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祭司的养猫(狮)日记》作者:天洛水   文案:【你先祖死了。】   ???   【所以你也没了。】   ?……!!!   为了保住自家先祖的命从而确保未来的自己继续存在,弥亚不得已回到自己前世所在的国度,古老的海之国,去拯救那位据说本该成为一代大帝却因幼时被养歪最终成为凶残暴君的男人。   ……好想将眼前这个又娇气又傲慢性格恶劣还自恋的金毛波斯猫揍到死怎么办?   【你先祖死——】   好的,我不想。   掰正暴君,要从小做起。   身负着拯救自己(主要)以及拯救世界的历史线(顺带)的伟大使命,弥亚努力掰正性格三观都已经歪掉的某人…………等等,怎么还是在另一种意义上弯了???   某王(掐对方下巴):“我已明白你对我的爱意……我,现在,允许你将自己献给我。”   (紧张到差点忘词的某王隐晦求婚语录)   小祭司(被掐下巴):“???”   我不是,我不想,你别乱讲。   弥亚觉得这样不行,他觉得是时候功成(死)身退(遁)了。   然而……   ——今天我死遁成功了吗?   ——没有。   亲身经历心上人在眼前‘死’了一次又一次的悲惨遭遇最后发现真相的某王:“……呵呵。”(黑化条疯狂上涨中)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骑士与剑 重生 西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弥亚 萨尔狄斯   一句话简介:今天我死遁成功了吗?没有。   立意:塑造健全正直的人格需要谆谆教导和充满爱的陪伴。   作品简评:本该成为一代大帝的天命之子变暴君了?自家先祖要死了?……他也要没了???为了活下去,弥亚不得不穿越到前前前前世,找到此时性格恶劣已有暴君趋势的少年大帝,试图改变那个可怕的未来。在竹马竹马的道路上,弥亚一直在为将暴君掰正成明君的伟大事业而努力奋斗着。谁知一不留神,总是功成(死)身退(遁)失败的他就被迫将该事业奋斗了终身。本文讲述了两名少年彼此陪伴,彼此扶持,一同成长的故事。虽然一路风雨不断,但这对命运的双生子携手前行,终是走到了那个最圆满的未来。该文行文风格细腻,描写细致,角色饱满鲜活,人物之间的互动风趣且有爱,剧情层层递进,伏笔铺垫得当,将异国风情融入故事之中,以文字带给人鲜明的画面感,从而描绘出一个立体的幻想世界。 第1章   正是清晨时分,阳光正好,徐徐微风掠过人的脸颊,带来远方刚刚绽放不久的花朵的清香。   明明是一个春暖花开适宜出去游玩的日子,然而明日就要踏入考场的少年却不得不抱着厚厚的习题册,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不远处的图书馆。   他一边走一边叹气,看那表情就知道少年对明天的考试毫无信心。   【你先祖死了。】   这样一句话突然在少年耳边响起。   极其突兀,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声音。   “你先祖才死——”   本就心情不好的少年眼带怒意地转头,张口就要怼回去。   就算是开玩笑,也是无聊又恶劣的玩笑。   如果是骂人,那他更不会客气。   少年正打算直接与在他身后说话的那家伙对上,可转头一看,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的身后空无一人。   少年的目光茫然地扫过身后。   没有人。   一个人都没有。   刚才说话的声音明明就在耳边,甚至就像是凑在他耳边说话那般的近。   可是他身后没有人。   而且,令他莫名后颈发寒的是,不知道为什么,不止是他身后,此时此刻,在他的四周、他的视力所及之处竟是没有一个人存在。   就算现在是清晨,就算这条道路惯来行人稀少,但是整整一条大街也不至于只剩下他一个人,甚至远方都看不到人影。   这一刻天地之间空空荡荡,除了他之外再无他人。   这种感觉诡异到了极点。   【你先祖死了。】   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依然近在耳边,极近的距离。   少年惊慌地左看右看,仍旧是看不到一个人影。   慌乱中,他隐约觉得这句话哪里不对劲。   仔细一想,这句话并不是他认为的恶劣玩笑或者咒骂,虽然句式和‘尼玛死了’非常相似……但是这句话似乎、好像、可能……不算骂人?   毕竟,按照常理而言,他的先祖现在的确是死了,不知埋在哪一处的大地深处。   …………   等等,现在不是思考那句话是咒骂还是陈述事实的时候!   人呢?   大清早的,这么大一条街,人都去哪儿了?!   【你也要死了。】   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极近的,仿佛就贴着他的耳边在说话。   而其中的内容更是把他惊得几乎要跳起来。   这么近的距离,如果没有人,那么对他说话的就是……   少年浑身的寒毛都在一瞬间竖了起来。   明明是大白天,这么大的太阳,为什么会闹鬼?!   鬼不是怕阳光的吗?   就在他惊慌失措中忍不住转了个身的时候,风忽然猛烈地刮了起来。   狂风从他身边刮过,将他的头发、衣角在这一瞬都吹得高高地飞扬而起。   清晨时分,浅浅阳光正好,绿树成荫的大道上除了懵然地看着四周的少年之外再无他人。   风在大地之上呼啸着,鼓动着大道两侧茂密的树冠。   风起,树动,连带着透过翠绿枝叶落在地面的斑驳光影也随之晃动。   绿荫的树冠被风鼓动着,发出簌簌的响声,像是有一股无形的气流在这一处盘旋着,吹落树叶,将地面的落叶也卷起。   数不清的落叶旋转着,划开一个圈儿,以站在大地上的少年为中心,被那股无形的气流拉扯上天空。   啪的一声,厚厚的三本书册掉落在地上,书页在汹涌的气流中疯狂地翻动着,发出哗哗的响声。   少年睁圆了眼,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手。   【你先祖死了,你也将不复存在。】   那个不知名的声音再一次在耳边响起,可是这一次,他没有心思再去思考说话的是人是鬼。   因为这个时候,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从指尖开始,一点点地虚化,逐渐向手臂延伸而去。   他眼睁睁地看着被气流卷起的树叶从他逐渐融化在阳光下,只剩下朦胧虚影的手臂之中穿过。   没有丝毫阻碍。   只不过顷刻间,少年消失在天地之间。   刚才突然呼啸着刮起来的风渐渐减弱,树冠停止摇晃,疯狂翻动的书页也终于停歇,街道的远方隐隐能看见走动的人影。   明亮的晨光透过茂密的枝叶,将光斑落在安安静静躺在地面的书册上。   最上面的书册是掀开的,内页上它的主人亲手写下的字迹在一点点的消失,包括书册第一页上写下的那个名字。   最终,所有的字迹都消失了。   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无痕迹。   崭新的书册依然静静地躺在地上,就像是这世上从未曾有人在它的书页上写下名字。   ……就像是这世上从一开始就不曾有那个少年的存在。   …………   ……………………   漆黑的夜晚,海浪轻轻涌动着,在寂静的黑夜中将拍打的海浪声传送到远方。   哗啦,哗啦。   黑夜之中,一只小船划开水浪,在海面上停下来。   依稀能看到船上有两个模糊不清的人影。   今晚不是没有月光,在远方的大地上,皎洁的月光正撒落在夜深人静的城市中,只是这一片的海上起了雾,挡住了月光。   大雾弥漫,遮蔽了人的视线,四处都是朦朦胧胧的,无论是那艘悄悄地划出海的小船,还是船上两个人,都只能隐约看见模糊的身影。   “这个也一起丢下去?”   “嗯。”   “可是,只说要解决那个……这个是不是……”   “只能说他运气不好,正好撞上,怪不得我们。”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船上的两人小声地说了几句话,然后其中一人抱起一样东西,往下一丢。   噗通一声,海面上溅起大大的浪花,溅水声在原本寂静的迷雾中传得老远。   那人转身,又抱起另一个东西。   他抱着的东西被灰扑扑的毯子裹着,看不清是什么。   他掀开一点毯子往里面看,像是在确认什么,随后,他抬头对船边拿着桨的同伴点了点头,表示没有问题。   男人低低地啧了一声,脸上透出又是怜悯又是轻蔑的复杂神色。   紧接着,在下一秒,他毫不留情地将抱着的东西往海中一丢。   又是噗通一声,浪花高高飞溅起来,溅了男人一身。男子摸了一把脸上的水,看着水中沉下去的东西,仍旧是那种复杂的神色,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什么。   然后,他转头对同伴打了个手势,示意结束了。   两人飞快地划着桨,迅速离开了这里。   哗啦。   哗啦——   漆黑的夜里,海浪在浓雾中永无休止地拍打着,发出阵阵呜咽似的海鸣声。   先一步被丢下海的身影已经沉到海水下面很深的地方。   隐约可以看出,那是个少年的身影。   浅金色的发丝在海水之中散开,他闭着眼,像是死过去一般,安安静静地没有丝毫挣扎,缓缓地在海中坠落着。   似乎就要像这样永远地坠入海底,从此再也不见天日。   本该如此——   但是,突然之间,少年闭着的眼猛地睁开。   他的眼是海洋那般水亮的湛蓝之色,如浸在水中的海蓝宝石。   眼看就要没气的少年一睁眼便呛了口水,瞬间就反应过来的他立马憋住气。   苦涩的海水呛进嘴里,当发觉到自己身处海水之中有溺亡的危险时,他似乎有些慌张,但是却没有因此而手足无措。   他一边发慌,一边飞快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当看到自己头顶明显透下来一点微光的海面时,他立刻手脚并用在水中划动着,拼命往上游去。   总算在憋得肺都快要爆炸之前浮出了海面,少年迫不及待地张口大喘气。   被水浸透的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一张憋得通红的脸上,水珠子簌簌地滚落下来,其中既有海水,也有憋出来的眼泪。   那双湛蓝的眼因为含着泪而越发显得水润透亮,不过,就算含着泪也不会让人觉得可怜或者柔弱。   因为此时此刻少年的眼中怒火滔天,几乎快要实质性地喷出火来了。   【选中你,是因为你是无数人之中唯一与那位天命者有着深及生命的牵绊的人。】   真是……神他妈他的这一世和那位天命者有‘深及生命的牵绊’!   在回到自己前前前前世的身体的一瞬间就融合了这个身体之前所有记忆的弥亚想骂人,但是憋屈的是他不知道该骂谁。   他已经想起来,现在自己之所以沦落到这种处境,是因为‘他’晚上回去的时候,意外撞到那位天命者被弄昏了塞进麻袋中抗走的现场。   谋害者当然不会放过他这个目击者,把他打昏一同绑走了。   反正丢一个人到海里也是丢,丢两个也是丢。   所以,倒霉的他就和那位天命之子一同被丢进了海里。   当然,天命之子毕竟是天命之子,绝不会轻易被人害死,最后自然还是获救了。   而没有主角光环庇佑的‘他’……死了。   是的。   他死了。   就这么被淹死了。   溺亡在深海之中,尸骨无存。   好惨一路人。   好惨一炮灰。   弥亚表示并不想要这种牵绊并且很想殴打一顿那位连累他的天命之子。   还好他醒来得及时,被丢下海没多久就醒过来,总算是成功存活下来。   此刻,他浮在海面上,一边拼命地喘气,一边盯着那艘消失在黑夜雾气中的小船最后一点虚影。   心有余悸的他在心底暗暗地庆幸。   多亏今天海上天气不好。   刚醒过来不及多想的他在求生欲的促使下拼命往上游,想要浮出水面,这段时间里,丢下他的小船其实并没有划出去多远。   若是换成晴朗的夜晚,船上的凶手肯定一回头就能发现他,说不得会划回来将他弄死。   但是幸好,今晚海面雾气弥漫,视野极差,稍微远点就看不清。   喘了半天总算缓过劲来,他缺氧的脑子也清醒过来,顿时觉得有点不对劲。   转头扫了一圈四周,立刻发觉哪里不对的他心里咯噔一下。   人呢?   那位天命之子呢?   怎么看不到人影?   ……等一下。   那位不会…………还在海里吧?   靠!   来不及多想,刚浮出海面没多久的弥亚再度一头扎入海中。   海水清澈透亮,借着从海面照进来的一点微光,他很快就看见下方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在缓缓向下沉去。   他飞快地向那个黑影游去。   对方沉得离海面已有些距离,他追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追上去,伸手一把抓住那人的手。   海水中太暗,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只能隐约看出那是一名身型和他差不多的少年。   少年安静躺在水中,折射着海中微光的金发在水中轻柔地起伏着。   弥亚紧紧地抓住少年的手腕,想要带着他浮上海面。   少年任由他抓着,没有丝毫动静,安静得就像是已经死掉了一般。   弥亚很慌。   不行。   来不及多想,他伸出手。   你不能死!   他的双手捧住少年的脸,指尖探入对方湿润的金色发丝里。   你要是死了,那我也——   弥亚俯身向下,凑近对方的脸。   他将自己的唇用力地贴在对方唇上,把自己的气给对方渡去。   ……   一道月光折射进海中,荡开水波,落在金发少年的眼角边缘。   沉浮之中,恍惚之中,金发少年微微睁眼。   模糊不清的视线中,他看见微光从上面落下来,在逆光中映出他上方那个人的轮廓。   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碧蓝色的海水轻轻地晃动着,还有眼前被涌动着的水波缠在一起的两种不同的金色发丝。   金色深浅不一,却重重叠叠地交缠在一起,在水波的逆光中似乎融化在一处。   少年脑子中的思绪还停止在不久前被人迷倒绑起来的时刻,茫然的,乱糟糟的,混乱到了极点,但是在记起自己被绑起来的那一瞬,他眼底陡然掠过一道凶光。   他张唇,用力地咬下去!   鲜血的气息渗入他嘴里。   一抹血痕落入海水之中,而后很快消散而去。   浑身乏力动弹不得,他在恍惚中不甘地闭眼,再一次失去意识。   …………   好痛!   这混蛋白眼狼咬我! 第2章   ………………   【你先祖死了。】   “???”   【你先祖一死,他所有的后裔,包括你在内都将不复存在。】   “?……!!!”   【想继续存在,就去救你的先祖。】   “先等一等。”   莫名其妙就被带到这个一片漆黑的空间里的少年只觉得很懵,他下意识开口问道:“我要怎么去救那位……呃,已经死掉的先祖?”   他的话刚落音,眼前忽然一亮,突然亮起的光让他下意识闭上眼。   等视力逐渐恢复之后,他才看清自己的处境。   此刻,他悬浮在空中,四周皆是无边无际的黑暗,看不到尽头。   而他的脚下,是一条庞大得看一眼就让人为之震撼的流光的河流,闪烁着耀眼的光辉。   看到那条光的河流时,少年失神了一瞬。   闪耀的光的河流是由无数的光点汇聚而成。   它巨大而恢弘。   它从黑暗中而来,往黑暗中而去,看不到源头,看不到尽头。   世上所有的一切在它面前都显得如此的渺小。   它是壮观的,同样,也美得不可思议。   就像是在最为晴朗的夜空之中看到的无数璀璨星光汇聚而成的银河,在广阔无边的夜空中流淌向远方。   星河倾泻,万千瑰色。   【人类创造了历史,从古至今数不清的人类的灵魂汇聚成贯穿历史的时光河流。】   这条庞大的时光河流由数不清的光点汇聚而成,每一个光点,就是一个人的灵魂。   那光点,有强有弱。   而每一段河流之中,总有一个光点熠熠生辉。哪怕它身在数以万亿的光点之中,也能让人一眼看到。   万千星光汇聚的光芒,也比不过它一个的辉煌。   【每一段历史,都有一位天命者主导他所在的时代,以他的光芒奠定那段历史的根基。】   【然而……】   时光的巨河中有一段黯淡之处,在其他河段明亮的光辉对比之下异常显眼。   因为在整个时光的洪流之中,唯有那一处没有最辉煌的光点。   仔细去看,还能发现那一片河段的侧面意外诞生了一个小小的支流。   因为这个忽然岔开的支流的存在,使得光的河流中无数光点都流向了支流。   不止如此,在光点如河流一般滚滚涌向支流的同时,还有数不清的微小光点从那一处散到虚空里,最终湮灭在黑暗之中。   那些本该继续顺着时光洪流顺流而下的无数光点就因为这个突然产生的意外,彻底消失了。   【本该主导这一段历史的天命者因幼时的意外,没有完成他的使命,没能奠定那段历史的轨迹。】   【天命者未能庇护一方,由此导致无数不该丧生的人死在那段历史中。】   【你的先祖亦是其中的一人。】   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清晰而又缓慢地在少年耳边响起。   【你先祖死去,作为他后裔的你也将不复存在。】   那个声音再一次重复着这句它曾经说过的话。   冷冰冰的,毫无起伏,亦是毫无转圜余地。   【你,去守护这段历史中的天命者。】   “不是……虽然我勉强理解了一些,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偏偏要找我?”   不说他先祖以外的人,光是他先祖的后裔,几千年下来不说上万至少几千人应该有了吧?   “我很有自知之明,没这个本事,所以我觉得你是不是应该再认真地考虑一下?去找个有真本事的人解决这个麻烦?”   静默一瞬。   而后,那个毫无感情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无数人之中,唯有你一人,在那一世和天命者有着深及生命的牵绊。】   没注意到那声音一瞬间的停顿,少年眨巴眨巴眼。   ‘深及生命的牵绊’?   既然对方是奠定历史根基流传千古的英雄人物,那么和其牵绊颇深的自己也该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才对。   这么想着,他突然有点小骄傲。   原来他前前前前世居然还是历史名人啊。   “那我……”   那个声音显然已不想再与他多说。   还想开口多问点东西的少年惊恐地发现,他的脚下,那条原本安安静静地在无边黑暗虚空中流淌的时光河流忽然掀起滔天大浪。   在近乎数百米的惊天巨浪之前,他的身影渺小得微不可见。   巨浪扑来,只一瞬就将他整个人卷入其中,吞噬得干干净净。   光点的巨浪落下去,再度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一切重归寂静。   无边无际的黑暗虚空中,唯有这条壮丽而宏伟的时光洪流继续安安静静地流淌着,亘古不变。   ………………   …………………………   呵呵。   【深及生命的牵绊】。   啊呸!   说得真好听。   就是一个天命之子连累了一个路人炮灰,害得对方年少早夭的惨剧。   弥亚深深地觉得自己被那个声音忽悠了。   而最让弥亚觉得不爽的是,身为被连累的炮灰,他还得劳心劳力地去救连累自己的人,救的时候还被那个白眼狼崽子反咬一口。   嘴都被咬破了。   唇还火辣辣地疼着,弥亚气鼓鼓地将那个白眼狼崽子从海中拖出海面。   哗啦一声水响,他从水中冒出头。   淡金色的发丝湿淋淋地贴在少年不知道是因为气的还是憋气而微微发红的颊上,水珠不断从他下巴滴落到海面。   弥亚一手抓着那家伙的后衣领,一边竭力让两人漂浮在海面之上。   他舔了下唇,疼得咧了下嘴,毕竟破皮的地方沾了海水,越发刺得痛。   看着依然处于昏迷中的某人——虽然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一个头,只能看见对方那一头湿漉漉的金发——弥亚很想一巴掌朝金毛脑袋重重拍过去,把那家伙拍醒,省得只有自己一个人这么辛苦。   但是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因为他不知道这个金毛会不会游泳。   要知道,救一个清醒着喜欢瞎扑腾的人比救一个昏迷了老老实实不动的人要费劲得多。   前者搞不好就会折腾得你一起沉下去。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弥亚一边努力在海面上保持着平衡,一边环顾四周,想要看清海岸在哪一边。   但是他什么都没看清。   视野所及之处全部都是浓密的雾气,黑蒙蒙的一片,能见度极低,除了摇晃的海面什么都看不到。   他抿了下唇,又是一阵刺痛传到脑中,嘴里还残留着海水又苦又涩的味道,   刚才雾气保护了他,避免他被那两个男人发觉,但是现在雾气同样也给他造成了极大的麻烦。   他想拽着金毛游回海边,可雾气太大,让他看不见海岸线。   虽然有微弱的月光折射进来,但是仰头看不清星空,想要借助星空分清东南西北都做不到。   先不说他小胳膊小腿有没有足够的力气带金毛游回岸边,就说万一游错方向,游向深海,他们两人绝对是死路一条。   犹豫了许久,弥亚迟疑地看着雾气弥漫的四周,不敢轻举妄动。   要不,先等等?   等熬过这一夜,太阳升起来,雾气就会散开,到时候就能看清海岸线在哪边。   弥亚先是这么琢磨着,但是没过多久他就觉得这样等下去不行。   太冷了。   他的身体浸泡在冰凉的海水中,海水在一点点地将他身体不多的温度吸走。   身体在逐渐变凉,再这样下去,他会失去意识。   等到那个地步事态就会变得非常危险。   弥亚开始着急,但是就算再怎么着急,他也才刚刚来到这个对他而言极为陌生的地方,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身边只有那个还处于昏迷中什么忙都帮不上的金毛,一时间,他只能无措地看着不仅没有散去反而越来越浓厚的雾气。   他很茫然。   他现在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要怎么做,才能让他……还有这个人都活下去?   弥亚正迷茫着,环视着四周的目光无意识中落到眼前那头湿漉漉的金发上。   他心里一顿。   差点忘了,按照原定的轨迹,‘自己’此刻应该已经沉入海底死掉了。   但是金毛活了下去。   看金毛现在这个状态,自救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肯定有人在这个时候过来,救了金毛。   一想到这里,弥亚再度努力地往四周张望。   要知道金毛可是天命者,也就是俗称的位面之子,天生有不死光环,应该走到哪里都有人救才对。   所以,一定有人……一定有谁来这里救了他。   只是这大晚上的,漆黑一片,又是雾蒙蒙的,怎么会有人在这种时候跑到海上来?   总不可能是杀害他们的人良心发现,回头把他救了吧。   ……   …………   还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自己这个注定的炮灰没死,蝴蝶翅膀一抖,所以没人来了?   这样一来,自己到底算是来帮这个天命者的,还是来害他的?   弥亚正又是担心又是期盼地胡思乱想着,突然一道溅水声传入他的耳中。   他眼睛一亮,转头就向传来溅水声的方向看去。   雾气朦胧,笼罩着海面。   伴随着哗啦的溅水声,一个身影从不远处的雾气中出现,以极快的速度向他游来。   少年刚露出期盼之色的湛蓝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就像是被当头一锤,弥亚只觉得脑子嗡的一下,瞬间浑身的血液都冻僵在这一刻。   他惊恐地看到,就在前方不远处,突然从雾气中出现的漆黑的三角形鱼鳍正飞快地向他逼近。   那竖立在海面上的锐利鱼鳍让人看着就头皮发麻。   鲨……鲨、鲨、鲨鱼啊!   弥亚快被吓哭了。   心心念念趴着的救星没盼来,反而来了个煞星。   他浑身僵硬地盯着逼近的鲨鱼,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顶。   虽然身体反射性地想要跑,但是又因为太害怕,手脚完全不听控制,动弹不得。   而且他理智上也明白,在水中,他根本不可能游得过鲨鱼。   或许将昏迷的金毛推出去能给自己争取一点逃跑的时间,但是,先不说金毛的性命就等同于他的性命,金毛死他也得死……就算他们没有这层关系,他也绝对做不出将别人推进鲨鱼口中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   随着哗啦哗啦的水声,当看到跟在最开始的漆黑鱼鳍后面又从雾气中冒出来的其他几只鱼鳍,弥亚彻底绝望了。   向他们游过来的鲨鱼不止一只,而是一群。竖立在水面上的三角鱼鳍一眼看去足足有五六只之多,有大有小。   问:在海水中,两个手无寸铁的少年在一群以凶残著称的鲨鱼面前能做什么?   答:放弃抵抗,躺平等死。   即使知道毫无作用,恐惧感让他依然下意识向金毛靠近,人和金毛紧贴在一起,脸色苍白地看着离自己仅仅数米的鲨鱼群。   他怎么都没想到……好不容易改变了自己淹死的早夭命运,结果还是要葬身鲨鱼口中。   与其被鲨鱼一口接一口地咬死,还不如刚才直接淹死。   至少死得没那么痛苦。   在心底一声叹息,弥亚闭眼,坐以待毙。   啾~~   一个细细的清亮叫声忽然在他耳边响起,弥亚感觉自己似乎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只是被撞了一下,没有想象中那种血肉被撕咬的疼痛感。   啾啾~~   哗啦。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细细鸣叫声的,是近在身边的水浪的拍打声。   弥亚感觉自己又被撞了一下,他的身体自然在水中晃动了一下,差点沉入水中,求生的本能让他下意识一边在水中扑腾重新浮出水面,一边睁开眼。   就在他睁眼的一瞬间。   哗啦。   他看见巨大的水花在海面上溅开,一道弯弯的身影伴随着水花在夜空中划开一个漂亮的弧线。   水面上高高跃起的乌黑发亮的身影在黑夜中折射着微光,像是在海面上跃起的一轮弯月,美到极点。   啊?……海豚?   弥亚还没反应过来,刚刚在水面跃起的海豚已经噗通一下落下水,飞快地绕着他游了一圈,最后停在他的身前,身体竖起来,只从水面上露出半个头部。   扇形的尾巴轻轻摆动着,身侧的两片鳍一下一下拨动着水波。   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好奇地瞅着他,对他发出一声清亮的鸣叫声。   靠!   原来是海豚!   大起大落之下,激动得热泪盈眶的弥亚没忍住在心底飙了一句脏话。   吓死老子了!   又是惊吓又是惊喜,被折腾得脸色煞白眼泪都出来的弥亚眨了眨眼,看着小海豚。   他身前的小海豚睁着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和他对视,还歪着头,看起来可爱极了。   弥亚犹豫了一下,试探着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海豚的头。   小海豚的皮肤很柔软,极有弹性,还很光滑,摸起来非常舒服。   这只好奇心旺盛的小海豚也不怕人,睁着水汪汪的黑眼珠子瞅过来,用它长长的吻部好奇地拱了下眼前这个罕见(对它而言)的人类幼崽摸它的小手。   啾~(软软的~)   它欢快地冲着这个人类幼崽叫了一声,摆了摆尾巴。   紧接着,它一转头,眼睛陡然发亮,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玩具。   小海豚忽然往水下一沉,然后一个摇头摆尾,欢乐地往上一拱——   弥亚眼睁睁地看着小海豚一个鱼跃向上。   他猝不及防,拽着金毛的那只手被迫一松。   然后,他就目瞪口呆地看着金毛整个人被小海豚一下子拱上去,身体在海浪上划过一个长长的弧线,就这样被小海豚顶出去半米多远。   弥亚:“???”   发生了什么事?   啾啾~   啾啾啾~~   小海豚一边叫着,一边往前游,一边欢乐地顶着它的新玩具。   一顶,再一顶。   好好玩~~   弥亚:“…………”   一脸懵逼。   等等,这位天命之子获救的姿势是不是哪里不对? 第3章   清亮的细细鸣叫声此起彼伏,又一条小海豚从旁边钻出来,跟着小伙伴一起对‘新玩具’一顶。   两只小海豚就这样你追我赶,你撞一下我拱一下,像是在顶球一样,飞快地将‘新玩具’往前顶去。   一边顶还一边叫,看起来玩得非常开心。   等弥亚终于从懵逼中醒来的时候,小海豚们已经交替着将‘新玩具’顶出去老远。   一时间,弥亚觉得自己的心情很复杂。   面对着这种昏迷中躺着就能获救的位面之子光环,他是不是该象征性地表达一下自己的羡慕之情……   啾啾~~   小海豚用力一顶,金毛整个人再次在海浪上腾空划开一个弧度。   那场景看得弥亚一个激灵。   不,我一点也不羡慕!   我一点都不想被小海豚们顶着玩谢谢!   眼看着真.天命者已经被小海豚们顶出去老远,在浓雾中快要看不见了,真.炮灰弥亚赶紧划动手脚,认命地自己游着追上去。   只是和海豚的速度比起来,他游的速度实在太慢,不但追不上,反而还被一点点拉远。   眼看那群海豚和金毛就要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弥亚顿时急了起来,越发努力地划水,想着至少也要远远地缀在后面,不然海豚一消失,他在迷雾中恐怕又要分不清东南西北。   或许是因为他努力划水拍打出的溅水声变大了,引起了海豚们的注意。   前面那群已经游走的海豚之中突然有一只偏大的海豚掉头,一眨眼的功夫就游回他身边。   这只大海豚绕着弥亚转了一圈,然后忽然沉入水中。   弥亚只觉得身体一轻,下一秒,整个人都浮出了水面。   原来是大海豚游到他下面,然后浮起来的时候直接将他托到自己背上,托出水中。   海豚的皮肤很光滑,弥亚差点滑下来,他下意识伸手一把抱住眼前竖起的鱼鳍,这才在大海豚背上坐稳。   大海豚轻轻唧了一声,像是在安抚他。   比起刚才那两只才一米多长的小海豚,这只成年海豚要大很多,足足有两三米长,很轻松就能将还是孩子的弥亚托起来。   扇形的尾巴一甩,在水面溅开水花,它飞快地向前方的同伴们追去。   弥亚坐在海豚背上,看着飞快向两侧散去的水波,感受着在水上飞驰的速度,还有迎面而来拍打在脸上的浓厚雾气。   身边几只小海豚除了交替着顶着它们的‘玩具球’玩,还时不时地跃出水面。耳边除了啾啾的清亮叫声,就是浪花拍打的声音。有一只调皮的小海豚还故意绕到驼着他的大海豚前面,从他头顶跃过,将水花溅了他一身。   然后那只小海豚就被大海豚用尾巴拍了一下,啾的叫了一声。   弥亚左看看右看看,虽然浑身湿淋淋的,吹着海风有点冷,但是坐在海豚背上抱着鱼鳍,看着身边围绕着自己的小海豚,他突然笑了起来。   莫名其妙就来到这个对他来说全然陌生的世界,他虽然一直努力地告诉自己没事的、要顺其自然,但是心底深处他其实很惊慌,也很不安。   现在,身处波涛起伏的大海之上,弥亚骑在大海豚的背上,看着身边玩耍着小海豚们,突然有一种置身于一个奇幻的世界之中的感觉。   这种奇妙的感觉让他心底的不安消散了不少。   没花多长时间,海豚们就带着他和金毛来到了海滩边。   临别之前,最调皮的那只小海豚又摇头摆尾地凑过来,用脑袋拱了他一下。   弥亚摸了摸小海豚的头。   他轻声说:“谢谢。”   谢谢你给因为突然来到这个世界而惶恐不安的我第一份善意。   谢谢你给了我已置身于这个世界的真实感。   歪着头的小海豚自然是听不懂的,但是眼前的人类幼崽从目光中传递过来的善意它感觉到了。   它高兴地又冲这个人类幼崽啾了一声,那意思是‘下次再一起玩啊’,然后就一摆尾,欢快地向那些游出去老远的伙伴们追去。   弥亚目送它们远去。   然后,在不断地拍打着海岸的海浪之中,弥亚使出吃奶的力气,两步一喘,三步一停,折腾了半晌,艰难地将金毛拖上岸。   好不容易上岸后,他一屁股坐在白色的沙粒上,累得直喘气。   好重!   明明小海豚们顶起来那么轻松。   喘了半天气总算缓过来,弥亚这才有精神环顾四周。   这是一个满是沙粒的海滩,沙粒的颜色很浅,近乎于白色,而且非常细腻,坐着感觉很柔软。   他抓起一把沙粒,从手指缝中漏下去的时候有种绸缎般的丝滑感。   海中雾气很浓,但是来到岸上之后,雾气已近乎于无。   仰头去看,夜空中月朗星稀。   平静的黑夜中,只有拍打着沙滩的海浪声此起彼伏。   明亮的月光落下来,白色的细沙折射着月光,仿佛在发光。   弥亚将目光投向远方,在那个遥远的地方,在夜空之下,视力极限之处,隐约可以看见一座巍峨宏伟的城市的模糊影子。   巨大的城墙伫立在大地之上,以菱形为顶端主体的高大建筑耸立在天地之间。   弥亚看着那座对他来说陌生而又熟悉的城市出神。   陌生,是他从未见过。   熟悉,是因为‘他’从小就在那座城市中长大。   那座庞大的城市就是波多雅斯王国最繁华壮丽的城市,波多雅斯王城。   那就是之前的‘他’一直生活着的地方,也是现在的他以后要生活很久的地方。   月光落在浑身湿漉漉的少年身上,折射着水光。   他看着远方的城市出神了好一会儿之后,深吸一口气,原本带着几分迷茫的脸露出下定决心的神色。   来都来了。   为了那位先祖——   更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   深吸一口气在心底给自己鼓劲打气,弥亚转头,打算将金毛弄醒。   刚才在弥漫着浓雾的海上看不分明,现在借着明亮的月光,他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看起来大约十三岁左右的少年安安静静地躺在沙地上,湿润的纯金色发丝散落在颊边。   他的肌肤在月光下泛着白色珍珠一般的光泽,细长柔软的浅色睫毛中染着点点水汽,在颊上落下浅浅的影子。   脸部轮廓分明,有着像是精心雕琢出的雕像那般完美的线条。   月光下,唇红齿白的金发美少年静静地沉睡着,湿漉漉的金发散落在身下白色的沙粒上,从发梢渗出的水珠从他颊边滚落,浸入沙粒,给白色沙粒染上湿润的痕迹。   少年的唇微张着,发出浅浅的呼吸声,在安静的夜色中宛如安眠的睡美人。   但是,对于被其连累到淹死的某人心硬如铁。   啪啪。   他直接开始拍金发美少年的脸。   在他眼里,这家伙就是个差点害死他而且在他去救人的时候还咬他一口的白眼狼,自然毫不客气的啪啪啪。   当然,他拍少年脸可不是为了泄恨报仇,纯粹只是想要弄醒这只金毛而已。   咳,虽然拍脸的力气可能、或许、稍微大了那么一点。   嗯,只有一点而已。   没见对方那细皮嫩肉的脸都没被他拍红么?   但是或许是因为那些绑架者迷昏金毛的药效实在太好,他折腾了好半天金毛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弥亚无奈地罢了手。   看来只能等这家伙自己醒过来。   看着金毛安安静静的睡着万事不想、完全不知道自己经历了怎样的险境的模样,再想起自己还有些隐隐作痛的嘴唇,弥亚有些不爽地捏了捏金毛的脸。   嗯,软软的,手感真不错。   这么想着的弥亚又下意识捏了捏。   十三岁的少年的脸很软,皮肤很娇嫩,手指一捏,脸颊上的肉就陷下去,一松开就弹起来,很有弹性。   弥亚忍不住想笑。   他突然能理解小海豚们为什么玩得那么起劲了。   而就在他回忆起小海豚们顶着金毛玩的那个情景忍不住笑起来的时候,忽然,昏睡着的金发少年睫毛一动,慢慢地睁开眼。   长长的睫毛染着细碎的水珠,将落下来的月光晕染到眼底。   少年的眼眸泛着微光,像是染着露水的宝石。   只是,这双宝石的颜色却不一样。   一只是碧绿色的翡翠石,而另一只是夜空般的黑曜石。   一眼看见这罕见的异色双瞳的弥亚错愕了一瞬。   脑子里不期然蹦出来一只金毛的波斯喵,睁着一双漂亮的鸳鸯眼软绵绵地冲自己喵喵叫的情景。   唔,好像有点萌。   处于脑补中的弥亚忘记此刻他的手还捏着对方的脸上。   …………   金发少年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少年俯身在他上方。   月光从那个少年身后落下来。   逆光中,他看不清身前少年的面容。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让他不由得呆了一下。   他的目光此刻带着几分迷蒙,脑子也昏昏沉沉的。   他隐约还记得自己在半醒半睡之中被人迷昏从卧室里抗走的事情……再后来,他好像是在水中沉沉浮浮……   他好像在水中的逆光中看到了什么……想不太起来……   就在金发少年的思绪还很恍惚的时候,啪嗒一下,一滴水珠掉落在他的脸上。   他抬眼一看。   映入他瞳孔中的,是俯身压在他身上的少年那一头和他极为相似的湿漉漉的金发,只是颜色要淡很多。   水珠正从那淡金色的发梢滴落,又有一滴落在他脸上。   他异色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当发觉这个人此刻在一直盯着他的眼看的时候,他的脸色一沉,眼底掠过一道阴鸷之色。   “松手。”   他说,嗓音因为正处于变声期而颇为沙哑。   话刚落音,他已径自行抬手,啪的一声,拍开那只放肆地捏在他脸上的手。   手上一痛,弥亚呃了一声,反应过来自己捏别人脸的行为被正主抓了个正着,顿觉尴尬,有点不好意思地缩回手。   眼看对方双手撑地要坐起身来,他赶紧向后退去,让开空间,方便对方起身。   谁知,就在他还在直起上半身向后退的时候,已经坐起身的金发少年目光阴沉地看他一眼,突然一巴掌挥过来——   啪!   寂静的夜色中突兀地响起清脆的一声。   金发少年一手重重地打在弥亚脸上。   突如其来甩过来的一巴掌让弥亚的思绪停滞了一瞬。   下一秒,火辣辣的刺痛感冲入脑中。   痛——   他想。   真痛。   弥亚跪坐在沙地上,垂着头,一只手捂着自己被打得发红的左颊,泛红的痕迹在他白嫩的皮肤上显得尤为明显。   湿润的浅金色额发散落在他的眼前,掩盖住他的眼窝。   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只能看见从发梢渗出的水珠从他脸上滚落。   看着弥亚捂着脸垂着头不吭声的模样,金发少年那张俊美的脸上才浮现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他微微昂起下巴,眼底有着显而易见的傲慢之色。   他抬起手,伸向弥亚。   他说:“扶我起来。”   金发少年声音嘶哑,以命令的口吻向身前的人说话。   他的手伸向对方,以一种理所当然的态度等着对方将自己从地上扶起来。   ——就像是以前无数次对环绕着他的那群下仆的姿态一样。   他看见跪坐在他对面比他稍小的少年抬眼看他,捂着脸的手放下,浅金色的发下露出一双蔚蓝色的眼眸。   那色调是少年身后一望无际的海洋的湛蓝。   从额发发梢渗出的水痕缓缓地自少年的眼角滑落,给那双眼染上一点朦胧的水色。   他看见那双蓝眸一点点地弯起来,像是在笑。   他看见对他笑起来的少年的眼弯成背后天空上那轮弯月的弧度。   那双眼又清又亮,弯着笑起来时越发显得可爱。   他却不知为何莫名心里有点发毛。   “好。”   他听见对方这么说。   话刚落音,下一秒,一拳挥来。   重拳出击。   砰的一下正中他的左眼。   剧烈的疼痛袭来,痛得他脑子都空白了一瞬。   左眼整个儿已经乌青的他一脸呆滞,似乎对于自己挨揍这件事感到难以置信,好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   …………   啊,我爽了。   面对着眼前这个傲慢的白眼狼崽子,终于在那家伙恩赐似地伸手让他扶起来的时候,弥亚忍无可忍,一拳又快又狠地正中对方的眼眶。   收回拳头,他站起身,看着那家伙左眼上的一圈乌青,他觉得心满意足。   “还要我扶吗?”   弥亚俯视着白眼狼崽子,笑眯眯的,笑得温柔可亲,看似人畜无害,但是双手咔咔地捏手指的动作带着明显的威胁意味。   如果眼前这家伙依然不识相的继续摆什么大爷谱的话,他会不客气地对着他右眼也来一下。   两只眼虽然颜色不同,但是也该整整齐齐的才对嘛。   就算眼前这个讨人厌的家伙未来会成为这个国家的王,还征服了许多国家,建立起偌大一个帝国,成就一代大帝的辉煌成就。   但是,归根到底,他也不是这个国家的人,才不想惯着这家伙。   就算这家伙记仇,大不了完成任务后他就立刻找机会跑路,让这家伙找不到自己就是。   就在弥亚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要给某人再来一下的时候,呆滞许久的金发少年终于有了反应。   他睁大眼盯着弥亚,一手按在自己乌青的左眼上。   唰的一下,他的眼泪掉了下来。   弥亚:“…………”   是的,这位金发少年,据说未来要么会成为英雄大帝要么会成为凶残暴君的人,此刻就这么坐在沙地上,当着弥亚的面哭了起来。   他捂着被打的那只眼,呜呜地哭着,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弥亚:“我……”   少年大帝:“呜呜呜。”   弥亚:“你……”   少年大帝:“呜呜呜。”   还保持着咔擦咔擦捏手指的姿势的弥亚:“…………”   嗯。   这就是这段历史中最重要的天命之子。   这就是在正确的历史线上雄踞大地征战四方所向无敌令万众臣服的萨尔狄斯大帝。   这就是在错误的历史线上阴沉暴戾凶残成性屠杀了无数人令人闻之胆寒的血腥暴君。   ……   …………   ………………   我不信!!!!! 第4章   弥亚还保持着握拳头捏手指的姿势,一脸懵逼地看着坐在地上大颗大颗地掉眼泪的金发少年。   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金毛继续冲他摆出一副傲慢的神态甚至放狠话的话,他绝不会惯着这家伙的臭脾气,上去就硬杠,大不了狠狠打上一架,他绝对要在这家伙另一只眼上也印上一圈青色,不厚此薄彼。   但是……   金毛哭了。   这家伙哭了。   被他一拳打哭了。   嗯……除了不知所措之外,心底还莫名有种奇怪的成就感是怎么回事?   毕竟拳打天命之子,这可不是一般人能达成的成就啊。   这么一搅和,心底的怒火被对方的眼泪浇灭了不少,弥亚皱着眉想了想,俯身,向金毛伸出手。   然而金毛在看到他伸过去的手时,反射性地向后缩了一下。   看那警惕的表情,明显是怕他再揍自己一拳。   弥亚哭笑不得,他说:“别怕,我不打你,只是要拉你起来。”   金发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后,抬起眼看他。   漂亮的异色眼眸蒙着水气,雾蒙蒙的,含着泪,金发散落在奶白色的肌肤上。   那张脸实在是好看,抿着唇含着泪看着你的模样,像是一只挠伤了人后被人狠狠教训了一顿而显得可怜兮兮的金毛波斯猫。   饶是弥亚清楚地知道这只金贵的波斯猫性情差劲到了极点,又傲慢又恶劣,但还是被对方超高的颜值骗得消了最后一点火气。   他伸向对方的手动了动,示意对方抓住自己的手。   少年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略显迟疑地抓住了他的手。   弥亚将少年从地上拽起来,看着他抬手用手擦脸上的泪痕,却因为手上沾着白沙,糊了自己一脸的沙粒,顿时皱着脸有点委屈地抽了抽鼻子。   那笨拙的样子让弥亚有点想笑。   算了。   他想。   这家伙才十二三岁,还是变声期的小孩,就算要矫正他的坏脾气也不可能一蹴而就,得慢慢来。   “我叫弥亚。”   弥亚说,“你呢?”   少年浅色的细长睫毛眨了一下,那双映着月光剔透如蒙着雾气的琉璃的异色眼眸看向弥亚,映出模糊的影子。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变声期的沙哑。   他说:“萨尔狄斯。”   “萨尔狄斯啊……”   弥亚很失望。   萨尔狄斯,就是这个名字没错。   他一直期待着自己是不是弄错地方、弄错人了,现在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没了。   “你被人绑架,我因为恰好撞到所以被牵连,和你一起被丢到海里。幸好我及时醒过来,没淹死,就把你也一起拖上了岸。”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算起来,我可是救了你一命。”   “所以你记着,下次遇到事情别随便动手打人。”   弥亚将大概的情况说明完后,转头看了看天色。天空依然漆黑一片,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他便转身向上面走去。   他刚走了一步,衣服就被人拽去。   “你去哪儿?”   萨尔狄斯拽着他的衣服问他,神色有点紧张,似乎是担心自己被丢下。   “找个可以休息的地方,在天亮之前稍微睡一下。”弥亚一脸困倦,打着哈欠说,“你一直舒舒服服地睡着,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拖着你游上岸,累得够呛。”   他一边打呵欠一边继续向前走,萨尔狄斯像是刚破壳的小黄鸭一样乖巧地跟在他后面走。   看着萨尔狄斯这副模样,弥亚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一想到他的任务是要将身后这个欺软怕硬而且一言不合就掉眼泪的娇气波斯猫培养成骁勇善战所向无敌的一代大帝,他顿觉眼前发黑。   前途崎岖,昏暗无光。   ……………   天还没亮,黑夜依然笼罩在大地上。   萨尔狄斯背靠着岩石,沉默地坐在沙地上,耳边传来阵阵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   海浪声很吵,他也没有丝毫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他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刚才揍了他一拳的少年靠在一块岩石上,歪着头,沉沉地睡着。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确定那人已经睡得很沉轻易不会醒来之后,他俯身凑过去。   他仔细地端详着这个叫弥亚的少年。   他凑得很近,发丝几乎都碰触对方的额发。   这个人有着和他一样的金发,只是,颜色要比他浅上许多,是很淡的金色。   看容貌、看体型,似乎和他差不多大,那张舒展开的睡脸上还满满都是稚气。   眼眶还在隐隐作痛,萨尔狄斯盯着弥亚,他的目光沉下去,一点点变得阴沉。   黑暗中,他伸出双手,握住对方的喉咙。   沉睡中的弥亚毫无所觉。   萨尔狄斯没有继续的动作。   但是,他目光阴冷地盯着弥亚的模样就像是随时随地都会用力地掐住对方的喉咙,就这样将其掐死在自己手中。   从未……他从未遭受如此的羞辱。   第一次。   他第一次挨打。   第一个。   这家伙是第一个敢动手打他的人。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待他。   从小到大,自从他有记忆以来,他被无数人簇拥在中心,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从来都是所有人哄着他、顺着他,就算他发脾气打人,被打的下仆也陪着笑一叠声的认错。   环绕在他周身的仆人们都小心翼翼地照顾着他,他长这么大,皮都不曾蹭破过一次。   要知道,就连他的父亲大人都不曾动过他一根头发!   而这个家伙居然敢——   萨尔狄斯盯着弥亚的异色瞳孔中是满满的戾气。   还有,这家伙居然敢一直盯着他的眼看。   他知道自己的眼睛和普通人不一样,是异类,就连他的父母都不喜欢,所以他从小就极其厌恶别人盯着自己的眼睛看。   可这家伙不仅敢盯着他的眼看,还敢擅自碰他的脸。   这种放肆的家伙,他打他一巴掌有什么不对?!   萨尔狄斯本以为,这人会和他的那些下仆一样,被自己打一巴掌后立刻诚惶诚恐地认错。   毕竟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对他而言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这少年竟是挥手就给了他一拳,一下子就把他打懵了。   很疼。   太疼了。   他从来没这么疼过。   他第一次知道挨打是什么滋味。   竟然这么疼。   疼得他脑子还懵着的时候,身体已经自己掉了眼泪。   等他反应过来,觉得丢面子想要控制住眼泪的时候,突然发觉刚才还威胁着他还要再给他一拳的少年在看到他掉眼泪之后,露出不知所措的神色。   对方握紧的拳头也松开了。   他立刻反应过来。   眼前这个人和他的那些下仆不一样,不会哄着他,顺着他。   