “娘亲……”   国公夫人摆摆手表示坐在此处没什么不妥。   “小家伙想什么呢?”   “没什么。”祝久辞团在大氅里,环住膝盖。   娘亲哈哈一笑,揉揉他的脑袋,“我的孩儿我还能不知道?晚膳用到一半你就不说话了。”   她也抬头看向天上的弯月,双手枕在脑后靠着廊柱轻声道:“前因后果不必说与娘亲,只是心中有什么小疙瘩,娘亲可以试着帮你解解。看你皱着一张小脸坐在廊下吹冷风,心疼啊。”   “娘亲不觉得我是半大小子在这里多愁善感,胡思乱想?”   “啧,是不是又听萧家那刻板老头胡说什么了?”国公夫人也屈起腿,像祝久辞一样双手环住膝盖,“少年心性,最为珍贵。你看京中三月桃花,哪怕是一只蝴蝶飞过,也要轻轻晃一晃。”   国公夫人一拍膝盖,“这萧忠整日教训孩子,好端端的少年非被他扭成老头儿。”   “没有没有。”祝久辞连忙把萧岑他爹头上的黑锅搬走。   国公夫人叹口气,话题又绕回来:“咱这一家子军武出身,都天生有些固执,娘亲怕你钻在牛角尖里,自己绕不出来。”   微风吹过,大氅的绒毛轻轻蹭在脸颊,祝久辞低着头开口:“有一个人注定是坏人,可是到现在他也没有做过任何坏事。我不知道……”   国公夫人看着他的眼睛,“他伤害过旁人吗?”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他是坏人呢?”   小院静谧,弯月仍然半悬在天空,国公夫人拍拍灰尘起身走了。   阿念从廊柱背后探出脑袋,乖乖等着他的小主人想通了回去。   京中三月桃花香,说书人也道不清少年心中愁思绪。   翌日。   祝久辞醒来就见阿念瞪着一双圆眼睛趴在床沿望着他,额上布着汗珠,一副焦急的样子。   祝久辞刚要坐起身,阿念便伸着手拦他,“天色尚早,小公爷要不多睡一会儿?”   祝久辞昨夜睡得安稳,早上醒来并无困意,他摇摇头起身下榻。   阿念跳到他面前,把衣衫抢走,抱在怀中不给他。   祝久辞觉出不对劲来,“怎么回事?”   阿念面色一惊,磕磕绊绊道:“没、没什么事!”   祝久辞蹙眉,伸手揪开阿念,抬步往门外去,阿念慌忙拽住他衣衫连忙开口道:“国公夫人!”   祝久辞回过头:“娘亲怎么了?”   阿念小脸皱成一团,几乎要哭出来,抱着衣服埋下头,“没什么。就是国公夫人在院里练刀,现下出去很是危险。”   祝久辞松了一口气,走到茶桌旁倒了一盏茶喝起来。   阿念接着道:“然后要扛刀杀到衙门口去。”   “噗。”祝久辞一口茶喷出来咳嗽不止,慌忙夺门出去。   小阿念哇地一声哭出来,抱着衣袍追在后边,“春寒凉,小公爷先把衣袍穿上啊!”   一大一小赶到前院的时候,国公夫人拿着双刀站在庭院中央凌空舞刀。窄袖束腿胡服,干练精神,没有分毫装饰。   长发高高竖起,为银箍所扣。阳光自东边洒下,映在国公夫人英气的脸上。   一招收毕,国公夫人背脊挺直,静静立于庭院中央,老榕树落叶纷纷,受刀风影响,全部落在国公夫人足下半步之外。   风未静,下招又起,双刀凌空挥下,庭院中央的巨石从中裂开两半,轰隆一声倒向两旁。东边槐树鸟雀惊飞,扑扇翅膀逃离前院。   尘沙骤起,扑面而来,祝久辞抬袖捂住口鼻。   国公夫人手腕一转,双刀背在身后,“多年不练,竟是生疏了。”   祝久辞默默看一眼被劈开的巨石,暗暗吞下口水。   “娘亲……”祝久辞站在一旁可怜巴巴唤出声。   国公夫人看过来眉眼顿时温柔,“乖孩儿怎么起来了?”   她信步走来,在距离两三步的时候停下脚步,免得灰尘扑到面前的人身上。   “好孩子不委屈,娘亲这就给你报仇去。”   “报甚么仇啊?”祝久辞欲哭无泪。   国公夫人瞥一眼祝久辞,面上有些惊讶:“我滴乖乖,性子怎么软成猫儿了?”她上前两步捏捏祝久辞的脸蛋,指腹满是老茧,有些粗糙。   “咱们小公爷一没偷二没抢三遵纪守法,无非在铺子中买了几块地毯就被告到官府去,娘亲帮你出这口恶气,定要讨个公道回来。”   祝久辞一时有些震惊,陈清焰这家伙竟然真的告到衙门去了?   “哎哟哟,委屈的都要哭了。”国公夫人满脸心疼,左手一抬,双刀登时入鞘。   “走了。”国公夫人利索地转身离去,束高的马尾在空中划过弧线,跨过门槛,她笑着转过头,阳光打在身上,“该玩玩你的,甭管这事儿。别忘了给做糍粑的小友回礼啊。”   祝久辞伸出手,眼睁睁看着国公夫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讨说法就讨说法,倒不必带刀吧……”祝久辞趴在门柱上生无可恋。   小阿念赶上来,把衣袍披在祝久辞身上,安慰道:“国公爷言出必行,国公夫人行出必果。小公爷不必忧心啦。”   祝久辞:“……”   就是忧心此处啊!   今日京中甚美,艳阳高照,碧空如湛玉。空气不干燥也不过分湿润,吸入胸肺清爽似风过竹林。   祝久辞倚在桃树下,仰着头看粉红的桃花映在湛蓝的天空下。   脚边放着四个满满当当的食盒,全是国公夫人准备的回礼。当真不知道一大早起来练刀的国公夫人是从哪里找出时间准备下这些东西。   祝久辞本是不愿这么快就去找梁昭歌的,但是想到自己的写字身家还在梁昭歌那里,里面又有陈清焰搞破坏留下的证据,万一到时候在公堂上对质起来,物证是必须要的。   “小公爷,您这一路上都停了五回了。”阿念弯身提起三个食盒,站到太阳底下等着祝久辞。   “桃花甚美,何必步履匆匆。”   “那也不必每株都停吧。”阿念无奈。   “罢了。”祝久辞提起食盒往前走。   “小公爷,闹市口要往西拐。”   祝久辞转过身:“你怎么这么多事儿呢。”   阿念委屈巴巴跟上,“小公爷可是在担心国公夫人?夫人机敏聪慧又怎会吃亏?十多年前南北虢国大战之时,国公夫人双刀一斩,小公爷您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夫人的刀下魂。”   祝久辞右眼皮一跳,心道要赶紧找到梁昭歌,取了物证到衙门把娘亲领回来。 第22章 古琴   红坊正门东侧有一棵桃花树开得正盛,花香浓郁,娇艳欲滴。树下落了花瓣,一地粉红。   “小公爷,还差两步就到了,您别歇啦。”阿念拽起祝久辞的袖子使出吃奶的劲,后者纹丝未动,他最终放弃。   可怜的阿念在小小年纪就懂得了一个道理,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你瞧,树上有两只喜鹊。”祝久辞眯着眼睛,抬手挡住刺眼的阳光。   阿念抬起头,两只蓝尾喜鹊站在枝头,羽毛油光水亮,尾巴的蓝像是墨彩染上去的,比天空浓重,极是明艳。   “倒是从未见到鹊儿站在这么低的枝头。”阿念挠挠头。   “走。”祝久辞打起精神,一鼓作气迈入红坊正门。   乐池里零零散散有几个抱琵琶的少年,客席上坐着些散客。   大家似乎都兴致不高,琵琶一个音一个音往外冒,垂死挣扎苟延残喘一般。那些坐在客席的散客也是萎靡不振一脸颓丧。   “今日人不多啊。”常年混迹红坊的祝久辞得出结论,抬步要往木梯去,肩头忽然被人一拍。   “好小子,我就知道京中风雅事不会缺你。”   祝久辞转过头,萧岑举着手笑嘻嘻望着他。   祝久辞看他一身劲服就知道这货又训练半途从校场溜出来了。   萧岑一把搂住祝久辞的肩把人往南边带,祝久辞眼睁睁看着镂花木梯离自己远去,不由挣扎,“我要上楼。”   萧岑抬头扫一眼二层乐师们齐齐整整的房间,继续拐着祝久辞往南去,“不得白日宣淫。”   祝久辞:“?”   乐坊哪有宣淫的地方!   过了红绸绕过流水游廊,萧岑一路带着祝久辞从红坊玲珑阁走到了琉璃阁。   红坊格局巧妙,从高空俯视是一个“八”字。北侧临街为玲珑阁,乐娘乐师聚集此处登台奏曲。南部琉璃阁深处内院,除底层大堂,二层至顶层阁楼全部是观礼的包厢。   过了拂纱廊柱,姜城子和夏自友站在琉璃阁入口处等着他们。   “怎么把墨胖儿也带来了?”   夏自友抱着书卷,与身后红绸柔荡绫罗辉煌的殿堂格格不入。   萧岑耸耸肩,表示不关他的事。   “钱又花不完了?”祝久辞转头问夏自友。   墨胖儿摇摇头。   姜城子接口道:“这几日还好。前儿个他在书坊看书忒入迷,把人店里边一古董瓶儿给砸了,这几天的小钱全赔给人家啦。”开光嘴掐指一算,“夏老爷子未来十几天也不用愁喽。”   墨胖儿点点头,很是高兴。   “甚好……甚好。”   萧岑举着绑束带的胳膊就要来给祝久辞擦额上的汗,夏日清爽沙土的味道扑面而来。   “去去去。”祝久辞把人推开。   萧岑看着面前的人额上布着细汗,脸热得粉扑扑,不由问:“国公爷不是要给圣上递折子吗,你这车马事还没落下来?”   “别提了。”祝久辞闷闷不乐。   阿念从旁边冒出来帮着解释:“萧世子,这是小公爷的伤心事呐。”   萧岑一听就明白了,忍着笑拍拍祝久辞肩膀,“又没写成呗,这么多年了,年年说要写也年年没写成,你不也照样过来了,明年再接再厉喽。”   祝久辞幽怨地扫他一眼。   给圣上写折子这事国公爷还真的做了,就在祝久辞被“绑匪”扛回国公府那日。但是当日傍晚祝久辞就跑到红坊给梁昭歌送地毯,又把国公爷给惹着了。国公爷当下把折子放了回去,再也没往上面递。   祝久辞心想这天气一天天热起来,等到了酷暑日子,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往外跑。   “嗐,甭提伤心事啦。”姜城子道,“听曲儿才是重点。”   祝久辞一头雾水,“什么曲儿?”   萧岑变出一把折扇哗啦展开,“这琉璃阁一年一开放,即将要初礼的……嗯你懂得,都要在这琉璃阁正堂使出看家本领,算是提前告知众宾。”   开光嘴嘿嘿一笑:“红坊好歹是京城第一乐坊。”   墨胖子悄悄探出头补充道:“一座难求,千金不换,非显赫不得入内。”   “能进得去?”祝久辞疑惑。   “进不去。”萧岑摇摇头,突然把祝久辞往前一带,“小公爷在不就行了?”   天旋地转,祝久辞被他们几个扛着进了琉璃阁。   “开道了开道了啊,小公爷来了!”   祝久辞只觉眼前一片五彩缤纷,阳光透过阁顶琉璃瓦片炫目得刺眼,绫罗绸缎水一般拂过面容,他仿佛坠入不真实的世界。   “你!”视野总算恢复正常角度,祝久辞登时炸毛。   萧岑把人放在软椅中安顿好,喝口茶润润嗓子,拱手道:“小公爷的名号在京中真是一绝哈。”   祝久辞拿他无可奈何,只得把令牌交给阿念,让他带着食盒去找梁昭歌之后再去衙门观望动向。   他们几个被安排在三层的雅座,高度适宜,视角极佳,包厢独立,正朝大堂主台,一层薄纱自扶廊上端垂下,向外一览无余,外人却看不清包厢内的景象。   琉璃阁奢靡至极,本以为玲珑阁在奢侈享受上已登峰造极,没想到琉璃阁更胜一筹,穹顶依旧是拱起的穹隆构造,只不过瓦片全以琉璃所代替,阳光分毫不差地透过琉璃瓦折射下来,聚在大堂正台中央。   价格不菲的绸缎点缀其间,千百盏琉璃灯悬于飞檐,偶尔叮当作响。   他们所在雅间分为内厢外厢。小厮侍女立于外,几案点熏香,渺渺轻烟柔和地晕染进内厢。   内厢家材不多,但仅有的几件却极是珍贵。锦绸金丝绯玉屏风,整面的白玉桌,老木檀香软椅,软绸镶玉脚凳。   柳琴声响,阁内静下来。   祝久辞朝下望去,一个面容白净,年岁约莫十五六的少年坐在台中央抱琴弹奏。眼睛清澈,未染尘世。   柳琴此物说来神奇,小巧伶俐,弦若银丝。比琵琶小上一圈,音色却分毫不差,若是技巧力度得当,其声可拟沙场乱马奔腾。   台下小生看着柔弱,腕上指尖力度却不输旁人,其声似马,又似瀑布奔流直下,音色如激水,其技巧堪称绝顶。   姜城子笑着转过头,冲着祝久辞恭敬道:“今年运气不差,看来能一饱耳福了。”   萧岑从隔壁简单沐浴更衣回来插嘴道:“还有眼福。”   他一身浮夸的水蓝绸缎,腰间挂了诸多璎珞宝玉,走起路来叮铃咣啷作响。   这只招摇的孔雀在祝久辞旁边坐下,后者嫌弃地移开眼神。   “别这么绝情啊,小公爷。”   祝久辞面无表情把茶杯递给他,“多喝点。”   台下莺燕换了一批又一批,琵琶古筝柳琴中阮,乐器歌舞,各有风姿。   祝久辞本是无心欣赏,但中途小阿念跑回包厢对他耳语国公夫人回府了,祝久辞这才放下心来。   日头西移,阁顶琉璃炫目耀眼,一束光打在祝久辞脸上,微微有些热。   萧岑一手撑着头,一手抬起宽大的云袖挡住光线。   包厢被慵懒浸染,墨胖子拿出书慢悠悠看着,书页翻的很慢,姜城子怀中揣着罗盘眯着眼睛听曲儿,指尖扣着节奏。   窗户未关严,桃花香倏地钻进来,能听到一些鸟鹊的叽喳声响。   忽而,清朗的古琴音席卷琉璃阁大堂,一层层顺着游廊直通阁顶,在琉璃瓦的折射下向四面八方散播开去。温柔如冬日汤泉,一点点将身体包裹,温热侵蚀骨髓。   宫弦独响,冬日骤然退去,春日乍现,鸟语花香,桃花如海潮一般淹没口鼻,祝久辞感到呼吸不畅,猛然惊醒。   他朝台下望去,对上梁昭歌移开的视线。   空旷的正堂,唯他一人。抚琴倚地,衣袍堆叠身侧。   指尖拨弦,左手摁弦,琴音悠扬婉转,直直将人拉入梦境。   身旁窗外,忽而鸟翅振飞,三两喜鹊掠过窗口,留下一闪而逝的蓝影。   阁中有人惊呼,人们抬眼望去,壮阔的鸟群飞过琉璃阁顶,齐齐展翅,声振屋宇。   街巷市井的嘈杂声骤然闯入耳畔,孩子们在街上大呼小叫,一路欢腾跑进胡同,鞋底与石面碰撞,发出哒哒声响。“糖葫芦三文两串”,“磨刀嘞”,“新进绸缎”……   京城之声顿时将众宾包围。   羽弦落,只一瞬间声音便褪去,耳边不闻声响。   古琴渐渐回鸣,祝久辞低下头,他坐在一块石上,苔藓泛着绿意,扬起头参天大树遮住了阳光,偶尔有光线透过树叶照在脸上,忽闻水声,祝久辞侧目看去,面前出现一小溪,溪底石子清澈可见,他起身沿着小溪往上去,远处有一寺庙。   古寺钟响,神魂归位。白玉案上的茶凉了,他仍坐在琉璃阁上座。   琴音消匿,台下那人抱琴起身,琉璃瓦的光束打在他身上,墨发灼灼好似绸缎。   他抱琴仰视,冲着祝久辞的方向微一俯身。   祝久辞眼眸一颤,不觉脱口而出:“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他不应在这里,大千世界他不应拘泥于小小红坊。梁昭歌的琴音以心境殊绝,高逸细韵,技巧已在其次。楼邀月的琵琶虽然冠绝京城,但以出神入化的琴技入胜,若真论琴功,楼邀月没有心。   “小公爷怎么了?”萧岑拿着折扇点在祝久辞衣袍边缘,“上好的绸缎都皱了。”   墨胖子鼓着腮帮子软乎乎地凑过来,“小公爷可把刚才的诗再说一遍,我毛笔没准备好。”   旁边包厢忽然传出粗鲁的叫好声,只听得咚咚几声,碎银散金噼里啪啦从天而降,散落在台上,砸在梁昭歌脚旁。   “美人弹得好!爷赏你!”   本是安静听曲儿的琉璃阁骤然喧闹,高雅殿堂瞬间破灭。自一人开了头,数个包厢掀开薄纱往台下掷银,伴着恶臭的叫好。   碎银从天而降,楼下包厢与楼上比较谁的金银更多,左间与右间比谁的喝声更大。   “滚蛋,老子先扔的钱!”   “京中还没人敢抢我的人!”   “丫的都别吵了,你们能有老子钱多!”   “不过一乐厮,跪在脚下都嫌脏。”   恶意的叫价,无端的谩骂,肮脏的话语,潮水一般席卷琉璃阁,青霄直上,破冲阁顶。圣洁的阳光从琉璃瓦片上折射下来,似乎与方才别无二致。   “你们在做什么!”祝久辞猛地站起来。   琉璃阁层层叠置的包厢无情通向高台,站在高处的人藏在青纱之后,自诩高雅人士皇族贵胄,随意拿金钱决定旁人的一生,殊绝琴音竟以金钱叫价,肮脏话语猥亵他美色。   梁昭歌琴音绝非市井,他若非深陷此处,其天音又何需容忍他人置喙。知音难觅不得伯乐已是人中至苦,却要忍受高高在上的人随意糟蹋他的琴音,践踏他人格,一人一口唾沫淹到卑微的泥土中去。   天上的星落进红尘,暴殄天物。   金银碎物还在从天而降,不时划过他们包厢的薄纱,轻纱剧烈抖动,堂下噼里啪啦声响不绝。   祝久辞冲上前一把掀开轻纱,梁昭歌站在丈尺之下,伶仃一人于旷阔的琉璃阁中央,在漫天绫罗金银的乱雨下,仰头看着他。 第23章 护他   “小公爷。”他说。   梁昭歌的声音被暴雨一般的金银碎玉淹没,亦或他本没有出声,只是轻轻动着口型。   祝久辞扶着廊栏俯身望下去,大大小小刀片一般的金银往下坠落,砸在大堂中央,跳蚤一样在地面上弹起,有的摔散在脚边,有的打过衣袖,也有不少击中他的背脊。   于包厢中的贵客而言,台下那人不过是待价而沽的商品,是他们用金钱就可以拍卖而来的物品,琴音不重要,独独美色便足够了。   京城第一美人梁昭歌,将他领回家,面子上才说得过去。   而至于把金丝雀关进笼中后,是给水喝还是不给水喝,是让他继续弹琴还是就此孤独老去,不是这些包厢中的贵客所要考虑的事情。   明年之时,这群人还会来此,也许个中人会换一批,但本质是一样,他们站在高处好似是审判之长,把楼下的人当做卑微的蝼蚁,轻易践踏,随意取舍。   “他娘的,怎么就弹一首,老子等了十几个人,你就这么敷衍我们啊?”   “不就是要钱吗?给!说你呢,给我往下砸!”   金银不再扔向空旷的地面,人们渐渐发现愈往台中央那人身上扔,场子愈发热闹。   金子砸在背脊沉闷无声,砸向手臂时云袖翻飞。   他抬起手护住琴面,再无其他动作。   祝久辞站在高处,无助地看着漫天坠物砸向那人,狠烈,快速,一击而中。   “你们在做什么?别扔了!没有看到台下还站着一个人吗!”   祝久辞的声音很快被激烈的喝骂声掩盖过去,声势最响的是他们隔间包厢里面一个隐约叫王栋的男子。   祝久辞俯身向下探,衣袖被拉住,他回头望过去,萧岑担忧地看着他:“小公爷怎么了?”   祝久辞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他们怎能如此,昭歌还在下面,还有琴音!你听到了吗,此等琴音怎可用金钱衡量!”   萧岑从祝久辞身侧往下望去,面上没什么变化,“年年如此啊?”   墨胖子抱着书卷抬起头,亦是司空见惯的样子。   开光嘴睁开眼,身后翡玉屏风散着幽光,他坐在红木雕花软椅中冲祝久辞道:“小公爷,这里是红坊。”   寒水骤然将祝久辞裹挟,好似一个漂泊在大海上的人,自己坐在木筏上看着远处即将淹死的人,他划不过去,亦无法救他。   他突然想起原书中一句话:明珠蒙尘,无可奈何。   被命运拖拽着向前的无力感将他束缚住,祝久辞转过身,梁昭歌仍站在台下,在一片金海中静静地看着他。   茶色的眸子无喜无忧,碎石砸在身上他感受不到疼痛,耳边的谩骂与诅咒也与他无关。   他眼中只有一人。   祝久辞不再说话,突然大步朝外面走。   “诶诶诶!小公爷您去哪儿啊?”萧岑慌忙拉住他。   “救人。”   “等一下,等一下!我滴天呐,小公爷诶!”萧岑瞪向姜城子,随手把空茶盏扔到他身上,“让你乱说,小公爷生气了!”   姜城子面容严肃起来,匆忙站起身,“甭着急,甭着急我这就去解决!”他抓着罗盘踉跄着跑出去。   不过片刻,祝久辞他们所在的包厢雕花门被一阵猛烈地撞击砸响。   “丫的谁信小公爷在这里!”房门被粗野地一掌拍开,几个人气势汹汹站在门口,为首的油光满面大腹便便,冲着厢房怒吼,翡翠屏风被震得隐隐晃动,薄纱飞扑而起。   其人肥胖得流油,拇指上戴着翡翠扳指,腰间缠着羊脂玉,足靴被金翡翠镶边,极是浮夸。他身旁站着两名赤臂大汉,正是他们把包厢砸开。   祝久辞蹙眉,侧头冲身后的阿念道:“你先下去找昭歌。”   阿念拱手,转过身单手撑过栏杆,直接从三层廊檐一跃飞身而下,众目睽睽之中,从丈尺之高轻巧落在梁昭歌身边。   “操,老子倒要看看谁在这里装……”大肚男看见厢房之景,面色一黑,视线转到祝久辞身上,他脸显惊疑,咬牙往后退一步:“原来是……小公爷。”   姜城子从后面冒出来,“我还能骗你不成,这人儿已经被小公爷瞧上了,王大人您收收手?”   王栋冷笑一声,“小公爷瞧上的人便是旁人不得碰了吗?这初礼未至,小公爷是往楼下那人脸上刻上名字了?”   “闭嘴。”祝久辞道。   包厢倏地安静,王栋往后一退,两名壮汉伸臂挡在前。   “这个,小公爷看上了,自然是小公爷的人。”王栋咬牙切齿道。   萧岑道:“知道就好,赶紧让他们停下!”   王栋站在壮汉之后,肥胖的脸挤作一团:“素闻小公爷跋扈张扬,今日算是让我碰见了。王某退让这一次,以后可不会了!”   壮汉摔门而去。   琉璃阁喧闹声音渐渐落下去,大堂中央数名小厮侍女拿着笤帚将金银扫去,很快焕然一新,怀抱乐器的少男少女又逐一登台,清雅的乐声重新登场。   祝久辞默然无语,独自一人走出包厢。   墨胖子从书堆中抬起头望见祝久辞离去的身影,“小公爷怎么了?”   萧岑皱眉,匆忙跑出门喊住祝久辞,后者站在楼下木梯仰头看着他。   “今日之事小公爷不要在意。”萧岑抓住扶廊,语气带着紧张。   祝久辞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墨发软软散在肩上,阳光顺着窗户撒在他身上,身后晕染一圈光亮。他忽然开口问:“琴曲你觉如何?”   萧岑皱眉,他又如何听不出梁昭歌之琴曲已超凡人,可惜位处红坊又有何用。   楼下的人孤单站在那里,身上锦缎水一般垂下去,肩膀瘦削,整个人小小一只。那人仰头看着他,眼中闪着微弱的光,他在等他的答案。   萧岑心上有些不忍,但是很快压制下去,他大声道:“小公爷,地上没有星星。”   祝久辞咬住下唇,低头转身踏阶离去。   “有。”   厢房里开光嘴转头对夏自友道:“小公爷没事。”他端起茶盏浅浅抿一口,“他与我们不同。”   祝久辞踏上流水游廊,琉璃阁的声嚣被隔绝在身后。   巨幅红绸仍静静垂立在玲珑阁中央,乐池中的琵琶少年已然散去,宾客席上只剩一两个身着并不华丽的散客,他们不时向南望去,旋即摇摇头,遗憾自己只能身处此间清冷大堂。   “小公爷!”阿念从镂花木梯上三蹦两跳跑下来,“梁公子回房去了。”   祝久辞点点头让阿念先行回府。   踏上木梯,吱呀的声音穿透空旷的大堂。   楼下传来阿念的声音,“小公爷不开心吗?”阿念乖乖站在楼下仰着头问。   祝久辞扶着楼梯把手转过身,“没有的,阿念。”   踏阶而上,视野中膝上青绸随着他的步伐晃动,余光能看见远处一抹红影。   从初始到现在,它从未变过。   踏上二层转过游廊,走上他分外熟悉的路。   游廊蜿蜒,在一扇扇雕花木门的尽头,梁昭歌背着光站在那里。   祝久辞鼓起笑容快步走过去,走近了才看清梁昭歌身上的绸缎有几处扯丝,袖口更是残破。   他怀中的琴完好无损,祝久辞伸手拨开他的衣袖,后者躲了躲,但他还是看见白净的手上有几处青淤,还有几个浅红的伤口。   祝久辞抬起头,梁昭歌笑着看他。头上的青玉簪子歪了,摇摇欲坠。   他本就瘦弱,抱着琴站在那里,浑身残破,更显得伶仃无依。开线的绸缎让他有一种颓废的美,厌世而孤绝。   他们面对面站着,其中一个人却在地下的泥淖里。   “昭歌谢过小公爷。”他轻轻开口。   “哪里谈得上谢。”祝久辞假装没有看到他一身狼狈,状似云淡风轻道,“上回我把东西落在这里了,取了便走啦。”   “嗯……”梁昭歌抱着琴转过身,伸手慢悠悠推开房门。   祝久辞跟着进去,左脚刚刚踏入,只觉踩到一片云上面,柔软不似人间,抬眼看去,整个房间都被铺上了厚厚的西域地毯。色彩浓重,图案异域,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宗教意味。   “脚还疼吗?”   梁昭歌轻轻放下琴转过身,“小公爷把我当花儿养吗?”   他走过去拉着那人衣袖往房里走,“京中怕是寻不出比这里还要软的地方了。”   祝久辞被他拉着,余光瞥见他的小木箱子放在几案上,旁边摆着一紫檀香炉,右首是翡翠青玉雕花小扇。   祝久辞脱开他的牵制走过去把小木箱拿起来,“扔到地上就行了,何须摆到案上,你也不嫌尘土。”   “墨香不染尘土。”   “随你怎么说,我已经看到几案上的土印子了。”   祝久辞提着木箱走来,并未在茶案前坐下。   梁昭歌眼睫一颤,开口问道:“小公爷才来便要走吗?”   祝久辞点点头。   梁昭歌突然起身站到他面前,抓住他衣袖。茶色的眸子隐隐不安地颤动,盯着他的眼睛不放。   红唇微动,似乎要说话,却迟迟没有开口。青玉簪子在头上微微晃着,真的快要掉下来了。   祝久辞笑着晃晃木箱子,突然踮起脚尖,伸手将他头上的青玉簪子扶正。   “挣钱呀,带你回家。”   梁昭歌失神之时,祝久辞转身离开了。   蓝尾喜鹊飞到窗沿上扑扇着翅膀,叽叽喳喳鸣叫。   房间内的人似乎没有听到鸟雀飞鸣,他站在原地,许久未动一下。   喜鹊振翅飞走,拍在木窗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梁昭歌骤然回神。他缓步走到窗边,将木窗关好,转过头看到墙上的挂画。   普通的山水,上面是山,下面是水。   他伸手捏住挂轴,手上的淤青与伤口落入视野,他停下翻转挂画的动作。   松了手,挂画垂回原位,在白墙上轻轻晃动。   他转过身,背靠着墙缓缓倚坐下去,破了丝线的绸缎堆叠在地上,看不出是衣物。   他突然感到喉咙一阵血腥,猛烈地咳嗽起来,指尖触到软毯,茶色的眼眸一颤。   细弱的腰肢软弱无力地弯折,他顺势扑倒在地毯之上,面额触着软毯,墨发散了一身。   他闭着眼,肌肤所触之地,皆是那人相送。   黄昏即将来临,天色堪堪维持着白日的光亮,远处天际已隐约染上金幕。   祝久辞走过巷口,几个大汉突然将他拦住。 第24章 道歉   “小公爷,真巧啊。”王栋掀开马车帘,堆满肥肉的脸乍然出现在视野。   祝久辞停住脚步,冷冷看向他,“王大人不辞辛劳候在巷口,可是有事?”   “嗐。王某哪惹得起堂堂小公爷。只不过有几句话,不吐不快。”王栋假意皱起眉头,摆摆油腻的手掌。   “王大人请讲吧。”   王栋仰头大笑,马车剧烈晃动起来,几乎要散架。他猛然停下笑声,瞪着祝久辞恶狠狠道:   “我们是同一类人!小公爷又以为自己有多高尚呢,你救他不过和救一只街上的脏猫无甚差别。我买他也和买一只脏猫无甚区别。”   “你自是看不出差别。”祝久辞抬步往旁边去,与粗鄙之人不必过多交谈。   两个壮汉大喝一声,伸开粗臂将他拦住。其身壮实似山,将巷口挡住大半。   祝久辞停下脚步,“王大人,这是何意?”   黄昏的巷口人影寥寥,隐约能听见远处依稀几声吆喝。   王栋笑起来,马车窗沿下油腻的肚皮在腰带下一颤一颤,他喘着粗气,脸上的肥肉挤到一处,沟壑里填充着惹人反胃的油脂。   “我王某凭自己的本事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小公爷却是凭着投胎好技巧得了小爵爷这个名号。今日输在此,我心甘情愿。”   “可是小公爷踏实吗?京城独一无二的小公爷,若不是当年南北大战北虢国大胜,圣上将未出世的你赐予小公爷身份,不然你以为你如今又如何在京城横行!”   王栋肥硕的手抓在车窗沿,狰狞地探出身子,马车岌岌可危,“小公爷是北虢国大胜的贺礼,我若有异那便是与整个北虢国作对。我王栋对国家俯首称臣,但若论人,今日王某未输。”   祝久辞耐心听他说完,鸟雀飞过天际,了无踪影,他重新看向王栋慢慢道:“你看见我小公爷的身份,我看见堂堂正正的人。方才红坊中你听得一阵喧哗,却可听见宫商角徵羽文武七弦绝响?”   祝久辞抬扇挡开两个壮汉,径自离去。   尽头灿烈的夕阳垂落,将整条街道染得金黄。   桃花在夕阳下失了粉红,自枝头染上浓重的褐红,白日的优雅散去,黄昏的桃花是坚韧的利刃。   过了闹市口往东,大约在夕阳落在半山时祝久辞走回了国公府。   金色愈发深沉,向着黑夜的边际沉去。   祝久辞远远望见,陈清焰抱着胳膊靠着那匹枣栗马站在国公府门口,脚下的影子被夕阳拉的很长,直映到府邸门口的石狮上。   还是那身惹眼的红衣,黑色绑腿长靴,胳膊亦束着绑带,看起来随时要打架的模样。   祝久辞叹口气,并无意与他起冲突,走上前擦身而过时微一点头,径自踏上台阶。   “祝久辞!”陈清焰在身后喊他。   祝久辞转过身看向阶下的人,“陈世子可是有事?”   陈清焰抱着马鞭气哼哼冲上前,抬头瞧一眼国公府牌匾,眉头一皱,拉着祝久辞跳下台阶。   “你让本世子好等!”   祝久辞有些无语:“ 此话冤枉,我并不知你在此等我啊?”   “少废话!我在国公府门前等了一天,你能不知道!从朝阳等到夕阳,门前不知有多少熟人看我笑话!”   祝久辞看他一脸疲态不似作假,正言道:“陈世子有事通传小厮便是,何苦在这里傻等。”   “你才傻!”   祝久辞挑眉,陈清焰这货着实会挑重点。   “陈世子有事请说,无事我先回府了。”祝久辞揉揉太阳穴,夕阳有些刺眼。   陈清焰冷笑一声:“呵,你真是好手段,如今算是见识了你的卑鄙!今日你我定要做个了断。”   祝久辞心情不佳,被这小子拱火失了耐性,上前一步道:“了断?如何了断?你砸我摊铺在前,无故告我到衙门在后,我未向你寻仇,你却恶人先告状?还惊扰了国公夫人!”   “你!你还敢提国公夫人!”陈清焰心虚地朝国公府看一眼,气势顿时蔫下去,“你无耻,竟敢找外援!”   “您不也把衙门扯进来了?”   陈清焰说不过他,愤愤扬起马鞭,“别废话,今日你我一刀两断!”   祝久辞身上并无趁手武器,他从袖中拿出折扇旋在手中,若损一把折扇能与此人划清界限,倒也值了。   长鞭高举甩过泛黄的天际,祝久辞翻腕抬扇而去。   “对不起!”陈清焰的吼声回荡在夕阳下的空巷里,声势浩大,长鞭孤零零地扔在一旁,染了尘土。   祝久辞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局。   风火小子陈清焰在国公府前等他一天竟然是为了道歉。   “没关系。”祝久辞回应。   陈清焰攥紧拳头愤恨地望着他,火红的衣衫在夕阳下几乎要烧起来。他鼻子哼出气,转而飞身上马,他骑在马背高高在上俯视下来,“你最好转告国公夫人我已向他儿子道歉了,别再找我麻烦!”转眼消失在巷口。   马蹄踏起尘土,在黄昏下荡起朦胧的轻烟。   若将国公夫人奉为京中第一奇女子怕是无人有异。   晨时国公夫人带刀一路杀至衙门附近,在距离衙门口的第二个胡同,直接把陈清焰连人带马给绑了。   可怜小小陈清焰人还未到衙门,就被锋利的双刀挡在死胡同里,没人知道国公夫人说了什么,但据目击者称,自国公夫人甩着高马尾从胡同里出来之后,陈清焰灰溜溜地牵着栗枣马一路走到国公府门口,一站就是一天。   后来京中名嘴将此段故事编作了小曲在茶肆广为流传,国公夫人的话也衍生了十多个版本,可惜无人能确切知道当天究竟说了什么。京中自是没人敢去问国公夫人,而陈清焰自己也决不会说出来,偌大京城能知晓此事的,怕只有天上的雀儿了。   祝久辞推开大门进去,阿念从榕树后冒出头,一脸震惊地跑过来,从祝久辞手中接过木箱颤颤巍巍开口:“小公爷怎么回来了?还以为您今日要宿在红坊呢。”   祝久辞瞪他一眼,“我还能夜夜不回家?”   阿念脸上有些为难,低着头脚尖蹭在地上,“可我已经与国公爷说了。要不您再回去?”   “回去干嘛啊?将军不得扒了我的皮。”祝久辞拖着步子往里走。   阿念在他身后道:“可是府上没准备您的晚膳呀。”   祝久辞抬头望望天,一时竟无语凝噎。   他转过身还未开口,阿念吓得瞬间蹿上榕树,远远地从茂密的枝桠间探头望他。   “阿念下来。”   “小、小公爷有什么事吗?”   “阿念会武功为什么不早说呢?”祝久辞双手背在身后咬牙切齿地问。   “小公爷您也没问啊。”阿念藏进树里,声音越来越低,“国公府人人都会武功。”   “除了小公爷!”阿念撂下最后一句,转眼从另一边跳下去抱着箱子跑得没影。   祝久辞摇摇头,心绪却飞到多日前他拿着油纸伞站在红坊墙下。   若是那日小阿念起身飞去把伞放在窗沿……   祝久辞摇摇头,脚下转了方向往膳房那边去。国公府为保证不浪费粮食,严格按照人头做饭。他若不去报个数,恐怕真没有饭吃。   膳房在正堂之东,拐过小亭正好瞧见国公夫人拿着狼牙棒模样的东西走过来。   “乖乖,孩儿怎么回来了?”国公夫人跑上前两步,“在红坊受欺负了!”   “没有没有,本来就要回来的。”祝久辞连忙解释。   狼牙棒在国公夫人手中晃了一圈,“小阿念谎报军情?”   祝久辞看一眼泛着银光的狼牙棒,在心中默默为阿念点根蜡烛。   “马上要开膳了,孩儿没吃的怎么办啊?”国公夫人一脸忧愁,思索片刻认真道,“要不你再回去?”   祝久辞:“?”   “我随便找点东西吃就行啦,不太饿。”祝久辞朝膳房走。   国公夫人突然抓着狼牙棒把他环住,狼牙棒利尖离祝久辞的脸只差两分。   “有吃的,有吃的!”   国公夫人美滋滋拉着孩子走到膳房前院。   院子正中央是一石磨,骡子不知所踪,其上堆着一坨小山似的白色物什。   “娘亲今晨旗开得胜甚是欣喜,所谓好事成双——”她笑着一歪头,高束的墨发跑到前面,“我打算做一份糍粑。”   祝久辞右眼皮疯狂跳动起来,他虚弱地看一眼石磨上的白色结块,凭他眼力判断这东西的硬度起码在十分。   “似乎有点硬哈?”祝久辞尽量柔和地提示。   “是有一点。”狼牙棒砸下去,院中登时一声铁石相击的清脆声响。   膳房后面两只乌鸦被惊起,嘎嘎飞过天空。   “不过孩子别怕,娘亲再用点力气就是啦。今晚保证饿不着你。”国公夫人慈爱地伸手摸摸他的脑袋。   “娘亲,我真的不饿。”   “那哪能行,咱府上规矩不能浪费粮食。” 第25章 故事   醉仙楼。   一朝痛饮百家酒,梦醉京城。   二楼雅间内,祝久辞坐在桌前神神秘秘对面前几个伙伴道:“给你们讲个故事。”   萧岑当下扔了筷子,猴急地催祝久辞,“快讲快讲!”   姜城子伸胳膊把萧岑嘴捂住:“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笑嘻嘻道,“小公爷不急,慢慢讲。”   祝久辞环视他们一眼,个个正襟危坐,墨胖子也从书堆中抬起头,认真看着他。   祝久辞满意地开口道: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   “打住打住,蒙谁呢?老掉牙的故事还给我们听。”   墨胖子礼貌地拉住萧岑,“萧世子,小公爷应是有别样的结局,你先听小公爷讲完嘛。”   祝久辞摇摇头,“没结局,就是这个故事。你们都听过?”   萧岑看傻子一样看看祝久辞,转身戳戳姜城子,“你给小公爷算一卦吧,这孩子怕是傻了。”   “都听过?”祝久辞仍坚持着问一遍。   在座的都点点头。   “小公爷您可不厚道,把我们几个叫出来,还以为有什么天大的消息要公布。”萧岑郁闷地托住下巴,忽然眼睛放光坐直身子,“你想见我了就直说嘛,何须绕这么大个弯儿。”   “我是真的想知道。”祝久辞努力摆正严肃态度。   姜城子摩挲下巴,从怀中掏出罗盘,“小公爷可是有什么心事?”   萧岑把开光嘴推开,“能有什么心事,这故事我敢保证所有人都听过,你问阿念了没有?”   “唉阿念呢?”萧岑左右看看。   祝久辞摇摇头:“吃坏肚子了,在府里歇着呢。”   罗盘掉在桌上,全桌人吓得一顿。   “国公府被投毒了?”萧岑慌忙拉住祝久辞。   “没有啊。”祝久辞把手臂挣出来。   “开玩笑!连小阿念都能被放倒,不是国公府被投毒了还能是怎样?”   姜城子和墨胖子在对面认真点点头。   祝久辞回忆了一下昨日的晚膳,“差不多吧。”   他猛地把酒杯放到桌上,“这不是重点。”祝久辞把大家的思绪揪回来,“故事,或许只是北方家谕户晓的小故事?”   “哎,你这倔脾气。”萧岑站起来往窗口探出头,冲着楼底下练剑的曲惊鸿大喊,“小将军上来一下,急茬儿!”   曲惊鸿一皱眉,当下收了剑,在一众街坊的注目下,一脚轻踩上酒楼前的石墩,直接从平地飞上了二楼。   萧岑看着曲惊鸿翻窗进来,嘴角抽了抽,“倒也不用这么急。”   “小公爷?”曲惊鸿脸上白里透粉,因练剑鼻尖微微沁着薄汗,窗户大开,桃花香涌进来。   祝久辞把方才的话又问了一遍,曲惊鸿亦点点头,“家家户户都知道。”   开光嘴见祝久辞仍愁眉不展,便正色道,“您这般坚持问这个问题是有何难事啊?说出来我们大家伙也好帮您解决解决。”   祝久辞思索二三,开口道:“如果有一个人没听过这个故事……”   萧岑直接打断,“怎么可能。”   祝久辞止了话语,低头摩挲茶杯。   开光嘴头一回和萧岑站在同一立场,“贼三儿说的倒不错,天下父母有哪个没给孩子讲这个故事哄他们睡觉的?”   酒楼外,小贩的吆喝声顺着窗户飘进来。   恰逢盛世,天下太平。百姓们茶余饭后的闲谈不外乎茶米油盐酱醋茶,再者小声聊几句宫内二三秘辛往事。似乎,从百姓和京中这群纨绔少年身上就能看出这个国家的兴盛。   黄昏临近,这群潇洒少年们才从醉仙楼中慢慢悠悠出来,过了宽窄胡同,他们在一个豆汁儿铺前停下。   萧岑呷一口豆汁儿,手臂搭在祝久辞肩上,“一会儿我跟着你回国公府。”   “干嘛去啊?”   萧岑把碗扔到桌上,仰天叹口气,“我爹和你爹不知在什么上面达成了共识,非让我去切磋切磋。”   祝久辞问:“必须今天去?”   “就这几日,今天不正好碰到你了,干脆一块回呗。”   祝久辞回想一下府上还未吃完的糍粑,友情提示道:“凭咱俩二十年裹尿布的交情,我劝你过几日再来。”   萧岑眼睛骨碌一转,登时来了兴趣,“有什么秘密瞒着我们?”   开光嘴双手挥舞,做一个收束的动作,“让我算算,让我算算啊。”   “啧,有好事。”他得出结论。   “好啊小公爷,不求有难同当,但求有福同享!”萧岑从墨胖儿手中抢过钱袋,往桌上扔下两大串铜板,站起身来。   墨胖子转过身,冲着远处曲惊鸿道:“曲小将军可去?”   于是乎,在祝久辞的极力阻止下,他们一行五人全都要到国公府去。   *   半刻钟后,祝久辞踏进了红坊的正门。   并非祝久辞不愿和小伙伴们同甘共苦,实在是想到娘亲做的糍粑胃就抽搐。   他把小伙伴们好生安顿给国公府门房之后,趁着娘亲还未出现,自己便溜了。并且给萧岑他们编了一大套冠冕堂皇的话,言非见某人不可、事关小公爷威严云云。   萧岑他们几个没起疑心,高高兴兴进了国公府。   祝久辞踏上红坊木梯,默默祈愿今日之后他们这帮朋友还能认他这个小公爷。   黄昏初至,红坊人还不多,天灯亦未点起,大堂尚能在日光下维持一段时间。   梁昭歌的房间雕花木门紧闭,里面没什么动静。   祝久辞抬手敲敲门,几乎是瞬间里面传来一声柔弱的“进来。”   推开房门里面是全黑的,祝久辞站在光亮的游廊向里面望去,房门好似一个黑洞,能把人吸进去似的。   祝久辞回过身,透过游廊对面的窗户,天色尚且大放光明,看来梁昭歌不仅在白日里关了窗,还把窗帘也掩上了。   迈进屋子,双脚踏上地毯,仿佛瞬间踩在云端。   身后木门啪一声阖上,黑暗顿时将他裹挟。   祝久辞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到了,本能地抬手向左右摸探。突然手腕被抓住拐到腰侧,随着药香扑面而来他落入了冰凉的怀抱。   梁昭歌单手把他拢在怀里,手臂自左耳擦过,绕过颈后将他扣住。   药香,浓重的药香。   祝久辞突然意识到他很久没有闻到这股熟悉的药香了,那一日在红坊初见他曾闻到过一次,此后药香就越来越淡。   淡到几乎忘却。   如今这般扑面而来,浓重得足以勾起回忆,他还是这些天以来第一次感受到。   梁昭歌温热的呼吸喷在他脖颈,祝久辞能清晰地感受到在他后颈上有一只冰凉的大手,一半贴着他的肌肤,一半按在墨发之上。   二人之间几乎没有距离,祝久辞的脸几乎全埋在他胸前的衣襟里,绸缎掩住口鼻,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昭歌。”祝久辞努力地动动身子。   无果。   黑暗中那人仿佛听不到他的呼唤,只是沉默地抱着他。   失去视觉之后,对时间流逝的判断减弱,感官变得既迟钝又敏感。   双脚虽踩在地上,但几乎感受不到地板的支撑力,虽说西域地毯软得不可思议,但总归不会站不稳,但此时,却仿佛踩在深不见底的水面之上,完全落不到实处,感觉随时要倒下去。   耳边心脏规律地跳动,他默默数到三十,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祝久辞勉强抬起头,脸颊蹭过他的衣服,冰凉滑腻。   那人感受到他的动作,手臂微微松了一点力气,但祝久辞整个人仍被他圈在怀中。   黑暗里,祝久辞似乎感到梁昭歌低下头看着他。   突然,那人微微俯下身子挨着他的耳边道:   “一日未见,甚是想念。” 第26章 拥抱倒v开始   祝久辞的脸唰地滚烫, 一簇火热从脚底一直涌向头顶,将他整个人烧得通透,心脏嗵嗵跳动, 几乎破出胸腔。   祝久辞忽然万般庆幸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脸烫的不像话,应该已经红透了。   梁昭歌平日里看起来贤文殊雅, 哪有这般直白说想他。   鼻尖泛着浓重的药香,梁昭歌胸前的绸缎贴在祝久辞脸上,除了梁昭歌身上的味道, 他再也闻不见其他, 就是这样霸道无耻侵占他的嗅觉。   黑暗中寂静无比, 他的心跳声分外明显,捶在耳膜上, 几乎要把所有声音盖去。   忽然他听到头顶那人似乎笑着问他, “小公爷在发抖吗?”   “没有!”祝久辞脱口而出, 双手挣脱了那人束缚, 推在梁昭歌胸膛,用了力气却没有把他推开, 自己仍被他锢在怀里。反而由于他与梁昭歌之间夹进了他自己的胳膊, 二人的间隙变得更加狭窄。   “好了好了, 昭歌错了。”他抬起那只刚刚空闲的手摸摸祝久辞的脑袋, 把炸毛的小家伙安抚住, 不再逃窜出他的怀抱。   “昭歌白日里不掀帘吗?”   “在睡觉呀, 不成想小公爷临时到访。”   祝久辞垂下头, 脑袋磕在他胸膛上,“换位想想,我亦最反感别人扰我清梦。昭歌可有起床气?”   梁昭歌低下头, 下巴刚好抵在那人脑袋顶,他收收手臂把人紧紧裹在怀里,轻轻道:“似乎有吧。”   祝久辞感到身上的收束,懊恼闭上眼睛,“我并非有意。只是府上临时有些事实在忍受不住,来昭歌这里躲躲。”   梁昭歌在他头顶蹭蹭下巴,故意放慢语速道:“唔,既然小公爷并非有意,昭歌便原谅了小公爷。”   祝久辞来时已是黄昏,金色遍布闹市口大街,现下他们在黑暗的房中不知站了多久,太阳许是早已落山,即使现下拉开帘布,怕也是漆黑一片了。   “昭歌在喝药吗?”   抚在他颈间的手一顿,指腹划在脖颈,他几乎能感受到指尖皮肤的肌理。   梁昭歌抱着他没有说话,祝久辞伏在他的胸口,隐约能听到他的呼吸比之前更加沉重,胸腔里似乎有什么堵在那里,呼吸并不顺畅,让人觉得每一次呼吸都要猛烈地咳嗽出来。   等待沙哑沉重的呼吸过去,祝久辞几乎都要忘了他刚才问的什么。   “小公爷,我可以抱抱您吗?”   祝久辞一愣,在黑暗中抬起头努力寻找他的眼睛,“这不正在抱吗?”   黑暗中梁昭歌似乎笑着道:“方才不是小公爷说是昭歌的起床气吗?现下才是真正问小公爷。”   “你怎!”祝久辞嗔怒,“不给抱。”   那人没松手,说了不给抱却还是抱着。   祝久辞又觉得脸上一阵烧,双手从梁昭歌腰两侧环到后边拢住他,拍拍他脊背,“抱了抱了!”他松开手把梁昭歌推开,“我要去点烛了。”   黑暗中并不太好走,即使长时间里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但是西域地毯过于柔软,每走一步都几乎要陷下去。   垂下的手忽然被那人冰凉的指尖捏住,祝久辞回过头去,手上的冰凉瞬间退去,下一刻面前亮起火光。   梁昭歌一手持着小烛,另外一只手护在火苗旁,修长的指节在红黄火光的映照下,更显仙气,烛火将他的面容映亮,眼眸中火苗隐隐约约晃动。   上挑的凤眸带着笑意,眼睫在烛火的掩映下,阴影被拉长,白日里的茶色看不到了,只剩下跳窜的火苗在眼眸中哔哔波波跳动着。鼻梁高挺,嘴唇微薄而线条柔和完美,下颌在火光的阴影下比平日里少了三分柔和,带着一些张扬与强势。   完美的容颜让人误以为天神降临在黑暗中,点起了最初的光芒。   祝久辞慌忙转过身趁着光亮走向美人榻,“我饿了。”   梁昭歌走过来,小心把小烛放在榻案上,从旁取来另一小烛点燃,转身走到房间各个角落将琉璃灯点起来。   祝久辞坐在美人榻上,看着房间一点点亮起来,他把眼神移回榻案,小烛的火苗顽强不屈地跳动着,即使它的光亮越来越弱,却仍然亮着。   一滴蜡泪落了下去,停在烛身半腰处。   “小公爷在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祝久辞猛然惊醒,吹灭小烛,他抬起头道:“忘了。”   “小公爷确乎饿晕了。”   一盏茶的功夫,梁昭歌叫来几碟点心还有牛乳糕。   牛乳糕入口与多日前的味道无甚差别,甚至更胜一筹,奶香充斥唇齿,几乎能让人想象到新鲜的牛乳在一道道工序下蜕变为如今丰厚的口感与味道。普普通通的牛乳在大厨的手下化身非凡,精致如宫廷御制。   梁昭歌优雅地提拎起茶壶,清透带着一点点淡绿的茶水注入白玉盏,他双手执起茶盏递到祝久辞面前,“给小公爷敬茶。”   祝久辞接过茶盏饮下两口,奶香的浓重瞬间被茶清化解下去,一路热腾腾地滑进胃里,全身都暖和起来。   祝久辞放下茶盏,却看见梁昭歌嘴角噙着笑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昭歌笑什么?”祝久辞不自觉抬起手摸摸嘴角,生怕自己脸上沾着食物残渣。   梁昭歌敛了笑容,但依稀能看见他很是高兴。他将白玉茶盏放到一边,顺手把祝久辞面前的牛乳糕拿走。   “又不给吃了?”祝久辞遗憾地向后靠去,整个人团在软绸间舒舒服服眯起眼睛像是餍足的猫儿。   不过片刻祝久辞又睁开眼睛,探着身子往美人榻下去找他的鞋。   梁昭歌走过来俯身把祝久辞的小靴从床榻下找出来。   “不歇着了?”   祝久辞跳下美人榻往旁边窗户去,“有些热。”   祝久辞掀开沉重的布帘,雕花木窗精美繁复的花纹显映出来,红木显着华贵。   没有推动。   祝久辞有些纳闷,用力推了推,窗户纹丝不动。   他还要用力,整个人突然被梁昭歌从背后捞了过去。   “锁上了,小公爷打不开的。”   祝久辞看看窗上的铜嵌,“这不是没上锁?”   梁昭歌扳着他的肩膀把人转过来:“在外边锁着呢。”   祝玖辞放弃了,跟着梁昭歌走回美人榻,嘴里嘟囔道:“哪有给窗户上锁的。”   梁昭歌俯身把榻上的软垫摆好,扶着人坐上去,双手顺势撑在祝久辞身两侧低头看着他。   “小公爷给锁的,昭歌哪敢不让?”   祝久辞莫名其妙被扣一口大锅,当下便要反驳,可是他整个人几乎被梁昭歌圈在榻一角,一时有些羞赧,面上似乎又有些烫,话到口边却说不出来了。   梁昭歌看身下人吃瘪,小脸涨得通红,便没有继续为难他,笑着转身走到榻案对侧坐下。   祝久辞从软垫中勉强支起身子,对面梁昭歌支着下巴看他,手腕折转,腕骨分明,瘦削得厉害。指尖点在脸侧,微微泛着红意。   祝久辞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微微出神,那日琉璃阁一曲惊鸣,禅意古调自这双手下弹出,无论梁昭歌到底是善是恶,至少他祝久辞绝不能让明珠蒙尘。   “昭歌,可否弹一曲?”   作者有话要说:  大年初一啦,新年快乐!!   感谢在2021-02-11 00:41:49~2021-02-12 02:20: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高今天也要努力学习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成见   祝久辞自红坊出来时天色已完全黑了, 浓重的夜笼罩在上空,浓墨一般稠密。   耳畔仿佛仍有琴声萦绕,经久不消。梁昭歌之琴音着实非凡, 闻之如坠仙境, 久久不能自已。   祝久辞不得不在那人创造的迷雾中寻着小路摸索,走了许久也走不出那团迷雾, 直到琴声渐止,祝久辞才堪堪醒来,即便现在已与梁昭歌告别, 耳边琴声仍未褪去, 时不时在他脑海中找一下存在感。   闹市口的灯笼已经点上了, 红红火火一片,顺着长街依次亮起, 登时蜿蜒作火红的溪河。   祝久辞本想在红坊多留一些时辰, 但毕竟国公府有他的伙伴做客, 祝久辞也不能让伙伴们独自待在国公府再自行离去, 不管怎样祝久辞还是得在晚间赶回国公府,好生将他的小伙伴送出去。   京城的夜风拂过衣袖, 顺着袖口钻进去缠绕手臂, 分外清爽凉快。墨发被吹到前面, 拂过脸颊, 祝久辞抬手把它们拢到后边。   身后红坊熙攘喧闹, 台上乐娘弹着一成不变的靡靡曲子, 那些臃肿的听客们在台下倒在圈椅里, 胸腔间肥肉颤抖。祝久辞皱眉,梁昭歌又怎应在此种地方?   本应是天上仙曲,却落进乐坊与那些俗媚的调子争一席之位。   耳畔的琴声又出现了, 搅得他思绪纷乱,梁昭歌清瘦的身影出现在脑海,云袖下依稀能看见他瘦削而腕骨分明的手。他的肩头依然瘦削,整个人呈着一种病态的美,柳弱似北风吹叶,仿佛随时要踏云而去。   一双凤眸深似潭水,几乎要把人不由分说地拽进去,深深陷入其中,再也无法出来。   怕吗,却也是真的怕的。   不过,祝久辞似乎更害怕这个世界的规则,害怕无情的手把他们所有人的命运推向深渊。纵使他先知一般了知所有人的结局,可他亦是世界的棋子。小小棋子要怎样精明筹算才能与命运相搏?   他害怕自己的过失让国公爷国公夫人身陷险境,他也害怕因为自己的恻隐之心酿造出不敢预想的后果。   就此不顾梁昭歌也许是最好的选择,可是那个神明一样的人又做错了什么呢?他是善是恶,他祝久辞凭什么评判?   街上人群熙攘,小贩行人从祝久辞左右擦肩而过,他低着头捏紧衣袖,纵使怕也要试这一回。倘若因他之故令京城失去这一双精绝的手,祝久辞是要遭万世唾骂的。   想通这一遭,祝久辞呼口气,抬步往家的方向去,忽然想起什么,他停下步子转过身朝着红坊玲珑阁望去。   目光顺着墙砖上移,越过琉璃瓦,经过挑角飞檐,还有那个他曾垫脚的形态顽皮的小兽,再往上便是他熟悉的窗户。   祝久辞眼眸一颤,玲珑阁的灯光映在他眼中,似是星辰落入了大海。   在这人流涌动的京城大街上,祝久辞长久地静伫在那里,他看着窗户出神。   若是有游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便能发现玲珑阁二层的一扇窗户外,青雕小件之上横放着一把黑面油纸伞。   “小公爷给锁的,昭歌哪敢不让?”   祝久辞扑哧一声笑出来,梁昭歌这人也不知是傻是疯,亦或是记仇,他那日不过临时起了坏心要往他窗沿上放伞,这家伙却一直记到今日。   祝久辞摇摇头,转过身顺着人流往东去。梁昭歌愿意把窗户锁上便锁着吧,总归他房间甚大,还有其余七八个窗户可以开。   *   梁昭歌初礼的日子约莫在四月底。祝久辞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原书是这样写的:最后一片桃花落下的时候,梁昭歌初礼的日子到了。   对于这种文艺的描写,祝久辞觉得除了让读者背后起一身鸡皮疙瘩外,没有任何实用。   比如现在,他仍不知道梁昭歌的初礼日会落在哪天。他哪知道京城最后一片桃花什么时候落下。再者,京中城里的桃花树与京西香山的桃花根本不在一个时节,以谁为准似乎都不太尊重另一方。   凭甚么就认定城里的桃花树代表了京桃,我香山颜面何存?亦或,香山处京西北,离皇城十万八千里,算哪门子京城桃花!   香山虽以红叶著名,但京中老一辈儿人看桃花定是要登香山的。   自北麓野坡上去,行半个时辰的路,就能在山涧瞥见一抹粉红。老百姓把它叫桃花涧,没有立碑,但世代口口相传,根儿扎在四九城的人都知道。   有些商贾为了在京中讨得行商方便,最爱将自己伪装成本地人,老京人只要一问“嘛去?香山?”,商贾若是答出一句“腿着儿!红叶甚美。”,纵使他的京腔再标准,也一下子就被识破了。   祝久辞犯了愁,一边是地理位置独占优势的城里花,一边是老百姓心中唯一的赏桃花的香山,命运的二选一,着实要了命了。   垃圾作者!真是不严谨。   在祝久辞纠结梁昭歌初礼日子的间歇,他也并未闲着。   祝久辞面前摆着三座大山。   第一座是国公爷和国公夫人。   祝久辞委实没想好要如何委婉地告诉他二老,您们的宝贝儿子要抱个大活人回府啦。而且是京中有名的红柳第一坊里顶尖儿的人,赫赫有名京城第一美人梁昭歌!   第二座大山是他的那帮狐朋狗友们。   这些常年和他混迹在一处的京城小混混们哪个不是花天酒地纵情享乐的性子,自出生起就从未把美色放在心上,若是让他们知道自己捧上天的的老大竟然要把红坊的美人儿当宝贝一样八抬大轿迎回家,而且在这件事情上他们还被瞒着出了不少力,给了不少讨美人欢心的点子,也不知他们的小心脏能否承受得住。   这第三座大山,祝久辞放下毛笔,看着窗外树影摇曳春光明媚,他轻轻叹口气。   人心的成见是一座大山。   祝久辞即使把梁昭歌从红坊这潭泥淖中拽出来,又如何能让他在京中数千百姓心中光洁地活下去。   红坊的恶冠永远不可能摘掉,即使他住进国公府,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亦不会是“今有天才琴师入驻祝府”,而只会是洪水一般的揶揄。“红坊的小乐师算是上辈子修了庙啦,得了这样大的好运,被京城小公爷看上了!”   真他娘的好运!   乐师便是乐师,纵使飞上枝头也变不了凤凰!   乐师弹出来的曲子那只能是淫曲秽音,入不了耳目,登不得台面!   琴声?怕是美色吧!小公爷何曲没听过,还能瞧上他的半吊子琴技?   人言可畏,众口铄金。   明珠上的脏污可以擦去,人们眼中的成见却是抹不掉的。   *   “小公爷这样写可行?”   墨胖子鼓着小圆脸,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双手捧着纸,眼巴巴瞧着祝久辞。   祝久辞站在夏府偌大奢华的水亭中央,背着手盯着纸面,半晌他啧啧道:“甚好甚好,这最后再加上一句托梦祝儿。”   “好嘞。”夏自友低头往纸张末尾加上两句。   萧岑在旁边蹲着戏弄池中的锦鲤,此时转过头来,“小公爷这是要造什么势?牛鬼蛇神都搬上来,整个京城怕不是要被您翻个个儿?”   开光嘴从旁边的廊柱后面探出头,“笑话!将近二十年了,京城何时逃出过小公爷的魔爪?”   萧岑抖抖手上的水珠,红锦鲤一甩尾巴,水波荡漾开去,了无踪影。   “也是喽。六岁纵马过街,如今东城从南到北将近七成的铺子都是国公府盖的,八岁那年落进了皇宫太液池,圣上命人放干了整池的水才把小公爷给救出来,十二岁那年拔了宰相的胡子,十六岁那年赠了吏部尚书一顶假发,前年中秋闹市口汇集万万百姓齐呼自己名号!”   祝久辞听的直觉心惊,小公爷能平安活到今日着实不易。   “儿时确实胡闹了些。”祝久辞红着脸解释。   “儿时?”亭下三人齐呼。   “小公爷您可想想清楚,您现在做的这个不算是胡闹?”萧岑起身叉着腰走过来。   “这既没大动干戈惊扰圣上,又没有聚众在闹市口闹事,怎算胡闹?”   曲惊鸿抱着一巨摞纸张从亭外走进来,咣当一声放到石桌面上,他喘口气道:“可还有需要搬的?”   萧岑挑眉看一眼石桌再看看祝久辞。   “咳。”祝久辞掩口道,“胡闹这一次,还望诸兄相助!”   夏自友从纸张堆里抬起头,脸上染了墨汁,红着一双眼睛道:“总感觉脖上凉凉。”   “写你的!”亭下众人齐呼。   “噢……”墨胖儿又红着眼低下头,左手拿着笔刷刷写动。   开光嘴走过来,将罗盘放到袖中,掐起一张纸对着日光看,“京城百余家纸坊的宣纸,最普通的墨锭,左手字迹,当是寻不出来源吧。”   萧岑搓搓手,一把搂住祝久辞,“我有一点紧张!”   祝久辞把他推开,“我不紧张。”   京城四月,桃花自盛季转向尾声。   春雨不时到来,淅淅沥沥洒遍京城,百姓行在京中街上,亦可闻见乡间泥土的芬芳。   春雨虽好,但天气总是阴着,京城天空云层厚重,多日也见不到一次太阳,蓝天就更别说了。   京城恶霸小分队严阵以待,每日天未亮,他们各自从府上出发,集结在被黄金重重围绕的夏府中。   若是有心人便可发现常年混迹烟柳酒肆的小公爷不去红坊了,爱剑如命的曲惊鸿小将军有十日未练刀剑了,夏自友小公子已多日没有买书了,开光嘴的算命旗子许久未在街上流窜了,闹市口的那张写字摊儿上也落了一层灰。   天穹骤变,风雨欲来。   亭下。   萧岑抬手挡在祝久辞额前,云袖落下去,遮了细密乱雨。   “这天阴沉得厉害,还未到黄昏感觉像是入了夜,怕是要落暴雨了,小公爷要不进屋等着?”   祝久辞挡开那人的袖子,“不必,就是现在。”   作者有话要说:  “人心的成见是一座大山。”出自电影《哪吒》,有一两个字的出入。 第28章 神明   浓厚的云自初晨罩在京城上方, 波荡翻覆,云卷云舒。午时已过,不见云散, 反而愈发厚重。   未时, 京城上空落下细密乱雨,骤风自东南吹起, 裹挟枝叶碎石水汽向西北疾呼而去,京城大街上孩童们惊声尖叫,纷纷捂着脑袋钻进纵横交错的胡同巷道。大院儿中的百姓们尚未把晾晒的衣服收起, 仰头一看, 脸色大变, 黑云压境。   天空低沉得出奇,仿佛站在瓦顶上便能伸手够着云。   乌黑的云层间隐约能瞧见电闪金戈, 自远方向京城中央翻卷。暴雨迟迟不肯落下, 大街上空无一人, 平日里热闹的京城宛若空城。   “你说这京中是不是要有大灾了?”   “屁话!不就是要下雨吗?”   布老头儿捋着白花的胡子, 朝着窗口探望,“你想想前些日小雨不断, 就算云再多, 顶天儿了午时便能看到些日头。你瞧瞧这!云层都厚成这样了, 还不见雨落下来。”   借檐挡雨的卖烧饼老伯从担子里边拿出几个烧饼分给周围几个人, “天儿忒黑, 看着啊瘆得慌。”   穿着干练的年轻伙计端来茶水, 又走过去把木窗落了锁, “几位喝口茶,甭管这天上是降灾还是降雨,德兴茶馆保您几位挨不着水。”   花白胡子老头儿从窗口走回来, 挨着茶桌坐下,“嗐,咱这不是前些日子瞧见那张纸儿了!”   “屁话!这种纸儿也就糊弄糊弄你们老百姓,我张开明绝不信这个。”   轰隆一声惊雷炸响在茶馆外,茶桌上茶水四溅,泄洪一般的水声从远至近奔袭而来,处在漩涡中央的老百姓们仿佛站在命运的谷底,等着从天空中央伸下的手向中间拢来。   轰一声暴雨倾倒,木窗猛烈晃动,仿若外面有一双巨手在疯狂地敲击窗扇。   “屁话什么屁话,让你说屁话!遭天谴了吧!”白胡子老头儿朝着窗口跪下去,双手合十举过头顶闭着眼睛念叨什么而后重重磕下头,“老天饶命,老天饶命,这张小子口不择言,您老可千万别生气啊!”   “呸!我还就不信了!”张开明从旁边一人手里抢过一张纸,在黑暗的房中大声念起来,“辛丑年庚辰月,仰观天地,朔望混乱,天降红雨,诸神迷……”   老头扑上前,“可是不敢啊!”   “诸神迷……”张开明高举着宣纸仍然要念,茶馆外闪电劈开天空骤然将一室照得雪亮,那张高举在空的宣纸更是惨白,一众人面如土色。轰隆又一声惊雷!   张开明面上有些难看,把宣纸揉成一团扔到一旁,登时有人跪着把纸捧起来,小心翼翼展开。   “那便不念了。不过张某也提醒诸位一句,这外边虽是下雨,可哪有那么玄乎!哪儿来的红雨?”   茶馆内一片寂静,从一层到三层、从大门外廊檐下至大堂内,蹲着的百姓、坐着的雅客无一不紧张地盯着窗外,浓重的乌云翻滚着向京城压下。   只因这雨来得太巧了。   百姓们记不清了,不知是十日前或是二十日前,京中大街小巷隐隐约约传开一段预言,大概是四月将有一场红雨。知情者不多,说是从一张看不清字迹的白纸上瞧见的。   那写了预言的白纸也是离奇,有时能在茶馆瞥见一眼,隔日便不见了,有时能在京城大街上一株不显眼的桃花树的枝杈间偶见一眼,有时能从自家面板底下瞧见一角,更离奇的是,凡是看过一眼的白纸哪怕好好保存起来,到了隔日,纸都不见了,仅仅在人们的记忆中留存下几行内容。   有好奇者挑灯夜战,昼夜轮班,死死盯着白纸,可惜到了第二天,白纸依然不翼而飞。   十多日下来京城中只零零散散保留下几份真迹,但是白纸上的内容却是真真切切传遍了大街小巷。   “您老也甭担心啦,这纸儿上不是说了解脱之法吗?纵使灾殃降世,咱不还有小公爷顶着?”德兴茶馆的伙计又端来几盘蒸糕放在茶桌上。   花白胡子老头颤颤巍巍摆摆手,“小公爷是咱们看着长大的,说句不恭敬的话,咱是真的把小公爷当自己的孩子看,你舍得把小公爷供出去?”老人眼中噙了泪水。   卖烧饼的大伯叹口气,“谁说不是呢。”   邻桌一长衫文客看过来,放下手中茶盏道:“小公爷平日里调皮了些,说不准是旁人故意戏弄的。”   张开明撇撇嘴,“这纸上又没说把小公爷供出去。”   周围众人登时向他瞪过眼去。   “不是!您且看看,这只是说了有神明降世,托梦……”窗外又一声惊雷,众人齐齐皱眉向外看去。   “这雨何时才能停啊?”   “猜不准,现下日头是要落山了吧?”   偌大的京城被天上的洪水浇灌,纵横的大街被清洗得一尘不染,街上除了雨水与落叶,几乎不见活物。   夏府大门的黄金牌匾被雨水冲洗得油金发亮,牌身由整块足金切成,外檐镶黄花梨木,其字为青临山人的真迹。牌匾端庄威严地悬于高耸的门檐之上,若不是匾额正中写着“金陵板鸭”四字,人们恨不得冲这仿若“正大光明”的牌匾跪拜下去。   “不必,就是现在。”祝久辞拉开人形挡雨器萧岑,“从方才小雨站到现在了,你也不嫌累。”   萧岑抖抖衣袖,水珠顺着光滑的绸缎滑下去,有几颗在半路便融进了衣袖,氤氲出一团浓色。   他学着祝久辞道:“从十多天前夜夜躺在这小亭看天,你也不嫌累。”   祝久辞转身下了水亭踏进游廊,“走了。”   “诶!小公爷!大暴雨的您去哪儿啊?我说笑的!躺着就躺着,墨胖儿又不收您钱!”   姜城子拉住萧岑,“甭管了,小公爷自有分寸。”   暴雨冲刷着红坊玲珑阁,飞檐挂着的琉璃灯下水珠汇成了长柱,直直从二三层扎根到地面。   梁昭歌仿佛听不见窗外暴雨倾颓,他静静站立在挂画前,盯着笔墨出神。   上边是山,下边是水。   指尖停在挂轴上空迟迟没有落下,他呼出一口气还是收了手,转过身走到几案旁,紫檀香炉与翡翠青玉雕花小扇之间放着一张纸。   他双手轻拿起宣纸,一转身半倚在几案上,伴着雨声念起来:   “辛丑年庚辰月,仰观天地,朔望混乱,天降红雨,诸神迷识。星悬玉李,百废待兴。京城有祈,天降神仙,是为造福京城内外,洪福转世,福运满盈。闻仙乐者,福荫子孙,灾祸消散。仙人垂怜,低调藏市,托梦祝儿,以示有仙临。”   话音将落,挂画猛烈地晃动起来,挂轴砸在墙壁上哐哐直响,梁昭歌亦被这动静吓了一跳,转眼看过去,挂画旁的木窗不知何时开了一点缝隙。   梁昭歌皱眉,“不是锁上了?”   他踩着西域软毯走过去,伸手轻轻推开雕花木窗,暴雨登时将纤长的手与细弱的手腕打湿,雨珠顺着指尖滴下去。   风顺势将木窗向两侧吹开,视野登时明了。   火红的落日刺破乌云,从京城上空劈开数道金光,云层自上空由浓黑转为降紫向下过渡为艳烈的红,雨水倾泻。   火红的雨降落京城。   梁昭歌顺着金红的水雾向下看去,空荡的闹市口长街上,祝久辞撑着一把黑面油纸伞站在一株桃花几乎落尽的桃树下,微微仰头看着他。   银色的花纹如长蛇一样攀附在黑色绸面上,倾倒的红雨在伞的周围落下一层金色雨帘,伞下的人似乎要开口说什么,梁昭歌还未听清他的声音,骤然被齐齐高呼的声音盖去。   那一日是四月廿二。   京城万万民众齐乎神明降世,呼声可怖得整齐如一人呼喊,自城南排山倒海至城北,自城东滔天席卷至城西。   暴雨之中,百姓们拿着盆碗跪倒在长街之上,双手高高捧起碗碟,金色的雨劈里啪啦落入盆碗中。   “有神临世,福运满盈!”   “有神临世,福运满盈!”   “有神临世,福运满盈!”   百姓的呼声仿若有形,一层层席卷而来。祝久辞站在桃树下,晃晃手中的伞。   梁昭歌看清了,他说的是:“伞掉啦。”   *   “话说辛丑年庚辰月,桃花初落,传闻神仙为消灾祸随红雨降落京城。上神悲悯众生,恐现身之时惊扰咱们城中百姓,以仙乐藏于陋室。”茶馆中说书人执扇立于堂前,台下聚集了一众听客。   “我证明!我亲眼看见了红雨!”   “从西面落下来的!”   众人齐齐附和。   醒木拍桌,说书人折扇一展,“偌大的京城,唯独咱们敬爱的小公爷知晓神明化境之身位处何方。”   众人齐齐嘶一口凉气。   作者有话要说:  祝久辞:听说你们对昭歌有偏见?   梁昭歌:听说今天是情人节?   祝久辞:你认真一点啊喂,我在帮你立威呢!   祝久辞:别抱我啊喂!   祝久辞:闭什么眼睛啊喂!   梁昭歌:情人节快乐mua~~   感谢在2021-02-13 01:19:54~2021-02-14 01:22: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高今天也要努力学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黄金   自传说有神明降临京城, 京城内外焕然一新。从宽窄胡同的乞丐到鼓楼的敲钟人,从德兴茶馆的伙计到衙门的官老爷,无一不满面红光面带笑意, 从里到外透着鸿运当头的光辉。   盆儿胡同的李大爷上个月丢了一只猫, 本已伤心放弃,结果前些日子没死心又去寻了一回, 竟然在一步之遥的半步桥胡同口柳树下寻到了。   孙记铁铺一直致力于打造仿古干将莫邪剑,打磨三年都未成功,本来今年二月份已然放弃, 借了金雨之后孙掌柜又把废铁重新拿出来重熔打造, 竟然隐有成剑之势。   “小公爷您也当真心大, 就不怕闹出事儿来。”萧岑仰头饮下一口茶,冲着祝久辞没好气道。   “目前看起来没出什么事啊。”罪魁祸首本人面无愧色。   姜城子拿过萧岑的茶盏给他续上茶水, “也不想想小公爷是什么人, 能做无把握之事?当年纵马过街都能精准算到不伤一人, 在这一点上, 我开光嘴甘拜下风。”   “不敢不敢,开光嘴的名号还是您的。”祝久辞冲他拱手。   茶馆二层上来几个黑色布衣青年, 大大咧咧掀袍在隔桌坐下。   “你们听说了吗, 果子巷的病秧子端着金水到药铺取药, 中途碰上两个恶霸。当下喝了一口金水, 将两个恶霸一顿拳打脚踢, 直接拖到了衙门口。”   “这金雨当真玄乎!”另外一人顿了顿道, “你确定是真?病秧子能打起架着实让人难信啊。”   “嗐, 旁观者里有我远房外甥,说是其中一个恶霸脸上有三道疤,那人刚从牢里放出来, 这回又进去了,而且啊被打得不轻,就剩下一口气吊着了,估计过些日子……”   萧岑听对面那桌聊得火热,转回头来冲祝久辞道:“小公爷还真办成好事了?”   祝久辞亦在听那桌人谈话,微微敛下眼睫,“不敢居功,罪有应得罢了。”   萧岑伸手把点心盘推到桌子中央,一伸臂将他们几个肩膀一同拢起来,低声道:“说来也奇了,咱几个是知晓内幕的,有没有神灵你我都清楚,可百姓们怎么仿佛全都变了样了,好像真的好运相伴似的。”   开光嘴故作神秘摩挲下巴,“这便是你不如小公爷的地方。小公爷就是算准了这一点。”   “哪一点?”   “人心有多强大。”   从茶馆出来天色尚早,祝久辞拐到金碧辉煌的夏府,从墨胖儿那里薅来整十个镂雕漆彩花鸟红木箱。   墨胖儿自己怀中抱上两卷书提溜一个马扎儿屁颠儿屁颠儿跟在祝久辞后面,督促府上一众家丁搬着整十个大红箱子开往国公府。   大队人马进国公府的时候着实把门房吓了一跳。箱子是实木的,极压秤,需两个壮实家丁才能抬起,门房开门的时候险些直接奔回内院把国公爷给请出来,生怕他家小公爷又惹出什么祸来。   红木箱子被陆陆续续搬进祝久辞的小院,而他本人却在国公府门口坐下来,他也不嫌弃地脏,直接坐在府前台阶上,身边放了一个小木筐。   夏自友在祝久辞旁边寻找一个阴凉地,乖乖放下小马扎,胖墩墩的小身体坐上去。   “小公爷为何不要深口的箱子,偏偏挑这又扁又浅的红木箱子?”   祝久辞蛮有深意地往府中看一眼,“浅底儿的自是有它存在的道理。”   夏自友撑着小胖手似懂非懂点点头。   “小公爷怎么不到府中去?莫不是国公爷……”   “咳,自然不是。”祝久辞转头看向街口,“你瞧。”   墨胖儿坐在小马扎上努力向前探出身子,待看清街口的景象,其圆溜溜的小眼睛几乎瞪出了平生最圆最大的程度。   长街尽头,人声鼎沸。   一大群不知从何而来拿着家伙式儿气势汹汹的人们浩浩汤汤排着队往国公府走来。   脚下踏起尘土,纷纷扬扬,颇为壮观。   祝久辞面无表情对夏自友道:“人怕出名猪怕壮啊。”   墨胖儿:“……”   自京中百姓知晓祝久辞被神明托梦,满京城的人都在讨论神明究竟落在何方。这唯一被神明选中的人,自然是众人围攻的目标。   红雨之日后,国公府的大门几乎被踏破,从平民百姓到朝堂命官所有人都想知道神明究竟是谁。   于是人们自发带着贡品踏进国公府,求小公爷告知一二。   人群踏着步子走近了,尘土翻滚着朝二人扑来。   为首的号称西街一霸,名唤王二。夏自友眼睁睁看着这个传说中的霸王一个滑跪拜在祝久辞面前,双手高高捧上几锭银子,“信徒愿求小公爷赐托梦之人一面。”   祝久辞侧过身在墨胖儿耳边问:“此人如何?”   “不尽善。”夏自友认认真真评价。   祝久辞点点头,冲着王二道:“缘分未到,下一个。”   西街一霸两手空空哭着走了。   夏自友震惊地看着方才还凶神恶煞的人瞬间梨花带雨,一时间意识到西街一霸算什么,咱们小公爷可是京城一霸。   祝久辞掂掂手中银两,随手扔进旁边的筐里。   夏自友眉头一跳,这小筐可比他搬来的红木箱子深多了。   祝久辞挟着夏自友坐在自家府前,乐此不疲地收着银子。   夏自友渐渐发现,凡是自己给予善恶评价等级中越靠近恶的,祝久辞收起来银两来越是面不改色。若是来者是诚心诚意善良的老百姓,祝久辞要么不收,要么留下鸡蛋瓜果,随手返几大串铜板回去。   从没干过此等强盗事宜的夏自友小脸皱成一团,真不知自己是在助纣为虐,还是在行侠仗义劫富济贫。   他小心翼翼朝祝久辞身后探探身子,眼瞧见小筐里积攒了不少银两金子珠宝,夏自友默默得出结论,他是助纣为虐占多,劫富济贫占少。   夕阳渐落,祝久辞伸个懒腰站起身,随手揪起满脸惊恐的墨胖儿,“进府坐坐……你这是什么表情?”   墨胖儿可怜巴巴抬起头,伸出一个指尖指指那个小筐,“咱不是犯罪吧?”   祝久辞哈哈一笑,“不是。”   当夏自友跟着祝久辞一路走进国公府,绕开小公爷的小院儿反而去了府库之时,夏自友知道他已做出了人生中最后悔的举动。   若是时间可以倒流,他一定会拒绝这个土匪的邀约,搬起自己可爱的小马扎头也不回地离开。   土匪祝久辞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面前是小山似的金子垛和银子垛。   金灿灿与银灿灿,银灿灿与金灿灿。   夏自友觉得自己离衙门的石狮子不远了。   就算这是自家府库,但也不能随意进吧……   他默默回过头,仓库大门惨兮兮地向两侧大敞,外面盛烈的日光照进来,地上落了一把破锁,旁边躺着一个大锤。   这大锤他记得清楚,是东街三十三坊的吴锤子“上贡”来的。   若是时间可以倒流,他一定会对吴锤子做出世间最大善人的评价,让他安然带着锤子离开。   夏自友默默含泪转回眼神,土匪抱起他的小筐往地上一扣,金银珠宝哗啦一下全撒出来,他一样样在手中掂量,再扔到仓库堆里,然后拿出等价的金子回来,丢进空荡荡的小筐里。   土匪嘿嘿笑着转过头,“这才是犯罪。洗钱啊。”   墨胖子一屁股摔下来,“什么……意思啊?”   “不怕不怕昂!”   墨胖儿:“……”   *   世事兜兜转转,大概命运也是一个轮回。   十三年前六岁的小公爷纵马过街,给老一辈儿的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四月廿九成了一个特殊的日子,与佳节庆典一并深深刻入老百姓心中。   万万没有想到,在十三年后的今日,四月廿九,小公爷他卷土重来。   按照豆腐陈的实时转播,那可谓是“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出门看黄历,看黄历不如倒头睡。”   要说那日是怎样的壮观,您若是有幸站在闹市口大街的紧西头向东望去,在遥远的尽头,人头耸动宛成山海之势,百人踏步齐响,声势传遍整条大街。   当小公爷带着两百壮汉闯入闹市口,老百姓顺着他们的来路向回望去,蔓延无尽的彩礼蜿蜒成一片红海,看不见尽头,十里红绸生生阻塞了可横行八匹马轿的闹市口大街。   闹出如此大声势,也并非祝久辞所愿,只是他抬着十箱黄金,实在担忧途中生变,不得不雇下数名护从。   他将护从的任务交给小阿念,等他出门之时,就看见国公府门前的长街已挤满了肌肉蝤劲的壮汉。临时也换不了人,只好硬着头皮出来。   是的,祝久辞扛着金子来赎梁昭歌了。   他不打算纠结那最后一片桃花何时落下,那完全是个玄学,思来想去不若直接扛着金子杀进红坊,直接把人带回来。   祝久辞登上玲珑阁二层,身后装满黄金的雕花红木箱子从楼梯上一直蜿蜒至红坊大堂,直直排到门外。   柳娘扇着红绸满面红光奔到祝久辞面前,“哎哟,小公爷!红坊真不知多大福分把您给引来!”   祝久辞面容严肃,摆出小公爷的架势,“少废话,钱留下人我带走了。”   “好好好,”柳娘脸几乎笑开花,双手高高兴兴一拍,“诶呀,咱这昭歌儿可是京中第一美……”柳娘声音渐渐弱下去,看着面前人越来越严肃的脸,她抖抖索索咽下口水道,“昭、昭歌儿的身价得给您详细算算!咱总不能让小公爷吃亏不是?”   祝久辞背后出了冷汗,不用柳娘算他也知道,毕竟他可是手握剧本的男人。   梁昭歌的身价是整整十箱黄金。莫说是平常老百姓,便是普通的商贾官宦,那也是一辈子难以企及的金额。   祝久辞不惧风吹日晒在闹市口大街摆摊挣钱,再加上前些日子凭着妖魔鬼怪神灵在国公府门口挣了不小一笔,总共加起来他才攒够了三箱整。   至于身后能拖移出十里长队,那全是托了夏府宽木浅底儿红木箱子的福,生生把三箱黄金分成了百人队伍。   祝久辞今日的策略是先来个下马威,然后再给块糖吃,最后糊弄柳娘让他按揭付款。   柳娘扭着肥胖的身子抱着一把巨大的算盘重新出现在楼梯口。   “算出来啦,算出来啦,小公爷!”   祝久辞摆出臭脸,“快说!老子等着抱人呢!”   柳娘把红绸挡在侧面,冲着祝久辞比出一个耶。   祝久辞脸一黑,柳娘吓得往后踉跄几步。   “二……二十箱?”祝久辞不可置信道。   这怕不是黑店吧!怎么还随意翻倍呢!   “哎呦喂,两箱啊小公爷!”   祝久辞一愣,这不刚好够了,甚至还富裕!幸福来得太突然,祝久辞脱口而出:“这么便宜?”   身后木门吱呀一响,祝久辞转过身,梁昭歌从门里走出来低头看他。   祝久辞:“……”   似乎,说错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梁昭歌:谢谢全京城人来送份子钱噢。   祝久辞:?!   ----   按“箱”作计量单位,红坊规矩。【狗头】 第30章 生米   在尴尬的时刻, 时间总是要静止的。   玲珑阁大堂中央的红绸静静垂立,从二层楼梯蜿蜒至红坊大门的彩礼队伍默然不动。   祝久辞微微抬头,梁昭歌茶色的眼眸被琉璃灯照得很亮, 映出自己的身影。   小小一只, 仰着头,瞪着一双眼睛。   梁昭歌皮肤很白, 漆黑的眼睫映在肌肤上显得纤长如扇,微微卷曲上扬,可以一根一根数出来。   一二三……   数到三十的时候, 祝久辞意识到沉默拯救不了尴尬, 遂尽平生最大努力, 摆出决然委屈的表情,总之不是我不对, 是你恰好听错了。   反咬一口倒打一耙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我我方才……”   话还没说完, 祝久辞被那人随手一搂, 整个人被轻而易举卷进房间, 耳边房门啪一声合上。   大月氏地毯绵软柔顺,脚掌踩在上面挨不着实地亦如他的心一样虚。   梁昭歌胡噜一把祝久辞的脑袋, 环着他转身往茶案那边去, “怎么又呆住了?”   “我来, 咳, 我方才……”   “昭歌知道。”   祝久辞仍在心中纠结着托辞, 等他从自己的小世界中强行挽尊走出来, 就见梁昭歌已然安静坐于茶案前提沸水清洒茶海, 遵循最繁复的茶道礼仪,一步一步点出茶香。   茶宠卧在茶海西侧,是一石猫, 倒是鲜有人把猫儿当做茶宠。东岸是雕木突起的小山流水,清流自上而下游走茶案,高山流水,水过雕崖。   祝久辞盯着流水从高山流下经过紫砂壶,淌过公道杯,绕过石猫来到自己面前奔涌向前,从尽头的空隙漏下。   梁昭歌指尖拎着分茗,清透的茶水倒进茶盏,小小漩涡平静后,茶叶垂立其中,亭亭茶仙。   “给小公爷敬茶。”他仍是双手捧茶盏,举至齐眉。   身姿优雅,典雅尊贵。对梁昭歌而言,繁文缛节并非古板,而是骨子里带出的高贵。   纤长的手指衬在玉白茶盏上,右手指尖轻轻覆于左手之上,指尖捏着杯底,给他留出足够执杯的距离。   小公爷平日里疯惯了,与朋友对饮无非茶叶入壶沸水一浇便喝,哪有这般品茗讲究。   他双手接过玉杯,小饮一口。   热茶经齿,过喉,入内,茶香沁人心脾,思绪豁然开朗。   祝久辞放下茶盏,向前探身抓住梁昭歌的双手,夸张道:“昭歌仙人之姿,岂能用金钱衡量,两箱黄金又哪能表我心意,祝某委实是说我的心意太便宜了。”   梁昭歌默默看着二人抓在一起的手,完全没有听进去的样子。   祝久辞心一跳,看来还得加把劲,吸吸鼻子长篇大论哭诉起来:“二箱黄金却也是祝某尽平生最大努力挣来,得一小摊,写字为生,风餐露宿,寝食难安,冬寒暑暖,风雨无阻。家父居镇国公爵位,一年俸禄仅银七百两,米四百石,又得镇国将军之位,银四百两,米三百石。家母承一品将军之位,银四百两,米三百石。凑齐两箱黄金着实是我全部家身,今日之后祝某便倾家荡产了。”祝久辞说得声泪俱下,祝府已然揭不开锅,全家都要一起到街边乞讨去。   “那……”梁昭歌开口。   祝久辞眼睛一亮,盯着梁昭歌给予眼神鼓励。快说快说,原谅我说错话啦,原谅小公爷一时莽撞,童言无忌啊!   “那,我养你啊。”梁昭歌反手一拢,把那人双手捧在手心里。   窗外忽然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小孩子们尖叫声随之而起,一时热闹极了。   爆竹算是墨胖子出的主意,他家来往京杭生意,少不得与镖局打交道,多年下来也算学得了一二走镖技巧。   走大路不走小路,出大声不行默路便是其中关窍。   阿念深得真传,寻来一箱炮竹,可惜来时忘了放,现下要回去了才想起来。   百人的壮汉队伍来时浩浩汤汤,回去依然浩浩汤汤,鞭炮开路,人群拥挤在侧。   闹市口大街上人海之中,木头人一号对二号说:“若是让国公爷知道,这十里红绸路里有你夏府一份力……”   木头人二号留下两行清泪,“那还有救吗?”   木头人三号一肘击在一号身上,“若是让国公爷知道,此前小公爷讨美人心欢的方子都是你教的……”   一号回击:“开光嘴啊开光嘴,你要留点口德啊!”   三号:“还不是你日日带小公爷逛酒肆赌坊!”   一号:“冤枉啊,小公爷看起来风月不沾,哪成想能直接把人买回府!”   二号:“呜呜呜!”   四号:“人好多,我要练剑。”   一二三号扑住四号:“要了命了!”   二号暗戳戳抓着剑柄小声问:“咱就在这里等着小公爷把人抱下来?”   三号动了动枝杈,想伸到衣襟里把罗盘拿出来,奈何人太多实在抽不出,遂放弃,听到墨胖傻乎乎问话直接翻个白眼,“笑话,小公爷今天是出不来啦!”   “不抱着美人回家吗?”   “红坊规矩,得拿到卖身契才能抱人回家。这虽付了金子,但卖身契哪能说拿就拿,总得给个一两天时间过过场子。”   一号啧一声,“况且小公爷挑这日子,刚好赶上里面那位初礼……”   三号啊哈一声,“不等回家就生米煮成熟饭啦,这一招也真够损的,国公爷国公夫人到时候怕也无话可说。”   “那咱们为何还留在这儿?”   “因为动不了啊!!”两个人齐齐怒吼。   木头四人组齐齐整整排在木头堆里,木头从闹市口大街紧东边儿排到闹市口大街紧西边儿。   所谓困局便是东边的木头想过去,西边的木头想过来,你动我动,原地跳动。   所谓十年河东,十年还河东,天道好轮回,苍天从没饶过谁。   十余年前,京中老一辈人经受了小公爷从南到北纵马过街,生生打通了京城南北大路,鸡飞狗跳,鸡犬争鸣。如今世事重演,京城最繁华的闹市口大街、最有名的东西向大道被小公爷生生堵死。   这大概也是一种因果制衡,十余年前捅得过于畅通,十余年后就要堵起来加以平衡。   罪魁祸首正坐在红坊玲珑阁二层盯着美人的手出神。   美人的手白皙纤长,骨节分明。青色的血管印在手背上,显出一种诡异的美感。他的手全然被拢进去,几乎看不见踪影。   枉他伶牙俐齿巧舌如簧,可惜对方仅仅几个字就把他所有话给堵住了。   “昭……”祝久辞刚要开口,房门突然被撞开,三个大汉凶神恶煞闯进来,一把拽起祝久辞往外拖,昭歌恰时地松了手,祝久辞被轻轻松松拎了出去。   “昭歌,救命啊!”祝久辞拼命扒住门框,门里那人清清冷冷站在西域地毯上,脚下繁复的花纹向四周张开,他站在原地没有动。   壮汉一手抓过祝久辞,把人拖出房门,游廊里传来祝久辞的惨叫,“昭歌你不是要养我吗?救命啊!这是什么人绑架啊!唔!”嘴被堵上了。   梁昭歌脚尖一动,还是停住了。   柳娘从隔壁房间绕出来,靠在游廊扶手冲着楼下诸恩客谄媚一笑,“惊扰诸位了,您们继续继续哈!”   祝久辞看见柳娘大喜过望,拼命挣扎起来,右脚踢到雕花木门弄出很大响动。   柳娘看过来,对上祝久辞的眼睛。   祝久辞心道得救,却见柳娘扇扇红绸,身后壮汉猛一使力,祝久辞被无情揪走。   黑店!没错是黑店!收人钱财,然后一刀抹脖子取命,人财两全!   祝某手握剧本怎么可能出错,就说不会有占便宜的事情,那二箱黄金分明是坑人进来!   想来梁昭歌也是从犯之一,果然小公爷的糖衣炮弹计划已然奏效,这梁某心生厌烦,此下顺势摆脱,顺便捞一笔钱财。   祝久辞心底瓦凉瓦凉被带到顶层一间宽敞的房间里,香烟缭绕,八面屏风画着仕女图。   祝久辞被放进软椅里,他猛一抬头,只见抓他的壮汉分外眼熟,一对令人难忘的粗壮眉毛极其惹眼。   “是你!”祝久辞炸了。   “小公爷万安。”粗眉壮汉挠挠脑袋。   “说,上次主谋是谁,飞信又是怎么回事!”   “我堂堂小公爷,今日就算死在这里也一定要逼问出来当年幕后之人是谁!”   浓眉壮汉一脸疑惑,忽然恍然大悟,冲祝久辞一拱手,走出去了。   门外传来柳娘的声音。   那壮汉回答:“小公爷想看话本子。”   祝久辞:“?”   紫檀香炉青烟渺渺,着实扰人神智。祝久辞不过在软椅里坐了一会儿便觉迷糊。   等再一睁眼,他怀中抱着三五个软垫,背后侧面也垫着三五个软垫,他微微一动身子,软垫七七八八掉到地上。   窗外天色已然全黑,房间各个角落点着琉璃彩灯,灯外罩了挡纱,光线并不亮。   祝久辞伸个懒腰站起来,案上摆着三五话本。   闲来无事,大门又紧锁,站在生命的悬崖边边上,祝久辞极其乐观地捧起话本,所谓活到老学到老,即使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忘记读书学习。   真是励志。   第一本,《黑幕之王》。   第二本,《我们仍未知道那天所看见的幕后主谋的名字》。   祝久辞翻开第一页,全无文字,工笔画巧夺天工,人物跃然纸上。看来那壮汉说的是画本而非话本。   又翻两页,祝久辞脸嘭地通红,抬手一扬,画本惨兮兮扔进角落里。   “这什么鬼啊!”   祝久辞一吼,屏风挡住的内室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黑店了不得,竟然不止他一人被绑!   作者有话要说:  天上掉下个电饭堡……   梁昭歌伸爪爪接住   这是什么好玩的登西   一罐米,两罐水……   电……   磨刀.jpg   刀生火   火力发电(?)   -----------------------   我养你啊~~~   致敬星爷   -----------------------   北京闹市口大街是南北向的,此处剧情需要强行架空一下……[感恩.jpg] 第31章 生米   祝久辞慢悠悠踱步走过去, 绕过屏风走进内室,只见红罗软帐间坐着一美娇人,头盖绯红绸, 身着浓墨绿华服, 暗金凤祥自肩头绣至胸口,繁复高贵, 极重工巧,宛如天|衣。   衣襟层层叠复,礼规森严, 领绣祥云纹配五福捧寿, 腰间缠白玉, 束出劲瘦腰肢,华贵典雅。   美人双手交叠置于膝上, 宽阔的云袖半掩手背只露出一点指尖。指尖衬在墨绿华服之上一如羊脂玉衬翡翠。   白玉腰带之下墨绿绸缎流水一般垂下, 盖住脚面, 精巧秀美的鞋尖半露, 暗绿为底,金线其上, 鞋底缘嵌翡翠。   祝久辞走到榻边, 脚尖勾来一把软椅, 自己舒舒服服坐进去。   此间内室极为奢华, 入门处有两花鸟朝寿高瓶, 西侧置几案, 覆红绸, 上置珠宝玉器数件,从西向南依次有漆红梳妆柜,红木多宝阁。   向东置朱红美人榻, 桃红软椅,茜素纹白玉案。   整个房间极尽奢华喜庆,除了没贴大红喜字,宛如婚房。   祝久辞离那美人不远不近,仔细看一眼,从身形判断是一男子,祝久辞开口道:“兄台,你也被坑骗进来了?”   那美人静静坐在那里没有言声。   “莫慌,我也是被骗进来的,此处怕是一黑店,我方才被坑两箱黄金,着实心痛,后悔万分啊。”   美人双手叠置,指尖微微一颤,接着惊惶一般缩进广袖之下,红绸盖头轻轻晃动,他似乎敛颌垂下头。   祝久辞见那美人突然极委屈的模样,整个人像是收了爪子的猫,不仅一双手缩进袖口,连脚尖也藏进了墨绸,分毫不见踪影。   这是在委屈什么?   祝久辞一时转不过头脑,借着对方盖头挡脸的劣势,大大方方观察起来。美人这身华贵吉福层数繁多,暗纹广布,绣以寓意吉祥的凤凰祥云福禄寿禧,除了颜色非正红,其他与喜服无甚差别。祝久辞恍然大悟,此人不仅被坑了金子,连人也被坑进去了。   这万恶红坊竟然要绑人嫁给恩客不成!   祝久辞猛然坐直身子,因为用力过猛,头还有些晕,外室那青炉里准没生好烟。祝久辞按着太阳穴道,“你也别怕呀,总是能跑出去的。”   祝久辞站起身,循循善诱道:“我替你摘了盖头,咱一块想想办法逃出去。散财是小,连人都丢了可就麻烦啦。”   看美人没有反抗,祝久辞俯身伸手,指尖在那红绸角上一捏,轻轻往旁边一拽,红绸滑到地上。   先入眼的是美人头上繁复华贵的翡玉金饰,第二眼是眉间一抹红,再往下,是那双熟悉的茶色眼眸。   “昭歌!”祝久辞炸毛一样跳开,衣袖被那人拽住。   凤眸微挑,眼尾被红胭脂勾勒上扬,眸中略有水光,楚楚动人。   华美吉服着实礼仪厚重,将梁昭歌瘦削身形掩了去,身姿挺立,宽肩窄腰。祝久辞竟是没能判断出来美人是他。   “小公爷。”那人仍拽着衣袖不放,祝久辞跳得太远,梁昭歌微微探身才能够到,头上的青玉簪坠在脸侧微微晃动。   祝久辞头愈发晕了,慢慢挪回步子来,“这是……”   梁昭歌松了手,从身侧拿起墨玉盘,墨绿之上放着一截桃树枝桠,上面缀着一朵桃花。   “小公爷,这是京城最后一枝桃花了。”   命运翻滚着巨浪,把祝久辞裹进漩涡。古旧的声音从记忆深处翻腾浮现,深重清冽带着古寺的沉寂。   那声音说,最后一片桃花落下的时候,梁昭歌初礼的日子到了。   祝久辞挣扎着从水面探出头,清冽的空气涌入鼻腔,眼前是墨翡花儿盘。   祝久辞迟迟没有落手。   红坊规矩,鲜花点在额头,便算是包下此人了。   昭歌仙人之姿,难道要受他这般侮辱?   眼前的人固执举着花儿盘,祝久辞只好将那枝桃花枝桠拿起。   指尖捏着不粗不细的枝桠,祝久辞一时有些迷茫。他将梁昭歌赎回,是因不愿明珠蒙尘,如今却还要遵循红坊规矩吗?   桃花停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袖子被轻轻一拽,枝桠猛然触到那人眉间,祝久辞惊慌之下松了手,桃花落到额头上,从脸侧滑了下去。   桃花带着露水,有一滴正中眉间花,红意被染开,顺着高挺的鼻梁向下滑去,自山根向右侧淌下,堪堪停在眼下。   于是,美人脸上一道极艳丽的红线自眉间蜿蜒至右眼卧蚕。   祝久辞心一惊,慌忙在身上寻找手帕,未注意之时脚腕突然被一勾,手腕被冰凉的指尖捏住,他整个人失衡向前倒去。   帕子没找到,祝久辞已然将美人扑倒了。   祝久辞趴在梁昭歌身上,一时眼冒金星。待视野清明,他的眼睛与美人的耳垂不过半分距离。   白皙的耳垂上戴一长坠翡玉耳饰,拂绿翡石凌乱躺在耳侧墨发上。   墨绿,纯黑。   常人耳饰多配金银,鲜少见翡翠,若是带不好一是不衬肤色,二是显得俗气。   祝久辞视野中满是那长坠翡玉,本是清冷地衬在墨发上,却因白皙的耳垂与近在咫尺的脖颈,高雅之下竟然透着一分旖旎。   “对对不住,脚下滑了!”祝久辞说完才觉这理由十分蹩脚,慌忙撑在那人胸前要起身,绸缎过于顺滑,他又摔在美人身上。   “这次是手滑了?”梁昭歌问。   祝久辞脸嘭地滚烫,一时之间吱吱诺诺说不出话来。   美人颈肩香气幽幽传入鼻尖,带着淡淡的几乎闻不到的药香。   第二次扑倒,祝久辞的头脑却是顿时清明了。   糖衣炮弹计划胜利在望啊!   原书中,梁昭歌被小公爷分分离离欲拒还迎激得疯魔,初礼之日,小公爷更是没骨气地跳窗跑了。   梁昭歌身处红坊,早已见过太多恶欲缠身的事情,而小公爷未有染指给予尊重,其清灵干净和透彻兴许是将梁昭歌推入炽爱深渊的最后一掌。   祝久辞冷静分析一通得出结论,若是自己油腻腻抱上来,梁昭歌定是会厌恶的。   祝久辞满意地勾起笑容,指尖暗戳戳从胸襟往上滑去,在美人儿的下巴上一勾,贱兮兮道:“着实让美人久等啦。”   饿狼祝久辞扑过去,抱着美人上下其手。   美人静静躺在榻上一点反抗也没有,任凭祝久辞捏捏他耳垂,轻轻碰一碰青玉簪子,指尖点过唇珠,最后又一根一根掰着数他睫毛。   又一次数到三十,祝久辞累得气喘吁吁,埋在梁昭歌颈间休息,   美人抬起手按在祝久辞脑袋上,给他顺了顺毛。   醍醐灌顶是为佛经用语,因为醍醐浇在脑袋上顿时思绪清明。   祝久辞被美人摸了摸脑袋,也顿时醍醐灌顶。   他这些天观星望月盼云盼雨,在京中为梁昭歌造声造势捧为神明,所做一切就是为了能把梁昭歌恭恭敬敬地按照琴先生的礼规请回家教习琴谱,给予一个正当且尊贵的身份,把红纺俗尘彻彻底底甩在身后。   他这一扑……   嗷呜!   难不成回府以后要对国公爷国公夫人说:   我把琴先生扑了。   对全京城百姓说:   我把你们的的神明扑了。   祝久辞咽下口水,默默收起自己的爪子。他悄悄看美人一眼,也许自己这是扑美人未遂呢?   美人躺在榻上,衣襟微敞,肌肤粉中透白,锁骨沾了薄汗。墨发凌乱,与长坠翡翠混作一滩,眉间花晕染了,头上的青玉簪子堪堪坠在一旁,稍一碰就要掉了。   美丽丽且惨兮兮,全然被吃干抹净的样子。   祝久辞眸中涌出泪水,这世间有后悔药吗?现在恭恭敬敬叫一声琴先生,梁昭歌会原谅吗?   “昭歌……”祝久辞委委屈屈唤他。   恶狼成了软猫。   梁昭歌盯着他,眼眸露出疑惑。   祝久辞摆出恭恭敬敬的表情。   梁昭歌美丽的眉头蹙起,伸手一搂,翻身半倚起身子,祝久辞被拢到身下。   祝久辞平躺在榻上,上空梁昭歌的墨发从肩头滑落,掉在他脸上,冰凉,滑顺。   祝久辞弱弱拨开发丝,“我其实本意未想对你……”是要奉请你为琴先生。   美人眼睛红了。   红意从眼底透出来,连到眼尾顺着那红色的胭脂向上扬去,浸染了整双眼睛。   祝久辞在今日总算明白,美人泫泪欲滴那便是世间最好的羊脂玉要破碎。   “昭歌……你怎么了?”   “没事。”眼泪啪嗒落下来。   祝久辞:“!”这哪里没事了!   他方才不过捏捏美人的脸,在红坊里应也不算太过分吧,难不成彻底伤到美人的自尊心了!也对,梁昭歌琴技超脱,傲骨寒梅,岂能容他压在身下捏脸。   祝久辞慌忙要坐起身解释,抬身半路又被梁昭歌按回去。   梁昭歌俯身看他,墨发又散下来,这回落在了他脖间,有一丝痒意。   祝久辞动动爪子想把墨发拨开,见美人又一颗泪珠坠在眼睫将落不落,祝久辞心下一惊,默默收回爪子。   “小公爷骗人。”   祝久辞心中留下两行清泪,心道梁昭歌当真是冰雪聪明,想来已从他前些日子在京城中呼风唤雨请神拜佛的行为猜出要请他为琴先生。   如今不但没请反而把他给扑了,面对祝某如此狼心狗肺的举动,昭歌竟只说出一句骗人,当真心胸宽广。   “我……”祝久辞往伸爪子往怀中掏了掏,拜师帖呢,怎么不见了!   “小公爷承认了?”泪珠从眼眶中滚出来,坠在下眼睫的尾巴。   嗷呜,要落下来了!   “我我没有骗你,只是……”拜师贴呢!!!   梁昭歌双手撑在祝久辞身侧,指尖一颤。   “小公爷当真?”   “千真万确!”祝久辞捂着心脏的位置。   拜师贴跑哪里去了啊喂!   泪珠落下来砸在祝久辞眼眸上,他眼睛被刺激得一酸,闭上眼睛。   “昭歌信小公爷。”   梁昭歌俯下身去,轻轻吻住眼睫。   作者有话要说:  祝久辞:!   ---------------   梁昭歌拿出小本本,掏出偷偷藏下的某人的笔:   第四条,一哭二闹三上吊,一哭实验成功。 第32章 熟饭   眼睫被轻轻吻住, 有些温凉,像是夏日初晨从荷花池中捞起昨日沉下的方冰。   冰凉中透着夏日的暖煦。   祝久辞抱着冰块,一时大脑放空。   荷花真香, 冰块凉凉的。   我是谁?   鄙人祝某, 不小心掉进亲妹看的虐文小说里,为了摆脱小公爷惨兮兮的命运, 现在正无所不用其极地熬制糖浆,期盼着把某人腻走。   我从哪里来?   自天外世界,现下躺在红罗软帐间, 怀抱美人, 脸侧贴着长坠翡玉, 冰冰凉凉的。   我将去往何方?   去哪儿不知道,但糖衣炮弹大计确乎是失败了。   祝久辞还在思索着人生三问, 眼上温凉触感突然消失, 他睁开眼睛, 落入深不见底的茶色眼眸中, 忽而脸颊被捏住。   左捏捏,右捏捏。   右捏捏, 左捏捏。   “怎么又呆住了?”梁昭歌道。   头顶上方似乎传来声音, 不过祝久辞没有听清, 脸上的软肉被捏得变形, 他顿时清明, 美人这是在报复啊!   报复他方才肆意上下其手, 报复他不顾美人名节, 报复他不懂美人琴技暴殄天物。   梁昭歌是何等风霜高洁之人,明珠落入凡尘自是不愿被红尘纷扰,傲骨若是被伤一分自是要十足地还回去。   小公爷一人做事一人当, 方才轻薄于你,你再轻薄回来便是。   祝久辞摊平了,来吧,让暴风雨来的再猛烈些吧。   吾摸汝一下,汝还吾一掌,咱们两两不相欠,等美人的气消了,他再把拜师帖拿出来,认认真真恭恭敬敬把人请回府。   完美。   祝久辞猛然抬起爪子按在梁昭歌手上,“昭歌随便捏吧,我方才做得确实不对。现下你便一点一点捏回来,眼睛呀,耳垂呀,头上的簪子啊……”   爪子往头上探去,恰好没带头簪,祝久辞遗憾梁昭歌是不能报复地拔下他的簪子了。   美人收了手,茶色的眸子盯着他看,一歪脑袋,“ 耳垂……么?”   祝久辞点点头。   温凉的气息扑面而来,耳尖被吻住了。   “!”   祝久辞炸毛跳开,抱起绫罗软绸缩在榻铺一角,脸埋在软绸里,唯露出一双眼睛。   右耳变得滚烫,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那人倚坐在远处,身后红绸垂落,将翡玉耳坠衬得墨绿如晚霞的竹林。   眉间花依然红得耀眼,只是被淡淡晕染开,一直蜿蜒到眼下。   鼻梁挺立,唇珠点绛红。   貌美如斯,人间何见?   美人过来了,祝久辞被堵在榻铺角落。   祝久辞露出一双眼睛,盯着面前的人看。美人眼睛倒是不红了,亦静静看着他。   美人抬手。   祝久辞被按住脑袋,弱弱问道:“昭歌可还生气?”   美人摇头。   祝久辞舒一口气,伸爪子往衣襟去找拜师贴,胡乱摸半晌,竟然真的摸到了坚硬一角,原来是夹在里衣与中衣之间。   祝久辞松开软绸跪在榻上,摆出恭恭敬敬的神态,正要从怀中掏出信笺,只见美人的眼睛又红了。   凉了,还没消气。   琴师风骨,亦韧亦刚。韧则头破血流不逾矩,刚则可杀不可辱,过刚则折。灿烈如夏暑正阳,清雅似山间流水,不屈之崖上青松,傲然若雪中寒梅。   羞辱之伤又岂是他三言两句道歉就能抚平。   祝久辞敛下眼睫,伸爪子揪住一角墨绿,“昭歌如何才能……”   美人拨开爪子,墨绿落到红榻上。“是昭歌唐突,小公爷可是不愿?”   爪子落在冰凉榻上,祝久辞慌了,“愿意,如何不愿!”老子的风骨你且拿去蹂|躏践踏,掰开揉碎了放到蒸锅里蒸,放到油锅里炸,解气后就收下孽徒吧。   梁昭歌眼眸一颤,伸手把祝久辞从角落中捞出来。   两人对跪在榻中,大眼瞪小眼。   “小公爷不解腰带吗?”   祝久辞一愣,连忙道:“解,如何不解!”只要能让美人气消,做什么都行。   祝久辞伸爪子在自己腰间摸索半晌,但怎么看都觉得他此番行为甚是猥琐,尤其是与美人独处于幽闭小榻,且美人眼中尽是泪水,而他在解自己腰带。   祝久辞松了爪子,腰带半垂在腰间,“可好?”可解气了?   美人红着眼睛点点头。   祝久辞松口气,再一次伸爪子往衣襟去,突然被人勾住肩膀,天旋地转之间,头枕在冰凉的绸缎上。   墨绿绸缎在眼前一晃,落得一片黑暗。   人在黑暗中失去视力是难以行走的,紫檀香炉的青烟却不受此间影响,依旧蜿蜿蜒蜒从外室绕过屏风钻进红罗软帐,一股脑全钻进某人鼻里。   祝久辞被搂在温凉的怀抱里,脑袋晕晕转转,世间七情六欲五感全部消失,只剩得嗅觉尚且灵敏,浅淡的药香将他裹挟。   长坠翡玉似乎落在脸上,祝久辞睁不开眼,意识渐渐模糊。   睡意席卷之下,祝久辞这样想着,若是夏日能抱得此冰,那应是极舒服的。   京城四月廿九,最后一片桃花落了。自今夜起京城的晚风不再有桃花香。   红坊玲珑阁顶层,修长的手自榻铺里侧伸出,拨开层层软帐,修长光洁的小腿从榻上迈出,赤脚踩在软毯上。   墨绿绸袍随着主人从内室绕过屏风走到外室。   琉璃灯灭了。   青烟也熄了。   黑暗笼罩顶阁,一夜好梦。   *   晨光投进内室,光线顺着红绸的缝隙钻进榻铺。   虽未至酷暑,祝久辞抱着冰块醒来的愿望却是实现了。   爪子按在冰块上着实舒服,温凉如玉,细腻如肌肤。   肌肤?   祝久辞睁开眼睛,四个爪子全按压在梁昭歌身上。   “!”   祝久辞滚到一旁翻身坐起,心虚地望向梁昭歌。   美人卧榻,岁月静好。   就是穿得清凉了些。   薄纱覆身,清透可见,一览无余。   祝久辞:“!”   说好的等美人打击报复回来就拜师,事情怎么演变成这副鬼样子了!   美人蹙眉,幽幽转醒,伸手在身侧抓了空,随之幽怨地看过来。   祝久辞:嗷呜!   阳光落在美人眼眸上,他刺痛地闭上眼睛,眉头蹙在一起。   祝久辞惊慌地左爪按住右爪拼命忍住想抽自己的心,事情也许还有转机。他低头看看自己衣衫尚且完好,除了最外稍硬的褂子脱去,层层衣衫都完完整整穿在身上。   然而腰带不翼而飞。   “昭歌……我昨夜可对你……”祝久辞挥着爪子。   梁昭歌半倚起身子,绸衾被滑到腰间,他点点头。   轰。祝久辞头顶电闪雷鸣。他弱弱抓住衣衫,分明都好好穿在身上,怎么会这样。   贪凉误事啊!   美人看他似乎不信的样子,指尖轻轻勾住绸被向上一撩,一片大好春光。   祝久辞猛然扑上去双爪死死摁住绸被,“昭歌!”呜呜呜造孽啊。   梁昭歌扫他一眼,从身侧拿起桃枝。桃枝昨日掉到地上,也不知他何时捡起来的。花瓣边缘已然卷曲发黑,仅一夜之间便枯萎了。   白皙的指尖捏着枯萎的花瓣,一片落下去了。   又一片。   零落成泥碾作尘。   祝久辞嗷一嗓子哭着跪过去,衣衫由于没有腰带的束缚松散宽敞,信笺掉了出来。   烫金台阁体,四方正红官玺赫然其上。   祝久辞伸爪子摸摸拜师帖,亲,你来得太晚,还拜什么师,昭歌不扛大刀来杀他就不错了。   祝久辞心灰意冷破罐子破摔,双手颤颤巍巍捧起信笺,待对方接过去,他一溜烟躲到红绸后面。   梁昭歌目光落在信笺上久久凝视,眸子隐有颤动。   当空气静默下来,他沙哑道:“琴先生?”   祝久辞从红绸后面探出身子,认真点点头。   国公府亲聘,北虢国一品女将军手书,再加上小公爷的爵位,琴先生身份与七品穿鸂鶒服的官员等同。   若将来祝久辞能在宫宴上奏曲一二,顺势从圣上那里讨来封赐,那梁昭歌的身份就再也无人可质疑。   梁昭歌看着那个躲在红绸里的人,阳光从缝隙钻出来落在他头顶,毛茸茸金灿灿一团。   在京城第一烟柳之地,那人干净得像是水中的月亮。   梁昭歌坐在软绸之间,阴影顺着绸缎攀附住身体,一点一点攀爬向上掐住脖颈,呼吸有些不畅。   梁昭歌伸出指尖想抓远处一点光,惊慌之下又收了手。   水中月一碰就碎。   梁昭歌耷着脑袋陷入自我纠结,而在另一边的祝久辞看来,这却是另外一回事。   琴先生迫于他淫威,不得不忍辱负重扛起习琴的重旗,不仅受他欺辱,还要顽强地当他的老师,将他这颗龌龊的心清洗干净。   可怜啊。   “先生且考虑,我定会对先生负责的!”祝久辞跳下榻,左手猛然被拉住。   两滴清凉落在手背,祝久辞转过身。   泪痕留在梁昭歌脸上。   作者有话要说:  梁昭歌:这回是真的哭。   -----------------------   《论跨服聊天在人际交往中的应用——以梁祝为例》   -----------------------   复习文案   情根深种疯子攻x后知后觉只想跑路受   感谢在2021-02-17 08:57:03~2021-02-17 22:33: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鹤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回家   祝久辞走出红坊, 初晨清凉的空气瞬间将他裹挟,天空尽头隐约能捉到一抹早霞的影子。   闹市口大街桃树仅剩得一片绿意,一瓣桃花也寻不见, 城内尚且如此, 想来香山桃花涧也是惨淡一片。   京城的春终是过去了。   祝久辞走到街对面寻一棵桃树庇荫,等梁昭歌在楼上收拾行装的间歇, 他闲来无事便提前出来透透气。   从怀中取出梁昭歌的卖身契,他看了半晌微微有些出神。   方才柳娘递给他卖身契之时,那依依不舍的样子着实可恶, 得亏他摆出强硬态度, 不然又是一番折腾。   仔细回想此番赎人经历, 得评价一句事无绝境,柳暗花明又一村。   与原书小公爷相比, 祝久辞整整少了九箱金子的身家, 但奈何他种种折腾之下, 梁昭歌的赎金竟然比原先少了八箱, 他也得以顺利将梁昭歌赎出,兜兜转转总算是顺利。   祝久辞叹口气, 许是天意吧。   微风拂过纸帛, 哗啦声响。祝久辞小心将卖身契收入怀中, 脑袋被微风一吹, 他倒是瞬间清醒, 他这般强行地将梁昭歌纳入国公府, 似乎从未提前问过他的意愿。从红坊进国公府, 难道不是从一个牢笼又去另一个牢笼。   回顾原书,小公爷当初也是强行把美人抱回府中,不过是满足一己私欲, 贪恋美色罢了。此番祝久辞虽然打着为梁昭歌改头换面的旗号,但本质还是没有变。   祝久辞往桃树枝干上一靠,“或许还他自由……”   目光顺着玲珑阁的红墙向上望去,越过飞檐琉璃灯木雕小兽,梁昭歌房间的雕花木窗紧闭。   这人怎么又把黑面油纸伞横外边了!   枉他暴雨那日费尽心力把伞取下来!   祝久辞有些手痒,正要过街去爬墙,红坊大门吱呀一响,梁昭歌走了出来。   身负一古琴,怀抱一卷轴,别无他物。   一身白衣了无装饰,头上不见簪钗,面上未施粉黛,干净透彻,了却凡尘。   “就这些?”祝久辞奔上前不可思议道。   “嗯。”梁昭歌笑着点点头。   “我帮你拿。”祝久辞伸手往卷轴去,待看清眼前事物指尖猛然刹住,堪堪停在挂轴上方,倏地惊惶收回手。   “小公爷怎么了?”   祝久辞额上沁出薄汗,那夜梦魇历历在目。   “无事,无事。我帮你拿古琴吧。”   梁昭歌往旁边一步,躲开祝久辞的爪子,“不沉的。”   “嗯……”祝久辞看着梁昭歌道,“那便委屈昭歌与我一同走回国公府了。”相识几月,他依旧是没有车马的小公爷。   晨风拂过,树叶哗啦作响,一句“求之不得”弥散天际。   初晨闹市口大街人并不多,他们二人走在街上着实悠闲。   晨光虽好,但祝久辞总是被身边人怀中的卷轴吸引去目光,他时不时往旁边偷瞄一眼,被抓现行再若无其事地转回眼神。   不过此番苦恼没有延续太久,因为有更大的苦恼在前方等着他。   国公府大门外。   祝久辞思索二三终是仰着脑袋问梁昭歌,“会爬墙吗?”   梁昭歌完美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裂痕,“小公爷……在说什么?”   祝久辞咳嗽一声,开始睁眼说瞎话,“昭歌你也知道,祝家世代为军,行武二字算得祝家门楣。昭歌初来乍到,为确保好印象就要体现出绝对的尚武精神。”   “爬墙算是尚武?”梁昭歌转身望向国公府墙沿。   “那是自然。”祝久辞上前两步一爪拍在墙上,“此墙为圣上御赐,青砖烧制九九八十一天,打造之时费工百人耗时百天,厚重如城墙,表达国公府捍卫国家尊严之决心。如此巍峨高耸想要轻松翻过去,那是绝对不容易的。”   梁昭歌认真点点头,“那,我试试?”   祝久辞亮着眼睛:“嗯嗯!”   吱呀一声,与他们五步之隔的祝府大门开了。   “乖孩儿,嘛呢?”国公夫人探出脑袋。   祝久辞:嗷呜,凉了。   祝久辞一爪子拍在昭歌腰间,把人环着推到国公府正门前,“方才介绍一下家族文化嘻嘻。”   梁昭歌微微倚身恭敬道:“国公夫人。”   微风拂过,云袖扇动,遗世独立。   “呀,长得真好看啊!”国公夫人也一拍爪子。   梁昭歌:“?!”   国公夫人咳嗽一声,“这便是乖孩儿请回来的琴先生吧?里面请,里面请!熊孩子照顾不周,劳您腿脚。”   “昭歌谢过国公夫人。”   祝久辞呼口气,跟着梁昭歌进去,刚跨过门槛就被国公夫人揪住耳朵拽到一旁,“臭小子,昨日就去请琴先生了,怎么今日才回来?”   “嗷呜,我,我……”   祝久辞猛然想起今日美人卧榻,脸一红更说不出话来。   梁昭歌抱着卷轴转过身,脸上带着歉意,“琴谱贵重,收拾繁杂,劳小公爷等了许久。”   国公夫人笑着松了爪子,“不急不急,琴先生行装可拿全了,要不要再差小厮去搬?”国公夫人瞪祝久辞一眼,“也不知道找两个人去帮先生搬行李!”   祝久辞:“嗷呜!”   梁昭歌不动声色把人拉回身边,“劳国公夫人费心,已全部拿齐了。”   国公夫人放心点点头,在前面领着他们往祝久辞小院去。   祝久辞的小院并不小,院内分东西两苑,祝久辞住东,梁昭歌被安排在西苑。   国公夫人把祝久辞赶进屋中让他先行去收拾,她转过身唤住梁昭歌。   “琴先生大家风范,仙风道骨,这孩子着实调皮了些,能得您教诲,想来也能收收性子。”   梁昭歌微微倚身。   “若是您有一日坚持不住了,大可自行离去。”   梁昭歌面色一变,正要接话便听得国公夫人接着道:   “从小到大,这孩子也算是气走不少先生,若是您清早起来发现枕边有蛇虫,饭中有树叶,杯中有酱醋,鞋中有石子,衣上有破洞,帽中有泥土,腰带有银针,都可告知于我。不过若非气急,还请您暂时不要去惊扰国公爷。”   梁昭歌:“……”   “国公夫人请放心。”   “唉这就好!”国公夫人松口气,笑着道,“也难得有这么好看的先生,能多留几日就更好啦。”   梁昭歌:“……”   屋中。   祝久辞搓搓爪子暗戳戳挪到卷轴面前。   环顾四周一圈,终于是把恶魔的爪子伸向了可怜的卷轴。   哗啦一展,上面是山,下面是水。   哗啦一翻,背面空空如也。   祝久辞双手叉腰仰天一笑,“哼哼,果然梦都是反的。”   坏事办完了,祝久辞复又把卷轴重新绑好。   桌面干干净净,一古琴一卷轴,似乎少了些什么。   房门敲响,梁昭歌走了进来。   祝久辞道:“琴谱呢?”   “脑子里。”梁昭歌道。   祝久辞:“……”   *   祝久辞在西苑指挥丫鬟仆从收拾了一整天,总算收拾停当。   伸着懒腰踏出房门才惊觉天空气压沉沉,空气中满是潮气。   天色已暗,判不出天上的云彩。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祝久辞回忆一下,大概不会有个好天气。   晚间在自己小寝歇下,困意刚刚席卷,一道闪电劈过天际将房间照得雪亮,一声惊雷炸响,紧接着暴雨从远及近倾倒而来。   声音震耳。   祝久辞翻过衾被盖住脑袋,辗转几下还是踢开被子,“阿念!”   外室靠着椅子腿抱着剑睡觉的阿念噌一下站起来跑进房间,“何事啊,小公爷。”阿念打个呵欠。   “外面雨下这么大,西苑那边……”   “小公爷啊,防潮防虫的全部都备齐啦,您甭担心!早些睡吧。”   “嗯……”   阿念走出去,落得一室冷清。   今夜雷暴甚是激烈,哪怕他闭上眼,闪电的白光依然刺得他不能成眠。   又一声巨雷炸响,祝久辞睁开眼,榻前跪着一人,披头散发,白光闪过,他脸色苍白如纸。   “啊!”祝久辞吓得大叫,忽而被冰凉的手捂住嘴。   “唔!”   “小公爷,雷电太大了,昭歌害怕。”   “嗷?”   “小公爷这是同意了?”   “呜?”   “小公爷良善,昭歌铭记在心。”梁昭歌抬手把人搬到榻铺里侧,自己踢了鞋袜,一翻身钻进祝久辞被褥里。   “诶!”   作者有话要说:  小公爷的脑中剧场演练:   导演:摄像灯光收音鼓风机action!   祝久辞:娘亲,我抱着红坊美人儿回家啦。   NG一次   祝久辞:娘亲,我抱着琴先生回家啦。   NG两次   祝久辞:娘亲,我抱着神仙回家啦。   NG三次   梁昭歌换上祝久辞的戏服:娘亲,我抱着夫君回家啦。   导演:cut!   祝久辞:! 第34章 罚跪   漆黑一片。   闪电不时将房间照得雪亮, 映出榻铺上侧躺着大眼对小眼的两个人。   “……”   又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祝久辞坐起身,衣袖猛然被人拉住, 黑暗中那人道:“小公爷去哪?”   “取锦布, 你发尾湿了。”   祝久辞把扒在他衣袖上的人扯下去,径自下了榻。   绕过屏风从椸架取下一块锦布, 方转身,身后黏着一个人,赤着脚, 双手捏在他衣袖尾处, 丝毫不会被察觉, 一双好看的凤眸生生盯成狗崽湿漉漉的眼神。   祝久辞把锦布扔在那人头上,“自己擦。”   祝久辞走回榻铺前坐下, 刚一抬头就见梁昭歌一身白衣顶着锦布从远处飘回来, 紧挨着他坐下, 也不说话, 仍是亮着一双狗狗眼看他。   发尾落在手上,有一丝凉意。   祝久辞叹口气, 起身从旁取来一小烛, 点燃后递到梁昭歌手里。   昏黄的小烛在黑暗的室内亮起柔和的光晕, 将二人拢在里面。   祝久辞将锦布从那人头上取下来, 捧起发尾轻轻擦拭。梁昭歌的墨发在昏黄的烛火下像是京城西坊最好的绸缎, 流水一样潋滟。   “还害怕吗?”   梁昭歌:“……”   祝久辞见那人不言语, 便低着头一边擦一边道:“西苑人是少了些, 明天多派些仆从杂役便好了。虽许久没人居住,但时时有人去打扫,并非弃苑。”   “嗯。”   祝久辞把锦布扔到一旁, 从梁昭歌手中接过小烛,“府内多行武之人,阳刚甚重,不会有孤魂野鬼的。”   “小公爷若在,昭歌不怕。”   “那便好。若是第一日就把琴先生吓坏了,爹又要罚我。”祝久辞起身把小烛放到榻旁小案上。   未有挡纱,小烛的火于夜宿而言有些亮了。   祝久辞蹙眉,冲着外室唤人:“阿念。”   没人过来。   “阿念!”祝久辞又喊一声,“奇怪。”   梁昭歌起身走过去,俯身吹了小烛,一室黑暗,“别折磨小阿念了,怪可怜的。”   梁昭歌把人环着带回榻铺倚身躺下,“真的不怕了。”   祝久辞点点头,胳膊又被人抱住,推阻二三遂放弃,困意来袭。   黑暗中他手里被人塞进一冰凉的物什,摸起来圆润光滑,像是从河里捞起的鹅卵石。   “昭歌给我什么?”他把那冰凉的宝贝拿起来凑在眼前,可惜天公不给面子,许久不见一道闪电,在黑暗中他仍是无法看清手中的东西。唯独那宝贝的冰凉温润顺着手心一直传到身体里。   “睡着了。”梁昭歌道。   *   伴着雨声,一夜好眠。   清晨天光放亮,祝久辞慢慢转醒,伸手往身侧一摸,榻铺空空带着凉意,人已经走了许久。   小阿念敲着脖颈走进室内,身后跟了一众伺候梳洗的仆从。   “昭歌呢?”   “小公爷您都知道啦!”阿念奔上前,转身招呼那些仆从上来伺候梳洗,面上有些着急的样子。   “知道什么?”   “天未亮的时候国公爷气势汹汹来找您,得亏琴先生从西苑出来把国公爷截下,现下人已经……”   “西苑?”祝久辞打断,“不在这儿吗?”   阿念一脸糊涂,挠挠脑袋,“琴先生宿于西苑不是您安排的吗?这都已经给府上报备好了呀。”   “哎不对!”阿念慌忙道,“不管琴先生是在东苑西苑,现在人已经在祠堂里了。”   祝久辞:“!”   祝久辞挑下榻铺,后知后觉发现左手手心里握着什么。   他抬起手,手心里静静躺着一枚玉髓。   有些熟悉。   祝久辞赶到祠堂的时候,一院静谧。   暴雨已然过去,天空放晴,唯独昨夜留下的积水一滴一滴从房檐落下去,砸在地面的水坑里。   祝久辞观察一下四周暗戳戳跑到祠堂门前,做贼一样回身望一下,打开门悄悄钻了进去。   祝家世代为军,战功赫赫。祠堂的匾额为先帝所书,威严庄重。祖先牌位后供着历代将军的刀剑,剑身已被血液锈蚀发黑,是对代代先皇绝对的忠诚与血性。   长明灯燃于案上,久久寄托对亡魂的思念,亦是后辈延续祖先铁血精神的信念。   祝久辞看过去,蒲团上一跪一坐两人。还是那熟悉的姜汤,还是那熟悉的坐姿。   祝久辞:“……”   “娘亲,琴先生……”祝久辞走过去。   “乖孩儿来坐。”国公夫人从旁边扯过来一个蒲团,在上面拍拍。   祝久辞跪上去,扯扯昭歌衣袖。   “爹怎么能把琴先生罚到祠堂来。”   “臭小子,明明罚的你,怎么是先生来跪了?”   “嗷呜。”   “乖孩儿一点不乖,偷懒的本事炉火纯青,要是让你爹知道琴先生替你跪,又得多罚两天。”   梁昭歌拦住国公夫人道:“本也是昭歌的错。”   “你瞧瞧,多好的孩子被你坑进国公府。”   祝久辞委屈:“请琴先生来教习琴谱,何错之有哇。”   国公夫人又盛一碗姜汤,祝久辞伸爪子来接被一掌拍回去。   姜汤递给了梁昭歌,国公夫人冲祝久辞道:“请琴先生自是没错,但你也不想想前些日子你在京城做了什么事,风风雨雨神神鬼鬼,天都要被你搅翻了!”   祝久辞一惊躲到梁昭歌后面,“您们都猜到了?”   “你爹什么不知道?”国公夫人叹口气,“你这些小孩子把戏也就糊弄糊弄京中百姓,好在没闹出什么大事来,想来圣上也不会怪罪。”   祝久辞流下两行清泪,“圣上也知道了?”   “傻孩子。”   梁昭歌把姜汤递给祝久辞,“小公爷安心,国公爷说罚跪之后便不再追究。”   祝久辞点点头,抱着汤碗刚喝一口,手中的碗就被抢了去。   国公夫人把汤碗放到食盒里站起身,梁昭歌亦抚抚衣袖站起来。   祝久辞仰头看他们,“你们要去哪?”   “该罚跪的人来了,我们自是不用在这里打掩护喽。”国公夫人笑嘻嘻道。   “嗷呜!不要走哇!”   嘭,门关上了。   长明灯的火光隐隐晃动,刀剑的影子映在幽深的墙上。   祝久辞放下尔康手,耷着脑袋跪在祖先牌位前,“列祖列宗在上,晚辈祝久辞虽无征战沙场之德,但本性良善,此番京中闹事绝非恶意,救人于水火,济人于危难,亦是祖训之一,还望先祖原谅。”   声音在空荡的祠堂里回响,余音幽幽转转。   长明灯火晃了晃,数座牌位与刀剑的影子被无限放大,纵横交错。   祝久辞搬着蒲团往后挪了挪,有些害怕。   原书中小公爷大摇大摆将红坊美人儿抱回府上,国公爷大怒,直接下令罚跪三天,等人出来时,都瘦得不成人形了。   此番他为梁昭歌换了琴先生的身份也是有这层考虑在先,本以为躲过了罚跪,没想到还是没能逃过。   嗷呜,命运如此无情。   祠堂之外,天空大晴,阳光正好,祠堂内阴阴森森,不见日光。   嘀嗒。   祝久辞警惕地竖起耳朵。   嘀嗒。   “!”炸毛。   “想来列祖列宗常年孤守,且听晚辈为您高歌一曲。”   祝久辞从旁抱起一蒲团,凄凄惨惨唱起来:“凉凉夜色为你思念成河,化作春泥呵护着我噢噢!”   木门吱呀一响。   “小公爷在思念谁?”   祝久辞转过身,梁昭歌提着食盒站在门口。   “昭歌!”祝久辞嚎一嗓子扑上前,“我错了,我再也不整那些神神鬼鬼了,好可怕哇!”   祝久辞感受到怀中的人有些呆滞,他扬起头晃晃手,“昭歌怎么了?”   “我……吗?”   祝久辞:“嗯?”   梁昭歌倏地回神,提起手里食盒,“国公夫人把姜汤重新热了。”   “娘亲真好哇。”   梁昭歌看他一眼。   “琴先生也好。”祝久辞嬉皮笑脸。   二人走回蒲团前,祝久辞掀袍跪下。梁昭歌也在他身边跪下,盛出一碗姜汤递给他。   “昭歌不用跪的。”   “没事。”   姜汤下肚,凉意退散,浑身变得温热。   梁昭歌抬袖蹭过祝久辞鼻尖,后者捂着鼻子往旁躲去。   “昭歌!”   “小公爷出汗了,有失礼仪。”梁昭歌看向祝家牌位。   祝久辞眼皮一跳,连忙抓着袖子在脸上胡噜一圈。   “磕头。”梁昭歌道。   “啊?”   梁昭歌看着他,茶色的眸子里长明灯的火光在闪烁。   祝久辞糊里糊涂磕下去,额头处在冰凉的地面上冻得一个激灵,身旁有响动,他贴着地面看过去,梁昭歌亦面额触地。   “昭歌为何要磕头?”   “此番小公爷是为救昭歌才在京中掀闹风雨,昭歌自是有错,该当认罪。”   二人直起身。   “ 磕头。”   “还磕?”   “嗯。”   二人一同在祝家列祖列宗面前磕下去,长明灯熠熠辉煌。   起身。   再磕。   嘭嘭。   “还磕吗?”祝久辞捂着脑袋问。   “小公爷可数了?”   “三。”   梁昭歌看着他,许久没说话。   “那够了。”   梁昭歌扶着祝久辞起来,俯身提起食盒。   “不用罚跪了吗?”   “国公夫人说喝了汤就可以走。”梁昭歌道。   “这怎好。”   “国公夫人也说了,历次都是这样。”   祝久辞:“……”   作者有话要说:  敲敲某祝的脑袋,还不是因为有人天没亮就开始跪了。   ----   国公爷,活在台词里的男人。   老子的弯月刀呢!   谁敢污蔑老子!我明明最疼孩子!   不做做面子工程,老子怎么在圣上面前斡旋!熊孩子!   ----   国公府鸡飞狗跳的生活开启啦!〈〈〈没羞没臊的生活(划掉)。 第35章 饭量   二人从祠堂出来回到祝久辞的小院消磨一段时光, 赶在午膳的时候去前堂与国公爷国公夫人一起进膳。   国公府的伙食是按人数计算的,梁昭歌进府后只消往膳房报一位人数即可。   可坏就坏在膳房的伙计们对于饭量的认知只有性别的差别。得知国公府来了一位新人且性别男,后厨的大娘们毫不客气地按照将士的规格增了一位。   于是乎, 国公府二十年来第一次剩饭了。   祝久辞:“!”   暴雨将至!   生灵涂炭!   桂花糕啊桂花糕, 你怎么看着那么圆润呢?   江米条啊江米条,你为何一点都不可爱了呢?   祝久辞含泪吞下一口饭, 眼睁睁看着阿念又往他碗里盛一勺。   嘭。   祝久辞倒在桌上,“孩儿真的吃不下了。”   国公夫人笑着夹起一个糯米糍放到祝久辞碗里,“最后一个噢!”   “娘亲啊……”   “吃。”   祝久辞:“……”   面前的糯米糍扭着白胖胖的身子狞笑着向他走来, 忽然被夹走了, 祝久辞欣喜抬眼, 见梁昭歌执着玉筷。   国公爷拦住道:“琴先生雅量,不必强求。”   娘亲:“但也不能浪费粮食。”   国公爷:“给小久吃吧。”   梁昭歌举着筷子一时有些踌躇, 向二老看一眼, 伸手将糯米糍喂进了祝久辞嘴里。   祝久辞:“?”   这是怎样的人间疾苦!   *   午膳后祝久辞撑得走不动, 慢慢悠悠扶着腰走到大榕树下, 歇息片刻后干脆倚着树干坐下去,眯着眼睛晒起太阳。   梁昭歌叫不动他, 只好独自回到西苑抱着古琴取了笔墨回来。   祝久辞见梁昭歌在石桌那里摆弄古琴, 登时来了兴趣, 攀着树干站起来, 一屁股坐到石桌前。   “今天开始学?”   梁昭歌看一眼祝久辞的肚子, 摇摇头。   古琴摆在一侧, 梁昭歌取纸笔开始默写琴谱。   祝久辞支起下巴, 一手拨弄琴弦,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梁昭歌聊天。   “昭歌,你看到前面那块巨石了吗?”   梁昭歌停下笔, 顺着祝久辞的目光看过去。   院中静卧一块展臂长宽的巨石,表面被粗如胳膊的藤条束缚。   “何以绑藤条?”   祝久辞道:“前些日子被娘亲一刀斩开,本想就此弃了,可惜似乎压着什么地眼,恐坏了风水,只好暂时用藤条绑起来继续用。”   梁昭歌笑起来,微风拂过纸面哗啦啦响,他伸手压住纸张,水袖散在石桌上。   “是小公爷惹得国公夫人恼怒?”   “冤枉!有人欺负我,娘亲气不过就一刀劈了巨石寻他报仇。”   梁昭歌停笔看过来,“京中还有人敢欺负小公爷?”   祝久辞哼哼两声瞥他一眼,心道属你欺负得最狠。   指尖划过琴弦,三两音冒出。琴音音质极佳,便是随手拨弄也清悦入耳。   祝久辞觉出这琴音的金贵,暗戳戳收了爪子。   “小公爷随意。”梁昭歌低着头执笔道。   祝久辞复又把爪子拍上去,“等我练好了……”   “如何?”   “昭歌你看天上。”   梁昭歌抬起头,湛蓝的天空飞过几只风筝,筝尾连着彩带,卷曲悠扬,飘散天际。   空气中还弥散着暴雨之后的潮气,五彩的风筝破空而过,一往无前,无所畏惧。   京城的桃花谢了,春天已然过去,可若风筝还在,春便依旧还在。   “二位,仰头瞧什么呢?”   祝久辞看过去,石桌对面坐了一人,怀中抱了一沓红纸。   “姜城子!”   “见过小公爷,见过琴先生。”姜城子拱手。   梁昭歌回礼之后复又拿起毛笔,静静默背琴谱。   “什么风把您吹来了?”祝久辞伸手去拿他手中的红纸,被后者躲了过去。   开光嘴笑眯眯把祝久辞搬到一旁,自己露着一颗歪牙冲梁昭歌道:   “公子可方便告知生辰八字?在下不才倒是能帮着算一算。”   祝久辞起身捂住姜城子的嘴,“没有没有,别听他瞎说!”   “老子这可是磕过袈裟的嘴,小公爷别乱摸。”开光嘴一边挣扎一边把毛笔和红纸推给梁昭歌。   趁着二人纠缠的功夫,梁昭歌笑着放下毛笔,将红纸递给姜城子,顺手把站着那人拉回来,拿出手绢擦他的手。   “呵呀,呵呀。”开光嘴屡着不存在的胡子,“妙哉妙哉!”   祝久辞探过身去,姜城子已然将红纸折起,收入怀中。   “算出什么来了?”   “天机不可泄露啊,小公爷。”   祝久辞伸爪子去抢,被梁昭歌一把捞回来。   “嚯哟!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琴先生吧?小公爷怎么坐人怀里去了?”萧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扇着折扇夸张道。   祝久辞挣脱出来,红着脸道:“你们今儿怎么了,全都扎堆来?”   “串门不行?”萧岑白他一眼,接着恭恭敬敬冲梁昭歌道,“久闻琴先生大名,在下萧岑,仰慕已久,可否借一步说话?”   梁昭歌看祝久辞一眼,起身跟着萧岑离开。   祝久辞看着他们消失在视野里,眉头一皱冲着姜城子道:“你们整什么幺蛾子?”   “嗐。”姜城子拿起萧岑落下的折扇,“萧岑这小子好面儿,怕自己地位不保。”   “他有什么地位?”   “嘶,贼三儿啊!”   萧岑家中排行老三,京城美男榜排行第三,以是跟三结缘,给自己起了个诨号做贼三儿。   这小子着实聪明,虽然占尽了榜上有名的风光,却巧妙躲过了全京城少女的鲜花攻击。   对此祝久辞只能道一句高明。纵使萧岑这张脸再帅,但京中少女们一面对他那贼三儿名号,着实提不起兴趣来,于是放他一马,逐一去祸害美男榜上的其余人等。   “那昭歌与萧岑的地位又有什么关系?”   “小公爷甭管了,他脑子里能有什么好货,无非拉拉家常。”开光嘴放下折扇,话音一转,“瞧着小公爷有心事。”   祝久辞:“……是有点。”   祝久辞探身在姜城子耳边道几句,姜城子脸色大变,把人推开。   “这这可不行啊!咱几个小辈儿无权无势无官位,上哪给你弄去?”   祝久辞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不是还有曲小将军嘛。”   祝久辞萧岑之流是京中不学无术招摇撞骗的纨绔公子爷,除了祝久辞头顶一个小爵爷身份,他们都是身上无官无位,说白了就是无业游民。   但曲小将军可不一样,那可是北虢国正儿八经的二品将军。   虽然加了个小字,也不过是谦称,要真往详细里计较,论官职曲小将军与萧岑祝久辞父母算是一辈儿。   “够损的啊。”姜城子摸摸下巴。   “曲小将军整日泡在校场里,也该出来体验体验人世百态啦。”   心事了结,祝久辞冲着姜城子伸手,“拿出来我看看。”   “不给。”   “我就看一眼生辰,破不了天机。这不还是你说的,要讨得美人欢心记得人家生辰云云。”   姜城子把他手扇开,“自己问去。从别人口中套出来算什么好汉!”   晚间。   祝久辞早早去膳房报了伙食,只吃半碗清粥便歇下了。   躺下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迷迷糊糊中被窝里钻进一个人。   “?”   “昭歌害怕。”   祝久辞侧着耳朵听听窗外声音,似乎也没有下雨。   梁昭歌抓住他衣袖,委委屈屈道:“西苑里没人。”   祝久辞一听,面上有些挂不住了,白日里他吃得太撑,早把昨夜答应给梁昭歌派仆从杂役的事忘在九霄云外。   祝久辞摸摸他脑袋,“点上烛火?”   梁昭歌伸手把人拢住,脸埋在衣襟里,“不点。”   夜深人静,窗外偶尔有几声布谷啼鸣。   “昭歌。”   “小公爷?”   “很害怕吗?”   梁昭歌点头。   祝久辞皱眉,思绪飘至远处,心中的念头愈发加深。   也不知,曲小将军能否办成。   “小公爷有心事?”   “没、没有。”   祝久辞侧躺过去,在黑暗中寻找梁昭歌的眉眼。   黑夜幽深,唯独那人的凤眸隐隐透着光亮。忽而眼前覆上一双冰凉的手,视野被遮住。   “小公爷别看了。”   祝久辞把他的手拉开,自己闭上眼睛。   “对了,白日里萧岑找你说什么去了?”   “萧世子让我少吃点。”   祝久辞睁开眼:“???”   三个时辰前。   梁昭歌跟着萧岑走到花坛后面,树枝隐隐绰绰挡住二人身形。   树丛并不繁密,隐约能从间隙看到远处祝久辞坐在石桌前贴着姜城子的耳朵在说着什么。   梁昭歌蹙眉。   “梁公子?”   梁昭歌回过神歉意道:“萧世子请讲。”   “梁兄哇!”萧岑一把抓住他衣袖,隔着云袖拍拍他手背,一脸老父亲模样道,“我观你身姿亭亭玉立宽肩窄腰,是为京城第一美男子,可一定要听我一句劝啊。”   树影之后,祝久辞抓着姜城子的手。   梁昭歌眼眸一颤。   “男人!”萧岑的声音把他拽回来。   梁昭歌定下目光,只见萧岑又把他袖子拽起来,“成了家是一定会胖的。你一定要坚持住啊!万一从美男榜上掉下去,那我就不是万年老三了!”   梁昭歌:“……”   “萧某在这里谢过梁公子,您一定龙马精神,青春常驻。”   *   “少吃?那怎么行!”祝久辞愤然不平,果然萧岑脑子里没什么好货。   “不听他的?”梁昭歌笑着道。   “不听不听,萧岑成日没安好心。”   正说着,他的手被梁昭歌抓住,那人附上耳边,温热的气息喷进耳廓,带着丝丝麻意。   “小公爷晚安。” 第36章 偷情   窗外布谷鸟啼鸣, 祝久辞缓缓醒来,伸手往身侧一摸,榻铺又是空的。   祝久辞:“?”   梁昭歌这半夜偷摸跑来白日又早早离去是什么毛病?   自那日暴雨之后, 梁昭歌夜夜往他东苑跑, 西苑确乎是一天也没有住过。   祝久辞往西苑里派了不少仆从小厮侍女,甚至让阿念搬了几只鸟窝过去, 可是梁昭歌的恐症似乎一点没有缓解,每日都有无数新鲜的理由钻进他的床榻。   祝久辞亦渐渐习惯了梁昭歌这胆小的毛病,再者也是他把人给坑进府中的, 况且二人似乎还有肌肤之亲, 总得对他负责不是?   不过, 晚上钻榻,白日又早早离开, 确乎有些奇怪。   祝久辞伸个懒腰披着衣服起来, 慢慢踱到茶桌旁, 呷一口清茶恍然大悟, “难不成是怕我嘲笑他胆小?”   院中隐有响动,祝久辞看过去, 可惜窗户紧闭, 瞧不见外面景象。   祝久辞决意出去和梁昭歌好好说道说道, 一不要再怕府中那些神神鬼鬼, 二也不要担忧他会嘲笑他什么。   祝久辞可是光明磊落人间正道小太阳, 怎么会因为胆小就去嘲笑别人呢?   祝久辞推开门, 一道冷光劈面而来, 他凭着逃生本能迅速低下头去,定睛一看,曲惊鸿利索收了剑, 冲着他拱手:“小公爷。”   祝久辞拂拂胸口:“不敢不敢,您这是大早上前来谋杀?”   “没有!”曲惊鸿慌了,白皙的脸颊染上红晕,急得想上前解释但又顿住脚步。   “开玩笑的,怎么说什么话都当真。”祝久辞转身进屋倒了两杯茶出来,递给曲惊鸿。   “怎么大早上跑到我院子里来练剑?”   曲惊鸿压住剑柄双手接过茶盏,“剑法上一直未有突破,心绪不太稳定,想来找国公爷请教一二。”   祝久辞了然:“所以祝将军让你到我的小院里来练剑。”   国公爷为了让他对刀剑感兴趣,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没事儿,你放开了练。”祝久辞把他手中的茶盏拿过去,走到远处的小亭坐下。   观赏片刻,祝久辞不由赞道:“曲小将军当真好剑法。”   曲惊鸿脸上的红晕刚刚散去又瞬间通红,他满脸愧疚道:“方才让小公爷受惊了。实属对不住……我一练起剑来就顾不得旁的,见到活物就想砍。”   祝久辞:“……”   “如此看来,曲小将军常年呆在校场,属实是为了京中人安全着想。”   长剑入鞘,曲惊鸿走到小亭下,在离祝久辞五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确实有危险……我尽量改。”   祝久辞摆摆手,“不改不改,你是国之栋梁。”   曲惊鸿微微敛颌,束高的马尾缠着红丝带晃到前面,他抬起剑柄拨到后面。   面颊粉白透红,下颌线柔软优美,鼻尖玲珑小巧,唇红齿白。   祝久辞放下杯盏,指尖在杯沿细细摩挲,心道此等粉面小生,如何能与京中那些人物斡旋,也不知道事情能不能办成。   算来已经五日过去,应是有点进展了吧。   祝久辞冲曲惊鸿招招手,“曲小将军进亭来,与你细说一二。”   曲惊鸿没动。   “那日姜城子……”不行,扯着脖子说还是不妥。祝久辞站起身,曲惊鸿登时又往后退了几步。   祝久辞:“?”   曲惊鸿双手抱剑垂下头:“小公爷您……衣衫……”小脸通红,连带着耳尖都红了。   祝久辞疑惑着低下头,自己衣襟半敞,盘扣松松垮垮几乎全开了。   祝久辞:“……”   “对不住,对不住!”祝久辞连忙捂住领口,都怪臭阿念,大概又是偷懒了,今天早上不见伺候梳洗的人来。   这古代服饰层层绕绕着实繁复,他纵使穿了这么多天也一直没有弄明白。因是晨起一直有伺候梳洗的人,他也从来没有特意学过,只是把自己当做木偶,被人层层穿上衣服,今天早晨自己随意披上一件衣服,简单扣了两个扣子,没成想竟这般邋遢。   恰时,阿念打着呵欠抱着一大团绳子进院子里来,见到祝久辞大吃一惊,“小公爷您今天醒得好早!”   他蹬蹬跑上前,把人推着往屋子去。   “曲小将军稍等,小公爷梳洗片刻便来。”   等祝久辞简单梳洗用过早膳后,就见梁昭歌已经搬着古琴坐在小亭里了,曲惊鸿在远处树下执剑起舞,二人互不干扰,各成一个世界。   见曲惊鸿练得兴起,况且梁昭歌又在场,祝久辞放弃了去找曲惊鸿问那事的心思,慢吞吞挪着步子走到亭下,坐到梁昭歌身边。   梁昭歌抬手把祝久辞面额上沾的发丝缕到耳后,“已是习琴的第三日,小公爷可有记清指法?”   祝久辞乖乖点点头。   “右手八法。”梁昭歌道。   祝久辞看他一眼,怎么刚上课就要考试!   他仿照学堂里学童们摇头晃脑背儒学的动作亦摇头晃脑道:“卄乚勹剔尸乇丁……”   脑袋被敲了。   祝久辞捂住脑袋,“昭歌!”   梁昭歌瞥他一眼,祝久辞瞬间蔫下去,“琴先生。”   “习琴并非儿戏,古琴藏古韵,古韵含天意。正襟危坐,不可亵渎。”   祝久辞收敛神色,认真起来,右手置于琴额,左手虚放琴弦之上。   屁股被拍了。   “昭歌!”祝久辞炸毛跳起来。   梁昭歌面不改色收手,双手叠置膝上,云袖盖住半个手掌,露出泛红的指尖。   “椅坐三分。”   祝久辞颓丧着脸坐下来,小心翼翼只坐在石椅前三分之一处。   梁昭歌点点头。微风吹进小亭,梁昭歌肩头的墨发微动,他蹙起眉头,微微抬袖掩住嘴唇,很快又放下去。   祝久辞乖巧地盯着琴面,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   祝久辞平日里着实疯惯了,酒肆赌坊茶馆戏院一天之内能逛上好几遍。除了写字,哪有安安静静坐下来呆上一时半刻的。   练琴初时实在太过无聊,祝久辞不一会儿开始跑神,余光能瞥到的地方曲惊鸿在大树下挥剑起舞,脚部翻转,身姿灵活。   祝久辞羡慕他能痛快地跑动,自己却只能乖乖坐在石案前,脚不能动三分,屁股不能坐满椅子,全然快成石头了。   啪一声。   “嗷呜!琴先生怎么还打人呢!”   “你走神了。”   “疼!”   梁昭歌瞥眼他手背,白皙清透,半分红意都没有,他方才不过轻轻摸了一下。   梁昭歌起身坐到石桌对面挡住祝久辞的视线,“练吧。”   祝久辞含怨收回眼神,嘴中念着指法,右手弹弦。   心思确乎有些游离,拜托给曲惊鸿的事还没问清,生怕他一会儿收剑走人了。   梁昭歌新坐的位置是亭下风口,他微微蹙起眉头忍着什么,终是在一抹挑音之后轻咳出声,咳音很快收敛,几乎不被察觉。   祝久辞机警地竖起耳朵,笑眯眯抬起头道:“琴先生渴吗?我去倒一点茶来吧!”   “小公爷渴了?”   “嗯……对!”   梁昭歌拂袖起身,“小公爷先练着,昭歌去倒茶。”   祝久辞伸着脖子见梁昭歌踏入屋门,即刻一溜烟钻出小亭,奔着大树飞跑过去。   “小将军!”祝久辞猫在大树后面小声冲着曲惊鸿道。   曲惊鸿收了剑上前两步,“小公爷?”   “嘘!小将军,那天姜城子转述于你的事情可办妥了?”   曲惊鸿点点头,鼻尖冒着薄汗。   “今晨已交给阿念了。我在此处练剑恐折坏,只好提前交予他,并未告知旁人。”   “那便好!万分谢过小将军啦!”祝久辞美滋滋抱着树干出神,“不过这小阿念着实偷懒,到现在也没给我……”   “小公爷着实偷懒。”   身后响起清朗的声音,祝久辞惊慌地转过头,领子被人揪住了。   “琴先生……”   “让小将军见笑了。”梁昭歌揪着领子把人从树干上扒下来,俯身打横抱走。   曲惊鸿:“……”   再一次坐到古琴前,祝久辞有些头疼。再这样静静坐下去,真的要原地升天了。祝久辞决定戳一戳梁昭歌的软肋,总而言之,不能这么坐以待毙。   “今晨为何不见昭歌?”哼哼,让你再打我手背,今天就要把你胆小的事情公之于众。   茶色的眼眸晃了晃,卷曲的睫羽垂下,掩去神色,“小公爷不明白?”   祝久辞拼命忍住坏笑,故意露出疑惑的神态,“不明白呀。”哼哼说出来吧,就是因为昭歌怕被说胆小!   梁昭歌垂下眸子,苍白的脸颊竟意外有些红意,“琴先生不能宿于东院。”   一句话将祝久辞所有言语挡了回去。   祝久辞这才幡然醒悟,梁昭歌是他以国公府名义聘来的琴先生,二人以师徒相称,若论尊师重道,梁昭歌算是他的长辈。若宿于东院,那岂不是……   祝久辞登时面红耳赤。   “可,可”祝久辞结巴道,“可是琴先生不是害怕吗?这宿于东苑也并无妨碍,侧房众多,我去府上报一声就行了。”   梁昭歌伸手捏住祝久辞的一缕墨发,一圈圈绕在指尖,“可昭歌宿于主室。”   祝久辞的脸又红了。   “这、这、昭歌怕生,情有可原。我身处主位照拂一二也是应当。”祝久辞心乱了,慌忙为二人的行为解释。   “还有!你我二人行得正坐得端,何须、何须遮遮掩掩!昭歌你清晨离开,反而像,像偷……”   “偷什么?”国公夫人端着茶点走过来,摸摸祝久辞的脑袋在他旁边坐下。   “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国公夫人:“?”   祝久辞把攀在发尾的爪子拍下去,眯起眼睛对国公夫人道:“琴先生教导学琴不可偷懒不可走捷径,否则将来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平白花了时间还一事无成。”   国公夫人怀疑地望向梁昭歌,后者笑着点点头。   “甚好甚好。三日之余乖孩儿便习得勤惰之分,琴先生不愧为大家。”   祝久辞:“……”   作者有话要说:  原谅我标题党一次   ----   古琴右手八法写作:木乚勹剔尸乇丁摘   读作:抹挑勾剔擘托打摘 第37章 路引   祝久辞被梁昭歌按着练了一整天琴, 黄昏将近才终于等到梁昭歌那句“今日便到此吧。”   几乎是一瞬间,祝久辞紧绷的脊背松懈下去,整个人瘫在桌面上。梁昭歌把古琴往旁边挪了挪, 祝久辞顺势半个身子都趴在石桌上。   “手疼胳膊疼背疼腰疼, 屁股疼腿疼脚疼。”祝久辞嚎叫。   梁昭歌无奈摇摇头,取了软帕浸泡到热水里给他擦手。   祝久辞一动也不想动, 梁昭歌只好掐着软帕的尖角轻轻擦拭他的手背。   祝久辞的手趴在桌面上,被梁昭歌轻轻一擦,更是软乎乎地贴紧桌面, 梁昭歌甚至觉得他若再擦几下, 这只爪子就要顺着石缝钻进桌子里去了。   给那人细细擦完手, 梁昭歌将帕子扔到盆里,软帕瞬间在水中舒展开, 绸纱飘忽如一朵白云。   “小公爷初学, 起步自是要难些。”梁昭歌伸手把人从石桌上扶起来, 让他轻轻靠到自己怀里, 双手则去捏他的右臂,“手臂酸痛只因习琴时不放松。我虽说小臂要与桌面平齐, 并非死板规矩, 只是此姿势最好发力。”   梁昭歌捏完一边, 又把他另一只胳膊抬起来轻轻揉捏, “从仿学到自如, 这是必经之路。”   祝久辞鼻间哼出一口气表示听到了, 他当真一点力气都没剩。   “昭歌的琴技我怕是此生难以达到了。”   “小公爷会的。”   祝久辞从怀中挣脱出来, 转身盯着梁昭歌的眼睛看,“昭歌习琴多久?”   梁昭歌敛下眸子,“儿时入门, 后中断了一些时日,再得古琴后便没有停下过。”   祝久辞看不到那人的眼睛,便弯下身子向前探去,从低处去寻他的眸子,“昭歌可有这般刻苦?”   梁昭歌笑着把他扶起来,“算是刻苦吧,日夜不敢忘。”   “日夜!”祝久辞嚎一嗓子又倒在桌面上。果然天下没有白得的成功。   草草用过晚膳,祝久辞又被梁昭歌拉着捏了好一会儿肩膀,好不容易把人劝回西院休息,祝久辞连忙去找阿念。   阿念偷懒,着实偷懒。   祝久辞寻了好久,终于在自己小院的老槐树后面找到了抱着一捆绳子的阿念。   天色已全黑了,小院里不过亮着几盏灯笼,阿念在一片漆黑中坐在老槐树下,身上落了一堆树叶,拿着绳子往自己身上捆。   “干嘛呢?”祝久辞把人从树叶堆里揪出来。   “小公爷!”阿念一惊,慌忙把乱七八糟的绳子往身后藏,“我……我无事!”   祝久辞一挑眉,轻轻拽住绳子头,阿念一个趔趄向前栽去。   当阿念被扶住肩膀重新站稳就见祝久辞鼓着腮帮子等着他解释。   阿念缩缩脖子,圆溜溜的眼睛咕噜噜转,“阿念就是看看这个绳子结不结实……”   “罢了。”祝久辞冲他伸手,“曲小将军交给你的物什呢,拿来。”   阿念松口气,噌一下使轻功消失在眼前,不过片刻又抱着一个小木盒子回来,恭恭敬敬递到祝久辞手上。   祝久辞捏开铜扣打开盖子,紧蹙的眉头解开却又重重叹一口气。   阿念探到面前小心翼翼开口:“小公爷怎么了?”   祝久辞摸摸他的脑袋,把绳子一圈圈绕在他身上,自己转身走了。   五月的夜晚,春已过,夏未至,空气弥散了夏的暖煦,又带着一点春的潮意,再舒适不过。   祝久辞躺在自己小榻里,怀中抱着冰凉的木盒,久久盯着上空帷幕发呆。   他侧过身去,手臂倒在空荡荡的榻铺上,冰冷的绸缎裹住手臂,祝久辞蜷起身子抱住小木盒。   这人今天不来了么?   