而且,这少年明显吃软不吃硬。   不想再挨打,不想再疼一次,他就得继续掉眼泪。   所以,他忍住了。   此刻,萨尔狄斯目光森冷地看着沉睡中的弥亚。   弥亚歪着头靠在岩石上安静地睡着,微张着唇,呼吸均匀,一副毫无防备的模样。   已经落入他双手之中的脖子非常纤细,只要他狠狠用力……   异色瞳孔闪动了一下,萨尔狄斯慢慢地松开双手。   还不是时候。   他想。   从小到大,他都不曾踏出府邸一步。现在突然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他独自一人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想要安全回去,就得靠这个叫弥亚的少年。   他还得利用他,所以,不管他现在再怎么厌恶他,也要忍着。   萨尔狄斯注视着弥亚,一张漂亮的脸上满是阴沉之色。   泄恨不急于这一时。   等他安全回去之后,这个人就没用了。到时候,他就让他的下仆们杀死这个胆敢如此对待他的家伙。   萨尔狄斯收回手,从弥亚身前退开。   他坐了回去,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闭上眼,安静地等待着清晨的到来。   …………   弥亚依然在沉睡,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道亮光照在他的脸上。   被晃动的阳光照醒的弥亚抬起头,晨曦的光落入他如海一般碧蓝的眸底。   海上的雾气不知何时已经散尽。   弥亚睁开眼,波澜壮阔的海洋尽收眼底。   一眼望去,那一片壮丽的蔚蓝之色无边无际,海面之上,万千波涛涌起落下,起伏不休。   海与天交接的那一线,万丈光芒从海洋的尽头照出,将蔚蓝色的海波染上一层火红色的光辉。   天,亮了。 第5章   天色已经大亮,阳光照耀着大地。   微风徐徐,带来远方海洋湿润的气息,棕榈树的绿叶在风中轻轻摇晃着。   浓密的绿荫之下,一名女子躺在宽椅上,微侧着身。   躺椅是雪松木制造而成,打磨得极为光滑,在阳光下泛着光,上面铺着柔软的垫子。   略卷的金色长发如海浪一般从她白皙圆润的肩头披下来,散落在雪白的垫子上。   她一只手懒洋洋地搭在身前,映着阳光,手如羊脂玉,只有指甲透着一点粉意,像是初绽的花苞。   只消看上一眼,指尖那粉色的豆蔻就悄无声息地落在人的心头。   两名女仆站在躺椅后面两侧,各手持着一把碧绿的孔雀羽毛与金色丝线编制出的精致羽扇。   她们举着足足有一人高的大羽扇,以极轻的动作上下挥动着,将清爽的微风送往躺椅的方向。   一名体型高大魁梧的男人坐在躺椅上,一手揽着她,一手将亲手剥好的水灵灵的葡萄喂到她嘴边。   他看着女人殷红的唇微微张开,吞下滴着汁水的鲜葡萄,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   男人的相貌本就硬朗,轮廓深邃而坚毅,常年率军征战沙场的经历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颇为粗犷,也更在他身上增添了几分铁血的气息。   哪怕他只是站着不言不语,也给人一张不怒而威的压迫感。   只是,这位在他人面前都是一张冷脸的铁血将军在看着自己心爱的妻子时,目光便成了绕指柔。   他凝视着妻子的目光带着任何人都看得见的深深的眷念和爱恋之情。   他看着妻子的温柔眼神就像是看着世界上最美好的珍宝。   波多雅斯国的将军,特勒亚。   一位在战场上征战多年,为王国立下不少功勋的声名显赫的将领。   不少人都知道,他有着一位美丽的、让他沉醉不已、全心全意宠爱着的妻子。   除了他的妻子,他从不曾看过其他女人第二眼。   他是如此的深爱着他的妻子,除了妻子之外不在乎任何人——甚至于,他心爱的妻子为他生下的孩子他也只觉得麻烦。   无论何时,男人满心满眼都只有怀中心爱的女人,再也容不下其他一分一毫。   “大人……特勒亚大人。”   从花园外的长廊那边传来一声呼唤,打扰了这一刻树荫下的宁静,特勒亚皱了皱眉,但是在看向怀中妻子的时候又立刻舒展开。   他柔声对妻子说了几句话,又吩咐一旁的女仆给妻子剥葡萄,这之后他才起身走出来。   “什么事?”   在离开妻子之后,男人的神色就恢复了常日的冷硬。   他的管家对他躬身行礼,低着头说:“大人,小主人还是没有找到,您看……”   管家面露焦虑之色。   毕竟小主人昨晚就失踪了,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他急匆匆地将此事汇报给特勒亚大人,大人却命令他们不准将此事告知夫人,说是不想让夫人担心。   虽然大人立刻就派了一队侍卫出去寻找,但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动作,也不再过问。   明明从昨晚一直到现在,找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到,他这个管家和负责照顾小主人的仆人都急得团团转,大人却提都没提这件事,更没有做出其他的指示。   眼看快到午时,小主人依然毫无消息,他实在按捺不住,只好主动过来找特勒亚大人,询问接下来怎么办。   老管家恭敬地在主人面前低着头,看不见主人的神色,只听见主人嗯了一声。   那声音很平静,淡淡的,从其中听不出任何担心和急切的情绪。   “你去安排,再加派一队侍卫去找。”   特勒亚说,他冷静到甚至可以用淡漠来形容的模样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一个失去了孩子的父亲,更像是纯粹在处理公事,公事公办而已。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转身离开,重新回到他的妻子身边。   “大人……”   老管家呐呐地喊了一声,却毫无作用,他看着大人已经快步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小主人失踪了这么久,特勒亚大人却仍然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还有夫人,对小主人未免也太不上心了。   虽然特勒亚大人说不准将小主人失踪的事情告诉夫人,可是这么长时间没见到小主人,她竟是连问都不问一声。   这实在是……唉。   凡是来过府邸见过小主人的人,都说特勒亚大人和夫人对小主人百依百顺,疼爱至极,太过娇宠和溺爱,以至于养成现在这种傲慢任性、肆意妄为的性格,糟糕到让人唯恐避之不及。   唯有他这些府邸中的老人们才知道,百依百顺的确是真的,但是溺爱和娇宠……老管家对此不置可否。   特勒亚大人全部的宠爱都给了夫人,从未分给他人一点,哪怕是夫人生下来的小主人。   甚至还可以说,由于夫人生小主人时差点死掉的缘故,大人一直都对害得夫人难产的小主人心存芥蒂。   而且,小主人那双被认为会带来灾祸的异瞳……特勒亚大人和夫人似乎都对此颇为不喜。   正是因为如此,小主人从小到大都是由下仆们照顾,特勒亚大人和夫人甚少过问。   所谓的百依百顺,不过是特勒亚大人和夫人不耐烦去管小主人的事情,所以直接告诉照顾小主人的仆人,小主人想要做什么全部依着他,要什么给什么,只要他别吵别闹别来烦他们就行。   老管家虽然看不过眼,但他终究也只是下人,实在不好在主人面前多嘴。   大人和夫人这种作态,也不怪小主人被养成那副令人生厌的性子。   在心底默默地叹息着,老管家最终也只能老实地服从主人的命令,转身多安排一队侍卫去找人。   他很担心。   因为那双据说会招致祸端的异瞳,特勒亚大人从小主人出生起一直都禁止小主人外出。   也就是说,小主人这十几年来从未踏出过府邸一步,一旦出去,没人引路,恐怕连回来的路都找不到。   现在小主人被不知被谁掳出府邸,只怕是凶多吉少。   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有在心底默默地祈求伟大的海洋之神能庇佑小主人安全归来。   …………   ………………   “走回去?要走多久?”   遥远的海岸边,被老管家惦记着的萨尔狄斯茫然地问道。   “嗯……”   所谓望山跑死马,虽然从这里远远地能眺望到那座雄伟城市的影子,但是真要走过去,恐怕得走不少的时间。   弥亚略微估算了一下。   “三四个小时吧。”   “开什么玩笑!”   前一秒看似乖巧的金毛波斯猫瞬间炸毛,破了功。   萨尔狄斯睁大一双异色的瞳孔,不高兴地瞪着弥亚。   他从小到大都待在府邸中,很少动弹,就算是心血来潮在庭院中散个步也绝对不会超过一刻钟。   现在这家伙居然告诉他——让他走几个小时走回去?   绝不可能!   “我不走。”   娇气的波斯猫傲慢地一昂头。   转头时那一头漂亮的金丝在空中散开,折射着阳光宛如金光流动,漂亮极了。   只是再漂亮,这脾气也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弥亚头疼。   “那你想怎么样?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萨尔狄斯看向弥亚。   “你背我走。”   他说,一脸理所当然的神色。   要知道,他在府邸中,稍微远点的路都是坐在软轿上让下仆们抬过去的。   现在愿意降尊纡贵让人背他,他觉得已经很委屈自己了。   弥亚:“…………”   不生气,不生气。   气出病来无人替。   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弥亚深吸一口气。   然后,少年湛蓝的眼弯了起来。   他弯着眸,对萨尔狄斯露出柔和的微笑。   “你刚才说了什么?风太大我没听清楚。”   清晨的阳光照在少年白皙的脸上,他微笑着看着萨尔狄斯,声音轻言细语的,听起来非常温柔。   真的非常温柔——如果不是他将自己的小拳头在对方眼前举起来了的话。   萨尔狄斯看了看弥亚温柔的笑脸,又看了看弥亚在他眼前举起的拳头。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左眼又开始隐隐作痛。   刚才还高傲地昂着头颐气指使着的金毛波斯猫蔫蔫地垂下小脑袋,乖乖地站起身,不情不愿地迈开自己矜贵的腿,踏上人生第一次的旅途。   屈服在这家伙的淫威之下只是暂时的。   他在心底发誓道。   给我等着。   等我回去就把你——   心胸狭窄的某人正在心里暗戳戳地磨着爪子记着仇,突然看到本来走在前面的弥亚跑到路边,伸手从矮树上折下来一根树枝。   掰断枝枝叶叶,只留下一根最长的枝条,弥亚还特地折了折,试了一下它的柔韧度,最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拿着它走了回来。   萨尔狄斯没好气地问:“你折树枝干什么?”   弥亚一手轻抚着手中的枝条,微笑不语,只是用和善而又慈爱的目光注视着萨尔狄斯。   萨尔狄斯:“…………”   突然心里发慌是怎么回事? 第6章   波多雅斯,海之王国。   海洋上的璀璨明珠。   被海洋之神庇护着的国度。   波多雅斯王城,一座矗立在海边的繁荣而雄伟的城市。   每一天都有无数的人涌入其中,亦有无数的人涌出。   因为以商贸为主,所以水路和陆路都四通八达,世人都传言,这大陆上的任何一条道路和河流,都能通往波多雅斯王城。   又是阳光灿烂的一天,在这条通往波多雅斯王城的平坦大道上,车马人群如以往那般川流不息,来来往往,各型各色的人都有。   有几十架马车数百人之多的大型商队,也有只有一、两辆马车的独身商贩。   一名肤色黝黑的中年商贩仰头看了看天色,明亮的太阳当空,万里无云,已是午时,阳光很刺眼。他眯起眼想了想,一甩缰绳,转了方向,驾驶着马车驶离大道,向大道旁边的一个小湖泊慢慢驶去。   他的伙计驾驶着另一辆马车跟在他的身后。   赶了一上午路,两匹马都有些疲惫了。   和那些大型商队不一样,他就是自家做些小买卖,走南闯北就靠着仅有的两匹马,耽误点时间不要紧,若是马匹累出病来,那才叫他心疼。   要知道,一匹马的价格可不低。   赶着马车来到小湖泊边的一颗大树下,中年商贩勒马停下,然后下马车给马匹喂水喂食。   他一下车,后面的那辆刚刚跟着停下的马车中立刻钻出一个小男孩,欢呼一声,一溜烟儿冲进湖水中玩水去了。   看样子,这一路在马车里面憋得厉害。   看着自家调皮的儿子在水中撒欢的模样,中年男子笑着摇了摇头,继续给马匹喂水。   他正轻轻地抚摸着马的鬃毛,突然听见旁边正在收拾东西的伙计高喊一声。   “谁?!”   中年男子猛地转头看去,目露警惕之色。   他看见一个身影藏在马车后面,虽然那个身影看起来比他和伙计都瘦小许多,但是常年走南闯北深知危险性的他警惕心不曾放松半分。   他喝道:“谁在那里?出来!”   藏在马车后的人犹豫了一会儿,慢慢走了出来。   中年男子扫了一眼,稍微放心了一些。   出现在他面前是一个不大的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身型纤细,肤色白皙细嫩,一看就知道没怎么吃过苦。   身上的衣着的衣料也不差,只是有些脏,一头浅色的金发有些凌乱,脸颊上还残留着一点婴儿肥,整个人看起来越发显得稚气。   少年看着他问:“你是要去王城吗?”   看着这个长相可爱人畜无害的少年,中年男子点了点头。   少年立刻说:“能带我一程吗?”   他脱下手腕上的银环,递给他。   “这个给你当路费。”   中年商贩诧异地扫了一眼那个银环,银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看得出来,这个银环的纯度不算高,不过已足够抵上半匹马,差不多相当于他跑这一趟商路赚到的四分之一。   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他终究还是没忍住诱惑,点头答应了。   反正这青天白日的,到处都是人,离王城也就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   他伸手接过银环,摸了摸,笑了一下。   “小家伙,财物别随便露白,你这么随随便便相信人,不怕我拿了你的银环不带你,甚至还把你左手的银环也一并抢了?”   中年商贩做买卖一贯都很有信誉,也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他这么说,不过是想要逗逗这孩子,顺便教育他一下,让这个一看就知道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孩子不要轻信他人。   幸好遇到的是他,要是遇到个心狠手辣的可怎么办?   少年睁着一双懵懂无辜的眼看他。   他说:“可是我看见你有一个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小孩,觉得你应该不会那么对我。”   中年男子闻言一怔,他转头看着不远处还在湖中撒欢的自家儿子,摇着头笑了笑。   这少年大概是看到有同龄人觉得安心,到是误打误撞。   毕竟对他而言,为人父母总是不愿意让自家孩子看到自己丑陋的一面。   中年男子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吩咐伙计继续照顾马匹。   而少年则是说还有一个同伴,找他讨要了两件陈旧的亚麻布外罩之后就跑走了,说是马上就回来。   他也没当回事,反正也不值几个钱。他这种商贩一年有大半年都走南闯北,一路走着风尘仆仆的,因此常年准备着几件结实经用的粗糙亚麻布外罩披在外面,用来挡风沙尘土,再方便不过。   …………   萨尔狄斯紧皱着眉,不快地看着弥亚抛到他脚下的亚麻布外披。   他看那件粗糙亚麻布外披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一个垃圾。   “我不穿这个。”   他说,用脚踢了踢破布,漂亮的脸绷得紧紧,语气满是厌恶和嫌弃。   这种又脏又破东西,他府邸里养的那些看门狗都不会去叼。   这家伙怎么敢让他裹这种破烂?   弥亚看着这只高傲的金毛波斯猫那张写满了‘我很高贵’的脸,他笑了一下。   虽然他的容貌没有金毛波斯猫那般漂亮到令人惊艳的地步,但是一张娃娃脸长得可爱,笑起来就很甜,看着就给人一种人畜无害的错觉。   是的,错觉。   他笑了一下之后,就上前用力一推,将萨尔狄斯一把按在岩石上。   在萨尔狄斯还懵着时候,他一手按着他,一手揪住其身上穿的白色短袍胸前的领子。   用力一撕——   唔,没撕开。   毕竟是昂贵的衣料,又好看又舒适,还非常结实。   没事,多撕几下总能撕开。   “你做什么!”   终于反应过来要被扒衣服的金毛波斯猫瞬间炸毛。   “撕你衣服。”   萨尔狄斯:“…………”   对方回答得太干脆他反而不知该如何应对。   弥亚语气非常认真地对他说:“我觉得,与其听你嫌弃这个嫌弃那个的,不如把你衣服撕了。你没衣服穿,自然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虽然弥亚是想要走回去的,但是他实在错估了两个孩子的体力。   一开始萨尔狄斯说着走不动的时候,用树枝抽一下还有点用,到了后面,实在是疲惫不堪,这家伙往地上一躺,死活不肯再走。   硬生生从一只傲娇波斯猫变成了一只惫懒波斯猫。   不止是萨尔狄斯,弥亚自己也累得腿肚子打颤,根本没法走下去。   想了想,他只好设法搭个顺风车回去。   但是这样一来,弥亚还好,萨尔狄斯身上的服饰未免就有些显眼了。让他换上平民的衣服又怎么都不肯,弥亚只好后退一步,披个外罩遮住衣服就好。   可这家伙居然披个外罩都还嫌弃来嫌弃去的。   弥亚才没那个功夫跟萨尔狄斯讲道理,中年商贩还在另一边等着呢。   所以他选择用最简单粗暴的办法,直接撕衣服。   到时候,萨尔狄斯要么裸奔,要么就用其嫌弃的破亚麻布裹着身体。   嗯,他真是太聪明了。   他温柔地对萨尔狄斯说:“乖,别动,不疼的,再让我撕一下,很快就好。”   萨尔狄斯:“……我、我披。”   捂紧自己衣服的金发美少年一脸受尽侮辱、忍辱负重的神色。   弥亚有点遗憾地松开手,看着这只养尊处优惯了的金毛波斯猫被强按着脑袋,只能忍气吞声、委委屈屈地将那件都褪了色的破烂亚麻布披在自己高贵的身体上。   虽然不得已向恶势力屈服了,但是将这种破烂披在身上,萨尔狄斯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破布碰到的皮肤更是瞬间起了鸡皮疙瘩,难受得要命。   走了两步,他忍不住向弥亚抱怨说这布料太脏太粗糙,磨得他皮肤又痒又疼。   你是豌豆公主吗?   弥亚很想这么吐槽他一句。   但是想到就算说出来萨尔狄斯也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所以就罢了,没搭理他。   娇气到这种地步的家伙,真的能上战场吗?   弥亚苦恼地思考着。   他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萨尔狄斯上战场的样子,别说拿起武器和别人战斗,恐怕一身盔甲就能把其压趴在地。   ……总觉得自己求生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   弥亚和萨尔狄斯坐上中年商贩的马车,两人身上都裹上那身陈旧的亚麻布外罩,一眼扫去颇不起眼。   中年商贩看了一眼从外罩里露出的几缕金发,没有多问。   毕竟他带着这两个少年去王城纯粹就是为了顺带赚点外快,对他们的事情毫无兴趣。   在湖水中撒欢撒过瘾了的男孩在父亲的招呼声中啪嗒啪嗒地跑回来,看起来玩得很开心。   他身上的衣服大半都湿了,好在此刻是正午时分,阳光强烈,很快就能晾干。不过衣服上沾了些泥,斑斑点点的看起来有些脏。   中年商贩自己驾驶的那辆马车拉了许多货物,所以不能再加人,他的伙计驾驶的马车中的货物要少一些,所以安排几个孩子都坐在这辆马车上。   肤色被晒得黝黑的男孩跑过来,熟门熟路地往上爬。   一抬头看见那上面已经坐了两个陌生人,看身形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大,一路走来没人陪着玩的男孩顿时兴奋起来。惯来自来熟的他还没坐稳,就大大咧咧地伸手去拽离自己近的那个同龄人的外罩。   萨尔狄斯坐在横板的中间,薄唇用力地抿紧着,脸色阴沉。   他在极力忍耐。   以往他所看到的,都是圆润玉石雕琢出的、镶嵌着宝石或者金纹如艺术品一般美丽的器具;他所碰触到的,都是最柔软细腻的绸缎羽绒或是泛着光泽的柔顺皮毛。   而现在,他必须披着旧得褪了色的粗糙亚麻布,坐在咯吱咯吱响着仿佛随时都会断掉的破烂木板上,窄小的马车又破又脏,到处都是污垢,他的脚踩着的地方还有不少干掉的泥土。   他绷紧脸,只觉得坐立难安,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到了极点。   当看到那个肤色黝黑的男孩爬上来靠近自己的时候,一眼看到对方满是泥浆的衣服,萨尔狄斯的眼神毫不掩饰地露出嫌弃之色。   只是外罩挡住了他大半的脸,男孩没有看见。   男孩热情地想要和新来的同龄人搭话,伸手似乎想要拽萨尔狄斯的外罩。   本就已经忍耐到极限的萨尔狄斯只觉得浑身一阵恶寒。   想也没想,他抬手一挥,一把将想要靠近他的男孩推耸开。   男孩毫无防备,被他一推,一下子从车上摔了下去。   噗通一声,引得其他人都看了过来。   亲眼看到自己儿子被萨尔狄斯一把推下去的中年男子脸上已经露出怒意,跳下马车快步走过来。   萨尔狄斯对四周人的目光毫无所觉,只是皱着眉,傲慢地看着被他推下车的男孩。   从小到大,服侍萨尔狄斯的仆人们就不断地告诉他,他是贵族之子,生而高贵,天生就受到海洋之神的庇佑。而平民都是下等人,天生低贱,生来就是肮脏和污秽的,和那些下等人接触只能玷污他身为贵族的荣光。   他能容忍弥亚碰他,因为弥亚和他一样都是贵族之子。   但是现在这样一个贱民之子居然敢用肮脏的手来碰触他——   “滚开。”   他目光冰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个贱民之子。   “你这个贱——”   萨尔狄斯一句叱骂还没说完,突然一双手从旁边伸过来,一把将他整个人抱住。   那双手飞快地将他整个人一转一扭,转了方向。   下一瞬,一只手按在他的后脑勺上,狠狠一按。   萨尔狄斯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头已经被弥亚的右手猛地按在对方的左肩上。   他的鼻子啪的一下撞到弥亚肩上。   鼻子遭受重创的萨尔狄斯眼角瞬间就红了,那种难以描述的又酸又涨到几乎让人整个儿都要崩溃的感觉让他难受得要命,眼泪已控制不住地渗出来。   这一刻,别说发脾气,他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一不留神被推下车摔了个屁墩儿的男孩已经撸起袖子就爬上来,打算将推他的那家伙狠揍一顿。   前面的中年商贩也下了马车,脸带怒气地走到这边。   就在他们前面驾驶马车的伙计看到主人家孩子吃亏,自然也是侧着身子,面色不善地盯着这两个不知好歹的少年。   感受着来自四周的不善,弥亚深吸一口气。   “非常抱歉,我弟弟不是故意的。”   他一手抱紧萨尔狄斯,一手用力地按着他的头,不准他抬头。   “再怎么样也不能动手。要是在马车行进中掉下去,一定会伤得不轻。”   中年商贩不满地说。   他已经有心反悔,想将这两孩子赶下去。   “我……我弟弟他……”   弥亚一脸为难,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吞吐了一下才说出来。   “他、他的脑子有点问题。”   “啊?”   已经爬上来气势汹汹准备揍人的男孩刚挥起拳头,听到这句话就顿了一下。   “他脑子有毛病?”   你才脑子有病!   好不容易从鼻子的酸痛中缓过来的萨尔狄斯一听到这句话,顿时气得想要大喊。   可是他头才抬起一点,又立刻被弥亚按回肩上。   他想要挣扎,可是弥亚的左手不知什么时候钻进外罩里面,在他腰间的软肉上狠狠一拧!   好痛痛痛痛——   刚止住的眼泪又差点要掉下来了。   “其实……我弟弟小时候发烧,没来得及治,从那之后脑子就……”   弥亚说,一脸难过。   “病情越来越严重,可是收养我们的叔父不愿意给他治病,我没有办法,只好带着弟弟偷偷跑出来……”   “听说王城这里有很多有名的医师,我想找他们给弟弟治病。”   少年抱着他的‘弟弟’,一张娃娃脸上还满满都是稚气,但是眼神却非常坚定,流露出与他的年龄不相符的成熟。   但是,就是因为年幼的他露出这种成熟的模样,才让人看得有些心疼。   中年商贩已经从少年说的那些话里,在脑中隐隐勾画出一个叔父霸占父母双亡的兄弟的财物,故意苛刻他们,而哥哥为了保护脑子不好的弟弟不得不偷偷逃出来,想要带弟弟求医的故事。   他消了气,看着兄弟俩的眼神带上了同情。   “因为弟弟脑子不好,所以……所以我那些堂弟……还有他的朋友喜欢欺负他。”   “被欺负多了,他就越来越怕人。除我以外的人一靠近,他就会受惊。”   “所以,他真的不是故意推你的,他只是在害怕。”   本来挺生气的男孩松开攥着的拳头,他看着那个弟弟,露出怜悯的神色。   听起来真可怜。   啊,好像还在发抖,看起来是真的在害怕。   看着裹着外罩缩在哥哥怀中,刚刚身体又抖一下的弟弟,男孩越发同情。   “既然你弟弟脑子有病,那就算了,我不和他计较。”   他还主动说,“你弟弟怕人,那我坐我爸马车上去,你让他别怕。”   弥亚面露感谢的微笑。   刚刚再度用力拧了一下萨尔狄斯腰间软肉的手指松开,但是依然掐着,带着浓浓的威胁意味,显然要是某人一开口就又会毫不留情地拧下去。   某位脑子有病的‘弟弟’的确在发抖。   被气的。   一口气死死地堵在喉咙上不得上下不得下,萨尔狄斯已经气得快要呕血了。   他眼中刚露出一点戾气,马上就因为鼻子的酸痛而散了个干净。   又气又急,鼻子又痛,腰上也痛。   不止被威胁着不准吭声,还被人认为脑子有病。   萨尔狄斯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委屈过,委屈到他觉得不止是鼻子,就连眼睛都跟着酸了起来。   不行。   忍住。   他一定要忍住。   上次是不小心才丢脸地哭出来。   他绝对不可能在这个家伙面前再丢一次脸!   所以,忍……   他忍……   鼻子又是一阵剧痛袭来,娇气波斯猫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嗷呜一声哭了出来。   腰间的软肉还被掐着,让他一动不敢动。   只能扁着嘴,一边掉眼泪,一边抽动着自己被撞得通红的小鼻子。   那委屈的小模样,实在是可怜巴巴。   ……   马车哐当哐当的上路了。   中年商贩带着儿子驾驶着马车在前面带路,偶尔回头看一眼,看见后面马车上那个哥哥因为担心脑子不好的弟弟摔下马车而一直将弟弟抱着的动作,心底不禁满是感慨和赞叹。   真是一个爱护弟弟的好哥哥啊! 第7章   一路上,弥亚冷酷无情地摁住坏脾气的波斯猫,总算让萨尔狄斯没再惹什么麻烦。   搭着中年商贩的顺风车在摇晃了半个多小时后,他们一行人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波多雅斯王城。   因为中年商贩担心惹上麻烦,所以和弥亚一开始就说好了只送他们到城外,不带他们进城。   马车在城外的路边停下来,让他们下车。   萨尔狄斯难得没作妖,神色茫然、目光呆滞地站在那里。   主要是因为这马车实在太破旧,连个垫子都没有,一路下来,震得他浑身都快散了架,脑子更是头昏脑涨,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来。   还别说,他现在的样子,还真给人一种脑子有问题的感觉。   所以,在道别的时候,同情他们遭遇的男孩还偷偷地塞给他们一包随身干粮。   一块硬邦邦的黑面包。   很硬。   真的很硬。   弥亚捏了捏,然后开始思考这玩意儿轮起来砸砖头到底谁会断这个问题。   算了,聊胜于无。   毕竟是附赠的赠品,不能要求太高。   弥亚在心里梳理了一下。   当前进度:已闯过淹死海底这个关卡,重新返回王城,同时,已经初步和某人建立起‘友好’的关系。   当前目标:将金毛波斯猫送回家。   获得物品:和砖头一样硬的黑面包。   很好,到目前为止,他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当。   在心底表扬了一下自己,弥亚转身,看向身后那座城市。   波多雅斯王城,同时建立在陆地和海洋之上的城市。   传说被海洋之神守护并宠爱着的城市。   这片大陆上数一数二的繁华兴盛的城市。   此刻,他就站在这座矗立在大地上千年之久至今依然荣光不减的王城之前,第一眼看到的,是眼前这条庞大的环城运河。   真大啊。   他忍不住在心底感慨着。   在现在这种时代里,这么大的运河也不知道是怎么挖出来的。   想必是一个无比庞大且持久的工程。   此刻,他站在遥远的城外,只要一仰头,就能看见王城的正中间那座耸立在大地之上的巨型三面方尖碑。   这座从千年之前就一直矗立在天地之间的方尖碑就如一柄巨大的利剑拔地而起,直冲云霄。   它高达三四十米,塔尖是纯粹的黄金铸造而成,在阳光之下闪闪发亮。   一眼看去,仿佛万丈光辉都汇聚在塔尖之上,照耀着这座有着古老而悠久文明的城市。   以这座巨型方尖碑为中心,波多雅斯王城的建筑呈现同心圆状,呈环形向外展开。   三道环状运河环绕着城市,将整座王城隔开了数个城区。其中,最外侧直通外海的环状运河最长、也最宽,足有百米之宽,可容纳无数船只航行。   此刻还是下午时分,在这条壮观的环形运河之中,数不清的船只在运河中络绎不绝地往来着,宛如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波多雅斯王城之所以被称之为海洋明珠,除了它是被海洋之神庇护着的城市之外,还因为它海上商贸极为繁盛,是各国商船的必经之地。   白日时,人群川流不息,只有晚上降下城门市民陷入梦境之后,这座城市才能得到些许的宁静。   这么多的人,各型各色,男女老少,什么样的都有,因此,两名披着陈旧亚麻布外罩的少年走在其中很不起眼。   或许是因为在马车上吃了亏所以心情很不好的缘故,萨尔狄斯从刚才起就一直一声不吭,不愿搭理弥亚,显然是在生闷气。   他低着头,柔软的金发从外罩里露出来,细腻如丝绒,看着就让人忍不住想撸一把。   两人正顺着外城运河上那道巨大而宽阔的桥向前方庞大的城门走去,人实在太多,来来往往的。   这时萨尔狄斯已顾不上再和弥亚闹别扭,他紧紧地皱着眉,用眼角余光看着那些明显都属于下等人的人们在与自己极近的距离擦肩而过,心里排斥不已。   他实在是不乐意和这些人接触,一直在尽力避开他人。   突然从前方涌来了一大群人,几乎将宽阔的桥面都铺得满满当当。人群这样呼啦一下涌过来,萨尔狄斯实在是避无可避,郁闷地被挤进人群之中。   直到这一大波人过去了,他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几乎是习惯性的,他转头想要向身边的弥亚抱怨几句。   可是转头一看,他心底顿时咯噔一下。   他身边没有人。   人来人往,只有他一个人站在原地。   弥亚在刚才拥挤的人群中与他挤散了。   萨尔狄斯有点慌。   虽然他很不喜欢弥亚动不动就用暴力欺压威胁他的行为,连带着对弥亚也很不满,也总是在心底发狠地想着等回了府邸就狠狠地报复回来——   但是,他虽然性情恶劣,却并不愚蠢,也并非不知好歹。   他心里其实很清楚,没有弥亚,第一次离开府邸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该怎样回家。   若是没有弥亚,他与盲人无异。   而且,这一路走下来,虽然弥亚对他总是凶巴巴的,但是实际上却一直都照顾着他。   不知不觉之中,他竟是已经习惯了依赖对方。   他会习惯性地向弥亚抱怨自己的不满。   他会习惯性地听弥亚教训他。   他会习惯性地跟着弥亚走。   他会习惯性的……依赖于他。   一种说不出的恐慌感从心底升起,萨尔狄斯转身向来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四处张望着,努力想要寻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人群熙熙攘攘,他无措地在这座宽阔的大桥上来来回回地跑着,却怎么都找不到弥亚。   慢慢地,他的心无止尽地沉下去。   萨尔狄斯停下脚步,站在桥中心,茫然四顾。   身边来来往往都是人,可是每个似乎都很不真实。   每个人都那么陌生,他谁都不认识,谁也没有注意他。   ……   茫然中,他忽然想起小时候。   那个时候,还很小的他跌跌撞撞地追在他的父亲和母亲身后,向他们的背影伸出手,还不会说话的他呜哇呜哇的叫着,期盼他们能够回头。   他迈着小脚努力地追着,似乎追了好久好久……   可是最后,他还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人的背影消失在眼前。   无论他怎么叫喊和追赶,那两个人一次都没有回过头,也一次都不曾握住那个小小的孩子期盼地伸向他们的手。   …………   他突然不想再继续寻找弥亚。   他想,或许弥亚根本不是和他走散了,而是早就觉得他累赘,觉得带他到王城已是仁至义尽,所以故意趁着人多丢下他。   弥亚或许早就走了……抛下他,离他这个麻烦远远的,他再怎么找也只是徒劳。   萨尔狄斯站在桥上,炽热的阳光从天空曝晒下来,照得四周亮到极点。   明明身边有很多人来来往往,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四面八方都是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站在这里。   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是如此的突兀,与这个世界、与世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他想,就算他此时此刻在这里消失了,或许也不会有任何人发现。   这世上,好像从来都不需要他的存在。   …………   突然之间,一只手从后面伸出来。   一把拽住他的手腕。   萨尔狄斯的心脏猛地一跳。   恍惚中,他竟是有种抓住他的那只手将他从一个人的空荡荡的世界拽回热闹的世间——将他和这个世间联系在一起的错觉。   他回头看去。   和他的视线对上的,是他以为已经丢下他的少年的眼。   湛蓝的眸,就像是他早上醒来时看到的一望无际的海洋的颜色。   他找到了他。   在茫茫人海之中。   少年的手抓着他的手,少年的眼看着他的眼,透出几分急切之色的眼底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   湛蓝色的瞳孔中这一刻除了他之外什么都没有。   只有他一人。   他的心脏莫名地又跳动了一下,异样的跳动让他感到恐慌。   无论是心底突兀地涌出的悸动,还是手腕上陌生的热度,都让他很不习惯。   这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让他本能地想要抗拒。   萨尔狄斯一抬手,啪的一下重重地打开弥亚的手。   可是刚一打开,手腕上失去那个紧抓着他的力道时,他忽然又有点后悔。   他隐约觉得他的行为似乎不好,但是他又不知道为什么不好。   因为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就像是昨晚他甩弥亚的一巴掌,他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对,他从来都是如此。   可是他现在打开弥亚的手,明明还没昨天那一巴掌重,他却模模糊糊有一种……似乎……他不该这么做的感觉。   萨尔狄斯直怔怔地站在原地,不动,也不吭声。   明明心底有些慌,但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拿眼直勾勾地盯着弥亚,无意识中咬紧了自己的下唇。   秀气的唇被咬得有些红,他的睫毛特别长,又浓密,像软软的羽毛似的,让人看着就心里痒痒地想要碰一碰。   那浅色的柔软睫毛染着细碎阳光落入那双漂亮的异色瞳孔中,折射出宝石般瑰色的光泽。   他就那么咬着唇,用眼瞅着弥亚。   眼巴巴地看着,就是不说话。   那副模样,弥亚看着觉得实在是像极了他以前养的那只明明咬坏了家具挠伤了人做了一堆坏事,偏生还不肯认错,倔强地昂着小脑袋睁着无辜的眼睛又委屈又不甘地瞅着你,让你怎么都教训不下去的小猫。   嗯,眼前这只还是只特别金贵娇气的波斯猫。   还能怎么办?   原谅他呗。   虽然刚刚找不到人时弥亚又气又急,但是现在仔细想想,两人被人群挤散也不是萨尔狄斯的错。   初来乍到的他和第一次外出的萨尔狄斯基本都是半斤八两,两个对外界一无所知的人莽莽撞撞地寻找着回家的办法。   多多少少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我没生气。”   看着那双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的异色瞳孔,弥亚放柔神色,对萨尔狄斯说道。   “这里人多,一不小心就会被挤散,我们都要小心点。”   弥亚一边说,一边转身向前走,但是他刚走了两步,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再次转身。   “喏,抓着我的手。”   他向萨尔狄斯伸出手。   “这样我们就不会走散了。”   安静稍许。   “……哦。”   萨尔狄斯低低嗯了一声,抓住伸到自己跟前的那只手。   他抬起另一只手,将外罩的帽子拉下来一些,以便更多地挡住自己的脸。   他一手拉着兜帽,低着头小声问:“你不会丢下我的,对吧?”   “放心,我不会丢下你的。”   弥亚回答,语气很笃定。   他心里暗想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就等同于我的命,怎么都不可能丢下你不管。   “那……约好了哦?”   “嗯嗯嗯,约好了。”   只顾着探路的弥亚一边握着萨尔狄斯的手向前走,一边随口应付着嗯嗯嗯地点头。   萨尔狄斯唇角微不可闻地扬了一下,他一边向前走,一边垂眼看去,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双手上。   他从未和人这样做过,只觉得很不适应,也很别扭。   可是……   不属于自己的温度从别人的肌肤那里传递过来,这种感觉有点奇怪,但是,又微妙地有种安心感。   他看着两人握在一起的双手,默默地想着。   虽然弥亚这家伙对他做了很多不可饶恕的事情,但是看在他送自己回家的这份功绩上,他就大度点,不狠狠地报复他了。   不,不行。   虽说不打算报复得太狠,但是他对自己做的那些事还是必须要还回去才行。   比如说,他给自己的那一拳。   还比如,他也要用树枝抽他一下。   还有,也要拧一把他的腰。   记仇的波斯猫美滋滋地想象着自己以后翻身当主人的那一幕。   对了对了,还要扒光他的衣服! 第8章   大桥很宽,也很长,弥亚和萨尔狄斯手牵着手走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随着人流一同抵达了桥的那一头。   下了桥,他们就进入了王城的外城区。   王城被三条环状运河切割成数个环形的城区,身份地位越高,居住的地方就越往里。   被最细的内运河环绕的圆形中心区,就是宏伟壮丽的王宫和主神殿的所在地。而外城这一片是平民们的居住地,也是普通商贩往来的区域,所以这一片地段虽然繁荣热闹,建筑却颇为粗犷简约,大多是以实用为主。   外城区这里随处可见如蚂蚁一般忙碌着的人们,大多数人衣着陈旧,手脚粗糙。除了忙着工作的大人们,还有不少小孩在大街上你追我赶地玩闹着。   两个披着不起眼的陈旧亚麻布外罩的少年混杂在人群之中,并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   从未出过家门的萨尔狄斯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转头左看右看,但是朝四处看了几眼之后,他很快就没了兴致。   内城区是贵族的住所,街道平整洁净,建筑皆是由光滑石块建造,还点缀玉石和金银饰,一座座精巧得宛如大型艺术品般,极尽华美。   比较起来,外城区的道路显得凹凸不平的,也脏了许多。   平民住着的屋子一眼看上去都极为粗陋破旧,其中不少居然是用廉价的木板搭建成的,毫无美感,而且房子外面多少都有着积年形成的擦不去的黑色污垢。   或许在一般人看来还行,但是在自小养尊处优的萨尔狄斯看来,这一片脏乱且丑陋得令他难以忍受。   再看看那些忙碌的平民们,穿着的都是破破烂烂的粗麻布衣服,皮肤因为风吹日晒而显得黝黑粗糙,面色饱经风霜,带着生活磨难的皱纹。   真丑。   萨尔狄斯满心嫌弃地想。   在他府邸中,最低等的奴仆都穿得都比这些平民好。   他转回头,看向弥亚。   嗯,眼睛舒服多了。   虽然这家伙的美貌不及自己,但是看久了还是很耐看的,勉强可以让自己多施舍一些目光在这家伙身上。   傲慢的波斯猫在想些什么,弥亚是不知道的。此刻,他坐在路边,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双眼瞅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进了外城走了一会儿之后,他就找了个稍微安静点的地方,拽着萨尔狄斯在路边坐下,暗暗琢磨下一步怎么行动。   要怎么做,才能安全地前往内城区?   王城被换成运河切成三个环城,越往里,住着的人地位就越高,守卫也就越发森严。   平民居住的外城通过大桥很轻松就可以进来,但是再往里,跨过运河的桥都被卫兵牢牢地看守着,不允许身份不明的人进入。   总不能直接让萨尔狄斯跑去对卫兵说,他父亲是特勒亚将军吧?   而他自己……   弥亚想想自己的身份,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   他的身份一旦曝光也会引起不小的麻烦。   得好好想个办法,最好是能悄悄地回去,不能引起太大的骚乱。   就在他托着下巴认真思索着的时候,感觉有人戳了戳他的胳膊。   “我饿了。”   安静了没一会儿的金毛波斯猫又开始嗷呜嗷呜的闹腾。   “我要吃东西。”   萨尔狄斯这么一说,弥亚也感觉到自己肚子传来了饿意。说起来,他们今天似乎都还没吃过饭。   他忽然记起和那位中年商贩告别时男孩偷偷塞给他一块面包,于是转头翻了翻系在腰间的袋子。   扒开袋子,黑面包从袋子口露出一头,弥亚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这块硬邦邦的黑面包上掰了一小块下来,塞给萨尔狄斯。   “你就给我吃这个?”   萨尔狄斯睁大眼看着手中黑黑的一坨东西,不满地看向弥亚。   他的目光中写满了控诉,那模样,就像是受到了什么非人的虐待。   “只有这个,不想吃就饿着。”   萨尔狄斯攥着手中黑黑的一坨,抿着唇皱着眉看了好半天,显然内心在剧烈地挣扎。   最终还是饥饿战胜了嫌弃之心,他一脸不快地咬了一口。   下一秒,他呸的一下吐了出来。   “这东西能吃?”   他捏着手中硬邦邦的一坨,难以置信地问道。   这黑玩意儿一口下去硬得崩牙,而且干巴巴的什么味道都没有。   不仅难吃,还粗粝得要死,不小心咽了一点下去,磨得他嗓子疼,感觉就像是咽粗粗的砂砾一样。   他记忆中所谓的面包都是白白软软的,带着一股奶香味,表面还点缀着不少葡萄干杏仁碎之类的干果,吃起来非常香甜……现在他手中这坨黑东西到底哪里像面包?   这根本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玩意儿好吗!   “能吃,这东西就是住在这一片的人每天必备的食物。”   弥亚一边回答,一边也咬了一口。   他也忍不住皱起脸,因为实在是难以下咽。嘎嘣嘎嘣咬得牙疼,强咽下去又扯得嗓子疼。   好吧,他也从来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但是他好歹比萨尔狄斯多一点点常识,他知道这玩意儿应该就是平民们充饥的主食。   “这种东西是人能吃的?”   萨尔狄斯嫌弃地将手中的黑面包丢还给弥亚。   弥亚接住,勉强将嘴里的一点硬咽下去之后转头看他。   “不吃了?你不是饿了吗?没有其他吃的东西。”   萨尔狄斯哼了一声:“我就是饿死在这里,也不吃这东西。”   哦,那就是说,还不够饿。   弥亚将萨尔狄斯抛回给他的那块黑面包放回袋子里,自己继续默默地、艰难地咽着难吃的黑面包。   他可不会哄着他吃,更不会惯着他。   问:熊孩子挑食怎么办?   答:饿一顿就好,一顿不行就多饿几顿。   萨尔狄斯强忍着这种对他来说很陌生的饥饿感,偏生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家家的烟囱都开始冒烟,隐隐有饭菜的香气从附近的屋子里飘出来。   食物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使得他腹中的饥饿感越发强烈,更让他坐立难安。   偏生刚才又说了那样的话,黑面包也丢给了弥亚,他向来爱面子,再加上黑面包实在难吃,他只能忍着饿意,抿紧唇,沉着一张脸不吭声。   若是在家中,下仆们早就紧张地围过来哄他了,可弥亚……   他忽然觉得有点委屈。   想回家。   想吃烤得焦脆的小羊排。   想吃软软的洒满杏仁碎的白面包。   想吃葡萄酒或橄榄汁腌制的烤鸡肉兔肉鱼肉。   想喝加了很多很多蜂蜜的甜滋滋的牛奶。   脑中不期然浮现出昨晚他还在府邸中时那顿丰盛的晚餐,萨尔狄斯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   印象最深的是餐桌上那块烤得焦黄的小羊排,很大一块,满满的都是肉,肥瘦相间。上面撒满了香料,盛在雪白的餐盘中送上来的时候还在滋滋作响。肉已经烤得金黄,外酥里嫩,更是香气扑鼻,光只是放在桌上,浓郁诱人的香气就萦绕了整个房间。   现在回想起来,那简直是无上的美味。   可他当时是怎么做的呢?   那个时候,他觉得小羊排油太多香料味太浓太腻味,所以只吃了一口气就嫌弃地将剩下的丢到地上。   ……悔、不、当、初。   萨尔狄斯懊恼地想着。   明明那么美味的东西,他当时为什么会嫌弃?为什么还要丢掉那么浪费?   要是换成现在,他绝对一口不剩地将那块烤羊排啃光!   咕噜——   这是某个正幻想着美味小羊排的金发少年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的从自己肚子里发出的响声。 第9章   咕噜——   和硬邦邦的黑面包硬干了许久才勉强啃掉一小半的弥亚回头,诧异地看着萨尔狄斯。   咕噜。   这次弥亚听清了,真的是从某人肚子里传出来的响声。   他看见萨尔狄斯捂着肚子,低着头,外罩兜帽掩盖住大半的脸,可是露出来的一点脸颊已是微微发红。   感觉到弥亚盯着自己的视线,萨尔狄斯很窘迫。   从未体验过肚子饿的感觉,也从未像现在这样尴尬过,他只恨不得挖个坑跳进去,不让弥亚听到他肚子的叫声。   他总觉得,在弥亚面前,他什么颜面都丢尽了。   弥亚忍住笑意。   毕竟在这种时候笑出来实在有点欺负人。   他戳了戳萨尔狄斯,萨尔狄斯侧头看他,抿着嘴,脸上写着不高兴,看起来有点蔫,带着点小委屈。   弥亚弯了弯眸,将手中那一块黑面包递到萨尔狄斯嘴边,掉了个头,是他没咬过的那一边。   波斯猫眼神动了一下,似乎有点想咬,但是又碍于面子强撑着。   那副用鼻尖稍微嗅一下又嫌弃得不肯张嘴,下一秒又忍不住再嗅一下的纠结模样实在是……太有趣了。   啊,逗猫真好玩。   弥亚不厚道地忍着笑,刚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可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一阵骚动从前方传来。   刚才虽然热闹却很安稳的街道突然就乱了起来,惊叫声、吵闹声、高喊声此起彼伏,而且喧哗的声音在飞快地向这边逼近。   弥亚抬头向前一看,就看见数不清的人推推耸耸地向这边涌过来,那些人看起来不像自愿,更像是被强行挤过来的。   