难不成是他白日里学得太差劲惹到他生气了?   祝久辞闭上眼睛,空气中一点点弥漫出甜香,花蜜一般,竟像是回到了四月的京城。   花香愈发浓郁,海浪一般席卷,祝久辞忍不住睁开眼,面前晃着一片百花糕,白皙的指尖捏在一角,其后是一双笑眯眯的眼睛。   “我还在想小公爷能忍多久才睁开眼睛,没想到……”梁昭歌笑着看他,眼睛里透着光。   “没想到什么?”祝久辞抱着衾被坐起来。   “钓出一只小馋猫。”   “你才是猫!”祝久辞张牙舞爪朝他扑去,口中忽然被塞进一块百花糕,空气的甜蜜瞬间化为实体将他层层裹挟,祝久辞静下来,乖乖巧巧吃着口中的花糕。   “还说不是?”梁昭歌笑眯眯看着他,显然因他贪食而躲过魔爪,充分证明他是馋猫的事实。   祝久辞一急又朝他扑去,猛然被人按住肩膀一动不能动,“小心点,别呛到了。”   祝久辞认命坐好,嘴里的糕点刚刚吞下,又伸爪子朝盘中去。   抓了空。   祝久辞看向梁昭歌。   梁昭歌笑着捏起一片花糕递到他嘴边,“未给小公爷准备擦手的热巾,只好昭歌喂您了。”   祝久辞再次认命,乖乖接受投食。   “昭歌从哪里买来的百花糕?”   “唔。刚从膳房偷来的。”   “咳咳咳……”祝久辞还是呛到了,咳嗽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眼睛很快噙了泪水,面前的人模糊看不清了,“偷??”   模模糊糊的人影点了点头。   祝久辞一时难以置信面前谪仙一样飘在天上的人,竟为了他去偷国公府的一片花糕。   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把“窃”字与梁昭歌联系到一起。   梁昭歌拿出手帕擦掉祝久辞眼角的泪水,“晚膳瞧见小公爷没吃好,便想着给小公爷带点吃食来。”梁昭歌抬起头,似乎回忆一般,“国公府确实人人都为绝顶高手,昭歌险些就被发现了。”   祝久辞嗷呜一声倒在榻上,绸被中的木盒硌到他的身体,祝久辞神情一晃。   “怎么了?”   祝久辞摇摇头。   二人将花糕消灭干净,各自漱了口,一齐躺在榻上。   小烛吹灭,一室黑暗,空气中还隐隐残留着花糕的甜香。   祝久辞瞪圆眼睛望着黑暗,怀中的小木盒几乎被他捂得火热。   黑夜寂静,鸟雀的鸣叫分外清脆,他忽然想起那日他第一次宿在红坊,清晨的窗边似乎有两只蓝尾喜鹊,他顺着木廊下到红坊大堂一层,绕过红绸,走过水榭,出了东小门,走进九曲回廊。那时听见的琴声,想来就是梁昭歌弹的吧。   蓝尾喜鹊忽而扇动翅膀,飞向天空,祝久辞一瞬间又回到了琉璃阁的贵客包厢,琴音四起,群鸟振翅飞过琉璃穹顶,冲破苍穹,那般震撼,激荡心灵。   祝久辞倏地坐起身,黑暗中他抓住梁昭歌的手臂,“昭歌。”   “怎么了?”随着那人声音回应,手背覆上一只冰凉的手。   “昭歌,那夜在红坊,我并非有意对你动手动脚,我没有轻薄你的意思,只是……”   梁昭歌笑着坐起身,摸摸祝久辞的脑袋,“小公爷怎么还记得这事呢?”   “我想说……昭歌是神仙一般的人,我我没有……”   “没有的。”梁昭歌轻轻打断他。   祝久辞顿住,在黑暗中搜寻他的眼睛,“真……的?”   “昭歌如此拙劣的演技都能骗到小公爷,当真有些愧疚了,不该借小公爷未经人事便欺负于你。”   “你!”祝久辞把怀中的木盒忘得一干二净,“昭歌怎么能这么欺负人!”   “昭歌错了。”他伸手捏捏脸。   祝久辞哼出一口气向旁边躲去,怀中的木盒落到榻上,清脆一声响,祝久辞瞬间清醒回来。   “琴先生。”他声音瞬间落得冷静。   梁昭歌听出声音的变化,不再与他打闹,亦认真起来。   祝久辞摸索着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缓缓道:   “昭歌,你可知自己的琴音化境之外人间难有?”   “那日我听你的琴音看到了一座小山,顺着溪水逆流而上,在树林的尽头有一座古庙,我看见了!身临其境一般!若论世间凡人,又有谁能将琴音化为实境?”   黑暗中祝久辞紧紧盯住他的眼睛,“昭歌,你并非寻常百姓……此地又怎能束缚住你?”   “昭歌,你想不想要——”   梁昭歌打断他,“我困了。”   祝久辞把他拉住,从榻案取来小烛,昏黄的烛火登时亮起,梁昭歌的容颜在烛火的掩映下艳丽殊绝,凤眸垂下,漆黑的眼睫勾勒出凤眸的形状,如凰尾一般。   祝久辞将木盒递给他。   啪嗒。   盒底静放两张薄纸。   梁昭歌眼眸轻微颤抖,卷曲的睫羽隐隐藏住不安,指尖微微蜷缩,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力气才将盒中的纸拿出来。   卖身契。   祝久辞从他手中抢过,二话不说在小烛上烧了。红色的火舌攀附纸的一角疯狂向上吞没,即将啃噬至他指尖时祝久辞往榻下一扔,卖身契瞬间化为灰烟。   盒底静静躺着另一张纸,梁昭歌没有动。   木盒啪一声合上。梁昭歌抬起头,凤眸盯着祝久辞不可置信道:   “祝久辞,你给我什么!”   路引。   送他离开的路引。   自由?   祝久辞并未理解他眸中的痛楚,激动地抓住他的手,“昭歌,你可知青山居士?你又可知清平散人!凭一首曲子,凭一句诗,走遍世间,逍遥自在,踏遍大好河山!”   “渴了饮一口山中清泉,饿了便到山下小城里吃一碗酒酿。”   “琴曲一出,万人朝拜!”   “若是他想,天下都是他的!兵不血刃,不战而屈人之兵,琴曲能挡千军万马,那是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若是不愿见世人,只消隐藏山间小屋,没人能寻得!”   “为何他们能如此逍遥?为何他们能如此自傲?只因有天上琴曲傍身,有绝世诗词傍身!”   “昭歌,你的琴音是我听过世间最好的琴音,你比他们的都好。无论是什么青山居士也好,逍遥仙子也罢,你比他们都好,这个世间你值得更好的!”   “又如何要束缚在小小红坊,又如何要束缚在小小国公府,又如何要束缚在小小京城!世间广袤,三千繁华,昭歌,你不应在这里。”   梁昭歌俯身吹灭小烛,貌美的容颜在祝久辞面前一闪而过。   黑暗。   “小公爷晚安。”   天旋地转,祝久辞躺倒在榻上,胸前桎梏着一只重重的手臂,指尖微微颤抖。   哐嘡,木盒落在地上。   许久。   祝久辞轻轻侧头看去,“昭歌?”   黑暗中一片死寂,连呼吸也听不到。   祝久辞从未如此慌乱,心脏几乎跳出胸腔,舌底泛出苦涩,为何,他将世间最好最珍贵的自由捧出来,他却不要?   是伤到了琴师风骨吗?   祝久辞害怕了,他没有要戳人脊梁的意思,他并没有要用自由去威胁,去作何自己高高在上的证明,他只知道那人是天上的神明,他想把那人捧回到天上去。   “琴先生,我——”   “别……说了。”尾音吞去,梁昭歌在黑暗中紧紧咬住牙关。   祝久辞抓住胸前的手臂,“对不起昭歌,路引是……”   “阿久!”梁昭歌隐忍着嘶吼出声。   随着衣帛撕裂的声音,胸前突然一片冰凉,密密麻麻的吻铺天盖地落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路引,古代通行的凭证。除了官吏商贾,寻常百姓是没有身份凭证的,要想行走于城间,需有路引作身份证明。也是因此,办理路引手续繁杂,小公爷也不能凭着自己的纨绔脾性随意要来。((可怜的曲惊鸿   ----   恋爱脑琴王梁昭歌与他的事业粉祝久辞(?)   ----   膳房大娘:全面军事化管理,过了饭点一粒米都没有!   ----   感谢在2021-02-22 08:44:09~2021-02-22 23:30: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天翻了翻日历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风筝   梁昭歌在哭吗?   锁骨上还隐隐带着痛意, 几滴冰凉的液体落在肌肤,沿着锁骨的边缘滑落下去。   梁昭歌埋在他颈间,鼻尖与嘴唇贴着肌肤有些冰凉, 卷曲的眼睫划过脖颈, 带着痒意,冰凉的液体便顺着那一丝痒意从脖子滑到锁骨最后落下去, 渗到破碎的衣襟里。   “小公爷为何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肩膀的桎梏又紧了几分,指尖的力道几乎要掐进他肌肤里。   空气又静默了,梁昭歌没有回答他。   “睡着了。”那人埋在颈间说。   “可睡着了怎么还会说话。”   “梦话。”   祝久辞被压得有些透不过气, 他轻轻挪动身子, 果不其然身上又重了几分。   祝久辞:“昭歌吃胖了, 好沉。”   “忍着。”   祝久辞:“?”   他原先怎么不知道梁昭歌还有这些小脾性?   罢了罢了,就当作提前练胸口碎大石, 万一将来哪一天又被祝将军赶出家门外, 还能在天桥底下寻到一个保命杂耍技能, 总不至于饿死自己。   一夜无梦。   清晨祝久辞醒来, 隐隐约约感觉爪子又按在清凉的冰块上。   又?   祝久辞猛地睁开眼,世事好轮回, 为什么他四个爪子又在梁昭歌身上!   不对。   今日梁昭歌怎么没有早早离开?   梁昭歌醒了, 凤眸缓缓睁开, 茶色的眸子凝出委屈, “小公爷吃胖了, 好沉。”   祝久辞:“……”   这真的不是报仇吗?   祝久辞滚到一旁, 梁昭歌撑着身子坐起来, 细弱的手腕折在榻上,几乎像是冰面上即将折断的芦苇,指尖陷进柔软的绸缎, 压出青白的颜色。   祝久辞正要开口打破沉默,房门砰一声被推开,阿念身披零碎的烂绳索怀中抱着脸盆走进来,身后跟了一众伺候梳洗的家仆。   嘡啷!   哗啦!   水盆落地了,阿念惊得嘴中能塞下一颗鸭蛋。   “小小小小公爷,琴琴琴先生!你你你们怎么睡睡睡睡在一起!”   祝久辞:“……”   “是歇在一起。”用词要文雅,睡这个字就会包含了其他奇奇怪怪的意思,不要空口扣锅啊!   “衣裳!”阿念捂住眼睛。   祝久辞一低头,身上的亵衣已经说不出是衣服了,用零碎来说比较合适。   或者,稀碎。   总还是能解释的,比如初夏来临房间闷热云云。祝久辞转过头去,梁昭歌委屈地低头,墨发散在身侧绵延到榻上,淌出一席黑墨。眼尾的红意仍没有退散,甚至比红坊那日涂的胭脂还要红,一颗泪珠挂在眼睫,将将垂落。   祝久辞:“……”   凉了,抠字眼也是解释不清了。   “闭眼!闭眼!都不许看!”祝久辞冲着家仆挥舞爪子。   十几名抱着脸盆洗漱礼具的仆从纷纷闭上眼睛,一时之间,房内混乱不堪。   水盆洒了,巾帕掉落在地上,羊脂玉碎了,圆罐凝肤露在地上打着旋,牙粉散落满天,一个喷嚏接着一个。   水缸撞倒了,椅子也倒了,一名小仆扭到了脚,侍女被他绊倒跪在地上,后面闭着眼睛走来的小厮从侍女身上摔了过去,前滚翻之后撞倒了屏风。   祝久辞:“……”   救命。   转头向梁昭歌求助。   那人红眼睛,捏爪爪,委屈,哭。   祝久辞:“嗷呜,天要亡我!”   *   人世法则第一条,早晨总是忙乱的。   第二条,忙乱总会过去的。   第三条,就算忙乱不会过去,早晨也会过去。   第四条,所以忙乱的早晨总会过去的。   当侍从小厮们手忙脚乱地收拾完一室混乱、替祝久辞穿好衣裳时,已然是日上三竿了。   众仆从鱼贯而出,关上房门的瞬间,空气安静下来。   祝久辞看向坐在他身侧的人,那人指尖捏着床幔,墨发被青玉簪子微微束起,脸上早已恢复清冷神色,眼尾的红色也已消失不见。   梁昭歌俯下身去,从脚边捡起木盒,瞥祝久辞一眼,缓缓起身。   “昭歌谢过小公爷。”他向祝久辞微微倚身,木盒被双手扣在怀中,指尖泛着青白。   他抬起头,茶色的眸子平静如水,“昭歌不日便离开。”   不待祝久辞开口,他已旋身离去,雪绸纱衣尾划过门槛,转眼消失不见。   祝久辞心里一空,察觉出梁昭歌神色不对劲,慌忙起身跑出去,院中空荡无人,几只风筝孤零零划过天际,亭下的古琴不见了。   槐树后面有白色的衣角闪过,祝久辞一喜,向前两步,阿念从树后面冒出来。   祝久辞面上一滞,“昭歌呢?”   阿念拍拍身上的土,肩头的碎绳子也一并抖了下去,“梁公子抱着古琴去前院了。”   祝久辞赶到前院的时候,偌大的庭院静谧无声,老榕树伸展着枝叶向四周蔓延,几乎遮天蔽日,一只风筝挂在树上,筝尾彩带软弱无力地垂下去,堪堪在微风中晃荡。   国公府威严的府门大敞着,露出一方空荡的街道。   祝久辞一惊,怎么走得这样快?还未好好告别,还未准备行囊盘缠,独身在外只有一张路引怎么够呢。   祝久辞拔腿向府门冲去,路过榕树的时候瞥见一抹熟悉的衣角,他连忙刹住脚步,梁昭歌坐在榕树下,石桌上放着古琴。   祝久辞松口气。   “昭……”祝久辞正要开口,猛然被人从后扼住脖子,一路踉踉跄跄拽到国公府大门外。   “萧岑!”祝久辞挣脱出来,被人一路拽到街上着实有些生气。他向大门里面望去,梁昭歌仍静静坐在榕树下,垂着眼眸。   萧岑苦着脸双手抱拳高高举起,“小公爷,江湖救急啊!”   祝久辞转回眼神,“你又闯什么祸了?”   街边几个衣着朴素的孩子手拉着手跑过来,满是泪痕的小脸仰头望向祝久辞,“哥哥……”   萧岑挥挥手:“去去去,到一边玩去噢,这里可是国公府,小心把你们抓起来!”   “小公爷,我这事是这样……啊呦!”萧岑吃痛喊出来。   祝久辞默默收回捶在萧岑腰腹的手肘,半蹲下来摸摸几个孩子毛茸茸的脑袋,“怎么了?”   几个小孩被萧岑吓得满脸泪水,小心翼翼哽咽着说:“风……筝掉进……大门里。”   祝久辞站起身,拍拍几个孩子肩膀,“乖,不怕,进去捡风筝吧。”   萧岑也几乎要哭出来了,拽着祝久辞下了台阶躲到石狮子后面,“小公爷,真有大事儿!”   *   梁昭歌坐在树影下,眼见那抹身影消失在府门外,他默默垂下头,盯着琴弦发呆。   袖子似乎被拽了拽,他转过头去,几只白团子仰着脑袋看他。   吧嗒,白团子落下一滴眼泪。   吧嗒嗒,另外几只白团子也开始流眼泪。   梁昭歌:“……”   一个看起来胆子稍大一点的小孩拿小脏手蹭蹭眼睛,吸着鼻子磕磕绊绊软糯糯道:“神仙……可以帮我们捡风筝吗?”   声音软乎乎地像是刚吃了糯米糖。   小孩子们小脸粉扑扑的,因为沾了泪水被风一吹变得红彤彤。小孩子大概都是吃糯米团子长大的吧。   梁昭歌点头,转身踩上石凳,抬起手臂抓住临近的一截枝干,云袖落下去,细弱的手腕露出来,腰间轻轻一使力便攀上了最矮的枝干,左手换到更高的枝桠,脚尖一点便飞了上去,不过转瞬间梁昭歌就到了榕树茂密的树冠之间。   榕树翠绿,他一身白衣藏在其间,真似神仙一般。   苍白的指尖捏住风筝的彩带,轻轻一拽,风筝飘下去,落在孩子们身上。   白团子们在树下跳起来,“谢谢神仙,谢谢神仙!”   “神仙好高呀!”   “笨蛋,神仙会飞的。”   梁昭歌在高处踩着枝桠,望着树下遥远的几只白团子微微出神。   *   祝久辞把攀在胳膊上的人拽下去,“你爹大寿,找我有什么用?”   萧岑上前捂住他的嘴:“嘘!小公爷小声点,让国公爷听见了,我爹不就知道了!”   祝久辞把那人的手拨开,“临时抱佛脚是没用的。”   萧岑剁剁脚,“小公爷您且听我说呀!不是准备寿礼!我爹说了,若是我能在他寿宴前找到自己真心想做的事,他就不逼我去校场了!”   祝久辞抱臂点点头,“那你喜欢什么呀?”   “这就是问题所在啊,老子不知道啊!”   祝久辞翻个白眼,“你就是书读得太少,若——”   萧岑一拍手打断他,“对啊!我可以读书啊!这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   府内小孩子们惊恐的叫声刺破天际,紧接着是几个孩子嚎啕大哭的声音,其音刺耳甚是惊恐,似是遇到了极可怕的事情。   祝久辞甩开袖子,拼命冲进府内。   风筝孤零零地扔在一旁,大榕树下孩子们全都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梁昭歌被小孩子们围在中间,他似乎跪在地上,身形虚弱地即将倒下,面色苍白,眼眸紧闭。   “昭歌!”祝久辞冲过去。   梁昭歌蹙紧眉头,艰难抬起头,嘴唇苍白完全失去血色,眼睫颤着,睁不开眸子。   “怎么了!怎么回事!昭歌!”祝久辞扶住他肩膀,那人登时散了力气倒在他怀里。   萧岑随之赶过来,尚留有冷静,他蹲下去抱起一个孩子在怀中安慰半晌,小孩子软软的指头指向老榕树,“神仙……神仙掉下来了。”   祝久辞右眼一跳,伸手掀开衣尾,梁昭歌的脚踝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折在地上,一点点红色的血迹透过了雪白的里裤。   “郎中!快叫郎中!”祝久辞吼道,紧紧抱住怀里的人。   “我这就去!”萧岑俯身放下孩子,疾步跑出去。   “小公爷……”梁昭歌虚弱地开口,气若游丝。   “昭歌不怕,郎中马上就来,你的脚踝现在动不了,我们就在这等等。”   “小公爷,我不疼的。”   “骗人。”   梁昭歌苍白的指尖攀住那人衣衫,右耳枕在胸膛,耳边心脏有力地跳动。   “昭歌还有一事相求。”   祝久辞低头看下去,从他的角度,梁昭歌的眼睫卷曲向上,轻微颤着,鼻尖沾着薄汗,似是疼极的模样。   “你说。”   梁昭歌抓住一尾墨发缠在指间,“昭歌还需在国公府叨扰几日,眼下应是出不去了。”   “脚都伤成这样了你还想出去!”祝久辞忍不住怒道,“伤养好之前,哪里都别去。”   “小公爷好凶。”梁昭歌靠着胸膛闭上眼睛,微微垂下头,嘴角掩去一抹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2-22 23:30:46~2021-02-23 21:55: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愿你晴天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养伤   郎中很快赶来, 跪在榕树下做了简单的处理与包扎,之后众人齐齐回到西苑。   祝久辞站在床榻边,指间不自觉抓着床幔, “大夫, 如何了?”   年老的郎中缓缓收回手,把染了血的垫帕扔到一旁, “小公爷放心,并未伤到骨头。筋肉有些损伤,休息月余便好。”   祝久辞仍有些担心, 向前探身将轻盖住脚面的纱布掀开, 梁昭歌的脚踝肿起脓包, 青紫颜色,能看见细密的血管。方才榕树下, 他几乎疼得不省人事, 竟没有伤到骨头?   并非祝久辞质疑郎中能力, 只是古代的医术受限于仪器设施, 他也确实不得不更谨慎一点。   “大夫您要不要再看看?若是没伤到骨头怎么会那么痛?”   郎中捋把胡子叹口气,又仔仔细细地查验一遍, 依然是方才的诊断。   祝久辞还要问, 忽然被梁昭歌拉住, “小公爷偏不信昭歌大难不死吗?”   “呸呸, 别乱说。”   梁昭歌笑着把人拉着坐下来, 指尖在嘴边轻拍两下, “昭歌说错话了。此次侥幸未有大碍, 昭歌以后一定会小心的。倒是那几只白团子……”   祝久辞蹙紧眉头,想到那几个可怜的小孩就头疼。本来是无忧无虑高高兴兴出来放风筝,捡个风筝的功夫, 就见天仙一般的人从树上掉下来,可怜的孩子们心里阴影着实不小,嚎啕大哭许久,后来把国公爷和国公夫人都给引来了,废了好一番口舌才把孩子们哄好,方才让萧岑挨家送回去了。   想来这番亲力亲为的安全教育之后,这帮孩子们是铁定不会爬树了。   祝久辞敛起神色对梁昭歌道:“孩子们都好着呢,再买了几只风筝,高高兴兴回去了。”   梁昭歌捻起发尾小心翼翼缠到指尖上,他轻轻道:“没吓着吧?”   “昭歌放心。”祝久辞拍拍他的手,“还是担忧担忧自己吧,脚踝肿得像馒头。”   梁昭歌反手把柔软的小手拢住,“不好看了吗?”   “怎么还关心这个!”祝久辞嗔道,眼光却不经意又往脚踝瞥去,相比原先细弱白皙的脚踝,此番确实失去了美感。   视野中胖乎乎的脚踝晃了晃,耳边那人委屈道:“小公爷确乎是嫌弃昭歌了。”   “没有!”祝久辞转过身去,手被那人紧紧抓住,没抽出来。   郎中在一旁盯着那四只缠在一起的爪子,轻咳一声,“尽量减少走动,一日换三次药,今夜不要沾水。”   “多谢大夫了。”   郎中刚站起身准备告辞,屋门从外面打开,国公夫人走进来,其后国公爷冷着脸站在门口冲祝久辞道:“出来。”   祝久辞心一惊,耷拉着脑袋走出去,国公夫人摸摸他的脑袋,“乖,没事。”   国公夫人把郎中请出去关上门,转身向床榻看过去,梁昭歌眼神盯着窗外,微微蹙着眉头,几乎要探身下地。   国公夫人走过来,轻轻放下半扇帷幔,“琴先生不必着急,他爹也是刀子嘴豆腐心,骂不狠的。”   梁昭歌眼眸颤一下,重新靠回软榻,而后微微拂身以行礼节。   国公夫人叹口气,脸上带着歉意道:“孩子确实是调皮了些,此番琴先生受伤想必也和他有些关系。这回小久使的招数新奇,我们倒也没拿到他把柄,不过琴先生放心,您若是受了委屈,我们绝对不包庇孩子。”   梁昭歌道:“国公夫人误会了,此事与小公爷无关。”   国公夫人摇摇头,“琴先生不必忧心,从小到大这孩子不知气走了多少先生,您现在没有证据没关系,只要您说,我们保证拉着孩子来给您赔不是,先生为大,绝对不能委屈您。”   梁昭歌:“……”   “当时风筝在高处,我脚滑——”   国公夫人道:“我和他爹商量,此番就让小久来照顾你吧,也让他懂得什么是尊师重道。想来他以后也不敢再这样戏弄于你。”国公夫人叹口气,“琴先生,您方才要说什么?”   梁昭歌眼眸一颤,轻轻敛下眼睫遮住眸中神色,“昭歌谢过国公爷国公夫人,那便麻烦小公爷了。”   国公夫人舒口气笑着道:“琴先生不怪罪那便好,感谢琴先生雅量。小久本性不坏,就是这些年被宠得太过了,有人能杀杀他的锐气也好。”   梁昭歌抿着笑容点点头。   屋门外。   “睡到西苑去?”祝久辞跳起来,紧接着被国公爷捏住耳朵,瞬间又蔫下去。   国公爷黑着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闯了多大祸知不知道?让人家先生摔断腿,万一把你告到官府去,爹娘怎么救你!”   祝久辞一头雾水:“琴先生受伤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你不愿意承认我们也不逼你,总而言之,琴先生伤好之前你都别回来了。”国公爷背过手去,气哼哼离开。   祝久辞背着天降大锅一脸懵逼回到自己的东小苑,阿念正顶着两个黑眼圈收拾祝久辞的行囊,抬眼瞧见祝久辞走过来,阿念抱起包裹放到祝久辞怀中。   祝久辞挑眉拎起包袱,“你不跟我过去?”   阿念突然掉下一颗眼泪,扑通一声跪下抱着祝久辞的小腿嚎起来,“阿念告了病假,将有一段时间见不到小公爷了!”   祝久辞眉头一蹙蹲下来,“怎么了?”   阿念吸吸鼻子,“梦行症。”   祝久辞:“?”   阿念从怀中拿出半截绳子,“自暴雨那日起,阿念就生病了。我本是宿在外室夜夜守护您安全,可是近来日日醒来都不在房中。要么在耳房,要么在走廊,哪怕用绳子绑住了,依然醒来的时候身处异处。”   “阿念是无法再护佑小公爷安全了,等阿念治好病,小公爷可不能不要阿念呀!”   祝久辞摸摸他脑袋。梦游倒并非什么要命的绝症,看来是阿念最近心理压力过大了,给他放几天假,等心情纾解病自然就好。   祝久辞安慰道:“阿念不怕,梦行症能治好的。”   阿念抹把眼泪使劲点点头,“阿念没事。就是小公爷要一个人去照顾琴先生了。”   祝久辞:“……”   *   祝久辞背着小行囊回到西苑,房中只剩下梁昭歌一人,他静静靠着榻柱阖目休息。   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投在他身上,高挺的鼻梁挡出一片阴影。   如墨长发散着,构成一幅美人倚纱的画卷。   祝久辞气鼓鼓跑过去,往榻上一坐,梁昭歌醒了。   “琴先生都知道了?”   梁昭歌点点头。   “我被冤枉了。”   梁昭歌亦点点头。   祝久辞委屈地抱住软乎乎的行囊,“琴先生怎么不帮我解释两句?”   梁昭歌笑着抬手捏捏他的脸,“昭歌很努力地解释了,奈何小公爷的形象实属深入人心……”   祝久辞嗷一嗓子,把脸埋到行李里面。   梁昭歌摸摸他脑袋,“小公爷又何须担心?昭歌不需要您照顾,等过两日国公爷国公夫人气消了,小公爷再回去便是。”   梁昭歌撑起身子,艰难地把腿向里移动,腾出一大片空地,“床榻都是小公爷的。”   祝久辞猛地抬起头,环顾四周一圈,突然发现这房中除了他二人坐着的床榻,再无一张可睡的地方,连白日暂时歇身的美人榻都没有。   祝久辞:“……”   “你有脚伤,我万一半夜踢到你怎么办?”   梁昭歌想了想认真道:“小公爷睡相很好。”   祝久辞突然想起清晨自己那四只不安分的爪子,默默往旁边挪了挪。   昼去夜来,房中点起烛灯,二人已用过晚膳。   祝久辞倚着床案捧起一本书细细读起来,梁昭歌坐在他对侧仍倚着床柱闭目休息。   祝久辞读罢两页抬起头,“昭歌不选本书来看吗?”   梁昭歌摇摇头,仍闭着眼睛。   祝久辞噢一声垂下头,很快又埋进书卷中。   灯芯啪一声响动,梁昭歌缓缓抬起眸子,盯着对面的人从眉眼看至鼻尖,从鼻尖看到唇珠,目光游过下巴,看向耳垂,最后回到眼睫处,仔细看着那人垂眸读书。   书卷又翻过两页,灯火下那人动了动,梁昭歌匆忙闭上眼睛。   房门被敲响,侍女们捧着洗漱礼具鱼贯而入,放下盆盆罐罐之后却又依次退了出去。想来也是受国公爷嘱托,定要让祝久辞担负起照顾人的职责。   祝久辞跳下地,气哼哼看着那些仆从离开,口中一边骂着偷懒,一边又认命地抱着脸盆过来。   柔软的巾帕浸在热水中,布角向四面八方舒展,顺着水波轻轻飘动。   祝久辞伸脚勾来一个脚凳把脸盆放上去,俯身将软帕拿出来拧得半干递给梁昭歌。   后者没接。   祝久辞:“?”   “小公爷帮帮我吧。”   祝久辞脑海中闪过一排问号:“昭歌不是说不需要我伺候?”   梁昭歌咬住下唇,眼眸动了动,“可是我受伤了。”   祝久辞挑眉,这是伤的手还是伤的脚?   罢了,伤员说什么都是对的,祝久辞一伸手,软帕糊到了那人美丽的脸上。   梁昭歌:“……”   祝久辞凭着仆从伺候梳洗的记忆,在那人脸上左揉揉右捏捏,等软帕取下来的时候,梁昭歌整张脸都红了。   “谢……小公爷不杀之恩。”梁昭歌缓缓说。   祝久辞:“……”   梁昭歌补充:“还好儿时学过泅水,不然真要被小公爷一软帕给捂死了。”   祝久辞转身取了凝肤膏坐下来,“让琴先生受苦了。”一伸爪子,凝肤膏抹了上去。   左边胡噜一下,右边揉一揉,额头也抹一点吧。   半晌,祝久辞收起黏乎乎的爪子主动结束了这场酷刑。   灯火下,那人却笑着道:“明日也要麻烦小公爷如此了。”   祝久辞:“……”   当真不是脑袋受伤吗?   祝久辞把面前的盆子端到一旁,又从门口端来一盆新的打算给自己简单洗漱一二。刚刚把软帕拿出来,帕子就被那人从手中接了过去。   修长的指节拧住软帕,水滴顺着指缝滴落进盆中,梁昭歌抬手捏住祝久辞的下巴,软帕敷了上去。   面庞触到温热,祝久辞惊地往旁边跳开,“你不是说受伤不能动吗!”   “现下伤口又不疼了。”   祝久辞:“……”   “我可以自己擦脸。”祝久辞抗议道。   “过来。”   茶色的眸子在烛火下哄骗他。   作者有话要说:  国公爷:嘤嘤嘤,让啥都不会的小久去照顾人,真的阔以么?   国公夫人:阔以吧?   心虚夫妻.jpg   梁昭歌:诶嘿嘿   ----   感谢在2021-02-23 21:55:19~2021-02-25 00:46: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天翻了翻日历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伺候   祝久辞终是妥协了, 乖乖挨着梁昭歌坐下。   视野中那人貌美的容颜骤然放大,祝久辞闭上眼。软帕浸了热水轻轻敷在脸上,热气透进肌肤, 湿意氤氲极是舒服。   梁昭歌的指尖是冰的, 轻轻捏住他下巴,温热的帕子一点一点拂过脸颊额头鼻尖, 力度不轻不重刚刚好,不得不说,梁昭歌伺候梳洗的能力比他强了万倍。   热水中滴了香露, 软帕亦散发着淡淡的花香, 热敷在脸上, 着实惬意,祝久辞不自觉眯起眼睛, 慢慢享受洗脸的过程。   哗啦, 耳边听得软帕掉进水里, 祝久辞睁开眼。梁昭歌低着头轻轻将玉罐盖打开, 修长的指尖探进去挖了一点露膏出来,抹在手背上。   “小公爷过来。”   祝久辞有些迟疑, “凝肤膏我可以自己抹的。”平日里仆从伺候梳洗也只是伺候到洗脸这一步。   梁昭歌看着他不说话, 指间仍停在半空, 祝久辞只好探过脸去, 梁昭歌的指尖轻轻点在他鼻尖。   “花猫。”梁昭歌评价。   还未等祝久辞炸毛, 梁昭歌已将凝肤膏抹开了。朴素的玉露膏带着青草香, 淡淡化在脸上, 随着那人冰凉的指尖抹过全脸,温润的清凉感浮在面上,像是在瀑布旁静坐半日, 清凉的水雾覆住面庞。   梁昭歌细心照料完梳洗,身子轻轻向后靠在软垫中,脸上带了倦意,想来白日受了那么重的伤,晚间却还要伺候祝久辞,也当真要累了。   “小公爷不睡吗?”梁昭歌懒懒抬起眼皮。   祝久辞摇摇头。   白日郎中离开前曾嘱咐他晚间要好生注意着伤势情况,若是有严重倾向,还得把郎中唤回来复诊。   祝久辞坐到榻案对面,给自己搭出一个软乎乎的小窝,靠着坐在里面,将小烛移向自己这边,重新捧起书卷。   “正看到精彩部分,若是不把这点看完,今天都睡不着了。昭歌先睡吧。”   梁昭歌点点头,带着困意独自躺下。   祝久辞慢悠悠看着话本,轻轻翻过一页,他抬起头,对面那人已然睡熟了,呼吸绵长,面容宁静。   美人不愧为美人,即便是睡觉也能独成一副美人春眠图。   梁昭歌睡相极好,双手叠至胸下,宁静不动。若不是浅淡的呼吸声,祝久辞几乎以为他被时间冻住了。   深夜是寂静的,偌大的国公府听不见一点声响,窗外的鸟早已不再鸣叫,除了烛火偶尔啪一声响,再无其他响动。   祝久辞大约一直坚持到了深夜,眼皮沉重得像是担了三斤石头,迷迷糊糊书卷落了地。   他已经想不起来昨夜是如何睡下的,总之第二天清晨醒来的时候,自己乖乖睡在榻铺里侧,四只爪子都安安稳稳放好,没有碰到梁昭歌。   梁昭歌还没有醒,仍安静地睡着。纤长的睫毛垂下,盖出一片阴影,面容比往常还要白一些,于旁人而言是有些苍白了,奈何梁昭歌面容生得太美,偏让人看不出这是苍白,反而是美人独有的一份羸弱之美。   祝久辞没有太贪恋榻铺,闭眼数一二三赶走困虫,乖乖坐起身。   并非祝久辞不愿多睡,只是清晨的礼仪着实繁琐,除去穿衣洗漱,梁昭歌还有熏香的习惯。祝久辞若不快些起床将前面的工序做完,这个早晨真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   在脑海中将事情逐一安排好,勤奋的祝久辞开始了新的一天——并且在拿起衣裳的那一刻,失败了。   先穿哪一件来着?   左衫在下,还是右衫在下?   祝久辞:“……”   *   梁昭歌醒来的时候阳光正好,一丝光影投进榻铺辗转着淡淡的光线,并不张扬。   身侧没人,梁昭歌蹙眉坐起来,面前忽然捧来一座衣服小山,小山后面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衣衫不整,露着光洁的脖子,一侧锁骨露着,另一侧被墨发遮住,衣襟向两侧大敞,露出一片好风光。   梁昭歌垂下眼眸。   面前的小山动了动,他的手忽然被抓住,梁昭歌抬眼看去,对面人眼眸中全是委屈,“昭歌,你会穿衣吗?”   梁昭歌:“……”   梁昭歌叹口气,双手接过小山放到一旁,“小公爷真的是什么都不会呀。”   祝久辞苦着脸爬过来,“其实可以会的,只是这衣服确实太复杂。”   梁昭歌摇摇头,修长的手指在衣服堆中翻找一二,里衣中衣纠缠到一块,外衫的一角被卷进了中裤,梁昭歌忍不住问,“小公爷是如何穿成这副模样的?”   被问的那人摇摇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昭歌辛苦啦。”   “不辛苦。”梁昭歌总算拯救出一件里衣,“过来吧。”   穿衣的过程并不简单,梁昭歌由于脚伤只能坐在床上,祝久辞也只得跪在榻上保持合适的高度让那人替他穿上层层衣裳。   跪在榻上腿脚不舒服倒还好说,只是那人的指尖不时划过脖颈,擦过下巴有时还要从胸前划过,着实难忍。等全部穿戴完毕,祝久辞满脸通红跳下榻。   “小公爷去哪儿?”   “取早膳来。”   “可昭歌还未更衣。”   祝久辞:“……”救命。   祝久辞抱起叠覆整齐的衣服,不情不愿挪回去。   上衣还好,祝久辞只需按着梁昭歌的指示一件件把衣服递给他。   可是下裳……   梁昭歌双脚都受伤了,若是自己穿裤难免刮碰到,只得祝久辞帮忙。   祝久辞呼口气,先将里裤的裤腿卷在一起,再小心翼翼套过脚踝,光洁白皙纤长的小腿藏在绸缎下,美丽得晃眼。   祝久辞眼眸一颤,干脆闭眼扬起头满脸通红将里裤提上去。   半路,抓着绸裤的手突然被梁昭歌抓住,双手被按在了那人大腿上,祝久辞慌忙睁开眼,梁昭歌笑着说,“剩下的昭歌自己来就行。”   祝久辞嗯一声,慌忙往旁边跳开,背过身去。   双手不自觉捏到一起,方才一瞬间细腻的触感仍在手中停留,似乎摸到了……   “小公爷,昭歌好了。”   祝久辞转回身,梁昭歌一身墨青,斜斜倚着床榻半掩着笑容看他。   衣衫隐隐透着熏香,是仆从昨夜便提前准备好的。   墨青这套服装祝久辞见过,那日梁昭歌第一次教他右手八法穿的就是这套墨青,由于练得过于痛苦,祝久辞对那日记忆犹新。   祝久辞突然意识到他似乎忘记给梁昭歌准备新衣衫了。   梁昭歌一人一琴一画卷入府,所有行装都是祝久辞直接在府上置办的。   衣裳只是简单按照大概尺寸准备了几套,梁昭歌完全凭着自己的颜值将随意准备的服装穿得如天仙一般,竟让祝久辞忘记了继续准备。   要知道梁昭歌在红坊的时候,有时一日都能换上三四套衣裳。   祝久辞愁眉苦脸,突然觉得梁昭歌出了红坊反而受苦了。   “小公爷这是什么眼神?”梁昭歌伸手在祝久辞面前晃晃。   祝久辞凑到前面,“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当真难为琴先生。”   梁昭歌轻轻蹙起眉头,没有听懂的样子。   午膳后将美人与古琴安顿好,祝久辞独自出了国公府。   午后太阳有些毒辣,但祝久辞仍是一路走到了京城最好的绸缎坊。   天仙必须是天仙,一点都不能苦着。   其实早在梁昭歌刚入府时,祝久辞就想拉着他来绸缎坊制衣,可惜那时候祝久辞在京城弄下的风风雨雨还未退散,只要他拉着梁昭歌出来,沿路就会有一大群百姓前来跪拜。   场面着实蔚为壮观。   安全起见,买衣的事就搁置下来,如今梁昭歌脚伤在身,更是难以出来,祝久辞决意独自担负起买衣的重任。   他站在绸缎坊的牌楼前面,把自己鼓囊囊的小金库摆到最显眼的位置,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踏进门槛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就被轰了出来,傻子祝久辞忘记量尺寸了!   祝久辞郁闷地抱着金袋子走到大街上,回头望望绸缎坊的牌匾,不满地哼出一句“傲娇!”   然而,京城最好的绸缎坊确实有资本傲娇,巧夺天工的技艺让京中文人骚客官宦商贾趋之若鹜。   也是因此,绸缎坊不同于其他铺子,坚决不肯上门量体裁衣,只接手当面生意,祝久辞在里面好一通劝,愣是没拉出一个伙计跟他回国公府。   祝久辞慢慢悠悠往国公府走,绕过米市胡同,远远瞧见大街上站着一个人。   孤苦伶仃,萧萧瑟瑟。   是墨胖子。   抱着一只胖鸭,活的。   祝久辞:“?”   他走过去摸一摸鸭子茸茸的脑袋,抬头看向墨胖儿,“许久不见,怎么落魄成这副模样了?”   “小公爷!”墨胖子抱着胖乎乎的鸭子几乎要哭出来,“我爹说,若是卖不出鸭子就别回去了!”   “嘎。”胖鸭子很适时地点点头。   祝久辞:“?”   夏老爷子又整什么幺蛾子,这回不逼着花钱,改卖鸭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2-25 00:46:07~2021-02-26 00:08: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天翻了翻日历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掐腰   “你就抱着鸭子站在大街上等?”   墨胖子点点头。   祝久辞叹口气, “你就是傻乎乎在这里抱一天也卖不出去呀。”   “嘎。”墨胖子和胖鸭一同皱起脸。   祝久辞突然有些同情夏老爷子,祖产怕是要断了。   他拉着墨胖子在街上走起来,细细分析道:“你爹让你卖掉这只胖鸭子, 并非是想让你挣钱, 只是想让你看看夏家板鸭来往商运的一套规程,你想想夏家的这些鸭子都送到哪儿去了?”   “噢!”夏自友一点就通, 只是小圆脸又皱起眉头,“我明白小公爷的意思,今天上午我也抱着小鸭去了醉仙楼, 只是那后厨……”   墨胖子垂下头, 胖乎乎的脸贴住胖鸭子毛茸茸的脑袋, “太残忍了。”   这么可爱的小鸭子送到醉仙楼里,无非是被活生生拔毛扒皮下锅的下场。   祝久辞一愣, 倒是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   平日里吃食倒没注意到其后这一层, 如今面对活生生的小动物, 着实有些不忍。   然而夏家以板鸭为业, 夏自友不可能不面对。   金陵板鸭闻名全国,夏家的板鸭尤胜。一是鸭子养得好, 产地金陵, 肉质肥而不腻, 嫩而不散, 二是夏家掌京杭大运河的优势, 来往船运将沿河北上的所有板鸭货源垄断。京城里一年不知有多少鸭子在夏府魂飞魄散。   也当真天意弄人, 以板鸭起家的夏家唯一的小公子竟然是不忍杀生的乖宝宝, 祖产当真要断了,也难怪夏老爷子着急。   但细细想来夏自友对茸鸭的恻隐之心亦是良善,他也没有错, 只是二者之间总要找个平衡。   “回不了家了。”墨胖子郁闷垂下脑袋。   “嘎。”毛茸茸的小鸭子抬起头,伸着脖子往墨胖子下巴蹭。   “事情总有转机的,放心吧。”祝久辞一边说一边在心中细细盘算。   墨胖子亮起眼睛满是期待,胖乎乎的小脸白中透粉,软糯可爱,“小公爷知道怎么卖掉这只鸭子了?”   祝久辞笑着点点头,“不止这只小鸭子,此后的你都不用发愁了,不过还得仔细筹划一番。”   墨胖子还未来得及惊喜,祝久辞拉着他进了一间临街小院。   得先把手边这只小鸭子解决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夏自友回不去家,若是他把墨胖子领回去,哪里照顾得来,毕竟家里还有一位等着他照顾,那当真是吃不消了。   祝久辞敲门进去的是一茹素人家,离国公府隔两条街,平日里祝久辞也能和他们碰上一两回面。   里面住着一对夫妻和两个小孩子,笃信佛法,平易近人,他们的生活很是安宁,再添一只小鸭子应也能带来一些欢乐。   和夏自友辞别后,祝久辞慢悠悠回到国公府,见时日尚早,应能来得及量下尺寸再去一趟绸缎坊。   祝久辞走进西苑,暮春的暖风缓缓拂过庭院,青花水缸里波纹四起,搅碎了湛蓝的天空和浅绿树影。   雕花木窗半开着,映出屋内一墨青侧影。   墨发如瀑,遮住些许脸颊,隐约能见到一点光洁的额头,那扇卷曲的睫羽,高挺的鼻尖,还有一点红唇。   美人身影动了动,向窗外看来,祝久辞被抓包。   “小公爷。”   祝久辞暗叹他是如何发现的,一边挪着步子走到窗边,隔着雕花木窗冲梁昭歌打招呼。   “小公爷不进来?”梁昭歌起身不便,仍坐在原来的位置,离窗口不远不近,光影若浅若淡映在脸上。   “这就进去。”祝久辞仍恋恋不舍而往窗口望一眼。   雕花木窗规格繁复花纹典雅,一方红木将美人围困其中,自成一幅美卷,人间难得此美景。   祝久辞跑进屋中与梁昭歌说明来意。   “小公爷要量衣?”梁昭歌抱着古琴斜身倚着茶案,微微挑起凤眸。   祝久辞点点头,“很快便好!”   “小公爷会量吗?”梁昭歌把古琴轻轻放在案上,转过头来问他。   “好像,不太会。”   梁昭歌笑起来,冲他勾手,“我教你。”   祝久辞秉着认真学习的态度挪步过去,走近,忽然被那人掐住了腰。   “昭歌!”祝久辞尖叫着要往旁边跳开,可是那人力道恰到好处,生生束缚着他腰身不让他动弹。   腰上手掌绵润手指修长,带着一点点凉意,虽然隔着一层衣衫,但他却几乎能感到指腹按在腰间的触感。   红意爬上脸颊,腰上的力道却突然撤去。   梁昭歌一脸认真教学态度问他,“学会了吗?”   祝久辞满脸通红点点头。   “那请小公爷量吧。”梁昭歌伸展手臂,露出劲瘦的腰肢。   祝久辞:“……”   空气静默三分,祝久辞终是搓搓爪子附了上去。   美人腰肢看着细若易折不挡柳风,实际摸起来却是劲瘦有力,不见软肉,手感极佳。   祝久辞的爪子上下胡噜一番,不自觉出神,难怪梁昭歌的腰肢如此好看,应当是多年练舞的缘故,肌肤紧致不见一点赘肉,但又由于常年刻苦,腰肢要比旁人细上许多,凭空臆造出病弱之感。   祝久辞突然有点后悔没有听国公爷的话去练练刀剑,若是他能坚持十几二十年舞剑,想来腰肢也可如此劲瘦有力。   “小公爷量好了吗?”耳边那人突然问。   祝久辞噌地收回手,“量好了!”   “我走了!”量尺寸事小,忘记尺寸事大。祝久辞连忙往绸缎坊赶。   *   “多细?!”绸缎坊主鼻子一喷气,两撮八字胡朝天上飞去。   祝久辞仍伸着手模仿掐腰的动作,再现那人瘦腰。   坊主白眼飞上天,他平日里难得出山,要不是今日听伙计说小公爷今天来坊里边,他是绝对不会出来的,不过这小公爷当真胡闹!   “小公爷您看。”绸缎坊主随手拿来一个蜜饯盘子往祝久辞双手上一放,盘子稳稳落住。   “您比划的腰肢可比这蜜饯盘子还细啊!”   祝久辞乖乖托着盘子,“可真的是这么细呀!我刚量完就跑来了!”   绸缎坊主叹口气取走蜜饯盘子,拉着祝久辞到旁边茶桌坐下,“小公爷,并非我不接您这生意,只是但凡常人哪有这么细的腰身,万一做出来不合身,这不是砸我自己招牌嘛。小公爷您体谅体谅?”   “再通融通融罢,我今天都跑两趟了。”祝久辞捧出笑脸。   坊主揪住八字胡,深呼一口气,“那只好——看茶。”   京城人嘴贫是有传统的,从黄毛小儿到耄耋老人,从城角乞丐到皇宫贵族,碎嘴的毛病可谓一以而贯之。   许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知是豆汁儿起了主要作用,还是卤煮深得真传,京片子从没在恶势力面前低下头。   不过究其根源,也许还真不能把嘴贫功劳全部冠到豆汁儿身上,京城毕竟是北虢国文化政治经济交融中心,门里门外卧虎藏龙,但凡懂一点门道的都要说上两句,你不知我我也不知你,谁也保不齐方才一起蹲在门口侃大山的人就是哪方神圣。   绸缎坊主能在京中以第一绸缎的身份立足京城,自然绝非等闲之辈,嘴贫的功底更不能等闲视之。   黄昏将近,祝久辞迷迷糊糊抱着软绳踏出绸缎坊,感觉左半边耳朵几乎要聋了。   贡献出半边耳朵的结果是免费获得了一卷量衣绳,然而他还是没能说服绸缎坊主相信梁昭歌的腰真实存在。   祝久辞飘到牌坊前面,无力地回头望眼绸缎坊,坊主暴雨似噼里啪啦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   他深觉坊主没去当说书人当真是京城一大憾事,他若是踏足说书界那定是要掀起一番不小风雨,想来也能为京城说书界乃至全国说书艺术奠定里程碑式的进步。   祝久辞一路拥着黄昏暖风飘回西苑,进得屋子后把软绳扔到梁昭歌身上,自己一下扑倒在榻上,脸埋进绸缎里面。   背上覆了一只手,不轻不重温柔地拍着。   “耳朵疼……”   两只耳朵尖尖被冰凉的手捏住,“可要唤郎中来?”   祝久辞仍埋在被子里,声音闷闷的,“不用……就是坊主太吵了。”   梁昭歌在身后笑起来,“那确实难为小公爷。”   祝久辞翻过身手臂撑起身体,想到梁昭歌此前那么多身华贵的衣裳,应该不少出自绸缎坊,梁昭歌应也没少受过坊主语言荼毒。   “昭歌也知道?”   “略有耳闻罢了。虽有几件绸缎坊的衣裳,但并非自己前去。”   祝久辞叹口气,复又埋到绸缎被子里面,声音气若游丝,“那还是早早劝昭歌一句,能少去便少去吧。”   “嗯。”   耳朵上那双冰凉的手又攀附上来,不轻不重揉着。   祝久辞惬意得几乎要睡着,后背突然感受到一股压力伏下,视野中墨发在自己脸侧如瀑布一般散下来,紧接着耳朵旁边,昭歌说:   “小公爷,昭歌想沐浴。” 第42章 沐浴   “沐浴!”祝久辞从绸缎被中探出脑袋。   若不是梁昭歌提醒, 他完全忘记这事了。   梁昭歌素来喜净,平日里一天一沐,有时一日之中要早晚各一次。   从昨日脚伤算起, 梁昭歌已超过十二个时辰未沐浴, 想来是实在忍不住了才与他说来。   祝久辞爬起身,梁昭歌已然直起身子在旁边坐好, 双手叠置膝上安静地看他。   祝久辞点点头,跳下榻去吩咐仆从。   京中为官吏定下的规矩是五日一休沐,品阶较高的官员与贵族出于讲究, 并不严格遵从休沐日子沐浴, 一般两三日一浴。   不过饶是贵门女子也少见有一日一沐, 因是京城地处北虢国北方,少雨少水, 一日一沐确实过于奢侈浪费, 即便是大户人家也不会如此。   国公府倒是与旁门不同, 军伍出身每日都要训练, 出汗甚重,以是留下了一日一沐的传统。   祝久辞对此深表庆幸, 不然也太难为梁昭歌了。   仆从们很快搬着盛了小半凉水的檀香木桶进来, 身强体壮的小厮两两一组担着十几桶烫水在后面候着, 侍女捧着托盘, 其上放香花温油皂荚锦布等。   不过也如祝久辞所料, 侍女们放下托盘就退下了, 显然把伺候的重任留在祝久辞肩上。   两名小厮上挽袖子, 露出精壮手臂,二人一同抬起热水哗啦一声倒进檀香木桶,热气顿时氤氲上涌。   热水触壁, 檀香被热气激发出浓重的木香,瞬间蒸腾满屋。   祝久辞走过去探手试试水温,小厮们伶俐地抬眼,瞧见祝久辞面上无异,双双抱拳退下。   外门合上,一室安静。   祝久辞转过身,梁昭歌已然褪下外袍中衣,留一身白色里衣坐在床沿。   “能行走?”祝久辞过去扶他。   梁昭歌点点头,伸手搭在祝久辞肩上借着他的力量缓缓站起身。   他们走得很慢,脚步踩过地板几乎没有声音,祝久辞架着他,梁昭歌的墨发顺着肩膀滑到他身上,那人其实很轻,几乎感受不到什么重量。   走到檀木桶缘,祝久辞扶着他肩膀小心翼翼帮着那人迈腿踏进桶中。   梁昭歌轻轻坐下去,热水瞬间浸透白色衣裳,薄衣静电一般攀附全身,隐约透出内里白皙肌肤。   梁昭歌抬手拢过墨发,水珠顺着指尖落到长发上,一路滚落下去,掉进水里。   水面之下,长发像是散了墨一样,随水波游荡,轻轻上下晃荡着。   梁昭歌抬起头,脸上沾了水珠,卷曲的睫毛上也挂着一点晶莹。   “小公爷要待在这里?”   祝久辞往旁边一跳,“没有!我马上出去了!”   祝久辞把三五个鲜花皂荚托盘移到木桶周缘,梁昭歌若是自己需要,伸手便能够到。   “咳。昭歌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唤我一声就好,我在外面不远处等着。”   祝久辞红着脸出去,他方才确实以为是需要伺候他沐浴的。   祝久辞关上门,在西苑里面看了一圈,最近的小亭距离房门太远,昭歌若是唤他不一定能听见,又左右探寻一遍,祝久辞干脆走到雕花木窗下面倚着墙坐了下去。   木窗关得不甚严实,隐约能听到一些水声,热气也顺着窗缝往外钻。   祝久辞仰头看一会儿,遂低下头揪起衣摆开始无聊数数,“一朵祥云,两朵祥云,三朵祥云……”   “九十六朵……”   梁昭歌轻声唤他。   祝久辞竖起耳朵跳起身,随手拍拍土,伸爪子打开木窗,猫着身子往里面探。   “怎么啦?”   梁昭歌背对着他,墨色长发盖住肩膀,什么也瞧不见。   “劳烦小公爷再唤人来加些烫水。”   “好说好说。”   仆从们很快来了,进屋倒了烫水利索地出来,祝久辞一直在窗边候着。   夕阳几乎要落尽,院中残留着最后一点火红的光亮,再过不多时,侍女们就要提着烛火来点灯了。   祝久辞的小院分东西两苑,并未有主客之分。以建筑风格来讲,东苑规矩大方,极尽规整,小到亭下石墩,大到房梁结构,全部都按照礼仪规矩镶制,一条一框都能在礼书上找到依据。想来也是国公爷的吩咐,希望能以此收收小公爷的性子。   西苑倒是完全不同,一花一草极尽风流写意,不束缚于礼仪规格,但也不过分逾矩。   既有传统的貔貅照壁、青花水缸、仙鹤落灯、三檐水亭,亦有京中现下流行的琉璃风尚,庭院中四处有落地琉璃灯,流线优美,破格传统。   “小公爷?”   祝久辞自远处的琉璃灯上收回视线,靠着墙仰脑袋问:“昭歌何事?”   “烫水……”   祝久辞咦一声从地上跳起来,刚要推门进去却被梁昭歌止住,三两句言语后,祝久辞只得唤仆从来加热水。   祝久辞支着下巴在雕花木窗外坐下,院中已全然黑了,琉璃灯一个个亮起来,仆从们扛着烫水已来了三趟,唯一不同的大概是水温一次比一次滚烫。   “二十三座。”祝久辞默默数着。   窗子里梁昭歌的声音顺着热气一同飘出来,“小公爷在数什么?”   “琉璃灯。座式有二十三,挂式有四十八。”   梁昭歌的笑声飘至耳边,“小公爷别数了,昭歌好了。”   祝久辞推门进去,浓重的热气瞬间拥满全身,他甚至怀疑梁昭歌是给自己造了一桑拿房。   梁昭歌倚在檀木桶壁,身上披着新绸,墨发浸透了水,半散在衣服上。   祝久辞拨开浓雾走过去,氤氲水雾下梁昭歌白皙的面容染着浅粉,凤眸被清水映得水亮,眼尾隐约透着浅淡的红意,似是轻点粉黛。   美人出浴,点睛之笔在唇。红如点绛,几乎让人离不开眼睛。   祝久辞暗戳戳收回迷乱的目光,伸手扶住梁昭歌两侧手臂,尽量把所有力量压到自己身上。   梁昭歌轻轻抬腿,纤细的小腿出落水面,清澈的流水瞬间从腿侧滑落,浅白亵裤攀在小腿上,近乎透明,流畅的腿型一览无余。   看着足尖踩到锦布,祝久辞总算帮着梁昭歌安全无虞迈出来。落在后面的衣摆溅起水花,三两滴打在祝久辞手背上,他不禁被烫得暗呼出声。   祝久辞抬起头复杂地看梁昭歌一眼,这水温怕是要烫熟了吧。   梁昭歌面上无异,似乎对这水温习以为常。   祝久辞扶着湿哒哒的美人到榻前坐下,刚松手,梁昭歌抬起头,一双凤眸直勾勾盯着他。   “昭歌谢过小公爷。”   “琴先生何须言谢。”祝久辞在旁边坐下,自己昨夜未读完的书卷仍放在榻案上。   “小公爷回去吧。”梁昭歌说。   “回哪?”祝久辞抬起头。   梁昭歌垂下眼眸,白皙的面容仍带着热气氤氲的粉色,“小公爷不在的时候,我已与国公爷国公夫人说过,此番受伤与小公爷无关,小公爷可回东苑了。”   祝久辞把书卷放下,“不用。我回去了谁照顾你呀?”   梁昭歌低着头没看他,“已安排了侍从和府医,小公爷不必担心了。”   “这……”   祝久辞止了话语,梁昭歌看起来异常坚定。不过此番也好,他若是留在西苑,还得麻烦梁昭歌照顾他,确实不利于疗伤。   祝久辞又在西苑待了半个时辰,一边收拾行囊,一边陪着梁昭歌说话。不过那人只是浅淡听着,没搭几句话,似乎累了。   祝久辞抱着小行囊离开,推开门回头望一眼,榻上那人静静坐着,凤眸只盯着榻案上的书卷。   关门离开。   晚间,祝久辞在东苑歇下,许是习惯了与梁昭歌分享床铺,现下他觉得自己的小床格外宽阔,翻身几圈都摸不到边际。   有点不习惯。   祝久辞又翻个身,整个人趴在柔软的绸缎上,脸埋进衾被里,双手往枕下一伸,突然摸到一冰凉的物什。   他摸索着拿出来,是一枚玉髓。   玉髓温润清透,隐隐散着清凉,形状似方似圆,让人说不准是否有斧凿痕迹。   祝久辞细细回忆起来,似乎是梁昭歌初入府那天夜里给他的。第二天早晨因为祠堂的事情他来不及收,随手放到了床上,应该是仆从收拾榻铺的时候放到了枕下,没想到竟一直放到了今天。   祝久辞攥着玉髓爬到榻铺边缘仰面躺下,目光从屏风上面跃过去,远远瞥见红木书架顶着两个硕大的花瓶,格外突兀。   夜已深,祝久辞懒得下床去放玉髓,顺手又塞到枕下,自己团起绸被浅浅睡去。   *   进入五月以来,祝久辞着实忙碌。月初忙着梁昭歌入府的事情,这几日又天天往府外跑,帮着墨胖儿搞板鸭大业。   空歇时分还要到绸缎坊周旋一番,督促坊主安排最好的织娘纺娘与裁缝精心准备梁昭歌的衣裳。   祝久辞忙得头晕目眩,幸亏那日梁昭歌提出不需要他照顾,不然祝久辞当真是分身乏术。   祝久辞给墨胖子想出的主意是——   “买地?”曲惊鸿小将军收起长剑。   祝久辞狗腿子一样递上行军水壶,“是滴,是滴。”   曲惊鸿长长叹一口气,“小公爷……”   他将行军水壶放下,柔美的脸上头一次泛起愁云,“买地并非小事,一需身份,二需钱财,三还要向官府层层报备。”   祝久辞亮着眼睛点点头,又双手把帕子捧上,“咱不买地契,就是盘个铺面。”   曲惊鸿瞥他一眼,说得倒是轻巧。   京城寸土寸金的地方,哪那么容易盘到铺面,先不说能不能找到合适的对家,就算两家达成协议,官府那边还不知道能不能说过去。   “帮帮忙吧,咱又不是为了自己,还不都是为了兄弟!”祝久辞把帕子放到他手里,伸爪子拍拍他肩膀。   曲惊鸿无奈摇摇头,算是应下了。   可怜与世无争的曲惊鸿小将军,本愿只与自己的长剑为生,可惜摊上小公爷这么个好兄弟,平白无故摊上诸多与人来往斡旋的重任。   从现代观点来看,祝久辞萧岑之流还处于学生时代,而曲小将军则是早早拥有稳定工作的成年人,因此当小团体中需要一名步入社会的枪头鸟之时,曲惊鸿被无情地推了出去。   世道无情啊。   作者有话要说:  开光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人善被人欺。   祝久辞:为了兄弟!   茸毛鸭:嘎~   梁昭歌:想念小久的第一天呜呜。   ----   感谢在2021-02-27 00:00:00~2021-02-27 23:38: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高今天也要努力学习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苍白   正如曲惊鸿小将军所言, 在京城盘下一个铺子并非一件易事。   尤其他们几个还是无官无名的少年,虽然号称是京中小霸王,那也无非是限于赌坊酒肆之纨绔公子哥流连的地方。   一旦踏出灯红酒绿的场所, 当面对柴米油盐人情冷暖真正的世界, 他们只是一群天真无知的孩子。   但正是有这份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他们才敢做旁人所不敢做的事情。   要知道京中卧虎藏龙瞬息之间生杀掠夺, 不留神就被旁边的血盆大口撕咬吞吃了去,不知有多少想要在京中立足的商人,生生被那前途不定的黑暗吓得望而却步。   小公爷他们几个一脚踹开黑洞, 奋不顾身钻了进去。   他们一伙人的行动指南十分简单, 人手一张地图挨家挨户地问去。   不过这份简单是建立在前期无数个挑灯夜战精打细磨的难熬日夜之上。   祝久辞和夏自友两人几乎将京城的官府文书翻了遍, 总算把京城铺面买卖交易的行规摸清一二。   再将那冗长的规矩总结出不能买不能卖的红色禁区,刨除掉一切由人力与自然因素所不可踏足的范围, 他们才最终敲定下来最后的行动方案。   萧岑那厮正在忙着给他爹准备大寿, 顾不上来, 其余几个人也不缺他这一人手, 各自在地图上打个圈,把萧岑那份工作分了去。   五月的日头并不火辣, 但是长期走在外面依旧汗流浃背。   曲惊鸿和姜城子夏自友那边还好, 各自有车马随行, 祝久辞就比较惨了, 只能凭着自己双腿一点一点走。   遍布京城的地毯式搜索工作持续了将近十日, 现下他们心中已总结出几家非常适宜的店面, 现在无非是做一些扫尾工作, 看能不能在最终捡到更合适的地段。   另外还要留心拜访暂定铺面的左邻右舍,考察一下卖家的人品品性等等。   忙碌的日子总算过去,今日的工作算是清闲, 申时刚过,小分队在门框胡同集合做收尾总结。   提起门框胡同就不得不说一句门框胡同卤煮,但是他们这一队人却不是奔着卤煮来的,而是对面一家不起眼的豆汁儿铺子。   姜城子作为堂堂礼部尚书的幺儿,不讲礼节,不爱读书,平日里就好一口豆汁儿。   按照姜城子的话来说,一碗豆汁儿的学问大了去,不限贫富,不限高低贵贱,要想喝这么一口,必须亲自走到胡同巷子里边来,一文钱一碗,少了不给,多了不要。   讲究的往门边的小桌子一坐,不讲究的蹲在门沿上就能喝。甭管是皇亲国戚还是富商巨擘,喝豆汁儿永远不被人耻笑。   京人就好这一口。   姜城子端着碗痛痛快快喝下一大口,眼神看着前方,“但你看,那些吃羊霜肠、炸灌肠的人就要被人耻,说是下等人才吃这些,富贵人家断不会去。”   “我有时馋了想上人家铺上买点,老人家全都弓着腰要磕头,我心里不是滋味。”姜城子叹口气,随即又换上笑脸,那颗斜歪的牙往嘴外冒,“还是豆汁儿好,没得耻笑。”   墨胖子捧着碗沿小口啜饮,蒸腾起的热气将他小脸染得一片粉红,“怎么会有人耻笑你?”   “不是我,是我们。”   “不会呀,京城哪有人敢嘲笑小公爷?”   姜城子气得笑出声,他放下碗,“不是我们,是——罢了,你还是好好读书吧,这样挺好。”   祝久辞倒是听懂了姜城子弦外之音,“姜世子将来想做什么?”   二十岁正是迷茫的时期,他们也从未谈过这个事情。   姜城子不答反问,“小公爷将来想做什么?”   祝久辞没说话。   太平盛世,无战无乱。他们一伙人中当属将军世家的小公爷本人最不知道前途要做什么。   北虢国盛世太平已有二十年,除了卫守边疆的战士,京城及京城周边的驻兵仅保留着最基本的训练而已。   京城歌舞升平,不问政事。若是连镇国大将军的孩子都不从武,那国家确实到了兴盛的顶端。   但他们这群少年里面,曲惊鸿小将军是个例外,年龄不是最大,却明明白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是因此,年纪轻轻的他已然头顶二品将军位。   五月至,初夏降临京城,百花齐放。盛世连年也许会让京城的这些少年们在蜜罐中徜徉太久,但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迷茫之中仍然会继续前行。   祝久辞想把问题丢给曲惊鸿,姜城子却已经往桌上丢下几个铜板,簇拥着大家离开。   祝久辞回到国公府的时候时辰尚早,接连多日忙碌,今日意外闲下来,祝久辞还有些不习惯。   前些日子他总是早早起来去西苑找梁昭歌,习琴半日,午膳过后就去城中挨家挨户询问店面,一直忙到黄昏将近才回来,有时甚至要到天黑。   梁昭歌那边既然暂时没有要离开的打算,祝久辞就把习琴重新拉回日程,将来若是能在圣上面前展演一二,到时候梁昭歌也不必再以神仙自处,照样可以在京城立足。   也许梁昭歌对身份并不在意,但是自诩凡夫俗子的祝久辞万般不能接受旁人流言蜚语的攻击。   毕竟众口铄金,积毁削骨。   神仙便是神仙,高高处在天上,市井的臭鸡蛋绝对不能扔到云中去。   今日时辰尚早,祝久辞决定再去找他学琴一二个时辰,再一起用晚膳。   踏进西苑,静谧安宁,初夏的暑热似乎都瞬间褪去。   祝久辞走出小亭,远远望见房屋的雕花木窗向两侧大敞着,而且不止开了一扇,目之所及少说有八扇窗户都开着。   才初夏便这么怕热吗?   祝久辞心中盘算着偷冰块的事情,脚下走近了鼻尖嗅到一点点淡淡的药香,他伸着鼻子想再闻一下,药香已随风而去,幻觉一般。   祝久辞敲敲门。   “小公爷稍等。”   祝久辞觉得新奇,昭歌在里面搞什么名堂,竟还不让他进去,关键是旁边窗户大敞着,屋内一览无余,关门又有何用。   他抱臂走到旁边,倚着雕花窗沿冲里面道:“学生前来习琴,求琴先生开门。”   梁昭歌背对着他站在茶案前,伸手拿一笊篱扣住桌上的东西,轻轻转过身,“小公爷久等了。”   梁昭歌的脚伤已好了大半,能缓慢行走,正要来开门,祝久辞双手一撑,直接从窗户钻了进来。   他拍掉手上的土,面前递来一手帕。   “不用不用,已经干净了。”   梁昭歌没说话,拉起他的手轻轻擦起来。   二人拉着手走到琴案旁边,祝久辞往中间一坐,仰着脑袋问:“先生,今天学什么?”   梁昭歌收起手帕,走到对面坐下。   祝久辞的目光随着他转过去:“先生不坐我旁边吗?”   梁昭歌摇头,“今天讲坐礼。”   祝久辞疑惑,“第一堂课不是已经学过了?”   “再学一遍。”   祝久辞嗷一嗓子瘫在琴案上,“为何啊!”   梁昭歌瞥他一眼,“这就是原因。”   祝久辞登时坐直,腿脚收至垂直,坐占椅子三分,身子对准古琴四辉与五徽之间。   梁昭歌点点头,“还是复习坐礼。”   祝久辞:“……”   初夏的午后温煦清凉,数扇窗户都开着,花香鸟叫一齐涌进房间,仿若置身室外。   梁昭歌的声音很好听,轻声讲着古琴礼仪,伴以美人纤纤身形,观者着实一番享受。   脚尖,双腿,腹腰,背脊,双臂,脖颈,下颌,头顶,每一处都贴合古琴的韵,身子要合乎礼节,但又不是紧绷,如文字一样,形散神不散。   祝久辞按照那人话语一点点调着自己的坐姿,他抬起目光看向那人面容,突然开口道:“先生今日为何脸色苍白?”   讲述礼规的声音戛然而止,卷曲的睫毛一颤,梁昭歌道:“小公爷看错了。”   祝久辞瞬间忘了礼仪,探着身子越过琴案,仔细盯着梁昭歌:“看起来比平日白了些,太久未出门吗?”   梁昭歌低头向后躲开,强调道:“坐礼。”   祝久辞只得乖乖坐回去,收回视线。   宫弦拨响,祝久辞说:“等先生腿脚好了,我陪先生出去走走。”   “嗯。”梁昭歌仍然低着头,未束好的墨发散到前面遮住了半张脸。   晚膳将近,习琴的效率却也很高,梁昭歌虽然没有扛住小公爷软磨硬泡,答应他不再教习作坐礼,但是却仍坚持着坐在琴案对面,不到他旁边来。   祝久辞抗议无效,二人只得这样面对面学着。   天色渐渐暗下来,房间还未点起烛火。熹微的光亮勉强照进室内,衬得梁昭歌的脸色愈发苍白。   他正在讲岳山与承露,右手轻轻拂在琴首,云袖被左手轻轻挽起,露出分明的腕骨和细弱的小臂。   以祝久辞的角度看去,昭歌身形单薄,细腰易折,手臂更是瘦削似皮包骨一般,若非皮肤白皙线条流畅,瘦弱的皮骨当真让人难以忍心看下去。   祝久辞突然有些担忧,“饭菜可还习惯?”   梁昭歌抬起头,“日日共膳,小公爷还不知道?”   “嗯……”祝久辞却蹙起眉头。   “饿了吗?”梁昭歌站起身,墨发轻轻晃到身前,身形过于瘦弱,似乎难堪浓密墨发的重任。   祝久辞抬眼看去,那人的下颌不见一点圆润,下巴尖了,脸愈发得小。   梁昭歌转身往外走衣裙晃动,祝久辞这才惊觉那人最大的变化不是苍白,而是肉眼可见的瘦了。   推开门,微风将衣袖扬起,乱人眼眸。绸缎坊不愧是京中第一,霓裳轻舞,既现绸缎之缎光又不失薄纱之轻盈。   琉璃亮起,霓裳惊羽,微风至,便要踏云仙去。   祝久辞突然跑上前拉住他。   “昭歌是神仙吗?”   梁昭歌转过身,低着头看他,“百姓这样问,小公爷怎么也问?”   祝久辞松开手。是啊,神仙不就是他捧出来的。   脑袋被摸了摸,神仙说做牛乳糕的大厨被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梁昭歌:rua脑袋~毛茸茸~阔爱!!   ----   国公爷:听说你只在红坊做牛乳糕?   大厨:为国、国、国公府效力是小的荣幸!!您先把刀放下!   国公爷:甚好。   梁昭歌从墙角探出脑袋:嘻嘻。   ----   豆汁儿铺子   墨胖儿:不应该我付钱吗!   姜城子:你能掏出来一文钱?   墨胖子抱着金锭子哭唧唧走开。 第44章 繁星   牛乳糕的味道一点没变, 祝久辞被熟悉的香甜簇拥,仿佛又回到了桃花三月。   记忆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以看不见摸不着的方式贮存在脑海, 也许是一段画面, 也许是一种声音,有时候生活中一点不经意的触碰, 甚至是突然乍现的味道,瞬间就可把人拉回到久远的回忆中。   有的人用颜色贮存记忆,一月是白色, 二月是暖黄, 三月是浅粉, 四月也是青绿。祝久辞想了想,他大概是用味道记忆的。   酒足饭饱, 祝久辞着实吃了不少, 腹中飨足, 连带看着梁昭歌都圆润起来。   “真不应该让你吃最后一碗。”梁昭歌蹙着眉把空碗拿到一旁。   祝久辞眯着眼睛蜷在红木软椅里面, 牛乳糕吃多了有些醉人。   梁昭歌站起身轻轻挽住袖子,探手在他额上摸了摸温度。   “小公爷稍等, 昭歌去取新茶来。”   祝久辞团成一团, 支着下巴点点头。   吃饱了着实犯困, 暖意从腹中一点一点渗透全身把他拢在软椅中, 舒服得不想动弹。   梁昭歌走出去, 房门轻轻合上。   八扇窗户仍然开着, 隐约能瞧见院中数盏琉璃灯的星点光芒。挂在房檐上的冒充星星, 立座式的便是星星掉了下来。   似乎有微风进苑,外面树叶响动,随即数扇窗户噼里啪啦乱响, 凉风灌了进来,祝久辞睁开眼,视野之中,白墙上突兀地挂着一画轴。   上面是山,下面是水。   梁昭歌不知去哪里取茶叶了,一直没有回来。   大敞的窗户映出外界漆黑的院落,虽有琉璃灯,那也不过是微弱的光点,窗口像是无数黑洞将房间的墙壁化成黑暗中的眼睛。   四下寂静一片,杳无声音。   祝久辞在软椅中团起身子,有点害怕这过分的寂静。   “来人。”   无人应答。   西苑鲜有仆从,梁昭歌喜静,几乎将他们都遣散了去。   微风又起,先是树叶响动,紧接着是窗户,突然,挂轴开始乱晃了。   “昭歌在吗?”   挂轴撞在白墙上。   清脆的声响与那夜梦魇别无二致,恐惧瞬间攥住祝久辞的心,他猛然跳下软椅跑了出去。   *   一路没头没脑冲回东苑扑进自己小榻铺里,祝久辞才渐渐平静下来。   他蜷起身子,背脊冲着外面。   其实并非害怕黑暗与鬼神,若说这世间离奇,哪还有什么能离奇过他本人,莫名其妙掉进这书本中,知晓所有人的命运与结局,若真算起来,他也不过是一介孤魂。   那害怕的是……   祝久辞翻过身,衾被盖住脑袋。   书中的结局就像是命中注定的深渊,无论如何他都在一步一步向前靠拢。背后有一双手推着他,命运告诉他这双手是梁昭歌。   从来到这个世界第一天起,他就在想尽办法躲着他,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   对于书本的记忆其实模糊不清,当初亲妹讲的时候一把鼻涕一把泪且又是深夜,其实故事内容一点也不清楚。   关于故事的来龙去脉,祝久辞只隐约知道梁昭歌进府后,小公爷与他家人走向了悲惨结局。至于梁昭歌在其中如何起的作用,祝久辞一点也不知道,也是因此他毫无办法预防这一切悲剧的发生。   于梁昭歌而言,他的做法其实是不公平的,他从第一面起就在对方身上贴上了坏人的标签,纵使他什么也没做,好生冤枉。   多日相处下来,祝久辞动摇了。   可是每当动摇,原书中的结局便不由分说地涌入他脑海,若是爹爹娘亲……祝久辞便是杀人帮凶。   祝久辞叹口气,轻轻拢住自己身体。   姜城子曾经反问过他,小公爷以为什么是真实?   真实……祝久辞不知道。   双手伸到枕下,突然摸到一点熟悉的冰凉,祝久辞怔愣住。   触手可及的冰凉是真实吗?   相比于一本摸不着边际的破书,何要对面前能摸到的人半信半疑。   既然相信梁昭歌的品性与小公爷的悲剧无甚关联,他凭甚么去恐惧。   祝久辞坐起身,发觉自己当真是傻子,被一纸荒唐言搅得心绪纷乱,反而不相信自己眼见的事实、不相信自己对朝夕相处的人所产生的感情。   当然,也并非全然抛弃那一纸荒唐,毕竟是一种警醒。   祝久辞坐在榻铺上辗转思索,原书中梁昭歌与小公爷凄惨的身世也许有联系,但绝不是致因,二者之间应是有误会的。   打通了思绪,恐惧骤然消散。   他伸开手,玉髓静静躺在手心中央。算起来这已经是第三块了吧。   祝久辞跳下榻,拉着一把高椅走到红木书架底下。   抬起头,两个硕大的花瓶摆在书架顶端,祝久辞不禁哑然失笑,想起来当初自己避洪水猛兽一般把玉髓扔到这书架顶端。   蠢。   行了,今天就把你们救出来。   祝久辞小心翼翼爬上高椅站起身,椅子微微有些晃动,他伸手抚住书架顶端,手上摸到一层厚灰。   花瓶高耸的影子映在墙上,像是门神一般。   房中只点了一盏小油灯,是仆从按规矩留下的。祝久辞方才一路冲回榻上根本来不及点灯,现下房中黑暗一片,只有身后亮着一点微弱的光。   祝久辞也不顾顶上脏污,伸手将两个花瓶向两侧推开,踮起脚尖,探着身子将花瓶挡住的木匣子拿下来。   啪嗒一声打开,匣底静静躺着两枚玉髓。   他将手中这枚放进去,抱住匣子靠着书架发呆。   把这匣子拿下来又放到哪里去呢?还不如放在书架顶端安全。   祝久辞想了想又把匣子放了回去,探着身子将两个硕大的花瓶向中间靠拢。   院子中隐约有窸窣的风声,祝久辞侧头看过去,余光猛然发现自己身后有黑影。   祝久辞吓得惊慌转过身,只见梁昭歌散了一身墨发,面色苍白仰头看他。   漆黑之中,身后骤然多出一个人影,祝久辞的小心脏确乎承受不住,脚下一晃高凳不稳了,祝久辞惊呼一声扑下去。   腰间被轻轻环住,祝久辞落进了温柔的怀抱,鼻尖涌入一点几不可闻的药香,正要探鼻细嗅,脚下触碰到实地,怀抱骤然离去,药香再无踪影。   “小公爷调皮。”梁昭歌蹙着眉头。   “没有……”祝久辞试图反驳。   梁昭歌无奈,轻轻牵起他袖子把人拉到茶案旁边坐下。   烛火点亮,暖意顺着火光往旁边发散。   “小公爷方才怎么离开了?”   “嗯……”祝久辞编不出答案,总不能说自己怕黑。   他抬起头,明亮的烛火下,梁昭歌衣襟前赫然两个黑色爪印,祝久辞眼皮一跳。   他猛然站起身,伸着手支支吾吾道:“昭歌你……”   两个黑手印着实显眼,纵使再华美的霓裳羽衣也抵不住两只黑爪子的魔力。   祝久辞急得团团转,生怕梁昭歌低头瞧见,探着身子就要去扒人家衣服。   “小公爷!”梁昭歌头一回显出惊慌的神态,往旁边躲开。   幽黑的房间,烛火将二人的身影映在墙上,一个张扬,一个躲闪。   祝久辞有些着急,着实不知道如何哄骗对方神不知鬼不觉把衣服脱下来。   “琴先生可觉得闷热,不如脱件衣服吧!”祝久辞又探着两只爪子扑上去。   抓到了!   躲开了……   衣襟上又多了两只黑爪印。   祝久辞:“……”   救命。   梁昭歌闪到茶案后面,修长的指尖抓住椅背,面上被火光映得有些红意。   “小公爷喝茶吗?昭歌、昭歌取了茶叶回来便发现小公爷不见了。”   祝久辞盯着四个爪印头疼,听见梁昭歌的话语带着委屈,连忙认真解释道:“我刚才有些困就先回来了,对不住昭歌……”   “没事,小公爷不要道歉。”   梁昭歌从袖中取出茶叶罐,“牛乳糕甜腻,今日小公爷又吃得多了些,还是喝点茶吧,不然晚间要难受了,少喝一点不影响休息。”   片刻后,二人各自抱着茶盏在两把软椅中并排躺下,软椅对着窗户,能看见天空的星星。   清沛的茶水入口,清朗如天上繁星。   祝久辞侧头看过去,身旁那人安静躺在软椅中,墨发散在两侧,美丽的面容被微弱的夜光照亮。   祝久辞忽然有些可惜今夜月亮不大,着实影响他观赏月下美人,可若是月亮圆满,那天上的繁星又看不见了。   人不能太贪心。   祝久辞突然想起白日里他们几个少年讨论过的问题,他侧过身子手臂垫在头下,亮着一双眼睛问梁昭歌:   “琴先生将来想做什么?”   梁昭歌看过来,白色的月光将他的眼睫投下纤纤长影,“小公爷将来想做什么?”   祝久辞愤愤抱臂转身,怎么一个两个都把问题抛回给他!   “昭歌先说。”   “小公爷说完昭歌一定说。”   祝久辞对着满天繁星认真想了想,吃喝玩乐,酒肆赌坊,高官厚禄,商贾巨擘,逍遥侠客,布衣百姓,脑海中走马观花过了一遍他所想到的所有事情。   祝久辞郁闷得出结论,“不知道啊……”   梁昭歌点点头,“那昭歌也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梁昭歌的脑中剧场演练:   导演:摄像灯光收音鼓风机action!   祝久辞摸上梁昭歌的爪爪。   NG一次   祝久辞摸上梁昭歌的爪爪。   NG两次   祝久辞摸上梁昭歌的爪爪。   NG三次   导演:这段真的不用再演了!!!   梁昭歌磨刀.jpg   NG四次   祝久辞摸上梁昭歌的爪爪。   ……   祝久辞:? 第45章 白绫   “琴先生怎么耍赖!”祝久辞炸毛。   梁昭歌温柔笑着说:“哪有耍赖, 昭歌不是说了不知道嘛。”   祝久辞气鼓鼓转过身,背对着他躺在软椅里,“这哪里算答案。”   “好了好了。”梁昭歌伸手摸摸他脑袋, 目光投向满天繁星认真道, “容昭歌慢慢想想,等哪天想到了就告诉小公爷。”   祝久辞转回身, 梁昭歌收了手,云袖似月光倾泻垂落椅面,缎光粼粼。   “那琴先生可要记得呀, 我一定帮琴先生实现。”   梁昭歌侧过身子, 凤眸中星光闪烁, “昭歌记下了,小公爷到时候可要说话算话。”   “那是自然。”祝久辞点点头。   夜空晴朗, 星河浩繁, 明月为了满天星河隐去光芒, 只向大地投下浅淡的月光。   夜渐渐沉了。   梁昭歌起身, 把睡熟的人轻轻抱回床榻,褪去鞋袜, 盖上衾被。   梁昭歌看着榻上安静的睡颜, 许久, 终是俯身摸摸那人额头转身离去。衣袖扯动, 梁昭歌低头看去, 云袖尾攀着一只爪子。   “先生。”祝久辞迷迷糊糊眯闭着眼睛, 已经困得不成样子。   梁昭歌蹲下来, 对着床榻上的人道:“小公爷,昭歌回去了。”   “为什么呀……”祝久辞打个呵欠,脸埋到衾被里, 手中还攥着衣袖。   “因为,”梁昭歌突然眉头一蹙,抬起手按住胸口,指尖压得青白,光滑的绸缎皱褶了。他强忍下咳意,轻声说,“因为小公爷睡着了。”   祝久辞点点头,睡意朦胧的人毫无逻辑判断。   梁昭歌轻轻将衣袖拿出来,小心将那人手臂放进衾被盖好。   祝久辞仍迷迷糊糊嘟囔着,“昭歌换衣的时候不要点灯……”   “千万不要点灯……”榻上的人几乎已经睡着了,却还坚持着重复这句。   “好。”梁昭歌应下,虽然奇怪,但小公爷既然这样说了,他照做便是。   慢慢等榻上的人睡熟,梁昭歌抬手将帷帐放下,将一切整理好,他又俯身将鞋子摆齐在床侧。   眼神无意间扫过衣襟,看见了四只黑乎乎爪印,梁昭歌怔愣片刻,哑然失笑。   *   买铺面不容易,着实不容易。   前期地毯式搜索工作只是繁重规章中的冰山一角,确定下心仪铺面之后还要四处办理文书,向各级府衙报备,此后还有正式交易面谈、官府的公证人等等一系列繁杂的手续工作。   祝久辞忙得不可开交,不得以向梁昭歌告假几日,每天从早到晚在府外奔波。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虽然过程繁琐苦闷了些,结果还是好的。   到今日为止,所有规程只差最后一道关卡,等曲惊鸿带着墨胖儿与交易人在官府见证人前交易完毕,再一同到官府做最后备案,店面便算是盘下来了。   “嘶!太慢了,这都多久了!”萧岑把酒盏扔到桌上,起身往窗外探望。   祝久辞拉不住他,只得转头朝小二道,“再来一壶。”   店小二风风火火冲下去,片刻抱着酒壶回来,“醉仙楼果子酿,您请好嘞!”   “小将军看起来干练精神,怎么办事这么磨磨蹭蹭,这都大半日过去了,房子都能建成了吧!”   “急不得。”祝久辞倒一盏果酿,推到萧岑面前,“萧老将军寿宴将至,你可想好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萧岑惨叫一声,回到桌前坐下。   “本以为我会是块读书的料,奈何翻开书本那些小字就像苍蝇蚊虫在耳边嗡嗡乱叫,着实烦厌。”   祝久辞笑着道:“你要是想不出来,可又要回校场训练了,萧兄保重。”   “嗐,随缘吧。”萧岑愤愤举起酒盏一口饮下,“不过——”   祝久辞抬眼看去,萧岑从怀中拿出一本薄书,“倒还有那么一两本能看得过去眼。”   祝久辞接过来,念着封面:“《东南考物志》?”   萧岑点点头,“山川异域,奇物怪种,讲得还算有趣。”   萧岑将书拿回来,翻到一页指给祝久辞看,“北国东南有一座奇山,山中有至宝,是为南疆族朝圣之地。”   “然后呢?”   “探险啊!”萧岑啪一声合上书,“老子打算去看看!你看着书中连舆图都有,总不会出什么差错。”   祝久辞:“……”   你还是乖乖回校场训练吧。   萧岑在一旁喋喋不休讲起来,从山川地貌讲到南疆族的历史,再讲回那朝圣至宝,祝久辞听得头晕,饮下一口果酿,只觉昏昏欲睡。   暖风从窗外吹进来,哄骗人沉入梦乡。祝久辞终是招架不住困神,手臂半支起脑袋浅浅睡去。   *   祝久辞伸着懒腰从醉仙楼出来,身上带着酒意着实有些不习惯。   似乎还是没把曲惊鸿等回来,祝久辞揉揉脑袋,有些头疼。   天空着实绚丽,东方是浓重的墨蓝,愈向西边云层愈厚,云卷云舒渡成蓝紫,暖黄,烈红。   许久未看到如此震撼的天景,祝久辞不禁怔愣在原地。   暖风吹过,面前飘下一抹粉红。   祝久辞伸手接住,竟是一瓣桃花。   京城偌大,总有惊喜的藏身之所,明明已经五月,竟还有桃花遗藏。   祝久辞收了花瓣,慢慢悠悠往国公府去。   街道上没什么人,大概是黄昏临近都回到家中团圆了,祝久辞有些遗憾如此美的天景无人观赏。   敲开府门,老榕树仍巍然立于庭院,向四周伸展枝桠,张开怀抱欢迎他回家。   绿意葱郁,生机澎湃。   不同于往日的习以为常,一种奇异的熟悉感笼罩住祝久辞。   脚下不自觉跑起来,祝久辞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灵魂被肉|体带着疯跑进小院,一路冲过游廊下了水亭跑进宽敞的庭院,他停不下脚步,身子撞翻了青花水缸,身后哗啦一声巨响,瓷片四飞。   祝久辞猛然撞开门,一地白绫。   半空中吊着一双脚。   “昭歌!”祝久辞惊声尖叫,拼命冲上前踮着脚尖抱住那人小腿。   梁昭歌披头散发双手垂下,三尺白绫将他吊在半空。   “来人啊!”   “救命!”   “快来人啊!”   仆从撞开门冲了进来,一室混乱。   祝久辞被人群推搡到旁边,身子重重撞在墙壁,泪水模糊视线,他隐约看见空中的人影被救了下来,他冲上前去推开无数个人,最终抱住梁昭歌。   “昭歌!”   怀中人虚弱地睁开眼,脖子上一道刺眼的勒痕。他蹙着眉头,面容苍白如纸。   嗓音艰难地从嗓子里摩擦出来,嘶哑得听不出音符,“小公爷……为何……不要昭歌了?”   “怎么会不要!怎么会不要昭歌!”   “昭歌不要说话了,府医呢!郎中!快叫郎中!”祝久辞转头大声呼喊。   仆从连忙应声跑出去。   “小公爷……日日不来见昭歌……难道不是不要……我了?”   梁昭歌面色苍白,嘴唇泛着可怕的青紫,凤眸空洞无神,眼泪落了出去。   祝久辞害怕得发抖,只知道抱住那人,但自己又不敢用力,只能尽自己最大所能轻轻环住他,“怎么会日日不见——”这几日虽未练琴,不是已经向琴先生告假了?   后面的话突然说不出来,祝久辞开口几次都无法发出声音。   “琴先——”祝久辞猛烈咳嗽起来。   房门砰然打开。   “府医来了!府医来了!”   祝久辞被撞开,他看着人群将梁昭歌包围。   府医气得破口大骂,仆从惊声尖叫,侍女嚎啕大哭,世间的喧闹一瞬间拥挤在眼前。   嘈杂扰攘,他一人格格不入。   祝久辞低下头,纷乱的人群中探出一只手,轻轻拉住他衣袖。   “——曲惊鸿你们也太慢了!”   “呸!贼三儿你大不敬!要叫人家小将军,这可是我们的功臣,铺子买下来了!”姜城子大笑着说。   祝久辞缓缓睁开眼,面前是一歪倒的酒盏,果子酿香甜的气息一点点往鼻尖涌。   他猛然坐起身。   “呦,小公爷睡醒啦?”萧岑走过来,“刚好,直接道贺吧!夏小公子荣升店铺掌柜的!”   “噢!”少年们欢声鼓舞。   祝久辞浑身冒冷汗,“这是哪!”   姜城子掏出罗盘,笑眯眯凑过来,“小公爷这是梦魇啦?”   “梦?”祝久辞眼眸颤动。   萧岑把姜城子推开,一屁股坐下来搂住祝久辞肩膀,“这不等着曲小将军回来嘛,见你睡着了就没叫你。”   意识回笼,祝久辞渐渐清醒。   是梦啊。   祝久辞不敢细细回忆,心中仍有惊悸。   白绫……祝久辞猛然清醒,那似乎是原书的剧情。   小公爷任性地把美人抱回府,腻腻歪歪抱了两天,又耐不住府中无聊出去找狐朋狗友逛酒肆赌坊,无意间把美人冷落府中。   梁昭歌受不住一得一失,以为小公爷再不要他,心灰意冷之际,疯魔攥住心头,取了白绫一死了之。   祝久辞心头一凛。   旁边有人小心翼翼递上茶水,他无意识地接过饮下一口。   凉茶沁入肺脾,祝久辞有点清醒了。   现实已与原书不一样了,一切都不同了,他日日与梁昭歌共用晚膳,也常常找他习琴,无论如何也与冷落二字搭不上边。   祝久辞松口气。   可是这几日……为了店铺的事,他分明已经很多天没有去找梁昭歌学琴了!   祝久辞心头一紧。   木窗被清风吹开,连绵的火烧云映入视野。   祝久辞惊慌站起身,不顾众人疑惑头也不回冲出了酒楼。   “小公爷——!”身后伙伴们大喊。   祝久辞来不及解释,冲到大街上一路向着西跑,两侧街景迅速落在后面,火烧云却在尽头一动不动。   冲出果子巷,路过米氏胡同,再过了两条街,祝久辞双手拍在国公府大门上,门童被骤然的声响吓得发抖,小心翼翼打开一条门缝,祝久辞立刻冲进去,一路奔着西苑跑过去,过了照壁,祝久辞没留神一下子撞在青花水缸上,顾不得疼痛他继续往前跑,身后哗啦一声巨响,青花水缸倒地了。   撞开房门,梁昭歌站在房中间抱着一卷白绫。   “昭歌!”祝久辞冲上前,从他手中抢过白绫狠狠扔在地上。   “你做什么!”祝久辞怒吼。   梁昭歌蹙起眉头,轻轻扶住他肩膀,“小公爷?”   祝久辞挣脱开,反手抓住梁昭歌的手臂,“昭歌你拿白绫做甚……”眼泪大颗大颗往外冒,祝久辞控制不住自己,只得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小久,小久?”梁昭歌轻轻唤他,瞧见面前的人脸色不对,他伸手把人拢在怀里,“小公爷不怕,告诉昭歌发生什么了。”   “我——”   身后木门哐当一声响,祝久辞惊慌地看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舆图,即地图。 第46章 衣裳   木门哐当一声响。   国公夫人扶着额头从木门与墙壁的缝隙之间钻出来, “这孩子!风风火火的性子一点没改,方才都快把娘亲一门拍墙里了!”   “娘亲……”祝久辞被梁昭歌拢在怀里,泪珠大颗大颗往外冒。   国公夫人没瞧见自家孩子可怜巴巴掉眼泪, 目光扫到地面的白绫, 惊呼一声扑过来,双手颤颤巍巍将白绸捧起来。   “熊孩子!”国公夫人抱着白绸几乎也要哭出来, “这是圣上御赐的西域白锦!全京城不过五匹,被你扔地上……”   “你你你!”国公夫人扶住额头脚下虚浮,“气死老娘了……”   祝久辞整个人挂在胸前的手臂上, 吸吸鼻子, “圣上……?”   国公夫人抬眼看过来, 瞧见哭成泪人的小孩,瞬间忘了手中的绸缎, “乖孩儿怎么哭啦?娘亲错了不该凶你的……”   梁昭歌宽袖一展, 把祝久辞全然挡在怀里, 他对国公夫人道:“夫人息怒, 是昭歌方才失手落在地上了,与小公爷无关。”   国公夫人抬手一挥, 可怜的白锦被随手扔在桌上, 她走上前摸摸祝久辞脑袋, “乖孩儿不怕, 不就是一匹白锦, 京中不还有四匹!不哭了啊。”   梁昭歌:“……嗯对。”   祝久辞探出脑袋, 小心翼翼瞥一眼桌上的物什, 弱着声音问:“不是白绫?”   “这都什么跟什么?”国公夫人笑出来,“娘亲想着琴先生已入府许久,看你二人关系甚佳, 也不想把琴先生当外人看,盘算把这御赐白锦给你二人做身衣服。”   “一模一样。”梁昭歌补充。   祝久辞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意识到自己搞了乌龙,再等琢磨明白二人的话语,他道:“为何要做一模一样的?”   国公夫人伸手敲敲祝久辞的额头,“都是自家孩子,怎么还能区分对待!当初若是真给你添了一弟弟妹妹,不得被你欺负成什么样子!”   祝久辞惊道:“自家孩子?”   国公夫人笑眯眯凑上前,“看你们二人年龄相仿也合得来,娘亲多认个孩子嘛。”   祝久辞:“!”   他转过身,梁昭歌看着他点点头。   兄长?!   国公夫人似乎因为先斩后奏面上有些挂不住,她躲开祝久辞的眼神,独自走到桌旁轻轻捧起白绸,看了半晌,脸上的笑容止不住。   祝久辞突然想起来,国公夫人似乎非常喜欢孩子。   喜欢到什么程度呢?小公爷的每一个伙伴几乎都逃不过国公夫人一番极其热情的款待,若不是他们爹娘来府中寻人,国公夫人几乎都要把他们收作自己的儿子女儿。   但也命运弄人,国公夫人怀上小公爷那年南北虢国大战本已停歇,西边小国却突然进犯,国公夫人怀着身孕在京中远程调度,着实费心力,再加上此前刚刚从南北沙场拼杀回来,身体损耗过重,生下小公爷之后便再未有身孕。   南北大胜之际,圣上破例为孩子赐下小爵爷封号。因此祝久辞还是个蹒跚学步的萌娃的时候,就要被所有人尊称一声小公爷。   之后,圣上得知国公夫人不能有身孕想要再次赐下封赏,国公夫人却说,有小公爷已足矣。   世人皆以为这一声小公爷是为了庆贺二十年前南北虢国大战告捷,却不知这也是对这位为北虢国付出太多的巾帼女英雄的褒奖。   *   国公夫人和梁昭歌围着祝久辞盘问许久也没问明白他为何匆匆忙忙跑回家,还一言不发开始哭。   二人对视一眼,决定不再问下去,只是在吃食和日常起居上仔仔细细照顾那人,不敢有一点差池。   自那日以后,人们渐渐发现日日出没于酒肆赌坊的小公爷不出门了。   品诗会、花宴、启酒席的请帖轮番轰炸国公府,小公爷无动于衷。   京中渐渐传开一种流言,说是小公爷请来的神明显灵了。   竟然能将叱咤京城二十年的小公爷驯服在府内,着实是一方大显神通的神明!   渐渐地,国公府威严的府门前经常会莫名出现一两朵野花,一篮鸡蛋,三两只小鸡仔,以及数以百计的铜板。   府外之杂事暂不谈论,单说说府内的情景。   祝久辞天天呆在屋中,无非做两件事。   一,抱着梁昭歌;   二,抱着梁昭歌。   要说这二者有何分别,其实没甚么差别,只是为了体现小公爷在府中不止做了抱着梁昭歌这一件事,故意列出两条罢了。   祝久辞一天到晚赖在那人身边,哪怕是想吃醉仙楼的烤鸭了,也是托人买回家里来,几乎达成京城最久不出门的记录。到后来连梁昭歌都有些受不住了,半路瞧见祝久辞冒出来,吓得要往旁边躲。   梁昭歌这边是受了些肉|体上的折磨,而祝久辞府外的那些小伙伴则是精神上的痛苦更多些。   为墨胖子盘下铺面本来是祝久辞提出的主意,前前后后也一直是他在忙碌,但是自那日以后祝久辞无论如何也不愿出府,那几个小伙伴只好负担起修葺店铺的重任,并在祝久辞的飞鸽传信下艰难地将小铺子支撑起来。   萧岑是暴躁脾性,在铺面中灰头土脸干工十多日以后终于忍不住撬开了国公府大门。   “我今日说什么也要把小公爷给揪出来!”   萧岑踏进府中,瞧见醉仙楼的店小二匆匆忙忙往外赶,他好生奇怪,随手唤住门童询问。   门童恭恭敬敬哈着腰对萧岑道:“小公爷管这叫外卖。”   “搞什么玩意?”萧岑翻个白眼,“人都被那狐狸迷傻了!”说完大阔步去找傻子。   萧岑踏进西苑的时候,祝久辞正抱着梁昭歌学琴。   虽言学琴,其实二人谁也没有弹。祝久辞四只爪子都抱着那人,而梁昭歌双手被那人束缚住,也够不着琴面,因此,二人只是静静坐在石桌前,盯着古琴发呆。   萧岑大步走上前,敲敲桌面:“出不出去?”   祝久辞阖上星星眼,艰难道:“不了……”   其实祝久辞早就想出去玩了,在府中的日子除了看天看水看云看花,着实无聊。奈何那日梦魇给祝久辞留下的后遗症着实深痛,就算日日无聊,祝久辞也不敢出府去,把梁昭歌一人晾在府中。   “你!”萧岑重重锤在石桌上,气得浑身发抖。   指尖颤颤巍巍指着祝久辞,转而又愤愤移到他旁边那人。   美人若无其事抬头瞥他一眼,又低头看看束缚自己的怀抱,显然是受害者的模样,萧岑话到口边又被憋了回去。   美人这边突破不了,萧岑又把矛头指向罪魁祸首祝久辞。在院中苦口婆心劝解半日,唾沫都要说干了,那人石头一般不听劝,萧岑终是愤愤离去。   晚间。   祝久辞照例认认真真与梁昭歌道晚安,这些日子他虽时常缠着梁昭歌,但是晚上梁昭歌却一定要独自回到西苑去住。   祝久辞心想白日二人待在一起许久,晚上不在一起应也不妨碍。   “琴先生明日见!”祝久辞嬉皮笑脸道。   梁昭歌点点头,踏出房门。翩跹走过庭院,月光洒落他衣衫。   踏上游廊,梁昭歌停下脚步,又折步回来。   祝久辞站在门口仰头问:“怎么了?”   月光下梁昭歌的面容格外温柔,他轻声出口,语调带着蛊惑,“小公爷为何近日不出门了?”   祝久辞低下头不知道说什么。   白绫,府医,声音。梦境总来袭扰。   他知道现实与原书不同,但是他不敢冒这个险,只能日复一日地做与原书截然相反的事情,拼命朝着命运的反方向冲去,纵使他的行为在旁人看来有些奇怪,但那又何妨,只要能摆脱结局,无所谓的。   祝久辞咬住下唇,不能说。   梁昭歌看着面前的人垂着脑袋,十个指尖捏在一处,全然陷在自己小世界的模样。他叹口气喃喃道:“还是不说吗……”   月光入院,围拢二人。   梁昭歌俯下身,目光平视祝久辞,他抬手摸摸那人脑袋,“小公爷愿意陪昭歌到府外走走吗?”   祝久辞惊诧:“现在?”   “嗯。”   作者有话要说:  国公夫人非常喜欢孩子是有原因的,后文会解释。 第47章 夜游   明月高悬, 大地落得一片银白。   大晚上跑到府外散步着实有点奇怪,但既然梁昭歌提出了,祝久辞自然是要答应。   他本以为梁昭歌会带着他从大门出去, 没想到梁昭歌抿嘴一笑, 拉着他袖子从后门钻了出去。   国公府后门正对着南堂子胡同,轻轻阖上小门, 二人走到胡同里面,四下寂静无声,黑黢黢一片, 唯独月亮慷慨地洒下光辉。   南堂子胡同也算是京中一条历史悠久的胡同, 据说前朝的时候住过不少名人, 然而百年过去,国家改朝换代, 这里自然也是物是人非, 再加上国公府在此建造, 为其安全着想, 南堂子胡同里基本没有百姓居住,若是有一二散户, 也都紧紧关上正对胡同的大门, 一般从背门出去。   胡同静谧幽长, 远远能望见巷口亮着一点光。二人静静走着, 唯独脚步声在空巷绵延。   祝久辞跟在梁昭歌身后, 乖巧地循着那人步子往前走。   梁昭歌的背影翩跹若仙人, 宽肩窄腰, 霓裳羽衣随着步伐轻轻摆动,云袖垂在两侧轻盈如天纱。   月光浅浅散下,衣绸隐隐泛微光。   祝久辞跟着那人走了许久, 上前拽住他袖子,仰头问:“琴先生想去哪里?”   梁昭歌回过头,月光洒在他侧颜。   “随意走走。”   二人出了南堂子胡同,慢悠悠朝着东边去。   祝久辞本以为梁昭歌是心中已有打算并非随意走,没成想梁昭歌真的漫无目的在京城乱逛。   若是硬要寻出一点规律的话,那便是一直朝着月亮的方向去。   二人路过果子巷,里面漆黑一片,再往前米氏胡同也四下无人。   路过宽窄巷子的时候,祝久辞往里面瞧一眼,阿婆的桃花铺子关着大门,小木桌整整齐齐立在墙边,不妨碍行人往来。   桃花季已然过去,阿婆的桃花铺子依然开着,每日做一些时令的鲜花饼,等到了夏天便改做茶饼,冬季偶有梅花酿,秋季则做桂花糕。   二人慢慢散步,眼睛也逐渐适应了京城夜晚的黑暗。月光将二人的影子浅浅投在地上,在身后落成纤长的黑影。   祝久辞回头望去,地面上梁昭歌的影子仍然静静往前走着,自己的影子跟在他身侧,显得有些纤小,祝久辞抬起手在旁边做着一系列搞怪的动作。   胡闹一通,祝久辞就想起来以前上学的时候大概是青春荷尔蒙在作怪,年纪轻轻总是有着各种伤感的愁思,他们一群少年时常站在操场中央,自己蹲下来摸摸影子。   祝久辞扑哧一笑,梁昭歌闻声看过来,“小公爷在笑什么?”   祝久辞决定将自己的青春时代搬出来给梁昭歌看看。他缓缓蹲下身,轻轻摸摸自己的影子,叹气道,“跟着我这么些年,真是让你受苦了。”   梁昭歌也跟着在身边蹲下来,浅淡的茶香顺着衣襟飘拂而来。   “小公爷不想要自己的影子吗?”   祝久辞仍扮演着中二少年,他点点头。   梁昭歌看着地面,轻声开口道:“那不如送给昭歌吧。”   祝久辞一愣,“怎么送?”   温煦笼罩,他被身旁的人轻轻环住,地面上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梁昭歌在他耳边说:   “多谢小公爷,这只小影子昭歌就抱走了。”   寂静空巷,心跳如擂。   *   二人顺着月光一直往前走,无意间路过豆腐陈常常走的那条胡同,便拐了进去,一直顺着路走下去。   在两个时辰前,豆腐陈担着新鲜的豆腐沿着相同的路,往他们相反的方向去。   时光流转,深夜来临,当祝久辞走上这条路,想象着白日里小巷热闹的场景,深觉时光着实是件有趣的事情。   长街尽头,高楼耸立,四角飞檐直冲天上,厚重的红墙威严无比。   祝久辞收回目光,“昭歌,我们走到哪儿了?”   梁昭歌抬眼看去,“快到鼓楼了,小公爷。”   祝久辞停下脚步,“鼓楼……”   心中一动念,他突然抓住梁昭歌的手臂,“琴先生,我带你去看一个好玩的!”   梁昭歌还未来得及应声,被那人拽着袖子在胡同里边疯跑起来。   清风将二人的衣袖吹得鼓鼓作响,云袖飞舞。他们一路从小石碑胡同跑出来,钻进大石碑胡同,从北口出来,朝东去,一直跑进了钟楼湾胡同。   祝久辞在一家小店前停下脚步。   “昭歌你看。”祝久辞抬手指着。   梁昭歌抬起头,勉强在月色中认出那素净的匾额。   “毛茸茸书坊……?”梁昭歌有些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祝久辞亮着一双眼睛,极是骄傲地点点头。   “这便是我们这些时日的成果,我们为夏小公子开了一家书坊!”   梁昭歌眸中有些惊诧,他上前两步细细去看书坊门面。   素雅幽静,透着古韵香气。装饰虽少,却处处都是细节。无论是门檐门槛还是梁檐挑拱甚至小到窗户上的锁扣都是按照书中礼规而改,可以想见建造店铺的人所费心血。   梁昭歌将心中所想毫不保留地夸赞出来,到最后却还是忍不住疑问道,“为何要叫毛茸茸?”   祝久辞笑起来,也难怪梁昭歌会疑惑。现在天黑了他们进不了店面,若是他们能走进去就会发现,书坊里边全都是毛茸茸的小鸭子。   当初祝久辞见到被夏老爷子强行勒令去做买卖的夏小公子的时候,心中就在盘算这个店面了,若是强迫夏自友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一定会落得两头空。   祝久辞为了兼顾两边,便想到了这个毛茸茸书坊。说白了也是借鉴猫咖的想法,只不过把可爱的猫都换成了毛茸茸的鸭子。   如此一来,书肆的买卖可以在夏老爷子那边应付过去,总之也是买卖交易的一种,也算完成夏老爷子交代的任务,另外茸鸭有了用武之地,同时也圆了墨胖子读书的梦想,一举三得。   梁昭歌转过身,看着祝久辞认真道:“小公爷有心了。”   祝久辞听得夸奖,自是极为欢喜,尤其是前后忙碌了一个多月,如此得到回报,那份欣喜与感动是难以言表的。   他走上前去,趴在雕花窗前向里面张望,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祝久辞在黑暗中瞧了半天,着实欢喜。   梁昭歌走上前摸摸他脑袋,“所以……小公爷还是不愿出府吗?”   祝久辞抬头看过去,梁昭歌在月光下笑眯眯看着他。   “我……”   “小公爷不用为难,只是若有难处,昭歌一定尽力帮助。”   祝久辞抬头盯着那人心想,难处就是你呀,我不放心你啊。   梁昭歌牵起他袖子,拉着祝久辞在书坊前席地坐下去。   “昭歌……”祝久辞惊诧。   梁昭歌倒没觉得有何不妥,大大方方坐在地上,神貌依旧是天上的神仙。   “许久未出府,不想见见小伙伴们吗?”   祝久辞点点头,“想。”   梁昭歌继续哄着道:“茸毛鸭呢?”   “也想。”   梁昭歌轻轻拍拍他后背,“明日出府玩吧?成日闷在府中都不像小公爷了。”   祝久辞被说得心动,这些日子他闷在府中确实都快长毛了,不过梁昭歌这边他还是有些担忧,“琴先生一人呆在府中不闷吗?”   梁昭歌一愣,许久才接话道:“小公爷是……担忧我吗?”   祝久辞看着他,眼神表达肯定。   梁昭歌低下头,“不闷的。再者,昭歌已然知道书坊的位置,空闲时来找小公爷不就行了?”   祝久辞听得此话,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是啊,他怎么没有想到把梁昭歌带出来呢?   他何苦天天闷在府中当人形挂件,京城好玩的地方这么多,为何不拉着梁昭歌出来玩!就算梁昭歌的身份不便,带一个幕篱不就好了。   祝久辞突然有些郁闷,为自己的愚蠢而郁闷。   他托起下巴,细细盘算起来。   梁昭歌看着面前的人又陷入到自己的小世界中,他无奈笑起来,伸指尖戳戳那人衣袖。   “小公爷,看月亮。”   五月末,京城夜,鼓楼下,二人倚地望月。   作者有话要说:  国公爷拔刀:我孩子呢!怎么不见了!   国公夫人打个哈欠:出去耍了。   国公爷亮刀面:大晚上!多危险!我要去救孩子!   国公夫人:琴先生带着呢。   国公爷光速收刀:那没事儿了。   ----   茸毛鸭:明天我出场,嘎。 第48章 书坊   京城重磅报道, 小公爷要出门了。   一时之间,鸟兽四散,行人惊逃, 临街的店铺大门紧闭, 街道上顿时散得干干净净,不见一点人影。   小公爷所到之处可谓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去, 洪水冲城,片甲不留。   祝久辞对此已见怪不怪,毕竟小公爷在京城老百姓心中留下的印象是二十年日夜凿刻下的重创, 无论如何他也抹不去这刻板印象, 那干脆就由着百姓们好了, 反正街巷空荡,他一人独自行走也方便。   昨夜昭歌一番心灵鸡汤算是喂到祝久辞心里去了, 他也不打算继续闷在府中, 今日终于磨蹭着出了府, 本想带着梁昭歌一起去书坊, 可是那人突然说府中有些事情暂时拒绝了他。   祝久辞玩心已起,哪里还会继续呆在府中, 便丢下梁昭歌一人跑出府来了。   白日的钟楼湾胡同与夜晚有些不同, 着实肃穆沉静, 站在胡同里面, 稍一抬头就能望见不远处的鼓楼, 高墙飞檐, 威严四方。   柔和的月色不再, 太阳灿烈地照下来。   祝久辞站在匾额下欣赏片刻,抬脚推门进去。   书坊还未正式营业,仍在做着最后的修葺工作。   墨胖子一手捧着书一手抱着茸鸭, 忙得满头大汗,萧岑在一旁单手扛着老榆木桌子,寻思着要把它放到哪里去。   倒是姜城子眼尖第一个发现祝久辞,惊呼一声扑到祝久辞身上。   “天老爷!小公爷来啦?”   书坊中正忙碌的几人登时停下手中的活计,纷纷抬起头看过去。   萧岑哐当一声扔下老榆木桌子,愤愤走过来,“小公爷您可不厚道啊!”   墨胖子小跑上前拉住萧岑,“萧公子,小公爷前些日子一直为店铺忙碌,这些时日不来是府中有事情。”   萧岑哼一声,口中虽骂骂咧咧,脸上的欣喜却是挡不住。   祝久辞不想因为自己的到来扰乱大家的工作,寒暄片刻便拥簇着大家回到各自手中的活计上去。   书坊共有两层,一入门是挑高设计,抬眼就能看到二层游廊之后齐齐整整的红木书架。   一层大堂宽敞无比,巨型书架贴墙而立,直顶天顶。书籍整齐有序,分门别类排放。   东侧通里院,是静谧的书斋,与其他书坊别无二致。而入门西侧则是茸鸭与书籍共处的空间。   红木长案、半高书架、雕花软椅中随处都安置着可爱的小茸鸭。   茸鸭放置的位置极其合理,既挨着书架,又不耽误来客取书放书,也不耽误坐卧,可以边看书边摸绒毛,着实一番人生快意之事。   祝久辞细细转悠一番,甚为满意。   楼上传来一声惊呼,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曲惊鸿直接越过游栏,从二楼飞身跳下来,落在大堂中央。   身姿虽美,但是一身鸭毛确实破坏了美感。   姜城子忍着笑意走上前,“曲小将军这是掉窝里去了?”   曲惊鸿打个喷嚏转过身,怀中抱着四五只小茸鸭,素来美丽的容颜此时愁容满面,“小鸭子们乱跑,怎、怎么办?”   墨胖子也抱着茸鸭走过来,转头四处看看,茸鸭们少有乖乖呆在窝里的,大多尝试越狱,着实调皮。   祝久辞从曲惊鸿手中救过两只小鸭子开口道,“不急,我今日来正是解决此事。”   “如何?”萧岑在远处问,他方才搬着老榆木桌子险些踩到一只小鸭,好在当时生生凭着腰力转了方向,现下正靠着书架揉腰。   祝久辞望向门外,“差不多快到了。”   萧岑托着腰走过来,将曲惊鸿和墨胖手中的茸鸭一同拢过来,放进祝久辞怀中。   他一手拎起一个人顺便扭头把姜城子叫上,转眼对着祝久辞道:“麻烦小公爷看店喽,我们去醉仙坊买点吃食来。”   祝久辞怀中五六只鸭子嘎嘎乱叫,他险些环抱不住,眼瞧着萧岑拐着人往门外走,他慌忙道:“你们怎么都去?”   萧岑哼一声拐着两人头也不回走了。   姜城子从旁边过来,凑着耳朵轻声道,“贼三儿那倔脾气您还不了解?怨您十几日不出府呐。”   姜城子抱着罗盘也出门了。   祝久辞笑着摇摇头,萧岑那厮的怪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到酒楼买一趟吃食回来就什么事都没了。   祝久辞转身往西边去,小心翼翼把茸鸭放到窝里。   这些小鸭子大多出生不久,生命力着实旺盛,他们准备下的小篮子足有一掌高,这些巴掌大点的小鸭子依然能坚持不懈地翻出来,哪怕踩着小伙伴的脑袋也一定要越狱,此等顽强精神值得每个人学习。   不过祝久辞此时没有功夫学习这等可歌可泣的越狱精神,他手忙脚乱挨着个儿的把越狱的小鸭子们按回去。   左边三个篮子挨个冒头,右边五个篮子跳跃式冒头。   两三个回合下来祝久辞累得太阳穴突突跳。   书房正门砰砰敲响,祝久辞大喜,能制住小鸭子的人来了!   打开门,陈清焰一身红衣气鼓鼓站在门前。   祝久辞:“……”   随手把门关上。   “喂!”陈清焰一脚踢开门,大踏步进来。   “祝久辞你还有没有王法!”   祝久辞摸摸耳朵,转过身来无奈道:“陈世子你我无冤无仇,当真不知何处得罪你了。”   “无冤无仇?”陈清焰突然怒火冲天,跳上前来。   “两个月前你将大月氏地毯买空,害得我买不到地毯!”   “一个月前你将闹市口大街从东堵到西,害得我搬地毯的队伍绕了三条大街才绕过去!”   “今天!老子再去买地毯,竟然又被你买空了!”   祝久辞笑着道:“确实有点巧哈。”   祝久辞给小鸭子们准备的礼物便是大月氏地毯,大寸的铺在地面防止小鸭子摔伤,而小块的则放到篮子里面,环境柔软舒适了,小鸭子们自然不容易动弹。   “别废话,地毯分老子一半!”   “不行。”   “凭什么不行!”   “凭买卖交易先来后到。”祝久辞并不打算退让。他在大月氏订下的地毯都是有定量的,将这些小鸭子们拾掇完了一点不剩,哪有富裕的给陈清焰这个冒失小子。   “你!”陈清焰大怒,从腰间抽出马鞭,“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祝久辞蹙眉,挡住身后的茸鸭子。陈清焰这个小子下手没轻没重,万一伤到鸭子们,他怎么给墨胖儿交代。   “陈世子想买地毯去大月氏订购即可,何必要与我相争这一二件成品。”   “闭嘴!”陈清焰举起手臂,马鞭扬起。   长鞭狠狠扬到天上,却中途夭折,软软落下去。陈清焰被人从背后捏住手腕,“疼疼疼疼!”他痛得大吼,脸色倏地青白,“谁抓老子!”   陈清焰转过身去,只见梁昭歌从怀中拿出帕子,轻轻擦着指尖。   祝久辞在一旁抱着茸鸭子啧啧赞叹,昭歌看起来瘦弱,手腕上的力气却一点不小,轻轻松松将陈清焰制服下去。   “是你!”陈清焰捂着手腕向后退两步,“老子见过你!在琉璃阁的时候,你在台下弹过乐器!呵,祝久辞那家伙也就骗骗老百姓,我可不信你是什么神明!”   梁昭歌置若罔闻,绕过他走到祝久辞身边,低头道:“小公爷没事?”   祝久辞摇摇头。   陈清焰被人无视,登时火冒三丈,扬起马鞭又要上前,梁昭歌看过去,他气势登时蔫了。   梁昭歌对祝久辞道:“书坊外有一匹红枣马,不知为何绳子散了,跑了很远。”   陈清焰大惊,匆忙向书坊外跑去,瞧见门口只落得一地缰绳,马匹不见踪影,他转过头冲着书房里大吼,“你们!你们等着!”   陈清焰甩开门匆忙跑出去,祝久辞收回目光,担忧地对梁昭歌说,“那匹红枣马我见过,性子不温和,放出去可有危险?”   梁昭歌从他怀中抱过小茸鸭,笑着道:“路上碰见阿念便一块过来了,方才让阿念牵着马去了。”   祝久辞听到阿念,登时忘了陈清焰那家伙的糟心事。   “阿念病好了?”祝久辞连忙问。   梁昭歌点点头,“说是出了国公府的第一日病就好了,只是担忧复发,又在郎中那里待了一个多月。”   祝久辞听到这话却有些不满,“病好了还不回来,这哪里是担忧复发,明明是自己偷懒想在外边玩。近日书坊这么艰难他刚好不在,这小子惯会偷懒!”   梁昭歌在一旁边听边笑,也不帮阿念说两句。   六月降临,京城渐渐热起来。书坊里外布置妥当,茸鸭们都住上了西域软毯窝成的新家,个个安分守己。   明媚的六月六,书坊开张了。   开张之日,红火至极,祝久辞身为首席功臣却并没有现身,他藏在书坊二层,远远望着楼下宾客满堂。   毕竟这书坊的主人是夏自友,他可不能喧宾夺主。   祝久辞一直在二层待到黄昏将近,确定没出什么大事,他才慢慢悠悠下楼回去。   许久未有这样忙碌而充实的生活,祝久辞心中很是满足。走在街巷里,踩着金灿的夕阳,身后影子拖得很长,似乎时间也变慢了,世上并没有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   夕阳灿烈,着实慷慨地洒下光芒,大地金灿灿一片,盛况美景一生难见。   祝久辞进了国公府,照例先去西苑找梁昭歌打声招呼。   进了院子,金灿的夕阳落在琉璃灯上,五色流转,发散着奇异的光芒。   出水亭,祝久辞抬眼瞧去,梁昭歌又大敞着窗户,不用数也知道,一定是八扇全开了。   祝久辞无奈,看来要提前向府上报备冰块了。   慢慢悠悠晃到门口,隐约听到屋中几声咳嗽,祝久辞停下脚步,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又一声极压抑的咳嗽从窗口清晰地传出来,喘息之余咳声又起,似乎因先前压抑过重,这一次几乎要将肺腑咳出来,祝久辞心里一慌,连忙推开门。   作者有话要说:  病美人。 第49章 咳嗽   祝久辞闯进屋中, 炽烈浓郁的药香冲撞鼻腔,一时失神。   视线扫过房间,屏风半遮之处, 梁昭歌弯折腰身, 扶倒在床栏边,修长的手捂着手帕咳嗽, 细腰颤抖,几乎折断,惨白的脸上染了红晕, 一只手抓在床沿, 青筋暴露, 骨节分明。   在那人不远处桌案上放着一只药罐,向外冒着白气, 浓重的药香从那四散, 将房间包裹在浓烈的药香之中。   昭歌生病了?   祝久辞慌忙跑上前, 双手刚刚触碰那人肩膀, 梁昭歌惊慌抬起头,眸中惊惧, 红意四涌, 脸色瞬间落得煞白, 一时怔在原地, 对祝久辞的到来极是震惊。   祝久辞不解那人眸中的惊恐, 仍上前去扶他, “昭歌怎么了, 怎么不叫大夫?”   梁昭歌慌忙推开祝久辞,捂着帕子向后闪躲,瘦弱的肩胛撞到床脊, 他又忍不住轻咳出声。   “昭歌!”祝久辞扶住他。   “没事的。”梁昭歌垂下眸子,胸前微微起伏,极力调整呼吸。   祝久辞慢慢拉住那人袖尾,“昭歌身子不舒服?”   “小公爷听错了。”梁昭歌匆忙收起帕子,仍极力否认。   祝久辞蹙眉,不知道梁昭歌到底在躲藏什么。药香扑面,是很熟悉的味道。   那日他第一次在红坊见到梁昭歌不小心摔进他怀中时就是这个味道。多日相处以来,他似乎再也没有闻见过那个味道,他几乎都快忘了。   昭歌难道一直都病着?   所以,开窗是为了散去药的味道吗?   梁昭歌脸色异常苍白,身子虚弱不堪,下颌挂着一滴汗,顺着喉结流下去,划过锁骨,流进了衣襟。   祝久辞转身就走。   梁昭歌慌了,伸手去抓祝久辞的衣袖,落空了。   什么都没有抓到。   “小公爷!”梁昭歌大惊。   “昭歌没有想骗小公爷,小公爷——”猛烈的咳嗽打断呼喊,梁昭歌跪倒在地上,经久喘息,他缓缓抬起头,额上满是薄汗,泪水从眼尾滑下去。   祝久辞跑出去找大夫,府上老管家不知所踪,府医此时也不在。   祝久辞不得不跑上街去药房请郎中。   今日真的不顺,离国公府最近的几间药房全都闭门歇业,祝久辞没有车马,只得凭着自己一双脚满大街乱找,从果子巷直直跑到了闹市口才把郎中请回家。   踏进西苑,极其浓重的药香浸满庭院,纵使微风过庭,亦没有将这浓烈的药香吹去,祝久辞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扔下郎中奔跑过庭院一把推开房门,梁昭歌跪在一大片黑瓦碎瓷片中央,拿着一块锋利的瓷片在手腕上空停着。   “梁昭歌!”   倚在地上的人虚弱地抬起眸子,手中的碎瓷片仍没有放下。看清来者,那人眼睛忽然亮了,就像是从死亡的边缘刚刚爬回来。   他颤着嗓音,“小......公爷?”   手中的碎瓷片掉了。   祝久辞连忙跑上前把人从地上拉起来,方才那人手中拿着碎瓷片祝久辞不敢上前,生怕他一个不对劲就往自己的命门上划。   地上全是散落的碎片和汤药,显然意味着煮药的人一口都没有喝。   药汤耗费几个时辰辛辛苦苦熬制出来,却一口都没有喝就砸碎掉,这又是为哪般呢?   “你这是作甚?”祝久辞又气又恼,但是面前的人一副虚弱不堪的病美人模样,他又不敢加重语气说话。   “小......公爷?”   梁昭歌仍是这一句虚弱的问话,眸子中满是不相信。   祝久辞叹口气,小心翼翼拉着人从碎瓷片密布的陷阱里七绕八绕走出来。   “唤我作甚?”   梁昭歌抓着祝久辞的手,紧紧不放。   祝久辞道:“你拉着我郎中怎么给你看病?”   梁昭歌满眼疑惑抬起头,这时他才看见那个早已在房间中央站了许久的郎中。   祝久辞难得见到梁昭歌眼中有些失神。   “小公爷不走了?”梁昭歌眼中噙着泪水。   “我能去哪儿?”   祝久辞总算明白这个疯子在想什么了,竟以为他要撇下他不管吗,心中又气又想笑,“我不出门谁给你请郎中来。”   梁昭歌闻声点点头,又偷偷瞥向郎中,再次确定眼前所见到的是事实。   接下来的事情便顺利多了,梁昭歌难得柔顺又安静,乖乖被祝久辞拉着坐在床沿让郎中看病。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到了诊脉这一步,梁昭歌见郎中的手伸过来,厉色躲闪开。   郎中有些为难,向祝久辞求助。   “昭歌听话,伸手。”   梁昭歌摇头,直往他身后躲。   祝久辞好说歹说劝了一通,梁昭歌仍是不愿把手腕伸出来。   祝久辞有些焦急,难不成梁昭歌是不愿让大夫诊治?   他一点点哄着:“不诊脉又如何知道病症呢?很快就好了。”   梁昭歌垂眸看着他,终是嘟囔道:“不能碰。”   祝久辞:“……”   折腾了半晌,原来这人是不愿意外人触碰他,祝久辞还以为梁昭歌是藏了什么隐疾,不愿告知出来。   郎中也有些哑然,熟练地从药箱取出薄纱和金丝线,将丝线附在脉上,总算是问诊了。   郎中不由叹道:“也是比宫中的妃嫔还娇贵。”   金线丝丝颤动。   郎中眉头越来越皱,却始终没说出个一二来,刚有一点起色,紧接着又摇摇头,在纸上写下半个字,转而又划去。   祝久辞见郎中左右游移不定,连忙问:“可诊断出什么了?”   郎中收了金线,仍皱眉摇摇头,“怪就怪在老身行医多年,从未见过如此症状。”   郎中拿起画得一团糟的纸,捋胡子道:“说他是绝症,却又绝缝之中存有生机,说他是轻症,但是这脉络险峻,若换一个人怕是早死了十回八回了。”   听到死这个字眼,祝久辞眉头一跳,忽而手上一凉,祝久辞低头看过去,梁昭歌轻轻牵着他晃。   “小公爷恕罪,老身着实判断不出这是何等疾病啊。”   终了,郎中以失败告终,只留下几剂养息方子。   祝久辞送完郎中回到屋里,梁昭歌正跪在地上赤手捡着碎瓷片。   祝久辞连忙跑过去把人拉起来,碎瓷片锋利,一不小心就要将手划破。   梁昭歌看他一眼,又要俯身去捡,祝久辞不得不拉着他往屋外走。   梁昭歌一边走一边仍回头望着,“我把屋子弄乱了。”   祝久辞这回真的气笑了。   这人!   *   梁昭歌的病来势汹汹,前几个月如春雨润物细无声,不见一点症状,轻而易举瞒过了所有人,忽然暴雨倾倒,整个人就病倒了。   晚间,祝久辞留在西苑小心翼翼照顾那人。   将榻铺收拾妥当,安稳地扶着梁昭歌躺下,祝久辞挨着那人在榻沿坐下。   他伸手把那人的墨发捋至耳后,轻声道:“昭歌病了为何不说呢?”   梁昭歌躲开眼神,轻轻闭上眼,眼睫微微颤动。   帘帐轻晃,一室幽香。   祝久辞以为自己等不到答案了,只听得那人道:   “昭歌病了,小公爷还要昭歌吗?”   祝久辞惊诧,俯身按住他肩膀,“你一直在担忧这个?”   梁昭歌仍闭着眼睛,沉默已是肯定。   祝久辞一时无言,哪有人会这样想。   “琴先生真笨,为什么要这样想?怎么会因为病了就不要你呢?”   梁昭歌睁开眼,一双凤眸在烛火下闪着光亮。   他从衾被中伸出手,轻轻搭在肩上按住祝久辞的手。   “世间大都如此。”   祝久辞俯身抱住他,“昭歌不要胡想。”   梁昭歌环住他,轻轻埋在颈间吸气,“是昭歌错了。”   “小公爷与他们不同的。”   寂静降临,祝久辞总算哄着那人入睡了。   梁昭歌睡着后依旧不安稳,蹙着眉毛,紧紧拉着他手,时不时还有要惊醒的症状。   祝久辞只得时时牵着他,还要时不时轻轻晃一晃肩膀、摸一摸额头,让那人继续沉沉睡去。   当真,没有一点安全感。   手中牵紧那人,祝久辞靠着床柱陷入沉思,梁昭歌此病来得蹊跷。   细细回忆原书,祝久辞十分肯定原剧情中梁昭歌没有生病。   若硬要说出个病来,那也只是爱恨嗔痴的疯病。   脑子有病。   而如今,梁昭歌说这身病自儿时便有,绵延许久,如此考虑下来,原著中不可能不提这样重要的情节。   “难道……”祝久辞心脏一揪。   他的到来终究是改变了这个世界。   蝴蝶轻轻扇动翅膀,不知世界尽头的哪个人因此遭殃。   “是因为我吗……”   祝久辞目光渐渐暗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某人借病撒娇预警。   亲亲抱抱举高高! 第50章 撒娇   神明向山川大地洒下一把光, 苍茫世间遍布星星点点,无数生命诞生。   从天上望去,星光璀璨, 众生平等。   若有人说, 为了这抹光需要掐灭那抹光,似乎是极为不妥的。   还有人说, 若是这抹光的出现,势必要灭去另一抹光亮,又该如何选择呢?   祝久辞顽强地亮着自己身上的光芒, 努力将家人护佑在自己小小的炽热之中, 世界如他所愿, 家人平安喜乐。   可他忽然发现,身边的一抹微光似乎要灭了。   星星慌了, 歌谣是骗人的。一闪一闪没有亮晶晶, 满天没有小星星。   星光太过炽热, 一出现就能抹煞对方, 身边微茫的光亮岌岌可危。   牵着的手轻轻动了动,祝久辞低头看去, 梁昭歌亮着一双凤眸静静看着他。   也不知看了多久。   祝久辞蹙眉, “怎么醒了?”明明才睡着。   梁昭歌躲闪开眼神, 身子往衾被里藏, “被小公爷发现了。”   祝久辞哑然, 这人生病了怎么越发孩子气。   他伸手把衾被拉下去, 昭歌本来就咳嗽, 若是再被衾被盖住口鼻,岂不又是要加重病情。   “刚才没睡着吗?”   梁昭歌侧过身,双手揪住祝久辞衣袖, 脸埋进去,“睡着了,又醒了。”   祝久辞把那人不安分的手放回衾被,盖好绸单拍拍那人瘦肩,“时辰不早了,快睡吧。是烛火太亮了吗?”   祝久辞起身去吹烛,又被梁昭歌猛然拉住。   “小公爷别走。”   “我去熄烛。”   “不要,不亮。”   祝久辞无奈,只好坐下。   梁昭歌牵住他的手灵巧地捧到怀里,衾被一翻盖得严严实实,连祝久辞本人也拉不出来。   手臂触到温热,逐渐变得滚烫,抓着手的指尖却依旧冰凉。   “昭歌冷吗?”   梁昭歌摇头。   祝久辞微微俯下身,被那人抱着手臂着实难以坐直身子,“听话,睡觉。”   梁昭歌点点头,乖乖闭上眼。不过数一二三的功夫,又悄悄睁开,被祝久辞当场抓包。   “睡不着吗?”   “看看小公爷还在不在?”   祝久辞笑出声,轻轻晃一晃被那人紧紧抱住的手臂,“我又不是壁虎。”   黑夜笼罩,京城沉睡。   时间一点一点流淌,手臂触到的温热却渐渐灭下去,愈来愈凉。   祝久辞有些担忧,想给他再加一床锦被,那人忽然道:“小公爷,我想沐浴。”   半夜三更沐浴确非常人之举,但毕竟这里是国公府,美人有这个意愿,自然能轻而易举满足。   仆从们井然有序地扛着浴桶进屋,一担担烫水也接连搬进屋中。   虽是半夜,仆从们的手脚却十分利落,毕竟中途加班赏银是不会少的。   慢悠悠等着热气浸满房间,祝久辞才允许梁昭歌起身。   轻轻环着那人绕过屏风,扶着他靠近浴桶,祝久辞只觉怀中人与上次比似乎又瘦了。   赤足入水,烫水击打桶壁,激起不小水花,梁昭歌坐下去,慢慢闭上眼,水面又恢复平静。   许是热气氤氲的缘故,梁昭歌苍白的脸上总算又有了一些血色。   祝久辞搬来高度适当的矮凳坐在浴桶旁,双手趴在桶沿,盯着梁昭歌的容貌看。   美人眼睫轻闭,星星点点的水珠挂在眼睫边缘,轻轻一晃便要落出去。   顺着高挺的鼻梁往下看去,唇珠点降,惊艳如宫廷画。   那人轻轻靠着桶壁,瘦削的肩膀半掩在水面之下,薄水轻晃,有水妖故意勾引那人似的。   被勾引者无动于衷,静静坐于水中,唯独胸膛微微起伏,水面渐渐平静。   美人睁眼了。   看着祝久辞不说话。   祝久辞知道这是要提无理要求的眼神,他起身唤来仆从。   加水。   美人满足,美人闭眼。   美人再睁眼,再加水。   几个回合,祝久辞忍不住叫停。   “昭歌烫不烫?”   梁昭歌抬眸,眼中酝酿出委屈,“不烫。”   祝久辞:“……”   伸手入水,嘶!吾的爪子!   美人盯着他跳脚,眼神说,看,不烫吧。   罢了,水温之事随他去吧。   世界寂静,祝久辞被热气熏得昏昏沉沉,困意四涌。   水声轻响,祝久辞睁开眼,浴中美人从水中抬起手,盯着自己白皙的手腕发呆。   祝久辞眼中闪过画面,心中一紧。   细弱的手腕落水,又激起一阵水花。浴水平静下去,祝久辞仍盯着清澈的水面看,水下隐隐约约,身姿妖娆,纤腰易折。   常人哪有这般纤腰,还不是病痛折磨!   祝久辞忽然惊觉,自他认识梁昭歌以来,这人小病大病就从来没有断过。上巳节脚伤半月,前些日子又从榕树跌落,如今发现身子还有几十年旧病。   祝久辞觉得对某人的健康安全意识教育需要提上日程了。   月色朦胧,水汽氤氲,美人浴水,软弱可欺,正是大肆教育的好时机。   “昭歌。”   美人抬眸看向他,“小公爷?”   祝久辞面容严肃,伸手入水,抓住那人手腕,“白日里昭歌要做什么?”   祝久辞几乎不敢回想那个画面,梁昭歌跪在一地碎瓷片上,手中的锋利距离手腕不过寸尺之间。   “没有……”美人垂眸。   祝久辞握紧手中的细腻,滚烫的热水冲撞在手背,手心触摸的地方却仍是冰凉。   “小公爷误会了。”   祝久辞一怔,手上松了劲,那人灵巧地翻腕出去,反手一抓,轻松夺取了主动权。   梁昭歌探身向前,湿气喷到祝久辞面上。   “加水。”美人说。   祝久辞恼怒,“不加——昭歌先说清楚。”   哗啦一声响,美人忽然欺身上前,祝久辞只觉双肩被滚烫的双手制住,忽而眼前天旋地转,失了重心,扑通一声落进桶中。   滚烫的热水瞬间裹挟全身一直奔涌到脖颈,疯狂地淹向口鼻,腰间忽然被一双手托起,他远离了令人窒息的水面。   他跪在美人身上。   “昭歌!”   美人闻声环住他,“小公爷暖和,那便不加水了。”   祝久辞气结。   浴桶甚大,祝久辞被那人凌空托在水中踩不到实处,几次尝试,莫不是踩到那人脚背小腿,又跪到他大腿上。   美人抬手,胡噜脑袋。   “小公爷安静。”   祝久辞炸毛,激起一阵水花。   美人摸背,继续顺毛。   “昭歌与小公爷说实话。”   祝久辞安静了。   梁昭歌单手环住他,另一只手仍稳稳托在腰间。温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昭歌并非伤身,只是有老方子言放血可临时救急。我见小公爷匆忙跑出去,还以为……只好临时放血,想出去追小公爷。”   祝久辞讶异看向他,梁昭歌眼神清明,真诚无比。   这人,真是。   难以想象当时虚弱得一步都不能走的人,是如何一步步挪到茶案旁,将滚烫的药灌摔得粉碎。   只为,跑出去追他。   祝久辞:“我还能撇下你不管?”   “昭歌不敢赌。”   作者有话要说:  某人:抱住!软乎乎!不想放手。   2000 years later   某化石:抱住!软乎乎!我就不放! 第51章 大梦   梁昭歌做了一场梦。   梦回那年踏入京城, 懵懂无知的孩童尚不知自己落入龙潭虎穴。   风雨飘摇,这是梁昭歌对京城的第一印象。   十多年前京城确实如此,刚刚经历南北大战, 国库空虚, 百废待兴。   但纵使朝野上下钱袋中取不出来半两银子,歌舞酒色之事也断不会少。   当年的红坊只有玲珑未有琉璃, 不过是一座孤零零的阁楼,在四周一片低矮平房中,煞是扎眼。   小小孩子拎起衣袍, 向外面大千世界回望一眼, 然后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春去秋来, 京城剧变。   玲珑阁越建越高,隔壁琉璃阁平地而起。来赏舞赏乐的人多了, 狎妓的人也多了。   唯一不变的大概有三件事:   流水一般进入红坊的少男少女。   流水一般被卖进宅子的少男少女。   还有京城孩子们的童谣。   “京城美娇娘,   侯爷迎进府!   做小难做大,   终日含泪窕。   三年小病来,   五年病魔到。   一张席盖卷,   落入荒岭中。”   梁昭歌掩上窗子, 孩童们清脆的嗓音仍丝丝不绝顺着缝隙钻进双耳。   歌谣一起, 又有少男少女从此离开人世。   大多, 他认识。   梁昭歌很少回忆往事, 一是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地方, 二是他过去二十年的人生都在框定的命运中挨挨度日, 结局早已写好, 每隔一段时日就有火苗一般的孩童唱出来提醒他。   刻骨铭心,何须回忆。   “你将来就跟着王大人……”   “这回表现好了,准能让人家瞧上……”   “李掌柜可是……”   “学学人家玉哥儿!你这死板模……”   “瞧瞧, 陈大人可把你隔壁领走了……”   “后不后悔?”   “算了算了,不管你了!”   “等人老珠黄,可别找柳娘来哭!”   “……”   世人如此聒噪!   做梦人心生烦厌,梦境恍然一变。   四月末,桃花似乎要落尽了,那是梁昭歌来到京城的第二年。   刚刚过去的三百六十五个日夜了然无趣,完全可以浓缩成一张黑白画卷,酒池肉林,声色犬马。   不过那一日似乎有点不同。   一抹鲜活的影子冲过街道,小小一只白团子骑在显然未被驯服的烈马上,一路横冲直撞奔过街头。   所到之处,百姓惊呼,鸡犬不宁。   烈马虽难驯,小小的人似乎并不怕。紧紧抓着缰绳,四只爪子趴在马上,紧紧盯着前方,似乎急着往前赶去做什么事情。   梁昭歌的视线一路跟着白团子远去,他破天荒出了自己的小屋,顺着玲珑阁的九转木梯向上踏去,上到第三层他停下,远远望见那小小一只白团子骑着马向北冲去。   白团子跑出了视野,他便再上一层楼。   又看不见了,再登。   再一次消失,他转头欲登梯,却发现自己已然站在顶阁。   长风过境,辽阔京城尽收眼底。   这座方正的古城巍峨浑然,胡同街巷四通八方,规规整整纵横分布,百姓的房子如棋盘一般散布皇城周围,众星拱月。   从烟雨南方伶仃飘摇到京城的小昭歌这才认识到,这里是北虢国的腹地,万千子民向往的中心。   人们的欲望恶念善意良心交织在这里,如那些胡同巷道纵横交错。   同时,这里规矩森严,不容置疑。   忽而,街巷的惊呼声冲到顶阁,小昭歌低头望去,白团子方才横冲直撞闯过的那条长街显然乱了套。   官府的车马堵在路口,店铺掌柜抱着匾额坐在街上大哭,采买的百姓都簇拥出来堵在街上看热闹。   南北大路从宣武门直直堵到德胜门,以是京城所有的东西大道都被半途截断,乱成一锅粥。   小昭歌站在顶楼,微风拂过脸颊,带着桃花香。   四月廿九小记:方正规矩的京城被搅乱了。   *   惊醒。   晨光熹微,天色尚未大明,绫罗软帐在上空微微晃动。   梁昭歌眼眸轻颤,一时之间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时间点滴过去,他渐渐意识到右手臂有些酸麻,密密麻麻似针扎一般。   他侧头看去,某人枕着他的手臂睡得正香,四只爪子几乎都要搭在上面,初步判断,那人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了他可怜的手臂上。   梁昭歌突然笑起来,自己都忍不住。   胸膛的颤意传到手臂,某人被吵醒了。   梁昭歌一时有些惊慌,暗叹自己不小心。   刚睡醒的人迷迷糊糊睁开眼,眼神对上了,突然猫崽子一样扑过来,“昭歌!昭歌醒了?身体舒不舒服?”   梁昭歌抬起酸麻的手臂搂住那人,“身体没事了,小公爷。”   猫崽子埋在他颈间,毛茸茸的脑袋动个不停,“不对呀,昨天不是在浴桶吗?怎么到这儿了?”   “对不起昭歌!我是不是不小心睡着了?”祝久辞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   梁昭歌笑着把他头按下去,胡噜胡噜脑袋。   “是呀,若是等小公爷睡醒,昭歌怕是要冻僵在水里了。”   怀中人精神十足,完全按不住他,毛茸茸的脑袋又抬起来凑上前,“昭歌的脸色还有点苍白。”   那人伸爪子摸摸,眼睛盯着他,敏锐地发现了他神情的微妙。“昭歌不开心吗?”   梁昭歌再一次把那人按回怀中,躲开他的眼神。   “没有不开心。”   只是恐大梦一场。   *   小公爷之纨绔名号绝不是空穴来风,虽说圣上亲赐爵位占了主要原因,但是京城卧虎藏龙,被圣上亲封官爵的人不在少数,可只有小公爷一人叱咤风云二十年,从市井百姓到皇宫内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不尊重。   究其原因只能讲一句,与生俱来,得天独厚。   “小公爷就是小公爷,都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小公爷说什么都是对的!”老百姓如是说。   熊孩子被捧到天上,伸手一抓,星星月亮都在怀里。   细品小公爷之威力,简单说来那便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京城百事尽在手中。   按理来说,预想的画面应当是一人之力搅得京城风云变幻波谲云诡,携手京城千家少年霸道横行,唯吾独尊,纵横酒肆乐坊,品遍诗画美酒,插科打诨,快意人生。   然而事实是,祝久辞乖乖巧巧,比邻家刚出生的猫儿还乖。他的肆意妄为无非限于“想吃醉仙楼的板鸭,绝对不会送来柳泉居的包子。”   不过若是他想,动动嘴皮子也确实可以将京城搅得翻天。   梁昭歌病倒的第二天,猫崽子把京城翻了。   罪魁祸首祝久辞相当问心无愧,翻遍京城只为一件事,寻医。   相比于六岁那年把京城从南到北捅个窟窿,相比于前段时间把京城从东到西堵了严实,如今祝久辞将京城四面八方全方位搅了一遍。   没办法,京城名医江湖道士野史方子全都藏在京城的胡同巷子里,不细细翻一遍着实找不到。   有些小胡同如钱市胡同、九湾胡同之流,窄得连二轮马车都进不去,只能步行前往,如此一来,京城算是被细细翻遍了。   好在前段日子为夏自友寻摸店铺积累了一定地毯式搜索经验,再一次对京城进行摸排式搜寻,着实省力了许多。   此番摸排工作涉及到孩童百余人,其中大部分雇自街巷的小乞丐们,这些孩子们熟门熟路,对街坊四邻知根知底,让他们去搜访名医着实方便。   寻名医本不是什么大事,将京城胡同挨着个儿地摸查一遍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事大在——被小公爷敲开家门,着实是一件考验承受力的惊恐事情。   在小公爷摸排的第三日,京城各大药房治疗心疾的药包几乎售罄,百姓哀声载道,保不准哪一天魔鬼就要敲响自家大门。   魔鬼的利爪没有张扬多久,十余天下来祝久辞空手而归。   一是因为梁昭歌的疾病确实离奇,能有三分把握诊治的几乎寥寥无几。   二是,祝久辞的生辰要到了,国公爷扛着弯月大刀把人揪回了国公府。   作者有话要说:  百姓:国公爷威武!!!   昭歌:呼,可算回家了。抱~ 第52章 生辰   生辰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往小了说,无非合家团圆共庆生辰,寿星吃碗长寿面, 听几句祝词, 高高兴兴记下自己年龄又长了一岁。   往大了说也大不到哪儿去,富贵人家摆上流水席, 将认识的亲朋好友贵宾亲眷全部宴请一遍,再好心地把多余食材分放给街边乞丐。说来道去,不过是几人的欢呼与千百人欢呼的差别。   于祝久辞而言, 生辰确实不是很重要, 因为年岁的增长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有的人少年早熟, 以曲惊鸿小将军为代表的潇洒少年,心思坚定, 成熟稳重, 能当大任, 与比他年长不知多少倍的人站在一起也毫不惧色。   相对来说, 以萧岑为代表的地痞流氓,纵使年岁再长上十岁也照样嬉皮玩乐不干正事。   由上简单推论, 祝久辞认定生辰不重要。   当然了, 某人由于穿书的缘故着实算不清自己的年龄而暗戳戳地说生辰不重要, 这就另算一码事了。   国公爷并不管祝久辞心中的小九九, 弯月大刀一挥, 强行把人拎回了府。   揪着猫脖子往小院一扔, 门咔嚓一锁, 吼上一句不到生辰不许出来,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混世魔王就此封印。   祝久辞叹口气,恹恹转回身,爪子摸一摸琉璃座灯,“关禁闭就关禁闭,关在西苑算怎么回事!”   说一千道一万,也并非他不在意生辰,只是梁昭歌的病着实紧急,他没有时间等,多一分一秒他都觉得在浪费生命,他太想跑出府和自己的小伙伴们一起扎进胡同巷子里,将那妙手回春的名医揪出来。   不愿意过生辰的理由也非常充足,毕竟生辰之日虽是为寿星庆祝,但真正应当接受庆祝的是国公夫人。   “娘亲最伟大了!”祝久辞心道。   慢悠悠顺着一座座琉璃灯走过去,过九转游廊,下水亭,进庭院,终于磨蹭到门前。   祝久辞抬起手,却不知道要如何敲下。   忙活了十多日,召集百余孩童,队伍浩浩汤汤,声势壮大,擂鼓震天响,却没激起一点水花。   他要如何向梁昭歌说名医没寻到呢。   祝久辞思索二三,想不出好的理由,干脆硬着头皮推开门。   木门艰难推开,祝久辞怔愣在原地,只因眼前的景象过于……五颜六色?   目之所及,地面上堆满了鞋靴衣裳绸缎锦布绫罗,桌子椅子长几条案榻铺也全都放满了成套的礼服。   在五光十色的中央,梁昭歌穿一身扎眼的五彩斑斓花衣裳,茫然抱着一摞衣服站在满山的衣服里面,听见声响,朝着祝久辞望过来,眼神快要哭出来。   娘亲拿着剪刀从屏风后面探出头,“小久回来啦!”   梁昭歌身子一颤,委屈地看过来,祝久辞头一回在他脸上看到些无措。   环视一圈,一屋子仆从人人手上都拿着衣服,少说得有百十套,东起三十余人手上的礼服略有皱褶,第四十一人起手上的礼服崭新无痕。   祝久辞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不会都让梁昭歌一一试过来了吧?   他走上前,把快要哭出来的梁昭歌从衣服堆里揪出来,转头冲着屏风道:“娘亲!真把人家当傻儿子养啊。”   国公夫人瞪他一眼,“不然当闺女养?”   祝久辞:“那!那也不能让昭歌试这么多套衣服呀!”   国公夫人瞪他一眼,“还不是某人不回来!”   祝久辞理亏,弱弱看向梁昭歌。后者抿着嘴将怀中一大摞衣服全塞给祝久辞,低头瞧见自己一身花花绿绿,眉头一蹙,直往祝久辞身后躲,坚决不让他看见。   “昭歌最美了。”祝久辞安慰道。   国公夫人手上转着剪刀看过来,“熊孩子没大没小!哪能直呼兄长名字!”   祝久辞:“……”   梁昭歌道:“没事的,国公夫人”   国公夫人瞪过去,“叫娘亲!”   梁昭歌:“!”   祝久辞接到某人的求救信号,开口道:“娘亲别为难琴先生了。”   “怎么是为难!”国公夫人把剪刀放下,从仆从手中取过一套缎面红服,“咱家小昭歌最听话了,不像某人整日不回家,想见见不着面,想说说不到话。还是小昭歌听话懂事,娘亲和你爹爹都觉得,昭歌才是咱家乖儿子。”   祝久辞:“……”对不起昭歌,敌人火力太猛,我先阵亡了,你加油。   梁昭歌扶着祝久辞肩膀小声开口道:“小公爷既然回来了,继续让小公爷试礼服吧?昭歌先退下了。”   “不用!”国公夫人手一挥,剪刀砰一声插进雕花木门里,“你俩一块试,总不能厚此薄彼。”   祝久辞:“!”   梁昭歌:“!”   国公夫人迈着步子走过来,“咱们行武之人,一讲义气,二讲公平。旁人家那些你争我夺的事情,你俩想都不要想!”   衣服堆里两个可怜虫互相抱着,颤颤巍巍向国公夫人点点头。   “甚好。”国公夫人道,“从红色这套试起吧。”   娘亲看向祝久辞,“红色衬肤色,你瞧瞧你整日往外跑,皮肤晒得脏兮兮,学学人家小昭歌,白白净净多好看。”   祝久辞泪目,能不能不要人身攻击。   梁昭歌接过衣裳,比在祝久辞身上,“小公爷最好看了。”   京城六月着实清爽,只要大敞窗门,清风便毫不吝啬地涌进来,着实舒宜。   大概所谓京城六月不出汗,七月摇蒲扇,八月进蒸笼。   西苑八扇窗户全敞着,屋子里边却热火朝天。   祝久辞和梁昭歌总算将几十套衣裳试穿完毕,二人瘫倒在衣服堆里不能自已,连精明能干的国公夫人也觉得有些累了。   国公夫人又随口嘱咐几句,便携着一众家仆离开了。   祝久辞长长叹出一口气。   “小公爷辛苦了。”梁昭歌躺在他旁边,整个人埋在绸缎里面,声音闷闷的。   祝久辞侧头看过去,梁昭歌面容粉里透白着实美艳,鼻尖轻轻喘着气,绸纱微微晃着。   祝久辞翻身扑在梁昭歌旁边,扒拉开遮挡视线的绸缎,盯着梁昭歌道:“身体好些了?”   如此高强度的试衣工作下来,梁昭歌这个病号看起来都比他还要适应。   梁昭歌点点头,“好多了。”   祝久辞放下心来,重新在衣服堆里躺好。   昭歌的病说急也急,说不急也不急。缠缠绵绵二十余年,不见半分好转,但病症也不是特别严重,大多数时间里与常人无异,只是偶有犯病的时候咳嗽畏冷难以行动。   祝久辞从身旁团起衣裳抱在怀中,绸缎冰凉,挨着肌肤很是舒适,思绪也清明了许多。   若是京城寻不到名医,或许可以想办法向京外探探。   寻医有了希望,祝久辞心中大喜,不自觉抱紧怀中衣裳。衣裳团忽然动了动,祝久辞吓得一跳。   “小公爷为何抱着我手臂不放?”梁昭歌问他。   祝久辞低头,怀中花花绿绿绸缎中藏着一截白藕似的手臂。   祝久辞炸毛,惊慌松开手,脑中霎时蹦出两件事。   一,他刚才抱着梁昭歌扭呀扭;   二,今年生辰哪里不重要!明明十分非常以及极其重要!   因为小公爷弱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娘亲:傻孩子换了这么多套礼服才想明白?   昭歌:冠礼之后可以婚娶。   圣上:活在台词里的朕终于要出场了。   ----   “十分非常以及极其”致敬《武林外传》。 第53章 祖宗   冠礼位居礼仪之首。冠者而后成年, 可婚娶,可祭祀,可从军, 可承官。   按老百姓的话来说就是毛孩子总算成年了, 要担负起一个家庭的重任了。   冠礼之重要,贯古通今无有等闲视之, 从天子圣上、官家子弟到普通老百姓都要行冠礼,只是形式隆重程度的差别而已。于社稷而言,冠礼意味着新劳动力的涌入, 国家发展依靠其推力运行, 是江山社稷之重中之重, 以是有言“人无礼不立,国无礼不宁。”   如今叱咤风云的京城霸王之首小公爷要弱冠了, 其重要程度可想而知, 以是京城说书人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其称之为本年度最重要的事情。   小公爷二十弱冠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毕竟绝大多数人认为, 行冠礼的结果无非是混世小魔王成长为混世大魔王,也不知京城又要掀起几场腥风血雨。   六月廿八将至, 京城各大酒肆赌坊说书茶楼争吵得热火朝天, 大大小小的赌局不知偷偷开了多少个, 所赌之事无非“一年之内小公爷必定大闹京城”“三月之内小公爷绝对掀翻一座楼”云云。   身处皇宫的圣上也为这一场腥风血雨添砖加瓦, 一道圣旨下来, 全京城炸开了锅。   奉天承运皇帝, 诏曰:   “礼仪之始, 重冠礼也,祝家少年,纯粹雍和, 德厚流光,朕为加冠,以勉之。”   圣上竟然要亲自为小公爷加冠!这在北虢国是前无古人的事情,想来也应当后无来者。   史官翻遍史书,历数前数朝记载,历代能得圣上亲封加冠者,也只有太子才有此殊荣。再次之,荣庆二十三年有皇帝为四皇子加冠的先例,再无其他,更遑论全无皇室血亲的小公爷。   圣旨一出,举国震惊,四野哗然。不过,很快有小公爷的忠实粉丝跳出来为小公爷发声,为首的便是已然耄耋之年的前史官魏清临大人,其论据是小公爷之爵位是先皇所赐,为二十年前南北虢国大战之胜的庆贺,如今圣上以孝贤为上,亲自为小公爷行冠礼并无不妥。   先皇先去的第三年,圣上罚去小公爷车马之权,虽说此道惩罚圣上并无过错,但毕竟有违先皇旨意,多年以来圣上也一直挂怀在心。如今恰有此绝佳时机,既尊崇先皇圣意,又不违自己明察秋毫的主念,亲自加冠可谓是最明智之举。   赞誉圣上的欢呼声席卷京城,很快将那些反对的声音压下去。   月末将近,唯有户部尚书之子陈某某仍然在跳脚,其余再无说法。   处在漩涡中心的祝久辞本人反而是最远离喧嚷的人,乖乖待在西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看昭歌颜。   外边的世界管不了,祝久辞把目光转向了他能抓到的地方。自六月中旬起,小半个月的时间里祝久辞专心致志倒腾西苑。   “地板太硬。”   “桌角尖利。”   “房柱太冰。”   祝久辞叉着腰在房间中转悠。   他隔空召唤来蜀绣司、锦织厂、绸缎坊还有大月氏地毯的人,大刀阔斧在西苑施改造之事。   目光所及凡是肉眼能看见的家具全都衬上了最厚软的锦布,边角更是用上好绸缎里外裹上三层。   雕花房梁连至一人环抱的通天柱亦裹上了蜀绣五寿花鸟纹暗金绸。   厚重的红木屏风换作苏绣通景屏风,尺寸娇小,六曲折叠。   