这边的人们也纷纷停下手上的事,或是担心或是不解地往发生骚乱的方向张望着,想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很快众人就知道了骚乱的起源,不远处,有一队手持长矛的卫兵飞快地跑过来,粗鲁地将挡路的人推开,不断地进入路边的民居,看起来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这些卫兵一边推人还一边骂骂咧咧的。   “滚开!”   “别挡路!”   “要是耽误我们的时间害我们抓不到人,就把你们这些家伙全部抓进去!”   刚站起身来的弥亚心里一跳。   他刚才还以为这些卫兵是来寻找失踪的萨尔狄斯的,还想着要不要主动迎上去。但是看这些卫兵恶劣的态度,他又觉得不对劲,顿时犹豫起来。   在他犹豫时,萨尔狄斯突然抓住他的手,拽着他向后退,似乎是想要拽着他躲进路边的人群里。   萨尔狄斯脑子一直很清醒,他落到这步田地是因为有人要害自己。   他虽然性格恶劣,但是不是蠢货。   比如,直到现在他也只告诉了弥亚自己的名字,却没告诉弥亚自己到底是谁,就算后来被弥亚欺负的时候他也忍着没说出来。   比如,哪怕回到了王城,他也没有主动去向守门的卫兵暴露自己的身份,大大咧咧地让卫兵送自己回家。   因为他不知道要害他的人是不是就在这里。   对于萨尔狄斯隐瞒自己的事情,弥亚并不生气。   他觉得这样挺好。   性格恶劣可以想办法掰过来,性格恶劣再加上蠢和没脑子那才是真的没救。如果萨尔狄斯真的是那样,弥亚觉得自己还是直接放弃等死比较好。   本就拥挤的街道被那群卫兵这么一闹,人群全部都被迫往旁边挤,密密麻麻地挤成一团。在一群大人之中,他们这两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根本挤不动,只能被人流裹挟地往前走,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被挤向哪个方向。   他们艰难地挤来挤去,裹在外面的破旧亚麻布外罩不知不觉之间就被挤掉了。   萨尔狄斯本来体力就不怎么好,走路时间长点都会喘,再加上现在饿得没力气,更是被挤得跌跌撞撞的,像是随时随地会摔倒在地上。   弥亚也被挤得整个人东摇西摆、头昏脑涨的,心里忍不住有些慌。   在这种拥挤的状况下摔倒,继而被混乱的人群踩到的话,不死也得重伤。   他咬紧牙稳住身体,更是死死地抓着萨尔狄斯的手,使出吃奶的力气拽着他拼命往外拱。   眼看就要挤出人流,曙光就在眼前,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使劲往外一挣。   偏生这时不知从哪里伸来一只脚,恰好就拦在他身前。   他被这只脚一绊,顿时整个人向前扑去,眼看就要摔倒。   惊慌中,弥亚伸出手往前胡乱一抓。   运气好还真让他拽住了一块布,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快要摔倒的他抓住那块布就本能地用力一拽——   借助这股力道,他踉跄了一步,总算是站稳了没摔倒。   他是站稳了,可是一整块灰色的麻布披风却被他这一下硬生生地从他身前那个人身上拽了下来。   麻布披风被拽落的一刹那,火红色的长发在空中飞扬而起,在阳光下折射出火焰似的光泽。   如火般的红发之下,是一双漆黑的丹凤眼,微微上翘的眼角带着一点妩媚多情的弧度。   那是一位大约二十岁的妙龄女子,容貌秀美,唇点朱砂,点出几分媚意。   天边火红的夕阳照在女子身上,将她一身赤红色的舞姬服饰染得越发艳丽。   她身型颀长,手脚修长而结实,有着长期练舞练出的恰到好处的薄薄肌肉,那是一种力与美的结合。   连接着赤红的上下舞衣的是一缕半透明的薄纱,光透入薄纱之中,隐约可以看见她近乎裸露着的紧致腰身,肌肤在夕阳下泛着性感的蜜色光泽。   弥亚抓着被自己拽掉的披风,不知所措。   他有点慌。   强行拽掉别人衣服——他这种行为是不是有点像登徒子?   这位风姿绰约的女舞姬一露面,立刻就吸引来不少人的目光。   众人纷纷望过来,被迫暴露在众人眼前的女舞姬侧身盯着拽掉自己披风的弥亚,神色不悦。她一双黑眸微眯,剑眉皱起,带着冷意,眼底深处掠过危险的光芒。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被红发舞姬盯得后颈发毛的弥亚赶紧道歉,一边将披风递还给对方。   “喏,还给你……”   “找到了!在这里!!!”   弥亚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听到一声高喊声,紧接着不远处正在四处搜寻的卫兵全部呼啦啦地向这边涌过来。   一边涌过来还一边高喊着。   “就是她!”   “那个女盗贼在这里!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啊?盗贼?   女盗贼?   ……莫非是指……   …………   惨了!   弥亚一个激灵,拽着萨尔狄斯拔腿就想跑。   但是女舞姬的动作比他更快,闪着冰冷弧光的黑眸飞快在两个少年身上掠过,当机立断一把将萨尔狄斯拽到自己跟前。   手中寒光一闪,锋利的匕首已被她搁在萨尔狄斯的脖子上。   “都别动!”   左手臂紧紧地勒着萨尔狄斯,女舞姬——或者该说女盗贼盯着围过来的卫兵,目光锐利如她右手中的刀锋。   她说:“你们可要看清楚了,我手里这个可是贵族的小孩。”   卫兵队长本来对于女盗贼随便抓了一个平民少年就想要威胁自己这件事嗤之以鼻,此刻听女盗贼这么一说,顿时神色一凛。   他将萨尔狄斯仔细打量了一遍,看到了萨尔狄斯身上金丝缠玉的腰带,套在胳膊上的纯金臂环,身上穿着的虽然看起来有些脏但是很贵重的蚕丝衣料,以及那明显常年养尊处优才能养出来的白嫩肌肤。   心底一个咯噔,他立刻抬手,示意卫兵站住别动,自己神色阴晴不定地看着萨尔狄斯。   见卫兵队长这幅神色,女盗贼立刻拽下萨尔狄斯身上的胸饰,抛过去。   卫兵队长捡起来一看,那是一个雕琢成浪花形状极其精致的纯金胸饰,还有象征庇护的符文隐藏在浪花之中,点缀着透亮的宝石,一看就知道是名匠雕琢,价值非凡,绝非普通人能有。   心里咯噔一下,他咬牙,在心底咒骂起来。   怎么会有贵族子弟跑到这种地方来?身边竟是连个护卫都没有?   而且怎么就这么倒霉恰好被这个女盗贼给抓住了!   这个该死的女盗贼假扮成舞姬进入某位官员的府邸,在食物中下药迷倒官员,然后伙同她的同伴盗走了府邸中不少金银珠宝。   那位官员醒来后勃然大怒,立刻找到城门卫长,让其派出卫兵抓住那个女盗贼,而且表示抓到了他有重赏。   因为那位官员要求抓活的,所以下午他们明明好几次发现女盗贼的踪迹,最终还是被她逃掉了。   现在眼看就能把她抓住,谁知道她竟是意外抓住一个贵族少年做人质。卫兵队长心里急得火急火燎,但是又不敢轻举妄动。   万一莽撞行事让那个贵族少年出了事,别说他一个小小的队长,他的直属上司城门卫长都担不起责任。   看着围过来的卫兵们投鼠忌器的忐忑模样,红发舞姬脸上露出讥笑之色。   她高喊了一声,很快就有马蹄声从不远处的街道传来。   一名年轻男子骑马奔到她旁边,手中还牵着一匹。两匹马的马背上都背着一个看起来分量就不轻的包裹,显然是他们从官员府邸中偷出来的财物。   红发女盗贼翻身上马,顺带将被她挟持的金发贵族少年也强行带上马背。   刚刚被她挟持时一动不动的少年突然挣扎起来,在马背上俯身,竭力向下方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女盗贼低头一看,就看到刚才那个拽掉自己披风的小鬼居然追了上来。   被她劫持的少年挣扎着俯身伸手,拼命想要抓住那追来的小鬼向自己伸来的手。   这场面……怎么有种戏剧中的情侣们生离死别的即视感?   脑中诡异的念头一闪而过,女盗贼飞快地将这种不靠谱的想法甩到脑后。   她伸手一把抓住身前贵族少年眼看就要和另一个小鬼握在一起的手,强行拽了回来。   她这一拽,使得两只手最终没能成功地握在一起。   ……啧,更有一种她就是戏剧中那个棒打鸳鸯强拆有情人的恶人的即视感了。   女盗贼用力将挣扎的萨尔狄斯在马背上按住,皱眉看着马下的弥亚。   之所以选择挟持萨尔狄斯而不是弥亚,纯粹是因为她看出萨尔狄斯的服饰更加昂贵罢了。   懒得挟持太多人,她就放了弥亚一马,谁知这小鬼出乎意料之外的不仅没丢下同伴逃跑,竟还追了上来。   她的同伴、那位年轻男子已经失去耐心,纵马绕过来,二话不说一把将弥亚从地上拎起,放在自己马背上。   他对女盗贼点头示意,说:“走!”   一掀缰绳,脚一踢,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纵马飞驰。   卫兵长追之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名盗贼骑马逃向城外。   最糟糕的是,还将那两名不知身份的贵族少年作为人质一并挟持而去。 第10章   没料到那伙盗贼竟是弄到了马匹,卫兵队长追之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逃出城外。   无奈之中,他只能脸色难看回去向上级禀报此事。   街道上依然是乱哄哄的一片,没有人发觉,一位原本正在街边买吃食的男人在看到刚才发生的一幕之后,皱紧眉,转身迅速离开了这里。   …………   弥亚很郁闷,非常郁闷。   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倒霉得可以。   随便拽个披风就莫名其妙撞上一伙盗贼。   莫名其妙萨尔狄斯就被对方劫持当成了人质。   看着萨尔狄斯脖子上的匕首他根本不敢乱来,但是当看到女盗贼要把萨尔狄斯带走的时候,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这还得了——萨尔狄斯要是有个什么万一,他还怎么活——   惊慌之下,他来不及多想,本能地就去追,最后导致的结果就是,他也被一并劫持了。   此刻,弥亚趴在马背上,扭头眼睁睁地看着王城的城门大桥离自己越来越远,最终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   想方设法费尽心思辛辛苦苦折腾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回来,结果在外城区待了不到一小时就又被强行拎出城。   弥亚觉得心好累。   听着得儿得儿的马蹄声在自己耳边回响着,他郁闷地往马背上一趴。   放弃挣扎。   反正挣扎也没用。   他就这么郁闷地趴在马背上,看着王城离自己越来越远,看着太阳渐渐西沉。   因为担心官兵追上来,盗贼们早早就偏离大路,特意走了僻静的小道。弥亚看着四周的景色越来越偏僻,盗贼带着他们跑到了人烟稀少的矮山野林中。   当盗贼勒住马的时候,太阳已经彻底落下地平线,天色漆黑,夜空已有星光闪动的时候。   他们选了溪边一处平坦的草地作为这一晚的落脚点,将两名少年往地下一丢,就将马匹系在旁边的树干上,然后各自收拾起来。   看着那两个盗贼都只顾着安抚马匹,注意力根本不在自己身上,弥亚和萨尔狄斯对视一眼,又往旁边黑漆漆的树林看去,考虑着趁盗贼们不注意钻进林子里逃跑的可能性有多少。   “建议你们最好别在这种地方乱跑。”   他们这点小心思很轻易就被对方看穿了,年轻的女盗贼头也不回地说完,拿起水囊准备去溪边打水。   “小少爷们,这种地方可不比城市,深山野林里吃肉的野兽到处都是,你们细皮嫩肉的最合它们胃口。”她语气冷淡地说,“我不杀小孩,明天上午赶路时我会找个路过的村镇将你们丢下,但是你们非要钻进林子里被野兽吃了,那就怪不得我。”   她这么一说,少年们再度对视一眼,只得蔫蔫地打消了逃走的心思。   篝火很快燃起来,把这一片的树林照亮。两匹马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睡了过去。   火堆噼里啪啦地烧着,森林深处隐隐传来野兽遥远的嚎叫声。   萨尔狄斯抱着膝盖坐在火堆边,盯着火堆出神。   自小就被养在府邸之中没踏出大门一次,他一直都觉得所谓的生活就该那么精致而又平静,永远一层不变。   无聊至极,贫乏至极。   可是突然间,他的生活天翻地覆。在短短两天中他所经历的事情,已经远远超过他过去十几年的经历。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海洋是无边无际的。   他第一次知道,他所在的世界不是只有府邸这一片天空。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被打了、受伤了,是会疼的,疼到让人忍不住掉眼泪的地步。   他第一次知道,这世上还有那么破旧肮脏的房屋,知道粗麻布会摩得皮肤疼,知道这世上竟然有难吃到难以下咽的食物。   这一切,和他过去的生活完全不一样。   还有,他身边这个突然闯入他生命中的少年。   这个他昨晚还恨之入骨,恨不得将其掐死的少年。   萨尔狄斯转头看着弥亚。   弥亚也在盯着火堆发呆,下巴搭在手臂上,散落在颊边的浅金色的发丝映着火光微微泛着光。   弥亚的眼睛很大很亮,萨尔狄斯几乎能看见跳动着的赤红火焰映在那双湛蓝色的眸底,那让他想起了他在清晨睁眼时看到染着火红霞光的蔚蓝海洋。   看到弥亚在出神,他小心地、不着痕迹地往弥亚身边靠了靠。   挪了一下之后又立刻停住,偷偷去看弥亚,确认弥亚没注意自己这个动作之后,他才放松下来,故意转开目光,装作刚才的行为只是不经意的而已。   这时,火堆对面那两名盗贼的对话声传了过来。   “你没把吃的带上?”   女盗贼皱着眉问。   她已经换下了那套火红色的舞姬衣服,此刻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劲装。明明是同一张脸,可是衣服一换,她就从妩媚动人的舞姬变回了隐隐透出危险气息的盗贼。   “带了,但是逃跑的时候太匆忙不小心丢了。”   年轻的男盗贼也很懊恼。   逃跑的时候他光顾着盯着装着金银珠宝的袋子,一不留神,吃食的袋子给掉了。现在守着一堆珠宝只能看不能吃,肚子实在是遭罪。   两名盗贼的对话传到萨尔狄斯耳中,他下意识摸了下肚子。   他也饿得很难受,突然想起弥亚身上还装着吃的,忍不住向系在弥亚腰间的袋子望去。   但是……   【我就是饿死,也不吃这鬼东西。】   想起自己不久前当着弥亚的面说出的话,萨尔狄斯强迫自己将视线从袋子上移开,转到另一边,盯着黑漆漆的林子发呆。   咕噜~   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弥亚把黑面包喂到他嘴边的时候他给弥亚点面子咬一口就好了。   死要面子的波斯猫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后悔不已。   同样也听见了盗贼们的对话,弥亚的手放在装黑面包的袋子上,若有所思。   看起来那两名年轻盗贼也不是凶穷极恶之人,虽然拿他们当人质绑架了他们,但是按照女盗贼刚才的话来看,并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   所以,为了安全起见,他是不是该稍微讨好一下他们呢?   “那个……”   他小心翼翼地发出弱弱的声音。   听到声音的女盗贼看了弥亚一眼。   白日的时候卫兵一路追得太紧,导致她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只能用披风罩住自己。若不是这个小鬼失手拽掉了她的披风,她也不会这么早就被那些卫兵发现。   虽然对这个坏了自己好事的小鬼有点不爽,但是她也不会和一个小孩子计较。   “怎么,要尿尿?”   她觉得这种娇生惯养的贵族小孩大概是怕黑,不敢自己去。   虽然有些不耐烦,但是她还是站起身,走到弥亚跟前说:“行了,我陪你去。”   弥亚:“啊?……不……那个……”   “怎么?”女盗贼看弥亚一挑眉,“小屁孩一个,还会害羞?毛都没长齐吧,让我看看有什么大不了的。”   对方太彪悍,弥亚根本应对不过来。   他的唇张张合合了好几下,憋不出一个音,脸更是已经涨得通红。   女盗贼看着少年那张白白净净的娃娃脸唰的一下就红起来,甚至耳尖都染红了,实在很有趣,那副不知所措的小模样看起来有点可爱,让她忍不住想要继续逗着这个小孩玩。   玩心一起,她俯身,伸手捏起少年下巴,将少年的脸挑起来。   细长的凤眼里含着笑意,眼角上扬起一点柔媚的弧度。   “小弟弟~~怎么样,要不要我陪着去啊?姐姐还可以帮帮你哦~~”   她的声音偏低,但就是这种偏低的嗓音才越发显得性感,最后尾音带着一点勾音儿,诱得人心口发酥。   这一刻,她仿佛又重新变回了那个火热妩媚的舞姬,一个动作,一个声音,都带着挑逗的意味,逗得人胸口发烫。   等等,自己这是……被调戏了?   被挑起下巴的弥亚有点懵。   活了两辈子第一次被调戏,纯情少年呆了一下,下一秒腾地一下整张脸都烧了起来。   他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啪!   女盗贼捏着小家伙下巴的手突然被重重打开。   她刚皱了下眉,就看到一双手从旁边飞快地伸过来将她调戏的小家伙一把抱住。   不久前被她用匕首抵着喉咙的那名贵族少年一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同伴,一边仰着头用敌视的目光警惕地盯着她。   和贵族少年目光对上的女盗贼怔了一下。   虽然劫持了这个贵族少年,但是她一直没正眼看过他,所以没有发现这个少年竟是有着一黑一碧的异色双瞳。   真稀罕。   她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奇异的异色双眸。   而且……   这个异瞳的贵族少年倒是有点意思,乍一看像是一只漂亮却没啥用的宠物波斯猫,但是此刻盯着她的眼神却渗出噬人的凶光。   不像是猫,更像是一头虎崽子。   虽然外貌看似软绵无害,但是一被刺激就暴露出凶兽与生俱来的本性。   此刻,这头虎崽子似乎是因为自己的地盘受到她的侵犯而冲她目露凶光。   女盗贼一挑眉。   唷。   看虎崽子这副架势,是把那个蓝眼的小鬼划拉到自己的地盘里当成自己的所有物了?   萨尔狄斯凶巴巴地瞪着那个不要脸的卖弄风骚的女盗贼,浑身的毛都炸开,散发出‘不准碰我的东西’的气势。   我的。   我的。   我的。   谁都不准碰! 第11章   看着眼前两个小家伙,女盗贼升起一点觉得有趣的念头,但是在和异瞳贵族少年对视数秒之后,她皱起眉,不快地移开了目光。   她倒不是被对方凶狠的眼神吓到——就算是虎崽子,终究也只是个幼崽而已,她一只手就能捏死——她只是觉得不舒服,很不舒服。   因为她从异瞳少年眼底看到了轻蔑。   那种傲慢、那种蔑视,并非刻意,而是自然而然的从少年眼神里流露出来。   哪怕此刻自身处于弱势之中,他依然从心底里轻视着身为低等人的她。   她并不觉得意外……毕竟这些贵族都是一个德性,骄傲自大、自持甚高、自以为是,这些都铭刻在他们的骨子里,就连小孩也是如此。   呵。   懒得和小鬼计较,女盗贼无趣地直起身,转身就要离去。   反正明天随便找个村镇把这两人丢下就好,以后她和这两个小家伙之间也不会有任何瓜葛。   这么想着的她刚一转身,突然有人伸手揪住她的衣服。   弥亚伸手拽住了她的衣角。   推开同伴的少年仰头看着她,那张娃娃脸不知道是映着火光还是残留着刚才被她调戏得红了脸的痕迹,还有点发红。   “你饿了吗?”   少年拽着她的衣角小声问她。   “我这里有吃的,可以分给你们。”   海洋之色的眼眸看着她,少年很认真地与她对视,眼神看得出来带着点紧张,但是目光清澈,没有贵族那种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傲慢,也没有对她的轻蔑和不屑。   对女盗贼来说,这可比旁边那个贵族少年的异色双瞳还要让她觉得罕见。   她挑眉问道:“你有吃的?”   “我身上还有一大块黑面包,分给你们。”   细长睫毛微动,少年轻轻眨了下眼。   “你……能不能保证明天一定把我们安全送到附近的城镇里?”   女盗贼一怔,然后莞尔一笑。   唷。   这个小家伙想以此为借口找她讨要个保证呢。   有点小心思,不过她到是不讨厌这种小心思。   “好啊。”   她爽快的应下。   反正她本来就没有伤害小孩的打算,   接过弥亚给她的一大块黑面包,她眼看小家伙那一头毛绒绒的淡金色毛发觉得手痒,就顺手揉了一把。   软软的,摸起来挺舒服。   在另一个小家伙的怒视下,女盗贼心情颇好地回到火堆对面。   萨尔狄斯盯着女盗贼离去的背影,脸色阴沉。   他很生气,明明他和弥亚才是一边的,可是弥亚却和那个低等人有说有笑,还主动送东西给对方,还让那个女盗贼摸他的头。   他都没有摸过——   萨尔狄斯觉得心里憋着气呕得慌,当弥亚小声跟他说话的时候,他撇过脸去不理人。   只是他虽然侧过头不理人,但是微尖的耳朵一直竖着。   他在矜持地等着弥亚去哄他。   他想,如果弥亚这次不好好地哄他,他就一直生气。   然而等了好半天都没听到身边人的动静,他便用眼角偷偷瞥了一下身边。   身边没人,弥亚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身离开,跑到不远处的小溪边去了。   波斯猫一口气没上来咕咚一下气成河豚。   ……   弥亚不知道这只傲娇的波斯猫为什么又生气了,反正这家伙动不动就发脾气,他也懒得去猜。   见萨尔狄斯不搭理自己,他直接起身去了小溪边。   将找到的几根树枝在溪水中洗了洗,他回到火堆边,用洗干净的树枝戳了剩下的一小块黑面包,伸到火堆上去烤。   黑面包虽然粗糙,但毕竟是小麦制作成,放在火上一烤,很快就散发出诱人的麦香。   萨尔狄斯还在那边扭着头生闷气,忽然一股香气传过来,浓郁的麦香让他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   本就已经饥饿难耐的肚子折腾得越发厉害。   好香……   想吃……   脑中循环着这两句话,他又咽了一口口水。   可是他又还记得自己现在在生气,而且之前他还放过狠话,说饿死也不吃这东西。   一时间面子和肚子到底要哪个,天人交战,让他挣扎不已。   他抿紧嘴,竭力控制自己不吭声,眼睛却不受控制一直巴巴地盯着香喷喷的黑面包。   偏生弥亚还故意将树枝戳着的黑面包伸到他跟前,笑嘻嘻地问他:“要不要吃?”   萨尔狄斯看着就在眼前的黑面包,咽了一下口水,又看了一眼笑眯眯的弥亚。   小麦烤后散发出的香气萦绕在他的鼻尖,挥之不去,饥饿的肚子在翻江倒海,饿得都有些发痛。   “……吃。”   萨尔狄斯小声说。   他抿着唇,语气透出一点小委屈。   弥亚心满意足。   所以解决熊孩子挑食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他饿着。   接过还有些烫的黑面包块,萨尔狄斯迫不及待地就咬了一口。   烤了的黑面包变得酥脆了不少,不再硬邦邦的,好入口了许多,再加上一股麦香环绕在鼻尖,一口一口将其吞下去的萨尔狄斯忽然觉得这东西味道似乎还不错,没有他印象中差到‘不是人吃的东西’的地步。   弥亚在旁边冷不丁问了一句:“好吃吗?”   “好吃。”   光顾着兴冲冲地啃面包的萨尔狄斯一个没留神,两个字脱口而出。   刚说完他就后悔了,毕竟他不久前说的话还应犹在耳,不到半天,他就打了自己的脸。   知道弥亚这是故意调侃他,他不高兴地去瞪弥亚,坐在旁边的弥亚歪头看他,一手托着脸颊,看着他的眼亮亮的,弯弯的。   他对他笑,看起来似乎很开心,娃娃脸映着火光红扑扑的,看起来很是可爱。   萨尔狄斯心里一动,不知为什么,他好像生不起气来了。   他默默地转回头,继续啃黑面包。   反正……这个黑面包现在吃起来……的确挺香的。   他只是不屑于说谎!   一边啊呜啊呜地咬面包,萨尔狄斯一边在心里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   ………………   夜已深,火堆还在燃烧,用以驱赶夜间捕食的野兽。   男盗贼靠着一颗大树的树干睡着了,负责守夜的女盗贼依然坐在火堆边,时不时给火堆添上一把枯枝。   虽然夜已经很深,但萨尔狄斯却没什么睡意,今天发生的一连串他从未经历过的事情让他的脑子此刻还处于亢奋状态。更重要的是,像这样席天慕地地睡在露天草地上,让自小习惯了柔软羽绒绸缎被褥的他难以忍耐。   不舒服,很不舒服。   夜晚的草地不止湿气重,还有吵闹的虫鸣声,泥土和青草的气味钻入鼻中,萨尔狄斯总觉得那些不断叫着的小虫子会爬到自己身上来。越是这么想着,身上也逐渐隐隐作痒,像是真的有虫子爬到皮肤上,麻麻痒痒的,难受得要命。   从小到大都是锦衣玉食的他何曾受过这种罪?   萨尔狄斯翻了个身,突然映入眼中离他极近的脸让他呆了一下。   他这才想起来,弥亚就睡在他身边。   ……因为他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睡在大床上,突然在睡觉的时候身边多个人,有点不自在,但也有种新奇的感觉。   细碎的星光透过茂密的枝叶照下来,点点碎光落在浅睡的少年颊上。   萨尔狄斯看着弥亚的脸。   虽然两人同龄,身形也差不多,但是弥亚的脸看起来要比他稚气一点。   他看着弥亚闭着眼,安静地小憩着,细柔的发丝散落在颊边的草地上。   萨尔狄斯突然想起刚才那个女盗贼摸了弥亚头发的事情。   他想着‘你居然让那种低等人随便摸你的头发’,又开始不高兴,生着气然后又抱着‘既然你都让那种低等人摸你的头发了,那么我更可以摸’的赌气念头,他伸手捏住了弥亚散落在草地上的一缕发丝。   那一缕发被他捏在手中,细软,轻柔,他在指腹中搓了搓,又搓了搓。   点点星光照在他捏着的发丝上,折射出一点微光。   明明和他一样都是金发,但是发色却浅许多,像是透明的光融了进去似的。   萨尔狄斯有点出神。   他身边的仆人们经常赞美他,说他的金发和他的母亲一样,纯粹得如同金子融化而成,在阳光下闪耀着如太阳一般明亮的光辉。   他们说这是世上最美的金发,世间没有其他人比得上。   可是现在萨尔狄斯却觉得,眼前这种浅金色的发色其实也挺好看的。   ——当然还是不如他。   弥亚静静垂着的睫毛忽然动了一下,萨尔狄斯一惊,赶紧松手,闭眼装睡。   刚闭上眼,他忽然又想,为什么他要惊慌啊?只是捏个头发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于是他又唰的一下睁开眼。   一睁眼,他的目光就和弥亚睁开的眼正正对上。   小憩一会儿后醒来的弥亚似乎还处于半醒半睡中,目光有些迷茫地落在他脸上,一双眼眸像是蒙着雾气的海蓝宝石,湛蓝湛蓝的。   那双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轻弯起来。   弥亚轻笑着伸出手,用手指在他唇边轻轻擦了一下。   萨尔狄斯觉得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或许是因为他从未和人如此亲昵过,像这样头抵着头,脚抵着脚,黏在一起。   按在他唇角的手指的温度透过来,莫名让人觉得很舒服。   ……   睡迷糊的弥亚一睁眼就看到了黏在某人唇角的黑面包屑,那白白的皮肤上染着一点格格不入的黑点。   看着别扭。   强迫症驱使他伸手擦掉那片面包屑,看着萨尔狄斯干净的唇角,他这才心满意足地重新闭上眼,打算继续睡。   空气似乎安静了好一会儿,萨尔狄斯再一次偷偷的伸手,这次不是捏弥亚的头发,而是伸到弥亚嘴角那里。   他用指尖戳了戳那软软的脸颊。   他觉得,弥亚能这么对他,那么他也能这么对弥亚。   所以,他又戳了一下。   就在萨尔狄斯偷偷地戳着弥亚的脸玩的时候,那边原本静静地坐在火堆边的女盗贼突然脸色一变,抬头向丛林中望去。   丛林中传来不寻常的簌簌的响声,还有脚步声,在飞快地向这边逼近。   女盗贼起身,一脚踢醒她的同伴。   “有人来了!”   瞬间就清醒过来的男盗贼迅速起身,手往腰间一摸,匕首已拿在手中。   簌簌的响动和脚步声已在不远处,他与女盗贼对视一眼,然后上前一人抓住一个少年,将他们从地上拽起来。   这一次,女盗贼抓住了弥亚,男盗贼抓着萨尔狄斯。他们用左手臂勒住少年的脖子,将他们的身体挡在自己身前,警惕地注视着传来声音的方向,同时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拖着弥亚他们向马匹的方向退去。   这样可以防止对方射来暗箭。   因为他们认为,追过来的人肯定不会伤害这两名贵族少年。   在火光中,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自丛林的阴影中钻出来,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是两名身形魁梧、体型健壮的男子,他们手持利剑,扫了众人一眼后,目光皆是落在萨尔狄斯身上。   很明显,这两人就是冲着萨尔狄斯来的。   “站住!不然我就杀——”   男盗贼将萨尔狄斯勒在身前,一边用匕首尖指着萨尔狄斯的脖子,一边大声向来人警告。   事态突变。   不等他一句话说完,打头的男子突然猛地冲过来,挥剑重重劈下。   那架势,与其说是他完全不顾萨尔狄斯的死活,倒不如说他那一剑根本就是冲着萨尔狄斯而去——   萨尔狄斯感觉到那两名男子目光中的恶意时心底就涌出一种危险的感觉,所以一直绷紧了全部精神紧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当男子一剑劈来时,他反应极快,人猛地往下一缩。   男子斜劈来的一剑险之又险地从他头顶掠过,被割掉的一缕金发在空中飞扬而起,而后缓缓落地。   萨尔狄斯躲过了,可挟持着他认为对方不会轻举妄动从而猝手不及的男盗贼却是被这一剑结结实实地劈中。   血花在夜色中飞溅,他的瞳孔陡然放大,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向后重重地倒在地上,很快就没了气息。   萨尔狄斯猛地蹲下后就迅速在地上打了个滚,翻身站起时将打滚时抓到的尘土往男人脸上一扬,紧接着拔腿就逃。   来不及思考,他的身体本能地往弥亚那边跑。   因为那是他现在唯一可以信赖的人。   眼看着同伴被杀的女盗贼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哀恸之色,毕竟两人之间本就只是为了偷盗财物联手而已,并没有什么感情,甚至还一直彼此防备着。   她的动作非常迅速,已经拽着弥亚退到马匹边。   抬手一剑砍断拴在树上的缰绳,她一把将弥亚丢上马背,自己紧跟着翻身上马。   “等等!萨尔狄斯还没过来!”   弥亚急了。   他趴在马背上看着萨尔狄斯向他跑来,那两名男子就持剑追在萨尔狄斯的身后。   “没时间等他。”   女盗贼冷漠地说,一拽缰绳。   马匹发出一声嘶鸣,前蹄一扬。   “可是——”   “少啰嗦!别管别人,保住自己的命就行!”   女盗贼的话一落音,骏马已经在主人的驾驭下扬蹄向前奔去。   萨尔狄斯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人丢下自己逃走,张嘴欲喊却又闭上了嘴。   想要杀他的人眼看就要从后面追上来,他却在茫然中放慢了脚步。   恍惚中,他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他还很小的时候,跌跌撞撞地追在父母身后,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母远去的那一幕。   胸口深处空空落落的,像是破了一个洞,冷风呼呼的灌进来,寒入骨髓。   他目光冷冷地看着弥亚离他而去的背影,沉沉阴影落入他的眼底。   你说过……不会丢下我。   明明这么约定过……   骏马突然一声急促的嘶鸣,萨尔狄斯猛地睁大眼。   他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一下子从才跑了两步的棕马马背上滚下来,在地上滚了两圈,这才狼狈地站起身。   不顾一切地滚下马的弥亚抬头看向萨尔狄斯,明明滚得浑身尘土枯草,极其狼狈,少年湛蓝的眼眸却因为怒气在这一刻亮得惊人。   他一边向萨尔狄斯冲过来,一边冲他怒吼。   “你蠢啊!站着干什么?!跑啊——”   刚刚停下的脚步再一次动了起来。   萨尔狄斯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只是看着弥亚,直勾勾的,一眨不眨的,像是要将对方向他跑来的身影烙印在瞳孔深处。   他向前跑去。   伸出手。   他紧紧地抓住了那个有着湛蓝色眼眸的少年同样向他伸来的手。   漆黑的夜空无边无际,那漫天星辰的光辉落下来,落在两只紧紧握在一起的手上。   【你不会丢下我。】   【约好了。】   约好了。   就必须是一生的约定—— 第12章   急促响起的马蹄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有人纵马在林间小道上飞驰,一路惊得不少在树冠上沉睡的小鸟扑腾腾地飞向夜空。   火红的长发飞扬在黑夜之中,女盗贼纵马飞驰,一张俏丽的脸面无表情,常日里眉梢眼角渗着的慵懒之色此刻消失无踪。   她看着前方的黑暗,目光沉沉。   以盗贼的身份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她早已养成趋利避害的习惯。   那两个男子步伐沉稳、行动协作颇为一致,身上还隐隐带着一种特别的煞气,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武者或者游侠。   当发现两人的目标是异瞳的贵族少年时,她就不打算多管闲事,只是一把将娃娃脸少年拎走,顺手救这个还算顺眼的小鬼一命。   只是……那小鬼却不知好歹,居然硬是推开她,挣扎着跳下马跑回去了。   他不肯抛下同伴自己逃走。   呵,小鬼就是小鬼。   跑回去又有什么用?还不只是送死而已。   蠢货一个。   他想找死就让他去。   ……   【哥哥——】   呼吸一顿,女盗贼的手指用力地攥紧缰绳,用力到指关节都发青的地步。   她的唇几乎抿紧成一条直线。   【哥哥!救我!】   小女孩的哭喊声忽然又在她脑中响起。   这个年幼时的梦魇,这个哭喊声,无数次让她从梦中惊醒。   很久很久以前,在纷飞的战火中,男孩抛下女孩,独自逃生。   茫茫黑夜中,女孩无助地向想要抛弃她的哥哥伸出手。   如果那个时候,有人能抓住她求助的手……   【哥哥,别丢下我——】   忽然间,她猛地吸了一大口气,用力一勒缰绳。   奔跑中的马匹猛地扬起前蹄,几乎直立而起,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声。   ……   ………………   被黑夜笼罩的丛林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尖锐的虫鸣声。   接连不断的哗啦声,那是被劈断的灌木倒下来发出的声响。   一剑砍断挡路的灌木,男人继续向前走,他环视着四周,借着从茂密树冠中透下来的微弱月光,在这片漆黑的丛林中搜寻他的目标。   他皱着眉,眉宇间透出不耐烦的神色。   本以为暗杀的目标已淹死在海里,没想到居然还活着,竟然还自己跑回了王城。幸好意外被两个小毛贼劫持走,这才让他有时间联系同伴匆匆追上来。   本不想亲自动手杀人,毕竟那人怎么说都是……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两个少年已经看到他和同伴的脸,他必须在这里将两人斩草除根!   只是那两个少年很聪明地钻进了茂密的灌木丛里,丛林里树木太茂密,月光只能零星照下来一点,因此这一片都黑漆漆的。   再加上蔓藤灌木茂密,矮树不少,草也长得高,都密密麻麻地缠在一起,身型小的人在灌木蔓藤里钻来钻去容易,像他这种身材高大的人在其中行走就颇为困难,时不时要停下来用剑劈开灌木矮树开路才能走下去。   这一片地方不小,为了尽快将事情解决,他和同伴分开不同的方向寻人。   再度不耐烦地劈断身前一簇粗壮的蔓藤,男人并不知道,他寻找的两个少年就躲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一株溪边的榕树下。   那颗榕树年龄很大,长得非常粗壮,尤其是溪边从泥土里裸露出一大段根须,盘根错节,缠绕在一起。   弥亚缩在大榕树的根须下面,绷紧肩膀,大气不敢出一口。   他透过根须的缝隙偷偷往外看,当看到那个男人正在朝这个方向搜寻过来的时候,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从身体里跳出来。   他一手捂紧嘴,生怕发出声音,另一只和萨尔狄斯紧握着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攥紧。   紧靠在弥亚身边的萨尔狄斯能清楚地感觉到弥亚的紧张和惊慌,他看着弥亚因为害怕而抿紧到微微泛白的唇,还有看着外面的不安的眼神。   说不清为什么,突然一股火气从他心底里涌出来。   这股火烧得莫名其妙,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从小到大他都习惯让别人为自己解决所有事情,明明他一直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是现在,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他突然觉得非常不舒服。   萨尔狄斯咬紧下唇。   他不喜欢这种无力感,很不喜欢。   紧张得快要窒息的弥亚根本无暇顾及萨尔狄斯在想什么,他直勾勾地盯着那个一点点向这边逼近的男人,在心底拼命地祈祷的男人不会发现自己。   只是事与愿违,虽然这里植物繁茂易于躲避,但是他们两人一路匆匆逃进来的时候,总是会留下一些痕迹。   男人寻找了一阵就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径直向这边走来。   站在巨大的榕树前,听着旁边溪水流动的响声,男人轻蔑地笑了一下,手中长剑一挥。   接连的咔擦声响起,如密网般盘根错节的榕树根被他一剑削砍掉大半。   微弱的月光透过榕树茂密的枝叶落下来,照在暴露在男人眼前的少年苍白的脸。   男人冷冷地俯视着藏在榕树根洞中的两名少年,面无表情地再次举起手中的剑。   银白色的剑刃在黑夜中折射出金属特有的冰冷弧光,明晃晃地映在少年睁大的瞳孔中。   恐惧和不甘让弥亚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男人再次一剑劈下——   就在这一瞬间,突如其来,一个黑影从阴暗的丛林中冲出,迅猛如从林中扑出的猎豹。   来人手中的匕首闪着寒光。   在男人那一剑眼看要劈下去时,冲出来的黑影将匕首重重地刺进男人后背心。   黑影迅速地向后一跃,却还是被男人凶狠地向后挥出的一剑割伤了右臂。   男人睁着血红的眼盯着那个趁他不备偷袭他的女盗贼,满目凶光,一张脸扭曲着,狰狞至极。   他的眼中写满了不甘心。   他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是,被匕首刺穿后心的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闭上眼,高大身躯向前重重栽倒在地上。   来人呼出一口气,一甩头,火红的长发自她颊边飞扬开来。   女盗贼站在那里,俯视着蹲在榕树根洞里的两个小鬼。   她挑了下眉,说:“总还不是个猪脑子,知道找地方躲,没让我白跑一趟。”   她一边说,一边俯身蹲在榕树根洞前,一手托着下巴,那双凤眼稍有点弧度,就带出一点嘲讽的笑意。   看着弥亚两人此刻狼狈不堪的样子,她露出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之色。   事情转折发生得太突然,已是坐以待毙的弥亚呆呆地看着去而复返突然又出现在眼前的女盗贼,脑子还是一团浆糊,乱糟糟的半晌回不过神来。   他和女盗贼那双似笑非笑的黑眸对视着,呆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找回声音。   他看着女盗贼的右臂,说:“你受伤了……严不严重?”   右上臂的袖子被血染红了一片,割开的地方血淋淋的,他看得都慌,都觉得疼。   女盗贼一怔。   或许是因为她完全没想到这个小鬼开口第一句竟是这个,她有些吃惊,但是唇角却无意识地扬起。   “小伤而已。”   这么多年,她受的伤数也数不清了,甚至好几次伤势重到垂死边缘,她硬是挺着一口气又挣扎着活了过来。   这种伤对她来说只是小事。   她笑了一下。   真是个奇怪的小鬼。   也很有趣。   明明是贵族子弟,偏生身上却看不出一点那些贵族惯有的劣迹。   “别管她,我们走。”   女盗贼斜了一边说话一边将弥亚向后拽去的萨尔狄斯一眼。   嗯,这一个就完全相反。   全身上下都烙印着贵族特有的恶劣,散发着属于贵族的傲慢和恶臭味。 第13章   女盗贼蹲在地面上俯视着,萨尔狄斯在地面下的榕树坑洞中仰望着。   明明以高度而言他低了对方一大截,但偏生他盯着女盗贼的气势完全不输给对方。   一大一小,一男一女,两人就这样互盯了几秒。   最后是女盗贼无趣地收回目光。   啧,她和一个讨人厌的小崽子较个什么劲儿。   她懒得再搭理萨尔狄斯,向弥亚伸出手。   “你……”   女盗贼懒洋洋地正想说什么,突然目光一凛,脸色也陡然一变。   弥亚本是伸手想要去抓她的手,却因为女盗贼突然收回手,抓了个空。   女盗贼迅速站起身,转过去,背对着他们,神色凝重。   “赶紧爬出来,能跑就……”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   “……算了。”   她要是失败,估计这两个小家伙也逃不掉,还是让他们省点力气吧。   右手握紧匕首,横在胸前,她的目光和来人对撞在一起。   全身的肌肉绷紧起来,女盗贼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锐利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敌人。   刚从脚下尸体中拔出来的匕首还是鲜红的,在她眼前滴着血,那抹血红仿佛印在她漆黑的瞳孔里。   来人是那名已经死掉的追杀者的同伴。   之前两人为了尽快找到萨尔狄斯他们而分开行动,现在这个追杀者听到这边的动静赶了过来。   他淡淡地看了自己死去的同伴一眼,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从他的神态举止看来,他似乎很习惯看到死亡。   男人抬眼,注视着挡在他追杀的目标之前的女盗贼。   “一个小毛贼,还是女人……我劝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男人的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蔑视,听得出来他对盗贼很蔑视。   很明显,他不认为这种如同阴沟里的老鼠般的存在是自己的敌手,他觉得,他的同伴之所以丧命,是女盗贼趁其不备的时候偷袭的结果。   毕竟他和他的同伴都更习惯正面作战。   像现在面对面的话,这种只懂得下阴手的家伙根本不会是他的对手。   他说:“女人,现在滚远点,我可以饶你一命。”   倒不是突发善心,他只是不想耽误时间。   万一目标趁着他和盗贼战斗的时候多逃跑那么几步,他又得花些时间去找人。   时间已经浪费了不少,他得尽快赶回城,在天亮之前。   “抱歉,我之前和这孩子做了交易,收了他付给我的报酬——他雇佣我,而我要把他们安全地护送到附近的村镇去。”   女盗贼眉眼上扬,凤眼中带着一抹慵懒的风情。   她的唇角上扬起带着媚意的弧度,对男人轻轻眨了下眼。   “就算是盗贼,要是就这样让别人轻易将自己的雇主杀掉的话,也会被同行看不起的。”她轻笑着说,“我可不想坏了自己的信誉。”   此话一说,不止是男人,就连后面的弥亚都错愕了一下。   他雇佣了她吗?   他给过她报酬吗?   他怎么不记得他什么时候做过这些事情?   男人皱了下眉。   “他给了你多少?”   一个盗贼而已,有什么信誉可言,大不了他多给几倍的财物将其收买过来就是。   女盗贼笑眯眯地回答:“半块黑面包。”   男人:“???”   弥亚:“呃……”   觉得自己被女盗贼戏弄了的男人脸上露出怒色,看清这女盗贼打定主意要护着两个少年,他不再多说,挥剑直接杀了上去。   女盗贼虽然依然轻笑着,但是神色谨慎,浑身紧绷。   黑眸中满是凌厉之色,她毫不畏惧地迎了上去。   刀刃撞击的脆响声打破了黑夜中林间的寂静。   身体的碰撞声,喘息声,金属的撞击声在林中都异常清晰。   双方都带着杀意,下了狠手,想要尽快干掉对方。   女盗贼之前与人对敌主要靠她自己配置的药物和暗袭,如今不得不进行自己不擅长的正面对敌,心知自己在力量持久上不如对方,所以她很干脆地用上搏命的杀招。   面对男人气势汹汹刺来的一剑,她竟是不躲不避,迎面而上,稍稍一偏,硬生生让那剑刺进自己肩膀。   下一秒,她在男人惊愕而又难以置信的眼神中用匕首一剑刺穿了男人的心脏,分毫不差。   以伤换命。   一击必杀。   多年混迹在阴暗的地下世界,她早已学会了这种对付强敌的方式。   几乎是在分分钟之间,就已分出胜负。   女盗贼一边喘着气,一边伸手一推,将僵直在身前的男人推倒。   男人仰面朝天倒下,睁大了眼,死不瞑目。   他怎么也想不到,他堂堂一个……竟会死在一个低贱的盗贼手中。   女盗贼咬着牙将卡在她肩膀上的长剑拔出来,随手丢在地上,她肩膀上的血立刻泉涌而出,转瞬间就染红了她的衣服,剧烈的痛楚让她的眼角都抽搐了起来。   她苦笑着想,这恐怕是她这么多年来做的最赔本的交易。   一边剧烈地喘着气,她一边从怀中摸索出药瓶,想要尽快敷药,包扎伤口止血。   可是她刚摸出药瓶,突然眼前一黑。   不好——   眼前一瞬间天旋地转的她脑中只来得及冒出这一个念头,整个人就失去了意识,向后重重跌倒在草地上。   她倒在她刚才杀死的男人身边,从她肩上的血口子涌出来的鲜血很快染红了她身下的草地。   …………   在女盗贼和男人对上的时候,弥亚两人已经从榕树坑洞里爬了出来。   刚爬出来,一抬头,弥亚就看到女盗贼重伤倒在地上昏迷了过去。他下意识想要跑过去,可是刚一动,就被萨尔狄斯拽住了手。   萨尔狄斯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一男一女,皱了下眉,对那种血腥而又难看的场面露出嫌弃的眼神。   “没事了,我们走……”   他说,想拽着弥亚就此离开。   可是一拽,没拽动。   他抬头看向弥亚,弥亚也看着他,那眼神让他剩下半句话卡在喉咙里。   弥亚看着他,眼中带着怒气。   而让萨尔狄斯忽然心跳了一下的,是从怒气中流露出来的一丝失望。   弥亚在生气。   为什么?   他不明白。   “你要走就自己走。”   弥亚一抬手,用力甩开他的手,   无暇和萨尔狄斯多说,弥亚飞快地跑到昏迷的女盗贼身边,捡起从她手中掉落的药瓶。他看着对方已经被血浸透的左肩,心里很急。   得快点给她止血。   心里这么想着,弥亚伸出手,想要解开女盗贼的衣服。   下一秒,他的手一顿,悬在女盗贼胸口的上方。   呃……   这个……   要敷药和包扎伤口,就肯定要解衣服,而女盗贼的伤口正好就在……   纯情少年弥亚现在很慌。   他长这么大,到现在为之和女孩子连个初吻都没有,更别说脱女人的衣服了。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昏死过去的女盗贼。   这、这这这——这怎么办?   人家拼死救了他,他现在这么做算不算是趁人之危占人家便宜?   可……可是现在身处这种深山野林里,他去哪儿找个女性来帮忙?   心里天人交战了几秒,眼见女盗贼脸色越发惨白,弥亚一咬牙。   事急从权!   管不了那么多了!   拿起女盗贼的匕首,弥亚小心翼翼地将女盗贼的衣服一点点割开。   在割到最后一件薄薄的内衣时,他更是屏住了呼吸,心脏怦怦直跳,一张脸燥得通红,在心底默念着这是为了救人救人才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   盗贼胸口系得紧紧的贴身胸衣一被割开,突然两个白白软软的东西骨碌碌地滚下去,滚到草地上,不动了。   仔细一看,那竟是两个染了血的白色软垫子。   弥亚:“???”   瞬间懵逼。   