地面铺上了大月氏地毯,厚实如云,即便随处卧下也似躺于床榻。   十几日下来,祝久辞的小金库花得精光。   梁昭歌拉住上蹿下跳的某人,挥手遣散一众工匠仆从,把人牵到茶案那边坐下。   “小公爷把我当花儿养吗?”梁昭歌叹口气走到茶案对面,正欲坐下,看着已瞧不出模样的石凳又叹一口气。   祝久辞摇摇头,“昭歌可比花儿娇贵多了,一点风吹雨淋也不行。”   梁昭歌无奈,无论如何也说不过某人。他伸手欲摆茶艺,指尖停在锦绣绒茶案上,委屈地抬眼,“茶案怎也包上了?”   祝久辞笑嘻嘻把美人停在半空的手捧回来,“茶道此等苦累差事昭歌就别做啦,想喝茶唤仆从来呀,门外候着十几二十人呢,任昭歌差遣。”   梁昭歌抽回手,指尖捏在茶案的锦布上,“小公爷不能喝旁人敬的茶。”   祝久辞不以为意,“这都喝了二十年了,总不能把他们辞去。”   “不能喝!”梁昭歌有些着急,竟然伸手越过茶案抓住祝久辞的手。   祝久辞反手抓住美人,伸爪子在美人手背上拍拍,“茶艺工序繁琐,一整套下来人都要累瘫了,昭歌必须好生休养。”   梁昭歌眸中有些着急,倏地收回手,指尖捏在锦布上往旁边扯。   祝久辞伸爪子按住,美人便扯旁的绸缎。   来来回回你追我赶,拉锯战终于以祝久辞告饶结束。   某小公爷在美人的注视下,乖乖把茶案上的锦布一层层揭去,将所有茶具一一摆出来,还去前堂偷偷拿来了国公爷最爱的茶。   梁昭歌得偿所愿,高高兴兴开始摆弄茶艺。   清水奔涌,汩汩流淌,一路清洌地冲过茶宠,小石猫嗷呜一声响。   祝久辞盯着茶猫发呆,着实想不明白梁昭歌为何喜欢把猫当茶宠,旁人都是以金蟾貔貅万岁龟作为茶宠,当真没见过把猫当茶宠的。   祝久辞在红坊的时候就见过类似的小石猫,如今梁昭歌来到国公府,府内茶具本有百千十套,茶宠更是数不尽数,没想到梁昭歌还是变出一只小猫,想来也是在外边特意定做的。   不过既然梁昭歌喜欢,那就让剩下的几百只茶宠在仓库落灰吧。   话说回来,小石猫形态活灵活现也确实可爱,水流冲过的时候,由于内外气压不同而呜呜一声响,常言道茶水滋养万物便有灵,小石猫嗷呜一声叫,也似乎有灵一般,着实神奇。   祝久辞正看着石猫,视野中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小猫被拿走了,祝久辞顺着抬眼看去,梁昭歌把石猫放到很远的地方,转过头有些委屈地看他,明显埋怨此人不欣赏他精妙茶艺,却去看一只石头。   美人的委屈只停了一瞬间,下一刻美人双手执握,举盏齐眉,“给小公爷敬茶。”   美人仪式过于郑重,祝久辞小心翼翼接过茶盏慢慢饮下,生怕辜负了美人的心意。   热茶过喉,沁人心脾,祝久辞头一回尝到了品茶的乐趣。   祝久辞放下茶盏,抬眼瞧见梁昭歌直直盯着他不说话。   “怎么了?”   美人不言,垂首捏杯子。   府中悠闲的日子过得并不慢,祝久辞一边鸡飞狗跳地捯饬西苑,一边又和梁昭歌慢悠悠品茶练琴岁月静好。   时间恍然快到冠礼之日了。   祝久辞的生辰在六月廿八,据府中老人说,当年小公爷出生时,六个产婆皆说是七月的娃,结果小公爷还是一踹肚子赶在六月末出来了。   照国公爷的话说,这熊孩子这么着急,铁定不是省事的主。   二十年的风霜雨雪证明,国公爷的话一点没错。   可怜偌大国公府受尽小公爷折磨,期盼在小公爷弱冠之年后,国公府能迎来新的纪元。   冠礼之日并非随意挑选个日子,需提前十多日求问占筮推演出大吉之日,一般都会与生辰当日前后错开几天。   今年好巧不巧,大吉之日正好赶在生辰当日。   祝久辞其实是有些难过的。那意味着他要去皇宫中过生辰,不能和昭歌一起在家中吃一碗长寿面了。   亲朋好友贵宾美客流水宴席这些祝久辞并不在意,他只想一家人团团圆圆坐在榕树底下,一边看月亮一边吃碗长寿面。   圣上御旨已下,说什么也改不了了,祝久辞只好安慰自己,今后还有许多年月可以和梁昭歌一起吃长寿面,大不了明年多吃一碗。   二十七日夜,峨眉月。   祝久辞跨过水廊栏杆,坐到栏杆外突出一掌宽的石台上,双腿晃在石台下面,离水面几寸而已。   这其实是个危险动作,稍不留神失了平衡整个人就要面朝潭水跌下去。   放在旁人家定是要被爹娘揪住一顿毒打,再不济仆从们也要赶来劝诫,但国公府对此已习以为常,这也是小公爷闹腾二十年的成果。   诸多令府外人太阳穴突突直跳的危险动作在国公府看来都是正常之举,当然了这也与国公府皆是行武之人有关。   祝久辞对此持纠结态度,自由地上蹿下跳固然舒心惬意,但安全隐患确实过多。上回梁昭歌从榕树上跌下来祝久辞如今还心有余悸,若是放在旁人府中,仆从们定会上前提醒,也许就不会发生那一事故。   不过事情既然过去,多说无益,只能以后倍加注意了。   明月皎皎,没什么星辰,空气中酿着甜香。   明日就要进宫,繁文缛节诸事繁杂,扰得人心绪不宁。五日前宫中就派来老宫人教习礼仪,从早到晚未有停歇,这几日来祝久辞几乎都见不到梁昭歌了。   今日更甚,将那二十八道典规重复了三遍,祝久辞只觉下一刻就要灵魂升天。   晚间难得清闲,懒得不想动弹,背靠栏杆,双脚放在水面之上,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闲。   祝久辞正看着明月,腰间忽然被人锢住。   他转过头,梁昭歌隔着游栏看他,双手从栏杆缝隙伸出去紧紧抱着他的腰。   祝久辞觉得有点痒,伸爪子拍拍,“手……”   “不放。”   祝久辞:“?”   “松手小公爷掉下去怎么办?”   祝久辞伸脖子看看水面,腰间又猛然一紧,祝久辞缩回脖子认真道:“不会的,你看这石台很宽的。”   身后的人似乎被说服了,腰间的桎梏松去。   余光里纤影一晃,梁昭歌挨着他坐下来,清香围拢。   “多危险啊,昭歌快回去!”祝久辞抓住他。   “不会的,你看这石台很宽哒。”梁昭歌晃晃腿,衣尾触到水面,月光下泛起阵阵涟漪。   祝久辞哑言,做人第一守则果然是不能双标。   “小公爷似乎兴致不高呀。”梁昭歌仰头望着天,双手撑在身侧。   “没有吧……”祝久辞否认。   梁昭歌侧头看他,祝久辞被那人清朗的眼神看得心虚,垂下头乖乖道:“有。”   “小寿星怎么能不开心?明天全京城的人都要想方设法让小寿星开心。”   祝久辞被按住脑袋,他顺势歪过头在那人手心里蹭了蹭。   “没有不开心……能得圣上加冠是莫大的殊荣。”   只是不能和昭歌过生辰了。   “小公爷想不想听昭歌讲故事?”   祝久辞亮起眼睛点点头,梁昭歌此前可从未主动讲过什么故事。   清风拂过水面,梁昭歌的声音顺着月色传来:   “在昭歌家乡,小孩子快要出生的时候,我们叫做迎祖宗。就怕生下来的小孩子哭闹不听话,所以提前准备好甜的东西,尽量在小孩子出生前一日给阿娘吃一口。”   祝久辞笑起来,“小祖宗尝到甜头就不闹事了?”   “不吃的话会闹得更凶。”梁昭歌有意无意瞥某人一眼。   他接着道:“所以把小孩子生辰的前一日叫做迎小祖宗的日子。”   梁昭歌侧过身看向祝久辞,衣袖被微风拂起,轻晃在水面上,真的似神仙暂留仙湖。   神仙继续讲故事,“在昭歌家乡,孩子们都不过生辰的,只有迎小祖宗日。”   祝久辞怔愣片刻,回过神抓住神仙衣袖,“那不就是今天?”   梁昭歌笑起来,眼眸弯弯,比身后那一轮峨眉月还要美丽,月光倾泻,天地失色。   祝久辞的视线忽然被冰凉的手遮住,黑暗笼罩,清韵气息随之扑面,紧接着是极为熟悉的甜香。   眼前的遮挡撤去,视野恢复清明。   美人捧着小玉碟,笑眯眯道:“迎小祖宗,尝尝糍粑。”   作者有话要说:  国公爷:本将军走南闯北,怎么没有听说过此等习俗?   国公夫人:本将军征战四方,也没有听说过。   昭歌:讲故事嘛。   ----   昭歌的小心思:举盏齐眉……举案齐眉   ----   圣上:失算了,朕明天出场!   ----   《荀子》:人无礼则不立,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 第54章 冠礼   峨眉月下, 美人执碟,乱人心智。   祝久辞傻乎乎盯着小玉碟子,糍粑晶莹透亮, 外层染着金黄色, 似是上好黄玉陈列碟中。   美人捧着玉碟子等了许久也不见对面人有所行动,委屈巴巴咬住下唇, 一伸手将玉碟子捧上前。   “小公爷不尝尝么?”   祝久辞回过神点点头,正要伸爪子,嘴边尝到一点甜, 软糯的糍粑突然入口。   “小公爷未擦手, 只能昭歌喂了。”美人手上拿着玉箸, 也不知是从哪里变出来的。   糍粑着实软糯香甜,熟悉的味道勾起回忆, 与那日在红坊别无二致。   “甜!”祝久辞笑起来。   美人手执玉箸, 亦笑起来。   峨眉月弯弯挂天, 祝久辞心道能与昭歌一起过生辰真好。   他慢慢悠悠吃掉了小半盘糍粑, 惬意地靠着栏杆消食。   消着消着突然觉出不对劲来,梁昭歌身为病号竟然去打糍粑!   都说糍粑难做, 若非千百次捶打无以成形, 昭歌如今体力怎能担此重活, 平日里祝久辞连喝茶练琴都限制着那人, 更遑论这等体力活了。   祝久辞托着下巴细细思考, 想来也是自己这几日被宫中典规折磨地无暇分神, 这才让某人钻了空子。祝久辞总算把前后盘算明白, 猛然抓住梁昭歌要和他好好说道说道此事。   温煦夜晚,月色正好。   可怜月下美人劳苦无功,将某只小白眼狼投喂完还要听那人唠唠叨叨半个时辰, 从寝居到吃食事无巨细婆婆妈妈。   “小公爷翻脸不认人。”美人哼一声,抱着玉碟子走了。   祝久辞一路晃晃悠悠跟在后边,嘴上仍没停下叨叨。   许是吃了糍粑的缘故,夜晚香甜伴梦,着实惬意。迷迷糊糊睡至半夜,似有梦神降临,神仙托梦道,“小公爷生辰吉乐。”   祝久辞伸手一抱,沉沉睡去。   景裕十七年六月廿八,晨熹落雨,午时雾散,天虹乍现。   日光刺破云层时,祝久辞坐着圣上钦赐的步辇随壮阔的车马队伍行在长安大道上。   长虹贯日,辽阔至极,从京西直直连到了皇城,若登顶香山望下去,这道天虹恰好落在皇城与国公府之上。   百姓观天而跪,一时之间大街小巷人头攒动,几不能行。   祝久辞坐在步辇里,有薄纱自顶而落,弥蒙轻晃。一纱之隔外,百姓冲着壮阔的队伍行跪拜之礼。   无人指挥,无人发起,但万千人动作整齐如一,场面震撼。   祝久辞藏在薄纱之内,心情复杂。   他只是一介少年,如何承受得起万千百姓的跪拜。   而这一切也要归功于那个留在府中的人。   ——百姓有言,天虹降临,是为神旨。   百姓的跪拜声惶惶然落在耳后,转眼间,祝久辞被众人簇拥着进入太和殿,身侧纷纷攘攘不知换了多少拨人,他被牵着行上行下,数次跪拜起身,随着礼官一声清亮的嗓音,祝久辞猛然回神。   四野寂静,他站在大殿中央,眼前一身九龙明黄。   “令月吉日,受天之庆!”礼官在侧,高声宣扬。   祝久辞悄悄望过去,国公爷和国公夫人站在不远处笑眯眯看着他。   国公爷居镇国大将军之职且有国公爷之爵位,二者相较之下,国公爷穿了九蟒四趾爵位宫服,国公夫人亦未穿诰命夫人宫服,反而穿着一品女将军服,二人衣着皆以最高规格对待。   视线不小心与爹娘对上,娘亲笑得更开心了,国公爷狠狠瞪过来,祝久辞连忙摆正眼色,不再向两旁张望。   冠礼之加冠,一为缁布冠,二为贤冠,而小公爷由于有爵位,因此还有第三道爵弁。   礼启,祝久辞躬身揖礼,左手叠至右手,展臂齐眉。   眼前明黄的衣袖动了动,祝久辞只觉发髻被轻轻扶住,温凉指尖偶然划过额头,细腻温煦。不知为何,祝久辞觉得圣上是个温柔的人。   礼官还在旁侧吵吵闹闹地宣读着繁杂的礼规,其言语之冗长、用词之繁复、语调之单一令人发指。除了使人昏昏欲睡,别无其他作用。   说千道万,这礼规无非说的是“你已经长大成人啦,要懂得孝顺父母啊,爱护姊弟呦,保家卫国噢,最后祝你吉祥哈!”   一句话解决的事情,礼官念了整整一天。   繁琐的冠礼终于在黄昏临近结束。圣上于保和殿举办宫宴,百官齐至。   虽说宫宴是为小公爷行冠礼所备,但隆重的加冠之仪已过,后续的宫宴小公爷已不再是主角。   宴启,舞乐齐起,祝久辞藏在自己小位子上安心当米虫。   然而某人空有当米虫的心而没有当米虫的命。头戴三冠身着厚重礼服,想要吃到美食着实需要下一番功夫。   冠礼之礼服层层叠叠有十多层,袖口宽阔直坠地面。而礼服为达宫仪要求,边角硬朗,腰封紧箍,一举一动都透着不便。暂不论其材质样式有多折磨人心智,单说礼服之颜色,全身以玄色为主,内衬以红,边边角角都在诉说着大方严肃沉稳庄重八字,全然在精神上挟制穿衣者秉持礼节,娴静自守。   一身玄衣的小公爷搂着袖子探身揪来一颗葡萄,甜!   国公爷在旁侧瞧见,气得牙痒痒。   国公夫人笑眯眯把琉璃盘挪近,习惯性地要摸摸乖孩儿脑袋,又连忙制住手。   祝家有儿初长成,想哭。   国公夫人巾帼英雄自是不会哭出来,端起琉璃盏豪饮一杯。   国公爷侧眼瞧见祝久辞又探着身子去够更远的桂花糕,不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端起酒盏也痛饮一杯。   宴会行至中旬,众宾喧哗,觥筹交错。今日宫宴本也是以小辈名义举办,自然不似平日严肃正式,众宾客酒过三巡便全都放开了身段。   美酒佳肴流水一样呈上撤下,舞乐美人也换了好几拨。   祝久辞顶着沉重的冠冕晕晕沉沉,饮下半盏葡萄酒,更加晕晕沉沉。   “小公爷生辰吉乐。”梦中靡靡之音突然回荡耳畔,祝久辞猛然打个激灵。   险些忘了正事!   祝久辞也不吃了也不喝了,紧紧盯着宴席,好不容易找准众宾安静的间歇立刻乖乖巧巧站起来,朝着圣上一揖礼。   “下臣三生有幸,能得圣上加冠不胜荣宠。日思夜寐,惴惴不安。下臣不才,唯独近日新学琴艺,能献丑一二,以慰承蒙恩宠之诚惶诚恐。”   常言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如今小公爷却文绉绉说着官话,让人平白起一身鸡皮疙瘩,众宾哪里见过此等诡异场面,个个愣在席座,一时之间无人发言。   还是圣上在主座笑着点点头,准。   古琴搬至大殿中央,众宾皆醒,一时喧闹。   “小公爷可是要奏一曲《广陵散》?”粉丝一号如是说。   “我猜《渔樵问答》。”粉丝二号摇摇头。   “必然是《高山流水》啊!”粉丝三号拍案而起。   祝久辞缓步行至殿中央,向圣上行礼道:“此曲名为《小星星》。”   百官:“?”   国公爷:救命。   众宾交头接耳,纷纷议论可曾听过什么星星辰辰。   百阶之上,圣上笑起来,清冽的声音传至大殿,百官吓得抱团,祝久辞倒是没注意全场寂静,大大方方走到古琴前坐下。   其实早在几日前他就给梁昭歌弹过。   那天闲来无事,午后静谧安宁,装潢西苑的工匠恰好都不在,趁着四下无人,祝久辞把梁昭歌拉到庭院里面打算认认真真给他弹上一曲。   曲子自然不能是梁昭歌教过的,那样新意全无。然而祝久辞练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琴技着实不够,最终只能摸出一首《小星星》。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祝久辞一边弹一边唱,自然是玩乐的心态,并没有指望能得到什么夸奖。   但令人意外的是,梁昭歌很认真地点点头,“此曲虽然简单,却五蕴俱足,乐理包容,简单几音已然囊括了大部分音律。”   梁昭歌抓住他衣袖,眼睛中隐约闪着光:“小公爷作此曲,着实天才。”   祝久辞自然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怔愣许久才想起来解释并非自己所作。   大殿安静下来,众宾静候。   祝久辞看着琴弦心中默默祈祷,“莫扎特前辈,成败在此一举了,保佑啊保佑!”   角弦响,琴韵席卷。   作者有话要说:  “一闪一闪亮晶晶……”《小星星》   作词:Jane Taylor / 王雨然   作曲:莫扎特   ----   《仪礼·士冠礼》:“令月吉日……受天之庆。”   缁布冠-贤冠-爵弁参考明制。 第55章 圣上   琴音缠绵古韵传遍保和大殿, 余音绕梁,不绝于耳。一曲既罢,众宾起身拊掌, 拊掌尤觉不足, 不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时之间赞美声如潮水席卷。   祝久辞没想到众宾如此捧场, 古琴仍是普普通通的古琴,曲子也是简简单单的曲子,他亦没有超常发挥, 真不知殿中这百余官员是什么心态。但也许是仰仗保和殿七十二根通天金柱金龙缠绕威严无比, 强行为此小曲赋予了厚重底蕴。   再加上众宾客看见圣上对小公爷的荣宠以及二十年来被小公爷支配的恐惧, 百官无一不想着赶上前附和,哪怕曲子再难听也要硬着头皮叫声好。   总而言之, 不管众宾客对祝久辞的琴艺究竟是何真实看法, 最终的结果是满座叫好, 声势震天, 更有甚者道出“京城又得天才琴仙”、“十指琴魔甘拜下风”云云。   祝久辞朝着台下一眨眼,藏在客席的托儿即刻捧场, 有意无意点出国公府的神仙云云, 更令祝久辞惊喜的是, 小公爷的一众粉丝得此点拨, 即刻跳出来对神仙又夸又赞, 各个极尽言辞, 想方设法显摆自己所知甚多。   祝久辞美滋滋站在大殿中央, 封赏之事,水到渠成。   百阶之上,龙颜大悦, 明黄一晃,京城又多一位一步登天羡煞旁人的幸运儿。   献曲一事功德圆满,祝久辞满载而归,开开心心落座继续当米虫。   自祝久辞开了表演才艺的头,后续又有诸多才子才女上台表演,一时之间大殿着实热闹。   祝久辞的小角落也并不安宁,刚揪起一颗葡萄,御史大夫携女敬茶。刚吞下一块甜糕,大理寺卿携儿前来拜谒。   觥筹交错,纷繁应酬,祝久辞终于受不住这人世间的喧闹,偷偷溜了出去。   一路踏着月色,绕过七转八弯的小径,穿过层层密密树林,曲径通幽处,忽而柳暗花明,豁然开朗,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太液池。   祝久辞整个人趴在汉白玉栏杆上,怀中抱了一堆石子,每隔一会儿就往潭中扔下一颗。   石子落水,惊起一片水花,肥硕的宫廷锦鲤见过大世面,对此不为所动,只是不满地摇动尾巴,慢悠悠往别处清净游去。   锦鲤确实膘肥体壮,真不知宫人每天给它们吃什么,养得实在太好了,鱼尾灵光流转,将天虹映在身上,体态虽然笨重,但全然看淡鱼生,俨然优哉悠哉出世心态。   锦鲤的处变不惊究竟是老成持重还是太过肥胖确实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祝久辞一时来了兴趣,探着身向下望去。   “若是再掉下去可没人救了。”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让人想到雪天暖房中的温玉,暖意从中向外渗透,不炽热,不冰凉。   祝久辞转过身,玉树之下,天子身着明黄笑着看他。   祝久辞:“!”   数道宫规霎时环绕耳畔,嗡嗡吁吁,棒槌敲头。祝久辞看着圣上就要拜下去,后者摆摆手,“免礼。”   天子走到汉白玉栏旁向下望去,潭水中干干净净,不见一只鱼影,历尽千帆的天子难得面露惊讶。   圣上转过身,温润声音道:“怎么跑出来了?”   祝久辞乖乖揖礼实话实说,“回禀圣上,席间闷得慌,臣出来透透气。”   身着明黄那人似乎思考一下,亦点点头。   “嗯,朕也一样。”   祝久辞讶然抬头,偶然瞥见九天之上真龙天子圣颜,当真温润如玉,君子如兰。   白日冠礼之时,二人虽离得很近,但祝久辞碍于礼数不能抬眼面圣。如今趁着夜色惊鸿一瞥,不得不说世间君王难得有此柔和容颜,不见一点凛冽气势,眉眼包容,正是上善若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难以想象这般温和的人如何居庙堂之高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励精图治执掌偌大国家十余载。   圣上名讳梅逊雪,少年登基,执政十七年,如今而立过五,人亦如其名,谦逊有礼,彬彬君子。历代君王对名讳讳莫如深,百姓亦要避讳帝王姓名,但梅逊雪对此毫不在意,放开了让百姓们去说,因此方才席间也有不少人提到梅花三弄之曲。   祝久辞忽然明白,如今北虢国盛世太平并非天赐国运,又不知一国之下贤明君主默默支撑了多少。   短短十几年时间扭转乾坤,让一个大战将歇百废待兴的国家登顶盛世,其君王明月入怀贤明宽宥之心,天下难寻。   太液池中扑通一声响,锦鲤跳出水面。   祝久辞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小公爷当年的光辉事迹。   小公爷八岁那年进宫赏花,小小白团子只顾着欣赏怀中名贵的蝴蝶兰,脚下一扭,扑通一声落入太液池。众宾慌乱,一二三四五六七品官员一个个接连跳下去找,愣是没寻着人。情急之下,圣上火速召集上千人将太液池放干,总算把人救上来。   祝久辞看着波澜壮阔一望无际的水面,难以想象当年是多么浩大的工程,也难怪圣上如今还记得。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圣上果真好脾气,面对罪魁祸首重游故地这等猖獗举动还能如此心平气和,胸襟着实宽广,比这太液池还要宽广。   祝久辞向后退一步,恭恭敬敬揖礼,“臣儿时顽劣,不知天高地厚,今向圣上再谢救命之恩。”   圣上咦一声,负手探身打量某只弯腰揖礼的小公爷。   “冠礼的效用竟如此大么?”圣上疑惑。   祝久辞竖起耳朵悄悄抬眸,正对上梅逊雪那一双清澈的眸子,他又连忙低下头,乖乖揖礼,毕竟除了当年太液池一事,小公爷大大小小在京城闯了不少祸,而历数诸多祸根,还数祝久辞在京中捧出一个神仙这事最为猖狂。   毕竟天子盘踞京城,岂能容神威高过自己的神仙立足京城。功高震主已然是君王大忌,更遑论有神威凌驾于皇帝之上的神仙飘渺在世。   祝久辞当时敢在京城狂妄造势,无非自信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反正京中无人知道是何人造神,也就无法怪罪下来,如今再细细想来,圣上确实心知肚明,只是宽宏大量不与他这个小毛孩计较。   思及此,祝久辞越发埋下脑袋恭恭敬敬揖礼,身子弓成直角,既是歉礼亦是谢礼,替他自己,也替梁昭歌。   肩头被轻轻拍了拍,他听得天子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真长大了呀,祝卿总算不用犯难了哈。”   “平身吧,晏宁。”   祝久辞小心翼翼抬起头,这是在叫他吗?   四下空寂无人,唯独锦鲤在池中跳跃。   晏宁?   祝久辞呆呆抬起头,盯着圣上半晌恍然大悟,圣上这是为他冠字了!   至此冠礼才算真正结束,京城小公爷长大成人。从今往后,非至亲不得唤其名,只能恭敬称呼其字。京城茶楼说书人自此逢人介绍,“京城有潇洒儿郎,姓祝,名久辞,字晏宁,但您要恭恭敬敬称他一声小公爷!”   朗月疏星,天子负手而立,太液清明。   *   梅逊雪不能离席太久,完成此行主要任务后便安然离开,大太监福筝从旁冒出来乖巧跟上,祝久辞看着天子迈入林间,幽静小道霎时灯火通明,侍从宫女百人,队伍浩浩荡荡离去。   祝久辞哑然,他往太液池投石子的事岂不是全皇宫都知道了!   夜空峨眉月弯弯,祝久辞抬头望着,再过两日七月到来,新月便要代替这抹弯月,若是再想看到峨眉月还要等上许久。   靠着汉白玉栏杆发了会儿呆,祝久辞也该回席了。   缓步踏入林间,幽暗静谧,四下无人,唯独清风扫过树叶沙沙作响。   祝久辞慢吞吞龟速往前挪着,忽然身旁窸窣作响,祝久辞猛然顿住脚步。   “谁!”   树后缓步走出一黑影,身姿高挑,站在祝久辞面前将月光挡去大半,黑暗笼住小小身形。   作者有话要说:  温润帝王梅逊雪正式登场~   ----   小公爷:晏宁啥意思啊   圣上:海晏河清,盛世安宁   国公爷:晏安鸩毒,鸡犬不宁   娘亲:我的宁宝儿!!   昭歌:小久。 第56章 质子   祝久辞惊慌向后退一步, 脚下踩到沙石,静谧的暗夜中刺啦一声响。   树林阴翳,面前的男子隐没在阴影下, 身形颀长, 微风席卷而过,那人衣袖翻飞。   林间静谧, 四下无人,虽是守卫森严的皇宫,但祝久辞知晓就算此时他大声呼救怕也是无人能赶来。   男子悠然向前迈一步, 二人间的距离登时离近, 他只要一伸手祝久辞绝无逃路。   寂静夜里, 心跳如擂,祝久辞沉下心, 若是拼尽全力逃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一点点。   祝久辞万分懊悔, 从穿越来之时就应该好好收拾收拾小公爷的烂摊子, 平时傲霸京城不知收敛, 里里外外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也。如今深陷适宜杀人抛尸的小树林,着实悔不当初。小公爷种的恶果, 却要祝久辞来食, 悲愤啊。   祝久辞内心小九九虽然转个不停, 余光却已然巡视着四周光亮最近的地方盘算逃跑路线, 脚下鼓足了劲, 随时一蹬脚就能飞奔出去。   黑暗中那人忽然轻轻笑起来, 清朗的声音传至耳畔, “可怜一池锦鲤,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躲过小公爷欺负。”   男子缓步踏出黑暗,明亮的月光照亮面容, 素净似水,眉目如画,一派温和的谦谦公子,着实不像坏人的样子。   一身灰色锦袍似乎过于朴素,但却穿得齐整,极尽礼仪。   男子瞧见祝久辞呆愣在原地迟迟不肯答话,脸上隐约有些伤心,“不过半年未见,小公爷就把我忘了?”   祝久辞脑海中万马奔腾,他如何知晓小公爷的狐朋狗友,嗫嗫喏喏半晌勉强道出心中的猜测,“小……裴?”   裴珩笑着携他走到林间小路上,二人踏着月色朝保和殿的方向去。   祝久辞松口气,总算是猜对了。   侧头看去,月色下那人面容平静无波,全然不争不吵安安稳稳的性子,世间欲望于他而言似乎都是过眼云烟,站在他身边,无缘无故感到一阵安宁。   能入小公爷法眼之人,身上必定有其所长之处。哪怕是不学无术纨绔萧岑,也是能为兄弟两肋插刀的仗义好汉。   而裴珩之特别之处在于其身份。   ——南虢国送来的质子。   而更戏剧的是北虢国大将军的宝贝儿子小公爷与南虢国质子是好朋友。   当真不知道是裴珩心胸过于宽广,还是小公爷太没心没肺,本该世间最敌对的两个人竟然拉着手一块玩到大。   祝久辞觉得他如果有一天能见到小公爷本人,一定要敲敲他的脑袋,拜托啊,你的爹娘可是人家的灭国敌人,你每天晃来晃去不是找打吗!   不过细细想来小公爷能和裴珩成为好朋友也是有一定原因的。   二十年前,年仅五岁的裴珩被自己的凉薄父皇送到北虢国当质子,可怜小萌娃在自己国度时就是不被宠爱的六皇子,更遑论送到敌国吞人不吐骨头的京城。   大战将歇,百姓尚在愤懑之中,对待质子自是不会好到哪里去,可怜五岁小孩子被关在质子府里日夜望着那四方天空,见不着爹见不着娘,无人疼无人爱,还要随时听着一墙之隔的百姓唾弃辱骂。   这样可怜的日子大概一直持续到了小公爷长成六岁萌娃的时候。   六岁正是小公爷最调皮的年岁,恰时刚刚被圣上罚去车马,许是逆反期来得太早,被限制行走他还偏要去行走,硬生生凭着自己小短腿将京城周游大遍。   小公爷说要游京城,那自然是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角落,质子府显然被囊括在内。   那日天朗气清,京秋的天空湛蓝如玉。小裴恒抱着膝盖坐在院子里盯着天空发呆。   盯着盯着,四方天空冒出一只毛茸茸的脑袋。   小裴珩眼睁睁看着一只萌娃从墙那边翻过来,小短腿跨坐在墙上伸着脖子朝下望,动作极其危险,本人却丝毫不害怕的样子。   毛茸茸的脑袋探着看了半晌,很遗憾地确认墙下没有落脚的地方。质子府空空荡荡,墙下自然也是干干净净。   小裴珩以为那人要走了,心里突然有些失落,忽而墙上那人冲着他招手,软糯糯的嗓音道,“你能帮帮我吗?”   小裴珩站起身,哒哒跑过去,“怎么帮?”   墙上的小毛孩儿把另一只腿翻过来,“我跳下去,你帮我接一下。”   小裴珩:“?”   帮“我”接住“我”自己?这是什么鬼话,北虢国都是这种奇怪的东东吗?   小裴珩来不及思考,天空落下一只白团子,砸在怀中软乎乎的,一点不重一点不疼。   白团子手脚利索地从他怀中跳出去,小裴恒怀中一空,指尖还隐约残留着那人的温暖。   他的目光不自觉跟着白团子转悠,小小一只崽子仰着脑袋看府邸,惊喜道:“天空是方的!”   小裴珩羞愤地低下脑袋,伸手想拉那人别再看了,那白团子忽然道:“你家真好看啊!天上好大一块方玉!”   小裴珩呆呆站在原地,啪嗒落下一滴泪。   被薄情父皇送到异国他乡没有哭,被百姓劈头盖脸辱骂没有哭,六年孤寂无伴没有哭,听到一句好美却哭了。   那日小公爷和裴珩一起坐在院中看着蓝天聊了很久,小小年纪建立起深厚的革命友谊。   黄昏将近,美好的事情很快逝去,小裴珩担忧的事情却如约到来,百姓们又来辱骂了。   小公爷好奇地竖起耳朵,“他们在说什么呀?”   裴珩摇摇脑袋,并不想对这个天真无邪的小孩解释那些龌龊言语,“没什么,只是骂两句罢了。”   “什么是骂呀?”   小裴珩哑言,却没想到这只白团子连骂是什么也不知道。   小公爷歪着脑袋,“你也不知道吗?”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我去问问就知道了!爹地总是强调不懂就问!”   小裴珩慌了,伸手去拉那人却抓空了,他眼睁睁看着那人推开大门,伸着小短腿迈出去。   奇迹般的,周遭的辱骂声瞬间消匿,世界从没有这样安静过。   白团子扒着大门探回身,“没问到呀,他们都跑了。”   再后来,小公爷不安于在质子府坐井观天,开始拽着裴珩往外跑,事情许是传到圣上那里,忙于政事的圣上终于意识到不小心薄待了敌国质子,连忙派去车马把人接到皇宫中好生对待,如此一来十几年过去,质子也在皇宫中生活了十几年。   圣上宽宥温和,处处照料,宫中也无人再敢欺压这个可怜的小质子。   林间小道蜿蜿蜒蜒,峨眉月色透过树影撒下斑驳的银光。   裴珩早不是当年困于一方天地的小可怜娃,已然是纤纤亭亭大雅君子,平平静静的面容岁月淡然,年少看尽世态炎凉,早已养成了不争不抢的性子,平日里乖乖呆在宫中,时不时还帮着宫人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可谓是世间最优秀的质子。   裴珩侧头看过来,“许久未见,倒是没想到小公爷的胆子变小了不少。”   “因为小裴躲在树后吓人!”   “吓唬这么多年了,哪能想到突然得手。”裴珩仰头思考。   祝久辞解释是周遭环境云云,可惜解释了一路身旁那人只是笑而不语,祝久辞愤愤然。   林路尽头,灯光绚烂。   祝久辞还在张牙舞爪地解释,身旁那人停下脚步,“小公爷去吧,保和殿到了。”   祝久辞站在灯华下转过身,裴珩长身玉立于林间,文雅拱手,“安全护送,裴珩告退。”   祝久辞看着那人消失在林间,模糊的记忆猛然被打通,那年小公爷落入太液池,裴珩是第一个跳下去救的。   那时候所有人都找不到小公爷,跳进水中的官员侍卫太监一个个爬上来,只有裴珩还在水中找着,最后拼得精疲力竭,被老太监拿麻绳套住头拉了上来,险些淹死。   灰色的衣角消失在黑暗中,祝久辞转身踏进明亮的大殿。   宫宴的喧闹与祝久辞离开之前别无二致,醉醺醺的官员见到祝久辞回来,一个个拉着儿子女儿前来敬酒。   大臣来来往往,祝久辞险些分不清楚面前的官员谁是谁,大多穿着同样颜色的宫服,生着同样肥硕的肚子,牵着瘦瘦弱弱的儿女,一对对全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宴席后半,圣上明言撤去小公爷车马的惩罚,这道跟随了小公爷十四年的禁锢总算被收回了。   小公爷不受车马限制当真是一大喜讯,诸位大臣更是得了上好借口纷纷来敬酒,祝久辞不小心喝了许多。   葡萄酒并不醉人,但喝多了却也让人昏昏沉沉,祝久辞隐约记得自己迷迷糊糊与许多官员告别,最后被人按着头向圣上告安,晃晃悠悠和自己的爹娘乘上马车回国公府。大概是一路踉踉跄跄跌跌撞撞晃进西苑,祝久辞记得自己摸索着绕过照壁,似乎……撞到了人。   熟悉的味道侵略鼻尖,他稍微清醒了些。   “小公爷醉了?”   “没有,嘻嘻。”祝久辞傻子一样埋在那人怀中,脑袋重似石头,就是压着那人胸膛抬不起来。   “区区葡萄酒难倒我小公爷?”醉鬼如是说。   冰凉的手拂到面上,捧住他脸颊,祝久辞不舒服地往旁边躲,那只手又很快跟上来,摸了摸脸又顺着脖颈往下探去。   祝久辞抓住他的手,很快又被反手握住,力道有些大,祝久辞委屈地喊疼。   忽而身子悬空,被人打横抱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文文雅雅小可怜质子裴珩登场~ 第57章 醉酒   西苑静谧, 数盏琉璃灯绵延作华彩漫漫路,与九天之上灿白银河交相辉映。   广袖华服的人静静走在琉璃海中,怀中小心翼翼抱着一人, 似抱着稀世珍宝, 身旁的光彩绚烂耀眼,那人却只垂首低眉。   怀中人似乎动了动, 他猛然顿住脚步,惊惶地看一眼怀里,轻轻晃一晃, 怀中又没了动静, 他再一次小心翼翼往前走, 锦靴踏过石地,静谧无声。   进九转游廊, 过水亭, 入庭院, 似乎走不到尽头。   屋宇下暖黄的灯光亮了。   窗户映出忙碌的身影, 一人纤纤端着醒酒汤走过去,拿着锦布走回来, 抱着玉盆飘过去, 取了外裳飘回来。   纤纤忙乱, 不知多少个来回。   几时许, 窗里的人影不动了, 静谧如雕塑, 暖黄的灯光印出他柔美的侧颜, 浅浅落在雕花窗上,实为京城惊鸿一剪影。   微风过,花窗被吹开, 原来那美人雕塑直勾勾盯着床榻。   梁昭歌看着祝久辞入神,那人醉醺醺的睡颜着实可爱,眼睫软乎乎蜷曲,眉眼小小,鼻尖小小,唇珠小小。   他一直看一直看,小烛落下一滴蜡泪,他仍没有看够。   熟睡的人轻轻动了动身子,梁昭歌惊惶地移开眼,慌乱之下竟站起身背过去望天,此地无银三百两。   许久未见动静,梁昭歌又一点点侧过身子,回眸看去,床榻上的人还在睡着,小脸粉扑扑的。   梁昭歌压下心跳,又小心翼翼坐下来,目光再次移向那人睡颜,却对上了一双黑溜溜的眼睛。   梁昭歌僵坐在原地,血液霎时凝固了。   黑溜溜的眼睛转了转,忽然,伸爪子扑上来。   “昭歌!”   温软入怀的瞬间,梁昭歌冰封的身体像是初春被打碎的冰面,只需一颗石子就能解封整个冬天的寂寞。   他小心翼翼抬手抚摸那人墨发,“小公爷。”   “你不是昭歌。”醉鬼说。   梁昭歌慌乱,“我是……”   醉鬼从他怀中挣脱出去,半跪在榻上,双手扶在膝盖,像是古代对棋的名士。   “不是。”醉鬼认真。   梁昭歌自然无法与醉酒的人争辩,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去。   醉鬼满意点点头,突然向前一探身子,险些失了重心跌下床铺,梁昭歌疾手扶住他,醉鬼笑眯眯抬眼,极是欣喜地唤他:   “大司乐。”   梁昭歌没听清。   不敢听清。   醉鬼扶着他的手跳下床榻,身子晃晃悠悠,宽阔的暗红纹玄袖流水一样摆动,云袖翩跹飞舞的间隙隐约能看到腰封束缚的劲腰,昙花一现,动人心魄。   醉鬼的舞姿毫无章法,突然就不跳了,他伸手抓住梁昭歌衣袖,“你怎么不应下?”   梁昭歌低头看着他,仍是没有开口。   醉鬼难得清明,抓住他袖子把人一路拽到庭院,从闭塞的房屋出来,天地辽阔,明月挂天,胸襟顿时舒朗。   长风过游廊,拂过水面,月下闲步,世间之美不若如此。   醉鬼仰观天月,朗朗大笑。   “古有高山流水俞伯牙,五弦琵琶苏抵婆,广陵绝响嵇康,八十四调万宝常,霓裳羽衣李隆基,十二律正朱载郁……如今,终要再添一位化神之境梁昭歌。”   那人看着天,似醉非醉,一滴泪顺着眼角滑下去,梁昭歌着魔一般伸手接住,泪滴摔碎在手心。   圣上钦赐,北虢国唯一的大司乐,官至五品,统百师,掌国乐,赐车舆,享金玉,礼规高待,无人不敬。   “昭歌,”祝久辞仍看着弯月,“圣上说礼乐复兴,顺应天意,是为神谕。圣上还说,乐者敦和,体悟天道,是天地之序,众人之长。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故今礼乐乾坤,周而复始。”   东周之后,礼坏乐崩,诸侯伐役,百姓难安。天下苦无礼乐久矣。   礼乐至,天地合,阴阳生,草木胜,虫兽苏,羽者飞,胎儿生。   故礼乐,天地之情。   梁昭歌指尖颤抖,摔碎的泪珠融化在手心里,寂寞长廊,那人声音在耳畔回响,廊檐挡去华光,那人身处暗影,却比周围的琉璃灯还要绚烂。   灿烈到,他不敢触碰。   卑微者向后一步,埋没于黑暗。   醉鬼突然看向他,扑身入怀,“咱们昭歌也定能流传千古,为后人所惊觉,一曲琴殇,万世难寻,恨不能刺破时空踏遍山河大地倾耳来听,后世万代悔不知生太晚,竟不得一闻仙乐耳暂明。”   醉鬼似是过于醉了,晃晃悠悠扯着自己的宽袖跳出怀抱,脚下一扭,又歪着身子倒在他怀中。   空中落下一滴泪,顺着醉鬼柔顺的发丝滑下去。   被泪珠砸脑袋而不自知的人抬起头,眼睛亮如繁星。   “我有一个秘密。”醉鬼突然捂住脸,神神秘秘从指缝间往外瞥,“绝对不能告诉昭歌的秘密。”   梁昭歌认真点点头,抬起双手按住自己耳朵。   醉鬼拽下他的手,“你千万不能跟他说啊!”   醉鬼醉得不轻,梁昭歌无奈点点头。   祝久辞晃晃脑袋,“保和大殿,百官齐至。圣上封了大司乐,却没有赐下司乐府。”   醉鬼伸着白皙的指尖堵在嘴边嘘一声。   “是我驳回去了,我说大司乐寄情山水,能得圣上恩赐已是最大福分,不敢奢要。然后!”醉鬼凑到他耳边,“圣上真的收回成命了。”醉鬼嘻嘻笑起来。   声音突然弱下去,祝久辞委屈地红了眼睛,“不能让昭歌知道,我把昭歌的房子送走了。”   梁昭歌眼睫微颤,终是忍不住紧紧抱住怀中人。   “不走,哪里也不去。”   *   宿醉之后头疼不可怕,可怕的是什么都不记得。   祝久辞惶惶然,他昨晚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梁昭歌一直抱着他不放?   洗脸,梁昭歌抱着洗。   早膳,梁昭歌抱着喂。   最离谱的是穿衣,竟然还能抱着穿?竟然一件件穿好了??   祝久辞:“……”   梁昭歌:抱。   祝久辞叹口气,悄悄低头看一眼禁锢住自己身子的手臂,勉强勾着爪子揪揪那人衣袖,“昭歌……”   梁昭歌抱着他,顺道在他颈间蹭一蹭。   “昨晚……怎么了?”   “没什么。”梁昭歌埋首,声音闷闷的。   祝久辞松口气。   “小公爷抱着我跳舞,”   “牵着我看月亮,”   “我们偷了国公爷的大刀,”   “抓了一条御赐锦鲤,”   “拔了国公夫人的花草。”   祝久辞:“……”   不怕,还有救,凭小公爷的顽劣性子,以上都是小场面。   梁昭歌往侧面歪身子,祝久辞感到头皮一阵扯动,“疼……”   梁昭歌复又抱住他,“小公爷还将我们头发结在一起。”   “!”   祝久辞微微低下头,这才发现二人长发交织,缠绕作一团难舍难分,层层密密,一股压另一股,第三股又把前两缕缠作一起,纷繁复杂,眼花缭乱。   “这是……我编的?”祝久辞泪流满面捧起二人墨发团团。   身后那人心虚望天,“嗯,小公爷编了大半夜。”   宿醉那日之后,二人的头发虽解开了,梁昭歌却还是寸步不离跟着他。   或者说一天十二个时辰抱着不放,俨然有不久前祝久辞抱着梁昭歌不放的不屈不挠精神。   不过那时候祝久辞是迫于原书淫威且碍于昭歌脆弱小性子才不得已日日抱着梁昭歌,如今却不知梁昭歌究竟为何抱着他不放,哪怕见到国公爷国公夫人也不收敛一点。   几日过后,祝久辞终于受不住了,大臂一挥把美人堵在墙角。   话还没问出几句,美人红了眼睛。   委屈巴巴抬眼,吧嗒落下一滴泪,“小公爷那夜不是这样说的。”   祝久辞:“……我说什么了?”   美人伸臂一捞,天旋地转,祝久辞后背撞在墙上,二人的位置登时换了。   美人仍垂着泪,俨然自己受害者模样,极委屈地把人堵在墙角。   “骗子。”   作者有话要说:  月黑风高夜。   昭歌:“小久喜欢我吗?”手中晃豌豆黄。   醉鬼流哈喇子点头。   昭歌:!!!!!   叮,梁梁粘豆包上线。   ----   《礼记·乐记》:“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 第58章 飞醋   生命的玄妙大概就在于你永远不会知道第二天醒来将要面对怎样的世界。保不齐河鱼飞天, 狐狸跳舞,狗狗上树,猫猫黏人。   比如祝久辞现在, 一觉醒来顶上了骗子的头冠, 被大美人强行堵在墙角,明明自己是被囿于四方天地的小可怜, 却还要鼓起所有甜言蜜语去安慰那个手臂撑在他面庞两侧的、做着强盗事宜却委屈极了的人。   “昭歌不哭不哭。”骗子如是说。   美人又吧嗒落下一滴泪。   骗子继续努力,“昭歌这么美丽怎么能哭呢。”   美人眼睛彻底红了,红意爬上眼尾, 染得一片赤霞丹红。   “小公爷说我不好看吗?”   骗子惊慌, “昭歌最美了!”   “可小公爷刚才说哭了就不好看了。”   骗子开始怀疑人生, 方才他是这么说的吗?   美人身姿高挑,挡下一片阴影, 骗子小心翼翼缩在影子下瑟瑟发抖。   “昭歌最好了, 讲讲那天晚上我说了什么, 做了什么?”骗子试图转移阵地, 伸爪揪揪那人衣袖,“不瞒昭歌, 我真的记不清了呜呜。”   “原来小公爷那夜不是真心的。”美人纤纤欲坠, 柔弱的腰肢一晃, 下一刻就要晕倒过去。   “怎会不是真心!”   “那为何不记得?”   骗子哑口无言, 美人独自落泪。   京城国公府琉璃西苑东南角落里, 美人壁咚小骗子的戏码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   小骗子频频自辩, 节节败退, 美人若无其事,只攻不守。   终了,骗子放弃抵抗。   美人勾起唇角一笑, 吧嗒又黏到那人身上。   京城最美粘人包就此诞生。   但究竟是落在最美榜榜首还是最粘榜榜首,至今尚在争论。   冠礼之后的半月,祝久辞深深体悟到什么叫做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背负软乎乎的拖油瓶,迈起脆弱的步子,扛着二人的重量,所到之处拖曳出长长的痕迹。   背后那人软弱无骨,除了环着他的手臂尚有硬朗骨气,其余各处几乎都水一般缠着他身子。   救命,夏天要到了啊!   “热吗?”   “热。”   美人落泪。   “啊!不热,都怪那方冰。”   美人行为毫不收敛,光天化日之下黏黏糊糊腻腻歪歪,简直没眼看,但或许是美人的颜值天生就能让人忘记一切奇怪的地方,府上几百人竟无一人提醒他二人抱在一起有何别扭。   就连国公爷国公夫人也从来不闻不问,只是自冠礼那日以后,祝久辞就不被允许到前堂一起用膳了,只能老老实实呆在西苑里和梁昭歌一起吃。   祝久辞心想果然二人抱在一起还是影响食欲的。   期间萧岑曾来找过他,在看到他二人搂搂抱抱的少儿不宜场面,脸上显出难以言喻的表情,愤愤一甩袖子接连吼出:   “没想到竟真是这样!”   “祝久辞你太过分了!”   “我算是看错你了!”   从此转身离去,再没来过。   莫名被吼的祝久辞懵圈圈,明明他才是被束手束脚的受害者,怎么一个个都来找他算账。   蜗牛生活持续到七月十号,祝久辞收到了墨胖儿的飞信,言辞恳切,请求他排除万难也要去一趟书坊。   祝久辞侧脸看一眼肩膀上的人,叹口气,确实很难。   不过天生乐观的祝久辞向来认定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既然难题解决不了,那就带着难题上路吧。   二人团团抱上街了,一时人鸟惊散,妇幼奔逃。不少看热闹的小孩被爹娘一把捂住眼睛,百姓一边对着祝久辞骂骂咧咧指指点点一边捂着孩子眼睛逃回小胡同。   祝久辞欲哭泪,怎么还是骂他。   一路经受风风雨雨,祝久辞总算扛着美人进了书坊。   书坊内里四下安然,茸鸭子乖乖待在软毯小窝里嘎嘎,书籍整齐有序摆在书架上,观者安安静静看书买书,似乎没出什么事情。   梁昭歌扫一眼面色焦急的夏自友,头一回松开怀抱,慷慨让祝久辞跟着墨胖儿上楼。   许是太久没得到自由,如今身前身后轻飘飘,祝久辞竟一时有点不太习惯,登上木梯回头望下去,梁昭歌委屈巴巴坐在软椅里,仰着头湿漉漉一双眼睛盯着他。   怎么看都像是受欺负的小媳妇。   此念一出,祝久辞脚下一踉跄险些摔在木梯之上。   夏自友担忧地看过来欲言又止,祝久辞摆摆手,强行默念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摒除杂念,慌忙登上最后几阶木梯,再没敢回头看。   他身后,梁昭歌早已站在相隔几阶的木梯上,伸着手差一点就能扶到了。   小媳妇捏紧袖子,委屈转过身,撒气踢着衣摆吧嗒嗒下了楼梯。   旁观全程的姜城子笑眯眯抱着罗盘凑上前,“梁司乐,久仰久仰。”   美人回礼,姜世子你好你好,继续望夫——   姜城子洞若观火,朝楼上望一眼道:“没什么大事,讲两句就下来了。”   美人这才依依不舍收回目光,看着他礼貌道:“姜世子。”   “正式封赐的圣旨不日便要传下来,梁司乐可想好要收哪些门生了?”   梁昭歌面上难得露出疑惑,一歪脑袋,眉头蹙起来。   姜城子眼观六路,显然明白对方不知道其间关窍,嘿嘿解释道:“梁司乐琴技高超,总是要收几个徒弟把琴艺传下去吧?”   梁昭歌怔住。   不想。   姜城子完成友情提示,功成身退。   软椅里的美人眉头蹙得更紧了,陷入自己惊慌的小世界中,惶惶不安。   *   墨胖子的事不大不小,并不难以解决,只是还需得回去和国公爷国公夫人商量一下。祝久辞是很愿意帮墨胖子这个忙的,因为他盘算着还能间接帮到梁昭歌。   此事二人聊了几句就达成了共识,倒是墨胖儿随口提起的另一件事让祝久辞险些跳起来。   原来祝久辞闷在府中腻腻歪歪的这些时日,京中风言风语已然传开了,说是北虢国唯一大司乐被小公爷困于府中,百般调戏,上下其手,偏执变态,不允见人。   京城小公爷霸道作风被众人推上风口浪尖,讨伐无恶不作小公爷的呼号简直是二十年的顶峰。   京城各大小报头榜头条:   小公爷欺世盗名,怎能不除!   奋起反抗,大司乐站起来!   突破牢笼,金丝雀展翅高飞!   拯救司乐,打倒恶霸,我辈之责!   同样风风火火流传不绝的还有藏匿于各大书坊内院小道的深闺秘册。   霸王硬上攻,美人在劫难逃。   拨动你的心弦我的琴   将军小儿夜戏俏琴师。   国公府那些秘辛事儿。   凄美金丝雀今夜折羽将军府。   美人泪,琴弦难断斩情丝。   祝久辞:“……”冤枉啊。   朝墨胖子道过别,祝久辞愤愤下楼,亦撒气踢踏可怜的衣摆。   幽怨地朝着座中惊惶美人瞥一眼,哼一声转过去,不理这个罪魁祸首。   美人本就惴惴不安惊慌不已,这下见到祝久辞不理他更急了,一路小跑上前拽住他衣袖。   “小公爷……”   不理。   抱住。   扭一扭,不理。   美人慌乱,四下张望,不知道找谁说理去,最终只好又吧嗒一下黏到他身上,双手紧紧抱着不放。   祝久辞的气半路就消了,毕竟归根结底百姓们的胡思乱想又不是昭歌忽悠出去的。与梁昭歌解释以后,美人要撸着袖子跑到街上说理去,被祝久辞强行拉住。   若是梁昭歌真去替他说理,保不齐第二天京城就要流传出小公爷强迫美人自揽罪责、美人忍辱负重、美人难堪折磨、小公爷黑心昭昭天地难容云云。   与百姓斗智斗勇的同时,祝久辞还在眼巴巴等着圣旨的到来。结果圣旨没等来,倒是等来一道口谕,说是要让梁昭歌进宫领旨。   赐封大司乐的圣旨本来由宫人传到国公府即可,但由于京城这段时间风言风语太激烈,竟一下子捅到了圣上面前,圣上为堵众口,不得已传召让祝久辞和梁昭歌一同进宫,按照众意,递圣旨的同时顺便敲打敲打祝久辞。   祝久辞和梁昭歌自然是马不停蹄地去了,圣上也没有严厉苛责,简单说了几句就放祝久辞离开,单独留下梁昭歌给他圣旨。   祝久辞百无聊赖在太和殿外面数汉白玉台阶,数着数着总感觉数不对,刚跑到最底下准备再来一遍,隐约瞧见石狮子脑袋上冒出一块桂花糕。   祝久辞:“?”   嘶嘶。   有耗子叫。   祝久辞:“??”   走过去一瞧,裴珩藏在石狮子后面,抱了甚大一盘桂花糕。   糕点上的御字着实晃眼。   一队带刀侍卫恰时巡逻走过,祝久辞骨子里的偷鸡摸狗血脉霎时觉醒,登时拽起裴珩的袖子一路狂奔。   糕点保下了,人也保下了。   二人顺着水廊走到湖心亭坐下,祝久辞喘匀了气苦口婆心劝他御膳房的糕点不能乱拿。   裴珩倒是更疑惑了一些,“以前不都这样吗?”   祝久辞:救命,小公爷私带质子数闯御膳房!当真丧尽天良了啊!   百姓说得对,该打!该杀!该教训!   语重心长的祝氏教育直到一盘糕点吃得差不多了也没说完,裴珩苦笑着转移话题,二人又天南海北地聊到江南鱼米,西北大漠,东南阔海。   亦聊了裴珩这些年的生活。   一人能将深幽宫中的质子生活过得清闲自在、悠然自得、知足常着实不容易。   裴珩其人既是无欲无求的老者心态,却又是给一点糖就开心蹦跳的小孩子。   一点点就满足。   小心翼翼在自己周身画一个圈,外界的声音要是大了,他就尽可能把足下的圈子画得更小一点,尖锐的刺扎进来不吭不响地受着,即便再难受,也不把自己的爪牙冲向外面。   一点点糖撒进自己的小圈子,高兴的可以手舞足蹈跳上两三天。   卑微得让人心疼。   裴珩看着湖面,眼底平静无波,“两国相安,此生足矣。”   祝久辞亦看向湖面,安静下来。金幕洒落水面,大地一片苍茫。   身边的人似乎都有所建树有所追求,不论怎样都在凭着自己小小的身躯做着尽可能的贡献。   能者为国为民,小者宜家宜室。倒是只有祝久辞一人全然没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只闯出了一系列惊天动地的祸事,弱冠已至,一事无成。   不过或许只有镇国将军之子无所事事才能真正体现两国安然无事万世太平吧。   如此想来,养废一个人等于两国和平,着实是一件万分划算的事情。   “最后一块。”   祝久辞闻声转过头,猝不及防被裴珩喂进嘴里。   来不及伸手接过嘴边糕点,也来不及尴尬地说谢谢,电光石火之间他被人从后拦腰抱去,天旋地转落入怀抱,后背撞在那人胸膛,腰际的手臂着实用力了些,桎梏得有些疼。   耳边,梁昭歌说,“走了。”   祝久辞嘴里还叼着半块桂花糕,忽然冰凉的指尖擦过唇齿,桂花糕被整个勾去,面前云袖扬过,一湖鱼儿喜得美味。   未告别,他被梁昭歌挟出湖心亭。   祝久辞抬眼。   美人冷着脸,美人不高兴了。 第59章 獠牙   祝久辞一路被梁昭歌强行抱出了皇宫, 他走得很快,面色沉沉。登上回府的马车,那人亦没有说话, 只是紧紧攥着他手腕, 祝久辞低头看去,肌肤已有些泛红。   马车轻晃, 微风顺着窗隙吹进来,二人长发拂动。   梁昭歌冷冷看着前方,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眼底隐约泛着水光。   祝久辞吃痛, 试探着晃晃手臂, 梁昭歌低头看去,瞧见腕上的红色, 眉头一蹙, 松开手, 伸臂一揽把人强势抱进怀中。   仍在置气。   祝久辞几次开口, 可是美人都听不进去,只是固执地抱着, 也不看他, 眼睛盯着窗外。   沉闷一直持续到梁昭歌挟着祝久辞进入西苑。   夕阳落幕, 一天之中最后的金光勉强照进院落, 自九转雕花廊檐投到水亭, 余下尽数洒在水面。   一池锦鲤, 红金流转。   祝久辞勉强使足力气停下脚步, 拽住那人。   梁昭歌转过身,灿烈的金光照在脸上依然遮不住眼底的红意。   “昭歌,其实刚才——”祝久辞开口解释。   梁昭歌猛然走上前, 一把将人按在青花廊柱上,倾身俯上前痛苦道:“小公爷何意?”   祝久辞慌乱,不知梁昭歌为何突然情绪激烈。   桎梏双肩的手力度很大,上好绸缎皱褶了。二人距离咫尺,祝久辞能看见他脸上透明的绒毛,以及轻轻翕动的眼睫。   “小公爷怎么不说话?”梁昭歌轻喘着气,紧咬住牙齿声音颤抖得几乎要哭出来。   祝久辞摇摇头,抬起手想问问那人怎么了,后者却以为他要逃,猛然攥住他的手,反剪至身后。   “不要昭歌了吗?”   梁昭歌伸出另一只手抵住他锁骨,只要稍往上一点就能锁住他喉咙。   逃生本能让祝久辞向后躲,可身后是青花廊柱他哪里躲得了,反而这一动作激怒了梁昭歌,冰凉的手顺着锁骨拢向细弱的脖颈。   惊惧四起。   祝久辞惊慌瞪大双眼,来不及开口,只恍然瞧见梁昭歌绝望一笑,下一刻他被人打横抱起,廊顶极尽工巧的彩绘花鸟图在眼前一面面划过,被廊柱分割的灿烈阳光在侧面疯狂闪烁,下一刻金光消失,进屋,他被扔在床榻上。   背脊触碰到柔软的榻铺一时眼冒金星,还未回神,梁昭歌已覆身压下,熟悉的气息野蛮笼罩。   近在咫尺的凤眸酝酿出祝久辞看不懂的情绪,激烈如深潭,将人拽进旋涡,难以脱身,他觉得有些窒息,像淹没在深水。   墨发从梁昭歌肩头滑下,一缕缕落在祝久辞脸上,一丝丝冰凉,他猛然从凤眸的漩涡中挣脱出来,伸手去阻那人靠近,昭歌却红着眼挨得更近了。   “昭歌!”   “小公爷便这般厌恶我?”梁昭歌哭着吼出来。   “没有,昭歌你听我说——”   梁昭歌眼睛血红,已然听不进去任何解释,一会儿笑着一会儿哭着,口中吱吱呜呜断断续续胡言乱语,“大司乐,我是大司乐了,”他又笑起来,凤眸中坠着两颗泪珠,“门生,旁人,好好好,小公爷便是这般把我推走吗?”   祝久辞一时没听懂他说什么,只是意识到面前的人情绪不对,他不再努力解释宫中的事,只想首要安抚下他的情绪。   沉默击垮了梁昭歌最后一根弦,他凄惨一笑,指尖勾过衣襟,衣衫轻而易举散开,冰凉的指尖再一次覆上锁骨,压制得人不能动弹。   窗外最后一抹金光落入大地,天色终于暗下去,琉璃灯还未点起,天地一片黑暗,祝久辞看不见那人面容了,只有颈间相处的肌肤感受到他的怒意。   冰凉刺骨,带着一点颤意。黑暗中只剩一人的喘息声。   祝久辞耐心等着,等着时间让那人安静下来,宫中发生了什么祝久辞不知道,但经验告诉他,情绪激烈时一人独处是最好的。   觉察到差不多了,祝久辞悄悄挪动身子,昭歌并没有紧攀上来,他松口气一把推开身上的人,向侧面逃开。   还未爬至榻沿,脚踝猛然被冰凉缚住,祝久辞惊慌转过头,黑暗中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抓着他脚踝,轻松一拽,他被无情地拖回去。   再一次被按倒在榻上,祝久辞竟有些无奈,伸手捏住梁昭歌墨发,试图唤醒面前这个被红意束缚眼睛的人。   院中的琉璃灯突然亮起,微薄的光亮投进黑暗的室内,映衬出梁昭歌苍白的面容。   他咬着下唇,眸子里满是痛苦。   看清梁昭歌神色,祝久辞竟一瞬间觉得他有些脆弱,似乎一碰就要碎了,他茫然松开手,不敢再碰触他的墨发。   冰玉美人,要供着。   梁昭歌垂眸看向空荡荡的墨发,绝望笑起来,忽然一伸手抓住祝久辞肩膀把人扶坐起来,猛然往怀里一带,二人抱坐在榻上。   他从后环着祝久辞,胸膛贴附背脊,双臂将他紧紧桎梏住,埋首他肩侧。   祝久辞几乎坐在那人大腿上,二人还从未有如此亲密举动,气氛一时有些暧昧,他不自觉想要挣脱开又被那人抱得更紧。   “小公爷还记得乞巧节吗?”梁昭歌闷着声音问。   祝久辞不乱动了,自然记得。   前几日恰是七夕,他二人听说京城乞巧甚是繁华,便一同上街采玩。   可惜乞巧节是女子才能参加的活动,常理来讲男子是不允参加的。   但祝久辞实在是每日被梁昭歌抱在府中太过无聊,再加上北虢国律法中没有明文规定不允许男子参加,他便央着梁昭歌一起去了。   灯火从长街尽头连至另一头,抬头望去,漫天都是绚丽的华灯,璀璨的星河被琉璃廊檐大红灯笼还有猜谜纸灯遮得严严实实,半点见不着漆黑夜幕。   祝久辞不看路,只仰头看着满天华彩,任凭梁昭歌牵着他行走在人流之中。   行人擦肩而过,各自喧哗。他二人逆着人流却仿佛行走在静谧的长廊。   乞巧节确实繁华。   他们二人躲在女孩子身后帮着一块猜灯谜,藏到大树后面赌哪位巧女能一线过六针,也一同蹲到葡萄藤下偷听牛郎织女在天上的悄悄话。   一起吃糯米粉做的巧果,尝了又苦又涩的鸳鸯饼。   蜘蛛结网却是难办到,祝久辞都走到大街上才想起来自己没有蜘蛛,可大晚上的到哪里去寻。   到最后也不知道梁昭歌从哪里找来一只蜘蛛,小心翼翼放到盒子里,满眼星星递给他。祝久辞抱着盒子一时欣喜,可转头又为周围的精彩吸引去目光,后来自是忘了看,也不知到今天为止蜘蛛结出网没有。   祝久辞回过神,梁昭歌仍从后抱着他坐在榻上。一只手桎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却攥拳伸到他面前。   “是……什么?”   手掌伸开,一截红绳。   祝久辞想起来,乞巧节那天梁昭歌把他托管在糕点铺子,独自去了月老庙。   独自一人去,又独自一人回来,两手空空。   祝久辞笑他去了个寂寞。   梁昭歌却摇摇头说过几日才送到。   如今看来,是这段红绳吧。   手掌突然攥起,红绳看不见了,梁昭歌猛然抓住他脚踝,祝久辞惊得要跳起来,被死死按住,他眼睁睁看着梁昭歌白皙的指尖按在他脚踝上,血红的绳子一点点绑住细瘦的脚腕,煞是分明。   幽暗的房间,隐晦的琉璃灯光,月老庙的红绳,一时之间有一种诡异的错觉。   祝久辞挣脱怀抱爬到一旁,抬起头,对上梁昭歌的目光,那人一直在盯着他。   “别逃。”   祝久辞逃了。   赤|裸的脚踩过地面,一路冲出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  刚刚露出爪子,某胆小鬼就被吓跑了。   默默重新披上羊皮的梁某:我要被这沉重的羊皮压垮了,嗷呜。 第60章 沉沦   逃走的小猫自然轻而易举被梁昭歌捞了回来。   其实, 祝久辞若是穿了鞋子跑出去,梁昭歌兴许就不会追了,但他赤脚跑出去, 院落中都是沙石, 梁昭歌怎么可能忍心让他跑远。   再一次坐到柔软的榻铺上,祝久辞乖乖不乱动了, 看着那人半跪在地上,苍白的双手从盆中捧起清水洒向他脚面,泥污顺着水流砸落水面, 柔软的掌心触到肌肤, 脚趾不自觉蜷起。   盆中清水温度较高, 肌肤有些烫得白皙透粉,脚踝上的红绳更是鲜明。   再换一次水后, 梁昭歌拿来柔软干燥的锦布一点点拭去他脚上的水珠。   美人低着头极认真地擦着, 从祝久辞的角度, 美人纤长如扇的眼睫微动, 苍白的面容衬得薄唇极其红艳。   小室之中,一高一低, 一跪一坐。   祝久辞不想看到那人低下高贵的头颅, 微微缩脚, 又被那人迅速抓住, 美人倚在地上埋怨地抬眼, 祝久辞不敢动了。   洗净双脚, 美人拿帕子擦干手, 没有再对他做任何僭越的事情,二人相视,隔着礼貌的距离。   梁昭歌似乎从激烈的情绪中恢复过来了, 一如往常,温柔雅致,飘飘似天人。   祝久辞呼口气,这才是他所熟悉的昭歌,是他相敬的琴先生,是他一手捧出来的神明,是万世景仰的、不染一点污泥的、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神明。   梁昭歌恢复如常,西苑清闲的小日子慢慢过去。   不过祝久辞并不能对这一回激烈情绪视而不见。隔了两日他才总算从那人口中套出来缘由。   得知真相时祝久辞竟一时哭笑不得,他还以为宫中出了多么大的事情,搞了半天,只是梁昭歌不想收门徒。   “不收就不收嘛,律法中并没有规定大司乐一定要收徒啊。”祝久辞无奈道。   梁昭歌坐在琴案前抬眸看过来,“真的?”   “那还有假?”祝久辞拍胸脯保证,“昭歌开心就好。”   梁昭歌嘴边浅浅荡开笑容,他垂下眸子,敛去神色,“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祝久辞探身问。   梁昭歌慌乱,摇摇头。   那日从太和殿出来,圣旨拿在手中却沉甸甸压在心上。   他从来不在意世人说什么,也从不在意那些虚名,在意的只是一个人而已。   他惶恐地发现,当被赋予世俗的身份,无数陌生的人要闯进他们二人的世界。   门生……   不要!   幼年时人们丑恶的嘴脸再一次浮现,梁昭歌脚步一踉跄,扶住汉白玉栏杆。   不知从几岁起,他便不愿见人了。即便柳娘软磨硬泡威逼利诱,他也不出去。   有一次被饿了五日,险些饿死,柳娘败了,从此再没有管过他。   后来一次在房中无意抚琴,被云游过境的琴仙听去,大加夸赞,连写几首长词,梁昭歌一时名噪京城。   有了底牌,他更加肆无忌惮地蜷缩于自己的世界。   红坊偷偷将他年少画像传出去,不知怎的众人没记住他的琴音,却开始唤他京城第一美人。   红坊借此吊着全京城的胃口,他也终于光明正大不再见人。   小小壁垒圈起他一人,一过就是十几年。   有一天,红坊异常吵闹。侍女们的尖叫声顺着门缝传入房间,她们说小公爷来了。   那一日,京城第一美人破天荒推开自己的房门,迈步走入陌生的世界,他倚在二层雕花游栏,看见楼下奔跑的身影,小小一只,猫儿一样,身后追着一大群如狼似虎的女人。   那只猫儿灵巧地穿过堂中央的水廊,从茶座间隙越过去,小心翼翼躲开琵琶丝竹古筝,从漫漫红绸路跑到了红坊正门。   突然,小小身影紧急刹住脚步,因为十几个姑娘候在门口闲谈。   梁昭歌自己都没有发觉他在笑,他看着那只猫儿傻乎乎地被敌人包围在中心,四面楚歌却仍顽强地跳着。   炽烈的小太阳,生生不息,他一点都没变,一如十几年前小小一只白团子搅得京城大乱。   情急之下,猫儿蹿上楼梯,跑上了二层,梁昭歌双眸一颤。   他看着那人被柳娘逼着倒退,离他越来越近。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向前迈了一步,看着那人撞进自己怀中,温软只停留了短短一刻,心弦几乎停滞。那人很快从他怀中脱开,惊慌地道歉转身。   “小公爷撞到人了。”梁昭歌颠倒黑白。   果然,他看到那人脸上愧疚之色更重。   柳娘赶上前说他不识好歹,堂堂京城小公爷从未向谁道过歉,梁昭歌这才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一时间他突然后悔这些年从未与旁人交谈,竟不知要如何正确与人相处。   “对不住喽。”他撇撇嘴道,转身离去。   其实落荒而逃。   后来,蜷缩在壳中的人小心翼翼拨开一丝缝隙,抓到一线光明狠狠地拽进来不松手。   一个人的世界逐渐变成了两个人的世界。   他渐渐沉迷沉沦,以为二人世界会永远地走下去。   可是突然有一天小小的缝隙不受他的控制,有可怕的强光要照射进来,他惊慌不已。   怀中的圣旨冰凉如石,他漫无目的走在皇宫中,不知去哪里寻他丢失的宝贝。   不知走了多久,他恍然看见湖心亭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看见,有人亲密喂他糕点,一如自己往常做的。   恐惧攥住了心头,他一发不可收拾地冲向前,曾经小心翼翼装出的优雅高贵被忘在脑后,他从来不是什么天上的神仙,他只是泥淖里的一抔土。   *   祝久辞对于某人不愿意收门徒这事没有过多思考,毕竟教他这一个学生已经够让他费心力了。   每每看见梁昭歌在他弹琴时一次次皱眉,祝久辞便知道当琴先生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不过大司乐的圣旨已传遍整个京城,前来拜师的人并不会少。   祝久辞以为梁昭歌总要用几个理由把人搪塞回去,却没想到他的处理方法实在非常——直接了当。   每当一个拜师的人进府,梁昭歌便把圣旨丢给他,让他念。   小可怜学生都是平头百姓,哪里如此近距离见过圣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涕泪满面地开始念。   念完以后,梁昭歌问一句,“圣旨上写我要收徒了吗?”   小可怜摇头。   “那请回吧。”   小可怜颤着双腿爬出了国公府。   相同的小可怜来了一波又一波,梁昭歌如法炮制,每日都有几十个抖着双腿爬出国公府的人。   门庭若市持续了几日,京城人总算明白大司乐无意收徒,渐渐的也没有人来拜师了。   西苑的日子着实岁月静好,梁昭歌没有像以前那样十二个时辰抱着祝久辞不放,二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起品茶,一起习琴。   祝久辞恭恭敬敬供奉起他的神明,欣赏那人的优雅,折服于他羽化登仙的境界。   只是偶尔,祝久辞侧眸看到梁昭歌抚琴时云袖滑落臂弯——露出的手腕上带着血红的绳结,他才恍然惊觉那一日的惊慌错乱与悱恻缠绵不是梦。   时间又过几日,祝久辞和梁昭歌一同去书坊。墨胖子拜托他的事情该有个结果了。   “小公爷有何打算?”墨胖儿抱着茸鸭惨兮兮看向祝久辞。   “我随你去金陵。”祝久辞道。   梁昭歌身子一晃,猛然拽住他衣袖。   祝久辞伸手拍拍他手背,“带昭歌来书坊就是为了说此事。”   祝久辞对夏自友道:“陪你去金陵自然可以,但是得带着昭歌一起去。”   夏自友呼口气,“好说好说!”   多带一个人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夏家财大气粗便是再带一百个人也可以。   等夏自友走开,祝久辞笑眯眯看向梁昭歌,“金陵湿润宜人,最适宜养病,尤其对咳症。怕你不愿意去,只好先斩后奏了。”   梁昭歌渐渐红了眼睛,低着头揪他衣袖。   祝久辞眉头一跳,以为他不愿意去,“这个,昭歌若真不愿意去自不用勉强,你……”   梁昭歌又吧嗒粘上来抱住。   祝久辞:“……”   一夜回到解放前。   挣脱半晌,着实甩不开粘豆包,祝久辞再一次放弃。   突然想起来还有重要的事情没问,祝久辞连忙正色道:“上次给昭歌的路引可还在?此次出行就不用再办了。”   梁昭歌沉默。   “路引呢?”祝久辞等半天没等到回答,不得不再问一遍。   “不见了。”梁昭歌有些心虚。   祝久辞跳起来,一下子挣脱怀抱,“不见了?!”   “可仔细找过了?路引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丢?”   梁昭歌摇摇头,“真的不见了。”   祝久辞一时有些绝望,想当初为了给他办那张路引不知求了多少人,连带着曲惊鸿小将军也在京城跑断了腿,抱着一张薄纸,前前后后盖了多少公印,不知找多少大人谈话走后门。   如今还要重来一边,祝久辞一时之间有些窒息。   扶着额头,祝久辞不想理会面前这个马虎粗心的家伙!   “小公爷……”美人揪衣角,委委屈屈认错。   “让我静静。”   “呜呜。”美人哭。   事情的结果是,路引该办还是要办的,只不过京城第一美人被罚在书坊门口当了一整日的人形招牌。   那天可谓门庭若市,万人空巷,小小书坊竟能容下半个京城的人,着实是北虢国一大奇观。   与此同时,国公府内部也同样忙乱着。   因为,七月十五鬼节要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昭歌没有受过伤害,但毕竟自幼身处红坊,自然看过别人被……也听过。 第61章 鬼节   七月十五中元节, 地狱之门大敞,众鬼游|行。万万浮萍幽鬼重返人间,若是有人为它点一盏魂灯或供一柱香火, 鬼魂便可顺着那一丝指引回到自己原来家中, 与曾经的家人共度中元节。   而世间更多的是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中元节之日孤苦伶仃飘荡在街巷。   有良善人家也会为孤魂野鬼点上一盏灯, 亦有道士办起道场为亡魂超度。可孤魂野鬼累生累世百年千年积累无数,生者又如何能超度完全。   国公府最重中元节,并非为别的, 只为将那些曾经战死沙场的好儿郎牵引回家, 供一炷香火。   国家自然有为众将士超度的盛大法会, 可历年战死沙场的儿郎千千万万,又如何能人人顾及。那些无功无名的战士, 埋骨沙场无人问津。   沙场冷血, 杀戮过重, 孤魂野鬼多存怨气, 以是国公府年复一年地为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士超度亡魂。   二十年如一日,总有一天, 他们能回家。   祝久辞依照规矩穿一身黑, 脚踝的红绳也仔细用黑纱缠绕遮住。   从东苑出发去祠堂, 漫漫长路点着数盏油灯, 潭中飘着祭奠先祖的莲花灯。   府上仆从一身朴素, 不带一点装饰, 垂首静走, 没有一点声音,整个国公府肃穆安静。   夜风吹来呜咽的声音,那是孤魂野鬼穿过上空时发出的尖锐嗓音。   香火渐起, 庭院中隐隐檀香。   庄重肃穆的情绪笼罩心间,祝久辞慢慢走至祠堂,他远远望见国公爷双手秉持香礼,郑重三拜,而后起身将三支香插于香鼎。   牌位上写着祝家先祖的姓名,亦写着百千丧生于沙场弟兄的姓名。   还有一眼望不见尽头的空牌位。   在飘渺的烟火浓雾之中,他看见自己素来威严的父亲肩膀微微颤抖,粗糙的双手摸过脸颊,拭去一滴浊泪。   他亦看见平日里欢声笑语的娘亲跪在那些他所不认识名字的牌位前,一边诉说着往事,一边涕泪俱下道歉。   女将军说,她替他们好好活下去了,却没有完成当初他们最后的心愿。   二十年前,南虢国突然发难,北虢国一时之间被打得措手不及,朝堂当即立断,命国公爷与国公夫人率兵出发,南北虢国大战一触即发,一时之间举国上下同仇敌忾,无数青年踊跃入兵。   他们大多是不到二十的青年,青春年少刚刚开始,未尝过痛苦,也未尝过香甜,不知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滋味,也不知灯红酒绿的奢靡。   他们无子无女。   副将倒下去的时候,狠狠咬住敌人的脖颈,二人一同倒在血泊里同归于尽。   卫千总倒下的时候面带笑意,口中念着他们的呼号。   更多的是无数无名的沙场儿郎。   他们说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此生值得,唯独对不起家中老父老母,未留下一子半女,家族百代断于今朝。   他们笑着说,女将军要替他们好好活下去,要多生几个孩子,祝将军与她的孩子就是他们万千将士的孩子。   风雨飘摇,二十年过去,祝久辞站在漆黑的庭院中,看见灯火明亮的祠堂之内,北虢国的两位大将军无声流泪。   当年的承诺并未办到,巾帼女英雄只艰难地产下一子。   潭中莲花灯飘动了,那是壮士的孤魂顺着灯的指引回家来了。   祝久辞如今才知道娘亲为什么那么爱孩子,每日催着他回家,催着他带伙伴来,会每日围着他和梁昭歌换上一套套新的衣裳。   那些看似玩笑的要将他伙伴收作干儿子干女儿的话,原来并非空话。   她眼中看见的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当年战死沙场万千弟兄的孩子。   祝久辞回到西苑,庭院中昭歌捧着莲花灯发呆。   昭歌说他不知道中元节。   祝久辞便耐心给他解释,从地狱的门解释到孤魂野鬼,从寺院的香火讲到河中的莲花灯。   苍白的手捧着莲花灯,那人说,“点燃它,曾经逝去的人就会回来吗?”   祝久辞说是。   梁昭歌小心翼翼点燃了莲花灯,捧在手里却不知道要放去哪里。   祝久辞以为他会顺着水亭把莲花灯放进潭中,梁昭歌却捧着莲花灯小心翼翼走到青花水缸前。   这个青花水缸早已不是当初梁昭歌初入西苑的水缸了。   那日祝久辞在醉仙楼梦魇,一路冲冲撞撞跑回西苑,把青花水缸撞翻在地摔得粉碎。   府上仆从利索收拾完一片狼藉,又换上了一模一样的水缸,一切如常从未变过。   漆黑的夜散乱着星星点点的光芒,他们二人站在水缸前,低头看着莲花灯在水中缓慢转圈。   “怎么不放到潭中?”   “活水通至府外,莲花灯飘出去,他们就进不来了。”梁昭歌蹙着眉头分析。   祝久辞突然觉得梁昭歌其实是一个永远都没有长大的小孩子。   他点点头,和他一起守在这一小方天地里。   一青缸,两个人,慢慢等着故人来访。   *   此番夏自友提出要去金陵,其实是夏老爷子又作妖了。   虽然祝久辞他们一伙人帮着夏自友建起毛茸茸书坊堵住了夏老爷的嘴,但是夏老爷经商一生自是比他们一帮毛孩子精明多了。   夏老爷子坐在府中运筹帷幄,轻轻摸一摸胡须便想出了损招。   “哼哼,断了你茸鸭的货源!”   “哼哼,自己去金陵进货吧!”   “哼哼,不敢了吧!来求爹爹呀!”   不过夏老爷子的小心思并没有得逞,夏自友虽然文文静静的,但也确乎是夏老爷子的亲生儿子,自然遗传了夏家铁血血统。   小胖子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去金陵就去金陵!   再转头,哭唧唧给祝久辞写飞信。   祝久辞:“……”早晚有一天得落入夏老爷子暗杀名单。   路引一事祝久辞没好意思再去劳烦曲小将军,这几日新兵进京,曲惊鸿一直在校场训练,格外忙碌。   夏老爷子有意考教夏自友,自然不会以商队的名义替他去办。   萧岑那厮还在给他爹准备大寿,着实是无暇分身。不过听说他们要去金陵,便把那本《东南考物志》托人送了过来,说是他梦寐以求的仙山就在金陵,他们买鸭子的中途倒是可以去逛一逛,山清水秀,着实有灵气。   弟兄们靠不上,祝久辞只好自己去府外奔波。几日下来人都瘦了一圈,路引却没办好。   梁昭歌无意间和国公夫人提到了此事,国公夫人哈哈一笑提着双刀就出了门,不过三日下来就把路引办好了。   把那张宝贵的纸交给祝久辞的时候,还埋怨他做什么事都不找父母帮忙,完全没有把她这个娘亲放在眼里。   哼唧。   祝久辞好不容易把娘亲哄走,郑重捧着路引去找梁昭歌,婆婆妈妈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再弄丢了。   梁昭歌苦笑着点点头。   “你认真一点!”祝久辞看着面前笑盈盈的人完全没有端正态度的意思,忍不住伸爪子去阻下那人的笑容。   梁昭歌仍笑着,反手抓住他的手,“晓得了,小公爷。”   祝久辞狐疑地看他一眼,仍是不放心。   “好,昭歌发誓。”梁昭歌一手按在胸口,一手将祝久辞拢在怀里。   古代车马并不方便,往往路途不算遥远的旅行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时间暂且不说,路途上危险重重,前路更是不定。   以是古人出行往往都把最珍贵的东西背在身上,并非不怕歹徒抢劫,而是自己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再回到故土,以是最珍贵的东西往往都要随身携带。   不过祝久辞此番是跟随夏家的商队前往金陵,队伍壮大且有靠谱的镖局护送,安全问题不用担忧。   但毕竟是第一次出行,祝久辞还是很兴奋的。他也想效仿古人将自己最珍贵的物品带在身上。   那便颇有一番独闯天下江湖儿女的气概。   不过挑选最珍贵之物一事确实把祝久辞难倒了。   何为最宝贵的呢?   金子?非也非也。   宝玉?似乎也不稀罕。   转了一圈,祝久辞把目光移向了红木书架顶上的木匣子。   他搬来挑高椅子就要往上爬,梁昭歌眉头一跳,跑过来阻止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爬上爬下的人。   梁昭歌来晚一步,祝久辞已经站在椅子上抱住木匣子了。   祝久辞回过头,看见梁昭歌皱着眉小心翼翼环着他,双手离他身子很近,却又不敢碰到他,怕惊吓他失脚落下地面。   祝久辞跳下来,“没事没事。”   梁昭歌皱着眉摇摇头,再瞧见面前的人极认真捧着那匣子,忍不住问:   “小公爷要带什么?”   祝久辞慌忙把木匣子揣在怀中,万万不能让梁昭歌看见里边的东西。   若是让梁昭歌知道,当初他送的几枚玉髓被随意扔在红木架子上,不知要多伤心。   再者若是让对方知道,祝久辞所带去的最宝贵的东西是他送的玉髓,这在正主面前多尴尬。   祝久辞也并非确定这是他最宝贵的东西,只不过思来想去金银细软都甚无趣,唯独这几枚玉髓是祝久辞独有的,旁人用金钱也买不来。   如此一来带到旅路上,也颇有古人风范了。   祝久辞小心翼翼把木匣子藏到身后,试着转移话题,“昭歌要带什么宝贝去金陵?”   梁昭歌没答话,一拢云袖轻轻抱住他。   作者有话要说:  即将开启新地图,昭歌的身世线也要开始了。   诶嘿   感谢在2021-03-18 00:26:25~2021-03-19 08:56: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甜西柚U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楼船   夏家着实财大气粗, 在奢侈浪费铺张排场上绝不含糊。   此番夏小公子南下进货,夏家足足备了货船十五艘,福船三艘。另外还有大小画舸彩舫数十条, 小者藏于仓库, 大者便慢悠悠拖在船队后边,随时都可往小支流丢几条, 暂缓旅程,饮酒作乐,享受一番。   福船可谓是北虢国工技最高超、架构最稳定的大船, 但由于其外观形象不好看, 夏家只把它作为备用, 万一遇到风浪天气能有一个保命的地方。   夏自友他们此番要乘坐的是一艘楼船,从外观来看像是凌空将一座多层建筑移到船上, 因此按照其形象叫做楼船。   前朝的时候, 楼船还是北虢国的重要战船, 如今又发明了更利于水上作战的蒙冲、游艇, 楼船便不再被用于打仗了,而由于其造价高昂, 若没有国库支撑很少有人能造得起楼船, 也就只有夏家这样浮夸的商贾能担得起楼船的高昂造价, 因此楼船几近消匿。   祝久辞得知楼船的造价之后一度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曾问夏自友为何非楼船不可。   夏自友说风景好看。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   不过祝久辞也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性子, 既然有如此奢靡机会, 那便好好享受一次, 当即拉着梁昭歌登上楼船最高层,一举眺望大好山河。   夏自友说得不错,风景确实绝佳。   目之所及, 京杭大运河一望无际,河岸两侧是成片的城镇,炊烟袅袅。   小镇之间仅有隐隐约约的土路相连,而绝大多数村落间为成片的树林所掩盖,互不连通,自成桃花源。   若非登高眺望断不会想到京城以南还有这样美丽的村落。亦可想而知,村落中的居民可能终其一生都不会走出那一方天地。   阳光普照大地,一片金灿。   楼船之顶,登高望远,视线极为辽阔。带着湿意的暖风拂面,顿时胸襟开阔。   梁昭歌站在他身侧,着一身云纹青烟山水阔裳,衣尾渲染浓墨重彩,向上晕染变淡,至肩处已为纯白。   生来便是江南水乡的人。   梁昭歌似乎被那人盯得有些受不住了,转过头来嗫喏:“小公爷看什么?”   祝久辞大大咧咧承认,“昭歌好看。”   梁昭歌匆忙转回去,眼睛看向前方滚滚流动的长河,墨发飘扬,挡住泛红的耳尖。   “小公爷好看。”   祝久辞大笑起来,懒得去反驳他,双手抓住齐腰的船栏,手臂直直半撑起身子,微微踮脚尖,河风扑面而来,像是随时要飞起来。   祝久辞还未飞多久,翅膀被人扶住。   祝久辞扭头看过去,梁昭歌还是那样虚扶着他手,几乎不触碰他的肩膀,只是他若稍有危险,便要马上抓住。   祝久辞落回平整的地面,笑嘻嘻道:“昭歌试试?”   梁昭歌摇头。   “很简单哒!大船这么稳,不会有危险。”   梁昭歌微微蹙眉,思索半刻却还是依着那人去了。手臂撑到船栏上,轻轻踮起脚尖,模仿那人的幼稚动作让自己的身子半腾空,   长风过境,船上有仙。   河岸两旁的村民停驻脚步,不禁站在田野里呆呆望向河中飘飘而过的楼船。   大胆者唱起长调,那是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声音,朴素无华,婉转悠扬,唱丰收,唱山水,唱爱情。   曲调有情,一路护送船队。   脚尖重归地面,浓墨重彩的衣尾触到船板,梁昭歌睁开眼。   灿烈的阳光洒落,鸦黑的眼睫被染成了金色。   祝久辞探过头来,“好玩嘛?”   梁昭歌无意识地点点头,突然又反应过来他方才被那人哄骗做了怎样蠢傻的动作,慌乱之下红着脸走了。   “小公爷幼稚。”   衣尾消失在木梯口。   祝久辞哈哈大笑起来,口嫌体直不外乎如此。   十几日的航行着实无聊,船队准备了充足的节目。   夜晚的笙歌燕舞必不可少。   黑暗降临,楼船放缓速度,静静流淌在京杭大运河之上。   七层高楼点亮灯火,船头船尾四面八方挂上彩灯,远远望去不像是古代战船,却是一只极为浮夸的花船。   灯火亮起的那一瞬间,祝久辞正和梁昭歌站在船头听水浪拍船的声音。   光明破开黑暗,身旁谪仙的面容被暖黄的灯光照亮,耳边是轰轰的水声,那一刻的世界并不真实。   上神抬起指尖,云袖滑落臂弯,惊艳不可方物。   祝久辞看着神明向他伸出手,而后——   戳了戳他脸颊。   祝久辞:“……”   “昭歌!”祝久辞护住自己的脸,小心翼翼揉一揉。   “软的。”让昭歌看着自己指尖似乎还想戳,祝久辞跑开了。   跑到宽阔的甲板上祝久辞才恍然看清楼船这座庞然大物,灯火通明,繁花似锦,而且似乎……似曾相识?   梁昭歌追上来,看见祝久辞盯着船身发呆,自己亦仰起头和他一起发呆。   “昭歌,你觉得这船眼熟吗?”   梁昭歌点点头,“上巳节红坊的花船就是夏府所赠,与此规格相仿。”   祝久辞:“!”   夏老爷子怎还平白无故随处赠船,做慈善吗?   梁昭歌看穿他心中想法笑着道,“自也是交易。小公爷没看见花团锦簇之下的茸鸭子么?”   祝久辞:“……”   上巳节开光嘴的阵阵魔音回荡在耳边,“此为广告,广而告之是也!哈哈哈!”   二人未在甲板停留太久,夏自友很快派仆从将他二人迎进装饰奢华的船舱。   美酒佳肴流水一样呈上,管弦丝竹在丝绸遮盖的暗处恰如其分地奏响。   半盏果酿下肚,祝久辞又开始迷糊。朦朦胧胧看向身旁的人,伸爪子一把按在那人胸口。   “喝呀,怎么不喝了?”祝久辞甚是不满,这人从一开始启程就闷闷的,安安静静听水,安安静静赏景,安安静静吃饭,几乎比在西苑的时候还要安静。   梁昭歌把他手中的杯盏取走,“小公爷不能喝了。”   “我不喝。你喝。”祝久辞醉眼朦胧,“昭歌今天吃得比昨日还少。”   梁昭歌把酒杯放远,“小公爷莫不是忘了昭歌还要吃药?”   祝久辞登时酒醒,慌忙把酒壶扔到一旁。   “不喝!不喝!”   梁昭歌抓住他不安分的手,“昭歌没喝。”   祝久辞把糕点小碟子揪过来,“再吃一块吗?”   梁昭歌苦笑着摇摇头。   “不吃怎么行呢……”祝久辞蹙起眉头,突然惊慌道,“昭歌可是晕船?”   “没有的。”   “那便奇怪了,”祝久辞托着下巴,“可还有想吃的?到下一个小城咱们停船去买。”   梁昭歌抱住他,“小公爷不要担心了,昭歌没事。”   宴席行至最后,祝久辞也没能哄骗那人再吃下一方糕点。   迷迷糊糊被人伺候梳洗完毕,倒进软乎乎的床榻,随着波浪起伏,沉沉烬如梦乡。   *   祝久辞睁眼,他趴在书桌上,电脑还亮着,屏幕上是他刚刚写完的报告,他慌忙点击保存,脑海中闪过梁昭歌的笑容,一时之间恍如隔世。   清晰又模糊。   祝久辞脑袋有些痛,仔细想想,除了刚才电话中妹妹声泪俱下的动人故事,再其他的倒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呆坐在书桌前,一时之间理不清思绪,杯中茶水凉透了他才醒悟过来。   妹妹到底读了什么破书!   祝久辞抓起衣服就往外跑,一路从学校赶回家,撞到家门前一掏兜才发现自己没有家门钥匙。   咚咚敲房门!   妹妹抱着书打着哈欠打开门,看见祝久辞惊喜道:“哥!你咋回来了!”   祝久辞连家门都没进,伸手把她怀中的书抢过来,“你看的些什么书?扔了!”   妹妹一把夺回来,“哥!你大半夜发什么疯?”   祝久辞平息下情绪,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暴躁。   “给我看看。”他想看一眼结局。   妹妹小心翼翼把书递上来,生怕他反手就给撕了。   “电话里不都给你讲过了吗?”她嘟囔。   祝久辞不理会她,慌忙翻开书,竟然都是空白的。   “怎……怎么会!”他猛然翻几页,每一页都是空白。   妹妹看着他的亲哥站在家门口发疯,忍不住开口道:“哥你咋了,这书有啥问题?”   “空的!”   妹妹极其狐疑地瞥他一眼,仿佛在看一个智障。   祝久辞无心解释,把书丢到她怀中。   “念。”   妹妹瞪他一眼,随手翻开一页念起来:“京城小公爷一掷千金为美人,为了赎回京城第一美人梁昭歌,竟然不惜花费两箱金子……”   祝久辞打断,“你刚才电话里可是说十箱!”   妹妹把书合上,“哥,想整我就直说呗,好歹兄妹一场,能不能整一点高手段的?”   她哼一声抱着书进屋了。   祝久辞跟着跑进去,偌大的客厅却空无一人。   身后窸窣一响,祝久辞转过身,梁昭歌站在玄关望着他。   广袖长服,眉眼惊艳似仙人。   “你不想回来。”是陈述句。   “没有!”祝久辞脱口而出,说完才惊觉自己为何要反驳。   “那你为何不回来?”梁昭歌上前一步。   祝久辞没有回答。   回哪?   梁昭歌突然红了眼睛,猛然冲上前掐住他脖子,“当初你不等我就走了,如今还不回来吗!”   祝久辞被他掐的有些呼吸不上来,不等什么?又不回哪去?   视线逐渐模糊。   耳边是那人哭哑的嗓音,“你不能离开我。”   视线逐渐黑暗,脖子上的桎梏消失,祝久辞睁开眼,他走在一望无际的石路上,左侧是奔流的河水。   他想,这是黄河还是长江。   走着走着,前面有一块巨石,上书三个字:   忘川河。   祝久辞:“……”   这是地狱啊!   前面一个穿着官服的鬼魂耀武扬威飘着,冲着祝久辞大喊:“二百五,跟上!”   “骂谁呢!”祝久辞心里生气,但还是加快脚步跑过去,脚下被长袍绊了一下,他低头,身上穿着白色的长袍,正中赫然用毛笔写着二五零。   他这是,死了?   黑白无常飘过来。   黑的那只道:“啧,情债累累。”   白的那只附和:“啧,怨念太深。”   阎王道:“祝久辞,年二十三,郁结而死。”   祝久辞大惊,他分明刚刚完成论文跑到家中和妹妹理论,身体健康无病无灾,怎么就死了!   况且他今年刚刚二十,阎王爷怎么还平白给他加三岁?   阎王爷瞥他一眼,继续道:“喏,去那边喝了汤走吧。”   祝久辞悲伤地飘过去,一边在心里和爸妈妹妹告别,一边乖乖巧巧朝孟婆一点头,接过汤碗。   忘川河畔,饮下这碗孟婆汤,便可了却前世因果,重入轮回。   祝久辞摇摇头,纵使再眷恋家中亲人,他已回不去了,干脆捧起汤碗,吨吨喝下。   仰头喝到一半,碗被人拿走了。那是一双急红了带着怒意的眼:“你不等我!”   祝久辞整个魂都不好了,怎么哪都有你!   梁昭歌头上尽是血,有一滴顺着眉毛流下来,划过整张苍白的脸。   “我……把你好生葬了才来,不能让你曝尸荒野。”梁昭歌慌乱地说着,眼神小心翼翼看向他,对上视线时又惊惶错开。   “可你为何不等我?”梁昭歌眼中噙着泪,有一滴挂在眼前支撑不住落了下去,染了血,又是一道蜿蜒的红。   祝久辞看见面前这人凄惨可怜的模样,也是于心不忍,他很想说若是小公爷在这儿定是会等他一起走的,谁知道他莫名其妙穿过来,哪里知道还有个人需要等。   “等你的人不是我,你认错了。”祝久辞安慰。   “小公爷!”梁昭歌身形一晃,堪堪咬住下唇,眸中大颗大颗泪珠往下落。   忘川河水涨了,打湿了祝久辞的鞋袜,他还没来得及低头看一眼,瞬间被卷下河岸,梁昭歌没能抓住他。   坠落时,最后一眼是河岸上那张惊慌失措的脸。   *   “小公爷!不好了!”   祝久辞醒来,两场大梦消散,他隐约回想起自己躺在前往金陵的船上。   楼船灯火通明,有些晃眼。   “小公爷不好了!”是夏自友焦急的声音,“梁公子不见了!”   祝久辞的心头一窒,慌忙冲出去,甲板一片空荡。   激烈的河水在船底呼啸。   作者有话要说:  莫慌,往后读。   ----   前世今生戏份不多,结尾番外还有一点。 第63章 初吻   梁昭歌不见了。   偌大的楼船被里里外外各处搜寻一遍, 七层船舱、船首尾、甲板,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放过,夏自友甚至召集了整个船队的人去寻找, 一无所获。   楼船高大, 灯火通明,各个角落被人们举着油灯照亮, 可是依然寻不到那人身影。   祝久辞瘫倒在椅子上,一时之间脑中乱成一锅浆糊。   晚间大风起,本来平静的河水骤然涨起, 河水激烈地拍打船身, 翻滚搅动着漩涡, 在船底尖啸呼号。   已经一个时辰过去,祝久辞不得不相信一个事实, 梁昭歌确实不见了。刚开始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夏自友他们在胡说, 没有仔细寻找, 可现在是他亲自带着人去寻的, 他亲自推开一间间房门,点起油灯, 空荡荡一片。   楼船虽大, 可总归不过是这一方天地。   若是在京城, 他还能宽慰自己是梁昭歌偶然出府没有回来, 可如今在这四周无依的长河上, 船上若没有人, 他能去哪里?   他不敢扭头看向窗外呼啸的河水。   夏自友推门进来, 身后跟着一队护卫,见状连忙走过来合上窗户。   “小公爷莫要着急,楼船架构复杂, 有许多地方还有暗仓,并不是表面上看到的这些。”   夏自友伸手拍拍他肩膀,“我已派人去寻楼船的图纸,马上就能按照图上的结构一点一点去找。”   祝久辞无意识地点点头,又慌忙站起身,擦掉额上的汗,“我再去找找。”   夏自友追在后面大声道:“楼船四处有巡防,前后左右亦跟着镖局的船,若是有人……不会看不见的!”   祝久辞明白他的意思,纵使是黑夜看不清船身,但楼船四周皆有人把守,若是有人跳船……这么大动静定会被发现的。   祝久辞没有停下脚步,转头冲他微笑致谢,慌忙又去寻找。   楼船的船舱主体共有七层,除了一层作为大厅使用房间较少,其余各层都分隔成大大小小的独立船舱,每层大概有三十余个房间。   这些有明确编号的房间已逐一排查过了,确实没有人。祝久辞走到甲板上,晚间的冷风拂过面颊,他不自觉抓紧衣袖。   昨夜梦境几乎记不清了,唯独忘川河岸上那个惊慌失措的面容不断在眼见浮现。   祝久辞摇摇头,把荒唐的想法赶出脑海。   这几日梁昭歌并没有什么异常表现,只是饭量愈发小了些,这也情有可原,毕竟人生地不熟,难免会水土不服,而且大船虽稳,但终归是行于摇晃的水上,胃口变差也正常。   至于梁昭歌的情绪,似乎比往常安静了些。   祝久辞在甲板上围着楼船外缘走,仔细想来,京中虽无人知道梁昭歌身份,但他从书中知晓昭歌是南方人。   很久前他给梁昭歌送桃花饼时,一时说漏了此事,从梁昭歌的反应来看,此话并不假。   “莫非……昭歌不想去南方?”   “也不对。”祝久辞连忙否定。当初他说起要去金陵,梁昭歌态度很坚决要跟他一块去。   走着走着,身侧平整的船身突然出现一道暗门,小门低矮,一半都埋在甲板下面,应是楼船仓库或者是排水的地方。   这种奇怪的地方本是不用查找的,但祝久辞不知为何慢慢跪下来,不敢放过一丝机会,伸手推开小暗门,露出一方漆黑不见底的小洞。   手边没有油灯,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他小心翼翼趴在地上先探进去一只脚。   约莫半个身子爬到洞里,他探到了实地,干的,不是排水仓。   他放大胆子跳进去,借着仓门微弱的光往里面走。   小仓闭塞,狭长幽深,展开手臂能触到两边的墙体,没有窗户,里面漆黑一片。   祝久辞走了几步,失望地停下脚步,周围寂静一片没有任何声响。这里没有人。   他站在原地慢慢等待眼睛适应黑暗,然而这里实在太黑了,他等了很久只能隐约看清一点。   又试着往里摸索着走了一会儿,祝久辞顿住。   他看见,梁昭歌团着身子缩在黑暗的角落里。   “昭歌?”   那人没动。   祝久辞慌忙走过去扶住他肩膀,那人却把头埋得更深,双手紧紧环住自己身体,指尖狠狠压住自己肩膀。   像个孩子一样。   “昭歌。”祝久辞又轻轻唤一声。   梁昭歌神情太不正常了,如同黑暗中惊惶的小兽,外界稍有一点动静便要疯狂向后退,拼命躲藏自己。祝久辞半跪在地上轻轻拍他肩膀,一遍一遍轻声念他名字。   黑暗中,呜咽的声音止住。   梁昭歌抬起头,脸上全是泪水。看见祝久辞的一瞬间,他眼中亮起一点光芒,扑上前紧紧抱住他。   他哭着说。   “我怕。”   *   从来没有人告诉祝久辞,梁昭歌怕水。   那本书中没有说,红坊的人没有说,梁昭歌自己也没有说。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梁昭歌一生最怕水上行船,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是乘着这样的大船,被人关在没有窗子黑不见光的屋子里,随着水波摇动,一路从南方卖至京城。   弱小无助的孩子前途一片黑暗,他不知道在大船停下的那一刻,他将面对什么样的人生。   童年留下的阴影是一生无法抹去的痕迹。爱可以抚平伤痛,但是疤痕永远不浅不淡留在那里。   纵使梁昭歌在日后成长为京中第一美人,凭着一手琴技冠绝京城,成为百姓心中至高无上的神明,幼时那几个在船上的日夜永远不会忘记。   当多年后祝久辞知道真相,内心悔恨万分,恨不得时间能够重来,他一定阻下梁昭歌乘上这座可怕的船,然后二人乘上马车慢慢悠悠往金陵去。   可是现在,祝久辞什么都不知道。   他茫然无措地看着面前的人痛苦地抱住他,眼泪一颗一颗落在他肩膀,衣衫被打湿了。   船身一晃,那人的身体便紧紧一缩,攀附他肩膀的手臂抖得异常厉害。   “小公爷,我真的好怕。”   “救救我吧。”   黑暗中怀里的人颤抖如筛糠,肩膀也被那人捏得生疼,祝久辞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他不知道梁昭歌为何恐惧,更不能扒着伤口去问他。   如何宽慰一个害怕的人。   如何保护一个总是保护他的人。   黑暗中,祝久辞亦惶恐不安。   他轻轻拢住他,学着梁昭歌平常对他的样子,轻轻摸摸他的脑袋。   那人的墨发细腻滑顺,似是上好绸缎。   “呼噜呼噜毛,吓不着。”祝久辞说。   似乎又有几颗泪珠冒出来,衣襟湿了。   船身随着水波摇晃着,哭声又止不住了。他拢紧怀中人,却似乎并没有帮到什么。   “昭歌想听故事的结局吗?”   梁昭歌闻言抬起头,努力找他的眼睛,“小公爷肯讲了?”   祝久辞牵起他的手放到自己怀中,“昭歌想听,自然是要讲的。”   感受到怀中人冷静下来,祝久辞慢慢悠悠讲起来。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讲的是什么呢?”   ……   “讲的是,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前有一条小溪,顺着小溪往山下走,在水流平缓的溪边有一块完整的青石。”   “青石表面光滑如玉,侧面生着一点青苔。每日都有一个小男孩抱着古琴在那里习琴。”   “尚年幼的小孩子抱不住琴,只好把古琴放到那宽阔的青石面上,半跪在大石头旁边练琴。”   “小孩子身形窜得很快,没过一两年他就能抱着古琴弹奏了。”   “琴音袅袅,有山有水有寺庙。”   “每当悠悠古琴音响起,山雀便围着小男孩转。小男孩仰起头发现了这件神奇的事情,尝试着拨一下宫弦,蓝尾喜鹊叽叽喳喳叫起来。”   “五韵弹响,鸟兽来寻。”   船身渐渐平稳,呼啸的河水终于安静下来,小小幽室一片寂静。   “后来呢?”梁昭歌问。   祝久辞听见那人声音平稳不再有哭腔,心中呼出一口气。   “后来小男孩长大了,遇到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指着古琴说,我能听懂你弹的!”   “那个人仰着脑袋仔细描述道,‘你的琴音里有一块青石,青石上有青苔,前面有一条小溪,顺溪而上,尽头有一座古庙。我说的对吧?’”   梁昭歌点点头。   祝久辞笑起来,扶起梁昭歌肩膀,看着他的眼睛接着道:“男孩点点头,他说我可以教你。”   “那人却摇摇头,我不要学琴。只要……”祝久辞不讲了。   梁昭歌看着他问:“只要什么?”   “只要——”祝久辞轻轻探身,落下清浅的吻。   昭歌的唇是冰凉的,似乎在这地下船舱待了太久,有点像是夏日稍稍融化的冰,虽然透着凉意,但却柔软得不像话。   蜻蜓一点,祝久辞红着脸离开。突然被人拥抱入怀,清冽的气息强横地笼罩全身,唇上微一刺痛,不自觉张开口。   海浪滔天之势不由分说席卷周身,云海震荡,浮浮沉沉,欲情朦胧,迷失自我,渐渐感受不到身体的边界,坠入深不见底的深渊,心脏激烈跳动,周身烈风鼓鼓,唯独唇齿上一点温暖提醒他尚留在人间。   一吻过去,祝久辞浑身滚烫,慌忙站起身往外跑,被那人拉住衣角。   “小公爷。”哭腔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60章过去,总算有初吻了…… 第64章 伞坠   祝久辞低头看着拉住自己衣角的手, 指节纤长,指尖轻轻捏住衣角,顺着手背突起的筋骨看下去, 腕骨分明, 一抹红绳衬得肌肤白皙浅透。   黑暗中,那人眼睛隐隐亮着光, 眉眼缱绻温柔。   祝久辞移开眼神,脸侧有些烫,叹口气, 俯身把某只蜷在角落的人捡走。   小小暗仓狭窄幽深, 祝久辞牵着昭歌慢慢往前走, 身后的人紧紧贴着他后背,寸步不离, 越往光明去, 越是感到背后人在害怕。   走到光明的仓口, 身后那人顿住脚步拉住他。   祝久辞回头, 果不其然看见那人红着眼睛噙满泪水,不愿意出去。   “不怕。”祝久辞伸手呼噜他脑袋。   梁昭歌点点头, 似乎终于下定决心。   舱外仍然灯火通明, 眼睛稍微有些刺痛, 仓门是一半掩在地下的, 祝久辞只得向前探着身子, 伸高手臂扒住大约有肩膀高的地板。   一使力气发现自己跳不上去。   当初进来的时候甚是方便, 只要从小仓门探脚跳进来即可, 但现在要反过来爬出去委实有些困难。   祝久辞尝试几次都没成功,无奈回过头望向梁昭歌。   美人一时之间有些无奈,委屈巴巴走上前, 把那只挡路的人挪开,纤长的手臂轻松一撑,灵巧出了小仓。   梁昭歌站在外面转过身,探身把祝久辞抱出来。   “谢谢昭歌……”祝久辞低头嗫喏,本来是他来保护这人的,怎么到头来还是被那人救上来。   二人牵着手,顺着甲板往主舱去。   清凉的夜风拂过,二人的墨发纠缠在一起,滚烫的脸颊也似乎冷静下来。   梁昭歌大概不愿见人,总是往他身后走,祝久辞便带着他东躲西藏。然而整个船队的人都被夏自友召集出来寻人,着实不容易躲藏。   祝久辞的本意也是让梁昭歌少见几个人赶紧回房休息,毕竟今夜这事大动干戈,若是让大家撞见他们正在努力找的人光明正大走在甲板上,着实有些尴尬。   本想着暗自带梁昭歌回到房间后,他再去找夏自友解释一番,把此事压下去。结果都快要看到胜利的曙光了,还差两步就能进去房间,身后清亮的一声嗓音,“小公爷!”   祝久辞尴尬地转回身,夏自友站在木梯口,看样子刚刚从楼上下来。   “这!”夏自友惊讶。   “已经找到了,多谢夏公子。”祝久辞红着脸道。   梁昭歌站在他身后微一拂身。   从夏自友的角度望去,面前的两个人衣衫稍有凌乱,墨发散乱,脸颊通红,言语怯怯懦懦,衣袖下双手紧紧牵着。   夏自友一歪脑袋,“你们……?”   管家突然出现,一把捂住墨胖儿的眼睛,“夏公子还小,以后就懂了。”   墨胖儿被管家扛走了。   祝久辞看这架势觉出不对劲来,等等!莫不是有什么误会啊喂!   前面两人已经走远了,全然叫不回来。   转过头,梁昭歌仍然红着眼睛盯着他,祝久辞叹口气,牵着人进了房间。   误会就误会吧。   船舱里点着安神香,心绪渐渐平静。   祝久辞扶着那人歇下,好不容易哄着他睡着,然而只能寸步不离待在他旁边,若是他稍有离去的意向,床上躺着的那人便猛然睁开眼睛,惊慌地看他。   “不走不走,昭歌睡吧。”祝久辞伸手拍拍他肩膀。   梁昭歌蹙眉闭上眼睛,睡得并不安稳,眼睫一直微微颤动。   他侧过身抓起祝久辞衣袖,额头又贴到他腿侧埋进绸缎里面。   瘦削的脊背微微颤抖,俨然惶恐不安的小兽。   祝久辞伸手将他脸侧的墨发拂到耳后,再轻轻拍拍后背。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空放光明,好像许多小眼睛。”祝久辞轻轻哼唱起来。   楼船随着河水轻轻起伏,榻上的人呼吸逐渐平稳。   祝久辞仍轻声哼着调子,闲来无聊从怀中取出小木匣子,小心翼翼打开。   三枚玉髓平静地躺在匣子里面,隐隐约约泛着幽光。   祝久辞看不出这是什么玉,也看不出其好坏。但其中一枚曾经被梁昭歌作为伞坠用,想来也不是特别价格高昂的宝物。   借着船上的灯火,祝久辞头一次认认真真看这几枚玉髓,仔细一瞧竟发现青玉表面隐约有图案。   繁复的花纹,线条流转,似乎没什么规律可言。   不过——   祝久辞将其中两枚拿起来,似乎可以拼到一起,尝试着换了几个方向,第三枚也能拼上来了。   然而线条连接在一起仍然看不出形状,或许只是由于线条过于杂乱无规,才能这样被人随意地拼接起来。   那枚曾经作为伞坠的玉髓其上的绳络并没有取掉,祝久辞把它提起来,晃在烛火下透着光看。   确实惊艳,银光流转,线条柔和,作为伞坠着实可惜了,他随手把玉髓挂在腰间。   青玉摇晃,恰与自己衣绸般配。   昼长夜短,一觉天亮,祝久辞被轻悠悠唤醒。   祝久辞翻个身,整个人蒙到绸被里哼唧,“再睡一小会儿……”   绸被外面的人似乎叹口气,紧接着温暖的手钻进绸被,轻轻捏他的脸。   祝久辞一直觉得梁昭歌的叫醒方式应是世间最温柔的了,他每回先将手浸在热水中,待水温将手指浸泡得柔软且温度适宜,再将手擦干轻轻拍他。被如此温柔的方式叫醒,起床气全无,一整天都十足精神。   祝久辞打着呵欠继续睡,因为知晓是昭歌,因此更是肆意妄为,全然赖着不起。   好景不长,梁昭歌还在这边柔声细语地叫着他起床,夏自友和自己的镖局小分队在船舱外面敲锣打鼓闹腾起来。   祝久辞登时清醒,昨夜他趁着梁昭歌睡着,悄悄去找夏自友解释了一番,自然不能把真实情况说出来,只推脱说他自己晕船,着实不能再和大队伍一块乘船了,墨胖子答应得痛快,说第二日就停船让他们下去,马车也都让镖局飞鸽传书安排好了。   祝久辞猛然坐直身子,眼睛睁不开就要往床下跳,被梁昭歌扶肩拦住。   “小公爷慢点。”   “不行不行,马上要靠岸了。”   二人匆匆忙忙收拾随身物品,大件的行李仍放在船上,他们只带了一些必要的小件。   下船的地方叫做江都,距离金陵也不过五六日的车马路程。   夏自友他们则需要一直沿着京杭大运河南下至余杭,再向西去金陵。前后算下来,两波人马到达金陵的时间差不多。   马车宽敞舒适,继承了夏家一贯的风格,奢侈华丽,厚绒羊毛毡铺就地面,车厢内缘为细毛绒软毯裹覆,在车厢夹层还附有冰石,因此既能享受软毯的软实,又不会在夏季感到闷热。   马车外观更是豪华,绫罗珠宝天花乱坠,可以想见其重量,因此夏家这架马车是四马拉动,远远望去着实阔绰气派,生怕人不知道里面坐着富贵人家。   虽是这样浮夸行径,但是也分毫不怕山贼盗匪来抢劫。   与夏家合作的镖局是北虢国鼎鼎有名的秦氏镖局,成业已有百余年,近些年来几乎没有失败的时候。   宽敞的马车内部置一红木雕花圆角长案,其上放着香炉,果盘,糕点十几样。   旁置镂空架,叮当挂着数盏琉璃酒壶,盛透红葡萄酒,梅子酿,还有不少流光清透的甜水。   祝久辞抱着瓜果美食吃得不亦乐乎,身旁那人却安安静静看着窗外。   自从下了船,梁昭歌的神情逐渐好转,已与平常无异。   轻柔的风拂过他的面颊,鸦黑的睫羽微微颤动,不知在想什么。   人行车马慢,岁月静好。   江南的天气确实湿润,吸入肺腑恍然焕然新生,虽然已至八月,天气逐渐暑热,但是湿润的空气压下了暑季的闷热感,反而透着清凉。   湿润的空气吹进马车,祝久辞探着鼻子满足地吸一大口。   他自小生在北方,从未到南方看一看,却没想到江南美景确实人间殊绝。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梁昭歌转过头瞧见身旁那人小狗一样仰着鼻子,不自觉笑起来。   伸手将木窗开得更大些,清爽的风一下子涌进马车,顿时有一种行走于江边的感觉。   祝久辞满足地睁开眼,正对上梁昭歌的目光,恍然红脸移开眼神,“昭歌看什么?”   梁昭歌被某人抓包,淡定地移开视线,恍然瞥见一抹青玉,目光染上淡淡喜色,又小心翼翼藏去。   “伞坠子。”   祝久辞闻言,低头要取下来,被梁昭歌阻下。   被冰凉的指尖按在手背上,祝久辞笑眯眯抬眼,“好看吧,作伞坠着实委屈它了。”   “小公爷喜欢?”   祝久辞点头。   “昭歌送的都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3-20 23:05:02~2021-03-21 21:33: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布重茗 5瓶;小高今天也要努力学习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金陵   梁昭歌心砰地一跳。   小公爷说喜欢。   面前的人灿若桃花, 一双眼睛坠满了天上的星河,恍然间,璀璨的星河中映出了自己的影子, 梁昭歌惊惶躲开, 仿佛误入净土的鬼魂。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却不顾他惊惶,笑眯眯凑上前来, 梁昭歌躲闪不及,再次撞入那人眼中,心跳如擂, 一时之间世上再无其他声响, 唯独心脏鼓鼓跳动撞破耳膜, 眼中只剩那人笑靥如花,再也看不到其他。   梁昭歌几乎耗尽全身心力掩去自己激烈跳动的心, 模仿世人的神态说:   “小公爷喜欢便好。”   那人听见这句再寻常不过的话, 笑着点点头, 终于不再凑上前, 低头把玩玉佩。   梁昭歌小心翼翼呼口气,却又有一丝后悔赶跑了那人, 侧头看过去, 那人墨发如瀑, 软软散在身后, 小小一人生得娇软, 却如天上璀璨明星, 耀眼夺目, 不可高攀。   梁昭歌恍然瞥到一抹浅唇,昨夜黑暗中柔软的触感霎时炸破在脑海,那般鲜明难忘、记忆犹新, 他惊慌闭上眼睛,云袖下指尖不经意蜷起。   马车缓慢向西,沿着宽阔的青草地一路向前,偶尔路过水边,马蹄踏过清浅的溪水,溪底鹅卵石清透可见,水花落下溅起层层波纹。   江南丝雨,烟波朦胧。   约莫第六日他们到了金陵,恰好比夏自友晚了一天,他们进城的时候,夏自友已将府邸安排好,是一座极具江南写意的院落。   亭台轩榭,小桥流水,假山池沼,移步换景。宅院的点睛之笔是水,江南水多亦水好,无需费尽心力凿渠引水,只需工匠稍一借力,自得天成,浑然一体。   京城国公府亦模仿了苏州园林,引活水入园,随处可见亭台水榭,只不过北方终归干旱,仔细看来看去也不过是尽力模仿,断不如真正身处江南来的这般惬意。   梁昭歌自是见惯了南方景致,倒是祝久辞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拽着梁昭歌在偌大的府院来来回回跑了好几圈,幼稚地拽着他在假山上爬上爬下。   梁昭歌一身仙气被那人折磨得尽无,但又不能暂时歇脚不跟上去,生怕一不留神那人从假山上滑落,只得登高爬低亦步亦趋跟着。   祝久辞终于玩累了,倒在庭院的躺椅中,望着湛蓝的天空呼气。   梁昭歌端来茶水半扶着那人肩膀喂他喝下。   “昭歌怎么不喝?”祝久辞咽下一口清茶,直觉夏日的暑热被清凉的茶水压下,整个人好似在清凉的江边行走。   “一会儿。”梁昭歌说。   “那可不行,水是生命之源,昭歌怎么能不喝呢?现在就喝。”祝久辞瞧着面前的人分明已薄汗浸湿发丝,白皙的脖颈沾了几丝墨发,已然热极了模样,却懒在他的躺椅旁全然没有要去喝茶的样子。   祝久辞探着身子要跳下地去屋内寻新杯子,被梁昭歌按住。   他眼睁睁看着那人端起他的杯盏抿了一口,祝久辞登时脸红,“那是我用过……”紧接着又闭了口,那天夜里缠绵一吻闯入脑海,他们亲都亲了,还在意用一个杯子么。   祝久辞悄悄探眼看去,正对上那人眼神,梁昭歌扫一眼他的唇,又看看杯沿,显然脑海中想着同一件事情。   祝久辞脸又红了,背过身躺下,紧紧闭上眼睛,耳边蝉鸣声大了。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感到有人轻轻拂他后背,一阵阵清凉的风有规律地袭来,祝久辞转头看去,视野中修长的指尖从他身后撤去,梁昭歌手中拿着摇扇。   祝久辞心有愧疚,本是想让梁昭歌来金陵好好养病的,结果他大大咧咧躺在庭院中,反而让梁昭歌去照顾他。   不行,得让病号休息。   祝久辞灵巧翻身下地,在那人惊慌的眼神中一把将人按在躺椅上。   “昭歌乖,睡觉觉。”   “小公爷……”梁昭歌声音都在颤抖。   祝久辞可不管面前的美人有多别扭委屈,抢过摇扇,呼啦呼啦扇起风,另一只爪子也没闲着,轻轻拍在美人瘦削的脊背上,手感真好呀,虽然瘦了点。   美人惊慌失措,祝久辞却仍行着盗匪行为。   “热不热呀?”摸摸美人的脸。   “渴不渴呀?”盯着美人的喉咙看。   “饿不饿呀?”伸爪子往美人肚子那里揉。   “累不累呀?”美人的肩膀真好捏。   “小公爷……”美人眼尾红了,指尖藏在身侧,将软绸抓皱了,指尖按得青白。   祝久辞看过去,“昭歌怎么了?”   话音未落突然被人拥入怀,清冽的气息铺天盖地席卷,天旋地转,被人压在了软椅中。   美人埋在颈肩。   “小公爷……别乱摸了。”美人哑着嗓子。   暑日蝉鸣声充斥院落,清水流淌,困意上涌。   二人相拥在庭院躺椅中直直睡到了黄昏,祝久辞小小一只身形全然被梁昭歌拥抱入怀,宽阔的云袖一拂,既遮了日光,也把那人完完整整藏起,不让旁人观望。从夏蝉的角度望去,躺椅上几乎看不见小小人影,除了衣缘散乱出的墨发旖旎出墨染,透漏了天机。   夏自友敲门进院的时候,险些被眼前夏日蝉鸣青丝双卧图吓到崴脚,若不是管家在后边扶他一步,小胖子整个就要掉到湖中去了。   “对对对对不住,我什么都没看见!”夏自友难得身形灵巧,扭头就往外跑。   祝久辞揉着眼睛醒过来,朦朦胧胧要起身被腰间的手臂桎梏住不得动弹。   梁昭歌不满地蹙眉,美丽的眸子中噙着水,低头看一眼怀中人,再瞧见满院陌生人,一展衣袖再一次把人挡得严严实实。   祝久辞伸爪子胡乱扒拉,从层层叠叠的袖子中探出脑袋,瞧见墨胖子,眼睛登时一亮,从梁昭歌怀中钻出去,猫儿一样跳下躺椅往那边跑。   梁昭歌没抓住,无奈跟着起身。快步走上前,把那人敞开的领口系好。   应是没被旁人好运瞧了去。   “小小小公爷。”墨胖儿还没回神。   祝久辞伸个懒腰,神清气爽:“怎么啦?”   墨胖儿小心翼翼看一眼祝久辞身后冷着脸的神仙,咽口唾沫道:“茸鸭的事情不必着急,这几日先歇息几天,等此番适应水土之后我们再做打算。”   祝久辞心道正好,这几日可以把梁昭歌安顿下来,仔仔细细制定一整套养病方案。   夏自友把身后的管家请上前,“这位是王伯,协助金陵生意……”夏自友看着祝久辞,眼睛晃圈圈。   祝久辞明白他的意思,金陵的生意他得帮着夏自友去和这位王伯交涉。   “晓得了。”祝久辞拍拍他肩膀。   夏自友又交代了一些事宜便离开,言说金陵风景甚佳,可以随处看看,这几日他便不来叨扰。   金陵繁华,商业荣茂,黄昏之后的夜市更是一大特色。金陵远离龙脉,并不如京城那般宵禁严格,一板一眼不拘一格,江南水乡本就富饶人情,灵活多变,晚间才是夜生活的开始。   二人简单用过清粥,携手走到金陵繁华的街市上感受江南风土人情。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行至南方,周身风尘仆仆骤然被江南水乡包裹,整个人都安静下来,遥看街巷,女子们拿着油纸伞,惬意行于江南路,身着水袖罗缎裙,着实清丽可人。   女子如水,君子如玉,不见趾高气昂者立于街巷指手画脚,也不见扛着刀棍者随处撒泼闹事。   江南水柔软了人的性情,一切温润雅致,惬意柔情。   沿着江南水灯,二人从长街这头走到那一头,祝久辞总算明白梁昭歌这一身优雅如仙的气质是从哪里修来的了。   “小公爷怎么笑着看我?”梁昭歌着实被身旁那人盯得发毛,忍不住问出来。   祝久辞笑眯眯看着他,昭歌是水养出来的美人,当然要用水来养了。   “等咱们回到京城,我就让京城最好的工匠挖渠引水进国公府,给昭歌建一座水堂,再建一个有水帘幕的长亭,再挖一个温……”   梁昭歌牵起祝久辞衣袖拽着他往前走,不让那人再天马行空说下去。西苑已重建一遍,那人小金库花得精光,怎么一点不心疼呢。   金陵的灯火与京城不同,后者的华光璀璨如盛世,不带一丝遮掩,偏要生得惊艳夺人眼球。而江南柔彩不抢他人光幕,只乖巧在自己一席之地静静发光,长街漫漫,灯火融洽,水灯悬于天上,朦胧诗话。   一阵婉转悠扬的曲笛清亮地穿透长街,祝久辞远远望去,繁华街巷中央,群人围拢。裙衫拥簇的上方是一高达丈尺的戏台子,亭台八角飞檐,戏台上,如兰男子着水青白袖戏服,娇雅女子一身浅粉长裳,二人的戏服都为浅色系,正如江南烟水,不带一点锋芒。   “昆曲?”祝久辞大喜,拉起梁昭歌往那边跑。   猛然想起身旁的人不宜跑动,祝久辞又刹住脚步,探着脖子朝那人群看,脚下却慢慢悠悠走。   梁昭歌自是瞧见了那人心急,笑着牵起他快步走过去。   戏台前人群围拢,层层叠叠,围得水泄不通。京城小霸王身处他乡,头上的威严自然消磨不少,如今他也只能站在外围探头看,全然没人给末尾的小公爷让出一条通路。   梁昭歌笑着看面前的人上蹿下跳,那人纵是心里着急却也不甩自己的名号去抢旁人的位子。   梁昭歌小心翼翼跟在祝久辞身后,灵巧地随他在人群的缝隙往前钻,只偶尔有人不小心要触碰到那人的时候,伸手替他挡下。   祝久辞钻到人群中央停下脚步,不再往前挤了,傻乐着和梁昭歌两人紧紧挨在一起被人群包在中间。   梁昭歌难得天神下凡,很少有与人间凡人如此近距离接触的机会,脸上倒没显出难受,只伸袖子一拢,把那人揉到怀里,修长的手臂护出一片小小空间。   台侧三弦拨响,戏台上粉衫女子唱腔亮出。   人群寂静了片刻,紧接着叫好声大片响起。   “荀十娘!”   “荀十娘!”   祝久辞竖着耳朵听了半晌,勉强认出百姓呼号的名字,他在梁昭歌怀中转过身,满眼星星抬头看他。   “似乎赶上名角儿了!”祝久辞喜道。   梁昭歌笑着揉他脑袋,扶住肩膀把人转回去面朝戏台。   台上人已然入戏。   一曲唱不尽愁中绪,清妆难掩丽影婆娑,凉云弯月,纎指沾红,暖玉入怀,何时来见《阮红妆》。   作者有话要说:  《阮红妆》无昆曲原型。 第66章 红妆   水袖翩跹落, 清眸似水,黛眉如烟。台上人唱得入戏,台下人亦听得入神。   《阮红妆》本是百年前的一段真实故事, 被昆曲如水般的唱腔唱出来, 仿若真的听见那女子一腔情思幽幽转转穿透时间如怨如诉道来。   阮红妆是扬州瘦马,随着背后家主日夜行于船上, 盼着哪一天就被某位金主好心拾了去,一朝进入庭院深深既不愧对养育自己十多年的花娘,亦圆了自己此生孤苦伶仃的梦。   十七岁那年正值青春妙龄, 阮红妆碰上了来扬州游玩的金陵绸缎坊公子。公子秦华, 字淖舟, 对那婀娜多姿的阮红妆一见倾心,重金包养下, 直接从扬州带回了金陵。   秦华一腔浓情尽洒在阮红妆身上, 可是奈何世俗偏见, 秦家老爷子坚决不允许自家宝贝儿子将那扬州瘦马名正言顺娶回家, 言说给个妾的位分就算不错。   秦华同自己老爹据理力争,凭着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顽皮态势, 甚至不惜与阮红妆搬出府自立门户, 最终老爷子败下阵来, 同意秦华将那扬州瘦马娶作侧室。   虽然不是正妻, 但好歹有了名分。   初入府的三年, 夫妻二人情意绵绵, 你侬我侬, 几乎分不开。   阮红妆软腰细肢,常常抱着秦华一声一声叫阿淖。   “阿淖,阿淖。”   吴侬软语谁能招架得住。   秦华二十岁的毛小子, 正是一腔燥血难耐的年岁,听着娇妻软糯糯的声音,看一眼暖如水的眸子,愈发陷在其中,无法自拔,整个人的世界除了阮红妆再无别的。   戏台上,红布落下,场景变换。   转眼第四年,曾见证二人缠绵悱恻的新房只剩下一人。   阮红妆渐渐发现她心心念念的丈夫似乎对她爱答不理了。   她也想不清楚究竟哪里出了差错,只得愈发对自己丈夫好,然而只换来那人越发冷漠。   想来也是,三年间风风雨雨早磨平了夫妻二人之间的甜蜜情谊,再加上府上老爷子一番从中挑拨离间,二人脆弱的感情终是出现了危机。   戏台上水袖轻舞,粉裳女子抹下一滴清泪,咿咿呀呀唱起来,嗓音戛然而止,泪眼朦胧,决然地看着台下,忽然扬起水袖仰着头旋身舞起,水袖翻卷成花,纷纷扬扬,女子凄惨一笑摔倒在台上。   乐器声止,寂静。   台下众人冷吸一口气,心都提起来,看着那女子倒在台上默默流泪,泪珠从姣好的面容落在戏台子上,转眼间融进地面消失不见。   梁昭歌蹙眉,心里忽然一阵烦躁,想拉着怀中人离开,可那人饶有兴趣盯着台上没有半分想走的意思。   忽而众人惊呼,梁昭歌目光移至台上,那青衣男子登场了。   依然是当年玉树临风模样,冷眼看着自己缠绵三年的侧妻趴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知晓她时日不多。   一块玉丢进女子怀中。   “汝抱着玉,玉养人。”   转身离去。   阮红妆夜夜抱着玉泣泪至天明,如此熬着自己身体,身体竟没再消瘦下去。也不知是那暖玉的作用,还是老天看她女子命不该绝,总之阮红妆身上的病症竟一天天好起来。   冬去春来,阮红妆瞧着满院桃花盛开,想起那年扬州宝带河上,少年牵起她衣袖,“姑娘可有许人家?”   情意丝丝絮絮缠缠绵绵,竟再一次纷至沓来涌上心头,阮红妆一时冲动跑到膳房想着再去做一份她秦郎爱吃的软糕,却不成想,听见仆从们传来秦华要娶正妻的消息。   据说是县太爷的千金。   阮红妆心灰意冷,自己是登不得台面的扬州瘦马如何能与县太爷的千金相比。   留下一封绝情书,抱着暖玉离开,世上再没人见过阮红妆。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没人知道后来秦华是否再去寻那个叫他阿淖的女子,人们唯独知道的是秦华再没娶过正妻。   戏台落幕,群众一片唏嘘,台下男子摇着头,女子则悄悄掩面哭泣   祝久辞倒是对那凄凄绵绵的爱情没起多大兴趣,只是听到那暖玉养人,心中起了念头。   若是能寻到一方上好宝玉,说不定也能养好梁昭歌的身子。   梁昭歌站在祝久辞身后眼睛直直盯着戏台子,直到落幕了还没有回神。   方才那女子绝望地旋身而舞,摔倒在台上,在戏台边缘落下颜色浅浅的手印。   长幕落下,堪堪将那手印挡去一半,还有纤纤的指尖印漏在外边,似是那女子的绝望还留在台上缠绵悔恨不绝。梁昭歌眉头紧紧蹙着,自己没有意识到袖中纤指已然攥起。   一高大男子道:“这曲子听得人心里憋屈!还不如回去听咱的秦腔!”   旁边一听戏的老头捋着白胡子,“弯弯转转悠悠扬扬,昆曲便是这九转十八弯,如那溪水看不见尽头。你说戏台上看得憋屈,可戏台下不也是这般。”   “拐过宝华街,那半座荒废的秦府还在金陵城西倒着呢。”   梁昭歌听得身形一晃,堪堪稳住思绪,惊慌地看向自己怀中的人,只见那人敛神细思,沉浸在方才的故事中。   心脏一揪,胸肺突然一阵骚闹,咳意如猛水一般袭来,梁昭歌没忍住。   “昭歌!”祝久辞转过身,“怎么咳嗽了?是不是在外面呆太久了?累了?”   梁昭歌摇摇头,眼神仍往那戏台子上望。   “不听了,不听了,回府休息!”祝久辞拉着他钻出人群,梁昭歌却如幽魂一般被那人牵着,思绪早不知飘到哪里去。   *   都说江南养人,五六日以来,祝久辞把自己将养得容光焕发,愈发水灵,可梁昭歌却似乎越发瘦削了,这几日茶不思饭不想,无论祝久辞怎么劝也劝不动那人多吃两口饭。   祝久辞担忧是自己把那人拉着在府外跑了太久累着了,于是强行把那人按在榻上,不允许下地。   梁昭歌却越发沉闷了。   今日金陵城落小雨,诗意朦胧,祝久辞唯恐昭歌下地着寒,湿气入骨,坚决不允梁昭歌出门。   但祝久辞自己却是定要出门的,偶然听夏自友提起,金陵城有一条古董街,能淘到百年好玉,八月初五正是开市的日子。   “别走。”美人声音慌乱,茫然无措。   祝久辞转回身,把人重新按回榻上。   “昭歌乖,我去去就回来。”   梁昭歌却摇摇头,指尖又揪住他衣袖,开口似乎要说什么,却又紧紧闭上,只是手中越发攥得紧了。   “小公爷……”难得撒娇。   “听话。”祝久辞心中也舍不得这般美人娇软的场景,平常昭歌都像天神一样在天边挂着,哪有这般绵软粘人的神情,可祝久辞心里知道寻宝玉是正事,怎能贪图这一番美景就忘了大事呢?   “不许出门啊!”祝久辞挣脱开,溜了出去。   榻上人望着空荡荡的房门,一时怔愣。   虚弱身子靠在床沿,痛苦闭上眸子。   祝久辞一路往城南飞奔,很快便找到了夏自友说的古董街。   街口立着高大的石雕牌楼,高耸入天,仰着头堪堪能望见顶。   目光从那巍峨的牌匾移向下方,从宽敞的门洞向里面望去,古董街绵延看不见尽头,古朴的八角飞檐亭坊鳞次栉比,行人步履缓慢,惬意背着手在各小店前细细观摩,一点不着急,单从这有教养的行人来看,这条街便已与旁的街巷区别开来。   祝久辞踏步其中,行走片刻果然感受到古董街名不虚传,集四海之珍奇,汇古今之宝物。   巴掌小店藏着上千年的兽面纹玉,黑漆七弦琴。稍近点的有磁州窑黑釉凤首瓷枕、瑞兽铜镜。   仔细往里逛逛,竟能寻见京城都难得一见的柳明延千字文卷。   更重要的是,古董街闻名国内外,是北虢国打出的文化符号,古董交易有官府作保,绝不得作假。   祝久辞心下大喜,照这样探访下去,宝玉岂不是手到擒来。   在古董街逛了半晌,仔仔细细寻摸规矩,总算在心中比出最好的一家玉店,推门进去。   朝掌柜客客气气说明来由,言明不差钱,便美滋滋候在柜前等着抱美玉回家。   “小公子怕不是在嘲笑老夫。”掌柜气鼓鼓答话。   祝久辞美梦醒了,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重又摆上笑脸,言明自己真情实感想重金求玉。   掌柜又一次气哼哼吹胡须瞪眼。   “身佩绝顶宝玉却来玉器店找上好的玉。若不是嘲笑老夫,着实想不出其他理由!”掌柜怒道。   祝久辞:“?”   低下头摸着身子找了一通,发现了腰间挂着的玉髓。   他拿起来放到台上,“这个吗?”   掌柜的眼睛亮了,慌忙从柜中拿出羊绒软垫铺在桌面上,双手小心翼翼捧起玉髓,看待绝世珍宝一般。   祝久辞似乎意识到事情有些超乎他想象,吞下口水弱弱问,“掌柜,这玉值多少钱呀?”   掌柜忽然急了,愤愤抬头瞪祝久辞一眼,显然是——此人暴殄天物、不识好歹、牛嚼牡丹、煮鹤焚琴、鲜花插到牛粪!   掌柜把玉髓还到祝久辞手上,一甩衣袖绕出柜台,愤愤走到店外。   “小公子你出来。”   祝久辞惊讶,他应也没说什么错话吧,竟然要被赶出去吗?   祝久辞惨兮兮走到店外,瞧着掌柜伸手指着偌大一条古董街,“看见这条长街了吗?”   祝久辞乖乖点点头。   “您这一枚玉髓买下这一整条街绰绰有余。”   祝久辞:“!”   !!!!   我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3-22 20:06:10~2021-03-23 22:24: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甜西柚U 1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宝玉   祝久辞大概是飘着回去的。   天空下着蒙蒙小雨, 低云蔽日,金陵又一片烟雨朦胧。   他怀中抱着玉髓,一个人傻乎乎飘在街上, 任由淅淅沥沥的小雨落满全身, 行人打着油纸伞向他投来怪异的目光,祝久辞没看见, 只知道一心抱着宝玉朝着家的方向飘。   这么贵重的宝玉怎么能收呢。   当初他把昭歌赎出来用了两箱黄金,虽然在京城已然是天价,但似乎和玉髓比起来, 简直连九牛一毛都不算, 况且他手中有的不是一块玉髓, 而是三块!岂不是能把整个金陵都买下来了。   金钱一事暂且放一边,祝久辞苦恼的是, 如何把这宝玉还给梁昭歌让他抱着宝玉养身子?   想当初他把油纸伞还回去, 对方都摆明了“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 何况贵重如宝玉, 一经送出已然是表决心意,怎么可能再收回。   可毕竟身子最重要, 世俗礼仪人情伦理断不能与身体健康相比较, 还玉这件事再难也得咬牙办。   一路迷迷糊糊纠结着问题飘回府上, 晃晃悠悠绕过假山亭池走到内院。   胆小鬼心理又作祟了, 不敢进屋子, 悄悄爬到窗户底下探出脑袋, 朝屋子里边望去。   梁昭歌半靠在床边, 头向后枕着床棱,依然是祝久辞上午离开时的姿势,竟真的乖乖呆在床上一动没动。   闭着眼睛, 眼睫投下小扇阴影,面色有些苍白,似乎是受了外边阴沉天气的影响,眉头蹙着。   祝久辞吞下口水,美人真好看,即使在病中也好看。   但若是……病好起来,面若桃花,腰如柳枝那就更好看了。   祝久辞低头攥紧玉髓,心想着无论如何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把面子扔了不要、惹得昭歌生气,也得说服梁昭歌抱上玉髓,好好养身子。   坚定了心中想法,祝久辞重新抬头朝里面望去,却恍然发现床上美人不见了。   我那么大个美人呢!!   祝久辞探着身子朝里边观望,忽然被人揪住领子抱起来。   落进温暖的怀抱,祝久辞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有多冷。江南绵密细雨,初时并不觉得有什么,等细细密密落在身上许久,才知道春雨润物细无声,寒气早浸湿到身子骨里边了。   梁昭歌抱着人往屋里走,不顾他如何挣扎也不放手。   “我身上凉,昭歌快把我放下来!寒气过给你了!”   “昭歌手都凉了,快快放我下来。”   “自己走!我自己走!”   梁昭歌没松手。   祝久辞抬眼望去,瞧见那人柔美的下颌,目光攀着鼻梁往上移,看见那人的眼睛透着星光,鸦黑的眼睫纤长如扇,认真瞧着前方的路。   祝久辞一时忘了挣扎,贪图美色仔细盯着看,忽然那人凤眸垂下来,四目相对。   慌忙移开眼,望天。   “小公爷,我松手了。”   “啥?”   祝久辞还没反应过来,扑通一声掉进汤池里。   暖流瞬间拥簇全身,从脚趾到发尾无一不包容,就在寻不到空气快要窒息的一瞬间,一双有力的手扶住腰间,把他托上水面。   祝久辞满脸是水睁不开眼睛,慌乱在空中乱抓,好不容易顺着腰际抓住那人手臂,这才站稳身形。   抹掉眼睛上的水,睁开眼,梁昭歌半跪在玉台上扶着他,眼中显然有些生气。   “昭歌……”   美人不理他。   “昭歌~”再唤一声。   美人取来玉瓢,哗啦一瓢暖水淋下。   落汤鸡祝久辞:“……”   美人怎么就生气了呢?   伸爪子拍拍腰间的手,正准备甜言蜜语好好安抚一番,美人突然松开,祝久辞脚底一滑,险些又摔到水中,被人眼疾手快一把捞上来。   再一次站稳身形,祝久辞学乖了,眼神不乱看,爪子不乱摸,立正站好等着美人消气。   等了半晌美人一动不动,祝久辞觉得有些热。   眼睛忍不住又开始乱瞟,他们呆的这个房间甚大,正中央他们二人呆的地方是人工凿出来的汤池,池中的暖水也不是天然引来的,而是有仆从一天十二个时辰在烧。   汤池在房间中央凹下去,水面大概到人胸口的高度。   梁昭歌就跪在岸上,探身扶着他。   祝久辞觉得这个姿势肯定不舒服,先不说双腿跪久了要发麻,向前探身腰上还要使力,不多时就要酸痛了。   正要开口劝美人回去,祝久辞突然想到价值连城的玉髓还在身上揣着呢!   他一路抱玉回来,可没有如往常一般好好系在腰间,如今这一摔岂不是落到池水中了!   这可是昭歌的救命灵丹妙药啊!   一个鲤鱼打挺,祝久辞从梁昭歌手中溜出去,噗通一下埋进水中,凭着自己灵光一现的蛙泳功夫开始沿着池底找。   池底是磁州窑烧制的白瓷,光滑细腻如鸡蛋,在池水的映衬下,波痕粼粼,几乎难辨与其形貌相似的玉髓。   祝久辞凭感觉瞎摸一通,来回换了几次气,好不容易找到了,费力扒着池沿探出水面,岸上美人了无踪影。   祝久辞叹口气,昭歌终究被他气跑了。   小心翼翼把玉髓放到怀中,三番两次确定不会再掉出来,这才腾出爪子紧紧扒住岸边。没有美人扶着腰,踩在这光滑如镜的白瓷池底,万一再一次滑倒,可没人来得及救他了。   百无聊赖在池水中泡着,祝久辞出了几身汗,白日里江南细雨浸到身体的冷气都随着热浪一并排出体外,周身着实舒畅。   眯着眼睛泡汤泉,突然听见吧嗒一下磕鸡蛋的声音。   祝久辞:“?”   睁开眼,梁昭歌竟然真拿着一个鸡蛋磕在碗沿。   莫不是温泉蛋?可似乎不是这样的做法吧!   美人瞪他一眼,突然一伸手把他揪到眼前,祝久辞只觉头顶清脆的一声响,紧接着黏糊糊的生鸡蛋落到了头顶。   !!!   黏黏腻腻冰冰凉凉,简直头皮发麻,令人四肢百骨胆颤的触感直接从头顶一路沿着背脊窜到脚底,祝久辞整个人麻了。   “昭歌!”   美人幽幽瞟他一眼,吧嗒又敲一颗。   祝久辞被生鸡蛋打败了,整个人软在水里,堪堪伸爪子扶住岸边,免得自己滑下去。   “救……”   美人伸手按在他头顶,把生蛋液和墨发揉到一起,祝久辞整个人崩溃了。   不是为头顶有生鸡蛋崩溃,也不是为浑身发麻的触感崩溃,而是他成日里供在天上的神仙怎么能触到这种恶心心黏腻腻的鸡蛋液呢!   “昭歌……放手。”祝久辞虚弱地没力气了。   “不。”美人拒绝。   “呜呼!悲哉!”   “闭嘴。”   祝久辞闭嘴咬牙坚持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抬起头,“昭歌何苦为难自己。”   梁昭歌看他一眼,慢慢悠悠收回手,拿帕子将指尖擦干净,随手揪来一个小册子扔到他面前,祝久辞定睛一看,正是他出门前塞到梁昭歌怀中的养生小册子!   他苦心孤诣劝梁昭歌要认认真真学习,切切实实落实,万不可大意,万不可偷懒,一定要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刻苦研读因噎废食。“毕竟,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小心驶得万年船,对待病魔一定要提高十二万分的警惕,所以这个养生小册子昭歌一定要认认真真学习啊。”   他盯着小册子正中央几个大字,鸡子黄,气味俱厚,食补养颜,外敷褪寒,故能补形,乃药中圣品。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大概就是如此吧。   祝久辞顶着生鸡蛋可怜巴巴抬头。   美人问他,“还淋雨吗?”   “下次不了……”   “还有下次?”   “没有!”   好不容易由着美人心性磋磨完自己头顶,祝久辞早把玉髓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再等恍然惊醒,早已过了归还宝玉的最佳时机。   时间磨磨蹭蹭晃到晚膳,祝久辞又鬼鬼祟祟在怀中摸起玉髓来。   抬头看一眼美人,美人在吃糕点,那就吃完再说。   搓爪爪,再抬眼,美人在喝清粥,那就喝完再说。   摸玉玉,又抬眼,美人盯着他,抬纤指抚他额头。   “小公爷不舒服?”梁昭歌又把手放到自己额上,“也并未起热。”   祝久辞低头咕嘟嘟喝粥:“没、没有。”   “嗯?”美人尾音翘上去,把人心里勾得一颤。   “真没事。”祝久辞勉强稳住身形,生生扛过美人计,继续喝粥。   粥碗被拿走了。   祝久辞:“……”   再夹糕点——夹了空。   云片糕——飞远了。   祝久辞叹口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颤颤巍巍从怀中取出玉髓,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响叮当仁不让之势放进梁昭歌怀中。   心中打好了一肚子草稿,就从本草纲目讲起,再剖析一下神州大地的玉器发展史,最后落在天人合一道法自然上,总能劝服梁昭歌收下玉髓乖乖养病。   话还没出口,梁昭歌踉跄摔门出去。   “你怎么忍心。”那人说。   外面下着雨,丝丝线线落进院中,一晃眼已瞧不见人影。   作者有话要说:  美人玻璃心。   小久:向天再借五百……瓶502。   《本草纲目》:鸡子黄,气味俱厚,故能补形。   感谢在2021-03-23 22:24:28~2021-03-25 00:20: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访旧半为鬼 3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撒娇   时间已近黄昏, 天色逐渐暗下来,绵绵细雨仍没有停,祝久辞跑到长街上, 四处都没有寻到梁昭歌的身影。   玄武湖、夫子庙、莲花池……祝久辞把能想到的地方全都找了一遍, 甚至连城西的破败草庙都找了,除了那一尊土佛像慈悲地看着他, 哪里能寻得见半点影子。   祝久辞欲哭无泪从土庙中走出来,抬起头,绵密细雨从半黑的天幕中细针一样落下来, 梁昭歌出门时没有打伞, 也不知道现下有没有寻到一个避雨的地方躲躲, 他身子本就虚弱,若是再让这江南冷雨淋上一遭, 不知道又要成什么样子。   叹口气, 不顾周身劳累, 还是要出去找。   不知是方才在土庙拜了菩萨佛祖显灵或是其他, 祝久辞突然灵光一现跑到那日他们逛夜市的那条宽阔长街上,奔着那高大的戏台子去。   偌大的戏台子已然被雨水打湿, 漆红柱子颜色愈发得深, 晶莹的雨珠从八角飞檐上落下来, 滴滴嗒嗒落成雨帘, 只不过戏台上空无一人, 街巷也空无一人。   祝久辞叹口气, 果然还是自己想多了, 倒是还有琅琊书院没有找,许是可以去那里看看。   转身离去,余光恍然瞥见戏台角落一抹身影。   祝久辞慌忙冲过去, 俯身拨开层层帘幕,在那红绸软布的尽头,一人环膝埋首藏在角落,墨发散了一身,华服沾染泥水,却一点不显得脏,只觉是踏泥采藕。   昭歌闻声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却美得惊心动魄,眼眸轻颤,纤长睫毛上挂着细碎泪珠,灿若星辰散落,眼尾上挑,凤眸纤长,鼻尖微红,轻咬红唇,怜惜似湖心浮萍。   “小公爷。”委屈。   祝久辞俯身抱住他,冰冰凉。   病美人成了冰美人。   “回家。”   “没家。”   祝久辞以为他说的是金陵没有家,便耐心劝道:“京城太远咱们一时也回不去,夏自友说了就把金陵府邸当做自己家,若是咱们见外,墨胖儿可是要伤心的。”   美人仍藏在角落里不肯出来。   祝久辞尝试抱美人,——没有抱动。   “昭歌,咱们回去吧。”祝久辞累得喘气。   “小公爷都把玉髓还给我了,还回去作甚?”   “养病啊!”祝久辞可算逮到机会了,在梁昭歌身旁蹲下来,从本草纲目开始讲,讲到玉石的成分结构、玉矿的开采,最后从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落到暖玉养人的结论。   一通下来,祝久辞讲得口干舌燥,抬头瞧眼美人,只见昭歌的半滴泪水都被他聒噪地卡在半途,不知该落下还是不落下。   祝久辞:“……”   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手心里忽然被塞进一个温凉的东西,手掌被那人团起来包住。   “收好了。”梁昭歌看着他。   祝久辞收起来,知晓自己是白说了。   梁昭歌从戏台角落里走出来,祝久辞细细把他身上摸了一遍,果然湿透了。   二人本是要直接回府的,结果走到中途,梁昭歌硬是说宝玉不养人,让他不要再送了。祝久辞如何能把到手的灵丹妙药放弃不用,于是二人转道手拉着手去了金陵城西的破败秦府,说是要看看当年的故事究竟是真是假。   二人打着一把油纸伞,站在颓败的秦府前,百年时间过去,连坚硬的门柱都已腐朽成土,岌岌可危。   小心从半敞的大门走进去,府中凄凉一片,破败不堪,府墙破碎,怪石林立,照壁倒塌,水缸破碎一地。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味道,即使细雨绵绵,依然没有把那种百年衰败的土味掩盖掉。   二人小心绕过前堂往后院走,房屋已衰败不堪,完全不能进人,倘若有人拿纤纤指尖轻轻一推,整个房子就要倒塌。   绕至后院,绝大多数树木已枯死,庭院中央残留着二人合抱的大树根在原地腐烂,也不知当年是被谁砍了去,如今被雨水浸泡呕烂,发出难闻的恶臭。   秦府三进三出,他们二人花短短的半炷香|功夫逛完,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大概唯一还坚|挺屹立于府中的只有祠堂了。   二人牵手走进去,祠堂里漆黑一片,看不见前路,偶尔会有蜘蛛网扑到面上粘连人的嘴鼻。   梁昭歌不再让祝久辞走前面,把他护到身后,宽阔的云袖荡开一片清凉的空间。   祭奠长案上,秦家先祖的牌位字迹已经模糊,表面附着厚厚的土。   祝久辞小心翼翼把那些牌位扶正,指尖触到厚重的灰土时,突然意识到自己竟任由梁昭歌心性,陪着他跑到人家衰败百年的家中探险,明明昭歌淋了一身雨,按说应当火速赶回府中泡澡才是。   真不知自己发了什么疯。   正准备结束这场闹剧拉着梁昭歌回去,角落里梁昭歌突然说:   “小公爷来看看。”   祝久辞转头看过去,梁昭歌站在祭祀长案的最西侧,面前是两个相对于周遭不那么衰败的牌位。   将表面的尘土擦净,牌面竟还隐隐透着光亮。   “秦华,字淖舟……”祝久辞勉强辨认字迹,惊讶抬眼,“竟是真的?”   梁昭歌忽然牵着他转身离去,脚步快得令人心惊。   “昭歌慢点!”   梁昭歌不敢停,内心没来由的恐惧,戏里的故事是真的,暖玉养人也是真的,那么弃了阮红妆……也是真的。   抛弃二字一旦闯进心头,便不可遏制地攥住他的心脏,难受得几乎呼吸不上来,仿佛下一刻就要窒息在水中,唯独手上牵着的温暖让他恢复理智,惶惶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只见祝久辞小小一只委屈地盯着他。   “昭歌走太快了……”   梁昭歌突然冷静下来,深呼一口气,牵着他慢慢走。   街上没有人,唯独他二人打着一把伞。   “昭歌,你的伞打歪了。”   “昭歌,我淋不到雨的。”   “昭歌,你左肩湿了。”   手中的伞突然被抢过去,那人点着脚尖把伞举高。   “这样多好。”小小一把油纸伞拢住二人身形,细密雨水从伞缘落下去,围成一个圆形的雨幕,把二人圈在小小的空间里。   梁昭歌轻轻吻下去的时候,想起了那天红雨降落京城,金色的太阳刺破厚重的云层,那人站在桃花树下撑着一把黑色油纸伞,雨水从伞缘落下去,围成一圈金色的雨幕。   *   二人回到府中时已然冷得双双发抖,祝久辞把梁昭歌拉到汤池,如法炮制把那人推到水中。   不过,到底是没忍心把生鸡蛋磕到美人头上。   祝久辞打个喷嚏,也和衣跳下去。   梁昭歌倚着池壁闭着眼睛,脸色有些苍白,温池暖水也没有能拯救他的身体,脸上一点红意都没有,祝久辞有些担心。   小心翼翼探身看过去,梁昭歌睁开眼睛把他抱到怀中。   “别动。”   单薄的衣衫被温泉水浸透贴在肌肤上,与那人紧紧抱在一起,几乎与赤|裸无异。   祝久辞脸红,想要挣脱开。   梁昭歌把他抱得更紧,凑在他耳边说,“小公爷抱着玉,我抱着小公爷,不就是玉养人?”   祝久辞不动了,竟然觉得有点道理。   身后人藏起笑意,再一次抱紧怀中人。   淋雨的结果是祝久辞一点事都没有,梁昭歌却病倒了。   一直低烧不退,虽然不致命,但是缠缠绵绵不好,总是闹得人心慌。   此次一病,祝久辞竟发现他捧到天上的完美神仙竟有了一个缺点。   梁昭歌怕喝药。   不是那种哄一哄就能喝的,而是打心底里的害怕,可能因为二十多年着实喝怕了。   “喝了这碗有糖吃。”祝久辞无所不用其极,抱着糖浆甜茶甜蜜饯,都快把整个金陵的甜食翻出来,愣是劝不了那人喝下一碗汤药。   “不想喝了。”梁昭歌蹙眉,向后躲着。   祝久辞一爪子拍到那人瘦削的肩上,“最后一碗。”   美人眼睛一亮,“真的?”   祝久辞道:“今日最后一碗。”   美人眼中的光又落下去。   祝久辞叹口气的功夫,梁昭歌又埋到衾被里,独独露出一席绸缎一般的墨发。   把碗放到一边,祝久辞思索着怎么才能把美人从衾被里刨出来。   那就先把绸被往左侧一掀,露出美人好看的肩胛骨,然后扶着美人的肩和腰,一把抱起,再趁着美人不注意,把汤药一股脑灌下去……   正在脑中演练着,美人自己爬起来了。   “嗯?”祝久辞疑惑。   “汤药拿来。”美人说。   祝久辞傻乎乎递上去。   美人摇头。   祝久辞懂了,舀一勺吹一吹再递到他嘴边。   美人又摇头。   祝久辞没招了。   “亲我一下。”梁昭歌瞥一眼汤碗,“就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3-25 00:20:31~2021-03-25 23:29: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访旧半为鬼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话本   祝久辞到底是没有亲那个无赖, 依仗自己生病就无法无天,狐狸尾巴翘到天上去。他哼一声,把汤碗放那人怀里, 扭头就走。   美人抱着汤碗坐在床上, —时间茫然无措,想下榻去追那人, 结果探身看到榻下鞋靴早不知道被祝久辞踢到哪里去了,—时间被困于床上,只得乖乖把碗中的汤药喝下。   祝久辞从屏风后面探出脑袋, 笑眯眯跑回来往梁昭歌怀中放三个蜜饯, 然后趁那人伸手抱人前拿着汤碗跑了。   梁昭歌这场低烧持续了三四日, 白日里身体发热,白皙的脸被烧得有些粉红, 到半夜便开始畏冷, 祝久辞几乎将整个府上的被褥都抱到榻上来, 结果梁昭歌还是说冷。   祝久辞不得不半夜抱着他睡, 偶尔那人惊惶醒来,祝久辞还得拍—拍他后背等那人呼吸渐渐绵长, 他再睡过去。   几天过去梁昭歌病好得差不多了, 祝久辞眼下乌黑乌黑。   满脸倦容飘飘欲仙去寻墨胖儿一起买茸鸭, —见面夏自友有些担忧冲他道:“小公爷这几日没休息好?可还需要再待几日?”   祝久辞摆摆手, 从京城出发到今天已经快月余, 来金陵也已快十日了, 而茸鸭的买卖还—点没办。   若是让夏老爷子知道, 不知道得气成什么样子。   本意是想让他俩到金陵好好锻炼买卖生意的本事,结果他们两个人游山玩水慢慢悠悠,什么正事儿都不干。   若他和夏自友二人当真是白手起家, 岂不是要连人带茸鸭—块赔得本儿都没有。   买茸鸭的地方在金陵城北,祝久辞坐在马车上短暂休憩一二,半梦半醒间被夏自友轻轻推醒,他本以为会见到养鸭场之类的地方,结果却没想到夏自友把他带到一片偌大的——池塘。   水潭,泥淖,芦苇。   祝久辞—时之间有些怀疑自己还没有睡醒。   转过头去看夏自友,那人神色倒是极正常,听了祝久辞询问还反问道:   “鸭子不生在池塘吗?”   祝久辞—时哑然,竟觉得夏自友说得很有道理,便深—脚浅—脚,踩着沼泥往池塘深处走。   随手拨开湿漉漉的芦苇,江南的烟雨湿气—阵阵往鼻尖涌,像极了京城雨后才有的泥土芳香。如今在江南不需要等雨天,便可每日闻到新鲜泥土的味道,着实惬意。   二人在池塘中徘徊了许久,终于在一丛丛芦苇之后发现了同样一身污泥的王伯。   王伯此人甚是传奇,是夏老爷子的得力助手。因为分管金陵第十八商铺,因此被夏老爷子称作王十八。   既有王十八那便有李十七、刘十六、周十五,但夏自友总觉得以编号来称呼他们有些不妥,于是还是规规矩矩按照辈分唤他—声王伯。   王伯除了身上—身污泥,脸上也沾着泥巴,眼睛笑着眯成—条缝,很是和蔼,冲着祝久辞他们两个招招手。   “来来来,这边看看。”   王伯俯下身一把搂开芦苇丛,墨胖儿和祝久辞探身望过去,只见在那层层密密的芦苇绒毛之后,藏着—窝小鸭子。   小鸭子似乎刚破壳不久,浑身还湿漉漉的,身上的绒毛也没有长全,稀稀疏疏只有薄薄—层。   脖子很是细弱,小心翼翼搭在前胸,似乎没有力气的样子。   芦苇丛被拨开,小鸭子们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热气随着空气散去,它们开始嘎呜叫起来。   王伯笑起来,—松手芦苇丛又盖了回去。   “金陵的鸭子全国闻名,”王伯直起身子极其自豪地说起来,“水好地好鸭子好,最重要的是咱们都是野生养鸭子。”   金陵的麻鸭长至成年,—身绒毛油光水亮,有的生着蓝青绿色极漂亮的羽毛,有的则是纯正的棕红色。   哪怕作为供养起来的观赏鸭,金陵麻鸭都是足够登上台面的。   祝久辞感觉到衣袖被人小心翼翼揪了揪,他看过去,墨胖儿冲着他眨眼。   他刚开始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很快就明白了。   王伯其人极其热爱金陵麻鸭,—旦说起来就不会停,足足向他们介绍了半个时辰,其言语之热情,辞藻之华丽,简直让人喟叹,祝久辞也不好意思中途叫他停下来,只得听着王伯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祝久辞和夏自友在金陵城北忍受着魔音贯耳,与此同时在金陵城东,某人穿好衣衫偷偷溜出了府。   梁昭歌大病初愈,脸色还有些苍白,穿一身水青绸缎长裳行于街上,仿若神仙偶然降临。   江南女子打着油纸伞走过去,在远处悄悄回过头,借着伞的遮掩,小心翼翼瞧那人的天神容颜,但又不敢上前去,只好和同伴一起捂着嘴偷笑,紧接着红着脸相伴离去。   梁昭歌并没有注意到他在街巷引起了多么大的轰动,只知道—个人在街上晃悠。   这几日在府中乖乖听祝久辞的话呆在榻上,整个人都要发霉了,今天好不容易等着那人出府,自己总算能溜出来转—转金陵城。   若是再能买到一两样讨那人欢心的小东西,那便更好了。   梁昭歌也没有走远,只是在府邸附近的小街巷慢慢悠悠转。   府邸大概坐落在金陵的富庶区,周边显少能寻到小商小贩,梁昭歌转了—大圈,也只看到一个小书坊能进得去。   指尖捏起衣摆,迈步进去。   书坊的规模不大,但是书架整整齐齐排列,能看出店主的用心,梁昭歌想起京城的毛茸茸书坊,不自觉笑起来。   “客官买书?”   梁昭歌止了笑容,侧头看过去,—个生着八字胡的店主搓着手,笑眯眯看着他。   “随意看看。”   “晓得,晓得。”店主没走开,热情道,“公子头一回来金陵吧?”   “人人都说金陵板鸭好,其实金陵的书才是一绝!”   “都是正品!”   “金陵书局盖章哒!”   “客官可要推荐?”   梁昭歌被那人聒噪得有些烦,脑海中隐约闪过祝久辞曾在西苑看—些小话本,便道:“话本。”   店主大喝—声,“客官,您这可算是找对地方了,来来来后院请!”   梁昭歌无奈,跟着热情的店老板走到了书坊后院。   走过小天井,推开—扇小木门,别有—番天地。   书架上的书不再齐齐整整排列,而是按照颜色分门别类堆砌,梁昭歌扫眼过去,以红色和黄色居多。   他随手拿起—本还没翻看,店主在一旁仰着脑袋道:“就知道您会喜欢!打您进店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您这样仙气飘飘的人一定喜欢看这类书!”   “不打扰您,您慢慢挑,挑好了唤我—声,随叫随到!”店主掩上门,仍贼兮兮道,“价格实惠,童叟无欺。”   梁昭歌看着那人独自完成—台大戏关门出去,摇摇头,翻开手边的书仔细看起来。   看了两眼,脸唰地红了。   慌忙合上书本,再瞧一眼封皮,赫然写着《我与琴师的那些风流韵事》。   梁昭歌有些生气,将那花花绿绿的话本子扔到台子上,转身出去。   推开门,店主正趴在窗台上往里边瞧,看见梁昭歌从里边冲出来,—时之间吓了—跳。   “仙人别走啊!我们这儿还进了好些货呢,有些是从京城来的高档货!”   梁昭歌不理会他,脚下走得飞快。   “仙人!爱情本,动作本,应有尽有啊!”   “您若不爱看图画的,文字的也有啊!”   “咱这儿虽然画得俗了些,可这都是恋爱宝典,少男少女可都人手—份!”   梁昭歌停下脚步,翩跹转过身,“恋爱?”   店主笑眯眯凑上前,“您应是没听过,‘恋爱’是刚从京城传来的新鲜词,就是我心悦你,你不心悦我,我偏要你心悦我,你偏不心悦我,我为了你心悦我,学了这恋爱宝典,最后即使我不心悦你,你也会心悦我。”   店主说来说去把自己绕晕了,垂着脑袋掰手指数到底谁心悦谁,本也不指望能从梁昭歌这里挣到钱了,结果却没成想那人轻飘飘—句,“买一本。”   “啊?”店主吞口唾沫。   “买一本。”梁昭歌耐心重复。   “好好好!”店主直接从身后变出来一本,封面和后面小屋中的—样花花绿绿。   递到梁昭歌手中,店主贼兮兮拍—拍封面,“前面是图,后边是字,要啥有啥。”   店主正要说价格,怀中被丢进—块沉甸甸的银子。   “豁哟!我就说愈是谪仙的人越爱看这些呀,都说人不可貌相,海底不可斗量。哈哈哈哈鄙人买卖小书多年,从来没有失手过!”   梁昭歌将小话本放在袖中,转身走了。   —路纤纤飘回府,走到大门登时停下脚步,猫着腰朝里面探身瞧了瞧,发现那人还没回府,呼一口气,又恢复—身仙气,纤纤飘进府。   回到房中,将外衫脱下藏起来,把鞋上的—点污泥擦净,转回榻上躺好,消除一切罪证。   —炷香,两柱香……   躺了半晌,仍不见那人回来,心上有些着急,摸到袖中的话本,干脆拿出来细细读起来。   翻开目录页:   霸王硬上攻,美人在劫难逃。   拨动你的心弦我的琴   将军小儿夜戏俏琴师。   凄美金丝雀今夜折羽将军府。   美人泪,琴弦难断斩情丝   梁昭歌:“?”   作者有话要说:  坚持日更的第66天,终于签约啦!   感蟹238位小天使,如果没有你们,我真的不可能坚持下来。   蟹蟹每天留言的你们,还有每天投营养液的那位小天使,其实一直想在作话感谢,但又怕我太过激情吓跑你们hhh【狗头】。   总之!!!   1.20-3.26感谢陪伴【鞠躬】。 第70章 中秋   祝久辞沾了一身鸭毛回到府上, 也不知是被王伯聒噪的声音震得脑袋嗡嗡作响,还是被小鸭子嘎嘎叫地绕昏了头脑,总觉得府上哪里都不太对劲。   仔仔细细看了一圈, 祝久辞得出结论, 是梁昭歌没来寻他。   往日他从府外回来,总能看见美人盈盈站在门口候着他, 或者半倚在美人榻上透过雕花窗棂瞧他,亦或者翩跹藏在屏风后面,给他一个惊喜。   如今照壁后面空无一人, 前堂亦空空如也, 哪怕他走到后院, 也没听到从卧房传出来一声“小公爷”。   少了美人关怀,祝久辞只觉心里空荡荡, 一身疲惫更是无处安放, 再加上一头毛茸茸的鸭毛, 脚上踩着池塘的污泥, 祝久辞更难受了。   委屈地走进内室,空气清洌, 濡染夏风, 自己一身池塘沼泥味道与之甚是大相径庭, 再转过屏风, 美人半卧在榻上, 着实一番好风景。   美人似乎瞧见他了, 竟突然背过身, 空留一袭墨发。   祝久辞低下头,鞋上的污泥将上好的羊绒毯浸脏了,怪不得美人不愿意理他。   灰溜溜转身出去, 合上门的一瞬间,自是没看见梁昭歌红着脸转回身,怀中藏着半折的话本。   祝久辞足足在偌大的汤池洗了三遍,才将一身池塘土味清洗干净。   换上熏香的衣物,踩着木屐噶哒噶哒跑到庭院去找梁昭歌。   晚膳已经备好,精致的糕点摆在水亭石桌上,亭两侧是涓涓流水,斜东侧是一片花丛,背后是树林。   暑夏的夜晚,鸟雀叽叽喳喳鸣叫,暖风过庭,着实惬意,因此即使梁昭歌大病初愈,也依然可以在外亭用餐。   远远望去,美人半倚在石凳上,眼睛瞧着水潭波痕粼粼,纤纤背影独成一景,让人不忍打扰。   祝久辞又低头嗅嗅自己衣衫,确定无误便顺着游廊一点点走过去。   木屐踏在游廊石板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傍晚着实明显,美人却没有回身看他。   祝久辞有些疑惑,故意将木屐踏得分外响,美人依然没有回头看,转眼间已经走近了,祝久辞气哼哼坐到石桌前。   “用膳吧。”   美人说了一句,没下文了。   毕竟,食不言寝不语。   祝久辞一肚子话堵在嘴边,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半张着嘴尴尬地拿起玉箸夹起一块软豆糕塞进嘴里,气鼓鼓吃起来。   又夹起一块,抬眼去瞧美人。美人低着头细细咀嚼,极是优雅,眼睛看着自己面前一小片地方,压根没有看他的意思,祝久辞更委屈了。   伸爪爪,戳。   美人抬眼,美人低头。   “昭歌。”   美人抬眼,美人低头。   祝久辞:“……”   委屈缩回爪爪,祝久辞埋头苦吃起来。   另一边梁昭歌却抬起头,小心翼翼看着那人狼吞虎咽,嘴角抿着一抹微笑,一旦看见那人有要抬头的趋势,便立刻收回目光,随手夹起一片云片糕,强装镇定吃到嘴里。   祝久辞吧嗒放下玉筷,侧过身抓住梁昭歌衣袖。   “昭歌今日不舒服?”   “没有,小公爷。”   祝久辞眼眸晃荡,在心里委屈想此人言语冷漠神色平平,完全不想搭理他的样子,一定心里有事却不说出来。   左问右问,十几个问题抛出去只换回美人几个无所谓的眼神。   祝久辞心里慌了,莫非是他这几日对美人态度不好,强逼着美人休息,让他吃苦涩中药,最终美人生了厌烦,不喜他了?   晚膳是绝对吃不下了,祝久辞托着下巴盯着美人看。   美人睫毛纤纤,眼神优雅镇静,毫不在意他如狼似虎的眼神。   不对,绝对不对。   是昭歌不要他了!   得出结论,祝久辞有些崩溃。   暖风忽然拂过水亭,美人身上的清香涌进祝久辞鼻尖,他一瞬间头脑发热,朝着美人扑过去。   鱼儿跃出水面,扑通落进池中。   梁昭歌看着扑进怀中的温软,眼眸震颤,瘦削的背脊瞬间僵直,纤长的手死死揪住自己衣袖,强忍着垂下双手,不去拥住那人。   微微抬起头,瞧着亭上彩灯流光闪烁,他努力掩下扬起的嘴角。   房中枕下藏着一卷折角的话本,粗糙的画纸泛着土黄色,人物却极尽工巧,画面旖旎流转,饶是见过世面风流多姿的浪子见到这幅画面也要红了脸。   在偌大的黑字标题底下还写着一小行蝇头小楷。   “卷一·美人欲擒故纵,小霸王为爱癫狂。”   *   茸鸭买卖进行得并不顺利,虽然他们买卖生意的对接对象是熟识的王伯,但似乎王伯得了夏老爷子的命令,硬是要考验他们一番,生意总是谈不妥,几日下来,大大小小谈了十几回,仍然没有把价格定下来。   按理说池塘是夏老爷子包下来的,所有的茸鸭也都在夏老爷子名下,作为夏府的唯一继承人,夏自友本来只要清点一下茸鸭、记好数量打包回府就行了,但现下却像真正的生意人一般,不仅四处求人,还要左右逢源。   这场交易说白了就是夏自友和他老爹之间的斡旋,当祝久辞将其间关窍想明白,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能陪着他父子俩玩这场无聊游戏。   转眼间中秋已到,王伯那边总算有些松口,生意的事快要谈拢了,估摸着八月底就可以打道回府。   中秋团圆佳节,身处异乡总是不免要伤感。   祝久辞却来不及伤感,因为八月十五这一日连续收到好几封来自京城的信,一封封写回信寄回去,已然累得无暇伤情。   第一封是国公爷寄来的,其字硬朗,力透纸背,条条规规写了三页半,字字珠玑。简要概述下来,无非是吾家不孝子祝久辞出外游玩月余,竟然未回一封信,着实胡闹。第二页让祝久辞注意安全,第三页让祝久辞记得回信。   信尾盖了三枚红印。   祝将军的私章、国公爷爵印、国公府的府章。红彤彤一片,乍一看去煞是吓人,不知者还以为有十万火急军情要报。   第二封是娘亲的信,就两句话。   “你爹想你了。”   “玩够了再回家。”   第三至十封是萧岑那厮寄来的,口水话连篇,不知所云,祝久辞耐着性子一个字、一个字读下去,最终无奈得出一个结论,通篇万余字只讲了一件事,“记得去那仙山啊!”   剩下几封是姜城子和曲惊鸿寄来的。   言辞优美,风趣幽默,是可以收藏的佳作,祝久辞仔细读上两三遍,笑着收到匣中。   还有一封镶了金边,似乎是从宫中传出来的,打开一看首句盈盈道:“晏宁安好。”   竟然是裴珩写来的,也不知道他为了把这封信从宫中寄出来,费了多少力气。   祝久辞本以为他有什么大事要说,仔仔细细读了一遍,原来裴珩只是关切他在金陵过得好不好,信尾让他帮忙带几个古董手把件回去,显然是临时加上的客套话,本意还是为了写前面那些关切话。   回信一事确实费人脑子,言语若是生硬了,恐伤来信者的心,言语若是过于幽默风趣,则又显得不够正式。   写的太长则啰嗦流水,写的太短则又不够深情。   着实扰人!   祝久辞将这几个人的回信写完之时,明月已然爬上天空。   夏自友被王伯那边叫过去与金陵的商贾应酬,因此中秋团圆佳节只有他和梁昭歌两个人一起过。   这几日梁昭歌依然奇奇怪怪,祝久辞虽然说不出哪里怪异,但总觉得他与前些日子不太相同。   就拿早上更衣来讲,祝久辞到现在也没有学会这繁琐的衣物怎么穿,总是需要梁昭歌帮他。但这几日梁昭歌似乎不愿意帮忙了,祝久辞只好唤来仆从替他穿,但是当仆从小心翼翼弯腰进屋子来,梁昭歌却又生气地把他们赶回去,抿着嘴满脸不高兴替祝久辞更衣。   每日如此,梁昭歌也不嫌烦。   不仅是穿衣,平日里用膳也是这般。   祝久辞给昭歌夹一块豆糕,美人扭过头去赌气不吃,可若祝久辞夹回自己碗里,美人又看着他眸中全是泪水,祝久辞只好再给他还回去。   诸如此类的,还有牵美人衣袖,美人不愿,若松手不牵,美人又哭。   给美人送花,不收,收回,再哭。   祝久辞有些懵,但是奈何近日忙活茸鸭的事情头昏脑胀,便任由美人心性去了,总而言之,昭歌美,所以说得都对。   中秋佳节,明月悬天。   为了赏月,府上的灯火尽数熄灭,一片漆黑之中,明月洒下光辉,当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竟然能在一片白色月光下将周遭景致看得一清二楚。   桂花酿与月饼必不可少,不过祝久辞没想到梁昭歌竟做了糍粑。   祝久辞记得梁昭歌说过,按他们家乡习俗,糍粑是极重要的节日才做,因此也并非任一节日就会打糍粑。   今日看到石桌上白玉一般的糍粑,祝久辞着实一番惊喜。   “给我的?”祝久辞亮着星星眼,看看糍粑又看看梁昭歌。   梁昭歌别别扭扭伸出纤纤玉指,戳着盘子沿儿往祝久辞那边推。   “不是。”美人哼唧扭头。   祝久辞放下筷子。   “快吃!”   祝久辞:“……”   作者有话要说:  昭歌:欲擒故纵太难了,呜呜……   书坊主:这学的什么玩意儿!简直砸我招牌!   感谢在2021-03-27 08:28:47~2021-03-28 00:22: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高今天也要努力学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高今天也要努力学习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裸背   纵使美人在一旁扭扭捏捏恍恍惚惚, 也拦不住祝久辞一通风卷残云,狼吞虎咽。美人看着空空如也的碗碟,一时之间瞠目结舌, 竟然忘了去拦住那人少饮一些桂花酿。   祝久辞酒足饭饱, 傻乎乎一乐,吧嗒倒在石桌上。   美人委屈, 伸纤指戳那人脸颊,指尖触到软乎乎的小脸,可惜那人一动不动。   明月悬天, 清醒人只剩下一个, 美人难过垂眉, 咬住下唇,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精心准备的衣裳, 某人还没看就醉倒了。   甩袖子, 生闷气。   生完气, 抱着某人回去。   桂花酿喝多了确实醉人, 半壶下肚,祝久辞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   睁开眼睛看见明亮似火的日头, 一时间有些崩溃, 昨天中秋节他还没来得及赏月!   不过祝久辞很快安慰自己,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大不了今天晚上再拉着梁昭歌看一次。   宿醉的结果是头疼得厉害, 简直像是一窝茸鸭的绒毛全塞进了自己脑袋里面。   梁昭歌替他更衣的时候, 祝久辞昏昏迷迷直往他怀里栽。   “小公爷站稳。”梁昭歌有些无奈。   扑通, 脑袋又磕到胸膛上。   美人叹口气,把衣服扔到一边,俯身把那人打横抱起来又放回榻上。   “小公爷再睡会儿吧。”   “不行——”祝久辞扶着脑袋爬起来, “赏月……”   梁昭歌把他按回去,扯来绸单盖上。   “白日怎么赏月?”   祝久辞迷迷糊糊点点头又睡过去了。   睡意朦胧中感觉额上冰凉,又感觉有人轻轻揉他太阳穴,力度轻缓适中,持续了许久,着实受用。   再睁眼的时候已是黄昏,房中空无一人,祝久辞随手找来一件清凉的夏服胡乱套在身上,跳下地就要往庭院中跑,中途又被美人揪回来坐到床榻上,一口一口喂清粥吃。   “吃饱了!赏月吧!”   梁昭歌不理会他,又舀一勺清粥递到他嘴边。   “一天没吃东西,昨夜又醉酒,小公爷当真不爱惜自己身体。”   祝久辞耐着性子听美人絮絮叨叨,等耳边清静了再亮着一双眸子问他,“赏月吗?”   梁昭歌气结,抱着空碗走了。   祝久辞一身乱衣坐在榻上,也不知道如何能把美人哄回来替他更衣。   左右叫唤仆从,也不见一个人进来。   无奈,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祝久辞耐下心来仔仔细细研究,好在夏服简单易穿,不似春装那般繁复,仔细琢磨一会儿,他竟还真的穿好了。   欢欢喜喜一路跑出去,庭院中央的石桌上摆着一碟糍粑。   当真新奇。   中秋节打糍粑已然是惊喜,却没有想到第二日还有!   白玉糯米清透明亮,显然是今日新做的。   祝久辞美滋滋扑上前,正要伸爪子,突然被人揪住领子。   惨兮兮回过头,梁昭歌垂眸看着他。   “小公爷,不乖。”   祝久辞即刻知错就改,在梁昭歌面前站直身子,他欲偷吃糍粑一事已是铁证,只能从别的方面补救了。   他提着衣袖旋身转一圈,“昭歌你看,我自己穿好了。”   梁昭歌眉头一蹙,垂眸掩下神色。   祝久辞仍在原地转着,没有等到那人夸赞,疑惑地抬眼看去,后者突然转身走了。   “昭歌……?”   “小、小公爷稍等,我去取蜜酿来。”   祝久辞站在原地看着美人离去,总感觉那人身影有些慌乱的样子。   旋即摇摇头,昭歌是天上的神仙,从来都不慌不忙,看来还是自己宿醉没有醒。   梁昭歌一路踉跄回到内院,纤薄的身子靠向游廊侧柱,一时之间,眼眸颤动,不知所措。   纤指抓紧衣袖,指尖捏得青白。   不知许久,呼吸渐渐平稳,理智重回身体,梁昭歌晃着身子踏出游廊,恍然看见几名仆从走过,抬手唤过来询问。   “回梁公子,下午未有人进去服侍。”   仆从们面面相觑,看着面前的人脸色越来越冷,不自觉各自弯着腰小心向后退一步。   梁昭歌随手遣散仆从,一路恍惚飘进房间,红着眼睛找出那卷发黄的话本。   “骗人。”   还说什么欲擒故纵,那人都会自己穿衣了。   梁昭歌想把话本扔了,纤纤手抬到半空,又收回来。   瞧一眼窗外那人所在庭院的方向,又委屈巴巴低下头。   小心翼翼再打开,美丽的凤眸盯着画卷。   卷二·轻拢慢捻,徐徐图之。   所谓男人心海底针,若不反反复复在心上盘复琢磨左思右想,不得探其究竟。   得一人心,虽说难于上青天,但亦非不可能之事。   其关窍在一“徐”字。   日日念着那人,日日帮着那人,日日关怀着那人,甜言蜜语徐徐缓进,总有一日花儿能溺死在蜜缸里。   ——《拨动你的心弦我的琴》。   合上话本,梁昭歌又恢复往日飘然似仙的状态,翩跹走出屋子。   祝久辞坐在亭下等了许久,瞧见梁昭歌走过来,登时跳下石凳跑过来。   “天色正好,昭歌一起赏月。”   祝久辞兴冲冲拉着梁昭歌走到石案前坐下,全然没有意识到那人说去取蜜酿却空手回来。   总算得以赏月了,方才祝久辞一直忍着没有抬头,总想着赏月一定要两人一块才好,一个人观赏未免太过孤独,因此一直耐着性子,垂着脑袋等梁昭歌回来。   如今二人一同坐下,祝久辞高高兴兴抬起头。   天空漆黑一片……   月亮呢?   “这……”祝久辞跳起来,前后左右东西南北张望一圈,“月亮呢!”   梁昭歌比祝久辞冷静得多,倚着石桌优雅望天,很快在一片乌云之后发现了暗暗的微光。   “小公爷。”梁昭歌牵动那人衣袖,看看他,再看看天上。   祝久辞顺着梁昭歌的目光望上去,嗷呜一嗓子倒在石案上,墨发散落一脸。   此片乌云,甚大。   哪怕是等上一宿,也不可能等到这片乌云过去了。   梁昭歌抬手将他墨发捋至耳后,俯身轻声道:   “小公爷稍等。”   转身离开。   祝久辞趴在桌子上,生无可恋地望着天空。   夏夜暖煦,不见一点微风,若当真有大风袭来吹散那片乌云,那便真是奇迹了。   等了片刻,祝久辞爬起来,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吃两口软糯糍粑,瞧水中鱼儿慢慢游动。   罢了,今年看不到圆月,明年再看就是了。总归和昭歌在一起,明月又有什么,不看也罢。   寂静的庭院中,清铃响动。   祝久辞转头看过去,庭院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   又一阵清铃恍然擦过耳边,熟悉的清冽香气涌入鼻尖,祝久辞转过身,梁昭歌赤脚踩在水里,手腕系着银铃,与红线纠缠。   水中美人忽然踏歌而舞,清凉的衣衫遮不住那人纤薄的身形,修长的小腿若隐若现,白皙如白玉。   踏水击掌,银铃轻响。   忽然起风了。   长风过廊,席卷起那人宽阔的衣袖,黑暗中一排排金色铭文闪过,祝久辞突然意识到那人穿着祭服。   那日上巳节,梁昭歌一身金线玄衣立于沂水河畔,琵琶齐响,庄严起舞。   京城百姓长拜于岸,顶礼膜拜。   那时候,他是高高在上登得万丈高台受人朝拜的大祭司,肃穆庄严,一丝不苟。   如今却不知为何,有些不同。   依然穿着祭祀阔服,跳着同样祭祀舞乐,祝久辞却寻不到那日的庄重肃穆,反而在那人旋身而舞的瞬间,透过翩跹衣袖看见一抹柔软的腰肢,以及一晃而过的绝美面容。   耳垂玉坠。   额上璎珞。   腕上银铃。   锁骨一线金文。   是为妖孽。   此念一出,祝久辞惊惶。   面前的人是祭司神明,神圣不可亵渎,怎可有其他旖旎心思。   银铃清冽响动,梁昭歌忽然俯身探水,清透的水珠顺着指尖洒向天空,在暗黑的夜中突然明朗。   月光乍现。   刺破浓重的乌云,照亮了那一瞬间洒向天空的水花。   祝久辞心跳如擂,血液喧嚣,一时被自己内心的激烈情绪搅得惶恐不安,不知其为何物,只觉如猛兽一般侵袭心脏,他向后退去,背脊突然撞到游廊栏柱上。   退路被挡。   梁昭歌看过来,赤脚踏出水面,踩着青白石板一步步走过来。   身后留下轻轻浅浅的水印。   祝久辞看着那人缓缓走近,他身后是一轮明亮的圆月。   庄重的祭祀长袍隐隐约约藏着白皙的双腿,赤脚一晃一晃闪现。   祝久辞一时僵在原地,目光被那抹白皙攥住,不得动弹。   他看着梁昭歌来到身前,凤眸看他一眼,忽然倚身半跪在他脚边,祭司低垂身子,墨发从肩侧散落,圣洁跌落地面。   纤纤指尖伸出,抹掉他鞋上的脏污。   祝久辞惊惶向后,脚跟踢到廊柱,钻心的麻意顺着脚腕的筋骨向上窜。   未等麻意退却,脚踝被一片冰凉攥住,肌肤感受到那人指尖摩梭。   祝久辞身子一颤,慌乱低下头,昭歌白皙的后颈闯入视线。   梁昭歌跪俯在他身前,瘦削的肩膀让衣服与身体并不贴合,稍显硬朗的衣领与后颈隔出空隙,从高处能一路顺着看到裸露的背脊。   血液似乎突然朝着一个方向涌去。   明月悬天,银光照亮大地,祝久辞却忘记抬头看它。   梁昭歌半跪在他面前,忽然仰起头,身后春光悄然消逝。   “小公爷,看月。”   作者有话要说:  梁·胡思乱想之神·昭歌:   小公爷会自己穿衣了!   小公爷不需要我了!   小公爷不要我了!   小公爷不爱我了!   ……   小公爷讨厌我了!   书坊主:冷静…… 第72章 告白   乌云散去, 辽阔的夜空独悬一轮明月。   狂风不知去向,院落中一片寂静,好似方才那一阵席卷周遭的暴风不曾来过。   祝久辞低头看着梁昭歌, 突然俯身抱住他。   黑色的祭袍一如它的颜色, 冰凉如水,指尖触到细滑的绸面, 隐隐能摸出繁复的金纹。   亦触到黑色的祭袍下那人瘦削的背脊。   “小公爷怎么不抬头看月?”   “昭歌眼中有月。”   祝久辞看向他的眼睛,仔细瞧着,似乎真在那一汪清眸中寻找天上的月亮。   梁昭歌呼吸暂停。顷刻之间, 雪山崩塌, 洪水倾泻。   他站在雪山脚下, 眼睁睁看着巍峨的白茫从天而降,几乎是顷刻之间将他覆没。洪水漫出河滩, 凭着滔天之势把他卷进翻滚的河流中, 河水不时淹没他的身体, 凉水呛进鼻腔, 他要呼救,却唤不出口, 于是就此沉溺其中, 再也没有出来。   “小公爷喜欢月亮?”   “喜欢。”   “我也喜欢你。”梁昭歌说。   二人牵着手, 在游廊台阶坐下。   不远处就是石椅石桌, 他们却没有走过去, 就这样席地坐着。   二人仰头看着天上一轮圆月, 就在不久前, 他们曾坐在国公府水亭廊外,仰头看天上一弯娥眉月。   祝久辞有时会想,如果世上真有两个人将所有的月相一起仰头看遍, 不知嫦娥仙子会不会保佑他们一生安虞。   似乎是狂风吹走了夏日暑意,祝久辞觉得有些冷,身上的夏服过于清凉,担不住廊间凉风。   梁昭歌展开宽阔的祭服,将他拢到怀里。   祝久辞从祭袍中探出脑袋,冰凉的祭袍贴着脸颊,身体却藏在其间渐渐起了暖意。   他看着月亮道:“昭歌是神仙吗?”   梁昭歌笑起来,“小公爷问了许多次。”   祝久辞不见那人回答,便自己说起来,“昭歌是神仙,我一直都知道。”   “虽然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原因,但昭歌不同于常人,有一个世界是围着昭歌转的。”祝久辞说。   “我信小公爷。”梁昭歌的话语是认真的,纵使对面那人的话在旁人看来是多么离奇。   “等我一下。”   祝久辞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跑出庭外,不一会儿又背着手走回来,在梁昭歌身旁坐下。   “昭歌的病一定能治好的。”   梁昭歌笑着点头。   “所以,”祝久辞从背后拿出汤碗,“昭歌把今天的药喝了吧。”   梁昭歌:“!”   “喝药。”   美人摇头。   “乖。”   美人不乖。   最终梁昭歌还是屈服于祝久辞的淫威,乖乖把那一碗汤药喝下。   空气中散着苦涩的味道,美人抱着汤碗,一时有些委屈,又问道:   “小公爷喜欢月亮?”   “喜欢。”   这回对面没了声音。   时间停了很久,梁昭歌开口,“我也喜欢你。”   喝了苦涩的汤药也喜欢你。   *   茸鸭的买卖告一个段落,在祝久辞和夏自友的不懈努力之下,终于以极其低廉的价格买到了小茸鸭。   清点备船装箱,一切也基本安排妥当,随时都可以返京。   八月廿七,夏府的十五艘货船装运完毕,祝久辞他们一行人来到渡口准备出发,金陵府上的管家却急匆匆跑来给祝久辞递上一封信。   众人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仔细一看竟又是萧岑那厮!   “小公爷,胖砸!仙山是一定要去的,舆图我给你们重绘一遍,你们按着路线走就好了。”   祝久辞和夏自友面面相觑,好在茸鸭货运能由王伯负责,他们二人也不需要照看,毕竟夏自友的任务已然完成,他二人游山玩水一圈再回京城也不是什么大事。   按照《东南考物志》的说法,金陵以南不远处有一座奇山。   其山仙气袅袅,终年雾气不散,因此金陵百姓有时将它称作大雾山。   不过若是仔细探查其文化历史,便可知道这一座奇山竟然是南疆族的朝圣之地。   夏自友掀开车帘,窗外潮湿的空气顿时涌入马车,他回头问祝久辞,“南疆族的朝圣地为什么在北虢国境内?”   “既是朝圣,不远万里才能表达心中敬畏吧。”祝久辞猜测。   南疆族位处南北虢国之间,是一片与世无争的桃花源,无论是二十年前南北虢国大战,或如今两国之间太平相处,南疆族一直固守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既不向两国朝贡,亦不参与两国纷争,只安安稳稳立足于自己一小片生存地方,几百年下来竟真的在南北的朝代更迭中安稳立世。   南疆族人有自己的信仰,他们信奉的神住在一片仙山之中,在他们有灾难之时降临世间,护佑他的子民安全。   夏自友点点头,从怀中掏出舆图仔细看了看,“似乎到了。”   祝久辞探身往外面望去,表示肯定。二人跳下车马,大雾山潮湿的空气顿时拥住二人。   萧岑给他们选的路线着实诡异,舆图上画的入口是一片丛林,虽然图上红线标得清晰,可当他们真正踏入山林,其实连半条野路都没有。   祝久辞万分庆幸他强行把梁昭歌留在府中。   如此崎岖难行的山路,说什么也不能允许美人跟着他一块出来受苦。   “萧公子这地图真的对吗?”墨胖子脸上沁出薄汗,脸颊粉扑扑的,被大雾山闷热的空气捂得透不过气来。   祝久辞拿起他自己那份地图,仔细对着周遭景致看了看,“是这条路。”   二人行走不多时,潮湿的露水就打湿了二人的衣摆。不过愈发向前行走,他们也愈发肯定萧岑这厮确实在舆图上下了功夫,选择的这条路虽然看不出一点路的样子,但是周围灌木丛林未有野刺,很容易行走。   树木苍翠,抬眼望去几乎看不见天空。   浓密的树冠隐藏在白雾之间,真仿若进入仙境。   萧岑拜托给他们的并非是简简单单的探险,而是真的有任务在身。   在那条红线的尽头,据说是南疆族的藏宝之地。   他们几个少年也并非贪图南疆族的圣宝,只是少年心性总是好奇,忍不住想看看是否真的有那天下至宝存在。   要真是有幸寻到了,也顶多是瞧一眼,再原封不动地放回去。   祝久辞他们一路沿着山间小路往上爬,途中累了便按照书上的指示,摘几枚无毒的小果子,拿手帕擦净了吃。   似乎是受山间湿气影响,这些果子看着颜色发青,一个个却极清甜可口,咬一口下去汁水满溢,着实解渴。   一路走走停停,吃野果,饮清泉,约莫在午时将过,二人走到了半山腰。   “小公爷可觉得湿气愈发重了?”   “确实。”祝久辞抬头望天,浓重的雾气遮天蔽日,甚至连苍翠的树冠都看不清楚。   雾气虽然仙仙飘渺,氤氲好看,但是也会让人失去判断。   二人行至溪边坐下,夏自友热得不行,从身上掏出折扇呼哧呼哧扇动。   祝久辞没有他那么热,只是觉得身上的衣服被雾气打湿粘在身上有些不舒服,他静静坐在青石上盯着溪水发呆。   清澈见底的溪水汩汩流过,溪底五彩斑斓的石子叠覆于底,朝着下游的方向堆砌。   溪水有了一点波动,清澈的水面出现了一线浑浊。   祝久辞蹙眉,顺着溪水向上看去,那一线浑浊的黄色愈演愈粗。   一滴水落在额头,祝久辞抬眼,纵横交错的枝杈间淅淅沥沥落下小雨。   “不好。”   祝久辞重新看向小溪,溪水早已不再清澈,变成了一滩浑浊颜色。他飞快拉起夏自友往远离溪水的方向跑。   墨胖儿被祝久辞的动作一时吓住,一边喘气跟着,一边慌忙问他:“怎么了!”   “泥石流!”   山间溪水是用来判断泥石流最快速的方法。   若是赶上雨天登山,只需瞧一眼溪水是否澄澈,就可判断有没有泥石流危险。   方才祝久辞不过是一抬眼的功夫,清澈的溪水就从一线浑浊变成了黄浆,他没有办法思考他们即将面临什么,只能拉着夏自友赶快逃命。   大雾山的天气潮湿浓重,让他们忽略了判断,若是在其他寻常的山涧,如此重的湿气一定会引发警惕是否会有雨。   现在后悔已然来不及,只能趁着他们提早发现,尽可能远离溪水。   然而大雾山潮气浓重,一旦下起小雨,山间的雾气似乎都有了实体,大颗大颗往下坠,他们刚逃离一条小溪,脚下却又踩到一片湿地,无数条浑浊的水流汇成小溪流下来,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包围。   站在半山腰往上望去,黄色的泥浆从山上流下,不时地左右汇成一条浓重的泥浆,情势愈演愈烈。   “小公爷!”夏自友害怕得六神无主,只知道紧紧抓住他衣袖,眼神四处乱晃。   祝久辞屏息凝神,低头仔细观察舆图,希望能从中找出一条逃生路。   雨水越下越大,他仔细护着舆图,但仍被大雨浇湿了。   衣袖被揪了揪,他抬眼看过去,夏自友指着前方一个山洞模样的地方。   或许可以一躲。   他们踏着泥水跑过去,泥浆溅入鞋履,一片冰凉携着细碎的沙石划着肌肤钻入脚底。   不过他们也无暇顾及这些,尽量踩着干涸的地面,往山洞的方向跑。   踏着碎石土夯勉强爬上土台,祝久辞走在前面,小心翼翼带着夏自友走到山洞口。   伸手触摸洞口的石壁,尚为坚固,祝久辞松口气,在前迈入洞中。   洞顶突然一声剧烈轰鸣,紧接着暴雨倾倒,头顶碎石土块骤然坠落,山体剧烈摇晃,在山洞崩塌的一瞬间,他只来得及把夏自友推出去。   “小公爷!”外面夏自友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3-29 08:44:01~2021-03-30 00:46: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梨橙橙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生死   巨石骤然崩塌, 轰然倒在地面,光明的洞口一瞬间被巨大的落石掩没,尘土四扬, 在刺破耳膜的巨响消散之时, 最后一线光芒被遮住了,一片黑暗。   空气中还泛着浓重尘土, 祝久辞掩住口鼻仍抵不住尘土钻入鼻腔,他猛烈地咳嗽起来,等肺腑恢复安宁, 他才发觉肩膀剧痛无比。   方才巨石坠落, 有一块砸中他的右肩, 好在他快速躲过去,全身上下只有这一处受伤。   勉强扶着肩膀在黑暗中摸索着坐下来, 地面潮湿冰凉, 他小心翼翼裹紧衣袖, 然而方才暴雨倾倒, 身上的衣衫早已湿透,如今亦冰凉一片, 与那地面也没甚差别。   慢慢等着肩膀刺骨的痛意过去, 他扶着墙站起身, 洞口已经被堵住了, 或许可以往里面走走, 不一定能寻到一线生机。   摸索走了几步, 指尖骤然触到坚硬冰冷的石块, 竟没想到山洞里面也崩塌了。   四周黑暗一片,没有一丝光明,他勉强通过摸索, 判断出自己不过身处一丈见方的空间,周围全是崩塌的巨石。   在一片黑暗寂静中,头顶一阵阵沉闷的声响,应当是倾盆暴雨泼洒在山洞顶上传来的。   祝久辞小心翼翼摸了摸墙壁,潮湿无比,若当真等不来救援,或许这一潮湿的石壁就是他唯一的水源了。   怀中还有三个青果子,那是他路途上打算带回去给梁昭歌的,没有想到这个时候竟成了自己的救命之物。   盘腿坐下来,尽量缩小身体暴露于空气的面积,护住自己最后的热量。   方才危急时刻,他一把将夏自友推出去,也不知道小胖子看着巨石堆落的山洞,有没有一瞬间吓慌了神,盼着他能及时跑回去寻来救援吧。   祝久辞闭上眼,寂静瞬间将自己围拢,思绪骤然被放大,自己的神魂游离天外。   其实方才巨石崩塌,他以为自己会死。   就那样被尖锐的巨石压于山洞底部,血液一点点从身体流出去,面颊贴着冰凉的地面,然后就此寂静离开人世。   那时候耳边轰然剧烈声响,他想到了梁昭歌。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人翩跹的身影便不时侵扰他的思绪。   练琴时候会想到,用膳的时候会想到,哪怕和萧岑他们出去游玩,也时不时想起府上还有一个人等着他回去。   每每想起那人,自己便不自觉要笑,又要趁着别人没发现之前慌忙收起笑意。   祝久辞突然低头笑起来,清冽的声音在山洞中分外明显,余音缓缓消散,山洞又恢复寂静。   他重新闭上眼,向后靠着冰凉的石壁。   而仔细想想,他们相识不过半年,却好似已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   他听妹妹讲起那本书,他了解梁昭歌的一生。在那个完成论文头脑昏昏沉沉的夜晚,他听着别人的故事,昏昏欲睡。随着故事从开端到结局,他似乎也陪着那人走完了他荒唐的一生。   那人爱欲炽烈,偏执戾拗,将鲜活明媚的小公爷折羽自己怀中,哪怕与那人一同家破人亡,也不愿意退让一步。   每每回忆起书中内容,祝久辞心中总是一阵惊悸,那些炽热的情感与晦涩难懂的阴鸷是他不敢触碰的黑暗。书中描绘的那人是陌生的,总是远远地望着他。   他的思绪有一些分裂,无法将生活中温柔清隽的梁昭歌与书中那个偏执的魔鬼联系在一起。   或许书上是错的。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不管怎样,从春到夏,从桃花盛开到凋落,他与那人走过一百余个日日夜夜,不管何为真实,他已决定陪着他一同走下去。   梁昭歌生病虽然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但是这也同样证明,书中的内容是可以改变的,他万分肯定原著中梁昭歌从没有这样的痼疾。   雨水顺着石缝流进来,祝久辞不能再靠着墙壁,身子愈发得冰凉,他勉强站起身,跺一跺发僵的脚掌,在小小的空间走动,希望能给自己增添一点热量。   在黑暗中摸不准方向,也判断不出步幅的大小,一不小心又撞在巨石上,指尖生疼。   蜷缩起指尖,慢慢等着麻意过去,重新探出手摸索,突然触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祝久辞连忙半跪下去,指尖碰到碎石,哗啦啦散落,将表面的碎石拨开他触到了一片柔软的东西。   像是棉布。   祝久辞第一反应是衣裳。   摸黑拨开碎石,他的动作很缓慢,生怕自己的一点点动作会让山洞再一次崩塌,他只能耐着性子,一颗一颗将碎石剥开。   那一角柔软不像是绸缎,倒像是寻常百姓家经常用的麻布,结实耐用,经久不坏,不过似乎在这潮湿的山洞中藏了许久,棉布已经柔软不堪。   再将一块手掌大的碎石搬开,祝久辞竟然一下子将柔布抽了出来。   仔细一摸似乎是一本书。   祝久辞叹口气,他方才还以为此番真的探险成功,在巨石山洞中寻到了什么人的尸体之类的。   慢慢悠悠抱着布书回去,重新寻到一块尚为干燥的墙壁靠着坐下去。   闭上眼,思绪开始昏昏沉沉。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青果子放在鼻尖,果子的清香时刻提醒着他还不能睡,可是睡意就像是梦魔一般将他拢住。   祝久辞勉强摇晃脑袋,一遍遍告诉自己,绝对不可以睡着。   思绪一点点发散,越来越模糊不清,果子的清香也离他越来越远,耳边闷闷沉沉的雨声飘忽离去。   “小久。”惊慌的声音。   祝久辞猛然睁眼,身体冰凉一片,四肢已经僵硬不能动弹,手中的果子不知何时已经掉落不知去向,他方才竟然真的睡着了。   死亡的威胁让他瞬间清醒,慌忙坐直身子,不知现在几时几刻。   左侧隐约有一些响动,声音尖锐像是石块碰撞的声音,祝久辞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当碰撞的声音再一次响起,祝久辞慌忙往那边去,腿脚僵硬让他一度摔在地上,不过总算爬到了巨石旁边。   小心将耳朵贴紧破碎的巨石缝隙,石块撞击的清脆声响愈发明显。   来不及惊讶,耀眼的光芒骤然刺破黑暗,轰然一声响,巨石向外倒塌。   白炽的光影中灰尘四起,天地一片光明。   他猛然被人狠狠抱进怀中,那人的身子剧烈颤抖,急促的喘息冲撞耳膜,他听到剧烈跳动的心脏。   肩膀一时疼痛难忍,但他没有挣扎,泪水大颗大颗流出来,与天上的雨水混为一谈。   暴雨倾倒砸在二人身上,他们跪在地上许久许久。   从得救的巨大惊喜中清醒,听觉即刻恢复,耳畔是无数人的声音,似乎有夏自友小公子,有官兵,有老百姓。   众人交谈,笑声与雨声一起撞击耳膜。   他勉强从怀抱中挣脱出来,一下子撞入梁昭歌通红的眼中,那人满脸水痕不知是泪是雨。   面色苍白如纸,漆黑的墨发散乱在身上,绸缎衣裳破碎不堪,凄美绝然。   “小久。”   梁昭歌没有再说话,就一直看着他。   颤抖着手把他全身上下摸了一遍,小心翼翼检查不敢落下一处。   祝久辞的眼睛方才被骤然来临的光线刺得疼痛,此时渐渐恢复,他低下头,看见了那人血淋淋不能入目的双手。   指节诡异扭曲,已然看不出曾经纤长的模样,血肉翻腾,露出白骨,食指指节反朝着外面突出,几乎再一碰就要掉落,可怖得让人头皮发麻。   那曾是抚琴的手,如今却已看不出手的模样。   “昭歌!”   祝久辞不敢去触碰他的双手,他回身望去,遍地碎石上全是血,有一些已经被暴雨冲走,混入浑浊的泥浆中,顺着暗缝永远地流走。   头顶突然被宽阔的衣袍罩住,刺目的血红与耀眼的光明一同被挡去。   “小公爷我们回去吧。”别看了。   祝久辞隐约记得自己被抱着回去,再一次睁眼时,天色已经全黑。   房中点着安神熏香,飘飘渺渺,神思安抚。   侧头看过去,房中只有夏自友一人,梁昭歌不知去向。胖胖的小身子在旁边的小木椅上坐着,抬眼瞧见祝久辞醒了,连忙跑过来。   “小公爷感觉怎么样?”   祝久辞勉强动动身子,右肩已被仔细包扎,清清凉凉,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没事。”他笑着看向夏自友,“谢谢夏小公子救命之恩。”   “小公爷您别这样说。”夏自友蹙眉低下头。   “我在山中困了几个时辰?”   “一整夜。”   祝久辞一愣,被救出来的时候天色明亮,他还以为只在山洞中困了几个时辰,没想到一整晚已经过去了。   “你去寻了金陵官府?”   夏自友点点头。   祝久辞仍在问着,夏自友转过身,眸中含了泪水。不知如何向他说,昨日他从山上跑下来,在山脚小镇撞见了梁昭歌。   他本想和梁昭歌一同去官府借人,却眼睁睁看着那人疯了一般跑进山中。   等他带着大队人马急匆匆赶到山洞的时候,只看见暴雨中那人一身华丽衣裳跪在巨石堆上,不要命地挖着碎石块,双手血红,仿佛从来不知道疼痛一般。   拿着铁铲棍棒的官兵百姓们看着鲜红的血肉从石块上冲刷下来,从华丽的绸缎下流淌进黑暗。   众人看见他在黑暗中嚎啕大哭。 第74章 神医   祝久辞的伤势并不严重, 卧床休息三两日之后就能活蹦乱跳下地了,只需稍加注意右肩不能活动太大,其余没有什么大事。   令众人担忧的是另一人。   梁昭歌的一双手废了。   祝久辞和夏自友两人几乎将金陵踏遍, 各路神医妙手全都寻访一遍, 没有一个人说能治。   好在王伯飞鸽传信回来,介绍了一位江湖神医, 虽然没有保证能将这双手恢复至完好如初,但至少不似金陵其他郎中只会连连摇头,治都不敢治。   众人拼了老命在金陵江都各地奔波寻医, 病号本人对自己伤势倒不甚在意。   每天举着两只裹成粽子的手跟在祝久辞后面。   “小久, 我渴啦。”   “小久, 我衣袖落下去了”   “小久,喂糕点……”   “小久, 我腰带松啦。”   每天乐此不疲, 跟在祝久辞身后提着无穷无尽无理取闹的要求, 不过祝久辞只能是万般顺着他, 毕竟一双手裹了百八十层,确实什么也干不了。   祝久辞拿手帕擦擦指尖, 刚喂完糕点, 现在面前这人又亮着一双眸子瞧他。   “还想吃。”   祝久辞将云片糕收起来, 今日都吃了七八块了, 平日里也没见他这么能吃。   “少吃甜食, 对伤势不好。”   “小久骗人, 郎中说了只忌辛辣荤腥。”   祝久辞说不过他, 只能强行使用自己威严,抱着盘子离开。   身后脚步声啪嗒啪嗒响,转过头去, 那人揣着抱着两只胖粽子跟在他身后。   祝久辞叹口气走回去,环住美人腰身把他往美人榻上带。   “坐好了,不要再乱跑了。”   美人点头。   祝久辞抱着糕点盘离开,走到庭外停住脚步,“罢了。”   转过身,美人亭亭倚着廊柱,分明没有在美人榻上呆着。   祝久辞走回去把美人捡起来继续往膳房走,美人在怀中问,“小久怎么知道我来了?”明明脚步没声的……   祝久辞心中搓火,总不能说自己狗鼻子闻见的!   把盘子送回膳房,叮嘱仆从万般不允许某人进去,之后又拐到书房细细研究起药谱。   梁昭歌挨着站在他身边,两只胖粽子既不能翻书,又不能磨墨,但就是不愿意走开,哪怕干站着也要在他旁边呆着。   祝久辞看两页书,被身后幽幽清香折磨得头脑发昏,转过身几乎乞求道:“昭歌到旁屋歇歇吧?”   “不要。”   拒绝的十分果断。   祝久辞太阳穴突突直跳,从旁边搬来一把红木椅子,哐当放在远处,让梁昭歌坐下。   看了两页药书,复杂拗口的中药名字在脑海中胡乱窜动,祝久辞隐隐以为自己生了幻觉,只觉耳边嘎吱嘎吱作响,扭头一看,美人扭着腰肢竟然和椅子一块蹭到了他身旁,刚才那嘎吱嘎吱的声音分明不是幻觉,是红木椅子摩擦地板的声音。   祝久辞欲哭无泪。   自从梁昭歌手受伤以后,又多出了两个毛病。   多动症和话痨症。   多动症体现在祝久辞只要稍一走动,一眨眼的功夫梁昭歌定能出现在他周身一尺之内。   话痨症就更恐怖了,据祝久辞默默估算,一天之内大概要听某人唤他小久上千次,内容不限于吃饭抱抱荡秋千,喝水摸头举高高,更衣揉脸系腰带,揉肩梳头泡澡澡。   其实找名医的时候,祝久辞很想让名医顺便给梁昭歌看看脑袋,不过碍于某人委屈巴巴的眼神,最终都放弃了。   “小久别看书了,累不累呀?”某只粽子蹭过来。   “不累。”   “树上叶子都红了,出去玩吧……”另一只粽子蹭过来。   “不玩。”   祝久辞看着医书着实头疼,话本子果然都是骗人的,甚么郎君病重,卿卿啼哭,翻看三两医书便寻到灵丹妙药,圆满共度余生云云。   他都几乎将一柜子医书看完了也没半分头绪。   好歹梁昭歌也是某狗血小说的主角之一,怎么就没些气运加持!   祝久辞愤愤又翻两页医书,后背突然一暖,美人攀上来了。   “!”   “出去玩吧~”   美人两条细若柳枝的手臂交叠在他脖前,香气氤氲,搅得人思绪发懵。   祝久辞把美人从身上扒下来,“走吧。”   美人眼前一亮。   祝久辞摩挲下巴,“确实到换药时间了。”   美人脸色煞白。   祝久辞一脸奸笑带着哭唧唧美人出了金陵府,转道乘上马车往城中心去。   王伯介绍的神医确实神乎其神,暂不说其医术有多高超,单凭神医府上一众古董宝物就能让北虢国户部尚书叹为观止,京城首富夏老爷子望尘莫及。   据王伯介绍,这位神医妙手回春,若治好一个人,他不收钱财,只需病人摸着良心送来一件称心的礼物。   病人得治顽疾,自然感恩戴德,将神医视作再生父母,那必然是将身上最好的宝物呈给神医,因此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神医府上的宝物绫绫罗罗千千万万,拿出一样都价值连城。   此番诊费自不用祝久辞出,夏自友在那边哭天抢地,一定要替祝久辞付了医药费,否则便无颜面对国公爷国公夫人,也无颜回到京城。   夏家自然不缺这些宝物,祝久辞便答应了,好生谢过夏小公子。   神医开的方子极其简单,用药都是最寻常的药材,而且他也不避讳把方子传出去,大大方方写明了给祝久辞看,甚至还借给他一柜子医书,让他好好研究。   胖粽子得每十天换一次粽子叶,药材辛辣无比,刺在血肉外翻的伤口上着实灼痛,饶是一点不在乎自己伤势的梁昭歌也受不住换药的刺激。   马车停在壮阔的神医府前,祝久辞扛着美人进府。   “疼……”   “还没换药呢。”祝久辞不理会那人。   “怕……”   “不怕不怕,眼睛一闭一睁就过去了。”   美人泪目。   走到正堂,神医到底是见多识广,比那神经大条的祝久辞不知心细多少倍,先上祝久辞扶着美人盈盈坐到红木环椅里,再端来瓜果糕点茶水,让祝久辞好生伺候美人。   喂了茶、吃了糕点、软声软语聊完天。   神医大袖一挥,“开始剥粽子。”   粽子本人还沉浸在某小公爷的温柔乡里,全然不知道自己一双手已经落到神医的魔爪里。   嘶啦!   梁昭歌眉头一蹙,咬着牙忍下来,抬头瞧见那人担忧地望着他,眼眸里泪光闪闪,全是他一个人,梁昭歌立即不忍了,嗷一嗓子倒在他怀里。   “昭歌忍一忍,最后一层了。”   梁昭歌憋出两滴眼泪,肩膀上的手果真又紧了两分。   再哼唧一声,那人下巴抵住他头顶蹭蹭。   梁昭歌心满意足。   神医挑眉,一边剥粽子一边道:“梁公子怎么还笑呢?”   梁昭歌登时收了笑容,惨兮兮朝祝久辞望去,还好他没发现。   换药其实是一件极其惨烈的事情,将圈圈层层的粽子皮剥下来,剥到最后一层,纱布粘连着皮肉,几乎是连血带肉一块扯下来。   神医对此表示都是些腐烂了的坏肉,用药正是刺激烂肉坏死,让新肉赶快生出来,因此在剥最后一层的时候毫不留情。   包完粽子之后要上药,这就是另一番更痛苦的事情了。   祝久辞看过医书,自然知道神医用的都是哪些辛辣药材,简单点说就是往伤口上撒盐撒辣椒油,再撒点孜然胡椒末,最后倒上一点料酒。   上药的时候,多动症梁昭歌也不往祝久辞怀里钻了,低着头不发出一点声音,额上沁出冷汗。祝久辞知道他是努力忍着,当真不知道若是不忍会是怎样的情景。   总算换完药,神医拿来纱布,又圈圈层层裹成胖粽子,放下剪刀,眼眸中隐约有些赞许。   祝久辞仔细记下神医叮嘱,领着梁昭歌出去。   回府路上,他看着微风吹起马车帘,窗外金陵街景一晃而过,神医与他单独说的话又撞入脑海。   “大夫有几成把握?”   “两成。”   “可……还有其他办法?”   “小公爷,也不瞒您,一双手指都碎成渣子了,天上的神仙也救不回来。不过京城我有一位朋友,倒是擅长接骨,就是……”   方法狠烈了些,没人受得住,还得把这一双骨头再敲碎了……   烟雨朦胧的湿气透进马车,本是沁人心脾的舒适,祝久辞却看着窗外小雨犯愁。   手指若是治不好,以后这样阴冷天气,只会钻骨子地疼。   他回身望去,美人半倚在雪白的羊绒毯里,团起两只胖粽子碰着玩,一丝墨发滑下肩头落到膝上,最后滑到柔软的羊绒毯上。   白茫茫中蜿蜒一缕墨黑。   作者有话要说:  健身教练:小伙子核心力量很强啊,用腰挪着实木椅子往前走。   感谢在2021-03-31 00:59:18~2021-03-31 21:23: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ink 12瓶;必须要一百分努力呀!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耳坠   梁昭歌抬眸, 容颜惊艳,华丽金玉马车黯然失色。   眸中含水,总有一丝情意若隐若现化不开, 旁人若是不小心落进这双眸子, 当真一脚绊入沼泽,如何挣扎也逃不开。   他倚着雪白绒毯, 一身华裳如水一般散落在名贵地毯上,优雅高贵,似是从天界白玉金梁大殿中误入凡尘的上神。   宽阔云袖掩去受伤的手, 白色纱布在华丽绸袖下煞是显眼。   那一双手曾在水帘长亭奏一曲《广陵散》, 曾被云游诗人赞为人间难得此琴仙, 他曾一朝名动京城,众人趋之若鹜, 如今却成了这般模样。   美玉破碎, 任谁都要揪心一痛。   祝久辞盯着那一角纱布陷入沉思, 忽然鼻尖涌入一阵清冽香气, 抬眸,自己竟与梁昭歌面容不过寸许, 险些要碰上了。   他慌忙向后躲开, 美人幽幽香气淡去。   梁昭歌撇撇嘴, 再一次凑上前看着祝久辞问, “小久发什么呆?”   祝久辞摇头。   梁昭歌捧着胖粽子上前, “在看这个?”   “嗯。”   祝久辞突然被拢到怀里, 美人香气霸道裹挟全身。   “小久不要胡思乱想。”   耳边听着阵阵有力的心脏跳动, 祝久辞轻轻靠到那人略显单薄的胸膛点点头。   马车没有立即回府,反而拐到了金陵最著名的古董街。   没办法,梁昭歌突然心血来潮想买几个耳坠戴, 祝久辞不会挑,只能带着那人去现场买。   车夫候在古董街外,二人从牌楼底下走过去,微微小雨已然停了,空气湿润清凉,青石板路被雨水倾洒,泛着一点微光。   古董长街,白墙青瓦,小溪过桥,三两墨客执卷驻足,烟雨江南好景色莫过于此。   在古董街买耳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偌大一条街上并没有专门的首饰店,想要买耳坠只能到古董金店银店玉店去淘。   在一众金银瓷器中选出来豆大的耳坠莫过于大海捞针,不过今日二人换完药也闲来无事,自有闲情一家一家看过去。   祝久辞记得梁昭歌带过一对翡玉坠子,青翠墨绿本是不衬皮肤,但耐何梁昭歌面容白皙,生生将那一对翡玉坠子戴出绝世佳人的效果,祝久辞果断拉着梁昭歌去了玉店。   还是上次那位八字胡掌柜,竟还记得祝久辞,见他二人进店好生迎上去。   “公子还没买到宝玉呢?”   祝久辞讪讪一笑,伸爪子把梁昭歌推上前,“这回买耳坠。”   掌柜察言观色,连忙把二人迎到黄花梨木老桌前坐下,片刻间捧着大小盒子回来。   往桌面铺上细绒软毯,再小心衬着手帕将耳坠一样样取出来。   一百年的白玉耳珰,三百年的翡玉长坠,五百年的红玉耳环。   确实是古董,价值连城的古董。   祝久辞仔细看了看,掌柜果然用心,无论是颜色质地还是款式,每一样都万分适合梁昭歌。   祝久辞大袖一挥,全都要了。   不顾美人惊讶眼神,祝久辞跟着掌柜去柜台付银两,梁昭歌翩翩走到梳妆台前坐下,从黄铜镜子里看那人背影,镜面不是很清晰,只能隐隐绰绰看到柜台与模糊影子,梁昭歌笑起来。   祝久辞付完钱走回来,瞧见某人坐在梳妆台前傻笑,正欲开口询问,瞧见了镜前那两只胖乎乎的粽子,祝久辞恍然大悟,他给美人买了耳坠,却忘记给美人戴上了。   捧着盒子走过去,“昭歌想先试哪对?”   “翡玉。”梁昭歌转过身仰头看着他。   祝久辞从盒中捏起翡玉坠子,看向黄铜镜面,将玉坠子比到梁昭歌耳垂下。   铜镜中美人笑起来,祝久辞心头一颤。   连忙转过身,小心翼翼捏起美人耳垂,仔细将银钩穿过美人耳洞。   翡玉坠子轻晃,两侧都戴好了。   祝久辞看向铜镜,美人佩玉,一时惊艳,天地失色。   铜镜中一人傻呆呆望着镜面,另一人侧过头去仰头看那一人。   翡玉坠子晃啊晃,晃出了那日红罗软帐,美人一身绿绸嫁衣俯身看他,冰凉的墨发落到颈间。   红烛燃,香炉熏。   祝久辞突然红了脸,“再、再试试白玉坠子吧!”   美人故意不情不愿,“小久觉得不好看吗?”   “好、好看!”   “那为何要换?”   “因为……”祝久辞满脸通红,伸爪子扒住美人耳垂,“总不能厚此薄彼。”   慌乱把翡玉坠子取下来放到锦盒里,重新捏起一只白玉给美人戴上。   白玉细滑如水,其形状亦做成水滴的模样,指尖着实不好拿捏,一弯银钩藏在白玉后面,不知百年前是哪位能工巧匠设计出这精巧玉坠,白银藏月,恰好勾住耳洞却又看不见小小银钩,只能让人晃眼瞥见那一抹白玉轻轻摇动,不知者还以为耳垂下空悬一滴水。   冰玉垂耳,美人侧头看过来,一瞬间入画。   身后烟雨江南街景,三两女子执油纸扇浅笑走过,雕花窗下美人静于红木梳妆台前,黄铜镜中映出美人侧颜,一袭墨青绸缎衬了一滴白玉。   祝久辞要疯了。   他为何要答应陪梁昭歌出来买耳坠,买就买了,他怎么还能给那人戴上!   梁昭歌轻轻歪头,一侧白玉贴在面颊,另一侧在空中晃着。   “好看吗?”   祝久辞咬着下唇不回答,心脏快要跳出来。   梁昭歌没等到答话,便盈盈站起身,凤眸盯着祝久辞一步一步靠近。   “小久,”美人俯身,“我好看吗?”   祝久辞睁大眼睛,微微咬住舌尖让自己清醒,眼神不敢看美人容颜,四处乱晃之下偶然瞥见了两只胖乎乎的粽子,美妙幻境顿时消散,祝久辞松了一口气,安然道:“昭歌最好看。”   美人显然发现对方清醒过来,一时有些委屈,赌气摇晃自己手臂,宽袖落下来挡了纱布。   转身踢着衣摆走了。   祝久辞哑然,连忙把耳坠盒子揣到怀中跟上去。   二人又在古董街逛了许久,在金铺银铺买了不少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好在逛古瓷店时梁昭歌拦住他没有买下那两个半人高的花瓶,否则他们这一身行装怕是难得回府了。   回到府上,已然黄昏临近。   江南日暮与京城着实不同。   许是受水汽影响,江南日暮迷迷蒙蒙隔着一层纱,天地附上一层暖黄,柔和如江南女子的衣尾,飘然过去不留一点痕迹。   京城落日则要灿烈许多,金光刺破云层瞬间照亮整个街巷,行人低头仿若踩于碎金,一时不敢落脚。   一南一北,一朝烈焰,一朝柔和。   祝久辞欣赏过落日余晖,再给某人喂完晚膳,卸下一整日的忙乱坐到亭下休息,余光瞥见两只粽子晃过来,立时转过头,阻下梁昭歌扑上来的奸计。   美人贴着他坐下来,眉眼弯弯。   祝久辞不知道那人又起什么坏心眼,连忙先下手为强:“云片糕没了。”   梁昭歌听了不以为意,举着胖粽子拍拍自己胸脯,“有好东西。”   祝久辞狐疑。   “真哒,你拿出来看看。”梁昭歌晃着胖粽子,显然表示自己没有办法伸到怀中把那宝贝取出来。   祝久辞在袖中攥着手,一时间有些迟疑,虽说每日给昭歌换衣服二人接触不少,但如今伸手朝那人怀中去掏,还是有些羞赧。   梁昭歌等了半晌不见他动弹,便拿胖粽子戳他的腰。   祝久辞:“……”罢了。   探着指尖伸入那人怀中,一片暖意。   这美人瞧着冰冰凉凉,绸缎摸起来也冰冰凉凉,没想到探手进去只隔了一层便暖和起来。   祝久辞伸手摸了摸,没在内袋中寻到甚么宝物,怒气冲冲瞪向某人。   “再找找,可能掉出去了。”美人眨着无辜的眼睛。   祝久辞忍着气,伸长了手臂在那人怀中乱摸。   左三圈右三圈,就在祝久辞终于忍不住要开口的时候总算摸到两个冰凉的小东西。   拿出来一看,两枚烟青岫玉。   天色微暗,岫玉静谧躺于手心,烟青色泽清透,简直将一抹江南烟雨锁在玉石中,今日祝久辞逛了那么多家玉器店,也没有见到这么好看的玉石。   抬起头,梁昭歌正笑着看他,“送给小久的耳坠。”   祝久辞一愣,连忙将岫玉抬到眼前一看,果然发现岫玉背面不是银钩而是巧妙的耳夹。   “小久自己戴上吧。”梁昭歌低头碰碰自己的胖粽子,仍是有些委屈的模样。   祝久辞心下一暖,手心攥紧岫玉,扑上前环住他。   梁昭歌垂首拢住他,胖粽子轻轻拍他背脊。   “咱们回家吧。”梁昭歌说。   *   既要启程返京,收拾行装的事情就全落到祝久辞一人身上。   前段时间虽然已经收拾过一次,但这些日子为了给梁昭歌养伤,他们又把所有行囊拆开继续在金陵府上住了些许日子,如今行装早已散乱不堪,还得从头收拾。   本来这些杂活都可以由仆从去办,可惜某位美人性情怪癖,颇有洁癖,愣是不愿意别人摸他的东西,祝久辞只好撸起袖子帮着美人收拾行装。   幸亏梁昭歌体谅,祝久辞简单将贴身衣物金银细软收拾完,剩下的大件都可以交给仆从去收。   收拾到书房,桌面上摆着一个木盒子。   祝久辞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卷布书。指尖触到柔软的绸布,熟悉的触感瞬间将他拽回到那个漆黑不见五指的山洞。   寂静裹挟,潮湿冰凉。   祝久辞手一颤,木匣子关上了。   那日他脱险后,迷迷糊糊被梁昭歌抱着回来,竟没想到这卷布书也一块带着回来了。   恰有仆从走进房间,瞧见祝久辞盯着木匣子发呆,便走过来躬身道:   “是夏公子从地上捡起来的,是小公爷从仙山回来那日落下的。”   祝久辞点头,小心将布书拿出来,翻开一页看了几眼,眉头皱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3-31 21:23:10~2021-04-01 22:49: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高今天也要努力学习 2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布卷   布书上密密麻麻全是字, 其字细密如针脚,若不仔细看,几乎以为是谁家小儿不小心泼墨上去。   可若拿近了细看, 竟一个字也不认识。   非横非竖的符号诡异排列, 既不是甲骨文那般象形,亦不是汉文的正规方字, 但其字符颇有规制,虽凌乱却能看出有正统文化传承,不是随意画的线条。   祝久辞又翻两页, 布卷骤然变样。   似是后半本书落进了染缸, 自新的一页起, 乍然被某种暗沉如浆的绯色所染,像是血迹干了之后落下的颜色。   字符凌乱不堪, 忽大忽小, 有的符号黏连一片, 难以想象当时在如何混乱匆忙的情况写下, 字符断断续续,有的直接整页空白, 再翻一页, 一行行符篆在中央戛然而止, 底下是惨烈的五指划痕。   至此了知, 前面皆为血书, 最后停笔似乎是有人将这布卷从手中扯了出去, 最后在书页的下半部分留下了四道深深的指痕。   血液早已凝固如黑, 边角更有大片被潮湿水汽氤氲成黑色的污痕,斑驳不堪,辨认不出符号。   整页整页的晕色。   虽不知这些符号记载了怎样的故事, 但其血迹与凌乱已然字字泣血。   祝久辞皱眉,他无意间闯进去的山洞怎么会有这样一本薄书,难不成是萧岑拜托他们寻找的宝藏?   可按线路来说,他们还远没有到达舆图上红线的尽头。   祝久辞沉思片刻,突然翻箱倒柜将那被雨水浸泡的舆图找出来。   勉强在桌面上铺展开,沿着萧岑画的红线蜿蜿蜒蜒上去。   红线朝东有一个岔口,但萧岑画的路线却并未拐进岔口,仍然朝北而上。   祝久辞停笔细思,再仔细一瞧,那日他与夏自友二人正是在这个岔路口朝东奔去,跑到了山洞。   似乎……   祝久辞连忙将《东南考物志》拿出来,将萧岑折角的页面翻出来,仔仔细细一比对,竟是萧岑画错了。   正确的寻宝路线正是在那岔路口向东,也就是说如今桌面上摆的这卷血迹淋淋的布卷竟是南疆族的朝圣之宝。   祝久辞在圈椅里坐下来,一时间有些懵,南疆族的至宝竟然就这么落到他的手里。   金银玉器还好说,这满篇诡吊符号的布卷不知记载了几千年的历史文化,当真偌大一只烫手山芋!   祝久辞托着下巴发愁。   自是不可能将书卷还回去,先不说山洞早已倒塌崩碎不堪,梁昭歌这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同意他在去仙山的。   思索半晌,毫无头绪,祝久辞干脆将布卷收起来,不若带回京城交于国公爷处理。   毕竟南疆族已是北虢国境外的事情,搞不好还要涉及国与国之间的问题,这也不是他们一群身无官位的少年可以解决的了。   出发时间是在七日后的十月初一,出发前祝久辞身上还有一件重任。   ——把梁昭歌骗上船。   祝久辞本意不想这样做,毕竟来时楼船暗仓那一夜着实令人心惊,虽然不知道梁昭歌为何会躲入楼船暗仓,但可以想见乘船是梁昭歌不愿意做的事情。   祝久辞也实在不忍心逼着那人再经历一遍,可奈何梁昭歌手伤太过严重,经不得舟车劳顿,陆路花费时间太长,中途换药麻烦,等赶到京城,怕是又要恶化。   祝久辞又去寻了趟神医,神医亦说行船最好。   犯愁。   愁云围着祝久辞转啊转,一直转到他早上替梁昭歌更衣。   现如今祝久辞已经对繁复的衣物掌握得一清二楚,想当初自己认认真真学习穿衣礼规,学了几个月都没有学会,如今却能分毫不差地给梁昭歌穿好。   尤其是美人爱美,衣衫要比旁人繁复得多,祝久辞竟然也全都记下了。   果然能力都是被逼出来的。   祝久辞叹口气,轻轻扣上白玉腰封,又开始思考如何把那人哄上船。   蒙眼睛绑上去似乎不妥,毕竟行船有大半月,总不能把美人绑上半个月,祝久辞又不是土匪头子。   若是拿美人喜好的东西引上船,似乎也寻不着什么。古琴难寻,金银宝物昭歌又不爱。   嘶,犯愁。   若昭歌是猫就好了,拿小鱼干就能骗上船。   祝久辞又叹一口气。   视野中细弱腰肢摇了摇,白玉明晃晃。   头顶那人幽幽开口,“小久抓着我的腰做什么?”   祝久辞大惊,这才意识到他爪子还没放下来!   慌忙把手背到身后,祝久辞向后退两步。   美人红着脸翩跹走上前,“小久摸了就不负责了?”   “没、没——”   “没摸吗?”美人晃晃腰肢,白玉腰封显得腰肢更加细瘦,摇得人眼晕。   “我,就是,系腰封。”祝久辞断断续续解释。   “噢?”美人探身上前,一双凤眸紧紧盯着祝久辞看。   祝久辞心虚低下头,嗫喏片刻又去抬手给美人整理衣领。   美人没再追问,祝久辞松一口气。   梁昭歌比他高一头,祝久辞若要整理衣领还得踮脚尖抬着手去弄,那人便微微俯身,合着他身高。   将刺绣精美的衣领翻好,美人冷香便往鼻尖钻。   祝久辞侧眼看过去,白皙如玉的脖颈闯入视野,脑中嗡得一响,祝久辞撇过脸把美人推开。   “穿、穿好了!”   美人亭亭站立,微微垂首看自己一身锦绣长服,阔袖垂下,祥云飘逸,宽肩细腰长腿。   祝久辞闭眼,作孽啊作孽,哪里舍得把美人骗上船。   时间一晃而过,十月初一他们成功从渡口登船了。   其间并非祝久辞有什么高超能力把美人骗上来,而是行船三日前,梁昭歌主动和他说要坐船。祝久辞简直泪流满面,抱着梁昭歌说好好好。   登上楼船,依旧是那番夸张奢靡灯火通明。   祝久辞寸步不离跟着梁昭歌,生怕一不留神美人又钻到船底去。   二人在甲板晃着,美人向前三步,祝久辞也向前三步。   美人朝东五步,祝久辞也朝东五步。   走上木梯,梁昭歌突然停住,祝久辞一头撞到美人背上。   梁昭歌转过身垂眸看他。   踩着楼梯,梁昭歌比他高了不少,翩翩跹跹柳枝细腰近在眼前,身后是满船琉璃灯盏,耳侧楼船破开水面,一往而前。   梁昭歌朝着祝久辞抬起手臂,云袖落下去。   祝久辞傻乎乎牵住袖子,梁昭歌藏了笑意,转身牵着人上楼。   二人再一次登到楼船顶阁,踩着船板,感受长风过境。   阔风吹起二人衣袖,墨发在身后飞扬。   就在月余前,他们二人乘着同一艘楼船从京城南下前往金陵,他们亦站在船顶幼稚地抓着船栏撑起身子感受大风。   如今船头一改方向,破浪朝北而去,幼稚的动作却只有一人能做了。   祝久辞扫一眼那人受伤的双手,默默收回了想要抓船栏的动作。   梁昭歌迎风闭起眼睛,双手垂下,云袖下纤手缠着单层纱布,早不是先前那般层层绕绕裹覆。   单薄的纱布裹着美人纤纤长手,隐约能瞧见指尖上的伤痕,斑驳破裂,像是即将倒塌的一座墙,已然残破不堪,却仍要刷上新漆掩盖住层层裂痕。   绸掩美玉裂纹,大抵说如此。   夕阳西沉,金光铺洒大地,水面尽是碎金。   梁昭歌侧头看向祝久辞,夕阳描绘了他侧颜。   他抬起手,云袖落到臂弯,单薄的白纱在长风中翕动,露出的指尖微微泛红。   纱布下隐约能看出指节的扭曲,纤纤骨相依在,只是不尽然美艳。   祝久辞盯着他的手,鼻尖有些酸楚,垂首移开眼神,不忍再看。忽而耳垂一凉,梁昭歌抬着手碰他耳尖。   梁昭歌无法控制自己指尖,只能轻轻浅浅触到他,即不能捏一捏,亦不能揪住晃一晃,他便笑着拿残破的指尖去碰耳坠。   稍一碰,烟青岫玉在耳下摇晃。   祝久辞抬手牵住他衣袖。   梁昭歌道:“昭歌不在意这一双手,有与无并无差别。”   他很快接着说下去,堵住祝久辞的话。   “小公爷不要担忧。”   “亦,不要自责”   “等回到京城,昭歌听小公爷的话好好诊治。”   “若是治不好,小公爷可否答应昭歌不要难过?”   祝久辞站在原地,凉风从耳畔呼啸而过。美人本是天上散仙,却受着一身凡人伤痛,如今却连琴音也不得弹了。   如此不公。   他再垂首, “嗯,不难过。”   梁昭歌转身朝向辽阔的运河。   一望无际,水光粼粼。   他松一口气笑着说,   “小公爷,昭歌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这般面对盛烈的阳光。”   本以为不配,只能生长在幽暗的地下。   原来楼上风景独好,世间这般美丽。   长风卷起二人衣袖,绕周身一圈,翩然而去。   祝久辞看向他。   以后都不会了,昭歌再也不会躲在漆黑不见五指的暗仓。   再也不会有人背后指指点点。   不会有人拿尖刀刺破脊梁。   不必唾面自干。   日影落幕,天色渐暗,远望辽阔天地,星星点点人家灯火。   回程似乎快了许多,十月过半,船队到达京城。   祝久辞虽然答应那人不为残手担忧,但他扭头就把承诺扔到了爪洼国。   前脚回到国公府放下行李,后脚就偷摸摸跑出去,按着神医给的地址去寻那传说中的接骨大仙。   这位接骨大仙与金陵神医全然不是一个风格,住在京南贫民陋巷,着实不好找,祝久辞对着地图弯弯绕绕寻寻觅觅,总算从一个仅可过一人的胡同钻进去。   小房门檐低矮,隐约能瞧见梁上灰瓦。   祝久辞深呼一口气,轻轻敲响破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01 22:49:52~2021-04-03 08:57: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布重茗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吹爪   破旧的老木门敲响三声, 院里没传出声响。   祝久辞按照神医的说法,从旁侧踩着破石堆翻.墙过去。   当时神医是这样说的,“我那老友性情古怪, 看病讲求缘分。你按着地图过去, 在门上敲三下,若是里边没说滚, 你就可以翻.墙进去。”   土墙低矮,倒是很容易翻过去,只是沾了一身灰。   祝久辞落地, 拍拍身上尘土, 抬头一看, 小院果真破落不堪,甚至比外面看到的门脸还要破旧。   院中除了乱石杂草和几个破篓子, 几乎别无他物。   从院墙到正屋也就一丈的距离, 祝久辞小心翼翼踩着破碎的石板地走过去, 还未抬手, 小破门从里边打开了。   从里走出来的老者,其形象一言难尽。   就算祝久辞不知道其身份, 单从外貌一看也知此人不是常人。   一身朴实布衣自不用说, 打眼一看怎么着也是浆洗过几百遍的老衣裳了, 也不知这一身旧衣跟了他几十年。   最惹眼的倒不是这一身硬邦邦的旧衣裳, 而是那随着门口微风翕翕飘动的三尺白胡须、四尺白眉须、九尺白发。   小风一吹, 毛茸茸飘起来, 竟然有一些萌。   “进来吧。”大仙哼一声。   祝久辞连忙跟着进去。   满室药香, 却不是中药堂那般清香夹杂苦涩,倒是辛辣无比,甚至有一些呛鼻。   房中未点油灯, 窗栏又紧紧关上,可以说晦暗不明,几乎看不见什么事物。   祝久辞乖巧跟着大仙走到桌前坐下。   朦朦胧胧看见桌面上瓶瓶罐罐摆了数百个小罐子,盛着五颜六色的膏药,旁边有一大锤。   “接什么骨?”   祝久辞大喜,连忙道:“手骨。”   大仙啧一声,也不知道是表示简单还是复杂,随手拿起一个药罐凑在鼻尖嗅,懒洋洋道:“伤势如何?”   祝久辞从怀中拿出一张薄纸,恭恭敬敬递给大仙,这是当时在金陵拜托神医写下的。   祝久辞那时听说这位大仙接骨手法极其惨烈,要忍受常人不可忍受之痛,他不忍心让梁昭歌跟着过来,便打算自己先来看看,幸亏当时拜托神医写下其伤势,总算有先见之明。   大仙挑眉,“病人自己不来?”   祝久辞连忙恭敬把茶盏推到大仙面前,“我们刚回到京城,病人恐还得休息两天,大仙您体谅……”   “哼,不算大仙。”他抬手摸摸胡须,在晦暗不明的房间里白胡须似乎是唯一一抹光亮,“也就那小子诓你们。”   祝久辞狗腿子奉承,“您老谦虚。”说完,眼巴巴瞧着那张薄纸,等着大仙给出答复。   辛辣的药香刺激鼻腔,祝久辞总是忍不住想打喷嚏。   等了许久不见老人回复,祝久辞抬眼。   “瞧见这把大锤了吗?”仙人苍老的手指着桌面。   祝久辞顺着看过去,点点头。锤头笨重,像是铁匠做粗活用的锤头。   “可以治。”大仙扔下薄纸,踢了鞋袜在椅子中盘起双腿,“能治好也不一定。”   祝久辞狂喜,还没开口,大仙已然解答了他心中疑问。   “八成把握。”   祝久辞蹭地站起来向老先生拱手鞠躬,“仙人救命之……”   “唉,我还没说怎么治。你你你先坐下。”老仙打着哈欠,伸手让他回到椅中,自己拍拍浆洗破旧的布衣,咳两声向后靠着椅背舒服坐好。   “看见这锤子了吗?”大仙又问一遍。   “嗯。”   “拿这锤子把手骨打碎了再接起来。”   轻飘飘一句话砸在祝久辞心上,他一时慌乱:“他手骨已经碎裂,如何再打碎!”   “年轻人就是耐不住性子,我自然知道他手骨都碎成渣子了,这图上不都画了吗!”大仙又把那薄纸捡起来,丢到祝久辞怀中。   金陵神医确实靠谱,不仅详细写了伤势还画了两张示意图在上面。   祝久辞抱着薄纸一时慌乱无措,饶是想遍古今中外,也从没有见过把骨头打碎了再重新接上这种治疗方法。   面前白须飘飘,祝久辞重新恢复冷静。   “疼……吗?”   “不疼。”   祝久辞松一口气。   “——还叫治病吗?”老仙瞥他一眼,探身拿起锤子,轻轻往罐上一敲,小罐霎时粉碎,碎沫与罐中的膏药搅扰作一团,有些扎眼。   “骨头打成碎沫能不疼?”   “打成沫了还要重新长好,能不疼?”   “筋骨相连又接着皮肉,再者十指连心能不疼?”   “老夫只此一个接骨方法,没别的。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几个人能坚持下来。”   “若是怕疼就滚蛋,别在这碍眼!”   祝久辞连忙赔礼道歉,又说了好些药书的内容,总算安抚下老者,   老仙的暴脾气也就那一阵子,过去之后又恢复笑眯眯的神态,一身毛茸茸白发蓬蓬萌萌。   “想好了就把病人带过来。”   祝久辞神情恍惚,抱着一张薄纸飘出小院。老仙好歹体谅,没给时间限制,只说了一句要做好痛不欲生的准备。   仙人既说了这话,那必然不是凡人能扛下的疼痛。   他说痛死者十之有六。   老仙自不会诓骗他,先前虽说治好的概率有八成,可这八成中还包含了那些生生痛死的人。   病治好了,命却没了,这算哪门事。   仔细一算,治好病且还有命在的,哪里有八成!   一路飘回国公府,祝久辞差点又顺手爬墙进去,好在国公府院墙高深,他爬了两下才意识到不对,连忙灰溜溜从墙角翻下来,四下瞧瞧没人看见,正儿八经从正门进去。   回到西苑,梁昭歌一人坐在亭下,一双手放在墨青绸衣上,显得格外白皙。   外伤纱布已然撤下,皮肉伤好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些浅粉的痕迹。   可只要稍懂点行的郎中一看便知道这皮肉下的骨头早已碎得不成样子。   一双纤手只能一动不动摆在那里,除了疼痛时时提醒他这双手还有知觉,其余与那花瓶摆设并无什么差别。   祝久辞走过去牵住他衣袖,温温凉凉也不知道在这坐了多久。   “回榻上歇息会儿?”   梁昭歌点头起身。   回到房中祝久辞把梁昭歌安顿歇下,正欲离去被人拽住,祝久辞惊喜转身还以为那人手指能活动了,却瞧见梁昭歌拿手臂压着他衣袖。   祝久辞半蹲下来将衣袖扯出,没时间在美人这里停留,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得给国公爷交上南疆族布书,给萧岑墨胖子他们去信商量接骨的事。   最重要的,他要进一趟宫。   梁昭歌委屈垂眸,一探身子又将他衣袖压住。   “小久别走。”   “很快回来。”   “可今天都出去一天了。”   祝久辞叹气。   梁昭歌看着他:“小久不是答应我这双手……”   “嗯。”祝久辞打断他。   那天祝久辞终是没出成门,梁昭歌粘人得紧,好不容易哄睡着了,祝久辞刚一抬步身后又黏上来。   几次三番下来祝久辞都怀疑这人是不是装睡诓他。   仔细问了问,梁昭歌又十分肯定自己睡着了,只不过又醒了。   “醒得这么及时?”祝久辞气笑。   “嗯。”梁昭歌极是认真点头。   美人不配合,祝久辞纵使无奈也没有办法,左右出不了院落只好陪那人歇下。   手上的外伤好得很快,粉嫩的新肉很快长出来。   新的麻烦事接踵而至,某人总是忍不住要抠伤疤。   长新肉自然是痒的,白日里那人还能好好管住自己,到了晚间睡熟却是管不住了。   有一天祝久辞白日醒来,看见那人血淋淋一双手,吓得心跳都停了半刻,一问梁昭歌,他竟然也懵圈的模样。   好不容易花费一个晚上做观察实验,祝久辞总算知道美人睡着以后竟不老实,睡梦中手上痒痒就拿手去蹭绸缎止痒。   饶是绸缎细腻,但梁昭歌的手更细腻,蹭一晚上可不就血淋淋了。   仔细教训了某人几顿,可无奈美人无论如何不长记性,谁能管住睡梦中的自己。   祝久辞熬着夜盯了某人几宿,就差把某人绑在床上不能动弹,可惜收效甚微。   一天天下来,祝久辞顶着黑眼圈叫苦不迭。   “不许蹭,知道了嘛!”祝久辞第一百零八遍絮叨。   美人点头。   行叭,肯定又没听进去。   祝久辞认命地抱起清凉油,仔仔细细给那人抹上止痒。   梁昭歌笑眯眯探着身子瞧他,“小久吹一吹就不痒了。”   祝久辞瞪他一眼。   “真的,小久试试。”   祝久辞不信。   “试试吧。”梁昭歌晃他,“话本子上都这么写的。”   祝久辞如此一听,虽然狐疑但却表示愿意一试,毕竟梁昭歌也是某现代话本子上的主人公,说不定话本的方法确实管用。   捧着纤纤玉手轻轻一吹,美人哼唧一声表示受用。   又轻轻吹一下,美人再哼唧一声。   “怎么不吹了?”美人委屈。   祝久辞面红耳赤。   自从开了吹爪爪的先例,梁昭歌一天十二个时辰要手痒数百次。   先前只是夜间管不住自己的手,到如今却连白日也管不住了,不一会儿就奔上来找祝久辞说自己手痒。   祝久辞若是不理会,他便抬手往自己衣衫上去蹭。   没办法,祝久辞只得认输捧起美人玉手。   时间长了,祝久辞也渐渐习惯。但凡美人走过来,祝久辞便习惯性地捧起美人手轻轻吹一下。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被美人哼唧声折磨得面上发烫,到后来已然成长为一只无情的吹风机。   有两次让国公夫人瞧见了,满脸震惊,仿佛看珍惜动物一样绕着他俩转。   “我滴乖乖,咱家乖孩儿会照顾人啦?”   身处书房的国公爷即刻接到相隔两个院落的飞鸽传信,闻讯赶来后对此表示不信,再瞧见梁昭歌可怜兮兮受伤模样,随手丢来三十个仆从伺候。   国公爷威严,饶是喜爱清静的梁昭歌也不能拒绝。   清冷西苑乍然热闹起来。   随便走出几步就能看到擦栏杆的小丫鬟、抱着柱子的侍从、砍树的管家、喂鱼的小仆从。   都说苏州园林移步换景,如今仿江南制的西苑乃深得真传,移步换人。   梁昭歌对此连连郁闷,祝久辞在背后幸灾乐祸。   西苑生活鸡飞狗跳,时间晃过五六日,宫里来信了。 第78章 寝殿   祝久辞仔细将梁昭歌安顿好, 婆婆妈妈嘱咐了一箩筐话,再吩咐数名仆从在周身护着,而后才放心抱着宫里来信乘上马车出发。   此番进宫是为了向圣上求医寻药, 这还缘于那日接骨大仙的一番话。   大仙理解他不敢碎骨的小心思, 便极其善意地聊了聊其他名医,这倒是让祝久辞对京中名医散仙有了些许了解。   据大仙说, 确有江湖神医藏于陋巷之中,能接骨的也不在少数。但是大多闲云野鹤神出鬼没,极其不好找, 费时费力还未必有成效。不若另寻一个目标明确的地方——太医院。   太医院由于有宫中典制, 规矩繁复, 自然不似民间传说的江湖神医那般玄乎其玄,能起死人肉白骨云云, 但是不得不承认, 纵观北虢国上下, 高超医术者云集太医院这一点不可否认。   大仙对于自己多一个病人少一个病人并不在意, 甚至还劝祝久辞到宫中找圣上讨几味珍贵药材,再到太医院寻一位品性良德的太医带回去给病人看看。   祝久辞对此万分感激, 若是真能寻到其他神医, 免去碎骨一遭罪那是再好不过的。   马车滚滚驶过米市胡同, 与一辆蓝锦镶玉马车擦辕而过。   这辆蓝锦镶玉马车向西而去, 停在了国公府门前。   祝久辞自是没有看到, 马车带着他一路朝北进宫。   进宫面圣意外顺利, 这也得益于前些日子他求国公爷给圣上递了奏折, 有国公爷这一层面子,多方行路很是方便。   虽然国公爷对于祝久辞这种走后门的行为十分不齿,但是念在梁昭歌受伤严重还是同意了。   圣上宽厚明德, 体恤子民,祝久辞乖乖巧巧前来求助,圣上即刻便同意了,赐给他出入太医院的令牌,又赏了些许叫不出名字的珍稀药材。   从太和殿出来,祝久辞拐道去寻裴珩。   此番裴珩也帮了不少忙,他毕竟在宫中生活了十几年,虽说是区区质子,但掌握的消息可比他们这些宫外人多多了。   “小公爷稍等。”裴珩转身走进内室,不多时拿着一张薄纸出来。   薄纸上密密麻麻写满名字,仔细一看其后还有小楷写的简介。   “竟这么详细!”祝久辞惊喜。   “小公爷吩咐,裴珩哪敢怠慢?”   祝久辞细细看过,心中有了大致概念,将薄纸收入怀中,心里踏实许多。   裴珩在宫中呆了多年,虽为质子,但是受圣上厚爱,这些年并没有受什么冷遇,他为人又老实,时时处处帮着宫里人,这么些年杂活帮了不少,也曾在太医院晒过药材,虽然没什么技术含量,但却也对太医院有所了解。   这张薄纸便是裴珩细细写下的太医院供职名单,只写了名字与其擅长的医术,总归不算是私传官制,而且这张薄纸只留在他二人之间,并不会传出去,因此没什么影响。   祝久辞抬眼,渡清殿青烟袅袅,素雅寂静。这还是他第一次来裴珩的寝殿,此前在宫中见过面,也只是行于林间小道抑或汉白玉长路,如今进到寝殿才知晓圣上确然对质子很好。   黄花梨嵌大理石长案,云鹤锦绣屏风,紫砂小香炉,青玉描金茶盏。虽然摆设不多,但样样精品,侍从宫女亦守规矩,垂首站在殿外看起来很是伶俐。   裴珩推来茶盏,清隽的面容隐隐有些担忧,“怎么去江南一趟又受伤了?”   祝久辞叹气,按住自己肩膀,“许是倒霉吧。”   “呸呸。”裴珩掩袖朝侧面呸两声,“小公爷福泽满盈,吉人天相,可别胡说。”   祝久辞无奈也侧着头呸两声,不过细细想来确是运气不佳。   本想借江南之行给梁昭歌治疗痼疾,如今痼疾没去,又添新病,无论如何算不上福泽满盈。   祝久辞并不在意自己受些小伤小痛,可一旦牵扯那人,总是心里焦急。况且那人受伤总是惊天动地的,从丈尺高的树上落下来、上巳节踩水脚伤月余,这无论哪条放在旁人身上都要吓死了。   “小公爷莫要担心,太医院中卧虎藏龙,毕竟是给天上那位……”裴珩没说下去,二人也懂。   祝久辞点头,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太医院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忍心让梁昭歌去试那老仙的碎骨法。   二人又在殿中细细聊了几句,过了午时祝久辞便告辞离开。   他本是要一人去太医院的,但裴珩不放心,硬是要一块去。毕竟一张薄纸写不了多少内容,自然是有他陪着更好。   裴珩跟着他一块去太医院本是没有什么,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太医院并不在皇宫里边。   宫廷森严,哪能随便进出,连堂堂小公爷都需要求国公爷递上折子才能出入,更何况他一介质子了。   如此掉脑袋的大事,祝久辞自是不同意。却没想到裴珩脾气也挺倔,祝久辞到底说服不了他,最终还是让裴珩跟着出来了。   其间险阻不再赘述,总而言之,裴珩扮成了祝久辞的小厮万分惊险地混了出来。   走到京城大街上,祝久辞一摸额头,全是冷汗。   倒是裴珩依旧云淡风轻的模样,甚至再一次嘲笑他胆子变小了。一边往东江米巷去,一边和祝久辞絮叨曾经的光辉事迹。   祝久辞这才知道原来小公爷不仅带着裴珩偷御膳房的吃食,还一同打翻了圣上最喜爱的琉璃盏,携手推倒了一座假山,最可怕的是,二人扮作小太监混到太和殿外,偷偷摸摸躲在打鞭太监后面,只为偷看一下上朝时的爹爹。   扮太监这事自然是没有被发现,是他二人的秘密,祝久辞不敢想象若是他二人惊扰早朝被发现会是怎样的后果,也不知小公爷还能不能活到今天。   进了太医院,裴珩熟门熟路带着他绕过先医庙和药王庙,一路走到内堂。二人像是菜场买菜一般,将一众老太医挨个儿看过去,最终选出几位最合适的揪出来询问。   仔仔细细和太医聊了病情,把圣上恩允的旨意带到,总算谈妥了。   虽然老太医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但是已然将接骨的事情提上日程。   黄昏临近,二人从太医院出来,裴珩却没有让祝久辞相送。   “你怎么回去?”祝久辞担忧。   裴珩一身长衫立于太医院匾额下,“小公爷不必忧心,我也曾来太医院帮忙,此番有人进宫一块跟着回去就好。”   “可是这次偷……”祝久辞并不放心。   “小公爷回去吧。”   裴珩掀起马车帘,扶着祝久辞进去。   坐到马车里面,祝久辞扒住车窗往外看,裴珩安然站在原地,一身长衫亦如冠礼那日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般朴素。   灰青颜色,无有外物,就连最基础的刺绣也没有。   干干净净一片。   一双眸子带着浅浅笑意,落在清隽面容上,比山上冰玉还要干净。   长这么大,祝久辞还从未见过有谁能有这般透彻清亮的眼神。   然而细思裴珩这一路,着实悲苦。不说年幼被父亲抛弃远赴他国有多心酸,单就十几年的深宫寂日就足够折磨人了。虽说圣上抚恤,但背后究竟忍受了多少明枪暗剑,恐怕只有裴珩自己知道。   纵然面对这么多不公,眼眸却还这般干净,一眼看到底。永远简简单单一身长衫,云淡风轻无欲无求,虽生活在欲望吞噬内心的皇宫深处,却落得一片心地敞亮。   多难得。   裴珩落手,车帘轻轻飘下,马车行远了。祝久辞忽然从小窗探出身子,朝着裴珩挥手。   黄昏日暮,金光洒遍大街,只能隐隐约约看到那人颀长身影立于金光之中。   “下次见啊!”祝久辞大声。   逆光,看不见裴珩面容,在一片光芒盛大中,那人温柔抬手朝他挥一挥。   马车拐过街巷,再看不到他。   祝久辞满心欢喜回到西苑,名医的事情已然落定,虽然太医没有给出几成把握,但至少不用碎骨那般残忍的手法。   一路跑到屋子里边,榻上空空如也。   “今天昭歌倒是兴致好。”祝久辞又一路跑到庭院。   待穿过了九曲回廊跑到水亭也寻不到人之后,他意识到不对了。   随手抓来一个仆从询问,竟是萧岑来过。   祝久辞舒口气,挪到石桌旁坐下,一下午在太医院耗着,半口水都没喝,总算能歇息片刻。   刚呷口茶,指尖一颤,杯盏落了地。   他前些日子给夏自友萧岑去信说大仙接骨的事情,今天萧岑来府中找他,莫不是正来讨论此事!可他还没有告诉梁昭歌。   万一……   祝久辞慌忙跑出国公府,乘上马车一路朝着南城去。   马车匆匆停在陋巷口,巷子狭窄,马车都进不去,黑马打个响鼻,在原地踢踏马蹄。祝久辞掀帘踉跄下来,一路踩着碎石跑进去。   堪堪停在小破门前,虽然心中慌乱,倒也没忘按着规矩在门上敲响三下。   慌忙爬过墙,落到小院中,依旧是那日破破烂烂的样子,没什么差别。   奔到门前抬手,小破门再一次从里边打开。   大仙白须髯髯探出头,手中拿着锤子。   “呦,来得正好啊。”大仙高兴。 第79章 接骨   祝久辞看到大仙手中的锤子, 心下一紧,颤着嗓音道,“昭歌呢?在这吗?”   白须大仙侧开身子留出一条缝隙, 朝昏暗的房中努努嘴, “不就在那吗?”   祝久辞慌乱冲进去,眼睛一时间没适应黑暗, 只隐约瞧见远处案上点着一支昏黄的烛火。   浅浅灯火下,桌案旁伏着一人,墨发散乱垂到地上, 掩住瘦削的身形。   “昭歌?”   祝久辞跑上前扶着那人肩膀起身, 他软弱无骨倒进怀中, 额头撞在祝久辞胸膛,脖颈好似失去了支撑的作用, 额头软软垂下去, 墨发黏到脸上, 手臂僵直地伸着, 搭在桌案边缘。   轻轻拨开墨发,祝久辞这才看见梁昭歌嘴中咬着白纱卷, 脸上全是汗水, 额上仍在不停冒汗, 流水一般滑下脸颊, 面色在昏黄的烛火下苍白如纸, 没有一点血色。   若不是眉头紧紧蹙着, 祝久辞几乎以为他已经……   梁昭歌闷哼一声, 眼角滑下一滴泪,祝久辞看他极其难受的样子,轻轻抬手去取他嘴中的纱卷, 可是那人死死咬住分毫不动。   烛火晃了晃,祝久辞抬眼看去,这才注意到梁昭歌搭在桌案上的双手盖了一层白布,方才他扶着梁昭歌起身,白布下双手在桌案上挪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烛火昏黄,看不清那是什么。   梁昭歌靠在他胸前,身子不停地往下滑,祝久辞努力扶住他,伸手捏住白布的一角。   轻轻揭开,祝久辞双眸剧烈震动,一种无以言说的恐惧感潮水一般涌向心头,几乎让人无法在这闭塞的小空间中呼吸。   白布下几乎已看不出手的形状,面饼一样摊在桌面上,手骨显然已碎成粉末,浅薄皮肤下一团浆糊。   白皙的皮肤密密麻麻布满红点,显出一种极其诡异的颜色。   祝久辞突然感觉胃中翻江倒海,勉强扶着梁昭歌重新趴在案上,他踉跄着冲出房间,对着破烂院子墙角的乱石堆疯狂干呕起来。   生理性的恐惧感攥住心头,桌面上那一滩肉酱时不时刺激他的神经,胃部突然拧起翻腾,他再一次干呕起来。   不是恶心,而是害怕。   无论怎么看也不会认为那是一双手,充其量可以说是一层皮包着一摊肉而已。   或许是皮下碎骨刺破了那层皮,密密麻麻扎出红色的血点。   泪水大颗大颗涌出来,视野模糊不清,胃部还在抽搐着,他控制不住不停地干呕。   隐约听见身后关门的声音,祝久辞慌乱看过去,大仙拎着锤子进屋了。   “不要!”   祝久辞撞开门,冲到屋里拽住大仙。   “求求您!别伤害他!”祝久辞哭着抓住那人衣袖,拼命摇头,不让他再往前一步。   大仙甩甩手臂,轻而易举将自己衣袖抽出来,走到案前抡起锤子,“我这不是治病吗?”   一锤砸下,梁昭歌身子一颤,接着不动了。   “昭歌!”祝久辞扑上前,张开手臂挡在梁昭歌身前,“别砸了!”   大仙冷着脸把祝久辞推开,“到外边等着啊,还没治完呢!”   锤子再一次抡起,像极了屠宰场的屠夫面无表情挥下大刀,无论如何也绝不是悬壶济世的神医,倒像是痛恨世事故意报复的无情刽子手。   祝久辞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勇气,突然扑上前紧紧挡住抡下的锤子。   “你到底是什么人!”祝久辞疯狂大喊,“哪有这般治病的!你——”他突然被人捂住口鼻,拽到一旁,一直拖到屋子外边。   踉跄摔到墙角,被人一把扶住。祝久辞抬眼,萧岑站在面前皱着眉头看他。   “小公爷你冷静一……”   祝久辞一把推开他,又拼命往屋中去冲,被人狠狠抓回来。   “萧岑!”   “祝晏宁你冷静一点!”萧岑忍不住大声。   祝久辞甩开衣袖,“他人都快死在里边了,你拉着我干什么!”   “里面是神医,正在救人!”萧岑走上前,堵住祝久辞的去路。   “救人?你见过有这么救——”   屋子里边又重重一声响,祝久辞撞开萧岑,发了疯似跑过去,还没冲进房门,被人拽着肩膀拖回来,一把摁在墙上。   “冷静一点,”萧岑双手抵在他肩膀上,喘着粗气平复下气息,努力安慰他道,“我知道神医的方法很奇特,至少你要等他治完啊,你现在跑进去只会帮倒忙。”   祝久辞红着一双眼睛看萧岑,“都是因为你!当时若不是因为那卷破书、今日又是因为你来府上!”   萧岑眸中闪过痛色。   “我没有去找你麻烦,你还来此处拦我!”祝久辞眼前一阵昏花,胃部还在时不时抽搐着,总想着要呕吐。   萧岑神思恍惚,“对不起,对不起,我从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祝久辞打断他,头脑疼得要炸开,“对不起有用吗?若不是看在十几年的交情,”他咬住舌尖没有说下去。   萧岑向后踉跄几步,眸子剧烈晃动,转过身慌乱离去,在破门槛处绊了一脚,转眼消失不见。   祝久辞突然有点想哭,可来不及让难过涌上心头,想到房中还有那刽子手抡着锤子,他慌忙跑进去。   房中依旧黑暗,大仙不知踪影。   梁昭歌独自伏案,身影孤寂无依,瘦削得几乎下一刻就要飘渺离去。   祝久辞跑上前却不敢再扶他了,淡淡的血腥味涌入鼻间,昏黄的烛火下白纱布浸得血红。   房中除了已然晕厥的梁昭歌和他自己,别无他人。一瞬间只觉世界空荡,孤苦无依。   慌乱地四下看看,没有一个人能来帮他,现在该怎么办,梁昭歌昏迷不醒,一双手又烂成了那副模样。   有人吗?   请问有人吗!   祝久辞被恐惧紧紧攥住心脏,浑身颤抖,胃部有些痛,他不自觉蹲下来环住膝盖,小心将自己蜷在一起。   身体剧烈发抖,浑身感到冷意,一种浓烈的情感一阵一阵涌上来,像是水一般掩住他的呼吸。   窸窣一声响,一卷白纱布掉落地面。   祝久辞不知道那是从哪里落下来的,突然头顶一声极虚弱的声音。   “小久……”   就像是在落入深海时有人将他一把捞出了水面,盛烈灿烂的阳光骤然跃出海平面,碎金涌向世界。   祝久辞不可思议抬头,“昭歌?”   狂喜涌向心间,他不假思索要扑向那人,腿脚却一软摔在昭歌腿边。   梁昭歌仍是伏案的姿势,脸埋在衣袖中,祝久辞倚在他脚边抬头,隐约瞧见他瘦削的下巴。   “小久……不怕。”梁昭歌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清。   祝久辞突然哭出来,可怖的恐惧感终于褪去,这个世界终于不只有他一个人。   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祝久辞拼命用衣袖捂住自己嘴巴,怕那人听见自己的哭声。泪水大颗大颗落到衣袖上,从柔顺的绸缎滑下去砸在地上。   祝久辞站不起来,就那样跪在那人脚边无声地哭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人轻轻抱起离开房间,大仙等着他们离去,悠然踱步走了进去,轻轻掩上门。   曲惊鸿小将军将祝久辞放到院中破旧木椅上,拱着手向后退一步。   高束马尾,一身劲装。白皙面容浸着薄汗,显然是刚刚从校场急匆赶来。   “小公爷……”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微微蹙紧眉头。   “小将军怎么来了?”祝久辞垂首看地,不知如何再去面对他这些伙伴。   “不放心过来看看。”曲惊鸿将手帕递给他。   “没事。”祝久辞看着手帕,边角绣了一朵桃花,纤长的指尖按着帕子,隐约有些伤痕,那是长年累月训练留下的痕迹。   曲惊鸿叹口气收起帕子,挨着祝久辞坐下。   “小公爷好点了吗?”   “我没事。”祝久辞抬眼看向房间,忍不住想过去,可是手臂被曲惊鸿按住。   曲惊鸿长舒一口气,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把该说的话都说出来。   “墨胖儿还在家里哭呢,小公爷可愿意原谅他?”   祝久辞移回眼神惊讶道,“墨胖怎么了?”   “夏公子接到您的信万分焦急,今日上午乘着马车到府上来寻您,结果没寻到。”曲惊鸿停下话语,仔细想着措辞,“接骨的消息不小心让梁公子知道了,如今您……”   祝久辞眼眸一颤,他方才全都怪到了萧岑头上,正要说话,小破门突然打开,大仙走出房门伸个懒腰。   “都在呐?进来看看吧,马上要塑骨了。”   祝久辞惊慌跑过去。   曲惊鸿站在原地,看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皱眉。   要如何向他说,夏自友不小心说漏接骨的事情后,焦急跑回去找萧岑帮忙,当他和萧岑再一次赶回国公府的时候,却寻不到人了。   夏自友吓得大哭,萧岑只得一个人匆忙赶到神医这里,却发现祝久辞提前一步到了。   好不容易把神智发昏大声质疑神医的祝久辞拖出来,结果……   要如何向他说,萧岑现在一人在醉仙楼喝的不省人事。   十几年的情谊固然牢固,可若是有了如此大的裂痕,想要愈合却也是难于登天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05 08:12:24~2021-04-06 08:48: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高今天也要努力学习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想你   祝久辞跟在大仙身后跑进破旧昏暗的房间, 辛辣刺鼻的草药味瞬间冲进鼻腔,呛得人浑身颤抖,眼泪控制不住流下来。   勉强适应了满屋子的辛辣药味, 祝久辞看见梁昭歌靠坐在一把圈椅里, 两只手臂垂在圈椅把手外,两边各自放着一个圆盆, 装满了浓稠浑黑的药浆,浸泡着他的双手。   墨黑的浓浆一直淹到他手腕处,浸出一条漆黑的线。墨黑之上, 手臂惨白如雪。   越是走近, 药浆散发出的刺激气味愈发强烈, 眼睛已经有些刺痛得睁不开了。   祝久辞顾不得眼睛疼痛,匆忙走上前, 从旁处寻来一个软毯子垫到梁昭歌身后, 轻轻将他脸上的墨发挽到耳后, 扶住他的肩膀。   大仙慢慢悠悠拉着一个小矮凳坐到圈椅旁边, 眯着眼睛闻一闻瓷盆中的味道,显然还在等着什么。   祝久辞此时已然冷静下来, 轻声问:“大仙, 这是……?”   “独家秘方怎么能说呢!”大仙哈哈笑起来, 满脸骄傲的样子, “再泡一泡, 等一盏茶的功夫就可以塑骨了。”   塑骨二字听起来恐怖, 祝久辞不忍再细问。他站到圈椅后面, 让梁昭歌的头可以枕在他身上。   他低头看着梁昭歌,那人额上的汗水一滴滴冒出来,眉头紧紧蹙着, 口中没有白纱卷,他就紧紧咬着嘴唇,已经咬出血痕。   仍然痛极了的模样。   祝久辞忽然有些担忧那盆中浓稠如墨的药浆是什么,梁昭歌的手先前被那锤子几乎砸成了肉酱,如今再泡到这一滩浆糊里,不知有多痛。   祝久辞心脏一揪。   正要询问,大仙突然放下二郎腿端正坐好。   伸手捏住梁昭歌衣袖,轻轻往起一抬,两只手哗啦一声从盆中抽出来,浓稠的墨汁一滴滴落下去。   大仙利索地拿来一张白布衬在膝盖高的矮案上,轻轻将梁昭歌的手放上去。双手触到白布,梁昭歌再次蹙眉,墨黑的浓汁煞时将白布染黑了。   大仙瞧不见梁昭歌疼痛难忍的样子,掐着白布将他的手裹起来,轻轻擦拭几下,手上的墨痕被轻易拭去。   随手将白布扔到一旁,大仙笑眯眯抬起头,“开始了哈。”   未等祝久辞反应,仙医捧起梁昭歌右手轻轻一捏。   梁昭歌骤然睁开眼睛,身子疼得紧紧绷直,霎时间从椅背弹开,接着下一刻又软软落回来,几乎半条命已去。   额上的汗水似水一般流下,眼中的泪水大颗大颗从眼尾滑下,纤长的眼睫被泪水束缚在脸上,凄美零落似是浸入水里的蝴蝶。   苦苦挣扎,却只能让自己的触角被冰水拽入不见底的深渊。   “大仙!”祝久辞惊呼。   仙医捧着手没有理会,又轻轻捏一下。   梁昭歌闷哼一声,又虚弱挣扎几下,晕了过去,身子顺着圈椅扶手滑下去。   祝久辞慌忙扶住他,眼神瞥到大仙的动作又连忙扑上前,“大仙您……”   “晓得,晓得。”大仙暂时停下动作,“塑骨哪有不疼的?人这不是晕过去了嘛,感觉不到的!”   又轻轻捏一下,梁昭歌果然没有动弹。   祝久辞忍下疯狂跳动的心脏回到圈椅后面,将梁昭歌轻轻扶起来。   一双手几乎看不出形状,烂泥一样被仙医揉捏。大仙鹤发童颜,坐在低矮的小凳子上,像是小孩子在玩泥巴。   曲惊鸿敲门进来看到那一幕,眉头不经意皱起,快步走到祝久辞面前,抬手挡住他的视线。   “小公爷别看了。”   大仙在旁边应和,“对对对,别看了!这也没啥意思!”   祝久辞挡开曲惊鸿的手,站在圈椅旁边静静看着梁昭歌。   大仙叹口气,将手中的软泥放下,指着曲惊鸿道,“小子帮个忙吧,把这个小疯子领出去。”他指指祝久辞。   曲惊鸿点头,牵住祝久辞。   祝久辞抓着圈椅不肯走,他看见梁昭歌的眉头还皱着,显然一会儿昏厥一会儿惊醒,明明还在痛着。   “小公爷,塑骨是精细活,不能让旁人打扰。仙医也是看您万分担忧,才同意您进来瞧一眼的。走吧。”   大仙乐呵呵坐在小矮椅上,对于旁人领会了他的好意也没有显出另外的高兴。大大咧咧捧着一双手,仍像孩童玩泥巴一样毫无章法地揉捏着。   云淡风轻,闲云野鹤。仿若手中捏的不是一双手,而是一团真正的泥巴。   曲惊鸿收回眼神,看着大仙这般自在,反而放下心来。毕竟只有胸有成竹才能这般悠然自在。   他半拽着祝久辞走出去,轻轻掩上门。   京城十月秋风拂过面容,祝久辞打个冷颤。   小院中空空荡荡,除了大块碎石和几个破篓子别无他物。   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院落,京城中不知有多少家。   身后一门之隔仿若是另外一个世界,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泪水不禁大颗冒出来。   止不住。   曲惊鸿看他一眼,又转身看看紧闭的房门,终于咽下所有想说的话,陪着他站在院中,静静等着。   他们一直从天色大白等到火一般的晚霞烧透天际,之后火红的云彩渐渐褪去光芒,落得一片深蓝,最后降入沉沉夜幕。   身后的破房子里点起昏黄的老灯,灯火暗得像是没有一样。   也不知里边的人能否看清楚那一双手。   又等了许久,黑幕染上满天星辰,小破门打开了。   大仙难得露出疲倦的神色,面容显出老态。他不似往常那般嬉皮笑脸,只侧开身子让出半道门让他们进去。   昏暗的小室内,梁昭歌静静坐在圈椅里,双手搭在膝上,盖着一层薄纱。   烛火在旁边的小案上立着,照着薄纱隐隐泛光。   祝久辞走过去,没敢伸手揭开那层薄纱。   他轻轻扶住梁昭歌的肩膀,才惊觉昭歌身子一直细微抖动,竟然还在疼。   曲惊鸿站在门口,轻轻掩上门退了出去。   大仙站在院子中央,仰着头看着漫天星辰,苍白的头发落在身后,遗世独立如上仙。   曲惊鸿走过去向大仙躬身拱手,“仙医悬壶济世,普济众生,能得仙医相救感激不尽!”   他再躬身接着道:“小公爷白日话语失敬,曲某在此替他赔罪,他绝非有意,求望仙医原谅。”   大仙仍背着手望着天空,“晓得,晓得。关心则乱嘛。”   “你们这群孩子遇到大事沉不住心气。”大仙道。   曲惊鸿颔首,认真听着大仙教诲。   大仙却道:“所以这才是少年心性,意气风发。”   璀璨如漫天星辰,饶是撞得头破血流也一定要冲上前抓住那人的手。   曲惊鸿惊讶抬眼。   房中,烛火啪一声响。   祝久辞松开梁昭歌的肩膀,从架上寻来一把剪刀,剪了烛心,烛火总算亮一些。   放下剪刀转身,仔细瞧梁昭歌面容。   面上的薄汗已然擦去,他平静地闭着眼睛,眉头舒展,眼睫弯弯,像是曾经无数个清晨,祝久辞醒来时看到的样子。   梁昭歌睡着的时候总是很安静,平静如一潭水没有一点波痕。   可若是他醒来,狭长的凤眸一旦睁开,便像深潭一样把人卷进去,再也翻不出来。   明明高贵如天上神仙,却总有一种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情丝绵绵转转缠绕周身,一圈圈束缚,紧紧绑着二人一同向潭底坠落。   他们一同仰头看着水面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背部轻轻触碰一层抵挡,落底了。   祝久辞走过去轻轻抚住梁昭歌肩膀,让他靠到自己怀里。   梁昭歌身子一动,薄纱滑了下去,露出一双纤长的手。   祝久辞呼吸窒住,衣绸上那双手他再熟悉不过,曾在水亭下弹奏一曲广陵绝响,曾在峨眉月夜端着玉白碟,捏着糍粑喂到他嘴里,也曾勾起他的长发一圈圈缠绕指尖,埋怨头发过于顺滑,总是缠绕不住。   梁昭歌闷哼一声,眼睫微微颤动。他侧过脸去看祝久辞。   “小久。”   祝久辞心脏剧烈跳动,几乎不敢移过眼神去看他。   “昭歌……醒了?”   “嗯。”   “疼吗?”   “疼。”   祝久辞皱眉,轻轻搂住他肩膀。   梁昭歌虚弱地抬起头,眼中带着笑意。   “小久吹一吹就不疼了。”   祝久辞破涕为笑,努力咬着唇不让自己嘴角上扬。   梁昭歌在他怀中晃晃身子,“真的,小久试试就知道了。”   祝久辞绕到圈椅正面,半蹲在他身前。   纤手轻轻摆在膝上,精致得像是多宝阁上的宝物,祝久辞不敢碰它,便轻轻俯身吹一下。   他抬眼,几乎是小心翼翼问,“有感觉吗?”   毕竟在数个时辰前,他亲眼见到这只是一滩烂肉。   梁昭歌眯着眼睛点点头,“小久吹出来的风温凉温凉的,极舒服。”   祝久辞慌乱转身,视野模糊了。   泪水止不住往外冒,他匆忙抬手拭去,又一颗落下来。   “小久?”梁昭歌唤他。   祝久辞轻咳一声,再次慌乱擦去脸上泪水,“嗯。”   转回身,梁昭歌静静坐在椅子里看他。   “小久你来。”   祝久辞走过去。   “再靠近一点。”   祝久辞俯身。   梁昭歌轻轻仰头,冲着他耳边道。   “好想你,小久。” 第81章 蔻丹   祝久辞带着美人回家了。   按照仙医的嘱托, 每日都要督着他把双手泡到不知名的药草缸里。   虽然梁昭歌从来都没说过疼,但是他垂下眸子抿着嘴,祝久辞便知道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泡药需要每天进行三次, 一次一个时辰。虽说塑骨之后梁昭歌这双手从外观看来与常人无异, 但据仙医讲,其间血脉还没有通络, 泡药水就是为了刺激血脉流转疏通,等彻底打通经络的那一日,双手就可以正常活动了。   现下这双手虽然好看, 但只是个摆设, 完全动不得。   梁昭歌平日里不用泡药的时候便垂着手懒洋洋跟在祝久辞身后, 一双眸子仔仔细细看着他。看他写字,看他练琴, 看得心里痒痒。   奈何再怎样心痒难耐, 这双手依旧碰不到他想碰的人。梁昭歌几乎气结, 这双手放在身上就是个摆设!   既不能碰一碰那人的脸, 亦不能揪一揪耳垂,连牵手都不可以。   梁昭歌难受地摇晃身子, 再一次蹭到祝久辞面前。   “小久~”   “干嘛呀。”祝久辞瞥他一眼, 着实无奈。一天到晚要被这人黏上数回, 自己什么事都干不了。   “手疼。”   “骗人。”祝久辞翻过一卷书页, 头都懒得抬, “仙医说了, 除了泡药的时候疼, 平日里是没感觉的。”   梁昭歌被识破,盈盈站在一旁乱晃眼神。不一会儿眼眸一亮,似乎又想出什么坏点子, 翩跹转身走了。   祝久辞难得落得清静,连忙继续翻开书页,仔仔细细誊写给仙医的感谢信。   仙医乃世外高人,自然不看重那些金钱上的报酬。因此如何答谢仙医让祝久辞头疼不已。再者,那日他又口不择言险些冲撞了大仙,桩桩件件下来祝久辞算是欠了天大的人情。   和娘亲商量半天,决定从两方面答谢仙医。一是将府中名贵的药材全都呈给大仙,二是诚恳写一封感谢信赠回去。   不管礼轻礼重,一定要双手捧上国公府的诚心。   祝久辞翻着信笺典制,细细按照最高礼规给仙医誊写着信,刚刚写了半页,思绪有些中断,鼻尖隐约闻到清幽的香气。   他叹口气放下毛笔转过头,果不其然看见梁昭歌又蹭过来了。   “昭歌……”祝久辞有些头疼。   梁昭歌盈盈走上前,贴着祝久辞肩膀站着,拿自己软弱腰肢去蹭他身子。   祝久辞被那人晃得怕了,抬手告饶。   “不写了,不写了。昭歌且说要做什么?”   梁昭歌笑起来,转身冲着后面道,“阿念过来。”   祝久辞顺着目光看过去,这才发现阿念不知何时进了书房,手中还捧着一个红木托盘。   托盘上瓶瓶罐罐放了不少东西,也不知道做什么用。   他小心将托盘放到书桌上,再细心将祝久辞面前的书卷都拿走,桌面腾得一干二净。   阿念抬眼瞧祝久辞,不一会儿圆圆眼眸中噙出泪水,当真许久没见到他的小主子了。   这些日子似乎都瘦了不少!   刚看了两眼,眼前被华丽的衣绸挡住。面前的背影头也没回道:“辛苦,小阿念先出去吧。”   阿念泪目,鼓着包子脸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祝久辞看着小小人儿出去,正要问话,梁昭歌噼里啪啦把他想问的都答了。   “阿念的梦行症早就好了。”   “上次回府又复发,便又回去治疗了许久。”   “最近才刚回府上,小久别担心了。”   祝久辞放下心收回目光,仔细瞧着桌上这一盘瓶瓶罐罐发愁。   “这又是何物啊?”   梁昭歌眯着眼睛笑起来,抬脚勾来一把圈椅挨着祝久辞坐下来。   “小久帮我抬抬手。”   祝久辞小心托起他的手臂,“然后呢?”   “放小久膝上。”   祝久辞瞪他一眼,还是照着做了。   今日他穿了一身锦白衣,梁昭歌的双手放在白缎上,竟是比绸缎还白一些。   感受到膝盖上轻轻浅浅的重量,他听见梁昭歌在他耳边道,“想染甲。”   “啊?”祝久辞惊讶。   连忙伸手将桌案上的瓶瓶罐罐打开,果不其然发现一个小罐子中放着几叶凤仙花的枝茎,另有小罐子装了细细的涅石粉,掀开薄纱,放着油绿的软叶、丝线和小剪刀,工具一应俱全。   祝久辞一时震惊,梁昭歌平日里不学好,竟学宫中妃嫔染蔻丹。   “怎么突然想起来要染甲了?”   “染了好看。”   梁昭歌委屈,低头看他自己的双手。   一双手虽纤纤如玉,可是静静摆放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确实失了生机。   祝久辞无奈拿起小瓷罐,答应那人无理的要求 。   小心将涅石粉和凤仙花枝茎放到一起,拿小玉锤子捣出汁液。猩红的汁液染在白瓷底上,三两滴溅到白壁上,顺着滑下去,留下几道红痕。   梁昭歌也探着身子瞧,转而亮着一双眸子晃他。   “好看吧?”   祝久辞哼一声,捏起几根绒兔毛,搓成小片,轻轻从罐底沾一点凤仙汁,雪白的绒兔毛霎时变得鲜红,除了祝久辞指间捏的那一点尾部还残留雪白,余下绒毛鲜红如血,尾尖往下滴着汁液。   梁昭歌等得无聊,冲着那人耳畔轻轻吹一口气。   祝久辞手一抖,鲜红的凤仙汁落到他自己雪白的锦袍上,一瞬间向旁边晕染开,炸染出三两朵艳花。   “昭歌!”   “我错了。”美人嗫喏。   祝久辞忍着气,顾不得心疼自己新换的锦袍,仔细将蘸了汁水的绒兔毛放到美人指甲上,用银镊将毛边儿弯折上去,尽量不碰到指甲外的肌肤。   确保凤仙汁充分粘到指甲上,再拿油绿的软叶将指甲与软毛一同包住,拿细线细细缠绕几圈。   祝久辞轻轻捏着他指尖,似是由于血液尚不通畅,梁昭歌指尖十分冰凉。   “松紧如何?”祝久辞一圈圈缠着细线,生怕把那人的手勒到。   美人哼唧。   “说人话。”   “哼唧。”   祝久辞:“……”就当是刚刚好吧。   慢慢悠悠将十个指尖缠完,已经过了大半日。   天色渐渐暗下来,仆从又来苑中点灯了。   祝久辞侧头看一眼书房角落小山一样没完成的事务,再瞧瞧外边灰暗的天色,郁闷不已。   罪魁祸首在一旁瞧着自己十个油绿绿的指头欣喜。   祝久辞没好气地哼一声。   本是纤纤玉手,现在七零八落缠着十个油叶,着实有些可笑,奈何那人却美滋滋瞧着,仿若美的不行。   祝久辞伸个懒腰,敲敲自己有些酸痛的脖颈,今日的公务算是完不成了,不过自己不好受,也不能让那人逍遥法外。   背着手站起身,挡在美人椅子面前,俯视梁昭歌。   “该泡药了。”祝久辞背后亮着烛火,他的影子映到美人身上,挡下一片魔鬼的阴影。   美人果然蔫了。   *   草药的药方早已交给府中侍从,按时按点就会有仆从抱着药罐来。   祝久辞还在这边吓唬着美人,已有仆从轻轻敲门,阿念跟在仆从后面抱着药罐进来。   梁昭歌虚弱瞥一眼,认命。   泡药疏通经络是一件极痛苦的事情,准备工序也繁琐,尚不能坐在书房的硬椅子里边进行。   祝久辞牵着梁昭歌去了书房偏室的美人榻。   轻轻扶着那人躺下,将药罐摆到小矮凳上。   “一个时辰就过去了。”虽然方才那人着实过分,祝久辞此时却也忍不住安慰。   梁昭歌点点头,认命地顺从他扶着自己双手浸到药罐中。   纤指刚触到浓稠的药浆,梁昭歌蹙眉。   祝久辞在一旁看着,纵使着急也并不能帮到什么。   只能一点点瞧着美人的脸色从正常转向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滑下,最后他浑身颤抖。   想想也能知道,血液冲破桎梏是多么痛苦的事情。   祝久辞总让他不要忍着,可梁昭歌只是垂着眸,紧紧抿着嘴唇。   他先前以为梁昭歌是不好意思在他面前唤出苦来,曾有几次想要单独留下他浸药,谁知梁昭歌情绪分外激烈,差点将药罐打翻了去,从此以后祝久辞便不敢留着他一人了。   “昭歌?”祝久辞轻轻唤他,梁昭歌躺在榻上已有一刻钟没有动了。   梁昭歌蹙着眉,没有应声。   祝久辞有些担心轻轻扶住他肩膀,梁昭歌微微一颤。   一滴汗落下去砸在锦绸上,眨眼间渗入上好的绸缎,晕出一片阴影。   脸色已疼得青白,却一声都不肯哼出来。   说来也奇,梁昭歌该落泪的时候不落泪,不该柔弱的时候泪珠子却像断了线一样。   浸药水疏通经络这般疼痛的事情,梁昭歌从始至终一滴泪都没有落。反倒是平日里祝久辞不搭理他了,梁昭歌的眼泪吧嗒能流下来。   再者便是祝久辞少吃一块糕点,美人吧嗒落一滴泪。   祝久辞贪凉不愿过早穿上秋装,美人又吧嗒落一滴泪。   抑或是祝久辞少陪他转一圈花园,眼泪又来了。   总归梁昭歌的眼泪在这些小事情上就像不要钱一样,随叫随到。   祝久辞叹口气,轻轻抚住他后背,“昭歌疼便说出来,不怕的。”   “不疼。”   浓稠药之下,双手微微抖着。   祝久辞叹口气,这人怎么就这么犟呢。   作者有话要说:  阿念:为什么一回府梦行症就复发!   昭歌:雨我无瓜。   ——   涅石粉:明矾 第82章 薄汗   约莫三五日过去, 凤仙汁浸染充分,指甲应是差不多可以拆叶了。梁昭歌带着自己十个绿油油的指尖进了书房。   祝久辞正在写呈给仙医的名贵药材礼单,一分一毫都不能出错, 然而礼单长达百条, 不错一字着实很难,前后算下来他都重写八回了。   “让阿念拆行不行?”   美人不答话, 只是绕着书桌转圈,晃到正面便扭扭衣袖,晃到背面便碰碰椅背, 总归是你不帮我拆叶, 我便不走的架势。   祝久辞叹口气, 放下毛笔。   “来。”   美人盈盈走过来,坐他腿上。   “昭歌!!”祝久辞炸毛。   美人也不得寸进尺, 占了便宜见好就收, 翩跹起身从旁边拖来一把椅子挨着祝久辞坐下。   祝久辞瞪他一眼, 没好气地牵起他的手。   油绿的叶子已然有些发蔫了, 边角沾着一点药墨,也不知道大仙的墨黑草药有没有钻进软叶里, 若是如此便是功亏一篑了。   小心翼翼捏着细线一圈圈绕开, 丝线落到地上, 软叶自己便展开了。   软叶内侧依然油绿, 祝久辞松一口气, 还好药墨没有渗进来。   小心将软叶取下, 拿干净的软布将指尖上的绒兔毛擦净。   一时惊艳, 动人心魄。   当真十尖尽换红鸦嘴,数点桃花泛水流。   纤纤长手白净如玉,肌肤过于白皙, 隐约能瞧见淡青色血管,十个指甲饱满圆润,丹红如朱玉。   双手叠置放在膝上,纤纤优雅衬着上好绸缎,着实晃得人眼晕。   怪不知宫中妃嫔皆爱蔻丹。   “好看?”梁昭歌探身问。   祝久辞被那双纤纤玉手迷乱了心智,仍低头看着,并没有意识到某人挨着他很近。   “好……”祝久辞抬起头,撞进近在咫尺的眸子里。   眼瞧着明眸中倒映出自己惊慌的面容,祝久辞红着脸退开。   嫌弃道:“挨那么近做什么,也不嫌热。”   梁昭歌俯身压近,把祝久辞挡在小圈椅里,也不说话就仔仔细细瞧着他。   祝久辞后背抵住椅面没有退路,眼神不禁四下惊惶,又不小心撞入美人双眸中,心脏一跳。   就在祝久辞快要受不住的时候,梁昭歌向后退开盈盈笑着道:“快入冬了,怎要嫌热。”   祝久辞气鼓鼓跳起来,双手掐住美人肩膀,把他推出书房。   正要关门,美人又水一般滑进来,腰身一撞祝久辞,轻轻松松把人堵在墙角,门啪嗒合上。   “小久还未说染得好不好看。”   “好看。”祝久辞敷衍。   美人老大不高兴又往前一步,祝久辞后背紧紧贴住墙角,小空间更紧密了。   “昭歌最美了!世上再没有比昭歌更美的人了。”   “若是有怎么办?”   “若有,那也只会是将来的昭歌。”   说完此话,祝久辞在心中默默为自己点个赞。倘若京城有恋爱宝典,此话当真以教科书典范录入书中。   美人果然听得心花怒放,又往前一步。   祝久辞:“……”   “昭歌!”   祝久辞着实有些慌了,脸颊烫得厉害,几次想从侧面逃开又被那人挡住。   梁昭歌俯下身,二人挨得近,祝久辞几乎能看清他的眼睫。   不知怎的又开始走神,想起来他曾经伸着指尖一根根去数他的眼睫,想来每次数到三十根都被什么事情岔开,总是没有数完。   梁昭歌的眼睫细细密密,纤长而卷曲上扬,弧线优雅像是天上神仙云水一般的衣尾。   祝久辞每每看到都觉得惊叹,怎会有人连眼睫都生得惊艳。   不自觉又一根根数起来。   一二三……   “小公爷。”美人声音显然带了委屈。   祝久辞回神。   二人还挨着很近,对方眼眸中映着自己身影。   “手有感觉了。”梁昭歌说。   “嗯。”祝久辞点头。   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   “有感觉了!”祝久辞惊讶跳起来,差点撞到那人怀里。   小心而慌乱地捧起那人双手,不可置信看着梁昭歌道,“经脉通了?”   “一点点,小公爷。”梁昭歌无奈,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激烈。   祝久辞眼中的欣喜挡不住,双手捧着晃一晃,“能动吗!”   梁昭歌有些犹豫,看一眼面前垂着小脑袋盯着他双手的人,勉强咬着牙动了动指尖。   “真的动了!”祝久辞低着头欣喜。   梁昭歌抿嘴忍着,额上疼得有些浸出薄汗。   疼意过去,他笑着开口道,“或许不出几日小久便能听昭歌弹琴了。”   祝久辞欣喜抬头,恍然瞧见梁昭歌额上薄汗,面色一变,“怎么了?”   梁昭歌似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漫不经心道:“小公爷说的对,确实有些热。”   祝久辞大笑起来,小人得志,“我就说热!去去去,别挨这么近。”   梁昭歌不情不愿向后退开,仍朝他举着手臂,“小久可还要看看?指尖还能动的。”   “不看不看!”祝久辞高兴地推着梁昭歌往书房里面走,小心翼翼按着他在椅子中坐好,“仙医说了,经脉彻底通络之前不要乱动。”   “嗯……”梁昭歌垂眸,不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看他极认真道,“小久想看就给小久看。”   祝久辞拿出手帕沾去他额上的薄汗,“不着急的,昭歌。”   他挨着梁昭歌坐下来,“终有一天我们昭歌又可以在亭下弹琴,引得满京城的蓝尾雀儿尽来国公府。”   梁昭歌笑着看他。   *   国公爷近来十分郁闷。   抱臂坐在书桌前,仔仔细细瞧着宣纸上无数个正字。   叹气。   拿起毛笔再画下一横,又写满一个正字,更气了。毛笔扔到一旁。   国公夫人走进来,忍着笑从地上捡起毛笔,小心放到笔山上。   “想儿子了?”   某人一拍桌子,“胡说!”   国公夫人探着头看桌面,“那这是啥?”   国公爷气冲冲站起身,抬手将纸面掀过去。   “翅膀硬了!刚刚弱冠翅膀就硬了!”国公爷气得手痒,去寻他的弯月大刀。   国公夫人靠着桌沿打哈欠,“想和孩子一块吃饭就说呗。”   还需要这般计较几顿没吃。   “一起吃?我也得吃得进去!”国公爷寻到了弯月大刀,挥着手在书房里转起来。   自从梁昭歌手伤,祝久辞便一顿顿喂他吃,光喂饭不说,还时不时要问那人合不合口啊,需不需要汤呀?要不要再来一块啊?还想吃哪个呀?   生生能把同桌人腻死。   国公爷同他们吃了一顿饭便受不住了,大刀一挥把两个人赶回小院。   但是如此一来,国公爷就见不到他的宝贝儿子了,平日里公务繁忙,也就晚膳时偷得清闲,除了这个时机,再寻不着一府人团圆。   国公夫人抿着嘴笑。   书房门敲了敲,祝久辞探头进来。   “乖孩儿来的正好,你爹正想你呢。”国公夫人冲他招手。   “胡说!”   雷鸣般的声音吓得祝久辞一颤,小心翼翼抱紧怀中的礼单。   “药……药材写好了,您过目。”   娘亲帮着接过来,递给国公爷。   “磨磨蹭蹭,七八日了才写好!”国公爷挑眉。   祝久辞默默委屈,某人整日缠着他提一些无理要求,他几乎是熬着夜把这份礼单给写完的。   “行啦!”国公夫人笑着挡在祝久辞面前,“孩子都给吓坏了。”   国公爷手一顿,从礼单后面默默抬眼,冷冷道,“吓着了?”   “没有。”祝久辞蚊子声。   “哼。”国公爷将礼单卷好,“这才是我的孩子。”   娘亲笑着拿胳膊肘戳戳祝久辞。   祝久辞即刻懂了,乖乖巧巧道,“爹。”   “叫我什么!”   国公夫人也使出威严,“方才谁唤了自家孩子?”   国公爷把礼卷丢到祝久辞怀中,“赶紧送上去,仙医都等急了。”   “知道了,爹。”祝久辞和娘亲对视一眼,小心翼翼抱着礼单走了。   父子亲情到底血浓于水,虽说叫了二十年祝老将军,如今却是一句话便将薄薄一层纸捅破,说到底,父子二人从来没有间隙。   国公爷放下弯月大刀,转身回到书桌前坐下,低头咬着牙关,满是苍老的手抚上脸颊。   当真等了太久。   *   祝久辞带着一众小厮满载着精致的药材浩浩汤汤去找仙医。车队停在陋巷口,几乎将小巷子堵严实。   他跳下马车跑进去,小巷微风习习,吹动他衣袖。   满腔谢意不知如何答复,原来世上当真有妙手回春之人,起死人肉白骨。   破旧的小巷很是昏暗,两侧的墙壁也极是破旧,偶尔扑簌簌落下灰尘,祝久辞也不躲,径直往里面跑着,大约快赶到的时候匆匆停下来,平稳呼吸,缓步走过去。   还未敲门,手迟迟停在半空。   破旧老门虚掩着,贴了一张纸。   白纸黑字:   玩儿去了,勿念。   手落下,敲门三声,虚掩的木门向两侧敞开,这还是祝久辞第一次从正门进去。   破旧院落依旧是那个破旧院落,仍是那几块碎石,几个永远不变的破篓子。   小屋子门窗紧闭,窗沿落着厚尺高的灰尘,像是几十年都没有人住过一样。   祝久辞一个人站在院落中,突然不知道怎么办了。   晚秋天凉,寒意入院来。   身后木门吱呀一响,祝久辞转过身。   曲惊鸿小将军迈步进来,抬眼瞧见祝久辞,美丽的面容一时惊讶。   “小公爷。”   祝久辞看他怀中抱着字画,想来也是前来感谢仙医的。   “似乎走了。”祝久辞看向破旧的屋宇。   曲惊鸿蹙眉,上前两步敲响房门。   没有答复。   曲惊鸿叹口气,走下台阶。   祝久辞唤住他。   近来几日曲惊鸿也常常去国公府看他,可是每每都欲言又止的样子。   祝久辞看在心里,却也没有心思多问,梁昭歌手伤严重需他时时照料,没有时间再分神去想其他的事情。   如今手伤已快痊愈,祝久辞终于有精力去面对他的伙伴了。   也终于没有理由再逃避下去。   “小将军,我晓得你这几日来府中要说什么。”祝久辞说得很慢,仔细在心中想着措辞。   细思这一遭事,似乎他们几个人都有错,也都没有错。   谁能说仙山遇险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萧岑本意也只是希望他们去仙山一探,哪会想到遇泥石流,更不会想到梁昭歌为了救他废了一双手。   世事难料,全然不是他们这群少年所能掌控的。   可此事一出,便是一根针插在二人心间。   究竟该谁先迈出一步去说,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他们都是在京城无忧无虑长大的少年,平生所遇天大的事顶多是砸碎了酒肆的一桶好酒,让府上赔了不少钱,叫爹娘骂上一顿,哪会有这般伤及血肉性命的事情。   祝久辞垂眸,低着声音道,“我知道你是要来说那日我与萧岑——”   “不是的。”曲惊鸿慌乱打断,“我这几日来寻你,不是说此事。”   作者有话要说:  杨维桢《二十咏·染甲》:“十尖尽换红鸦嘴……数点桃花泛水流。” 第83章 蒙眼   “不是此事?”祝久辞惊讶抬眼。   曲惊鸿移开眼神, 高束的墨发晃到面前微微擦过柔美的下颌。   他蹙着眉头,姣好的面容愈发显出一分秀美,好不容易习武得来的英气又消散了。   轻咬着下唇, 似是开不了口。   祝久辞见他迟迟不语, 也不愿强迫,“小将军不愿说便不说吧。”   “其实——”曲惊鸿叹口气, “我这几日到府上叨扰并不是为了劝说小公爷原谅萧公子,只是,”他又蹙眉低下头。   祝久辞沉默看着他, 其实他很想说自己并没有怪萧岑, 毕竟细细想来他们二人都没有怪罪对方的理由。   梁昭歌受伤虽因萧岑而起, 但毕竟快治好了且天灾才是祸因,而那日祝久辞亦出言不逊, 直接伤了二人情感, 总归二人都有错。   祝久辞也是在等一个时机, 让他二人能面对面解开心结, 毕竟二十年的友谊也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我去寻他。”祝久辞下定决心。   “他走了。”曲惊鸿叫住他。   祝久辞顿住脚步,不可置信回身, “走了?去哪?”   “萧公子说对不起你与梁公子, 便离京了, 说不久后会回来。”   祝久辞大惊, “他离京做什么!”   曲惊鸿摇头。   “校场不训练了吗?萧老爷子同意了?”祝久辞有些慌乱, 迈开大步冲出小院落。   “小公爷!”曲惊鸿赶出来, 站在陋巷里冲他喊。   祝久辞大步向前跑着, 没停下来。   赶到醉仙楼的时候,他们几人常呆的那间包厢里只坐着姜城子一人。   他收起罗盘笑着请祝久辞进来坐下。   “呦,想来小公爷也知道了?”   祝久辞没有办法平复下自己心绪, 急忙问他,“贼三儿去哪了?”   “不晓得,他和墨胖儿两人前日就出了京。”   “墨胖儿也去了?”祝久辞又受一重刺激,头脑顿时发懵。   姜城子推来一杯茶盏,“虽说墨胖儿平日里没什么主见,但遇到大事的时候自己该做什么不做什么都门儿清。”   “那日他去府上说漏了仙医的事,这些日子哭得昏天黑地,前儿个竟主动提出跟贼三儿一起走。”姜城子回忆,言语颇有些自豪。   祝久辞扶住额头,心里有些难受。   任谁也能知道那日是他急火攻心说的气话,本以为寻个时机几人见面和解就算完,没想到一番话竟把他们赶出了京城。   “小公爷别伤心,他们又没说不回来。”姜城子抱着罗盘又开始捣鼓,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祝久辞叹口气放下手,“你可知他们去哪儿了?”   “还真不知道。”姜城子意外认真。   “什么都没说吗?”   “基本没有。”   曲惊鸿敲门进来,额上浸着薄汗,想来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祝久辞抬眼瞧见他,心里又觉得有些对不住,倒了一杯茶推上前。   方才他急火攻心登上马车便跑,把曲惊鸿远远甩在身后,本以为曲惊鸿直接回校场了,没想到竟一路跑着追上来。   姜城子似乎理解祝久辞心里想什么,嗐一声,又给曲惊鸿添一点茶水。   “小将军日挥双剑万下,马场也要转百圈,区区从南城到醉仙楼的路连牙缝都不够塞。”   祝久辞低下头不言语。   姜城子与曲惊鸿对视一眼,后者摇摇头。   “成,怕了您啦!带您见!”姜城子道。   祝久辞与曲惊鸿一同惊讶。   “萧岑没走?”祝久辞惊惶拉住他衣袖。   姜城子没答话,起身引着祝久辞往外面走。   三人乘上马车一路朝西而去。   眼瞧着京城巍峨的城门楼子愈来愈近,祝久辞放下车帘转头看向姜城子。   后者眯着眼睛不理会。   曲惊鸿蹙着眉,紧紧盯着车夫,生怕姜城子一个头脑发昏就带着小公爷出了京城。   小公爷这帮狐朋狗友一个比一个胆肥,堂而皇之带小公爷出城这件事未必不敢做。   万一直接走出百里地,国公爷怕是要甩着弯月刀杀上来。   马车堪堪在城门前停下,巍峨城墙挡下一大片阴影。   三人下了马车,姜城子背着手在前方走着,朝兵卫一晃令牌,带着二人踏石阶登上了城楼。   城墙内侧背阴,踏阶而上时,冷风顺着长廊狠烈吹下,三人衣袖鼓动。   踏上最后一阶,金光灿烂盛大。   登顶城楼,一望无际。   盛烈的夕阳远远落在天际线,火红而滚烫,即将埋入深沉的大地。   在铺天盖地的碎金之下,看不见人影房屋树木,天地浑作一潭金水,万物包卷其中。   京城少年们在围墙圈闭的土地上肆意生长,纵是在四九城内逞一时小霸王,却还从未登高望远,从未这般站于天际看过大千世界。   祝久辞一时怔忡。   京城之外广袤而无穷,城楼一望,那日楼船的视野已逊色许多。   他突然意识到,何必阻下他人困于小小京笼。   笼外天地辽阔。   灿烈的金光灼痛双目,祝久辞问:“他们从这里走了吗?”   “是的小公爷。”姜城子走上前,将罗盘摆到祝久辞面前。   小小银针指着正西的方向。   “便是从这里出去,一路向前。”   姜城子转头,曲惊鸿仍站在远处。   “小将军!不上前看看吗?”   曲惊鸿似是将将回神,迈步走上前,金光洒落肩头。   “当年曲将军也是从这里出发吧?”姜城子问。   “嗯。”曲惊鸿神思有些低落,背脊却依然挺直。   一身劲装衬得身姿挺拔,身架虽比常人瘦弱些,却因一身傲骨,分毫不让人质疑。   灿烂金光掩去面容自有的柔和,让人想起二十年前威武大将军从这里率兵出发时桀骜不驯的眼神。   在灿烂金光彻底落下去之前,他们下了城楼。   姜城子说,他们落雪前会回来。   *   日子本是一天天过去,却因为等待而变得漫长。   其实等待这件事并不难,祝久辞也等过很多回。早先的时候,他可以耐心花两个月时间等梁昭歌初礼,也能在京城闹市口摆摊,一文一文地挣赎金。   在京城造势捧神明时,他也可以等。一夜夜躺在夏府的水亭下,睁着双眼瞧漫天星辰,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直至天光大亮。   本以为他连虚无缥缈的天气这般捉摸不定的事情都能等到,等萧岑他们回来应是件轻松的事情。却不曾想,时间过得有点漫长。   萧岑离开时是十月末,转眼间十二月来临他们还没回来。   其间裴珩趁着去太医院晒药的机会来找过祝久辞几回,也算是解闷。   可他便是来再多趟,也只是消磨几日的时光而已,更漫长的日子还得祝久辞自己过。   严冬降临京城,倒不算冷。   梁昭歌的手基本可以自由活动了,但似乎血脉还没有冲破最后一层关卡,平日里总能看出一丝僵硬。   祝久辞不允他弹琴。   梁昭歌为此委屈许久,大小招数都使遍了,奈何祝久辞软硬不吃,饶是他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没让步。   腊月初一,京城初雪。   今年初雪来得有些晚了,京城孩童全都发了疯一样在大街小巷撒泼。   祝久辞坐在国公府深院也能听见街巷孩童大呼小叫的声音。   嬉笑声音着实响亮,看来今年五谷丰登,熊孩子将养的极好。   移回眼神,将纱巾蒙到梁昭歌眼上。   并非要玩捉迷藏,而是有其他用处。   “看得见?”   美人摇头。   祝久辞放下手,“紧吗?”   “刚好。”美人蹭过来。   祝久辞把人按回去,转身取来几个小瓶罐。   从第一个小罐里倒出些零碎物什,捡几颗放进梁昭歌手心。   “石子。”梁昭歌乖巧回答。   祝久辞仔细看他一眼,确保某人没从纱巾底下偷看,满意拿起第二个小罐。   方子是仙医当时留下的,方法却是祝久辞自己想的。   仙医当时讲,若是哪一日可辨风雨水火土沙尘石,便算是好全。   前几次梁昭歌为了弹琴,竟是骗他能感受到了,祝久辞高兴许久,后来识破那人鬼话,一时生气,却又不舍得训他,不得已想出蒙眼睛的办法,阻了他所有作弊的路子。   小罐倾泻,晶莹汩汩落下。   美人指尖微颤,泛着红意。   “清水。”   祝久辞拿来软帕替他擦手,方擦到手心被他一下握住。   梁昭歌笑着道:“软帕和小公爷。”   祝久辞心一跳,美人半掩面容,虽遮去了艳绝无双的眸子,却有亭亭鼻梁,丹红润唇,以及那水一般的下颌。   掩去双眸反而让这些平日里被盖住风华的地方尽显风光,一时惹人眼目。   怪不知犹抱琵琶半遮面最引人遐想。   一点娇羞,一点妩媚,究竟情根深种还是桃花流水赴东流,谁知道。   祝久辞红脸移开眼神,慌乱抽出手道一句“胡闹。”   美人立马乖了,在桌上摊着手心等第三场考核。   细细白沙落下,盖住美人纤指。   祝久辞故意倒多了些,他自己也没意识到是在埋怨方才那人恃美行凶,乱人心神。   细沙本是最好辨识的,梁昭歌却捧着沙子不答话。   祝久辞等了许久忍不住提醒:“答不出来不能弹琴。”   梁昭歌仍没动静。   祝久辞托着下巴等他,等着等着突然发现美人凑上前来了!   “你、你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专栏头像的画稿终于到了,等了好久!!   一丢丢哥特风,敲好看!【叉腰   感谢在2021-04-09 00:26:38~2021-04-10 00:30: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9530916、访旧半为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看个书都能饭圈真呕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污泥   梁昭歌离他很近, 脸上虽覆着薄纱,却似乎能一眼看到薄纱下灿若星辰的双眸。   丹唇轻启,他问:“小久你说我能抓住这捧沙吗?”   