看着‘女’盗贼一片平坦的胸,少年的思维暂时性陷入呆滞之中。 第14章   ………………   漆黑的夜里,厚厚的云层遮蔽着天空,看不到星光,只有一点微弱的月光勉强透过厚重的云层照下来。   明明是深夜,却并不安静,喧闹声遍地皆是,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一片,惊叫声和哭喊声此起彼伏。   无数人惊慌地在黑夜中向前奔逃,他们的身后,不远处的村镇中已是漫天火光。   村镇熊熊燃烧着,宛如血色的火光将原本漆黑的夜空映得通红。   人群之中,一对年龄尚幼的兄妹随着人群向前奔逃着。他们身边没有大人,因为他们的父母已经葬身在那座燃烧的村镇之中。   还不到十岁的哥哥紧紧地抓着妹妹的手,拽着她拼命向前跑,男孩满脸都是泪水,眼中全是惊惶。可是妹妹才七岁大,身体又弱,怎么都跑不快。   时间一长,他们逃跑的速度越来越慢。   所有人都在拼命地往前跑,就像是身后有魔鬼在追赶着他们一般。越来越多的人从这对年幼的兄妹身边越过,超过他们。   年幼的男孩拽着妹妹一边奋力逃跑,一边睁大眼试图从人群中寻觅可以帮助他们的好心人。   可是此刻无论是谁都疲于奔命,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这对年幼的兄妹。就算偶尔有人注意到了,最多投来一点怜悯之色,然后就毫不犹豫地从他们身边越过。   毕竟在这种混乱不堪的逃命时刻,他们都已自顾不暇,只能勉强顾及自己和自己的亲人,根本没有精力伸出援助之手。   年幼的兄妹慢慢落到了众人的后面。   马蹄声传来,从他们身后。   越来越近,越来越重,像是鼓点重重地砸在男孩心口,砸得他惊恐得喘不过气来。   他还记得那些可怕的骑兵在村镇中大肆杀戮、杀得血肉横飞的那一幕,让他整个人直到现在都被无边的恐惧控制着。   那些人要追来了!   那些侵略他们的国家,杀进他们村镇的骑兵们已经追上来了——   男孩拽着妹妹的手努力想要加快速度,偏生在这种时候,小女孩突然被脚下的坑一绊,整个人向前扑倒在地上。   她和哥哥紧紧抓着的手松开了。   男孩下意识回头想要去把妹妹拉起来,可是他看见了后方熊熊燃烧着的火焰,看见了追上来的骑兵。   银色的枪尖在火光中闪闪发亮。   当他们追上逃跑的人们时,枪尖向前一伸,就轻而易举地刺穿了那个人的胸口。   他们大笑着,漫不经心地甩掉枪尖上死去的人,然后再一次贯穿另一个人的身体。   骑兵们大笑着的模样像极了故事中那些从地狱里跑出来的披着人皮的魔鬼,活生生地吞噬着人肉。   那赤裸裸的杀戮场景让男孩的瞳孔放大,浑身的血都冻结住。   他呆呆地注视着那血腥的一幕,极度的惊恐让他的脑子一片空白。   巨大的恐惧感从他心底涌起,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其中。   好可怕……   他浑身冰冷地想。   再不跑会被杀掉。   好可怕。   会被杀掉。   被冰冷的铁枪刺穿肚子。   男孩呆呆地看着还趴在地上,正努力向他伸出手的妹妹。   如果没有带着体弱多病的妹妹,他明明可以跑得更快,可以跑到别人的前面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落到最后。   男孩的脑中无法抑制地浮现出这样的念头。   如果没有这个拖累他的累赘……   神志恍惚中,他向后退了一步。   他逃了,起码还能有一个人活着,比起两个人都死在这里要好,不是吗?   这个念头在脑中不断闪动着,他发着抖,再度后退了一步。   然后,他转过身,丢下身后的妹妹,仓惶向前逃去。   “哥哥!”   “哥哥,别丢下我——”   小女孩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传来,她尖锐的哭喊声将恍恍惚惚的男孩惊醒。   他猛地停下脚步。   不……他在做什么?   他怎么能……怎么能——   那是他的妹妹,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妹妹啊!   一个激灵,从一度吞噬了他的恶念中清醒过来,男孩飞快地转身,向女孩跑去。   嗒。   嗒嗒嗒。   重重地踩踏着大地的马蹄不知何时已近在眼前。   女孩还趴在地上,手依然向男孩伸着。   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可是她含着泪水的眼满是亮光,她看着男孩的目光中满是信赖。   男孩向前扑去。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妹妹的手。   可是,就在他伸出的手眼看就要抓住妹妹的手的那一瞬间——   一杆银枪从天而降。   还淌着血的枪尖轻易地刺穿了女孩娇小的躯体。   在他的眼前。   男孩的瞳孔猛地放大,从他妹妹瘦弱的身体中拔出的赤色枪尖带出的鲜血溅了他一脸的血色。   那是如他的发色一般的血红。   【哥哥!别丢下我——】   有着一头火红长发的年轻人猛地睁眼,他的目光在这一刻空洞至极。   梦境中小女孩的哭喊声仿佛依然萦绕在耳边,他的脸上依稀还残留着从女孩身体中喷溅出来的鲜血灼烫的触感。   他怔怔地看了天空许久,目光没有一点聚焦。   而后,他慢慢地闭上眼,睫毛在他脸上落下深深的阴影。   殷红色的发丝从他的颊边滑落,像是一道从他眼角流下的血痕。   又是这个梦。   还是这个梦。   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   它是他这辈子都躲不掉的梦魇。   它让他永远都铭记着他的丑陋。   “你醒了?”   少年清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红发青年再次睁开眼,映入他眼底的是一张稚气的娃娃脸。   柔软的浅金色发丝从颊边散落,少年跪坐在他身边,担心地看着他,手上捧着一个卷起来的宽大绿叶,里面盛着水。   那双湛蓝的眼看着他睁眼,就轻轻弯起,露出笑意。   “我正想着要怎么给你喂水呢。”   红发青年坐起身,他一动,肩膀上撕裂的剧痛感陡然袭来,那种仿佛撕裂肢体般的疼痛让他的眼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   他抽了口冷气,强忍着才没闷哼出声。   盛着水的绿叶递到他跟前,他看了弥亚一眼,张开唇将绿叶中的水喝了个干净。   靠在岩石上吐出一口气,他侧头看着自己被包扎起来的左肩,伸手摸了一下,露出嫌弃的神色。   包扎的方式很粗陋,只是胡乱地裹着,为了止血努力将伤口勒紧而已。   算了。   他想。   对一个贵族小鬼来说还知道涂药和包扎已经非常不错了。   红发青年忍着痛,将包扎的布条拆开,重新撒上药粉后,他一口咬着布条一端,自己用右手熟练地将肩膀重新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他额头已渗出不少冷汗。   再度长吐一口气,他向后靠在岩石上,垂下眼,神情疲倦。   耳边是溪水的流水声,还有林间小鸟悦耳的鸣叫声。天色已经大亮,明亮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落在他苍白的俊美脸庞上。   弥亚跪坐在他身侧,担心地看着他。   “要不要再喝点水?我摘了几个果子……不过我不知道有没有毒。”   “你不怕吗?”   “啊?”   毫不相干的对话让弥亚呆了一下,他眨了下眼,疑惑地问,“怕什么?”   “跑回去,你很可能会死。”   红发青年垂着眼,低声说。   “你不怕死吗?”   啊,是说他从马背上滚下来跑回去找萨尔狄斯那个事么。   “怕死肯定是怕的……谁不怕死?”   弥亚叹了口气。   就是怕死才会在这个对他来说陌生的世界里努力挣扎。   就是因为不想死才要跑回去救人。   毕竟,萨尔狄斯的命就是他的命啊。   “再怕我也得回去。”少年揉着太阳穴说,“我不能看着他死。”   自己可以死,怎么死都行,死多少次都行。   但萨尔狄斯绝对不能死。   “呵呵……”   红发盗贼低笑,声音很低,他此刻的声音不再是之前那种较低沉的女性嗓音,而是一个清朗的男性嗓音。   只是他此刻的模样看起来仍旧像是一位妙龄女子,用女性的模样口吐男人的声音,弥亚看着听着实在是觉得别扭。   “小家伙,你很好。”   与其说红发盗贼是在和弥亚说话,倒不如说他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可是不是谁都能像你一样。”   求生是人的本能。   有些人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做。   红发盗贼的唇角扬了一下,带出的却是涩意。   他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因为他问那些话并不是真的想从少年身上得到什么答案。   他那句话不是在问弥亚,而是在问自己。   就如同他做了这件大蠢事一样,与其说他是为了救这个小鬼,倒不如说,他是在救过去的自己。   年幼时,他眼睁睁地看着妹妹在他眼前被杀。而他被敌国骑兵的马撞飞到路边的沟渠中,昏死过去。   他受了很重的伤,但终究还是挣扎着活了下来,而妹妹在眼前被杀的一幕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噩梦。   这么多年里,他一直被那个梦魇纠缠着,没有片刻的安宁。   他无数次在深夜中惊醒。   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不是他的错,在那种情景之下,就算他抓住妹妹的手,也救不了她。   那个时候,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可是无论他怎么说服自己,他总是想着,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冒出丢下妹妹独自逃走这种卑劣的念头,如果他没有耽误那点时间……   他抬眼,跪坐在他身边的少年看着他,稚气的脸上带着几分困惑,一双蓝眸干干净净的,像是晴空之下无边无际的海洋。   这张脸莫名和当初年幼的自己的脸重叠在一起,然后,又分开。   他想,如果那个时候,他能和这个少年一样,毫不犹豫地抓住妹妹向他伸来的求救的手的话……   他仰头,深吸一口气,闭上眼。   赤红的发丝散落在他轻轻抽动了一下的眼角上,渗出一点疼痛的痕迹。   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什么如果。   …………   “很疼吗?”   少年担忧的声音再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他睁开眼,看着那双湛蓝色的眼,看见了少年俯身凑过来担心地看着他的目光。   他笑了起来。   罢了。   他想。   不管是为了为什么,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回头,救下了这孩子。   他喜欢这孩子。   虽然有点笨。   要知道自己可是劫持了他的人,如果换成其他人,早就趁着自己昏迷的时候跑掉,说不定还会将城里的卫兵领过来,拿他换一笔赏金。   “怎么,怕我死了,没人送你们回去?”   红发青年扬眉,慵懒的眼角斜视着弥亚。   “你也不必多想,我之所以回来,主要还是为了我死掉的同伴马背上的那一半珠宝。我跑了之后仔细想了想,觉得落下那么大一笔钱还是心疼,所以就回来了。”   他说,语气懒洋洋的。   这一刻,他又重新变回了之前那副混不吝的不羁模样。   “我主要目的是拿回我的钱,救你们只是顺带的而已。”   “那也不是你的钱吧?”   弥亚没忍住吐槽了一句。   明明是这家伙从别人那里偷来的钱。   “我捡的。”   那些金银珠宝的确是他捡的,亲手捡的。   “我捡到的,就是我的。”红发盗贼理直气壮地说:“只不过捡到它们的地方是在华丽的大房子里而已。”   弥亚:“…………”   行吧。   你是盗贼你说了算。   “哦,对了。”   看着哑口无言的少年,红发盗贼一时间又起了逗弄小孩子的心思。   他侧头,瞥向弥亚。   凤眼微扬,眼波流转,眉眼间尽是诱人的微光。   这一刻,在这里的人仿佛又成了当初那个如火焰般艳丽的舞姬。   他轻笑一声,那笑声的语调一转,转瞬间就从男性嗓音变成了女性的声音。   “虽然包扎的手法差了点,但你也算是帮了我一把。”   “来,大姐姐给你个谢礼,喏~”   略显低沉,慵懒中又透着性感的女音在少年耳边响起。   最后一个音,低低的喏的一声,微荡的尾音勾得人心口酥麻酥麻。   ‘大姐姐’俯身凑过来,唇角含笑,闭上眼就要在还没反应过来的弥亚脸颊上落下一个吻。   一只手突然从斜地里探出来,一把将懵住的弥亚推开。   萨尔狄斯毫不客气地挤开弥亚,占据他原本的位置,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个都变成男人了还要继续卖弄风骚的盗贼。   他本以为自己在这里,盗贼会很识时务地停止或者退开。   然而,红发盗贼此刻已经闭上了眼。   于是,下一秒,‘大姐姐’的‘谢礼’落在了萨尔狄斯的额头上。   弥亚:“…………”   萨尔狄斯:“…………”   觉得不对劲睁开眼的红发盗贼:“……草!” 第15章   虽然红发盗贼伤势不轻,但是幸好他来时丢在林子外的马没跑,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等着主人,他可以骑着马行动。而更让他惊喜的是,昨晚恶斗时被惊跑的另一匹马也自己跑了回来。   重点在于,马背上那袋财物还好端端地在那里。   理所当然的,红发盗贼愉快地将其收归己有,一时间觉得身上的伤势似乎都轻了几分。   在收拾好东西之后,他带着两个小鬼前往附近的一座小镇,在那里稍作休整,找当地的医师重新处理了一下伤势。吃饱喝足之后,踏上了重返王城的路。   鉴于他受伤了需要休养以及两个少年都不会骑马,再加上发了一笔财,所以红发盗贼毫不吝啬地花钱直接雇佣了一辆马车。   马车晃晃悠悠地上路了,雇佣来的马车夫在马车外驾驶,一大两小窝在马车里。   萨尔狄斯坐在一边,一张漂亮的脸此刻阴沉沉的,自从早上意外代替弥亚接受了‘大姐姐’的‘谢礼’之后,他就不时地用手使劲揉搓自己的额头。   可是无论他怎么用力擦,都还是觉得难受得要命,那一处的金发都被他弄得乱糟糟的。   弥亚在旁边看着,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只金毛波斯猫因为自己漂亮的毛发被弄乱弄脏所以一脸不高兴地拼命给自己舔毛。   想起早上的那一幕,他有点想笑。   但是现在笑出来,波斯猫绝对立刻炸毛给他看,所以他忍住了。   看着萨尔狄斯又要抬手去擦额头,弥亚赶紧靠过去,握住他的手。   “别擦了,那里很干净了。”   弥亚看了看萨尔狄斯的额头,那一块皮肤被擦得通红,可想而知擦得多用力。而萨尔狄斯的皮肤本就很娇嫩,再这么继续擦下去,恐怕就会硬生生地擦破皮。   琉璃似的异色瞳孔看着弥亚,萨尔狄斯淡粉色的唇微微抿紧。   那一处的额发不少都被他擦得翘了起来,形成往上戳起来一撮毛,弥亚看着那撮毛,竟还觉得有点可爱。   少年抿着唇看弥亚,气鼓鼓的,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他说:“脏。”   他对弥亚嘟哝着,就像是一只喵呜喵呜冲着伺候自己的人告状的猫大爷。   因为颜值太高,所以就算是生气看起来也像是在撒娇,让人看着心软。   至少弥亚看着就很想摸摸他的头给他顺毛。   “不小心玷污了少爷您纯洁无暇的躯体,还真是抱歉啊。”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   红发青年侧身躺在车厢内铺着柔软褥子的那一边,扯着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个少年。   萨尔狄斯一转头看向红发盗贼,眼底就迸出一丝戾气。   区区一个低等的盗贼,连亲吻自己脚的资格都没有。只要一想到他居然被这样的低等人碰了额头,他就觉得浑身难受。   心里一股戾气翻滚着,让他烦躁至极。   若是还在府邸中,他绝对要让他的仆从将这个该死的盗贼就地处死!   虽然清楚地感觉到贵族少年目光中翻涌的煞气,不过红发盗贼并不憷。   虽然他现在受了伤,但是一个小崽子还真吓不到他,就算是头虎崽子也一样。   他冲萨尔狄斯微微昂起下巴,那是挑衅的动作。   萨尔狄斯冷冷地说:“我并没有允许你跟过来。”   红发盗贼懒懒地一笑。   “可是花钱雇佣这辆马车的是我。”   “那是你这个盗贼用卑劣的手段从贵族手中偷盗来的财物。”   “但是现在我这个卑劣的盗贼是这辆马车的雇主。”   “你——”   一男人一少年,一大一小,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对撞,争锋相对。   彼此都看不顺眼的两人互不相让的对峙让马车里的空气骤然变得紧张,气氛一时间凝固起来。   金发少年异色双瞳中的戾气汹涌翻腾。   红发青年的目光也渗出一丝冷冷的锐芒。   这两人在那边冷冷对峙着,但是在旁边的弥亚看来,却全然是另一番景象。   在他眼中,完全没什么紧张气氛,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只金毛波斯猫和一只红毛狐狸在对峙。   波斯猫挥舞着小爪子,凶巴巴地冲着红毛狐狸喵喵直叫。   红发狐狸慵懒地趴在软垫上,轻轻地甩着火红大尾巴,故意唧唧的挑衅两声。   波斯猫瞬间炸毛。   喵喵喵!   唧唧唧~~~~   喵喵喵——   唧——   不好,要笑出来了。   弥亚摇了摇头,赶紧停止自己的脑补,一抬眼看到萨尔狄斯又要搓额头,赶紧再次把他的手拽住。   “你再搓就破皮了。”   被弥亚抓住手,萨尔狄斯虽然没有甩开,但是神色看起来非常焦躁。   他皱着眉说:“可是我觉得不舒服,脏死了。”   看着焦躁不安的萨尔狄斯,弥亚想了一下,然后,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下萨尔狄斯额头上通红的那一块皮肤,指尖在上面虚晃,用很轻的动作作势擦了擦。   紧接着,他凑过去,张嘴,对萨尔狄斯的额头轻轻吹了一下。   一下,又轻轻地吹一下。   这一系列动作弥亚做得很自然。   因为在他眼中,萨尔狄斯真的就跟一只猫猫差不多。帮一只傲娇的波斯猫顺个毛吹吹气什么的,再正常不过。   他轻轻地吹了几口气,然后就笑眯眯地哄着波斯猫大爷。   “我帮你擦过啦,所以很干净啦。”   所以,乖哦,不闹了哦。   弥亚这么说着,想也没想,顺手摸了摸萨尔狄斯的头发。   金色的发丝细腻柔顺,跟丝绒一般,撸一把的手感非常好。   萨尔狄斯呆住了。   额头上火辣辣的痛着的地方被那股柔软的热气掠过,有点痒,将痛感都压下去几分。   他呆呆地看着弥亚,下意识抬手按在额头。   这一次,他没强迫性地揉搓那里。   他觉得只要一搓,就会把那点痒痒的感觉给搓掉。   萨尔狄斯按着被弥亚吹气的那一处额头,神色似乎有些不自在,但是脸颊却一点点的红了起来。为了不被弥亚看到自己的脸,他抿着唇,低下头,不再说话。   被顺了毛的波斯猫乖乖地坐在那里,不再闹腾,车厢顿时就平静了下来。   哄好萨尔狄斯,弥亚松了口气,转头看向另一边。   “其实他说的也对……你受了伤,在那个镇子上多养几天伤比较好。”他说,“我们约定的,你送我们到镇子上就可以了,没必要送我们回王城。”   红发青年仍旧保持着侧躺着的姿势,懒洋洋地瞥了弥亚一眼。   “一看就知道娇生惯养没点威胁力的两个小鬼,可是最好的肥羊,没个大人跟着,半路被人当货物卖了你可别哭。”   他从不会把人心想得太美好。   这孩子虽然有点小聪明,但是还是太单纯了些。   或许是因为还没见过太多这世上的丑恶,那一双眼也是干干净净的,像是晴朗时分的海上天空。   他却忍不住想,等这孩子长大后,还会是现在这幅模样吗?会不会也逐渐变成他讨厌的那种贵族的模样?   少年的声音打断了他一瞬间的晃神。   “可你回去王城的话,不怕被抓吗?”   “他们搜寻的是一位女盗贼。”   年轻的男性盗贼挑眉。   他已换回男装,洗掉了脸上的妆,嗓音也改回自己原来的男性嗓音。   现在躺在车厢里的人就是一个长相俊朗的青年,一眼看上去和女性完全搭不上边,当初那个妩媚舞姬的痕迹一丝一毫都看不到。   “我能不能问一下,你为什么要装扮成女人?”   而且还装扮得那么像,他完全没看出来美丽的舞姬小姐姐居然是个男人!   “这个嘛……”红发盗贼顿了一顿,眼中露出一点怀念的神色,他说,“我有个早夭的妹妹。”   弥亚恍然大悟。   “所以你总是假扮成女人,是为了不忘记她?”   “不,和她没关系,纯粹是因为打扮成女人比较容易让人放松警惕,也更容易引诱肥羊……不是、更容易引诱那些富商官员上钩而已。”   “……”   所以突然提起你哪位早夭的妹妹的意义何在?   不不不,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所以你每次都是靠女装的美色引诱你口中的肥羊吗?   想到这里,弥亚突然有点同情盗贼口中的那些肥羊。   不仅没啃到可口鲜嫩的青草,反而因为咬了一口大刀导致自己大出血。   自己亲手引狼入室先不说,要是他们知道把他们迷得神魂颠倒的舞姬美人儿居然是一个大男人,还不知道会生出多大的心理阴影。   “不过,你能假装得那么像,也真是厉害。”   装扮成女性时完全看不出是男人,恢复男性装扮时和就女性毫不搭边。   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这技艺可以说是出神入化。   对此,弥亚是服气的。   “你说得没错。”   红发盗贼毫不客气地接受了少年的赞赏——至少他是这么认为。   他对于自己这个本事向来是很骄傲的。   “男性想要假扮成女性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想要做到天衣无缝让所有人都认不出来,需要很高深的手艺。有这种本事的人,这世上并不多。”   说到这里,看着弥亚,红发盗贼突然意有所指地一笑。   “想学吗?”   他那双凤眼轻轻地对弥亚眨了下眼,上挑眼角尽是惑人之色。   “我教你啊。”   少年瞬间一个激灵。   “非常谢谢但是不必了!”   弥亚十动然拒。   少年在一惊之后一脸警惕的模样实在有趣,惹得本就是故意逗他的红发盗贼笑出声来。   而就在这时,咔哒一声,车厢一晃,马车停止了前行,外面也传来了车夫告诉他们到了的喊声。   弥亚掀开窗布探出头看了一眼,熟悉的巨大运河和运河环绕着的庞大王城已出现在他的眼前。   “到分别的时候了啊。”   红发青年抬眼看了一眼窗外,仍旧躺着没动,只是抬手将刚才在镇子里新买的亚麻布外罩往萨尔狄斯身上一丢。   “如果我没猜错,追杀你的人应该是在王城中看到了你,你这次最好把自己遮紧一点。”他斜着眼看着萨尔狄斯说,“你出事也就罢了,别连累了别人。”   萨尔狄斯哼了一声,懒得搭理那个盗贼。   但是他脾气坏归坏,却还是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虽然拉着个脸但是下了马车就将外罩披在身上,挡住自己的脸。   弥亚也跟着跳下车,下车后,他回头看向马车内。   身形修长面容俊朗的青年侧身斜斜地躺在马车里面,眼角微扬地看着他,上挑的凤眼眼梢透着似多情又似无情的痕迹。   胸口稍敞着,露出半边有着精瘦肌肉的胸膛,越发显得放荡不羁。   火红的长发散落了几缕在他胸前,仿佛和绷带透出的血色交融在一起。   “这样就算是完成了你与我的交易。”   他说,   “我收了你半块黑面包,作为交换,我将你们安全地送回城市。”   弥亚的目光落在红发盗贼胸口露出的绷带上,他抬手撸下手腕剩下的那只银镯子,想了想,又转身摘下萨尔狄斯纯金的臂环,然后他拿着两个手环伸进马车里,想要递给对方。   红发青年皱起眉,语气透出几分不快。   “钱货早就两清,我只是履行约定,不需要你再给我东西。”   “不,这不是报酬,这是报销你的工伤……唔,就是你在帮我工作的时候受了伤,医药费就由我出。”   他坚持道,“你必须收下。”   工伤费用必须给报销,这是原则问题。   和少年那双认真的蓝眸对视了数秒,红发盗贼失笑。   “比起你身边那家伙,你实在不像是个贵族少爷。”   他一边说,一边摇了摇头。   他想,就算长大了,这孩子应该也不会变成那种讨厌的贵族。   “你这样很容易被人欺负的,跟那家伙多少学着点吧。要知道,这个世界,只有他那样的祸害和我这样的坏人才活得久。”   “……其他的先不说,你说自己是坏人为什么说得这么自豪?”   红发盗贼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伸手拿走少年手中一金一银两个镯子,将其举在空中笑着对少年晃了晃。   “感谢雇主大人您的慷慨,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哦,对了,这个你拿着,以后再遇到我这样的坏人,你好歹还能用它挣扎一下。”   他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递给弥亚,可是当弥亚伸手去拿的时候,他却没有立刻松手。   “贵族……和盗贼啊,以我们彼此的身份,未来大概是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所以,也没必要知道彼此的名字。”   他笑了一下,忽然话锋一转。   “不过,就如同海浪起伏的变化无常,如同月之女神的变幻莫测,人的命运亦是如此。虽然有些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也并非不存在。”   他松开拿着匕首的手,却反手握住了弥亚的手。   “小家伙,我们来做个约定吧——虽然很可能无法达成。”   他说,微微眯眼,细长眼角挑起一点多情而诱人的弧线。   “如果在遥远的未来,我们再次相会的话,那个时候,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而同样的,我也会将我的名字告诉你。”   将少年握着匕首的手抬起,俊朗的红发青年低头。   长长的如火焰般灼热的发丝垂落在少年的手腕上。   缺乏血色的苍白的唇落在弥亚的手背上。   “用这个吻,作为约定吧。” 第16章   波多雅斯王城,今天依然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无论是运河中的船只还是道路上的行人马车,依然川流不息。   但是今天的热闹和昨日似乎又有些不一样,气氛要沸腾许多。从外城通往外面的大道上,比起往日的拥挤和混乱,此刻变得有秩序了起来。   因为现在有不少的卫兵正在大道上大声呵斥着,维持秩序,往来的行人和马车只能在道路两侧行走,道路的中间空出一大片。   外城的大道两边,此刻不少市民正挤在路边看热闹。   马蹄踩踏着地面灰白色的石板发出沉闷的敲击声,在看热闹的民众好奇地张望中,一队骑兵纵马在道路小跑着,向城门的方向奔去。   这些骑兵身穿白色的盔甲,腰侧配着一柄宽剑。在白色胸甲的左上角,也就是左胸心脏那一处的位置上,印着一个海蓝色的图案。   ——两把交错的宽刃长剑刺入海浪之中——   那是剑之骑士团的标志。   波多雅斯王麾下赫赫有名的三大骑士团之一。   由名将特勒亚所率领的骑士团。   这些骑兵个个气势逼人,透出一股无声的煞气。他们身上的盔甲虽然是雪白的,干净得不见一点尘土,但是这种白中却硬是透出一种血腥的气息。   那是常年置身于血与火的战场之中而染上的,已经渗透到骨子里的血气。   为首的是一位有着短短的棕色卷发的骑士,身材魁梧,面容粗犷,粗眉厚唇,下巴那一道长而狰狞的疤痕越发让他显得骇人。   其他骑士都是将宽剑佩在腰侧,唯独他一人将那柄足足有成人一掌之宽的巨剑背在身后。那柄巨剑光是在体型上都能给人一种视觉上可怕的压迫感,而挥舞起来的时候更是虎虎生威,让它的敌人心惊胆战、望而生畏。   大道两侧,围观着这队出城的骑兵们,民众们都用惊叹的目光注视着那柄绝对能把他们压垮的巨剑,啧啧称奇。   “那就是纳迪亚骑士长啊。”   “没错没错,看到他标志性的巨剑没有,就在他后背上。”   “哇~~不亏是‘巨剑纳迪亚’,那个真的好大啊!”   “等等,莉娜,你不觉得你这话有什么奇怪的歧义吗?”   “我呸!也就你满脑子没想什么好东西!”   紧接着就是某人挨揍的哎哟声。   “我觉得那把剑压在我身上我肯定爬不起来。”   “这气势,这身躯,不亏是以悍勇之名闻名的骑士长,看那手膀子的肌肉,真是,啧啧,唉,我为什么就长不了这么高这么强壮呢?”   “在下辈子投胎的时候向众神祈祷吧,伙计。”   …………   民众们一个个围观得兴致勃勃,七嘴八舌说个不停,而作为民众讨论的主要对象的骑士长此刻的心情却不怎么好。   他现在很烦躁。   特勒亚将军唯一的孩子已经失踪了整整两天,先是派了一队侍卫暗中去寻找,但是两天都没找到踪迹。   他是昨晚才从将军的那位老管家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特勒亚大人本人并未露面,只是让老管家转达了让他也去寻找的命令。   从昨晚起一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寻找到什么消息,这让他情绪越发不好。   身为特勒亚看中的下属,他经常出入特勒亚将军的府邸,自然也常常会和府邸中的那位小少爷碰面。   说实话,他很不喜欢那个娇生惯养而且脾气又差劲的小少爷。都已经十三岁了,吃个饭换个衣服都还要一队仆人伺候着,而且不读书、不练武,文不成武不就,没一点可取之处。   他觉得那个娇气的小少爷和特勒亚大人毫无相似之处,完全没有继承到大人的强大之处。   那孩子大概更多的继承了母亲那边吧。   众人都如此惋惜地说。   但是,不管他喜不喜欢,那都是他的上司特勒亚大人唯一的孩子,要是有什么万一……他怎么对得起大人对他的看重?   不只是如此,更让他警觉而且想不透的是,那些处于暗中的人究竟是怎样从警卫森严的特勒亚大人府邸中将一个孩子悄无声息地绑架走的?   是大人的政敌还是敌国的奸细?   如果是后者……那可是非常危险的信号,必须慎重对待。   幸好,就在他今天上午再度一无所获只好烦躁地回去的时候,突然收到一个消息。   城卫军中的一位卫兵队长在昨晚紧急向上司汇报,说是在搜捕两位盗贼的时候,因为意外导致那两个盗贼劫持了两位似乎有着贵族身份的少年。   他上司在确定追丢了那两个盗贼之后,在今日上午前往政署上报了此事,而政署中的一位官员恰好知道特勒亚将军的独生子在两日前失踪的事情,他叫来那个卫兵队长,将被挟持的贵族少年的样貌一核对,顿时就对上了。   得到萨尔狄斯小少爷的线索之后,纳迪亚立刻带人出城找人。   王城律法规定,除非战时或者外面送达的紧急战报,任何人都不得在城内纵马奔驰。因此,就算纳迪亚此刻心里再着急,也只能耐着性子让坐骑以小跑的速度前行。   眼看城门就在前方,出了城门,外面就是横跨在环城大运河之上的巨桥。   巨桥上往来的行人和马车眼见纳迪亚一行骑兵,早已纷纷退让到一边,让出道路,生怕冲撞了这些骑士大人们。   要知道,波多雅斯王国的律法阶级森严,平民及以下阶级冲撞贵族骑士的,骑士可当场惩处这个冒犯者。   就算骑士失手将冒犯者杀死,也只需要赔付一定的钱财,不会受到任何处罚。   所以他们看热闹归看热闹,但是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大可不必。   纵马小跑着出了城门,踏在巨大的拱桥之上,纳迪亚双腿一夹,一拽缰绳就打算纵马飞驰。   然而就在他坐下骏马已加速冲起的时候,突然一块石头迎面砸过来。   骏马一惊,高高抬起前蹄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声,纳迪亚身体紧跟着猛地一晃,得益于自己高超的骑术,他迅速稳住了身体。   他一边用力勒紧缰绳将受惊的马匹控制住,一边目光锐利地看向石头丢来的方向,想要从人群中找出袭击他的那个人。   很好。   他想,眼底渗出危险的光。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像这样当众挑衅和袭击他了。   他要好好看清楚,那个即将毙命于他巨剑之下的胆大妄为者到底长什么模样。   根本不需要他去找,四周看到这一幕的众人已是哗然。   石头丢过来的那个方向的人们更是哗啦一下避让开来,像是碰到什么洪水猛兽一般纷纷惊慌地向后退,生怕惹上麻烦。   他们一退开,留在原地站在空地上的那两个人就异常显眼。   那两个人披着亚麻布外罩,看不清模样,只能大约看得出身材都不算高。   纳迪亚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皱了下眉,   他身后的两个部下正要上前,被他抬手止住。   纳迪亚在前一秒的确打算毫不客气地惩戒这个用石头袭击自己的家伙——就算那点袭击对他来说毫无用处,但是这种行为已经是对他的挑衅,哪怕是为了他在下属之前的威信,他也不会轻易饶恕。   但是在目光落到那人的手上时,他的神色顿了一下。   那两人凑在一起,似乎在对话。外罩掩盖住那两人的模样,但是刚才丢石头的人的手露在了外面。   那是一只白皙的手,肌肤在阳光下泛着光泽,看得出来一直受到精心的保养。   头罩外面有一两缕金发末梢露出来,还隐约可看到一点白皙的下巴。   纳迪亚心里一动,他翻身下马,快步向那两人走去。   他心底冒出一个猜测。   莫非……丢石头的就是那位失踪的小少爷?   而背对着他的另一位,或许就是劫持了萨尔狄斯的女盗贼?   他琢磨着,或许是因为萨尔狄斯受不了苦,自爆身份,女盗贼不敢惹特勒亚将军,所以主动将萨尔狄斯送了回来。   刚送回王城外面,就正好撞到了出城的自己,于是萨尔狄斯直接丢石头吸引自己的注意力。   用石头砸人,只为了叫人——这种事情那个性格恶劣的小少爷绝对做得出来。   一想起那位小少爷的脾性,纳迪亚心底就生出不耐。   他板着脸,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抬手取下后背上的巨剑。   就算这个‘女盗贼’主动将萨尔狄斯送了回来,但是她当众劫持了人,他得把她带回去,让特勒亚大人发落。   因为据那个卫兵长说,这个女盗贼的身手还不错,所以他没有留手。   手中巨剑一转,纳迪亚抬手就将剑柄那一端重重向‘女盗贼’后脑砸去。   …………   ………………   弥亚很生气。   和红发盗贼分开之后,萨尔狄斯就一直沉着一张脸,没给他什么好脸色,也不搭理他。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又惹到这个大少爷,心里也有些烦躁。   猫猫颜值再高,时不时就翻脸无情也会让人感到厌烦。   所以,弥亚也不吭声。   而弥亚一不吭声,萨尔狄斯心口那股火气腾地一下烧得更旺了。   两人互不说话,就这么沉默着往前走。   这一次,他们熟门熟路地跟着人流走上巨大的石板桥,刚走到桥中间,突然发现前面的人纷纷向两边避让。   弥亚本想着是不是卫兵又在搜寻红发盗贼,抬眼一看,原来是一队骑兵从城门中纵马奔了出来。   虽然来到这个世界两天多了,但是像这队一身白亮盔甲骑着高头大马显得威武不凡的骑士弥亚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就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他光顾着看骑兵去了,没发现萨尔狄斯在看了一眼领头的骑兵之后,忽然弯腰捡了一块石头,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朝对方丢了过去。   弥亚懵了一下,反应过来赶紧伸手想拦,却没来得及。   石头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向领头的骑士砸去。   弥亚心里咯噔一下。   用石头砸骑马奔跑中的骑士,就跟他们那里用石头砸行驶中的汽车的挡风玻璃一样,若是恰好砸在脸上,那就是头破血流。   幸好那个骑士及时侧头避开了砸向他的石头,他心里这才长舒一口气。   他们周围怕被殃及池鱼的人们已是哗啦一下散开,离他们远远的。   弥亚一转身,眼带怒意地看向萨尔狄斯。   “你做什么!”   本来看到弥亚主动开口和自己说话,觉得自己赢了的萨尔狄斯正有些得意,可是发觉到弥亚目光中的怒气时,他心里更不舒服了。   “那是我父亲的下属,他应该是出来找我的。”   他说,语气冷冷的,依然没给弥亚好脸色。   萨尔狄斯父亲的下属?这是正好撞上?   弥亚心底微微松了口气。   他总觉得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的运气就差劲得要命,麻烦事一件接一件地往身上撞,现在可算是转运了。   可是,就算是认识的人,萨尔狄斯的做法也不对。   他皱着眉说:“认识的话,叫一声就好,为什么要拿石头砸?”   “这里太吵,太用力我喉咙会痛。”   萨尔狄斯说,语气轻描淡写。   弥亚呼吸一顿。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想让自己冷静地和萨尔狄斯说话。   “……你有没有想到,你这么做会不小心砸伤他?”   “那家伙皮糙肉厚,一点小伤不算什么。”   萨尔狄斯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你怎么回事?怎么总是为了这些家伙冲我生气?”   他不高兴地说,“那个低等的盗贼也是,现在这个也是——他们算什么东西?也值得你为了他们和我吵?”   “……”弥亚沉默了一下,他说,“你口中那个低等的盗贼救了你,为了救我们差点死掉。”   “我们是贵族,他们那些人能舍命保护我们,那是他们的荣幸。”   金发少年说,漂亮的脸微微昂起,透着从骨子渗出来的傲慢。   那是他自小在无数人的簇拥中养成的傲慢。   “下位者为上位者牺牲,那是他们的荣耀。”   “…………”   弥亚没有再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只是忽然很难过。   他沉默着看着眼前这个容貌美丽的金发少年。   从小被精心保养着的白皙肌肤,娇嫩到被粗布摩擦一下都会泛红的地步……削瘦的肩,薄薄的胸膛,毫无力量的柔弱手臂……   一只像是宠物一般被千娇万宠出来的华贵波斯猫。   早已没了利爪,只会慵懒地躺在柔软的羽绒垫上,待在温暖的温室之中,沐浴着阳光,让伺候它的仆人为他梳理金光闪闪的柔软长毛。   它是美丽的,可也是脆弱的。   甚至都不用他人动手,只要将它丢弃在温室之外,它就会因为无法自己生存下去而死去。   弥亚突然想起自己与萨尔狄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个时候,萨尔狄斯也是用这种理所当然的傲慢神态,打了他一巴掌。   他又想起在盗贼为了救他们重伤的时候,萨尔狄斯毫不犹豫地要拽着他离开的冷酷模样。   ‘下位者为上位者牺牲,是理所当然。’   这个人……从心底里没把他人的安危当回事。   他根本不在乎别人会不会受伤,不在乎他人的痛苦。   自私自利。   自我中心。   他要求所有人都必须顺从于他。   他带着自小养成的根深蒂固的傲慢,视他人于无物。   这就是现在站在他眼前的萨尔狄斯。   他已经在他身上看到未来那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暴君的影子。   ……   “那我呢?”   弥亚神色复杂看着萨尔狄斯,他说,“对你来说,我也算是下位者中的一员。”   他低声问,“如果那个时候,受伤躺在那里的人是我……你也会毫不犹豫地舍我而去吗?”   “是!”   一个字。   少年的心重重地跌落下去。   无止尽地向看不到底的深渊坠落下去。   他忽然觉得很无力,也很迷茫。   他真的做得到吗?   将眼前这个已有暴君雏形的少年从错误的道路上拉回来。   这种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他真的……做得到吗?   ……   看着弥亚此刻看他的那种眼神,萨尔狄斯不知为何焦躁得厉害,心口像是有一簇无名火在灼烧。   听到弥亚那句话,怒火冲头之下,他想也不想,一句‘是’冲口而出。   “是的!”   他咬着牙瞪着弥亚。   “你以为你算什么?我不过看在你救了我的面子上给你点好脸色而已,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就算是你,我说丢下就能丢下!”   他厉声说,眼底尽是戾气。   “就算是你,只要违逆我,我也会杀——”   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断在半截。   萨尔狄斯抬起头。   他的目光越过弥亚,看到了朝弥亚的后脑重重砸下来的巨大剑柄。   他没有多想。   他来不及多想。   伸出手,他匆匆向前一步,跨过弥亚身侧。   金发的少年张开手臂,拦在还未来得及转身的弥亚身前。   沉重的剑柄带着巨大的力道呼啸而来。   在放大的异色瞳孔之中由远而近——   最后一秒,它在萨尔狄斯的额头前戛然而止。 第17章   常年征战于战场之中看惯了血腥和死亡,纳迪亚可没什么怜香惜玉的臭毛病,更没有什么不攻击背对自己的敌人这种所谓狗屁骑士荣誉。   尤其是对方是一个行骗的盗贼,还是个绑架犯。   所以当看着‘女盗贼’毫无警惕心的背对着自己的时候,他毫不客气地直接一剑柄朝‘她’的后脑砸了下去。   可是下一秒,前一刻还一脸不耐烦的纳迪亚就被唬了一跳。   抬头和他对视了一眼的萨尔狄斯竟是一步上前,拦在了‘女盗贼’的身前。   骑士的眼角狠狠一抖,他手臂上的肌肉猛地绷紧,陡然收力。   差点就砸下去的剑柄险之又险地悬停在空中,离那位小少爷的脑门仅有一根指头的距离。   这一瞬间,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止了,大桥上鸦雀无声。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秒。   一阵风吹过来,将萨尔狄斯猛地向前时就已经滑落大半的外罩兜帽向后掀开。   拂动不休的金色额发下,悬空的剑柄之下,露出一双微微放大的异色瞳孔。   萨尔狄斯没动,瞪着纳迪亚。   纳迪亚也没动,瞪着他。   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纳迪亚想骂娘。   这个小少爷不知道抽什么风,老实待着不行吗?   突然来冲出来搞这么一下,把他吓得够呛。   要知道他这一下可没留力,要是真砸在这个小少爷头上那绝对是个头破血流的下场。若是运气不好砸到要害,当场砸死都有可能。   他忍了又忍,才勉强才已经到喉咙里的脏话咽下去。   臭着脸将巨剑收回去,他虎目一瞪就要冲萨尔狄斯嘲讽两句表达不满,只是话还没出口,那位小少爷却突然一转身,甩了他一个后脑门。   于是纳迪亚还没说出口话再次卡在喉咙里,哽得他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而紧接着发生的事情,更是将这位骑士大人惊得半晌反应不过来。   …………   ……………………   挡住纳迪亚那一剑的萨尔狄斯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异色的眼直勾勾地盯着纳迪亚,和其互瞪着眼,一张漂亮的脸看不出任何情绪。   没有人知道,他已惊出一身冷汗。   他站着不动,是因为浑身都发冷发僵。   看着那悬在自己脑门上的剑柄,他只觉得后颈发寒。   要是这巨大的剑柄一下子砸在自己脑门上,那后果……   萨尔狄斯这才感到后怕。   后怕到手脚都不听使唤,僵住了动弹不得的地步。   在后怕的同时,他突然又冒出一肚子气。   他很生气,生自己的气。   他在做什么?   他凭什么要帮弥亚?   那家伙总是把别人都看得比他重,之前平民小孩也好、盗贼也好,现在的纳迪亚也好……那家伙每次都为了别人凶他、惹他发火,他为什么要——   萨尔狄斯胸口这一股气沸腾翻滚着,让他呼吸不畅,就连刚才的后怕和惊惧感都被这股气性压了下去。   他不再和纳迪亚互瞪眼,一转身,板着脸冲弥亚冷冷地开口。   “听着!我可不是…………唔……”   才说了半句,他的声音就戛然而止。   萨尔狄斯呆住了。   被他挡在身后的弥亚侧头看着他,微张着唇,湛蓝色的瞳不知何时浮现出一层水气。   少年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眸中水光闪动,蒙在瞳孔上的雾气给少年染上一抹柔弱的气息,眼角微微泛红着,轻眨一下,柔软的睫毛就轻轻地从微红的眼角掠过。   少年的唇一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微微抖了一下最终还是闭紧,抿了起来。   可是就算什么都没说,弥亚那副抿着唇用雾气朦胧的眸看着他的模样,实在让人心软。   等……等等……给我等一下!   你这家伙怎么突然就哭了?   萨尔狄斯惊呆了,还有点慌。   因为一路走来弥亚在他面前都表现得很强硬,会教训他,会哄他,遇到什么事情挡在他前面,所以他潜意识就觉得弥亚很厉害,总是下意识去依赖他。   他完全没想过,原来弥亚也是会害怕,甚至怕到哭出来的。   “你……你哭什么?”   你当初不是很凶的吗?   对我又打又抽又掐,还要扒我衣服——你这个欺软怕硬的家伙,对我就凶巴巴的,遇到个吓人的家伙怎么这么容易就吓哭了?   在心里这么抱怨着,萨尔狄斯有些无措。   这个时候,刚才感到的后怕以及一肚子气都被他忘到了脑后。   弥亚抿着唇,就这么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眸看着他,湛蓝色的眸中水波晃动。   阳光落进去,将浸在水中的蓝宝石映得如流光一般。   眼眶微微发红着说不出话来的样子,渗出一点无助。   看到弥亚这幅和之前完全不一样的模样,萨尔狄斯在很不习惯的同时又有点心软。   他突然记起来,弥亚其实和他一样大,也不比他高。   弥亚……其实也和他一样只是个小孩。   “唔……你别哭……你不用怕,他打不到你,有我在呢。”   他小声说。   因为不习惯说这种安慰人的话,他的语气干巴巴的,显得很别扭,还有些笨拙。   他看着弥亚满是水雾的眼轻轻眨了一下,一颗眼泪掉下来,萨尔狄斯下意识伸手,一边帮弥亚擦眼泪,一边又小声说了一句。   “别哭了,有我呢。”   看着弥亚掉眼泪,萨尔狄斯突然又开始生气。   他当初的确是想着,等回去之后将弥亚欺负他的那些事情都报复回去,最好也把弥亚欺负得和他当初一样哭出来。   这样一来,他也就有了弥亚的把柄,再不怕弥亚把他丢脸的事情说出去了。   虽然当初是有这种打算……可是现在,居然让别人抢先把这家伙先欺负哭了。   这怎么可以!   …………   ………………   当萨尔狄斯斩钉截铁地说出‘是’的时候,弥亚只觉得心都凉透了。   在心冷的同时又觉得很无力,他甚至自暴自弃地想着干脆直接放弃算了,他实在是没信心将眼前这个天性凉薄的少年拉回正途。   就在他几乎已经绝望的这一刻,萨尔狄斯突然一步上前,挤到他的身前。   他错愕地一回头,就看到了萨尔狄斯帮他挡住危险的那一幕。   他吓了一跳。   当看到萨尔狄斯没有受伤之后,他在放下心的那一瞬间涌起巨大的惊喜感。   崽崽居然会护主了!   弥亚激动得热泪盈眶。   在他灰心丧气地认为那只天生就冷酷无情的波斯猫根本不可能养得熟,他怎么做都没用的时候,对方忽然给了他这样一个巨大的惊喜。   真是太不容易了。   这一刻,弥亚一颗老母亲的心感慨万千、倍感欣慰。   就在他睁着眼看着萨尔狄斯,唇张了一下想说话,却因为过于激动抖动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好又闭上的时候——   “你哭什么?”   弥亚茫然了一下。   啊?   我哭了?   有吗?   开玩笑?我会哭?我又不是你……   ……等等,好像……   哦,眼睛好像是起了一点水雾,不过这是激动出来的。虽然似乎夸张了点,但是小孩子的身体就是容易感动得掉眼泪我也没办法……啊,掉下来了。   弥亚眨了下眼,他眼角蓄积了许久的一滴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他还没来得及抬手去擦,萨尔狄斯已经先一步伸手帮他擦眼泪。   “别哭……你别怕,他打不到你,有我呢。”   少年很困惑、也很茫然地又眨了下眼,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他下意识抬头往前看了一眼,然后就看到之前被萨尔狄斯用石头砸的那个骑士站在跟前,瞪圆了眼看着萨尔狄斯帮他擦眼泪。   不止是为首的那名棕发骑士,后面一排骑士都齐刷刷地睁着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和萨尔狄斯。   那眼神,那气氛,莫名诡异。   弥亚被那些威猛高大的骑士们围观他的诡异目光盯得浑身发毛,本能地往萨尔狄斯身侧缩了一下,想要躲开那些目光。   纳迪亚本是目瞪口呆看着那位性情恶劣的萨尔狄斯小少爷一边亲自给人擦眼泪,一边笨拙地安慰人的场景,一脸呆滞。   突然看到那个少年抬眼,用雾蒙蒙的湿润蓝眸看了他一眼,然后立刻缩到了萨尔狄斯身后。   那模样,看起来被他吓得不轻。   他赶紧收回目光。   毕竟刚才的确是他弄错了人,差点伤到那个少年,万一再吓到对方,被人认为他欺负小孩就不好了。   而看到弥亚缩到自己身后侧的动作,萨尔狄斯下意识转身,再次挡在弥亚身前,而且还特意将胸膛再度挺直了一点。   他本是想着,既然弥亚害怕纳迪亚,那他就挡住纳迪亚的视线。   然而很可惜,脑袋才堪堪到纳迪亚胸口的他不管再怎么挺胸昂头,也不可能在纳迪亚的眼前挡住弥亚。   当发现这一点时,萨尔狄斯心里突然生出几分懊恼。   他想,如果他长得再高大一点就好了。这样一来,他就能把弥亚完全挡在自己身后了。   一边这么想着,萨尔狄斯一边打量着像是一堵墙般杵在自己跟前的纳迪亚,心里忍不住琢磨着。   自己要不要找个机会私下找这家伙问一问,怎样才能长得跟他一样高大?   弥亚本还有点搞不清状况,可是看着萨尔狄斯挡在自己身前的动作,他突然心里一跳。   有什么东西在他脑中一闪而过,让他突然有了灵感。   一直以来,萨尔狄斯被他四周的人如婴儿一般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所以他认为别人保护自己、为自己牺牲都是理所当然。   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一个连身边的人都不愿意保护的人,怎么可能守护得了一个国家。   这也是弥亚刚才一度心灰意冷的原因。   但是,萨尔狄斯并非无可救药。   他嘴上说得再狠厉,可是在刚才那种危险的时候,他仍然挺身而出保护了自己这个被他视为同伴的人。   弥亚深吸一口气。   他想,就从这里开始吧。   让萨尔狄斯从学会守护开始。   嗯,那么,想要让萨尔狄斯学会守护这件事,首先,要让萨尔狄斯生出对身边亲近的人的保护欲……   ……唔……他身边的人……亲近的人……   ………………   这个……似乎、好像、可能……到目前为止,他所知道的萨尔狄斯身边勉强算比较亲近的人……只有他自己?   弥亚再度深深地吸一口气。   行吧。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现在的我就是一朵柔弱可怜又无助的小白莲,急需人保护——   但是,刺激别人的保护欲这事到底要怎么做?   他没这个经验啊?   少年琢磨了半天,然后犹犹豫豫地伸出手。   然后,他的指尖,轻轻地拽住了萨尔狄斯的衣角。 第18章   衣角一动,像是有人拽住了他的衣角。   萨尔狄斯心里也跟着一动。   弥亚什么都没说,只是拽住了他的衣角。   可仅仅就是这样一个动作,就让他胸口莫名跳动了一下。   萨尔狄斯有些失神。   他做了不像他的事情。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可是那个时候他什么都没想,身体自己就动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保护别人——他一直认为,那是下位者该做的事情。   可是现在他却突然觉得……这种感觉……这种被别人依赖着的感觉,似乎也不坏?   萨尔狄斯再度挺起胸,心底涌出一股隐秘的舒畅情绪。   尤其一想到弥亚拽着自己衣角的小模样,他心里就有点酥酥麻麻的,美滋滋的。   嗯,弥亚这家伙也就能在外面对付对付那些下等人,等回来之后,就得换成弥亚依靠他。   暗戳戳地这么想着,少年心里的那点小得意在他脸上显露出来,一时间眉眼都飞扬了起来,唇角更是止不住地上扬。   行吧。   看在他救过自己的份上,自己以后就勉强罩一罩他。   之前的事……算了,自己就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了。   …………   ……………………   对于萨尔狄斯这位小少爷,骑士长纳迪亚自认还是比较了解的。   作为特勒亚将军看中的下属,经常出入府邸的他见过这位小少爷很多次。   说实话,他一直没把这位小少爷当回事。不少人在面上都会哄着萨尔狄斯,他却是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反正他本来就不是会讨好献媚的那种人。   他得到今天的地位,凭的都是他自己的武勇和实力,凭的都是他在战场一次次杀出来的功绩。   他一直很看不上萨尔狄斯。   他觉得,这位小少爷纯粹就是一只仗势欺人的家养波斯猫,除了长得好看以外再无用处。那副软趴趴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一位悍勇之将的儿子。   他偶尔也会稍微为特勒亚大人遗憾一下,毕竟有个这样的儿子实在是糟心。这要是换成他,有这么一个的纨绔儿子,棍子都不知道能打断多少根。   啊啊,养小孩真是个麻烦事。   哄女人更麻烦。   所以还是单身好啊。   纳迪亚每次感慨都是以上面最后一句话作为结论,然后继续愉快地享受他大龄单身男的美好生活。   但是现在,这位大龄单身武将一脸懵逼地瞅着眼前的情景,怀疑自己是不是眼神不好找错了人。   但是,那头闪闪发光的金发,那几乎可以说是天下独一份的异色瞳孔——纳迪亚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一边给人擦眼泪一边笨拙地哄人的少年就是他记忆中那个生性傲慢性情恶劣总是肆意斥责惩罚仆从的萨尔狄斯小少爷。   更别说这位小少爷刚才居然为了保护别人差点让自己挨了一下这种不可思议的举动。   所以这两天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另一个蓝眼的小家伙是谁?   还有说好的女盗贼跑哪儿去了?   巨剑骑士长阁下的脑子里现在有很多小问号。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纳迪亚无奈地开口道:“总之,两位,请先随我等回去。”   虽然情况乱七八糟的让人一头雾水,但是他们总不能一直继续站在这里,被众人这么围观。   不管什么事,等回去再慢慢说吧。   …………   进入王城的外城区之后,再度跨越两道环形的运河,就进入了王城的中心区域。   被最小的内运河所环绕着的圆形的中心城区,是王宫、主祭神殿以及上等权贵们所在的地方。萨尔狄斯的父亲特勒亚将军作为波多雅斯王国三大军团之一的统帅,他的府邸当然也在这里。   巨大的拱形石门耸立在府邸之前,石柱镂空雕琢着紫藤的蔓藤和花朵,那朵朵紫藤又缠绕在石剑的浮雕之上。   石建的府邸壮观而华美,占地广阔。   站在拱形石门之前,多看了几眼这座对他颇为罕见的府邸之后,弥亚跟着萨尔狄斯踏入特勒亚将军的府邸。   一进门,他就见到一群女仆和男仆涌上来,将萨尔狄斯包围得严严实实。这群仆从们急切地凑到萨尔狄斯跟前,争先恐后地表达自己对小主人的担忧之情,各种讨好献媚的话不停地往外丢,一看就知道极其熟练。   弥亚在一旁听着只觉得脑子嗡嗡直响,像是有一堆蚊子在耳边吵。   他看着被下仆们包围的萨尔狄斯,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思索了一下,他转头看向抱着双臂站在旁边神色淡淡的骑士长。   “萨尔狄斯的父母呢?”   弥亚很疑惑。   就算特勒亚将军不得已忙于工作,没有空过来,可至少萨尔狄斯的母亲应该在啊。   自己的孩子都失踪两天了,好不容易找回来,难道不该心急如焚地等在这里吗?可是他怎么没看到类似的贵妇人在这里?   他问道:“他们还不知道萨尔狄斯回来了吗?”   纳迪亚笑了笑,他说:“我已经派人提前通知过那两位。”   说实话,对于那两位没出现在这里,骑士长并不觉得意外。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隐约看得出来,那两位似乎都对他们唯一的儿子不怎么上心,不然这位小少爷也不至于被养成这副模样。   “小少爷!”   一位年迈的老人面色激动地迎上来,围着萨尔狄斯嘘寒问暖的仆人纷纷乖觉地退到一边。   身着笔挺整洁的管家服饰,老人上上下下将萨尔狄斯打量了一遍。   当看到萨尔狄斯眼角还残留着的一点淤青,以及此刻披在外面的粗糙亚麻布外罩时,他流露出心痛的神色。   “您受苦了。”   老管家心疼地看着萨尔狄斯,刚唏嘘了一句,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说到,“特勒亚大人事务缠身,现在还没回来,他一直也很担心您,只是实在是太忙,所以没法亲自去寻找您。”   “是吗?”   萨尔狄斯抬头看他,面无表情。   “那么需要我去问候母亲大人吗?”   老管家露出为难的神色。   “夫人……没说什么。”他吞吞吐吐地说,“因为夫人最近身体不太好,特勒亚大人不想让夫人担心,所以……”   “那就是不需要我去见她了。”   萨尔狄斯笑了一下,笑中带着嘲讽。   就算老管家不说,他也猜得到。他的那位母亲恐怕根本不知道自己失踪的事情——哪怕他已经失踪了整整两天。   至于他那位眼中除了夫人以外什么都没有的父亲大人,也根本没有老管家说的那样担心他。   比起那两个人,老管家对他的担心都要真实许多。   并不感到意外,萨尔狄斯对此早已习惯。   他自己都忘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对他的父母有所期待。   没有期待,自然也就没有失望。   萨尔狄斯环顾着四周,看着这座熟悉的府邸,看着眼前熟悉的老管家,以及四周熟悉的仆从们。   他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这里是他的家。   他回家了。   明明在两天前还是他心心念念想要尽快回来的地方,现在真的回来了,他却没有丝毫开心的感觉。   ……   在危险的外面,他不敢轻易说出自己的名字。   可就算现在他已经回到家里,仍然不会有人叫出他的名字……   “萨尔狄斯。”   一个声音将他从恍惚中唤醒,有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轻轻地拽住他的手。   “萨尔狄斯。”   他身后的弥亚轻声叫他的名字。   “你……饿不饿?”   那声音中带着一点犹豫。   “……我饿了。”   萨尔狄斯回头,他身后的少年睁着一双湛蓝的眼眸看着他,面上带着几分局促和紧张。   弥亚拽住他的手指,小声说:“我饿了……”   被弥亚这么一说,萨尔狄斯顿时也觉得腹中空空。   他立刻记起昨晚忍饥挨饿时的情景,一时间那种饥饿难耐的感觉从记忆中涌出来,瞬间结结实实地占据了他全部的脑子。   那种饿到腹部翻江倒海绞痛不已的感觉,他再也不想尝试第二次。   刚才的恍惚立马被他忘到脑后,萨尔狄斯赶紧对一旁担心地看着他的老管家说:“准备吃的。”   他一边带着弥亚快步往府邸里面走去,一边又补充了一句。   “准备得快点,多准备点。”   不同于外面,或许是因为对特勒亚将军的威名有些发憷,或许是因为四周围着一大群仆人让他很不习惯,现在的弥亚看起来有些不安。   少年就像是一只闯入不熟悉的环境的小动物,亦趋亦步地跟在萨尔狄斯身后。   他紧紧地黏着他,手也一直紧紧地拽着他的手。   萨尔狄斯牵着弥亚的手领着他往前走,脸上露出一副‘真拿你没办法只好迁就你’的表情,唇角却是止不住地上扬。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此刻的心情非常好。   两个少年的身后,站在那里的老管家已经看直了眼。   少爷带朋友回家了——   萨尔狄斯小少爷竟然带着一个同龄的好友到家里来了!   等了十几年盼了十几年,终于等到这一天,本以为小少爷会因为坏脾气孤独终老的老人在这一刻激动得老泪纵横,恨不得立刻宣扬得人尽皆知。   从今天起,谁还敢说我家少爷没朋友! 第19章   每次一到用餐时间,老管家和服侍萨尔狄斯的仆从们都很发愁。   因为他家小少爷从来不肯按时吃饭,而且嘴又挑剔,这也不爱吃那也不想吃,所以每次一到饭点,都是一堆人哄着、追着、劝着,费老大的劲儿才能让小少爷一脸嫌弃地吃上那么一点。   这也是萨尔狄斯体型偏瘦弱的原因之一。   这样的少爷现在居然主动嚷着饿了要吃饭,对一干仆从们来说这简直就是破天荒。   不需要老管家的催促,深知自家少爷坏脾气的仆从们动作很快,在两个少年简单的洗漱了一下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后,琳琅满目的美食已经摆在了少年们眼前。   看着小少爷不需要任何人劝就大口大口地吃东西的模样,看着小少爷不再挑挑练练吃一小点丢一大块而是狼吞虎咽的模样,老管家倍感欣慰。   他一边欣慰,一边又忍不住心疼。   他觉得小少爷之所以变成这样一定因为在外面吃了不少苦,肯定在这两天里都没吃到什么好东西。   看,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啊。   情况比老管家想象得还要糟糕,萨尔狄斯可不仅仅是没吃到什么好东西,而是几乎就没得吃。   要是老管家知道他家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两天里就只有一块粗糙黑面包果腹,还不知道会心疼成怎样。   而且天知道才两天不见,他是怎么看出他家小少爷瘦了一圈的。   老管家一边琢磨着趁少爷愿意吃东西的这段时间里赶紧给少爷补回来的事情,一边欣慰地看着萨尔狄斯少爷和另外那位同龄的少年肩并肩地坐在一块。   因为特勒亚大人和夫人从来没有陪少爷用餐过,所以少爷从小到大都是自己一个人进餐。现在有人陪着,少爷用餐时的神色看起来都愉快了许多。   看着两人一边吃一边说个不停的模样,老管家满是皱纹的脸上止不住地浮现出笑容。尤其是看到一贯傲慢的小少爷居然还主动给那个少年递食物的时候,老人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因为小少爷天生有着一双特殊的异瞳,特勒亚大人说异瞳会招致灾祸,所以从小就不准小少爷出门,这样一来,小少爷当然无法去结交同龄的好友。   这也是导致萨尔狄斯少爷性情越发乖僻的原因。   虽然偶尔会有同龄的孩子跟着长辈来府邸做客,可因为小少爷的脾气不好,彼此之间根本相处不来。所以从小到大,萨尔狄斯少爷一个同龄的朋友都没有。   少爷总是孤零零一个人待着的模样,老管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这次虽然糟了大难,但是却意外结交到一位好友,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一件好事了。   老管家笑眯眯地走过去,亲自给那位少年的琉璃杯中倒满果汁——这本来该是女仆的工作,要知道他在这家服侍这么多年,也只给特勒亚大人、夫人和小少爷亲手倒过酒和果汁,他从不服侍外来的客人。   但是这次是例外。   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和他家性格别扭的小少爷做朋友,他一定要好好哄着,不能让这孩子被小少爷的坏脾气给气跑。   老管家的态度实在过于殷切,殷切到本来专注于吃美食的弥亚都能察觉到的地步,他再次接过老管家给他倒的果汁,抬起头,纳闷地看向老管家。   老管家笑眯眯地看着他,满脸都洋溢着慈爱。   这位老人家慈祥地看着他的眼神莫名让弥亚心里有点发毛……他总觉得那眼神像是在看上门……   弥亚赶紧把脑中乱七八糟的错觉甩开,然后对老管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少年本就长着一张稚气的娃娃脸,柔软的淡金色发丝散落在带着点婴儿肥的白皙脸颊上,猫儿似的大眼睛弯起来的时候,那笑脸就越发显得可爱。   年纪大的老人就喜欢这种可爱的小娃娃,老管家自然也不例外。   他笑眯眯地想,自家小少爷还是很有眼光的,以前那些来做客的小鬼是少爷看不上所以才不屑与他们交朋友而已。   看,现在这位少年多可爱,还和少爷一样都是金发,所以少爷才会喜欢嘛。   这么想着,他看着弥亚的眼神就越发慈祥。   希望这孩子能和小少爷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一辈子都好好地在一起。   笑眯眯的老管家此刻是万万没想到,他的希望后来居然真的实现了。   嗯,实现了一半。   后面那一半。   其实吧,也不能说前面那半句话就没实现,只是……实现的方式和老管家想象中的方式似乎、好像、可能有点不太对。   …………   时间一晃飞快地过去,等两人终于吃饱喝足之后,已到了傍晚时分。   太阳已经落下,没了刺眼的阳光,空气中又还残留着白日的余温,夜风渐起,正是最让人感到惬意的时候。   刚刚饱餐了一顿撑得肚子都鼓出来的萨尔狄斯坐在躺椅上,身下垫着柔软的羽绒靠垫,那副慵懒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吃饱喝足蜷缩成圆滚滚的一团的金毛猫咪。   躺在软绵绵的羽绒垫上,徐徐夜风轻柔地掀起他金色的发丝,连续两个晚上都没休息好的他困意涌了上来,他和弥亚说着话,声音越来越低,不知不觉就闭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老管家吩咐仆人将萨尔狄斯抱进卧室中,让他睡在宽敞舒适的大床上。   而这边的弥亚却没有休息,他和一直耐心地等待着他们用完餐的骑士长来到了一间侧房里。   之前在和萨尔狄斯分开洗漱换衣服的时候,这位骑士长去了他那边,屏退仆从,向他询问这两天里发生的事情。   在听他大略说了一遍之后,这位名叫纳迪亚的骑士长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弥亚猜测,他应该是让下属去查探那两名追杀者遗留在丛林中的尸体。   很显然,纳迪亚骑士长对于他说的那些话抱持着怀疑的态度,并不怎么相信他。   弥亚觉得可以理解,毕竟被海豚顶回海岸边获救,劫持他们的女盗贼(他并未说出盗贼是男扮女装的事情)去而复返救了他们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怎么看都太匪夷所思了,简直就像是编出来的故事。   换成他他也难以相信。   “我派去的人的确在你说的地方找到了那两具尸体,不过……”   纳迪亚说了半截就停了下来,他看着眼前的少年,摇了摇头。   “多余的事情我就不跟你说了,特勒亚将军让我传告你,说很抱歉因为萨尔狄斯少爷闯的祸连累到不相干的你,他会给你赔偿以及你救了萨尔狄斯的谢礼。”   “还有,大人说,你还有什么其他的要求可以尽管提出。”   弥亚听着这话,心里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   看来特勒亚将军已经返回了府邸,可是直到现在他也没有过来看萨尔狄斯一眼。这位父亲当得实在是……让他这个旁观者都觉得无语。   弥亚觉得,这位将军对待自己这个外人的态度都要好一点。   不知道弥亚在想什么的纳迪亚继续说下去。   “现在,如果方便的话,我会派人送你回去,请告诉我贵府邸在……”   “说得也是,我想我也该回去了。”   少年突然开口打断了骑士长的话。   他看着纳迪亚,笑了一笑。   他说:“骑士长阁下,你说,要派人送我回去?”   “是的,你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抱歉,你派的人恐怕不够格送我回去。”   少年的眼弯起来,像极了他身后窗子外已经挂在夜空上的弯月。   “我的住所。”他说:“别说你派的人,就连你,纳迪亚骑士长,你自己恐怕都不够格进去。”   棕发的骑士长挑了下眉。   “哦?”   他本就对这个让萨尔狄斯改了性子的少年颇感好奇,此刻更是饶有兴致地将少年从头到尾仔细地打量了一边。   这个少年一直不曾说出自己的身份,他只听到萨尔狄斯叫这孩子弥亚。   从对方没有一点茧痕的柔嫩双手、白皙肌肤以及不错的衣料判断,这位少年应该也属于贵族子弟,而且住在中心城区,想必家世也很好。但是和萨尔狄斯比起来,少年身上的服饰无论是衣料还是饰物用料都要逊色一大截,所以纳迪亚猜测,对方很可能是家世虽然古老却在现在已经逐渐落魄的贵族子弟。   但是现在,按照这位少年的说法……   骑士长摩挲着下巴上的疤痕,耐心地等着弥亚继续往下说。   可是弥亚没有再开口,他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纳迪亚,然后伸手将自己前胸的衣服往下一拽。   衣服很宽松,往下一拽就能敞露出上半截胸口。   在少年的左胸上,心口稍微偏上的位置,白皙的肌肤上有一个特殊的图纹。   一个小巧的金色方尖塔,是王城正中央那座巨型方尖塔缩小后的图纹。   又有海蓝色的似花纹又似玄奥符文的复杂纹路缠绕其上。   前一秒还兴致勃勃的骑士长陡然变了脸色,猛地站起身,他坐着的椅子被他粗鲁的动作撞得发出哗啦一声响,差点摔倒。   “少祭阁下?!”   大祭司,神在人世间的代言者,海洋之神垂青和宠爱之人。   万众敬仰,地位仅次于波多雅斯王的存在。   少祭,为大祭司的后继者。 第20章   海洋之神塞普尔,众神之首的三大神祗之一。   传说,这世上一切的生灵都自他的海洋之中诞生。   他是生命的创造者,亦是生命的守护者。   传说,波多雅斯是被海洋之神所庇护和宠爱的王国,绝大多数波多雅斯人都虔诚地信奉着这位伟大的神灵。   波多雅斯的大祭司便是海洋之神塞普尔的祭司。   他是海洋之神塞普尔所垂青和宠爱之人,是神灵的代言者,在波多雅斯王国中拥有超然的地位。   甚至于,就算是波多雅斯之王也不可随意对其发号施令。   可想而知,身为大祭司下一任继承者的少祭,身份自然也极其尊贵。   …………   以上。   所以少祭这个身份听起来很厉害对不对?很高大上对不对?   但是,全、部、都、是、唬、人、的。   如果他真的是那么重要的人,怎么可能在死了之后连个气泡都没冒出来。   在回到自己前前前前世的身体时就融合了之前所有的记忆,弥亚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份。   这个身份虽然用处不大,但是拿来唬一下人还是可以的。   没见眼前这位大大咧咧行事风范颇为肆意的骑士长都被唬得蹦起来了吗?   “这……”   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图案,骑士长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如果眼前这个少年是一位少祭的话,事情可就麻烦了。   绑架并且意图谋杀一位少祭,那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敷衍的事情。   涉及到海神殿,别说他,恐怕特勒亚将军都会惹上不少麻烦。   纳迪亚神色凝重地想着。   这少年刚才还真不是说大话,就算他身为骑士长,若是没有得到允许也不得踏入海神殿一步。   不对。   纳迪亚突然想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怀疑地看着弥亚,说:“如果你……您真的是少祭阁下,失踪了两天,海神殿不可能毫无动静。”   而且根据他的观察,少年身上的服饰衣料只能算是普通,他之前还以为弥亚是落魄家族的贵族子弟。   “哦,那是因为他们大概还没发现我失踪了。”   少年松手,柔软的衣服掩盖住他胸口的图纹。   “啊?没发现?可是……”   “骑士长阁下,假如一个国家有好几个王子,就算他们都拥有王位继承权,那也有很大的区别。”   弥亚说,语气轻描淡写。   “在这些王子之中,其中没多大希望继承王位的王子受到冷待,从而无人关注,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   纳迪亚皱起眉。   的确,每一位大祭司在位时,海神殿会挑选数名尚未成年的少年作为少祭,最终大祭司会选择其中最优秀的一员继承大祭司之名。   若是如此,那么事情还不至于闹大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就在骑士长稍微松了口气的时候,少年突然又话锋一转。   他笑眯眯地说:“但是,就算平日里不受宠爱,可王子毕竟还是王子,如果有人想要伤害他,依然会引发王的震怒。”   只要自己还拥有少祭之名,那就是海神殿的象征,敢向自己动手,就等同于挑衅海神殿的权威。   纳迪亚:“…………”   他有点无力。   “那么,少祭阁下,能请问一下您现在的打算吗?”   “骑士长阁下,你应该知道,我属于未经允许擅自外出,所以就这样回去的话,一定会受到责罚。而那样一来,我因为意外被萨尔狄斯连累差点死掉的事情也会暴露,到时候,不止萨尔狄斯会有麻烦,你和特勒亚将军也会因此而牵扯进来。”   纳迪亚点了点头,等着弥亚继续说下去。   “我想,没有风声,就代表我外出的事情还没有被发现。”   弥亚说,   “所以现在我想请你送我回去……嗯,我想阁下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需要不被任何人发觉,在现在这种深夜的时候,偷偷地回去。”   “你让我带着你暗中潜入神殿?不行!”   纳迪亚断然拒绝。   “未得允许擅自进入海神殿是大不敬。”   “所以你和特勒亚将军都被牵扯到杀害少祭的事件中也没关系?”   “呃……”   少年一句话就将纳迪亚给噎住。   他很为难。   他一点都不想牵扯进这种涉及海神殿的麻烦事里,但是他又不愿意擅闯海神殿对塞普尔不敬。   看着纳迪亚皱着眉左右为难的模样,弥亚笑了起来。   “骑士长阁下,你仔细想想,这不算不敬。”   弥亚一脸认真地说。   “因为有我在,虽说实际上是你带着我潜进去,但是其实换个说法,也可以说是我陪同你进入其中。也就是说,你进入海神殿是得到了身为少祭的我的允许,所以归根结底,你的行为不算擅闯,也就不算是不敬的行为,对不对?”   “嗯……这么说倒也没错……”   那话绕来绕去弄得纳迪亚有点晕乎乎的,少年的话乍一听似乎说得没错,但是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的样子。   但是他又暂时还没想明白哪里不对。   “而且现在在这里,唯一有能力悄悄把送我回去的人也只有纳迪亚骑士长您了。”   少年湛蓝的眼眸弯起来,对骑士长露出可爱的笑脸,顺带给骑士长戴了一顶高帽子。   然后,一锤定音。   “所以,就辛苦您啦,骑士长阁下。”   “……”   到这个地步,自己似乎已经不能说不了。   …………   ……………………   很快就到了深夜时分,萨尔狄斯应该是在这两天里被折腾得太累,一直睡得很沉,到现在也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弥亚给他留了封信,然后就和纳迪亚一同离开了特勒亚将军的府邸。   直到深夜,一直和萨尔狄斯待在一起的弥亚也没见到萨尔狄斯的父母露面。   他突然有点理解,为什么萨尔狄斯会长成现在这幅模样。   不称职的父母果然不管在哪个时代、哪个地方都是存在的啊。   好好的一位天之骄子就这么被这对夫妻给养废了,虎崽狮崽硬生生被他们养成了一只波斯猫。   对此,弥亚也是服气的。   将脑中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抛到一边,弥亚仰头注视着前方。   此刻已是深夜,这座庞大的城市已经沉寂,被黑夜笼罩着。   法达加罗河静静地流淌着,宽阔的河面映着星光,波光粼粼,微光落入清澈的河水之中,依稀可见鱼儿在其中游动着。   这条贯穿了整个波多雅斯王国的巨大的淡水河环绕了王城一圈之后,再流入大海之中。   夜色中,雄伟壮丽的海神殿依水而建。   无数巨大的六方体石柱拔地而起,巧妙而协调的融为一体,撑起如天空一般的穹顶。   神殿一侧的石阶没入宽阔的法达加罗河之中,与河水连为一体。   神殿的外墙和地面都以雪白的大理石为主题,唯独与河水相连的这一侧石阶皆是用贵重的淡蓝色天河石打造。   那石阶自上而下,蓝色从浅到淡,没入水中的天河石几乎已呈现半透明,看起来就像是与清澈的水融为一体。   当河水涌上或者退下时,那天河石的石阶就仿佛随着水波一同流动着。   这座华美恢弘的神殿高达几十米,从下方往上望去,如方尖塔般尖锐的顶部仿佛连着天空苍穹。   哪怕是神殿前方和两侧环绕着它的门廊的石柱,也有十几米之高。   人站在这座神殿的脚下,显得异常渺小。   黑夜中的神殿亦是静悄悄的,只有大殿之中终年不灭的火光透过窗户照出来。   比起主城区另一边的王宫,海神殿的守卫并不怎么森严。因为在海之王国波多雅斯中,绝大多数民众都对海洋之神塞普尔抱持着最虔诚的信仰。在这座据说有神的意志的海神殿之前,无人敢放肆。   这也是为什么,弥亚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能自己偷偷从神殿中溜出来的原因。   不过虽说守卫不怎么森严,但是那是相比王宫而言,比起普通府邸肯定还是要严格不少。弥亚之所以能偷溜出来,是因为他恰好摸清了那一天神殿侍卫们晚上的两次换班时间,抓住这个空隙溜出来,然后凌晨那次换班再溜回去。   是的……一个月中他就只摸清了这一天而已,而他又不能再等一个月,所以就只能让纳迪亚带自己潜回神殿了。   最让弥亚哭笑不得的是,当初原身之所以晚上偷溜出来的原因,是他贪嘴,想吃外面的零嘴。   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竟会因此意外撞到萨尔狄斯被绑架的事情,从而丧命海底,就这样白白地送了性命。   ………………   好吧,弥亚觉得自己也没什么资格嫌弃原身。   他其实从小也很贪嘴,喜好美食。   就算世界不同了,但是毕竟是同一个灵魂,同一个吃货。   绕到海神殿后殿的外侧之后,少年看着眼前那堵高大的石墙,陷入了沉思。   骑士长要爬上去应该很容易,但是自己的话……难道让骑士长带个绳子上去,然后把自己拽上去?   他正思索着这件事的可能性,突然一只手臂伸过来,抱住他。   他身体忽然一轻,整个人腾空而起。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他没忍住哇了一小声,反应过来赶紧把嘴闭紧,刚想要转头看向把自己抱起来的骑士长,对方的声音已经传入耳中。   “请抱紧我,少祭阁下,我们要上去了。”   纳迪亚只用一只左臂揽着弥亚的双腿,就稳稳地将弥亚抱了起来。   他一手抱着弥亚,仅靠着一只手和两腿,稍一发力,三下两下就攀上了眼前这堵高大的石墙。   紧接着,他就这么直接从三米多高的墙顶纵身一跃,吓得弥亚睁圆了眼,双手更是死死地攥紧了骑士长的肩膀。   直到纳迪亚平稳落地之后,弥亚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一颗心回到原地。   他发觉到纳迪亚是故意这么做的,于是抬眼气鼓鼓地瞪了纳迪亚一眼。   被瞪了的骑士长有点心虚地摸了一下鼻子,好吧,他承认是因为他一直被少年牵着鼻子走心里有一点点不爽,所以逗弄一下这孩子而已。   “说起来,小少祭阁下,你在萨尔狄斯面前可不是这幅样子。”   这位小少祭在萨尔狄斯面前跟个小白兔似的,一副被自己吓到需要别人保护的小可怜模样,可是一旦萨尔狄斯不在,转过脸来就又是牵着他鼻子走,又是瞪他,一点都看不出哪里害怕他的样子。   纳迪亚不说还好,一提起这事,弥亚就忍不住尴尬地咳了一声。   他没回答纳迪亚的问题,径直带着纳迪亚往前走。   整座依水而建的海神殿占地极广,分成好几个区域,两人花费了不少功夫、一路避开巡逻的神殿侍卫,终于有惊无险地抵达了目的地。   当然,弥亚也很庆幸他的住所位于神殿偏僻之处,平日里没什么大事根本没人过来晃。   弥亚快步向自己的住所走去,一边走,一边就这么背对着纳迪亚随意挥了挥手。   “谢了,骑士长阁下,希望您能在不惊扰任何人的前提下尽快离开这里。”   他语气轻松说,   “请千万不要被人抓住。”   看着少年挥挥手就离开的背影,纳迪亚都被气笑了。   这位小少祭过河拆桥拆得可真快。   他有些不爽地啧了一声,不过他也知道弥亚说得对,此地不宜久留。很快,男人高大的身躯迅速隐入树丛的阴影之中,借着黑暗飞快地按照原路返回,离开了神殿。   …………   一片黑暗之中,借着头顶落下来的一点星光,弥亚摸着黑悄悄地走到石屋门前,然后轻轻敲了敲门。   声音非常轻,一声缓和两声急促又一声缓和。   这是他和某人约定好的暗号。   重复敲了两遍之后,原本安静的房间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很快,门被打开,一个身穿简单的白布短袍的瘦弱少年出现在门口。   他手中捧着一盏油灯,散发出微弱的光,他的肤色是很深的褐色,一头黑发乱糟糟地卷在一起。   借着灯光看见弥亚的脸时,少年的灰黑色的眼一下子睁大,他呆呆地盯了弥亚几秒钟之后,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呜呜,主人!你终于回来了——”   油灯啪的一下掉在地上,呜呜哭着的瘦弱少年往地上一扑,一把抱住弥亚的大腿。   被抱住大腿的弥亚:“…………” 第21章   这座小型石宅位于海神殿居住区比较偏的地方,单独一栋,矗立在僻静之处,虽然与一般人比起来已经非常不错了,但是在整体都极为华美壮丽的神殿建筑群之中,就显得很不起眼。   因为地处偏僻没什么人来,自然这一块地段的路灯也不多,所以这一片在夜色中都是黑漆漆的,只从房间的窗子里透出一点亮光。   平日的夜里,这里都很安静,只有夜风吹过树冠时发出的沙沙声,以及草丛中的虫鸣声。唯独今天,隐隐能听见哭声中夜色中传了过来。   “主人……呜呜……弥亚大人,主人,呜呜呜呜,您可算回来了,呜呜呜!”   扑倒在地上的小侍从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死死抱着弥亚的大腿不撒手。   “呜呜——主人啊——”   还没来得及将自己的大腿从对方手中挣脱,眼见小侍从的哭声越来越大,弥亚赶紧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虽然这里很少有人过来,但是万一运气不好来了个巡逻的侍卫,又恰好被哭声引过来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呜呜的哭了几声觉得不过瘾,正要张嘴嚎啕大哭的小侍从一见弥亚的示意,立马闭嘴,但是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嗝儿。   他闭紧了嘴,睁着一双泪眼仰着小脑袋眼巴巴瞅着弥亚,一副可怜巴巴的小可怜模样。他的双手仍旧紧紧地抱着弥亚大腿,似乎是生怕自己是在做梦,下一秒他的主人就会从他眼前消失。   弥亚轻声问他:“这两天没有人来吗?”   “没、没有。”   小侍从抽抽噎噎地回答,一边委委屈屈地抽动鼻子,一边忍不住继续打嗝。   “我、嗝儿、我跟仆从说,弥、弥亚大人您在努力学习典籍,嗝儿,让我给您把饭菜端到屋子里去,所以,没人发现您不在。”   想到这里,小侍从更加委屈。   因为害怕被人发现,这两天他每次都是一个人吃两个人的饭菜,撑得他难受死了。   他仰头看着他的小主人,一双黑眸湿漉漉的,那眼神像是一只差点被抛弃的小狗一般,又是无辜又是可怜。   “嗯,你做得很好。”   弥亚表扬了一下小侍从。   因为小侍从那一头毛绒绒的卷曲黑发就在自己手边,于是顺手就撸了一把。   被摸了头的小侍从泪汪汪的眼中立刻就露出开心的神色,他目光闪闪发亮地瞅着弥亚,如同一只得到了主人表扬的卷毛小狗狗,被主人一表扬,就开心地摇尾巴。   当弥亚让他起来的时候,他马上就乖乖地站起身来,然后开始围着弥亚转悠,忙前忙后地给弥亚铺好睡床、拿来睡袍,做好了一切,他这才高高兴兴地离开主室。   庭院一侧有一个小屋子,是他的房间。   弥亚目送他的小侍从离开房间。   法埃尔,一名奴隶之身的少年。   在弥亚进入神殿成为少祭的时候,他被配给弥亚,成为弥亚的侍从,从那时开始就一直待在弥亚身边。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有三四年了。   在弥亚的记忆中,这个小侍从虽然胆子小了点、爱哭了点,但是胜在听话,无论自己说什么都会乖乖地去做,从不会提出任何异议,一直以来侍奉他都尽心尽力。   墙壁上的灯火散发着微弱的火光,弥亚环顾着这间熟悉而又陌生的房间,确认自己已经回到了神殿的住所之中,这才终于从心底里松了口气。   身为少祭,未经允许擅自离开神殿,会受到极为严厉的处罚,尤其是像他这种毫无后台的少祭,很有可能会被直接剥夺少祭的资格。   所以,弥亚才尽可能隐瞒自己的身份,想不惊动任何人,自己偷偷地回来。   虽然少祭这个身份对现在的他来说意义并不大,但是他暂时还不能失去这个身份,因为他除了海神殿之外,没有其他去处。   他虽然是贵族子弟,但是他那位身为贵族亦是军中将领的父亲于四年多前在一场大战中战死,而他的母亲也因为悲伤过度很快病逝。   他的家中只剩下他一人。   当时才七八岁的他因为没有军功无法继承父亲的爵位,家中的财产也被父亲的堂兄弟夺走,幸好一位战争祭司和他父亲关系不错,看他可怜,就将他推荐进了海神殿。   他也没什么野心,只想着做一个普通的小祭司在海神殿的庇护下平静地度过一生就好,可不知道算是运气好还是不好,他意外被选中成为数名少祭中的一员。   想到这里,弥亚转头,注视着镜中的自己。   晃动着的火光照亮了镜面,镜中的少年有着一头柔软的淡金色发丝,有着一双如海洋一般湛蓝色的眼眸。   这便是他被选为少祭的重要原因之一。   历代大祭司都必须有一双如海洋之色的蓝眸。   那是他们被海洋之神所垂青的证明。   湛蓝之色,蔚蓝之色,那是海洋的颜色,亦是海洋之神塞普尔眼睛的颜色。   而另一个关键的原因,大概是海神殿中各方势力博弈,僵持不下,最后干脆将少祭的名额给了一个毫无威胁性、注定只能象征性陪跑的小孩。   所以,他虽然拥有尊贵的少祭之名,实际上待遇就跟低阶祭司没什么两样,这也是为什么纳迪亚根据他身上的服饰推断他是落魄家族中的贵族子弟。   不过,原主倒是不怎么在意。   他没什么野心,更有自知之明,只想着安安稳稳地在神殿的庇护下度过自己的一生。   当然,要是能时不时地吃上美食那就更好了。   其实,安安稳稳地混日子的生活真的很美好,若不是性命相关,弥亚也很想继续过这种混吃等死的悠闲日子。   只可惜,他可是身负重任,要赶紧将那位未来的暴君给掰正过来……   嗯?   等等,似乎哪里不对?   弥亚认真想了想,终于反应过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按照原来的历史轨迹,萨尔狄斯会先成为波多雅斯的王,然后再扩张地盘成为一代大帝。   可是萨尔狄斯并不是王子,而是将军的儿子啊?   也就是说……要么是那位名为特勒亚的将军未来会篡位,要么就是萨尔狄斯长大后会篡位?   ……真麻烦。   一想到以后还要陪着萨尔狄斯篡位,弥亚就觉得头疼。   不管了,天大地大睡觉最大。   他整整两天多没好好睡一觉,身体也快要扛不住了,所以他懒得再多想,直接往小侍从铺好的床上一趟,习惯性地用被子蒙住脸,蒙头大睡。   房间里的火光依然在缓缓地晃动着,让墙壁忽明忽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弥亚沉沉睡去之后,低低的咔擦一声响,房门被人轻轻地推开了。   瘦瘦小小的少年侍从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小心而又熟练地将被子往下掖了掖,让弥亚被蒙住的脸露出来。   看着自家主人的睡脸,少年侍从这两天里一直吊着的心脏终于安稳了下来。   他也不想回去睡觉,就这么坐在地上,趴在床沿,一双眼睛睁着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小主人。   法埃尔对自己说,主人总是爱蒙着脸睡觉,他得看着,时刻将被子拽下来才行。   嗯,没错,他是为了照顾主人才留下来的。   在心里这么念叨着,看着看着,小侍从不知不觉趴在床沿睡了过去。   那张褐色的脸上还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   主人回来了。   他没丢下他,没有像上一个主人一样抛弃他。   真好……   ………………   一觉睡到大天亮,萨尔狄斯觉得自己难得睡这么一个好觉。   被迫接连在海滩沙地上、荒郊野外的草地里睡了两个晚上,他这才感觉到自家柔软的床睡起来到底有多么舒适。   他心情舒畅地睁开眼,然后就失神了一秒。   或许是因为连续两天一睁眼的时候就能看到那和自己不太一样的淡金色发丝,现在突然看不到,他竟是觉得有点不习惯。   对了。   弥亚人呢?   他把守在门外的侍女叫进来,问她自己带回来的人在哪里。   早已被老管家吩咐过的侍女呈给他一张羊皮纸,萨尔狄斯展开一看,上面就只写了五个字。   【我先回家了。】   萨尔狄斯的脸色迅速地沉了下去。   他随手将纸在手中一攥,丢到地上,刚才还很好的心情瞬间变得很差。   “萨尔狄斯少爷。”   偷看他脸色的侍女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您该起床了,我来服侍您……啊!!!”   伴随着侍女突如其来的尖叫声,一个精致的紫水晶瓶从侍女身边擦身而过,啪的一声重重地砸在地上,被砸得粉碎。   将紫水晶瓶砸过去的萨尔狄斯冷冷地说:“烦死了,滚出去。”   侍女一个字也不敢多说,惊慌失措地退了出去。看着地面上碎了一地的紫水晶碎片,萨尔狄斯心情越发烦躁。   他仰头,重新往床上一躺。   异色的双瞳直勾勾地盯着屋顶,半晌没有动静,一张漂亮的脸此刻面无表情。   明明是熟悉的房间,明明是之前还嫌弃太小的床,现在不知为何却觉得太过空荡。   还有,以前……他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有这么安静吗?   安静到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   安静到让人感到不习惯的地步。   无意识中,他抬起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嘴角,脑中浮现出的是那天夜晚,在燃烧的篝火旁边,他和弥亚头抵着头、脚抵着脚,以极近的距离靠在一起的一幕。   那个时候,弥亚看着他,伸出手轻轻地擦过他的嘴角,然后,那双湛蓝的眼眸一点点地对他弯了起来。   ……   都是那家伙害的!   萨尔狄斯猛地起身,翻身下床,快步走出房间。   自己会这么不舒服,全部都是弥亚那家伙害的。   他得负责!   …………   ……………………   虽然只是短短两天的时间,但是这两天中发生的一连串让人心情大起大多的事情实在太多,让弥亚心力交瘁,所以这一睡竟是睡得死死的。   等他终于睁开眼的时候,就看到了窗外灿烂的阳光,太阳高挂在天空中,已微微西斜。   自己这是……一觉睡到下午了?   少年坐在床上发着呆,脑子还恍惚着,一头浅金色的发有些乱,蓬蓬松松地散开,笼罩住他睡得红扑扑的脸蛋上。   一双蓝眸迷离着,完全是一副迷迷糊糊没睡醒的模样。   忽然,咕噜一声,他的肚子响了,响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尤其清晰。   啊,饿了。   也渴了。   弥亚刚这么想着,一转头就看到床头的柜凳上放着一杯水,正好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应该是小侍从给他准备好的水。   他伸手拿起拿杯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全灌了下去。   干渴的喉咙得到了滋润,弥亚顿觉神清气爽,整个人也清醒了过来。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一个人。弥亚推开门走出去,明亮到灼眼的阳光笼罩着大地,将地面铺上一层金色的光辉。   下午时分的风带着太阳的燥热,它从少年的颊边吹过,掀起柔软的金发,反而给红扑扑的脸颊上增添了几分热意。   弥亚环顾了一圈。   和记忆中一样,这是一个很小的庭院,庭中没什么花,只有一圈以极为常见的棕竹为主体的灌木丛,以及几颗高大的枣椰树。   腹中正饿着的少年仰着头,盯着枣椰树上那一串串红褐色的椰枣,忍不住咕咚一下咽了口唾沫。   不知道好不好吃?   弥亚一边在心里琢磨着,一边目测枣椰树的高度,思考自己能不能爬上去。   很好,目测起码二十米往上。   少年默默地收回自己盯着椰枣的目光。   旁边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这座庭院虽然面积狭小,但是五脏俱全。在庭院一角,一个小小的针葵形状的圆形喷泉在向外喷洒着细细的水丝。   那堆砌喷泉的雕石虽然看起来有些陈旧、甚至还有一两处磨损,但是看上去却非常干净。盛着水的圆盘中的水很清澈,折射着阳光显得波光粼粼,水面上一片飘着的落叶都没有,显然经常被人仔细的清洗打理。   他的小侍从虽然胆子小了些,还动不动就爱哭,但是勤劳得就像只小蜜蜂一样,天天手脚不停,奔来跑去,完全停不下来。   因为法埃尔的缘故,这栋屋子无时无刻都是整整洁洁干干净净的。昨晚他睡觉的时候,还能闻到盖着的被子上一股淡淡的皂香。想必这两天就算他不在,小侍从心惊胆战怕得要死,还坚持继续洗被子晒被子。   弥亚感觉额头有点黏,似乎是睡时渗出的汗水,于是他直接走到小喷泉前,伸手接住喷溅出来的水,泼到脸上。   水浸在还有些发热的脸上,凉丝丝的,让他觉得清爽了许多。   “主人——”   就在他在喷泉边用水泼脸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他。弥亚转头一看,就看到他的小侍从一边喊一边一溜烟小跑过来。   少年转头的时候刚泼完一波水,脸上湿漉漉的,额发都浸湿了,一转头,就甩了一串水珠出去。   被甩到空中的那一串细小水珠在明亮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一道彩色的弧光。   正在一溜烟跑过来的小侍从突然转了个方向,跑到另一边晾衣服的地方,拽了个白巾之后才飞快地跑到弥亚身边。   湿漉漉的金发贴在弥亚颊边,发梢上伸出来的水珠顺着少年白皙的颊滑下来。   小侍从伸手,帮弥亚擦去脸上的水痕后,又继续擦拭湿掉的额发。   他擦得很认真,也很仔细,那表情看起来像是在做一件对他而言非常重要的事情。他个子瘦瘦小小的,手掌却很大,手指因为常年做粗活有着粗糙的厚茧,但是他帮弥亚擦拭水痕的动作非常轻柔,小心翼翼的,像是在擦拭着一件珍宝一样。   当他扬起手的时候,他手腕上带着的那串细细的铜环就撞击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主人,我说过很多次,您这样洗脸很容易感冒的。”   小侍从小声嘟哝着。   “还有,我也说过很多次,睡觉的时候用被子蒙头不好,您总是……”   不管他碎碎念了多少次,弥亚大人总是改不掉这些坏毛病,他只好时时刻刻盯着,实在是操碎了心。   “现在很热,没事的。”   眼看自家小侍从要开启老奶奶唠叨模式,弥亚赶紧打断。   他笑着说:“而且这不是有你在吗?”   帮他擦拭着湿发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才继续擦下去。   法埃尔嗯了一声,一边弱弱地瞅着弥亚,一边细声细气地说:“我会一直好好照顾主人的。”   “对了,你刚才那么着急的喊我是有事吗?”   “啊——差点忘了!”   