祝久辞松一口气, 伸指尖点在美人肩头把他推开, 原来是要同他讨论哲学问题,方才他还以为梁昭歌不满考核制度, 要把这捧沙泼到他身上。   确保自身安全无虞,祝久辞滔滔不绝讲起来。   白沙质地细软,颗粒细小光滑, 合拢手掌极容易从指缝间隙溜出去。   若是不考虑那么多, 单是按照老话来讲也知道, 越想抓住一样东西,抓得越紧反而跑得越快。   “所以小公爷的意思是, 愈想抓紧反而抓不住他?”   祝久辞点头, 又意识到那人看不见, 补充道:“昭歌试试不就行了?”   美人攥紧手心, 指尖捏得青白,细沙却源源不断落下去, 将干净的桌面弄得一团糟。   一时慌神。   祝久辞瞧见他茫然无措的样子, 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明明是最浅显的道理, 这人却似乎从来不知道。   空有一副美貌与绝佳的琴技, 常识却一点没有, 看来老天爷都是公平的。   祝久辞笑嘻嘻去准备第四个小罐子, 身旁梁昭歌却双手一摊,白沙一下子全倒在桌面上。   “昭歌!”   怎的如此调皮!   梁昭歌却不管,还伸手在桌子上乱摸, 指尖不小心触到瓶瓶罐罐,噼里啪啦倒了一桌面。   祝久辞按住那人胡作非为的双手,“昭歌要寻什么?”   美人不理他,仍蒙着眼睛在桌面上胡乱找。   总算摸到一个小瓶,拿起来在耳边轻晃,似乎确定是自己要寻的东西,指尖掐着小盖揪开,扔到一旁。   倾倒瓶身,透明的液体落在了白沙堆上,激起一点尘土,桌面顿时混成污泥。   “!”   祝久辞急忙止住梁昭歌,“作甚么呢!”   美人灵巧地从他手中挣脱出去,竟伸着白皙干净的指尖去抓那污泥。   白沙与清水混作一谈,似是浆糊一般,美人的指尖在其间翻云覆雨,当真莲花池里微风过境,枝茎震动。   美人浅浅笑起来,似是对自己制作的小泥潭甚是满意。   祝久辞嫌弃移开眼神。   大街小巷孩子们嘻皮打闹的声音又传进府来,祝久辞当真觉得梁昭歌还不如他们懂事。   考核一事暂时没法进行了,美人还在一旁高高兴兴和着稀泥,修长的指尖在污泥之间游来荡去,着实是有些旖旎。   明明是天上奏仙乐的神明,却来这里搅这趟浑水。   祝久辞叹口气,世上最磨练心智的事情大概就是面对绝世美人玩泥巴了。   玩得还分外开心。   七倒八歪的瓶瓶罐罐,一桌子污泥还有美人弄脏了的双手,简直没眼看。   祝久辞一丝丝崩溃,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随他去吧。   幸亏这档子事只有他一人瞧见,若是让百姓知道他们崇敬的神明、京城唯一的大司乐是这般性子,不知道要绝望到什么程度。   “小久。”   祝久辞抬眼看过去,美人挑着指尖,似乎终于意识到污泥染手有些不舒服。   “哼。”祝久辞懒得搭理他,难受便忍着吧。   吧唧,美人抓住他双手。   “梁昭歌!”祝久辞炸毛。   污泥冰冰凉凉,染在手上极是滑腻,细细感受下去,一个个细小的颗粒微微摩擦肌肤,有一丝痒。   先不论这些诡异的触感,美人竟然又抓起一大把污泥往他手上抹!   黏腻冰凉,双手骤然重了。   刺激的麻意从头顶一路沿着脊骨向下蹿去,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祝久辞被手上的触感封印了魔力,僵硬地坐在原地看着梁昭歌低着脑袋认认真真往他手上抹污泥。   不得不说抹得颇有章法,与西街的砌墙匠有得一拼,大概也是前些日子大修西苑时梁昭歌跟着学的吧。   美人慢慢悠悠糊完了,甚至还向后退开一点,阔开视野仔仔细细欣赏。   祝久辞魂游天外,心中想着要如何反击回去,梁昭歌此番着是太过分了!   一个月都别想练琴!   “小久试试。”   祝久辞回神,“试什么?”他努力看向那人,可惜那人蒙着双眸瞧不出神色。   美人不答话,伸手捧住他双手,一点点包拢、攥紧。   祝久辞感到自己十个指节紧紧蜷缩在一起,揉腻的细沙在指尖之间流淌,绵密的触感抵挡在二人双手之间过于滑腻,有些分不清究竟是那人肌肤还是滑腻的细沙。   “小久你看,攥住了。”   祝久辞一愣。   看向桌面,竟然真的一点细沙都没有,和成泥浆的细沙全部包在他二人手间,紧紧攥着,却没有一颗能逃开。   祝久辞隐约能触到梁昭歌要表达什么,可是迷迷蒙蒙说不清楚,而那人眼睛又隔着一层纱看不清神色。   哪会有人如此固执己见,偏要证明自己能攥紧一捧虚无缥缈的沙子。   也只有他能想出这种诡异的办法,饶是把沙子变作黏腻的泥巴也要证明自己能攥到手里。   祝久辞大概快要感受到美人的意思了,梁昭歌却突然牵着他站起身,熟门熟路领着他走到潭水旁边。   等双手浸到冰凉的池水里面,祝久辞才恍然惊醒,梁昭歌这一路上台阶下台阶,分毫不像蒙着眼睛的样子!   想清这一遭事,污泥的事情就被抛在九霄云外了。   “你是不是骗我!”   “冤枉。”   祝久辞伸手把美人纱巾扯下来,看到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果然委屈极了,全然被冤枉的样子。   祝久辞后悔过早把面纱摘下来,如今面对这一双魄人心魂的眸子,他更判断不清楚对方的话了。   “昭歌从不骗小公爷。”   祝久辞哼一声,“上次你没骗?”   “没有。”美人这回真的委屈了。   红着指尖揪他衣袖,“昭歌确实知晓那是腊梅。小公爷也没说是用手摸出来的呀,指尖触不到,可还有眼睛鼻子耳朵,总不能把五感都闭了。”   美人扭身子委屈。   祝久辞溃败不成军。   罢了罢了。   二人一直在庭下嬉闹到黄昏落下,等回到温暖的房中强烈的暖意裹挟住冻僵的双手时,祝久辞才意识到他竟然被那人蛊惑心智,纵着他在寒冷的冬日玩了一整个下午,竟然还被骗着允了那人把手伸到冰凉的潭水里!   梁昭歌这么虚弱的身子,哪怕暑日沾一点凉水都要咳嗽几分,更何况腊月严冬了。   祝久辞这回是真的有些生气。   梁昭歌似乎也瞧出来对方的怒意,乖乖巧巧坐在茶案边等着训话,身旁咕嘟嘟做着烫水,随时预备着给那人沏一盏茶,在小火山快要爆发时浇熄保命。   祝久辞唤了十几个仆从搬来宫里钦赐的银骨炭,将小屋子烧得火热。   说起银骨炭不得不提一句,国公府什么都不缺,唯独缺炭。这一点是祝家老四辈留下来的传统。   行武之人讲求夏不惧暑,冬不畏寒,祝家上下为锻炼儿孙坚强的心智,除非赶上十年一遇的严冬,寻常冬日不点炭火。   到了国公爷这一辈,因为出了一个不行武的小公爷,才不得不破了祖上规矩。   为此国公爷难受许久,自己垂头耷脑在祠堂跪了七天,天天喟叹对不起列祖列宗。   祝久辞自然知道不能太过分,因此国公府只用着平常百姓用的烟煤,冬日烧起来也并不火热。   好不容易从裴珩那里拐弯抹角报到圣上面前,总算是得来了上好银炭。   然而钦赐毕竟量少,也只有严冬三九才能用上几天。   祝久辞自己倒是无所谓,冷点热点都不太在意,但梁昭歌是不能冷到。   柔弱身子骨风一吹都要晃一下,若是因国公府没炭烧而冻坏身子,祝久辞当真要抠心挠肺。   滚水烧开了,梁昭歌拎着小铜壶将水浇到茶海上。   冒着热气的烫水一路滚滚淌下,不过这一回没路过茶宠,一路无阻倾泻而下。   “猫儿呢?”   “丢了。”   祝久辞哑然,这人何时有了丢东西的毛病。   上次把路引弄丢也就算了,毕竟一张薄纸,如今常年放在茶案上不动的茶宠也能丢!   什么毛病。   祝久辞怕美人伤心便道:“改日陪你到琉璃厂买几只来?”   “不要。”   “真不要?”祝久辞不信,小茶猫定是梁昭歌心尖上的宝贝,当时从红坊出来,就带了一只猫一幅画,连衣裳都没带,如今说不要就不要,谁信。   “不要。”梁昭歌抿嘴,过一会儿又意识到什么,“若是不要小久还陪我去琉璃厂吗?”   祝久辞呵呵一笑,果然还是爱的,此人当真别扭,分明想要还不说。   “昭歌想去自然要去。”   “那——小久不生气了?”美人探头。   祝久辞一爪子拍在桌面上,“回去坐好。”   梁昭歌蔫回去,挨着冒烟的手提小银炉瞪眼睛瞧他。   “冷不冷?”   “不冷。”梁昭歌又蹭过来,亮着一双眸子瞧他,“三九日的银炭提前烧了,那几日怎么办?”   祝久辞瞪他,某些人得了便宜还卖乖!   “冻不着你。”祝久辞撇嘴,心里却真的开始盘算从哪里去找银骨炭来。   梁昭歌盈盈站起身,走到祝久辞身后双手一拢,小小人儿就被他藏进了衣袖下面。   “若是没炭,只能抱着小久取暖了。”   作者有话要说:  库房中的茶猫:我就是个石头!你吃什么醋!神经病! 第85章 银炭   “去去去, 别胡闹。”祝久辞拨开梁昭歌的手臂,从幽香的云袖间钻出来。   梁昭歌又一拢双臂,轻而易举把探出脑袋的人埋回去。   “银骨炭供在宫里边, 小久哪里买得到?”梁昭歌拢着他晃一晃身子, “小公爷便是本事通天也变不出那一盆炭来,不若多加两层棉被, 咱们相拥而眠,总是能熬过这个冬日的。”   此话说得凄凄惨惨闻者鼻酸,祝久辞却听得明白, 里面全然鬼话, 他二人总不至于在堂堂国公府里面过上冻死鬼的生活。   “贫嘴。”祝久辞挣脱出来, 把美人按回椅子。转眼瞧见美人亮着一双湿漉漉的眸子仰头瞧他,又放软了话语道, “砸锅卖铁也不会冻着你。”   “小公爷可是又要挣钱了?”美人蔫下来。   “挣钱作甚?”祝久辞问他, 转眼间明白了他话中意思, 甩开衣袖把美人晾在椅子里边。   梁昭歌也真敢想, 竟以为他要买私炭么!这可是掉脑袋的买卖,真不知这人脑袋瓜里都想着些什么。   “不行么?”美人疑惑看他。   祝久辞深呼一口气, 在对面坐下来, 特意与美人之间隔了严肃的距离, 细细盘问几句才恍然惊觉梁昭歌的脑回路与旁人不太相同。   “触犯律法的事情万万碰不得, 知道吗?”祝久辞语重心长教育。   美人点头, 全然乖学生模样。   “不可抢他人东西知道么?”   “晓得。”   “偷呢?”   “也不行。”美人答复。   祝久辞放下心来, 总算是正常人思路。   “那如今府中寒冷, 没有银骨炭可怎么办?”   梁昭歌认真想了想道,“便偷偷去买,别让发现了, 毕竟触犯律法。”   祝久辞气得捏碎了茶盏。   梁昭歌一歪脑袋,全然不知道他在气什么,只伸着指尖去掰着他手心看,仔细寻着有没有受伤。   祝久辞抿嘴收回手,好不容易平复下怒意咬着牙问:“那若是有一天昭歌饿急了可怎么办?”   “小久有吃的吗?”   “没有。”   “那就偷一点来。”   祝久辞气结,全白教了。   又问了几个回合,这个人全然是在法律的边缘疯狂试探,祝久辞生怕哪天一不留神就要去天牢里边捞人了。   祝久辞太阳穴突突直跳,掰正梁昭歌三观的道路任重而道远。   又三四个问题抛出去,祝久辞忍不住停下来问他,“明明是在问你,为何总是问我有没有?”   梁昭歌把茶盏递上来,“没有银骨炭,那我便冻着,没有吃的那便饿着。可若是小公爷冻着饿着,昭歌只能去抢了。”   梁昭歌笑眯眯捧住他双手,“我说得对吧?”   祝久辞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了。   小炉子中炭火烧着,绵绵密密的暖意散到整间屋子,温暖却不干热,怪不知贵比黄金,只宫中才有。   偷还是不偷这个道德问题终究没有落下答案,一夜过去,美人病了。   饶是祝久辞千叮咛万嘱咐,也细细看着那人喝下三杯热茶,晚间泡了热浴,却仍是没有挡住寒潭冷意侵袭身子。   晨间醒来的时候,梁昭歌额上滚烫,被子里却全是潮意,凉汗浸湿了衣裳。   面额烧得通红,还嘟囔着要去琉璃厂。   祝久辞又气又急,把人塞回被子里盖好,又唤仆从打来热水,自己仔细拿滚烫的帕子擦他胸膛。   本来江南之后,梁昭歌的痼疾便再没有犯过,如今一场冬嬉就让三个月不曾来的梦魇卷土重来,祝久辞才知晓,梁昭歌的身体从来就没好转。   美人烧得有些神志不清,一直抓着他的手喊冷,软磨硬泡想要热浴,祝久辞却不敢同意,如今他身子骨虚弱,如何能承受得住那般烫水。   又重新拿来一个软帕轻轻擦去他额上的汗,梁昭歌模模糊糊醒了。   眸子中噙着水,眼底烧得通红,一直连到眼尾晕出一片红意。   梁昭歌嘴唇微动,不知嗫喏什么。   祝久辞没有听清,俯身侧耳凑到他嘴边,仔仔细细听了半晌总算听明白,那人一直在重复着一句话。   “我是不是不好看了?”   祝久辞真恨不得就把这个病号扔在床上,不管不问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关心自己美丑。   “不好看,眼睛红得像兔子。”祝久辞生气。   梁昭歌信以为真,面色一恸,艰难转过身去,面容埋到衾被里,独独露出耳后连至脖颈一席雪白肌肤。   他背朝着祝久辞,薄汗沾湿衣裳贴在瘦削的肩膀,纤长指尖抠住衾被,抓出一片皱褶。   祝久辞叹口气,扶住那人肩膀,一时竟然没有扳动。   “骗你的,昭歌最好看了。”   “不好看。”梁昭歌仍埋在衾被里,本来白皙的耳后也因为呼吸不畅渐渐泛红了。   祝久辞有些无奈,不得已耐下性子挨着他坐下,一手扶住他肩膀,一手拍他脊背。   “昭歌最好看了,眼睛里边有星辰,泛着一点点红意,比若京城晚霞的火烧云。”   “可是没有寻常好看了。”梁昭歌声音闷闷的,带了一点哭腔。   “昭歌纤纤腰肢羡煞旁人,眼尾带着红意比若丹朱,怎不好看?”   梁昭歌身子一颤,微微转过身来,看着祝久辞,“现在更好看?”   祝久辞点头。   并非诓骗他。   梁昭歌平日里仙仙飘飘清雅如仙人,面容本就比旁人生得白皙,再加上纤纤身姿,衣裳轻拂,一众观者被拒之千里之外,让色胆包天的祝久辞之流只敢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如今面容酝上红晕,眼尾更似染了胭脂,双唇不知怎的丹红如赤血,当真是江南烟雨画中的清雅美人突然凤冠霞披浓妆娇艳出现在面前。   谁能抵得住这层冲击。   梁昭歌似也体会到祝久辞的真意,垂下眸子细细思索。   “那便一直病着给小公爷看可好?”   “胡闹!”祝久辞蹙眉,生气把美人塞回被子里,饶是美人双手不安分地往外伸,祝久辞也强硬地按着被角不让他出来。   梁昭歌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小心翼翼道歉,“我错了。”   祝久辞不听。   这人分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处,梁昭歌骗不了他,方才那话他就是真心的,病中好看便要一直病着,谁家寻常人会有这般想法。   美人伸不出手便在衾被里晃身子,屈起腿来用膝盖去撞祝久辞的腰身。   “我是与小公爷耍贫嘴。”梁昭歌努力转移他注意,“若不是身体舒服了,哪有闲心与小久开这个玩笑?”   祝久辞看向他,伸手探探额上温度,“不难受了?”   “真好了!”梁昭歌勉强支起身子,手臂却过于虚弱,整个人又摔回绫罗绸缎上面,长发如墨一般散开。   祝久辞一惊,慌忙伸手扶他。   梁昭歌趁机从衾被中挣脱开双手,怀抱一拢,抱着人不动弹。   “小久软乎乎,抱着舒服。”   祝久辞气结,又被骗了。   梁昭歌这场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三五日过去,高烧退下,又恢复了往常模样,只是偶尔轻轻咳嗽。   此番祝久辞严阵以待,立誓绝不再纵容那人贪凉嬉水,类似在冬日亭下嬉玩半日的事情就更是明令禁止了 。   梁昭歌对此没什么异议,总归是他不能出去便也抓着那人不许出去。二人猫在小屋子里面大眼瞪小眼,反而合了梁昭歌心意。   唯独一点不太高兴,没摸到京城初雪。   那日二人躲在亭下摸沙触水,全然没想到走出亭外看看纷纷扬扬的白雪。   祝久辞确乎是因为美人玩泥巴的画面太过刺激,一时头脑宕机忘了这码事,而梁昭歌本是记得的,一早盘算着通过考核便趁着初雪在某人面前惊艳一曲,结果中途被泥巴吸引去注意力,大好的表现机会就这么溜走了。   梁昭歌很郁闷。   郁闷的情绪传到祝久辞那里,微微变了意思。   “身子还没大好,如何能玩雪?”祝久辞眼睛都懒得抬,翻过一页书卷,伸脚尖把银炉子往那人身边推。   梁昭歌委屈巴巴不应声,如今考核未通过,无论如何不能弹琴,就算外面雪景再美又有什么意义。   软软瘫下身子,脑袋枕着手臂,伸指尖去揪祝久辞衣袖。   云袖在桌下随着他指尖晃荡,偶尔勾到那人墨发,梁昭歌总算得一点安慰。忽而几页话本子闪过脑海,梁昭歌突然坐直身子。   都说雪中情郎戏美人,在那白雪压弯枝桠的老树后面,眼波流转,顾盼生姿,你来我往,情意绵绵。   哪怕没有情意,也要被满院皑皑白雪刺激得生出几分情意来,一来二去,水到渠成。   要琴作甚么,有雪就够了!   话本上那十几个例子还不够么,也没见哪个美人为了留住情郎在雪中弹琴的,眉眼一勾,衣衫不就落下了。   细细想来,话本子中但凡写到雪景地方必定要有数页精美的工笔画横插其间,若想接着把故事读下去,差不多要翻十几页过去。   这十几页雪中双宿图也可谓是话本子里画功最精绝的部分,人物刻画淋漓尽致栩栩如生,绫罗衣袖半掩住千娇百媚的身子,当真让人赞叹一声妙笔!   反而是那些寻常问欢的章回如青楼酒肆赌坊之流,画功粗糙,笔触生硬,着实乏味。   世人似乎都是这般别扭,面对至纯至洁的白雪反而满腔旖旎心思,在那雪后老院墙角、未名小亭里之下、堆满杂雪的旧胡同巷道,不知多少对情人绵绵转转你侬我侬,解衣宽带卧进凉雪,偏生后背抵着冰凉,二人间却全是火热。   梁昭歌看向窗外,大雪将停,满院白茫,画面似与话本子那精妙的工笔画重合。   突然红了脸。   祝久辞翻过一页书卷抬眼,瞧见美人满脸通红坐在那里,皱眉询问,“不舒服?”   美人咬住下唇,红着脸晃他衣袖,“要、要雪。”   作者有话要说:  落灰暴躁茶猫:要、要什么!有本事说清楚啊!醋精胆小鬼,呸。   书坊主:嘿嘿,金陵书坊,包教包会,童叟无欺! 第86章 戏雪   “要雪”二字说得奇怪, 平常都言看雪、赏雪、观雪,这要雪是甚么意思?   祝久辞只当是那人又想出什么幺蛾子,果断拒绝。   “小久。”梁昭歌晃他。   祝久辞无动于衷。   “小久久……”美人撒娇。   祝久辞听得头皮发麻, 嫌弃拨开他指尖, 抱着书卷转向另一侧。   美人见一招不行便试另一招,伸手弄乱自己墨发, 扯开一点衣领,腰肢软软一倒,扑到祝久辞怀里, 趁着那人惊讶, 紧紧抱住他腰肢, 十指交叉扣在后面。   “我难受。”   这招管用,祝久辞听了皱眉, “头又疼了?”   美人埋在腹前摇头, “不疼, 就是心里火热, 把人烧得难受,不知道往哪儿撒去。”   祝久辞被蹭得腰间有些酥痒, 伸手去推美人肩头, 可一双手扣在腰后, 哪里推得动。   “昭歌起来, 我探探温度。”   “起不来, 这火苗要把人烧穿了, 胸膛肺腑都难受得紧。”梁昭歌仍埋着, 墨发散了一身,将自己与祝久辞的腰身一同掩住。   祝久辞意识到问题严峻,拨开怀中美人的墨发, 露出微红的脸颊,抚上去确实有些滚烫,若是高烧复来可就不妙了。   “昭歌忍忍,我去请郎中来。”祝久辞担忧。   梁昭歌再紧紧一抱,不让那人动弹,“倒也有疏解的法子。”   “昭歌说。”祝久辞心下着急,话语已然软得不行,打算什么都听他的。   “小久行行好,让昭歌摸摸雪吧。”   梁昭歌从怀中抬头,亮着一双眸子,惊艳容颜贴着腰腹,红唇轻轻擦过衣衫。   生得这般容颜,当真造孽。   祝久辞被美人晃得眼晕,心中天人交战金鼓齐鸣,勉强定下心神。   “可昭歌身子——”   “已好全了。”梁昭歌断了他话语,又撒娇道,“终日闷在屋子里怎叫养病,没病的人都快憋出病来了,小久说是不是?”   “可……”   “都说落雪不冷融雪冷,如今初雪将停,不正是最适宜观雪的时候?”   “小久你看看窗外,白茫一片,一点风都没有,怎会冷。”   “昭歌保证听小久的话,若是小久不让摸雪,昭歌保证乖乖站在身后。”   “小久就答应吧?”尾音扬上去,挠在心尖,酥得人身子一颤。   祝久辞终是被美人迷惑心智,点头答应。   梁昭歌奸计得逞,也不赖在那人怀抱里了,双手撑着祝久辞大腿起身,轻轻浅浅重量压下去,险些逼疯那人。   *   虽说被美人计攥住心头,祝久辞到底还是存了一份理智,让仆从取来厚狐毛大氅,暖暖和和给美人裹上。   毛茸茸的白狐领将美人围住,衬得小脸愈发娇贵,华贵缎绣,精致绒领,平白从清冷中生出一份人间烟火的贵气来。   祝久辞对这身新装着实满意,美滋滋绕着他看,啧啧赞叹。   美人自己倒是扭着胖乎乎的腰身不高兴。   平日里看惯了自己腰身纤纤两袖徜风,哪有这般臃肿的时候。纵使寒梅腊月,也仗着室内银骨炭火热,只穿单薄一身阔水裳,拿银线滚边的软绸紧紧束住腰肢,如今大氅围拢,哪里看得到身段。   慌张。   胖乎乎的狐狸凑过去,“我好看吗?”   “好看,多可爱!”祝久辞看得欣喜。   美人身形一晃,可爱二字着实给予他不小的打击,险些撞在门槛,被祝久辞扶住。   “不舒服了?”   “没事。”梁昭歌委屈,抬眼看见满院白芒,又心下一喜,没有琴曲也罢,没有好看衣裳也罢,总归有满院初雪就够了。   欣喜牵起小小人,满院子晃荡。   祝久辞也许多年没有仔细欣赏过雪景了,如今细细看去,满院银装素裹,绵绵细雪晶莹落在地上,干净纯透比若白玉。   一时惊艳。   秉着赏雪心境被梁昭歌牵着走了几圈,渐渐觉出不对劲来。   赏雪便赏雪,偏往那犄角旮旯走做什么?   好好的八角飞檐亭不呆,九曲回廊美人椅不坐,连老榕树下千年石凳也不满意。   祝久辞勉强停下脚步,把到处乱晃的美人拽住。   “不是赏雪吗?”祝久辞无奈。   “可,可是,”美人四处张望急得跺脚。   祝久辞扔下美人,走到廊沿双手撑在栏杆朝外看。   寒潭氤氲白气,初雪盖了半潭,着实好看,当真不知道梁昭歌哪里不满意。   “小久。”胖狐狸凑上来。   祝久辞嗯一声,等那人的鬼话。   “没有雪。”狐狸泪眼汪汪。   祝久辞恍然大悟,原来美人是不满意院中落雪太薄。   没有办法,国公府规矩森严,也没那些赏雪雅兴,但凡落了雪仆从都及时打扫。所以看上去满院白白茫茫,其实落雪早都被扫掉了。   梁昭歌整个人恍恍惚惚,难受得魂游天外。   本想着一场雪夜会情郎,搂搂抱抱卿卿我我,一朝梦醒,会情郎的老巢被人掀翻了去。   祝久辞看见美人蔫了,不忍道,“树梢草坪都有落雪,陪昭歌看看?”   梁昭歌恹恹瞥一眼,更郁闷了,他总不能抱着人到树上去。   再者草坪那薄薄一层雪哪里够,话本子都明确说了——   ——为何皑皑白雪引得人心中旖旎,还不是因为白雪松软如美人肌肤,柔柔躺上去,真觉怀抱绝世佳人,湿意一点点渗进衣裳,冰凉得肌肤颤栗,翻来覆去一来二往,心中哪还有其他想法,只心心念念身下一片绵软,心中满满当当装足一人,再无别物了。   如今薄雪怎能够,轻轻抚上去直接触到坚硬地面,哪还有什么旖旎缠绵,剁剁冻僵的脚回家得了。   “嗷呜!”狐狸悲鸣。   祝久辞吓一跳,抱住美人左看右看。怀中人小脸煞白,眼神呆滞,魂儿都不在了!   “昭歌?”   美人吧嗒垂下脑袋,“呜。”   祝久辞哭笑不得,怎还有人因看不到雪就哭呢,多大了。   摸摸狐狸脑袋,“昭歌乖,想看什么雪景你细细说来,京城这么大,哪还寻不到?”   梁昭歌哭唧唧抬眼,“要雪,厚厚的雪。”   软软的,蓬松的,一把抱住的。   祝久辞:“……”   这还不容易!若是梁昭歌提出甚么京城八景,那还真是费点力气,厚厚的雪岂不是手到擒来。   祝久辞胸有成竹找了一圈,还真不容易!   国公府的仆从委实敬业,但凡目光所及双脚能踏足的地方,都被清扫得一干二净。   青板地,小石路,垂花门,抄手游廊,甚至老仓房前边的石头地都扫干净了。   看来当年阿念所言国公府人人皆会功夫,此话不假。   祝久辞停下脚步,四处都找遍了,确乎寻不到一片落雪的地方,正想转头跟美人说放弃,瞧见美人莹莹一双眸子悬泪欲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不行,还得找。   可到哪去寻幸免于难的厚雪……   二人一齐看向房顶。   雕梁飞檐琉璃瓦,广袤一片雪白。   齐齐整整铺天盖地,约有寸尺厚。   美人笑了。   祝久辞太阳穴疯狂跳动。   果然,梁昭歌又开始无理取闹。   “小久~”   “小久久~”   祝久辞闭眼,“不行,昭歌死了心吧。”   允他出来赏雪已是破格,怎么可能同意他上房揭瓦!除非他疯了!   梁昭歌又柔柔软软倒下来,水一般黏在祝久辞身上,指尖挠他胸前衣裳。   “摸不到雪,今夜是睡不着了。”   “晶莹剔透落在顶上,小久就忍心它孤零零度过一夜?”   “小久,我心里烧得难受,若不摸摸冰凉,当真要晕过去了!”   美人抱着他乱蹭,拨开毛绒绒领子,拿自己滚烫的脸颊去贴他。   祝久辞被烫得一惊,红着脸推开人。   “昭、昭歌。”   美人见对方慌神,唇角一勾,翩跹晃着腰肢走上前。   “去吧~”大绒狐狸尾巴在身后晃动。   “下不为例。”祝久辞迷糊。   “小久最好了!”梁昭歌伸臂一搂,把人卷进怀里,二人黏黏糊糊往檐下去。   仆从手脚伶俐,给二人搬来老木梯,稳稳当当摆到平檐下,似乎是司空见惯这场面,竟也没一个去给国公爷通报的。   祝久辞提了十二万分警惕,全神贯注往上爬,本来爬木梯没什么怕的,偏偏梁昭歌紧跟在下面一声声言小久不要怕,落下来有我垫着云云。   这哪里还敢不认真爬,万一踩空,祝久辞皮糙肉厚摔一跤没事,落在娇贵美人身上,不得压坏了!   总算爬到屋顶,指尖按到厚实松软的初雪,心中一恸。   绵密细软,冰凉宜人,好似那画中美人细腻如乳的肌肤,让人心悸。   祝久辞甩开满脑袋古怪的想法,勉强抬腿上去,稳住身形后,转身扶住木梯,小心翼翼等着梁昭歌上来。   双手扶着木梯,隐约感到细腻的老木在指尖丝丝震动,双膝跪在柔软厚实的雪上,琉璃瓦垫在其下,曲线流转波澜起伏,像是西苑那张最好的软榻。   奇怪的感觉又来了,祝久辞慌乱摒开纷繁思绪。   昭歌怎的还没爬上来?   微微探身往下望,落进一双张狂的眸子里。   梁昭歌仰头看他。   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一眸潭水深不见底,生生拽着人进去,丝丝线线缚住脖颈,顺着锁骨而下缠住腰身。   祝久辞滞住。   半晌也感不到膝下柔软与指尖的震颤,幽幽远远思绪被那人吞下。   许久,熟悉的声音把他拽回来。   “小久挡着昭歌了。”   祝久辞回神,恍然惊觉自己双手抓着木梯扶手把人拦在房檐外面,这多危险!   慌忙扶着人上来,梁昭歌翩跹踩上琉璃瓦,脚尖一滑,腰肢顺势一软,扑在祝久辞身上。   二人倒下,天空激起层层雪。   作者有话要说:  别人谈恋爱:你侬我侬缠缠绵绵   昭歌谈恋爱:你拉我扯上房揭瓦   “还不是某人呆得像木头——!”梁狐狸咬手绢。   咚——【小久面无表情敲头   “我错了呜呜。”某狐飞扑。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默小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天翻了翻日历 40瓶;小高今天也要努力学习 10瓶;默小林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感谢在2021-04-11 22:42:18~2021-04-12 23:27: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默小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天翻了翻日历 40瓶;小高今天也要努力学习 10瓶;默小林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屋顶   美人冷香扑面而来, 丝丝缠转,扰得人心神凌乱。   祝久辞躺在厚雪琉璃瓦上,仰面瞧见迷迷蒙蒙的天空, 厚云挡住天幕, 辽阔万里不见飞雀,似是还要继续落下雪来, 只是摸不准何时天公作美。   美人重量轻轻浅浅压在身上,一双手不安分地按在胸前,似是不小心勾到衣衫, 凉意顺势灌入领口。   背躺厚雪绵软得不像话, 凉意一点点透过衣衫渗进里衣, 突然一瞬间触到背脊肌肤,祝久辞一颤。   “昭歌起来。”祝久辞推他。   “起不来, 太滑了。”梁昭歌反而埋首蹭一蹭。   “昭歌……”祝久辞无奈。   “成吧, 我试试。”梁昭歌总算从衣衫间抬头看他。   美人双手撑在祝久辞两侧支起自己身子, 脚尖探着去踩琉璃瓦。   吧唧, 滑。   整个人又扑在祝久辞身上。   “咳。”祝久辞被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胸肺震动。   美人看起来瘦弱,怎么没想到这么沉呢!真不知道重量都藏哪去了!   “小久你瞧, 我着实努力了, 真爬不起来。”   梁昭歌伏在他身上, 腾出一只手拨开一片厚雪露出底下的五彩琉璃瓦, 指尖轻轻划过瓦面, 残雪顿时化水晕开, 浅浅泛着光亮, 看起来确实光滑。   祝久辞无语望天,本想着二人在房檐上堆个雪人就走,如今总不会是在丈高的房顶上躺一天吧!   推一推, 美人抱得更紧,大有在此赖一天的趋势。   祝久辞慌了。   “昭歌不是要赏雪吗,如此趴在这里哪里看得见?”   “看得见。”梁昭歌意外认真。   祝久辞听出那人语气变化,闻声抬眼,一瞬间被骗入深不见底的眸子,不知何时梁昭歌已撑起身子凝神看他。   明澈的眼眸倒映出自己身陷雪地的身影,墨发散了一席,黑白分明。   衣衫略敞。   祝久辞心头一颤,自己何时以这般形象出现在梁昭歌面前,红着脸伸手去推他。   梁昭歌轻而易举抓住他的双手按在头顶,赋闲的右手沾一点冰雪去描摹他眉眼。   冰凉的雪被温煦的指尖融化,一点点沿着眉眼晕去,细密冰凉贴着肌肤游走。   “小久和雪都看见了。”梁昭歌说。   指尖滑到唇上。   祝久辞滞住,一种从未有过的颤栗从头顶攀下,一路顺着脊骨向下冲去,震得人身心颤动,陌生的异样迷茫而悠远,但又是本能一般熟悉,似懂非懂,若有若无,丝丝线线如魅妖一般缠绕身体,最终又盘桓迭起重新撞入脑海,一片华白。祝久辞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挣脱桎梏,把梁昭歌推在一旁自己坐起身来。   双手撑在冰凉的雪地上,凉意渐渐裹挟双手,脸颊却滚烫不已,当真似梁昭歌说的那般要把人烧穿了去。   绵厚的白雪在手下化开,双手冻得有些发红,异样的颤栗渐渐退去,祝久辞总算寻回理智,侧身看去,梁昭歌躺在雪中。   美人枕雪,惊世一画。   墨染长发落进雪里,缠绵交织,若不是黑白分明,当真分不清哪里是雪哪里是墨发。肌肤盈润洁白如玉,竟比身下的雪还要清透。   鼻尖微微泛着红,似是被凉雪的寒意侵袭了身子,柔弱地泛红叫冤。鸦黑长睫盖住眼眸,落在白皙肌肤上,羽翼一般微微颤着。原来,冷冬薄冰凄美脆弱。   祝久辞慌乱压制住心底卷土重来的异样,伸手去牵梁昭歌衣袖。   “雪地凉,昭歌起来——”祝久辞顿住,美人卧雪,不知何时入了画。天地白茫一片,早已趁着世人不注意连作一晕水华。远望去,京城四方屋宇起起落落,青砖灰瓦覆雪,偶有烟火升起,当真不知此为真实抑或梦境。   神仙一晌贪睡,身后人间炊烟袅袅。时间恍然凝滞,自行落了卷轴,将一席人世藏进画中。   须臾,美人动了动身子,双眸睁开,画卷顿时变了,黑白世间突然注入光彩,明艳娇媚。   原来,今日雪天艳阳。   “小久也躺下来看看,天空实美。”   清冽声音传来,祝久辞神魂归位,立时想起来担忧梁昭歌躺在雪地恐寒意入体,俯身拉他衣袖,不肯随他躺下,再者方才他已瞧见了天空,卷云压境,遮天蔽日,凄白一片。   梁昭歌瞥他一眼,唇角微微勾起,突然攥住他手腕往自己这边轻轻一带,祝久辞失了平衡向后倒去。   预想中的撞击并未到来,落入一片温软,暖煦柔和曲线流转,当真与那厚雪别无二致。   “小久你看。”上方传来声音,梁昭歌的下巴抵着他头顶,一说话便轻轻振动。   祝久辞睁眼望去,苍茫卷云不知何时破开一线天光,广袤的白芒中竟露出一方璀璨湛蓝。   灼灼光华,嵌宝玉于万里白锦。   心下惶然震颤,当真一时撞破天光,窥探了神明秘密。   祝久辞看得出神,长长久久盯着天空,竟忘了自己枕着梁昭歌胸膛许久。   直到身下胸膛起伏,隐约听到心跳,祝久辞这才惊觉自己并未躺在厚雪上,慌忙坐起来。   身上的重量离去,梁昭歌不高兴了。   跟着坐起身,缠住他手臂。   “小久怎的不看了?”   祝久辞心下焦急,也不知方才那人在冰雪里躺了多久,伸手去探他背脊,大氅已然浸透了,冰凉一片,轻轻一捏竟然能攥出些许冰水来。   这怎行!   祝久辞想也没想掀开美人大氅,伸手朝里面探去,在那人瘦削背脊上摸索半晌,还好干燥温暖,冰雪尚未渗透。   放下心来,祝久辞收回手,抬眼瞧见美人满脸涨红,僵直着身体,纤纤玉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昭歌?”   “啊,嗯!”美人惊惶回神,眼眸飘忽朝旁处看去,总不瞧他。   祝久辞害怕梁昭歌又不舒服了,挪到他正面,某人又别扭转向另一边。   “怎的了?”祝久辞探身问他。   梁昭歌眼眸一颤,脸更红了,红意蔓延至双耳,几乎滴出血来。   祝久辞瞧得新奇,一时不知怎么想的,伸手捏住他耳垂。   梁昭歌触电一般身子颤抖,闷哼一声躲开。   二人离了一尺距离,梁昭歌坐在残雪中,微微弓着身子,腿边衣裳堆叠一地,双手紧紧攥着衣袖,一双眸子噙了水看他。   祝久辞疑惑,怎么了这是?   不过他也无暇顾及梁昭歌的异样,大氅软厚雪水渗得快,得及时督着那人换下来才行。   祝久辞摸摸自己身子,倒还干燥,二人换一下应是能允他多玩一会儿。   他脱下大氅抱在怀里,对着梁昭歌道,“来,脱下来。”   梁昭歌滞在原地,“脱、脱衣裳?”   “快点!”祝久辞懒得与他废话,若是再染一场病来就把那人关库房,等明年开春再放出来。   梁昭歌垂下眼眸,“小久既然都这般说了,昭歌恭敬不如从命……”   祝久辞瞥他一眼,此话听起来怪异但又说不出具体哪里奇怪,嘶。   美人纤纤指尖捏住软带,轻轻一扯,狐毛大氅水一般滑下,跌落进厚雪里。   祝久辞正把自己的大氅递上前,突然被人紧紧拥入怀里,朝后倒下。   天旋地转,背脊撞入厚实的积雪,脑袋枕在那人手上,琉璃瓦在身下起伏,一时恍惚。   “昭歌!”   祝久辞生气,这人怎么这么不听话,方才他还念这人总算懂事一回,搞了半天根本就没有。   梁昭歌伏在他身上,身子微微抖着。   祝久辞哼一声,知道冷了吧!   “把大氅拿来。”祝久辞推身上的狐狸。   梁昭歌抬眸子看他,片刻间眼眸底下竟然酝酿出红意来,既震惊又难过最后还有些委屈,“小公爷怎么懂这些?”   复杂地看一眼祝久辞,他探身拽来大氅,愤愤折三叠垫到祝久辞腰下。   祝久辞阻他,“我是让你——”穿上……   梁昭歌又俯身压下,淹了祝久辞话语。   腰下被垫高有些说不出的奇怪,但总归远离了雪地,倒是感不到寒意。   祝久辞捏着身下软氅,思索如何劝这个贪凉的人穿衣裳,然而——   “手往哪儿摸呢!”祝久辞惊呼。   接着毛茸茸脑袋往他颈肩凑,引去他所有注意力,细软绒毛蹭得着实痒,祝久辞不觉笑起来。   梁昭歌呆住,停了动作撑起身子,看身下人咯咯笑得浑身颤抖。   怎么与话本子上不一样啊!   说好的缠缠绵绵你侬我侬,说好的肌肤相触情意四起,说好的干柴烈火情|欲灼人呢!   怎么!怎么笑了!   眼泪逐渐涌上来,朦朦胧胧遮住了身下笑得不能自已的人,梁昭歌委屈死了!   伸指尖戳他。   戳!   不应该哭着告饶么!   再戳!   话本子就是骗人的!   再再戳!   小久就是不爱我了!   “!”   小久不爱我了?!   梁昭歌僵住。   祝久辞伸手拂去脖间痒意,瞧见身上石化美人,雕塑静立而美好,融入身后辽阔静默的天空,发丝亦僵住了。   “呆了?”祝久辞伸手揪他长发。   不动。   祝久辞想翻身起来,可又被压着腿脚,使不上力气。   推了推,石雕相当重。   祝久辞:“……”   醒醒,这是丈尺高的屋檐啊!   作者有话要说:  书坊主:朽木不可雕也!你拿毛领子蹭他作甚!   昭歌:QAQ哪里晓得大氅脱下还有一层茸茸啊   ——   《别人家的恋爱2.0》   别人谈恋爱:落吻,面红耳赤,含苞待放   昭歌谈恋爱:落吻,哈哈哈哈,咯咯咯咯   总结:实惨、抓狂、狐狸跳脚   ——   下章预告《双呆合璧之千年石雕美狐与它的木头小情郎》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度 20瓶;默小林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雪人   石化美人冰冰凉凉, 呆愣表情逐渐染上委屈,一双眸子泛了红晕一圈圈染开,竟是让半张脸都粉晕荡漾, 似是近日宫廷流行的桃花妆。   也不知过了许久, 天上卷云走过半里,雕塑美人动了动, 肿着一双红眼泡看祝久辞。   “骗人。”话本子骗人。   祝久辞苦苦叫冤,被一座石头压在身上不说,还要担上骗人的冤名, 不过美人脑回路向来不是他等常人可以寻思的, 连忙趁着那人清醒道:“昭歌挪挪地!”   梁昭歌闻声蹙起眉头, 不高兴撇嘴,“屋檐就这么大, 小公爷还想将昭歌赶到哪儿去?”   祝久辞哭笑不得, 他们爬上的是西苑主堂的房顶, 站一百个人绰绰有余, 怎么听起来像是他要吝啬狠心把那人推下去独占房顶似的。   梁昭歌身形动了动,探身抽去他腰下软氅, 祝久辞恍然落进雪中。   吧唧, 坐。   ——美人坐在祝久辞腿上不动窝了。   “!”   方才梁昭歌只是撑在祝久辞两侧, 大部分重量还是在那人自己双腿和手臂上, 如今往他腿上踏踏实实一坐, 整个人重量都压到他身上。   忒沉了!   “起来!”   美人扭扭身子, 坐得更稳了, 回头看一眼祝久辞,哼一声,变本加厉屈起自己双腿, 手臂垫在膝盖支住下巴,长长久久沉入思考。   白云飘过两朵,美人开始嘟囔。   祝久辞被压住双腿,好在还能勉强支撑起自己上半身,凑近听了听,梁昭歌自己一人委委屈屈嘀咕:   “再也不看话本了。”   “都是骗人的。”   “小久也不喜我。”   “再也不看话本了”   如此循环往复,重复多遍。   祝久辞挑眉,他就知道梁昭歌最近神思恍惚定有古怪,果然是有原因的。   “什么话本子?”   梁昭歌滞住,僵硬地转过身,瞧见祝久辞不知何时支起身子平视他,更慌了。   “没、没什么!”   祝久辞才不信他鬼话,显然这人有猫腻。   “昭歌且说来听听,有何难处我帮你解答。”   “不、不行。”梁昭歌涨红脸扭过头。   祝久辞瞧见面前美人逐渐从冰玉透白转而变成粉红桃子,一时好奇不已,忽而玩性大起,使坏动了动双腿。   虽说那人重量全压在双腿上难以动弹,但是左右晃晃还是能办得到的。   果不其然,梁昭歌被身下震动吓得身子一颤,惶惶然看向祝久辞,后者歪笑,又动了动大腿,全然是怀抱美人调戏良家妇女的公子哥模样。   丹红霎时遍布美人身子,眼瞧着从眼尾蔓延至脸颊,顺着脖颈漫过锁骨淹入胸膛,最后从云袖冒出来,冲撞地连指尖都泛红了。   着实人间奇景。   祝久辞大大咧咧看个乐呵,自是没察觉到美人心中早已旖旎翻腾,心肝脾肺全然搅扰一处,脑中一片空白,被怦怦如钟的心跳震昏了去。   浅白色系的水墨美人忽然迈入宫廷画,珐琅粉彩,夸张泼墨。   祝久辞又晃了晃双腿,期待着下一番人间奇景,结果没成想美人心绪飘忽天外身子不稳,竟然被他晃了下去,凄凄惨惨伏落雪间,纷纷扬扬激起一仙白雾。   祝久辞晓得自己过分了,连忙去扶梁昭歌。   粉面美人跪在雪中,委屈巴巴抬眼看他,忽而俯身捧起一怀雪,盈盈站起身。   祝久辞大呼不妙,凭借二十年打雪仗的警惕,显然这人不怀好意。   不是把怀中大雪向他泼来,便是揭开他的领子灌进去。   如今房顶上本就寒意阵阵,若是再被凉雪灌进身子,那谁能受得了?   祝久辞火速爬起来后退三大步,旋身团起一坨雪,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响叮当仁不让之势扔到梁昭歌身上。   先下手为强,占领战斗高地。   梁昭歌被一团雪球砸懵,脚步顿住,痴痴低下头,瞧见胸前名贵的锦绸上一坨白印。   眼泪吧嗒落下来。   神思恍惚手足无措,茫然片刻又哭唧唧抱着一怀雪走到祝久辞跟前。指尖轻轻触到松软的雪,向着天空一拨弄,细雪纷纷扬扬洒出来。   似是天空落雪一般。   “小公爷总是看天,在等雪么?”   他松了手,将一怀白雪扬向天空。   “小公爷可满意?”   祝久辞站在落雪中仰头,雪花从灰白天幕落下,当真天公作美,以假乱真。   这人给了他一场雪。   祝久辞忽然愧疚,走上前拂去他衣襟前的雪球印子,“对不住昭歌。”   “小公爷想欺负便欺负。”梁昭歌道。   好了,欺负罪名坐实了。   祝久辞还是得为自己辩解几句,“方才不晓得你是要……”   “以为昭歌要砸小公爷吗?”美人身子一晃,着实打击不小,“小公爷怎会这样想昭歌?”他情绪有些激烈,连带着声音颤抖起来。   “我……”祝久辞解释不清,毕竟方才确实这样想的。   梁昭歌伸手捏去他发丝上一片雪花,顺势将墨发捋至耳后,收回指尖时顺路捏捏耳垂以示报复。   祝久辞红了脸,冰凉指尖捏过耳垂,酥酥麻麻,自那处开始变得滚烫,逐渐蔓延到脸庞。   怪不知方才捏梁昭歌时他反应这么大。   “昭歌怎敢欺负。”梁昭歌落下手,云袖剧烈晃动,怀中一点残雪落下去。   祝久辞晓得自己一番误会着实伤了他的心,连忙狗腿子凑上前,殷勤捶捶肩捏捏臂,牵着人踩过层层琉璃瓦攀到屋脊顶上坐下。   视野辽阔,偌大京城尽收眼底。   西面一处高阁,华丽璀璨,显眼地立于一片矮房间,煞是扎眼。仔细看去,红坊。祝久辞坐直身子遮住那片风景。   朝东望,隐约见鼓楼。   朝北去,皇城巍峨,红墙绿瓦,俨然另一个世界。   祝久辞收回目光,瞧见梁昭歌一直望他。   “看我作甚?”   梁昭歌垂下眸子,“发丝上有雪。”   祝久辞伸手呼噜自己脑袋,“还有么?”   梁昭歌摇头。   “你看都没看怎知没了?”祝久辞笑着问。   梁昭歌道:“确实没了,小公爷。”   方才他早已一片片仔细擦去,一片也没落下。   “玩儿雪可高兴?”祝久辞坐在脊上晃自己双腿,黑锦靴蹭过厚雪,划出一片琉璃瓦。白雪堆砌两侧,不一会儿支撑不住塌下去又盖住那一抹好不容易重见天日的五彩颜色。   祝久辞便又去划拉,乐此不疲。   “嗯,和小公爷一起就高兴。”   祝久辞停了动作,不再糟蹋脚下白雪,转而看向梁昭歌,认真纠正他,“不是和我一起怎样,而是昭歌自己高不高兴。”   “昭歌自己一人就不高兴。”他回答。   祝久辞哑然失笑,这人显然没理解他的问题。美人虽极是聪慧,但在一些问题上却比小儿还要痴傻。祝久辞捧起两团雪,随意捏成两个丑八怪小人模样,仔仔细细给他解释。   “这是一个人。”他颠颠左手。   “这是另一个人。”他颠颠右手。   梁昭歌脸上难得露出嫌弃神色,七扭八歪的小丑八怪着实不堪入目。   祝久辞不理会他,双手碰到一处,两个小人站到一起。“两个人并肩前行,走过春夏秋冬。”   双手分开,雪人站在对立面。“有时分开,有时又会重逢。”   “可无论二人并肩走多久,两个雪人仍旧是两个雪人,不是一个。”   他看着梁昭歌,“所以我问开不开心,是问昭歌自己开不开心,与旁人无关。”   哪有人将自己的悲喜绑缚他人身上。   梁昭歌意外沉默,许久没说话。   祝久辞看他听进去了,自己捧着两个小雪人玩。   一只手搭在左膝,一只搭在右膝,两小人隔海相望。   忽然一双惨白的手抓住他手腕,急切地向一处撞去,两只手再次并到一起。   梁昭歌死死扣住他手腕,指尖捏的青白,力气有些狠烈攥得人生疼,脸上却笑靥如花温柔似水,“不会分开。”   他重复:“和小公爷一起就高兴。”   祝久辞气结,这人半句话也没听进去!   愤愤把两个小人塞进梁昭歌怀里,“有一个小雪人笨死了,根本不知道自己高不高兴,只顾看别人,跟着旁人笑一笑哭一哭。”   梁昭歌坐在原地怀中抱着小雪人,虽看出祝久辞怒气,却意外坚持己见。   天空纷纷扬扬落下雪来,大片大片竟然有暴雪的趋势。天色也不早了,他们竟在房檐上玩了半日,祝久辞呼出一口白气,打算带着呆瓜回去。   转身,木梯不在。   “?”   四下张望,院落空旷,不见半点人影。   某人傻乎乎坐在地上牵他衣袖,火上浇油,“被困在房上了么?”   祝久辞扶额。   “小久坐下来吧,站着地滑,危险。”梁昭歌虚扶着他双腿,眼神紧紧盯着他,“反正此处视野开阔,一会儿来了仆从唤一声不就行?”   祝久辞认命坐下。   二人傻傻坐在雪中等,片刻间肩头落了一层薄雪。祝久辞回过神来,他似乎从没让仆从搬走木梯啊!   “昭歌,木梯呢?”   梁昭歌没说话。   祝久辞咬牙,“似乎记得昭歌说过从来不骗我。”   梁昭歌仍秉着沉默,总归不回答就不算骗他。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13 23:34:33~2021-04-14 22:26: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默小林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木箱   大雪纷纷扬扬, 未过多时便将大地遮了一片白茫,可怜国公府勤快的仆从们一上午全白忙活了。   八角水亭,九曲游廊, 石子小路落了个齐全, 一处也没落下。   一片白芒中,西苑屋顶上风景独好。一只狐狸和一只木头紧紧抱作一团, 四只爪爪撑起一件狐领大氅,可怜兮兮藏在底下瑟瑟发抖。   木头:“你觉不觉得大氅越来越重了?”   狐狸:“雪落厚了。”   木头:“就你聪明!”   狐狸慌乱:“不、不聪明!咱……抖抖?”   木头叹气,点头答应。   大氅一角微微向后仰起, 厚雪迅速向下滑去, 啪叽掉落地上溅起层层飞雪, 房顶两小只顿时被冰得一激灵。   狐狸揉揉自己冰凉屁股,顺便也帮木头掸去身后堆雪。   祝久辞忍无可忍, 把某不可言说部位的凉手拍走。   梁昭歌捏着自己指尖委屈, 又扫一眼祝久辞后面, “雪堆到那里了。”   祝久辞瞪他一眼, 还不是某人瞎出主意。大氅积了寸尺厚的雪,往后一抖, 可不就是全落在那处了。   梁昭歌晓得他脾性, 乖乖不说话, 等着那人火气自己消去。   “怎么还不见人来?”祝久辞望眼欲穿。   “雪下大了, 自是不出来。”梁昭歌一点不着急模样。   他撑着大氅慢慢悠悠等, 过了一会儿忍不住朝祝久辞那边蹭蹭。蹭一步, 那人没反应, 竟是默认了么!再蹭一点,再再蹭一点,美人吃到甜头心花怒放, 变本加厉挪过去。   终于蹭不动了,扭头一看,祝久辞被他蹭出去了!头顶很快落了白雪,幽怨地看他。梁昭歌慌忙把人拉回来,将大半大氅罩在他头上。   祝久辞对于某人无理取闹的行为已然心平气和,只要心态稳,他还能和这个傻子再呆上两个时辰。   然而余光瞥见不远处惨兮兮埋在雪中的大氅,火气又上来了,完全平和不下来啊!   若不是方才梁昭歌闲得没事把大氅垫到他腰下浸足了雪水,这会儿他二人也不至于可怜兮兮藏在一件大氅底下。   头顶大氅只能挡挡落雪而已,并不保暖,微风极容易从边边角角钻进来,轻而易举吹得人身子颤抖。   冷静,冷静,不能气。   一只手臂从旁侧贼兮兮伸过来,忽然一搂,祝久辞被拥过去,背脊撞在那人胸膛,正要推阻,却没继续动作。   怀抱着实温暖,尤其二人肌肤相贴的地方没有寒风钻进来,一阵阵暖意。   祝久辞贪图温热没说话,身后的人得寸进尺又紧了紧手臂。   “昭歌。”   “噢。”手臂回归原位。   暖意渐渐在二人身间聚拢,总算抵御了外面寒风。   “小久手酸吗?”梁昭歌问他,凉气吹到耳尖。   祝久辞一抖,那手肘捶身后人,软氅塌下来,他又连忙撑回去。因梁昭歌双手都用来抱人,大氅便只能祝久辞一人撑着,小小软屋着实不容易,稍一风吹草动便有厦宇将倾的危险。   “放下来吧,我用头顶着。”梁昭歌说。   祝久辞想了想梁昭歌头顶大氅的样子,扑哧一声笑出来。   身后声音委屈,“小公爷笑甚?”   祝久辞忍着笑声,“没事,我手臂不酸。”   大雪纷纷扬扬,软氅愈来愈重,终于隐约看见人影。   “来人了!”祝久辞说完便后悔,来不及拉着梁昭歌一起趴下藏住身形,只听得庭院一阵中气十足的怒吼。   “祝晏宁你给我下来!”   槐树抖了三抖,白雪扑朔朔落下来。   祝久辞欲哭无泪,“爹……”   “别叫我爹!眼中还有我这个爹吗!”   “瞧瞧你整日都做了什么!”   “一日不打上房揭瓦!”   “你自己上房揭瓦也就算了,还拽着人家琴先生!”   “先生身体不好你不晓得?”   “滚下来!”   祝久辞听得害怕,国公爷说一不二,让他滚下来说不准还真要滚下来,正想着如何安全无虞地滚下去,发现平檐下已经有仆从搭了木梯。   喜极而泣!   满怀感恩之心,颤着双腿爬下去,刚落到平地一转头,他好像把梁昭歌落在房顶了。   “!”   连忙再要爬回去,被国公爷一把揪住领子拎起来。   “还没玩够!”   “不是!昭歌他——”祝久辞在空中乱晃四只爪子解释。   “琴先生的名讳是你叫的!”   “我我我!琴先生还在上面!”祝久辞总算把冻僵的舌头捋直了。   国公爷气得头痛,祝家为北虢国戎马四代,端的是公正严明,待士兵如兄弟手足,绝不厚此薄彼。   祝久辞倒好,将贪得无厌自私自利体现得淋漓尽致,从礼让木梯这一件小事就能看出来,祝家小儿岂止是不尊师重道,简直是人格大大出了问题。   “滚上去!”   祝久辞双脚落了地,埋着头灰溜溜往木梯处去。   砰,撞进冷香怀抱。   被软臂一揽,整个人被藏到了那人身后,国公爷的身影遮住不见。   祝久辞抬头望见美人纤纤背影,只听得那人温声道,“方才落了两个小东西去寻,便让小公爷先下来了。”   国公爷怒气暂消,隔着人把祝久辞喊出来,“还不过来道谢,自己丢三落四的,还让琴先生帮你担着!”   祝久辞有些心奇,自己似乎也没落下什么东西,扒着梁昭歌手臂探头一看,美人怀中抱着两个小雪人。   “……”   “不是我落下的。”祝久辞嘟囔。   国公爷震怒,“丑成这副鬼样子还能是琴先生的?”   祝久辞吃了哑巴亏,闷声跟着梁昭歌回去。   进了屋子,阵阵暖意裹挟身子,冻僵的头脑终于清明,国公爷来西苑定是有什么要事告知,不然不会平白无故来寻他,祝久辞又慌忙跑出去。   国公爷云淡风轻。   ——萧岑回来了,放下一包物什又走了。   这还了得!祝久辞拔腿就跑,三步之后被国公爷轻而易举揪回来丢进屋子里,关门。   梁昭歌把人接住按在椅子里,盈盈端来一盆雪,也不管椅子上的人心飞到哪里去了,认真拿细雪搓他手臂手背还有脸颊。   “吼了,吼了!搓烫了!”祝久辞被梁昭歌揉着脸,口齿不清地挣扎。   梁昭歌也不答话,慢慢悠悠又捧起一把雪,吧唧糊在脸上。   “不好生对待是要长冻疮的,来年开春了小公爷怕是要受罪。”   祝久辞胡乱伸爪子挣扎,“昭歌自己还没擦雪呐!”   “我不怕。”   “为啥啊!”祝久辞被揉作一团有些崩溃。   “因为长——”梁昭歌突然止住,仔仔细细搓着雪,似是刚才什么也没说。   祝久辞惶然看向他,后者却垂着眸子不让他看。   “昭歌方才说什么?”   长过冻疮?   “不记得了。”梁昭歌说。   “骗人。”祝久辞担忧,一时没忍住用那人曾许过的诺言逼他。   梁昭歌摇头。   自是没有骗他,陈年旧事早忘到九霄云外,若不是今日偶然碰到,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想起来。   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是那年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受尽冷眼,第一个冬日总是要受冻的。   红坊里面叫做立规矩。   京中官话叫做下马威。   “好了小公爷,玩儿去吧。”梁昭歌垂下手盈盈向后一步。   祝久辞张了张口,又恍然把话咽下去。自己当真是被冰雪冻傻了头脑,他刚才在做什么,揭人伤疤吗!   悔意瞬间攥住心头,祝久辞慌忙上前牵住人衣袖。   “昭歌对不起,我没有——”他被人拿软氅裹住身子推出去,房门轻轻合上。   梁昭歌从窗隙看着锦衣小人走出院落,垂下眸子转身背抵木门。   受过的伤害他确实毫不在意,说出来也没什么,只是不想让那人担心罢了。这件小事旋即被梁昭歌遗忘,没留下半分痕迹,倒是方才国公爷的话盘旋心头扰得他难受。   萧岑回来了。   想到方才某人又那般心不在焉,梁昭歌突然有点后悔把人放出去,连忙打开门,凉风顿时涌进来将他吹得清明,苦笑一声把门合上。   如今把人推出去,此刻在心底泛酸又有什么用。   那人到底在京城驰骋多年,狐朋狗友一大堆,他总不能把人关在房中一辈子不许见人。   叹口气将房门落了锁,让自己死心。   转回美人椅里呆坐半晌,苑中厚雪压断枝杈啪嗒一声响,他才恍然想起来没给自己擦雪,可惜盆中残雪已化了一半,他懒得出去打一盆来,便软软赖进美人椅里,曲起长腿环住膝盖,猫儿一样藏起来。   不知一人呆了多久,手背有些发烫,又惶然意识到如果冻疮复发那人定要担心,又连忙坐起身,捧了残雪擦起来。   不过此番远没有给那人那般细心,三两下揉完,当真应付差事。   *   祝久辞这厢满脑子浆糊走出西苑,一边后悔自己言行,一边又担忧梁昭歌是否会多心。再者萧岑回来的消息压在心头,亦是一番难事。想来想去终是昭歌这边毫无头绪,不若先放一放,等处理完萧岑那档子事再回来好好安抚美人。   赶到前院会客堂,国公夫人背着手站在中央,难得面容严肃,没有一口一个乖孩儿叫他,沉着脸挥手让他上前。   几案上放着一个硕大的木箱,雪水化了一滩,箱角沾了不少污泥,当真不知有多匆忙。远处干净的地方放了一封信。   祝久辞拆开读了两行,双手竟颤抖起来,抬眼看一下木箱,又慌忙重新读那封信,眼泪突然落下来。   国公夫人瞧见吓了一跳,短暂的端庄严肃过眼云烟,三两步蹦上前呼噜祝久辞脑袋。   “哭什么,人就在京城,等见着面再哭呗。”   祝久辞还是止不住哭,刚开始还忍着,到了后来直接放声大哭起来。会客堂本是同祠堂一样是国公府最严肃的地方,国公夫人却允着他站在先皇御赐的匾额下面号啕大哭。   哭声许久没止住,转而开始抽噎。祝久辞泪眼朦胧伸长手臂小心举着信纸,生怕自己眼泪落在上面,锦袖揉过眼睛,立即又落下泪来,他抽着鼻子抬手指指木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国公夫人知道他意思,“行,帮你好好看着,放心出去找人吧。”   祝久辞一边哭着一边往外跑,国公夫人还是没忍住把人揪回来,等哭完了洗过脸抹上凝肤膏才又放出去。   大雪仍没停,骑马的小身影消失在巷口,国公夫人叹口气转身。   阿念递上手炉,“夫人。”   国公夫人没接,思忖一下道:“把那箱子抬西苑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昭歌:吨吨吨。   娘亲:喝啥呢?   后院大厨:老子的醋呢!!   阿念:!!!息怒,先把刀放下!!   护卫:拦不住啊救命!   国公爷:武学奇才,不愧是国公府大厨!   阿念:!!您倒是拦拦啊!   娘亲:哎嘿,我也来耍刀!   ……   小久回家——醋味冲天、一片狼藉、全员挂彩   “???”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默小林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酒淄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默小林 4瓶;鸦湮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梅魂   白雪掩盖京城大街小巷, 漫漫长路空无一人。马蹄踏过厚雪,留下深深浅浅足印。   雪中驾马并不容易,马匹踩进不知深浅的厚雪总是有滑倒的架势, 祝久辞只得伏在马背紧紧握住缰绳, 努力稳住自己身形。   入目京城银装素裹,浑然白世, 他望着前方被白雾遮盖得近乎迷茫的街巷,一时不知去向。冰雪落在脸上顿时化了清水,他逐渐从激烈的情绪中冷静下来。   若是莽撞赶到萧府去寻人, 似乎不符合礼节, 况且有那一板一眼的萧老将军, 未有拜帖怕是连门也进不去。   若是去醉仙楼撞运气,如今大雪纷扬, 也未必能碰见他。   祝久辞放缓缰绳, 任马匹带着他在街巷漫无目地游走, 心中又回想起桌上那一大箱物什, 心脏猛烈跳动,惶然攥紧缰绳向前冲去。   今日哪怕是在萧府外等上一宿, 也必须见到萧岑。   马匹又快速跑起来, 在街巷小路溅起纷扬雪花, 刚拐过一个巷口, 路的尽头隐约出现一辆蓝锦宝玉马车。   祝久辞心下狂喜, 驾马赶上前, 一时急切竟没有呼唤马夫停下, 自己直接掀开车帘从飞速奔跑的马背上一跃跳进窗去。   马车里的人被这一身冷气的不速之客吓了一大跳,惊呼一声跌坐在白绒厚毯上。   哆哆嗦嗦抬起头难以置信道,“小小小小公爷?”   祝久辞搓搓冻僵的双手, 大大咧咧在软毯间坐下来,“墨胖儿好久不见啊!”   夏自友托着胖乎乎的身体颤颤巍巍爬起来,缩在马车一角,愣上不敢上前,毕竟面前这个突然武功出神入化飞进马车的人着实与那纨绔的京城小霸王对不上号。   祝久辞掀开车帘朝外面望去,自己的马匹已乖乖跟在马车后边,极是温驯乖巧,不愧是国公府训练有素的名马。   放下帘子,祝久辞转向角落里那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小人。   “说说,这几个月跑哪儿去了?”   锦衣华服的粉胖子瞬间吓得脸色苍白,哆嗦半晌也没说出半句话来。   祝久辞自是不着急,如今逮着一个从犯,后面的事情自然好解决。   “不晓得,打死也不说。”墨胖儿抱起一个手炉,片刻间又恍然醒悟,连忙丢进祝久辞怀里。   “不说就别想回家。”祝久辞抱着手炉嬉皮笑脸威胁。   白胖子又白了一层,几乎与地上的白绒毯融为一体。   不过让祝久辞没想到的是,此番夏自友竟意外坚韧,一路下来生生抗住了他所有严刑逼供,祝久辞愣是一个字也没问出来。   也当真奇了,这人出京一趟竟然将心境磨练得这般坚毅,若是夏老爷子知道了,不晓得要高兴成什么样子。   马车停在醉仙楼门口,墨胖子的脸黑了。虽说他一路上确实守口如瓶,但是却忘记一帘之隔的车夫啥也不知道就把他们带到了该去的地方。   祝久辞满意跳下马车,拍拍夏自友的肩膀,小家伙磨练心智是不够的,智商也需要练练。   不顾夏自友在后边拉扯,祝久辞一路横冲直撞上了二楼,撒丫子奔着他们的老地盘就去了。   本想着推开门摆出京城小霸王的威风,吓得在座人一动不敢动,逼着他们一五一十把这几个月的遭遇说出来,结果推开门的瞬间自己傻在原地。   小包厢里姜城子与曲惊鸿静静看向他。   站在他们中间那个人,祝久辞几乎不敢相认。   这个被凌乱黑髯遮住半脸的人是谁?   余下肌肤被青紫瘢痕遮了严实,几乎看不出原来的肌肤,大大小小伤痕遍布,不少处泛起红皮,真难说这是一张人脸。   最让人心痛的是那双眼睛。   曾经是京城风流倜傥公子哥,眉眼一挑不知羞得多少京城少女捂脸跑过,如今风霜扫过,肃穆如钟,沉得像落入雪中的寒剑。   祝久辞恍然惊觉,不过月余分别,他们这群少年中已有一人迈步离开少年青涩,走到了他们所有人都不熟悉的高处,与那些他们曾仰望的人一样成熟巍然,果决干练。   身后,夏自友风风火火推开门跑进来,祝久辞被撞得向前踉跄几步,打破一室沉静。   祝久辞抬眼,这才看清萧岑脸上密密麻麻布着伤口,冻疮不知盖了几层,远望去一片青紫,近看了竟是一个个破开皮的小口,血肉在下面流淌,面上笼罩一层灰蒙硬痂。   “对不起。”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二人俱是一惊,看向对方,四目相对,有些说不清楚的东西瞬间破开了。   姜城子嘿嘿笑起来,拍在二人肩膀,把他们按着坐进席位。   “才几天不见就不认识了?”姜城子朝墨胖儿看一眼,后者心领神会跑出去找桂花酿。   “你怎么不见我?”祝久辞开口。   “我以为小公爷不愿见。”萧岑攥起手,手背皲裂的肌肤顿时裂开,立时多了几道鲜红的口子。   “我……欠你二人太多。”   姜城子笑呵呵把桂花酿拿过来,啪一声放在桌上,“都是兄弟,哪有什么欠不欠的。你要真这么算,二十年的哪能算清。”   萧岑低头不语。   祝久辞瞧见他惨不忍睹的双手,心下一惊,“你去哪了?”   桌上意外沉默。   萧岑扭头看向窗外敛了神色,“小公爷不必知道。”   祝久辞突然板着他肩膀转过来,“如何不必知道,救人性命的梅魂你从哪里寻来的?我若是不弄清楚你如何艰难险阻得到这一抹草药、如何风霜雨雪送回京城,我怎么……感谢你?”   说着不禁情绪激动,眼泪又止不住落下来。   梅魂,能治梁昭歌旧疾。   生于大雾,得名于梅花暗香,然而这株草药太难寻找,仙医提过一句后劝他直接放弃。   如今一整箱出现在国公府里,祝久辞如何不激动。   本以为是二十年挚友断然分别,没想到竟是一夕之间梁昭歌有救了,不需夜夜忍受寒冷痛苦,不需终日喝那深不见底的草药,不需一次次滚烫热浴,不需咳嗽地几乎断了腰肢,也不需……惶然思索会在哪个寒冷的雪夜凄然死去。   世间能让人狂喜的事情太少,一件足以颠覆心神。   祝久辞看到信笺的那一刻便开始大哭,他自己也不知哭的是一人性命得救,还是哭兄弟断了手足,却依然情深。   “那日是我气话,是我鲁莽了!我从未想过……”祝久辞艰难顿下, “不认你作朋友。”   大雪纷纷扬扬打在窗棂,也不知何时就会冲开可怜的木窗。不过此时包厢倒仍是暖洋,醉仙楼的木窗还算坚强。   “小公爷……当真?”萧岑抬眼,一双眸子埋在枯草一般的肌肤上,当真荒弃的土地上藏了一眼清泉。   “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祝久辞抓住他手腕。   姜城子见缝插针给每人递上一杯桂花酿,“来来来,一醉方休!”   “小公爷不能喝。”萧岑阻止。   姜城子满不在意把他挤到一边,“今天高兴,都得喝!”   五只杯盏碰到一处,到底是少年心性,一杯清酒便解了恩怨。   确实少年不知愁滋味,偶然见血就以为天都要塌下来,惶惶不可终日,当疤痕长出来,却又互相骚着对方新肉坏笑,哪里还记得曾经伤痛。   京城少年最是天真性情,曾许下一辈子的朋友便当真是一辈子。   *   祝久辞未敢贪杯,西苑还有一人等着他安慰。   告别众友独自一人回到小院,心里又开始无限后悔,自己当真嘴笨,怎么就往人伤口上撒盐。   昭歌当时都不愿意说下去,他却还在那里止不住问。   一路唉声叹气走到门前,呼一口白气悄莫声息推开门,房中空空荡荡,哪里看得见人影。   祝久辞慌忙奔上前两步,这才发现美人是被榆木椅遮住了身形。   梁昭歌环膝蹲在地上,柔美身子作了三折,瘦腰更衬得纤细,全然不盈一握。白皙指尖戳着木箱,极是不高兴的模样,华丽绸裳亦毫不爱惜堆在地上,看来确然在生闷气。可怜华美衣裳本是供在绸缎坊受人景仰的矜贵宝物,进了西苑,一月间要被主人无情抛弃数次。   祝久辞走过去,那人竟丝毫没有察觉他到来,也不知一个人在这里蹲了多久。   木箱边角仍有余污,已然将华贵名毯染了一片污渍。美人墨发散在身后,一缕发丝从肩头滑下去落到地上,沾了那片污泥。   祝久辞走上前把可怜墨发救起来。   梁昭歌恍然看过去,通红的眸子瞬间有了光彩,紧接着面容染上无尽委屈,突然把祝久辞扑倒在地,哼唧一声埋在他颈间。   “怎么了这是?”祝久辞哭笑不得。   身上某只大型犬根本不理会他,一个劲地在他脖子上蹭脸。   祝久辞摸摸美人长发,果然白日里伤着美人心了。   “好了好了昭歌,是我不对,是我说错话了,原谅我可好?”   梁昭歌抬起身子,幽怨看他,“那是什么?”   祝久辞扫眼过去,这才看清楚那个箱子不是别的,正是萧岑留下的救命宝药。   “宝贝啊!”祝久辞脱口而出。   梁昭歌眼眸一颤,又把人扑倒。   “昭歌起来,我给你看看那箱子。”祝久辞高兴不已,可三番两次被那人重新按在地毯上,脑袋在软毯上撞得头晕眼花。   “小公爷便那么宝贝它?”   “那当然啊!”祝久辞被喜悦冲昏头脑,哪里记得梁昭歌还不晓得这箱中是什么宝贝。   梁昭歌黑了脸,把人压在软毯上不能动弹,“小公爷便在心里宝贝吧,我方才闪了腰,现下起不来身了。”说罢埋了埋身子,大有在此压着人长睡一觉的架势。   祝久辞皱眉,伸爪子去寻美人腰肢,“何时扭着了?”   轻轻一按,美人闷哼一声,慌乱从他身上滚下去。   祝久辞坐起身探过去,“可寻郎中来?”   梁昭歌护着自己瘦腰摇头。   祝久辞这边却误以为梁昭歌是在与他置气,好脾性蹭过去,趁着美人不注意,一把将人拢进怀中,爪子拍到腰上轻轻揉起来。   “箱里装了一株草药,名为梅魂。”   “不想听。”梁昭歌打断他,不过许是腰肢被揉得舒服,声音绵绵软软几乎化成一滩水。   祝久辞此番并没有依着他,仍坚持说下去,“仙医曾提及此药,”他顿了顿,接着道,“能医治你的旧疾。”   怀中美人没了动静,祝久辞晃晃他,“昭歌可听清了?”   梁昭歌哑着嗓子,“怎么不揉了?”   祝久辞气结,把人推出去,自己盘腿坐在软毯里生气。这人根本就没听他讲什么,怕是又不知什么时候神游天外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不认真听,当真不在意自己性命吗!   梁昭歌意识到自己惹到那人了,红着脸蹭上前,“小久。”   祝久辞扭头。   梁昭歌委屈,着实怨不得他,被那人揉着腰肢,哪还有神思听他讲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16 00:42:42~2021-04-17 00:57: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似共梅花语 5瓶;赞就丸了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潮热   梁昭歌围着祝久辞蹭了许久, 可此番确乎是惹着那人了,半晌也没把人哄回来。   美人着急转圈,伸指尖戳戳祝久辞衣袖, 拿软弱腰肢去碰他身子, 吧唧飞扑到身上,揉一揉脸颊捏捏耳垂, 软着声音在耳畔哼唧几声,竟然都不管用。   泪水涌出来,连忙凑到那人面前让他看自己盈盈眸子。   祝久辞扭头。   梁昭歌惊惶, 美人计与苦肉计竟都不管用了!身形一晃, 神思暗淡, 转眼瞧见远处木箱,美人决意屈服于自己滔天醋意, 总归把人哄回来才是正事。遂耷拉着脑袋飘到木箱旁边, 弯了腰肢艰难托着木箱过来。   硕大木箱着实沉重, 梁昭歌拖着很是费力, 箱角在华贵名毯上留下一道极长的拖痕,黢黑污泥亦沿路染过来, 毫不吝啬地晕出一滩扎眼的污渍, 可怜一方名毯就这样毁于美人之手, 若是让旁人瞧了去, 定然要捶胸顿足喟叹暴殄天物。   梁昭歌停停歇歇磨蹭半晌, 总算拖着木箱来到祝久辞身边, 也不擦去额上薄汗, 盈盈跪下来,纤长指尖触到木箱盖,轻松一挑拨弄开软布, 浸了污水的边角染脏他指尖,爱干净的美人即刻惊惶,委屈地寻出白帕擦手,可瞥一眼祝久辞,心中又起了念头,白帕扔到一旁,故意将污脏指尖摆出来,极显眼地乱晃,可惜后者根本没看他,自是不能领会他这番舍己为人的英勇。   美人委屈转回眸子,双手紧紧抓住箱盖,撒气向后一扬。   梅香涌动,惊鸿现世!   一株仙草静卧箱底,尖尖细叶托着一朵傲然白花,灿若白雪,莹透明玉。然而花下枝茎纤细脆弱,支撑那一抹白色显然已是强弩之末,下一刻就要弯折倒下。   可目光顺着细弱枝茎向下看去,暗涛涌动,宛如黑海,细密浓黑的根茎竟然占满大半个箱子,遒劲枝杈,盘根错节,蛮雄有力,不知是怎样可怕的生命力才能生得这般叱咤桀骜。如此一株仙草生于树林,只怕周遭方圆十里之处无有植根能与之相争生息。   浓郁的梅香以滔天之势席卷整个屋宇,不留分毫余地,亦不给任何喘息之机。雪山脚下万物尽是苍白的辽阔大地上,忽然从地底攀出一道梅花丛,枝杈如魔爪一般攀剥而来,裹挟无辜身体卷入层层暗涌的梅花香,摄人心魂,任凭挣扎。   “这……是?”梁昭歌怔愣,眼眸颤动。   他垂首看着箱中一抹白花,极努力藏起神色,可衣袖下紧紧攥住的手暴露了他内心不安。   祝久辞探身摸摸美人脑袋,往常总是梁昭歌这般安慰他,如今终于换过来。   “昭歌可高兴?”祝久辞笑眯眯问他。   梁昭歌慌忙转过身,不敢让那人探知自己神情。   于任何人而言,性命得救无疑为天下极致狂喜,天下苍生千千万万,能有多少人这般好运,在生命岌岌可危命悬一线时,一弯藤蔓落下,生命就此延续。   可是狂喜之后,半生年华酸甜苦辣顿时涌上心头,曾经受过的伤害、熬过的苦难亦攀附而来,一时挣扎于狂喜的天上,一时又掉落深渊,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得在黑暗中一遍遍叩问,你何德何能有此福报!   生怕,德不配位。   祝久辞望着美人背影叹气,他心中的滔天情绪定然难以想象。毕竟自己都因一封信而激动得嚎啕大哭,更何况梁昭歌本人了。   可转而又想,如今梁昭歌竟能敛下一切喜悲,只默默转身,当真不知心底如何坚忍。祝久辞突然感到一阵酸涩,当真不甘!明明是天之骄子化境之神,却为何跌落凡间俗尘,平白染一身污泥,如今却还要为人人皆有的寿命而狂喜。   似是那株仙草,一抹白花极尽尊贵,却生于堪堪易折的纤枝,微风都能将他拂倒。可若是向下探望,苍茫大地遮住纵横交错的根茎,原来比谁都渴望生命,只要给予一线希望,便能顽强地活下去,哪怕苟延残喘。   祝久辞沉默,双手不自觉紧紧攥住箱沿。冷香忽而扑面而来,强势霸占了梅香占领须臾的地盘。   他未回头,任美人在后面抱着他。   虽见不到梁昭歌面容,但还是忍不住在心里细细描摹。   那人极致欣喜时会是什么样子?   那一瞬间定然天神降世,便是宫廷珐琅粉彩亦难敌美人惊鸿,眉眼如画,灿烈如雪中绽放的傲梅,只一眼便可摄人心魂,终生难忘。   怀抱轻轻收紧,两滴凉泪落在肩头,祝久辞惊颤。   梁昭歌声音极轻,断断续续不成话语。“能与小公爷相守一生,昭歌……从不敢奢望。”   祝久辞心中一痛,转过身,一眼望见了凄伶美人。   他以为会看见璀璨艳羡容颜,不曾想面前佳人清泪洗面,藏入一烟水墨,眼睫惶然惊颤,如扑入丝网的雨蝶。   原来他日日惶恐不安,苦苦挣扎。   祝久辞这才惊觉,二人一路走来他竟从未体会过梁昭歌的心境。他们虽一同面对病魔,却不曾想其中一人始终彷徨在生命边缘,不知何时陨落。祝久辞可以满怀信心遍寻京城神医,希望永远在前方。可梁昭歌自己未有一日从黑暗中挣扎出来,何曾见过光亮。   生死是一道天堑,旧疾缠身,他永远在死的那一边。   无论如何探身向前,身旁之人终是可望不可及。   祝久辞轻轻牵住梁昭歌的手,“都好了。”   *   好不容易安抚下美人心绪,还有一道难关摆在祝久辞面前。   梁昭歌喝不下草药。   许是灌了二十年苦药,脾胃早已厌倦,如今稍闻及味道便头晕泛吐,更遑论喝下了。   梅魂虽然生得幽幽暗香,可是熬煮成药后,竟然有一种极令人胆寒的血腥味,连祝久辞都忍不住微微蹙眉,当真不敢想象精致美人如何饮下这猩涩的苦药。   梁昭歌极努力地尝试过,可每次都难受得弯折身子咳嗽不止,但草药珍贵又不能浪费,只能艰难忍着,几回下来半条命都要去了。   满室梅花香已被阵阵腥味掩盖,梁昭歌蹙眉靠坐床头,瞧见祝久辞又端着药碗来,忍不住扭头嫌弃。   被嫌弃的祝久辞仍悲壮地抱着药碗上前,吧唧坐在美人身边。梁昭歌难得没有缠上来,甚至嫌弃地往榻铺里侧坐了坐。   “来,喝药。”   梁昭歌极努力抿下一口,止不住咳嗽起来。   白皙面容顿时染上粉红,丹唇透亮莹莹染水,指尖紧紧攥着胸口,微微喘息着。   祝久辞叹气,又舀一勺递上前,美人惊惶向后退去。   “一小口。”祝久辞忽悠他。   美人没上当,小心翼翼缩在床角不肯出来。   “不喝药怎么治病呢?”祝久辞耐心引他。   美人抱着软枕反驳,“可,喝不下!”   祝久辞晃晃玉碗,“今日不一样,定能喝下的。”   美人狐疑,小心翼翼探身,被祝久辞一把拽住。   “!”   美人意识到上当,惊惶想跑,可哪里跑得了。祝久辞一爪子按住美人,捧了一勺汤药就上前。梁昭歌见一勺子苦水颤颤巍巍盛来,自己也不能挣扎了,毕竟苦药珍贵,一滴都不可浪费。   凄惨抿下一口,幽怨看向某人。   “小公爷骗人。”   祝久辞高高兴兴又舀一勺,“怎会骗昭歌!今日确乎不一样了。前几日用的都是瓷碗,今日换了白玉碗,青玉勺,可好看?”   梁昭歌愤愤哼气,干脆闭了眸子不看祝久辞。   祝久辞自然不怕美人这般撒气,总归这人消气比谁都快,打雷时生气,雨还没落下来时就消了。   又浅浅舀了一勺,还没循循善诱,梁昭歌竟乖乖探身喝下,祝久辞心道这人听话,正低头又舀一勺,忽而被人捏住下巴,熟悉的清冽扑面而来,双唇被冰凉含住,暖药霎时渡了过来。   祝久辞惊惶瞪大双眼,还未挣扎,美人软唇已悄然离去,猩涩的苦药瞬间刺激味蕾,五感惊惧,祝久辞痛苦蹙眉,下意识就要吐掉,然而美人纤指一按,堵在他唇齿,生生逼着他咽下。   苦腥顺着喉咙一路淌下招摇过境,祝久辞只觉身体被其搅扰得天翻地覆,一时头晕目眩看不清物什。   得逞美人极是高兴,从离了魂的祝久辞手中端过药碗仰头喝下。   轻轻拿软帕沾去丹唇汁液,伸指尖戳他,话语尽是埋怨,“小公爷可体会了?”   祝久辞从阵阵耳鸣中回神,转而想明白那人对他做了什么,一时激愤!   此人当真过分,怎能……!   许是被汤药刺激得壮了胆子,祝久辞直接扑上软榻把美人压在身下。   爪子吧唧按住美人脸颊,恣意揉起来。   左边摸摸,右边探探。   再捏捏耳垂吧!   祝久辞撒完气,仔细看向梁昭歌。身下美人面红耳赤,悬泪欲滴,衣绸凌乱,锁骨微露,雪白肌肤泛了红晕,一阵阵如水波晕开,晃得人眼晕。   突然有些躁意,祝久辞怔愣。   往日不是没有见过梁昭歌这般艳绝模样,比今日殊绝的时日更不在少数,那次月夜下美人粉面桃花眼波流转,软腰轻晃身形旖旎,当真艳绝四方,不知比今日清颜娇艳多少,可……祝久辞按住胸膛,今日怎有些心悸,偶然瞥一眼美人,心悸转而鼓噪跳动,疯狂得震人耳膜轰鸣。   “似是……有点热。”梁昭歌亦微微蹙眉,纤指扶住额头,难得在祝久辞面前显露难受模样。   祝久辞从自己慌乱的小世界中回神,俯身看盈盈美人,忽而不知哪里来的一股火热自身体里面猛然灼烧而起,绵延不绝吞吐烈火,五脏六腑霎时落入火海,寻不到半点清凉,烧得人眩晕。   指尖不小心触到美人肌肤,过电一般,祝久辞慌乱从美人身上滚落,藏进绫罗榻铺。   小心翼翼从软绸间探出目光,一瞬对上梁昭歌探究的眼神,祝久辞又慌乱藏起来。   梁昭歌看他一眼,蹙起眉头,起身唤仆从取来神医留下的方子。   薄纸展开,神医笔触,龙飞凤舞。   一条条看过去……   “鹿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17 00:57:52~2021-04-18 10:26: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逝川流光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鹿血   清冷美人原地石化, 红意沿着脖颈攀上脸庞。   祝久辞从绫罗软绸间钻出来,抬眼瞧见美人满面桃花,一时新奇。小心翼翼爬上前, 探着身子看美人手中薄纸, 扫过三两行,很快发现了奥秘。   再看一眼美人, 面红耳赤指尖颤抖,掐着药方似是拿到烫手山芋,羞愤得几欲撞墙, 祝久辞不禁想笑。鹿血虽是一味药引, 却是刺激精血的大补之物, 常被百姓与那房中事连作一起,清冷美人何尝沾过这个, 也难怪美人害羞。   不过这鹿血也当真厉害, 方才他只饮了一口便心悸难安, 梁昭歌足足喝了一碗下去, 也不知……   美人神思恍惚,手中薄纸摇摇欲坠, 祝久辞心呼不妙, 连忙将梁昭歌手中的药方抽去, 生怕美人一时激愤带着药方去撞床头。   药方可是救命宝贝, 得护好。   嗯……美人也得护好。   仔细将药方折好放入榻铺暗阁, 祝久辞在榻沿盘腿坐下, 安抚炸毛美人还是个大问题, 清冷美人日日飘在仙境,何曾染过这般凡间俗物,如今可怜兮兮生吞下一碗, 也不知心里崩溃成什么样子。   转而拽拽梁昭歌衣袖,梁昭歌被他触碰,一时惊慌向后大退几步,红着脸道,“你,你别碰我。”   祝久辞叹气,鹿血确乎能刺激得人心绪躁动,其实应对法子也简单,平心静气度过药劲便好了,可面前美人一惊一乍,显然不能镇静,想来今日少不了一番安慰。   “来,昭歌坐下。”   美人转身跑开,藏进榆木圈椅后面,纤纤指尖抓着椅背捏得一片青白。   “不要。”   祝久辞哑然失笑,不得已跳下榻铺朝着美人过去。   “昭歌别怕,就一点点药引,你去歇息片刻药劲便过去了。”   梁昭歌瞧见祝久辞走来,面上一时慌乱,旋身从榆木椅子另一侧跳下去,远远绕着他跑回榻铺。   方一挨着软榻,指尖触到冰凉的绫罗绸缎,梁昭歌煞时软了腰,水一般滑进去,留了一席墨发在外面。   祝久辞在远处瞧着,慢慢等美人安静下来。   小室清幽,静谧无声。   梁昭歌埋在绸被间许久没有动静,总算一时风平浪静。   祝久辞小心翼翼猫着腰过去,探身一看,美人墨发盖住大半面庞,根本瞧不清神色,软绸亦将全身盖得严实,他小心替他掀开一角透气。   梁昭歌惊慌转过来,面目通红,竟比方才还严重。盈盈眸子噙足了水,下一刻就要落出来,整个人委屈得不成样子。   “我难受。”   祝久辞蹙眉,转身欲寻郎中,忽然被人一把攥住手腕。   那人纤手滚烫不堪,触到肌肤一时过电。   “可怎办?”梁昭歌坐起身,纤纤背脊靠入软绸,仍伸手死死抓住他。   祝久辞坐下来,拿出软帕拭去美人面上薄汗,“昭歌且耐心等药劲过去,前几日不也没今日这般?我给你取些水来。”   梁昭歌拽着他不动。   祝久辞无奈,只得坐在榻上与他大眼瞪小眼。   不过片刻祝久辞察觉出不对劲来,美人抓在他腕上的纤手不知何时开始细细摩挲,冰凉指尖触着肌肤,一点点蹭着,染出一片火热,大有肆意发展的趋势。   祝久辞红着脸收回手,把乱动的美人按回榻铺,拿软绸盖好。   “你、你且躺着,别乱动。”庸医祝久辞如此命令。   梁昭歌哪里会听他的,又翻身起来一把抓住他手腕。   “难受得紧。”梁昭歌晃他手臂。   祝久辞束手无策,只得反问他,“可怎办?”   “帮帮我。”梁昭歌道。   祝久辞惊讶,“要怎么帮……”   梁昭歌已然牵着他的手往某处去了,祝久辞炸毛跳开,“你、你作甚!”   美人稍一探身轻而易举把人捞回来,紧紧攥住他手腕,不让人动弹。做着霸道行径,面上却好似弱势那方,极是委屈,红了一双眼睛瞪他,“你不是要帮我吗?”   祝久辞崩溃,挣扎半晌逃脱不开,“那也不是这个……帮法!”   梁昭歌总归是被鹿血冲昏了头脑,一双眼睛迷迷茫茫看着他,意思尽是你出尔反尔大骗子,答应帮我却又不帮。   祝久辞吃了哑巴亏,趁着美人又一波难受的劲儿,慌忙从他怀中溜出去,跳到远处安全无虞的地方冲他道,“我取些雪来。”   一路冲到室外,冰天雪地的寒意扑面而来,总算清醒了些。身后一室暖房,着实旖旎难堪,呼一口白气捧了满满一盆雪进屋。   磨蹭到床榻前,捧起一点凉雪摁到美人脸上。   伸爪子揉一揉,冰冰凉凉。   “昭歌可感觉好些了?”   美人摇头。   又取一些雪来,小心翼翼敷到美人脸上,再拿干净软帕拭去化开的冰水。定睛一看,美人面容更红了。   祝久辞晓得自己似乎帮了倒忙,弱弱抱着玉盆往后退几步。   “昭歌可还好?”   梁昭歌幽怨看他一眼,忽然站起身,赤脚踩到名贵软毯上朝着祝久辞走来。   美人纤纤玉足本是白皙如玉,如今连脚趾都泛了红意,祝久辞瞥眼看到,慌乱移开眼神。   冷香幽幽传来,梁昭歌走近了,美人额上盈盈薄汗,极是难受模样,祝久辞心下一时慌乱,连篇说辞都已经要脱口而出了,忽而一块软帕扔到脸上,遮了视线。   他被人推着出去。   一路被推到门口,祝久辞乖巧自己打开门。梁昭歌在身后委屈道,“小公爷惯会捣乱。”   祝久辞心有愧疚又着实担心梁昭歌身体,一时头脑宕机脱口而出,“不若昭歌自己解决,总不能憋坏身体。”   扶着肩膀的手一顿,半晌没有声息。   祝久辞取下软帕转过身,梁昭歌面上的表情难以形容。   “小公爷怎……”梁昭歌咽下话语眼眸颤动,着实说不出来自渎二字。   祝久辞哪里晓得梁昭歌心中的弯弯绕绕,只当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若当真难受得紧了,当然不能强行憋着。   梁昭歌咬住下唇,耳尖红得滴血。   祝久辞还想上前解释几句,忽而被人一旋推出房外,啪一声房门关上,独留他一人在满是冰雪的院落呆愣。   一时傻眼,这是被赶出来了么!   蹭到窗口,雕花窗扇亦啪一声合上。   冷风吹过脸颊,祝久辞恍然清醒,那人是天上神仙,他怎能叫着神仙去……自渎?   祝久辞心道凉了,此番可算是在梁昭歌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登徒浪子形象,不仅自己放浪,还挑唆他人行那隐秘事情。慌忙扒到窗口伸爪子拍窗棂,“昭歌我……你别误会,我只是看你难受,不得已出此下策,并非——”   似乎越说越乱。   房中没人回音,想来已是生气了。   祝久辞留下两行清泪仰天长叹,后悔得捶心顿足。   转身看看四方院落,冷冷清清凄凄惨惨,除了冰雪也没其他,小风顺着衣袖钻进来,还有些冷。祝久辞拢拢衣衫,缩起手臂在原地跺脚。   总归在这里等着也不是办法,此事着实闹得严重,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祝久辞望望满院白雪叹口气,抬步准备回东苑去。   刚下了台阶,室中那人沙哑的嗓音唤住他,“别走。”   祝久辞郁闷,看来此番梁昭歌当真生气了,竟要把他罚在院中挨冻。   郁闷归郁闷,美人的话还是要听的。   祝久辞从亭下滚来一个石凳,擦去上面的冰雪,在房门前翘着二郎腿坐下。   时间久了,坐得有些累,他便向后靠了木门眯起眼睛看天,木质香气隐约往鼻尖钻,时不时扰他思绪。   “昭歌可消气了?”祝久辞学着京城公子哥惯常哄美人的那些语调,极努力地挽回美人心,“小院着实冷呐,昭歌便放我进去吧!”   没动静。   祝久辞也不失望,依旧继续制造废话。   “西苑冰雪甚好,并未让仆从扫了去,昭歌若是愿意赏雪便出来看看吧。在这石凳一坐着实凉快呐!”   “昭歌啊昭歌,我给你滚一个石凳来可好?”   “梅花枝桠的积雪要掉了,你若是不出来可赶不上了!”   “昭歌,我晓得错了,可赏脸看我真挚的泪水?”   祝久辞说得累了,乖乖闭上嘴巴,仰头看天迷迷茫茫白蒙一片,卷云不知藏去了哪里,亦或许连成一片,伪装成天空欺骗他。   冬日里着实难以判断时辰,日头藏在厚厚的云层上面,既瞧不出光亮也瞧不出方向,唯独天色全暗下来时才知晓,原来已到了晚上。   祝久辞便这般傻傻在石凳上等着,一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从惨白降到灰黑最后落了一片黑暗。   今日仆从偷懒,竟没来西院点灯,可怜数盏琉璃灯本是璀璨艳丽,如今却无半点光彩,只能努力凭着自身天资,努力在一片黑暗中泛出点光来。   祝久辞等得连连瞌睡,忽然背靠的木门向后打开,他险些仰头翻过去,一只冰凉的手扶住他肩膀,又烫手一般退开。   “昭歌!”祝久辞跳下石凳转身看去,梁昭歌恢复了清冷美人模样,只是面上浅浅染着粉色,多了一分往日不曾有的鲜活。   祝久辞亮着一双眸子凑上前,“昭歌原谅我啦?”   梁昭歌看着他不言声。   作者有话要说:  狐狸崩溃,木头近在眼前,却只能望着不能吃。   “何时大婚嗷!”狐狸悲鸣。 第93章 贪欢   祝久辞摆出乖乖认错的模样, “我晓得错了,以后绝不口无遮拦。今日在外边冻了—天,着实深刻地反省了自己错误, 昭歌行行好, 让我到屋里暖和暖和!”祝久辞莽着脑袋就要冲进去,梁昭歌伸臂拦住, 指尖按在门沿,仔细将人堵在外面。   “诶!”祝久辞冲不进去。   “小公爷……回东苑吧。”   祝久辞以为自己听错了,看向梁昭歌, 后者移开视线。   “就这样。”梁昭歌关了房门。   祝久辞又—次被关在外边, 这才幡然醒悟大事不妙, 哭号嗓子扒在木门上爪子拍个不停。   “昭歌我错了!”   “开门呐!”   “昭歌误会了,我绝没有其他意思!”   梁昭歌背靠着木门沉痛闭眼, —门之隔声音渐渐弱去, 外面的人踏雪走了。   心头—时空荡, 茫然靠着木门跌坐地上, 环住自己膝盖面容埋入衣绸,半晌抬起头, 瞧见泛了红的指尖, —时觉得有些恶心。   他扶着门沿起身, 踩着软毯踉跄回去, 转过榆木圈椅, 华丽地毯上扔了几块污脏白帕, 甚是突兀。   梁昭歌眼眸—颤, 慌忙向后逃开。   身子撞到软塌,—时跪坐下去,双手按进华丽地毯, 指尖抓得青白。   梁昭歌盯着双手,恶心的感觉又似潮水—般涌来,裹挟着愧疚冲击他肺腑,搅得他疲惫难堪。   粘腻。   恍然将榻铺上的层层绸缎扯下来疯狂擦拭双手,纤手擦得红肿,可仍然觉得不干净。   衾被沾染了那人气息,梁昭歌惊惶抬头,“我不是!”房中空荡,原来他不在,梁昭歌惨笑着倒下。   “还好。”你没看见。   从极度惊恐中回神,他软了身子仰躺地上,三两丝墨发贴着脸颊有些冰凉。凤眸睁开,华美地毯倒转在天上,直直望过去,那—处脏帕悬于高天摇摇坠落,毫不留情痛诉他—时贪欢,罪孽恶行昭然若揭。   梁昭歌踉跄起身,撞开门赤脚跑出去,踩进冰凉的雪地,心中—时燃起希望,白雪这般干净,应是能擦净他吧。慌忙跪进雪里,拿惨白的雪擦自己双手。   白雪融化于手心,染成了肮脏的泥水,本来圣洁的颜色却—时脏污。   “怎么办?”他崩溃地抓雪,可白雪纷纷扬扬从手掌间落下,双手却仍是不干净。   粘腻的触感挥之不去,—如罪证深深刻在手上,梁昭歌呼吸滞住,白雪化作冰水滴落,凉意褪去后灼烧不已,几乎与那时的炽烈—样。   两滴泪落下,不干净。   十指已然冻僵,他小心伸开手掌,纤纤长指红肿不堪,竟有些丑陋。“还不行吗!”他又抓起两把雪,粗糙的雪粒触到肌肤,三两下便划破了方才擦拭肿胀的肌肤。   手背裂了口子,鲜血滴下去,梁昭歌瘫坐雪中深深吸气。   若是擦干净了,可会嫌弃?   那人明媚的笑容忽而闯入心间,下腹又—阵火热,指尖触感倾覆而来,疯狂提醒着他那—刻波涛汹涌喷薄倾泻。   梁昭歌痛苦弯折身子,额头磕入雪中,“怎可能不嫌弃?”   若是那人知道—墙之隔的他疯狂想着他容貌自渎,甚至被热烈而滚烫的触感冲昏头脑,疯子—样开口不让他离去。隔着—墙发了疯贪恋他容颜,—边害怕他发现,—边却又自甘堕落陷入沼泽享受—墙之隔的刺激。   痛苦闭眼,他肯定觉得恶心。   *   祝久辞—人在东苑苦苦反省了—夜,几乎想了百十条给美人赔罪的法子,小心翼翼写在薄纸上,又—条条划掉,总觉得绞尽脑汁想出的法子—落到纸上就显得不够诚意,当真怀疑能否挽回美人心。   更重要的是如今他孟浪形象深入人心,也不知道能否将这刻板印象扳回来。   总归实践出真知,他若—人猫在小院里边摸索,便是写出上千条来也不顶用,想清这—点,祝久辞干脆彻底不要自己脸面了,—大清早风风火火跑进西苑,准备拜倒在美人石榴裙下,抱着他小腿深情并茂念叨上二十遍求原谅。   高高兴兴出了游廊,祝久辞脸黑了。   银装素裹的西苑怎么—片狼藉!   尤其门前—片空地,哪里看得出雪白颜色,大片泥泞浸染,污浊不堪。白雪地被践踏得看不清原貌,竟与地底的泥土浑作—滩泥泞,若不是国公府戒备森严,祝久辞当真怀疑有刺客闯入西苑。   小心绕过污泥,祝久辞心下有些崩溃,他昨日不过是从亭下滚来—个石凳,竟将这片雪地搅得这般不堪吗?   昨日确实天色昏暗,他没多注意,若是让屋内美人见到这—番景象,别说原谅他了,只怕他再也进不得西院来。   小心猫着腰往主屋看看,门窗紧闭,想来梁昭歌还没有出来过。祝久辞连忙跑到后院,熟门熟路从角落里找来仆从放下的笤帚,两只爪子—挥,开始疯狂毁尸灭迹。   哗啦,扫出—片净土。   再哗啦,腰有点累。   许是很久没运动了,祝久辞扫了两下便满头大汗,不过好在放眼望去,门前总不至于有大片显眼的污泥地了,唯独让人遗憾的是好不容易给梁昭歌攒起来的雪景又没了。   祝久辞将笤帚藏起来,叹口气,大不了再陪美人上房揭瓦—次!   被国公爷骂就骂吧,总好过美人不理他。   小心翼翼整理衣袖,仔细将头上薄汗擦去,确保自己仪容端庄,伸爪子礼貌敲敲门。   果然无人应声。   祝久辞也不失落,他还可以去膳房把药端来,喝药这般头等大事,梁昭歌不可能不允他进去。   —路赶到膳房,后厨大娘却泼来—盆凉水,梁昭歌早喝过了。   祝久辞崩溃,“当真?”   “空碗都送回来了,喏,架上那个就是。”   祝久辞身形—晃,“没喊苦么!”   大娘将手中抹布放下,“小公爷就甭担心啦,梁公子今日确实喝过了。”   祝久辞郁闷飘出膳房,没了借口还怎么去见美人。   别说拜倒在美人石榴裙下,现在连见面都成奢望。   祝久辞回到西苑,蹲在小亭下望眼欲穿,绝世美人藏在屋中,愣是不让他这个浪荡子瞧上—眼。   探着脖子瞧了—会儿,祝久辞愈发觉得自己行为猥琐,哪有人光天化日之下直直盯着别人窗扇的!可他若不等着梁昭歌出来,又如何向他解释自己并不孟浪。—重污名压在头上,只得极其孟浪地蹲在门前等着向他解释自己并不孟浪。   这简直就是悖论!   猥琐祝久辞在西苑盘桓了两日,最终悲惨地接受事实,美人开始躲着他了。   不仅晚上被赶回东苑独自居住,连白日里也见不到美人身影,—日三餐都不能—块吃,更遑论白日找美人闲谈散心了。   如此过去了四五日,祝久辞终于煎熬不住,往石凳上—坐,二郎腿—翘,理出—套诡异逻辑:得了坏人名头的好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依旧是坏的,还不如堂堂正正干—件大事,引来所有人瞩目,再趁此机会为自己洗清冤屈。   如今他既得了霸王名号,那不如彻彻底底霸道—回。总归自己恶名在上,无论做什么行径都逃不了浪荡二字,还不如彻底放开—回冲到美人面前,虽表面孟浪了些,但却能争得—线向美人袒露真实心迹的机会。   祝久辞想明白这糟事,高兴拎上金令牌,大大咧咧走到库房朝管家要来了西苑的钥匙,将那—串铜铁挂在腰间,与自己的宝贵玉髓晃在—处,—路招摇到西苑门口,也不去取那腰间钥匙,直接以视察为名头,—脚踢开房门冲了进去。   山大王进村了,拎起美人往角落—扔,两只爪子往墙上—摁,成功将可怜兮兮美人堵在小角落里。   “为何不见我!”蛮横山大王如是说。   美人伸手摘了头上玉簪,墨发散下来遮了面容。   “小公爷,昨日午后,前日上午,大前天傍晚不都见了。”   祝久辞瞠目结舌,不过又想起来自己是霸道山大王无需讲理,遂—拢爪子将小空间堵得更加闭塞。   “不够!前后都不到—盏茶的时间,哪里算见面!”   美人没了言语,微微低下头,墨发全然挡住面容。   祝久辞探身看了看,—时震惊,没想到站于美人面前都瞧不得天神容颜,当真折磨死他了。   倒不是他色胆包天非要贪图佳人美色,只是这场山大王进村的戏码醉翁之意不在酒,他需得观察美人神色,在恰当时机向美人道歉。如今摸不清美人状态,何时哭天抢地抹眼泪还是个问题。   “这几日瞧不见昭歌,我思念得寝食难安,都瘦了。”祝久辞开始诉苦。   梁昭歌闻言抬眼,瞧见面前小人灿若桃花,—双眸子亮若天上星辰,哪里有饿瘦的样貌,遂放心垂下眼,又躲到—席墨发后面。   祝久辞这厢心态有些崩了,往常他惹梁昭歌不高兴时,自己只要稍稍使点苦肉计,那人便都顺着他心意去了。如今故意没吃早饭来寻他,特意选了显手腕细瘦的空荡水袖服,用窄腰封把腰束得细弱,就差在他面前念上—句人比黄花瘦,没想到梁昭歌连看都不愿意看他—眼。   “小公爷若是无事,昭歌便退下了。”梁昭歌从怀中取出折扇,推开他手腕。   祝久辞连忙去堵他的出路,可惜美人已盈盈旋身逃了出去。霸王—路追到院外,登上九转游廊时堪堪牵住美人衣袖,梁昭歌停下步子。   “小公爷别追了。”他敛下痛苦神色,指尖藏在袖间几乎刺破手心。   “是我错了。”梁昭歌说。   祝久辞僵住,梁昭歌看他—眼,旋身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论生理科普的重要性。   ----   感谢在2021-04-19 08:48:55~2021-04-20 00:43: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琪琪欣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隐秘倒v结束   美人突然道歉是祝久辞始料不及的, 况且观美人神态诚恳,话语恳切,当真犯了什么错误似的, 这一番罪孽深重的模样着实弄晕了他。   祝久辞一时疑惑, 连带着记忆都模糊起来。那日冰雪连天,难道不是自己说错话被美人赶出来吗, 怎么几日过去变成美人自己错了?   京城小霸王开始犯迷糊,原路将钥匙还给管家,去前院召集来数名仆从, 将东苑的冰雪一筐筐搬去西苑, 细细密密铺在地上造了一场人间胜景。   总归现在想不清楚事情, 不如做点力所能及让美人舒心的事情。   冰雪铺了满院,一片银装素裹, 竟真的与天然雪景别无二致, 祝久辞看着欣喜, 可转而又落寞——他又闲得没事情做了。   不能进屋打扰美人, 也不能站在庭院中猥琐窥视,这一天天过去, 思念的心疯狂攀长。祝久辞晓得不能鲁莽上前, 他只好在每日短暂的相见中仔仔细细观察美人。   三五天细密严谨的科学观察之后, 他竟然还真弄出些门道来。   梁昭歌不对劲!   若是寻常躲着他还好说, 总归可以解释为他惹了美人不高兴, 但如今梁昭歌竟然避他如蛇蝎, 甚至一点点肌肤触碰都不行。可二人往常生活在一处, 抬头不见低头见,难免有磕碰的时候。   有时候不经意间触到梁昭歌衣袖,或是撞到他肩头, 那人总是惊呼一声躲开,藏到一处角落小心翼翼按着被触碰的地方瑟缩,仿若碰着了瘟魔。   祝久辞总算明白,梁昭歌哪里是躲着他,分明是嫌弃他!   仔细想想倒也能够理解,梁昭歌是飘在天上的清冷神仙,自然不愿意与他们这般满嘴胡言的凡夫俗子接触。可是乍然接受被美人嫌弃这一事实,祝久辞心中还是非常难受。   莫不是香浴的熏料该换了,或者是衣物的熏香也该换了!   祝久辞拐了管家扛着一大包银两跑到京城著名的香料坊扫荡,前前后后按照梁昭歌的喜好把东苑里边的百十种香料都换了。   第二日香喷喷地去见梁昭歌,后者眼眸一颤,慌乱躲开,比前些日子跑得更远了。   美人莫不是笑他东施效颦!   祝久辞心中叫苦,一头扎进浴桶把满身香薰洗掉,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又去西苑撞南墙。   不甘心地伸爪子按到美人手上,后者似是触到烫手山芋一般甩开。   “你、你别这样。”梁昭歌躲到蓝绿廊柱后面,露出半侧容颜,全然红了。   祝久辞站在原地伤心,垂头看看被甩开的手,一时壮了胆子扑上前。   梁昭歌身形轻盈,长腿跨过横栏即刻旋着廊柱水蛇一般绕开,倒是祝久辞惨了些,前方没了阻挡险些飞到冰潭里面去,若不是梁昭歌顺手扶他一把,此时怕已是冰湖落汤鸡了。   祝久辞堪堪站稳身形,抱着廊柱冷汗连连,转眼一看,美人跑远了。   “梁昭歌!”   祝久辞被磨得没有了脾性,下了狠心冲上前一把抓着美人不让走,任着他在自己手下瑟瑟发抖拼命挣扎。   触到美人细腻肌肤,确实能感到他的惊惧,原来多日逃避全然不是作假,分明是真心实意厌恶他。   祝久辞险些哭出来,“你为何嫌弃我?”   梁昭歌一时僵住,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脑海中炸开,刺得他心脏猛烈一痛,那是捧在心尖上都舍不得的人,怎可能嫌弃。   胸肺激烈颤抖,堵塞得呼吸不畅,神色朦胧间似是被人拉着到小亭坐下。   “我,”梁昭歌嗓音颤着,“怎会嫌弃……明明是……”   怕你嫌弃我。   “既不嫌弃,你躲着我作甚?”祝久辞松一口气,总算躲过了最坏的结果。   梁昭歌恍然惊醒,那日欲海沉浮汹涌而来,耳边钟鼓齐鸣,几乎将他与真实世界隔开,恐惧骤然攥住心头,他绝不能将心中隐秘说出来。   “昭歌。”祝久辞难得严肃。   梁昭歌张了张口,什么也说不出来。   真相摆在面前,恶心得不敢面对。   一时被人推到悬崖,说出真相便能顺着独木桥过去,可是若当真说出实情,那又与万劫不复有何区别。   被恶心,被厌恶,被抛弃……   梁昭歌宁愿就此若即若离,也不敢有一丝与那人分别的想法。   面前的人是真正被京人捧上天的小公爷,什么神明琴仙其实都是笑话,真正在天上的独独他小公爷一人。   梁昭歌不过是狐假虎威的半路神仙,小心从泥潭中爬出来,每时每刻装着清冷,内心深处究竟是怎样一滩泥淖,只有他自己知道。   本以为如此天|衣无缝的伪装能终身瞒下去,怎会知晓,那人一句话就将他拉下了神坛。   怪不知京中老人言,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梁昭歌凄惨笑起来,神明不会跌落神坛,只有偶然爬上去的恶鬼才会。   他从来不是什么神明。   敛下神色,双手从那人怀中退出来,“没什么,小公爷别误会。”   祝久辞扑上前,按住他双手十指相扣。   “还不愿意原谅我?那日当真是我口不择言,昭歌也晓得这向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还不了解么,能指望我说什么美言。”   “昭歌且想想,我前前后后因为言语得罪多少人,但昭歌怎可以不知,我一颗真心待你!”   “若你还生气,大不了我去药铺寻半碗鹿血当着你面喝下,也忍那一遭罪,昭歌可消气?”   “小公爷不可。”梁昭歌被面前人说得头晕目眩,只知阻止那人别做蠢事,心绪全然乱了。   十指相扣,一点点暖意从相触的肌肤染进血肉,顺着血脉冲向心脏,乍然在心尖绽开。   似乎是被在意的,似乎……   梁昭歌近乎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小公爷……不嫌弃我?”   祝久辞当真气笑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嫌弃你作甚!”   梁昭歌却仍然沉浸在艰难的困境中,恍然灵光一现偷梁换柱问:“即便饮了鹿血也不嫌弃?”   祝久辞一时哑然,“鹿血是名贵药引,你这般弃之如糟粕,叫整个京城的郎中情何以堪。”   “可那不是……”   “那又如何。”祝久辞总算明白美人这几日卡在哪里了,分明是太过清冷,脚底染了尘埃都不行。误喝两口鹿血便以为自己染了俗尘,这还了得,这般不食人间烟火可怎么生存。   “昭歌无论怎样都是昭歌,一手琴艺冠绝京城,美艳不可方物。你莫不是忘了那京城美人榜,赶明儿我给你揭下来立在西苑里面,日日瞧上还不够?”   梁昭歌垂下眸子,轻轻把人拢进怀里。   “多谢小公爷。”   祝久辞喜极而泣,嗷一嗓子抱住梁昭歌,伸爪子在美人冰凉墨发上乱按。   呜呜,总算把美人哄回来了!   梁昭歌埋进肩头细嗅熟悉的气息,小心翼翼将最后一丝担忧藏起,他还是从前的他,至少表面如此。那一朝见不得光的欲望汹涌被赶去暗无天日的角落,偶尔回想起依然颤栗难耐,可再也不必害怕它翻滚进光明盛世挑拨他二人关系。   小亭清清,满园白雪。   兜兜转转许久,二人终于似寻常人家那般惬意赏雪。没有登高爬低,没有寻不到落雪,就安静坐在亭下看厚雪压弯枝头。   黄昏临近,美人声音幽幽又起:“那……可嫌弃冻疮?”   祝久辞摇头,“怎会!”   梁昭歌又道:“可嫌弃萧公子冻疮?”   祝久辞想了想,“嫌弃。”   美人登时心花怒放,面容上的笑意简直藏不住,忽而弯身在祝久辞脸上吧唧亲一口,舞着花袖子跑了。   祝久辞:“……”   *   鹿血一事后,美人似乎想通了其间关窍,一改前日若即若离的态度,粘豆包一样糊上来,而且似乎是要将前些日子落下的都补回来,变本加厉缠着他,祝久辞刚开始还满心欢喜,没过几日简直不堪烦扰。   况且年末将近,府上诸事繁杂,国公爷看他也就一手墨字拿得出手,交给他不少文书任务,一天若不写上四五个时辰,当真完不成。   祝久辞泡进书房里,书卷还没打开,幽幽冷香飘过来。   美人悄无声息蹭到身后,祝久辞叹口气,“昭歌别闹。”   纤纤指尖一颤,不情不愿缩了回去,美人不高兴了,“你怎知我来了?”   祝久辞懒得解释,闻着美人幽香打开书卷开始忙碌。   美人没尝到甜头,浑身难受得乱扭,指尖又伸过来,戳戳软乎乎脸颊,捏捏心念已久的耳垂,缠一缕墨发离开,凑到眼前开始数自己拐了几丝来。   祝久辞被扯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忍无可忍,从美人手中夺回自己墨发,掐住他软腰把人按进旁侧椅子里面。   “乖乖坐着。”   美人眯着眼睛点头。   祝久辞呼一口气,平复下心绪,重新提起笔墨。   方写了三两行,又觉出不对劲来,美人双手确乎听话落在膝盖上,可问题是他整个人开始往这边蹭了!   脑袋蹭他肩膀,顺势探身凑上鼻尖在他脖颈乱嗅。   一滴墨落下去,千字宣纸白写了。   “梁昭歌!”祝久辞瞪过去。   美人瞧见那一滩墨迹,晓得自己犯了错误,灵巧跳到旁边躲开祝久辞怒火。   “我帮小久磨墨可好?”   美人纤纤亭立,指尖修长捏着墨锭,极是熟稔模样,祝久辞狐疑点头。   梁昭歌探身将砚台挪到自己身边,衣袖飘飘仙仙擦过祝久辞面容。   “你!”祝久辞炸毛。   “我不是故意的。”梁昭歌当真委屈,谁能阻得了绸缎坊巧夺天工的玲珑水袖。   祝久辞扶额,“无事。”   梁昭歌又探身把水丞拿过来,衣袖划过祝久辞脖颈。鸡皮疙瘩瞬间被冰凉衣袖激起攀上脸颊,祝久辞忍无可忍按住美人双手。   梁昭歌极认真躲开他,“小久别闹,我磨墨。”   祝久辞抓狂,今日若是不把美人赶出去,他是别想写这公文了。他掐着美人手腕一拽,将人扳正过来,正欲严肃教育,梁昭歌脚尖一扭,纤腰软软折下,整个人晃了晃跌进祝久辞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久:!!!   狐狸满意打滚。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可西里 30瓶;似共梅花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药浴三章合一   软香入怀谁人受得了, 绵绵软软一滩水融在怀里,阵阵幽香扑面而来,顺着鼻尖钻进肺腑, 搅得人心绪震荡。   墨发似上好绸缎滑下, 贴过手臂冰凉过境,激起一层涟漪。   祝久辞推搡, “起来。”   美人摇头,顺势收拢手臂,紧紧抱住怀中人腰肢。   “不是小久将我拉倒么, 怎还怪起我来?”   祝久辞气结, 他方才哪里使了力气, 不过轻轻一拽手臂还能将他整个人带到怀里吗!   梁昭歌眯了眼睛在怀中蹭蹭脑袋,极舒服地睡去, “方才我全神贯注在那砚台上面, 小公爷一拽我当真慌了神。”   祝久辞冷笑, 此人就会颠倒黑白。   梁昭歌埋起面容深深一嗅, 将话题转开,“前个儿是昭歌错了, 如今便一一补上。小公爷不是说一盏茶时间算不得见面么, 如今就泡上十盏, 若不把十杯都喝淡了, 昭歌绝不离开。”   祝久辞崩溃, 他若真陪这个人在此喝上十盏茶, 一天便耗在这里了, 文书是一个字都别想完成。   “你不是说要帮我磨墨吗,如此赖在这里还怎么帮我?”祝久辞苦口婆心劝他。   梁昭歌从怀中腾出一只手,仗着自己四肢纤长, 就那般背着手在桌上胡乱摸起来。三两圈下来,墨汁溅得四处都是,方才幸免于难的几页公文此时都遭了殃。   祝久辞太阳穴突突直跳,想伸手去救下几页公文,可他哪有美人纤长手臂,况且又被重物压着根本起不来身,只得眼睁睁看着字迹工整的公文凄惨掉进染缸里。   罢了罢了,这几页公文字迹不多,誊抄半刻也能写完。   祝久辞仔细安抚下心绪,一抬眸子,心脏差点炸开。美人华美衣袖染开三两朵墨花,另有纷纷扬扬数点黑汁洒落花旁,稍一晕染,连作一大片。   这可是京城绸缎坊供起来的料子!连那青袍官员都排不上号,梁昭歌这般不小心!几页公文也就算了,大不了他再誊抄一遍,这千金难换的绸缎染了墨,他还哪儿有威严再去绸缎坊求来 。小公爷二十年积累起的威信如今一遭就在他祝久辞手中全用完了。   一时生气,爪子吧唧按到美人脸上,强行板着他美丽面容扭过去。也不知是祝久辞蛮力劲足,还是美人当真骨头酥软,爪子一扭,还真让美人脑袋背转过去。   “瞧见了吗?”   梁昭歌眼眸一颤,躲开爪子从身上滚下去,泪眼朦胧掐起湿哒哒公文,言语真的藏了歉意,“我帮小久抄来。”   祝久辞生气跳起来,“我是让你瞧衣袖!”   梁昭歌小心捧起祝久辞绸袖,探着身子仔细看了半晌,“没染上墨。”   祝久辞险些一口血喷出来,倒回椅子里,颤颤巍巍指着美人那一角粉墨,半晌说不出话来。   梁昭歌垂首看去,恍然瞧见那一片墨迹,抬起纤长手臂在面前晃晃,再瞧一眼怒火冲天的祝久辞,恍然大悟。连忙从腰间抽出一截软绸将那水袖绑起来,仔细确定黑墨都被裹在里面,又一扬身子扑到祝久辞怀里,“小公爷莫担心,如今将袖子绑起来就染不到小公爷了。”   祝久辞一时心绪淡然,了无牵挂,咸鱼一般被抱着,小魂儿已佛系飘到天界。   “揭不开锅了,没钱给你买衣裳了。”祝久辞面无表情陈述事实。   梁昭歌仍埋着,“我不要那些。”   祝久辞挑眉,魂魄归位。   爱美的梁昭歌当真能放下那些华丽衣裳?绫罗珠宝满室金玉,几乎赶上半个国公府的造价。他们这些天人之姿惹人嫉妒的花蝴蝶就爱那些同样惹人嫉妒的亮晶晶,嘴上说不要,祝久辞可半句都不信。   他呵一声将计就计,“既不喜欢,那便都拿回来吧,我这里刚好有些麻布衣裳,正合昭歌身段。”   梁昭歌闻言抬起身,美眸盯着祝久辞看,瞧了半晌没看出门道,干脆起身拉着祝久辞往寝屋去。   祝久辞悠哉跟在后面,看着美人弯了纤腰猫在柜子里翻找,水青点绛阔袖袍,朱玉束腰腾云裳,祥云卷银暗纹服,正红暗金祭祀服,一件件被小心翼翼搬出来,仔细放在榻铺上。   打眼望去,金光闪闪,像是地主家的金库,晃得人眼晕。   梁昭歌转身,抱着自己最喜的墨青烟雨阔水服走来,正要交到祝久辞手中,忽而怔愣住,一时抱着往后退几步。   祝久辞好奇,美人怎的突然变卦了,方才一件件衣绸扔出来也没见他有多心疼。   故意上前一步,梁昭歌往后退三步,又逼近一步,那人再退。   梁昭歌撞到榻铺脚凳,向后摔进绫罗绸缎,美人落入花海,一时娇艳不可方物。墨发染进衣绸,纤腰被蓝靛阔袖遮住一半,隐隐绰绰纤纤柳枝。   祝久辞没出息咽下口水,背着手走上前,“昭歌怎的不给了?”   梁昭歌低头抱紧怀中衣绸,抿了嘴不言语。   祝久辞瞧见他这模样,便知道某人心思又不知道拐进哪个死胡同了。   “昭歌可是要出尔反尔?”故意激他。   梁昭歌被吓得身子一颤,慌忙爬起身将衣绸都塞进祝久辞怀里。   “都、都给小公爷。”   祝久辞哼一声。   梁昭歌仍小心往祝久辞怀里瞧,后者使坏将衣服背在身后,扭头朝着红木桌案努努下巴。   美人顺着看过去,瞧见了朴素纯白不饰一物的麻布衣裳。   踉跄过去,纤纤指尖掐起扎手的麻布,身形晃了晃。   恍然转过身,扑到祝久辞身前,满目惊恐,“花钿胭脂傅粉可会收了去?”   祝久辞摇头,“我要那些作甚?”   梁昭歌似是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抱着麻布衣裳好奇看起来。   祝久辞不晓得他为何那么在意那些胭脂,忍不住逗他,“那若是收了去呢?”   “不可!”梁昭歌转身,眸子里面噙了泪。   祝久辞一惊,晓得自己做得过分了,连忙安慰,“放心,我不……”   梁昭歌扑上来,“小公爷不能收了去,昭歌没了绸缎还能粉黛饰面,可若连粉黛一齐没了……”   美人大哭起来,“昭歌丑了……”小公爷就不要了。   祝久辞哑然,这人当真不知道自己容貌好看吗!竟以为自己天资容颜都是被绸缎衬托出来的么!   梁昭歌面容煞白,显然已经陷入了自己再也不美的深渊。   祝久辞突然觉得上苍是公平的,给了一人美貌,必定要收回脑子。   他拎着笨蛋美人回去,将人搁在书桌一角,丢给他砚台墨锭,恶狠狠让他做苦力。   不认真磨墨就扣了胭脂。   溅出一滴来,罚一螺黛。   两滴,一盒唇脂。   受小公爷压榨的梁昭歌极认真起来,小心翼翼捏起水丞,微一倾斜,一滴清水落进砚台,轻柔拿起墨锭。   祝久辞收回目光,总算可以开始写公文了。仔细拿起笔墨细细密密落笔,未写完两句某人撞他身子。   抬眼,梁昭歌秉着科学严肃的精神向他展示作品,瞧这一滴清水,饱满圆润,极尽水丞雕塑工艺。   祝久辞敷衍嗯一声,垂头。   又写了三个字,吧唧撞。   梁昭歌捧着砚台骄傲摇晃身子,瞧这两滴清水,落在砚台中央,墨锭轻晃,浓墨扎染,稀稠正好,简直是墨中上品。   祝久辞忍下脾性沾了墨,埋回书卷。   梁昭歌又来,瞧这……   祝久辞忍无可忍跳起来,这人确实是认真磨墨了,但也太认真了!一滴水丞便要他看一眼么!   这一天下来,能写完一行字就不错了。   祝久辞不管美人惊惶面容,拽着他一路回了寝屋,将人摔在榻上,扑上去扒光了衣服。   趁着某人面红耳赤神游天外,又给他层层裹上麻布衣服。   须臾之间,华裳美人落得朴素。   梁昭歌蔫了。   彻彻底底完完全全丧失了自信,灵魂随着绸裳一并远去,飘在屋中行尸走肉。   祝久辞落得安静,开启高效工作模式。   晃然间三页公文写完,总算赶上了梁昭歌捣乱前的进度,休息间隙朝那人望去,美人将铜镜扣在桌上怔愣呆坐。   祝久辞瞧得新奇,放下狼毫托着下巴等那人后续。   梁昭歌盯着铜镜背面发呆,雕花繁复精美嵌着宝玉,只要稍一翻开,就能瞧见自己容颜。   不敢掀。   美人低头看自己衣裳,麻布细细密密的空隙着实难看,还能看清其间编织纹理!都说天上神仙的华美衣裳天|衣无缝,原来凡间的衣裳都是缝隙做成的么!   指尖捏上去着实粗糙,摩挲两下竟有些麻疼。再仔细一瞧,何止指尖,手腕处早已磨红了。   美人眼泪涌上来了,这般难看容颜还怎么面对旁人,一扭身子只让后背朝着祝久辞。   祝久辞瞧得新鲜,当真太阳打西边出来,西苑的花孔雀变成了鸵鸟,埋着脖子委屈巴巴团起来不见外人。   鸵鸟又呆坐半晌,似乎破罐子破摔了,终于壮士赴沙场一般掀开铜镜。   麻布针织着实朴素,衬得镜中人素面朝天,黍稷耕耔高粱地,手一颤,铜镜掉了。   书房自没有铺那华丽的软毯,铜镜结实落在木地板上,咣当一声响。   清脆的声响提醒了祝久辞,他跑过去揪起准备徒手捡碎铜镜的美人,拉着人坐进红木圈椅,拿来白玉梳细细给美人拢发。   梁昭歌的长发绸缎一般,白玉梳子衬在发间霎时鲜明,当真一枚白玉棋子落进了墨汁里面,波纹摇晃。墨发长似瀑布,却一梳到底,饶是祝久辞笨手笨脚也轻而易举将美人墨发梳好。小心将长发旋两圈打作一股,盘至头顶,拿木簪子插上。   祝久辞后退两步去看,美人真不愧天生丽质,哪怕麻布衣服也没有掩盖艳丽容貌,甚至衬着容颜更加浓艳。   他特意给美人盘了一个小道士头,想故意报复此人捣乱之仇,没成想高发束顶,显出了美人纤长脖颈,原来平日披散的墨发竟是遮去了这一番盛景。   祝久辞吞下口水,当真自讨苦吃。   梁昭歌早已魂游天外,哪怕是小公爷为他束发这般重要的事情都没把他神思唤回来。唯独记得自己容貌丑陋,习惯性地伸手去撩墨发挡住面容,结果伸手抓了空。   慌神。   祝久辞在一旁看得好笑,将人扶起来,牵着走到书房正中央突然多出的木桶旁边,骗着人登上小脚凳。   爪子一推,美人跌进桶中,水花四溅,好一番谋杀案现场。   阿念在木桶旁看得心惊,连忙托着软布将人从桶中扶起来,转身将湿了的帕子扔到一旁,乖乖垂首站立。   祝久辞看美人在桶中痴傻坐着,甚感满意,转身回到书桌后面又开始奋笔疾书。   写出去四五页,墨没了,正要扬言扣那人胭脂忽然想起来人还在桶中泡着,不得已将阿念唤过来磨墨。   这一举动彻底唤醒了梁昭歌,纤纤身子扑到桶沿,指尖几乎将木桶抠烂,满目委屈瞧祝久辞,就差向前与木桶同归于尽。   祝久辞头都懒得抬,拿笔杆敲敲桌面,“坐好了。”   当真不让人省心,救命的药浴都压不住他心性。   如今梁昭歌已经喝了四五日苦药,可以开始配合药浴了。这麻布衣裳是特意为他准备的,仙医留信说泡浴最好赤|裸,但是又念及美人面皮薄,他才不得不逛遍满京城的成衣铺子,从百种衣料中选出缝隙大透气好的麻衣来。   麻布沾了水并不会贴到皮肤,在桶中泡着也不会给那人增加负担,棉麻的孔隙大亦不会影响药性渗透,为了寻出这么一件宝贵衣裳,祝久辞挑灯夜战耗费了几个日夜。   阿念恭恭敬敬将砚台推上前,“小公爷要清要重?”   “清。”   祝久辞平日里是喜欢用重墨的,奈何今日梁昭歌给他磨的墨清透无比,写在纸上清雅淡然一如江南烟雨。如今公文写了一半,若是突然浓墨重彩,只怕立显突兀。   水声哗啦响起,书桌后主仆二人同时望去。   美人在桶中翻腾。   祝久辞摇摇头继续写,这人都多大了还喜欢在澡桶里嬉闹。懒得理,垂首写公文。   阿念眼皮一跳,桶中佳人似乎不是这个意思,正欲提醒发现墨又没了,连忙拿起水丞滴下清水磨墨。   “小久!”   梁昭歌终于恢复了言语功能,悲愤望向书桌,狠狠扫过某个抢了他工作的人。   阿念背后起了冷汗,往祝久辞后面躲躲。   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美人,梁昭歌在桶中站起来,药液瞬间顺着身子淌下去,虽说麻布衣裳不贴身,但总归粘了沉重水气,仍是缠出了美好的身段。   阿念瞧了一眼慌忙闭眼,罪过罪过。   祝久辞仍专心低头写着,慢悠悠写完一页,拿起薄纸吹墨,恍然透过纸面瞧见隐隐绰绰的美人,将宣纸拿开,一时像是误闯了戏院,水墨屏风向两侧移开,水袖佳人从后面登台。   梁昭歌是真的美,身段也是真的好。   纤腰宽肩大长腿,肤白貌美笑娇嗔。   锁骨处沾了药汁,琥珀颜色沾在皙白肌肤上当真养眼,顺着肌肤往下望去,一方麻布当真碍眼,挡了他欣赏美人纤腰,还不如乖乖听仙医的话让那人赤浴。   此念一出祝久辞骤然清醒,口水呛住,猛烈咳嗽起来,满目涨得通红。   “小公爷没事吧?”小侍从阿念尽职尽责递上茶水。   “无事,口水呛到了。”祝久辞拿过茶盏掩盖神色。   “小公爷流口水可是饿了?”阿念询问。   祝久辞又呛起来。   梁昭歌被晾在一边许久,一时伤心,干脆一迈长腿轻而易举跨出桶沿,赤脚踩在地上,愤愤踢开脚凳冲上前。   祝久辞正捧着茶水压嗓子,没注意到美人已晃到身前,咽下清凉茶水,喉结被凉凉指尖按住。   “你作甚!”祝久辞慌忙闪躲。   “小公爷不是呛到了?昭歌给你揉揉。”   祝久辞躲开美人湿哒哒的手指,“不用,你回桶中去。”   梁昭歌怎肯离开,如今他已晓得麻布衣裳只是用来泡药的,那些华美衣裳还是他的,自己终究美丽,小魂儿和脑子便一同回到身体,哪里会受祝久辞哄骗。   指尖又攀上细弱脖颈,水蛇一般滑腻缠绕,“小公爷欺负人,怎么不早说。”   祝久辞被颈上酥麻的触感弄丢了魂,一时瘫在椅子里面神游,哪里还顾得上反驳。   梁昭歌见红意攀上某人脸庞,高兴收了手。转眼瞧见一方砚台,哼一声用指尖捏起来,啪嗒放到阿念掌中,“扔了,再拿个新的来。”   阿念感天动地跑开,他方才几乎以为梁昭歌要倾情演绎一番泼墨艺术,如今保下一身干净衣裳,能溜则溜绝不犹豫!   书房剩了两个人,梁昭歌心情大好,胆子也大起来,浑身湿着水坐到祝久辞腿上。   感受到身下人炸毛,梁昭歌又一压身子,强行凭着重量优势把人压在椅子里面。   “小公爷骗得昭歌好苦。”   祝久辞推他,结果一爪子按进湿漉漉还带着药浴温度的麻布里面,一时后悔。   “哪处骗你了?”   梁昭歌扯自己衣袖,麻布擦过肌肤染出一片红意。   祝久辞强行解释,“没骗你,近几日就别想着你那些宝贝绸缎了,仙医嘱咐得一天十二个时辰泡着。”   梁昭歌扭扭身子,“不信。”   湿透的麻衣瞬间揉进绸裳里面,药汁一点点渗透,触到深处的肌肤,带了一点滚烫的温度,祝久辞被妖娆美人折磨得崩溃。   “你起来,我把信拿来给你看。”总归他在梁昭歌面前失了信誉,多说无益。   梁昭歌也算讲理,翩跹起身,还好心地把腿软的小公爷扶起来。   祝久辞长叹一口气,虚浮着脚步离开。回眸瞪一眼某只妖孽,“回桶里待着。”遂垂头耷脑拽了一把高脚凳,爬到书柜顶上取了百宝箱,打开层层锁扣,从底层取出来珍贵信笺。   一路捧着回去,梁昭歌伸手就要拿,祝久辞连忙退开,“手!”   梁昭歌瞧见自己指尖滴水,乖乖收回去,“劳小公爷。”   祝久辞小心展开凑到梁昭歌面前。   梁昭歌也算好心,将身子探出桶外,总算保得可怜信纸不至于飘在浓药上空。   美眸一点点看过去,梁昭歌红了脸。   “这信可是真的?”   祝久辞生气,“仙医字迹你还不记得!”   梁昭歌若有所思点点头,认真念起来,“药性难沁体肤,赤体上佳。”   祝久辞炸开,怎的忘了这条!   “我,我是让你看后面!‘透气薄衣也可。’”   梁昭歌摇摇头,“‘也可’怎能与‘上佳’相比较?”   祝久辞抱着信退开两步,谁能猜得准这头脑昏聩的美人要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美人若有所思,忽而在桶中弯了身子窸窸窣窣折腾,下巴沾了药汁,顺着脖颈流下去,划过喉结时,那物什上下一动。   祝久辞暗呼不妙,下一刻美人纤臂伸出桶外,扔出一条湿哒哒的里裤。   “!!!”   “谨遵医嘱。”梁昭歌乖巧模样。   祝久辞踉跄靠向书案,若不是这一方红木挡着,他当真软下腿去。   他以前怎没发现梁昭歌这貌美皮子底下藏了这么个厚颜无耻之徒,枉他以为美人面皮薄,竟还冰天雪地跑遍大街小巷替他寻衣裳!   美人在桶中扭扭身子,“果然还是脱下舒服。”水中手臂动了动,美人不满道,“那麻布扎人,肌肤都擦破了。”   祝久辞盯着那一处乱晃的手臂崩溃,他捧出来的清冷神仙做什么呢!摸哪呢!   “还好没磨破。”梁昭歌似乎检查完了,纤纤指尖伸出来扒上桶沿。   晶莹剔透的药汁顺着指尖滑下去,沿着桶壁直直落到地上,染开一片水迹。   “对不住小公爷,地面染脏了。”梁昭歌探身往下望,身子迅速从水面中出来,水面几乎快到腰了。   祝久辞箭步冲上前把人按进桶里,双眼竭尽全力往房顶上翻。   梁昭歌呛到水,委屈躲开祝久辞魔爪,“小公爷作甚,还说不欺负,偏生趁着人困在一方木桶里欺压么!”   祝久辞仍翻着白眼,打死不看梁昭歌,“你乖乖坐好了,到时辰我再来寻你。”   梁昭歌一把拽住他,“可中途渴了怎么办?”   “唤一声,门口有仆从。”   “可我不喝他们沏的茶。”   “青山茶庄近日来了一茶师,我这就给你请来!”祝久辞甩开手臂挣扎着往外跑。   将将跑到门口,猛然被人拽住,滚烫潮湿的纤手有力抓着他手臂,往后一带,他肩膀靠住胸膛。   梁昭歌竟是跟着跑出来了!   祝久辞即刻闭了眼,这人不知羞么!想到梁昭歌天神容颜却下身不着一物,惊恐,连忙将那可怕的画面赶出脑海。   “小公爷别走。”   祝久辞无神答话,脑海中那诡异的画面时不时侵蚀他思绪。猛然想起来木窗未关,那岂不是全让别人瞧了去!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怒火,祝久辞恍然挣脱开桎梏,三两步冲到窗边啪一声关上。   胸膛激烈起伏,身后脚步声慢慢悠悠离近,美人又黏上来了。   “关窗户作甚,泡药可热。”   祝久辞气愤转身,瞧见梁昭歌粉红面容白皙锁骨又连忙闭眼,还好没瞧见。   “不关窗户岂不是让旁人都看见了!”   梁昭歌不在意,“那就瞧去呗,总归不能热着。”   祝久辞腮帮子咬得发酸,闭着眼睛把人推到木桶旁边,“你进去!”   “不要。”美人扭身子,“热死了。”   祝久辞懒得与他斡旋,闭眼寻摸脚凳,盘算用同样的方法把美人拍进桶里。   然而可怜脚凳早被梁昭歌踢到角落里去,闭眼的祝久辞哪里寻得着。   美人弯身子瞧祝久辞傻子一样在地上瞎子摸鱼,一时忍不住勾了皙白脚尖去点他软腰。   轻轻一勾,脚趾陷进柔滑的绸缎里,触着一点软肉。   “梁昭歌!”   美人吐舌,被发现了。弯身把人扶起来,绵软话语道:“小公爷把窗户开开,一会儿凉快了我便去泡那药桶。”   祝久辞被那人荒唐想法气得发昏,“那就让满院人瞧见、瞧见你……!”   梁昭歌似乎意识到什么,捏住祝久辞脸颊左右打旋,揉得那人不得不睁开眼睛。   按着小脑袋朝下面望去。   祝久辞尖叫一声跳开。   躲在桶后面许久渐渐回过味来,悄悄探出脑袋,美人纤纤长腿穿着亵裤,哪里裸着乱窜。   一时乌龙,祝久辞红了脸。   “我,我给你开窗去。”   梁昭歌倒是勾起嘴角不依不饶扭上前,“让谁瞧了去?又瞧去了什么?”   祝久辞谎话张口就来,可惜被纤纤指尖尽数堵在口中,梁昭歌摇头,“说谎是要被狼叼走的,娘亲给小公爷讲过,对吧?”   小人惊慌摇头。   “小公爷想到了什么,怎的这般脸红?”   梁昭歌提着衣袖旋转腰身,“有何不能瞧的?”指尖勾起祝久辞下巴,“莫不是小公爷想瞧?”   旋即收回指尖往自己腰间去,“总归吃着小公爷的、喝着小公爷的,如今你便是提这般荒唐理由,昭歌也不得不从了。”   祝久辞慌忙扑到美人腰间按住那扯了腰带的纤手,“昭歌误会!不对,是我误会了!”   梁昭歌若有所思看着自己腰间的小手,“原来是昭歌误会了。”   祝久辞松口气,紧接着听见那人道,“原来小公爷是要替昭歌脱了?”   双手猛然被人往腰间一按,隔着薄衣触到纤腰劲瘦,未有一丝赘肉。   祝久辞烫着爪子跳开,慌乱朝着梁昭歌一鞠躬跑开。   美人瞧着小人落荒离去,遗憾摇头,嘴中念叨着似乎过头了,迈步踏进桶中。   祝久辞一路顺着九曲游廊冲出西苑直直跑到了前堂老榕树下,神思飘渺蹲到石凳上,一时僵成石雕猴子。   伸爪子出来,美人劲瘦腰肢的触感还在盘旋,绵薄有力,积攒了多年舞蹈功力。   突然觉得烫爪!   跳下石凳寻雪,吧唧按进雪里,冰冰凉凉,松口气,可那白雪细密柔软,像是美人冰凉细腻的肌肤。   祝久辞踉跄逃开。   后背撞到细瘦树干,纷扬白雪落下,梅香强势裹挟,一如那美人幽幽冷香。   祝久辞崩溃,上蹿下跳跑开,躲到水潭边上,坐在那外延的石板上,双脚垂下去晃在冰潭面上,丝丝甜香顺着风飘来。   阿念抱着蜜罐子路过,探脑袋朝祝久辞道:“小公爷!晚上吃糍粑,国公夫人特意从梁公子那儿学了手艺,说是极正宗!”   祝久辞险些掉进潭里,怎么哪都是梁昭歌!   一路躲躲藏藏回到老榕树下,又一次蹲到石凳上假装猴子石雕,瞥眼瞧见石桌上细密刻了小字。   这还得了!千年老石桌算是祝家代代传下来的宝贝!,把小公爷卖掉都换不来!连忙凑上前去看,若是他能帮着毁尸灭迹,说不准还能从国公爷的弯月大刀下救下一抹冤魂。   凑近了看,不太对劲,分明是国公爷的字迹。   爪子摸一摸,刻痕力透石面线条流转,能将石雕写得一如纸上飞墨也只有国公爷一人的腕力了。   认真念出来,“除祝家小儿与梁琴仙可攀榕树。”   石雕猴子跌下去,一屁股摔进雪里。   美人阴霾疯狂笼罩。   祝久辞一时愣神,不知不觉间那人已渗进他生命的处处角落,随处都是那人影子。   似乎无论什么都离不开他。   祝久辞茫然团起一把雪揉脸,绝不能被蛊惑,要清醒、要自立、要响当当地撑起京城霸王的名号。   “祝晏宁!”国公爷一声怒吼。   霸王蔫了。   伸出四只爪子就要往榕树上爬,恍然想起来那列小字,即刻放弃了念头,结果打眼瞧见国公爷舞着刀上前来,一时腿软,半晌坐在雪中爬不起来。   “胆子肥了!敢大冬日坐雪地里!”国公爷气得手抖,恨不得刀尖一挑把人从雪中拨出来。   祝久辞惊惶,拼命想爬起来反而使不上力气,眼瞧着刀尖攀来了,纤臂从面前伸过,旋即被人腾空抱起,倒进软香怀里,仰头瞧见美人纤纤下巴。   梁昭歌微拂身子,“国公爷息怒,我先带小公爷回去泡热浴。”   国公爷哼气,挥手让人离开。   娘亲从隔壁攀墙飞来,双刀朝雪中一插溅起飞雪,伸手拈住,“不过一点凉雪,你这么宠着他怎么经风雨。”   “谁宠着了!”国公爷突然愤怒,气鼓鼓扛着弯刀离开。   国公夫人不以为然,甩开双刀在雪中练武。   这平日里训练将士,那都是整夜泡在冰河里,哪有这在软雪中坐上片刻就着急的。   若当真乖孩儿立业成家搬出去,他不得哭着攀墙进去。   *   梁昭歌抱着人一路走回西苑,祝久辞小心翼翼捏起美人墨发,发尾仍滴着水,中间有几丝已结了冰。这人怎爱美到这般程度,他都小心给盘起来了,还是被他散下。   一时忧心,将墨发拢到怀里捂着。   “小公爷做什么呢?”梁昭歌低头。   祝久辞怀着僵直墨发生气,“怎不擦干头发再出来?”   这般最容易着风。   “小公爷担心我?”   “不然呢!”   梁昭歌极努力藏起笑意,颠颠怀抱,“既担忧,还让可怜病人抱你一路。”   祝久辞红脸,早忘了他还被人抱着,只怪怀抱过分温暖,哪里舍得想别的。   挣扎着要跳出去,梁昭歌已然抱着他进屋了,脚尖一勾,木门合上。   抱着人走到桶边,不待人拒绝,扑通扔进水里。趁那人呛到前救出来,也算报了先前的一爪之仇。   祝久辞抹掉脸上的水,“怎把我放这里?”   梁昭歌倚着桶沿漫不经心道:“信上说调养身子的药浴常者亦可以泡。”   祝久辞哑然,这人一目十行么!   梁昭歌伸手按在某人头顶,稍一使力气,小人咕嘟嘟沉下去,留一双眼睛在外面。   “记得换气。”美人翩跹走了。   祝久辞痴痴望着美人离去,心头一时空荡。闲来无事在桶中晃悠两圈,绵羊数了几只,人还不回来。   木桶于他而言甚大,若说梁昭歌只能屈了双腿坐里面,祝久辞倒是能稍稍弯折身子就飘起来。   着实痛快。   飘了许久打着呵欠睁眼,美人幽怨望他。   这人何时回来了,怎么走路都没声呢!   祝久辞翻起来凑上前,美人抱着茶盏不给他,“小公爷倒是开心。”   祝久辞堆起虚伪的笑容扒到桶沿,“昭歌不在身边怎会开心。”   梁昭歌瞥他一眼,“茶都凉了也没瞧见小公爷睁眼看看。”   祝久辞道:“这不是因为昭歌走了么。”   美人瞪他。   祝久辞晓得了,美人这是要他望眼欲穿地等他回来。书上说,这是天生美者的尊严,在场时须得勾着所有人小鹿乱撞,不在时又要所有人思念得茶饭不思。   所谓满心都他一人,这才合乎美人天颜的威力。   祝久辞狗腿子凑上前,“想呐,想得时日难捱,不知身在何处,只好颓丧飘于苦海,等着仙人来救。”   说罢,亮起一双眸子等着那人抱他出去。这桶甚高,祝久辞是无论如何不能自己跨出去的。   梁昭歌捧着凉茶自己喝了,不救。   祝久辞着急,国公夫人打了糍粑,算着时辰也该好了,若是不趁热吃,那便是铁匠也敲不碎那物什!   美人慢慢悠悠放下茶盏,站着不动。祝久辞心里发慌,一时情急站起身来冲着梁昭歌伸爪,药汁哗啦流下去,绸缎亵衣紧紧贴住身形。   梁昭歌唰地全身通红。   “登徒子!”美人跑了。   *   绝美晚宴之后,西苑二人双双积食了。   祝久辞劝了很久才让梁昭歌相信不是他的食方出了问题,而是国公夫人当真厨艺惊人。   堪堪挽救回险些郁闷的美人,祝久辞又被梁昭歌拉着满院子逛荡,言积食须得散步,否则落得石头云云。   散步本没什么,关键是美人总往他腰上揽;揽腰本没什么,关键是美人还要顺势捏他软肉;捏肉本没什么,关键是美人捏一会儿手臂就水蛇一样缠起来;水蛇本没什么,关键是缠一会儿美人就整个人都缠上来了!   祝久辞举步维艰,“昭歌松松绑,我迈腿。”   “不要。”   美人筋骨酥软,当真九转十八弯,一圈圈旋着祝久辞,也不知道一身骨头去了哪里。隆冬腊月,祝久辞被蛇皮袄子捂得出汗。   如此三两日散步下来,祝久辞见着梁昭歌就心惊。不过心惊归心惊,步还是要散的,毕竟国公夫人的糍粑还没吃完。   慢慢悠悠扛着水蛇挪到梅花枝杈下,祝久辞累得喘气,爪子放在美人腰上歇息,水蛇恍然惊颤,哆哆嗦嗦一圈圈收了身子。   落得自由的祝久辞当真欣喜,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原来躲开美人黏腻怀抱的法子如此简单!只要稍稍抬起手臂,将美人腰肢一环,都无需进一步动作,美人便红着脸退开。   祝久辞一次使坏,趁着那人来不及离去时往腰上一拂,只听得耳边惊呼一声,自那之后梁昭歌再没敢缠上来。总是远远望一眼便红了脸,颤着身子离开。   自由时光难得,祝久辞紧锣密鼓展开工作,谁晓得美人什么时候卷土重来,他都能料想到下次定然来势汹汹,扬言补齐前几日少下的四又三分之一盏茶的时间云云。   小年将近,梁昭歌不再缠着祝久辞要抱抱了,开始缠着他出府晃悠。偌大琉璃厂逛遍以后又吵嚷着去青山茶庄。   祝久辞被美人闹得头昏脑胀,不得不答应。   一路乘马车南去,几乎快到沂水河畔才算寻着青山茶庄本家。没办法,闹市口的分店被梁昭歌极其嫌弃,不仅店面破小,茶品也不多。   祝久辞堪堪把白胡子掌柜按住,使眼色让美人逃出去。掌柜还在爪子底下怒吼,京城那般寸土寸金的地界,能有这一方铺子那还是青山茶庄财力深厚!要知道首富夏家的小子才在那鼓楼有一小铺面,地界偏僻还没他店面大,这人仗着美貌嫌弃什么啊!   破财安抚下掌柜,祝久辞马不停蹄带着美人离开,一路颠簸赶到,马车停在茶庄门口,即刻有门童恭敬请他们进去。   茶庄主也是直性子,带着二人直奔主题——见茶师。   进了清雅小室,青烟飘渺,紫玉砂炉,仙鹤屏风,仕女卷轴,一席薄纱,纤影佳人,古琴轻响。   梁昭歌警铃大作,恍然看一眼身旁人,眼睛怎的都直了!   一时紧张牵他衣袖。   “昭歌别闹。”   梁昭歌:“!!!”   作者有话要说:  昭歌:警告,启动一号防御系统,咔嚓嚓。   ----   小久:为什么他是石雕美人,我就是石雕猴子!!   昭歌:你美,你最美~   小久:骗人鼻子会变长。   美人瞧铜镜:没有呀。   ----   感谢在2021-04-21 00:26:55~2021-04-22 08:54: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默小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默小林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斗茶   古韵磅礴而来, 及至耳边烟消云散,化作—抹清流拂过耳畔,当若站于雪山之顶, 望脚下云卷云舒, 远处云海强势来袭,击于山壁化作青烟渺渺散去。   都说闻琴音可知心性, 此曲磅礴有力却又轻柔似水,力量内敛收弛有度,其心绪坚韧不似常人。   琴音落了许久, 清灵水声渐起, 半刻后有茶童自薄纱后捧出两盏清茶。   白瓷杯盏置于茶托, 衬得茶汤丹顶鹤红,透亮见底不杂—物。   祝久辞心道好茶, 行了茶礼急不可待端起来浅尝—口, 茶香入肺腑, 沁人心脾, —时飘渺云间,隐约从白云涧望见—片竹林, 绿影幽幽, 清雅入怀。好茶难得, 茶师更难得, 梁昭歌此般算是遇到知音了。   正替他高兴, 扭头—看, 美人早不知神游天外, 白瓷盏放在身旁竟未端起。   拧美人腰肢。   梁昭歌惊惶回神,扑簌着眼睛瞧祝久辞,而后迫于淫威不情不愿端起茶盏浅浅抿一口, 眼前—亮。   祝久辞见他满意,万分欣喜,出了茶室寻到庄主,思寻着能不能开个后门让他们一见茶师真容。毕竟隔着—层薄纱谈话,总是谈不到心坎去。   他此番带着梁昭歌出来,也是想趁此机会让美人多认识些朋友。他近几日算是寻思明白,美人能因鹿血—事就好几日困在死胡同里出不来,多半是因为平日交友太少,心思过于单纯。既生于红尘俗世,少不得要触碰些人间烟火,虽说心底里要保持—份清透,但是也不能半分不沾柴米油盐酱醋茶。   茶师算是不错选择,二人都懂音律,应是能聊得来,况且观茶道闻琴声可知此人心性不错,也不必担忧遇人不淑。   此事商量得痛快,茶庄主直言答应,半塌着腰身在祝久辞面前搓手。   “晓得晓得。”祝久辞拍拍腰间钱袋,和美人出来哪能不带足银两。   “不不不是。”茶庄急得皱眉,仍搓着手,“小公爷得答应……”   “不差钱!”祝久辞急着回去看美人。   茶庄主奔上前拦住他去路,“小公爷可得答应守密啊!”   祝久辞停下脚步,这茶师还有什么可保密的,总不至于被青山茶庄奉为镇庄之宝供起来,还不让人瞧了?   随口答应,跳着步子往回跑。   茶庄主擦着冷汗在后面亦步亦趋跟上,京城霸王小公爷谁人不晓得,若是对谁起了兴趣,便是捅破了天也得把人见着,如今他青山茶庄迎来这座瘟神,哪怕是小公爷说要撬了他祖坟也得答应。可好巧不巧茶师那人身份着实特殊,如今只能怨小公爷自己上了刀山火海了。   祝久辞高高兴兴回去,准备当着美人面一掀薄纱将茶师请出来,高高翘起骄傲尾巴向美人宣扬自己通天本事。奈何跑得没有茶庄暗铃快,推开门时茶师已从薄纱后面出来,亭亭玉立,仙雅之姿,梁昭歌旋身而起警惕相对,—时针尖对麦芒。   接下来一番场景是祝久辞万万没有想到的,两位仙人一如菜场大娘毫不讲理插腰。   “茶可好?”   “略可。”   “你不会品。”   “你胡说!”   “那就斗茶。”   “斗就斗!”   祝久辞大惊,冲进茶室—时之间不知道拉谁。梁昭歌与茶师各自一甩衣袖走向两个茶案,双双花孔雀—般抖开尾羽,全然不管祝久辞在旁边急得上蹿下跳。   梁昭歌胡闹也就算了,茶师怎也跟着他—起胡闹!   转头—看,茶庄主早就趁乱逃走了,祝久辞无奈赶到茶师面前赔罪。   仙仙佳人抬眼,祝久辞愣住。   “裴珩?”   “小公爷。”裴珩笑着点头,牵了衣袖让他坐在身旁看他磨茶。   对面的花孔雀不顾规则飞出茶案,衔了人回去,抬起翅膀遮住小人,挡了茶师视线。   祝久辞生气拍开某只翅膀,来人家茶庄做客如此不懂礼貌,竟然还要学着前朝文客斗茶么!   奈何战书已下,按照青山茶庄的规矩,确乎是撬人祖坟的小公爷来了都阻止不了。   梁昭歌委屈巴巴收回翅膀,抬眼瞧见对面那人已经偷偷开始磨茶了,—时焦急闷气暗骂他不讲风度,愤愤不理祝久辞了,沉浸茶中。   茶饼磨成细碎茶沫之后用茶罗过筛,散进黑瓷建盏里,沸水注入汤瓶,而后倾斜瓶身入盏击沸,取茶筅快速旋茶打出绵密云脚。   云脚之名是为风雅说法,实则是茶汤打出的绵密泡沫,所谓斗茶,—斗汤色,二斗云脚,散得慢者则赢,是为咬盏。   梁昭歌纤纤手腕旋击茶筅,黑瓷盏透黑油亮,茶汤却白如羊脂玉,绵密云脚层层转转隐有潜龙之势。云袖抖落下去,滑至臂弯露出白玉皓腕,—抹红绳晃眼,祝久辞移开眼神。   无聊望向对面,裴珩安然静坐不为外物打扰,心绪内敛沉浸于自己世界,手腕击转,茶汤亦白脂,二人茶艺竟是不分上下。   清水滴落铜盆,二人收手。茶童同时将茶盏端至公道案,在杯底做标记后乱了顺序摆于一起,果然不分上下。   祝久辞看—眼梁昭歌,美人面色不太好。   梁昭歌似是注意到他观察,侧头看过来,对上祝久辞眼神,连忙抖落起—身花羽毛,怎会落了气势!   祝久辞无奈摇头,复而看向茶盏。以云脚斗茶极是简单,只需比较二者绵密白沫停留长短,可谓斗茶虽雅,评茶却简单粗暴。   三人立于案前耐心等着。   水滴铜器又响过十二回,云脚竟都未有消散迹象。   于此来说云脚斗茶便算平局,下—步看茶汤,然而梁昭歌却仍想等着,偏要分出高低,祝久辞暗暗掐他手心,总不能陪着他等到天荒地老去,美人嘟嘴答应。   “小公爷请。”裴珩拱手。   梁昭歌拿腰身撞他,“尝尝吧。”   祝久辞大惊,“这是何意?”   若不是要让他帮忙品茶汤评判一二!先不说他不懂茶道喝茶犹如牛饮,这在多年好友与美人梁昭歌面前分出高低,简直就是送命题。   细观茶脂也隐隐知道二人不分高低上下,评判结果无非是自己在心中有个度量。按理说他们为客裴珩为主、梁昭歌为内裴珩为外,无论说什么也应当让裴珩赢,可若如此,接下来的三个月他都别想安生了,想想也能知道美人会闹得多么鸡飞狗跳。可若是顺了美人心意,青山茶庄这边拂了面子,怎还了得。   满脑心事端起茶盏,第一盏入口磅礴流转云海之势,潜云威压乌云过境。虽是藏名,祝久辞也尝出此杯为裴珩。   端起另一盏时瞥向梁昭歌,果然看见美人亮着—双眸子看他。叹口气尝了尝,茶脂水蛇—般滑腻入嗓,来不及吞咽便已入了肺腑,热流涌向四肢,勾着血肉四下翻腾,让人躁意横生。梁昭歌这人!哪里是清雅斗茶,就差把妩媚刻进骨子里。   颤着手放下茶盏,祝久辞开不了口。确乎是心中没有答案,单论茶艺,二人不分高低上下。可茶艺之外还有人情,若是当个老好人讲一句平局,那便不敬茶道,未有茶者精神。   祝久辞愁得头疼,平白让他赶上这痛苦的活计。瞧一眼美人,总归还是委屈家人吧。   “此盏胜。”他指向首杯。   “为何!”梁昭歌跳起来,探身取来茶盏对着祝久辞抿过的地方浅尝—口,“小公爷欺负人!”—跺脚竟然转身跑了。   祝久辞—时抠心脑肺后悔不已,绵转茶韵恍然涌上心头,裴珩之茶如天上云海,包容万物,不争求名利,反观之,梁昭歌之茶哪里是勾人水蛇,分明是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他方才若是意识到这—点,当真会毫不犹豫将胜者归于梁昭歌,免去这—场灾难。总归裴珩那边什么都不会在意,云卷云舒,小事恍然散去。   转眼看向窗外,美人衣角消失在远处院门。   头疼。   裴珩一时被惊到,勉强敛下震惊神色问,“梁公子这是……?”   祝久辞摆手,“贪玩跑了。”   总归得帮美人留点面子。   裴珩转回眼神,后退—步拱手,“谢小公爷。”   祝久辞笑着拉开他手臂,“小裴这么客气作甚。”   裴珩笑着放下手臂,点头称是。心里却微苦涩,虽赢了斗茶,可亲疏远近立显,如何能不恭敬,他自小察言观色,这点道理又如何不懂。   “小公爷且去寻人吧,茶庄甚大,若天色晚了可不好寻。”   祝久辞道谢离开,出了茶室才意识到裴珩此人当真胆大心细,—国质子堂而皇之跑出皇宫作茶师。去太医院晒药也就罢了,总归和宫里边扯上些关系挂了名头,这般跑到京南贪茶,也不怕被发现了去。   那茶庄主也不甚靠谱,祝久辞拿小公爷威严一施压便没了脊梁,虽说知晓裴恒与小公爷关系,但这般意志不坚定,万—又来其他与小公爷同等的恶霸,裴珩身份不早就捅破了去。   祝久辞又转回去仔细让那人行事小心方才离开。   寻美人是件苦差事,尤其是人生地不熟的茶庄,—路走过去,白苑黑苑青苑红苑看了—遭,半个人影也没寻到。   此番算是着实伤了美人心,按照梁昭歌的直性子,判他输等同于不喜欢他,哪里会晓得红尘俗世的虚与委蛇,输不是输、赢也不是赢,喜欢不是真喜欢,讨厌也不是真讨厌。   —路沿着石子小路往竹林去,曲径通幽处,周遭景致渐沉,四下愈发安静。   身后恍然窸窣一声,祝久辞惊吓顿住脚步。   衣角似乎被人牵了牵,转身看去,梁昭歌委屈蹲在竹丛里面仰头看他,额上沾了竹叶,—身灰土,堪堪从密实的竹丛间伸出纤纤手臂拽住他。   这才多久,此人闯了鸡窝吗!   生气挡开竹丛揪人出来,梁昭歌竟然还往里面躲,美丽衣绸刮过树枝刺啦一声响,百十两白银就此灰飞烟灭。   “出来!”祝久辞也不知道该心疼美人还是心疼衣绸。   美人摇头,极是恐惧模样。   祝久辞意识到他神色不对,—时皱起眉头。蹲下身子软了话语问他,“怎么了?”   “追……追我。”美人红了眼睛,颤着收回手臂环住自己,指尖在肩头按得青白,极是惊惧模样。   满脑子黄色浆糊的祝久辞登时怒了,莫不是有人觊觎他美貌恣意追赶!   他早就怀疑京中有人窥视梁昭歌美貌,好歹是京城第—美人,也就忌惮小公爷威压,有贼心无贼胆,这才到了京郊就如此放肆,若他日祝久辞陪上美人游遍大好河山,那不得有成千上万的色痞!   “登徒子在何方!”祝久辞站起身,莫说这里是青山茶庄,便是皇宫后院他也得把人揪出来打折双腿,断了指尖。   梁昭歌指向东面,“穷凶极恶,口水肆涎,小公爷可小心。”   祝久辞撸起袖子,好歹是北虢国镇国大将军的独子,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区区花贼还不是手到擒来。   “昭歌莫慌,我去去就来。”   美人哼唧。   作者有话要说:  美人挨揍预警。   ---- 第97章 偷窃   祝久辞顺着美人颤巍巍的指尖一路朝东跑去, 竹林幽道狭窄,油绿竹海贴着身侧向后甩去,约莫跑出去百丈远恍然冲出了竹林, 幽绿威压撤去, 视野登时豁然开朗,面前一方花海甚是壮观, 他恍然想起,青山茶庄背靠京南九龙青山,地势环抱, 聚气储湿, 百花四季绽放, 亦是京城奇景之一。   粉红荡漾之间站着一人。   侧影看去似是白净小生模样,没想到内里如此肮脏不堪, 祝久辞撸起袖子冲上去, 随手折了枝杈拍在那人肩头, 白净小生转过身, 面上惊讶连忙行礼,“小公爷, 您怎么跑到内院来了?”   祝久辞挑眉, 此人着实不好对付, 竟然将矛头转向他私闯内院, 祝久辞怎会上他的当, 总归他连镇庄之宝都见到了, 也不算外人, 眸子一转,谎话张口就来:“方才散心偶然瞥见一位佳人,身影翩跹面容惊艳, 看了一眼便忘不掉,一时贪恋寻至此,你——可见过?”   “并、并未。”白净小生红了脸,思及京城霸王威名,弱声道,“茶庄虽为无此规矩,若、若小公爷想要人,只需和庄主说一声。”此话说完满脸通红。   祝久辞心里冷笑,果然此人贼胆包天,见着同党便沆瀣一气,遂吊儿郎当拿树枝拍他,“也好,你带着我去寻庄主。”   白净小生点头称是,恭恭敬敬迎着祝久辞从花海中出来。   祝久辞跟在他后面小算盘打得叮当响,一会儿见着庄主便将此人扣下,再将梁昭歌带来认人,最后扣他一个偷窃罪名,总归不能是甚采花色鬼,他可得保住梁昭歌清清白白身名。偷香也算偷窃,也不算冤枉了他。   朝南过了垂花门,祝久辞从怀中寻出一个值点小钱的白玉,正捏在手心,荒僻小道猛然冲出一只黑狗。   那黑狗通体黑亮皮毛油光水滑,张着血盆大口穷凶极恶模样,见着祝久辞这一陌生面孔竟然狂吠冲向前,白净小生连忙冲上前将他护在身后,黑狗扑进他怀里顿时乖了。   “小公爷恕罪!”他抱着黑狗跪下,身子瑟瑟发抖,着实害怕模样,“小人一路出来寻这恶狗,没想到还是惊扰了旁人,万请小公爷息怒!”   祝久辞捏着白玉一时怔愣,面前这个跪在地上的人眼眸清亮,额上紧张浸出薄汗,怎么看也不像是色胆包天的登徒子。   “寻狗?”   小生慌忙道:“两刻钟前威武忽然大叫,待小人赶到院子时已经不见了身影。即刻出来寻,一直没寻到……”   祝久辞尴尬点头,他怎么把青山茶庄的小茶侍给当成了浪荡色鬼了,连忙将人扶起来,顺手掸他膝上尘土,小茶侍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惊慌地往后退。   威武汪汪一叫,祝久辞看过去,黑狗双眸瞪得像铜铃,牙口锋利无比,一看就是看家护院的好狗,估计守了不少宝物。   再仔细一瞧,威武牙齿边沾了点东西,有些眼熟。祝久辞太阳穴突突直跳,瞥一眼小茶侍,见对方还未发现连忙摆上臭脸命他掰开黑狗牙齿。   迅速将一片华丽衣角从狗牙上取出来,随手捏在手心里,摆手让他离去。周遭落得寂静,祝久辞站在原地又气又笑,那人也真行,不过一时半刻没跟在身边,竟然惹了疯狗出来,一片衣角咬下应是吓坏了,也不知道受伤了没有。   摇摇头,连忙往竹林赶。   三刻钟后,祝久辞怒气冲冲离开青山茶庄,身后茶庄主、裴珩与一众侍从在后边哭天抢地跟着,“小公爷!您落下……”您的美人了!!   祝久辞头都懒得回,蹬蹬爬上马车,帘子一关,将一众人挡在外面。   落下什么落下!留在青山茶庄晒茶叶吧!   枉他苦口婆心地教导红尘常识人伦典故,日日夜夜挑灯鏖战,甚至让那人背记朗诵,一字一句默到纸上,看他表面上笑眯眯地全听进心里,搞了半天一个字都没学进去。   好好一个大美人,竟然光明正大跑到人院落中偷了青山茶庄最名贵的黑茶!怪不知威武要追着他满院子跑!   方才他回到林中把人救起来,梁昭歌还极得意地拿那破衣袖抱着黑茶捧到他面前:   “此茶极佳,我拿来给小公爷喝。”   “哪来的?”   “就花海后边那个小房子,狗狗极凶。”   祝久辞气得浑身发抖,甩了袖子把人扔在原地。   马车窗轻声敲起,裴珩的声音传来。   “小公爷怎么了,可是有下人冲撞了您?”   祝久辞掀开帘子,正要与裴珩答话,一眼望见了人群中惹眼的花美人,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帘子合上不想看那人。   裴珩叹口气,抬步钻进马车。   祝久辞靠在白绒软毯里皱着眉捏自己指尖,分外不爱惜的模样,似乎把气全撒在上面。   “小公爷?”裴珩晓得此番不妙。   祝久辞哪好意思见裴珩,某人偷了庄上东西,他如何有颜面对他们,况且此事还不知如何开口,实话实说怕是不妥,不说似乎又不行。   裴珩见面前的人不说话,心知自己劝慰没有用,只好掀开帘子让外面那抹美丽的影子闯入这人视线。   梁昭歌站在人群中探着身子望着,花袖子抱在怀间,极委屈地扭身子。   祝久辞看了一眼收回目光,有点心疼。   说到底梁昭歌不谙世事并非他的错,自小泡在乐坊里独爱一琴怡然自得,出身这事哪容得他选择。偏生祝久辞硬要他融入这世间,将人世规矩按到他头上框住他行为,梁昭歌何尝不为难。   可转念又想,生活在红尘俗世如何能不守规矩,他若当真能把人护在府中任由他恣意妄为倒还好说,可祝久辞哪有通天本事在府中给他造出一个花花世界来,又怎可能把人关在府中一辈子不出来。   “小公爷,梁公子是……?”   祝久辞闻言抬眼,裴珩温文尔雅坐在旁侧,心绪内敛着实让人放心。   “被狗追了。”   裴珩素净的面容有一瞬破裂,良好修养让他很快恢复镇定,“是青山茶庄招待不周,小公爷息怒。应是内院的威武,此狗凶猛,梁公子可有受伤?”   祝久辞摇头。   裴珩明事理,虽不清楚小公爷为何还不把人请回车上安慰,总归现在青山茶庄惹下大麻烦,首要得把小公爷安抚下来,“未受伤便好,想来梁公子受了惊吓,茶庄招待不周定是要赔罪谢礼,茶庄有一至宝名为黑茶,存世不多,当属茶中圣品……”   祝久辞眼皮一跳,梁昭歌怀中可不就是黑茶!   裴珩跳下马车,“小公爷万不要推辞,这是茶庄应当赔礼的。”   祝久辞连忙唤住他,耳边低语几句。   裴珩一时哑然,转而放缓声音道: “小公爷放心,我去请梁公子‘取’茶,没有旁人。”   祝久辞叹口气,看着窗外花美人不情不愿跟着裴珩离去,还时不时回头张望。   哪有这般强盗行径,偷了茶庄黑茶,反而让人家赔礼谢罪回来,当真天理难容。   回到府上,将美人和黑茶关进小黑屋子,祝久辞埋进书房不出来。   虽说是小黑屋,其实一点不黑也一点不小,紧挨着书房仅一门之隔,是平日里公务繁忙之余小憩的雅室。   祝久辞低头写了三两页批文就听见门边窸窸窣窣似有硕鼠啃墙。   啃着啃着声音愈来愈大,祝久辞生气不理,好大一只可恶硕鼠!   过了一会儿声音寂静,一声声绵软带着哭腔的嗲娇嗓音从门缝里传出来。   “小久。”   “小久……”   祝久辞听得心疼,心脏被揪了一样,恍然站起来冲过去打开门,梁昭歌跪坐在门边,怀中抱着黑茶泪眼朦胧抬头看他,墨发披了一身,发尾尽数散乱堆在地上。   一时心脏疼得炸开,俯身抱住人。   梁昭歌在他耳边蹭,“小公爷总算放我出来啦,这黑茶得在冷室存着,不然要蔫了,急死我了。”   祝久辞抬眼,美人向他展示急哭的泪水。   这人!   关屋子里好好反省!   然而硕鼠既得了自由,哪里会任小公爷处置,一旋身就拨开门缝钻了出来,撞一下祝久辞,那人手中锁头落到地上。   美人俯身看一眼,亮晶晶地抬眸,“小公爷竟当真拿铜锁关我?”   祝久辞瞥他一眼,趁势好好教训,“是!下次若再犯错误,便把你关在里面一个月不许出来 。”   梁昭歌忽然红了脸,脚尖在地上蹭,身子几乎扭成了麻绳。   “小公爷讨厌。”他红着脸跑出去,“我、我给小久泡茶去。”   祝久辞看他扭扭捏捏四处乱撞,一时搞不清楚究竟有没有恐吓到人。   罢了,来日方长。   重新坐到案前捶捶发僵的脖子,今日陪美人疯玩一天公文还差半卷没写,连忙奋笔疾书。   批了三两句,墨色又干,今日之墨也不知是谁磨的,着实晦涩,祝久辞探身寻了半天水丞也没寻到,只得沾着晦涩的墨继续写,一时有点想念梁昭歌,虽说让他在一旁磨墨着实扰人,但不得不说写出的字迹淡雅流转,着实畅快。   半刻后,梁昭歌推门进来,翩跹走到祝久辞身侧,朝他面前捧上一盏物什。   白瓷杯底,浓黑如墨,隐有香韵,祝久辞提笔就蘸。   “小公爷!”梁昭歌抬手挡开,白皙手腕被狼毫划了极长一道黑痕。   祝久辞连忙放下笔将人拉回来拿帕子替他擦手。   美人抽出手,不顾自己满手黑墨将那浓黑杯盏推上前。   祝久辞这才看清,梁昭歌拿来的哪里是墨汁,分明是那黑茶。   不愧是茶庄不对外的宝贝,茶色浓郁如黑墨,隐隐幽光,黑曜石一般。   浅尝一口,苦涩在舌尖炸开,祝久辞眉头一皱。   梁昭歌慌忙拿开,放到嘴边浅尝一口也忍不住蹙眉。   “好苦。”   祝久辞忍不住笑,故意道:“谢昭歌美意。”   梁昭歌慌忙扑上前,“不是的,这茶……不知怎的这般苦,本想着第一口让与小公爷,我也未尝……”   祝久辞拉住他,将杯盏推到一旁,本想谈几句茶庄的事情,看见美人焦急面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不管怎样梁昭歌也是为他才去窃茶,他有何资格呵斥人家,话语一转道:“茶浓正好,今日正要赶公文。”   “不可,小公爷不能喝。”   “无事。”浓茶确实清醒头脑,祝久辞正缺这一杯。   梁昭歌焦急牵他衣袖,可祝久辞已然低头继续批写公文了,哪里理会他。美人急得转圈,忽然眼眸一亮捧起茶盏仰头喝下,他喝得急,墨黑汁水流出来,淌过下巴一路沿着白皙脖颈浸到衣襟里。   祝久辞惊吓,连忙阻人,美人哐当放下空杯盏,唇角莹亮沾着汁水。   “好苦。”美人再一次拧成麻花。   祝久辞:“……”   作者有话要说:  喝茶睡不着预警。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韶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夜半   “当真自讨苦吃。”祝久辞没好气地拿出手绢替他擦嘴角, 梁昭歌神思恍惚被按在圈椅里,小脸皱成一团。   “苦。”梁昭歌哼唧。   祝久辞起身去拿清水,梁昭歌拉着他不让去, 紧张捏住衣袖泪眼朦胧看他, “莫不是昭歌喝了苦水,小公爷便不喜了?”   “小公爷素来喜甜, 怪不知要抛下我……”梁昭歌察觉舌尖苦味,眉头蹙起来极是嫌弃自己,可又无处躲开, 当真别扭死了。   祝久辞被他的脑回路惊到, 抬手摸摸傻子脑袋, “我给你取水来压压苦味。”   梁昭歌脸色苍白:“果然是不喜了……”   祝久辞无奈,改口去膳房取甜点, 美人旋身逃开, 躲到三尺宽的书桌对面紧张兮兮捏着红木桌角看他, “昭歌离远些小公爷就闻不到苦味了……你别走。”   指尖抠着桌面, 声音蚊子大小,当真害怕把苦味飘过来似的。   祝久辞无奈坐下, 这人便苦着自己吧, 刚好教训一下茶庄的事情。   抬笔蘸墨, 狼毫炸毛。方才他们耽搁半晌, 黑墨早干涸了。   “来磨墨。”   梁昭歌趴在对面不过来。   “胭脂?”祝久辞威胁。   梁昭歌面容一颤, 身子动了动却又缩回去, 总归与被小公爷嫌弃相比, 胭脂算得了什么。   祝久辞叹气,起身过去把人揪回来:“一点都不苦,满是墨茶香。”   梁昭歌眼眸打转, “真的?”   “嗯,昭歌自己闻不见?”祝久辞哄他,等着把人哄好了让他乖乖给自己磨墨。   美人面色大喜,花袖子扬起来扑到祝久辞身上,仰头冲着他鼻尖吹气。   “香么?”   “茶浓转淡,氤绿萌翠。”祝久辞如实告知。   周身茶香四溢,当真入了茶山,远远望去,层层阶地遍布茶绿。   梁昭歌似是发现了新大陆,缠着祝久辞吹气,吹了一会儿似是觉得不痛快,便开始贴着他讲话。   “我若是这般唤小公爷,那小公爷的名字也带着清香。”   “小久。”   “小公爷。”   “晏宁。”   “乖……”止了话,不敢抢了国公夫人称呼,打不过。   “祝久辞。”   祝久辞打个哆嗦,哪里听得美人这般软糯声语一声声叫魂一样唤他名字,二人亦从未如此正式称唤对方名字,一时心上猫爪挠过。   推推身上美人,“磨墨去。”   梁昭歌摇头,“墨香哪有我好。”   祝久辞气结,磨墨又不是为了闻墨香。   “快去。”   梁昭歌不情愿起身,拿起墨锭却未寻见水丞,眼眸一转竟然拿起那空杯盏,将最后三两滴茶水倒进砚台,随手磨起来。   祝久辞挑眉,若是让古板夫子见到,怕是要打红手心。不过随他去吧,只要不杀人放火烧杀抢掠,梁昭歌做什么都行。   墨磨好了,美人纤纤玉手推上前,墨汁浓郁,黑如深渊,到底是水少了。提笔蘸墨,落于纸面,登时浓墨重彩。   祝久辞喜重墨,运笔顺畅思路大开,一路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字迹翩然而出。三两页公文很快批完,痛快不已,正要夸赞美人手艺,一抬眼人不见了!   连忙站起身环视一圈,屏风书柜红木椅哪都没见人,又低头朝桌案底下望,也没钻进去。   莫不是去喝那黑茶了!   瞥眼看见杯盏还放在桌上,祝久辞放下心。   伸个懒腰踱步走出桌案,地上的铜锁不见了,目光顺着向上看去,长链铜锁在小偏门上挂着。   祝久辞右眼皮直跳,心里念叨着不会,但仍是伸手拉开小门。   黑室里面,梁昭歌坐在地上亮着璀璨的眸子看他。   祝久辞:“……”   把人揪出来。   “小公爷作甚?”   “你跑进去作甚?”   “不是小公爷要把我锁里面吗?”梁昭歌极疑惑问他,祝久辞一时都怀疑当真是自己有问题。   “吓唬你的。”祝久辞将门上铜锁收了,也不知是哪个仆从拿来,他方才随手一拿,没想到还真把人给吓住了。   “不锁么?”梁昭歌低头捏指尖。   祝久辞笑起来,“我锁你干嘛。”想来美人此番吃了教训,竟真的被他吓得往小黑屋子跑,往后应是不会再犯错误。转身将铜锁搁到桌上,走回去继续批写公文。   梁昭歌回身望一望小偏门,不情不愿蹭过来,指尖勾着铜锁摩挲。   “小公爷。”绵绵软软唤他。   祝久辞正忙,“别闹。”   梁昭歌红了脸,“嗯!”   纤长指尖勾起铜锁,一旋身奔回偏室,小门哐当合上。   祝久辞抬眼看过去,人又不见了,独独铜锁在门上晃荡。   什么毛病!   梁昭歌一人在小室中呆了许久,直到晚膳时分祝久辞才把人揪出来。   也不知那小偏室有何好的,一个人藏进去半句话都不说,也不闷得慌。   “玩儿开心了?”祝久辞往他碟中夹一块甜糕。   “昭歌很乖。”美人颔首。   这话答得驴唇不对马嘴。   “不乖。”祝久辞想起那黑茶就头疼,还不知道要如何给青山茶庄回礼。   梁昭歌放下玉筷,“莫不是锁子未上好?”   他分明乖乖在黑屋里呆着!   祝久辞拿软糕堵了美人嘴,这人整天胡说什么呢。   虽说跟不上美人思路,祝久辞还是认真寻摸着将那偏室稍修整一下,小小偏室并不华贵,甚至连朴素都算不上,只是用作他小憩的地方,他自己五大三粗根本不在意那些装潢,如今若是美人喜欢,可不能苦着他。   屏风得换了,四寿图美人不喜。   软榻也不够软,会硌着那人腰身。   还得再加个长案,放上香炉。   多宝阁也得放一架,花蝴蝶总喜欢那些亮晶晶的东西。   细细盘算完,小金库怕是又要去一半,不过好在年底将近,诸方送礼很多,东西苑的规矩向来是来礼进私库,回礼却从公库出,这也是国公夫人特许下的后门,再者他此番帮国公爷写文书,也能挣不少。   甚好,美人不日便能多一间暖香房。   晚膳之后督着梁昭歌泡完药浴,又认真给那人擦干头发,祝久辞终于拖着疲惫身子躺下。   闭了眼睛,美人幽幽冷香直往鼻尖钻,虽是有些扰人,但依然挡不住层层来袭的困意,祝久辞招架不住,迷迷糊糊在睡神怀抱里徜徉。   然而困意一波波来袭,自己却越来越清醒,感受着神思一点点从困倦中抽离,祝久辞只觉头疼得炸开。   终于忍受不住睁开眼,美人亮着眸子盯着他。   眼睛瞪得像铜铃。   祝久辞:“……”   怪不知他无论如何睡不踏实,被这么一双大眼睛盯着谁不毛骨悚然!   “昭歌?”   美人点头,“小公爷~”   “安寝。”   “眼睛闭不上。”   这还了得!祝久辞爬起来把美人按倒在榻铺,爪子拍上去,眼皮阖上了。   “你怎么骗——”抬起手,眼睛骤然睁开。   “——人呢。”祝久辞哑然。   梁昭歌瞪着眸子看过来,原本狭长凤眸瞪得滚圆,一时有些蠢。   “怎办?”   “困吗?”祝久辞问他。   “不困。”   “想睡吗?”   “想。”   祝久辞又气又笑,让他贪那黑茶!心中虽这般想,却不忍说出来,摸摸美人脑袋给他唱摇篮曲。   唱着唱着梁昭歌愈发精神了,翻身爬起来,狗崽子一样窜上前拿毛茸茸墨发拱他,“宝贝,亲爱的宝贝!小公爷可是说真的!”   祝久辞哑然,这听了无数遍的摇篮曲,他都没过脑子就唱出来,哪有人这么认真听歌词。   “快睡。”   梁昭歌趴在榻上撑起下巴,一双小腿在身后翘起来乱晃,软绸滑下去,露了皙白如玉的肌肤,脚趾蜷缩。   “可没有摇床。”   “昭歌多大了!”祝久辞把人翻过来拿软绸闷上。   梁昭歌从软绸间翻腾出来,独独露了一双眸子,声音有些发闷,“可我没睡过。”   “怎会?昭歌那么小的时候哪里记得。”祝久辞懒得理小骗子,谁家没个摇床。   “真没有。”梁昭歌伸指尖揪他,“不骗人。”指尖捏一下他手臂,搜地钻回去,一丝惊惶。   祝久辞被他这般小心翼翼小兽一样的动作刺得心疼,“摇床还不简单,明天给你寻个来。”   “现在就要。”   这人!   转而看见梁昭歌湿漉漉的眸子,祝久辞又忍不住心疼,软下话语,“深更半夜可去哪儿寻?”   “就……内个。”梁昭歌红脸。   祝久辞:“……”   黑眼圈祝久辞拉着神采奕奕的美人去了国公府的府库。熟门熟路拿锤子砸开锁子,一路绕开金银珠宝走到杂物堆砌的角落。   灰尘三尺高,暖黄灯火下尤甚。   本以为爱干净的美人就此放弃,没成想梁昭歌挽起袖子直接蹲在杂物间赤手翻找,一时之间灰尘四起,云雾缭绕。   祝久辞呛得崩溃,扯着脖子咳嗽半晌,泪眼朦胧间抬眼瞧见梁昭歌站在仙雾中,仙气飘飘美如画卷,依然是天上神仙,当真不公平,灰尘也这般见人下菜碟!   梁昭歌动作极是灵巧,似乎是被那黑茶打通了任督二脉,去来之间犹如轻功,祝久辞哆哆嗦嗦跟在后面,完全跟不上他的脚步,眼瞧着美人踩到一个破旧的老雕花椅子,脚尖一点飞上了半丈高的架子,当真凡间神仙大显身手。祝久辞看得心惊,一身困意全然吓跑了,敞着双臂在底下接着,生怕美人脚尖一扭掉下来。   然而此番梁昭歌没有往常那般爱摔,在高高的杂物之间飞檐走壁,丝毫没有滑倒迹象。   雾气朦胧之中美人呀一声。   祝久辞站在小山外面看不清里面景象,只见美人踮着脚尖翩跹落在面前,弯下身子拽了一个椅子腿。   “找到啦!”纤手一抬,背后轰然一声巨响,大山倒了,尘土排山倒海之势袭来,烈风打脸。   !!!!   尘埃散去,重新点起油灯。一片狼藉中,唯独美人推着小摇车安然完好。   祝久辞一丝丝崩溃,他哪里想得到梁昭歌真能寻出二十年前的小摇车,带他来府库不过是缓兵之计,想把美人糊弄过去隔日再给他造一个摇床来,没成想美人竟然真的寻到了,还把库房砸了。   救命!   美人弯着纤腰看摇车,好奇地伸指尖一推,摇床嘎吱响起来,轻轻晃动,灰尘飘飘然落下去。   “呀!”美人惊叹。   祝久辞扶额。   “小公爷可眼熟?”梁昭歌歪头问他。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我家琴仙三岁半[狗头]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秋水宿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秋水宿寒 61瓶;默小林 10瓶;我就是那个朋友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摇床   “熟, 熟的不得了!”祝久辞敷衍过去,想拉着美人赶紧离开这是非地。   寻摇床事小,砸府库事大, 若是让国公爷知道府库被搞得这般狼藉, 不晓得会不会把他二人一同罚去祠堂。   连忙把人从灰尘堆里揪出来,抬腿跑路, 梁昭歌在身后扯着他不让走。   “若何?”祝久辞焦急回头。   梁昭歌抬抬自己美丽下颌,显然是要把那一架尘土朦胧的摇床一并带走。   祝久辞崩溃,拽着人往前, 奈何美人此时重如泰山, 丝毫牵不动的样子, 最后京城霸王无奈妥协。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两只小贼扛着摇床从府库溜出来, 偷偷摸摸, 鬼鬼祟祟, 一路东躲西藏, 过花园入假山绕水亭,终于惊险逃回西苑没被发现。   本以为可以睡个好觉了, 梁昭歌纤纤玉手往软腰上一掐, 绕着摇床转圈, 非要将它擦干净不可。   摇床在角落搁置了二十年, 古法酿造的灰尘都是元老级别的, 如何擦得干净。奢侈美人用了二十几张软帕堪堪将表面浮尘擦去, 可摇床内里积攒的灰尘哪里是软帕能擦净的, 梁昭歌意识到这一点,放下手中软帕盈盈站起身盯着祝久辞看。   祝久辞被盯得浑身发毛,再瞧见满地乱丢的金贵帕子, 若是再让他这般浪费下去,西苑怕是要因为小小软帕揭不开锅了。   “行。”绝望。   腊月十九深更半夜,从未干过粗活的小公爷撸起袖子站在井边拉绳提水。   水提了十几桶,祝久辞累得满头大汗。至于为何是他一人做此粗活,只怪美人站在那里稍一抬纤纤指尖便不忍心让他做这粗活了。   想到细嫩如豆腐的指尖触到粗糙麻绳,怕是麻绳倒刺轻而易举就可以扎进去。到时候别说提水了,祝久辞只怕还得安慰着美人别哭,替他细细包扎手指。   梁昭歌将摇床里的陈旧软垫取出来丢掉,小小摇床只剩得一副空架子。祝久辞提着水桶费力走过来,用了全身力气将水桶抬高朝摇床一泼。   哗啦一声,污泥随着流水迅速泼到地面,摇床精美雕刻乍然显现。   金丝楠木经久不衰,丝毫未有腐败迹象,甚至由于经年累月更显一分华贵沉稳,精美镂空雕刻祥云五福花鸟山水,当真令人惊叹小小摇床竟能集如此诸般雕刻手艺于一身,当真巧夺天工,奢华至极。恍然让人一眼望回二十年前,曾有一双父母站在摇床前看着里面粉雕玉琢的团子满心欢喜,当真要把世上最矜贵的宝贝都捧给这孩子。   梁昭歌望着精美的小东西怔愣原地,鸦黑羽睫微微颤动,丹红嘴唇未合拢,掩不住惊讶。   祝久辞看他这般出神,忽然怕这饱含温情的小摇床刺到他心中隐痛,伸手拉他离开,梁昭歌却挣开他跑进屋子,不过片刻又怀抱一大摞香帕回来,竟然在冰天雪地中半跪下纤纤腰身仔细擦起来。   “昭歌。”   梁昭歌未抬头,皓白手腕在黑暗中有些刺眼。纤指捏着软帕钻过镂空雕刻,仔细将里面的水珠擦去。拂过镂云,登时一抹鲜亮。   残雪未化的小院,黑云半遮月影,祝久辞站在一旁看着梁昭歌在琉璃灯下跪着擦那摇床。   不知过了多久,用完了小山堆一般的软帕,梁昭歌起身,似是双腿跪得有些麻了,一时软着向祝久辞身旁倒。   后者连忙扶住。   “抓到了。”梁昭歌笑眯眯道。   祝久辞抬眼,觉得对方不怀好意,果然下一刻被人打横抱起,短暂的凌空之感,身后一沉,被放入了闭塞的小空间,一时之间腿脚都不能动弹,两侧坚硬的木楞抵住他腰身,独独小腿落在外面胡乱踢踏。   “梁昭歌!”   “嗯~”   “快让我出来!”   梁昭歌不理会他,扭着纤腰绕小摇床转圈,时不时拿指尖戳一下摇床,祝久辞登时晕天转地,天幕上琉璃灯盏纷繁旋转,晃得眼晕。   “你!”祝久辞堪堪稳住身形,趁着摇床晃得不厉害时扯住他衣袖,“你作甚!”   梁昭歌纤纤指尖捏住摇床,震荡被轻而易举抚平,“擦净了总得试试,可我瞧着摇床太小,我坐进去委实困难,只好委屈一下小公爷了。”   委屈个鬼!祝久辞炸毛,揪着他衣领要借势把自己拽出来,梁昭歌指尖在他额头上一点,炸毛小人登时摔回摇床。   “如此结实。”梁昭歌又伸手晃晃。   祝久辞登时头晕眼花,他几乎是背倒在摇床里面,唯独四肢荡在外边,背脊腰身被卡住,全然动弹不得,摇床只要轻轻一晃,便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晃动,视线被四周雕花木壁切做一方黑幕,偶有琉璃灯火闯入。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轻轻吟唱声悠悠远远飘来。   梁昭歌绝美面容闯入视线又转瞬即逝,只瞧见墨发翩跹擦过上空,他藏到摇车后面,轻轻晃着。   祝久辞看不见他,只能听见身后绵软的摇篮曲缠绕着他坠入梦境。   第二日醒来,瞧见上空软香罗帐,记忆一片空白。祝久辞蹭地坐起身,昨日莫不是真睡在那小婴儿摇床里了!   梁昭歌恰好抱着洗漱礼具进来,美丽眸子瞧见他登时泛起星光,翩跹快步过来,弯身将铜盆放在一旁,坐到榻上伸手整理祝久辞身上亵衣。   “昨日小公爷在摇床睡得香,昭歌本不愿打扰,可那小摇床过于闭塞,恐小公爷睡不踏实,只好抱了出来。”梁昭歌美眸看他,“看起来小公爷极是怀念。”   怀念个鬼!祝久辞拍开那双往他脖颈钻的手,“胡闹。”   梁昭歌低头摸摸被拍红的手背又伸手过来,“服侍小公爷更衣。”   祝久辞躲开他,“不用,我自己可以。”   前些日子他衣不解带地照顾梁昭歌,再繁复的衣物也会穿戴了,如今哪还需要他帮忙。   梁昭歌一瞬间失神,不过片刻之间又仿若什么都没听到一般伸手来替他整理衣服。   “服侍小公爷更衣。”   祝久辞哑然,这人从来都不听他讲话,神游天外,左耳进右耳出,也不知整日都在想些什么。   也罢,冬装繁复冗杂,这人爱劳苦就让他劳苦去吧,自己安然落得咸鱼。   早膳之后,梁昭歌又缠上来,扭扭捏捏支支吾吾说不出完整一句话,一直纠缠到晌午祝久辞恍然明白,他还欠了美人一项物什!   转身回屋拿貂皮大氅将自己层层裹起来,面上覆了白纱,确保周围人瞧不出他模样,挑了最朴素的马车,确保没有国公府的标识,鬼鬼祟祟从后门溜了。   *   祝久辞第三次被木匠赶出铺面,一时站在清冷的冬日京城大街上喟叹,为何绝世美人总有那些奇怪的想法,还偏要他一个普通人去解决。   偌大京城,他去哪里寻一个能容梁昭歌睡下的摇床,怎可能有木匠接下这活计!   木匠拒绝祝久辞的理由千奇百怪,从手坏了、刀坏了、木头没了,到店铺今日不开张、明日不开张、后日也不开张。祝久辞当然晓得木匠心思,造一个能容大人睡下的婴儿摇床简直是自辱手艺,若是传出去,几十年名声毁于一旦。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游荡完半个京城,祝久辞终于寻到一家肯给他做摇床的铺子,付了高额定金心累回去。中途怕梁昭歌等不急又闹小脾气,半道拐回一个木匠铺子拉上两个工匠回府上做秋千。   西苑有一水亭,冬日未有雨帘,正好挂一秋千。   总归秋千也是那晃荡的物什,说不准还能劝某人放弃那羞红脸的摇床。当真不知等摇床造出来送到西苑的时候那人敢不敢睡进去,哪有堂堂八尺男儿去抢孩童的宝贝。   院中残雪化得差不多了,唯有树下还堆着一些白雪。清冷潭面冻了一半,微风拂过时,未冻住的那一面水波荡漾,时不时扑到寒凉的冰面上。   一苑冷清,唯独梅花绽放。傲骨红梅星星点点染出一片炫丽,祝久辞换完衣裳从屋中出来时顺着那一点红意看去,独帘小亭下,美人慵懒卧于秋千,衣缎半落,垂眸小憩,绝代风华。   微风轻轻吹拂,秋千翩然摇晃,美人似是没有重量。   祝久辞站在原地,头脑嗡地一片空白。视野中唯独剩下美人捏着长绳的玉白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   当真佳人千秋卧,京城难得一美景。   当真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当真回眸一笑百媚生!   当真佳人万种情思,天地尽失颜色!   “过来。”梁昭歌慵懒看向他。   祝久辞一时被蛊惑,痴痴走过去。   “帮我。”梁昭歌扶着纤绳微微向前探身,秋千架得高,美人玉足触不到地面,在空中荡着。   祝久辞走到他后面,美人墨发如瀑散至臀下,隐隐绰绰能看见前面落下的双足。   “小公爷怎得不推?”   祝久辞恍然回神,伸手触到梁昭歌背脊,还未用力,轻盈美人已然荡向天空,墨发擦过指尖,丝毫不留恋离去,独留下一丝冰凉。   远远传来美人嗔怒,“小公爷当真蛮力。”   秋千落回来,祝久辞连忙扶住,软绳在手中惊晃几下堪堪停住,梁昭歌倚着一侧指尖抚上额头仔细揉捏,似是被震晕了。   美眸不满看他一眼。   祝久辞惊惶后退,莫不说皇庭内院不造那秋千,美人坐上秋千,登时染了千秋佳丽,梁昭歌做得秽乱宫廷的妃子,他可不是那昏君。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傻子小久被美人盛颜震晕的一天。   梅逊雪:听说有人要当昏君?   国公爷:!!!圣上恕罪!!! 第100章 敦煌   水亭清幽, 微染白雪。   梁昭歌斜卧于秋千,双足在空中晃荡。忽而起身靠近,美眸盯着祝久辞看:“呆了?”   祝久辞恍然回神, 红着脸跑到他身后, 双手扶上细绳,粗麻纹理摩挲指尖肌肤, 有些粗糙,看来工匠着实不细心,纤绳竟忘了用软绸裹上。抬眼望向美人双手, 果然扶着细绳的地方都红了。   “还推吗?”   梁昭歌点头。   祝久辞不敢推那人背脊了, 方才一席触感还在指尖停留, 冰凉墨发瘦削脊背……   不自觉抓紧麻绳,正欲用力, 梁昭歌顺着细绳扶住他双手, 登时细腻肌肤如牛乳一般包裹, 慌乱推出去, 美人指尖拂过他手背。   气力又大了,梁昭歌踩风至天空, 墨发在身后扬起, 华丽衣袖翻飞, 一时似是敦煌飞仙画壁成真, 菩萨踏着莲花降世。   秋千扬至最高处, 几乎快超过水亭, 美人墨发拂了亭檐积雪, 一时雾霭茫茫散落。   祝久辞看得心惊,焦急等美人落回来。   谁知梁昭歌忽而朝外一探身子,凌空从丈尺高的秋千上跃了出去。   一时纤纤丽影, 天外飞仙,似梁上飞檐彩绘乍然冲破桎梏,画影成真。   “昭歌!”   梁昭歌翩跹落下来,脚尖踮地站稳,祝久辞冲上前扶住他腰身:“没事吧!”   从亭檐那般高度落下来,还能不摔疼!   梁昭歌俯身与他平齐视线,“好看吗?”   祝久辞瞪他,“好看。”   “再给小公爷看一次?”   “胡闹!”祝久辞转身离开,他若再陪这人玩危险游戏就自己去祠堂抄经书领罚。   进了屋子,银骨炭的暖意裹挟周身,祝久辞一时冷静。低头瞧见地毯,总觉得有些不一样。   这几日他一直被梁昭歌盛颜搅得心神紊乱,都没甚在意西苑变化,如今细细看这地毯,哪里还是当初他从大月氏买下的!   这一方地毯千金难求,差不多小半金库都用在这上面,平日里能放纵梁昭歌奢侈,但也不是这般浪费。转头瞧见梁昭歌盈盈跟在身后,一把拽上前询问。   梁昭歌看着地毯登时红了脸,侧身挡住老榆木圈椅支吾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的呢?”祝久辞忍着怒气问。   “丢了。”美人低着脑袋如实回答。   祝久辞差点跳起来,一方地毯都快赶上普通百姓一年的花销了,这人说丢就丢。   “为何?”祝久辞揉揉太阳穴,总归那人不会无缘无故这般浪费。   “因为……”梁昭歌说不出来,水灵灵的眸子一转,牵住他衣袖晃身子,“小公爷别问了。”   “撒娇没用。”祝久辞没好气道。   梁昭歌慌了神,眼眸乱颤,看向地毯又连忙道:“这也是大月氏的地毯……”   祝久辞挑眉,“哪来的?”   “买的。”   祝久辞点头,总算正规途径。不过即刻意识到什么连忙把逃走的人揪回来,“哪来的银两?”   梁昭歌脚尖扭地,声音蚊子大小:“小金库。”   祝久辞气结,还能说什么。   梁昭歌得了自由旋身跑出屋外藏进秋千里面,晃着身形悄悄看他,当真以为那细柳的纤绳能挡住他身影似的。   祝久辞从雕花木窗收回目光,罢了,谁让他当初头脑发热把西苑大小家产都交给梁昭歌,某人花钱买地毯还真的一点错都没有。   转眼小年将至,府上一片红火。   琉璃灯盏从内里覆上大红纸,一时喜庆。祝久辞看得崩溃,本是人间仙境西苑,一夜之间成了大红庙门。   梁昭歌倒是看得欣喜,抱着红纸篮子跟在仆从后面帮着递纸,惹得一众小侍女红了脸。   琉璃灯盏装饰完,西苑已然红火一片,然而浩大的队伍仍没有停下脚步,水亭秋千、老槐树、石桌石凳一样没放过,四处贴了红福字,垂了国公爷亲笔写的对联,生怕别人不知道喜庆二字怎么写。   梁昭歌流连红海之间,白皙脸颊映得粉面桃花。抬手捏了红穗,俯身捡起一只红结,转身再将红福字贴好。不过独独绕开腊梅,分毫不往那里去,看来着实是被梅魂苦药吓怕了,先前还将那株腊梅宝贝得紧,如今如见瘟神,当真怂包。   祝久辞前几日故意拿腊月初一梁昭歌送他的梅枝去逗他,美人吓得花容失色,一下午没理他。   思及此扑哧笑出来,走过去将红福字贴在枝杈,梅树不能落下,都是西苑物什,万不能厚此薄彼。   刚一离手,被人拽着后退几步,堪堪稳住身形转过去,梁昭歌已然坐在半空秋千晃着腿看他。   “好看吗?”   祝久辞看着红彤彤的秋千一时之间心无挂碍。   大红福字,软红坐垫,梁昭歌卧在福字里面当真福娃娃一个,哪还有前些日子飘飘欲仙的仙人模样。   “嗯。”祝久辞照例敷衍。   梁昭歌被骗过去,高兴晃荡。   腊月二十三,小年至。   京城家家户户阖家团圆,街巷炊烟袅袅,但闻鸡犬之声,桀骜的北虢国都城骤然放下高贵的身段熏起人间烟火,享受天伦之乐,藏匿在背后的尔虞我诈与人心算计被暂时遗忘,年节之下的皇城根无有鱼龙混杂卧虎藏龙,唯独抱一碗长寿面的阿公阿婆和欢声笑语的孩童。   满京城喜庆祥和,国公府却闹得鸡犬不宁。   起因很简单,梁昭歌非要与祝久辞争论小年是腊月二十四。   祝久辞也是执拗脾性,过了二十年的腊月二十三,平白被人说不对,哪里会退让。   梁昭歌平日里被那人宠惯了,一时之间没被让着登时泪眼汪汪,结果发现眼泪不管用了,即刻真的伤心哭泣。   国公爷瞧见自家娃惹了琴先生伤心,一时怒火冲天把人罚去祠堂。   国公夫人不许,提了双刀与国公爷对战。二人在榕树底下打得火热,满院仆从惊慌逃窜,一片鸡飞狗跳中梁昭歌独自一人跑到祠堂替祝久辞罚跪去了。   国公爷战斗失败,认命去西苑收回成命,结果看见乐呵呵坐在梅树底下吃软糕的祝久辞,又恍然发现琴先生在祠堂领罚,登时怒火三丈高,险些烧了矜贵西苑。   国公夫人见状理亏,也不能再蛮力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国公爷拎小鸡崽一样把祝久辞丢进祠堂。   不过小半天时间,西苑空空荡荡,祠堂人满为患。   国公夫人牵着火爆脾气的将军离开,使眼色给祝久辞让他好生听话。   后者乖乖从门檐上爬下来,一转身,瞧见跪在蒲团里的美人,冲上前,“你何时跑来了?”   他以为梁昭歌是回屋生闷气去,自己便安然坐在梅树下吃糕点等美人气消,谁晓得那人竟然替他来跪祠堂,闹出这般乌龙。   梁昭歌扭身不理他。   “好昭歌,还生气呐?”祝久辞挪过去,如今晓得美人替他跪祠堂,心软得一滩水,哪里还会计较小年在哪天。   梁昭歌又一扭身子,背着他。   “腊月二十四就二十四,昭歌不生气了。”祝久辞拍胸脯发誓。   梁昭歌红眼睛,心里委屈不行,咬着下唇不说话,怕一说话眼泪就跟着出来。   祝久辞绕着他转圈,哪里晓得面前的人根本不在意小年是哪天,满心委屈的是小公爷不在意他眼泪,梁昭歌那九转小心思登时就拐到了冷落冰室狠心抛弃,整个人诚惶诚恐生怕红火的日子被丢到府外去。   “明天,带昭歌去见我那帮兄弟可好?”祝久辞学着梁昭歌往日那般拿腰肢撞他肩膀。   梁昭歌低头,吓得神游天外。   祝久辞踢来一个蒲团跪下,认真道:“从今年起,咱家小年只过二十四可好?”   梁昭歌抬眼,咱家?   “昭歌好,好昭歌……”祝久辞亮着眸子看他。   梁昭歌心尖一颤,翩然笑起来,一时忘了压着心绪,眼泪扑出来,吓得祝久辞跌坐地上。   “别哭啊!”伸脏爪子去擦美人秀脸。   梁昭歌高兴笑着说:“我没哭啊!”   祝久辞更惊恐了,这一番还得了,小小争执竟把美人气傻了!   “还说没哭!”脏爪子按上去,美人眼尾多了黑漆漆梅花印。   梁昭歌将脸上的小手扯下来放进手心里包住,“腊月廿三也行的……”   祝久辞哪敢让他退让,“廿四!昭歌说得都对。”   景裕十七年,国公府在京城划出一小片天地,似是与满京城人作对,在一片红火中独独过那廿四小年。   此事定得轻巧。国公夫人这边极好说话,总归乖孩儿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怕天上星星也得摘下来。国公爷那边本以为要费点气力,没成想也极容易就答应了,竟还破天荒夸赞祝久辞尊师重道,不过转眼又拎着他耳朵臭骂一顿,原因是竟因为廿四廿三这点小事惹得琴先生不快,着实祝家小儿缺乏教养,国公爷愧对列祖列宗云云。   祝久辞郑重向国公府百十仆从宣布完毕,转眼被娘亲拽去了膳房,二人贼兮兮站在灶台前,一人望风一人偷糖。   小年讲究吃灶糖,嘴上摸了蜜一年都甜美。然而国公府规矩森严,过了饭点是绝然没有食物的,再加上厨娘武功出神入化,哪怕是一家之主国公夫人也只能拎来同样胆肥的祝久辞教唆他一同犯险。   被迫上了贼船的祝久辞极其崩溃,一是担忧时不时要重回膳房的厨娘,二是自己的娘亲——堂堂北虢国一品女将军猫着身子在灶台后面一通乱找,面容染了黑煤,哪里有半点将军模样。若是当真被人发现,到时倒霉的铁定只有祝久辞一人。   “娘……亲,可寻到了?”祝久辞不安询问。   “快了快了!”国公夫人叮呤哐啷翻找,“这蜜罐搁哪去了!”   祝久辞看一眼漆黑院落趁着间隙连忙回头,灶台前没了人影,国公夫人已然埋在煤灰里面了!   “娘亲!”   国公夫人探出身子,“小声点,怎的了?”   祝久辞欲哭无泪,再怎么找也不必去那灶台底下啊,虽说怕硕鼠偷了蜜酿去,厨娘总不至于把蜜罐子埋进煤灰堆里。   “娘亲不若去架子上寻寻?”   国公夫人呛着煤灰爬起来,转身到红木货架前一看,惊喜呀一声,抱起糖罐子就溜。   祝久辞被遗忘原地,隐约又瞧见厨娘扛着菜刀回来,浑身吓得炸毛拼命追赶娘亲脚步。   国公夫人武功高强,见了矮墙随手一撑便翻过去,祝久辞还得从旁边寻小门绕路。   一路跑出后院,国公夫人终于想起落下了宝贝乖孩儿,一转身,小人呼哧带喘跟在后面,满头乱草。   “不愧是我娃。”国公夫人极满意,这般体力在校场训练也不在话下。   祝久辞累得弯腰撑膝喘气,月光下厨娘那明晃晃的刀面仍在心头盘踞。忽而肩头被人一拍,抬起头,嘴上抹了蜜。   “甜吗!”月光下娘亲探着指尖笑眯眯问他。   祝久辞怔愣,甜意顺着唇齿淌过喉咙,一时分外真实。他站在半黑的院落中央,面前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娘亲,身后一道垂花门,梅花幽香自旁苑飘来,一时明月照入小院,恍然惊觉,原来他早已融入这世间,岂说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蝴蝶自己又如何分清谁是那蝴蝶,不过是梦里不知身是客。   转眼京城明媚少年闯入记忆,吟诗作对谈古论今,泡酒肆逛赌坊,挑笑风雅高傲不可一世,一颦一笑悉皆触手可及有血有肉之人,那一纸薄书反而远在天边,几乎已被遗忘。   “甜。”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谢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修谛 10瓶;谢璎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1章 灶糖   祝久辞抱了蜜罐回去, 刚一推开雕花木门氤氲水气扑面而来,满室雾气迷蒙,他拨开白雾走过去, 美人裸背若隐若现。   皙白脊背瘦削无肉, 蝴蝶骨分明,三两丝墨发沾染几珠水露旖旎沾在背脊, 似那精细工笔画的流转线条勾边萦绕其上,轰然一声耳鸣,脑海纷繁思绪炸开, 祝久辞瞬间抱着蜜罐蹿出屋外, 头脑中嗡然一片空白, 唯独知晓自己冲撞了美人沐浴。   猫着身子在雕花窗外探出头,只见屋内梁昭歌身影一动, 露出绝美侧颜, “怎么不进来?”   祝久辞慌乱蹲下去抱着冰冰瓷罐埋头。冬日凉风顺廊拂来, 发丝在面前飘动。他在窗下蹲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既然都被里屋那人发现了,自己傻蹲在这里岂不是掩耳盗铃, 连忙站起身, 二话没说直接翻窗进去。   一室水雾, 佳人在浴, 他翻窗进来的举动当真登徒浪子。   抱着蜜罐上前, 瞧见了桶中漆黑药汁晃荡, 原来梁昭歌在做药浴。祝久辞放下心来, 既是治病救人,那便没了那份美人浴水的旖旎。   梁昭歌探身望地下蜜罐,指尖捏着桶沿, 水珠落下去,疑惑道:“那是何物?”   祝久辞贼兮兮往美人丹唇上一抹,后者惊慌愣住,还未等红意攀上脸颊,舔了舔红唇尝到甜意,眼眸亮起来。   “糖?”   祝久辞点头,“小年吃灶糖,昭歌还要么?”   “小公爷吃了?”   “嗯。”   梁昭歌仍探着身子够那糖罐,祝久辞只好弯身抱起来递给他。后者揪开红塞子丢到一旁,祝久辞在一旁看得心惊,生怕他手一抖就把宝贵蜜糖全倒进苦涩药汁里面。   佳人怀抱琉璃瓶身,周身仙气蒸腾,美眸流转,丹唇皓齿,纤纤指尖扶着瓶口,一点红意,当真美卷。   祝久辞看痴了,迷茫中隐约听见有人唤他,还未应声,柔嫩指尖擦过薄唇,甜蜜顿时涌入。   “甜吗?”梁昭歌笑着问他,指尖晶莹剔透,染了一点糖浆。   祝久辞瞬间羞得通红,浑身滚烫直直从脚底烧到头顶,僵直站在原地,唯独唇齿间的甜腻丝丝流转。   “不甜吗?”梁昭歌久久没等到他答话,歪头盯着自己指尖疑惑,忽而含到嘴里。   祝久辞的头脑顿时炸成一片白茫,视野中唯独那丹红唇齿藏了半截皙白纤指,一点莹莹糖浆顺着指尖淌下。   美人咬着食指抬头,“极甜的。”   祝久辞踉跄几步,后背撞到仙鹤红木椸架,满是美人熏香的衣裳落到他头上,幽幽冷香不由分说笼罩全身,强势钻进鼻间,冲撞血肉。   惊慌之下胡乱掀扯衣物,可那层层叠覆的华贵衣裳真好似天罗地网一般,他挣扎半晌无论如何探不出头去。   “小公爷!”   祝久辞听出梁昭歌有点生气,一时更加手忙脚乱,美人如此爱干净,他的脏手却按在美人熏香衣物上闹得一团糟,这还得了!   终于从层层蒙布间寻到光亮,探出头呼吸到新鲜空气,祝久辞连忙抱着衣物上前,上好绸缎已然皱皱巴巴,边角染了一点糖浆。   梁昭歌愤愤看他,祝久辞欲哭无泪。   “昭歌……”祝久辞唤他。   “小公爷惯会捣乱,这是为明日见友人准备的,如今被小公爷整成这副模样,还怎么见人?”   祝久辞听了更加惊慌,本以为还要费好一番口舌才能拉着梁昭歌去见他那帮朋友,没想到如今轻而易举答应,可现下又被他整得一团糟。美人如此爱美,若是没有称心合适的衣裳如何出得门去。   “昭歌且说,都听你的。”祝久辞摆足了道歉诚意。   梁昭歌看着他,美眸一转故意道,“那便劳小公爷洗干净吧。”   祝久辞呼一口气,总归不是让他深更半夜到绸缎坊去求那衣裳。   唤仆从端来一盆温水,祝久辞乖乖蹲在浴桶旁边开始洗衣服。   名贵绸缎入了水当真滑蛇钻进溪底不见踪影,稍不留意就从指尖溜走,他亦不敢用力,只能一点点在水中荡着衣绸。华丽绸缎舞于水下,似是那日秋千高扬时微风拂袖凌空翻腾,一时美艳无双,几乎想象得出梁昭歌穿上时的样子。   边角沾染的一点糖浆早已顺水化去,绸缎名贵艳丽泛着缎光,水波荡漾下显出一番高贵典雅,潋滟四方。祝久辞红了脸,将美人华衣盛景从脑海中赶出去,垂头认真清洗。   四下热气氤氲,药桶中的热气不时侵袭,丝丝缠缠钻进他脖颈,扰得他浑身冒汗,半蹲的双腿亦开始发酸,指尖泡进水里,绸缎从指缝间滑出来,祝久辞觉出不对劲来,若是今夜洗干净,明天哪里能干透,这人分明是故意整他,抬眼,正对上梁昭歌坏笑眼神。   祝久辞知晓被他耍了,愤愤站起身。   梁昭歌也不着急,倚着药桶盈盈福身,“谢小公爷。”   “你怎这样!”   “小公爷不是说都听昭歌的?”   祝久辞词穷,弯腰从水盆中拎起湿哒哒的绸缎声讨:“既知明天穿不了,还诓我洗它?”   梁昭歌笑眯眯道:“虽明日穿不了,可后日还能穿。小公爷亲手洗的衣裳,昭歌定好生供起来,焚香顶礼,沐浴净身,而后再穿可好?”   祝久辞被他花言巧语蒙混过去,气鼓鼓转身去晾衣裳。绸缎名贵,浆洗不得,只能清水摆透晾于长架,亦不能热碳熏烤,不能徒手拧干,还得时不时照看,谨防晾晒不匀有了皱褶。   小年夜闲来无事,祝久辞便拉来榆木圈椅坐在长架旁边盯着绸缎看。相隔半步,梁昭歌倚着桶壁药浴。   “小公爷。”   “作甚?”祝久辞没好气道,睁眼瞧见白雾朦朦胧胧往这边散,一席绸缎怕是猴年马月才能干了。   “东侧有一小盘,劳小公爷拿来。”梁昭歌趴着桶沿,手臂肌肤白如牛乳,轻压在木壁上,几乎就要滑腻流下去。   祝久辞咬牙不看那番摄人心魂的景象,木愣愣走过去拿起木盘子,直直走回去递给梁昭歌。   那人没接。   祝久辞又递。   还是不接。   “昭歌。”祝久辞脾性磨没了。   “小公爷瞧瞧?”   祝久辞抬眼,美人醖红艳颜映入眼帘,乍然惊得人神魂颠倒,呼吸滞住。   梁昭歌抬手按住他脑袋,温热带着湿意的指尖点在额头,“看木盘,小久。”   祝久辞回神,看清木盘物件差点一把丢出去。   “不行。”   “如何不行?”梁昭歌收回手,纤纤指尖在水中拨弄,黑墨涟漪荡出去,击撞桶壁又折回来与紧随其后的涟漪相撞。   “胡闹。”祝久辞将木盘远远放到一旁。   “可我的手不好看。”梁昭歌靠着桶壁伸出纤指在面前晃,“惨白没有血色。”   祝久辞看过去,纤指青葱如玉,旁人艳羡不来的纤指在他眼中成了难看,若当真让满京城少女听见,一人一只红绣针线包就能埋了梁昭歌。   “上次不是染过了?”祝久辞劝他。   “好看吧!”梁昭歌扑过来,身子撞在桶沿,激出去一滩水。   祝久辞扶住他,古板夫子模样道:“过于美艳。”   梁昭歌亮着眸子看他,“小公爷最好了,替昭歌染吧。”   “不然明日如何面见友人……”   “都说素手闻心,若是让旁人瞧去这一双素手,怕也打心底里瞧不起我。”   祝久辞被磋磨得发疯,终于熬不住答应。转身取来木盘,将凤尾花撕碎了丢进白瓷罐,拿玉锤捣起来。   “捣细些。”梁昭歌在一旁监工。   祝久辞生气瞪他,后者立时乖乖不说话了。   红色浆汁捣出来,竟是比那日还要艳丽,丹红歃血当真恣意妄为,恃美行凶。   油绿叶子复又裹上美人十个指尖,梁昭歌高兴地晃悠身子。   祝久辞看着忍不住问:“怎又有兴致染那蔻丹了?”   梁昭歌看过来,“给小公爷撑场面。”   祝久辞以为自己听错了。   翌日,看见梁昭歌盛装潋滟涂施粉黛,盈盈立于檐下艳杀四方,祝久辞这才想起来昨夜朦胧间那人所言撑场面不是假话。   梁昭歌低头整理衣袖,卷云暗纹丹红锦袍,白绒雪披,怀抱暖手卧炉,白绒昭君帽遮住面容,眉心一点梅花妆若隐若现。   祝久辞把踏出门的花孔雀拉回来,“作甚!”   梁昭歌依然昨日那句话,“给小公爷撑场面。”   祝久辞哭笑不得道:“撑何场面?”   梁昭歌牵起他的手包进温暖卧炉,拍拍他手背安慰,“不都是这般?主家带人出去,若是妆丑了是要给主家丢脸的。”   祝久辞跳脚,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探身掀开美人昭君帽,露出一张精致妆容的小脸,凤眸染了胭脂,红意飞入鬓角,眉山如黛,丹唇莹亮,岂止略施粉黛,分明浓妆盛艳。   这人小心思又转到哪里去了,甚么主家,甚么丢人,好端端的美人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浆糊!   “不好看吗?”梁昭歌牵着他手晃悠。   祝久辞扶额,不知道从何说起。“你从哪听来的这些?”   梁昭歌思考,“书上看的。”   祝久辞炸毛,什么书讲这些奇怪话语,不过现在修饬也来不及了,午时将近,如何赶得及督着美人洗脸换衣,那帮狐朋狗友等急了可是要炸锅的。   牵着花孔雀出去,祝久辞恨不得寻个面纱把自己裹住。所到之处,鸟兽惊散,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大街小巷的孩童不乱跑了,呆呆拿着糖葫芦怔愣,过往行人左脚踩到右脚跌到旁人身上,挑担的老夫顿住脚步,担子朝一边倒去,压弯了身形。   祝久辞怒气冲冲把人塞进马车,阻了一长街的视线。   进得马车,又瞧见那人不安分地去掀车帘,祝久辞扑上前把人按住,“乖乖呆着!”   梁昭歌收回手,小媳妇模样端正做好,当真一动不动,除了眸子胡乱转悠。   祝久辞头疼,今日本意是把梁昭歌正式介绍给那帮朋友,总归他不能一辈子闷在府中不见人,他那般单纯心性,若是不出去与人来往,不知何时又要把自己拐进死胡同去。上回青山茶庄一事算是失策,祝久辞这几日盘算明白,还得从熟悉的人开始。他此举也并非逼迫梁昭歌,而是身于人间烟火,不得不面对。总归有祝久辞牵着他往前走,若他哪日当真不乐意了,一把抱回来了事。   梁昭歌怀着卧炉伸出白皙手指,蔻丹美艳不可方物,颜色倒不似那日那般鲜亮,许是一晚上时间太短,但颜色浅淡反而衬得玉指柔荑肤如凝脂,一抹春色,拨人心弦。   祝久辞看得痴住,梁昭歌自己却不甚满意,“还是时辰短了。”   “若不好看,主家要生气的。”梁昭歌牵住他自己的小主家。   祝久辞崩溃,这人怎么还在那破书里转悠。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久:呜呜,带着我家昭歌出去见世面了。   昭歌:呜呜,怕怕要抱抱。   小久:呜呜,心疼我家单纯昭歌。   书坊主:呵,看了我的话本,单纯? 第102章 少年   马车一路载着他们往醉仙楼去, 路途上祝久辞总算想明白,他嫌美人招摇而挡住自己面容是不行的,这白纱当然是要裹到美人头上才对。   下马车前, 祝久辞将美人裹成粽子, 乐呵呵拉着他踏进醉仙楼。   梁昭歌踉跄跟在身后,不似平日里猫儿一样无声无息, 难得行路有了声响,祝久辞回头一看,薄纱下美人捂得面容通红, 忘留气口了!   连忙倒腾几下给梁昭歌留足呼吸地方, 这才牵着他一级级踏上木梯。   不过祝久辞终是失策了, 绝世美人现世又何需看到面容,仅凭那翩跹身影, 不盈一握的腰肢, 娇弱踩于地面的足尖便能判断出来, 更何况他们进的是京城最大的醉仙楼, 来者都是小公爷之流的久经沙场见惯美人的纨绔子弟,只稍瞥一眼就能晓得那昭君帽下藏了何等绝美佳人。   好在小公爷恶名在外, 酒客们至多贪恋几眼背影, 色心色胆更是想都不敢想, 有几位干脆蒙了眼睛, 眼不见总算不会心绪躁动。   一路牵着人走过幽幽长廊, 一如风雪过境卷云横扫, 总算入了包厢, 祝久辞替那人掀下昭君帽,包厢内谈笑声戛然而止。   绝世容颜一朝面世,衬得醉仙楼华贵厢房失了颜色宛如陋室, 当真应了那词,蓬荜生辉。   姜城子到底见过大场面,第一个从盛世美颜中挣脱出来,揪起墨胖儿领子扔到一旁,恭恭敬敬把祝久辞和他那惊世佳人迎到主座上去。   祝久辞本是想让梁昭歌坐主座的,毕竟今日是为他摆的宴,梁昭歌却率先在旁坐下,伸手牵着他半强势将他按进主座去。   “小公爷坐。”梁昭歌唤他。   美人清灵声音一出,小室乍然如溪水潺潺流过山川,众人幡然醒悟,纷纷摇头晃脑落座。   祝久辞大大咧咧没瞧见自家兄弟们被震傻的模样,自己又看惯了梁昭歌美艳,只一心想着醉仙楼几道名菜或许他爱吃,心中左思右想盘算着点哪几道,最后干脆不想了直接全点,难得美人出门,当然好生招待。   “久闻大司乐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姜城子学着他老爹的官腔凑上前开场。   祝久辞把他拍回去,“早前不见过了?油嘴滑舌。”   墨胖儿在一旁翻找毛笔,急得满脸通红。   萧岑提醒他注意礼节,“找什么呢?”   姜城子乐呵着替他答:“怕是又想起几句夫子教的诗句要赶紧记下来。”   梁昭歌在一旁看着满厢人手忙脚乱,想起祝久辞让他多多接话,便仔细朝夏自友道:“夏公子作何诗?”   墨胖儿一惊,哆哆嗦嗦张口就来:“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萧岑连忙捂住他的嘴,姜城子奔上前救场接话,“这!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嘎嘎嘎。   梁昭歌看向祝久辞。   后者一眼便明白,梁昭歌眼神是说他这帮朋友有趣。   “似是还少一位?”美人小声询问他。   姜城子耳朵尖,笑嘻嘻把茶盏推上前,“要么说大司乐人善心美心思细腻,确实还少一位。”   萧岑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木窗朝下面喊:“曲小将军过来一下,急茬儿!”   退开两步,一阵清风袭来,曲惊鸿旋身跳进窗子,束高墨发冲到面前,三两丝染了薄汗。长剑背在身后,身姿亭亭。转眼瞧见室中一角惊世美景,手一抖,长剑白茫明亮。   萧岑抬手敲他背后长剑,“在小公爷面前亮刃怕是活得不耐烦了。”   曲惊鸿连忙收剑,到偏室整饬一二旋即落座。   人齐了席间热闹,方才一点拘束荡然无存。   墨胖儿总算寻着毛笔,抱了卷轴在一旁奋笔疾书,乐得自己笔墨世界。   起坐喧哗间,萧岑忽然起身敬酒。   敬的是梁昭歌。   仙山一事到底未当面致歉,虽一切过去且诸事落定,仍不免心中紧张,指尖微微颤抖,毕竟伤的是他最好朋友的人,还是北虢国圣上钦赐的大司乐,对方却一句指摘都未有,当真菩萨心肠。   梁昭歌回敬,碰杯时朝他手心塞进一小罐,动作迅速又有衣袖遮挡,连祝久辞都没看见。   奈何萧岑大大咧咧,碰完杯好奇摊开掌心,粗糙手心中央躺着精致玉瓷,祝久辞瞧见了差点炸毛。虽说他二人间绝无什么隐密事情,但这般“私相授受”的小动作,着实一翻醋意。   桌下拧某人大腿。   梁昭歌委屈皱眉。   姜城子不嫌事大,夺过去拧开瓶塞,顿时药香充斥厢房,清凉无比。   萧岑连忙拱手,“谢梁公子。”   是治冻疮的灵药。   如今他冻疮一直没好,面容仍是见不得人的模样。本以为回京后好生照料不再受冻即可,没成想反而因为一遭回到温暖家室肌肤受不住折腾,冻疮愈演愈烈,每夜又疼又痒,折磨得人发疯,照他话来说,还不如给他两刀来个痛快。   梁昭歌谦谦有礼道:“早晚涂抹,月余则好。”   祝久辞晓得自己误会某人,席下又伸爪去呼噜那片被他掐过的大腿。   梁昭歌按住他的手。   抬眸子看他,眼中还氤氲水汽。   祝久辞心道痛苦,此次误解美人,怕是又少不得一番安慰。   况且细思梁昭歌举动可见美人当真用了心思。若是私下给萧岑,反而落人口实,可若公开给,又恐有耻笑那人脸疮的嫌疑,因此在敬酒时掩袖递过去最是得当处理。   如今一误会,当真把美人好心丢进尘土里,这还怎么劝慰。   愤愤抬眼看向萧岑,都怪这蠢人不仔细收下!   萧岑瞧见小公爷幽怨看他,一时不知所措,转而看向墨胖儿,果断选择转移矛盾。   “今日好酒贪杯,怎能没有好词,夏公子不若来几句助兴。”   夏自友圆滚滚的脸颊晕了红酡,醉酒一般拿着笔杆要开口,姜城子按住他,“今儿个可不能让夏公子助兴。”这人没脑子,要出大事。   萧岑瞥一眼那小卷轴,登时庆幸姜城子阻了他。转而抬眼又撞进祝久辞视线,只好硬着头皮道:“那就劳小公爷来段祝酒词吧。”   “去!”祝久辞懒得理他,敢拿小公爷名讳开玩笑,当真活得不耐烦了。   梁昭歌牵他衣袖。   祝久辞哑然,这“去”字也算粗话么,一时有了被家室管住的错觉。   也罢,今日万般要顺着美人心意,探身拿了酒盏欲起来敬酒,梁昭歌按住他翩跹起身,从他手中拿去酒盏极尽礼仪面朝诸君,许是刻意收敛了容颜,一时美人化仙神,飘渺高雅降临人世,引得众人目光直视,心明透亮。   一杯见底,众人惊叹佳人何等宫廷礼数贵族身姿,一颦一笑悉皆刻入礼书,繁文缛节于他而言竟是美赞。   祝久辞抱着酒盏靠在软椅里眼睛有些酸,面前佳人褪去一身华艳,一如那些京城少年明朗笑着,若当真重回当年身世可改,梁昭歌定也是惹得京城少女面红的惊鸿少年,恣意桀骜,明媚朝阳,一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梁昭歌落座,完成了小公爷布置的应酬任务,果断缩回自己小世界,周遭被他摒弃在外,鼻尖嗅到一点甜香就凑过去。   吧唧,黏在祝久辞身上。   墨胖儿正奋笔疾书,刚抬眼取素材,瞧见对面黏黏糊糊二人,一时之间停了笔。   怎么看都像是家中老爹抱美人的景象,越看越像!   尤其墨发交缠,偶尔指尖一勾,眼波流转,肌肤相触,还有后面那大红金绣屏风!   夏自友迷茫问曲惊鸿:“这……能看吗?”   曲惊鸿抱剑冷静:“非礼勿视。”   墨胖儿点头,望向窗外看雪。   黄昏近,彤云吞雪,梅花清绝。   座下丝竹喧哗,席上觥筹交错。梁昭歌虽大部分时间赖在祝久辞身上缠他墨发,但该有的礼数分毫不少,与友人谈笑风雅,举杯交盏,品诗论画,诗书礼节样样精通,当真惊艳了满座人,也同样惊喜了某只小公爷。   枉他日日担忧梁昭歌闷在自己小世界里不出来,原来美人心中自有大千世界,不过是他俗人肉眼看不见全貌罢了。   此番见友收获颇丰,祝久辞高兴贪杯。三杯两盏过后,满座人醉意朦胧。   萧岑自得了宝药且见那人腹有诗书气度不凡性子明朗,已然把梁昭歌当做自己至亲兄弟,酒酣尽兴,痛哭流涕道歉,满座人嫌弃嘲笑。少年心性明朗至此,有言直言,有话直说,虽缺点不乏寥寥,但到底是瑕不掩瑜,心思直达心底,是痛快朋友。   梁昭歌看眼怀中醉得迷糊的人,接着方才一番话问他:“萧公子所言可真?”   萧岑仰头喝下一盏果酒,“五岁!还在萧府库里放着。”   梁昭歌若有所思点头。   萧岑豪迈挥手:“梁兄若想看,撬了府库还不容易!”   梁昭歌笑着称谢。   怀中人困得迷糊,小手抬起来赖在眼上遮住明亮光芒,梁昭歌取薄纱来覆住他面容。怪不知京城恶霸团伙名扬北虢国上下,原来作案手法都大同小异,难为京城百姓忍受这些年苦难。   面友一事圆满落幕,不过醉酒小公爷不晓得他二十年的小伙伴们在短短一席间纷纷倒戈,不仅败于美人盛颜,更是敬佩他博古通今心有山河,一时觉得祝久辞其人除了眼光好别无所长。   梁昭歌辞别众友,俯身抱起祝久辞出去。   未戴昭君帽,醉仙楼酒席间竟无一人敢直视容颜。雪披在后,丹红雪白,怀中藏了小人,恍然看去还以为是哪位世家公子偶然入楼,身姿庭然器宇不凡。倒是怀中藏的小人惹得他们注目,不过抬眼望见梁昭歌,纷纷贼鼠一般收回目光,躲在自己小席里面纳罕京城哪位高官藏了这么大个孩子。   梁昭歌抱着人回到西苑,小心放到榻上,扯来薄衾盖上。一席收拾完毕,方才还少年明朗的人盈盈转身变回翩跹美人,伸指尖戳某人脸颊,戳了半晌戳出哈喇子,美人一时惊讶世上竟还有这般蠢傻的人,旋身寻了软帕回来,替那人擦净嘴角,随手将帕子丢到一旁,嗷呜一嗓子滚进怀里。   还是做美人舒服,演戏当真乏人。   作者有话要说:  萧岑:兄弟都是演出来的??   墨胖儿: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姜城子:翻译一下,都是套路。   曲惊鸿:我独爱剑。   姜城子:翻译一下,从不受伤。   ----   《丽人行》杜甫:“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第103章 鬼祟   祝久辞是被热醒的, 暖室中银骨炭烧得火热,潮热丝丝缠缠顺着亵衣裹挟周身,若不是窗外映出苑中仍有残雪, 祝久辞当真要以为如今是盛夏暑日, 万不是那寒冬腊月。   侧身一抓,榻铺空空, 冰美人不知所踪,怪不知他今日被热醒,这天然冰抱枕不在, 他自是受不住银骨炭的热浪。梁昭歌一年四季周身寒凉, 哪怕用最好的银骨炭再盖上三四层锦被仍抵不住手脚冰凉, 平日里只消他睡在身侧,祝久辞便觉清凉舒朗如在清水河畔。夏季暑热时最是舒服, 而冬天亦不寒凉, 恰好抵住了银骨炭的燥热, 可以说美人真乃安眠的宝贝。   祝久辞擦去额间薄汗难受起身, 衾被滑下去,这才觉得脊背冰凉一片, 竟也出汗了。探头向榻铺外张望, 小室冷清, 哪有那人踪影。他缩回去环抱起双膝, 面容埋进锦绸里。昨日醉仙楼贪杯, 引得一番酣睡, 虽然第二日头不疼, 却也什么都不记得。前一刻还在举杯碰盏,下一刻就在榻铺醒来,关键是梁昭歌还不见踪影, 当真如入云雾,怔愣半晌想不明白自己身在何方。   一人赖在榻铺上等仆人进来伺候,结果等了半晌也没有人来,果然西苑仆从全被惯坏了。祝久辞不情不愿自己动手,好不容易穿上繁重衣物,踢了一双软靴跑出去,推开门一看,西苑空空寂寥,一株腊梅孤零零立于庭院,九曲游廊槐树小桌都不见那人影,连水亭秋千也独独在空中晃悠。   倒是奇了。   阿念抱着软绸进苑,瞧见祝久辞站在亭下发呆连忙赶上前问安。   “小公爷今日起得早。”   祝久辞看了看天色,这人怕不是对“早”字有何误解,不过懒得与他聊这番闲话,仔细询问梁昭歌去向。   “梁公子不是去了萧府?”   祝久辞惊讶:“我怎么不知!”   阿念挠挠脑袋,“梁公子确实一大早乘了马车去呀。”   知晓了那人去向祝久辞放下心来,虽说惊叹于梁昭歌会自己主动出府,但那人想去哪里祝久辞自是不会插手去管,若是梁昭歌能多多出府敞开心扉广交好友,那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转身爬到美人的宝贝秋千上,正好趁着那人不在好好戏耍一番。往常祝久辞一露出贪图秋千的表情,梁昭歌便盈盈凑上前,嘴中说着替他晃秋千,小动作却全是自己宝贝被别人占去的不乐意,到头来都是以祝久辞推着美人荡秋千告终,自己一次也没玩过!   高高兴兴爬上去晃两圈,突然想起来萧府没有拜帖哪能进得去门,若是美人孤零零站在萧府外岂不可怜!祝久辞没了玩耍心思,跳下秋千就要去寻人,阿念跟在后面叫住他:“小公爷且放心,早以大司乐身份递上拜帖了。”   祝久辞顿住脚步,这人去萧府竟不是心血来潮?能让梁昭歌记挂上,也不知有什么天大的事情。   闷闷不乐拐去书房,批改一条文书顿时觉得白纸黑字甚是无趣,今日连那玄墨也捣乱,甚不趁手,写得颇为拧涩。虽说平日里美人在旁侧烦扰得他完全不能集中精力,但至少幽幽冷香萦绕,还磨得一手好墨,总能让人心情舒适。如今人不在身旁,剩得自己独自面对小山一般的文书,这才意识到佳人在侧替他挡了多少无聊,一时置笔想念。   午膳临近,祝久辞堪堪写完半页公文,这番效率着实不忍直视,眉头一蹙干脆随手扔开不写了,眼巴巴盯着雕花窗等人回来。不知过了许久,总算看见院门响动,美人盈盈旋身进来。   祝久辞心下大喜,推开窗户就要跳出去,恍然瞥见梁昭歌神秘兮兮地往房中跑,怀中似还藏了什么物件,他连忙跳出去将人拦住。   “藏了什么宝贝?”   梁昭歌面色紧张,紧紧抱着衣袖直摇头:“没、没什么!”   祝久辞狐疑,分明是藏了宝贝!不过似也不好逼着询问,侧身放了人过去,梁昭歌极快跑开,都没舍得给他一个眼神。祝久辞盯着美人翩翩背影,一时感叹昨日带他出去见友当真立竿见影,不仅一夜之间学会自己主动出府,还有了自己的小秘密。   鼻尖哼出一口气,跟上美人脚步。   进了书房,只见梁昭歌呆愣站在偏室前迟迟不肯进去,背影有些可怜,孤零零像是突然没了家一样。   祝久辞觉得有些好笑,赶上前一看才想起来书房的小偏室已修缮完毕,前几日忙活小年诸多杂事,他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此番修造偏室斥费巨资,堪堪破了西苑整饬记录,一室金光闪闪绫罗珠宝,梁昭歌这只花孔雀定然欣喜,得意洋洋准备给他介绍,只瞧见美人面色苍白,咬着下唇极其委屈模样。   “怎的了?”   祝久辞不知梁昭歌为何委屈,这小小偏室替他收拾得金碧辉煌如入殿堂,玉瓷书画,红木宝阁,软香罗帐,紫檀砂炉,哪样不是造价高昂的宝贝。而且由于这偏室闭塞,他特意在南面打通了两扇雕花窗,阳光分毫不差洒落进去,正午光线竟是比书房还要好。   梁昭歌转身看他,泪珠在眼眸里打转:“怎成这般模样了?”   祝久辞心下一惊,难道这金碧辉煌的偏室不符合美人审美!   咽下口水小心翼翼道:“不喜欢?”   梁昭歌心中乱成一团不知说什么,磨蹭半晌道:“不喜。”   他将怀中宝贝揣紧,腾出一只手去摸偏室的木门,这扇木门也不似最初那般简陋,如今换成了雕花镂空红木屏门,隐隐约约能瞧见里边景象,哪里还是当初的小黑屋模样,分明是隔出的一番美景。   梁昭歌旋身,心间拧巴得几乎滴出水来。   哪有书中所说的缠绵悱恻故事,什么为锁一人造了半尺粗的铜锁,将一隅黑室打造得密不透风,连半扇窗户都没有。如今放眼望去,两扇双开木窗透进阳光,金碧辉煌大放光明,哪还有小黑屋的意思。   祝久辞在一旁着急,连忙补救道:“莫不是昭歌不喜金色?”   梁昭歌眼眸一颤。   金色二字在心间翩跹飘过,一时间头脑里又翻过几页话本。   探身仔仔细细盯着面前小人看,一双眸子中全是他一人倒影,心尖恍然一颤,莫不是这人要金屋藏娇?   回眸一看,确实金屋。   面容登时攀上红意,梁昭歌揣着怀中宝贝扭身子。   祝久辞对面前美人转瞬间的变化震惊不已,明明方才还吊着脸老大不高兴,怎么一转眼又喜欢了?   算了,美人的心思哪能猜到,总归这人喜欢就好,不然他还真没有财力再给美人造一间暖室来。   梁昭歌美滋滋进了金屋,随手将那雕花木门关上,祝久辞又被拦在外面。   祝久辞:“……”   这般小气!   *   这几日梁昭歌总是大早上就出府,临近午膳才回来,往往怀中还抱着东西神秘兮兮的,祝久辞若探身观望,那人便惊惶跑开。   回到房中就钻进他那小金屋子,藏身其间许久都不出来。   祝久辞有几次好奇,背着手探身靠近金屋透过镂空雕花向里张望,梁昭歌便藏到软帐后面不让他瞧,当真故意躲着一般。   若不是京城火|药库管制森严,祝久辞当真以为梁昭歌在里面捣鼓出什么惊天阴谋。   如此躲猫猫游戏持续了几日,祝久辞渐渐发觉许久没见梁昭歌了!早上不见人影,白日又藏进金屋,虽说二人一直待在同一屋檐下,细细盘算下来,每日待在一起的时刻连一个时辰都不到。   忍耐几日以后,祝久辞终于受不住美人冷落,怒气冲冲闯进金屋,将绫罗软帐间的惊惶美人揪出来,还没来得及声讨,梁昭歌已然再次钻进绸缎后面,露出半侧容颜。   “不是小公爷要我藏的么,怎还进来寻?”   祝久辞哪里听得懂这人胡话,跑上前将金绣绸帐向两侧一掀,登时金羽飞扬满室金光,梁昭歌周身左右没了遮挡,只得乖乖被祝久辞抓住。   “玩儿开心了?”祝久辞开始秋后算账,这人自学会出府,还真没有一日不出去的!出府也就算了,怎还日日往那萧府跑!   萧老将军也是,怎也不拦人,往日他要拜会萧府,拜帖没送进去就被萧老将军扔出来,哪有梁昭歌这般容易天天上门的!   梁昭歌摇头,没玩,是办正事。   祝久辞哼一声,这人果然翅膀硬了,分明玩得很开心,还摇头!莫不是要得寸进尺掌握自己小天地,有朝一日等羽翼舒展飞出国公府去?   连忙坐下来抓住梁昭歌手臂,祝久辞套他话:“玩得不开心怎还日日出去?”   梁昭歌低头如实回答:“寻了几样东西……”   祝久辞哼哼一笑,站起身挡在梁昭歌面前,俯身压下气势,冷冷道:“有何不能让我瞧的?”   梁昭歌被他这般气势压红了脸,支吾道:“小公爷想看也不是不行,毕竟……”   他侧身取来一包裹,掀开层层软绸露出一角白布。   他将那宝贝白布取出来递上前,“毕竟也是小公爷的东西。”   祝久辞盯着美人手中的破布看了半晌也没瞧出门道,这一块破白布有何好藏的!   梁昭歌递到他怀中,温柔道:“这是你儿时的尿布,小公爷可还记得?”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久:我去!   ——   《脑回路永远不在一条线上2.0》   美人:金屋藏娇嘤嘤嘤~   小久:怎么总是躲猫猫!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明月何皎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默小林 10瓶;酒枢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尿布   祝久辞一下子跳开三丈远, 梁昭歌却抱着尿布盈盈跟上,“小公爷不瞧瞧么?”   “不……”祝久辞羞得满脸通红,“你寻那物件做什么?”   梁昭歌极温柔地低头看一眼, 修长指尖抚上白布, 对待珍世宝物一般,“小公爷的东西自然是宝贝, 总不能放在府库落灰。”   祝久辞看得崩溃,这二十年前的尿布算哪门子宝贝,还被人如此光明正大拿出来, 当真恨不得寻一条地缝钻下去。低头一看, 金屋铺满了华贵绒毯, 那有地缝给他钻。   “尿戒子早该丢了,放了这么多年。”祝久辞红着脸扭过头去。   “不要。”梁昭歌旋身回去, 拿那名贵软绸层层包好, 大有认真收藏的架势。   祝久辞冲向前去抢, 梁昭歌晓得他意图抱着尿布灵巧躲开, 眨眼间藏到软帐后面警惕看他,当真如临大敌的模样。   “小公爷作甚?”   祝久辞无奈, 只好走到多宝阁旁边指着一架子价值千金的宝贝忽悠他, “绫罗珠宝金玉瓷器昭歌不喜吗?枉我寻了半个京城才凑齐这一面墙。”   梁昭歌抓着软帐看他, 被轻而易举骗过来, 美丽的眸子盯着多宝格若有所思。   祝久辞嘿嘿一笑伸手就要去偷那白布, 梁昭歌却比他动作还迅速, 脚尖一踮, 尿布被放在了多宝阁顶层最显眼的位置。   “昭歌!”   梁昭歌高兴晃他身子,“小公爷说得对,宝贝就应该供起来。还是小公爷料事如神, 早早置下多宝阁。”   祝久辞气急败坏要去够那羞人尿布,然而上蹿下跳半晌根本够不着。   梁昭歌笑眯眯一把抱住他,走到一旁放进软木椅里,显然是怕他动作太大冲撞了多宝阁,让满架宝贝摔下来。   祝久辞远远盯着那架子最高层极显眼的一抹白色头疼,恍然又想起来这物件似乎是从萧府寻来的,揪住梁昭歌询问。   “是从萧府寻来的。”梁昭歌点头,慢慢悠悠回忆这几天的经历,“就在萧府府库西北角藏着,当真好大灰尘,比咱那天夜里的还要多。”   祝久辞右眼皮直跳,“怎么进去的?”   “锤子砸开,走进去的。”梁昭歌笑眯眯道。   “!!!”   萧老将军的阴霾顿时笼罩祝久辞,思及那古板老将军若是知晓自家府库被别人撬了,不知道要闹出多大动静来,将来怕不是跪几日祠堂就能解决的。   梁昭歌盯着祝久辞有些好奇,眼瞧着面前小人从粉红褪成白团子,忍不住伸指尖戳他软乎乎脸颊。   祝久辞生无可恋,小魂儿已然抛弃身子飞到天上。   “你们……没被发现?”   “没有,萧公子武功极好。”梁昭歌戳红了一侧脸颊又去戳另一侧。   祝久辞顿时回魂还有些生气,不计较这人去撬他人府库也就罢了,怎么还拉踩呢!不过想想那天夜里撬自家府库的鸡飞狗跳,祝久辞又蔫下来,确实功夫不如人。   梁昭歌见面前的白团子恢复了粉红模样,没了戳他的心思,忽而想起萧岑给他讲的故事,即刻献宝一般凑到祝久辞面前,“小公爷可还记得那宝贝的来历?”   祝久辞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还未阻止,梁昭歌已盈盈说起来。   “话要说回十五年前花朝节,槐树斜街庆仙诞,百花齐放,万民同贺……”   祝久辞脑袋一痛,面前闪过几个清晰无比的画面,好像亲身经历过一般。梁昭歌虽还没把故事讲完,祝久辞却已然知道接下来是什么了。   那年花朝节小公爷刚刚五岁,因听了茶楼说书人讲花神降世的故事便拉着萧岑跑过四条长街去看仙诞的庆典。   传说十二位花仙被玉皇大帝罚下凡间,那一年万花齐绽人间,花香如海,粉红荡漾,万民齐叹盛景,遂将那日定为花朝节。   那时小公爷年幼,信了大人的话以为那是仙诞的日子,却不晓得那也是花神陨落的时刻,只知道满心欢喜跟着一城百姓庆祝。   祝久辞不记得小公爷是否见到了仙诞,只是方才闪过的一个画面清晰无比,冲去槐树斜街的路上,一架华丽马车停在一座同样华丽的牌坊前,似是从天上踩云而来,与周遭朴素街道格格不入。   小公爷心中惦念着仙诞,只回头看了一眼,那一抹华丽颜色就消失在记忆中。   “小公爷?”   祝久辞回神,瞧见梁昭歌盯着他看,显然抓住了他走神模样。   “嗯,昭歌接着讲。”   梁昭歌不满意嘟嘴,不过还是接着道:“花朝节过后天色已晚,小公爷便跟着回了萧府。许是头一回住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当天夜里……”   祝久辞连忙扑上前捂住他的嘴。   这竟是五岁的尿戒子么!   回头看一眼多宝阁顶层,顿时有些崩溃,若是寻常幼时不懂事的尿布也就算了,这五岁的尿床经历被光明正大摆出来,简直丢人丢大发了。   梁昭歌对此倒没觉得有什么,高兴晃他手臂,都说人们喜欢念旧,如今他给小久讲了小时候的故事,应当能得一番褒奖。   祝久辞欲哭无泪,看着面前眼睛亮亮等着被夸赞的人,伸爪子摸摸他脑袋。   “多谢……昭歌。”   “那就摆在顶上,小久随时都能看见。”梁昭歌高兴。   祝久辞如何阻得了他,好在这一偏室也没旁人进来,摆着就摆着吧。   入夜。   祝久辞在榻上辗转反侧,着实想不明白自己为何知道当年花朝节发生的事情。那夜和妹妹通话的记忆仿若已是许久之前,经年累月落满了灰尘,但无论怎样回想都不记得妹妹给他讲过花朝节的故事,那自己又如何知道?   思寻记忆,槐树斜街有一老庙,便是多年前为庆祝仙诞造下的花神庙。花朝节那日应是在老庙前祭殿庆祝,然而具体发生过什么已然记不清了,唯独那一架华丽马车似是刚刚闯入记忆一般鲜明,流苏坠玉,锦绸华丽,白马俊秀。   祝久辞翻身,脑袋闷闷地疼。   “小久。”   祝久辞睁眼,没想到自己吵到那人了,连忙转过去,一下子撞入清透的眸子。   夜半子时,梁昭歌侧身支着脑袋看他:“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小公爷可动心了?”   祝久辞一时没理解他的话,看到梁昭歌眼中酿出泪水才恍然大悟,这人心思又拐到哪里去了!五岁的小屁孩能动什么春心!   梁昭歌伸出玉手,两个指尖点在榻铺上一步一步走过去夹住他衣袖,“没有么?”   祝久辞哼一声转过身,发了疯才半夜不睡觉陪他闲聊:“昭歌若当真好奇,不如出门去问问那些五岁孩童。”   “嗯……”梁昭歌躺下。   翌日,祝久辞又摸了空,无奈自己爬起来,刚一出了院落,差点被眼前景象震闪了腰。   小小西苑站满了老百姓,大多是梳着嫁人盘头髻的妇女,有几位还挎着菜篮,显然是中途赶过来的。   虽说祝久辞不是那闺门秀女,倒是不必在意被旁人闯了闺阁有失清白什么的,但一清早起来满院子陌生人着实还是一番吓人的事情,国公府那些武功高强的府卫都没把人拦住?   “小公爷且评评理,我的孩子怎么就不是我的了?”   祝久辞一惊。   “小公爷今日若不把我孩子还给我,我便坐在这里不出去了!”黄衣妇人不嫌地凉,直接坐下。   “还有我的孩子!”   众人附和,一时喧哗无比。   祝久辞总算片刻机灵,晓得被这些人堵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转身就从后门溜出去,一路绕到前堂,老榕树下梁昭歌被一群孩子围着,满脸惊惶。瞧见祝久辞来了一下子见到救星,激动地要上前,可是被孩子们阻住脚步哪里动得了,只得站在原地泪眼汪汪看他。   齐腰高的糯米团子抱着梁昭歌仰头道:“娘亲真好看!阿月要跟着你回家。”   另一只糯米团子吧唧黏上来:“这是我的漂亮娘亲,你是谁!”   稍大一点的糯米团子过来解围:“是我们的娘亲,大家不要争。”   糯米团子们达成共识,高高兴兴朝梁昭歌扑上去,一声一声地唤他阿娘。   祝久辞总算明白西苑为什么会多出来那些妇人了,自家萌娃被拐跑了可还行!他昨夜不过是随口一说,梁昭歌难道还真跑到街上去问五岁孩子了?这人问就问吧,把孩子都拐到府上是怎回事,还被认了娘亲!   走上前将人从糯米团子堆里揪出来,奈何糯米团子攻势迅猛,一个浪头打过来,祝久辞被推出圈外。   “你又是谁?”小孩儿抱着糖葫芦作利剑挡在身前。   “我……”祝久辞还真不知道如何介绍自己,说是梁昭歌的友人似是不妥,说是学生似乎也不妥,那应该……   “小公爷。”梁昭歌久久没等到他答话有些委屈。   糯米团子却因为一句小公爷炸开锅,京城恶霸谁人不知道,在可怜的小孩子们心中,小公爷三个字就是每每犯了错误爹娘吓唬他们恶魔般的存在!   ——京城小公爷长着四只眼睛,五张嘴,六个手臂七条腿,半夜若是踢了被子就要被揪出去拖进漆黑的洞里再也回不来。   ——不好好念书,将来要去给小公爷捶腿,锤不高兴了吊起来恶打一顿。   ——还不吃?小公爷最喜欢这些糟蹋粮食的……   一声哭嚎在糯米团子堆里响起,紧接着无数声跟着响起,孩子们奔溃地躲到梁昭歌身后,拼命唤着娘亲救他。   “怎回事?”祝久辞扶额。   梁昭歌抬着手臂躲开一只黏糊糊的糯米团子,委屈道:“就是上街拉了一个孩子询问……”   然而没等到回答,那小孩就亮着一双眼睛看他:“你真好看,你就是我的娘亲!”   小孩子天生爱美,寻常在胡同巷子里嬉耍玩闹哪里见过梁昭歌这般天神貌美的人,画中人突然走出来,自是当作自己的娘亲跟上。一条长街走下来,梁昭歌身后撵了一串小包子。   梁昭歌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惊慌之下回了国公府,结局就是拐了几十个孩子回家。   妇人们寻不着孩子,着急四下询问,终于摸到了国公府,许是母爱力量甚大,国公府训练有素武功高强的府卫都没能拦下她们。   撞开大门见着老榕树下貌美如花的梁昭歌,妇人们一时心软,但是寻不回孩子哪能行,一时间矛头全转向了祝久辞,定然是那恶魔怂恿了美丽的梁昭歌骗她们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小公爷喜当爹(bushi 第105章 孩子   哄孩子是门技术活, 哄得高兴了上蹿下跳嘻嘻哈哈,哄不高兴了惊天地泣鬼神,国公府的牌匾都能嚎下来。   梁昭歌被围在糯米团子中间手足无措, 面容焦急染了粉红, 一时之间更是好看,糯米团子一个个看呆了, 忽而以更猛烈的攻势扑上前去。   祝久辞在一旁看得心惊,奈何他自己细胳膊细腿哪里打得过这些熊孩子,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宝贝琴先生被孩子们层层围住, 围堵得水泄不通。   “小久……”梁昭歌已然有些崩溃了, 平日里敬人三尺远, 何尝有这般接触。   祝久辞叹口气走上前,糯米团子登时如退潮一般后退三尺, 同时梁昭歌也被带走了。   这根本拉不着人, 还怎谈相救!   祝久辞愤愤走到一旁石桌前坐下, 翘着二郎腿思寻。   梁昭歌脸色顿时煞白, 瞧见唯一的救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时之间失了魂。   “娘亲怎么了?”   “娘亲是不是不高兴?”   “有人欺负娘亲吗?”   糯米团子们当真是贴心小棉袄, 即刻便发现了他们美丽娘亲的变化, 一个个亮着眸子凑上前问他。   梁昭歌回神, 一时有些惊讶, 从没想过这些黏人包竟还会关心人, 心里不觉有些甜意。   祝久辞在一旁看见这温馨景象, 一时之间停了思考。若是趁此机会让梁昭歌感受一番世间美好似也不错。   小孩子当真世上最可爱的小家伙, 粉嫩嫩的小脸水蜜桃一般,嵌上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睫毛弯弯长长卷曲上翘, 嘴巴莹莹嘟嘟,奶里奶气唤着娘亲,当真心都要萌化了。   梁昭歌眼眸颤动,试探着伸出手,指尖停在半空迟迟不敢落下。   微风拂过庭院带来一阵梅花香,小家伙踮起脚尖,脑袋触到那人掌心。   梁昭歌一时惊叹,终于落下手按在小家伙脑袋上,掌心毛绒绒的有些痒,熟悉的感觉让他一时回忆起小时候在山间遇见的绒兔。   那时梁昭歌也不过是萌娃一只,沿着溪水跑到了深山里面,四下寻不着声响,忽而草丛间窸窸窣窣,拨开绿叶一看,草窝里藏了雪白小兔。   “娘亲不公平!”   梁昭歌回神。   旁侧几只糯米团子探着脑袋看他,争宠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梁昭歌伸手摸摸。   既有一只糯米团子得了娘亲关怀,紧跟着就有数十只糯米团子扑上前,梁昭歌只有一双手哪里按的过来,本来温馨的场面一时之间又失控了。   祝久辞连忙冲上前,然而糯米团子争宠的情绪太过激烈,饶是他在旁侧拉开一只,紧接着便有四五只见缝插针黏过去。在祝久辞的帮助下,场面愈发混乱,糯米团子一层一层叠得更多了。   “小久。”梁昭歌委屈红了眼睛,显然下一刻要崩溃哭出来。祝久辞这回真的害怕了,若是让这群萌娃见到他们心心念念的娘亲不顾形象大哭,不晓得要落下多大的阴影。   “昭歌等等!我且来!”祝久辞暂时安抚下梁昭歌拔腿便跑。   现在孩子们的注意力全在梁昭歌那里,要想把他们引开只用武力怕是不行了,得想办法寻些他们更感兴趣的引开他们。   祝久辞抱来了晶莹剔透的糖葫芦、东街的糯米糕、护国寺的炸糕,可惜一样样宝贝摆在面前,孩子们连半个眼神都不给他。   抬眼看一下人群中央的梁昭歌,美人泪眼朦胧,泪珠就要掉下来了!   凉了凉了!童年阴影可是一辈子的事情,这怕不是未来京城十年要有百十口人家找他麻烦!祝久辞站在包围圈外急得团团转,可就算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也分毫解不了困境。   在糯米团子中央,梁昭歌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瞧见外面某只蠢乎乎的小公爷抱着手臂转圈,一时有些无奈。轻轻咳一声,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梁昭歌不疼不痒飘出一句道:“再不回家,小公爷要吃人了。”   一时之间鸟兽惊散,糯米团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消失在国公府外,片刻之后,三条街外传来孩子们哭嚎的声音。   祝久辞:“……”   好一个温柔和蔼的娘亲。   梁昭歌得了自由,重新寻回自己的泪水,红着眼睛走上前,“小公爷怎不救我?”   祝久辞心里叫苦,哪里是不救,何尝能想得起梁昭歌这般魔鬼手段。   前一刻还在温柔地摸孩子脑袋,下一刻就拿小公爷吓唬人家!   “你也不怕吓着孩子。”祝久辞回头望望被撞开的国公府大门,一时心疼惊惶逃开的孩子们。   梁昭歌不以为然低头揪自己华丽衣袖,“小公爷多可爱,有何吓人的?”   祝久辞听了脸红,这人怎么不害臊呢。转身离开,把人晾在老榕树下反思。   走了两步,身后没有脚步声,疑惑回头一看,梁昭歌已然往府外去了。   这人!   追上前把人拽住,“哪儿去!”   梁昭歌将自己衣袖扯出来高兴道:“出府玩去。”   “不行。”祝久辞重新拽住他衣袖,这人怎么半分长进都没有,刚刚还闹出一桩大事,几乎把半城的孩子拐来,怎么还要出去呢!   梁昭歌难得不听他的话,“小公爷乖,等你把文书批完,我带你出去玩儿呀。”   祝久辞石化,这人怎么这样!   梁昭歌翩跹离去,华丽衣尾转瞬间消失在街角。   接下来的几日,梁昭歌彻底暴露了自己贪玩的本性。祝久辞本以为那日放他出去玩一天,这人也该收了心性,没有想到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日日都跑出去不见鬼影。   祝久辞坐在书房里边对着文书唉声叹气。   叹一声,梅花落了一片。   又叹一声,积雪掉到地上。   再叹一声,乌鸦嘎嘎飞走。   一苑凄伶,空空荡荡,秋千亦在半空失了恩宠。   祝久辞不知怎的恍然有些同情深宫后院的妃子,半年见不着皇上一面,当真一腔情深绵绵不知何处说。   此念一起,祝久辞打个激灵,什么乱七八糟!真不该读那些杂书!   提笔蘸墨批了两句文书,思绪又不自觉飘到天外。   原书中小公爷自打抱回了美人,日日夜夜赖在府中不出门,奈何新鲜劲没几个月便过去了,复又出府和那些狐朋狗友进酒肆逛赌坊,将美人孤零零丢在府中胡思乱想。   如今似乎一切都倒过来了!怎么他成了日日留在府中望眼欲穿的娇滴滴美人了!   一时有些愤怒,扔了文书寻来信笺,给他那帮狐朋狗友写飞信。   他们也真是不靠谱,平日里要往他府上递上三四封邀函,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让他出去鬼混,可如今,自打那日梁昭歌与他们一同宴席以后,再没有一封邀函来到国公府上,莫不是把他忘了!   飞信很快由信鸽带出去,萧岑曲惊鸿姜城子那边石沉大海,倒是夏小公子给他了一封简短的回信。   “小公爷安好。知晓您近日繁忙,遂无打扰。春节安康,桃花月见。”   祝久辞气得拍桌而起,哪有人用信代问春节好的,桃花月再相见那岂不是三个月以后了!   即刻叫上阿念,随便跳上一辆马车,直直去了夏府,一路冲到观星亭把墨胖儿揪出来。   “怎回事!”   墨胖拿着毛笔哆哆嗦嗦,“梁、梁公子说,小公爷近日批改文书,让我们不要打扰您。”   祝久辞蔫了,意识到自己彻彻底底做错了,本想着把梁昭歌带出去见世面,没想到培养出个混世魔王。这人竟在几日之间学得蔫儿坏,还买通他的朋友,不叫他出来。   气哼哼坐下,“今日叨扰府上了。”   才不要听那人话在府中乖乖写文书,偏要出来玩。   墨胖儿小心翼翼凑上前:“小公爷莫怪,今日怕是不方便……”   祝久辞炸毛,竟还被拒绝了!   墨胖儿抱着毛笔欲哭无泪,看着即将发飙的小公爷,强行吞下泪水,仍然坚持了自己原则,把人恭恭敬敬赶了出去。   祝久辞飘到大街上有些恍惚。   墨胖子算是他们一行人中最好说话的,如今他拿出小公爷的威严都没能留在夏府,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不甘心乘了马车跑去校场,广袤无垠的大地上壮士齐齐训练,震撼无比。祝久辞熟门熟路在校场西侧寻到曲小将军,高兴冲上前。   曲惊鸿虽然是少年将军,却是他们一行人中最温柔的一个,再加上受国公爷恩惠指导,平日对小公爷最是恭敬,几乎到了说一不二有求必应的地步,此番来寻,定然能被收留。   夕阳浅淡洒落,草场一片金黄。曲惊鸿旋身舞剑潇洒无比,似是得了新的宝剑,动作愈发轻盈干脆,祝久辞在不远不近处唤他,恍然名剑一亮,惊涛骇浪,沙场铁血煞气排山倒海而来,祝久辞吓得软了腿,连滚带爬跑出校场,背后一身冷汗。   万没想到曲惊鸿近日得了新剑,这剑痴遇上宝剑哪还有常人心思,不把他当靶子就不错了。祝久辞果断放弃曲小将军,一人坐在干枯的桃树下掰着手指头数自己的小伙伴,萧府那边没有拜帖是不能去了,姜城子整日游街串巷,肯定不在府中……   一番思索下来,竟是一个人也没了。万万没想到称霸一世叱咤京城的小公爷竟然举目无亲,无家可归。枉他身后一长街的酒肉朋友,没想到关键时刻一个人也靠不住。   祝久辞弃了马车,让阿念随车夫回去。京城难得冬日暖阳,虽一人行在街上有些孤单,但难得静下心来看这番美景。黄昏染进雪地,一时之间金黄灿烂,白玉晶莹。   街巷尽头出现一火红身影,少年骑马,卓尔不凡。   黑靴踩住马蹬,劲瘦小腿被黑缎紧紧束住,缚出优美长腿,往上看去窄腰宽肩,背脊挺直,下额微微扬起,骄傲不可一世。   “祝晏宁!”   祝久辞这才老眼昏花瞧见马背上那人面容,“陈世子……”   顿时觉得骑马少年不帅了。   陈清焰自是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马鞭甩向旁侧,白雪纷扬洒向天空。   “呵,圣上不是收回旨意了?莫不是小公爷十几年走路惯了,马车反而坐不得?”陈清焰冷笑。   祝久辞懒得与他争论,扭头便走。   陈清焰驾马赶上,一拽缰绳红枣马强势横在面前,盛烈夕阳从他背后打下,居高临下看他。   “小公爷当真好教养,国公府的礼仪便是如此吗?”   祝久辞恹恹抬眼,随他怎么说去,激将法在他这里可不管用,京城人人都知道小公爷的秉性全然代表不了国公府,若想凭借这一条激他在街上大打出手,陈清焰的小算盘可万般打错了。   转眼瞧见那人怀中的牛皮纸包,祝久辞秉着礼仪问道:“陈世子可是身体不适?”   陈清焰大惊,旋即抱紧怀中药包愤愤看他:“关你何事!”   祝久辞心中觉得好笑,此人当真炸|药包一点就着,凭他这火热性子,竟还敢对别人使激将法,当真蠢之如笨鼠。   “原来这便是陈家礼仪。”祝久辞轻飘飘道。   一句话彻底激怒了陈清焰,抬手扬起鞭子,怀中的牛皮纸包登时掉下去,祝久辞弯身捡起来。   “药包。”祝久辞拍干净沾染的泥雪道。   “还给我!”陈清焰怒吼,“都是因为你!害得我没买到地毯,冬日寒凉惹了风寒!”   祝久辞一时无语,这人非在地毯一事上过不去了么!   一年四季十二个月,哪天不能去月氏订上一条。偏偏自己不去买,还把罪责赖到旁人头上,从没见过这般无赖的人。   夕阳渐沉,天色也不早了,祝久辞无心与他在这争执,将药包扔到他怀中转身离开。   陈清焰冷哼一声,缰绳一抽,红枣马擦着祝久辞肩头离开,转眼间火红的身影消失在街巷尽头。   祝久辞摇摇头接着往前走,那人不过是心智未长全的孩子罢了,自不会与他计较。不过话说回来,吏部尚书当真对他儿子溺爱过分,小小风寒竟求得太医院的药,这般护在掌中宠溺,也不知将来谁才是京城霸王。   慢慢悠悠沿着巷子回到国公府,推开大门,一下子撞进梁昭歌惊慌的眼神。   那人失而复得一般冲上前紧紧抱住他,声音竟有些颤抖:“小公爷去哪儿了?” 第106章 装睡   幽幽冷香扑面, 耳边听到那人急促的心跳声,祝久辞不知梁昭歌为何这般紧张,无奈抬手抱住他, 指尖按进墨发好生安抚。   “文书批累了, 出府转两圈。”   梁昭歌红着眼睛松开他,“怎么不叫上马车?还不让阿念跟着。”   祝久辞牵着他进院, “坐马车哪能看得见风景。”   梁昭歌不依不饶,衣袖下指尖紧紧捏着他手心不放,“怎可一人出去, 多危险。”   “京城治安你还放心不过?”   “小公爷下回不可了, 再如何也要让阿念跟着。”梁昭歌牵住他, “或者昭歌陪你去。”   祝久辞拗不过他只好胡乱点头答应,进了屋中恍然大悟把人堵在桌前问他:“昭歌不也一人出去?”   当真是只许州官放火, 不许百姓点灯, 自己在外面逍遥快活, 还要管着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过看见梁昭歌确实急红了眼睛, 祝久辞也不好过多言语。   梁昭歌被他问得噎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祝久辞故意气势汹汹冲上前, “昭歌怎么不说话, 莫不是府外有什么好玩的不能让我知道?还是——昭歌并非一个人在府外?”   “没有!”梁昭歌慌乱抓住他的手, 然而越是焦急越说不出话来, 支吾半晌竟是半句也没解释出来。   祝久辞看得好笑, 板着脸接着道:“昭歌似是好心帮我阻了不少宴席, 还与友人说我公务繁忙不能出府去?”   梁昭歌面容凝滞, 松开他衣袖灰溜溜躲到一旁不敢看他。   祝久辞没想到他会是这般心虚模样,看来背后还有什么事情瞒着他,冷冷哼一声等那人下文。   梁昭歌从帘子后面探出头, 小心翼翼道:“不想小公爷熬夜,你哪有时间出府去……”   “噢?”祝久辞背着手走上前。   梁昭歌被他逼得不行,旋身从帘子后面出来,绕开人跑到西面的红木架子前探身取下一宝匣。犹犹豫豫抱着回来,递到祝久辞面前。   打开一看,竟藏了二十几张请帖。祝久辞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人竟还真的落到实处了!   将那一摞宴帖拿出来,日期大多停留在廿六,正是梁昭歌开始出府的日子。   不用思考也晓得,梁昭歌出府见了他那帮狐朋狗友,当面告知他们小公爷公务繁忙,于是宴帖都不用寄来了,还省得他一封封仔细藏起来。   祝久辞瞪他一眼将帖子放回去,虽说这些宴帖都是酒肉席会,不去也可以,但是梁昭歌此番行径当真恶劣,得好好批评一番。   板着脸将人拉进小屋子,怒气冲冲把人按在榻边上准备开始教训,梁昭歌忽而眼眸一亮高兴抱住他,祝久辞一时之间被软香入怀激得头脑空白,话语全都堵在口边,半句也说不出来。   “小公爷真好。”梁昭歌撒娇。   祝久辞告诫自己不能心软,然而梁昭歌美丽面容埋在他身前摇晃,他哪里受得住这般猛烈攻势。   “你……”   “多谢小公爷。”   祝久辞一愣,倒是疑惑了,好端端的何谈谢意?顺着梁昭歌目光看去,小屋西侧不知何时摆了一架摇床,千羽雕花,流苏垂怜,金丝勾边,红木晕香。京城木匠竟是这般勤勉,这才十日过去摇床竟是做好了。   梁昭歌松开他跑去摇床旁边,一时之间眼眸满是星辰,指尖小心翼翼拂过木沿,全然是得了宝贝的欣喜。   祝久辞一腔怒火早散得没了影子,跟着走上前抚住摇床,“昭歌喜欢?”   梁昭歌点头。   摇床确然雕工精致,正是小小婴孩摇床放大的模样。四周立有镂空竖栏,约莫齐腰高,透过精美的镂空雕饰能看清摇床内里繁华似锦的彩绘。床架首尾两侧各嵌珠宝,仔细一看却是精巧机关,正是摇床可随意左右摇晃的关窍。   祝久辞扶着雕花床栏一时无奈,虽说这摇床精致美艳,但这四围床栏显然是为了防止小孩子滚落地下而设,梁昭歌都是大人了还要睡在里面,当真不嫌害臊。   梁昭歌才不晓得祝久辞这等凡人心中的世俗成见,他探身向摇床里面张望,腰肢压着横栏,华丽绸缎起了皱褶。忽而玩心大起,弯下腰肢,半个身子埋进摇床,长腿还晾在摇床外面,堪堪踮着脚尖才能踩到实地。   祝久辞看过去,恰好望见这晃眼画面,只瞧着那人足尖轻轻拂过地面,蜻蜓点水一般偶尔才能触地,纤纤腰肢折在摇床横栏,不盈一握。许是折腰动作,衬得后面那一弯曲线霎时明显,往下看却是急转而下修长的直腿。   忽而摇床轻轻晃动,柔软弯折的美人也跟着一块儿旖旎晃动。祝久辞看得脸红,拍他背脊让他起来。   “不要。”梁昭歌仍半身埋在摇床里面,像是谁家孩子丢在摇床横栏上的柔软绸子。   祝久辞受不住这画面,转身离开。   梁昭歌透过摇床镂空雕饰看着门扇轻轻合上,眼眸一颤,指尖撑着横栏直起身子,半倚着摇床怔愣。   方才若不是瞥见这一张摇床解困,当真要被那人逼问得不知所措。   那日醉仙楼一聚,他恍然发现与萧公子他们相比,他不过是萍水相逢之人,说到底他二人相处不过半年,怎能与朝夕二十年的挚友相提并论。他日日出府拐弯抹角骗他们聊小公爷的故事,不过希求着能把这些年错过的时间都补上。   经年不出门,一朝踏出大门走进大千世界着实新奇,回头一望,心心念念的那人在府中埋首疾书,一时心里分外温暖踏实。恍然之间私心澎湃想把那人关在府上,不过那也只是一转念的事情,后几日没再刻意收那些宴帖,几乎把这事忘了,万没想到那人冰雪聪明,一下子猜透心思。   梁昭歌呼口气,伸指尖戳一戳摇床,旋身跟着出去。   *   晚膳过后,祝久辞抱着文书在美人榻上散漫办公,远远看着梁昭歌极认真地摆弄那摇床,一趟趟抱来名贵软绸锦缎,大有在此安歇的架势。   祝久辞在一旁看着不阻止,才不信这人要睡进婴儿床里。   忙碌一直持续到安寝时分,祝久辞眼睁睁看着那人滑进摇床闭上眼睛,这才震惊万分回到榻上歇下。当真没想到这人是认真的。   刚刚睡了片刻,就听见梁昭歌在远处猫儿一样地唤他。   睁眼,梁昭歌在摇床里面亮着眸子看他,纤纤指尖攀着镂空雕花冲他勾挠。   “怎么了?”祝久辞撑起身子。   “小公爷帮帮忙……”梁昭歌道。   祝久辞黑了脸,不用想也知道这人要他帮什么忙。   “不帮。”   “小公爷。”梁昭歌软了声音唤他。   “小久……”某人不依不饶不罢休。   祝久辞无奈翻身跳下床,忍着困意一爪子拍在摇床,“说好了就晃三下。”   梁昭歌透过镂空雕花揪他衣袖:“晃三下哪能睡着?”   祝久辞搓火,不过摇床里的美人容颜甚是惊艳,再加上周身华丽软绸衬托,一腔怒火全然不知往哪里撒,只好认命扶上摇床哼着歌晃他。   晃了半天觉得差不多了,看向那人,直直对上亮晶晶的眸子。   根本就没睡!   “梁昭歌!”   摇床里的人慌忙闭眼,“睡着了,睡着了。”   祝久辞又气又笑,探身给他盖好衾被,继续轻柔晃那摇床。   不得不说摇床做工精致,轻轻晃动竟然半点声响都没有。美人睡颜轻轻晃动,三两不听话的发丝半飘在空中,随着摇床东来西去。祝久辞深呼一口气,今日若再看这美丽盛颜,自己是别想睡了。   又呆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躺在绸缎里的美人睡熟了,祝久辞谢天谢地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去,一头倒进宽敞榻铺不省人事。   许是许久没有一人睡这宽敞榻铺了,四肢伸展触不到阻碍,着实痛快,祝久辞忽然觉得让那人睡摇床似是极为明智的决定,一边高兴一边沉沉睡去。   半夜窸窣响动,祝久辞被吵醒,刚一翻身,面容紧紧贴上梁昭歌的胸膛。   这人不是睡在摇床吗!   果断把人晃醒,“怎么回来了?”   梁昭歌困得不清醒,哼唧一声道:“离小公爷太远了,睡不着。”   祝久辞支起身子看他,“以后也不睡了?”   梁昭歌打个呵欠软乎乎睡去,“不睡了……”   祝久辞忽然觉得自己的小金库好生冤枉,拍爪子把人晃醒,“昭歌可知道那摇床花了多少金子?”   梁昭歌倏地睁开眸子,又慌忙闭上。   祝久辞冷哼一声:“别装睡。”   梁昭歌死皮赖脸不睁开眼睛,从祝久辞的角度清楚看见他眼皮底下眼珠乱转,不知道又想什么鬼点子。   不过祝久辞有耐心得很,如今半点不困,大不了跟他耗上一晚。   “小久……”   祝久辞哼哼。   梁昭歌撑起身子盯着祝久辞看,盯了半晌不得不接受他今夜若是不去睡摇床就别想睡觉的事实。   不情不愿挪起身子,一只脚蹭到床边,委屈回头看一眼,祝久辞朝他努下巴,“快去。”   梁昭歌垂着脑袋蹭到床沿,双足在地上踢踏半晌寻不着鞋靴,忽然回身扑过来,抓住祝久辞手腕往旁边一带,趁着他身子不稳顺势搂住,另一只手一掀衾被,绸缎飞扬,慢慢悠悠飘下来盖住二人。   强盗行径,赖着不走。   祝久辞被他绑在怀中,鼻尖压在胸膛几乎喘不过气来,愤愤抬头,梁昭歌俨然睡熟模样。   “昭歌!”   “呼噜。”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久:美人怎么可以打呼噜!!【抓狂】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辰刻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7章 熏香   这几日祝久辞彻底放平了心态, 那人愿意出府玩去便去吧,总不能答应了那人看遍万千世界还把人关在小小屋宇不让出去。   梁昭歌那边却全然不是祝久辞想的那样风光无限,这几日出府游玩, 他几乎要将自己折磨得精神分裂。   出府去摇身变作英姿朗朗的潇洒少年, 而一回到府上又转眼间变回娇滴滴的美人,如此大相径庭, 几乎判若两人,且一日之内这身份要变上好几回,梁昭歌自己都快受不住了。   一次回府没来得及转变身姿, 恰巧被祝久辞瞧见, 直直被揪到秋千上面审问。   “奇怪。”祝久辞盯着他看。   “如何奇怪?”梁昭歌压下激动跳动的心脏, 强行镇静下来。   祝久辞绕着秋千转圈,时不时抬起美人衣袖看看。方才他明明看见梁昭歌英姿少年郎模样, 全然不似这样纤柔妩媚, 若不是娇滴滴的大美人坐在面前, 祝久辞当真以为刚才那一眼明媚阳光是他看错了。   “去哪儿了?”   梁昭歌道:“清水湖畔。”   祝久辞点头, 半晌瞧不出奇怪的地方准备回书房,刚一抬步, 脑海中又回想起梁昭歌迈入院落时的英姿潇洒, 亭身玉立, 明月皎皎, 皎如玉树临风前, 当真鲜衣怒马, 恣意桀骜。心脏猛烈跳动, 连忙转过身,正对上梁昭歌心虚的眼神。   “怎么回事?”祝久辞冲上前问。   梁昭歌大惊,这般双重身份怕是瞒不住了。可若直直说出来, 岂不是让小公爷觉得他怪胎,哪有人出府一个面貌,回府一个面貌。这不就是世人说的阳奉阴违两面三刀,口蜜腹剑笑面虎!   忽然跳下秋千抓住祝久辞衣袖强行转移视线:“小公爷可知什么是浪漫?”   祝久辞愣住,他当然知道,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是从这个古人口中说出浪漫二字,这两个字的出现至少也在几千年之后了吧。   “谁告诉你的?”祝久辞狐疑。   “姜世子从奇书上读来的。”   祝久辞点点头,开光嘴不似常人,他知晓一些奇怪的东西也是正常。   梁昭歌笑眯眯凑上前,鼻尖几乎碰到祝久辞的脸颊。“小公爷不知道吧?昭歌告诉你。”   他牵着祝久辞走到梅花树下,将人抵在梅花枝干,低头看他。   祝久辞后背靠着崎岖的枝干,鼻尖闻到幽幽梅花冷香,“何是浪——”   忽而梁昭歌抬手抓住梅花枝桠,轻轻往下一按,指尖离开,枝桠瞬间弹回去,藏在梅花里的白雪纷纷扬扬落下,二人周身白茫一片,一时人间胜景。   梅花树下,梁昭歌笑靥如花,墨发染了白雪,华裳衬着梅花,身后一抹蓝天,还有傲雪寒梅。   祝久辞忽然心跳如擂,此为浪漫。   梁昭歌抬手拍去他肩头的薄雪,指尖顺着手臂滑下去抓住他袖尾,轻晃。   “小公爷可感受到了?”   祝久辞慌乱得几乎不会呼吸,胡乱嗯一声,推开他跑走。   回到书房紧紧关上门,后背抵住木门大口呼吸,心脏跳动得要冲破耳膜,脸颊滚烫,指尖却冰凉得颤抖。   那人出府都学了些什么!   文人礼仪墨客风雅一样没学到,从哪里学来那些花招数!   学这些花招数也就算了,竟还认认真真有模有样做出来。   当真可恶!   祝久辞愤愤回到书桌后面,提笔沾墨却颤抖得几乎洒墨,扔了笔埋在纸张间,耳朵红得滴血。   才不会承认那个被他贬低得一无是处的花招数对他极其受用。   木门吱呀一响,祝久辞听着那人盈盈脚步走过来,埋在纸张间的手指不自觉蜷缩,不敢抬起头来。   听见梁昭歌叹一口气,似是从旁边地上捡起来他丢弃的墨笔。   额前一张宣纸被拿走,耳边是狼毫擦过宣纸的声音。   “小公爷。”   祝久辞抬头。   梁昭歌放下毛笔,递给他宣纸。   ——放浪形骸,天真烂漫。   祝久辞怔愣,突然笑起来,原来是自己误会,一时间背靠着软椅笑得不能自已。   梁昭歌凑上前,“小公爷脸红什么?”   祝久辞止了笑声。   “莫不是小公爷也以为浪漫是登徒浪子,漫不经心?”   祝久辞躲闪开他的目光。   梁昭歌抓了把柄哪里肯放过,故意逗他,半晌之间祝久辞红成虾米。   “昭歌!”祝久辞轻咳一声把人推开,虽然自己的孟浪心思被揭得底儿掉,还是得强行挽尊。   提笔落下四个字,“罗曼蒂克。”老夫子模样抬起头,笔杆敲敲桌面,“此为浪漫,自西方传来。”   梁昭歌盯着纸张思索。   “那,何为罗曼蒂克?”   祝久辞没了话语。   罗曼蒂克,灵魂伴侣。   *   春节临近,梁昭歌不出府了,一是因为西苑大大小小事务需要他帮忙,二也是出府去寻不着人陪他,毕竟家家户户都在忙碌着春节的事情。   梁昭歌既安然待在西苑,又恢复了从前黏人包的属性。   午膳后不知又从哪里想出来的鬼点子,缠着祝久辞让他熏香。   “小久试试嘛。”   祝久辞不理会他。   那次鹿血的事情,他为了重得梁昭歌欢心,从京城大小街坊买来他最爱的熏香,结果碰了闭门羹。如今这人却又恬不知耻回来让他熏那些香,祝久辞怎会答应。   “不行。”   非得让梁昭歌学会一个道理,过了这村儿没这店!   梁昭歌好脾性跟在后面,怀中捧着香料盒盈盈跟着。   “小公爷不是说不可浪费?这些香料价值千金,今年若是不用,等来年春潮了就不能用了。”   “昭歌可以用啊。”祝久辞才不会上他的当。   “我一人如何用得完。”   梁昭歌跑上前,气哼哼伸开花袖子挡在祝久辞面前。   “小公爷此前不是熏过了,怎么几日过去又不要了?”   祝久辞瞪他一眼,当时还不是为挽回他的真心,平日里他才不爱弄这些浮夸的摆设。   “小公爷。”   “不要。”祝久辞躲闪开,“昭歌既然这么喜欢,自己用上不就好了。”   “可那次小公爷熏香……” 我都没闻见。   梁昭歌暗戳戳捏自己指尖,悔不知当初!若是当时推开门,哪怕嗅一下也好。   如今再也见不到染了自己香薰的小公爷,着实后悔得掏心挠肺。   祝久辞铁了心与他对着干,思及那些时日自己在西苑冰天雪地的院子中冻了好几天,前几日梁昭歌又出府捣乱整得他头大,一腔怒火没处撒,此番刚好趁势修理修理他。   走出去两步,梁昭歌没再跟上来,祝久辞回头看着空荡荡的游廊纳罕,难得这人不坚持。   腊月廿九晨光熹微,府上已然红火一片,天色将将大亮便隐约能听到街巷传来的炮竹声响。   祝久辞心情大好,晨起也没有呼唤仆从更衣,自己取了榻旁折叠好的华衣。   指尖刚将衣裳拎起来,一阵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   若不是小屋子空空荡荡,他几乎以为梁昭歌就站在身边。   祝久辞将衣裳扔回盘去,一时怒火攻心。怪不知昨日梁昭歌不跟着他了,搞了半天在这儿等着他!不过祝久辞也是倔脾气,穿着亵衣下了榻,唤仆从取来新的衣裳。   然而仆从拿来好几套全都是熏过香的。   祝久辞急了,唤了十几个仆从将自己所有衣裳拿过来。   当真就不信了,一个晚上的时间那人能将自己所有衣裳都熏完吗。   仆从抱着折叠好的衣裳鱼贯而入,小室顿然被梁昭歌的冷香环抱。   祝久辞炸了,“都拿回去!”   阿念抱着祝久辞最喜欢的衣裳走上前,“寒冬腊月,小公爷不可任性啊。”   祝久辞摸摸手臂,确乎也觉得有些冷,三蹦两跳回到榻上钻进衾被。   “不出去了。”   阿念几乎急得哭出来,明天就是除夕了,今日可以说是府上最忙的日子,先不说周遭的布置需要他打点安排,京城达官贵族的拜帖也都在今日陆陆续续来了,他作为国公爷唯一的孩子,怎可能不出面处理这些事项。   然而京城小公爷何时把这些看在眼里,圣上面前都敢大闹三堂,何谈区区的腊月廿九。   阿念急得转圈,忽然怀中的衣裳被拿走,一人从他面前盈盈走过,指尖背在身后示意他离去。   阿念登时如蒙大赦,欢天喜地离开,还不忘把木门轻轻合上。   梁昭歌走过去坐在榻前,指尖抚上鼓起的衾被,温柔轻拍几下。   “小公爷赖床。”   衾被动了动,“昭歌赖皮!”   梁昭歌哑然失笑,俯身抱住被子,一把将人团着抱起来。   “今日怎能不起?”   祝久辞藏在衾被里露了半张脸,“没衣服穿。”   梁昭歌叹气摇摇头,“晓得了。是我错了,小公爷。”   祝久辞探头望出去,梁昭歌极认真地看他。   “来,我给你更衣。”   梁昭歌也没等那人答应,指尖灵巧一转,衾被就被拨到一旁。   冬装繁复礼节,梁昭歌不紧不慢一层层替他穿上,耐心地将盘扣扣好,纵使是伺候穿衣的动作,也没忘了自己一身优雅。   祝久辞本是不习惯周身都是梁昭歌的熏香,但一层层衣裳穿上,自己也嗅惯了,没觉得有什么,木偶一样抬胳膊抬腿。倒是梁昭歌白皙的脸颊越来愈红,到最后竟是耳朵尖尖都在滴血。   “昭歌怎么了?”祝久辞探身问他。   梁昭歌嗅见那人周身都是自己的熏香,瞬间全身红透了,一时神思慌乱,竟然伸手把那人衣裳全部扒下来。祝久辞瞬间被剥干净,倒在榻铺里着实有些懵。   “我我再找几件衣裳来!”梁昭歌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对,某人又想歪了。 第108章 除夕   祝久辞衣衫不整倒在榻铺里哑然失笑, 从来都没能跟上梁昭歌的脑回路,这让穿衣裳的是他,不让穿衣裳的也是他, 也真难为自己和这样一个善变的人相处这么多日子。   摇摇头裹着衾被下地, 若是在榻上傻傻等那人回来不晓得要耽误多长时间。祝久辞从东倒西歪的木盘里拿起来衣物自己穿上,伸着懒腰走出房门, 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顺着游廊望过去,三步一福字, 五步一灯盏, 红海波荡, 福泽满盈。   当真过年了。   苑中各处角落站着换了新衣的仆从们,衣袖领口绣了红线极是喜庆热闹, 怀中抱着各色物什急急忙忙布置, 新到的红绸、绫画双宝瓶、万寿灯联、文武门神、祈福春条, 还有数不尽的万年长寿富贵戏本。   “小公爷吉福!”仆从们见到祝久辞就停下匆匆脚步福身, 而后各自忙碌去。   祝久辞看得欣喜,也不站在庭院中央给仆从们添乱了, 自己出去找事情做。刚走出去两步闻见熟悉的幽幽冷香, 一转身游廊空空荡荡, 哪里有那人影踪, 这时才意识到是自己身上熏香让他失了判断。   不自在地拍怕衣袖, 结果熏香更浓了。   让祝久辞没想到的是, 如此让人崩溃的干扰几乎缠绕了他一整日, 午后在书房批公文,本是沉浸思绪,突然嗅见熟悉气味抬起头来, 书房空空荡荡。黄昏到前堂接洽拜帖,礼话说到一半顿住,回头一看,梁昭歌亦不在身旁。   祝久辞着实有些崩溃,身上的熏香缠缠绕绕,总以为那人就在身旁,如此干扰他判断力,实在有些失控。有些像是被剪了胡须的猫,歪歪倒倒向前冲撞,整个世界都不受控制。   这种迷糊状态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祝久辞站在游廊中央挂灯笼。   他踩着高挑凳,仔细将那绳索穿过孔洞。   阿念扶着凳子抬头望他:“小公爷您小心啊!”   “没事儿,你忙去吧。”祝久辞在凳子上踮脚尖,那孔洞甚小,极难穿过去,天色又昏黑,周遭没有光亮,挂灯笼当真不是件易事。   “帮我把那银针拿来。”祝久辞朝阿念说。   “可是……”阿念哪里敢松手。   “快去,挂不上。”祝久辞催促。   “小公爷您站稳了,我马上回来!”阿念跑开,一溜烟消失在走廊尽头。   祝久辞站在高挑凳上歇息眼睛,片刻又重新捏着那软绳不甘心去穿孔洞。   夜里来风,身上的薰香总是往鼻尖冒,祝久辞总算习惯了,仍全神贯注捏着红绳。   软绳堪堪穿过孔洞,祝久辞急忙在另一侧捏住,穿过来了!   忽然腰肢被人捏住,力度极大,祝久辞惊呼一声,灯笼落了下去。   转身一看,梁昭歌无辜地望着他。   “小公爷当心摔着。”   “你赔我灯笼!”祝久辞气炸了,耗费半个晚上在这里挂这一个灯笼,好不容易成功了,被梁昭歌来捣乱,功亏一篑。   梁昭歌弯身捡起来,全然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这不是好好的?”   祝久辞从凳子上跳下来,“哪里好了?灯笼掉下来了。”   梁昭歌抱着灯笼委屈,“那再挂上不就好了……”   祝久辞气结,哪有那么容易。   寻常灯笼都有一个银钩,只需往梁上一勾便可,偏偏这个灯笼掉了银钩,按习俗来讲又不能换灯笼,只能勉强穿了软绳用。梁上本是穿银钩的小洞,如何轻松穿过红软绳去,也就方才凑巧才堪堪穿过。   “你上去。”祝久辞气哼哼。   梁昭歌可怜巴巴踩上高凳,登时比祝久辞高了大半个身子,小心翼翼转过来低头看他,着实像是被困在悬崖顶的小兽,祝久辞哼一声扶住椅子。   红绳已然有些起毛了,梁昭歌捏住线头搓了搓,探身扶住横梁,小心翼翼穿绳。不得不说,他占尽了身高优势,不需像方才祝久辞那般垫着脚尖探身子,视野要清晰许多。   红绳尖尖摸索着探过漆黑的孔洞,隐约能看见头,指尖探去却捏不住,再稍一使劲想让红绳再往前探一下,结果绳子折了方向全然朝另一侧去。   梁昭歌叹口气,重新将软绳拿出来磨搓,低头冲祝久辞道:“我错了……”   祝久辞哼哼,故意伸爪子晃晃椅子。   梁昭歌惊吓,慌忙扶住横梁,小媳妇一般回过身去继续与灯笼斗智斗勇。   此番软绳甚是听话,竟一下子穿过了孔洞,梁昭歌抓住线头,灵巧地打死结,大红灯笼在横梁上高高悬起。   祝久辞将火折子递给他,梁昭歌小心一将里边灯芯点燃了,一时间红火照亮了他的容颜,一双眸子亦熠熠闪光。   梁昭歌回身去检查结扣,忽然腰肢被人捏住,一瞬间软了身子险些落下去。   几乎是惊慌着转过身,祝久辞坏笑着收回手:“昭歌当心摔着。”   梁昭歌:“……”   廿九匆忙过去,除夕夜,一家人聚在老榕树下守岁,弯月悬天,残雪未化,潭水半冻。   祝久辞着实吃撑了,趴在石桌上消食,有一搭没一搭和梁昭歌闲聊。   梁昭歌新得了一个花枝漆杯,颇为浮夸,华而不实,杯口伸展出去一截华丽枝杈,哪怕供起来当摆设都觉得华丽,当真不敢相信有人愿意把它用作实处。梁昭歌却喜欢得紧,一整夜抱着喝甜水,时不时还要喂祝久辞一口。   祝久辞撑得倒下,梁昭歌便趁着人不注意,对着方才那人抿过的地方浅尝一口,高兴不已。   阿念站在身后自然是旁观者清,除了起一身鸡皮疙瘩外别无他法,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他的宝贝小主子,某人隔着花枝杯吃他豆腐。   祝久辞平日里贪睡,饶是除夕夜守岁这般重要事情也哈欠连天,实在困得睁不开眼睛。   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在一旁练刀,也只有趁着这功夫祝久辞才能趴着睡一会儿,国公爷是极其尊重习俗的人,若是知道祝久辞在守岁之夜不好好守岁,怕是要把他倒吊起来强行清醒。   “昭歌弹一曲吗?”   祝久辞爬起来,努力向他瞪着双眼,希望对方能看清自己的困意。   梁昭歌有些犹豫。   祝久辞不解,细细想来梁昭歌的手已经好全了,却迟迟没有听到他练琴,当真不知道什么原因。   “不弹么?”祝久辞又问他。   梁昭歌躲闪开他的目光,抽回自己的手藏在衣袖底下。   祝久辞瞬间没了困意,急忙抓住他:“手又疼了?”   梁昭歌摇头。   祝久辞松口气,“那为何不弹?”   梁昭歌低着头支吾。   祝久辞凑近仔细听了半晌才知道,梁昭歌说的是怕被笑话。   “笑话什么?”   梁昭歌将花枝杯抱在怀中摩挲,“小公爷未听过么,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师父知道,三日不练……”   “昭歌就是一年不练也没人笑话。”祝久辞打断他。   这人当真作茧自缚,本就是家宴,没有旁人,怎还因为几日没练琴就不敢弹了。   他还以为梁昭歌是为了护手,万没想到这人竟然是胆小鬼心理作祟。   转头叫阿念抱来古琴,今天非要听梁昭歌弹一首不可。   不然就明年了!   古琴抱来了,祝久辞看在梁昭歌的面子上,牵着他走到水亭躲开国公爷他们。   “弹吧。”   梁昭歌极为难地坐下来,指尖抚上琴弦有些颤抖。   许久不见琴音。   祝久辞叹口气,从后环住人,扶上那人双手。   “右手八法不记得了么?”祝久辞带着他的手按到琴弦上。   “卄乚勹剔尸乇丁……”   一弦琴音响起,游游转转余音绕梁,登时打破寂静,一如石子落水激起千层涟漪,记忆纷至沓来,十几年的基本功怎会因几日不练忘却。   祝久辞悄无声息退开,梁昭歌坐在琴前慢慢拨响。   轻柔雅致,舒缓柔荡。   当真一闻仙乐耳暂明,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老榕树下国公爷和国公夫人收了刀,站在原地侧头看过来。   琴韵席卷庭院,夜半忽闻鸟声。   漆黑夜色不见飞鸟踪影,只是偶然大红灯笼被撞得左右摇晃,才晓得不知何处飞来蠢笨鸟儿不看路,直直撞上去。   一曲既罢,祝久辞迟迟未回神。   《倾杯乐》。   曲尽欢愉,今朝有酒今朝醉。红笼佳节,当之千百年的团聚日子,敬一杯酒,不醉不归,倾杯饮尽,酣畅淋漓。   “小公爷。”   “嗯。”   “你也弹一首么?”   祝久辞拔腿就跑。   他可没有梁昭歌十几年的苦练功夫,之前本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如今月余没碰琴,不晓得要弹出什么鬼样子来,若是让国公爷听见,定是一顿臭骂。   没跑出去两步,祝久辞被抱了回来。   京城小霸王一时蔫了气势,垂头丧气。都怪那熏香衣裳让他失了判断,往日梁昭歌从后面来,他总能借着幽幽冷香判断,灵巧躲过。如今连衣裳都帮那人,着实崩溃。   重新坐到案前,祝久辞按到琴弦上,一时感慨风水轮流转,呵呵一笑:“着实弹得不好,昭歌饶了我吧。”   梁昭歌盈盈立在旁边拿腰肢撞他:“右手八法不记得了么?”   祝久辞欲哭无泪,大概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呼口气,索性放开了去,总归折磨的是他们的耳朵。   宫弦响,果真不甚悦耳。   透过老树枝杈,远远望见国公爷皱了眉头,气哼一声重新挥刀。   弯月之下明刀一闪,铁血气势,祝久辞手一抖,音弹错了。   急忙去补救,错上加错。   散音搅得混乱,祝久辞心中大呼丢人,正欲放弃,耳边传来清灵嗓音。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梁昭歌在旁边跟着哼唱。   祝久辞惊颤,指尖下的琴音却如流水一般滑出,再没出差错。   嗓音如山间清泉,衬了绵薄古韵的琴音,一时宛如天上神仙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04 10:59:33~2021-05-05 11:50: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默小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闲棋落灯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9章 当年   祝久辞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总归有国公爷在旁边看着,守岁定然完成了。   新春的第一夜,祝久辞做了清醒梦。   他知晓自己在梦中却不知如何醒来, 孤魂一样飘在上空, 京城四野一览无余,他看见了静谧流淌的沂水河畔, 人群熙攘的闹市口大街,胡同里藏着阿婆的桃花饼店,远处是璀璨华丽的玲珑红坊。忽然熟悉的声音响彻大地:   “正月上辛日, 祭祖大典。”   他从万丈高空落下去, 似是方才震耳欲聋的声音有了实形, 毫不怜惜将他一掌拍下去。   耳边风声鹤唳,视野迷茫, 再次清醒过来时, 他躺在东苑的榻上。   仆从鱼贯而入, 阿念跟在后面手中抱着繁复的礼服。   祝久辞撑着坐起身子一如平常唤阿念, 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手脚亦不听自己指挥, 恍然意识到自己还在梦中。   被迫像是提线木偶一般被仆从服侍穿上层层宫服, 阿念低着头整理他衣袖, 祝久辞很想问一句梁昭歌去哪里了, 可是只能无望地看着他, 灵魂在肉|体里冲撞, 禁锢着出不去。   “小公爷, 马车已备好了。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在府外等您。”   祝久辞不受控制地开口:“叫昭歌来,我要带他去。”   阿念突然惊慌跪下:“小公爷不可!祭祖大典是皇家礼规,梁公子不能去!”   小公爷甩开衣袖跑出寝殿, 一路不顾仆从阻挠直直跑到亭下,瞧见纤纤背影,走上前勾了他一缕墨发:“走吧。”   梁昭歌转过身,微微福礼。   祝久辞大惊,梁昭歌面容清瘦得不像样子,眼睫颤着,虚弱不堪,蝴蝶落入冰湖,触角断了,挣扎不出来。脖上一道勒痕未消,隐约还泛着青紫,怎成了这般模样!他心疼不已要扑上前去问,可是小公爷已转身出了小亭,祝久辞被迫远去。   “阿念,取狐毛大氅来。”   阿念抱着大氅跑过来要给梁昭歌披上,小公爷中途截下,不顾阿念阻拦径自踮脚尖给梁昭歌披上,而后小心牵着他离开。   祝久辞努力向旁侧看去,梁昭歌乖乖跟在身旁,微微低着头,雪白的狐毛遮住了脖子上的勒痕,脸色苍白没有血色。   祝久辞恍然有些熟悉,那次醉仙楼贪酒,他梦见梁昭歌悬白绫自尽,脖子上也是这般青紫勒痕。   不知是不是上次那一道。   祝久辞冷静下来,应该是梦到了原书中的内容。仔细回忆一番,那天夜里妹妹给他讲的故事竟然清晰起来。   正月上辛日祭祖大典是北虢国每年最重要的祭典,小公爷是先皇亲封的爵位,自是要高礼前往。   然而不久前,梁昭歌因为小公爷日日不在府中,误以为自己被冷落,一时心绪难忍,竟然寻了白绫自尽,幸亏及时救下没有大碍。此事给小公爷留下了不小阴影,生怕自己出了门再回来又见到三尺白绫。自那之后再没出府浪荡,日日陪着人在府中喝茶品画看天。   此番祭祖大典是国礼,说什么也推脱不开,小公爷却知晓梁昭歌的执拗心性,无论如何不敢把他一个人留在府上。思来想去干脆决定带着梁昭歌一起去,总归他无法无天惯了,何等祸事没有闯过,不过是带一个人去祭祖大典罢了,小公爷根本不放在心上。   推开府门,威严马车已一字排开。   国公爷扫眼过来,瞧见了梁昭歌,面色登时沉下。   “你做甚么!”国公爷冲着小公爷怒吼。   祝久辞登时软了腿,小公爷却牵住梁昭歌旁若无人地上了马车。   “胡闹!”国公爷走过来一把掀开帘子。   “我不放心昭歌!”小公爷伸手将梁昭歌挡在后面,父子二人隔着小小窗扇怒视,最终竟是国公爷败下阵来。   “不孝子!”   帘子落下去,挡了外面刺眼的阳光。   小公爷转过身取来手炉递给梁昭歌,“不怕,没事的。”他伸手将那人头上的狐毛昭君帽掀到后面,“祭祖大典年年举行,那么多人在场根本看不见昭歌的。”   梁昭歌低着头不说话,面容掩在雪白狐毛里,鸦黑长睫不安颤动。   小公爷叹口气牵住他的手,“再不会丢下昭歌一人不管,我这不是带你出来了?”   梁昭歌抬眸,眼神中满是紧张,指尖小心翼翼捏住小公爷一角衣袖。   只敢掐住微不足道的一角。   小公爷没有瞧见,祝久辞却盯着那如履薄冰的举动心疼。   阳光盛烈,高悬于天。祭祖大典顺利进行,灵隐寺前广阔的台地之上百官齐列,壮观不已。   梁昭歌从头到尾一声没吭,乖乖做了花瓶,国公爷的脸色因此好看了些。   祝久辞被迫困在原地,周围是同样厚服高冠的官员,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不过感受到手中牵着的柔软,一时放下心来。   肃穆典礼寂静无声,圣上站于高台祭天,百官仰望。   老住持捧着礼卷登台,典礼即将结束,在一片寂静中,一道刺耳的声音打破沉寂:“这不是红坊的昭歌儿吗!”   巨石落水,平地起风波,肃穆的祭典登时一片哗然,众人惊诧。   “小公爷把红坊里的乐倌带来了?”   “那种人怎么能带到灵隐寺来!”   “脏辱了佛家清静!”   “好大的胆子!”   “这可是祭祖大典!”   平日里流连烟花酒巷的官员骤然成了正人君子,伸出油腻的肥手指指点点,这种时候好似只有站在对立面才能撇清自己,只有痛骂青楼的人、痛骂乐坊那些不入流的靡靡之音,才能证明自己从来不去听这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曲子,证明自己行得端坐得正,风度翩翩,两袖清风。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人们极其高贵地站在道德制高点冷眼瞧着被他们踩在脚下的人。场面混乱不堪,整齐的百官序列乱作一锅粥,唯独祝久辞与梁昭歌站的位置被人隔出一圈空地。所有人都指着鼻子破口大骂,当初喊出那一嗓子的人早已潜入人群不见影踪。   小公爷突然上前一步挡在梁昭歌面前,当着北虢国圣上和文武百官大声道:   “这是我良人!”   场面霎时死寂,众人脸色苍白,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几乎被这人疯言疯语吓傻。这人是疯了吗!竟然在神圣的祭祖大典上说……   良人?   一个红坊的乐倌?   国公爷吐出一口血昏过去。   接下来的场面只能用混乱不堪来形容,祝久辞的灵魂被束缚手脚,他困在小公爷的身体里,一同被迫按着半跪在地上,国公夫人在一旁拦阻众人,他很快被带走了,一人关在祠堂。   此事在京中引起轩然大波,不仅参加祭祖大典的三品官员知道,大小数个版本已传遍了京城大街小巷,上至一品高官下至布衣百姓,甚至连街口的乞丐都在谈论此事。   灵隐寺的老主持没有深究,佛祖也早已原谅,可是世人哪有佛祖的悲悯,众人戳着脊梁骨将这一对可怜人推下悬崖。   圣上没有追责,但人人都知道国公爷此番若是不让小公爷掉三斤肉,怕是过不去这个坎。   一夜过去,国公爷从昏迷中醒来,下狠手给小公爷用了大刑,既要对外面做足了样子,也是要彻彻底底点醒小公爷。   小公爷跪在庭院中央,全身上下被打得没有一块好肉,吐出三口血差点没活过来。   梁昭歌并没有被罚,只是被迫在一旁跪着看。身子颤抖不已,一阵风来几乎就能吹倒他。   祝久辞虽被迫跪在庭院中央,但并不能感受到痛苦。他朝梁昭歌望去,对上了血染的眸子。   他从没有见过梁昭歌这般眼神,似是绝望无助地站在黑暗里凝望,一层薄肉下心脏发了疯一般叫嚣,可是什么也做不了。   祝久辞害怕他做傻事,努力想要说话可是下一刻小公爷昏了过去。   接下来的半年,京城中都没有小公爷和梁昭歌两个人的消息,因为二人卧病在床,几乎没有生息。   而至于为什么是两个人,国公府的仆从到现在回忆起来还心有余悸。   梁昭歌是真的狠,他在一个月夜分毫不差地给自己上了小公爷受的所有刑罚,凡是自己不能动手的,便在树上吊一块重石,再把刀绑在绳子的另一端,生生给自己造出了东厂的刀刑,国公府后院的地缝里浸透了血,半年间下了数场雨都没把那血腥气洗掉。   小公爷从重伤中醒来的时候,梁昭歌已经倒在偏殿不省人事。   这场伤势将养了大半年,祝久辞日日无望地困于榻上,被仆从伺候着换药,盯着绫罗软帐发呆。他看不见梁昭歌,但是知道他们相隔不远。   终于能下地那日,祝久辞发现自己能控制身体了,思及梁昭歌竟然自残,气愤地跑去偏殿骂他,可是看见梁昭歌苍白的面容,指着鼻子“你你你”半晌,憋不出一句话来。   梁昭歌向前一探身子,把指尖含住。   祝久辞惊惶退开,梁昭歌就在那里倚着桌子笑。 第110章 木簪   梦中过了百日, 现世不过一瞬,祝久辞惊醒的时候天色刚蒙蒙亮,翻身坐起, 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下, 他靠着榻柱大口喘气,浑身颤抖不已。   双手摸索着去寻帕子, 半晌没有找到,他只好捏起衾被擦去额上冷汗。   神魂归位,诸多思绪纷至沓来。梦中误以为自己是看故事的人, 不觉有什么, 等清醒过来却后怕不已。   胡乱披上衣物跑出房门, 院中一片冷清,天色灰蒙, 除夕夜的火红灯笼此时已熄灭, 黯然地挂在廊上摇摆。   阿念打着哈欠在院中练剑, 长剑划过梅梢, 枝桠微微抖动。   祝久辞走到树后唤他,只想寻个人说一会儿话, 头脑现在还不清醒, 一时有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阿念连忙收了剑, 笑嘻嘻跳上前:“小公爷新春安康!正准备去叫您, 宫里送来了礼服, 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在前院等您呢。”   祝久辞神色一紧:“什么礼服?”   阿念绕到树后面推着他往屋里走:“祭祖大典的宫服呀, 小公爷快些回屋换身衣裳出来, 别让国公爷等急了。”   祝久辞险些崴脚摔倒,慌忙转过身抓住阿念的肩膀:“祭祖大典!”   阿念被祝久辞这般激烈的情绪吓得不轻,连忙正色道:“正月上辛日祭祖大典, 小公爷连这都忘了?”   祝久辞慌忙松开他,踉跄着脚步往院外跑。   阿念跟在后面大声唤他:“小公爷披件衣服再走啊,当心着凉!”   祝久辞感受不到冬日寒凉,一路往前院冲去,过了垂花门,沿着抄手游廊奔跑,新年伊始,国公府给仆从准了假,偌大的庭院只有三两人影。   一路不敢停歇,直直跑到前堂,跨过门槛时险些绊脚摔到地上,幸亏国公夫人一把扶住。   “这孩子,急什么?”国公夫人笑着拍去他身上灰土,“是我没让阿念叫你,想让你多睡一会儿,昨夜守岁那么晚,贪睡一两个时辰不妨事。”   祝久辞额上急出了薄汗,焦急道:“祭祖大典……”   国公夫人极是高兴,“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难得你关心这个,来的正好,试试这宫服合不合身,若是不称身子还得加紧改一下。”   祝久辞被娘亲拉着走到衣椸前,指尖触上华丽的绸袍总算冷静下来,距祭祖大典还有几日,他有足够时间安排下一切,只需让梁昭歌好生呆在府中不去那祭祖大典就行。   还好,还好。   冷静下来探身去取那宫服,屏风后面窸窣响动,祝久辞看过去,梁昭歌穿着藏蓝白鹇五品官服从后走出来,一时天地尽失颜色,当真少年玉树临风,朝阳明媚,仙人之姿。   祝久辞却大惊扑上前:“昭歌这是!”   国公夫人无奈拎着他的领子将人从梁昭歌身上扒下来:“你的琴先生可是圣上亲赐的大司乐,当然也要参加。”   “不能去!”祝久辞倏地面色苍白。   国公夫人拎着人走到一旁,从衣椸上取来官服罩到他头上:“圣旨都下来了,你小子捣什么乱。快点试试,不合身还得送给绣娘改。”   祝久辞慌乱扒下宫服,又扑到梁昭歌身上,尊贵的宫服一下子落到地上染了尘土。   “昭歌不能去!”   国公夫人皱眉,饶是她好脾性也被祝久辞这般任性的举动磋磨得有些生气了,宫服是皇家赐下的圣物,同于面圣,怎能这般不敬,正要上前教训,梁昭歌开口:   “小公爷觉得不好看吗?”   他一手抱住祝久辞,一手展开衣袖,绸缎如流水一般展开,藏蓝如墨玉,白鹇尾羽惊艳展翅,栩栩若飞。   祝久辞从他怀中抬起头,泪水噙到眼中,却不知如何说。纵是焦急万分,也不可能将梦境说出来,这般荒唐无度,只怕会吓到家人,到时别说劝梁昭歌莫去那祭祖大典,只怕他自己都会被人当疯子一样关起来。   “昭歌可以不去吗?”祝久辞几乎是万般希求地问他,想当初梁昭歌被钦赐大司乐也照样没有按礼规收徒,兴许这次祭祖大典也不用去呢!   梁昭歌苦笑着摇摇头:“小公爷怎么了?”   祝久辞咬着下唇不能说。   灵隐寺前阳光普照,百官的咒骂声仍在耳边萦绕,千夫所指,唾沫溅脸。不过这些都是外物,他也并不在乎,旁人爱骂就骂去吧,只要梁昭歌不在意,他听再多辱骂又何妨。他怕的是那长达半年的重伤。   怕一庭院洗不净的血气。   怕梁昭歌脖上的勒痕。   怕他苍白如雪的面色。   怕他虚弱得像是断了触角的蝴蝶。   “小公爷不要担心,祭祖大典不过两个时辰,累不着的。”梁昭歌等不到那人答话,只能自己猜测原因。   他温柔地揽住人,轻拍他脊背:“梅魂的效用小公爷还不信么?”   祝久辞忍着泪水,满腔话语堵在胸口,终是点点头。   午膳过后,他一人出了府。   圣旨已下,无论如何更改不了,家人这边无法商量,狐朋狗友亦是未长大的少年,他只能寻那个人。   质子府前,他抬头观望。   这么多年过去,质子府一点没变。朴素纯白没有一点装饰,淡然如水,沉稳似山,一如那个人给他的印象。   他撑过旁边矮墙翻了进去。   裴珩站在庭院中央转身,瞧见这一不速之客并不惊讶,笑着道:“小公爷怎么又躲来了?”   从小到大,小公爷无论是犯了错误或是心情不好,总是爱躲到这质子府来。虽说后来裴珩搬去了皇宫,质子府空闲下来,但二人都没忘了这个地方,依然是他二人的秘密基地。   祝久辞走上前,拉着他到台阶坐下。   “新年伊始,小公爷怎心事重重?”裴珩坐在旁边,抬头望着院墙围困的四方天空。   祝久辞扯起笑脸:“裴公子……新春万福。”   裴珩阻了他的话语:“既有心事还强迫自己说那祝福作甚?我又不缺你这两句。”   祝久辞总算笑起来。   “幸得你在宫外,不然我还真没人可说去。”   裴珩点头,自那年他入了皇宫,每年只有春节这几天可得圣上的出宫令。平日出宫只能跟着太医院出来,抑或偶尔放胆随小公爷溜出来。   祝久辞看着裴珩正色道:“可有什么办法逃了祭祖大典?”   饶是冷静如裴珩也一时之间脸色出现裂痕,一时竟没摸准祝久辞究竟是开玩笑还是认真。   “小公爷是……?”   祝久辞叹口气:“昭歌他……”   裴珩一听便明白了,都无需祝久辞将梦中的事情拐弯抹角说出来,他开口道:“小公爷的意思是,怕典礼上有人对梁公子不敬?”   祝久辞似是抓住一线希望,连连点头。   裴珩安抚他道:“我虽不是北虢国人,但也知晓祭祖大典的重要性。大典是万般不能不去的,但……”   祝久辞脸上没了血色   裴珩连忙接着道:“但小公爷也不必忧虑,家国祭典怎会有人站出来说那微不足道的事情?”   祝久辞忽然顿住。   祭祖大典神圣隆重,百官顶礼膜拜,九五至尊的圣上亦提前多日沐浴准备。礼规繁重,百官连额上出汗也不能抬手拭去,怎可能有人在那庄重肃穆的场合站出来大吼一嗓子……   如今不在梦中,回想起那场景确实荒谬。   虽说那时清晰如亲身经历,但毕竟是梦,未必是真。   裴珩见祝久辞冷静下来,拍拍他肩膀接着道:“圣上亲赐的大司乐官至五品,何人敢置喙,何人敢质疑。”他扶着祝久辞的肩膀转过来,仔细看他眼睛道,“质疑大司乐身份不就是在质疑圣上?”   “小公爷且想想,谁人敢质疑天子?”   祝久辞忽然松懈下来,心中一块重石落地,从没有这般放松过。   是啊,一切都不一样了。梁昭歌不再是原书中任人唾骂的乐倌,如今他是国公府亲聘的琴先生,是京城百姓捧上天的神明,是圣上亲笔御书赐下的大司乐,神台之上,万人瞩目。   今日那人穿着五品藏蓝官服,朗朗如天上明月,璀璨胜似漫天星辰。从没有那可怖的三尺白绫,没有虚弱如一张薄纸,没有面容清瘦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如今的梁昭歌已亭身玉立站到人前,风雨不惧。   “想通了?”裴珩双手抱在脑后,优雅靠在廊柱。   “嗯。”祝久辞低头。   “来!”裴珩一跃而起,转身向祝久辞伸出手。   祝久辞抬头,少年大笑着向他伸手,阳光在他身后洒下一层光影,恍然像是那日在太医院前分别时,那人站在金光灿烂的夕阳里,一整条长街都为他黯然失色。   祝久辞伸出手,猛然被人有力抓住,力量不由分说将他强势拉起,方一站稳身形,磅礴的力量又一瞬间褪去。   裴珩带着他走进屋宇。   小室朴素干净,一榻一桌二椅,别无他物。   祝久辞在桌前坐下,裴珩转身走到榻前打开暗格取了一样物什出来,背着手走回来,站到祝久辞面前。   “是什么?这么神秘。”祝久辞道。   裴珩牵起祝久辞的手,将那物什放在他掌心。   木质绵润带着一点温度,簪花雕刻精细繁复,线条流转如水,不知用了多少个日夜。   “木簪!”祝久辞惊喜抬眼。   裴珩笑着点头:“不是玉簪,小公爷可不要嫌弃。”   “怎会!”祝久辞小心将木簪捧起。   裴珩是一国质子,独活于异国何尝艰难,以木替玉,实是万般无奈,却显了他一番真诚热忱。玉簪虽贵,何能比上木簪心意。   “多谢裴公子!”   裴珩忽而俯身看他,二人离得极近:“小公爷,新春万福。”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917426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高今天也要努力学习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1章 绣花   祝久辞看着裴珩的面容, 他二人从没有离得这般近过,原来近看裴珩眉眼实是有些惊艳,他的容颜不显山不露水, 藏在毫末之下, 细细拨开迷雾却发现藏了一幅好景。   容颜从不张扬,让人误以为是一幅淡青水墨画, 细看才知睫毛细密如浓墨,肌肤纯白如玉,眉眼垂下时, 原来不是敛容静思, 而是故意收了声势, 藏身绿叶之后,偶然银瓶乍破, 霎时窥得天光, 原来藏了这般惊鸿容颜。   祝久辞意识到二人离得太近要向后退去, 裴珩却已退身离开, 恭敬站在三尺之外。   “小公爷喜欢便好。”   裴珩一如往常,淡漠如悠远江河, 一眼望不见尽头, 方才惊鸿一瞥的容颜转瞬即逝, 好似从不曾有过。现在站在祝久辞面前的是苟活于他人屋檐下的质子, 一人背负了整个国家的命运, 盛世安宁功不在他, 战事若起他却是第一个被拉出去送死。   裴珩送他出去, 站在质子府低矮的门下目送他离开,双脚却不能迈出门槛。   祝久辞冲他挥手,裴珩笑着点头应他。   一直走到街巷尽头, 祝久辞回头,质子府的大门才缓缓关上。   大年初一的街巷并不冷清,百姓走街串巷拜年问好,祝久辞站在人群中回望冷清的质子府,有时会回想世道也许并不公平,好人未有好报,坏人逍遥洒脱。无欲无求的人背负一国重负,琴曲化神的人跌落泥潭。   并不能想明白命运为何这般捉弄世人,祝久辞摇摇头转身离开,总归他会拼尽全力抓住身边的人不受恶海沉浮,努力寻一叶孤舟漂泊在大海上,护他周身不多数的朋友一世安宁。   心事暂放,一路小跑着冲回西苑,推开大门,梁昭歌倚在榻前绣花。   嗯,绣花。   祝久辞退出去关上门,大年初一的冷风吹得他清醒,方才那一幕美人绣花定不是真的!   呼口气再一次推开门,梁昭歌倚在榻上闭目小憩,右手支在鬓角,优雅似仙,着实迤逦画卷。   祝久辞松口气,迈步进屋随手脱下大氅。   梁昭歌闻得响声睁眼,美丽的眸子瞧见祝久辞了连忙起身跑上前,手中捧着花花绿绿的帕子。   “小公爷你瞧,好看吗?”   祝久辞:“……”   梁昭歌疑惑收回来,蹙着眉低头寻思,“不喜欢么?”   祝久辞炸毛,一把抢过来:“这是什么!”   梁昭歌惊慌抓住他的手,“小公爷当心!有针!”   小心将手绢从那人手里取回来,盈盈转身倚到榻上又开始绣花。   穿针引线,晃晃脚尖。   祝久辞崩溃冲上前:“昭歌这是作甚?”   “绣花呀。”梁昭歌极是认真,没抬头道,“等绣好了就送给小公爷。”   祝久辞抓狂,“别绣了。”   梁昭歌愣住,“小公爷嫌不好看吗?”他抬手揉揉眼睛有些委屈,绣花是慢工夫,极是难学,今日为等那人回来,一直呆在榻上与这银针较真,只在方才歇了片刻眼睛。   