因为担心自家主人感冒急着给弥亚擦水,小侍从不小心将自己急匆匆跑来的缘由给忘到了脑后。   “刚才司务大人派人过来,说让主人您立刻准备好,很快就有人来接您,让您到特勒亚将军府邸去做祈示。”   弥亚眨了下眼,一滴水痕顺着他的睫毛落在颊上,又立刻被小侍从擦去。   他想,动作也太快了吧?   虽然他早就做好被这位将军阁下查探的准备了,但是这一个白天都还不到,有必要这么着急吗?   祈示,祭司的主要工作之一。   向神灵祈祷,接收神灵的启示。   波多雅斯人每每家中有重要的事情时,就会在神殿规定好的时间里,前往神殿向神灵祈祷,聆听祭司讲解神的旨意。   大部分民众都是如此。   这是群体的祈示。   而处于最高阶层的权贵们在遇到重大事情时,则是会向神殿请求,请一位祭司到他的府邸中进行祈示。   当然,地位越高的人越能请到上阶的祭司。毕竟据说越是上阶的祭司,越是能聆听到神的声音。   至于位于所有祭司之上地位超然的大祭司,唯有波多雅斯的王才能让其对国家的重大事务进行祈示。   少祭虽然还没有经过仪式成为正式的祭司,但是因为其身为大祭司后继者的特殊身份,也会有人向其请求祈示。   神殿中的其他几位少祭或多或少都被人请出去过,唯独他这个为了平衡势力意外成为少祭的人就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极少有人提起他,神殿更不可能主动派他出去为权贵进行祈示。   所以特勒亚将军的邀请对弥亚来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也难怪小侍从如此激动。   不过,就算是为了查探自己儿子身边的人,特意向海神殿指明自己的话,特勒亚将军这种做法似乎有些不明智啊……   “司务怎么会突然派我出去?是那位将军提的我的名字?”   “那倒不是,我打听过了,特勒亚将军只是说,他的孩子性情古怪,很排斥他人,加上这次出事受了不小的惊吓,性情越发暴躁,所以希望神殿最好安排一位性情温和的同龄人过去。”   弥亚在心里啧了一声。   原来如此。   一个同龄人几乎就将范围缩小到两三个,再加上萨尔狄斯的性情是出了名的乖僻和恶劣,特勒亚将军所谓的来个温和的人,其实就是来个容忍力高的人的意思,这样一来,自然没人愿意去萨尔狄斯那里受气。   所以自己这个没有任何后台很好欺负的小透明就被推出去了。   “弥亚大人很温柔,所以肯定没问题!”   弥亚回想了一下自己一拳将某人眼眶打得乌青的情景,挥舞着树枝抽人的情景,拧青了某人腰上的肉威胁某人的情景。   “呵呵。”   他还是不打破自家小侍从对他自带滤镜的美好幻想了。   太阳很大,淋湿的头发晾干得很快。   弥亚站在屋子里,看着兴奋的法埃尔屋里屋外来回蹿个不停,一会儿忙着端盆水进来,重新给他擦拭脸和手脚,一会儿又把早就洗干净的衣服抱进来让他换上,一股非要将他整个人打理得一尘不染的架势。   弥亚曾尝试过拒绝,但是被小侍从用小狗狗一样湿漉漉的眼睛眼巴巴地瞅了自己半晌之后,最终放弃抵抗,任由对方摆布。   本有些凌乱的金发被梳理得柔顺整齐,因为小侍从比他要矮那么几厘米,所以还是垫着脚给他梳的。   身上还带着清新的皂香的衣物被法埃尔打理得很好,腰带也被仔细系好,小侍从左看右看,又窜到房间一角从抽屉里掏出一个银制的坠饰,挂到弥亚侧腰上。   “咦?主人,您的手镯呢?”   “唔,啊,那个啊,出去的时候,看到有一个人受了伤,没钱买药,我看他很可怜,所以把银镯送给他了。”   “这样啊,主人您心地真好。”   小侍从虽然喜欢念叨,但是最大的优点就是从来不会过问弥亚去做的事情,所以他虽然露出惋惜的神色,但是并没有追问,而是立刻又从抽屉里翻出一个臂环和一个头饰,都是银制的,被擦得银光铮亮。   将饰物给弥亚戴好,法埃尔又绕着弥亚转悠了好几圈,确认弥亚被自己打理得从头到脚都妥妥帖帖没有任何问题之后,这才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可以了,主人。”   他说,插着腰,一脸很有成就感的模样。   他折腾的时间太久,弥亚因为无聊早就垂眼半闭着晃神,被他这么一喊,才重新睁开。   少年垂着的睫毛微微一动,缓缓地抬了起来。   细长睫毛下,蔚蓝的波涛漾开,带着几分朦胧,深不见底,像极了映着明亮阳光的湛蓝海波。   清澈透亮,浩瀚无边。   法埃尔不识字,没学过东西,很多东西都不懂。   他只是很纯粹地喜欢看小主人的眼。   他觉得,看着他的主人的眼睛时,就像是看到了蓝色的大海。   他看着他的小主人眨了下眼,然后,湛蓝色的眸弯起来,对他笑。   于是,他也跟着开心地笑了起来。   …………   ………………   来接弥亚的算是熟人,就是昨晚带着他偷偷潜入神殿里的骑士长纳迪亚。   这位骑士长仍旧穿着一身银甲,一头棕色的卷发略显凌乱地散在他粗犷的脸颊边,标志性的巨剑背在身后。   那高大身材往那里一杵,极其显眼,高了他身边负责接待他的那位祭司一大截,害得对方必须仰着头才能与他对话。   一见弥亚过来,纳迪亚就意味深长地冲弥亚笑了一下。   弥亚没搭理他,转头看向他身边的祭司。   这位祭司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神情温和地叮嘱了弥亚两句,然后就让弥亚跟着纳迪亚离开了神殿。   “啊~~还是光明正大地进神殿的感觉好。”   一出神殿,纳迪亚就意有所指地发表了一句感慨。   一想到昨晚的事,他直到现在心里都还有点别扭。他这人虽然为人稍微桀骜了点,但是擅闯神殿这事还真是从没做过。   希望伟大的海洋之神塞普尔他老人家看在自己是为他护送他的小祭司安全回去的份上,不要和自己计较。   弥亚瞅他,笑眯眯地说:“能去做平常做不到的事情,才让人觉得更有意思,更刺激啊,是不是?”   纳迪亚摸了摸下巴的疤痕,想了想。   “你说得倒也没错。”他说,“这么说,我还要感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骑士长说这话的本意是调侃,谁知弥亚竟是理所当然地应了。   “这可是别人一辈子都体验不到的事情,就连你家特勒亚将军都体验不到,不是吗?”   纳迪亚错愕了一秒,然后哈哈大笑。   “行了,小少祭阁下,您这张小嘴巴拉巴拉着就能把人绕晕,我可不想再听你胡扯。”   他一把将弥亚举起来,放在马背上,然后自己紧跟着翻身上马,将弥亚护在自己双臂之中防止其掉下去。   他哈哈笑着说:“所以,你还是去跟特勒亚大人绕吧。”   纳迪亚一边说,一边一甩缰绳,纵马小跑了起来。   被他圈在身前的弥亚看着前方,宽敞的大道上铺着平整的石板,道路两侧一栋栋或是精致或是浑厚的高大白石建筑。   明亮的阳光笼罩着大地,不远处的公用水池中,喷泉飞溅开细细的水丝。高大的树木耸立在风中,碧绿的树叶轻轻晃动着,在地面洒下一片阴影。   干净整洁,规划有序,每一座建筑都如艺术品一般。   远方隐隐能看见一个庞大的虚影,那是一座在天空之下巍然而立闪耀着金色光辉的庞大宫殿。   这里,是一个和他之前生活的地方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同时,就是他未来要生活很久的世界。   …………   不出意料,重新回到那座府邸之后,他第一个见到的不是萨尔狄斯,而是昨天在他离去之前都一直未曾露面的萨尔狄斯的父亲,特勒亚将军。   那是一个身型魁梧的男人,或许是因为今日没有公务,他没有像纳迪亚一样穿着盔甲,只是穿着一件简单宽松的短袍,腰间用褐色的皮腰带系着。   男子有着一头褐色的短发,虽然没有纳迪亚那么高大,但是他此刻仅仅只是大马金刀地坐在石椅上,就给人一种压迫感。   从宽敞的短袍中露出少许结实的胸膛,露出的手臂和大腿上一块块都是结实有力的肌肉,可以想象得出这具魁梧的身躯拥有着多么强悍的力量。   他的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形成的古铜色,手臂和大腿上还有几道狰狞的疤痕,那是男人在战场中获取的荣耀的象征。   男人的脸部轮廓极为硬朗,眉目深邃,透出十分的强硬和坚毅。   弥亚看看眼前这位身型硬朗面容坚毅且气势迫人的将军,再想想记忆中那位身娇体软的金毛波斯猫……   …………   这完全就是两个品种。   他忍不住在心里暗暗猜测着。   难道这位不怎么喜欢萨尔狄斯的原因,是因为萨尔狄斯不像自己?   在弥亚盯着特勒亚在心底琢磨着的时候,特勒亚也同样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少年。   这位少年的个头和他儿子差不多,身型也差不多。   萨尔狄斯遗传了他母亲那一头纯金色的发色,这位少年的发色也是金色,只是要淡上许多,和他记忆中那位同僚一样。   昨晚纳迪亚向他汇报这件事后,他就立刻派人去查探这位名为弥亚的少年的身世。   少年的身世比他想象中要简单得多。   父亲战死,母亲病逝,未曾立下军功所以无法继承爵位的小孩那笔数额不小的遗产被父亲家族那边的亲属谋夺,甚至自己也差点被害。   一位战争祭司因同情将其救下,送往神殿,本只打算让他做一个普通的小祭司就好,却偏偏因为神殿几股势力内部博弈,意外获得了少祭的身份。   不过,这个少年到是聪明,从不冒头,一直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地做自己的透明人。   少年那位四年前在战场战死的父亲,他虽然不熟悉,但毕竟一同上过战场,所以隐约还是有点印象,似乎也有着一头淡金色的发。   这样看来,这孩子那晚被萨尔狄斯牵连的事情,的确只是一个意外。   再度打量着眼前这个眉目中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年,一张娃娃脸看起来人畜无害,整个人一眼就看得透,特勒亚心底最后一点警惕和怀疑也散去。   “萨尔狄斯想叫你过来陪他,所以才用祈示为理由请你过来。”他神色淡漠地说,“你去吧,他就交给你了。”   特勒亚话中的含义很清楚——祈示只是个借口,你爱弄不弄,自己看着办,别来打扰我。   说完他就起身离开,没有再多看弥亚一眼。   他一边走一边跟身边的仆人说了几句话,弥亚在后面隐约听见‘夫人等您一起进餐’之类的话。   弥亚看到特勒亚将军的眼神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温软了几分,脸部冷硬的线条似乎也柔和了下来,就连从身上透出的那股慑人的气息都收敛了不少。   看来,这位将军是真的很爱他的妻子啊。   …………   纳迪亚依然陪在弥亚身边,在府邸中下仆的带领下,弥亚走过曲折的石制长廊,来到府邸一侧的房子中。   已到了傍晚时分,火红的夕阳斜斜地照过来,给庭院中大片大片的绿色灌木铺上一层浅浅的火光。   弥亚来的时候,萨尔狄斯正在吃晚餐。   红色晚霞从窗子里照进来,落在懒洋洋地斜躺在躺椅上的金发美少年脸上,给白玉似的颊染上一点绯色,越发衬得那张脸眉目秀美精致如画。   纯金色的发丝闪耀着光泽,仿佛发着光一般。   他的身前,各种美食甜点、果汁牛奶应有尽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一对比,弥亚觉得自己中午吃的那点东西实在是简陋得可怜。   房间角落里有乐师在弹奏乐器,站在后侧的仆人在轻轻地打着扇,萨尔狄斯神色淡淡地侧躺着,俯身跪在他跟前的女仆小心地注意着他的眼色,见他的目光扫到桌案上的哪道食物,就赶紧去取,喂到他嘴前,他才张嘴吃一口。   脚边有仆从跪着轻柔地给他揉捏着小腿,他轻轻地哼一声,立刻就有另一个仆人将冰镇的果汁喂到他嘴边。   那慵懒的模样像极了一只早已习惯被人精心伺候的波斯猫,矜贵而又傲气十足,对任何人都不屑一顾,身上华丽的金色毛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弥亚的眼瞬间眯了起来,掠过一道危险的光。   他快步走上前,随手捞起桌案上一块面包——白色,散发着甜甜的奶香味,和那一天粗糙到磨嗓子的黑面包完全不一样。   看着闭着眼,懒洋洋地张嘴,等着女仆将食物用银勺送入口中的萨尔狄斯,他温柔地笑了一下,然后抢先一步将整个面包一头往萨尔狄斯嘴里用力一塞——   猝不及防。   突然被塞入大面包的萨尔狄斯瞬间噎住,猛地瞪起眼。   一旁服侍他吃饭的女仆惊呼一声,手中银勺都惊掉了,房间里的乐声戛然而止,后面打扇的仆人的手也一下顿住。   整个房间里的时间就像是突然停止了一般,众人都瞪大了眼,一脸惊愕,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唯独跟在后面的棕发骑士长实在没忍住,哧的发出一声憋笑的气声。   “你是谁?怎么敢——”   被惊到的女仆反应过来,深知少爷那阴晴不定的脾气,生怕被少爷责罚的她赶紧抢先一步质问弥亚。   但是她那一句质问还没说完,站在后面的骑士长就先一步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这位是弥亚少祭阁下,特勒亚大人特地从神殿请来为小少爷祈示的。”   虽然弥亚在神殿之中只是个透明人,但是在外面,他这个少祭的身份还是相当能唬人的。   纳迪亚一说,房子里的众人赶紧纷纷低头行礼,原本脸色不渝的女仆也惊慌地低下头,在心底庆幸自己还没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就被骑士长大人打断了。   “好了,特勒亚大人说了,以后萨尔狄斯少爷就交给这位少祭阁下,你们都退下吧。”   眼见一贯桀骜不驯,在萨尔狄斯少爷面前都不假颜色的骑士长在这位少祭阁下面前都表现得如此恭谨,房间里的侍从们越发大气不敢出一口,飞快地退了出去。   纳迪亚一手按在胸前,弯下腰,躬身向弥亚行礼。   “少祭阁下,我已经将您护送到了这里,接下来我还有军营的事务需要处理,所以就先退下了。”   他抬头,唇角带着笑意,目光深邃地和弥亚对视了一眼。   他说:“如果您有需要,请随时召唤我来为您效劳。”   躬身行礼之后,他干脆利落地退出门外。   一出门,纳迪亚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说实话,每次看到萨尔狄斯这么大一个人还每次吃饭都要人一口一口的喂的时候,他也觉得很不顺眼,总有种一把将食物塞进那个懒惰的小少爷口中的冲动。   当然,他每次也只能在脑子里想想而已。   没想到啊,这位小少祭竟是做了他一直想做的事情。   他看到那一幕的时候都惊呆了,强忍着才没当场爆笑出声。   纳迪亚抬手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上的疤痕,颇有兴致地想着,有这位小少祭在身边,那位似乎已经开始有点不一样的娇气少爷以后会有怎样的变化呢?   真让人感到好奇……唔,还隐隐有些期待。   …………   原本一屋子的人如潮水般退下去,消失得干干净净。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少年。   金发的少年还被突然塞进嘴里的白面包噎着,正趴在躺椅上,向外探出头,呸呸地往地上吐。   而另一个在旁边站着的蓝眸少年则是不知在想什么,脸色变来变去的,很是奇怪。   真糟糕。   弥亚此刻很犯愁。   刚才一进门看到萨尔狄斯那副模样,陡然间火气窜头,他那暴脾气一下没能控制住,一个冲动就……   好慌。   他这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白莲人设是不是要崩了? 第22章   “咳……咳咳!你这……这个家伙,咳!”   弥亚正在这里发愁自己人设是不是要崩塌的事情,听到萨尔狄斯开口,便抬头看去。   而这一看……   金发的美少年斜躺在躺椅上,侧着身,一手按在躺椅上撑起上半身,宽松的衣袍从他侧肩滑落到一侧,露出半截纤瘦的薄肩。   泛着金色微光的金发发梢凌乱地散落在白皙的肩头。   咳了好一会儿总算缓过来的萨尔狄斯抬眼生气地瞪着弥亚,颊因为生气而泛出一层绯红色,眼角因为噎得难受而泛出一点生理性的水光。   流光般的金发之下,阳光映入那双如琉璃般的异色瞳孔,水波潋滟。   ……嗯…………   …………   他绝对没有想什么奇怪的东西,绝对没有!   弥亚赶紧将脑海中那种奇怪的念头捏吧捏吧团成一团,丢得老远。   完全不知道弥亚脑中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萨尔狄斯呸呸呸地将满嘴的面包吐出来,又咳了好几下,这才缓过气来。   只是因为刚才被噎住呛着了,所以脸还涨红着。   记仇的波斯猫可没忘记导致他这么狼狈的始作俑者是谁,缓过气后就磨着牙恨恨地瞪着弥亚。   “你这家伙——”   他沉着脸盯着弥亚,语气森冷地威胁道。   “这里是我的地方,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叫人来打你一顿?”   弥亚歪着头看他,突然一伸手,手指在萨尔狄斯眼角轻轻敲了一下。   “不信。”   少年脆生生地说。   明明弥亚敲得很轻,可是被弥亚这么一敲,萨尔狄斯忽然莫名感到眼眶一酸一痛,整个人几乎是本能地将身体往后一仰。   这么一躲,于是他刚才威胁对方的气势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着萨尔狄斯反射性地往后躲的动作,弥亚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时间房间里的气氛轻松了许多,只有轻轻的笑声在回荡。   被笑了的萨尔狄斯很不高兴。   可是就算再生气,他也没有真的叫人进来。   毕竟他说那种话只是想要吓唬吓唬弥亚而已,真要对弥亚动手,那也必须是他亲自动手,哪里轮得到别人。   而且他很郁闷地发现,他的身体好像对弥亚产生某种条件反射了。   弥亚一抬手,他就反射性地想躲,眼眶也隐隐幻痛。   萨尔狄斯正郁闷着,笑了一会儿的弥亚俯身,再一次伸出手。   这一次,他没有敲他的眼角,而是伸到萨尔狄斯的胸口,轻轻地抚了抚,帮他顺气。   少年歪着头看他,笑眼弯弯。   “还噎得难受吗?”   觉得弥亚这种行为是在向他道歉、讨好他,萨尔狄斯心情顿时舒畅了许多。但是他脸上丝毫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嫌弃地撇了下嘴。   “你以为现在讨好我还来得及?我可不会忘记你之前对我做过的事情。”   他一边这么嫌弃地说,也懒得继续躺着,从躺椅上坐起身。   弥亚径直在他身边坐下来,侧头瞅他,眼神无辜,一脸‘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的表情。   “嗯?我有对你做过什么吗?”   少年的声音非常清澈,也很温软,和正处于变声期的萨尔狄斯不一样,他还没开始变声,所以听起来有点嫩。   尤其是放轻了声音的时候,就会给人一种很软的感觉。   软绵绵的,像是棉花一样把你包裹起来,萨尔狄斯觉得,还带着点像是他刚刚吃过的蜂蜜杏仁的甜味。   萨尔狄斯看着弥亚顶着那张无辜的娃娃脸对自己眨巴了一下眼,那细长的睫毛轻轻软软的,让人忍不住想碰一碰。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就消了气。   他想起自己上午把纳迪亚叫过来之后,从纳迪亚那里得到的关于弥亚的那些消息。   因为特勒亚将军并没有禁止纳迪亚将事情告诉萨尔狄斯,所以并不想和萨尔狄斯相处太久的纳迪亚很爽快地将自己知道的情报一股脑说了出来。   萨尔狄斯虽然被众人认为是个没出息的纨绔,但是实际上对于很多东西他一贯看得很透。   或许就是因为看的太透,所以很多事他都无所谓——包括被人当做废物、被人看不起这些事情,一直以来,他看得清清楚楚,只是懒得去在乎。   所以纳迪亚一说他就明白了,虽然弥亚拥有少祭这样尊贵的身份,但是因为没有后台,所以在海神殿中的地位其实非常尴尬,还不如一个普通的祭司轻松。   这一点,从弥亚身上的服饰,以及弥亚现在的住所就看得出来。   他想,果然,以后还是得靠他罩着他。   “你就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对着纳迪亚、我父亲那些人就怂,也就仗着我脾气太好愿意纵着你,才敢对我这么放肆……”   虽然嘴里这么不满地抱怨着,但是对于弥亚只有对着自己才会任性放肆,不怕自己,与对别人不一样这件事,萨尔狄斯心里其实有种微妙的满足感。   这说明,只有自己对弥亚是特别的。   伸出手,屈指敲了敲弥亚的额头,他一边这么愉快地想着,一边昂起下巴,高傲地对弥亚说:“不过你不用担心,我肚量大,不会和你计较这点小事。”   弥亚:“…………”   脾气好说的是谁?   肚量大说的又是谁?   亲你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   少年这一刻满脑子都是小问号。   不过,欺软怕硬啊……原来萨尔狄斯是这么看他的,难怪自己突然转变性子装出一副小白莲的模样对方也没有怀疑。   也行,既然这样能保持他的小白莲人设,欺软怕硬就欺软怕硬吧。   对萨尔狄斯的那些话选择了默认,觉得保住了自己小白莲人设(虽然还要加上一个欺软怕硬的前提)的弥亚松了口气,整个人也轻松起来,他伸手从眼前的桌案上拿起一块白面包,揪下一小块,塞进自己嘴里。   咬了两口,大概是觉得味道奶香奶香的很好吃,少年一双蓝眸弯了起来,像是月牙一样,萨尔狄斯在旁边看着,像是自己也能感觉到对方口中那种香甜的味道一般,自己嘴里仿佛也浸入了甜丝丝的滋味。   “真甜~~”   弥亚开心地说。   萨尔狄斯瞅着弥亚吃得很开心的模样,脑中不由得闪过那一天夜晚,这个家伙笑眯眯地将烤得焦脆的黑面包举到自己面前的画面。   他的目光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柔了一分,开口问道:“你喜欢吃甜的?”   “嗯~~”   “喏,这个给你。”   萨尔狄斯伸手从旁边的桌案上拿了一颗他刚才吃的蜂蜜杏仁,递给弥亚。   “这个更甜。”   弥亚看着他递过来的蜂蜜杏仁,手上依然拿着白面包,没放下,就这么直接对他张开口。   看那样子,是想让萨尔狄斯喂到他嘴里。   萨尔狄斯错愕了一下,等反应过来,登时就给气笑了。   向来只有别人伺候他,他什么时候会反过来伺候别人,偏生弥亚这家伙居然一副理所当然等着自己伺候。   “怎么?你自己没手?断了还是废了?自己不会拿着吃?”   他毫不客气地嘲讽道,“自己不动手就别吃。”   萨尔狄斯刚要把蜂蜜杏仁丢回盘子里,一只手却是快他一步,将其从他手中拿了过来。   弥亚将蜂蜜松仁丢进嘴里,嚼了两口,蜂蜜清甜的滋味充斥了整个口腔,让他心情越发好起来。   他一边咬,一边低头捡起刚才那个侍女掉在地上的银勺子。   弥亚把勺子放在桌案上,伸手从桌案上拿起一块烤鱼肉,说:“我的手没断也没废,当然可以自己吃东西,不需要别人喂。”   他慢悠悠地说,意有所指,将烤鱼肉递向萨尔狄斯。   萨尔狄斯看着银勺子,突然记起自己一直以来好像就是懒得动手,吃饭都是让侍女喂着吃,刚才已经被弥亚看在眼里,他再回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话,脸不禁微微一红。   有点尴尬也有点不爽,他没吭声,接过弥亚递过来的烤鱼肉,狠狠一口咬下去。   结果由于一口咬得太多,腮帮子都有点鼓。   没了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看起来就多了几分可爱。   毕竟,脾气再坏的波斯猫只要安静下来,那副乖萌的模样还是非常具有欺骗性的。   弥亚笑眯眯地看着他,一边用白面包沾点蜂蜜,继续啃。   两人就这样肩并肩地坐在躺椅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往嘴里塞东西。   萨尔狄斯吃的绝大多都是肉,显然无肉不欢。而弥亚则是更青睐牛奶、白面包以及偏甜的东西,当然,肉类食物也会吃。   他们一边吃,一边开始聊天。   “我刚才见到你父亲了。”   “哦。”   萨尔狄斯哦了一声,看神色对此不怎么感兴趣。   “你们两个真是一点都不像。”   “所有人都这么说。”   “所以你更像你母亲吗?”   “差不多吧,都说我头发的颜色几乎和我母亲一模一样。”   “有点好奇你母亲到底有多好看,可惜一直都没看到。”   “你见不到她的,我父亲不喜欢她在外人面前露面。”   萨尔狄斯说,语气淡淡的。   “就连我也必须在得到她的允许之后,才能去见她。或者她主动叫我也行,不过这样的事情很罕见。”   “啊?”   刚咬了一大块枫糖松糕的少年一噎,差点卡住喉咙,赶紧嚼两下吞下去。   孩子去见母亲,还要先得到母亲的允许——这么奇葩的事情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可是萨尔狄斯却将这种事说得轻描淡写,显然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看着神色平静的萨尔狄斯,弥亚心情很是复杂。   萨尔狄斯倒是不觉得有什么。   小时候他一直把这事当做理所当然,以为大家都是如此,后来渐渐长大了,才知道这样的规矩非常奇怪。   他向来不愿意将这种事对别人说,因为那会让他有种被别人知道了自己不堪的事情的窘迫感,会让他很不舒服。   可是对弥亚说他却不会有这种感觉——大概是因为他这一生最不堪、最丢脸的一面早就被弥亚看光,已是破罐子破摔,什么都无所谓了,所以在弥亚面前他反而很坦然。   弥亚赶紧转移话题:“我有点好奇,你妈妈真的那么美吗?”   萨尔狄斯沉思了一下,回答:“比我还要好看很多,你应该可以想象得出她有多美了。”   “哦,那的确应该是……难得的美人了。”   对于这只自恋的波斯猫的类比方法,弥亚有种想吐槽却不知该如何吐槽的感觉。   萨尔狄斯往嘴里丢了一颗消食的山楂糖,慢悠悠地说:“你不用旁敲侧击地试探我,我知道你有什么想法。”   “啊?”   弥亚双手捧着同样是消食的酸梅汁,一脸茫然。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想法?他真的只是为了转移话题随口一问而已。   “我说过,别以为我会忘记你做的事。”   少年用琉璃般瑰丽的异色双瞳轻轻地瞥了弥亚一眼,带着某种胜利者的骄傲。   “我记起来了。”   他昨晚睡着之后,迷迷糊糊做了梦,然后想起来这件事。   萨尔狄斯说:“你那天晚上在水中亲了我。”   “噗——”   弥亚刚喝的一口酸梅汁尽数喷了出去。   “不是——咳咳!”   被呛到的他剧烈地咳着,一脸涨得通红。   “咳——我——咳咳!你等、咳、我没有——”   因为呛得厉害,弥亚话根本说不顺畅。   但是,无论是呛得脸色涨红还是呛得说不出话来,都被萨尔狄斯当成了心思被揭穿从而羞红了脸,以及羞涩得说不出话来。   “别着急,我不会因此嫌恶你的。”   弥亚拼命地垂胸口:“咳——我——咳咳!”   “毕竟以我的容貌来说,实在很容易让人一见钟情。”   金发的美少年自傲地说,他的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衬得他的美貌也仿佛闪耀着光华。   “你当初对我态度恶劣,是想要吸引我的注意力是不是?”   弥亚:“……”   被呛的加上被气的,他使劲拍着胸口涨红了脸被哽得说不出话来。   “不然,你当初也不会不顾性命地跑回来救我。”   在见到弥亚之前,萨尔狄斯已经认真思索了大半天。   要知道,他们两个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可是一路上,弥亚虽然对他态度恶劣,但是行动上却一直很照顾他,甚至性命交关的紧要关头也没有丢下他。   这世上,从来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付出。所以,如果不是这家伙对他一见钟情,怎么会愿意豁出命来救他?   哼,这家伙当初还故意以人多怕走散为借口,一直抓着他的手不放。   他现在可算是明白了。   真相只有一个。   萨尔狄斯笑着,漂亮的脸抬起,傲慢地昂起下巴。   虽然在努力掩饰着,但是他眼中仍旧是泄出一分得意之色。   他一脸笃定地说:“你这家伙,当初在水中就对我一见钟情了吧。”   惊呆了的弥亚:“???”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讲。   在弥亚呆滞的目光中,萨尔狄斯继续说道:“虽然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但是我还是要早点和你说清楚,你没机会的,放弃这段感情吧。”   他侧眸,微微昂着下巴,用如施舍一般的眼神看向弥亚,目光中的得意又忍不住多泄露出来几分。   “不过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因此而疏远你,我允许你成为我的好友,以后继续陪伴在我身侧。”   弥亚:“……呵呵。”   那还真是,谢谢您啊。   拳头痒,想打人。   强行控制住自己对那位自恋的波斯猫看起来很好打的眼眶蠢蠢欲动的拳头,弥亚深吸一口气。   不生气,不生气。   想想他的小白莲人设,他刚才好不容易保住的小白莲人设。   何况,现在不是动手打人的时候。   现在关键在于,他必须解释清楚,澄清自己对某人毫无觊觎之心。   “萨尔狄斯,我觉得你大概是误会了什么。我对你没有任何想法,一、点、想、法、都、没、有!”   最后那一句话加了重音。   “那天晚上在水里,我当时之所以亲你……不,那不叫亲,叫人工呼……啊啊,说了你也不懂。”弥亚苦恼地挠了下头,想了好一会儿,继续说道,“这么说吧,当时就是我看你溺水要呼吸不过来了,怕你死掉,所以把自己的气给你渡过去。”   他摊手。   “就是这么简单,没有其他任何的附带意思。你懂了吗?”   萨尔狄斯静静地听着弥亚的解释,没吭声。   他仍旧微微昂着头,一手撑着侧颊,唇角微扬,似笑非笑地看着弥亚,一副‘编,你继续编,继续找借口,我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的表情。   那神态,高傲而又笃定。   弥亚:“…………”   不行了。   真的不行了。   拳头又在蠢蠢欲动。   他快要控制不住他的洪荒之力了! 第23章   最终弥亚也没能解释清楚。   反正无论弥亚怎么说,萨尔狄斯都是一副‘我看透你的谎言了’的表情。   他从心底里笃定弥亚就是喜欢他,对他一见钟情。   弥亚被萨尔狄斯那副拽拽的模样气得够呛,为了避免自己控制不住一拳挥过去,彻底崩掉人设,他赌气说自己吃撑了,甩下萨尔狄斯自己去花园里溜达。   实际上他也已经憋屈得吃不下去了。   当然,他这种做法,又被萨尔狄斯视为因为心思被揭穿而落荒而逃,于是心情越发愉快。   萨尔狄斯自觉要体贴地给‘失恋’的弥亚一点缓冲的空间,也就没揭穿他,继续侧躺在树荫下喝着消食的冰镇酸梅汁。   嗯,今天的酸梅汁尤其好喝,应该给做它的下仆一点奖赏。   金发少年如此心情舒畅地想着。   …………   在一名仆从的引领下,弥亚来到这座府邸一侧的花园。   他觉得头疼。   其实对于萨尔狄斯的想法,他多少能够理解。   毕竟如果不是因为喜欢的话,这世上有谁会为了一个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人豁出性命?   可他真的冤。   且不说他自知性向非常正常这一点,就说萨尔狄斯这家伙现在才十三岁——再怎么是个美少年也只有十三岁,在他眼里就是一个未成年小鬼,他能动什么心思?   但是,就算不承认也没用,那个自恋的家伙估计心里认定了自己暗恋他。   弥亚使劲揉着太阳穴,发愁不已。   所以他到底用什么方法才能打消萨尔狄斯这个想法呢?   被强行‘一见钟情’的少年一边苦恼地思索着,一边在花园之中随意往前走,错落有致点缀在庭院之中花木、还有一侧流淌着的清澈小溪他都没什么心情去观赏。   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但太阳尚未完全落入地平线下,庭院中还有光。   风轻轻刮了起来,摇晃着庭院中的树木,树冠晃动着簌簌作响。   弥亚坐在水池边上。   他走累了,正坐在清凉的水边休息。石制的池子里白色的睡莲盛开着,碧绿的荷叶在水面上被风吹得不断起伏着,水面一道道波纹扩散开来。   他看着有趣,就弯腰摘了一朵白色睡莲。   白色的花瓣簇拥着鹅黄色的花蕊,他拿在手中转一下,一股清香扑鼻而来,细小的花蕊跟着轻轻一抖。   心情稍微好点了的少年正看着手中的莲花,突然有什么东西从他肩后伸过来。   那东西张嘴啊呜一口。   他手中的睡莲惨遭分尸,瞬间被咬得残了一半。   弥亚被惊得哇的叫了一声,吓得差点一头栽倒在水池里。   幸好他反应迅速,左手猛地撑在石地上,这才稳住身体,没成为落汤鸡。   右手还攥着那缺了半截的睡莲,他惊魂未定,抬头就看到刚才吓了他一大跳的大东西又凑过来,吭哧又咬了睡莲一口。   弥亚:“……呃,鹿?”   吓到他的是一头火红色的幼鹿。   之所以叫幼鹿不叫小鹿,是因为它的个子真的不小,估计有一米五六,几乎和弥亚一样高了。   但它此刻还处于幼年期,因为它头上的小鹿角才刚刚鼓出来。幼年期就这么大,让人难以想象这头幼鹿成年之后到底会高大成什么样。   这只幼鹿有着一身如火焰般赤红色的皮毛,细绒光滑,点点白斑点缀其中。夕阳余晖照在那身皮毛上,泛着漂亮的赤色光泽。   它低着头,吭哧吭哧地啃着弥亚手中的睡莲。   就在弥亚错愕地看着眼前愉快地啃着睡莲的幼鹿时,一只手伸过来,动作轻柔地抚摸了一下赤色幼鹿的后背。   那是一只柔软而又白皙的手,手指纤细,肌肤通透润泽,如白玉雕琢出来的一般,指尖的指甲点缀着豆蔻般的粉意。   它轻轻地抚摩了一下小鹿,然后就收了回去。   “吓到你了?”   一个女性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如竖琴拨动琴弦时发出的声音,动人的,就像是夏日里在万花丛中掠过的和煦的风。   “别怕,它不会伤到你。”   弥亚循声抬头看去。   他失神了一秒。   站在他身前的女子如沐浴着世界上万千光华降临在大地上的象征着美的女神的化身。   无需任何语言去描绘她的美丽。   她只需安静地站在那里,就让她周身的一切、甚至于天边灿烂的晚霞都黯然失色。   女子轻轻抬手,点缀着豆蔻粉意的指尖随意将散落在身前的金色发丝撩到身后,她的金发就像是最纯粹的金子流淌而下。   她宝石绿的瞳孔只是轻轻一瞥,就透着世间万般的瑰丽,漾着惊心动魄的水意。   樱花般的唇微微上扬,含着一点笑意。   她是世间美的化身。   她汇聚着这世上一切的美好。   她是被神所宠爱着的瑰宝,世间万物无可比拟。   ……   啪嗒一下,脸上又热又湿哒哒的触感让失神中的弥亚回过神来。   眼前放大的鹿脸又把他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一缩,原来是几口啃完他手中的睡莲的小鹿或许是因为想要表达自己对弥亚的感谢,凑过来舔了弥亚一口。   见弥亚向后缩,它继续凑过来,继续追着舔。   脸颊被舔得痒痒的,弥亚想推开它,可是这头幼鹿体型太大大,弥亚怎么都推不开,想了想,他赶紧又俯身拽了一朵白白的睡莲,将它举到幼鹿跟前。   果不其然,小鹿水润的眼一亮,立刻转移目标,高高兴兴地再次辣嘴摧花,嚼吧嚼吧地啃起睡莲。   弥亚这才松了口气。   轻轻的笑声响了起来,美丽的女子轻笑着,如冰种绿宝石的眸弯起一点弧度。   当她的眸微微弯起来的时候,她的眸底就仿佛有一抹碧色如水般荡漾着,波光漾动,美不胜收。   “小孩子?从哪里来的?”   她问道。   “为什么会来这里?”   除了上阶祭司有特制的祭司服之外,一般的祭司以及神殿工作人员并没有特殊的服饰,和普通人的衣着差不多。最多只会在外出的时候,在外面套上一件绣着海神殿符文的披风外罩,表露他们来自海神殿的身份。   弥亚亦是如此。   只是他那件披风外罩在进房间之后就脱了下来,现在身上的穿着看起来就是普通的贵族小孩,所以女子才如此询问他。   “我是塞普尔的祭司,是特勒亚将军邀请我过来的。”   弥亚回答,他手中还举着睡莲,赤红幼鹿还在开心地一口一口地咬下去。   “祭司?”   女子怔了一下,然后又笑了起来。   “有像你这么小的祭司吗?你还只是个孩子而已。”   “唔……我其实也不能算是。”   按照神律的规定,只有在十六岁成年后才能成为祭司,所以他现在最多只能算半个祭司。   “我是少祭。”   “原来是这样。”   女子眼带笑意,微微俯身,看着他。   “那么,可爱的少祭阁下,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呢?”   “我……”   弥亚还没来得及回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后面响起,由远而近向这边逼近。   “萨尔狄斯,我说过,没有重要的事情不要打扰你的母亲。”   男人浑厚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响起。   他说:“你可以退下了。”   话刚落音,语气肃冷的特勒亚将军已经走到跟前,他低头一看是弥亚,原本神色冷峻的脸上露出意外之色。   刚才他远远看到一个少年站在奥佩莉拉跟前,因为大半个身子和脸都被奥佩莉拉挡住,看不清楚,他还以为是萨尔狄斯。   现在走近了,这才看清正在和他妻子说话的少年不是他儿子萨尔狄斯,而是那位叫弥亚的少祭,不由得眉头皱了一下。   弥亚错愕地看着特勒亚。   他很吃惊。   虽然他已经知道特勒亚对萨尔狄斯的态度并不好,但是他怎么都没想到,作为一个父亲,特勒亚竟会对自己的孩子说出那样的话。   “你在这里做什么?”   特勒亚皱着眉问。   男人俯视着弥亚,目光锐利,如捕食的猎鹰一般,给人一种莫大的压迫感。   弥亚刚要开口回答,旁边那位金发女子已经先一步开口。   “你吓到他了,特勒亚。”   女子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特勒亚袭向弥亚的压迫感立刻散去。他转头看向他的妻子,前一秒还锐利至极的目光瞬间软化,浑身的气息都柔和了下来。   “我知道了,奥佩莉拉。”   他目光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说,“我只是担心他会打扰到你。”   特勒亚的妻子,名为奥佩莉拉的美丽女子摇了摇头。   “这孩子没有打扰我,我只是在散步的时候看到他一个人坐在池边,觉得这孩子很可爱,所以过来和他说说话。”   众人说话期间,那只火红的幼鹿已经啃完了第二朵睡莲,再次凑到弥亚身边,用刚长出两个小鼓包的脑袋拱了拱弥亚。   弥亚下意识抬手,摸了摸拱他的小鹿的头。   小鹿水润的黑眸瞅着他,舔了舔他的手,低低地冲他叫了一声,像是在对他撒娇。   特勒亚看着那只幼鹿,问:“这就是你让人带回来的那只大角鹿的幼鹿?”   奥佩莉拉点一点头,不再开口。   自从特勒亚过来之后,她似乎就没什么兴致继续和弥亚说话,只是神色淡淡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黏在弥亚身边的火红幼鹿身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特勒亚的注意力几乎都放在她的身上,见她如此,就对弥亚说:“天色已晚,弥亚少祭,如果你找不到路,我派人送你回萨尔狄斯那边如何?”   他话中的含义非常露骨,就是要求弥亚离开。   “不用了,我知道回去的路。”   弥亚摇了摇头,在礼貌性地向这对夫妻道别后,他转身想要离开这里。   只是刚一转身,他的衣角就被什么拽住了。   他回头一看,哭笑不得,原来是那只幼鹿咬住了他肩上的衣服,漆黑水润的眸子眼巴巴地瞅着他,一副舍不得他的模样。   但是弥亚敢肯定,这只幼鹿之所以咬着自己的衣服不放,绝对不是舍不得自己。   而是因为——   他淡定地又去水池里拽下一朵白睡莲,幼鹿眼眸发亮地瞅着那朵睡莲,见弥亚递过来立刻就松开咬衣服的嘴,弥亚将睡莲往它嘴里一塞,然后转身就走。   真是个馋嘴的小家伙。   终于成功脱身的少年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赶紧跑路。   弥亚离开后,特勒亚就没再注意他,而是低下头,轻言细语地对身边的妻子说话。   但奥佩莉拉没有回答特勒亚的话,只是走到水池边,轻轻抚摸着还在嚼睡莲的幼鹿。   她看着幼鹿,目光宁静,神色安然。   特勒亚沉默了一下,然后突然询问道:“奥佩莉拉,那孩子……对你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奇怪的话?”   奥佩莉拉抬眼,翠绿的眸看向特勒亚,摇了摇头。   “他没说什么,我只是问他是谁,怎么会在这里而已。”   她回答了这么一句,就不再多说,又垂下眼去。   她的手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抚摩着幼鹿的后背,仿佛染着豆蔻粉意的指尖轻抚过小鹿颈上细密的火色绒毛。   “你喜欢那孩子的话,可以叫他来陪你。”   “不了。”   奥佩莉拉的神色看起来明显没什么兴趣。   “我只是觉得那孩子还小,居然就做了祭司,觉得有点新奇而已。”   她神色淡淡地说:“我不太喜欢小孩,太吵。”   “知道了,我会叫人注意一下,让他别来打扰你。”   特勒亚眼底的锐色褪下去,他目光宠溺地看着他的妻子,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不见就是。”   男人话中的不见,除了弥亚之外,当然也包括府邸中的另一个少年。   奥佩莉拉没有再说话,纤细的睫毛垂下,在玉石般的雪白肌肤上落下玫瑰色的影子。   睫毛之下,她的眼眸如世上最晶莹剔透的翡翠,透着世间最迷人的光泽。   任何被这双如一汪碧水凝结成的宝石绿的眼眸注视着的人,都会陷落其中,魂牵梦萦,万劫不复。   特勒亚凝视着他的妻子,他的目光是满满的柔情,带着深入骨髓的爱恋之情。   “奥佩莉拉。”   他温柔地喊着怀中娇妻的名字,一手握住对方的手,俯身,在对方的颊上落下一个满是柔情的吻。   他在她耳边轻声呢喃着。   “我有你就够了,我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不需要什么孩子来打扰我们。”   细密的睫毛影子在宝石绿的眸上落下浅浅的阴影,那一汪碧水似乎微微漾动了一下,转瞬间,又重新归于平静。   她抬眼看向天空。   天空晴空万里,一望无际,映入她的瞳孔,映着她眼底波澜不起的平静。   …………   好奇怪。   在回去的路上,弥亚纳闷地想着。   他之前曾想,特勒亚将军对萨尔狄斯态度那么严厉或许是因为他恨铁不成钢,可是现在……   怎么会有一个父亲阻止自己的孩子去亲近母亲?   那位美得如同女神降临的夫人的态度也很奇怪,依照她丈夫对她的疼爱,只要她一句话,她丈夫根本不会做出这种事。   感觉上,特勒亚将军不让萨尔狄斯接近她,就是因为她自己不愿意亲近萨尔狄斯。   而且,这对夫妻之间的气氛也……   虽然看得出来特勒亚对自己的妻子的确是宠爱入骨,但是他的妻子对他的态度却……弥亚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他只是觉得,她看特勒亚的眼神很淡很平静,没有太多的情绪。   身处那种诡异的气氛中实在不舒服,所以就算特勒亚将军当时没开口让他离开,他自己也想要找个借口尽快溜人。   “只是去散个步而已,怎么去那么久?”   弥亚刚一回到萨尔狄斯的住所,对方劈头就是这么一句。   萨尔狄斯靠在门侧,双手抱胸,仍旧是那副傲慢的模样,微昂着下巴瞅着弥亚。   自从推断出弥亚对自己一见钟情并且暗恋着自己这件事后,萨尔狄斯就一直都是这种让人不爽的态度,而且说话的语气和眼神总是若有若无的透出一点得意的意味。   对此,弥亚很不爽。   非常不爽。   他很想叫这家伙别太自以为是,但是明显萨尔狄斯根本不会信他的解释。   所以到底要怎么才能让这个持美而骄的自恋家伙相信自己不喜欢他……   …………   嗯?   等等,或许承认这件事也不是不行。   弥亚的眼珠子一转,某个念头突然从脑子里冒出来。   嗯,可以试试。   “萨尔狄斯,我在花园里撞到你母亲了。”   弥亚开口说道,一脸开心至极的表情。   “跟你说的一样,奥佩莉拉夫人真美,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人。”   他抿着唇笑,笑中还透出一点小小的羞涩。   “我本来以为你已经是我遇到的所有人里最好看的一个,没想到,奥佩莉拉夫人比你美那么多……真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形容她的美丽了。”   少年眼中露出向往的神色,满满都是憧憬。   湛蓝的眸中闪动着光泽,他仿佛发自内心地感慨道:“那就是所谓的,哪怕是降临大地的女神也会对之嫉妒不已的美丽吧。”   萨尔狄斯双手抱胸靠在门边,听见弥亚前半段话本不怎么在意,对于他母亲惊为天人的美貌,他早已习惯。   然而听到后面,又看到弥亚的神态,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等等,你……”   “抱歉,萨尔狄斯,我对奥佩莉拉夫人一见钟情了,她就是我梦中的女神——”   “!!!”   “抱歉,我知道她是你的母亲,可是我控制不住我的心。不过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做,我只是会暗暗地爱慕着她,把这份爱恋永远地藏在心中~~”   双手握在胸前,少年脸颊微微泛红,眼眸闪着光,那是坠入情网的眼神。   他说着仿佛歌咏一般的话语——哪怕这些话他自己说得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萨尔狄斯气急败坏:“给我等一下,你这家伙!你明明喜欢我的——”   “可是奥佩莉拉夫人比你美啊。”   弥亚说,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我之前喜欢你是因为你好看,她比你美,所以我就转而喜欢上她了,有什么不对。”   见一个爱一个,谁美我就喜欢谁。   死忠颜控弥亚,渣得明明白白。   萨尔狄斯:“……”   完全无法反驳。   “而且是你叫我放弃你的,这不正好吗。”   萨尔狄斯:“…………”   虽然无法反驳……   可是这种整个人都快要爆炸憋屈得快要吐血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 第24章   “我喜欢长得美的人,她比你美,我就转而喜欢上她了,有什么不对吗?”   弥亚这句渣得明明白白的话将萨尔狄斯哽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得上下不得下,憋得几欲爆炸。   萨尔狄斯不高兴,很不高兴。   而他不高兴的原因,与其说是弥亚爱慕上自己的母亲,倒不如说更多的是因为弥亚如此轻易就移情别恋。   要知道两个小时之前他还在体谅‘失恋’的弥亚呢。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高兴,反正就是微妙地感到很不爽,不久前还满满充斥在身体里的得意此刻已是一扫而空,心底空空落落,踩不到底,莫名让人觉得失落。   他气急道:“你这个只看外貌的家伙!肤浅至极!除了脸你就不能看看别的吗?!”   弥亚看他,一脸无辜,眼神更是天真无邪。   “哦,那你除了脸能看以外,还有什么能看?”   “…………”   一击必杀。   萨尔狄斯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几乎要心肌梗塞。   他阴沉着脸不吭声了,看也不看弥亚,掉头就走进房间里,砰地一声,被他重重甩上的房门发出一声巨响。   而与之相对的,被萨尔狄斯甩脸色甚至关在门外的弥亚心情却是好得不得了。   啊,可算甩掉了他‘暗恋某人’的罪名。   就算因此认下了自己‘曾经暗恋某人’这件事,弥亚也觉得不亏。   看着萨尔狄斯那副不爽到极点却又憋屈得说不出话来的模样,他隐约能体会到那家伙说‘你对我一见钟情’这句话的心情了。   看着那只傲慢的波斯猫吃瘪,感觉真的很爽。   就像是初见时一拳打在对方脸上时的那种爽感。   弥亚一边心情舒畅地想着,一边在心底暗暗向奥佩莉拉夫人道歉。   毕竟借用了她的名义,而且还是用来怼她的儿子,某种意义上觉得有点怪怪的。   不过,以这位夫人甚于女神般梦幻的美貌而言,不说男性,就算是女孩子也会为那样的美貌所倾倒。   想必奥佩莉拉夫人的仰慕者就跟夜空的行星一样,多不胜数。   所以,自己这么一个情窦初开的小男孩被她那绝世的美貌所吸引,从而在心里暗暗地恋慕她什么的……   这事再正常不过了,是不是?   …………   虽然被发脾气的萨尔狄斯摔了门,关在门外,但是作为名义上被特勒亚将军邀请过来的少祭大人,暂住的客房肯定早就被老管家安排得妥妥帖帖。   被仆人带领着,弥亚愉快地前往给他安排的客房,美美地睡了一觉。   睡得香甜的他自然不会知道,心情不爽的萨尔狄斯辗转反侧了半宿之后才勉强睡着的事情。所以,当第二天早上再次看到金发美少年眼下一圈乌青的黑眼圈时,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托着下巴,侧着头笑嘻嘻地对萨尔狄斯说:“这次你的眼睛被打了可不能算在我的头上。”   萨尔狄斯不快地哼了一声,扭头不理弥亚,自顾自地吃东西。   不过经过昨天那一遭,他这次好歹有些长进,没躺着让别人喂到嘴边,而是自己动手拿了白面包撕开沾肉酱吃。   白面包本就很甜,像弥亚那样用白面包沾蜂蜜和果酱这种吃法他可受不了,弥亚这家伙也不嫌腻得慌。   在旁边服侍的侍女面露惋惜之色,毕竟她以后恐怕就不能通过喂饭来讨好少爷了,但是与她相反,进门看到这一幕的老管家则是露出欣慰的目光。   他早就觉得小少爷都这么大了,吃饭还总是让人喂这样很不好,但是将军大人和夫人都不管,他身为仆人又没资格管小少爷,只好听之任之。   现在萨尔狄斯少爷居然愿意自己动手吃饭——这都是那位少祭阁下的功劳,真不亏是塞普尔的少祭啊!   欣慰不已的老管家不由得从心底开始赞美伟大的海洋之神塞普尔。   “哟呵,现在才吃早餐?真够迟的。”   一个高大的身影紧跟在老管家身后进门,纳迪亚扫了房间里一眼,说:“行,你们先吃着,我在外面等会儿。”   上午已经过去大半,习惯大清早就起来锻炼的纳迪亚显然没想到居然有人会在快到中午的时候才起床吃早餐,所以他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出去。   “他来做什么?”   萨尔狄斯不快地问。   对于这个向来对自己不恭敬、而且之前还吓哭了弥亚的骑士长,他可没什么好感。   “萨尔狄斯少爷,纳迪亚骑士长是过来接少祭阁下的,他要护送弥亚阁下返回神殿。”   老管家回答。   萨尔狄斯闻言皱起眉,看向弥亚。   “你这么快就回去?”   弥亚吞下一口枫糖蛋糕,那种软绵香甜的美味滋味充斥着口腔,让他满足得双眼弯弯,心情也越发好。   “嗯。”他一边继续吃蛋糕,一边愉快地回答道:“我年纪还小,不能离开神殿太久。”   “……哦。”   萨尔狄斯突然觉得很没劲,他用银勺戳着盛肉粥的陶瓷碗,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明明刚才还觉得眼前这个人气得他大半个晚上没睡着,心里烦着,不想搭理弥亚,但是当发现弥亚马上要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又觉得没意思。   他没精打采地一边喝着粥,一边用眼角偷瞥弥亚。   当看到弥亚根本不在意他,兀自开开心心地吃着枫糖蛋糕的模样,他顿时更气了。   没心没肺的家伙!就这么高兴和他分开吗?   就算是装也该多少装出一点不舍的样子啊。   就……就算是移情别恋,不喜欢他了,也不能这么表现得这么凉薄啊。   萨尔狄斯这么想着,那张漂亮的脸上不自觉露出委屈的神色。他抿着唇生闷气,粥也不香了,胃口也没了,整个人都显得没精打采的。   注意力都放在可口的甜点上的弥亚没有发觉他的不对劲,而站在一旁一直慈祥地看着自家小少爷的老管家将一切看在眼里。   “萨尔狄斯少爷,负责引导您走向神的荣光的祭司已经空缺将近一年,您是不是考虑一下重新邀请一位?”   他笑眯眯地建议道:“毕竟,您可是连一年都还没坚持到啊。”   “啊?”   萨尔狄斯正是心烦的时候,冷不丁听到老管家提起这件事,更是不耐烦。   波多雅斯国的所有贵族子弟在十一二岁左右,就必须学习传播众神荣光的典籍,以此表达自己对波多雅斯众神的虔诚信仰。   学习时间大约是两到三年,贵族一般会花费大笔财物从海神殿或者其他的神殿中请一位祭司引导和陪伴自己的孩子修习神典。   特勒亚虽然私人不怎么管萨尔狄斯,但是表面上该给萨尔狄斯的一切,他给得只多不少。在一年多前萨尔狄斯十二岁时,他花费重金从主神殿中请了一位地位不低的中年祭司,作为萨尔狄斯的引导者。   结局可想而知,中年祭司被性情顽劣的萨尔狄斯气得够呛,两个月不到就再也不肯上门,还硬是退回了特勒亚的酬金。   这种事情在波多雅斯国绝对是破天荒头一次发生。   特勒亚想重新请一位,偏生大家都知道他家儿子已无可救药的脾性,都不肯松口答应。最后,是一位有着虔诚信仰的老祭司接下了这个众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的任务,抱着一颗慈爱之心上门教导萨尔狄斯。   然而这位信仰坚定的老祭司在坚持五个多月后,最终也失败了。   老祭司并非自己主动放弃,而是被萨尔狄斯气出病来,这才不得不回去休养。   这位老祭司虽然性情固执但是脾气极好,向来待人和蔼慈善。这样好脾气的人都能被气出病来,萨尔狄斯到底个性恶劣到何等程度可想而知。   于是,萨尔狄斯的顽劣之名就此在整个王城都传播得人尽皆知,再也没有一位祭司愿意接下引导他修习典籍的事情。   当然,在特勒亚愿意给出的重金之下,从一些小神殿请一位低阶祭司还是做得到的,只是这样一来,未免会损害他身为将军的颜面。   于是,这事就这样拖了一年多,一直拖延到现在。   萨尔狄斯忽然听到老管家又提起这事,正不耐烦地想让老管家闭嘴时,抬眼却看见老管家对他使了个眼色,目光落在他旁边。   他下意思看向身边的弥亚。   弥亚已经解决了枫糖蛋糕,此刻正一口一口地咬着乳酪饼,那乳酪饼上洒满了杏仁粉,一咬就簌簌地掉了少年满手,少年就自然而然地舔一下自己的满是杏仁粉的指尖,然后露出心满意足的神色。   萨尔狄斯露出嫌弃的神色。   他虽然明白老管家的意思,可是一想到要找这么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而且幼稚到吃甜点吃到舔手指的家伙做自己的神学引导者,他心里还是有点不乐意。   但是,他只要一想到弥亚回神殿之后,一时半会儿再也见不到面……   不行!   这家伙轻易就移情别恋,甚至还擅自喜欢上他的母亲的事情,他还没和他算账呢,哪能这么容易放过他!   萨尔狄斯心想,反正他本来就不想修习那什么神典,纯粹就是找个借口让弥亚这家伙过来做自己的玩伴而已。   幼稚就幼稚吧。   想到这里,他矜持地对老管家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可以。   老管家呵呵一笑,心领神会,转身离开。   萨尔狄斯一想到以后可以用学习典籍作为借口去为难弥亚,借此给自己报仇雪恨,顿时心情大好,于是胃口也大开。   他一边时不时地用得意的小眼神瞅一瞅弥亚,一边愉快地吃起早餐来。   等过了一段时间后,弥亚吃饱喝足,心满意足地一抬头,顿时就是一惊。   他错愕地发现,那一桌丰盛的早餐竟是差不多都被吃光了。他自己就吃了一块面包一块蛋糕几块乳酪饼而已,也就是说……剩下的全部都是萨尔狄斯一个人解决的?   他看着吃撑到小肚子鼓起来的萨尔狄斯懒洋洋地躺在那里,想起昨天的晚餐萨尔狄斯也是这种吃法,再后来深夜还加餐了一顿宵夜,宵夜的分量也不少……   弥亚忍不住问道:“你每顿都吃这么多?”   吃得肚皮圆滚滚的金毛波斯猫斜他一眼,用鼻子哼一声。   “怎么?羡慕?”   萨尔狄斯记起弥亚在海神殿中颇为尴尬的处境,心想弥亚在神殿里肯定过得不怎么好,没见过这么丰盛的餐点,难怪每次吃饭的时候都那么专心,一定是在神殿吃不到什么好东西。   “不用羡慕了,我保证你以后次次都能吃这么丰盛,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他说,话语中习惯性地带出一点傲慢的姿态。   但是他的眼神却和他话语中的傲慢完全不一致,眼巴巴地瞅着弥亚,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所以你还不快露出惊喜的表情,然后对我感激涕零——   萨尔狄斯很努力用眼神向弥亚示意,想要从对方身上得到自己期盼看到的惊喜和感激之情。   然而很可惜,媚眼抛给瞎子看,忧心忡忡的弥亚完全没注意到他的暗示。   是的,弥亚很忧心。   按照萨尔狄斯每顿都这么个暴饮暴食法,一日三顿还要加上夜宵,又成天懒洋洋的不肯动的话……不出两三个月,就会在萨尔狄斯身上发生非常恐怖的事情。   弥亚脑中浮现出萨尔狄斯体重暴涨整个人撑开后圆滚滚的模样……   嗯。   金毛波斯猫变金毛猪。   然后,他再度想象了一下,十年后,一个两百多斤的大胖子骑在马背上驰骋战场,那一身厚厚的肥肉随着马的奔跑如波浪般上下颠动着的场面……   ………………   ……   不要慌!   事情还在可控范围之内!还没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第25章   等两位少年吃饱喝足之后,立刻有仆从进来收拾残羹,对于丰盛的餐点被一扫而空,没有一位仆从露出惊讶的表情。   看来,这两日萨尔狄斯顿顿都是这种吃法,所以他们已经习惯。   不要慌,才两天时间,还来得及。   弥亚告诉自己要冷静。   不过说真的,看萨尔狄斯现在还很单薄的身材,能吃进去那么多东西,弥亚还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瞅着萨尔狄斯,试探性地问道:“看不出来,你还挺能吃的。”   萨尔狄斯轻轻地哼了一声,仍旧是懒洋洋地躺在躺椅上,沐浴在天窗照进来的阳光下,惬意地眯起眼。   那模样像极了一只吃饱喝足后晒太阳的猫咪……但是在弥亚的眼中,这货已经不再是波斯猫,而是进化成了橘猫。   大橘为重。   “弥亚阁下,小主人以前可是很挑食的,不爱吃饭,经常是吃几口就不吃了。”   萨尔狄斯没理弥亚,但是老管家一直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两人,此刻就接了话。   “不过这两天每一餐都吃得很多。”   他一边说,一边用慈祥的目光看着自家小主人。   多吃点好,多吃点好啊。   他一直都觉得自家小主人身体太过于瘦弱,因此而忧心。如果以后小少爷能天天像这两天一样吃,将身体养得壮壮实实的,他就不用那么操心了。   小孩子就是要身体壮实才健康嘛。   老管家继续笑眯眯地说:“而且萨尔狄斯少爷这次出门两天,又瘦了一圈,多吃点补回来才好。”   弥亚:“…………”   才两天而已,老管家你到底是怎么看出这家伙瘦了一圈的?   不过,弥亚现在大概已经猜到萨尔狄斯为什么突然改了性子,从挑嘴不吃骤然变成暴饮暴食。   估计是那两天尝到饿的滋味,太难受,给饿怕了,所以回来之后就顿顿吃撑。   虽然在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是好事,但是天天像萨尔狄斯这样吃下去,又不动弹的话……   弥亚看了一眼躺着晒太阳的萨尔狄斯那圆滚滚的小肚子,想了想,提议道:“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去花园走走,散散步吧?”   “不去。”   萨尔狄斯一口拒绝。   “……去吧。”   “不去。”   萨尔狄斯懒洋洋地说,“累。”   弥亚:“…………”   愁人。   就在弥亚发愁的时候,不久前离开房间然后又去而复返的老管家和自家小少爷对视了一眼。   他微笑着对萨尔狄斯轻轻点头,看着自家小少爷眼睛微微一亮又立刻装出一副不屑的神色,矜持地点点头时,老管家脸上的皱纹因为笑容更深了。   他刚才离开这里,是去向特勒亚大人询问,是否可以邀请这位年轻的少祭阁下来引导小少爷修习神学典籍。   当然,他得到了对此毫不在意的大人的允许。   此刻,老管家对弥亚露出微笑,先是微微躬身向弥亚行礼,然后再开口。   “弥亚少祭阁下,我在此向您转达特勒亚大人的询问——如果可以,特勒亚大人希望您能在未来的两年中帮助和陪同萨尔狄斯少爷修习神学典籍。”   弥亚一怔,然后脑子迅速转起来,他很快从脑海深处挖出相关的记忆,思索了一下就明白了老管家的意思。   因为他要熟悉从脑子里挖出来的记忆,花了点时间,所以在外人看来,就是弥亚在犹豫。   本是装出不屑神色的萨尔狄斯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他盯着弥亚,心想,如果弥亚敢拒绝,他就——   还没等萨尔狄斯想好要怎么样的时候,沉思了一会儿的弥亚开口。   他问:“如果我答应的话……就是说,我每天都要过来?”   “虽然特勒亚大人希望您能尽快引导萨尔狄斯少爷学习神的荣光。”老管家恭敬地回答,“但如果您有其他要事去处理,派人来通知一声便可。”   这是正大光明地接近并且掰正萨尔狄斯这颗歪苗苗的大好机会,弥亚心中当然乐意至极。   “我知道了,那……”   弥亚正开心地想要答应,突然瞥到旁边的萨尔狄斯偷看过来的眼神。   金毛波斯猫一脸浑不在意的模样,懒洋洋地躺在一侧,但是偷偷瞄过来的眼神却暴露了他的心思。   瞄到萨尔狄斯瞥过来的‘我就知道你在意我想要亲近我’的得意眼神时,弥亚果断吞下原本想要应下的话,改成……   “那么,奥佩莉拉夫人会过来检查萨尔狄斯的学习进度的,是不是?”   少年睁着眼看着老管家,一双蓝眸闪闪发光。   他毫不掩饰自己能经常见到奥佩莉拉夫人的的兴奋,一脸期盼地询问到。   老管家怔了一秒,不太明白弥亚为什么突然提起夫人,只是下意识回答了一句:“当然,夫人有时候也会了解一下少爷的学习进度……”   “我答应了!”   不等老管家说完,弥亚一口答应下来。   萨尔狄斯瞬间黑了脸,他恶狠狠地瞪着弥亚。   而弥亚则是对他回以开心而又天真无辜的笑容,眼中闪动着期待的光芒,怎么看都是一个情窦初开因为可以接近他所恋慕着的女神而雀跃不已的纯情少年。   萨尔狄斯觉得自己牙有点痒,想咬人的那种。   自己迟早会被弥亚气得咬这家伙一口!   他气哼哼地想。   …………   就在棕发骑士长的耐性快要用光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他等的小少祭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你不仅起得迟,这一顿饭吃得也够久的啊。”   骑士长忍不住哼哼地冲小家伙抱怨。   他身材本来就高大,弥亚站在他跟前头顶才堪堪到他的胸口。   纳迪亚一低头,就正好能看见眼底下那一头毛绒绒的淡金色发丝,软软地贴在少年带着点婴儿肥的颊边。   让人有一种抬手想要揉一把的冲动——他当然也抬起了手。   只是,刚抬起手,弥亚就抬眸瞅了他一眼,大大的湛蓝色眼眸,水亮的,圆圆的,干净透亮。   少年看起来倒是没有生气,只是没好气斜他一眼,像是一只睁着眼警惕地瞅他的小动物幼崽一样,看着就让人觉得可爱。   被瞪了的纳迪亚咳了一声,讪讪然地收回手。   “纳迪亚。”   还没来得及收手,他突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便抬头看去。   金发的美少年从房间里走出来,那一头亮金色的发丝在阳光下闪耀着如金子般的光辉。   只是,这位小少爷漂亮的脸上此刻的神色却不怎么好,异色的瞳盯着他,竟是透出一分罕见的锐色。   “纳迪亚骑士长,弥亚少祭很快将成为我的神学引导者,我要你给他必要的尊重,明白吗?”   他盯着纳迪亚说,语气冰冷。   “你现在的行为太放肆了!”   萨尔狄斯还记得当初这家伙吓哭弥亚的事情。   当时他就很生气,他都还没来得及欺负弥亚,结果被这个大个子家伙抢先一步给欺负了——凭什么?   他还没得及找这家伙算账,结果一出门,就看到这家伙竟是要对弥亚动手,心里一凛,生怕弥亚又被吓到的他来不及多想,立刻开口喝止了纳迪亚。   纳迪亚眉眼一挑。   哟呵,有意思。   这位小少爷几乎就是在直白的宣称——他以后就是我罩着的,已经划归到我的地盘,你动他得先地掂量下我的存在,听到没?   娇生惯养的波斯猫居然亮爪子了。   还一连冲他亮了两次。   ……呵,真有趣。   “很抱歉,萨尔狄斯少爷,对于少祭阁下我自然是尊重的,只是我这种粗人向来不懂得什么礼仪,行为举止粗俗了些,所以才吓到了少祭阁下。”   纳迪亚一边说,目光一边落在弥亚脸上。   “对此,我很抱歉,以后也一定会注意。”   骑士长意味深长地对年轻的少祭笑了笑。   “不如这样,为了表达我的歉意,算我欠下少祭阁下一个人情。”   他抬起右手按在胸口,心口的位置。   身型高大的骑士长弯下腰,向少年俯身,行下骑士之礼。   “弥亚少祭阁下。”   他说,   “从现在起一直到我死亡,任何地方、任何时候,您都可以向我提出一个要求。只要这件事不违背我的道义,我就一定会为少祭阁下您做到。”   说完后,他重新直起身,笑着说:“少祭阁下,我们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特勒亚将军让我来接你,他要见你。”   眼见纳迪亚忽然向自己行礼,还做出这种分量不轻的承诺,弥亚因为过于惊讶一时没反应过来。   刚回过神,他就被纳迪亚的下一句话转移了注意力。   “特勒亚将军大人?”   “是的,将军说在送阁下回去之前,还有事情要询问您。”   纳迪亚回答完,抬头看向沉着脸看着他的萨尔狄斯。   “时间已经不早了,萨尔狄斯少爷,如果您这里没有其他的事情,我们现在就得过去。”   这句话说完,表面功夫应付完的纳迪亚也懒得等萨尔狄斯的回答,直接向弥亚伸手示意,让他跟自己走。   既然是这座府邸的主人要见他,弥亚当然不可能拒绝。   他跟着纳迪亚走了两步,萨尔狄斯突然又从后面叫住他们。   “等等!”   看着纳迪亚一连串连消带打的做法,看着这个看似粗浅大大咧咧实际上狡猾至极的男人的行为,萨尔狄斯很不爽。   尤其是看到弥亚那个笨蛋居然就这么轻易被哄了过去,忘记当初被大个子吓哭的事情,他心里越发觉得火大。   他心里想着绝对不能输给那个奸猾的骑士长,眼见对方要走,他一着急,突然心里一动,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虽然你对我做了很多无礼的事情……但是不管怎么说,你毕竟还是救了我。”   萨尔狄斯微微昂着下巴,依然是习惯性的傲慢口吻。   “所以,作为报酬,我允许你对我提一个要求。”   他一边说,一边得意而又像是示威一般瞥了纳迪亚一眼。   哼,你能做,难道我不能做?   而且论身份地位,我能帮弥亚做的比你更多。   没想到萨尔狄斯突然说出这些话,弥亚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说……我可以对你提一个要求?”   “对,你想要什么?说吧。”   少年眨巴了一下眼,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什么都可以?”   “是的,任何我能做到的事情,我都会答应你。”   “……你说的,不能反悔。”   “我不会反悔的,你快点说!”   萨尔狄斯不耐烦了。   身为特勒亚将军之子,名声、地位、权利、财富,他都给得了弥亚。   只要弥亚老老实实地做他的好友,围着他转,只看着他,他可以把这些都给他。   “太好了!”   弥亚兴奋得几步走回萨尔狄斯跟前,伸手一把握住萨尔狄斯的双手。   他开心地说,“那从明天开始,你就和我一起跑个步锻个炼健个身顺便练个武吧!”   萨尔狄斯:“…………喵???” 第26章   其实当萨尔狄斯看到弥亚一脸兴奋地冲到自己跟前,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自己的时候,他心里忽然有点后悔。   虽然是他自己说出的话,但是他又忍不住去想,这样一来,弥亚以后就算真的老老实实地陪在自己身边,这样的弥亚和以前那些觉得有利可图才讨好他、向他献媚的人又有什么区别?不都是想从他身上得到好处吗?   对一般人来说,他那些话只会导致对方因此滋生出更多心思,从而越发贪婪。   他不想他和弥亚之间变得和其他人一样……或许,他不该自以为是地说出那样的话。   而就在萨尔狄斯刚刚感到后悔的时候,冲过来的弥亚已经开心地抓住了他的双手,然后说出了那句震惊全场的要求。   “???”   这是一脸懵逼的萨尔狄斯。   “噗——哈哈哈哈——”   这是旁边强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笑出声的骑士长。   “太好了,萨尔狄斯少爷。”   这是一旁笑眯眯的老管家。   而庭院中的其他仆从们更是一个个睁大了眼,或是错愕或是茫然地看着弥亚,忍不住在心里想着这位少祭大人是不是脑子有什么毛病。   旁观的众人们在想什么,弥亚才懒得管,他现在一心一意只想达成自己的目的。   成为驰骋战场战无不胜的英雄王,需要一个强健的体魄。   锻炼强健的体魄,要从娃娃抓起。   虽然萨尔狄斯现在已经不是娃娃了……但是弥亚坚信,按照天命之子那种非常人可比的天赋,现在开始抓也来得及。   只要下的功夫深,波斯猫也能变老虎!   “说话要算话啊。”   弥亚紧紧抓着萨尔狄斯的手,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我们从明天就开始!”   萨尔狄斯:“…………”   我没有。   我不行。   我还没答应。   老管家一脸欣慰地开了口。   “啊啊,这真是很棒的事情啊,萨尔狄斯少爷,和好友一起锻炼、一起练武、一同成长……当您长大以后,回想起过去的时候,这所有的一切一定会成为你未来最美好的记忆。”   或许是因此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美好时光,老人的脸上满是缅怀之色。   萨尔狄斯:“……”   你走。   你们都走。   …………   ……………………   “差不多该笑够了啊。”   弥亚没好气地斜了身边的骑士长一眼。   在去见特勒亚将军的路上,这位骑士长的笑声一直就没停下来。   “噗哈,抱歉,哈哈哈,我真没想到,哈哈哈。”   骑士长用拳头抵着嘴,肩膀不断耸动着。   “锻炼啊,顺便练个武吗?嗯~~好建议,真是再好不过的建议……啊哈哈哈哈!”   他又没忍住,再度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别这么看我,小少祭阁下,我绝对支持你。”   “真的?”   “当然,我纳迪亚从来说话算话。”   “那你能不能……”   弥亚才说了半句话,发觉他们的目的地似乎已经到了,就闭上嘴,准备等会儿再说。   被外面的侍卫领入书房的时候,弥亚看见特勒亚将军正在里面办公。他今天依然穿着简单宽松的衣着,手中拿着一叠羊皮纸,正在低头翻阅着。   房间里除了他还有另一名男子,看起来似乎是一名骑士,身穿黄铜盔甲,正低着头,低声向特勒亚将军说着什么。   弥亚进去之后,两人就立刻停止了交谈。那名骑士转头向弥亚看来,锐利目光从弥亚脸上扫过。   弥亚和他对视了数秒,骑士移开目光,后退一步,面容肃冷地站在一旁。   当弥亚和骑士对视的时候,特勒亚就在旁边看着两人,没说话。   等骑士向后退开后,他的目光才落到弥亚一人身上,上下扫了一扫,不知想起什么,眼底掠过一丝柔和,但转瞬即逝,很快就变回之前的冷漠。   “弥亚少祭,关于那天晚上萨尔狄斯和你被绑架的事情,我这几日一直在派人查探,但是并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特勒亚将军坐在桌案后,双手交叉支在桌面上。   “现在请你过来,是想要让你再仔细想一想当时绑架你们的贼人的相貌,看看能不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弥亚摇头,说:“我不记得。”   他一边摇头,一边心里有点纳闷。   以特勒亚将军的权势地位,这么几天居然连一点线索都找不到,他的手下这么没用的吗?   特勒亚如鹰凖般锐利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弥亚,似乎想要抓住少年脸上任何一点轻微的痕迹。   他再一次询问道:“你那天晚上真的没有看清那些贼人长什么模样?哪怕只记得其中一个也行。”   他的神态,看起来似乎是在怀疑弥亚和那些绑架者有什么联系。   弥亚思索许久,然后苦恼地继续摇头。   “晚上太黑……他们又戴着兜帽挡着脸,我看不清他们的长相。”   他虽然有前世的自己的记忆,但是原身刚一照面,被其中一个人打昏了过去。然后他就一直昏迷着,直到在海上被丢下去时都还是迷迷糊糊的,只是在恍惚中听到那两人的对话。   也就是说,从头到尾,他都没看到绑架者的脸。   虽然知道那几名男子都是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的人,但是这样的男性在王城之中遍地都是,一抓一大把,无论是他眼前的特勒亚将军、还是就在他身边的纳迪亚骑士长,全部都是这样的体型。   “没看到吗……”   特勒亚将军沉着脸低声重复了一遍,显然对此有些不满。   “我知道了。”   他抬头,换了一个话题。   “以后帮助萨尔狄斯修习神典的事情,就拜托弥亚少祭你了。”   他说,眼神淡淡的。   “我知道他朽木难雕,但是该学的还是得学,以后还请你多费心。”   语气淡漠地说完,特勒亚又看向纳迪亚。   “纳迪亚,你最近事情不多,从明天起,由你负责接送弥亚少祭阁下,还有,保护萨尔狄斯。”   “啊?特勒亚大人,我……”   一听到自己从明天起要做个护卫,骑士长皱了皱眉,显然对此很不情愿。   特勒亚打断了纳迪亚的抗议。   “只是这段时间而已,幕后黑手还没找到。”他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瞥了弥亚一眼,“我担心他们还会对萨尔狄斯动手,也可能会对弥亚少祭做些什么。所以,纳迪亚,这段时间里你就辛苦一下,负责保护他们的安全。”   “……我知道了。”   既然特勒亚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就算纳迪亚不怎么情愿,也不得不遵守命令。   “你现在可以护送弥亚少祭返回海神殿了。”   事情定下之后,特勒亚将军就立刻下了逐客令。   ……   在离开书房之后,弥亚看向跟在身侧的大个子骑士长。   他问:“也就是说,这段时间里都是由你来监视我?”   “别说得那么难听,小少祭阁下,这怎么能说是监视?这只是在发生绑架的事情后,将军大人在意小少爷和您的安全,让我这段时间做个护卫保护你们而已。”   纳迪亚一摊手。   “你要理解特勒亚大人的拳拳慈父之心啊。”   “……”   弥亚觉得那种东西恐怕并不存在。   但是就算没有什么慈父之心,这位将军大人显然还是很重视萨尔狄斯的性命。   看特勒亚将军的眼神就知道,他怀疑上他了。   毕竟自己的出现,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太过于巧合。   弥亚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抬头看向天空。   正是午时,骄阳当空,天空万里无云,那一片蔚蓝色倒映在少年仰望着天空的眼底,和他湛蓝的眸重叠起来。   当走到一个无人的庭院时,弥亚忽然停下脚步。   他一停,已经走到前面的纳迪亚也跟着停下,转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弥亚。   “纳迪亚骑士长。”   少年开口。   “你之前说,你欠我一个人情,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   少年仰起头,目光笔直地看向高了自己一大截的骑士长。   “现在,我要你履行你的承诺。”   弥亚注视着眼前这位众人皆知其武勇之名,拥有‘巨剑骑士’称呼的骑士长。   他说:“请你,从明天开始,教导我和萨尔狄斯。”   纳迪亚本是神色轻松地笑着看着弥亚,一听这话,他脸上的笑意一敛。   他的目光一点点沉下来,眼底透出一丝锐色。   他没有回答,而是用某种难以捉摸的眼神打量着眼前这个身高还不到他胸口的稚气少年,试图从少年的眼底深处看出什么。   弥亚和纳迪亚对视,目光清澈,神色坦然。   湛蓝色的眼眸,如海洋一般广阔无垠。   片刻寂静之后,骑士长终于开口回答。   “如果这就是你向我提出的要求,我既然曾经承诺过你,当然不会拒绝。”   纳迪亚说,这一刻,他的神色一改常日里的肆意,变得尤为认真。   “但是,弥亚少祭阁下,我要提醒你,我也有我的准则——在我的教导下选择临阵脱逃、半途而废的人,在我这里没有第二次机会。”   “也就是说,只要他放弃一次,就算是特勒亚大人亲自对我下令,我也不会再给他第二次机会。”   虽然骑士长没有直白地说出话中的‘他’到底是谁,但是他和弥亚都心知肚明。   纳迪亚目光灼灼地盯着弥亚,问:“就算这样也可以吗?”   弥亚点头。   “可以。”   纳迪亚皱了下眉。   “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是在提醒你,我纳迪亚的人情可是很宝贵的,或许在不远的未来,它能给你很大的帮助——而现在,你确定要把这个宝贵的人情浪费在那位身上?”   是的,浪费。   纳迪亚从心底里认为,弥亚向他提出的要求是一种浪费。   或许弥亚是为了萨尔狄斯好,但是,纳迪亚敢肯定,在他的严格教导之下,那位小少爷恐怕一天都坚持不下来。   弥亚笑了一下。   他说:“我确定。”   少年的回答太干脆,干脆到让纳迪亚都觉得奇怪。   他忍不住询问道:“为什么?”   “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弥亚说,   “我知道,纳迪亚骑士长,你不喜欢他。不只是你,很多人都不喜欢他,可是,他并不是自己愿意变成现在这种样子。”   父母对他的漠视。   簇拥在他四周的人对他无底限的宠溺和献媚。   还有那双异于常人的异色双瞳。   所有人都说,那双异瞳是招致灾祸的象征,有着异瞳的他总有一天会招来灾难。   以上所有的一切,导致他变成如今这种恶劣的模样。   可他本不该是这样——   这个金发的少年,他本该是天之骄子。   他本该绽放出似太阳那般耀眼的光辉。   他本该站在最高处,万众敬仰,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堕入尘埃,成为世人眼中的‘废物’——更不该在未来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被万人唾骂!   明珠蒙尘,宝石染泥。   亲眼看着美好的事物就这样被硬生生地摧毁、被粉碎,总是会让人从心底里感到惋惜,为之心痛。   弥亚不愿意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这颗本该有着最明亮的光华的明珠因为裹着泥土,被当成毫无用处的石子丢入泥潭,从此再也不见天日。   他要把它从泥潭中挖出来,擦去它身上的泥土。   他要别人看到它的珍贵。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见它所能绽放出的光彩。   无论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他的好友,萨尔狄斯。   “骑士长阁下,萨尔狄斯说,我是他的好友。”   虽然就算说了这种话,那家伙还傲慢地用了‘允许’自己成为他的好友这种让人不爽的词语。   可是,萨尔狄斯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好友。   就算行为笨拙,他也在以他的方式保护着自己。   “所以,我也一样,他也是我的好友。”   “我不想让人用看废物的眼神去着他,我不想让任何人说他是无可救药的朽木——”   少年说得斩钉截铁。   “哪怕那个人是萨尔狄斯的父亲!”   他看见了特勒亚将军提起萨尔狄斯时轻描淡写的态度,看见了当男人说到萨尔狄斯时如同说到一个废物的淡漠眼神。   那个时候,弥亚没吭声。   因为他知道,就算他在特勒亚将军面前为萨尔狄斯抱不平也没有任何用。   但是,不吭声,不代表他心里不生气。   他心里当时就憋着一股气,想着,你给我等着,等着——   “纳迪亚骑士长,我之所以选择你,就是因为你对萨尔狄斯向来不假颜色。”   他说,   “也只有你,才会在教导萨尔狄斯的时候不会因为忌惮他的身份而随意应付,不会让他得过且过的糊弄过去。”   因为弥亚那直白的一句‘哪怕那个人是萨尔狄斯的父亲’,骑士长沉默了片刻。   他从未想过,这个面容稚气的少年竟然也有言辞如此犀利的时候,犀利到他都不知该如何回答的地步。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就算如此,你有没有想过,你给了他这个机会,可是他自己不想要,或者就算他尝试了,也没有任何用处。”   骑士长目光深邃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年,沉声道。   “而你,将浪费两个宝贵的要求,无论是在他那里,还是在我这里。”   少年笑了。   阳光照亮了他的笑脸。   “骑士长阁下,要不,我们来赌一把?”   他笑着,举起右拳,伸到纳迪亚面前。   他说:“我相信他。”   少年笑着。   这一刻,万里晴空,不见浮云。   明亮的阳光倾泻到大地之上。   金色光点在少年淡金色的发丝中跳跃着,当风掠过时,宛如流光波动。   说不出为什么,纳迪亚觉得心底莫名被触动了一下。   安静稍许之后,他也笑了起来。   “行,那就赌一把。”   纳迪亚笑着举起右拳,对弥亚的拳头撞了过去。   一大一小两个拳头在空中对抵在一处。   轻轻一撞。   一束明亮的阳光在不经意之中恰巧滑入撞在一起的拳头空隙里,宛如在男人和少年中缔结起的无形的光的桥梁。 第27章   纳迪亚不知道自己脑子到底突然抽了什么风,简直像是被什么蛊惑了一般,莫名其妙就这么和小少祭打了赌。   在和弥亚撞完拳头后,他立刻清醒了过来,然后就忍不住犯愁。   他看着自己古铜色的硕大拳头,再看看弥亚的手。   少年身型纤细,手也不大,那只肤色白皙的手就算攥成拳头,也只有骑士长拳头的一半大。   唔,这也太小太单薄了。   训练他手下的那群壮汉他很熟练,反正那群家伙都皮厚,随意摔摔打打都没事,看谁偷懒就一棍子重重砸下去,砸得对方狼哭鬼嚎的也是常有的事。   可是让他训练弥亚和萨尔狄斯这种……他都不知道怎样下手啊。   骑士长想着自己未来艰辛的教导之路,顿时变得愁眉苦脸。   他刚犯愁了没多久,突然有人追了上来,正是刚才去见特勒亚将军时站在旁边的骑士。   那位骑士叫住纳迪亚,说特勒亚将军有急事,让纳迪亚马上回去。   至于护送弥亚返回海神殿的任务,由他来接手就好。   一听是特勒亚将军的命令,纳迪亚和弥亚打了声招呼,然后转身快步往回走。   弥亚在那位陌生骑士的陪同下,出了府邸大门。   他昨天过来时是被纳迪亚带着骑马来的,今天回去有点不一样,老管家安排了一辆豪华的马车送他回神殿,马车外面还有双剑交错在海浪中的银色金属标志,象征着特勒亚将军的身份。   马车外面,还有那位陌生的骑士带着自己的几位下属骑士跟在马车旁边护送。   乍一看,还挺有气派。   一路无话,只是那个护送他的骑士盯他盯得很紧,时不时扫向他的目光非常锐利。   看来,特勒亚将军对他的怀疑不轻。   当弥亚回到海神殿,看到居然有人专门出来迎接自己的时候,他有种自己突然就晋级了的错觉。   而且这种晋级还是几步跳着往上的那种。   尤其在他的小侍从迎出来高兴地告诉他,司务长给他们安排了新的住所,环境比以前好很多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看来,海神殿看在他成为特勒亚将军独子的引导者的份上,提高了对他的待遇。   弥亚来到新的住所,看着大了两倍多的宅子以及骤然提高了不少的生活待遇,只觉得心满意足。   能活得更好何必非要苛责自己呢?   站在比以前宽敞得太多也精致得太多的庭院中,少年看着绿荫环绕的美丽景色,闻着徐徐微风带来的庭院角落盛开的花朵的芳香。   他心情愉快地如此想着。   而他的小侍从则是在开开心心地忙进忙出,就像是一只勤劳的蚂蚁,勤勤恳恳地将自己的新地盘从头到尾啃了一遍,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法埃尔非常开心。   虽然以前的房子也很不错,但是现在的房子更大、更高、更好。   不止是房子,庭院也比之前大了两倍有余,他可以用来晒衣服被子的地方更多了。   还有,庭院里的喷泉比以前多了三个,变成四个,院子中间还多了个精致的石质雕像。   他认得,那是丰收女神的石像。   眉目安详的女神手中捧着白色的玉瓶,清澈的水从瓶中流出来,象征被水流淌过的地方都会迎来丰收和富饶。   已是下午时分,沐浴在火热的阳光之下,小侍从一边哼着歌一边愉快地晾晒着新被褥。   就算是神殿送来的崭新的被褥,他也一定要清洗一遍,按照他的话说,看起来新,但是不知道经过多少人的手,染了多少灰尘。   法埃尔干劲十足。   阳光落在他的笑脸上,晒得他褐色的皮肤发亮,连带着仿佛他的笑容都发着光。   但是,小侍从的好心情没能持续太久。   临近傍晚时分,一位负责神殿住所处杂事的下级祭司领着三名仆从来到了这里。   “他们是给我安排的新侍从?”   “是的,少祭阁下,您身边只有一位侍从,数量实在是少了些。”   中年祭司回答。   虽然眼前原本是个小透明的少年忽然得到了权贵的青睐,也因此得以被上级看中,但是这位祭司一点也不嫉妒。   他甚至还有点怜悯这孩子,所以看着弥亚的眼神很温和。   特勒亚将军之所以选中这位少祭阁下,想必是因为这孩子除了名头好听之外,身后又没什么背景,没人帮他撑腰。   以后就算被那位顽劣的萨尔狄斯少爷欺负得再狠,他也只能自己忍着,实在是可怜。   中年祭司温和地对弥亚说:“从今以后您还要负责特勒亚将军独子的事情,会非常忙碌和辛苦,只有一个侍从忙不过来。”   不,我做得来!   我一个人就能帮主人做好全部的事情!不需要别人帮忙!   听了祭司大人的话,法埃尔忍不住在心底如此呐喊着。   可是现实中,他只能深深地埋着头,垂下眼,闭紧嘴,缩着肩膀。   主人做出的决定,他身为下仆没有资格多嘴……他甚至连难过的表情都不敢露出来。   虽然这么想着,可法埃尔终究还是没忍住,偷偷往上瞄了一眼。   看着那个身型瘦小的下仆缩着身子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居然还敢偷瞄自己,中年祭司皱起眉,眼神颇有些嫌弃。   注意到中年祭司眼神后,法埃尔心里一紧,猛地低下头。   他惶恐不安地低着头,心里很难过,也很忐忑。   他之前的主人就经常用这种嫌弃的眼神看他,然后,他就被原来的主人抛弃了。   再后来,他意外被神殿买进来,被安排到弥亚大人身边服侍。   虽然弥亚大人没有原来的主人那么富贵,但是却让他觉得非常安心。因为弥亚大人身边只有他一个仆从,所有的事都只能交给他做,这样一来,他就不用担心自己再次被抛弃。   可是现在,弥亚大人有了新的选择,更好的更多的选择。   那么,他是不是就……   就算在这位年幼的主人身边度过了两三年安心的时光,但是已经渗到法埃尔骨子里的自卑和不自信却从来没有减少过。   此刻,他忍不住惴惴不安地想,和新来的那三个侍从比起来,自己是不是太差劲了?主人会不会想要换掉他?   法埃尔深深地埋着头,眼底的光一点点地黯淡下去。   也是……   像自己这样除了做家务以外毫无其他用处的侍从,谁都会嫌弃。   要是有得选择,根本不会有人要他。   就像他原来的主人那样……   “不用了。”   唉?   已经无止境地沉下去的心脏猛地一跳。   法埃尔的脑子懵了一瞬,他以为那只是他自己的幻想。   “我有法埃尔就够了,他能帮我做好所有的事情。”   刚刚还沉寂着的心脏在他的小主人清亮的声音中剧烈地跳动起来,法埃尔垂在身前的两只手在这一刻用力地攥紧在一起。   他有些茫然,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后茫然的他就再一次听到了小主人对试图劝说他的中年祭司说出的话。   “真的不用,法埃尔很好,一直都做得很好,我不需要其他仆从。”   法埃尔的呼吸顿了一下。   【他很好。】   脑中反复回想着这句话,小侍从忽然觉得自己的鼻尖酸得很厉害,眼中也涌出水雾。   小主人说他很好。   他说他很有用,能帮他做好所有的事情。   高高悬在半空的心突然就落了下来,落在一片柔软的实地上。   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觉得安心。   他想,就算小主人现在接纳了那三个新的侍从,甚至以后有了更多的侍从,他也不会再感到不安。   【法埃尔很好】。   他低着头,唇角偷偷的、无法抑制地扬起来。   他想,他这样偷偷地笑,偷偷地开心,也是可以的吧。   他想,他的主人也很好。   ……不。   他的主人,是最好最好的。   谁都比不上。   …………   将中年祭司送走之后,弥亚松了口气。   虽然多几个侍从的确能省很多事,但是相应的麻烦也会增加许多。尤其是新来的侍从如果有自己的小心思的话,麻烦事就更不少。   何况他毕竟是身上有秘密的人,人一多事情就会变得复杂,搞不好一个不慎就会暴露什么。所以,还不如只在身边留一个虽然胆子小但是老实听话的侍从省心。   而且……   想到这里,弥亚下意识看了一眼法埃尔。   瘦瘦小小的身体,缩着身子低着头,双手绞在身前,怎么看都是一副弱弱的小可怜模样。   这副模样实在是让他有些不忍心。   弥亚觉得,如果真的让那三个人高马大的侍从过来,他的小侍从还不知道会被挤兑欺负成什么样子。   他看见法埃尔仰起头,咧着嘴对他笑。   嘿嘿嘿地笑,笑得有点傻。   可是那双望着他的漆黑眼眸很亮,湿漉漉的,像是一只刚满月的小狗狗那般纯真又无辜,看着你的时候眼中满满都是信赖和依恋,让人看着就心软。   被那双眼这么看着,弥亚不由得抬手,想要揉一把对方的头。   当他的手指刚碰到黑色卷发时,突如其来,他的心口一烫。   胸口纹着图纹的那一处肌肤陡然间像是有火在灼烧。   呼吸一顿,少年的瞳孔猛地放大。   他看到了满目的血红,他看到了遍地残尸,他看到了血流成海——   他看见了那个踩在尸山血海上一身血腥的漆黑背影——   …………   世人皆知,暴君萨尔狄斯手下有两大爪牙。   声名狼藉,万人唾骂。   其中一个爪牙是低贱的奴隶出身。   曾犯下大罪,被赶出海神殿。   为众神所厌弃。   传闻,他性情暴戾,状如疯狼。   他所到之处,皆是尸山血海。   他所做出的最令人痛恨和惧怕的事,是曾在一周之内连屠三座城市。   据说,那时,流经三座城市的滔滔河流中的水都被染成让人颤栗的血红色,仿佛是从地狱中流出……   众人又恨又惧地称此爪牙为——暴虐者,法埃尔。 第28章   小侍从瞅着自家的小主人正开心着,突然发现弥亚按住头露出难受的神色。   “主人?”   他慌张地围着弥亚转着圈。   是不是阳光太大被晒着了?   法埃尔这么一想,赶紧扶着弥亚到一旁树荫下的石凳上坐下,然后蹭的一下冲进屋。   下一秒,他左手拿着一杯水,右手拿着一把羽扇,嘴上还叼着一个小盒子,匆匆地跑回弥亚身边。   先是把那杯加了冰块的水往弥亚手中一塞,接着轻手轻脚地将薄荷膏抹在弥亚的太阳穴和侧颈上,最后拿起羽扇站在一旁轻轻地给弥亚扇风。   无数画面汹涌而来,强行挤入脑海。   这一瞬间的冲击实在太强烈,让人头疼欲裂。   弥亚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黑一阵白一阵。他正难受得要命的时候,突然感到手上一凉,太阳穴上也紧跟着一凉,那种清亮的感觉缓解了头部的不适,让他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感觉到身边有风,他抬头一看,就看到法埃尔正在旁边一下一下地给他扇风。   那双漆黑的眼看着他,目光中满满都是紧张和担心。   因为太担心他,小侍从的眼眸甚至还浮出了浅浅的水雾,像是快要哭出来似的。   那副眼泪汪汪的模样,实在是让人不忍。   弥亚收回目光,双手握住冰凉的水杯,喝了一口水。   冰块在水中晃动着,撞击着杯壁发出清脆的响声。   凉意从喉咙流入身体,仿佛将胸口那一处灼烧着的火焰浇灭了下来。   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前一秒被铺天盖地涌来的血色和残尸的影像笼罩时引起的不适感缓缓退去。   再度喝了一口冰水,缓解心口的燥热,弥亚抬头看向法埃尔。   “法埃尔。”   他叫了一声。   声音很轻,也很低。   可是哪怕声音再轻,小侍从也立刻就听到了,他眼睛一亮,立刻巴巴地凑过来。   瘦瘦小小的少年跪坐在他的主人跟前,仰着小脑袋,卷卷的黑发向上面竖起一簇,看起来傻傻的。   他乖乖地跪坐着,还残留着水雾而越发显得湿漉漉的黑眸眼巴巴地望着他的小主人。   怎么看都像极了一只黑色卷毛小狗狗,乖巧地蹲在那里,对主人摆动着它的小尾巴。   唔……头疼。   看着法埃尔,弥亚的心情非常复杂。   啊啊,一个两个的都让人不省心。   年少时一个比一个软萌可爱,长大后一个赛一个的黑化。   萨尔狄斯以后变成暴君他多少还有点心理准备,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法埃尔未来竟也——这实在是让他猝不及防。   但是弥亚心里明白,那个未来并非不可能。   如果‘自己’死在海中,没能回来,身为他的侍从的法埃尔将遭受严厉的责罚,甚至会被赶出海神殿。   如果事情真的那样发展,一个未成年的瘦弱少年,而且还是被海神殿遗弃的奴隶,他将会遭受到无数的折磨——那种硬生生将一个胆怯自卑的少年逼成残暴的杀人魔的苦难——让人不敢去想,这个少年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绝望,才会变成那副面目全非的模样。   一想到这里,弥亚就忍不住生气。   气法埃尔,也气自己,同时对海神殿的执掌者也有一肚子气。   海洋之神塞普尔是生命的守护者,是慈爱的化身,而海神殿却……   “主人?”   小侍从发出细小的声音,将弥亚从恍惚中唤醒。   弥亚低头,和法埃尔的目光对视在一起。   瘦弱少年的眼现在还很清澈,眸底有着亮光。   他乖巧地跪坐在那里,仰起的小脑袋微微歪着,疑惑地看着弥亚。   弥亚和那双清澈见底的黑眸对视了数秒,然后,他抬起手,手指轻轻地敲在小侍从宽大的脑门上。   他说:“以后,要乖,听到了吗?”   不可以黑化。   更不可以去做杀人魔。   知道吗?   法埃尔茫然地摸了摸自己被敲的脑门,虽然不知道小主人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但是……   主人说的话肯定都是对的!   如果不对,参照上一句。   “好的主人!”   少年大声回答,他咧着嘴笑得很开心。   他想,只要能一直待在主人身边,他就会一直很乖的。   弥亚想了想,继续说:“我请了纳迪亚骑士长教导我武艺,从明天开始,你也一起去,跟着一起学。”   既然法埃尔以后能成为令世人又惧又怕的暴虐者,那么本身一定是顶尖级的武者。   弥亚觉得,既然法埃尔在武艺上有天赋,就早点开发出来,早点变得强大也好。   他可不会因为法埃尔以后有成为暴虐者的可能,就因噎废食,故意养废法埃尔,让他继续保持现在这幅样子。   强大的武力本身没有错,错误的是使用武力的人。   而且他只要天天对法埃尔耳提面命,努力搞好这孩子的思想政治教育,以法埃尔本身的天赋,一定能成为一位英勇而强大的骑士。   “主人。”   就在弥亚如此打定主意的时候,小侍从小心翼翼地拽了拽他的衣角,发出蚊子哼似的微小声音。   “我就不用了。”   他缩着肩膀,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   “我只是区区一个低贱的奴隶,怎么敢让骑、骑士长大人亲自来教导我?”   让一位骑士长大人亲自来训练一个小小的奴隶,而且还是那位有着偌大威名的‘巨剑’骑士长——就算是白日做梦,法埃也不敢做这样的梦。   卑微如他,哪有这种资格。   他这样又懦弱又没用还很笨的奴隶,就只配做些打扫洗刷之类的笨活。   “我没有资格,这种事……绝对不行。”   法埃喏喏的说,声若蚊蝇,脑袋低得几乎要垂到胸口,手指不安地搓着衣角。   弥亚叹了口气。   那边有一个又傲娇脾气又坏的金毛波斯猫大少爷,身边还跟着一个没事就眼泪汪汪的又胆怯又自卑的小狗狗侍从。   