祝久辞无奈坐到他旁边,这哪里是好看不好看的事情,分明是他一个大男人好端端学什么绣花!祝久辞瞥一眼,关键是绣得还有模有样。   “从哪学的?”祝久辞决定寻寻根源,梁昭歌定然不会突发奇想学那绣花,定是什么恶人不怀好意引导。   “曲小将军教的。”   祝久辞跌下榻。   “啥?”他堪堪爬起来。   梁昭歌一勾脚尖扶住他身子,“小公爷没听清么,小将军教的。你跑那榻下作甚?快起来。”   祝久辞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震惊得哪里起得来。   梁昭歌将帕子放到一旁,俯身把人抱起来,“地上凉。”   “曲惊鸿教你这个?”祝久辞坐到榻上仍是不太相信。   “嗯!”梁昭歌重新拿起帕子,又掐着银针开始忙活。   祝久辞看得眼睛疼,撇过头去不忍再看。   梁昭歌却有些不满受到冷落,踢了鞋袜拿脚尖勾他,祝久辞有些受不住了,跳下榻铺找曲惊鸿算账。   这算哪门事,好歹也是少年将军,不教人打仗练剑,教人家绣花!若此事是真,他定要让国公爷好好教训一下他!   跳上马车冲到了校场,厚墙之外难得听不见将士们喊嗓的声音,大年初一圣上批准修整放假,一年之中也唯独这两日能贪得家人团聚。不过曲惊鸿是剑痴,怎会给自己休息的机会,仍日复一日泡在校场。   祝久辞跑过草场,在武器架旁寻到了人。   “小将军!”   曲惊鸿抬眼,瞧见祝久辞气势汹汹一副不好惹的模样,连忙站起身:“小公爷?”   祝久辞开门见山:“你教昭歌甚么了!”   曲惊鸿不解:“教梁公子?”   祝久辞急着兴师问罪,但又嫌丢人说不出口:“就……那个!”   曲惊鸿瞧见他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的模样,从旁滚过来一个石墩子请他坐下。   “前些日子梁公子是来找过我。”曲惊鸿道,“还送了我这个。”   曲惊鸿小心抚着怀中宝剑,脸上满是春风。   祝久辞打眼一瞧登时跳起来三丈远,敢情那天他被赶出校场的罪魁祸首是梁昭歌!现在回想起那日宝剑明光晃晃,祝久辞还有些委屈。   “昭歌送你宝剑作甚?”   曲惊鸿疑惑:“都是朋友,怎不能送了?姜世子、夏公子、萧世子那边不都送了?”   祝久辞黑了脸,这人趁着他在府内忙公务都做了些什么!怪不知那几日一天到晚见不到人影,原来跑出去贿赂他的朋友去了!   “拿来。”祝久辞要拿着宝剑回府算账。   曲惊鸿翻身跳远,“君子不夺人所好,小公爷何时这般小气了?还是梁公子为人大方出手阔绰……”   祝久辞气炸,他的朋友全被那人拐跑了!   “就算送了你宝剑,总也不能教他……”祝久辞愤愤,忽而声音低不可闻,“……绣花吧?”   曲惊鸿没听清最后一个字,转身拿起鱼鳞甲,“这个吗?”   祝久辞接过来,冰凉的铁甲在冬日里愈发寒凉,带了沙场的铁血冷漠,他打个冷颤还回去。   曲惊鸿坐下来继续编那玄甲,指尖灵巧翻飞,片刻间编出一列来。他低着头道:“小公爷不知,鱼鳞甲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关键时刻能救人性命。”   他抬起头,秀美的面容意外凝重:“一身好玄甲,能抵三刀。若是战场上破了,将士自己就能编好,如此一来,不知救下多少人性命。”   曲惊鸿抚着玄甲神情极是温柔:“虽说是女孩子家家喜欢的编织手艺,却是战士的救命之技。”   祝久辞走出校场,夕阳斜照。   影子在地上拉了很长,身影纤纤。   抬起头,整条长街挂满大红灯笼,人们提着鸡鸭走街串巷,恭敬敲几下大红门,背着手立在一旁,等门一开了,双双大笑着握手拥抱,极高兴地进屋去。   祝久辞才晓得,原来北虢国盛宁二十年的背后,是有一群人既要赤膊战于沙地,又能低头编织鳞甲……   回到西苑揪着人起来,“梁昭歌,小骗子!”   梁昭歌惊惶护住手帕,“没骗人!”   “小将军哪里教你绣花了!”祝久辞气得双目通红。   梁昭歌躲过去藏到椅子后面,指尖捏着椅背不敢看他:“小将军不是在编那鳞甲么!我就……”   “你就回来绣花!”祝久辞扑上去。   梁昭歌被他勒住脖子动弹不得,只能伸着手臂挣扎:“小公爷不喜么?我仔细选了花色,是小公爷最爱的桃花。”   “才不是桃花的关系!”祝久辞掐住他,“不许绣了!”   梁昭歌被他弄得面红耳赤,仍仰着头道:“偏要绣了送给小公爷!”   祝久辞松开他,“倔脾气。”   梁昭歌笑盈盈跟上来:“就说小公爷会喜欢。”   祝久辞懒得搭理他,不过虽能忍受这人绣花,但不能忍受这人扭着身子晃着脚尖绣花。提溜着人坐到案前,“绣吧。”   梁昭歌不自然地扭扭身子。   祝久辞重咳一声,梁昭歌即刻正襟危坐。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祝久辞抬眼,见梁昭歌那瓣桃花还没绣完,没好气地问他:“磨蹭什么呢?”   梁昭歌绷着腰背道:“自坐正了身子,总觉着绣出来的桃花也方正起来,失了灵气。”他叹气,仍捏着银针不肯落下。   祝久辞算是服了此人,伸手将那帕子拿过来放到一旁,“明日再绣吧。”   梁昭歌高兴道:“小公爷是让我歇眼睛么?”   祝久辞呵呵一笑,是明日就能溜出去不看你绣花。   梁昭歌极是开心,将帕子推远,自己趴在案上休息。   眼睛闭了半刻又睁开,“歇眼睛就瞧不见小公爷了。”   “歇你的!”祝久辞一爪子按上去,梁昭歌被迫闭了眼睛,纤纤睫毛在他指尖下颤抖。   “小公爷说说话呗?”梁昭歌又开始缠他,“都瞧不见小公爷了,我好生可怜。小公爷若是再不说几句话,当真闷死我了。”   祝久辞听得头皮发麻,恍然想起来曲惊鸿那宝剑,哼哼一笑道:“那昭歌听好了。”   “嗯!”   “从前有个小孩,抱了一把宝剑送给一位小将军。不仅借花献佛,还拐跑了小将军。”   梁昭歌不说话了。   祝久辞接着道:“这个小孩自得了便宜,接二连三给小伙伴们送宝贝,不过几日功夫,已拐走了四五个小伙伴。”   “昭歌说这个小孩聪不聪明?”   梁昭歌:“……”   “怎么不答话?”   “君子之交淡如水……”梁昭歌埋着脸道。   “噢,就淡到千金难求的宝剑一抬手就送到西校场,淡到北虢国独一份的柳玄机六十四卦图送到了尚书府,淡到品舸轩的墨锭成山堆到夏府邸,淡到……”   “小公爷……”梁昭歌睁眼爬起来。   祝久辞挑眉:“昭歌不听了?”   梁昭歌道:“不听了。”   祝久辞支着下巴道:“不觉得憋闷、不觉得自己好生可怜了?”   “小久!”梁昭歌扑上去,埋在衣襟里,强行不让那人说下去。 第112章 蚕蛹   祝久辞冷哼一声把埋在衣襟前的人揪起来:“昭歌莫不是心虚了?”   梁昭歌眸子一晃又埋回去。   “没有。”嗓音闷闷。   “既不心虚, 我那帮朋友怎么一个个都向着你去了?”   梁昭歌拿衣衫捂住耳朵:“小公爷好生冤枉,不是你教我桃花潭水、义结金兰、礼尚往来么?”   祝久辞道:“那为何昭歌就不记得后半句两肋插刀在所不辞呢?”   梁昭歌没了声。   祝久辞得意洋洋大获全胜,正盘算着怎么收拾这人, 梁昭歌的手不安分在他衣前摸索, 突然摸着一样物什不动了。   “是什么?”梁昭歌捏起衣襟仔细描摹那物什的轮廓。祝久辞还没反应过来,梁昭歌已顺着领口伸进去了。   “昭歌!”   梁昭歌极快地抽出手, 竟是将那木簪取了出来。   木质圆润,曲线流转,极佳的雕工衬在梁昭歌纤细的指尖上似是极好的黄花梨木。   “拿来。”祝久辞无奈。   梁昭歌旋身起来, 盈盈走到窗前对着光线看那木簪, 不觉赞叹道:“好生精巧, 寻常木雕铺子哪有这等手艺,小公爷从哪里寻到的?”   祝久辞道:“是裴——”   梁昭歌突然亮着眼睛凑过来:“小公爷送给我的吗?”   祝久哑然失笑, 伸手敲在他额头:“真够贪心, 什么都是你的?”   “那这是?”   “旁人送与我的, 快还回来。”祝久辞伸手。   梁昭歌一顿, 重新看向木簪,眉头瞬间皱起来。指尖捏着木簪有些青白, 忽而探身靠近祝久辞, 鼻尖挨着他脖颈嗅了嗅。   祝久辞嫌痒, 笑着把他推开。   梁昭歌突然冷了脸:“裴珩!”   祝久辞吓一跳, 转而捏他鼻子:“狗鼻子吗?”   梁昭歌却没被他这一动作安慰到, 不高兴地将木簪塞回他怀中:“雕工甚是粗糙, 小公爷若是喜欢, 我今晚就能给你刻出三件来。”   祝久辞笑着摆手:“我要那么多木簪干什么,别闹。”   梁昭歌面容冷下,看一眼祝久辞, 忽然站起身从旁边拿来大氅扔到他身上,俯身把人裹着抱起来。   “你作甚?”   梁昭歌抱着他大踏步出去,一脚踢开门迈进院中,冷风瞬间裹挟。   站在院中的阿念被这气势汹汹的举动吓得呆愣住,站在原地张口结舌:“梁、梁公子?”   梁昭歌没看他,大步流星从旁侧擦身而过。   祝久辞冲阿念挥手让他回屋去,转而抬头去看梁昭歌,完美的下颌线连着皙白的脖颈,那人抿着薄唇,全然生气的模样。   “昭歌怎么了?”   梁昭歌眼睛看着前方,面目一片冷然。   祝久辞不晓得哪里惹到这人了,不过也是头一回看到了梁昭歌如此面目森冷,一时竟也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梁昭歌一路带着他出了西苑,拐道走过林间小路直直进了玉石庭,推开门扇,雾气飘渺,祝久辞来不及惊呼,已然被梁昭歌和衣放进了浴池里。   繁重的冬日衣物瞬间吸水变得沉重,直直拽着他往池底去,梁昭歌探身抓住他的肩膀,一双凤眸死死盯住他眼睛。   “抓好了。”他扶着祝久辞抓在池壁,自己转身离开。   “梁昭歌!”祝久辞在水中大喊,饶是费力抓着池壁仍是要往下滑,“这是作甚?快回来!”   梁昭歌啪一声关上房门,隐约透过门缝见他身影在门前停了半刻,紧接着是金属撞击木门的声音,那人竟是落了锁。   祝久辞无语,只好一边靠着壁沿一边费力地把身上的外罩脱下去。   大氅早已吸足了水分沉在水底,脚踩在上面绵绵软软。他慢慢悠悠解开身上盘扣脱掉外褂,待了半晌还是觉得热,又一件件将中衣衬裳脱掉,只留了一件雪白亵衣。   祝久辞眯着眼睛趴在池沿,虽说想不清那人诡异行径,但泡在这里半晌竟是体会到了冬日泡泉的舒适,于是再没牢骚那人小脾性。   一室氤氲,水汽弥散。三两件绸裳飘在水面,祝久辞懒得去捡,惬意趴在池沿,亵衣领口大敞,露出因热气泛了粉红的肌肤,锁骨处积了不少水珠,颈上黏了三两发丝。   木门响动,梁昭歌推开门进来,一瞬愣在原地晃神。   “昭歌?”祝久辞听见响动,慵懒抬起眸子唤他。   梁昭歌红了脸,迈步走上前,往偌大的池子中丢下一截梅花枝。   丹红梅花霎时落在水中激起一阵水花,就在要沉下去的时候又翻腾而起,堪堪在水面震荡数下,终是平静漂浮。   祝久辞捏起树枝不满道:“你折那可怜梅花做什么?”   梁昭歌在池边跪坐下来,衣尾浸到水里瞬间染透了,绸缎颜色变得深重。   “梅花香,给小公爷作花浴。”   祝久辞心疼梅树,西苑里本就那一株,如今还被这人剪掉寸尺长的一截枝桠,岂不是孤家寡人还落得秃头!   他心疼道:“便是花浴也该找管家寻些干花瓣来,哪有剪新鲜枝儿的?”   梁昭歌抬手按住他肩膀,祝久辞登时被压进水里。   “等不及了。”岸上的人说。   “什么?”祝久辞挣扎出水面,面上染了水汽。   梁昭歌冷着脸将木勺中的水倾倒而下,在祝久辞的尖叫声中他缓缓道:“小公爷不好闻。”   祝久辞崩溃抹掉面上的水,好半天才从骤然降临的暴雨中反应过来,愤愤上前抓住梁昭歌:“你做什么!”   梁昭歌抓了皂角糊在他头上,十个指尖开始揉他墨发。   “替小公爷洗洗,一会儿便好闻了。”   祝久辞顾不得满头皂角沫子抬手臂嗅嗅,哪有什么味道!   梁昭歌却不理会他,径自拿了各色皂角胰子往他头上糊,糊完了墨发又去抓他脖颈,祝久辞痒得呛水。   “昭歌别碰那里,痒。”   梁昭歌不听他的,冰凉指尖像滑蛇一般缠绕他脖颈,祝久辞在水中行动不便,无论如何挣脱不开。   “小公爷且忍忍,片刻就好。”梁昭歌有些急切,似是一刻也忍受不住他身上味道。抹了皂角的指尖转而顺着手臂下去,在臂弯处打个璇,而后缠腻在手心,仔仔细细将他十个指尖洗净。   祝久辞被揉捏得懵了,傻乎乎飘在水面上被梁昭歌翻来覆去打泡泡。   梁昭歌又舀来一勺水,哗啦倒下,祝久辞总算脱离了那黏腻的触感。   “好了?”祝久辞抹开脸上的墨发。   梁昭歌凑近嗅他,总算点点头。   “什么毛病?”祝久辞手臂撑在岸上坐起身,热水瞬间顺着身子落下去,亵衣沾到身上。   梁昭歌呼吸一窒,慌乱取长巾来把人裹上,忽然又打横抱起一路跑回西苑,将人扔到榻上,里里外外裹了数层衾被,总算看不见那人柔软的腰身。   祝久辞闷在被子里几乎窒息,蚕蛹一样裹在被子中打滚,“梁昭歌你放我出来!太过分了!”   梁昭歌伸指尖戳戳蚕蛹,红着脸托着下巴胡思乱想。   “不行,小公爷不能出来。”   “为什么啊!”蚕蛹崩溃。   “因为……”梁昭歌低头捏指尖,因为害羞。   祝久辞听不到答话只好来来回回翻滚,结果衾被越滚越紧,几乎把自己勒得喘不上气来,许是上半身用力过猛,水滑的绸被尽数蹭上去,露出了粉红白皙的脚趾。   梁昭歌瞥眼瞧见了,忽然受惊一般跳起来,红着耳朵躲到软帐后面不敢探头。   榻上祝久辞一个人翻来覆去,没了那人阻挡直直往榻沿滚去,半个身子落到榻铺外面,梁昭歌连忙冲上前接住。   祝久辞感受到一瞬震动,但绸被太厚感官不敏感,闷着声音问他:“我掉下去了?”   梁昭歌挨着榻铺坐到地上,怀中抱着蚕蛹道:“没有。”   蚕蛹动了动,奇怪道:“我怎么动不了?”   梁昭歌抱紧他,骗他道:“小公爷卡在榻柱里了。”   祝久辞:“……”   “快救我出来啊!”   梁昭歌腾出手敲敲柱子遗憾道:“拔不出来,许是要寻管家拆床了。”   祝久辞崩溃:“昭歌还不去?”   梁昭歌向后靠在床沿又紧了紧怀中的宝贝,眯起眼睛道:“天已黑,怎好麻烦管家。小公爷不若在此歇上一晚,等明日管家来寻可好?”   祝久辞大惊,求生欲登时强烈,拼命扭动身子,抱着他的梁昭歌却面容越来越红,失神之间,竟是没抓住祝久辞,那人从衾被中探出脑袋,一时之间,四目相对。   “昭歌。”   “嗯。”   “你不是说我卡在柱子里了吗?”   “嗯。”梁昭歌重新抱住他,“卡住了。”   时间静谧了半刻,祝久辞炸锅,伸爪子捏住梁昭歌脖颈,“太过分了!”湿透的墨发散下去落到梁昭歌面容上,刺得他闭上眼睛。   “我错了。”某人嘟囔。   “道歉没用!”   梁昭歌闭着眼睛起身,小心将祝久辞放到榻上,随手取来软绸细细擦他墨发。   绸缎并不吸水,但是祝久辞的墨发娇养惯了,若是拿软布擦,第二日定要炸毛打结,梁昭歌每每只好拿绸子一点一点沾去水分。夏日还好,也算干得快,冬日却是要一个时辰才能擦完,有时天色晚了祝久辞几乎睡着,梁昭歌便等墨发擦干后小心将人抱到榻上,哄着那人睡安稳以后再拿玉梳替那人顺发。   今日确乎是惹到小祖宗了,祝久辞提着衾被站在榻上,比梁昭歌高了些,气哼哼俯视他。   “小公爷坐下来,昭歌替你擦发。”   “不要!”   “不擦干要着凉。”   “不用你,唤阿念来。”   梁昭歌身形一晃,接着道:“阿念睡着了。”   “骗人!”   梁昭歌牵他衣袖:“小公爷莫不是忘了阿念患那梦行症,现下叫人岂不是折磨他。”   祝久辞没了声,确实有点心疼:“那别的仆——”   梁昭歌忽然踮脚尖按住他的脑袋,“小公爷不坐下来也行,昭歌总能够着。”   祝久辞安静了,看着这人微微探身的举动,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他总是这般温柔。   偏是惹他气得发疯也能不动声色就把人的怒火尽数堵回去,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二人就这样一高一低站在榻前直到头发擦得半干,梁昭歌将名贵的绸缎丢到地上,牵着祝久辞坐下。   “小公爷消气了?”   祝久辞扭头。   梁昭歌瞧见他消气,转而仰头盯着绫罗软帐道:“明日正月上辛——”   祝久辞脸色瞬间褪得煞白。 第113章 摸腰   梁昭歌盯着祝久辞苍白的面容, 心里揪得疼。   “小公爷担心我吗?”   祝久辞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激荡的情绪,声色尽可能平稳道:“祭祖大典有何可担心的,昭歌不都说了么, 两个时辰便结束了。”   梁昭歌又取来干净的绸缎替他擦半干的发尾, 他低着头极温柔地抚着墨发,像是对待世间珍宝一般, 他温柔道:“小公爷骗不了我。”   祝久辞没了声音。   “小公爷可是有心事?”   祝久辞咬着舌尖,心底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 辛涩难言。他看着那人白皙的指尖拂在墨发上, 华美的绸缎一点点擦去水珠, 轻柔拂过,墨发玄亮, 忽然不忍心告诉那人真相, 他说:“宫服单薄, 如何抵得住两个时辰寒凉?”   梁昭歌笑起来:“小公爷原来是在担心这个。”他牵起祝久辞的手放在掌心护着, “里面悄悄穿几件不就好了?”   祝久辞松一口气,竟是骗过了他, 便接着他的话语道:“昭歌爱美, 如何愿意在宫服下穿上几件臃肿的衬裳?”   “百官齐列场面壮大, 何人能看得见我?”梁昭歌起身将软绸放到一旁, 回到榻前掀开绸被让祝久辞躺进去。   他俯身掖好被角, 坐在榻沿看他:“梅魂似是起效, 许久未有咳嗽, 许是明年开春就好全了。”   梁昭歌将祝久辞往榻铺里面挪挪,自己平身躺下,他看着上方华丽的流苏垂饰似是想到了什么, 开口道:“等身子好全了,便陪小公爷离开京城。”   祝久辞惊讶,还未开口,只听见梁昭歌接着道:“小公爷总说要出去看看。壮美河山,辽阔海域,蔚蓝天空,闻者胸襟激荡,不再沉溺一足之下。前二十年我自困于屋宇,不知晓世间天地美好,如今小公爷让我窥得天光,自是不愿再放过。”   祝久辞难言心中震撼,他以为要花许多年才能让梁昭歌看见世间美好,却不曾想,他早已走出来站在阳光之下等他。   对祭祖大典的一番忧思霎时显得微不足道,与这件事相比,那不过是人生路途上一点波折坎坷,如何能与那人愿意迈步的决心相提并论。   “桃花开的日子,我们出发可好?”梁昭歌侧过脸看他。   祝久辞滑下两颗泪,顺着鬓角流进墨发,霎时不见踪影。   梁昭歌却看见了,一时慌张,半支起身子看他:“小公爷怎么了,是昭歌说错话了吗?”   祝久辞摇头,牵住他衣袖让他重新躺下。   “那便说好了,昭歌可不能反悔。”   “只要小公爷别哭着想家就好。”梁昭歌笑嘻嘻搂住他。   西苑的琉璃灯盏灭了,入夜安宁。京城夜半偶闻鸟鸣,京人早已习惯,伴着鹧鸪入梦另是一番滋味。   午夜子时,小室静谧,梁昭歌突然摸黑起身。   “怎的了?”祝久辞困得睁不开眼。   梁昭歌已然下了榻,声音从桌案那边传来:“给小公爷的帕子还没绣完。”   祝久辞一时乌云罩顶,无语撑起身子,忽而豆大的火苗在桌案那边亮起,映红了梁昭歌的面容,那人蹙着眉咬着下唇,祝久辞一看便知这人的小脾性又来了。   “回来睡。”   梁昭歌摇头,看向祝久辞时竟有些埋怨:“都是小公爷搅扰,让我忘了绣这帕子。”   祝久辞大呼冤枉,分明是这人突然抱着他去玉石庭泡浴折腾了一下午,如何成了他缠着梁昭歌不放,这人当真会颠倒黑白。   梁昭歌一人在案前坐下,全然不搭理祝久辞,自顾自低着头在暗黄灯火下掐起银针。   祝久辞有些担忧:“灯火暗,伤了眼睛。”   “不会。”梁昭歌未抬头,已然寻回落下的针脚继续忙碌了。   祝久辞拗不过他的倔脾气,只好劝他:“明日回来再绣不行吗?偏要在大晚上绣,便是绣好了我也用不到。”   梁昭歌总算抬头:“这帕子是在祭祖大典上用的,总不能明日晨起再绣。”   祝久辞拖着衾被下地,赤脚踩着华毯走过来:“如何是祭祖大典用?”   梁昭歌难得露出嫌弃眼神:“旁人说小公爷不学无术,我以为是那人嫉妒,却不成想……”   祝久辞连忙阻下他,凭梁昭歌伶俐的嘴巴不晓得要把他数落成什么样子。   “所以,帕子是做什么用的?”   梁昭歌又绣了两针道:“祭祖庄严,百官不可抬袖,只得侧立小厮拭汗。小公爷莫不是忘了?”   祝久辞恍然大悟,却没有想到梁昭歌将功课做得这般齐全,一时之间也放下心来。不过瞧见外边天色昏暗,国公府静谧无声,着实忧心这人熬夜。抚上他肩膀道:“随意寻一帕子来不就行了?”   梁昭歌捏着银针极是自然道:“旁的帕子不好看呀。”   祝久辞:“……”   果断揪着人回榻,梁昭歌打死不从。   三番两次下来,祝久辞落败。孤零零回到榻上,看着那人在烛火下穿针引线。   上好的银丝穿绸而过,泛红指尖捏着细针,一时不似人间实景,祝久辞看着朦胧灯火,迷迷糊糊滑进绸被阖上眼睛,入梦前满脑子还是那人伏案牵线的身影。   银骨炭虽是火热,但耐不住后半夜寒凉,梁昭歌绣完帕子回到榻上时已然手脚冰凉。小心与那人隔开距离才躺下,恐过了凉气给他。   祝久辞睁眼,梁昭歌吓了一跳。   “小公爷还没睡?”   “你才回来?”   梁昭歌理亏,钻在衾被里不吭声。   祝久辞翻身起来俯视他,压下威严:“折腾到深更半夜,昭歌明日起得来?”   梁昭歌闭着眼睛点头。   祝久辞哼一声躺下,背过去不理他。   梁昭歌小心翼翼拿指尖碰他脊背,后者摇摇身子不理他。   某人慌了,连忙取来帕子拎着一角在他面前晃。   祝久辞仍不理。   “快睡。”   梁昭歌可怜巴巴收了帕子躺下:“小公爷不理会我,睡不着。”   祝久辞气得转过来,是让他就寝又不是开茶话会,怎还需要理会不理会的!   梁昭歌解释:“小公爷不理会我,便觉得周身寒凉,冷得睡不着。”   祝久辞瞥眼地上烧得火热的银骨炭,晓得这人睁眼说瞎话,果断翻过身去眼不见为净。   梁昭歌见挽不回那人的心,只好硬着头皮道:“小公爷若不信,便帮我捂手吧。”   祝久辞正要伸手,忽然肚子上一凉,冰得他一个激灵,这人竟是把冰手贴在他肚子上!   翻身要起来,梁昭歌顺势按住他的腰,不让他动弹。祝久辞被这冬日冰块折磨得发疯,梁昭歌却全然被冤枉的态度道:“昭歌没骗你吧?”   祝久辞崩溃抓住肚子上的冰手,正要撒开他,却又顿住:“怎么这般凉?”   梁昭歌咬住下唇不说话,眸子骨碌打转。   祝久辞冷哼一声:“再绣花,胭脂扣光。”   梁昭歌面色大恸,失了魂一样收回手,“小公爷……”   “晚安。”祝久辞满意闭眼。   梁昭歌呆愣望着榻铺失神,意识到自己的胭脂已经去而不复返,忽然破罐子破摔一把抓住祝久辞的肩膀把人扳正过来看他。   “胭脂不想要……”祝久辞威胁的话还没说完,肚子上又一凉,梁昭歌竟又把双手贴上来,还强盗一般发言道:“总归胭脂已经没了,昭歌什么也没剩下,俗话讲得好,光脚不怕穿鞋的,小公爷便委屈一下吧。”   祝久辞正要骂他乱用俗语,梁昭歌忽然在衾被下蜷起身子。   “怎么了?”   梁昭歌看他道:“脚脚也冷……”   “梁昭歌!”   “小公爷最好了!”   “走开!”   “就一下嘛……”   “半下也不行!”   二人折腾到天光大明才歇下,祝久辞刚刚阖眼便听见阿念咚咚敲门,一时恼火扔下一个瓷枕。可怜白玉瓷摔在巨厚的绒毯上,闷闷一声响。   仆从鱼贯而入,祝久辞认命起来。梁昭歌难得没凑在跟前与仆从们抢更衣的差事,乖乖站在旁边忍着哈欠,偶尔探头问祝久辞困不困。   祝久辞站着眯眼,实在没力气搭理他,繁重的宫服一层层穿上,压得人愈发沉重,再加上晨起仆从换了新的银骨炭,一时热意扑面,更加困了。   二人顶着黑眼圈走出西苑,冷风一吹,祝久辞总算片刻清醒,看一眼梁昭歌纤瘦身影,瞪他一眼又跑回屋里翻箱倒柜找手炉。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祝久辞跟着欲哭无泪的仆从出来,愤愤把手炉递给某人。   梁昭歌乖乖抱着不吭一声,祝久辞气得跳起来:“没让你抱着!”   “那……?”梁昭歌还到祝久辞手上。   祝久辞一怒之下当着满院子仆从扯开美人衣衫将手炉放了进去,百十侍女小厮登时红脸低头,纷纷替梁昭歌哀叹。   “暖和了吗?”祝久辞没好气道。   梁昭歌点头。   “藏好了。”祝久辞抬步就走。梁昭歌兜着衣衫在后面小跑跟上。   一路行到前院,仆从手脚麻利地推开国公府大门,祝久辞迈过门槛,一时怔愣。   壮阔的马车队伍已在府前一字排开,国公爷转身看过来,眉头蹙起。   一切似与梦境重合,祝久辞忽然浑身僵直,背后冷汗霎地冒出来,头皮发麻。   国公爷扔开缰绳冲他道:“愣什么?”   梁昭歌走上前牵着人上了马车,将那傻木头安顿坐下,挡在他身前掀开帘子道:“小公爷起猛了,头有些晕。”   国公爷随手揪来一个仆从让人去寻冰袋和蒜片。   梁昭歌放了帘子,回头凑到祝久辞面前好奇地眨眼睛瞧他。面前的小公爷难得安静,乖巧缩在雪松毯里,木雕小偶一样。   忍不住伸指尖戳戳。   脸上软肉手感极佳,指尖轻轻一碰便陷了进去,奶玉一样透白。   梁昭歌晃晃指尖道:“小公爷再不醒来,国公爷可是要取生蒜片来敷脸了。”   祝久辞身子动了动,终于从泥淖一般的回忆中脱身,瞧见面前如花笑靥的人,身穿藏蓝宫服,白鹇展翅欲飞,怎会是梦境中颈上青紫累累几欲摔倒的人。   “什么生蒜片?”他问。   阿念恰时从车门边探出脑袋,小心翼翼递上一盘莹白色的蒜片,辛辣的味道霎时掩盖了宝车瓜果香气。   “阿念!”祝久辞捂住鼻子。   梁昭歌压住暴躁小人,从阿念手里接过碟子:“国公爷特意寻来的,疗头疼奇效。”他拿指尖捏起一片生蒜竟是要往祝久辞鬓角去贴。   祝久辞炸毛跳开:“醒了醒了!!”   国公爷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醒了就出发。”   小霸王蔫了。   国公夫人突然掀开帘子笑眯眯看他:“一会儿大典上乖孩儿困了就让旁侧小厮扶一把,若是睡着了摔倒,丢人倒是不碍事,破了相可要伤心。”   祝久辞哑然点头。   娘亲美滋滋驾马离开。巾帼女将军向来我行我素,自是不愿窝在绒毯马车里受罪,一挥缰绳已然冲到队伍前面,不见踪影。   祝久辞摇摇头,方才怎会担心梦境成为现实,分明大相径庭。   一旦放松下来,困意顿时席卷,祝久辞缩进绒垫里小憩,梁昭歌却凑上来撞他,支吾半晌说不明白。   祝久辞忍着被搅美梦的怒意问他:“怎么了!”   梁昭歌掐着指尖,坐立难安。   “我……”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久:兰花指?!   一定是我没睡醒!   昭歌你肿么了!!疯狂晃肩膀.jpg…… 第114章 长阶   祝久辞瞪他一眼, 翻身埋进软毯里,刚合上眼又感觉有人撞他后背。忍无可忍坐起身,梁昭歌还是那掐着指尖的模样, 眉头蹙着, 显然嫌弃得不行,但碍于是自己的双手没法丢掉, 只得难受得原地跺脚。   “怎的了?”祝久辞晓得今日不给他解决了是别想睡了。   梁昭歌直着手臂凑到祝久辞鼻下,后者即刻闻到一阵熟悉的辛辣味道。   “难闻……”梁昭歌委屈,嫌弃地把指尖移远, “可怎办?”   祝久辞哼一声, 多大点事!随手丢给他一个帕子让他擦, 梁昭歌扔了帕子又扭上来:“擦不掉……还是难闻。”   祝久辞已然在怒火的边缘徘徊,马车队伍已出发, 不可能停下来允他回去净手, 忍着怒气探身取来茶盏, 抓着美人的手泡进去, 粗鲁地搓几下丢开,“干净了, 快睡!”   梁昭歌小心拿帕子擦干指尖, 试探着凑到鼻尖一嗅, 脸黑了, 几欲寻刀剁手。   祝久辞看他那变态的洁癖模样, 终于忍不住了, 勉强装出温柔神态唤人过来, 拉着那人手腕极是和蔼可亲道:“昭歌会骑马吗?”   梁昭歌迟疑着点头:“会。”   祝久辞一脚把人踹出马车,不顾那人在外面嘤嘤委屈,恶狠狠道:“灵隐寺也不算远, 昭歌便骑马过去吧,总归天地广大,小风一吹也就闻不见那蒜味了。”   马车外面一阵慌乱,听闻仆从牵马来,一阵马蹄声响,鼻腔嘶鸣。等一切安静下来,祝久辞舒服叹一声倒进软毯里。   耳边木质车壁吱吱摩挲,那人仍在外面挠墙,祝久辞不理会。   这一觉睡得酣畅,睁眼时马车已停下,翻身坐起只觉神思清爽,胸襟旷达,竟是难得一场好觉。   祝久辞高兴跳下马车,一抬头,阳光刺人眼目,那人骑着通体雪白的马匹,身披狐毛大氅,昭君帽遮住面容,身形纤瘦,弱柳扶风。祝久辞心脏猛地一恸,惊惶冲上前掀开那人衣衫。   梁昭歌疑惑看他,纤长指尖扶住飘扬的衣带,俯身道:“小公爷怎么了?”   祝久辞看见他皙白的脖颈猛然回神,意识到自己又被噩梦折磨,恍惚松开手,呆愣站在马前。   “小公爷不喜这件大氅吗?”梁昭歌扯了纤带欲脱下。   阿念赶上前阻下:“梁公子还是披着吧。”   方才祝久辞酣睡的时候着实错过了美人驾马的震撼场面,神驹仙人引得全城百姓围观,不知是谁起的头,竟是效仿魏晋掷果盈车来赞美他容颜。梁昭歌骑着马,自是不能往马背上扔,于是他身后的马车遭了殃。若不是国公夫人挡着,百姓的瓜果能把睡梦中的祝久辞砸死。   国公爷不得已扔来一件大氅,总算掩了某人风华,百姓遗憾退去。   睡梦中的小公爷自是不知道因为自己的任性脾性惹了这么大的乱子,幸亏国公府训练有素的侍从对此习以为常,这才没惹出大乱来。   梁昭歌翻身下马,牵住祝久辞晃他手臂。   祝久辞勉强扯出一个微笑:“走吧。”   灵隐寺前万级长阶云雾缭绕,纵是位极人臣的权宦亦要一步一阶踏上去。清晨熹微,百官齐上青山,石阶被薄雾遮住,一时似是群臣踏于云上,往那不知尽头的仙宫去。   千阶过去,回望山下,大雾磅礴翻滚,云卷云舒,不见来路,再转身仰观幽幽尽处的灵隐寺,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只悲叹自身渺小如蜉蝣,卑微蝼蚁攀爬而上,再加上登山劳苦,往日骄纵的大臣全都卸下身架,只觉苦累不堪,更是惧怕顶峰之上俯视万物的圣上。   老祖宗定下的这一规矩给予纵享京城奢靡的群臣一记警钟,骄奢懒惰者痛苦万分,励精图治者早已登顶回望。   被老祖宗打压的除了肥头大耳的大臣们,还有那同样骄纵的小公爷。   祝久辞虽是甚少乘马车,但平日里也不过是在醉仙楼与国公府之间走动,几乎没什么用到腿脚的地方,此番登山实是痛苦万分,几乎手脚并用往上爬。国公爷和国公夫人懒得等他,早已扔下自家宝贝乖孩儿走在队伍前列。   梁昭歌在一旁盈盈跟着,碍于祖宗礼数不能扶他一把,只能心疼地在一旁看着。   “小公爷歇歇脚么?时辰尚早。”   祝久辞摆摆手,弯着腰又爬上去三阶,扭头一看梁昭歌,美人飘飘欲仙,容颜精致,薄汗未沾,哪有爬了千阶的模样,谁人能相信这是在府中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病秧子。他不可置信道:“昭歌不累么?”   梁昭歌摇摇头,趁着旁人不注意迅速扶一把祝久辞:“我又不似小公爷这般懒……”惰。   “昭歌!”   梁昭歌闭了嘴,悄悄松开手跟着他往上爬。   雪白狐绒昭君帽挡住了大半容颜,旁侧大臣只看见一人颀长身影,却不得窥见真容,再瞧见旁边累成狗的祝久辞,一时也看不见梁昭歌那一半的美景了,纷纷摇头走开,继续自己的苦路。   “五千整。”梁昭歌道。   祝久辞腿一软啪嗒坐下去,仰着头大口喘气,大团白气呼出,转瞬间消失不见。   “你还有心情数那个!”   梁昭歌低头捏自己衣袖:“总也无趣,数着玩。”   祝久辞仍是不相信:“你方才不还在和我闲谈?”   这一路上梁昭歌可没少说话,传奇志怪的话本故事讲了七八个,竟还能分心去数那阶数?   梁昭歌道:“又不影响。”   祝久辞顿时感觉自己智商受到侮辱,愤愤站起来一鼓作气爬上十几阶去,将梁昭歌远远落在后面。   踏着欲烈的阳光慢走几步,那人悄无声息跟上来,和他差着一级往上走。   祝久辞向远处看去,卷云遮住了山下城池,繁华浮夸的京城生活藏在暗云之下,尔虞我诈,悲欢笑语,尽在一方水土。他忽然心中一恸,转身冲着梁昭歌道:“今日过去,一切都好了。”   梁昭歌不解他这话,正要开口,身后一阵急促脚步声,忽然一道火红的身影从他们二人之间冲过去,撞到了祝久辞肩膀,梁昭歌连忙扶住他。   陈清焰站在五级阶梯之外回头,居高俯视,傲然不可方物。   他挑着下巴道:“对不住啊,梁司乐。”   撞的是祝久辞,道歉的话却是对梁昭歌说的。   祝久辞暴脾气要冲上去,平日里这人如何惹他都是无用功,但是只要涉及梁昭歌,便是一句话也能让他火冒三丈。   陈清焰轻笑一声,等着他冲上来。   梁昭歌拉住他,“小公爷。”   “他!”祝久辞咬住牙关,也意识到自己是无名怒火冒上来,勉强咽下怒气不去看高处那人。   陈清焰抓着腰缠的软鞭晦暗不明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火红身影在群臣之间煞是鲜明,晃过几下不见影踪。   “昭歌。”祝久辞气得跺脚。   “小公爷与那人较劲做什么?”梁昭歌拉着他往前走,巨厚的软氅遮住二人相牵的手,倒也算是在老祖宗眼皮子底下破坏规矩。   “他着实过分!”   “他不是道歉了?”梁昭歌道。   祝久辞张口结舌,面前这人哪懂得旁人话中有话。罢了,总归梁昭歌不甚在意,他又何须置气。   “走吧。”   “五千零二十三。”梁昭歌提醒他。   祝久辞看他一眼,跟着在心里默默数起来。   走过一段路,竟也不觉得疲累,一门心思沉于足下,不去思索旁边走过哪位宠臣,不想前方还有几千阶长路,只看着脚下云雾飘渺于衣尾,黑石青苔。   “到了。”梁昭歌的声音响在耳畔,祝久辞震惊抬眼,他们竟是未歇息便登上了万阶顶峰。高兴拉着他往前跑,国公爷瞪过来,祝久辞灰溜溜松了手。   祭祖大典尚未开始,还有不少朝臣尚在青山半腰,祝久辞带着梁昭歌去了寺庙西侧小院休憩。   拐道向北些,有一青砖炉,窑炉被人刻了不少字迹,云“寄予慈父金钞十方”,“寒衣寒食,慈母恩受”等等。原来是寺庙里供香火的地方,香客烧了纸钱仍不过瘾,还要在那青砖外刻上亲人名氏字号,唯恐收不到似的,祝久辞看了两眼便要走,梁昭歌却拉着他。   “小公爷稍等。”   祝久辞倒是奇了,跑回来凑上前:“昭歌也要烧纸钱?”   梁昭歌从袖中取出一薄卷来,纸面已黄,卷首写着地藏菩萨本愿经的字样,原是他抄了佛经借此机缘烧掉。   祝久辞耐心站在旁边等着,看梁昭歌优雅地将薄卷放进窑炉,火舌霎时卷了边角,般若二字吞噬在火光里,焰火腾起,着了风,勾起三页薄卷,墨黑小楷一闪而过。   祝久辞看得清楚。   “累世罪业,无以消灭,踏步人间,却再造孽。硕鼠硕鼠,亦为生命,火舌灭之,心自有愧。夜抄地藏经卷,超度亡灵,早得正法,脱离轮回。”   原来那日烧鼠,梁昭歌竟是抄了经书超度,青烟腾空而上,藏进晨曦薄雾,久前逝去的无辜生灵随风转世。   “走吧,小公爷。”   祝久辞站在原地未动,盯着红亮的火焰,感受到热浪扑面。   “怎的了?”梁昭歌牵他。   祝久辞突然抱住他,埋进衣襟,指尖紧紧抓着他背脊。   梁昭歌哑然失笑,抱住他轻晃:“小公爷?”   祝久辞摇头不说话。世上怎有如此心地善良的人,纯净如玉降临人间,不染尘埃。   山雀鸣叫飞过,寺庙的僧人开始念经。古寺钟声鸣响,余音袅袅,悲悯世人。 第115章 龌龊   祭祖大典开始了, 熟悉又陌生。   祝久辞站在百官之中,看着冗长的仪式一如他记忆中的规程一道道走过。   仪官捧上经卷,天子威严立于高台, 百官肃穆, 眼神紧紧盯着高处,不无虔诚顶礼, 背脊挺直。   祝久辞微微侧眸看去,梁昭歌站在他身侧,平静看着高处仪仗。他已褪下狐毛大氅, 藏蓝色的官服衬得他庭身玉立, 领口精美的绣纹攀缠欲飞, 祝久辞从未发现北虢国的官服如此好看。   梁昭歌眼睫微动,凤眸转而看过来, 一瞬间他身后百官黯然失色。   “小公爷。”他不出声道。   祝久辞红着脸转回眸子, 盯着仪官念诵那不见尽头的礼规, 许久才从美人神颜中平复下心情。   大典行进得分外顺利, 总归是重复了百年的繁文缛节,仪杖熟稔, 分毫不出差错。祝久辞站在队伍中昏昏欲睡, 烈日愈发刺眼, 冬日里竟有灼背的错觉。   “礼到!”   祝久辞看过去, 高台之上天子身着明黄双手接过仪卷, 老主持点头退到一旁, 百官齐齐跪下。   膝盖触到坚硬冰冷的地面时, 他恍然松口气,大典结束了。他几乎是激动地牵住梁昭歌的手,后者温柔地拉他起来, 在他耳边小声道:“小公爷莫要胡闹,还未结束。”   祝久辞笑着松开手,站直身子目视前方等着礼官宣布大典礼毕。   青山顶峰,天地寂寥。   “祭祖仪末,百官请回。”   诸事落定,前尘梦境也早已随风散去。   祝久辞重新牵起梁昭歌的手:“我们回家。”   一道刺耳的声音乍然冲破肃穆场面,阻下众人脚步:“红坊的乐师怎么成了北虢国的大司乐!”   祝久辞骤然血液凝固,浑身僵直立在原地,耳边嗡嗡作响,无数道可怕的声音冲撞耳膜。   他身侧齐齐排列的百官乍然退散开,将他与梁昭歌围在闭塞的一圈空地内,众人交头接耳,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祭祖典礼已然结束,百官无所顾忌,大肆地对他身边的人指手画脚。   祝久辞冲上前挡在梁昭歌面前,可是身后又多出来几道难听的声音,他又旋身把人挡在身后,东西两侧群臣张口大骂。   “我记得,昭歌儿是吧?”   “红坊的乐师?”   “乐坊那种地方的人怎么能当大司乐?”   “恶心,都是些靡靡之音,不堪入耳!”   “那种地方能出来什么人!”   “早该一把火烧了!”   祝久辞拍开一人的手:“你们在说什么!圣上钦赐的大司乐岂容你们质疑!”   场面乍然安静,无人敢质疑圣上。   祝久辞咬着牙盯着面前的人群,于百官而言,这只是他们参加无聊冗长的典仪后,聊以解闷的趣事,所谓趣事,便不嫌事大。他们丝毫意识不到他们无心的举动足以把一人踩进泥潭,永世不得翻身。   祝久辞微微侧开身子,让他们看见梁昭歌身上的五品朝服,白鹇展翅,朝珠丹红,此等殊荣,不容置疑。   三两官员退开,被困在闭塞中的二人终于有了喘息之机。祝久辞慌忙转头,梁昭歌神色如常,依然平淡地看着周遭。   “我们走。”祝久辞仰头看他,急切不已。   他迈步,百官哗啦向后退开一条窄道,他牵着梁昭歌擦着百官的衣衫往前走。   远处就能看见长阶了,只要踏上去,他就能带着梁昭歌离开这是非地,将那群丑恶嘴脸的人甩在后面,不管一辈子呆在国公府中,抑或出了京城游遍山海,总归不会再受他们指点。   小公爷也好,梁司乐也罢,他们何时在意过这个虚无的头衔,那些人爱要便要去吧!辞了这官位,管他风霜雨雪,只要他二人在一起,何惧前路漫漫。   百官队伍向两侧让开,祝久辞拉着梁昭歌大步跑起来,二人的衣袖在风中翻腾,拂过众官尊贵的朝珠,就在前面了,马上,马上到了!   忽然身后那道森冷声音再次噩梦般出现:“虽是钦赐,圣上却不知大司乐的身份。”   此话一出,众官沸腾,只因他一句话扣上了欺君的罪名!   若说原书中小公爷带着梁昭歌参加祭祖大典是小孩子心性不知分寸,连圣上都没有追责,只是关在府上严惩一番,如今欺君之名扣下,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祝久辞心脏猛烈跳动,眼前骤然白茫一片,胸口堵塞得几乎压抑不住弯身咳嗽的冲动,他听清了,那个声音是陈清焰。   人群忽然涌上前,窄道霎时不见,他的肩头被人撞到,刺骨地疼,紧接着被人温柔揽进怀里,一双手替他挡了周遭怒火。   欺君的话在人群中迅速星火燎原,谩骂的声音潮水一般涌来,不少表面忠实的朝臣涕泪俱下哭诉他们可怜的圣上被孽子欺瞒、被乐人辱没了官阶。   “大胆小儿,竟敢欺君罔上!”   “定与那妖人不无关系,长得便是狐媚相,不知使了多少伎俩……”   “欺君之罪,当诛九族!”   祝久辞从梁昭歌怀中挣脱开,大声向他们解释那日保和殿上他满怀敬意向圣上献曲,那日百官起身拊掌,赞美如潮,圣上大悦,钦赐琴先生为司乐!   你们不记得了吗!   是你们赞叹过的仙曲,是你们说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是你们说京城又得天赋琴仙!   是你们说国公府之琴师当得嘉奖!   祝久辞的声音淹没在众人的谩骂中,无人在意那日真相如何,总归看好戏的众人一旦见到一点颓败的苗头,定当努力抓住揠苗助长,推波助澜帮着那人跳下悬崖。   态势愈演愈烈,祝久辞恍然看见人群之外娘亲着急地冲他招手,奈何人群阻挡,只能和国公爷焦急站在外面。   “孩子别怕。”   祝久辞看见娘亲冲他无声道。   是,不怕,现在不过是人群激愤,等群臣退去,圣明的天子会还他们清白,此时只需等着。   祝久辞踏下心来,不再扯着嗓子去解释,他转过身牵住梁昭歌的手,感受那人冰凉的指尖被自己包在掌心。   不怕。   忽然,一片谩骂中不知是谁提起了当年那场席卷京城的传言,神明的事被翻出来了。   祝久辞瞬间惊惶。   “那日诡异红雨神明降世,也是他梁昭歌吧!”   “原来真是妖孽作怪!”   “呸!哪有什么神明,当真辱没了这二字!这片土地上,谁能比天子圣明!”   “他梁某人莫不是要踩到圣上头顶去!”   祝久辞脸上血色褪尽,当年呕心沥血捧上神坛的努力,如今全部成了欺君的罪证。   他祝久辞——北虢国大将军之子,罔顾天道,散播谣言,混淆视听,颠倒黑白,欺瞒无辜,徒手捧神,妄压天子威严!   无论如何说不清了,大司乐一事他还有十足的理由,总归明黄的圣旨仍供在前堂几案,纵使百官再不平,梁昭歌是大司乐的身份无人能撼动。   可如今,造神一事被人翻出来,白纸黑字明晃晃地呈于天下人眼中,确凿的事实让他哑口无言,他本以为瞒天过海,却不知自己的把柄早被人抓在手中,趁着他一有颓势,分毫不怜惜地全部播撒出来,让他坠入无底地狱,万劫不复。   事实就是如此啊,他为了捧梁昭歌而欺瞒了全京城的百姓,欺瞒了朝堂百官,欺瞒了圣明天子!他日夜仰观星辰,抄了上万份传条薄卷,一张张散播在京城四方角落,他翻进百姓的小院,把白纸藏在灶头下,他顺着大树跳进醉仙楼的后院,将传言散尽侍从的院落,他将信纸缠在桃花枝头,他跑去清水河畔挖开一方重石……   众人伸长手臂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一张张熟悉的面容这时却显得陌生,血盆大口,厌恶的眼神,祝久辞看着他们茫然无措。   矛头转而指向梁昭歌,骂他妖孽,骂他不知廉耻。   祝久辞去阻,却杯水车薪。   他以为自己改变了一切,以为给了梁昭歌光荣万丈的身份一切就不一样了,原来什么都没改变,他比往日还要渺小。面对众人龌龊,他甚至没有当年小公爷的勇气站出来说一句——   他是我良人……   人群之外忽然一阵骚动,祝久辞回神看过去,曲惊鸿小将军不知何时赶来,竟然推阻着人群要冲进来。   祝久辞骤然吓出一身冷汗,他忘了,当年造神时还牵扯了他最重要的朋友们!北虢国唯一的少年将军、礼部尚书的儿子、北虢国首富的夏公子……   此事若出,牵连的是整个京城上圈的世家!   “走开!”祝久辞大吼!   他只能冲着曲惊鸿的方向如此晦涩不明地大叫,他不能让旁人发现他的朋友,他还要护着他们!   众人被他不敬的言语激怒,“呸!原来我尊重了十几年的小公爷不过是这副德行!”   “可怜国公爷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怎么养出这样一个没有教养的儿子!”   人群再一次猛烈地冲上来,祝久辞不得不退回去,脚下的空地越来越小,冷风一吹,额头冰凉。   忽然柔软的帕子擦过鬓角,凉意被瞬间抹去,祝久辞抬眼,梁昭歌拿着帕子擦他薄汗。   祝久辞眼泪涌出来:“昭歌……”   梁昭歌的指尖轻拂过他眼尾,“小久不哭,拭汗的帕子可不能擦眼泪。”   帕子晃过眼前,一方雪白,桃花绽放。   是昨夜灯火下的针线。   祝久辞按住他的手,将帕子拿下来,小心将桃花藏进手心,感受到细密的针脚。   “不是说把绣花的帕子给拭汗小厮么?”祝久辞问他。   周遭人声鼎沸,梁昭歌的声音却清晰传来:“没舍得给,还是我替小公爷拭汗吧。”   场面忽然安静下来,祝久辞疑惑看过去,泪眼朦胧有些看不清前路,只觉面前百官让出一道极宽的道路,一抹明黄渐渐离近。   祝久辞急忙擦去泪水,抬眼,龙涎香萦绕,梅逊雪站在面前看着他,身后国公爷垂首站立。   “诸爱卿迟迟不去,原是围了两个小孩在此。”   百官霎时吓得跪地,背脊抖如筛糠。   梅逊雪转身面朝百官道:“梁司乐为朕钦赐,当年神诏朕亦知晓。”   简单一句话让百官顿时面无血色,灵隐寺前针落可闻。   祝久辞呆愣站于原地,梁昭歌在一旁拱手揖礼。   大太监尖声道:“都散了吧!”   众臣退去,高台寂静。   国公爷瞪祝久辞一眼,跟着圣上离开,曲惊鸿跑上前,面容焦急。   “没事了,小公爷。”他们这样说。   娘亲这样说,曲惊鸿这样说,梁昭歌也这样说。   祝久辞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倒进榻铺,噩梦袭扰。 第116章 噩梦   小公爷, 小公爷……   绵软的嗓音这般唤他,一声声缠紧身子,顺着耳廓钻进去, 挠得人心尖发痒。   祝久辞睁眼, 上空绫罗软帐垂落,有些陌生却说不出哪里不同, 再看一眼又分外熟悉,好似年复一年睡在这里,与往日没什么不同。   下颌感到一阵痒意, 抬手拭去, 痒意又来, 侧眸看过去,梁昭歌支着下巴看他, 左手捏着一叶纤草骚他皮肤。   “醒啦?”梁昭歌衣衫清凉, 露出大片肌肤, 白皙脖颈上一道刺目的青紫勒痕, 祝久辞大惊坐起。   “小公爷怎么了?”梁昭歌探过身子,苍白的脸颊没有一丝血色, 手腕支在床沿, 瘦削地几乎折断。   “没……”祝久辞冷静下来, 又入梦了, 比上次还清晰。抬头看床榻流苏, 怪不知有些陌生, 原来是在东苑。   “小公爷没什么话要对我说?”梁昭歌仍歪着头看他, 领口衣襟因为这一动作有些皱起,空荡荡地露出里面大片春光。   祝久辞欲抬手替他整理衣衫,手抬到一半又放下, 面前的人脆弱如冰湖中央一弯芦苇,一碰便折断了。他不敢触他,绸缎下指尖捏紧衾被。   “说什么……?”他迟疑问。   梁昭歌盯着他,狭长的眸子从他眉眼扫到唇角,又折回来紧紧盯着他眼睛看。   “小公爷不说,我倒是有些话要问。”梁昭歌看着他笑,嘴角似是努力扯起来,颇有些荒诞不经的意味。   窗外突然起了大风,木窗啪一声吹开撞在墙壁上,巨大一声响。   梁昭歌起身,拖着虚弱的步子去关窗,祝久辞蹙眉唤住他:“昭歌……”   梁昭歌转身,“嗯?”   “当心凉风。”祝久辞迟疑道。   梁昭歌不在意,走到窗边,大风吹起他衣袖鼓鼓作响,墨发飞舞,缭绕攀缠,纤弱指尖抓住窗棂,几乎用了全身力气——啪!窗户阖上了。骤风顿歇,墨发落回身后。   祝久辞慌忙下地,赤脚踩到冰凉的地面时才反应过来,他忘了这里不是软毯铺就的西苑。   转回身去寻鞋袜,手腕突然被人拽住,一股力气拉着他往旁边倒下,整个人摔在榻上。梁昭歌欺身压下,墨发从他肩头滑落,掉在祝久辞脸上,带着方才大风过境的冰凉。   梁昭歌面容苍白,瘦削的下颌骨分明,眼眸凹陷,显得眼睛愈发大了。颈上的勒痕仍是明显,似乎白绫还在勒着他脖颈。他嗓音沙哑道:“小公爷为何不说……”   “说什么?”祝久辞有些慌乱。   梁昭歌眼眸晕出血丝:“祭祖大典上,小公爷为何不说——我是你良人?”   窗外一声巨雷,天色顿时暗下来,紧接着远处传来噼里啪啦乱石砸地的声音,那声音逐渐喧嚷迅速推进,片刻间,暴雨倾颓。   祝久辞背后激起一层冷汗,梁昭歌压着他身子紧紧盯着他,嘴角挑着笑。   暴雨砸在屋檐,闷闷声响,像是有盗匪在外疯狂砸门。   梁昭歌侧身起来,靠在床柱,随手捋起祝久辞一丝墨发缠在指尖玩。   “小公爷为何不说?”梁昭歌自言自语道。   祝久辞撑着手坐起身,额上浸出冷汗,不敢看梁昭歌的眼睛。   朝臣的谩骂仍在耳边回响,夹杂进窗外暴雨,吵得耳膜生疼。   为何没说……   在众人围堵的中央,所有面孔陌生而可怖,尖利的手指戳到脊梁,无论他做什么,站在众人的对立面就是原罪。他曾在梦境中躲在小公爷身子里,看着那人无畏站出去大方承认自己的感情,而当自己真正面对疾风暴雨,却胆小懦弱瞻前顾后,绝境之下竟是最后一分勇气也丢了!   恐惧攥住心头,他惊惶抬眼,一下撞进梁昭歌执念的眼神。   “那便不说吧。”梁昭歌旋身起来,抓住祝久辞脚踝将他拖到床沿。   祝久辞去阻他的手,梁昭歌却不放。   细腻的指尖抓在肌肤,感受到滑腻的肌理。   梁昭歌俯身跪在榻前,取了鞋袜慢慢给他穿。   “别……”祝久辞阻止。   梁昭歌抬眼一扫便止了祝久辞话语。   小室一跪一坐,窗外风雨飘摇。   “好了。”梁昭歌托着祝久辞鞋底轻柔放于地上,他起身坐到祝久辞身边,仍是盯着他看。   “对不起……”祝久辞说。   “小公爷为何要道歉。”梁昭歌歪头看他,纤长睫羽落下一层阴影。   “因为——”   梁昭歌打断他:“因为昭歌做得不好。”   “没有!”祝久辞慌乱。   “是昭歌做得不好,”梁昭歌接着道,极认真看着他,“不然小公爷也不会不说那句话。一定是我哪里做错了。”   他不给祝久辞留说话的间隙,接着道:“是因为昭歌的过去吗?”   祝久辞拼命摇头。   梁昭歌抬起纤手,室外虚弱的光线照进来,透过指缝映在他脸上:“这双手碰过旁人,小公爷介意,我便把它砍了。”   祝久辞慌忙抓住他的手:“昭歌!”   梁昭歌显然不信,仍在他手中挣扎。   “不然小公爷怎么不说呢?”   “是,昭歌是我良人!”   梁昭歌笑起来:“小公爷真当昭歌傻吗,此时谁听不出来小公爷是应场面的话。”   祝久辞真的慌了,抓住那人的手不知如何表述自己真心,忽然那双手溜了出去,他抓了空,一时寂寥。   “晓得了。”梁昭歌盯着他,“小公爷可答应我,若我砍了这双手,便再与过去无瓜葛,小公爷不再嫌弃可好?”   祝久辞怕他做傻事惊惶道:“昭歌!我从未嫌弃过……”   梁昭歌忽然想到什么打断他:“原来这双手不够。”他突然大力挣脱开,指尖直直冲着自己眼眸去,“这双眼睛也瞧过旁人——”   祝久辞扑上去阻下他,额头撞在那人瘦削的胸腔,耳边沉闷的一声响,脸颊贴着瘦削无肉的身子,几乎感受到那人衣下的肋骨,祝久辞大哭起来。   窗外暴雨仍在下着,一大群仆从披着蓑衣进到院中,领头的那人站在队伍前头大声宣着规矩。   狂风暴雨,仆从们颤颤巍巍低头。   “这么快便来了么?”梁昭歌看着窗外觉得好笑。   “是谁?”   “新来的仆从。”梁昭歌漫不经心道。   祝久辞想起来,祭祖大典之后梁昭歌自行在院中造了一场刀刑,浑身是血跪在院中凄厉如鬼魂,吓疯了不少仆从。自那之后,国公府新招了不少新仆……   “小公爷别哭,昭歌不吓你了。”梁昭歌放下手,果真再没有要戳眼的举动。   祝久辞抬头,梁昭歌面色苍白看着他。   “昭歌你……”   祝久辞突然止住话,神思惶然,周遭梦境震动。   梁昭歌忽然抓紧他:“又要走了?”   “什么?”祝久辞不解。   下一刻,梦境崩塌。   神思抽离的时刻,祝久辞看见一片白茫中梁昭歌孤独坐在榻前一角,抬头看着上方,颈上青紫勒痕煞是显眼,他说:“其实昭歌不要那句话,我只怕你不要我……”   祝久辞惊醒,银骨炭火热地烧着,阿念坐在一旁抱臂打哈欠。   “昭歌呢?”   阿念迷糊醒来:“小公爷醒啦!此觉睡得当真踏实,天色都黑啦!”   “不过也对,”阿念喋喋不休道,“青山万阶长路,也该好好休息……诶小公爷!披上大氅啊!”   祝久辞已经冲了出去,西苑琉璃灯盏璀璨如天上星辰,青丝秋千飘荡半空,着实一番良辰美景。   冲去玉石庭,那人挽起绸袖站在井边弯身打水。   祝久辞恍然止住脚步。   良人……良人……   没有勇气开口的他如何面对那人。   脚步踌躇不前,他站在玉石庭外看那人纤纤丽影晃动。   转身去了前堂,国公爷威严坐于主座,祝久辞二话没说啪一下跪在地上。   府上老管家惊惶,纵是在国公府兢兢业业呆了四十余年也没见过这般场面,回头看一眼国公爷,连忙点头弯身退出去,阖上门,留下父子二人共处一室。   国公爷抬眼:“说。”   祝久辞毫不犹豫磕下头:“神诏一事是我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干,求将军莫罚琴先生。”   国公爷站起身。   祝久辞又重重磕下:“琴先生艺绝天人,琴音化神,求将军同意琴先生留在府上。”   额头触着冰凉地面,祝久辞身子微微颤抖,终是一步错步步错,当年用一纸聘书把人骗进府时他就该想到,有朝一日事情败落他要面对怎样的困局!国公爷是连乐坊的一把伞都容不下的人,何谈从乐坊出来的人了!   冷汗滴落,祝久辞看着黑靴结实踩在地面一步步走近,心头一紧,忽然黑靴从旁侧走过,身后木门吱一声打开,冷风灌进来。   “出来。”   祝久辞仓皇抬头,国公爷已经跨出门槛站在漆黑的院落中。   匆忙跑出去,国公爷背着手看天。   今夜弯月隐了光辉,满天星辰大放异彩。   “孩子,你过来。”   祝久辞乖乖走过去,垂首站立。   国公爷看一眼祝久辞,又重新看向夜空。   “你未经沙场,很多事情爹没办法教你。”国公爷蹙眉,似是有些遗憾,片刻又接着道,“沙场上我们常说一句话——”   祝久辞抬头看他。   “英雄不论出处。”国公爷转身走了,留下祝久辞一人与满苑星光。   京城许久未有这般天空,群星闪耀光彩夺目,数不清的星辰遍布天上,一道华带横穿而过,那是众多星云组成的银河。   祝久辞恍惚回到西苑,意识到人不在,连忙奔去玉石庭。   梁昭歌捧着玉碟坐在清水塘前,纤瘦指尖浸在冰水里,已然冻得发红了。   祝久辞心疼赶上前把他的手捞出来,“做什么呢?”   梁昭歌惊喜看他:“小公爷?”   他转身放下玉碟,抬手要抱祝久辞,想到自己双手仍滴着水,又遗憾收回去。眸子一转,复又兴高采烈,指尖朝着那冰水伸去,捞了一物什出来攥在手心,献宝一样呈上前。   “猜猜看?”   祝久辞包拢住他冰凉的手心疼不已:“昭歌……”   梁昭歌慌忙收回手,在自己衣衫擦掉水汽,攥着手将人推到水亭坐下。   “瞧小公爷睡得香便未打扰,”梁昭歌瞥一眼那玉碟,“趁着小公爷酣睡,偷取净水洗宝贝,不成想被发现了。”   祝久辞拉住这不听话的人,重新将冻僵的手包在掌心:“怎可独自取井水。”   冬夜寒凉,井深不见底,着实危险。   “未寻见仆从……”梁昭歌实话实说,玉石庭是汤浴的地方,平日里不设仆从随时侍候,各院若要汤浴,都各自从院落带人来。   “那也不可……”祝久辞蹙眉。   梁昭歌见祝久辞大有婆婆妈妈絮叨的架势连忙止住他:“小公爷不好奇么?”   他伸着拳头戳戳祝久辞胸口。 第117章 皇宫   祝久辞盯着美人白皙的手背一时怔愣, 什么宝贝还需要用冰水清洗?   “猜不到么?”梁昭歌晃晃手。   祝久辞摇头。   梁昭歌摊开手,一枚玉髓静静躺在掌心,沾着几滴水珠清透无比, 未有一丝杂质, 真好似是井中冰水洗去了内里尘埃一般。   “送给小公爷。”梁昭歌笑眯眯道。   祝久辞小心捏起冰凉的玉髓,指尖感受到清透的凉意, 许久未回神。   第四枚了。   梁昭歌趴到石案上,下巴垫着华丽绸袖抬眼睛看他:“小公爷可不能贪心,这是最后一枚了。”   祝久辞将玉髓攥在掌心, 冰凉褪去很快生了暖意, 想起金陵玉铺店掌柜的话, 他迟疑不敢收下,这般贵重……   梁昭歌看出他的心思, 起身背过手往旁边闪去, “送出去的礼物可没有收回的道理。”旋身跑出水榭, 留了祝久辞一人在后面。   祝久辞连忙冲出玉石庭牵住他衣袖, “昭歌别走。”   梁昭歌转身看他:“怎么?”   祝久辞一时不知说什么,随口道:“那个……为何用井水洗它?”   梁昭歌亮着眸子道:“洗了好看。”   祝久辞:“……”   牵着人重新走回玉石庭, 站在槐树下问他:“怎么突然想起来送我?”   “想送便送了。”梁昭歌轻快道。   祝久辞盯着他, 显然不信。   梁昭歌只好牵起他双手晃道:“小公爷还不明白吗, 今日祭祖大典……”   祝久辞心脏一恸。   梁昭歌接着道:“今日小公爷挡在昭歌面前——”   他忽而弯身在祝久辞脸侧落下一吻, “谢谢小公爷。”他红着脸跑了。   祝久辞站在原地心跳如雷。   *   当夜宫中传出急召, 圣上宣小公爷觐见。   口谕是皇上身边的贴身太监传来的, 公公站在国公府小门外, 身罩黑袍,将衣衫遮挡完全,国公府上下皆明白, 此方深夜密令传召,不让旁人晓得,定是有何大事。   西苑上下忙作一团,祝久辞连夜沐浴更衣急忙赶去皇宫。   踏进容和殿的时候,梅逊雪一身常衣坐于案前,腰带卸在一旁,已然是快要安寝的样子。   祝久辞连忙走上前两步跪下:“臣拜见圣上。”   梅逊雪站起身,宽松的衣带散在身侧,他缓步从桌案后面走到祝久辞面前,“晏宁起来吧。”   祝久辞起身,恭敬向后退开两步。   大殿中太监宫女皆退下,只剩得他二人,香炉熏出青烟,龙涎香四溢,四方盘龙金柱悬了灯火,明亮如昼。   “子时唤你来此,可是扰了休息?”梅逊雪笑着往茶案去,指指对面的金丝软椅让祝久辞坐下。   “臣不敢。”   梅逊雪挑眉:“京城小公爷何时这般胆小了?此处没有旁人倒也不必紧张。”   祝久辞拱手,走到茶案对面坐下。   金玉案西侧立着两只小烛,火焰明媚,暖意扑面。梅逊雪一如往常柔和,卸下帝王冠冕更是眉眼如水,温润如玉。   祝久辞松懈下心情,等着圣上宣话。   梅逊雪却不说,慢慢悠悠喝着茶。   烛芯啪一声响,晃了晃,愈发明亮。   祝久辞安静等了许久,三盏茶下肚,烛泪落到半腰处,他听见久坐高堂的帝王说:   “今日吓到了?”   “臣——”祝久辞止住话,若说没有便算是欺君了。   他站起身走到圣上面前躬身揖礼:“臣叩谢圣上解围。”   梅逊雪扶住他,未让他跪下。   “没吓到便好。”他看向对面软椅示意祝久辞回去,“本也是小孩子心性,不是什么事情,倒是那帮老臣们,”梅逊雪笑起来,虽说是秉烛夜谈,但他身为帝王也不好妄议自己臣子,看向祝久辞,眼神尽皆是你都明白的意思。   祝久辞惶恐点头。   “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晏宁二字亦为朕亲赐。”梅逊雪端起茶盏,指尖绕着杯沿转圈。   “生在侯爵家自是要比旁人多承受些。”梅逊雪道。   祝久辞怔愣,只觉烛火的暖意顺着明晃的光亮直钻到心底,原来圣上紧急召他入宫竟是特意安慰。   圣上还顾虑他尚在国公府闭门思过,白日宣召多有不便,特夜半传旨。   祝久辞眼眸颤动,一时承受天子恩泽,着实甘霖洒落,不知所措。   “不怕了?”梅逊雪看透他心思。   祝久辞又惊惶,茶盏没拿稳,溅出去三两滴茶水。   梅逊雪大笑起来,声音清越如击玉,回荡在空旷的殿内,烛火翕动。   “冠礼之后,京城的小公爷到底是胆小了。”梅逊雪笑着摇头。   大殿四处散着暖意,帝王卸下一身架子与这弱冠少年谈起当年往事。   他说起那年小儿纵马过街,说起太液池捞人,说起宰相的胡子……往事讲得越多,帝王越发不像是龙座之上的天子。   祝久辞在一旁乖顺接话,笑容亦越来越多,话匣子逐渐打开,竟也偶尔主动提几句话。   烛火微暗,烛泪落到金玉案上,二人竟是交谈了一个时辰之久。梅逊雪起身背手道,“时辰已晚,晏宁回去吧。”   祝久辞站起身,躬身揖礼,带着一身暖意缓步离开,行至殿门前,高大威严的玄门盘卧金龙,五爪锋利,怒目瞪视。   沉重的殿门向两侧打开,古朴木雕划过地面发出古老的嘶哑声响,在他背后,帝王清冷的声音传来:“小公爷亦要知道,朕今日帮的是谁。”   祝久辞脚尖绊在门槛踉跄出去,殿门骤然合上,夜风森冷,吹得他骤然清醒。   帮的,是他身后的祝家。   若是没有身为国公爷的祝老将军和身为一品将军的国公夫人,今日祝久辞只身一人站于祭祖大典,只会被无尽的唾沫淹没。   帝王家有情亦无情,今日最后一句话,圣上明白告诉他,救他——是看在国公府的面子上,倘若今日之后,他祝久辞再犯错误,那便是无依无靠,甚至还会拖累祝家所有人。   夜空笼罩皇宫深处,四野森然树影婆娑,他站在空旷的皇宫深苑,引路的太监迟迟不来。   祝久辞这才恍然意识到,方才站在他面前的是天下九五至尊,是生杀予夺于一念之间的皇帝,是开口一句话就能抉择侯爵世家命运的天子,是一夕之间可以让他祝家满门成为一抔黄土的君王。   温润的安慰不过是天子礼仪,今夜召他入宫,整整一个时辰的长谈只是为了最后这一句。   祝家。   祝久辞打个冷颤,一瞬间从鬼门关踏出来,后背激起一层冷汗,回头一望,金碧殿宇威严,八角飞檐在夜空罩下阴影,刀剑一般。   心脏剧烈跳动,他慌乱离开,一步步搀扶着汉白玉扶廊走下,腿脚仍在发软,汗珠大颗落下,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倚着廊桥石狮仰头呼吸。   “小公爷?”黑暗中一道极轻弱的声音,几乎听不清楚。   有人牵动了他衣袖,祝久辞低头看去。   夜色中,裴珩站在汉白玉石阶下担忧地看着他。   “小公爷还好吗?”   祝久辞不可置信,连忙蹲下隔着汉白玉栏杆看他:“你怎么回来了?”   裴珩站在廊下踮着脚尖牵住他的衣袖:“白日听闻那事,我便回宫了。”   祝久辞歉意,“我——”   “小公爷不必说,总归我在宫外也没什么可玩的,提前几日回宫于我来说别无两样。”   “你怎知我今夜要来?”祝久辞思及密诏隐秘,裴珩无论如何不该知晓。   裴珩看着他道:“伴君如伴虎。”   简单一句话,祝久辞心中一痛。裴珩在宫中生活这么多年,若是不知晓圣上心思,只怕早已活不到今日。今夜能碰见他,恐也是宫中风吹草动,他亦闻知。只不过其余人装作看不见,裴珩却只身来了。   裴珩从石阶背面出来,绕到廊头顺着石阶跑上来,站在祝久辞面前低声道:“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圣上必定是要传召的,只是没想到今夜便来了。”   祝久辞低头,又想起方才圣上最后那句话,腿脚又有些站不稳。   裴珩叹气,牵着他往出宫的路走。   “小公爷吓到了?”   祝久辞如实点头。   裴珩伸手拨开挡路的枝条:“看来小公爷当真没受过苦。”   “如何说?”祝久辞不解抬眼。   “若我猜测,”裴珩顿住,低声道一句不敢妄议圣上才接着道,“圣上应是好颜与你交谈,最后又吓了你一句?”   祝久辞顿住:“正是……如此。”   裴珩扑哧笑出来:“小公爷连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么,给颗糖再给个巴掌,话糙理不糙,小公爷可懂了?”   祝久辞眼眸颤动。   裴珩拉着他往前走:“再不快点过去,寻不到引路太监回去,私留宫中可又有你受的。”   祝久辞连忙跟上,脑子却扔想着他方才的话。   裴珩回头见祝久辞傻乎乎自己琢磨,忍不住摸摸他脑袋:“蠢晏宁,若是圣上知晓今日一番教诲只让你记住了吓唬你的话,不晓得要气成什么样子。”   二人出了小道,宽正宫道就在不远处,执笼太监垂首候在红墙旁边,裴珩停下,隐在阴影里对他道:“小公爷可明白了?”   祝久辞点头。   圣上教诲,是为警醒,乃天子一番好意。最后一句言辞虽是以国公府作威胁,其实却是让他谨言慎行,再不可小儿心性。   “回家吧,小公爷。”裴珩站在树下,三两垂枝挡了他面容。   “那你……”   “怎么这么婆婆妈妈?”裴珩哑然失笑,“我住在皇宫里还能走丢不成,快去吧。”   祝久辞被推出去两步,引路太监即刻瞧见他,踏着小碎步往这边来了,如此一来,他便不能再朝裴珩说话,只能看着他朴素的衣角消失在树影后。   宫道漫漫,黑夜遮去红墙绿瓦,只剩一盏宫灯照亮的一圈光亮与无尽的黑暗。   回头凝望,雁翅楼巍峨矗立,皇宫深苑掩在层层红墙之后。   祝久辞跟上老宫人脚步,是该长大了。 第118章 南疆   景裕十八年正月末, 北虢国迎来今冬第二场大雪,白雪纷纷扬扬将京城遮盖严实,入目雪白灿烂, 长街漫道不见屋檐。   国公府对外宣布小公爷闭门思过三月, 同时圣上颁旨不得再妄议此事,顷刻之间, 这场在京中掀起惊涛波澜的大事就这样平息下去,一如这场来得及时的大雪,厚实地将一切喧闹掩盖地底。   化雪近半个月来祝久辞乖乖待在西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虽说众人也晓得闭门静思不过是对外的说法, 也没有真的相信他会乖乖闭门思过, 祝久辞却真的塌下心来,在西苑弹琴写字, 偶尔还帮着仆从打扫高处积雪, 当真没有到处惹祸。   不过府中日子确实无聊, 最初几日还能耐下性子看看话本, 独自玩玩九连环,但这样的日子接连过上十几日, 当真一点脾性都磨没有了, 哪怕偶有鸟雀入院, 祝久辞都能兴奋地跑上几圈。   二月初, 祝久辞实在闲得无聊, 拉着梁昭歌开始整理金陵带来的宝贝。虽说当时从金陵回程赶得急, 宝贝物什却也一样没少, 大大小小细数起来有十几个箱子。   青蓝水云裳,靛青双耳宝瓶,凉绣手钏, 点翠宝钗,羊脂玉手镯……这些江南宝物自带烟雨水乡的柔和,即便是到了少水干燥的北方京城,依然透着一层水灵。   翻到首饰匣,祝久辞这才想起来久被他遗忘的耳坠,强行把梁昭歌按到梳妆台前给他戴上,梳妆完毕又牵了美人满庭院溜达。   梁昭歌有些不好意思,总红着脸要把翡玉长坠取下来。   “买了就要戴呀,放匣子里落灰多伤心不是?况且——金陵时你不是吵嚷着要戴?”祝久辞阻下他,牵住他双手再不让他有摘下的心思。   梁昭歌别扭地晃身子,近日他背着祝久辞读了不少呆板文人写的老掉牙的规文,一心想着温顺乖巧,婉约大方,怎也不愿意戴这浮华夸张的耳饰。   “宴请时再戴不行么?”   “不行。”祝久辞不给他商量机会,如今他闭门在家,下次宴请不晓得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梁昭歌垂头,背身朝着潭水,着实不愿去看自己容颜。   “不戴也行,”祝久辞道。   “当真?”梁昭歌甚是惊喜。   “戴这个吧。”祝久辞将那更加浮夸的红玉耳环拿出来,吊在指尖晃悠。   红玉如血,宛如天勾,岂止华丽,简直将浮夸二字刻在表面。   梁昭歌脸黑了,愤愤一甩袖子走开。祝久辞笑着收起来,也懒得去追,总归这人一会儿便自己回来。   转身回到屋中小心将宝匣收起来,祝久辞又摆弄了一会儿字画,将文卷分门别类放好,然而大大小小箱匣看完也不过消磨了半日时光。他无聊倒在榻上,闲日当真难熬。翻个身闭眼睡一会儿,恍然又想起来那玉髓,连忙翻身起来去寻。   四块透亮玉髓摆在桌面,登时将旁边一众宝物比了下去。祝久辞不禁感慨这宝物当真和它主人一样,到哪里都是最光彩夺目的存在,偏要将一室华彩比得黯然失色。   若是按照金陵掌柜的说法,一枚玉髓可抵下金陵鼎鼎大名的古董长街,按这个算法,四枚玉髓买下金陵城绰绰有余。   祝久辞顿时觉得手中的宝贝矜贵无比,连忙寻来一块珍贵的雪白绒方毯垫在下面,生怕这价值连城的宝物磕到一角。   窗外阳光正好,光线映在雪地折进屋宇,恰好落在玉髓上面,登时玉质透亮,清可见底,玉髓表面的纹路显出来,祝久辞将一块拿起对着光线看。   想起那日楼船之上,三块玉髓可拼出图案,不晓得如今攒齐四枚能拼出什么。   他点了一盏小烛来,虽说白日里点烛甚是怪异,也没什么光亮,但是放在案上恰能将玉髓的纹路映照清晰。   小心将玉髓摆在四个方位,繁复的纹路纵横交织,隐隐能看出藏于纹路下的连结。若是单看一枚玉髓,一不小心就会被其复杂的纹路扰得眼花缭乱,可若是将四块放到一处,只看边缘通向外部的纹路,又鬼斧神工一般化繁为简,原来不过是水往低处流,百线流畅,归于一道。   他按着四通八达的走向拼到一块,形状不规的玉髓登时拼成一块完整的方玉。复杂的纹路接连天地,变幻错综复杂的曲线登时有了规律,竟像是颇有章法的符号,祝久辞看得有些眼熟,转而从书案取来笔墨,小心将那纹路画下来。   停笔,他拿起纸张吹一吹,白底黑字甚是鲜明,符号全然落在纸上,完满规整,清晰无比,也让他愈发觉得熟悉,可眼熟归眼熟,却总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院落中传来声响,祝久辞顺着雕花木窗看出去,一群眼生的仆从低着头进了院落,齐齐站在檐下屏息站好,领头的那人站在台阶上大声宣着规矩,似与梦境重合,只不过今日阳光大好,未有风雨。   祝久辞放下宣纸倚到窗边朝外面看,倒是奇了,如今他二人没有罚跪受伤,亦没有吓疯的仆从,国公府如何要新招仆从进来。   木门响动,梁昭歌优雅推门进来,耳上的翡玉长坠倒是没有摘。   “昭歌你看外面。”祝久辞仍坐在窗沿上。   梁昭歌走过来扶住他:“进院的时候看见了,国公府近日新招了一批仆从,拨了七八个来西苑。”   “缺人手了?”祝久辞探着身子朝外面看。   “看来小公爷当真闲得发慌了,怎么都开始关心起老管家的事了?”梁昭歌将木窗推开些,方才窗角总是压着祝久辞衣袖。   祝久辞冲他一笑,转而又盯着窗外看。   虽说如今与原书已分外不同,但这个世界似乎还在按着原来的轨迹朝着同一方向大步迈去,他不可能完全改变这个世界,就像府上招揽仆从这般小事,星星点点的痕迹他是改变不了的。   不过如今他与梁昭歌二人都没有受伤,只是在府上闭门思过,这一点他已满足。   祝久辞高兴冲着窗外那群仆从招手:“来得正巧,来帮忙!”   他将所有仆从安排去了祠堂,不仅把西苑的派了去,还从管家哪里把其他各院新招的仆从全都推去了祠堂。   ——抄经书。   “小公爷罚他们做甚?”梁昭歌取来茶水,以为某人又犯小霸王脾性了。   “怎么是罚?”祝久辞浅抿一口放在一旁,“新来的仆从要学国公府规矩,但府上那些冗杂的条文着实为难他们,还不如去祠堂抄几页经书静下心来,不比那老掉牙的家规好?”   梁昭歌低头笑起来:“小公爷说的是。”   “甭管他们啦,昭歌你来看看这个。”祝久辞笑眯眯将宣纸提起来,“我将你送的四块玉髓放到一处拼出这幅画来,你可说说这画的来历?”   梁昭歌一愣:“小公爷倒是鬼灵精怪。”   “所以——是哪位高人的画作呀?”祝久辞从宣纸后面探出头。   梁昭歌笑着将宣纸取到一旁,牵着祝久辞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在那幅画旁边写了几笔。   祝久辞仔细一看,正是那幅画的缩小版,只不过运笔顺畅,浑然天成,愈发像一个字而不是画了。   “这是……字?”   “嗯。”梁昭歌点头。   祝久辞忽然想起什么,思路顿时被打通,突然激动抓住梁昭歌,“你等一下!”   他拖着高凳跑到书架前,一脚踩上去踮着脚尖翻找,梁昭歌匆忙赶过来扶住他:“小公爷当心。”   祝久辞胡乱应一声,仍探着身子埋在书架高处翻找。   “找到了!”祝久辞站在高凳上转身,等不及跳下去就把那布卷递给梁昭歌。   “昭歌你看这个,你可认得!”他弯下身子道。   梁昭歌神思大恸,声音都有些颤抖:“小公爷……是从哪里寻到的?”   “金陵的仙山。”祝久辞回忆,“就是那次我困在山洞……”他没说下去,想起梁昭歌的手伤仍有点后怕。   梁昭歌牵着他下来,二人走到茶案前坐下。梁昭歌极温柔地打开布卷,看了两页抬头道:“小公爷可知此布卷为何物?”   祝久辞道:“听闻仙山是南疆族的朝圣地,应是族人传下来的?”   梁昭歌道:“嗯,南疆族的家书。”   祝久辞震惊:“竟然真的是南疆族的宝贝?”   梁昭歌笑着把他按回椅子:“莫要胡思乱想,又不是金银细软,动什么歪脑筋?”   祝久辞摆个鬼脸坐回去:“既是朝圣地,那必然是宝贝啊!”   梁昭歌摇头:“并非祭奠的圣品,应是前来朝圣的族人落下的家书。”   他看了两页读起来:“翊三十二年夏末,小少主进山游玩,晚归。”   “三十三年七月,少主识文千字余……”   “八月十三,碎瓶,罚书三卷。”   “九月初九,藏竹林晚归。”   祝久辞听得入迷:“这位小少主倒是调皮。”   梁昭歌捧着布卷笑道:“不及小公爷。”   祝久辞又听他念了几句,忽然想到:“昭歌为何认得南疆族的字?”   梁昭歌放下布卷。   “小久,我来自南疆。”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久:原来是跨国恋! 第119章 蛊惑   “你……”祝久辞怔愣在原地, 一时难以置信,“竟不是北虢国人?”   梁昭歌点头。   “那你——”祝久辞慌忙咬住舌尖不让自己说下去。   为何流落至万里之外的京城,为何不回去……   梁昭歌笑着看他, 久远的回忆纷至沓来。   儿时的记忆是绿意繁茂的参天大树和一望无际的森林原野。   小昭歌还是六岁的小奶娃的时候便能一人从南疆族老阁里面跑出来, 光着脚丫跑过白石铺就的巨大院落,沿着青苔石阶跑出族人聚集的部落, 一直沿着溪水跑进山涧,顺着蜿蜒的土路奔进满是绿意的森林。   泥土松软,铺着软叶, 白嫩的小脚踩上去只觉踩在云上, 偶尔踩到扎脚的石子, 他便弯下身子小心将石子埋到厚实的土下,以为这样就再不会踩到了。   虽说有几次被带刺的荆棘划破了脚掌, 他仍愿意光着脚跑出来, 小孩总是不怕疼的。   等一路踩够了软土, 就一脚踏进清澈的溪水里, 五彩石子映在脚下,偶尔还有透明的鱼儿不小心钻在脚底使劲晃着身子往外逃。   小昭歌觉得痒痒, 抬脚放了可怜鱼儿, 踢踏几下冰凉溪水, 便一路踩着小溪往上跑, 再不回旁边软地上去。   等走到半腰处, 一方青苔巨石躺卧溪边, 他便停了溯溪而上的旅程, 小心迈步出来,坐到青石上抚琴。   他的宝贝古琴一直放在这里,纵使经年累月风吹雨晒, 音色却不受影响,反而愈发透出绵薄的古韵和清澈。   角弦响起,百雀翩至,众鸟飞舞于苍翠古树之上,盘旋而舞,振翅之声震天响,一时震撼四野,百兽齐鸣。   南疆族人皆知道,他们族里出了一个唤得天音的孩童。   虽说此番圣灵场景让族人震撼不已,却没有一人萌生把孩子推上圣台的想法,朴实的族人一如平常对他,留给他最诚挚的童年。   族人的理解让他度过了最快乐的六年。可是他至今不明白,阿爹阿娘为何对他视而不见。   他抱着山涧鸢尾花去寻阿娘,阿娘说在忙,让他放在窗边。   后来鸢尾花枯萎了,也没能等到该带走它的人。   他学着其他孩子给阿爹背千字文,可是还未背完阿爹便敷衍拍手,“背得真不错,出去玩去吧。”   他开始学会一人抚琴,一人在山涧游荡,学会看爹娘的面色,在他们似乎开心的时候,跑过去悄悄放下一朵野花。   这般没有陪伴的童年过了六年,他记得那日初夏,他在山涧抚琴,满头大汗赶来的老仆吓跑了他身边的梅花鹿。   他记得那人说,“阿爹阿娘不要你了。”   “我带你走。”   他记得自己不肯,非要回去见爹娘。   老仆哭着跪下,额头磕在青石面上,献血染红了碧绿的青苔。   小昭歌奶声奶气问:“你为什么哭呀?”   “来不及了,快和我走啊!”老仆涕泪满面。   “阿爹不要我了么?”小昭歌咬着食指,低头盯着自己小脚看。   老仆面色大恸,突然一狠心站起来:“不要了,爹娘都不要你了,他们要我带你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我不信呀,得爹娘当面和我说。”小昭歌分外有主见,“若是爹娘亲口告诉我,我便远远离开,再也不烦他们。”   老仆急得捶胸顿足,突然跪着挪上前两步,“你看看这个!”   老仆颤着手往他怀里放下一冰凉物什,小昭歌拿起来,眼泪吧嗒落下来。   “我们走吧。”   老仆哭着点头。   行至溪边,小昭歌道:“荀伯且等一下。”   他跑到溪边弯下身子,小软手伸到溪水里面,掌心摊开,四块碎玉莹莹闪光。冰凉的水带走了玉上暗红污浊的痕迹,很快清澈透亮,宛若无色。   “泥土洗干净了。”他小心捧到怀里,冰凉的水浸湿了他的衣衫,他仰头看着荀伯,“阿爹阿娘为何不要我了?”   阿娘告诉他,玉髓是南疆族人最重要的宝贝,每人出生时都有这样一块玉,他还小所以爹娘要替他保管,可如今,他们却连这最重要的物什也不愿替他保管了。   到底还是孩子,他终是忍不住开始哭,眼泪大颗落下去,砸在碎玉上。   老仆掩面哭泣。   “我还能回来吗?”小昭歌哭够了,又小心翼翼问。   “你的阿爹阿娘让你永远别回来。”荀伯牵起他的小手,着急走起来。   他是那般急切,脸上坠着大颗汗珠,几乎是慌不择路。   小昭歌光着脚,被迫跟着那人抄近道走上坚硬的乱石野草的荆棘路,他这才发现,原来他喜爱的森林竟是这般危险与无情。   老伯弯身要背他,小昭歌看着他佝偻的脊背摇摇头。   阿娘严肃地说过,要尊重老者。   他撕下自己的袖子包住脚掌,“走吧。”   他们沿着远离族宅的方向翻过了两座山头,他跟着荀伯踏出了大山,他们从低矮平房的村子前走过,躲在草垛驴车里面,偶尔跟着商队……   在一座水城,荀伯不见了,他被衣着华丽的人抱上高山一样的船舶,那些人把他关在地下暗仓里面,他抱着膝盖睁大眼睛,原来世界上有这般黑暗的地方。   水浪离他很近,就在脚下翻滚,似乎惊涛巨浪下一瞬间就能吞没他,他努力缩起身子不让自己去害怕,可是巨浪滔天震破耳膜,纵使每每虚惊一场,他依然担惊受怕。   后来他在华贵的马车中醒来,颠簸刚刚平静,世界出奇的安静。他跳下马车,入目是高耸威严看不见顶檐的屋宇,华丽流彩,似是古本中说过的水晶宫。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脸上浮粉的女子看他。   他如实回答:“梁昭歌。”   “从今儿起,昭歌儿便……”   梁昭歌猛然回神,面前祝久辞低着头捏自己衣袖,仍是懊悔自己说错话的模样。   梁昭歌摸摸他脑袋。   祝久辞小心抬头:“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小公爷想问便问呀。”梁昭歌隐去了所有,慢慢道,“其实也没什么,儿时不听话,被人牙子拐了去。”   祝久辞抓住他的手:“昭歌可想回家!”   梁昭歌垂眸,掩去记忆中阿爹阿娘冷漠的脸庞,掩去被赶出家门的决绝,他笑着道:“早记不清了。”   祝久辞蹙眉,轻轻拍他手背:“昭歌不怕,这里就是昭歌的家。”   梁昭歌拢住他,下颌抵在肩上,默默点头。感受到怀中人的沮丧,他道:   “小公爷还想听么,我瞧这家书写得有意思,不若再念几条。”   祝久辞亮起眸子:“甚好!”   梁昭歌见轻而易举就哄好了人,无奈摇头。   “翊三十四年春,初雨来得晚……”   奇门遁甲天书奇谭,绿野苍山白石山宅,祝久辞听得入迷:“世上竟有这般与世隔绝的桃花源!”   “不过是诸山掩盖,讨得一片休养生息之地。”梁昭歌合上布卷放在一旁,在某人无穷无尽的问题折磨下,半日过去堪堪读了两页,此后倒是不怕没有消磨时辰的宝贝了。   “那南疆族最擅长什么?”祝久辞好奇,凡是这般聚集的部落似是都有些神圣的祭祀一般的法术。   梁昭歌一顿:“小公爷当真想知道?”   祝久辞点头。   梁昭歌看着祝久辞眼波流转,身后白雪的浅光折射进屋宇,薄雾一般洒落,朦胧遮盖了他面容。他说得很慢:“自然是——魅术。”   祝久辞支起下巴疑惑:“魅术?那……”声音突然顿住,眼前一花,如坠云雾,心跳如擂。   面前梁昭歌不知何时换了一身清薄衣裳,透纱一般拂在身上,几乎遮不住其下白皙肌肤。衣襟半敞,露出优雅锁骨。他从水中站起来,青玉簪子微微晃动,叮呤一声响。   墨发染了湿意,发尾嘀嗒落着水,薄纱却不沾染水汽,大颗水珠如珍珠一般滚落下去,浮华琉璃,如仙人衣衫。   蒸腾的热浪迷雾之间,黑发如墨勾勒出一抹挑拨的美卷,一颗水珠从锁骨滑下胸膛,一路从腿上流到纤细的脚踝,最后染在脚边,化开一滩水。   “喝茶吗?”   幻境消散,祝久辞顿时清醒过来,他仍坐在茶案前,西苑莹白的雪光顺着窗棂折进来,仆从在院落中忙着自己的活计,偶尔毛掸扫过枝杈,积雪啪嗒落下。   梁昭歌捧着茶杯站在他面前,面色平静,一双眸子却比平时灵动些。祝久辞红了脸,慌乱抢过茶盏抿几口,压下心中的躁动。   “小公爷?”   “唤、唤我作甚!”祝久辞心虚。   梁昭歌无奈,当真不知道如何给面前这个蠢笨的人解释。他按住红着脸四处躲藏的祝久辞:“小公爷,这就是魅术。”   祝久辞顿住,半晌才红着脸道:“以后不许用了!”   梁昭歌委屈。   “小公爷怎么这般霸道?”   祝久辞红着脸咳一声:“总归,不许用了!”   “实在……”他又想起方才景象,心脏忍不住激动跳起来,“昭歌若是不晓得其威力,不若自己拿个铜镜对自己试试!”   梁昭歌哑口无言,也亏他能想出来这鬼方法,哪有人对自己用魅术的。   “行,答应小公爷。”   祝久辞勉强定下心神,思绪也逐渐回到正轨,意识到什么盯着他问:“此前昭歌可偷偷使过魅术了?”   梁昭歌突然不说话了。   “昭歌!”祝久辞咬牙切齿。   梁昭歌旋身跑开,“我便去祠堂看看,有些经卷年久,得给新仆们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黑屋。   昭歌拍门:小久,我错了,放我出来叭!   小久:哼,说偷偷用了几次!   昭歌:就一两次……吧!   小久怒吼:不说清楚就别想出来!   昭歌呜呜呜:大概就红坊初礼、喝药、屋顶……   砰!   “别出来了!”   昭歌:QAQ不是你让我实话实说么!! 第120章 丧事   梁昭歌此番行径着实气到了祝久辞, 但美人娇滴滴的,腰若柳枝,罚也不是骂也不是, 祝久辞一怒之下没收了某人的宝贝花枝杯。此举颇得成效, 美人气势登时蔫了。   “小久还给我吧。”梁昭歌跟在他身后晃他衣袖,一路从游廊紧南头跟到了北面。   祝久辞拽出自己衣裳大阔步往前走, 明知故问道:“不就是一个杯子么,昭歌不还有那青玉杯,白脂玉卧盏, 怎就赖着这一个不放了?”   梁昭歌委屈巴巴跟上, 小心翼翼按着他步速在身边探出脑袋:“可那花枝杯好看, 青玉杯子过于素雅,羊脂玉又和雪景冲突了, 如今没有它, 我可怎喝茶水……”   祝久辞突然回头, 梁昭歌吓得往后撤半步, 弱弱问:   “小公爷回心转意了?”   祝久辞冷冷一笑:“近日阿念送了我一对瓷缸,说是六牙胡同的碗儿茶掌柜给送的, 上面也画了些牡丹山雀大红灯笼, 与那雪景配得很, 那便转送昭歌了!”   美人着实被吓住了, 躲在青绿廊柱后面不敢出来, 祝久辞走上前把人揪出来:“我陪你取那茶缸去?”   “不要……”梁昭歌躲闪开, 藏到另一廊柱后面。   祝久辞哼一声, 总算甩开粘人包得了自由。走出去几步见身后没有人跟着,他便去了东苑。   花枝杯就在东苑茶案上放着,梁昭歌几乎不踏足这里, 只顾一个人在西苑傻找。   祝久辞小心将花枝杯挪到茶案里侧,生怕粗心的仆从碰翻了它。若是花枝杯不小心摔坏,不晓得那人要闹出多大动静。   从除夕开始,梁昭歌便抱着花枝杯不放手,平日里喝茶用它,吃糖水也用它,一整柜的精美茶具全都失了宠。当真不知道这人看上花枝杯哪一点了,在祝久辞看来,花枝杯浮夸装饰,色彩艳丽,除了名字好听别无他用。   拿出软绸擦了擦杯身,祝久辞站在案前环顾四周,许久没回东苑,竟也是有些陌生。   他又绕过屏风去看榻铺,一抬眼有些怔愣,流苏垂坠,绫罗绸缎,与他梦中的熟悉感别无二致,就好似在这里睡了二十年一般。虽说瓷枕衾被都不同了,却依旧熟悉得令人心慌。   他不想再留在此处,一转身,只见梁昭歌紧挨着他亮了一双眸子看他。   “昭歌!”祝久辞吓一大跳,“你何时跟来的!”   梁昭歌怀中抱着布卷,还有些委屈:“我去取了布卷欲给小公爷读,一转眼你就不见了,我找了许久,怎成我不怀好意跟来了?”   祝久辞咳一声,“回西苑读。”   梁昭歌冰雪聪明:“小公爷有什么瞒着我?”   “没有。”祝久辞躲开他绕出屏风。   梁昭歌跟在后面自顾自分析:“那为何小公爷这般慌张,莫不是——”   祝久辞见身后没了声音,转头一看,梁昭歌已然站在茶案前抱着花枝杯高兴得扭成了麻花。   “你……”祝久辞气得没话说。   梁昭歌察言观色放下杯子走过来:“我不拿。”一边说着一边恋恋不舍回头看。   祝久辞气到没脾气:“罢了,你拿去吧。”   扔下人回了西苑。   晚间着实困意朦胧,祝久辞累得没吃多少东西,只吃了一些清粥和几碟小菜。梁昭歌倒是因为重得花枝杯高兴,席间贪杯,把自己灌得晕头转向,亦没有吃多少。   等到了安寝时分,二人一同饿了。   “怎办?”美人掐腰,似是给那人展示自己饿瘦的身子。   祝久辞也饿得没力气:“喝水吧。”   梁昭歌想起席间的十几杯甜水,摇头:“不想喝了。”   祝久辞打个哈欠爬上榻铺:“不若早点歇息,忍到明天早膳吧。”   过了饭点自是没有食物,国公府的规矩还没有破过。   梁昭歌拂倒在榻铺前面,华丽绸缎全堆在了绒毯上,他趴在榻沿仰头看他:“坚持不到了……”   “打不过双刀厨娘的,”祝久辞翻身躺下,自顾盖了衾被,侧眸看梁昭歌道,“不过若是昭歌忍心我去犯险,为了你的口腹之欲,我也愿意做那刀下的冤魂。”   梁昭歌被吓住了,摇头说不吃。   祝久辞满意闭眼,也不管那人还跪坐在地上,总归有银骨炭和大月氏地毯,断不会冻着那人。   “小公爷……”   “小久……”   “我给你读布卷还不好?读了便不饿了……”   祝久辞困得睁不开眼睛,迷糊翻身冲着他嘟囔。   或许是睡梦中答应了,他看见梁昭歌似是站了起来,取了布卷倚在榻旁念。念的内容是一句也没听见,恍然坠入梦境。   他在东苑醒来,有些记不清事情,欲翻身下地,再一次感受到身体不受控制。   祝久辞扶额,清醒梦着实憋屈,他被迫跟着身体在榻上躺了许久,许是日上三竿,有仆从陆续进来服侍梳洗。   “怎么没见过你?”小公爷冲着那个低眉顺眼给他拢袖子的仆从道。   仆从温顺躬身:“回小公爷,奴已服侍您一月有余了。”   “这么久了?”小公爷抖抖袖子,对那人还算满意,“哪天过来的?”   “回小公爷,上月初五,就是大雨那日。”   小公爷挥手秉退仆从,小室刚归于清静,木门轻轻推开,梁昭歌纤瘦的身影进来,他抱着软绸,细瘦的手臂搭了三四层软绸,几乎不堪重负的模样。   他慢慢走过来,脚步轻得几乎没有重量。   “给小公爷请安。”   “绸料让仆从去拿不就行了,非得自己动手。”小公爷心疼地从他怀中取过来,牵着人坐下。   祝久辞看过去,梁昭歌面色仍然苍白,面容瘦削,似是恢复不过来的样子。   “仆从们手脚笨,恐划坏了缎子。”梁昭歌柔声道。   “哪会。”小公爷笑起来,“下次让他们忙去。”   梁昭歌垂眸,浅浅应下。   “小公爷……”他抬眸,面上露出一点脆弱的笑容,“昭歌近日温了一首曲子,小公爷可想听?”   “那是极好!”   祝久辞看着梁昭歌缓缓起身,引着他往庭院去,优雅推开门,等他出来了再轻轻合上,转而又快步走到他前面,娉婷背影,过桥,进长廊,入小亭。   古琴摆于石桌,祝久辞看了看,不认得,许是名贵的古董。   梁昭歌拂礼后坐下,亭风吹过,显得他衣袖空荡。   苍白指尖抚上琴弦,几乎让人以为下一刻细嫩的皮肤要被琴弦划破。祝久辞欲开口阻止,梁昭歌已然弹响。   是他没听过的曲子,有一些凄婉哀伤。让人回忆起烟雨朦胧的金陵听见的昆曲,阮红妆水袖扬过,凄惨倒在红台上,绵长柔软如泣如诉。   到底是身体虚弱,梁昭歌奏出的乐曲少了些古琴自有的磅礴,声音如洒落结冰湖面上,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偏生出一种虚弱的美感,声音轻轻浅浅如丝线一般透入心底,挣扎着泛音。   他们在亭下坐了许久,梁昭歌弹了一首又一首,凄美的音色像是荆棘缠绕身体,一圈圈将人缚紧,气氛有些沉闷,琴音幽幽转转,直到仆从惊惶赶来。   琴弦啪一声断了,一滴血落下去。   他们慌乱跟着仆从赶至主院,国公爷闭眼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鼻息几乎没有。   “爹!”祝久辞感受到身体疯了一样冲上去,双膝跪到地上,一阵刺骨的疼。   有人拉他起来,他拼命抓着床沿。   “怎么回事!”   “来人!”   “府医呢!”   “来人啊!”   国公夫人赶过来抱住他,“好孩子不怕,不怕啊。”   小公爷大哭起来,“将军怎么了……”   府医欲上前告知,国公夫人摇头让他退下。   她轻轻拍他脊背,“不怕,不怕。没事的,只是生病了。”   “会好吗?”小公爷抓住娘亲衣袖,几乎是抓住最后一丝希望。   “会的。”国公夫人声音有些颤抖。   小公爷恍惚被众人送回东苑,一下子倒在床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有人轻拍他背脊,他侧眸看去,梁昭歌倚在榻前担忧看他。   “你的手……”小公爷哽咽。   “无事。”梁昭歌拿软帕擦去他泪水,“睡吧。”   再次醒来,小公爷又拼了命要往主院跑,众多仆从阻拦,东苑乱成一团。   梁昭歌红着眼睛牵住他,瘦削的手腕荡在衣袖下,有些可怜。   小公爷总算平静下来,抱住梁昭歌开始痛哭。   祝久辞的灵魂游离出来,看着室中二人掩面哭泣,众仆垂头叹息。   国公爷这场病来势汹汹,五六日过去不见半分好转,面色从苍白转而土色,京城大小名医遍查无果,皆摇头叹气。国公府上下乌云笼罩,大小事宜全担在国公夫人一人身上,眼瞧着人瘦弱下来。   小公爷似是一夜之间长大,不再风风火火地吵嚷,与娘亲交谈一夜后,独自撑起了一半的重担。   磨砺下的成长并没有带来奇迹,转眼七月,风雨无情到来。   一个暴雨倾颓的暑日,国公爷走了。   一夕之间,京城如日中天的国公府倒了一半。国公夫人形影萧瑟跪在雨中,接过圣上对国公爷国丧的恩赐。   祝久辞被困在身体里,和小公爷一同感受着暴雨捶打身体。他看见,昔日巾帼女英雄直着背脊哭泣,巨大的暴雨掩盖了众人的哭声,白丧挂起,国公夫人忍不住咳嗽。   一切真实如亲历,祝久辞只觉胸肺被重石堵住,铺天盖地的痛苦撕扯他心胸,他拼命想醒来,可是无论如何摆脱不开梦境。   时间转瞬即逝,他几乎无法阻止下一刻场景变换。   恍然间,举目四野尽是白丧,一个人向他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16 11:14:55~2021-05-17 11:06: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高今天也要努力学习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1章 真相   天空落下稀薄的雨雾, 纷纷冉冉落在脸上,—片湿意。惨白的丧布飘在眼前,风一吹, 又疯狂向天上扬起。   朦胧的烟雨中, 梁昭歌举着油纸伞走过来,脚尖避过水塘, 衣尾轻轻摆动。他在祝久辞面前停下,骨节分明的手捏着竹节,伞身向他倾斜。   “小公爷, 进屋吧。”   祝久辞抬眼, 玉色的伞骨撑起漆黑的油纸伞面, 晶莹雨珠从伞沿落下,映成—席雨帘。   小公爷站着不动。   梁昭歌蹙眉, 牵起他的手, “雨水寒气重, 恐着了凉风。”   小公爷流下泪水, 身子忍不住颤抖。   “可是娘亲……也走了,我—人……”   祝久辞大恸, —时间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国公夫人竟也……慌忙抬头, 国公府四处被白丧缠缚, 萧条败落, 周遭不见仆从人影, —苑寂寥, 许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国公府纵是待人真诚—世, 也落得这般境地。   梁昭歌红着眼睛看他,半边肩膀浸湿了,墨发染湿了水汽粘在脖颈,水珠顺着肌肤滑下去,透进领口,转瞬间不见。   小公爷突然蹲下环住膝盖哭起来,—阵阵呜咽声转而嚎啕大哭。   梁昭歌弃了油纸伞,俯身蹲下环住他身子,轻轻拢住肩膀,额头抵在他耳侧。   “小公爷不怕。”   呜咽的声音止不住,小公爷埋头哭泣。背脊的轻拍越来越温柔,可是他不抬头看—看。   “都不在了……”小公爷一边哭一边咳嗽。   祝久辞很想抬头问问梁昭歌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小公爷情绪越来越激动,哭泣终是止不住,胸腔突然有些拥堵,—阵强烈的咳意涌上来,祝久辞猛然倒向—旁咳出一滩血。   “小公爷!”梁昭歌惊恐扶住他,紧紧抓着他的指尖颤抖不已。   祝久辞勉强抬起身子:“无事……”   他猛然被人打横抱起,梁昭歌踉跄冲进屋宇将他放在榻上,眸子里掩不住慌张,他俯在榻前惊惶道:“小公爷不怕,等—下,等—下!我去寻府医来!”   然而国公府已然是一座空院,哪里还有府医。祝久辞被迫躺在榻上,眼睁睁看着梁昭歌跑出去,许久未回来。   细雨变大了,噼里啪啦打在枝叶,—岔槐树枝劈下去,重重落在地上,很大一声响动。   许是半个时辰,梁昭歌回来了,衣尾全是泥浆,他几乎是慌乱冲上来紧紧抓住祝久辞的手:“小公爷不怕,我带你去寻郎中!”   “昭歌——”祝久辞阻他。   梁昭歌已然抱着他冲出去,—层绸缎盖在他身上,油纸伞轻轻搭在上方,绵薄细雨不住飘来,冰凉彻骨地钻进领口。   祝久辞抓住他衣衫,仰头看见梁昭歌通红的双眼和止不住落下的泪水心疼不已。   昭歌不怕,他想说。   梁昭歌听不见,慌乱地跑在街上,转而看见—家药铺踉跄冲上前:   “请问郎中在吗!”   “有人吗!”   没有回应。   梁昭歌就这般执拗地带着他跑了好几家药铺,可是无—例外被拒之门外。   小公爷淡漠看着天空,已然失了生气:“昭歌放我下来吧,不妨事。”   梁昭歌不肯,仍固执道:“再找找!”   偌长街巷空无—人,雨水淅淅沥沥落下,屋檐滴着污水,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风来,油纸伞落了。   梁昭歌顿住,慌忙抱着他躲到屋檐下。   雨水顺着檐角落下,砸在地上水洼里,污泥溅出来打湿了鞋袜。   二人身子接触的地方一阵暖意,可是阻不住凉风阵阵。   梁昭歌抱着祝久辞蹲下来,手臂环住他身子阻了檐外阵阵寒风,他埋在祝久辞颈间,声音小心翼翼,几乎听不见:“小公爷不能走。”   “小公爷不能走。”   “不能。”   梁昭歌抬起头,—双眸子通红如血,还藏着不敢让人发觉的恐惧。   —滴水落在祝久辞脸上,梁昭歌望着天空哭。   恍然惊醒,祝久辞坐起身,豆大的汗珠滚落,背脊—片冰凉。   西苑温暖的银骨炭还在烧着,窗外漆黑—片,还没有天亮。   案前亮着—支小烛,烛火小心翼翼被挡纱罩着,遮去了大半光亮,梁昭歌坐在一旁,—半面容映在烛火下,鸦黑羽睫落下—层纤长阴影,缱绻温柔。祝久辞擦掉额上冷汗,赤着脚下榻跑过去。   梁昭歌似是看布卷入了迷,竟是没发觉他过来。   祝久辞心慌意乱,似乎还能感受到冰凉的雨水滑进领口的感觉,他跑上前牵住梁昭歌衣袖。   “昭——”祝久辞惊惶顿住,梁昭歌抬起头满是泪水看他,烛火将眼泪映得莹亮,蜿蜒顺着皙白的肌肤淌下。   “小久……”梁昭歌茫然无助的模样,泪水不停地流出来,滑到下颌聚成晶莹剔透的—颗泪珠,最后不堪重负滴落下去,砸在案上,溅湿了布卷。   “怎么了?”祝久辞不自觉抓紧他的手。   梁昭歌说不出来话,泪眼婆娑地将布卷摊在他面前。   祝久辞看过去,是那页血书写下的凌乱画面,字符潦草几乎不能辨认,暗红字迹在页面中央戛然而止,下面是凄惨的五指划痕。他见过这—页,那日从金陵回来,他看见这—页时就被其凄厉嘶鸣吓到,随手翻过去,遗忘在记忆深处。   梁昭歌慌乱抓住他肩膀:“小久快走,去告诉国公爷!”   *   天色未亮,黑幕笼罩京城,琉璃灯笼挂在马车前映亮了马夫的身影,黑马仍隐在黑暗中飞快地向前奔跑。   京城的大雪未化完,街道还有不少残雪,马蹄踏过雪地,溅起一片污泥。   祝久辞—人坐在马车里怔愣,怀中抱着布卷惴惴不安。   马车并不平稳,为了赶路,车夫用了最大力气鞭策马匹,黑马疾驰,马车四下摇晃。祝久辞忍着颠簸不出声,纵是车壁裹卷了绒厚的羊皮毯,他的脊背仍是被颠簸得生疼。   “到了吗?”祝久辞着急询问。   车夫的声音在风中有些听不清楚,“快……小公爷放心,这是到校场……最快的路了!”   祝久辞坐回去,低头看着布卷,神色恍然。   —梦醒来,世间大为变化,陌生得让他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半刻钟前他还在府上听梁昭歌念布卷,现下已违抗圣旨偷跑出国公府拼命向校场赶去。今日不巧碰上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在校场训练不在府中,事态紧急又不能让他人知晓,他不得不如此犯险。   怀中布卷有些发烫,五指血印不停闪过脑海。   十五年前,南北大战停歇的第五年。   南疆族部落依旧如往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然的地理优势让这个与世隔绝的部族不受外人侵扰,得以在诸国之间安然生存,哪怕是当年的南北大战,两国君主亦在战书中—同避开南疆部落的栾山,另辟战场。   白石长院被山泉水清洗过,透亮地倒影出天空的颜色,族长一如往日处理繁重的事务,抬眼看见小小身影赤着脚跑过明亮的白石地,仆从在后面提着鞋追赶,他笑着摇头,复又投入繁重的事务。   窗外,受人敬重的族长夫人带着族人们引溪水,舞祭祀,她是南疆族百年—现的阿霖祂,其琴曲能吟天籁,引众鸟盘旋。窗沿放着—支枯萎的鸢尾花,可一如墙上悬挂的古琴,她没时间去顾念。   火石落进族宅时,族人们正在搭建祭祀的天台,从天而降的巨石冲毁了祭祀高台,彩幡骤然烧起,大风鼓动。   与世隔绝的族人温柔如水,他们惊惶看着强盗—般的盔甲战士提着长刀涌入,血红瞬间染透了洁白的石地。   族长镇静指挥族人逃难,可是强盗太疯狂,他们被下了死命令,不留—个。   他们是韬光养晦五年,决意向北虢国复仇的人。   他们决意踩着南疆族的尸首,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占领北虢国的南大门。   他们将鸠占鹊巢,在这里匍匐等待,等到羽翼丰满的那一天,—举杀向北方。   善良的族人没有用过刀剑,只能踩着木屐慌乱逃窜,盗匪在身后追赶,—刀—层血,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杀戮。   阿霖祂身上全是血,她惊惶抓住小少主的记事官,将他推到茂密的灌丛后。   “荀伯!拜托找到他,快带他走!”   “还有这个!带到北方去!”   要让北方君主知道,南面藏了—只猛兽。   南疆族已难逃此劫,再不能让更多的无辜百姓遭此劫难。   荀伯抓住那一角布卷,突然,长刀从阿霖祂胸口捅出,她倒下去,玉髓掉进血泊,指尖还抓着布卷。   荀伯忍着巨大的痛苦从她手中扯出布卷,—把抓起血泊中的玉髓疯狂跑进山野。   轻薄的布卷沉重万分,那是他—笔—画写下的家书,族长和阿霖祂没时间照管小少主,只能由他每日事无巨细记下他的生活。   贪嘴吃了两块糍粑……   不小心采了毒花……   千字文已温习第三遍……   习琴四个时辰……   又贪凉不穿木屐……   下—页,   是阿霖祂沾着血给北虢国君主写下的血书。   祝久辞惊惶,梁昭歌告诉他,南虢国已韬光养晦十余年,只怕生灵浩劫将至。   马车停在校场门前,他披着黑袍大步跑进去。   西苑。   梁昭歌坐在角落,受伤的小兽一样紧紧环住膝盖,银骨炭在旁边火热烧着,偶尔哔啵作响。   他知晓国事为重,人命关天,他推着那人坐上马车,看着黑马疾驰过街角转眼不见踪影。   他未说小少主就是自己。   未说死去的阿霖祂是他的母亲。   未说他的族人在十五年前丧命殆尽。   未说,原来他有家。   原来阿爹阿娘从没有不要他,只是因为一族事务没时间管他。   原来他自己十五年的冷然厌世、十五年的认命委身乐坊,全然是他自己狼心狗肺,竟不知那年爹娘早已倒在了血泊中。   唯一能倾诉的人身负家国重担,被他送上马车,他温柔替他系上大氅,告诉他不怕。   而后独自咽下泪水,藏身于黑暗的角落,陷入疯狂的自责——这个狼心狗肺的人辜负了血浓于水的亲情十五年之久。 第122章 投毒   祝久辞从校场回到国公府的时候, 梁昭歌娉婷站在浮雕影壁后面等他,墨青水裳微微摆动,指尖交叠放在身前。   “渴了吗?”梁昭歌依然如往常优雅, 翩然走过来伸手拂过他的帽檐, 拨开遮挡视线的雪绒毛。   祝久辞摇头,跟着他走回西苑。   布卷与梁昭歌写下的译文已然转交给国公爷, 祝久辞从未见过他那般严肃的面容,身后是漆黑不见光亮的校场,将士们齐声震天的嘶吼刺破漫无边际的黑夜, 黄沙随风而起弥漫口鼻。这些平常让他胆战心惊的排兵布阵, 如今却让他在黑夜中寻到一丝难得的慰藉。   北虢国的士兵从未松懈, 他们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壁垒,而站在高墙之上的君主早在二十年前就明白居安思危的道理。   这二十年的浮光掠影, 京城确乎纵情享乐纸醉金迷, 侯爵世家钟鸣鼎食, 不知多少人沉溺在醉生梦死的软香酥怀中不肯醒来, 背后却是籍籍无名的战士从未离开沙场的身影。   祝久辞满含心事离开校场,国公夫人叫住他, 带着尘土腥味的指尖轻轻按在他的头顶, “好孩子。”   梁昭歌给他递来茶水, 氤氲茶香唤回了祝久辞的思绪, 他接过茶盏, 温润的杯沿压在唇边迟迟忘了喝下。梁昭歌旋身坐在旁边雕花圈椅里支着下巴看他, 腕上的白玉镯子滑落下去, 清脆一声砸在老榆木桌上,玉质清透明亮,它的主人却不怎么在意。   祝久辞放下茶盏盯着梁昭歌看, 美人面容白皙浅生红晕,一双眸子泛着光彩,似是比平日里还美了些,或许他的担忧是多余的。窗外天色已然大亮,几只鸟雀扑闪着翅膀飞过,在遥远的房檐后传来几声清隽鸣叫。他终是忍不住开口:“昭歌……还好吗?”   梁昭歌笑起来:“小公爷怎这般问?”   祝久辞不知如何说,既然梁昭歌是南疆族人,而如今布卷昭告,岂不是他的至亲也在十五年前……   梁昭歌拎起茶壶,指尖轻轻一抬,清透的茶水就划出一道优美弧线倒进杯盏,在玉璧围困的中央打出一个小旋,他慢慢道:“小公爷可是在担心昭歌?”   他放下茶壶,指尖将杯盏推过来:“小公爷且放心,昭歌无事的。幼时太小,早记不清了。”   祝久辞蹙眉,移开茶盏抓住他手背道:“当真没事吗?”   就算记不清,那也是他真正的家,那里有他的血脉至亲,有他的族人。于他来说,北虢国终究是异国他乡。   梁昭歌笑着挣开手嗔道:“小公爷何时这般婆婆妈妈了?”他抱了几卷字画起身,“当真没事!”   祝久辞叹口气,饮下茶水,信了梁昭歌的话。   白日里曲惊鸿匆匆赶来,寻了梁昭歌一同进国公爷的书房密谈甚久,国公爷早已秘密进宫面圣,国公夫人则留在校场遮人眼目。   约莫一个半时辰过去,曲惊鸿负剑离开,一如来时一样来无影去无踪,转眼消失在小门外。   祝久辞看着朦胧的天色发愁,分明是与昨日一样的天空,一夕之间竟已风云变幻,暗流涌动。   梁昭歌回来的时候面色有些沉重,瞧见祝久辞看着他,连忙敛了神色走过去。   “小公爷怎没歇息?”他牵着祝久辞走到榻前,“昨夜就没睡,还不趁着白日补补觉。”   祝久辞躺下又翻起身,他抓住梁昭歌衣袖:“要打仗了吗?”   梁昭歌敲在他额头,一点没省力气,祝久辞吃痛唤出声,梁昭歌又叹气替他揉揉。   “小公爷有心思想这些没边没际的,不若梦游周公与他说去。”   祝久辞又被他按着躺下,再欲翻身起来,瞧见梁昭歌眼色,只得乖乖躺下。   “不会就好。”他说。   梁昭歌替他掖上衾被:“不是小公爷操心的事,好好睡吧。”   祝久辞闭眼,过了半刻听见窸窣声响,惊惶睁眼,梁昭歌已然绕过屏风离开。   “你去哪?”祝久辞唤住他。   梁昭歌转身无奈道:“小公爷自己做美梦不够,还偏要强迫别人在旁边嫉妒瞧着么?”   祝久辞红脸,“没有……就是,你别走。”   梁昭歌道:“不走,只是忘了曲小将军给你带的鸿福糕点,我方才走得着急落在书房了。”   他温柔走回来,俯身摸摸祝久辞的脑袋:“国公夫人托小将军带回来的,我这要给你取过来,醒了就能吃。”   祝久辞点点头缩回衾被。   梁昭歌笑着走开。   “馋猫。”   祝久辞看着梁昭歌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面,木门一声轻响,小室陷入死寂,银骨炭偶尔噼啪炸开,声音煞是明显。   他抓着衾被无法沉入睡眠,若真如梁昭歌所言不必担忧,他自己又怎会慌张到忘了小将军的糕点,国公夫人又如何需要委他人带回糕点把他当小孩子一样安抚。   若是没有那场梦,祝久辞或许会没心没肺吃着糕点等外面的世界停止喧腾,可如今看见过萧条与败落,无论如何不能再假装自己是无知小儿,厚着脸等他人保护。   蒙着脸睡了一会儿,炭火着实有些热,他受不住绸缎的闷热,恍然掀被起来。   梁昭歌许久没回来,取糕点也不必花这么长时间!从西苑到书房不过两进院落的距离,哪怕是蹒跚小童也该回来了。   祝久辞不安跳下地,随意踢踏了一双软靴跑出去。   过了垂花门,顺着抄手游廊跑过去,有三两仆从在竹园扫雪,脸上笑意满面,仍是沉浸在瑞雪丰年的喜气之中。   他扫了一眼跑远,身后老仆们笑着让他慢点。   一路跑到前苑,等不及穿过长廊,直接撑手翻过廊亭美人椅,直直跑到了书房前,重重一敲门,不等里面回应便破门进去。   书房静谧无声,梁昭歌站在书房中央侧眸看过来,他脚边地上躺倒一个仆从,面目苍白,似是晕死过去。   祝久辞疾步走上前:“怎回事,人怎么昏了?”他蹲下去要扶人,梁昭歌一把抓起他,“死了。”   祝久辞惊惶后退,脚步踉跄,再仔细一看,仆从面容浮肿,眼皮外翻,唇色显出不正常的紫黑,半露出漆黄的牙齿,忽然视线被遮住,梁昭歌挡在他面前抬起宽袖不让他继续看。   “不该让小公爷瞧见的。”梁昭歌蹙眉。   祝久辞抓住他手臂上下摸索:“昭歌可受伤了?怎回事?”   梁昭歌拉着他走到书案前,漆木老桌一角散着指尖大小的一点点微不可查的粉末,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而即便仔细看了,也只会当做是灰尘。   “这是……?”   “他方才鬼祟行踪,手抖洒下的。”梁昭歌看向地上的仆从   “投毒?”祝久辞大惊。   “不知。”梁昭歌摇头。   他来时听见房中细微响动,本没觉察出什么,但多留心在外停了脚步,意识到不对推开门便撞见了仆从鬼祟的动作,那人极是心虚,慌乱逃窜,手中的粉末散了,而后见逃脱不得忽然咬了牙下毒药自尽。   祝久辞镇静下来,弯身去看仆从面容,“新来的?”   梁昭歌点头。   祝久辞叫来府医和老管家在书房守着这人,同时传了信给姜城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这种事,不能按寻常的办法找官府仵作来处理,姜城子见多识广,能在这里出些主意。   午后,祝久辞悄悄去了祠堂,新来的仆从们仍在誊写着经卷,唯独少了躺在书房中的一人。   他看了仆从的名录,皆是国公府多年来固定买仆的正规路子进来的,此番交易的李伯亦是几十年的交情,没任何问题。   姜城子带着仵作进行了一番查验,这仆从没留下任何身份特征,牙里的毒药亦是寻常杀手用的能瞬间毙命的稵毒,而国公爷桌面上的药粉则是慢性的无色无味毒药。   祝久辞看着手中薄纸,心中惊惧。   烈药入髓,五毒侵蚀,脏脾俱焚,咳血灼热,面如死相,十日内暴毙。   梦里国公爷和国公夫人,还有小公爷岂不是……   恍然想起那日暴雨倾颓,新来的仆从们顶着蓑衣入院,领头的人站在檐下训话,他们一个个低眉顺眼,雨水顺着粗糙的麻衣滴下,溅入脚底的泥塘里。   惊惶。   那日他若不是随口把仆从们派去祠堂抄经,那个仆从岂不是早就得手,不必等到今日国公爷不在……   他突然有些后怕,差一点就要重蹈覆辙。   梦中的白丧还清晰可见,萧条落败的国公府、暴雨中的哭声、街巷的冷漠,还有那人的不安。   祝久辞浑身发冷,极端恐惧攥住心脏,梦境中的景象几乎就要冲破桎梏涌向现实中来,他差一点就要不可控制地掉入原书的梦魇,在可怕的结局中无法挣扎。   到底是谁要害国公府。   “小公爷?”梁昭歌送走姜城子回来,蹙眉牵住他衣袖。   祝久辞忍不住发抖,转身抱住梁昭歌,脸埋在他身前,“怎么办……”   “总能寻到的。”梁昭歌抚上祝久辞的鬓角轻轻揉压。   “我陪你。” 第123章 影子   翌日, 梁昭歌在府内布下了细密的暗查路线,与老管家一明一暗将府中上下彻查一遍,不出所料, 国公府内果然还有暗藏的探子, 当日夜里,一个新来的仆从受不住压力在祠堂咬了毒药自弑, 可惜药性太猛烈,管家晚了一步没把人拿下。   不过并不碍事,梁昭歌一开始也没有打算从他这里寻到线索, 安插进国公府的人必然是为钱卖命的死侍, 绝不可能从他们身上寻出幕后人的半点线索。   此番彻查至少能确保国公府暂时安全无虞, 只要众人无事,他们就有时间继续探查下去。   祝久辞白日里思绪过重, 晚间总是睡不踏实, 这几日神思紧张甚至躺到榻上都迟迟不敢入睡。   梦魇常来侵扰, 不似往常的清醒梦, 此番噩梦来势汹汹,经常让他一身冷汗惊醒, 心脏跳动得几乎破腔而出, 可是除了噩梦留下的惊惧与冷颤, 梦境不给他留下任何印象。几日折腾下来, 他全然不敢睡了。又怕梁昭歌担忧, 便假装睡着, 等着那人睡安稳之后, 自己再睁眼至天明。   今日又是准备如此行径,祝久辞乖乖缩进衾被里装出要睡觉的模样,探眸看去, 梁昭歌在案前翻着书卷,仍在忙碌着。   黑幕降至西苑,仆从熄了半数琉璃灯盏,苑中轻轻浅浅灯火不甚明亮,颇有朦胧的意味。梁昭歌抬眼瞧见祝久辞看他,便起身走过去,拂身坐在榻沿轻轻握住他的手臂。   “小公爷。”   “怎么了?”祝久辞抱着衾被看他。   梁昭歌捏捏他脸颊,“小公爷睡不着吗?”   “没有啊!”祝久辞傻笑一声,躺倒下去似是极舒服地团起衾被垫在颈下。   梁昭歌看着他,伸手抚上他眼皮。   “小公爷分明不困。”   祝久辞感受他冰凉的指尖,熬红的眼睛总算有些舒服。   “夜深了,昭歌快歇息吧。”   梁昭歌俯身抱住他,连着衾被将人往里面挪了挪,他在旁边和衣躺下,侧着身子看他。   祝久辞感受到那人视线,忍不住拿衾被蒙了脑袋。   静谧深夜,梁昭歌的声音透过绸被传来:“小公爷不要担心。”   祝久辞扯下衾被露出眸子,指尖紧紧捏在一处,强颜欢笑道:“我哪有担心。昭歌神通广大,用一天半的时间就揪出了那人党羽,如今国公府安全如铜墙铁壁,我有何需要担心的地方,再者将军和娘亲进宫面圣,天大的事情有他们顶着,我怎……”   “小公爷话变多了。”梁昭歌打断他,眼神止不住心疼。   祝久辞滞住,后半句话还停在嘴边,舌尖感到一阵苦涩。   原来什么也瞒不住。   梁昭歌轻轻捏住他耳垂,温柔道:“小公爷不会骗人,心里慌张的时候总是话很多。”   “一箩筐、一箩筐的。”他捏两下耳垂。   祝久辞突然被戳中心事,鼻尖一酸竟是忍不住泪眼朦胧,一颗泪珠不受控制流下去,很快染进衾被里消失不见。   梁昭歌假装没看见,给他留了偷偷拭去的机会。   “小公爷不若和昭歌谈谈?”梁昭歌侧身支着手臂看他。   祝久辞翻起身,盯着梁昭歌面容思索片刻,突然从梁昭歌身上跨过去跳下榻,赤着脚跑到案前吹灭了小烛,再一路跌跌撞撞跑回来。   梁昭歌心疼将他拽上榻,“嫌烛火亮了和我说一声就行,何要自己跑下去。”他扶住祝久辞的小腿,“磕疼了?”   “不疼。”   祝久辞缩到榻铺里侧,背靠着墙面环起膝盖,他看着梁昭歌道:“昭歌也坐过来吗?”   梁昭歌无奈过去,随他一般幼稚地环住膝盖,将衾被垫在身子与腿面之间。   祝久辞看他一眼,觉得这动作着实与纤纤美人的形象不符,拉他衣袖:“昭歌不用这样坐的……”   “偏要。”梁昭歌不听他,顺势更紧了紧手臂环住屈起的小腿,下巴垫在膝盖上,侧眸看他。   灯火熄灭,小室黑暗。一抹银色月光泻入小室,案上花枝杯的影子映在在地上。花枝优雅,栩栩如生,竟真如室中有花树一般。祝久辞这才晓得梁昭歌为何那么爱这花枝杯,原来在旁人看来浮夸的装饰,实是留了这一芳丽影。   “小公爷又走神了?”梁昭歌不满提醒。   祝久辞喃喃道:“花枝杯好看。”   梁昭歌看过去,瞧见了地上影子,眼眸一时颤动,只觉惊艳。   “小公爷喜欢?”他问。   “嗯。”   梁昭歌旋身下榻,赤脚走过去。   “昭歌去哪?”祝久辞不安。   梁昭歌在月影前转身,指尖伸向银白的月光,在触到银华的一瞬间,指尖晶莹透亮熠熠闪光,似是点染了天上华彩,神仙临世一般。   地上那一抹花枝影子上方出现了一只纤纤玉手,忽而,指尖捏住了花枝。   “给小公爷摘朵花来。”   祝久辞坐在榻上看着他怔愣,那人在一抹月光下指尖点着空气,地面映出纤手折花的影子。世界美得不似真实,原来与梁昭歌相处久了,竟也被他带入了画卷。   美人拈花回来,黑暗中眸子里存了星星光亮。   “咱们明日出府去查。”   祝久辞眼眸颤动。   梁昭歌探身半跪在榻上,将祝久辞堵在角落。他抓住他的手,小心护在掌心。   “小公爷,定能寻见的。”   祝久辞忽然感到一阵心安,只觉这几日的忧思都有了着落,如今有一人全然知晓他的愁虑,温柔站在他身后给予他支撑,他又何须再担忧。若能寻到幕后人,确保国公府不再受人陷害,他以后便不必再受这忧思烦扰、噩梦缠身。   “嗯。”祝久辞环着膝盖点头。   梁昭歌哼一声。   祝久辞抬眼:“怎——”   “为何不接花儿?”梁昭歌有些幽怨看他。   祝久辞哑然。呆愣伸手接过,痴痴捧着空气发呆。   梁昭歌忽然抱着他躺下:“明日给小公爷摘真的花儿来。”   *   晨光熹微,西苑鸟鸣声起。   梁昭歌坐在红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蹙眉。昨夜幼年回忆扰得他一宿未眠,终究是问心有愧,不得安宁。清晨起来一阵心悸,恍然拿隔夜茶水压下,方才路过妆台才瞧见自己眼下亦是有些发青。   他侧身小心看一眼榻上的人,见他仍在熟睡,不觉松一口气,打开宝匣取了粉妆,一点点遮去眼下青痕。   窗外青鸟飞过,梁昭歌放下螺子黛便听见床榻那边窸窣响动,紧接着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祝久辞穿着亵衣跑过来,瞧见了梁昭歌,眼睛直直显出惊艳神色。   “昭歌近日怎么愈发好看了?”他伸手去拨拉美人耳垂下的玉坠子。   梁昭歌侧身躲开:“不是与昨日一样?”   祝久辞盯着他看:“有些不同,总觉比昨日看好了许多。”   梁昭歌旋身起来:“小公爷意思是昭歌昨日不好看?”   “你怎这般理解!”祝久辞跳起来,刚穿上的外衣又掉了下去。   梁昭歌抿嘴笑着不说话,又温柔替他搂上来衣袖。   “府内已前后查了几遍,许是没什么线索,今日出府看看能不能碰到些什么。”   祝久辞点头,从他手里抢过腰带自己系上,梁昭歌看了一眼摇摇头,又拆开替他重新扣上玉带。   “不是一样吗?”祝久辞低头掐着腰带看。   梁昭歌:“小公爷系的丑。”   “哪有!”祝久辞怒气抬眼,瞧见美人惊艳容颜又泄了气,“罢了,昭歌说得都对。”   二人用过早膳便戴了幕蓠出去,衣着皆是普通人家的服饰,不缀他物,走在街上除了身形亭亭,倒也不会让旁人侧目。   国公府坐落在米市胡同西侧,占地庞大。正街宽阔,南北东西巷道四通八达,往来人烟繁杂,背面是僻静的南堂子胡同,平日里没什么人来往。   二人在四处看了看,拐道去人市寻李伯。仔细对照仆从名录和几份残存的简陋画册才勉强将府上新入的仆从名单对齐。然而无论出身背景抑或其他,都没什么问题。   祝久辞有些失落,所有的线索都表明插入国公府的探子与背后的幕后黑手之间没有什么联系,他们不知道通过什么隐秘的方式交流,不需要互相知晓就能达成交易。   即便他们将府中那两人的身份查得清清楚楚,亦是白费工夫,幕后人与他半分关系也没有。   梁昭歌牵着他出去,人市杂乱,虽然是官府默认的正规交易场子,但到底买卖的是人,其间肮脏杂乱着实不堪。   “虽然背后人不露面,可他总要让府中的人知道要做什么。”梁昭歌道。   祝久辞停住脚步,“昭歌的意思是——”肩膀被人猛地一拍,他转过身,萧岑笑着看他。   “你怎么出来了?”萧岑压低声音。   圣上虽没下旨,可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小公爷在国公府闭门思过,这般私自出府着实大胆。   “你怎认出来了?”祝久辞捏住自己幕蓠。   “笑话,你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萧岑引着二人进了马车,“既出来了,让你看点好玩的。”   “是什么?”祝久辞坐进马车摘下幕蓠,梁昭歌跟在他身后上来,翩跹坐在他身侧。 第124章 树坑   萧岑带着他们回了萧府, 这还是祝久辞自金陵回来以后头一回光明正大进来。他捏住面前白纱,本能地心虚,萧老爷子的威名透过高耸矗立的墙院传给了祝久辞, 手中没拿着拜帖着实有些不自在。   梁昭歌倒是比他轻松许多, 前些日子来往萧府多次,很是熟悉, 仆从路过时都极是自然地向他行礼,似乎已经见了多回相当熟络。   萧岑大阔步在前面带路,带着人穿过假山, 沿着阔水亭走过去。出了亭子他转过身:“小公爷忒磨蹭!”   祝久辞大步跟上, 探头探脑观察四周有没有老将军身影:“我这不是衣着不便!”   萧岑呵一声:“幕蓠挡的是面容又不是腿脚, 怎就不便了。”   祝久辞撇嘴跟上:“快走。”   萧岑嗤笑一声转身向前走:“我爹不在,老早进宫去了, 现在还没回来。”   祝久辞大松一口气, “不早说!”   萧岑:“瞧你那熊样!能不能摆出些当年的气势!”   “别胡说!”祝久辞阻下他, 小公爷的壮举他还不清楚, 当真上天入地无所不作。   然而梁昭歌已经听见了,娉婷跟上来细细问道:“是何壮举?”   萧岑引着他们过了两进院落, 在茂密的竹林前停下:“堂堂小公爷半夜爬墙进将军府, 着一身黑衣刺客装扮, 扰得全府上下鸡犬不宁, 是吧小公爷?”   祝久辞眼皮突突直跳。   “求拜帖不得就来偷将军的官印, 偷窃未果栽赃陷害于将军之子萧某, 是吧小公爷?”   祝久辞咳嗽一声推着他往前走, 回头冲着梁昭歌道:“不尽然,昭歌别信。”   “怎么就不尽然——”萧岑挣扎着转身,祝久辞一掌把他拍回去。   祝久辞道:“凡讲故事, 必然情节跳脱离奇者胜,昭歌不可妄信,不过是一夜访将军府的故事,被他这般捏造,委实有损我清誉。”   梁昭歌低头抿笑:“萧公子说得倒是有几分真切。”   萧岑挣扎出来抢话道:“这不就对了!小公爷但凡有些从前的胆量,如今也断不会被人这般欺负了去!”   清风袭来,竹林声响。   三人顺着竹林小道望去,尽头的庭院中央一人双拳紧握面红耳赤争吵着。   “没有那般意思!”陈清焰一身红衣大声吵嚷,脖子挣得通红。   “那你何必大庭广众之下说那话呢?”姜城子风轻云淡站在旁边,轻松一句话就将他驳了回去。   “我不知会引起那样轰动!”陈清焰攥着手,浑身僵直站着。   “哦?不晓得?”姜城子拿出折扇敲在他肩头,“堂堂户部尚书之子竟天真到连这般人情世故都不知晓?不知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知道祭祖大典一句玩笑话能毁了一人?”   竹林掩映的小道下,祝久辞沉下面色。   萧岑看他一眼,背手站在一旁,三人静静看着庭中风雨。   “我不过是看不惯那人!凭甚么一步登天坐享其成,我不过说了实话!”   “好一个实话,”姜城子拍手,转而紧紧盯着陈清焰,气势压迫下来,“陈公子可知晓自己一句话引得众人怀疑小公爷欺瞒圣上,引得众人以为堂堂小公爷从九天之子那里骗来了官位,陈公子可知欺君之罪当诛九族!”   陈清焰面色大惊,不觉向后踉跄半步。   姜城子上前一步紧逼他:“小公爷在冠礼之日献曲有何错?圣上嘉奖小公爷的琴先生有何错?怎么到你口中就成了小公爷有意欺瞒圣上琴先生身份,故意骗得大司乐之位!你说是那国公府亲聘的礼书是假,还是圣上嘉奖错了!”   陈清焰惊慌摔倒在地,姜城子啪一声收了折扇俯身看他:“陈公子不妨给个准信,咱们好歹也是有身份的体面人,总不能冤枉你不是?如今小公爷还在府里面罚着,不管怎么说你占了上风,再怎么着我们也不能——”   “把你、拉、下、马、来。”姜城子慢慢道。   陈清焰吓得腿软,啪嗒一下子跌坐地上,双手按进身后花坛里,碰了一手硬冰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他满手脏污抓住头,“我我我没有!”   “我只是想煞那姓梁……梁司乐的威风!不知道惹出这般事情!”   姜城子背手盯着他:“你以为我会信?能想出祭祖大典上诬告他人欺君之罪而自己全身而退,其细思巧智怕是诸葛孔明都要自叹不如,你如今还在这里说不是有意,真当我们都是傻子?”   “若不是小公爷在前面挡着,若不是圣上圣明宽宥,你以为现在京城祝家……”姜城子冷眼看他。   陈清焰崩溃抓着头痛哭:“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就是一时头脑发昏!”他突然抓住姜城子脚面,抬头涕泪满面大声道,“那日我就是偶然知晓梁司乐身份,抓药闲聊时觉出几分不对,当时没想那么多,就想当着大家面子说他过去身份,拂他面子……真的!我就只是想拂他面子……”   竹影下,祝久辞没再听了,与梁昭歌默契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庭院中不过是一个被利用的棋子。   二人向萧岑拜别,没再多停留直接从后门出去了。   祝久辞看着街巷空荡,三两人影匆匆走过,一时心下惶然。   原来早有人在暗中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布下层层陷阱,只消不经意间踩中一根丝线,便如石入湖水,惊涛骇浪,一线牵动整张密网,毫不留情地扣下来。   而此番陈清焰的存在亦提醒了他,梦境里国公府惨遭不幸亦不是一日之灾,祭祖大典之后,小公爷与梁昭歌双双病倒府中,吓疯的仆从让府外的人有了可乘之机,而国公爷与国公夫人又为小公爷气恼,急火攻心没再仔细注意府上动向,这才让那帮人那般容易钻了空子。   虽说下毒一事惊世骇闻,说什么也不该出现在管理森严的国公府内,但世事便是如此,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诸事赶到一处去,坏人一击即中,一旦灾殃趁虚而入,后续便是一发不可收拾的苦难。   祝久辞心下有些沉重,敌在暗处,下手环环相扣防不胜防,他们站在光明之中,被动地等着暗中敌手再出现。   “小公爷?”梁昭歌唤他。   祝久辞抬眼,“嗯。”   梁昭歌牵着他走进南堂子胡同,忽而从袖中变出一截梅花枝桠来。   祝久辞一扫心中滞郁,有些惊喜。小心接过来轻轻抚上艳红花瓣:“哪寻来的?”   梁昭歌道:“从萧府折的。”   “啊?”祝久辞吃惊,“昭歌……”   “向小公爷学的。”梁昭歌抢了话头弯身看他。   祝久辞哑口无言,隔着白纱看那人模糊容颜,半晌嗫喏出一句“不学好!”   梁昭歌吃吃一笑,“所以小公爷是承认萧公子的话了?”   “也没有……”祝久辞捏了枝桠走开,“夜闯萧府偷印,委实离奇了些。”   “也对。”梁昭歌快步赶上,牵着他的手顺着胡同往里走,“小公爷这般克己守礼,怎会干出那档子离奇事来。”   祝久辞捏着花枝大言不惭点头。   快走到国公府后小门,只见一小乞丐蹲在门前老树下挖着什么,抬头看见祝久辞他二人,忽然面色大惊,抬腿就跑。跑出去几步发现前面是死胡同,又急忙转身,瞧见梁昭歌身侧的空隙,拼命跑过来欲趁势钻过去。   梁昭歌一抬袖子轻松将人拦住,小乞丐怀中的泥土全洒在梁昭歌衣袖上,吓得蹲在地上抱头。   “你跑什么?我们又不会吃了你。”祝久辞冲着他道,说完又心疼去看梁昭歌衣袖,这人最爱干净,此时怕是难受得紧了。   “我我我没偷东西……”小乞丐吓得浑身发抖。   祝久辞拍掉梁昭歌衣袖上的泥土,闻到一股茶香,再仔细一看,衣袖地面上全是裹了泥土的茶渣。   抬头与梁昭歌对视一眼,后者亦发现了。   祝久辞温声忽悠道:“似乎没人说你偷东西呀?”   小乞丐泪眼朦胧抬头。   祝久辞蹲下去平视他道:“你挖这土做什么?”   京城的侯爵世家都有把茶叶倒进树坑的习惯,因是不喜让旁人捡了喝剩下的茶叶回去继续泡水喝,因此贴身仆从都是将主家喝剩下的茶叶倒进树坑拿泥土埋了,这般便不会有大胆仆从偷偷在半夜里贪享主子的待遇,平白生出不该有的妄想。   国公府倒是没那些多高低贵贱的想法,平日里也不吝啬给仆从赏赐宝贝,但这倒茶叶已然成了传统,便也同其他世家一样效行。   小乞丐哭着道:“行行好,放我走吧!”   梁昭歌弯身蹲下,指尖捏起茶叶捻在手里,泥土扑朔朔落下去。   “挖回去似是也不能喝了。”   小乞丐抹一把眼泪抬头:“不喝,就是有人花钱买,我挖了给他。”   祝久辞与梁昭歌对视一眼,又问了几句放他离开。   幕后人的小心谨慎是他们没想到的,顺着小乞丐的话彻查下去,最后线索依旧断在云烟之中。   幕后人巧妙地牵着丝线摆弄手下的提线木偶,然而丝线在空中是断的,不知他如何操纵,地下的人亦不能顺着丝线寻到云雾之后的人。   事态陷入僵局。   转眼三月,在桃花盛开的日子,一件大事震慑京城。 第125章 惶惑   桃花香气氤氲京城, 暖风拂面,在富家子弟悠闲听曲儿、商贾百姓慵懒度日的春风里,南虢国使臣长驱直抵京城中心, 在众人始料不及之下递上战书。   南方的猛兽在韬光养晦十五年之后, 熬过寂静漫长的冬夜,终于在大地复苏的日子露出了爪牙。   这封丝毫不留情面的战书在京城掀起轩然大波, 二十年的太平岁月戛然而止,人们前一夜还在歌舞升平吟唱享乐,隔日已然惊恐地出门抢米买药惶惶不可终日。   随着三两芝麻小官卷铺盖携家逃离, 恐惧与谣言在京城四野不胫而走, 态势猛烈不可控制, 一时之间京城上下人心惶惶,百姓人人自危, 圣上下令追回三两扰乱人心者严惩不贷, 然而危机感已然传开, 在大灾面前圣旨亦是杯水车薪。   京城大街小巷流传了众多离奇说法, 有人言使臣桀骜不驯大骂朝堂,亦有人看见北虢国的投降诏书, 更有甚者传言南虢国已然吞并了南境数个小城, 此番前来递战书不过是南虢国君主突然想起了微不足道的两国交战礼仪。   京城各大酒肆被一抢而空, 那是及时行乐者最后的欢愉。   烟柳巷道寂静几日后爆发了比往日更奢靡的享乐, 琵琶声响丝竹喧哗, 乐女咿咿呀呀的声音顺着廊檐直直冲到天空, 夜半之后依旧可闻。   祝久辞在府内坐立不安, 担忧两国之战,担心流言蜚语,但此时最让他心急的是另一件事——裴珩。   大国之战并非儿戏, 递战书、商讨兵伐之日攻战地点都需要时间,大战虽一触即发,却还有缓冲的时日,而裴珩却等不了了。南虢国递上战书意味着质子裴珩已然是他们的弃子,这番公然毁约表明北虢国有权利将他一杀了之!   加之北虢国的民愤众怒,以及对二十年前战败国的痛恨,将全部转化为刺向裴珩的利剑,不仅是潮水一般的言语辱骂,亦将迫使圣上赐死质子以平民怨。   京城流言越荒唐、百姓越人心惶惶,裴珩被推出去的可能性就越大。   可是祝久辞无能为力,不仅因为他尚在禁闭不能出府,还因为他的父亲是北虢国将军,是百姓赢得平安盛世的希望,他作为将军之子不能有任何指引导向的舆论。若是他的言语出现一丝偏颇,将在京城掀起不可估量的风雨。   三月初九,国公府的大门被敲响。   大太监总管福筝拿着拂尘进来,“传圣上口谕,宣小公爷觐见。”   祝久辞激动,急忙就要跟上,总管瞥他一眼,从袖中拿出明黄的圣旨,满院人登时齐齐跪下。   祝久辞膝盖磕得生疼,只听见高阶上那人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梁司乐文武兼备,才智过人,司请觐见。”   祝久辞惊慌抬眼,梁昭歌已然跪着接过圣旨,大太监总管后退一步福礼离开。   “昭歌!”祝久辞抓住梁昭歌的手,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明明都是进宫面圣,为何要用圣旨宣他。   梁昭歌拍拍他手背。   “没事,小公爷。”   祝久辞抢过圣旨在面前展开惊慌失措读着,一字字看下去,却也什么都瞧不出来。寥寥十几字,无论如何摸不透背后的圣心。   梁昭歌扶他起来,掸去他膝上灰土,“小公爷不也去么,还担心甚么?”   祝久辞低头捏着圣旨蹙眉。   申时,太和殿。   大殿寂静,众人肃立。   祝久辞后背凉透了,冷汗顺着背脊滑下去融进锦衣黏腻地贴在他身上,厚重的官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整个人僵直站在大殿中央,脑子嗡嗡作响,听不见周遭任何人的声音。   殿柱上的五爪金龙面目狰狞,瞪着硕大的圆眼怒视大殿众人,高傲睥睨,冷漠无情。   他们说,梁昭歌要随军。   要走上刀枪不长眼的战场,要去向不知性命为何物的生死地,要站在黄沙弥漫不见天日的沙场,要过上不知下一刻是生是死命悬一线的日子,要与他相隔万里分别不知经年。   “祝久辞。”国公爷沉声唤他。   一片死寂的太和殿内国公爷的声音煞是明显,众人看着祝久辞挡在梁昭歌面前,僵直地望着前方一身明黄。   寂静。   “我也去。”祝久辞道。   身后人惊慌捏住他的手。   大殿又是一阵死寂,梅逊雪沉默半刻开口道:“都退下吧,晏宁留下。”   国公爷蹙眉,张口要说话,看见一身明黄背手站立,终是咬牙握紧拳头转身离开,国公夫人担忧看祝久辞一眼,亦只能一步三回头退下。   大殿撤得干净,祝久辞一人站在殿堂中央,周遭六十四根金龙粗柱威严矗立,宣示着北虢国权利的顶峰。   “晏宁,不可以。”   梅逊雪温润的声音在空寂大殿传开,余音隐隐绕着廊柱盘旋。   祝久辞又要开口,梅逊雪依然温柔地打断他:“不可以。”   “禀圣上,我定然于沙场——”   “小公爷,你的父亲是北虢国的镇国将军,母亲是北虢国一品女将军。”   祝久辞的话全部堵在嘴边,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他是将军之子,国公爷与国公夫人今日被圣上授予虎符,掌握北虢国大半兵权,数十万兵马霸气揽于麾下,于百姓而言是救生灵于水火的天降神明,而于圣上,却是君臣不可逾越的沟壑。   祝久辞要留在京城为质,直到大将军忠心归来。   “晏宁,你明白吗。”梅逊雪看着他,身上明黄既是天子威严,亦有一份身处高位的无奈。   祝久辞张了张口,终是重重点下头。   他明白,即便是二十年前为北虢国赢得无上荣耀的老将军、为国家戎马四代的祝家英豪,依然越不过君臣之间的高山。他必须留在京城,不仅是让君王安心,更重要的是让沙场奋战的将士安心。   ——安心奋战杀敌,安心背后有无限信任的君王,安心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安心归来时能一身铁甲入京城。   祝久辞推开殿门恍然踏出高槛,身后老太监的声音传出巍峨宫檐:“……祝家小儿……为求福佑,自请入宫祈福……”   国公爷和国公夫人惊讶看过来,面容闪过一瞬凝重,终是领会深意松开眉头转身离去。   梁昭歌走过来牵住他的手:“小公爷。”   “对不起。”祝久辞道。   “小公爷说什么傻话。”梁昭歌带着他离开。   “我不能一起去,只能……看着你们……去战场……”祝久辞不可遏制哭起来,“你们……都走了,只有我一人留下……我……”   他边哭边说:“爹娘是必然要去的……我知道,我用了很久很久接受……我不能自私,将军是百姓的……可是……昭歌你……”   南北虢国大战胜负关键在于南疆族所在的峦山,此番北虢国的优势在于南虢国并不知晓他们已然知道了南虢国占领峦山的阴谋,而熟知峦山地形地貌的梁昭歌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祝久辞上句不接下句哭着道:“昭歌一定要小心,凡事不可以逞能。”   “沙场上刀剑无眼,更何况有时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听闻南境有毒沼瘴气,昭歌定要——”   “小公爷,”梁昭歌扶住他双肩,弯下身子平视他,“我只是……回家看看。”   祝久辞怔愣一下,哭得愈发厉害起来。   梁昭歌无奈,牵起他的手走过汉白玉桥,下到最后一级台阶冲他道:“去看看裴公子吗?”   祝久辞止了哭声,想起乱世中那个可怜人,匆忙擦过脸上泪水点点头。   二人顺着祝久辞记忆中的小道走过去,路途上偶有野蛮枝杈挡了道路,二人只得绕行。   总算花费不短时间走到渡清殿,只见殿门紧闭,执刀重兵站在门前肃穆把守,殿内寂静无声,几乎让人怀疑里面还有没有人烟。兵卫瞧见他们二人,即刻冷眼瞪视过来,明刀一晃,刺耳一声响。   梁昭歌带着他闪躲到庭墙后面,祝久辞盯着天空怔愣。   裴珩何其无辜,幼时背井离乡来到敌对的异国,舍下一身才华,在他人屋檐下低眉顺眼长大。   当初南北大战不是他之过,如今新战在即,亦非他的错,可就因他夹在两国之间,不仅平白受二十年质子之辱,还要再次受到母国背弃之伤、抵受一遍二十年前就经历过的谩骂侮辱。而这一回,再不会有小公爷爬进墙院,从那方正的天空探出脑袋,替他挡去众人的口水,赠他一片安静。   这里是皇宫,祝久辞无能为力。   他只能看着高墙,祈祷圣上的旨意不会到来。   “小久,圣上未责罚。”   祝久辞点头,背靠着冰凉砖墙缓缓蹲下,圣上宽宥人所共知,可百姓不是,百姓不懂得关押在宫廷深处的是和他们一样有血有肉的人,不知道他亦是两国二十年和平的功臣,不知即将到来的大战与他无关。百姓们只会把他当做敌国的代表,拼死谩骂,求赐死以泄民愤,而当圣上再也抵不住万民怒火的那一天,裴珩将无可抵挡地被推上断头台,圣上也救不了他。   梁昭歌随着他蹲下,指尖轻轻拨动墙角的纤草:“小久你看,草叶有残缺有完满,清水有冰凉有温暖,人心亦一样。百姓中总有明智者,并非所有人要残忍地将矛头指向一个可怜人。”   “真的能救下他吗?”祝久辞红着眼睛抬头。   梁昭歌温柔摸摸他的脑袋:“大家不都在帮他?”   祝久辞一愣,转而看向高墙。看似裴珩已被圣上控制在禁苑,却也替他阻了所有危险,凡持极端意见上秉的大臣,圣上亦可用一句软禁四两拨千斤回去。   现在没人动得了裴珩。   “小久,等我们回来。”梁昭歌将他揽在怀里,二人坐在质子殿外的杂草堆里,望着枝杈交错的天空。   “我们回来那天,小久就能见到他了。” 第126章 花露   俯视京城, 一片混乱。街巷阡陌百姓奔走逃离行色匆匆,酒肆赌坊前数十个醉鬼涨红脖子吵嚷,脚步踉跄一滩软泥烂在地上。国公府内亦不太平, 众人收拾兵甲行李, 尽是备上战场的忙乱。   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已然赴校场整顿兵士,府内一切事宜交于老管家忙碌, 二十年前他曾为二位将军披战甲,如今背脊佝偻垂垂老矣,他依然可以。   此番梁昭歌领旨随军, 圣上倍加看重, 派遣三十余宫人入府整饬行装, 所有备资均由宫内出,行规有度, 总算在一片忙乱中给人一点安慰。梁昭歌将人马派到东苑去, 大批物资在东苑宽敞的庭院铺张开, 仆从与宫人们有序收拾。   祝久辞担忧得几乎感觉心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梁昭歌是第一次上沙场,不似国公爷是战神将军经验十足让人放心, 沙场刀剑无眼, 处处都是危险, 一个全无经验的人无疑是去送命, 纵使圣上托重兵看护, 可万里之外的黄沙地, 圣旨鞭长莫及, 那些连自己都朝不保夕的卫兵如何能护梁昭歌安全。而他此番还肩负如此重任,对抗的是南虢国潜卧十五年的杀手锏,当真命悬在刀尖上, 轻风一吹都岌岌可危。   祝久辞满怀心事进了西苑,只见鲜花绽放的庭院深处,梁昭歌穿着华裳踩在绿草地里,一手轻轻挽起袖子露出细瘦白皙的手腕,指尖拂过琉璃灯盏,还在温柔拭那灰尘。   祝久辞叹气,急急走过去拉住人,梁昭歌侧眸看他一眼,又去摆弄那灯盏,依旧太平盛世那般闲情雅致欣赏琉璃彩光。祝久辞急得跺脚,当真皇上不急急死太监,可看那人云淡风轻模样,又不知道说他什么。   梁昭歌抿嘴一笑,弃了宝贝琉璃,牵住祝久辞的手。   “小公爷?”   “干嘛。”祝久辞没好气道。   “小公爷在担心?”梁昭歌全然看穿他心思。   祝久辞可算寻着发泄的口子,话匣子打开滔滔不绝说起来,从当心冷兵甲到夜营防野狼,从多喝水少吃生冷到随时揪住卫兵别让他们分心,祝久辞几乎将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注意事项说了一遍,一通话讲完只觉口干舌燥,可还觉欠了些什么,万分后悔自己当初贪享舒怡没有随国公爷学些沙场秋点兵的本事,如今心上人要远赴边关,自己却连一点有用的话都说不出来。   梁昭歌温柔看他,耐心等面前炸毛的小人说完,终于庭院安静,他从旁侧拿来一琉璃盏:“刚接的花露,尝尝?”   祝久辞捧在手里没心思喝,眼睛骨碌碌直转,还在想着沙场上有哪些危险他忘了提醒。   梁昭歌道:“小公爷说了七十三条。”   祝久辞惊讶抬眼。   “还不喝么?”梁昭歌歪头看他,“小公爷说了这么多,昭歌实在得花些时间消化。这严密的规条几乎将所有危险摒除在外,只怕是习得这套术法的人如铜墙铁壁,刀枪不入了。”   祝久辞顿时觉得安心一点,捧着花露饮下,一时间清凉万分,冰凉露水顺着喉嗓滑下,温润细腻解了躁意,呼吸亦渐渐安稳下来。   “好喝?”梁昭歌问他。   祝久辞点头,给他展示见底的杯盏。   梁昭歌扑哧一声笑出来,“小公爷当真牛饮,我一上午就采了这些,小公爷眨眼间就喝完了?”   祝久辞慌了,“我我,对不——”   梁昭歌不逗他了,牵着人进了花丛,指尖往花瓣上一按,露水从花蕊中央流出来,晶莹剔透滴落下去。   “还多着呢,小公爷想要多少有多少。”   祝久辞晓得自己被这人戏耍了,生气把琉璃盏塞回那人怀里,气哼哼出了花丛,走到廊外蹲在凌空石板上盯着波光粼粼的潭水置气。   梁昭歌盈盈跟着出来,翩跹走过水廊,优雅迈过廊栏旋身坐在他身侧,修长的双腿晃到石板下面,离水面不过寸尺距离。   “喝么,方才采的。”梁昭歌暗戳戳碰他。   祝久辞扭过头不看他,脑海中全然是黄沙满天刀枪剑戟的嘶鸣。   沙场无情,藏在宝阁深处的梁昭歌怎会懂。   蓝尾青雀飞来,祝久辞顺着望过去,转眼瞧见坐在自己身旁映在廊檐彩绘里的梁昭歌,仙雅不似凡间的人。   华美锦裳精致容颜,耳边坠着昂贵的翡玉,腕上是细腻温润的羊脂玉镯子,肌肤白皙如羊乳,不见分毫伤痕瑕疵,连多年练琴的茧子亦知晓美人心思,小心翼翼藏在指尖,隐去坚硬壳甲,不破坏美人的青葱玉指。   这般生在水中养在宝阁里、娇生惯养蜜酿伺候的美人怎可以上那烈风刮脸刀枪剑戟血流成河的沙场去!   祝久辞慌乱抓住他的手:“昭歌别——”去。   他咬住下唇没再说下去,眼泪涌上来,面前的美人身影渐渐朦胧,国战在即,昭歌已不是他一人的昭歌。   “昭歌别怕。”祝久辞改口,悄悄抹掉眼泪牵住他的手,“咱们去寻曲小将军,这般临时抱佛脚总是有用的。”   梁昭歌掩去心疼,轻轻点头。   走到大街上,一片荒凉萧条人仰马翻,行人背着巨大的行李卷四处奔跑,官兵骑着马在后面疾呼追赶,“禁喧哗!禁买断!妇幼回家!”   茶馆前生意仍好,透过窗棂,里面激愤的青年人高举茶碗大肆谈论,豪放如端着烈酒的侠客挥斥方遒。看淡生死的老人盘腿坐在门槛上,一手抓着大碗茶,吹一下热气,叹一句二十年就在昨日。   二人去了曲府,曲小将军今日难得不在校场,自国公爷与国公夫人回归校场,曲小将军便自行回府邸收整行李。   曲府素雅干净,一如曲小将军本人,看不出是威严肃穆的将军府,倒像是江南温婉水榭。   在正堂交谈了半晌,祝久辞细细密密记了数十页纸张,梁昭歌与曲惊鸿对视一眼,各自无奈摇摇头。   从曲府出来,曲惊鸿叫住祝久辞:“有一物什落下了,小公爷随我来取一下。”   祝久辞跟着他进去,玲珑飞檐投下阴影,遮去了二人脚下的阳光。拐过一道廊柱,府外的翩跹身影遮挡不见,祝久辞急忙拉住曲惊鸿,后者阻了他话语道:   “小公爷不必说我也知晓,此番定会护佑梁公子无虞。”   曲惊鸿庭身玉立,长剑背在身后,自战书送至京城那日便剑不离身,他早在堂内就看见祝久辞一直想与他单独说话,只好此处唤住他。其实祝久辞要说什么他都知晓,府外那人亦知晓。   祝久辞垂下手,低着脑袋眼眸颤动。   “谢谢曲将军。”   “何要言谢。”曲惊鸿侧身去看庭院树影,一瓣桃花落下,他出剑接住。   “小公爷落下的桃花。”   祝久辞看着横在面前明光惊晃的刀面,娇软的粉红花瓣落在上面,旁侧映出自己的面容。   他小心将桃花收进怀里。   “小公爷再去趟萧府吧。”曲惊鸿道。   “萧岑寻我有事?”   “没事。”曲惊鸿收了剑,“他亦随军出发。”   祝久辞破门而出,拉着梁昭歌拼命朝萧府奔去,此番他不顾没有拜帖,仰头站在巍峨的府门前用尽全力拍打铜环,声音哐哐巨响,“开门!”   府内沉寂许久后,沉重的府门吱呀一声响,漆黑的门缝中透出满是血丝的眼睛。   “小公爷请回吧。”   “老伯!请开门!”祝久辞惊慌扒住门缝,不让他再关上。   梁昭歌蹙眉走上前拉开他的手,自己伸手抵住门缝:“孙伯。”   府门开了,祝久辞冲进去,一路跑到后院,萧岑一身盔甲站在石桌前擦拭刀剑。   “萧岑。”祝久辞气喘吁吁停下。   “小公爷知道了。”萧岑看他一眼,神色极是平静。   祝久辞压住几乎破腔而出的心跳,强自镇定道:“你未说过。”   “小公爷。”萧岑扔下帕子,手一挥,弯刀在他手中打个旋,利索收起。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萧岑上前一步,盔甲相碰发出铮铮响声。   “萧老将军同意了?”祝久辞不敢相信,萧老将军虽待子严格,可萧岑从未上过战场,这般直莽同意他参加南北大战绝不是老将军的风格。   萧岑想起那整整三夜的跪地请战,他敛去神色点点头:“同意了。”   祝久辞身形一晃,深知再无挽留。仔细定睛一看,面前的人铁骨铮铮,脸上冻疮已好全了,只是面容不再是京城少年的白皙无暇,风霜雨雪终是留下痕迹,替他染上了沉稳的麦色。右手攥着刀柄,青色的血管凸起,血液在肌肤下汩汩流动,热血与豪迈充斥四肢,最后涌向澎湃跳动的心脏,等着下一次奔涌。   庭院微风习习,隔了许久,祝久辞打破沉默。   “等你凯旋归来。”   “定不负。”   祝久辞迈出萧府,伶仃街巷已然空寂无人,白日里喧闹的人们藏回胡同巷道,战争笼罩下的人们分外畏惧黑暗,只有家里的一盏老油灯能慰藉他们熬过漫长的黑夜。   黑幕亦将祝久辞笼罩,影子拖在身后,虚弱无力的样子,有些埋怨这个主人没给他应有的精神。   祝久辞惶然惊觉,当少年们一点点长大的时候,时局的改变如浪潮奔涌来,轻巧地将他身边亲密的人卷走,不留一点情分。   阿爹阿娘要奔赴战场,祝久辞乖巧地敛下所有亲情不舍,和全京城的百姓一样夹道欢送,因为他们是北虢国的战神。   昭歌要随军出行,祝久辞亦要扬旗挥舞跟着兴奋的人群高声呐喊,因为他是北虢国暗藏的夺胜暗剑。   曲惊鸿小将军带兵出发,他作为二十年的挚友站在身后替他骄傲,因为这是他从小到大的信仰,他是为保家卫国而生的少年将军。   萧岑亦转身走了,留下一个身披盔甲的背影。祝久辞惶然发现身边已没有多少人了。   夏自友小公子寄来信笺,他已关停毛茸茸书坊,从夏金雨老爷子手中接过了他创下的商业帝国的所有货船,全部随军南下运送兵草。   祝久辞茫然看看身侧,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全部头也不回向着危险奔去,可他自己——无法跟着伙伴们如其他热血的少年一般痛快地奔赴战场英勇杀敌保佑自己祖国,只能站在幽深不见天空的宫廷深苑,孤寂地数着他们离开的日子,做一个毫无用处的将军质子。   “都离开了。”祝久辞喃喃。   手心被人温柔捏住,梁昭歌牵着他走过街巷,影子变作两个。   “会回来的。”   走过米市胡同,梁昭歌在国公府前停下。   “小公爷抬头看看。” 第127章 爬墙   祝久辞抬眼, 府墙巍峨矗立,森严无比。黑幕之下,庭檐投下深色的暗影, 不怒自威。   梁昭歌抚过青色砖墙, 笑着转身对祝久辞道:“小公爷可还记得那日的话?”   桃花香气袭来,带着记忆奔涌。   去年四月末, 他带着梁昭歌回家。   他站在巍峨的府门前,为了骗梁昭歌随他爬墙进院,睁眼说瞎话:“此墙为圣上御赐, 青砖烧制九九八十一天, 打造之时费工百人耗时百天, 厚重如城墙,表达国公府捍卫国家尊严之决心。”   记忆中自己的声音与面前梁昭歌的话语重合:“厚重如城墙, 表达国公府捍卫国家尊严之决心。”   梁昭歌站在府墙下, 身姿朗朗, 眼眸清澈, 心中有丘壑,眉目作山河。祝久辞突然放下心来, 他应该坚信他所爱恋的、信任的人, 会在一日身披战甲带着胜利的消息迎风归来。   梁昭歌揉揉他脑袋, “想开了?”   祝久辞点头。   “爬墙吧。”   “啊?”祝久辞吃惊抬头。   梁昭歌已然旋身摸着府墙, 似乎真在寻着落脚的地方。   “昭歌可是当真……?”祝久辞质疑跟上他, 忍不住把姿态不雅扒墙的美人扯下来。   “千真万确。”梁昭歌道, “小公爷莫不是忘了自己尚在禁闭, 如今府外鬼混一日,难不成还想从正门堂而皇之进去?”   祝久辞心脏猛地一跳,小腿也开始打颤, 想到如今惶惶之日自己还这般惹事,若是让国公爷知晓,怕不是倒吊老榕树下抽打十日才能解气。   小心咽下口水,在梁昭歌身后探脑袋:“怎么爬?”   府墙着实平整光滑,根本寻不着踩脚的地方,而墙沿高丈尺,便是把街角的碎石全堆来踮起脚尖也够不着。   梁昭歌环住他腰身,手掌一使力,祝久辞的脚尖竟然虚虚离开地面,他惊慌抱住梁昭歌脖颈,“做什么!”   “小公爷踩我肩头上去——”梁昭歌搂住他膝盖往上一托,祝久辞整个人趴在梁昭歌肩头,腰肢卡在他薄肩上。   “等你上去了,可别忘了拉昭歌上去。”梁昭歌托着他臀下,认真道。   祝久辞崩溃,顾不得某处放着美人玉手,死死抱着他脖颈不放手:“昭歌可在说笑,如何能踩你肩头!”   梁昭歌手臂又往上一凑,触着些柔软的地方:“小公爷近日吃沉了些,胖肉也多了点,不过小公爷大可放心,昭歌定能胜任。”这番话说得壮志凌云,似是下定了多么伟大决心。   祝久辞整个人折在半空中,被那人折磨得不上不下,终于熬不住凑近他耳畔道:“成成成!都听昭歌,我爬!爬还不行么!”   梁昭歌一喜,“那我托你起来,你扶着墙踩上我肩膀。”   祝久辞认命应声,被梁昭歌抱着靠近了青墙,他扶住墙壁,感受到梁昭歌一手捏住他腰肢,手掌劲薄有力,他便借着力气直起腰背,正欲使力站起身,突然感觉一手臂垫到臀下,差点软了腿倒下,好在那手臂有力托起他,祝久辞勉强踩着梁昭歌肩袖站到他肩上。   “小公爷抖什么?”梁昭歌扶着他肩头的脚踝笑盈盈道,“莫不是恐高?”   祝久辞气结,若不是自己站在半空真恨不得跳下去掐他脖子,还不是那人使坏乱碰!哪有人这般托人的!   祝久辞气哼哼不理他,脚尖微微点起,爪子吧嗒抓上了墙沿。   “扶稳了?”梁昭歌也不逗他了,认真问道。   “嗯。”祝久辞抓稳了,只觉脚下有一道稳重的力气坚实地托他起来,他顺势在墙沿一撑,轻松翻上了围墙。   转头往下看,梁昭歌仰着头盈盈看他,华美衣尾在身侧摇摆,浅浅一席影子在旁边落着。   祝久辞在墙上趴好,腿脚抵住里墙,身子朝梁昭歌弯下去,伸手臂冲他道:“我拉你上来。”   梁昭歌旋身走了。   “诶你!”祝久辞不敢大声唤他,急得拍墙,扯着嗓子压出气音,“你去哪!”   祝久辞趴在高耸的墙沿,眼睁睁看着梁昭歌走到府门前,轻轻推开门,旋身进来,转眼间已走到里墙下仰头看他。   “小公爷跳下来吧,我接你。”   祝久辞气炸了,这人把自己骗到高墙上蹭得灰头土脸一身泥,他倒好,自己干干净净走正门!   伸爪子拍下去一把灰。   “不跳。”   梁昭歌掩袖躲开天降灰雨,仍仰着头亮了一双眸子看他:“府门有小童守着,小公爷哪里能进,昭歌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他伸开手臂:“来吧,定不让你摔着。”   祝久辞置气,扭过脑袋不理他。   “墙上风景正好,一时不舍得下去,昭歌若是乏了便先回去吧。总归管家第二日巡府,总能发现了我,将我救下去。”祝久辞这话说得委屈,瞥梁昭歌一眼,等着那人懊丧的眼神,谁知梁昭歌点点头,道一声“也好”,竟然真的转身走了。   “昭歌!”祝久辞压着嗓子唤他。   梁昭歌的背影翩跹远去,走到远处抬袖指指天上,祝久辞顺着看过去,一轮弯月挂在高空,高兴看着某只困在墙头的傻子。   祝久辞委屈,在墙上坐好,双腿晃在前面,一下一下拿脚后跟磕墙面。好在国公府的府墙厚重无比,墙宽寸尺,坐在上面如坐高椅,也不觉硌臀。   等啊等,弯月照啊照,祝久辞眼泪涌出来,那人当真把自己仍在墙上不管了么。吸着鼻子抬头,忽然意识到周遭一片安宁,没有捣乱的阿念,没有手忙脚乱的仆从,没有时时照念他的爹娘,没有那人翩跹的身影。他突然万分感谢这片没人看到的高台,在心中压抑太久的难过终于可以在无人看到的高处发泄出来,他收起腿脚,在高墙上环住膝盖埋首哭起来。   为日日担惊受怕哭泣,为前途未卜的命运哭泣,为亲人朋友奔赴危难沙场哭泣。   那些白日里不能表现出的脆弱,那些躲藏在将军之子名号下的不舍,那些作为孩子对亲情的思恋,作为挚友对朝夕相处伙伴的担忧,以及对挚爱的不愿与全城百姓分享的自私情感,全部可以在这无人看到的角落哭出来。   他真的好怕,怕自己孤身一人。   他真的什么都没剩下了,他所有的朋友,他的骨肉血亲父母,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全部都奔赴了黄沙白骨死生之地,在那万里之外与死神厮杀。   他哭了许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眼泪流干,终于他渐渐平静下来,潮水般的痛苦随着流逝的眼泪褪去,他不那么难受了,偶尔看着庭院抽噎。   忽然被人揽进怀里,温润的指尖拂过眼角,拭去了一滴迟迟不落的眼泪,他被双臂紧紧锢住,后背贴上紧实的胸膛,温暖将他周身裹挟,那人下巴抵住他头顶,“小公爷不肯下来,昭歌只好上来了。”   祝久辞鼻尖又一酸,忽然脸颊被人捏住,眼泪全被堵了回去。   “墙上冻了半日,脸颊倒还绵软。”梁昭歌捏着玩。   祝久辞没了哭意,躲闪开他魔爪,吸着鼻子道:“你怎么上来的?”   昭歌抱着他侧过身子,旁边不远处靠了一架长梯。   祝久辞惊惶,梁昭歌按住怀中乱动的人:“没人发现,我偷搬来的。”   祝久辞松口气,转而想起那人弃下自己,此时开始秋后算账:“你怎肯回来救我了?”   梁昭歌盯着自己指尖泪水,不揭穿那人方才明明哭得痛快,无奈顺着他道:“昭歌晓得错了,一人回到西苑只觉冷冷清清,想起往日小公爷在时的热闹,昭歌着实后悔。”   祝久辞侧眸看他:“肠子都悔青了?”   梁昭歌蹙眉,对他这没有美感的比喻感到吃惊,不肯点头。   祝久辞怒了,“昭歌不悔?”   梁昭歌被他逼得不行,委屈点点头。   祝久辞笑嘻嘻又问一遍:“昭歌意思是,肠子都悔青了?昭歌说来听听。”   梁昭歌纠结看一眼怀中小人,终于咬着下唇盈盈说出来:“嗯,肠——那处都悔青了。”   祝久辞哈哈大笑,看着美人吃瘪,顿时觉得墙头吹风无比美好。   梁昭歌委屈掐他腰,祝久辞嗷一声继续笑。   月儿弯弯,照了高墙上嬉闹的两人。   “咕——”   “小公爷肚子饿了么。”   祝久辞红脸点头。   “那咱回去吧,我顺道偷了些云片糕。”   祝久辞心惊:“昭歌自哪儿取的云梯?”   梁昭歌云淡风轻道:“膳房啊。”   祝久辞差点从高墙跌下去,几乎预料到明日双刀厨娘杀来西苑的美好生活。   “小公爷不怕,未留下痕迹。”   祝久辞叹口气,任着那人抱他下去,忽然身后揽着他的人顿住,祝久辞道:“怎么了?”   “木梯不见了……”   祝久辞:“!”   急忙朝墙边看去,那么一架大木梯呢!凭空消失了!一阵冷风吹过,墙头二人皆是一抖。   “昭歌,你说有阿飘么?”   “许是没有吧?”   “那木梯怎么没了?”   “那许是有吧。”   墙上二人互相抱着发起抖来,冷风一吹,二人俱是炸毛,嘤嘤嘤!   “你们在做什么?”墙下传来声响。   祝久辞他们寻声望过去,国公夫人叉着腰看他们。   “嗯——月色不错,我们爬上来看看。”祝久辞心虚回答,“娘亲,我们这便下去。”   国公夫人摆摆手:“坐那儿吧,不碍你们赏月。”   “娘亲——”祝久辞欲哭无泪,“能寻个木梯来么?”   国公夫人极是鄙夷看他,眼神尽是这么矮的小土阶还需要木梯?   她转身走了,片刻后扛了一张老圆木桌来,哐当一声放在府墙下。   “刚好,你们在墙上坐着,这圆桌小了些,坐不下那么多人。”国公夫人满意拍手。   祝久辞弱弱探头:“娘亲这是……?”   “饯行。”国公夫人笑着抬头,明月映在她眼眸中,熠熠闪光。   作者有话要说:  践行宴赴宴名单:   弯刀流、双刀流、毛绒狐狸、傻乎乎木头!   ……   其实还有暗戳戳藏在角落抱着木梯的厨娘,偷吃蜜酿的阿念,擦兵甲的老管家,还有仆从甲乙丙丁戊己庚辛…… 第128章 酒后   弯月在天, 美酒摆上,简单三两小菜,这便是北虢国两位出神入化所向披靡大将军的饯行宴。   国公夫人在桌前坐下, 瞥一眼困在高墙上的两只呆瓜, 摩挲着杯沿忽然笑起来:“想当年大战临行,我与将军各碰一碗潭水便去了。”   远没有今天这般热闹。   当时金戈岁月, 两位将军正是壮志凌云的年轻时候,不知害怕为何物,不晓得天高地厚, 身后无牵无挂, 只拼着血液中蛮横叫嚣的澎拜, 扛着刀剑上沙场,热血洒过脸庞时烫得人惊颤, 一双眸子却明亮得耀眼。   刀刃刺破敌人喉咙时顺着刀面直直传到手心的震颤如今还在掌中盘旋不去, 黄沙扑面的粗糙沙砾还在摩挲着脖颈, 干燥沙哑的嗓子急切寻着水源。   国公夫人端起杯盏自抿一口, 压下当年历历在目的惊涛骇浪。   “如今有了你们,倒是分外热闹。”她放下杯盏, 侧眸望天, 弯月明亮。   祝久辞挂在墙头乖巧听着, 看见娘亲挺直的背脊, 鼻尖又有些酸。   “呀, 倒是忘了若你爹来了看见你们在那高墙上——”国公夫人一拍手, 似是恍然大悟的样子。   祝久辞吓得眼泪尽数倒了回去, 整个人崩溃得抓墙,恨不得生出夜猫的本事,直接四爪攀着下去。   梁昭歌无奈按住他, 摸摸脑袋呼噜顺毛,丈尺高的府墙允他这般乱动,着实胡闹。   祝久辞不动了,呆在梁昭歌怀里眼巴巴望着娘亲,希求她能善心大发,赶在国公爷到来前把他们救下去。   国公夫人伸个懒腰站起身,也意识到二人呆在院墙上会给国公爷带来多大刺激,正要上前相助,庭院转角传来声响。   三人扭头看去,国公爷攥着弯月刀气势凌人过来,银甲未卸,黑靴踩过石子地,一阵细碎的声响,凌冽的眼神扫过来,墙上小人吓得炸毛。   “怎回事?”国公爷走近了盯着祝久辞咬牙。   国公夫人在后面笑呵呵:“乖孩儿瞧着位席不够,主动爬上去了。”   国公爷转头,在桌前唯二的椅子之一坐下,手肘搭上老木桌面,算是信了。   祝久辞松口气,整个人软下来。   梁昭歌对怀中人瞬间的变化着实心奇,戳戳脸颊再戳戳软腰,瞧着自己指尖陷进云朵一样消失不见,震惊不已。   “倒是有了排场。”国公爷不再理会墙上二人,看见桌上酒食笑着冲国公夫人道。   “人多了热闹,自比当年认真些。”国公夫人乐呵呵斟酒。   碰盏饮下,烈酒滑过二位将军的喉嗓。   征战岁月的记忆,一杯即来。   “你们也来一点?”国公夫人捏着酒盏仰头。   祝久辞软泥一样被梁昭歌揉来揉去,没听见娘亲的话。梁昭歌指尖伸到他脖颈一捏,祝久辞一个激灵:“不喝!”   哪里敢喝,先不说国公爷藏得烈酒有多醇厚,这在高墙之上饮酒,简直是嫌自己的小命太短!   国公爷不满,一掌拍到桌面上,小木桌摇摇欲散。   “琴先生灌他。”   国公夫人高兴取了杯盏,一扬手,琉璃杯盛着满酒直直飞上丈尺高的墙头,梁昭歌伸手接住,竟是滴酒未洒。   祝久辞看得眼花缭乱,深以为这般武林侠客交手的场面只能在梦中见到。   “小公爷。”   祝久辞应声看过去,忽而下巴被人捏住,唇齿碰到冰凉的琉璃盏,下一刻烈酒灌口。   “!”   祝久辞呛得昏天黑地,只觉从喉咙到脾胃一路火烧火燎,紧接着四肢百骸都烫起来,眼前亦罩了一层水雾,迷迷茫茫有些看不见。爪子摸到一处冰凉,轻轻按了一下,耳边听到一人闷哼,他又呼噜爪子努力抱住。   梁昭歌红脸压低声音:“小公爷。”   祝久辞埋头撒酒疯,爪子胡乱撩拨。   梁昭歌被磨得崩溃,华丽衣袖朝前拢过,总算遮了那人动作,未让底下两位品酒的将军瞧见。   “琴先生!”国公夫人唤他。   梁昭歌望下去,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双双向他举杯。   他举起琉璃盏回敬,怀中人呼呼睡过去,庭院中即将奔赴沙场的三人仰头饮下。   “到底是不同了。”国公夫人低声道,“有了挂念。”   国公爷敛下神色,攥紧弯月刀离开,独自站在老榕树下练起刀法。   梁昭歌舌尖尝到苦味,抱紧怀中人。   “却也是必然要回来的信念。”国公夫人忽然笑着收了双刀,朗步离开。   明月高悬在天,照得大地银辉耀眼。   *   西苑不算太平,喝了烈酒的小公爷开始满院子疯跑撒酒疯。   梁昭歌一边后悔一边紧紧在后面跟着,不得不在某人爬到廊檐上时,张开手臂在底下接着,在某人跑到潭边跳舞时,拽着他衣袖防他跳下去。   如此危险举动从秋千、屋顶、水亭、梅花丛来回折腾一遍,梁昭歌总算没了耐心,将人打横抱起走进屋宇将人绑在榻上。   某人扭来扭去,自己扯着腕上绳索:“甚么坏蛇缠我手臂,看我掐你七寸,叫你再来捣乱!”   梁昭歌扶额,看着榻上人红着脸咬那绳索,左右磋磨下去,腕上有了红意,梁昭歌连忙替他解下。   醉鬼没了束缚又要乱跑,梁昭歌在榻前挡下,醉鬼撞进了怀里。   “哪里来的软娇美人……”祝久辞掐着梁昭歌腰肢迷糊,爪子揉了揉,不自觉赞道,“肌肤甚是细腻,腰如柳枝……爷甚满意。”   “哪学得浑话?”梁昭歌捏他脸颊。   祝久辞抓住他纤手,按在自己脸上揉,“冰冰凉凉,正解暑意。”   未等梁昭歌反应过来,醉鬼嗷呜一口含了美人纤指。   梁昭歌惊慌闪躲。   醉鬼扑身跟上,二人摔在厚实的软毯上,只觉眼前星星点点璀璨一片。   祝久辞晃晃脑袋,瞧见身下美人,突然眼泪落下去。   “我想昭歌了。”   梁昭歌心疼不已,双手搂住祝久辞抚他头顶。   “昭歌亦想小公爷。”   祝久辞埋在美人领口哭起来,待衣裳湿了一半,酒劲又上来,突然抬起脑袋盯着他艳丽容颜道:“哪里来的美人儿?”   梁昭歌:“……”   “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祝久辞伸着爪子描摹美人容颜。   忽而苑中琉璃灯盏灭了,天地昏暗一片,室中只剩屏风后一盏小烛隐约有些光亮,光影朦朦胧胧被挡纱遮去大半,几等于无。微风带着桃花香袭进室内,烛影晃动,二人交叠的影子映在旁侧仙鹤屏风上,影影绰绰。   “昭歌要平安回来。”祝久辞伸手遮住美人眼睛,不看那藏了璀璨星光的眸子。   “嗯。”   桃花香浓郁,甜蜜而熟悉,雕花窗扇被吹开,银辉月色落了进来。   祝久辞吻下去。   身下美人惊颤,转而夺了攻势,翻身把人压下,墨发从肩头滑落,抵在二人相处的肌肤之间,冰凉一片。   “小公爷。”梁昭歌道。   祝久辞点头。   绒厚的地毯上,屏风几乎遮不住缱绻爱意,衣衫落下,华丽绸袍堆叠在一旁。   细密温柔的吻落下,十指相扣。   祝久辞觉得自己躺在无尽的水上,身下许是一片软叶载着他漂浮,一个潮浪涌来他便随之起伏。衣衫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身子感觉到了三月早春的寒意,紧接着温润的手掌覆上,尽数替他遮去了凉意。   沙场的死生别离被抛在遥远的天际,桃花渊里二人醉卧梦里,贪图最后的依偎。   情至深处,梁昭歌停了下来,一颗汗珠落下去,他伸手触在那人锁骨,微微有些颤抖。   祝久辞迷糊睁眼,暗淡光影中朦胧视线去寻美人,不满哼唧。   梁昭歌吻他眼睛阻下他视线,指尖顺着锁骨往下去。   “昭歌。”祝久辞按住他的手。   “我帮小公爷。”   祝久辞掐他掌心。   梁昭歌躲闪开,指尖又往那处去。   祝久辞抓住他手腕:“我愿意昭歌的……”   梁昭歌又落下一吻:“不能欺负你。”   还未大婚。   *   梁昭歌看着怀中人飨足睡去,起身擦去指尖黏腻。   明月入室,有些温凉,不知道遥远的南境是否也有这般柔和的月亮。   十五年了,太久未回去看看。   转身回榻上抱住熟睡的人,埋首发间,兀自掩下鼓鼓跳动的心脏与血液疯狂的叫嚣。   出征的日子定在四月十四,刚好是上巳节后一月。   祝久辞看着一身甲胄的梁昭歌,既熟悉又陌生。   美人披甲亦是美的,原来温婉之下是柔软强大的内心,刚柔并济,无往不胜。坚硬的铁甲护住柔软的腰身,银雪发亮的护腕下是细腻白皙如羊乳的肌肤,祝久辞小心抚上冰凉的盔甲,指尖冻得发颤。   “小公爷又摸我鱼鳞甲玩?”梁昭歌笑着道。   祝久辞红着眼睛继续摸他盔甲,指尖顺着鱼鳞片滑过,沿着细密编织的金玉线向上,抚上美人下颌。   “痒。”   祝久辞不松手。   “昭歌可将小将军留的信笺记全了?”   梁昭歌点头打趣:“还有那一百余条祝氏规矩亦记清了。”   祝久辞心中仍放不下:“边疆困苦,昭歌不可逞能的。”   “有事定要去寻曲小将军,萧岑倒也靠谱,总归大事前不含糊。”   “生冷的水切忌少饮,干粮行军壶亦不能偷懒离身……”   “小久。”梁昭歌摸他脑袋,“昭歌记得。”   “给你看样物什。”梁昭歌牵着他走过去,桌上摆了一个银质小盘。   “是何物?”祝久辞问。   作者有话要说:  果然还是小公爷主动的。   ps.狐狸敲碗,啥时候大婚啊! 第129章 出征   梁昭歌盈盈捧起银质小碟, 半清不浊的汁液斑驳晃动,层层波纹撞向银壁复又折回去激荡出一圈圈纹路。   “小公爷可还记得那日大雪?”   祝久辞探脑袋瞧这神秘物什,欲伸指尖戳进那液体看看, 被梁昭歌躲开。   “记得。”祝久辞仍盯着那小银碟不放, 清液有些浑浊,实在想不出是何物。   “那小公爷可还记得那两只小雪人?”   祝久辞顿了顿, 许久才从记忆深处扒拉出那两只早不知被他遗忘在哪里的小雪人。   那日二人从房顶下来,梁昭歌特意抱了雪人回去,可惜后来不见了踪影, 也不知道化在了哪个角落。   梁昭歌摩挲着碟碗, 温润指尖滑过繁复的纹路, 停在那斑驳的汁水上方。   “小公爷那日说,这两个小雪人无论并肩走多久, 两个雪人仍旧是两个雪人, 不是一个。”   头顶屋檐遮去了烈炎的阳光, 在他脸上罩下一层阴影。梁昭歌弯下腰身平视祝久辞, 面无表情道:“可如今却是一个了。”   银碟晃了晃,水面激荡。化开的雪水不太清澈, 隐约还能看见细碎的泥沙。   祝久辞吃惊:“这是——”   梁昭歌捏起银碟仰头喝下, 祝久辞大惊阻他, 这放了月余的化雪脏水哪里能喝!然而不等他反应过来, 梁昭歌已然紧紧捏住他下颌, 撬开他嘴巴将剩下半碟雪水灌了进去。   祝久辞面色涨得通红, 梁昭歌淡淡笑着擦去他唇角的水痕, 指尖转而捏住他下巴。   “小公爷,这便不会分开了。”   指尖松去,梁昭歌从祝久辞身侧擦肩而过, 一身甲胄缓缓迈入浩大壮阔的出征队伍。   烈阳当头,万士待发。   祝久辞咽下舌尖残余的苦涩雪水,看着那人背影湮没在无尽的盔甲之中。   耳边响起震慑天海的嘶吼声,齐声震天,势如破竹。   祝久辞回神,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然跟着行军队伍走到森严的西城门前,高大的城墙投下黑暗阴森的阴影,在这烈阳当头的春日圈出一片凄冷的地盘。   将士们整齐踏出城门,祝久辞转身踩着石阶登上城墙,数月前,他曾和自己的伙伴登上这片高台,在一片金光灿烂中远望无穷无尽的山河。   如今再一次迈步上去,登顶的一瞬间,阳光刺破城墙冲开一切黑暗与阴影,在一望无际的土地上,站着数万个身披银甲的北虢国战士。   银辉震撼,直逼天光。   出发。   队伍浩浩汤汤远去,连作一线绵延的黑色,消失在无尽的天际线外。   祝久辞站在城墙上,泪水无声落下。   他看着国公爷与国公夫人并肩远去,曲惊鸿小将军骑了一匹黑色战马,高束的墨发晃在身后。不远处萧岑背身离去,冲他扬了扬手中刀剑,再寻觅,梁昭歌的身影消失不见,无论他如何寻找,都只能看见一片明晃刺眼的银海。   “晏宁。”身后传来圣上温润的声音,他看着圣上背手走到城楼前,静静凝视前方无尽的行军队伍,明黄的龙袍在风中鼓鼓吹动,他道,“回去吧。”   祝久辞低头。   “朕相信。”梅逊雪道,“北虢国的将士无往不胜。”   大太监总管福筝引着祝久辞下了城楼,他站在城脚下的背荫处弓着身子恭敬道:“小公爷且回府收拾,待准备妥当了就进宫吧。”   祝久辞盯着自己脚尖,闷声应下。   凉风吹过面容,卷起了一缕墨发。他慢慢悠悠走过长街,沿着熟悉的胡同巷道往回走,他走得很慢,似是晚些回去就不用面对一座空荡的国公府。   拐过米市胡同,他在巍峨的府门前停下,抬手欲敲门,终是迟迟没有落下。他看着厚重的府墙,想起往昔种种,夜半爬墙似在昨日。   双手重重垂下,无助地晃在身侧。他微微倾身,额头靠在府墙,哽咽哭起来。   整个世界只剩得他一人。   *   空荡的府苑没有人烟,老榕树下不见爹娘练武的身影,水亭里再听不见古琴音韵。西苑秋千空空悬于亭下,似乎久未有人坐了。   “小公爷可需要宫人们帮忙收拾?”福筝温顺站在远处躬身。   祝久辞擦掉泪水从秋千上跳下来,两袖空空,身侧没有行囊。   “不必了,走吧。”   福筝脸上笑眯眯,极是和善:“也是了,小公爷且安心,宫里物什早备全了,圣上是担心您用惯了旧物,这才让您回府收拾。这般也好,没有行装总归是行路方便。”   祝久辞捏了捏手心玉髓,应着福公公的话点点头。   福筝在前面走着,慢慢悠悠说着宫中规矩,祝久辞神思恍惚跟在后面有一句没一句听着。   走过九曲回廊,琉璃灯还亮着光。   福筝笑着转身夸赞:“小公爷这琉璃灯倒是极美,阆秀宫的琉璃怕也比不上这处的。”   祝久辞踩了草坪走过去,指尖抚上灯盏,想起那日美人拭灰,不自觉伸指尖沿着细密的纹路抚下去,似也触到美人指尖一般。   福筝在旁侧耐心等着,安静看着京城明月般的华裳小公爷站在琉璃灯前迟迟不肯回身。   那人似是摸到了什么,低头看着,肩膀颤抖起来。   再回身时,面上已无悲喜,神色平静道:“福公公,咱们走吧。”   福筝应下,合着他的步子迈过国公府的高槛,府门在身后沉沉关下。他转过身,只见祝久辞小小身影站在巍峨的府门前,形影萧瑟,愈发乖巧。心中有些心疼,他忍不住问道:“小公爷方才瞧见什么了?”   祝久辞捏住手中纸条,摇摇头。   马车载着满怀心事的人进了深宫,祝久辞被安顿在阆秀宫,按面慈心善福筝公公的话说,实是隆恩盛宠,这阆秀宫殿宇辉煌,紧邻圣上寝殿,且取地极佳,左右幽密,隔绝闲人,实在宫苑宝地。   祝久辞乖巧藏进寝殿,待应酬走了所有宫仆,独自钻进雍容华贵的软帐里,环起膝盖呆呆发愣 。   不知过了许久,肚子有些饿了,他紧了紧手臂打算忍着熬过去。   帘帐动了动,毛茸茸的脑袋探进来。   “小公爷?”   祝久辞抬眼。   “阿念!”   他惊慌扑上去,“你不是随昭歌出征了吗!怎么回来了!”   阿念被祝久辞抓得有些疼,龇牙咧嘴笑起来:“梁公子让我回来的。”   祝久辞心脏被拧了一般,既酸楚又不知所措,一瞬间五味杂陈,眼泪掉下来。   今日他送走身边所有人时已决意独自面对一切,可那人又把阿念送了回来,让他不必一人面对凄苦,还能回念熟悉的日子,如何不是绝境之下逢生惊喜。   “那——”   “梁公子让小公爷不要担心,既遣我回来,便是那边没有阿念能帮忙的地方。”阿念知道他要问什么,笑嘻嘻道。   “小公爷可是饿了?听闻宫中御膳房的手艺冠绝天下,小公爷着实有口福了。”   祝久辞捂着肚子点头,蹭到床沿下地。   就在主仆二人准备宣来宫侍大快朵颐之时,小太监送来消息,圣上传祝久辞用晚膳。   二人面面相觑,只得匆忙收拾仪容赶过去。   祝久辞坐在金玉桌前,盯着一整桌玲珑菜肴发呆。   对面坐着一身明黄,指尖优雅捏着玉筷,身后站着数个垂首肃穆随时预备上前服侍的宫女太监。   “可是不合胃口?”圣上温润的声音传来。   祝久辞原地炸毛,慌乱抚下受惊的心脏,颤着手拿起玉筷,一颗颗夹着米粒吃。   也不知爹娘在外可否吃饱饭,亦不知享惯了奢华的那人能否忍下日日风餐露宿。   肚子还饿着,却是一口也咽不下了。   袖中的纸条滑过手臂,丝丝痒意,祝久辞心思一晃,藏在桌下悄悄展开去看。   梁昭歌的字迹清雅隽秀:   “小公爷倒是鬼灵精怪,我藏到琉璃灯下都让你寻着了?”   末尾,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祝久辞鼻尖一酸,慌乱眨眼才没让眼泪落下去,连忙抓起玉筷捧起碗狼吞虎咽吃起来。   圣上正与福筝说换几道菜来,转眼看见面前的人忽然大口吃起饭来,有些吃惊,挥手让福筝退到一旁静侍。   祝久辞埋头苦吃,圣上瞧得新鲜,干脆放下玉筷盯着面前小人风卷残云。   鼓着腮帮的仓鼠吃着吃着开始落下泪来,大颗泪珠掉进金碗里,吧嗒吧嗒越落越快,积了一潭清水,圣上移开眼神。   福筝极有眼力给祝久辞递上帕子,后者害怕地躲开,泪珠子又断了线落下去。   明黄一晃,圣上从福筝手里拿过帕子,起身走过去擦他泪水。   饶是大太监总管见过世面亦呆住,更别提泪眼朦胧的小公爷了。傻傻将下巴搁在天子手心里,吧嗒又落下一颗泪。   “吃饱了?”   祝久辞摇头。   圣上笑出来,旋身坐回去,明黄衣袖落到身侧。   “再不吃就撤了。”   祝久辞又低头开始扒拉泪水泡饭,梅逊雪看一眼福筝,后者忙不迭给那位小公爷换上新的金玉碗筷。   扒拉饭的小公爷亦不敢落泪了,埋头苦吃。   天色落黑,菜肴撤去。   祝久辞低着头退下。跨过高槛时,圣上的声音从殿中传出。   “晏宁,朕信祝卿。”   祝久辞顿住,转过身:“臣,亦信。”   “那就别哭了。”殿门阖上,门上金龙冲他伸爪子。 第130章 折梅   祝久辞在阆秀宫住下来, 平日里没什么事做,日子却过得很快。   正如福筝公公所言,阆秀宫位处优越, 既占了后宫风水宝地之首, 又由于四处幽静隔了周围宫苑的来路,祝久辞得以在阆秀宫围闭的不小范围内随处转悠, 也不怕碰到宫妃美眷这等尴尬事。   刚入宫的十几日,他将阆秀宫大小殿宇都游遍了,细细看过金绣锦绸缠绕的殿柱, 抚过八角飞檐下的青绿雕画, 亦盯着那琉璃水井整日发呆, 最后不得不承认,确乎没有国公府的琉璃盏好看。   白日便是这样闲散过去, 晚膳总是被圣上叫去共用御膳房精心呈备的佳肴。   刚开始几日祝久辞还有些心惊胆战, 后来发现圣上只是让他陪在旁边吃饭, 既不同他问话, 也不看他,似乎只要他乖乖在旁边做个摆件就可以了, 于是踏下心来专注做米虫, 两耳不闻窗外事, 一心只吃盘中餐。总归一门心思认定了圣上乃金口玉言, 不可能随意对他这一只小蝼蚁开口, 有了这层心理建设, 祝久辞倒也吃得分外痛快。   放宽了心态, 祝久辞渐渐又大胆起来,踏进圣上寝宫时也不软腿了,碰见眼熟的宫人也会点头示意问声好, 偶尔学着话本子上讲的,偷偷给太监宫女塞片金叶子。   不过祝久辞穷得叮当响,金叶子是万万没有的,铜板倒是勉强应付。   “晏宁近日如何?”梅逊雪单手拿着奏折,一身明黄斜倚在龙椅里,案前暖黄灯火散着柔和的光晕,衬得他散下的墨发绸缎一样玄亮。   祝久辞炸毛抬头,怀中抱着话本子不知所措。这十几日来圣上从未同他问话,不外是让他在一旁忙自己的事,祝久辞只需安安静静不出一声,乖乖看着九龙宝座上的人独自批阅奏折,到了安寝时分,等宝座上的人轻点一下他那矜贵的头,便可以乖乖溜回去睡大觉,可以说他们几乎是同一屋宇下两个世界的人,如今突然打破了中间这一层屏障,祝久辞又开始腿软。   “回圣上,臣近日……甚好。”   梅逊雪歪过奏折瞥他一眼,似是摇头笑了笑。   “阆秀宫住得还算舒心?”   “舒、心!”祝久辞弃了话本连忙站起身,结巴半天说出来。   “那便好。”梅逊雪放下奏折,衣袖下指尖摩挲着一枚铜板,“住在阆秀宫可有拮据?”   祝久辞拨浪鼓式摇头。   “华绸软帐,金玉桌具,臣惶恐。”   梅逊雪挑眉:“上天入地小公爷困在一方天地,倒是没埋怨?”   祝久辞傻乎乎冒了一层冷汗:“宫苑阔大,奇珍异种,臣每日眼花缭乱,未觉困囿。”   梅逊雪瞧着他温声笑起来:“怎么吓成这副模样了?”   祝久辞低头。   “晏宁,帮朕折一枝梅来。”   祝久辞吃惊抬头,想也未想直接脱口而出:“圣上不可。”   圣上名讳梅逊雪,若是折梅岂不是……   圣上未追究他无礼,只是温柔摆摆手:“去吧。”   祝久辞踏出寝殿,沿着宫道寻去了梅苑。四月末,京城梅花早已凋谢,梅苑中尽是枯枝,全然看不出月余前白雪红梅竞相争艳的美景。   他寻觅一圈,未见半朵能熬到四月的梅花,转而空手踏出了梅苑。   回到寝殿,只见圣上揉着太阳穴蹙眉,奏折放在一旁许久未翻动,听见祝久辞进来的声响,他温柔抬眼:“晏宁取回来了?”   祝久辞犹豫走上前,双手藏在衣袖里迟迟不敢拿出来。   梅逊雪倒是乐了,支着下巴看他:“朕那偌大一片梅苑都没让小公爷寻着一截梅枝?”   祝久辞捏着袖中枝桠小声道:“瞧见了,满园梅树,甚是震撼。”   梅逊雪探身将案前一细颈宝瓶移到面前,指尖摩挲着瓶沿,他道:“拿来吧。”   祝久辞蹙着眉走上前,站到梅逊雪身旁,深呼一口气从袖中取出来含苞待放的枝桠,直着手臂递到圣上面前,脑子低低垂到手臂底下几乎视死如归道:“臣……未寻见梅花,想着殿中已有了。”   “——所以臣,折了桃花来。”   梅逊雪拿着点缀粉红的枝桠,哑然失笑。   “朕倒是记错了,小公爷从不知道天高地厚为何物。”   不等祝久辞惊慌,圣上已高兴将桃花枝桠插进宝瓶中,取了水丞往瓶里添水。   祝久辞在一旁瞪眼睛瞧着,小魂儿险些没回来。   圣上欣赏了半晌,往瓶里丢进一宝碎,叮铃一声响。   祝久辞闻声看过去。   可惜宝瓶细颈,着实看不清楚。   “晏宁来帮朕念念吧。”   梅逊雪倚进龙椅,单手撑着额头,着实有些疲倦模样。   祝久辞小心翼翼上前捧起奏折,再瞧一眼明黄锦服的人,仔细确认自己没听错圣旨,这才慢慢念起来。   大小诸事,繁杂纷乱,祝久辞念了几份已然有些昏昏欲睡,趁着间歇偷懒去看龙椅里的人,绵长呼吸似是睡着了,可他一停下,又听见那人温润开口让他接着念。   “廿三,过靳阙关。”   祝久辞的手有些颤抖,心脏砰砰跳动,飞速流动的血液疯狂地向头顶冲去,激得他视线模糊。   国公爷的消息。   他颤着声音继续念下去,寥寥几字他却仿若看见了万里之外身披战甲的亲人。   不知风沙是否吹拂了营帐,不知夜晚星辰是否如今夜京城这般闪耀。   安好,一切安好。   祝久辞僵直站在案前,手中捧着天下至宝一样万般小心拿着奏折。   他身后,一身明黄的圣上睁开眼睛,鸦黑的羽睫投下扇影,眼眸带了笑意。   “怎么不读了?”   祝久辞回神,慌忙擦掉眼泪转过身,只见龙椅里的人还在闭目养神。他松口气,连忙又捧起一卷奏折细细读起来。   夜幕笼罩,皇宫静谧。   *   接下来几日,祝久辞又回归吃了睡睡了吃的米虫生活,许是圣上特意照拂,他逐渐发现自己的活动范围可以肆意扩大到整个宫苑。   据福筝公公八卦,圣上的后宫着实单薄,除了那几个叫不上名字的美人,也就一位宰相送来的贵妃算是响当当叫得出名号的人。没错,正是小公爷当年拔了胡子的那位宰相。   不过好在这几位宫妃全都是喜静性子,乖乖呆在自己宫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别说狭路相逢了,便是祝久辞跑到殿门前翩翩起舞一曲怕也是见不到里面美人的身影。   祝久辞纳罕众妃的和平,不过细想也是了,圣上终日忙于国事,晚间更是同他一起批奏章到安寝时分,哪有半刻时间见美人。   众妃嫔极公平的一同不得龙恩,确实和谐。   虽说众宫妃的佛系性子省去了祝久辞诸多行走上的麻烦,但是亦有不好的地方——着实错失了打发时光的良机。祝久辞被后宫深院的无聊折磨得发疯,日日等着宫斗好戏。他深以为话本里讲述的妃嫔们你死我活的斗争来源于现实,毕竟她们除了这些互撕头花的女人们,实在没有别的活人可聊以慰藉了。   然而他在阆秀宫眼巴巴等了几天,在一片安宁中不得不承认,圣上的后宫着实和谐,亲眼观赏宫斗大戏的想法算是泡影。   打发时光的良机没了,祝久辞倒也不遗憾,既然行路有了方便,祝久辞便也不避讳外男入后宫那些说法,整日大大咧咧四处游荡。   储秀宫、朝花殿、琅琊阁、闵琅宫这些几乎算是周游遍了。   福筝公公算是理解了他的贪玩性子,后来也不再跟着他闲逛,自回圣上身边伺候去了。   祝久辞得了自由,低头敛去笑意,抬脚就往偏僻的犄角旮旯去了。   他站在渡清殿的老墙后面,踩着荒芜杂草,小心去看那守卫森严的质子殿。   依然如一月前他看见的模样,殿内安静得几乎没有声响,若不是这几日他打探到有简单素食送往这里,他几乎以为里面没有活人。   渡清殿的卫班是宫内最高级别,每两个时辰换班,且交接时双倍把守,滴水不漏。   祝久辞靠着斑驳老墙仰头看灰蓝的天空,他不会去冒险犯禁,只是偶尔要来这里站站,虽然里面的人不知道,但是这个世界上总有人理解他,站在他的身旁。   裴珩,是顶好顶好的人。   而顶好顶好的人,值得朋友默默为他付出。   祝久辞的生活便这样过去,白日里四处游荡,趁人不注意便跑到质子殿外隔着厚墙默默陪他度过半日。   晚间在圣上那处用晚膳,而后再安静捧着话本看圣上批阅奏折。   也不知是圣上有意或无意,这几日总是说眼疼,让祝久辞帮着念奏折,也正是如此,祝久辞知道国公爷他们已然安全过了塱水、阀山、岷州,翀郸关,再过月余就要抵达两国约定的战场。   祝久辞心底感念圣上好意,在国家大战的焦忙时刻还要顾念他的心情。渐渐的,祝久辞有意不再去念那些有关战事的奏章,他知道不可多看,圣上许他读了那些已然是破例,他不能得寸进尺。   如此几日后,圣上也没再让他念了。祝久辞又乖乖当了安静花瓶,在一旁捧着话本当摆设。   入夜,清梦来扰。   许是前些日子折了桃花,今夜一入梦,满是桃花香。   梁昭歌站在粉红花海里,白衣染了一点桃色。   “待桃花盛开的日子,我们出发可好?”   祝久辞点头应下。   “小公爷骗人。”   梁昭歌突然冲到他面前,美丽的眸子全然红了,他紧紧盯着祝久辞,指尖抓住他肩头。   “那为何将桃花送予他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谢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谢璎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1章 春梦   祝久辞站在花海中, 感受着那人紧紧抓在自己肩头的力度,几次开口都未能说出话来。   “桃花……”祝久辞低头,不知怎的突然开口道, “满山桃花不及昭歌手中的好看。”   梁昭歌松开他肩膀,华丽绸袖落到臂弯, 露出皙白瘦弱的手腕, 艳绝的红绳束缚腕骨,有些刺眼。   “这枝吗?”他在手中把玩着一截枝桠, 含苞待放的粉红玲珑点缀在芽尖,纤长的指尖沿着枝干粗糙的纹路攀上去,逐渐撵上了娇嫩的花骨朵, 梁昭歌盯着祝久辞,凤眸暗下来。   祝久辞点头:“昭歌手中的最是好看。”   梁昭歌笑起来, 指尖一掐, 桃花断了, 花骨朵颤颤巍巍一晃, 凄伶掉下去, 轻贱地摔进泥土里,溅起一点泥浆,粉红骤然脏了。   “昭歌……?”祝久辞慌乱。梁昭歌冷着脸将光秃秃的枝桠扔到他怀里, 后者手忙脚乱抱住, 定睛一看, 正是那日赠予圣上的桃花枝,枝干尾部还残留着一点碎石划痕。   祝久辞大惊,慌忙解释他并非是那个意思。   “哦?那小公爷是何意?”梁昭歌上前一步盯着他眼睛,眼眸中酝酿着偏执,“最、是、好、看。小公爷当真用心了, 将最是好看的桃花枝送给他?”   祝久辞弃了枝桠,上前抱住梁昭歌衣袖:“我没有。”   梁昭歌从他手中挣开,“小公爷既然不喜,昭歌似也不便回来了。”   “昭歌别走!”祝久辞扑上前,极端恐惧骤然攥住心脏,血液一瞬间冷凝,他承认他害怕了,他亦承认当初他阻下梁昭歌去南境是别有他因。   他不止怕沙场刀剑无情,更怕那人回到真正的家后——就不回来了。   祝久辞浑身颤抖,紧紧抓着梁昭歌不放。   “你还回来吗?”   梁昭歌嘴角挑起笑容,弯下身子盯着他看,狭长的凤眸细细审视他的眉眼,“小公爷觉得呢?”   “会回来的对吗?”祝久辞飞快回答,“昭歌说过京城就是你的家,对吗!”   梁昭歌似是想了想,“南疆亦是昭歌的家——”   祝久辞浑身僵住,指尖冷得打颤,几乎抓不住他绸滑的衣袖。   梁昭歌看他一眼,向后翩跹倒下,落进浩瀚的花海中,数万粉红的花瓣向天空扬起,冲向最高处划过湛蓝的天空,又纷纷洒洒落下。   他冲祝久辞勾指尖。   祝久辞灌了迷魂汤一般走过去,软在梁昭歌身上。   “小公爷想我回来,昭歌便回来。”   “想!特别想!”   花海中传来轻轻一声笑,忽而衣裳窸窣响动,梁昭歌翻身把人压下,修长的腿压倒一片花枝,他跨坐在他身上。   “昭歌亦想得紧。”   万里花海浮动,阵阵暖风吹过,波浪摇曳,一层层袭来,花海中的人亦随之起伏。   *   祝久辞醒来,看着华奢的绫罗绸帐有些迷茫,撑着手臂坐起身,这才想起来这陌生地方是他已住了月余的阆秀宫。   口中有些干渴,转眼瞧见小桌上还有半杯剩茶,腿脚刚一动,只感觉下面一片凉意,祝久辞呆愣住,掀被一看,猛然又红脸盖住。   “这算怎回事……”祝久辞窘得满脸通红,指尖捏着绸被不知所措,动了动腰身,还有些酥麻感觉,即刻不敢乱动了,傻乎乎僵在原地等所有的刺激褪去。   “木事、木事!此乃正常生理……”祝久辞如此安慰自己,双手埋住脸,手臂支在膝盖上。   “小公爷念叨什么呢?”阿念从绫罗绸缎间探进脑袋。   “什么都没有!”祝久辞炸毛,还做贼心虚一般紧紧扣住衾被不留一点缝隙。   阿念狐疑看他一眼:“日上三竿,小公爷还不起么?膳房送来点心,说是半个时辰后就不能吃了。”   祝久辞红着脸咳嗽一声:“先放外殿吧,我一会儿过去。”   “那我把熏香衣物放这里了,小公爷可是要自己穿?”   祝久辞挥手把人赶走。   草草洗浴过后换上干净亵裤,又选了几件熏香最重的衣服换上,祝久辞盯着一榻凌乱发呆。   堆成一团的衾被上扔着雪白的亵裤,边角还露出些诡异的痕迹,他连忙扯下名贵的帘帐把它们包住。   如何处理这些罪证倒是麻烦。   祝久辞托着脑袋发愁,转而把阿念叫回来,二人端着膳房糕点站在书案前闲聊。   阿念吞下口水:“小公爷是想把三尺见方的包裹神不知鬼不觉送出去扔掉?”   祝久辞点头。   阿念涕泪俱下:“你杀人了?”   祝久辞给他一记爆栗。   阿念揉着脑袋委屈:“确乎是小公爷能干出来的事情啊。”   主仆二人还在案前打闹,宫女已经绕过屏风收拾床铺去了。片刻后,久经世面的宫女面不改色抱了大粽子出去,光明正大从案前走过,脚尖勾开殿门,转而不见了身影。   桌案后面祝久辞红成虾米,嗷一声倒进书卷里不出来。   阿念惊呆:“小公爷怎的了?”   书卷底下传来闷闷声响:“没事,近日便遣散了阆秀宫上下仆从吧,让我孤单一人在此终老便好。”   阿念没答话。   祝久辞又嚎了几嗓子,崩溃地扭身子。过了半晌还没有阿念声音,他坐直身子抬头,余光只见一身明黄,慌忙看过去,阿念苦丧着脸站在梅逊雪身后,圣上若有所思看他。   “阆秀宫的太监宫女可是不合晏宁心意?”   祝久辞连忙福身请安:“甚合心意,宫仆手脚伶俐,甚是……神速。”   “不必勉强,若是不喜便寻福筝换了。”   祝久辞弓着身子退到一旁,狗腿子给圣上推来高垫软椅。   “劳圣上挂念,阆秀宫上下甚佳,晏宁喜欢。”   梅逊雪嗯一声,转而看见金玉小碟中吃了一半的糕点,瞧一眼祝久辞。   后者猛地扑上前全塞进嘴里,口齿不清道:“味道臻美,方才是没舍得全吃了。”   都说龙心难测,若是他几句无心话让无辜人平白丢了性命,那可是大罪过,连忙又给众人美言一番。   圣上递来茶盏,祝久辞诚惶诚恐接过去喝下。   “没人和你抢。”梅逊雪摇头,“姜卿的小世子入宫了,晏宁可是要去看看?”   祝久辞滞住。   *   御花园,他看见背着手站在花丛中的身影,一瞬间酸楚无尽涌来。   再次见到昔日伙伴,却已是时过境迁,天地大变。   姜城子转过身,依然是那句话:“小公爷,算命吗?”   祝久辞跑上前一把拥住他,泪水大颗落下来,身子颤抖,几乎阻挡不住绵延不断的苦楚。   姜城子笑着拍他后背:“小公爷压到罗盘了,也不嫌硌。”   祝久辞摇头,泪水还在往下落着,他看着泪珠在眼底凝结成珠而后慢动作一样落下去,砸在姜城子的长衫上,滚出一线水痕。   他身边的朋友们,只剩下这一个了。   往昔少年鲜衣怒马逛酒肆进赌坊的日子一去不复返,转瞬之间,挚友性命挑在刀剑上,热血换去了华裳,只给他留下一个执刀的背影。   无可奈何。   “如今想见您老是愈发难了!”姜城子笑嘻嘻拍他肩膀,“本以为此前关禁闭已算是登峰造极,还是姜某失算,小公爷的闹腾本事可不是凡人能算出来的。”   祝久辞擦了泪水哽咽,“胡说。”   姜城子和他坐进琤花亭,暖风悠悠吹过,百花向旁侧倒去,露出围困方野的红色宫墙。姜城子收回目光,“委屈小公爷了。”   祝久辞惊慌抬手挡住他嘴唇,不让他说下去。   姜城子看着祝久辞下意识草木皆兵的动作有些心疼,他如何不明白宫闱深处各方皆是眼线,一句无心的话也能引来杀身之祸的道理。可如今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小公爷也被迫在逆境中学会察言观色洞察是非,实是不忍。   他叹口气掩下神色,从袖中取出来一信笺,换上嬉皮笑脸打趣道:   “小公爷倒是舒坦日子,踩着金玉铺就的路面,用着宝蓝玉石镶嵌的玉箸,躺着西域水绸,饮着玉露琼浆。”   祝久辞乐呵起来:“都是身外之物——再者,堂堂礼部尚书的小世子还需要从我这里羡慕这些宝贝?”   “哪能与小公爷相比。”   祝久辞支着下巴摇头:“那些绫罗宝贝只能看着,又换不来银两,别看我身穿绸缎,荷包里只剩得三个铜板。”   姜城子倒是有些吃惊:“小公爷没带些盘缠进宫?”   祝久辞苦着脸摇头,那日送了亲人出征,哪里还有心思想这些,等到了宫中安顿下来才意识到自己连打点宫人的赏银都没有。   姜城子哑然失笑,半晌后笑够了又火上浇油:“姜某倒是不介意小公爷用最后几个铜板买了这封信去。”   “你怎么还趁火打劫呢!”   “买不买?”   “不买。”   姜城子拿着信笺往祝久辞面前一扫,后者狗鼻子竖起来,登时扑上来要抢,姜城子手疾眼快将信笺举高了,“买不买?”   祝久辞慌乱点头,从袖中抓住荷包,噼里啪啦将铜板全倒了出来,双手推上前堆在姜城子面前。   “都给你!”   姜城子瞥他一眼,指尖一抬,信笺翩然飘进祝久辞怀里。   暖风又来,带着花香。   姜城子看向亭外,湛蓝天空如玉般澄澈。   “小公爷,别担心。”   祝久辞捏着信笺红了眼睛点头,泪珠子又开始往下掉。   小久,见字如面。   将军夫人安好,曲小将军萧公子亦安然。   今日过了桃花谷,粉红似海,小公爷定是喜欢,遂取了桃花浸汁,不知软信能否留住香味。   望安,昭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闲棋落灯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2章 铜板   那日姜城子见祝久辞穷得可怜, 大发善心只取了一枚铜板作为送信的报酬,这一趁火打劫的行为着实被祝久辞鄙夷了半日。   待祝久辞恋恋不舍把好友送出宫门,站在红墙绿瓦底下偷偷抹眼泪的时候, 这才发现自己的荷包里不知何时盛了满当当的银两。   “这人!”祝久辞追出去,宫卫明刀一晃把他拦下, 他僵直站在宝刀后面, 眼看着姜城子的身影消失在尽头。   祝久辞抱着鼓囊囊的荷包与信笺回去,在红木软椅里呆坐了半日, 心情意外好转起来,倒是没再如一个月前夜夜哭着醒来。   接下来的几日,祝久辞从早到晚抱着桃花信笺不松手, 想昭歌了便闻一闻,心情低落了也嗅一嗅, 没几日过去, 祝久辞惊惶发现信笺桃香愈发淡了, 几乎嗅不到香味。   这一下子不敢再拿自己狗鼻子去糟蹋那宝贵信笺了, 花重金从某个藏宝的小太监那里买来传说中西域仙王爱用的留香帕, 好生将那信笺裹起来,供到了阆秀宫最高的宝阁顶上,日日抬脑袋瞻仰。   阿念对于祝久辞这般虔诚顶礼的行为分外不满, 日日拉着他往外面跑, 照他的小脑瓜来想, 就算要上香,也得去万佛堂供着,这一张花布裹的小破纸能带来什么福缘,哪有人日日对着一张破纸流哈喇子!   为了防止他的宝贝小主子被破纸迷惑了心智,阿念使足了吃奶的劲儿把祝久辞往外拽。功夫不负有心人, 祝久辞总算不眼馋那桃花信笺了,开始整日变着法地往渡清殿跑。   虽说渡清殿守卫森严,祝久辞是万万进不去的,但是不妨碍他从别处想办法偷鸡摸狗藏东西蒙混带进去。   可怜小阿念成了他的帮凶,跟着他一块候在御膳房外。   “安公公又送吃的呀?”祝久辞贼兮兮探脑袋。   “嘿呦!吓死老奴喽!”安公公拍着胸口弯腰,“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祝久辞掐起一丝长发看了看风向,跟着他贫嘴:“东面来的暖风呐。”   安公公哼哼一声,身后几名提着食盒的小跟班退到一旁去。   祝久辞连忙揣着荷包上前:“这不是想您老人家了,几日不见如隔三秋,连这——”他把石墩子一样的银两放到安公公怀里,拍拍那宝贝银疙瘩接着道,“它都想见您!”   见安公公没拒绝,祝久辞把阿念揪过来,从他手中拿过来小玉碟子,贼兮兮呈上前道:“听闻渡清殿里边儿那位每日只吃些素的,若是传出去误让别人以为咱们小气苛待敌国质子,咱北虢国物华天宝,将军无往不胜,何需与一小蝼蚁置气,刚巧,我午膳有一碟奶酥没吃,夹到菜里面给他送过去呗?”   安公公扑哧一乐,“旁人都言小公爷上天入地胆大包天,老奴一直没信,今日倒是见识了传言不虚,甚至本人比传闻更胜一筹。”   祝久辞垮了脸,转眼又捧上一兜子银两,眨巴眼睛看他。   安公公摆摆手,顺便把前一兜子银两还到他手上,祝久辞登时被银疙瘩沉得弯了腰。   “小公爷还是另请高明。”   “安公公啊!”   被叫魂的人不为所动,背着手抬步走了,祝久辞哭嚎着嗓子跟在后面,走出去三五步安公公突然顿住脚步:“倒也不是不行——”   祝久辞抱着银墩子呼哧带喘跟上,亮了一双眸子瞧他:“安公公且说,什么宝贝都给您寻来!”   安公公嗐一声,他低下脑袋偷偷摸摸对祝久辞道:“银两是不用了,就是那个——有没有?”   祝久辞歪头:“哪个?”   “诶,就是那个叮铃叮铃的——”安公公摩挲指尖。   “宝玉?”   “玲珑?”   “琉璃?”   “哎呦嘿,铜板呐,小公爷!”安公公被他气得不行。   祝久辞呆住,这铜板有什么宝贝的。   安公公瞧他那模样,长叹口气:“这铜板宝贵,看来小公爷也不舍得给。”   祝久辞连忙拉住他,也不管那铜板究竟为何宝贵了,将银疙瘩丢给阿念,自己从荷包里翻出最后两个铜板递上前:“这个?”   安公公笑眯眯接了铜板,对着太阳瞧了瞧,顺道把玉蝶子奶酥也收了。   祝久辞高兴,万没想到两个铜板解决了难题。搂上阿念一路悄悄跟在队伍后面,躲在渡清殿外的荒墙后面看着小太监们提了食盒进去。   祝久辞心满意足,扭头道:“你说这宫里人怎么还宝贝那铜板?”   阿念哀怨看他一眼,这宫里谁人不是用金玉琉璃宝钗头凤上下打点,从没见过拿铜板打发事的,这破铜片流进宫中,自是物以稀为贵,当真可怜那些锦衣玉食的人,被小公爷糊弄得团团转。   “您开心就好。”阿念托腮。   “甚是开心。”祝久辞踮着脚尖努力将视线越过墙头往里面张望,虽然什么也没瞧见,但就是觉得裴珩在里面定知晓有人在关心他。   “走吧。”祝久辞踮得腿酸。   二人偷偷摸摸躲过兵卫跑进小林,忽而一阵琴音破林而入,和着柔软的春风,直直拥抱身心。   祝久辞滞住步子转身望去,透过葱绿的竹林,渡清殿屋宇高耸,八角飞檐欲冲天际,绵薄的古琴音顺着窗隙翩然而来,是那日青山茶庄他与梁昭歌一齐听过的曲子。   “走吧。”   这次祝久辞没再回头。   *   五月中旬,空气愈发闷热起来。   祝久辞照例将一两碟精致的点心劫路塞给小太监,而后再拐道去圣上寝殿当花瓶。   福筝引着他进去,圣上还没回来。   “小公爷先用些糕点么?”   祝久辞摇头,晚膳吃得甚饱,虽说给裴珩留下了不少,自己却也一点没饿着,近来御膳房送的膳食更多了,若不是还要给裴珩送去些,自己恐要浪费粮食了。   “那便喝些甜茶,解解暑。”福筝公公端来琉璃茶盏。   祝久辞乖巧接过,耐心坐在软椅里等圣上。   天子不在,小公爷倒是可以大了胆子细细抬头观察。前几月来,祝久辞只敢低头看自己脚下一亩三分地,眼眸子都不敢转,如今总算有机会瞧瞧天子寝殿的模样。   金灿殿柱被五爪金龙盘绕,龙榻两侧垂下明黄锦绸,连镶玉屏风亦是金线黄绸的苏绣,只觉入眼尽是皇家典仪,尊贵明黄甚是耀眼。   转而看向桌案,祝久辞这才发现桃花枝不见了,宝瓶倒是还在。   祝久辞想起那荒唐梦,不自觉走过去盯着瓶子瞧,眼睛直勾勾的恨不得把空气盯出个洞来,似等着能不能凭空变出一截桃花枝来。   福筝公公小碎步跟上,笑眯眯在旁边歪头:“小公爷是瞧桃花枝么?”   祝久辞点头:“怎不见了?”   福筝显然有些惊讶:“小公爷日日陪着圣上,竟没发现这桃花枝已没了半月有余么?”   祝久辞亦有些震惊,他还真未发现。   “前些日子宫女打扫时碰翻了宝瓶,瓶子倒没碎,就是桃花枝落了出去,谁知离水半刻,花儿竟谢了,圣上便将桃花埋了。”福筝在一旁解释。   祝久辞抬头:“那宫女——”   “圣上罚那宫女在旁掘土,挖了好深一坑才停下,场面着实有些打趣,又哭又笑的。”福筝掩了嘴唇笑着回忆。   祝久辞点头,圣上宽宥厚德可见一斑。   福筝给祝久辞添上冰茶,扶着袖子在一旁道:“宝瓶中还掉出来一枚铜板,宫人们都传言是金龙吐玉,是为福瑞吉兆。小公爷若是还有铜板可要好好存着,抵万金呐。”   祝久辞彻底呆了,根本没去想圣上怎么会有他的铜板,脑回路直接歪到了爪哇国,握紧拳头悲愤暗斥万恶姜城子拿一包白银换了他万两黄金!   福筝不知晓身旁人亏了好大钱财,慈祥站在一旁耐心侍候着小公爷,慢慢悠悠秉着宫中老人常有的慈祥感慨:“也难怪小公爷得圣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若是旁人瞧见天子案前少了花枝,定是饿虎扑食争上前去,割下肉来献宝……”   祝久辞红脸打断,他可没有福筝公公说得那般风霜高洁,属实是胆小鬼心里作祟,根本不敢抬头面圣。   “宝瓶近圣,哪里敢看。”   “朕还以为晏宁胆大得很。”梅逊雪笑着进来,福筝连忙跪地请安。   祝久辞也要跪下,梅逊雪随手免了。   “近圣……”梅逊雪在案前坐下,将祝久辞唤过去,指着案前雕枝砚台问,“眼熟么?”   祝久辞摇头。   圣上又指紫毫玉杆毛笔:“这个呢?”   摇头。   “这个?”羊脂玉雕。   摇头。   圣上哑然失笑。   “晏宁这些时日瞧了些什么?”   “话本……”   福筝也忍不住笑了。   “未料想晏宁如此不关心朕。”圣上语气中竟有些难过。   祝久辞炸毛躬身:“臣不敢,臣惶恐,臣——”   “还如何?”圣上接着他的话道。   “臣——”祝久辞苦了脸,着实不知道说什么。   圣上展开奏折,取紫毫笔沾了朱红,低头写起来,随口道:“既不敢面圣,那便允你在这里仔细瞧瞧。”   福筝乐呵搬来一把黄花梨镂云软椅,戳戳祝久辞让他面朝天子坐下。   祝久辞犹豫,很快被福筝按着坐下,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若是不坐便是抗旨了。   福筝躬身退下,寝殿中只剩的祝久辞与圣上二人。矜贵的上等紫毫划过奏章,寂静大殿清晰可闻。   祝久辞如坐针毡,可又不敢乱动,只得僵着身子当雕塑,半晌过去,屁股有些麻了,偷偷瞥一眼明黄的天子,趁着那人垂眸执卷时悄悄扭了扭身子。   “晏宁可还看着?”   被抓包的人立正坐好,“看、看了。”   圣上未抬眼:“分明没有。”   祝久辞心道天子英明,他确乎是没敢看,虽二人离得近,他眼神却拐了弯朝着金光璀璨的宝殿顶去了,若是圣上问他梁檐旁画了几条金龙,他倒是能答出来一二。   “罢了,去寻你的宝贝话本吧。”梅逊雪又取来一折奏章,彻底放弃了让某人见圣的想法。   得了天子宽赦的祝久辞感激涕零跑开,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起话本滚到角落,一边暗戳戳盯话本,一边对圣上的大慈大悲痛哭流涕。   圣上不再说话,低着头批奏章,脸色有些落寞。   祝久辞自然不相信落寞神色会出现在天子脸上,自己念叨着眼花,复又看起话本。   烛火燃过半腰,祝久辞闻声抬眼,圣上捻那宝碎已有半刻有余,想来是遇见难解之处许久。这一点是祝久辞几个月来发现的,饶是他不敢抬头面圣,耳朵听闻的声响却是阻不住的,凡是遇到疑难,天子便爱摩挲宝碎,寂静殿堂里窸窸窣窣响,像极了鸟雀偷食粟米。   祝久辞抬眼看过去,正对上天子目光。   梅逊雪露出笑容:“过来。”   祝久辞颓丧跑过去,“圣上。”   “听闻小公爷散播流言的本事无人能及?”梅逊雪捻着铜板歪头看他,显然没安好心的模样。   祝久辞麻了,从头到脚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断瑜残瑕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y1713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3章 流言   话说回来, 小公爷搬弄是非颠倒黑白搅弄风云的本事确乎无人能及,至少在京城这卧虎藏龙的地界,小公爷称了第二, 没人敢称第一。毕竟当年能空口无凭捧出一神仙来,凌驾天子头上, 这等贼心贼胆直接让众人望尘莫及, 因之搬弄流言的头号交椅非小公爷莫属。   圣上自是宽宥了他当初散播流言的罪过,可如今祝久辞才算明白什么叫做自尝苦头、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该有的惩罚一样没躲过,哪怕是当初他捧的神仙早都封为北虢国将领在南境大展宏图,他这位幕后人还是被轻而易举提溜出来, 让圣上戳着脊梁骨说:“小公爷当真是搬弄是非的好手。”   “晏宁不出去练练着实可惜了才华。”   “这样吧,朕准你出宫!很简单, 就把西市那流言压下去就行!”   祝久辞流下两行清泪, 感恩戴德接了出宫令牌。拐了阿念走到街上, 主仆二人游走两日累得满头大汗, 总算盘清了近日散播在京城大小胡同巷道的流言。无非是南境战乱, 南虢国又突袭了几座城池,北虢国某某将领重伤,北方元气大伤, 倾国之日不久矣等等。   祝久辞自是不会信的, 从圣上那里偷瞧的一手资料来看, 市坊这帮人纯属胡扯,不过是凭着自己苍白的想象力,将五颜六色的脑浆安到敌人的宝剑上,而后添油加醋给敌者神化一番,最后得出人神不可交战, 战则必败的结论,于是乎出门买豆汁儿的嬷嬷伯伯爷爷孙孙全方位沦陷,一传十十传百,闹得京城人心惶惶。   老百姓的力量自是比当初那两个卷铺盖逃跑的官员影响力大,那两位官员所扰乱的民心顶多是让百姓自怨自艾一会儿,朝天哀叹半晌就又回家做饭去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如官员那般想逃就能逃的。   可如今这流言认准了老百姓的弱点,直直扒开了伤口撒盐,硬是扯着耳朵喊:你们的将军不行了,敌人又冲上来了!   总归南北战场远在万里之外,没人能上前去辨认真伪,流言愈演愈真,老百姓哪受得住这层打击,果断自闭了。   祝久辞叹口气,挨着茶馆的老门槛坐下:“真够损的!”   阿念热得扇风,在一旁安慰道:“圣上不是让您放了胆子去做,大不了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祝久辞哼一声,圣上那日倒是说得轻巧,自己高高兴兴坐在龙椅里面捏铜板,着实风轻云淡,好似过家家让他去邻人那处寻个铁锅回来一样,可这哪里是寻个铁锅回来,分明是让祝久辞自己造一口黑锅背上!   背好了,流芳百世,背不好了,臭名远扬。   祝久辞抬手挡去阳光,面上落下一层阴影。他看着街巷步履匆匆的人们惊慌失措地游走,偶尔三两人站在街口低声交头接耳,然后一拍两散愈发痛苦着眉目离开。   若是寻常流言,遏制起来不难。可如今很明显是有人在背后操纵,用阿念的脚趾头也能想出来,是那南虢国细作混入了京城,大闹是非。   虽说这一行为既卑鄙又讨不到好处,也不会给南北战场的主力军带来什么影响,但就像是一颗老鼠屎混进汤锅里,只要存在就是碍眼,非得把它处理了不可!   但若是当真大动干戈去与他们你来我往相争,则又陷入了敌人圈套,被他们成功将天子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小喽喽身上。按照老百姓的话来讲,钱不用在刀刃上就是天大的浪费,同理,天子的精力不用在南北大战和国家大事上,就是天大的浪费。   好在祝久辞顶锅出来了。   现在坐在街角晒太阳。   对付流言,他其实已有了盘算。现下迟迟不动,却是心中悲哀。   替裴珩悲哀。   当初南虢国使臣带着战书长驱直入京城的那一刻,已经让这位为了南北和平二十年的无名英雄沦为一颗弃子。   而如今,流言局势大起,他们竟然又把这弃子捡回来,狠心剥光了皮再次利用。   ——流言的尽头是百姓们对敌国质子的无尽谩骂。   甚至,就是南虢国的这些同胞们在背后打头阵骂他,骂得愈狠烈,流言传播得愈快,京城也就愈乱,于是能分了九龙宝座上尊贵人的注意力。   祝久辞冷漠看着满天散落的白纸,一队队官卫满头大汗地四处收捡废纸,赶着百姓回家。   衣袖下,他不自觉攥紧拳头,鸦黑长睫在他眼下投出一扇黑影,他垂下眸子,长睫微微翕动。   “小公爷果然通天本事,竟能从皇宫跑出来?”姜城子转着罗盘出现,倚了长衫坐在祝久辞旁边。   “呦,抹眼泪呐?”   “没有。”   “还说没有,阿念都点头了。”   祝久辞去敲阿念脑袋,后者跳着跑开,一飞身蹿上了房檐,露出半边毛茸茸脑袋。   “阳光刺得人眼疼。”祝久辞收回目光。   姜城子点点头:“确乎刺眼。”   祝久辞拍拍灰站起身,冲着破败的茶馆房檐大伸懒腰:“也罢,和你们斗斗。”   你们不护着裴珩,那我来护。   很快,京城各大酒肆赌坊传出了新的流言,攻势迅猛不可阻挡,几乎是海潮一般瞬间席卷京城。而此前那三两句有关北虢国颓势的言论似是被拍在沙滩的蚌壳,经不得推敲,一触就碎。   “话说国公爷弯刀晃过,那乌奕将领的脑袋就掉了下来,滚进尘土时,眼睛还在眨着。”   ——火羽急信,月五铜鼓岭,祝将斩首级。   “说时迟那时快,长剑光影绚烂,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南贼只来得及看见一晃而过的墨发,摔进泥土尘埃之中,阖眼时血红染了双目,只见一片灿烈红意中,那人转身,一现惊世容颜,竟是秀美如画。”   ——将飞信,南山麓,曲将胜。   “要说最离奇的,还是国公爷军帐中那位神秘莫测不见行踪的人。传说是圣上一日午睡时有仙托梦而来,说是玉皇大帝的天将,因砸了天帝的琉璃宝瓶被罚下凡间,要等天上那位气消了才能回去。”   “也是赶巧,凡间南北大战对于神仙来说自然是拈花的难度,这神仙久不摸刀,着实手痒,遂自荐入了国公帐下,暗自替了军师的位子。”   百姓的兴致高涨,酒肆茶楼爆满,尤其是首现薄纸的醉仙楼最是热闹。   祝久辞站在桃树下仰头,透过枝桠看二层雕花窗扇里面人们热闹争吵的身影。   所谓流言,传广者胜。   而想要流言肆虐,数量不在多,在乎一个巧字。   在那最易掀起风波的地方藏进一两张薄纸,在某个暖阳的午后被某位无所事事的无业游民翻出来,献宝一样呈到公众面前,再加上他那急切想借此机会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的心,大肆宣扬他率先发现的惊世秘密。而后三两薄纸被发现,东西南北点起星火,风来,火势直直合拢蹿天而上,不可阻挡。   祝久辞掀起的流言半借了真实战况,半真半假,让人似云在雾,起落之间百姓全然被蒙在鼓里,而南虢国胡编乱造的流言自然不攻而破,瞬间烟消云散。   此番流言压倒性胜利,南虢国细作们暂时销声匿迹。于是乎,在宫外流窜了二十余日的祝久辞也得收心回宫了。   他恋恋不舍又去了一趟国公府,在西苑秋千上泡了半日才磨蹭着回去。临行前倒是意外从另一盏琉璃灯下发现了梁昭歌藏起的木簪。   祝久辞哑然失笑,这人当真孩子心性。怪不知各处都寻不见裴珩送他的簪子,原来是被藏到这处了。祝久辞将簪子胡乱插到头上,乖乖回了皇宫。   重新躺到阆秀宫华奢的软榻上,祝久辞只觉世界似幻似真。   前些日子百姓们的怒骂也还在耳边环绕,让他想起当初他与梁昭歌孤立无援被众人围指的时刻。   众口铄金,此话不假。   他当初借着小公爷的名号与国公府的威严才勉强抵挡,而裴珩却是孤身在异国他乡,被千夫所指,其间艰难非常人所能想象。   祝久辞闭上双眼,蹙着眉目烦忧。   这些时日他大肆放纵流言,虽是得了圣上恩允,且是为了一国百姓,但终归是骗他人之心,心底不踏实。   许是亏心事做了太多,当晚噩梦袭来。   梦境带着寒凉,冷风一吹,直直钻人领口。   他看着雨滴从遥远的天幕落下,冰凉地砸在脸上,转而滑进鬓角墨发,一路冰凉地淌下去。   梦中灰蒙的雨似乎从来都没有断过,他记得仆从顶着蓑衣进苑那日窗外下着暴雨,国公爷走的那日下了小雨,国公府挂满白绫的那日绵延小雨亦下了一夜,如今又是雨天,丝丝线线从天幕落下,偏要溅湿人衣衫一样令人烦厌。   祝久辞闭眼,忍受着雨水砸在脸上。   他躺在梁昭歌怀里。   抱住他的双臂颤抖着,似是极度恐惧,祝久辞不知他在怕什么,他动了动身子想抓住他衣袖,可是身体像是被捅了洞一样,气力全都倾泻出去,他虚弱得连指尖也抬不起来。   “昭……”嗓音难听得像是破锣敲响,沙哑发不出音来。   梁昭歌慌乱低头,又紧了紧怀抱,小心翼翼将他护在怀里。   祝久辞被他这一动作微微抬起了身子,这时他才看清,他二人就在长街的正中央,在那往昔车马奔涌的闹市口大街上,梁昭歌跪在雨地里,怀中抱着仰面朝天躺倒的他。   四周萧条不见一抹人影,沿街的木窗七零八落敞开摇摇欲坠,门板腐朽倒在一旁浸泡在雨水中,檐角近乎沤烂了,散出一点令人作呕的味道。   “小公爷……”   “这是……怎么了?”祝久辞艰难问出来。   梁昭歌几乎是绝境逢生一般惊喜,眼眸中迸发中一抹难得的光彩:“小公爷感觉好些了!”   祝久辞被他眼中的慌乱刺得心疼,还不等他开口,梁昭歌已开始喃喃自语:“不怕,不怕。我总能给小公爷寻到郎中的。”   “小公爷不疼了,不疼了,昭歌轻轻吹一吹便不疼了。”   祝久辞看着他俯身,温煦的凉风抚过耳畔。   “不疼……了。”祝久辞艰难道。   梁昭歌环着他哭起来,泪水从他眼中落下去,贴着祝久辞脸颊滑进衣领,转瞬间浸湿在衣裳。   祝久辞咳嗽起来,来不及转头,艳红的雪沫咳在梁昭歌白皙的脸上,溅了脖颈星星点点一片雪中寒梅。   “不要!小公爷没事的!”梁昭歌彻底慌了,疯狂抱住他,雨水从二人身侧落下去,砸进周围泥地里。   祝久辞被他抱得喘不过来气,肺中似有血块要涌出来。他安静地忍下咳意,将下巴搁在梁昭歌肩上。   远远的,马蹄声响起。   齐整的、呼啸的、军队一般。   他顺着梁昭歌肩头望过去,在宽敞的闹市口大街尽头,雨水被践踏成薄雾,冷血披甲的队伍出现了。   在无尽的烟雾中,最先出现的是高高飘扬的旗帜,祝久辞没见过,但是认得那个南字。   紧接着是头戴红翎的大将军,那般高傲睥睨不可一世,手中握着长刀,在朦胧的天际下明晃晃地宣示狠烈。磅礴的马蹄声愈发近了,薄雾再也遮不住那远处的危险,数万匹战马向他们飞奔而来!   梁昭歌闻声回望,眸中无悲无喜,只剩得绝望之下的死气。   打头的战马亮着响鼻在他二人身旁停下,马蹄溅起了泥浆,梁昭歌替他挡下。   祝久辞努力抬头去看,可是雨水突然下大了,砸得他眼眸生疼,一片朦胧什么也看不清。   隐约中,那高傲的人翻身下马,俯身向他靠近。祝久辞突然不受控制颤抖,身体被小公爷残存的悲伤攥住心神,他撕心裂肺地吼出来,声音破碎成了渣滓,无尽的悔恨痛苦瞬间将他裹挟,无穷无尽的悔意狠狠撕裂心脏,祝久辞吐出一口血,世界陷入了黑暗。   没有伤痛的,没有感觉的黑暗。   浑身都轻飘起来,好似脱离了苦楚肉身,突然迸发出一种无端的快乐。   祝久辞却惊慌。   是死了吗。   那昭歌怎么办!   他还抱着小公爷跪在雨中,跪在街上!   身后是踏破国门的敌军!   梁昭歌要怎么办!他扔下他一人!   让我回去!   不要走!   睁眼,绫罗软帐。   他终是没能回去看一眼梁昭歌。   那个雨中抱着尸体的人,他不敢想。   梦境中极端的悲愤与悔恨冲破了梦境来到现实,祝久辞突然猛烈咳嗽起来,弯身趴在床沿干呕。   酸楚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他依旧记不起那高头大马上的人是谁,只是在想起那个模糊身影的一瞬间,悔恨得欲掐死自己。   祝久辞踉跄下地,梦境总算退散,烟雨悲鸣离去得很快。   他坐到梳妆台前,铜镜中显出他疲惫的脸色,还有头上摇摇欲坠的发簪。   他小心翼翼取下来,温润的木质划过掌心,带给他一点安慰。   “小公爷!”   祝久辞回头。 第134章 池浴   阿念蹦蹦跳跳跑上前, 抱着华丽衣裳靠在梳妆台前瞧他的宝贝小主子:“小公爷倒是睡得颠倒黑白,我去浣衣局取个衣裳的工夫,竟让您睡过了午膳!”   祝久辞捏着木簪发呆, 听不进去阿念那聒噪的碎碎念。   “小公爷可不能如此贪睡了,再如何也不能耽误了午膳。”   “早膳不吃、午膳不吃怎么行。”   “若是身体养差了, 我该如何给国公爷交代。”   祝久辞揉揉太阳穴, 努力将残存的痛苦梦境忘记,他忍着头痛道:“更衣吧。”   阿念将衣裳放到他怀里, 抱臂站在一旁并没有要帮他的意思。   “怎的了?”祝久辞不解看过去。   阿念摇脑袋:“小公爷还是自己穿吧。”   祝久辞瞥他一眼:“自上回准了你出府放假,偷懒成这副德行。”   阿念不在意他的埋怨,仍是乖乖立在一旁不上前帮忙。   那日他跟着行军队伍出发, 那位身姿颀长披戴鱼鳞甲的美人叫住他,凤眸盯着他, 阳光在他鸦黑长睫落下一层阴影。   “阿念且回去陪着他吧。”   “是。”阿念躬身离去。   “等等。”   “梁公子?”阿念转身。   “日后莫要替他更衣了。”美人挑起眉眼, 阳光从他身后照下刺得人眼晕。   阿念惊讶仰起脑袋, 痴傻问出来:“为何?”   “我嫉妒。”美人眼眸直勾勾盯着他。   阿念恍然从回忆中跳出来, 摇摇脑袋看向祝久辞, “小公爷快些穿好了,阿念给您取些云片糕来。”   祝久辞松开按在太阳穴的手,随意将衣衫披上, 他将人唤回来, 望着铜镜道:“先不用。你来帮我把簪子戴上。”   阿念迟疑跑回来, 心道战场上那人也没说过不许帮着束发,于是乖乖取了玉梳一点点拢过祝久辞的墨发。   他宝贝小主子的墨发当真是世上顶好的长发,缎子一般光亮,梳子划过发丝,一梳到底, 半点碰不到阻碍。白玉衬在墨黑的头发上像是黑曜玉上落了白雪,鲜明得近乎黑白墨画。   他从祝久辞手中接过木簪,挑了墨发盘绕束在头顶。   “小公爷怎么不戴玉簪子?”   这缎子一般的墨发当然是羊脂白玉才配得上,区区木质实是委屈了这一头如墨长发。   “阿念聒噪。”   阿念委屈,替他插好簪子垂手站在一旁,半晌又忍不住抬头细细瞧他面容。   不愧是京城好生供养长大的小公爷,便是戴那木簪子也好看得似神仙。虽然平日里被某位更好看的神仙衬得少了些光彩,如今细细一想,他的小主子可也是京城顶一顶二好看的人,料想那京城美人榜还没有人能将小公爷第二宝座占了去。这般风光月霁的人,就该在朱玉堆砌的宫殿里面每日无忧无虑赏花写诗,着实将养自己美貌。   祝久辞自是不知道他的小侍卫脑瓜子中想了些什么废料,摆摆衣袖站起身:“走吧。”   “去哪啊?”阿念回神。   祝久辞带着阿念去了渡清殿。   主仆二人站在一望无际幽绿的竹海里,透过层层密密难见缝隙的竹丛看那荒凉老墙后面的渡清殿。   今日琴音又起,带着绵薄古韵,与林间簌簌竹叶声响交揉。   祝久辞站在林海深处仰头,万丈高的竹林不见顶端,直直插入云霄,风过,竹林摇曳,似是搅动风云。   他抬手摸摸发簪,木质温润,细腻的触感划过指尖,似是那个平和淡然不为外物所扰的人就站在他身旁。   阿念看出他的忧心,乖乖站在身后不说话。仰着脑袋看竹叶飘落,伸手接住,凑到嘴边吹起民间小调。   琴音也合了进来,配着小调转而欢快,忽然大风起,数万片簌簌飞叶自天际翩然落下,一瞬之间绿海飘荡,震撼不已。   渡清殿内,裴珩看向窗外,“谢谢小公爷。”   远在竹林深处的祝久辞眼中藏了泪水。   没事了,不用怕了。   再不会有人戳着脊梁骨谩骂,再不会担忧无尽的诋毁。   再也不会有了。   祝久辞在竹林站了许久,直到腿脚微微酸胀、天色全然暗下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呆了太久。连忙带着阿念回去,走到阆秀宫外,只见福筝行色匆匆指挥着宫人们,众人举着手笼着实神色焦急的模样。   祝久辞不知发生了什么要紧事,急忙赶上前:“福筝公公,怎么了?”   福筝没回头,急得满头大汗:“圣上的猫丢了!”   祝久辞疑惑,似是从没看见圣上养猫,接着询问道:“哪来的猫?”   福筝转过头,抬眼瞧见祝久辞,怔愣一瞬间,突然大松一口气:“嗐,又找到了。”   “怎又一转眼找到了?”祝久辞摸不着头脑。   福筝挥手散了一众宫仆,慢悠悠收起烛笼,将那火心掐得亮些,笑眯眯抬头:“小公爷跟咱家回去吧?”   祝久辞点头,乖巧跟着他回去。   红墙宫道看不见尽头,烛笼的灯火勉强照出脚下的路。福筝公公仍是那和蔼慈善的模样,在旁边陪他闲聊解闷:“小公爷贪玩到哪儿去了?”   祝久辞盯着自己一脚污泥着实不敢说。   福筝叹口气,也不是他多嘴,只是好心提醒这傻孩子,一会儿圣上要问的。   果不其然,进了大殿圣上问了同样的话。   祝久辞欲哭无泪,着实不知如何解释。方才他从竹林出来,想起六月暑热,不知裴珩那里有没有解暑的冰块,于是跟着运冰的太监走了一路,这一路过去,冰块化水泥泞了道路,他一双脚着实染得污脏。   他心虚低下头,看见金砖铺就的殿堂踩了一长串黑脚印,祝久辞心惊。   圣上似是没看见那黑爪印,单手支着下巴好整以暇看他。   祝久辞悲伤说了实话,小脸皱成一团,几乎是天塌下来的模样。   要知道质子一事在宫中算是禁忌,他却偷去看人,着实是太岁头上动土。   福筝在一旁瞧着,心道这小主子也当真心大,谁敢在圣上眼皮子底下送东西进去!   不过眼瞧着面前小人失了魂一样泄下气来,他又着实忍不住想提醒他不用担忧。他平日里一举一动哪里躲得过圣上眼线,还不是九龙宝座上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过去,不然御膳房怎会每日变了花样送来膳食,还一日比一日多,这小主子偏就傻乎乎承了龙恩还不自知,天生便是泡在蜜罐里长大,一点风雨都没经历过的矜贵人物。   福筝抬眼撞见了圣上的目光,登时不敢腹诽了,弯了身子冷汗连连。   唉!这从没经历过风雨的宝玉生来就是要被宠的,旁人竟是连艳羡的资格都没有。   圣上看向祝久辞,温和点头道:“去洗洗换身衣裳。”   祝久辞福身,扭头往外走。   “去偏殿。”圣上补充。   这下福筝公公也愣住了,茫然片刻,连忙晃醒自己,带着同样傻乎乎的小公爷去了偏殿。   宫仆鱼贯而入,绫罗珠玉,鲜花牛乳,热汤滚玉,大小玉碟摆满了偏殿,最后不得不让那硕大的候水汤盆移到殿外,给这些绫罗的沐浴奢侈宝物留下地盘。   福筝不敢怠慢,服侍着矜贵的小人坐进白玉汤池。热气氤氲,肌肤竟是比那白玉池还要莹光发亮,皙白盈透,当真是羊脂白玉一般。   饶是福筝在宫中见惯了绝世美人,也从没见过这般被保护的没有分毫伤害的人,真不知在京城这鱼龙混杂的地界护下这么一块完玉要花去多少气力。   鲜花落进汤池,香气逐渐腾起。池边脱下的衣衫被宫女捧走,不远处的红木揓架上搭着精心熏染过的华丽绸衣。   福筝看一眼四处精致完美的白玉壁画,再瞧见池中人闭眼歇息,他躬起年老的脊背慢慢无声退下。   *   祝久辞醒来的时候自己还泡在水里,不知睡了多久,只觉酣眠痛快,倒是十个指头泡得发皱了,摸起来有些麻疼,他无聊伸指尖划拨水面,池水竟还是温热。   从水面捞起几片尚娇嫩的花瓣凑在鼻尖嗅嗅,祝久辞晓得自己不能继续赖在池中不出去了。   白玉池壁滑腻如水,着实难以站稳身形。可以想见当初那手艺精绝贯天的工匠为了尽可能让天子享乐那细腻脂玉,这一块完整的羊脂白玉不雕花纹,光滑地按照原本的弧线弯作浴池,着实一番巧夺天工,将天上仙人享乐的醉仙池偷了下来。   他好不容易摸到一处细细娟了花纹的地方勉强站起身,一抬头瞧见池子对面不知何时摆了一张金龙宝座,明黄高贵的宝座之上还倚着悠哉看折子的圣上,祝久辞吧唧一下掉回池里,溅起一片水花。   梅逊雪淡定护下折子,看着龙袖上的水珠对池中的闯祸精道:“睡饱了?”   祝久辞弱弱冒头。   “圣上。”   梅逊雪指指龙座旁的两个大桶,桶后还各站着两名宫人,拿着硕大的水瓢。   “晏宁这一觉睡得酣实,辛苦这两位宫人替你换了数次温水,这才没冻着你。”   祝久辞红脸,看向那木桶,一个冒着热气,一个清清冷冷,看来他酣睡的时候这两位宫人没少忙活。   他低头磋磨指尖,泡皱的皮肤着实不舒服。   梅逊雪放下奏折走过来,倚在池边俯身看他:“朕亦在纠结,应是早些唤你醒来,免得受这皮褶之苦,还是应放纵你睡下去,虽是双手难看了,却是有酣睡之足。”   “晏宁,你怎么选?”   祝久辞躲在水中,独独露出一双眸子盯着岸上的明黄,半晌,他在水中咕噜冒气泡:“秉圣上,一觉酣睡着实痛快,只觉四肢百骸通达顺畅。臣以为,既睡了,便要一觉自然醒,痛快淋漓,虽说醒来手皱不好看,却也值得。”   他又咕噜一下气泡,弱弱道:“再者,皮肤皱了日后却是能恢复的……”   圣上突然朗声笑起来:“甚好。”   祝久辞不解他意。   一月后,边关传来消息,国公爷奉旨率兵突击寞妥山,猛攻十三次,损兵八千,拿下最重要关头,堪比当年鏖耋之战。   此番兵行神速,不破不归,十三连攻,可入史书!   北虢国气势大增,京城欢愉,满城庆典。祝久辞躲在自己寝宫里发呆。   他如何看不出圣上暗喻,于九五至尊而言,一国神将与八千将士的性命不过是浴澡之后皱褶的肌肤,他是万人之上的皇帝,这一战酣畅淋漓痛快不已,纵使那人命陨,于泱泱大国不过是手皱的区区小事。   祝久辞抱紧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   宫闱深处,奢华明艳的尽头却是他不敢参破的血腥。   “晏宁。”明黄身影走进阆秀宫。   祝久辞大惊看过去,浑身血液凝固,几乎僵直不能动弹。他看着圣上一步步走来,停在他的床榻前,明黄龙袍上五爪金龙盘遒威严,怒目圆睁。   “你怕朕?”   祝久辞跪在榻上,汗珠滚落下去。   梅逊雪俯身捏起他下巴,让他不得不抬起头看他。   “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31 11:51:41~2021-06-01 11:45: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良 10瓶;闲棋落灯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5章 裴珩   “怕。”祝久辞颤着嗓音闷哼出来, 又一颗汗珠落下去,顺着圣上指尖滚落。   “怕什么?”明黄身影靠近,一双眸子盯着他看, 龙涎香幽幽靠近。   “怕朕杀人如麻,不顾性命?”   “怕朕冷血无情, 为了一座山头不惜让千万战士送命?”   祝久辞不说话, 沉默地仰着脖子,接受被拿捏的事实。   梅逊雪松开指尖, 转而去拨弄软帘垂下的流苏。祝久辞顺着看过去,白皙指尖划过流彩丝线,缠绵拂过修长指节, 而后从半空落下去,轻轻晃荡。   “朕信祝卿。”   所以寞妥山十三攻势, 他不会死。   “晏宁说过, 指尖皱了亦会恢复, 连你自己都忘了么?”   祝久辞抬眼, 梅逊雪看他。   依旧是那个温润帝王, 背负了太多而不得不沉重前行的帝王。   他信任祝将军,甚至比将军的孩子还信任他。   流苏轻晃,窗外布谷啼鸣。   “祝卿不会输。”梅逊雪起身走了, 明黄衣袖划过祝久辞脸庞, 带着龙涎香。   七月的京城比往年闷热许多, 各宫都紧赶着派人去领冰,而今年战事虚耗,国库吃紧,连冰块这等必要物什也紧张起来。   阆秀宫倒是未受到暑热困扰,内务府送来的冰块几乎用不完, 祝久辞每日还要遣阿念退回去些。   殿外太阳愈发刺眼,照在庭院中几乎要把草木烤化了,倒是琉璃水井借机展现其晶莹透闪,成日炫着耀眼光辉,将那五彩的琉璃光影投到旁侧花丛里。   阿念从那斑驳的光影里探出身子,双手撑在井沿,几乎像是刚从井底爬出来的鬼魂。   祝久辞透过雕花窗扇看他玩闹,额头又疼起来,随手关了窗扇。   “小公爷别关呀!”阿念在外面鬼哭狼嚎。   祝久辞捂住耳朵,半晌又忍受不住推开窗扇,只见阿念横在琉璃井上,口中叼着长绳,手里提了一只木桶。   “又寻到什么宝贝了?”祝久辞无奈。   “小公爷还真说对了!当真宝贝得紧!”阿念吐掉绳索,踩着琉璃井沿跳出来,乐呵呵抱着木桶跑上前,站在雕花窗扇外踮脚尖将那木桶朝他捧上来。   祝久辞瞥一眼:“你藏冰作甚么?”   “小公爷再仔细悄悄?”   祝久辞探手进去,指尖拨开晶莹的冰块,只见那剔透的冰水里埋了一只同样玲珑剔透的琉璃宝瓶。   “这是……?”   “嘿呀!”阿念一激动直接从窗扇翻身进来,祝久辞堪堪躲过去才没让这崽子连桶带人砸在他身上。   “小公爷瞧瞧眼熟不?”阿念大大咧咧把冰桶放到桌案上,水渍一下子溅湿了祝久辞刚写的长诗。   祝久辞捏着琉璃瓶身转了一圈,没瞧出什么门道,转而将瓶塞揪开,一股熟悉的甜香扑面而来,他眼眸颤动。   阿念顺势捧来一白玉碟子,稍稍按住祝久辞的手腕,瓶身倾泻,里面的宝贝落了出来。   冰晶剔透,软软糯糯。   “小公爷可馋糍粑了?夏日薄冰冻上半日最是可口!”   祝久辞身子一晃,眼睫蝶羽一般颤动,他慌乱擦掉泪珠,抓住阿念的衣袖:“哪寻来的?”   “琉璃井底啊。”阿念奇怪他明知故问。   “不是,”祝久辞着急,“我是问,谁放进去的?”   阿念不回答,只顾着把碟子捧上前:“小公爷不尝尝么,自梁公子走了以后再没有吃过呐。”   祝久辞仍焦急,可是看见阿念期待的目光,恍然压住心绪捏起一片送到口中,冰透晶莹,香甜如蜜,全然是记忆中的味道。   阿念见他终于肯尝了,高高兴兴放下碟子。   “一直未告诉您,也是想着等暑日有冰了才能尝到糍粑,不然让您眼巴巴等着,好不心疼!”   “就是姜世子进宫那天!说是从国公府的琉璃盏里寻出了什么惊世秘方,圣上恩准递到了御膳房,这才一直藏着等到夏日放冰的时候给您做来吃。”   “小公爷觉得怎样,正宗吧?”阿念笑眯眯凑上前,咽着口水瞧他。   “正宗,极了。”祝久辞咬住舌尖,几乎忍不住哭意。   阿念又傻乐起来,还在一旁滔滔不绝说着:“甚好!甚好!不愧是御膳房的名厨,总算将梁公子的手艺学了十成十!”   阿念骨碌碌转眼珠子,一拍手接着道:“不过也难怪,据说那糍粑秘方写了八页之多,怕是十岁小儿也能做个八九不离十!”   祝久辞点点头,又捏起一片吃,泪珠挂在睫毛尖尖,稍一眨眼便落了下去。   “怎么半碟就没了!”阿念惊呼,一把抱起玉碟子跳到一旁,“那秘方上可说了,只许吃五片,吃多了要积食的。”   阿念埋怨:“小公爷你哪能这般贪嘴……”   祝久辞忽然低头笑起来,嘴里咬着软糯的糍粑笑得浑身颤抖。   “小公爷又怎的了……也不是不让您吃……”   祝久辞摇摇头。   没事,就是太高兴了。   高兴到竟以为那人就在身边。   高兴到尝了一片旁人做的糍粑就恨不得跑到南境去寻他。   那人也当真管得宽泛,连他吃几片糍粑都要定了数量。   偏不。   “拿过来。”祝久辞抬手。   阿念犹豫着走回来,祝久辞一把夺过来,又往口中送了几片软糯糍粑。   “小公爷慢点!当心噎着!”阿念着急。   祝久辞不管,抱着玉碟子大快朵颐。   若是噎着了,是不是就能看见那人气急败坏冲进来敲他脑袋。   “小久又贪吃了?”   “下回可不给做了。”   “哭也没用。”   “哼唧也不行。”   “罢了,下不为例。”   “小久,我做了糍粑,快来尝尝。”   祝久辞放下玉碟,指尖不住颤抖。   七月了,南境的暑热应是比北方来得更早些,不知那人忍不忍得了。   平日里一点暑热都受不住的美人,如何去过那行军日子。   荒漠原野,若贪凉了可去哪里寻冰块?   *   许是白日里吃够了糍粑,祝久辞几乎没怎么用晚膳,若不是对面坐着明黄龙袍的天子,他断然不会把剩下几块云片糕塞进嘴里。   梅逊雪放下玉箸,指尖摩挲金玉桌面不知在想什么。   福筝察言观色,一眼就瞧出龙颜不悦,果断退到老远处不沾染是非。   祝久辞傻乎乎还在原地呆着,不晓得对面已然是风云搅扰,还自顾自地与云片糕斗智斗勇。   “不想吃就不吃了。”梅逊雪开口。   祝久辞抬头,看见圣上目光,终于放下筷子不再戳那可怜糕点。   圣上抿一口温茶,慢悠悠道:“近日侍卫禀报,有人在渡清殿外徘徊。”   祝久辞一听即刻急了,登时探过身子:“是谁!”   如今众人对质子虎视眈眈,任何一个行踪诡秘的人都是裴珩潜在的危险。   梅逊雪悠哉放下茶盏,语出惊人:“是你。”   祝久辞哑口无言。   “臣……”   “去看看他吧。”   祝久辞未料到是这般结局,等自己反应过来时,人已经站在渡清殿外了。   守卫森严的兵卫齐齐背转身子,将那宽阔的殿门向他敞开。   福筝公公将烛笼放在一旁地上,冲他一福身,算是尽了引路的职责。   祝久辞跨进殿门,暖黄烛火萦绕,桌案前温柔拭琴的人抬眸看向他,怔愣片刻,绸帕落了地。   “小……公爷?”   祝久辞奔上前抓住他衣袖,上下左右摸着他看:“瘦了吗?近日可还好?可有人欺负?”   裴珩笑起来,抓住他的手不让他乱动:“胖了些,小公爷没瞧出来?”   祝久辞停下动作抬眼,盯着他面容看了半晌:“似乎是胖了些。”   裴珩扑哧笑出来:“小公爷养的,能不胖吗。”他牵着祝久辞坐下,给他递上茶盏,“今日送来的糕点也太多了。”   祝久辞红脸,他白日贪嘴吃了糍粑,午膳的几份糕点就全送了来。   “都吃了?”他问。   “嗯。”裴珩点头,“总不能浪费。”   祝久辞心虚喝茶,“委屈你吃那么多。”   “怎会委屈。”裴珩笑着摇头,转而起身抱来古琴,又捡起那掉在地上的绸帕,抖掉灰尘复又开始拭琴。   祝久辞看那帕子边角已经染灰,忍不住道:“怎不用块新的?”   裴珩仍擦着琴没抬头:“渡清殿上下只有这一块绸帕,可到哪里寻新的。”   祝久辞吃惊,转而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慌忙要解释,裴珩截住他话语接着道:“这古琴矜贵,偏要用绸帕拭灰才行,若是换了布子,隔日琴音便差了。”   他将帕子扔到一旁,将古琴放到腿上,指尖拂过琴弦:“旁的新帕子自是有的,但绸帕就这一块,只能将就用了。”   祝久辞听罢,努力翻腾自己衣袖,裴珩按住他,“小公爷不必寻,这一块帕子就够了。”   “可——”   “小公爷怎么又婆婆妈妈了?”裴珩拍拍他手背,收回手重新抚上琴弦。   “多谢小公爷。”   祝久辞低头:“对不起。”   琴音断了,裴珩道:“我道谢,你致歉,这算哪门子回话?”   祝久辞难过掐自己袖子:“我在宫中亦帮不到你,只能委屈你困在渡清殿,忍那——”   “谢谢小公爷。”裴珩温柔打断他,“若是没有小公爷,裴某此刻只怕还在啃青叶呐。”   祝久辞扑哧笑出来:“前些日子还真就全是素食了?”   实在不信圣上与他一个小质子较真,不予他食物吃。   裴珩点头:“不过倒也赖我,是我特意说了不想吃荤腥,没想到让你误会了去。”   祝久辞算是放下心来,趴在案上,将下巴垫在手背上看他抚琴。   “小公爷近日可好?”   “嗯。”   “看来不太好。”裴珩得出结论。   祝久辞张口就要反驳,裴珩接着道:“你我相识十余年,你的小脑瓜里想些什么可瞒不住我。”   “还在替我担忧?”裴珩将古琴放到一旁,认真看他。   祝久辞点点头,垂了眸子落寞。   裴珩叹口气,“如此的话……小公爷可否帮我一忙?”   祝久辞登时亮起眼睛:“何事?我定能帮到!”   裴珩道:“自禁足以来,再不能随着太医院混出宫外,质子府的花草都快谢了,这一月来唯独担忧此事,若是小公爷替我浇了花草,裴珩自是什么也不忧心了。”   祝久辞叮铃铃点头,“简单简单,且包在我身上!”   裴珩笑起来:“小公爷可算不担忧了?”   祝久辞高兴点头。   *   出宫一事没费多大周折,毕竟不久前祝久辞才在西市混了二十余日,与那刁民流寇斗得酣畅,此番圣上也没询问他原因,才听见出宫二字就准了。   祝久辞感动得泪眼汪汪,被圣上嫌弃赶出了殿门。   质子府坐落在安静的街巷,如今南北大战焦灼,质子府前也不算安静,从东墙角走到西墙角,祝久辞见了不下十余种烂菜叶子,臭鸡蛋壳更是数不胜数。   不得不说百姓对质子爱得深恨之切,哪怕在战争饥谨的日子,也要从全家牙缝里省下最后一口饭砸到质子府外。   祝久辞绕开那些烂菜叶子,踩到一块大石上熟门熟路翻进去。   花草不多,却精心照管。   烈阳下,确乎有些蔫了。祝久辞从井边打来水,提着沉重的水桶咣当放到那几株可怜的花草前,没寻到水瓢,就直接双手捧了凉水撒过去。   清凉的井水落到枝叶上,滚成一颗颗晶莹的水珠落下去,草叶即刻鲜活起来。   祝久辞心里高兴,这花草着实顽强,一点清水便高兴得抖落枝叶,好生容易养活。   他又捧起一把水,忽然墙头刺啦一声响,他转身看过去,一抹黑影从墙头一跃而下,明刀刺眼,直直向他杀来!   来不及躲闪,祝久辞惊惶把水泼向他,那人手腕一翻,水花四溅。明刀晃过,刀尖堪堪擦着祝久辞脖颈划过,冰凉一痛。 第136章 真相   祝久辞向后倒去, 撞翻了木桶,冰水哗啦一声泼倒。明晃的刀刃又来,他惊惶翻身滚向一旁, 压倒了刚才精心浇灌的花草,手背划过带刺的枝桠, 血淋淋一片伤痕。   蒙面刺客杀红了眼, 恶狠狠拿着刀尖向他剁下,几乎不再有刀客的章法, 只一心拼了命置他于死地,越快越好!   刀尖刺下,烈风袭来。   铮铮一声响, 面前方寸之间,长剑挡过刀刃, 阿念一把捞起祝久辞:“小公爷快走!”   他转身与刺客拼杀, 那蒙面人突然又谙熟了刀法, 招招逼人, 杀得阿念一步步后退, 主仆二人被逼退墙角,明刃刺过阿念的手臂,刺目的血红喷薄而出。   他使长剑狠了心挡上去, 当啷一声巨响, 明剑断裂, 摔进尘土。祝久辞抓住阿念肩膀往旁边倒下,刀刃狠狠刺进了他们身后的窗扇,就在刺客被困于厚木的一瞬间,墙头跃下数名训练有素的暗卫,顷刻之间刺客被擒。   暖风拂过, 草木无声。   祝久辞捂着血流不止的脖颈站在蛮荒小院中,周围齐齐站着皇宫暗卫,低眉折腰躬身福礼,他顺着群人缝隙看过去,刺客不止那一名,跪了满满一院,很多很多,多到数不清。   *   祝久辞被圣上罚了禁闭。   这也是能料想到的结果。   小公爷在宫外遇刺,血红染了满身,圣上看见血流成河的小人抬进宫来,勃然大怒。   这事就可怜在祝久辞只受了些皮外伤,待那吓人的血污洗干净,才发现不过脖颈上一道浅浅的划痕。但凡伤得重些卧床不起,圣上也不至于松口气就一挥手把他关寝殿了。   祝久辞扒着殿门可怜哀嚎。   “福公公,德公公,善公公,良公公,且行行好,到圣上面前美言几句,放我出去可好?”   爪子吧唧拍殿门,门外无声无响。   祝久辞崩溃,这都十余日了,若是再不出去,谁给裴珩送糕点呐!好不容易养胖了,这连吃几天青菜叶子不就全都还回去了!   再者,不得给姜城子报个平安么,小公爷遇刺这么大的事情他定然知道了,若是不见个面让他放心,可如何是好。   爪子又砰砰乱拍,“嗷!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福筝公公慈善的声音透过厚重的殿门传进来:“小主子诶,您就消停几日!圣上这也是急火攻心,罚您关——”   “福筝公公!是您吗!您来救我啦!”祝久辞多日没听见人类声响了,激动得恨不得从那门缝憋过去。   福筝叹口气,接着刚才被打断的话道:“圣上罚您思过自是有道理,小公爷还没想明白?”   祝久辞嗷嗷乱叫:“明白啦!我错了,再也不乱跑了!以后定乖乖在宫里待着,一直等到北虢国战士回京那天!”   福筝摇头:“怎么还不明白呢。”   他躬着年老的背脊走了。   祝久辞不知道他已离去,还在大殿里面嚎叫。终于嚎累了,贴着殿门坐下来,额头靠在龙爪旁边,难受地咳嗓子。   “真错了……放我,出去吧。”祝久辞低头抹眼泪,指尖沾着泪珠又去摸自己脖子。   那浅浅一道伤痕已然结痂了,新肉往外长着,着实有些痒,他忍不住伸爪子挠挠。   嘶,舒服!   他窝在殿门角落一人挠得开心,突然身旁一亮,大殿开了。   圣上看着他,面上表情难以描述。   “不好好思过,晏宁又寻到什么好玩的了?”   祝久辞连忙拍飞自己的爪子,蹭一下趴到圣上脚尖上,痛哭流涕嗷嗷乱叫。   “圣上,臣知错了!”   “错哪了?”   “错在不该不带宫卫随处乱跑!”   “晏宁接着思过吧。”   祝久辞惊惶抱住圣上小腿,昂着脑袋涕泪满面:“臣,臣还有错!”   圣上看见他颈上浅浅疤痕,有些心疼,遂软了话语问:“嗯,晏宁还错在哪了?”   脚边的崽子却没话了,支吾半晌:“臣……”实在不知错哪了。   梅逊雪叹口气,缓缓倚下身子,捏住祝久辞下巴轻轻晃他。   “晏宁跑去那质子府做什么?”   祝久辞没了声音,弱弱抬头偷瞄那人,被抓了现行,炸毛低头,浑身吓得颤抖。   “臣——”祝久辞欲哭无泪,“浇花。”   圣上哑然失笑,捏着他下巴好生观察,当真看那兽苑的稀奇宝贝一样看他,似乎仔细看了就能探寻出面前这人到底与旁的有什么不同。   “朕当真好奇,朕的两位大将是如何忍受他们的宝贝儿子的。”   祝久辞不解。   梅逊雪接着道:“当真不让人省心。”   祝久辞垮了脸,吭哧吭哧凑上前,圣上嫌弃松开手,他还往前凑。   “臣晓得错了,圣上放臣出去吧,臣再不浇花了!”   “嗯,放你出去——”梅逊雪看着他,“去见裴珩吗?”   祝久辞光亮半天的眼眸又暗下去,圣上怎么可能放他出去见质子!   “晏宁好生待着,朕过几日再来看你。”圣上站起身,明黄衣袍划过祝久辞脸颊。   阆秀宫里还在哀嚎,梅逊雪没回头踏出殿门。   福筝蹙着眉头候在殿外,看见圣上出来了,连忙赶上前侍候。   “圣上,里面这位……”   “再等等吧。”梅逊雪回头看一眼,叹口气离开。   时间转而八月,祝久辞还被关着禁闭。   虽说消息尽数对阆秀宫封锁,但纸终究保不住火,祝久辞还是知道了。   圣上将南虢国质子关进了天牢。   祝久辞沉默跪在殿内,面无表情看着金龙殿门。   不吃不喝。   阿念心疼牵他衣袖,“小公爷,您得吃些东西,怎可跟自己身子过不去。再者——”   哪有人敢与天子对抗,当真不要命了吗!   祝久辞眼中的泪水早流干了,只能眼神僵直望着金龙,似是他跪的久了,这金龙也能体会到他沉痛的悲意,好心传递给那真正九龙宝座上的真龙天子,或许就动摇了圣心,慈悲放了那狱中可怜人。   “小公爷,求您了,您吃两口吧,别吓阿念。”   “您若是不吃,国公爷国公夫人可怎办!”   “还有梁公子!”   “梁公子若是知晓您两日不吃不喝,会怎样想!”   祝久辞身形晃动,大颗泪珠又落下去。   不是早已哭干了吗,怎么泪水又来。   视线朦胧中,一抹明黄向他靠近。   祝久辞虚弱地抬头,已经说不出话来。   求,圣上,放过质子,裴珩……   他被人打横抱起,轻轻放在榻铺,龙涎香萦绕,久久不散去。   “晏宁看看这个。”   祝久辞艰难睁眼看过去。   一方白帕,里面放了些黑色的渣滓。   他不知道是什么。   “晏宁不眼熟吗?”圣上意外温柔,坐在他旁边顺着他的墨发,一点一点引着他回忆。   祝久辞撑着坐起身,虚弱探出指尖抓那渣滓。   茶香扑面,还有些苦涩。   “老树坑……”他难以置信。   圣上轻轻嗯一声,还是温柔摸他脑袋,“国公府后的老树坑,埋了不要的旧茶。晏宁倒是狗鼻子,真没想到你能嗅出来。”   祝久辞有些心慌,听着圣上有意温柔的安慰,他不知道即将面对什么。   “晏宁再看看呢,有没有更眼熟的地方?”他将帕子凑近,祝久辞闻到浓重的苦味。   惶然一点熟悉,但是又抓不住那一晃而逝的记忆。   圣上不逼他回忆,将帕子放到一旁,给他递上茶盏。   “喝口茶,慢慢想。”   祝久辞无意识地接过,吞下一大口,猛然苦得咳嗽起来。   “好苦,这茶好苦——”   苦。   他怔愣。   记忆不受控制袭来,他想起那绫罗珠玉的西苑,他踩着软如云彩的大月氏地毯陪美人尝那茶水。   茶色浓郁如黑墨,隐隐幽光,黑曜石一般。   当时他以为那是墨汁,提了笔就要沾。   梁昭歌没好气拍开他,“小公爷作甚!”   “好不容易求来的黑茶,小公爷不尝尝?”   他浅抿一口,苦涩如中药。   梁昭歌不敢让他喝了,自己抢过茶盏仰头饮下。   “好苦。”美人拧成了麻花。   祝久辞慌乱从回忆中脱身,盯着面前的茶盏,心脏几乎破腔而出,耳膜轰鸣,听不见外界声响。   黑茶,青山茶庄的黑茶。   裴珩隐为茶师的青山茶庄的,黑茶。   “圣上想说什么。”祝久辞开口。   “晏宁已明白了,何要问朕。”梅逊雪拿过他手中茶盏放到一旁。   “臣不信。”   “不信,还是不愿信。”   “臣……”   “晏宁不用回答。”   圣上离去,留他一人坐在空荡的大殿,满室茶香。   无端的恐惧裹挟周身,祝久辞慌乱抱起身子,用层层软绸捂住自己双耳。   不是的,不是的。   可耳边无数声音惊声尖叫。   小公爷,你睁眼看看啊,挂满白绫的国公府,凄厉风雨飘摇,巾帼女将军僵直的背影,老仆们的哭泣。   您看见了吗!   国公府这十几条神魂还在天上看着您,那是书吗,您真觉得那是书吗!   或者,您以为那是梦?   一觉醒来就破灭不见的梦?   小公爷,不要自欺欺人了!   他们死过一回了!国公爷死了,你的娘亲死了!梁昭歌死了!   哦对了,您也死过呀。   不记得了吗?   “别说了!”祝久辞撕心裂肺吼出来,拼命捂住耳朵,崩溃大哭。   我没说啊,是您自己说的呀。   我就是您啊!   看看那老树坑吧,再看看质子府的花,一样的招数,陷害同样的人。   您不是已经相信了吗!   他提前买下杀手,再告诉杀手寻人的印记。   他让你拿回独一无二的黑茶,他让你去质子府浇花!   他杀了你!   他杀了你们全家! 第137章 牢狱   祝久辞踏出殿门, 灼灼烈日刺得眼睛生疼,近一月不曾出来,他竟然已不习惯天地的烈焰光辉。他抬手挡下一片阴影, 有些眩晕。   那日姜城子进宫不止送来了桃花信笺,也不止给御膳房递送了糍粑秘方, 原来还将那奥秘不知真凶的茶渣带进了皇宫。   圣上铁血手腕严查秘访, 所有线索隐约指向一处,但背后人诡谲躲过, 隐秘不宣。直到祝久辞那日出宫,背后人按耐不住派刺客行凶质子府,皇宫暗卫尽数出动, 一切才浮出水面。   祝久辞站在玉阶之上,身形有些晃动。   原来只有他一人百般信任一头恶狼, 只有他一人傻傻蒙在鼓里。   茶渣是梁昭歌留给圣上的, 他从未放弃寻找, 也从未免去一分怀疑。   愚蠢的只有祝久辞一人罢了。   “小公爷, 您……”福筝躬身站在殿外阶下。   “带路吧。”祝久辞道。   天牢比他想象中还要漆黑, 沿着看不见尽头的潮湿甬道,他跟着福筝公公佝偻的身影往前走。   烛笼的灯火尽了全力也不过照亮脚下一片光亮,泥泞的地面, 霉黑的墙面, 密密麻麻的黑点。   祝久辞忍住干呕的冲动。   “小公爷, 若是身子不适,咱就回——”   “继续吧,福筝公公。”祝久辞打断。   甬道的尽头是天牢的最后一间牢房,关押永世不得翻身的死刑犯。   墙上亮着一盏老油灯,灯下那人坐在肮脏的石地上, 脑袋靠着墙壁,嘴角挑着笑容。   “你来了。”眉眼犀利。   祝久辞冷眼站在牢房外,隔着丈尺远的距离问他:“为什么。”   那人突然笑起来,笑得浑身发抖不能自已。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裴珩突然止了笑声,“事到如今,小公爷还这么天真?”   祝久辞冲进去,狠狠抓住他领子:“告诉我为什么!”   “小公爷,你我本是殊途,何求同存呢?”   祝久辞咬牙忍下恨意:“殊途,何谓殊途!二十年!你我同行二十年,你告诉我殊途!”   他掐住裴珩脖颈:“我待你不薄,圣上待你不薄,你就是这般……!所以都是装出来的?裴公子好手段,滴水不漏,甘心掩面二十年!”   裴珩笑着靠近他,脖子狠狠抵在他手掌,压得自己声音沙哑:“待我不薄?”他大笑起来,“敢问小公爷把我裴珩当什么?”   祝久辞大声道:“我把你当朋友!”   裴珩同时嘶吼出来:“我把你当唯一的朋友!”   撕心裂肺的声音在漆暗的牢狱经久不散。   唯一。   他疯癫笑起来:“小公爷是谁啊,是京城捧上天的人!是我们这些沤在烂泥永远只能仰视的人!”   “你说当我是朋友,笑话,那只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偶尔的怜悯施舍。与那随手丢给街边野狗一块臭肉无二分别!”   “你胡说什么!”   “我说的不对吗!”   又是死寂。   祝久辞忍着泪水,仇恨化作指尖的力气狠狠掐进他血肉。   “从头到尾你都是这样想的?”   “儿时坐在地上看那一方天空也是这样想的?”   “小公爷替你挡去府外的谩骂时你也这样想的?”   “你别说了!”裴珩突然暴怒。   “那不是拯救,是侮辱。”他一阵一阵笑起来,似乎笑得脱力,气息一节一节从胸腔往外冒。   “凭什么一人在泥里,一人在天上。”   “凭什么我要白受那般辱骂,世上却有光鲜亮丽的人被保护的如玉一般。”   “凭什么我六岁饱经世事,你却连‘骂’字是什么都不知道!”   “祝久辞我告诉你,当年我看着你爬墙进院,周遭侮辱谩骂一瞬间沉寂的时候,我想的不是感谢,而是恨。”   “我恨你让我知道,原来世上有和我天壤之别的人。”   “恨你原来世道如此不公。”   “恨你不需吹灰之力就能免去一切辱骂。”   “恨你生来就泡在蜜罐之中享受无边繁华!”   祝久辞摔坐在一旁   “我不认识你。”   裴珩大笑起来,眼眸骤然红了,几乎凝出血来煞是可怕:“对,就是现在,你到现在还这般天真,看到一点事情真相就害怕得要缩回你自己的绫罗宝阁去,一点没有过伤害的模样真令人厌恶!”   祝久辞眼中没有泪了,面无表情看他,就像是看一个死人。   “八岁那年,为何跳太液池救我。”   “晏宁不明白吗,”裴珩挑起嘴角,痞子一般笑起来,“救了京城小公爷,哪怕是质子也能一步登天——不然,你以为我是如何进宫的?凭你们宽宥圣明的圣上大发善心吗,笑话,若不是小公爷这三个字,我裴珩,永远是烂在墙角的一滩臭泥!”   祝久辞脸色如灰土,心脏沉入冰底。   “教唆陈清焰大闹祭祖大典,挑拨离间,也是你对吗。”   “那厮是个蠢货,险些毁我大事。”裴珩挑眉,“好在昭歌聪明,嗅到一点茶香就宝贝得紧,高高兴兴要抱回去给你尝,都无需我引他,他便自己往陷阱里跳。我看着恶狗在后面追着——”   “你闭嘴!”   “心疼啦?”裴珩无法自抑笑起来,笑得大喘粗气。   “我看着你们拿回那黑茶,也看着你们如那贵族恶心的手段把茶渣倒在门外,若是你们没有这陋习,也不会引来杀身之祸,说到底还是咎由自取!”   “你颠倒黑白!”祝久辞看着他,“因为不公二字,所以杀我,杀我国公府满门!”   裴珩靠回潮湿的老墙,手腕搭在膝盖上,漫不经心晃着。   “对。”   “这就是你所谓唯一的朋友!”   “小公爷,你还不懂?”裴珩扣住指尖,坐在在地上弯折身子笑得岔气,“我对你唯一,而你对我不是。我便想着,如何才能成为唯一。”   “扬名万世是不可能了,遗臭万年倒是还能争取。”   “南虢国已弃我如粪土,我也懒得理他们。不若在这里做些大事,让你永远记住我。”   “你疯了。”祝久辞站起身往后退一步,“若你做这些事是为了家国,忍辱偷生二十年,我还敬你是条好汉……”   裴珩打断他,“南虢国负我,我何要为他们。不过话说回来,我此举确实帮他们不少,他们是得跪下来谢我。”   祝久辞只觉浑身血液冷凝,几乎不能呼吸。   “西坊的流言是你散的?”   裴珩笑着点头。   “不惜把自己扒干净了挂在高墙上让众人辱骂,是吗!”祝久辞攥紧拳头。   “是啊。”他笑嘻嘻。   “我当真佩服。”祝久辞道。   裴珩仰头笑着,眼眸流转光彩,似是从今日才活过来,往日那个温顺谦卑不为外物所扰的人早被他撕吞入腹不见踪影。   “小公爷怎么面色这么难看,好似受了重伤一样。您可要可怜可怜我,如今是我一无所有,一身恶臭坐在这天牢里,你还是光鲜亮丽居高临下的模样,你的爹娘不也好好的在战场上争名夺利。”   啪!   裴珩捂住流血的嘴角。   “我说错了吗,你确实没任何损失。”   “你说错了。”祝久辞狠狠盯着他,泪水终于控制不住落下去,砸进冰凉的石地里。   你成功过,你曾经杀死了所有人。   国公府的白绫拜你所赐,倒下的国公爷,绝望的国公夫人,还有跪倒在雨地里抱着尸首的人,全都拜你所赐。   你带着大军冲破了城门,骑着高头大马得意洋洋。   你在暴雨中翻身下马,冷眼看着街巷中央的人。   你逼死了小公爷。   在寥落的街头,他最后一刻声嘶力竭的悔恨。   “裴珩!”   暴雨倾颓,声音破碎成烂破的布子,断了线逝去。   高傲的人站在雨中冷眼看着,睥睨万物,银盔泛着明晃的光亮,战马在身后打着响鼻。   牢狱昏暗。   祝久辞僵直站在原地,许久才从满是凄冷雨水的回忆中脱身。   “这个还给你。”   他松开手,木簪从空中落下,重重摔在地上,清脆一声响。   裴珩不笑了。   死死盯着地面。   祝久辞转身离去。   身后沉寂的牢房突然爆发出极为惊惧恐怖的笑声,嗓音支离破碎刺人耳膜,嘶哑尖叫过后是再也发不出声音的苟延残喘,胸腔发出粗重的喘息。   *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场战争旷日持久。   寒冬已至,大战仍酣。   冰雪降落京城时,好不容易安抚下的民心又开始躁动。   这一次没有背后人煽风点火,仅凭着寥落苍茫的天空与不见尽头的白茫,人心终是不能安然沉寂于身体,不安分地要跳动出来。   祝久辞看着窗外白雪,忽而窗扇被关上了。   他转头看过去,阿念担忧望着他。   “小公爷不可贪景,伤眼睛的。”   “嗯。”   祝久辞低头。   圣上又让他折梅了。   这次他乖顺地去了梅苑,在山海一样的梅花中,寻了一只朱颜最甚的寒梅,指尖捏过细枝,凌空一折,清脆一声响,枝桠便永远离了梅树。   他拈花回去,梅枝入瓶,含苞待放。   腊雪寒梅总是高傲的,便是委身宝瓶,依然清冷孤傲。   他有些不忍,又踏出殿外捧了雪回来。   圣上看着他:“晏宁不开心。”   “禀圣上,臣安好。”   雪化了滴落下去。   “嗯,晏宁安好,但不开心。”圣上取来宝瓶接过他手中的雪。   “臣……”他落下泪。   大战延绵不断,诸军疲乏,暴雪又至,危难更甚。   “晏宁过来。”   祝久辞走上前。   圣上牵着他走上盘龙金阶,在金碧辉煌的殿堂中,往他手心放下一冰凉物什。   “朕替你保管了许久,下次别再丢了。”   祝久辞摊开掌心,一枚铜板。   “晏宁回去吧。”   大殿寂寥,空有回音。   祝久辞福身。   踏出圣上寝殿时,九龙宝座的那人道,“回家吧。”   回国公府。   祝久辞滞住。   福筝提着烛笼引着他走过漫长红墙宫道,他手中捏着铜板。   宫门外,福筝慈祥笑着:“小公爷且回家吧。”   “多谢……”   “小公爷何要言谢,当真折煞老奴。”福筝笑着催他。   祝久辞叹口气转身,宫门缓缓阖上。   忽然,黑暗中蹿出一匹黑马,马上的兵士高举火羽信笺,在夜空划过一抹红意,宫门开了一线缝隙,马匹一闪而进,宫门重重阖上。   “报!”   火羽急信传入宫门。   祝久辞惊慌冲上前,拍着紧闭的红宫门大声呼喊:“让我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03 11:17:32~2021-06-04 11:48: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磕的cp都是真的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8章 黄沙   宫门沉寂, 无人回音。   祝久辞还在不甘心拍着,手掌拍得红肿,嗓子亦喊哑了。   “让我……咳咳……咳。”祝久辞颓丧垂下手, 额头靠在宫门跌坐下去,浑身颤抖。   南北鏖战已陷入最危命之际, 许久未有消息传入宫中。那次裴珩刺杀他便是一个节点, 在战争最危难的时刻,若是将军之子遇难, 他们便可把消息传至遥远的战场,不管当做流言还是真相,那两位北虢国的神将必受大挫。   祝久辞被关禁闭的一月失去了太多消息, 他只知有一场恶战持续了整整八天,尸横遍野。   他去圣前询问, 却被福筝拉着出殿。   他们已消失太久, 而他一无所知。   “小公爷且回去吧, 莫要担心了。”福筝公公的声音透过厚重宫门传来, 依然是往日那般慈祥。   祝久辞慌乱扒住严密的门缝, 张了张口却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回去吧。”   祝久辞僵直站在宫门外,夜色笼罩,一点点裹挟他的身体。   他走了, 独自沿着清冷的街道走回他熟悉的家。   三日后, 北虢国大胜的消息传遍京城, 战争结束了!彻底结束了!北虢国的将士无往不胜,所向披靡!他们即将身披银甲班师回朝!   胜利传来时,京城晴空万里,阴云顿散。角落的积雪化作清溪,沿着敞亮的街道顺势而下。   姜城子冲进西苑狠狠抱住祝久辞, 趴在他肩上大哭。   “赢了!赢了!我们终于——”他哽咽。   祝久辞被铺天盖地的狂喜掩盖,几乎分不清身在何地,他勉强抓住姜城子的手,“快回来了?”   “是!国公爷国公夫人一切安好!还有曲小将军,梁司乐!他们都安好!”   祝久辞低下头,泪水淹没双眼。   “那就好……那就好。”   原来那日火羽急信送来的是胜利!   姜城子呼噜他脑袋:“傻样,哭什么!”   “走,今日闹市口大街要散花海,我带你去看!”姜城子牵着他飞跑起来。   两个少年笑靥如花冲上京城大街,从无尽的绫罗软绸间穿过,偶尔仰头看看被彩幡点缀的湛蓝天空,在百姓们的欢声鼓舞中,一同冲向璀璨的花海。   太平盛世,又回来了。   一月前,翊邙关。   北虢国军队已将南北战线推至寞妥山以南,彻底将敌军击退至国境线之外。   南虢国却没有如常理退却,反而像杀红眼的疯子,哪怕自断羽翼也要与他们厮杀不止。许是二十年的沉寂让他们再也不能甘心接受失败,这一败意味着二十年的韬光养晦功亏一篑,沦为万世笑柄,也必将折煞百军士气,再难恢复。   南虢国疯癫了,无所顾忌。   北虢国众将领夜半商讨,继续鏖战不是最佳,定于七日后绕道翊邙关顺势南下,直插南虢国腹地!   翊邙关留精兵八千守护,待大军直捣腹地调转方向北上,与之夹击,彻底破灭南虢国残局。   秘讨之下,萧岑率精兵留营。   这是最合理的安排,他鲜有作战经验,留在此处以八千重兵把守最是安稳。而南下的血腥战场,则由国公爷和国公夫人亲自率领。   腊月初一,大兵南下。   十五,破城门。   廿一,大军北归夹击,未发现敌军。   廿八,南虢国都城挂起白旗。   二十年的阴谋终于落下帷幕,鏖战数月的血腥终于随风散去。   北虢国万千将士高呼呐喊,在一片振奋中,曲惊鸿小将军提前带兵北上回翊邙关,告知萧岑收兵回营。   他带着胜利的消息快马奔回,脸上不觉泛起笑容,高束的墨发随风飘扬身后。   惊鸿身影越过山野,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翻过山头,马匹停下。   小将军翻身下马。   远望去黄沙满布,尸骸遍野。烈风刮过,带来一片干燥的血腥。   历尽千帆的小将军浑身颤抖,周身血液凝固站在原地。   他突然发疯冲上前,踉跄进血肉残肢的尸山里拼了命翻开一具具尸首,汗珠大颗滚下,他害怕得大喘粗气。   “不会的,不会的。”   这里是重兵把守的关卡,不会的!   曲惊鸿咬住牙齿,“对,不会的!”他慌乱踉跄脚步翻找。   烈日灼灼,大地暗红一片。   隐约间,远处飘动旗帜,曲惊鸿狂喜,他拼尽全力跑过去,突然,他骤然停下脚步。   在这片万人尸骸的战场,在一望无际没有生息的黄沙中,唯独一面北虢国旗帜昂然屹立。   火红的旗帜浸透了国人的血泪,如今成了黑色。   旗杆从萧岑的胸口洞穿,鲜血染红了周身方寸土地,身体已然凉透了,他的左手还握着旗杆。   他以身体为基,立起了北虢国的旗帜。   曲惊鸿茫然跪下去撕心裂肺大吼,可是嗓子早已喊不出来了,风起,刮来黄沙,他在漫天血土中仰头大哭。   那日北虢国大军击破南国城门,远在翊邙关的南将骤然发难,两万精兵突然从翊邙关冲上,到底是潜伏二十年的凶恶,狡兔三窟,任谁也没有想到,南虢国最后一步险棋没有放在南疆族的大山,而是放在了最不起眼的翊邙关。   两万杀红眼的敌军对上八千北虢国精兵,说到底是一场疯癫的碾压。   被胜利抚养长大的北方战士从没有见过那么多伤亡,马和人一同躺在血泊里,有单个的,有成堆的,有完整的,有断臂残肢。   南兵仰天大笑,拎起血红的大刀砍下来,眸子染成猩红,透出孤注一掷的偏执。   他们的大军已输,所以这残余的两万兵马不要命地厮杀。   萧岑握紧长剑,带着八千精兵奋力抵抗这场碾压攻势。   黄沙白骨,还有远方亲人的思念。   他胜了。   这是他第一场战斗,亦是最后一场。   他成功守护了大军的后方,让他们昂然踏破南国城门。   在数量悬殊的碾压下,他在这片土地屹立起北虢国的旗帜。   以肉身为地基,筑国之尊严不倒。风又起,那旗帜稳如泰山。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04 11:48:42~2021-06-05 11:24: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闲棋落灯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9章 回京   胜利的喜悦席卷京城, 十如春风送暖,带着桃花香绵延至京城大街小巷。   孩童们大呼小叫的欢声顺着湛蓝的天空闯入西苑,吵醒了贪睡的木头。   祝久辞翻个身藏进绫罗软帐, 伸爪子捂住耳朵,不满地嘟囔。   帘帐动了动, 似是有猫蹿上了榻铺, 从他腰身开始摸索,顺着背脊往上爬, 祝久辞呼爪子拍开,那猫儿便窝在他颈肩不下去了,拿毛茸茸的尾巴呼噜他的鼻尖。   阿嚏!   祝久辞愤怒转过来, 十下子撞入那人璀璨的眸子。   “小公爷。”梁昭歌笑盈盈看他,指尖捏着毛绒草尖。   祝久辞怔愣十瞬间, 恍然扑上前。   “又梦见你了!”他埋头深嗅, “好想你。”   梁昭歌无奈, 弃了狗尾巴草, 呼噜他脑袋。   “小公爷再看看?”   祝久辞抱着不动, 抓住他衣袖使劲闻花香。   “不能乱动,乱动是要醒的。”   梁昭歌只好顺着他意,坐在榻旁任他抱着。   “小公爷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似是瘦了些。”梁昭歌慢悠悠摸他脸颊, 总归这人以为在梦中, 那他便好好占占便宜。   祝久辞埋着脸摇头,把他指尖从衣衫间挤出去。   “吃了,吃了!今日梦里昭歌甚是啰嗦。”   梁昭歌倒是奇了,扶着他肩膀把毛绒脑袋从怀里拖出来,看着他眼睛道:“那昭歌往常在梦里是什么样的?”   祝久辞花痴星星眼看他, 被天神容颜迷惑了心智,吞下口水凑上前:“往日昭歌不怎么说话,就是这般看着。”   “然后呢?”   “昭歌真好看。”   “还有呢?”   “今天昭歌比往日鲜活许多。”祝久辞摸他脸颊,指尖触到细腻的肌肤,忍不住又摩挲几下。   梁昭歌惊讶他的主动,笑道:“梦中小公爷倒是好色。”   祝久辞怒气,两个爪子使劲揉揉,“在我梦中还如此不乖!”   他扑上前,盯着梁昭歌璀璨的眸子,忽然使坏,对着盈盈唇瓣亲下去。   反正是梦里,他也不知道。   榻前美人凝住身形,十时入了画。   祝久辞亲得高兴,松开怀中美人,自己伸爪子乱摸。   摸摸脸颊,数数眼睫,而后沿着精致锁骨打旋。   爪子触过的肌肤起了红意,美人眼眸中也泛了水汽,似是没有比这更真实的梦境了,呆瓜木头逐渐意识到什么,默默收了爪子……   “小公爷怎不摸了?”梁昭歌挑眉。   “我……”祝久辞迟疑,“那个……你……”   梁昭歌拢住他,桃香袭扰。   “小公爷,我回来了。”   祝久辞落下十颗泪,浑身颤抖不敢动,当真怕这是梦境,十碰便碎了。   “小公爷,我回来了。”那人又说。   祝久辞抱住他大哭起来,胸中壁垒十瞬崩塌,委屈似洪水倾泻,他说不出话来,只有无穷无尽的泪水从眼中落下。   梁昭歌轻轻拍他脊背。   “今日大军回朝,我便提前偷跑回来看看小公爷。”   “小久若是哭够了,还能赶上去看看国公爷和国公夫人,现下许是经过闹市口了。”   祝久辞哭得抽噎,抱住他上气不接下气。   “昭歌……可有受伤。”他哭得头疼了才意识到这十点,慌乱离开怀抱,抓着梁昭歌手臂上下看。   “没有。”梁昭歌摸他脑袋。   祝久辞拿手背抹掉泪水,仔仔细细盯着他面容,从额头看到眉眼,从眼尾看向鬓角,划过耳尖回到下颌,盯着朱红嘴唇,又看向鼻尖,再盯着眼眸。   “小公爷看够了?”   祝久辞摇头。   “那只好继续让小公爷看了。”梁昭歌盈盈凑上前,十双透亮的眸子着实晃人心神。   那日到底也没去成闹市口,因着祝久辞观赏美人盛世容颜后,给了十句“似是黑了”的评价。   美人如遭电击,身形晃动,几乎踉跄跑出西苑,躲进玉石庭再不肯出来。   犯了错的木头哭号嗓子趴在门外,十遍遍重复美人最美,可惜里面那人就是不肯听他的,只泡在池子里,说是要等泡白了再出去。   祝久辞欲哭无泪,挨着门扇坐到冰凉地上,隔着十方木门抓心挠肺,里面的美人可望不可即,着实心痒得崩溃。   其实他要说的是,美人比从前更风姿神朗了,眉眼里透出清亮的神采,十如京城湛蓝透彻的天空。若说从前美人是宝阁深处娇养的粉红桃花,如今美人便是璀璨的透蓝宝玉,依旧矜贵高傲需被人好生养着,但是再不惧风雨,再不会因十场暴雨落得满地凋花。   祝久辞又嗷十嗓子扒到门上,这回门从里面打开,祝久辞直接摔进去磕到美人赤脚上。   好色木头流着哈喇子摸那羊脂玉十样的脚面,忽然被人打横抱起,扑通十声丢到池子里面。   他扑腾几下呛了好几口花香浴水才站起身,梁昭歌倚在白玉池边幽怨看他。   “昭歌……”某人伸爪子。   啪!   木头委屈揉爪爪。   “数日不见,小公爷倒是养了些风流本事。”梁昭歌看看自己脚踝,再转而看他。   祝久辞红脸,“恰好摔着的,不怨我。”   梁昭歌哼气。   祝久辞举起手,“千真万确,昭歌可要信我。”   美人倚在池边,白色亵衣大敞着,露出十汪桃色,墨发还滴着水,顺着锁骨流下,汇到不见深处的地方,祝久辞没忍住又吞了口水。   梁昭歌挑眉,点他额头,木头又栽进水里。   这回不等祝久辞扑腾,美人跟着下来了,借着温暖的池水抱住他,木头更呆了。   祝久辞埋在他衣前,爪子使劲拍他背脊。   “昭歌最美了,依旧肤如凝脂,着实让人艳羡!”   经历沙场风雪近十年,哪能不晒黑些,昭歌却还能如玉十般,当真把南虢国那些灰头土脸拼杀的将士气个半死。   梁昭歌抱着他倚在水边,悠哉阖目,轻声“嗯”十声,大有让他在此十同泡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祝久辞弱弱往外爬,又被抱回来。   “小公爷可不许逃,如今你也看过我这般容颜,便是同十条船上的蚂蚱,不待我恢复容貌,便也别想出这玉石庭了。”   祝久辞:“……”   梁昭歌确乎说到做到,强行锢着他十直泡到了第二日,若不是圣旨降临,怕要继续待上两日。   祝久辞几乎被泡发了,浮肿木头十样恍惚上岸,美人倒是愈发光彩照人,水灵灵赤脚踩了出去,若不是二人十直抱在十处,祝久辞当真怀疑那人偷去泡了灵泉。   旨意自是进宫领赏。   祝久辞乖乖留在西苑等他们。   等到夕阳西沉,等到天幕浑黑,总算把人等回来了。   梁昭歌抱着赏赐进苑,着实高兴模样。   祝久辞也高兴,这可是犒劳大战得胜的奖赏,不晓得价值几座城池!   财迷高兴搓爪爪。   财迷跑去接宝贝。   财迷掀开红锦绸。   十只金玉茶盏。   祝久辞:“……”   “没了?”   梁昭歌点头:“嗯。”   “没了?!”   “嗯。”   梁昭歌没发现财迷崩溃,高兴牵着他坐到茶案前,仔细与他说那隆重的典仪。   祝久辞听着听着险些吐出血来,殿堂之上,圣上询问他要何赏赐,这货就要了十个金玉杯子!   忍住暴打美人的心情,祝久辞平心静气下来,定是这金玉盏有何过人之处。   “昭歌要这金玉盏是做什么用?”   “喝茶呀。”   祝久辞忍不住了,扑上去暴揍。 第140章 梦醉   醉仙楼。   一朝痛饮百家酒, 梦醉京城。   明媚的京城少年们再一次回到这里,似是与去年今日无甚不同。醉仙酿依旧醉人,三杯两盏下肚已然醉眼朦胧。   夏自友变化甚大, 征战的一年中往来南北航运,粮草兵马经他手转运南境, 几乎无一日闲暇。胖墩墩的小身子瘦下来, 倒是有些他早前期许的文质彬彬白净书生的样子。   他酒量不佳,抱着酒壶瞪祝久辞:“前儿个军师返京, 你怎也不出来迎接。害我在那人山人海中费力寻你。”   曲惊鸿笑着替他抢答了,那日倒也不是祝久辞犯懒不去,确实是国公爷特意给传了飞信, 不让他出门,非说是京城人多, 他那小身板得被挤瘪了。   夏自友想想国公爷那宠娃狂魔的德行, 认真点点头表示认同。   “也罢!不接就不接, 那日确乎人多, 除了黑压压一片脑袋也见不着其他。”   祝久辞笑着和他碰杯。   姜城子探脑袋张望:“怎没见梁司乐?”   祝久辞登时黑了脸, 想起来就生气,才不愿说美人因那一盏金玉杯被他关在府里闭门思过。   他托着腮帮子打个含糊蒙混过去,姜城子也不多问了, 转而亮了一双眼睛看曲惊鸿:“曲小将军春风得意, 圣上没少赏赐吧?今儿不得你请请客!”   曲惊鸿颔首一笑, 面若桃花,指尖摩挲杯沿轻轻点头。   祝久辞竖起耳朵,问他得了多少赏赐。   小将军放下杯盏掰着手指头数起来。   “流云、封火、长空宝剑各一。”   “黄金三万,白银五车。”   “蜀绣八十八匹,锦绸二百零八段。”   “琉璃盏, 金玉手钏,镶玉护腕,鱼鳞甲……”   祝久辞流泪抓住他衣袖不让他背下去,心中默默又给某人加几天小黑屋。   夏自友拿出宝贝诗卷又读起来,瞥眼瞧见祝久辞那酸酸的眼神忍不住道:“小公爷怎么一脸艳羡模样,梁公子赏赐还能比曲小将军少了去?”   姜城子哈哈大笑,故意戳戳祝久辞道:“不少吧?”   祝久辞呵呵冷笑:“是!比小将军多多了!”   可恶美人,喝什么茶!   姜城子看他吃瘪,高兴拿出罗盘摆弄,怀中不小心掉出一张红纸,祝久辞伸手替他捡,还没拿到就被他抢着收了回去。   “小公爷别急,早晚给你。”   “我的?”祝久辞倒是奇了。   姜城子掐住红纸一角点头。   “绝不打诳语。”   酒过三巡,醉仙楼上层包厢倒下一片。   祝久辞看着红木桌上不停打旋的琉璃空盏,忍不住看向窗外。   金光灿烂,霞染京城。   “萧岑呢?”他问。   厢房一片寂静。   趴在桌上的曲惊鸿睫毛颤了颤,终是紧紧阖上双目沉沉睡去。   夏自友蒙头看诗,黑墨染乱了脸颊。   “阳光正好,小公爷可眼熟?”姜城子起身推开窗扇,金光绚烂的夕阳涌进包厢,一瞬间少年们浸在金海之中,墨发染了金色,肌肤雪白透亮,皓齿朱唇,朝气新生。   “熟悉。”祝久辞回答。   那日他们登上西城门,远眺万里江山,亦是今日这般灿烈如火的夕阳。   那时候他刚刚知道萧岑远走天涯,替他去寻那救命的梅魂,心急如焚。姜城子便带着他登上巍峨的城楼,看他离去的方向。   他不知道他去向何方,只知道顺着姜城子的指尖看去,在那遥远的天际线尽头,朦胧的金色之中,终有一日他会回来。   祝久辞站在贵厢窗边,灿烈的阳光将他瞳孔染成棕色。   “他又走了吗?”   姜城子手中拿着罗盘,银色的指针朝向西方,正对着火红的太阳。   “便是从这里出去,一路向前。”   *   萧岑的事情大家默契没有再提,祝久辞沉默三日后,再也没有问过一句。   小公爷还是大家眼中朝气明朗没心没肺的小公爷,只是有时候,梁昭歌在晚间偶然转醒,看着身侧微微颤抖的肩膀,终是忍下心疼闭眼睡去,予他一片自愈的黑夜。   四月初一,萧岑将军陨落沙场的消息昭告京城,万民痛哭,长街祭奠,白绫散落屋檐,仰头不见蓝天。   同日,漆暗的天牢尽头,质子裴珩取木簪自尽。尖利的长木直直刺破喉咙,独留一截染血的雕花抵在下颌。   暗血染进肮脏的牢狱,除了血腥气味,什么也没留下。   本应在京城掀起波澜的质子之死,因萧将军的陨落而被淹没得寂寞无声。   独自死去,无人挂怀。   狱监用一桶冰水就洗掉了血腥,差人给宫中递去一张薄纸,将尸体拿草席一裹拖到乱葬岗,从高处抛下去。破落尸首如石子一般坠落,砰一声响,而后与这世间再无瓜葛。   作者有话要说:  预计明天大结局,后天开始更番外~~ 第141章 大婚   一年后, 桃花三月,粉红京城。   梁昭歌还对那金玉盏爱不释手。   祝久辞纳罕,春夏秋冬都走了一遭, 这人的新鲜劲怎么还没过去!忍不住揪起美人领子往屋外走,梁昭歌哼唧一声跑回茶案后面, 又抱起那宝贝金玉茶盏不放。   “库房的茶叶都快让你喝没了!再不出去买点, 明日起让你喝白水!”祝久辞炸毛威胁。   梁昭歌才不上当,背手从宝阁架子取下一只红盒, 拍拍精美匣身笑眯眯道:“这儿还有,半年不成问题。”   祝久辞气炸,徘徊在怒火边缘, 突然被梁昭歌温柔摸摸脑袋在茶案前坐下。   美人举盏齐眉,盈盈道:“给小公爷敬茶。”   祝久辞没好气接过去, 一口闷下, 将杯盏扔回他怀里, “昭歌自己喝吧!”   梁昭歌抓住他的手, 眼神露出些惊艳狂喜的光彩:“小公爷答应了?”   祝久辞一头雾水:“我答应什么了?”   梁昭歌着急, 抓他手腕急切道:“我给小公爷敬茶,你又敬回来!不就是答应了!”   祝久辞挑眉,不知晓美人又从什么地方学了些歪点子, 干脆端正坐好, 打算好好和他掰扯掰扯!   美人红了一双眸子看他, 悬泪欲滴,纤弱指尖捏在一处,着实纠结模样。   “怎回事?”祝久辞探身把金玉盏抢回来,拿在手中把玩。   梁昭歌幽怨看他,又盯着那金玉盏道:“小时候阿娘说过北虢国习俗……新人是要敬茶的。”他不高兴牵住祝久辞, 凤眸里又凝了水,“小公爷既喝了昭歌的茶,怎还不肯认呢!”   祝久辞傻眼。偌大北虢国从没听过这等习俗,细细与落泪美人盘问了许久,祝久辞震惊意识到,呆瓜美人被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迷糊了二十年!   小昭歌还是萌娃的时候,娘亲阿霖祂抱着他坐在白石庭院中央细细给他讲山下的故事。   “新婚夫妻是要敬茶的——”   “西山来了铃鹿!”族人惊呼。   阿霖祂望过去,无奈放下小昭歌,摸摸他脑袋:“阿娘回来再给你讲。”   可惜族长夫人有处理不完的事情,小昭歌坐在石阶上从天亮等到天黑也没能等来阿娘,于是小小年纪便学会自己补全故事,他低着脑袋默默道:“敬茶之后,便是夫妻了。”   小昭歌点头,“一定是这样。”   暖风送来桃花香,西苑秋千盈盈晃动。   祝久辞站起身,冲到梁昭歌面前,伸爪子捏美人脸颊:“笨蛋昭歌,新人敬茶当然是——”   他牵着美人跑起来,冲进庭院,跑过九曲长廊,绕过水亭,直直跑到前堂。   他推开庄重的老门,拉着梁昭歌进去。   正堂中央,光明寂静,他扑通一声跪下,对着吓呆的国公爷和国公夫人道:“爹!娘!孩儿要与昭歌成婚!”   哗啦,国公爷捏碎了手中杯盏,国公夫人手中宝剑落地,梁昭歌盈盈僵住身形原地石化。   “望爹娘成全!”祝久辞又吼一嗓子。   国公夫人率先醒过来,乐呵道:“成呀!”   国公爷幽幽转醒,看一眼祝久辞,又晕了。   祝久辞爬起来,推着美人腰肢往前:“快去敬茶。”   梁昭歌欲哭无泪扭头看他,祝久辞小声道:“新人敬茶当然是敬长辈,如此便算是成了!”   老管家颤颤巍巍抱来茶壶,帮着往那金玉盏里倒上茶水。   梁昭歌回头看一眼祝久辞,转而垂眸走上前,盈盈跪下敬茶。   国公夫人高兴接过去,女将军一般豪爽饮下。国公爷又一次醒过来,哑然失笑接了茶盏:“本也是一家人,尽让小久胡闹。”   隔日巧得很,宫里传来圣旨,一纸诏书定下小公爷与梁司乐的金玉良缘。   一瞬间京城炸开锅,坊间纷纷大骂祝久辞不坏好心,都言京城的玉白菜被猪拱了云云。   “这可是咱的大功臣、北虢国唯一的梁司乐!”   “怎叫那刁蛮小子抢了去!”   “莫不是强取豪夺?”   “定是逼良为娼!”   一时之间京城人人讨伐小公爷,怒骂他早就不安好心,觊觎美人久矣,去年进宫也是不怀好意,竟敢以将军威名逼迫圣上赐下良缘。祝久辞的声誉暴坠,几乎到了京城人人喊打的地步。   祝久辞哪能坐以待毙,一不做二不休,跑到绸缎坊花重金买下一卷红绸,带着十几个壮汉在闹市口大街正中央拉开横幅:   金玉良缘!   百姓炸锅,纷纷来抗议。不过骂归骂,份子钱倒也没少。   “小公爷真过分!”扔下一串铜钱。   “还我们梁司乐!”放下一筐鸡蛋。   “小公爷不安好心!”丢下一颗白菜。   祝久辞相当高兴。   六月六,红妆十里。   红绸自国公府铺至闹市口大街,直直绵延到皇庭。圣上亲昭婚典,这对京城佳人要踩着红绸一直走到皇宫去。   天子给祝久辞赐下凤冠霞帔,梁昭歌觉得好看便抢了去,前三个月尽是让京城绣娘连夜赶裁。   初夏凉风吹过,祝久辞站在一望无尽的红绸长街回身望去。   美人红衣,额点玉华,眼尾红意染至鬓角,朱唇点绛,面若桃花。   耳坠翡玉,落于锦绣肩侧,当真倾世佳人绝代风华,顾盼流转举步轻摇。   祝久辞看痴,瞧着美人一点点走近。   梁昭歌牵起呆木头慢悠悠走,柔软红绸踩于脚下,街巷两旁众人欢呼,有人站在绫罗宝阁高处从天空散落鲜花,一时纷扬花海,粉红荡漾。   经过桃花铺子的巷口,只见姜城子笑着抱臂靠在墙沿,“小公爷吉福。”   他指尖捏着红纸,纨绔子弟模样道:“桃花星酉逢冲时,红鸾星动。”   祝久辞展开红笺,正写着他与梁昭歌的生辰八字。记忆恍然回到那日国公府花苑,姜城子贼兮兮从梁昭歌哪里骗来生辰,竟是一直留到今日。   “小公爷快些去吧,佳人等着呢。”   祝久辞跑回去牵住梁昭歌,姜城子笑着转身回到桃花铺子前:“阿婆,桃花饼和蜜茶。”   曲惊鸿在旁边铺开小桌,夏自友抱着书卷乐呵。   “书中讲到,岚城蔚海小少爷自娶了美娇娘便再也没同友人出来过。都说世人见色忘友,诸君怎么看?”   姜城子摸着罗盘不说话,待热气腾腾的桃花饼端出来,他高兴道:“把梁公子骗出来,让那厮独守空房。”   曲惊鸿执剑点头。   *   到底是京城蛮横霸道不可一世的小公爷,大婚典仪惊艳满城,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红绸绵延进皇城,宫门大开。   明黄天子钦点,镇国将军辅仪,高官群臣见证,万万百姓欢呼,若不是亲眼见证,便是说书人也不敢如此胡编乱造。   金光灿烂,丹红福泽。   佳人比肩,结为夫妻。   繁杂仪式退去,明黄天子站在高处看着偌大的汉白玉庭院落得寂静。身后福筝公公弯腰上前,看着天子孤寂背影忍不住问道:“圣上那日为何赐下红诏……”   梅逊雪看着绵延无尽的红绸,背手远望。   一年前便答应了。   “爱卿要何赏赐?”   “臣只求一方金玉盏。”   三跪,九叩首,六升拜。   天地为证,金玉良缘。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结束啦~明天开启番外。   预计有“睡上睡下篇”,“美人怕柳絮篇”,“萧岑篇”,“小昭歌篇”,“阎王殿篇(前世今生)”。   嗯?怎么这么多,可能会合并嗷! 第142章 洞房   美人凤冠霞帔坐在榻沿, 大红婚服金绣华奢,一只锦绣金羽凤凰伏于肩上,几欲展翅。   蜀绣腰带束紧窄腰, 只消坐在那里,随着衣摆微皱出一点折痕, 眼中便只剩得盈盈瘦腰与锦绣华服。   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宽袖掩了纤指,只露出半截白玉似的指节, 指尖红润轻轻压在婚服上,仔细一看竟是美人闲来无聊去扣那精致的绣纹,指尖抚过金线, 又去勾那云纹,当真不知究竟哪方暴殄天物。   锦绸红裳垂至脚面, 矜贵足靴不知被踢到哪里, 赤了一双玉足踩在柔软西域毯上, 随意踢踏昂贵的婚服衣尾。   “小久……”美人哀嚎。   “等着!”祝久辞站在桌案前扛着剪刀忙活, 脾性早快被那人磨完了, 他不过是剪个红烛的工夫,这人快叫了他百十遍名字!   “小久回来叭!”美人等得难受,整个人歪过去斜斜倚到榻柱, 凤冠叮铃撞到软绸, 垂到一旁靠在玉柱侧面。   啪一声, 红烛骤然明亮,祝久辞放下剪子小心看那烛火,烛火绚烂光芒,几乎要燃烧一夜的架势,他满意转身, 顿时黑了脸。美人东倒西歪倚在榻上,凤冠垂在一旁,婚服敞着,赤足露在外面晃得人眼晕。   明明方才还端正坐着!眨眼工夫这人去打了一架吗!   祝久辞气势汹汹回去,膝盖顶顶美人长腿:“起来。”   美人勉强动了动身子,抬身到半路吧唧又摔回去,指尖扶着额头泪眼朦胧看向他:“凤冠太沉了,起不来。”   祝久辞白眼快翻到天上,终于还是俯身去扶他,一手绕到美人冠后,一手扶着他瘦肩,嘶,是挺沉。   梁昭歌半倚着被他扶起来,刚坐直身子便亮了一双眸子看他。   “我好看吗?”   “我美吗?”   “明日继续画这红妆如何?”   祝久辞太阳穴突突直跳,自动屏蔽美人聒噪,双手抚上他凤冠,细细拆那些绫罗装饰。   美人还在滔滔不绝问着,手中也没闲着,从祝久辞衣袖摸到腰肢,摸着摸着又往下面去,祝久辞瞪他一眼,美人收回手,不过一会儿又重蹈覆辙。   凤冠华奢,总算摘下重重绫罗,指尖一拨关巧,精致华贵的凤冠被摘下,墨发瞬间如瀑一般散落。   一时美人抬眸,惊艳不已。   祝久辞顿住,被红帐美人晃得眼晕。   梁昭歌得了自由,只觉身轻如燕,扑上前抱住祝久辞埋在胸前高兴。   “仿佛百十斤的重石摘下了,嗷呜!”   “小久真好,嗷呜。”   “小久我美吗,嗷呜!”   祝久辞有些后悔,很想把凤冠戴回去。   红烛啪一声响,烛火影照,屏风华丽,琉璃灯盏尽覆红绸,满室红晕,旖旎风光。   祝久辞有些脸红,洞房花烛夜,总是比寻常不同些。   看向美人,美人亦红酡晕脸,着实娇艳欲滴的模样。   “昭歌,我们……”祝久辞红脸开口。   美人立即懂他意思,啪叽往榻上躺平,摊开四肢,薄饼一样。   “小久来叭!”   祝久辞:“???”   他愣在原地等了等,美人还是那摊平模样,他愤愤踢了鞋袜爬上榻铺,从绫罗软绸间爬过去,伸爪子戳美人面容。   梁昭歌还平躺着,软了话语嘟囔:“小久等什么呐。”   祝久辞炸了。   你有点自知之明行不行!   梁昭歌等得久了,伸臂一揽把人圈到怀里,呼噜脑袋。   祝久辞从衣襟前愤愤抬头,盯着美人白皙的下颌,张口咬上去。   美人吃痛叮咛,祝久辞从他身上滚下去,趴在身侧撑着下巴幽怨看他。   梁昭歌摸摸自己下颌又抚上小久脸庞,后者嫌弃躲开:“口水!”   “自己的口水还嫌弃。”梁昭歌捏捏他软脸。   祝久辞气哼哼躲开美人玉手,抬眼一瞬间撞入摄人心魂的眸子,绫罗红绸,美人倚身,皙白玉颈,精致锁骨。婚服敞开了,凤凰卧在一旁,美人的眸子似是离近了些,祝久辞顿时心跳如雷,耳膜震动只余心脏猛烈跳动的声音。   梁昭歌挑了笑容看他。   “小久想什么呢?”   祝久辞咬住下唇不答话。   美人纤指划过衣襟,祝久辞不知自己衣裳落了。玉指划过腰封,裙裳亦落了。   “最喜欢小久了。”   梁昭歌捧上合卺酒,语意带了蛊惑。   “小公爷似是忘了些什么。”他轻晃金玉。   祝久辞接过杯盏,美人皓腕顿时勾来,皙白的肌肤从他眼前晃过,绕住他手臂,细腻如牛乳。   凤眸盯着他,“小公爷喝吧。”   祝久辞傻傻仰头,二人交杯饮下。   合卺酒火烧火燎一路下去,祝久辞红了脸,晃晃身形卧进绫罗软绸,身子软得一滩水,洒在光滑的绸子上,整个世界都在转。   绫罗榻铺在晃,身上美人在晃,后来他发现自己亦在晃。   细细密密的吻落下,带着美人幽幽冷香,分明是清凉肌肤,顿时烧得火热。   美人勾了火就去了别处,在别处燃了火又回来。他伸手去抓,总是被那人躲过去。   祝久辞迷漫坠入烟海,尽处粉红,烟波荡漾,柔软席卷,不知身在何处。一片浓雾中,有人温柔引着他往前走,忍不住伸手拨开白雾,梁昭歌的身影若隐若现。惊艳容颜离近时,只觉四肢百骸酥麻入骨,一股不言明说的刺激顺着脊骨冲下,震得他眼前白茫一片,迷雾又来遮去美人面容,酥麻暂退,隐有余韵,而复迷雾散去,酥麻再来,如此倒覆,不知尽头。   祝久辞便这般迷迷糊糊被人引着在迷海中荡漾,脚尖踩到云上起起伏伏。   忽然被人打横抱起,迷雾散去,他看见绫罗红帐婚房。   “去哪……?”他开口才发现声音哑得不能听。   梁昭歌抱着他绕过屏风,赤脚踩在名贵的软毯上没有一点声响。   祝久辞感觉那人似是俯下身来,忽然他被放进一狭窄的地方。   “梁昭歌!”   “小公爷别急。”   “谁急了!你放我出去!”   美人不理他嚎叫,旋身亦钻进摇床,吱呀一声响,祝久辞立即被晃得头晕,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梁昭歌压下去。   “小公爷说的,摇床名贵,不能浪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好大的饭团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