弥亚觉得自己真是操碎了心。   敢情他过来这个世界就是教育各种奇葩小孩。   他想了想,开口道:“法埃尔,我以后会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所以,也一定会遇到很多的麻烦。”   他斟酌着话语,慢慢地说,“我需要有人能帮我,所以,我需要你变强、变得很强,这样以后才能帮到我,明白吗?”   小侍从搓衣角的手顿了一下。   他小声问:“……您需要我吗?”   不等弥亚回答,法埃尔就自问自答了。   “您说,您需要我变强,您需要我的。”   他的声音虽然还是很小,但是语气却带上一分以前未曾有过的坚定。   “我知道了,主人。”   我会变强的   为了您   我的主人   …………   ……………………   第二天的上午,晴空万里,阳光照耀着大地。   在练武场的旁边,不出意外,萨尔狄斯对让他练武的要求断然拒绝。   “开什么玩笑!谁要跟你练什么武!”   脾气本就不好的萨尔狄斯此刻更是大发雷霆。   “我只不过一时心情好才允许你陪同在我身边而已!别太把自己当回事,谁给你资格擅自决定我的事情!”   那话让站在一旁的棕发骑士长皱起眉。他今天没有穿盔甲,而是身着干练的劲装,自然是为了方便教导两个少年。   萨尔狄斯一如往常傲慢的话语让他心生不快,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抱着自己强壮的双臂静静地站在一旁,耐心地等待着。   正如他一开始对弥亚所说,除非萨尔狄斯自愿,否则他绝不会主动去教这个小少爷。   “可是你说会答应我提出的任何要求……”   弥亚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别把我当傻子,弥亚。”萨尔狄斯冷笑道,“你给我下套,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他语气森冷地说:“就算我反悔,你又能怎么样?你最好搞清楚,自己什么身份,这里到底是谁做主!”   弥亚没有回答,细长的睫毛垂下来,掩住他大半的蓝眸。   他轻轻咬住下唇,那模样,看起来似乎是因为萨尔狄斯的话有些受伤。   前一秒还在大发雷霆的萨尔狄斯顿了一下,他看着弥亚垂眼咬唇的模样,犹豫地想着,他刚才的话是不是说得重了些?   ……好像……有那么一点……一点点……过分?   萨尔狄斯有些懊恼,可又抹不下面子,只能继续绷着脸,面无表情地盯着弥亚。   一时间练武场中的气氛有些僵。   “就、就算您、您是特勒亚将、将军之子,也、也、也不能这样侮辱弥亚大人!”   一个细小的声音突然在众人之间响起。   那声音简直微不可闻,若不是此刻众人都处于沉默中,练武场中鸦雀无声,这么微弱的声音几乎不会有人注意到。   声音来自跟在弥亚身后的小侍从。   这个瘦弱的小侍从一路亦趋亦步地跟在弥亚身后,一声不吭,一直垂着头,缩手缩脚的,毫无存在感。   所以,就算他一直跟着弥亚,也没人注意到他。   法埃自从跟着他的小主人出了海神殿之后就一直浑身紧绷着,紧张得要命,不敢开口说一句话,不敢走错一步路。   他甚至都不敢抬头去看那位将军之子和骑士长大人一眼。   他从心底里畏惧着这些位高权重的大人们,因为他曾经亲眼看到他过去的小伙伴因为惹怒了主人而被活生生打死。   对他来说,这些大人们就跟洪水猛兽一样可怕——只有小主人不一样。   可是,当听到这位萨尔狄斯少爷居然用那么毒辣的话侮辱他的主人时,看到他的主人咬唇露出难过的模样时,法埃尔血气冲头。   他几乎是用尽了自己毕生的勇气,结结巴巴地向那位少爷抗议他对自己主人的侮辱。   说完之后,他的脑子一片空白。   当他看到那位少爷冷冷地斜了他一眼时,他的肩膀忍不住开始哆嗦,小腿也控制不住的发起抖来。   他已经怕得快要哭出来了。   瞥过那个被自己看一眼就吓得瑟瑟发抖甚至眼底都泛出泪花的瘦弱小侍从,萨尔狄斯的目光冷漠地掠过。   他甚至吝啬将自己的视线在小侍从身上多停留一秒,只是高傲地哼了一声,就将目光投向弥亚。   一个卑微的仆从,可没有和他对话的资格。   “弥亚,我的确说过会答应你向我提出的要求。”   他双手抱胸,看着弥亚。   “可你却将我对你的优待用来向我下套,我不喜欢你这么做。”   “如果你还想让我允许你作为我的好友待在我身边,那么,就不要逼迫我做不想做的事情。”   弥亚安抚性地拍了拍还在发抖的小侍从的肩。   说实话,刚才他垂眼咬唇,还真不是因为被萨尔狄斯那些话打击到了,纯粹是因为他在思考的时候习惯性地咬下唇而已。   而他刚才思考的,就是自己向萨尔狄斯提出那个要求到底是对是错的问题。   现在,他想明白了。   “我知道了,是我的错。”   弥亚爽快地说,“我收回那个要求。”   “……啊?”   弥亚对萨尔狄斯笑了一下。   “你说得对,我不该逼迫你做不想做的事情。”   他说,“如果你不是自愿,那么所有的事情都毫无意义。”   “……”   就在萨尔狄斯怀疑地看着他时,弥亚再次开口。   “我换个要求,我想要借用你家的练武场,让纳迪亚教导我,可以吗?”   萨尔狄斯呆了一下。   “你确定就要提这个要求?”   他纳闷地问。   不知为何,他有种自己给出去的‘要求’就这么被浪费掉的感觉。   一旁一直默不吭声的纳迪亚瞥他一眼,同样觉得自己宝贵的‘人情’被浪费掉的骑士长表示他很能理解萨尔狄斯此刻这种微妙的心情。   弥亚嗯了一声。   “就这个。”   萨尔狄斯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眼神很复杂,说实话,他是真的摸不透弥亚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知道弥亚过去的经历,他以为弥亚会向他提出惩罚那些在他的父母逝世后迫害他的人,夺回家产类似这样的要求,谁知——这家伙提的要求是一个比一个奇葩。   他沉默了稍许,说:“算了,别说我小气,借用这里什么的算是给身为我好友的你的优待,不算是要求。答应你的要求你就暂时保留着,以后想要什么了,再跟我说。”   “好~~”   这一次,弥亚没再多说什么,爽快地应下了。   萨尔狄斯看着弥亚对他露出的笑脸,移开目光。   不知为何,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他不是不知道,弥亚提出的那个要求是为了他好。   只是……   他恍惚中记起。   很久以前,为了得到父亲和母亲的赞赏,他也做过这样的事情。   只是结果……   萨尔狄斯转过头。   那种让人难受的经历,一次就够了,他再也不想有第二次。   …………   一段时间后。   “主人!我做到了!”   “嗯,做的好。”   摸摸头,表扬他。   大爷似的坐在练武场旁边的萨尔狄斯黑了脸。   虽然……但是…………反正看着这一幕他就是觉得很不爽是怎么回事! 第29章   弥亚提出让法埃尔也加入训练的时候,纳迪亚是拒绝的。   “你的意思是,要我连你的侍从一起训练?”   纳迪亚摸了摸下巴上的疤,看弥亚的眼神里透出几分不快。   “如果我没看错,这家伙只是奴隶而已。”他不爽地问,“你让我堂堂一个骑士长,去训练一个奴隶?”   要知道,就算是军队中的那些骑士,想要得到他亲自指点都不容易,现在这个小少祭居然让他亲自训练一个低微的奴隶?   开什么玩笑!   “你也说了,你的人情那么珍贵,不用来提出点惊世骇俗的要求就太浪费了不是吗?”   面对神情不悦的骑士长,弥亚笑眯眯地回答。   敢情惊世骇俗还能这么个用法?   自己的人情被如此强行‘珍贵’了一把,这解释一下子将纳迪亚都气乐了。   这个小家伙小嘴一张就是一堆歪理,绕来绕去绕得他头晕,偏生又还无法反驳。   要说到让人吃惊,明明是这孩子的行为总是奇奇怪怪的,更让人吃惊才对。   而且,这孩子未免也太无私了些。   有好处总是想着别人,从来都不会多为自己想想。   一想到这一点,纳迪亚对弥亚的不满就削减了不少,更多的是觉得无奈。   他打量了一下那个小奴隶。   在他的注视下,小侍从缩着脖子,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整个人又开始发抖。   纳迪亚忍不住啧了一声。   “一团烂泥,你还指望能把它捏成型?”   少年侍从的懦弱和胆怯让他非常看不上,所以他直接对弥亚建议道:“如果你真想训练一个得力助手,就别在这家伙身上浪费精力,直接再找几个,随便挑一个都比现在这个好几百倍。”   原本还在瑟瑟发抖的法埃尔一听这话,突然猛地抬起头。   “我……我可以的。”   虽然有点结巴,但是法埃尔还是坚定地说了出来。   他直勾勾地盯着纳迪亚,再次重复道:“不、不需要别人,我、可以的,我可、可以帮主人。”   没料到这个鹌鹑似的小奴隶竟然敢对自己顶嘴,纳迪亚有些诧异。   他想起不久前这个小侍从似乎也顶撞了萨尔狄斯……唔,好像也是为了弥亚。   骑士长摸了摸下巴上的疤痕。   其他且不说,忠心这一点倒是还行。   罢了。   纳迪亚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按照他的话,他懒得和小孩子斤斤计较。   当然,他绝不可能屈尊纡贵去教导法埃尔,所以顶多是在教导弥亚的时候允许法埃尔在旁边待着,跟着做、跟着学就是。   虽说纳迪亚是很有威名也很强大的骑士,但是也不可以能让弥亚他们一蹴而就。毕竟弥亚虽然在父亲还在的时候进行过基本训练,但是在神殿的这两三年里早已荒废。   所以在一开始的时候,纳迪亚也只是先简单地教弥亚一些活动开身体、拉伸经脉的动作,热身之后,就简单粗暴地让弥亚跑步。   波多雅斯是一个多山多海的国家,许多人的生活方式都是贸易以及海上冒险,再加上战争频发,因此波多雅斯人大多崇尚强健而完美的体魄。   不少波多雅斯人都从小就开始锻炼身体,想要让自己变得强壮。权贵的住所中必定建有练武场,就像是特勒亚将军这样,而平民则是会前往公用的训练场——波多雅斯的每座城市,都建有至少一座供所有民众使用的大型训练场,这是波多雅斯的城市中最重要的基础设施之一。   波多雅斯人最初时的锻炼都是从跑步开始,因为他们认为能够持久奔跑的人拥有比其他人强大的体魄和健康。   也因为这个观念,在波多雅斯的节日中经常会举行盛大的长跑比赛,胜利者被视为强者。   在王城这里,每四年一次在为祭祀众神举行的大型庆典中,会举行角斗等各项竞技比赛,其中极具亮点就是绕着王城跑一圈的长跑竞赛。因为在这个竞赛之中,包括国王在内的各个王室成员、上级贵族、祭司以及军官们都会参加。   最后的胜利者将获得最高的荣耀,他会将神圣的火炬敬献到王城正中央那座象征着海天之柱的巨型方尖塔——塞普尔之塔下方,点燃祭坛,得到伟大的海洋之神塞普尔的祝福。   很显然,只要国王不是因为生病或者受伤之类的意外无法参加,那么他就一定是最后的胜利者。   在纳迪亚的指导下做完热身活动之后,弥亚抱着起模范作用的念头,信心十足地开始自己第一天的锻炼。   他要给他的小侍从带个好头。   而且,要知道他的目的可不是锻炼自己,而是想方设法把萨尔狄斯拉进来。   就由他自己开始示范,以萨尔狄斯那种好胜心强的性子,一见他训练得卓有生效,变得越来越强,肯定会不服气,也就会跟着进来一起锻炼,努力想要压过他。   那样一来,呵——   想法是好的。   现实很惨烈。   不到两个小时,浑身汗淋淋的少年站在原地弯腰撑着膝盖张大了嘴,上气不接下气的拼命喘气。   跑、跑不动了。   已经是极限了。   弥亚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浑身的骨子都像是散了架。   他抬起头看向前方,汗水从湿漉漉的黏在颊边的淡金色额发上渗到他眼里,让他的视线都有些模糊。   他这个想要起模范带头作用的主人已经快要垮掉了,反倒是看起来瘦瘦小小的法埃尔还在努力坚持——当然,小侍从也是满头大汗,褐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汗光。   法埃尔本是闷着头一个劲儿地跟在弥亚身后跑,结果一抬头发现小主人不见了,赶紧惊慌地四处张望,一回头发现弥亚在身后,赶紧跑回来,   “弥亚大人,您还好吧?”   小侍从一脸担心地看着弥亚问道,他虽然汗津津的,也喘得厉害,但是看得出来还没到他的极限。   弥亚:“…………”   法埃尔这家伙看起来瘦弱,结果体力居然出乎意料之外的好——至少比他要好。   这就是所谓的天赋?   还是因为从早到晚忙着做家务打扫卫生洗衣服之类的事情而锻炼出来的体力?   纳迪亚走过来,看着弥亚说,“你的身体比想象中的差啊。”   骑士长大人指点了下弥亚跑步时的姿势和呼吸频率,看了一会儿觉得没问题后,自然不会傻站在原地看两个小家伙跑步。   他让他们自己跑着,自己随手从练武场上抽了一柄漆黑的铁枪练了起来。虽然他有着巨剑骑士之名,更擅长用剑,但是对他而言,其他的兵器熟练度也不能落下。   纳迪亚的消耗强度绝对比两个少年强得多,虽然身上也出了汗,但是此刻明显还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显然两个小时的训练对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要知道,他在少年时期打熬身体的时候,每天至少六个小时起步,这才练出如今这样强健的体魄。   一张脸通红的弥亚张着嘴只能喘气,好半天之后,才憋出几个字。   他对法埃尔说:“你,继续,跑。”   “可是我要照顾主人……”   弥亚缓过气,对法埃尔笑了一下,又摸摸他的头。   “你做得很好,所以,继续。”   被表扬了的小侍从眼睛一亮,立刻听话地继续去跑步。   只是他一边跑,一边时不时地转头不安地朝弥亚这边看,一副担心不已的神色。   一杯水递到跟前,正渴着的弥亚眼睛一亮,接过来仰头就灌。   一口气灌下去,清凉的水流进喉咙里,总算让他像是火烧似的喉咙舒服了许多。   他满足地吐出一口气,抬手用手背擦拭了一把流到下巴的汗水,一抬头,看到递给他水的人,有点吃惊。   “我说,你实在没必要做这种又费劲又麻烦的事情。”   萨尔狄斯一直悠闲地坐在练武场旁边的树荫下,身后还有仆人给他打扇,女仆送来冰镇的果汁,所以就算气温逐渐上升,太阳变得火辣,此刻他依然是一身干净清爽的模样。   和他比起来,单薄的衣服几乎被汗水浸湿,脸上也被流淌下来的汗水划得黑一道白一道的弥亚就显得狼狈不堪。   萨尔狄斯嫌弃地看着狼狈的弥亚,说:“就算你什么都不行,只要有我在,有我罩着你,你根本不用担心以后的事情。”   他虽然目光带着嫌弃,但是他还是将自己干净的手伸向弥亚。   “行了,别折腾了,跟我走,我们找点什么有趣的……”   话还没说完,萨尔狄斯的手被弥亚一把拍开。   “我知道,身为将军之子,你可以指使很多人。”   少年喘着气说,“可是,总会有没法依赖别人的时候……那个时候,你要怎么办?”   就像是那天晚上,在那个漆黑的丛林之中一样。   弥亚抬起满是汗水的脸,一双蓝眸笔直地注视着萨尔狄斯。   “你的东西不是我的,只有我拥有的东西,才真正属于我自己。”   “萨尔狄斯,我不是废物,所以我不想别人用看废物的眼神看我。”   他的话似乎是在说自己,但是看着萨尔狄斯的目光却隐隐带着某种深意。   “我更不想在以后成为依附着别人才能生存下去的寄生虫,我……”   “够了!”   萨尔狄斯猛地打断了弥亚的话。   他咬紧牙,觉得自己像是被狠狠甩了一耳光。   弥亚的话听起来是在说自己,但是萨尔狄斯心知肚明弥亚说的到底是谁。   他说他能罩着弥亚,归根结底,他靠的是他的父亲特勒亚将军——他只有依附着父亲才能像如今这样肆意妄为,才能以少爷的身份享乐。   没有父亲,他就什么都不是。   弥亚的话太过于一针见血,硬生生地剥开了他不愿意去面对的现实。   萨尔狄斯的呼吸粗重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心口像是有一簇火在烧。   “不知好歹!”他咬着牙恨恨地说,“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一甩手,转身愤怒地离开了此地。   可是,他那匆匆的背影,看起来更像是在逃离着什么。   弥亚深深地看了萨尔狄斯匆匆离去的背影一眼,他没有开口叫住对方,更没有追上去,而是转过脸看向纳迪亚。   “我今天还要继续吗?”   骑士长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听着两个少年的对话,见弥亚向自己问话,就摇了摇头。   “你身体有点弱,不能一蹴而就,要循序渐进才行。”他说,“你坐下来,我帮你按摩一下手脚,不然你明天肯定动不了。”   骑士长大人亲自动手帮他按摩,让他第二天手脚不是那么酸痛,从而能继续训练。   在这件事上,弥亚对纳迪亚是很感谢的。   然而,这个感谢的情绪只持续到第二天再次上课的时候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跑了一个小时步已是疲惫不堪的少年看着身前那块沉重的磨石,又看向某位骑士长。   纳迪亚笑眯眯地看着弥亚,双手抱胸站着,眼中明显带着看好戏的神色。   沉默了一会儿,弥亚一脸决然地向那块石磨伸出手。   “啊——”   差点砸到脚!   ……   十多天后,弥亚终于巍巍战战地举起了那块让他咬牙切齿了很久的石磨。   将石磨举起又放下后,他喘着气看着终于被他征服的石磨,心里满满都是成就感。   虽然只能勉强举起来几秒钟,但是比起之前弥亚自觉已经有了不小的进步。   他瞅了瞅自己的胳膊,虽然还是很纤细,但是他坚信,已经有力量正在里面萌芽,总有一天——   “主人~~”   小侍从颠颠儿地凑过来,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弥亚。   “你看,我能搬动第二块了。”   所以,快表扬我表扬我。   弥亚看了看脚下那块自己勉强能搬起来几秒钟的石磨,又看了看扛着两块石磨走过来稳稳地站在自己跟前还一脸期待的小侍从。   他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突然就不开心了。 第30章   痛苦的日子还在持续。   就算注定没天赋,但是自己做出的决定,跪着也要坚持下去。   每天早上醒来的少年感受着全身的酸痛,咬着牙这样告诉自己。   时间一天天过去,弥亚几乎每天都到特勒亚将军的府邸上来,虽然有半天的时间陪萨尔狄斯学习神典上的知识,但是剩下的半天都是和他的小侍从一同泡在练武场。   而且由于训练消耗了他太多精力的缘故,他根本没多余的精力放在萨尔狄斯身上,经常是和萨尔狄斯在一起,说了不到一两页,就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萨尔狄斯很生气。   他让弥亚过来是陪他的,结果弥亚天天和纳迪亚骑士长混迹在一起,把他甩在一边。   还有那个奴隶小侍从,他很看不上,没点自知之明,那么卑微的身份居然还总是黏着弥亚不放。   而弥亚那家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对一个低等的小奴隶的态度居然要比对他好得多!   虽然上次与弥亚不欢而散,但是没过几天,他还是忍不住去了练武场。   他是去看弥亚狼狈的样子乐呵的。   萨尔狄斯在心底这么说服自己,然后就理直气壮地去了。   然而……   “主人,我今天绕练武场跑了二十五圈!”   “主人,我今天伏地挺身能一次坚持五十个了!”   “主人,你看,我已经可以举起这个石磨上下二十次了!”   …………   实在太让人火大了!   那个小奴隶几乎是有点破事就兴冲冲地向弥亚汇报,而弥亚也是,屁大点事,每次都还要表扬,还不时摸一摸那个小奴隶的头。   看那小奴隶每次都是满头大汗脏兮兮的模样,弥亚居然不嫌脏?   又是一个艳阳天的上午。   “做得很好,法埃尔,继续保持。”   弥亚和往常一样笑着表扬了兴冲冲地来向自己报告的小侍从。   想要帮一个自卑的人重新竖立信心,称赞他是最好的方法之一。所以,每次弥亚都毫不吝啬地夸奖法埃尔。   得到表扬的小侍从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像极了一只完成了主人交代的任务后睁着水汪汪的眼瞅着主人要摸头的小狗狗,几乎能看见他身后有一只无形的尾巴在拼命地摇着。   被对方那样眼巴巴地瞅着,弥亚不自觉就抬起头,摸了摸他家小侍从的头。   法埃尔的眼一下子就弯起来,几乎弯成一条弧线,他摸着自己的头嘿嘿地笑,露出心满意足的神色。   第一次被主人摸头表扬的时候,他受宠若惊。   可是那种感觉真的很好,他喜欢主人像牛奶一样手指从他头上掠过的触感。   他已经将自己之前觉得‘我没本事,很可能辜负主人的期待’这样颓废的想法彻底抛之脑后,现在的他满脑子都只想着,要怎么做才能从主人那里得到更多的表扬。   为了让主人摸他的头——   被摸头了的小侍从浑身的疲惫感一扫而空,他觉得身体再次充满了力量,鼓足干劲去进行自己下一阶段的锻炼。   殊不知,他的小主人看着他那副不知疲倦的模样,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弥亚现在的锻炼进度还不到自家瘦弱小侍从的一半,不,应该说是四分之一。   一开始还说什么起带头模范作用,结果现在被远远地甩在后面……少年捂着胸口只觉得好扎心。   感觉丢人丢大发了。   弥亚喘了口气,因为很热,汗水流个不停,他干脆直接走到练武场旁边的一个喷泉前,直接把脸往清澈的水中一埋。   整个头部都被清凉的水包围住,燥热感和粘稠感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舒服。   他惬意地想着。   在水中浸了好一会儿之后,少年猛地一抬头,随着他猛地后仰的动作,空中被他甩开大片的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数道彩色的光斑。   湿漉漉的淡金色发丝贴在他微微发红的颊边,珍珠似的水珠簌簌地从他眼前滴落,让他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   弥亚站在喷泉边,一手按在花瓣状的池盆边,喘了口气,然后使劲地甩了甩头。   一连串水珠被他甩了出去。   身边突然传来一声低呼,弥亚动作一顿,他一边抬手撩起湿漉漉的额发,一边转身去看。   萨尔狄斯恰好就在刚才走到了弥亚的身后,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一不留神就被弥亚甩了一脸的水。   此刻,他金色的头发上、脸上还有衣襟上,全部浸染上了水痕。   他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盯着弥亚,水珠从他的额发上滚落到鼻尖。   弥亚强忍住自己想笑的冲动,他靠着身后的喷泉池盆,双手按在池盆边,装出一脸无辜的模样看着萨尔狄斯。   “我不知道你在我身后。”   他一边说,一边微微向前倾身,对萨尔狄斯笑。   “别生气,这水很干净的。”   轻笑着的少年眨了下眼,又有几滴水珠顺着他细长的睫毛坠落在他的脸上,然后滑落到下巴。   萨尔狄斯的目光顺着那几滴水珠在弥亚脸上移动着。   他不开心,很不开心。   虽然是他自己要待在练武场,但是弥亚的注意力却大多都放在纳迪亚身上,剩下的也都给了那个低微的小仆从。   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以陪我修习神典的名义来我的府邸的。”他沉着脸对弥亚说,“可是这些天你都在做什么?天天不是跟在纳迪亚身后,就是和你的侍从厮混在一起。”   “我呢?”萨尔狄斯质问道:“你把我当什么?你把我放在哪里?”   或许就连萨尔狄斯自己也没发觉道,他的质问中带着浓郁的酸气,甚至于还隐藏着一丝委屈。   他的本意明明是让弥亚来府邸陪他,结果弥亚这些天根本没在他身上放多少心思。   他每天就在练武场旁边待着,可是弥亚几乎都没怎么关注过他。   至于他为什么知道这一点……萨尔狄斯拒绝承认自己几乎一直在盯着弥亚看。   这种简直像是深闺怨妇一样,说不清到底是质问还是抱怨的口吻让弥亚呆了一瞬。   等反应过来,他忍不住噗的一笑。   虽然弥亚的打算就是他自己起带头作用,从而带动萨尔狄斯,但是现在看起来好像是起了意外的效果。   他觉得,萨尔狄斯现在的举动就跟争夺大人注意的小孩子一样,因为大人的注意力放在别人身上而不是自己身上,就开始发脾气。   这行为挺幼稚,但是也让人感到有点可爱。   所以弥亚一下子没忍住笑了出来。   可他一笑,萨尔狄斯就认为弥亚根本没把自己的质问当回事,眼神越发阴沉。   “行了!反正你就算每天过来也不是来找我的,干脆从明天起不要过来了!”   他厉声说,气急之下,也不等弥亚回答,转身就走。   弥亚眼见不好。   虽然刺激疗法似乎有点用,但是刺激过头就坏事了。   他赶紧向前跑了两步,伸手拽住萨尔狄斯的胳膊,说:“等一下,其实我是想让你也……”   弥亚的话还没说完,萨尔狄斯头也不回地用力一甩手,猛地将弥亚甩开。   因为心情不好,所以萨尔狄斯甩开对方的力气不小。   偏生弥亚此刻正处于向前跑了两步、向前倾身伸手从而身体平衡不稳的时候,而且又恰好因为刚做完训练疲惫不堪浑身乏力的时候。   萨尔狄斯这么狠狠一甩,他顿时立足不稳。   身体一斜,弥亚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他的小腿一侧重重地在磨砂石板擦过,本就颇为娇嫩的皮肤立刻磨掉一块皮,鲜血瞬间涌出来,染得他小腿那一侧血淋淋的。   “主人!”   此刻正跑到练武场另一侧的法埃尔大喊一声,惊慌失措地向这边冲过来。   萨尔狄斯回头一看,心里也是一惊。   他没想要伤到弥亚,他只是发脾气地甩开了弥亚拽他的手而已,没想到——   他抿紧唇,强作镇定,俯身在弥亚身边蹲下,凑过去查看伤势。   弥亚小腿那一片血淋淋,乍一看很严重,看得他心里猛地一跳。   “我……”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可是脑子一片混乱,他的嘴张合了好几下还是没能发出声音来。   看着弥亚蹙紧眉强忍疼痛的表情,他心里一紧,伸手抱住弥亚。   “没事……只是一点小伤而已,我马上带你去看医师。”   萨尔狄斯说话的语速很快,掩饰住他话语中隐藏着的焦虑和懊恼。   说完之后,他抱住弥亚的双手臂猛地用力,将弥亚从地上抱了起来。   他这一下陡然发力,的确是将和自己差不多个头的好友从地上抱了起来。   然而,从未锻炼过的他根本没有足够的力量。   就算咬紧牙拼劲全力,他也只是堪堪将弥亚抱起到半截,就再也没了力气——半跪在地上的他甚至都没能站起身来,膝盖就不由自主地又跌回去,砰的一下磕在石地上,狠狠一痛。   而被他抱起到半截的弥亚自然也跌回地面,伤口再次受创,本就是强忍着痛楚的弥亚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呼。   萨尔狄斯眼见如此,心知自己没法抱起弥亚,不敢再乱来。   就在他心里越发慌乱之时,一双手臂猛地从旁边伸过来,越过他,一把就将弥亚从地上抱起来。   那双手臂强劲有力,将弥亚抱起的动作非常快而轻松,也很稳,在空中晃都不曾晃一下。   萨尔狄斯下意识抬头去看的时候,他只来得及看到纳迪亚抱着弥亚快步离开的背影。   少年注视着纳迪亚背影的眼神中流露出些许茫然之色,神色也有些恍惚。   磕到的膝盖还在隐隐作痛,他怔怔地跪坐在地上,被风吹动的额发在他的眼角轻轻晃动着。   好一会儿之后,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那双手是漂亮的,纤细而又白皙。   他的手,他的手臂,都是如此,柔弱得负担不起任何沉重的东西。   就算想要自欺欺人也做不到。   【总会有没法依赖别人的时候……那个时候,你要怎么办?】   耳边响起弥亚曾经说过的话,萨尔狄斯神色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他的脑中一会儿浮现出弥亚摔在地上时露出的痛楚之色,小腿上血淋淋的伤痕,一会儿又浮现出纳迪亚在他眼前轻易将弥亚抱走的情景……   他的手指在无意识中慢慢攥紧,攥紧成拳头。   还是和那个时候一样……   和在漆黑的森林里,树根之下的时候一样……   时间变了,地点变了,唯独他没有变。   他依然束手无措。   他依然什么都做不了。   【别人的东西终究是别人的,只有我的东西才真正属于我自己。】   一滴水珠从金色的发梢滴落,落在萨尔狄斯用力攥紧的拳头上。   ……如果他也拥有纳迪亚那样的力量……如果他能像纳迪亚那样强大的话…… 第31章   萨尔狄斯在练武场默然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回去自己的住所。   他很想去看看弥亚的情况,但是不知为何心里又惴惴的,不敢过去。   弥亚小腿上血淋淋的伤口一直在他脑中晃动着,搅得他心烦意乱,就连女仆小心翼翼地问他什么时候进餐都被他骂了一顿赶了出去。   最后他烦躁得干脆将所有人都赶出了房间,关紧门将自己闷在屋子里,谁也不见。   就这样过了一下午。   直到傍晚时分,女仆在外面战战兢兢地向他禀报,说是纳迪亚骑士长来了,萨尔狄斯这才打开门,让人把纳迪亚带进来。   纳迪亚简单地对他汇报了一下自己带弥亚去医师那里清洗包扎伤口,然后将其送回海神殿的事情。   看了沉默不语的萨尔狄斯一眼,他说:“您不需要太担心,只是皮外伤。”   那伤口虽然血淋淋地看着瘆人,但并不严重,对经常上战场的骑士长来说,算是很轻的伤势了。   “不过就算伤势不严重,少祭阁下也得休息一天,所以他会在后天再过来。”   纳迪亚瞥了萨尔狄斯一眼,说,   “还有,至少一个星期内,少祭阁下不能去练武场。”   就算是皮外伤,也要等它彻底愈合,不然伤口再次裂开会更加麻烦。   一直垂眼听着的萨尔狄斯听到这里,突然问:“那你……这一周还去练武场吗?”   纳迪亚摇头。   “不。”他说,“我的教导对象只有少祭阁下。”   他可以在教导弥亚的时候顺带让那个小侍从跟着,但是让有着贵族身份的他专门去教导一个小奴隶,这绝不可能。   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事情一旦传出去,他将沦为众人的笑柄。   不过,那个小侍从虽然看起来瘦瘦小小的,但是好像天生力气就大、耐久力也不低……这些天来飞一般成长的速度还真是挺让他吃惊的。   如果就这样成长下去,以后未必比他麾下的那些骑士差。   只是……再有天赋,终究也只是个奴隶,可惜了。   一想到这里,骑士长就忍不住想起今天下午送受伤的弥亚回神殿时,那个小侍从跟在旁边一路哭得稀里哗啦的模样,嘴角顿时抽了一下。   简直就是个哭包,居然能哭那么长时间,眼泪一直就没停过,也算是某种特殊的本事了。   纳迪亚摇摇头,将脑中回荡不止的哭声甩掉。   说完事情,他就转身欲走。只是刚走到门口,他不知突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转回身来。   “萨尔狄斯少爷,你要不要猜一下,我为什么会答应教导少祭阁下和你武艺——虽然你放弃了这个机会。”   纳迪亚站在门口,双手抱在胸前。   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玩味的神色,就这么看着萨尔狄斯。   要知道,以他‘巨剑骑士’的名声以及地位,谁都勉强不了他。就算他的上司特勒亚将军亲自开口让他教导萨尔狄斯,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萨尔狄斯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他用了你承诺他的人情。”   “哟呵,看来你也蛮了解他的嘛。”   “……”   萨尔狄斯没吭声。   那家伙从初次见面开始,就总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他早就习惯了。   骑士长抬手,摩擦着自己下巴上的疤痕。   他继续问:“你觉得他为什么要用这种要求用掉这个人情呢?”   “……”   “我劝过他,不要把我这个宝贵的人情浪费在一个注定会半途而废甚至都不会开始的人身上。”   骑士长说,仍旧摩挲着下巴,只是眼中玩味的神色一点点变淡。   “是的,浪费。就算当着你的面,我也敢说这两个字。”   “可是他说,他相信你。”   “他说,他不想让别人用看废物的眼神看他的好友——哪怕那个别人是好友的父亲。”   “我还因此和他还打了赌。”   纳迪亚摊开双手。   “很可惜,他输了。”   男人的语气很淡,但是就是这种淡漠的语气,才更让人感觉出他心里浓浓的失望。   只有一分是为他自己,更多的是为了那个相信萨尔狄斯的少年。   纳迪亚说:“他信错了人。”   说完,骑士长径直转身离去。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萨尔狄斯一个人坐在窗边。   他依然沉默着,异色的瞳孔看向远方,海神殿所在的方向。   房间里异常的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在自己的呼吸声中,不知为什么,萨尔狄斯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其实他并不是第一次去练武场,在他七岁的时候,他也曾去过练武场。   那个时候,他还太小,太幼稚,因为父母一直对他态度淡漠,所以他一直想着,要怎么做才能让他的父母开心,从而喜欢他。   父亲大人是将军。   大家都说,他的父亲勇猛而强大。   大家都说,他是父亲的孩子,以后肯定也能成为像父亲这样的武勇之人。   他问老管家,如果他变得和父亲一样强,父亲是不是就会喜欢他。   老管家笑着对他说,特勒亚大人喜欢武勇之人,也一直都很赞赏强大之人,如果他能做得好,一定能得到父亲的另眼相待。   所以,他也曾努力尝试过。   七岁的时候,就像所有贵族子弟一样,他第一次踏上练武场。   在经过一个星期的努力之后,教习高兴地对他说,他很有天赋,所以只要他足够勤奋,以后一定能像特勒亚将军那样强大。   他很开心。   他开心地去向父亲汇报自己的练武成果,急切地想要告诉父亲教习对他的赞赏,他希望得到父亲的表扬,哪怕只有一句也可以。   然而……   寂静的房间里,少年坐在窗边一动不动,像是一尊石雕。   从窗子里照进来的夕阳落在他半边脸上,将他金色的发染上浅浅的火色,同时也在他的眼窝上笼罩上一层更深的阴影。   太阳一点点沉入地平线,最后一道落在他脸上的阳光消失了,少年的身影整个儿陷入黑夜之中。   ………………   小腿的伤势虽然看起来血淋淋的很严重,但是其实只是擦破了皮而已,没伤到筋骨,这让弥亚松了口气。   伤筋动骨那可就是一百天往上了。   在海神殿休息了两天,伤口都结痂之后,弥亚就再次前往特勒亚将军的府邸。   毕竟他名义上的任务只是引导萨尔狄斯修习神典,只用动嘴,不需要动腿。   考虑到他的伤势,这次纳迪亚没有像以往那样带着他骑马,而是打算在这段时间里都让弥亚乘坐马车来回。   这一次弥亚本不打算带上法埃尔,因为他心里明白,以纳迪亚的骑士长之尊,不可能单独教导一个下仆。   但是法埃尔一副担心他担心得不得了的样子,死活要跟过来。   等到了特勒亚将军的府邸,下了马车,老管家还细心地安排几个仆从抬着软轿来接他。弥亚本以为仆从们会直接将自己送到萨尔狄斯的书房那边,没想到,他们竟是抬着他直接去了练武场。   弥亚茫然地看向一旁的纳迪亚,骑士长也困惑地看着他,显然对于此事他毫不知情。   远远地就看见练武场上站着一个人,等近了一看,弥亚蓦然睁大了眼。   金发的少年站在练武场的高台上,一身深色的劲装。   他站在练武台上俯视着弥亚,略微上挑的眼角透着傲气,一头纯金的发丝在阳光下闪动着明亮的光辉。   弥亚错愕地仰头看萨尔狄斯。   和弥亚惊讶的眼神对视了一秒,萨尔狄斯有些不自在地避开弥亚的目光,干咳一声,然后一伸手直接指向法埃尔。   “看什么看!喂,你!没错,说的就是你——”   法埃尔一脸茫然地看着萨尔狄斯。   “这段时间里你来做我的侍从,现在,上来!”   弥亚在最初的错愕之后已经反映了过来,听到萨尔狄斯那命令般的口气,他反而笑了起来。   他正犯愁着自己受伤,没法让纳迪亚继续教导法埃尔。   要知道,练武这种事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一个月里法埃尔刚入了门,突然又停下一段时间,以后重新开始要花费双倍的精力。   可是让法埃尔跟着自己接受纳迪亚的教导已是他钻了空子,不可能再强人所难,传出去对纳迪亚的名声也不好。   此刻萨尔狄斯的做法让他眼前一亮。   换成纳迪亚教导萨尔狄斯,法埃尔跟着萨尔狄斯,就像是当初跟着他一样——这样就没问题了。   虽然萨尔狄斯什么都没说,但是弥亚明白,这是萨尔狄斯在以另一种形式向自己道歉。   而最让他开心的,是萨尔狄斯愿意主动接受纳迪亚的教导这件事。   毕竟这就是他最初的目的。   他对身边的小侍从点了点头,满脸不知所措的小侍从懵懵懂懂地上了练武台。   弥亚仰头对萨尔狄斯笑道:“他这段时间就拜托你了。”   萨尔狄斯哼了一声。   虽然这是他自己做的决定,但是对于弥亚这么重视一个侍从他依然很不满。   他将目光从弥亚身上移开,落到纳迪亚身上。   法埃尔都上了练武台,纳迪亚依然稳稳地站在下面,纹丝不动。   “你还愣着干什么?上来啊。”萨尔狄斯不耐烦地说,“不是要教我练武吗。”   骑士长笑了一下。   “萨尔狄斯少爷,请不要自说自话,我有答应教你练武吗?”   纳迪亚的话让两个少年都错愕地看向他。   “纳迪亚骑士长?”   “你——你明明答应过弥亚——”   纳迪亚没理会萨尔狄斯,转头对弥亚说道:“少祭阁下,一开始我就对你说得很明白,我答应你教导你和萨尔狄斯少爷,但是只要有人自己放弃或者半途而废,我不会给那个人第二次机会。”   “你的确这么说过,可是,能不能……”   “抱歉,少祭阁下,我说的话从不反悔,这是我的原则。而且,您在我这里的人情已经用掉了,已经不可能向我提出第二个要求。”   “…………”   弥亚看得出来,纳迪亚的确是说话一言九鼎,而且也有言在先,他的确没有资格非逼着人家反悔。   可是,萨尔狄斯好不容易才愿意……该怎么办才好?   少年为难地想着,下意识抿紧了唇。   萨尔狄斯本来还生气地想着,‘不教拉倒,我随便找个人来,又不是非你不可’,可是一转眼看见弥亚似乎有点难过的神色,他咬了咬牙,强压下心头的火气。   “之前……是我任性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向纳迪亚低头,虽然那表情看起来非常勉强。   “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我也不会半途而废,所以,就这一次,你就不要计较了,行不行?”   纳迪亚本以为自己那一番话会把萨尔狄斯气炸,立刻将自己赶走,没想到这位傲慢的小少爷竟是按捺下自己的脾气说出这样的话来。   对此,骑士长颇为诧异地挑了下眉。   小少爷这种忍气吞声的态度实在是破天荒第一次。   但是,诧异归诧异,不代表他会改变主意。   他继续摇头,说:“很抱歉,萨尔狄斯少爷,我有我的原则。”   能轻易就打破,那就不叫原则。   “我可以让父亲大人直接对你下令……”   纳迪亚轻轻地嗤了一声。   “我决定的事情,除非我自己愿意改变主意,否则就算你让你的父亲特勒亚将军给我下命令也没有用。”   萨尔狄斯很想直接甩脸让纳迪亚滚蛋。   可他转头看了一眼,弥亚就站在旁边,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湛蓝的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着,透出几许期待。   他看见弥亚的小腿上,缠绕其上的绷带雪白得刺眼。   心里翻腾的戾气忽然就降下去一点,萨尔狄斯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问:“那么,你要怎样才会改变主意?”   纳迪亚不耐烦了,他是真的不想教导这位小少爷,他想他得干脆点解决麻烦。   他纵身跃上练武台,走到一旁的武器架上伸手拿起两把铁枪,想了想,又放回去,换成两把木质枪头的练习木枪。   然后,他转身,抬手将一柄木枪抛给萨尔狄斯。   “打败我。”   骑士长神色冷淡地说,“只要你能打败我,我破例违背我的原则,给你第二次机会。”   萨尔狄斯猛地攥紧手中刚接到的木枪,盯着纳迪亚的眼底戾气横生,眼看整个人就要爆发。   弥亚心口一紧,忍不住快步向前走了几步,但最终还是站住了,张开的嘴也重新闭上。   如果他现在上前帮忙求情,只会让纳迪亚更看不上萨尔狄斯。想要让纳迪亚改变心意,只能靠萨尔狄斯自己。   弥亚站在练武台旁,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台上对峙的两人。   他就这样看着,什么都没说。   正如之前他曾经对纳迪亚说过,现在亦是如此。   他相信萨尔狄斯。 第32章   纳迪亚之所以改变主意将铁枪换成比较安全的练习用木枪,倒不是怕自己伤到萨尔狄斯,更不是怕萨尔狄斯伤到他——他纯粹是避免萨尔狄斯不慎弄伤自己。   萨尔狄斯攥紧手中的木枪,满眼戾气地盯着纳迪亚。   “你耍着我玩?”   如果他能打败纳迪亚,还要这家伙教什么?   这家伙根本就是在消遣他!   “我可没那么无聊。”   骑士长没好气的说。   开玩笑,如果指真正意义上的打败他,说实话,不是他自大,就连特勒亚将军都未必有这个本事。   而且,真的和一个从未训练过的小孩对战什么的……他还不至于不要脸到那种地步。   “我就站在这里面。”   纳迪亚一边说,一边用木枪在自己脚下划了一道弧线。   那是一个很小的圈,最多允许站在里面的人走一步,再多一步就会出圈。   “只要你能让我跨出这个圈,我就认输。”   萨尔狄斯狐疑地看他。   “只要让你走出这个圈?”   “是的,也可以说,你可以随意攻击我,只要能让我走出两步以上,就算你赢,所以……”   纳迪亚一句话还没说,突然一杆木枪重重向他劈来。   竟是萨尔狄斯不等他说完,径直一枪就向他砸来。   明显是打着趁其不备,先发制人的主意。   可是骑士长的反应速度极快,抬手一挡,就用右手的木抢轻轻松松地挥开了朝自己脑袋劈来的木抢。   看着骑士长毫不费力地化解了自己的偷袭,萨尔狄斯眼中露出不甘的神色。   再怎么纨绔,他终究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   他那一下几乎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本以为至少能让对方退一步,可是对纳迪亚来说,他尽全力的攻击就像是落在身上的蚊子一样,轻轻松松就能挥开。   尤其是男人那种轻描淡写的态度,更是让他心底怒火中烧。   他在纳迪亚面前……弱得不值一提。   少年不甘地咬紧牙。   如果一开始他只是为了以另一种方式向弥亚道歉才勉强自己去做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被激起了偌大的火气,全身的血液都因为愤怒而沸腾了起来。   这一刻,他眼中只能看到眼前那个轻视他的家伙。   他知道自己完全不是纳迪亚的对手,可他不信他连逼纳迪亚走两步路都做不到!   萨尔狄斯发狠地想着,然后再度扑了上去。   …………   时间似乎过得很快,又似乎过得很慢。   恍惚之中他已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   他只知道自己一次又一次扑上去,然后一次又一次轻易被纳迪亚拨开。   很多时候,骑士长只是转个身,抬一下手,连一步都没有动,就轻松地将他推开。   脚很沉重,几乎快要抬不起来。   手臂也越来越重,之前还很轻的木枪此刻拿在手中就像是沉甸甸的铁棍一样,沉重不堪,他觉得自己快要拿不动了。   十几年来几乎没锻炼过的身体已是疲惫不堪,全身的肌肉都酸痛不已,在痛苦地嚎叫着让他停下来。   胸口像是破了一个洞,漏着风,再怎么拼命喘息也喘不够。   汗水哗啦啦地往下流,将头发黏在颊边,汗水从额头流到眼中,让他的眼火辣辣的疼,视线也越发模糊。   就算看不到,他也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肯定很狼狈,比他之前嘲笑的弥亚还要狼狈一万倍。   ……他为什么要受这种罪?   少年的身体或许是因为不甘或许是因为惯性,还在继续攻击着,可他的脑中却忍不住浮现出这个念头。   他明明早已拒绝了弥亚向他提出的要求。   为什么他现在会在这里?   是因为弥亚……   是的,因为他不小心害弥亚受伤,因为弥亚想让他的侍从接受武艺训练,所以他就想用这种方式补偿弥亚。   其实仔细想想,他没必要做这种蠢事。   纳迪亚不教自己,他完全可以找上十个八个其他的武者来教自己,根本没必要执着于这个讨厌的骑士长。   何况,纳迪亚不教那个小侍从,他只要安排个普通的武人去教就行,根本没必要这么折腾自己。   是的,没必要。   所以,停下来。   现在就停下来,结束这种可笑的行为。   他应该立刻离开这里,回到舒适的房间里,躺在躺椅上,惬意地享受一切,就像过去十几年中所做的那样——   他就该以那种方式继续生活,他早已习惯了那样的生活。   【他说他相信你。】   ……不行。   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他就是觉得,那样不行。   他已经答应弥亚了,弥亚就在旁边。   他怎么可以出尔反尔,他怎么可以半途而废?   …………   ……这是借口。   心底深处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   你只是在找一个借口,用这个借口接受弥亚提出的要求。   因为你在拒绝他之后,就已经后悔了。   ……   他后悔了?   不,不能说是后悔。   只是……有些羡慕……   在这一个月里,他天天在练武场旁边看着,看着弥亚称赞那个小侍从,对小侍从笑,摸着小侍从的头,脸上带着赞赏和期待的神色……   他轻蔑而又不屑地看着那个小侍从受宠若惊的愚蠢模样,可是心底深处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躁动不安、在蠢蠢欲动。   他在恍惚中想起,这种他现在似乎不屑一顾的东西,好像……也曾是他想要得到的东西。   与其说他因为弥亚冷落他而生气,倒不如说他是觉得不甘心,他在嫉妒。   那个小侍从在他面前卑微如草芥,却轻易地就得到了他曾经想要、却从没得到过的东西。   …………   神志逐渐开始恍惚,汗水从额头渗入眼眶,视线也跟着模糊了起来。   两个不同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激烈地争吵着,对撞着,将他的脑子搅得一塌糊涂。   茫然中,萨尔狄斯忽然又想起了以前。   很久以前,他刚开始习武的时候,他也像现在这样在这个练武场上挥汗如雨。   那时候,他才七岁,才刚刚开始习武。   他以为只要他能成为一个强大的战士,像他父亲那样武勇之人,他的父亲和母亲就会喜欢他。   怀抱着从父母那里得到称赞的小小希望,他在练武场上苦练了七天。   一贯娇气的孩子在这七天中不曾叫过一声苦,喊过一声累。   负责教导他的教习惊喜地告诉他,说他极有天赋,以后一定能像他父亲一样强大。于是,他开心地将这件事告诉了他的父亲……   那时,他的父亲说了什么呢?   哦,对,他想起来了。   那个时候,他的父亲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父亲说:“哦。”   他的父亲说,哦,然后就转头继续和下属商讨事情,再也没有多看他一眼。   就和平常一样。   就仿佛他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火热的心像是被浇了一盆冰水,刹那间透心凉。   孩子难过地从父亲那里离开,怀抱着最后一点微小的期待,去了母亲那里。   他想从母亲那里得到一句表扬、一句称赞、一句鼓励,就算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也好。   可他终究什么都没能得到。   那时,他的母亲淡淡地看着他,面容一如既往的美丽,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   她说:“挺好。”   哪怕当时还很年幼的他也能听出这两个字所表达出的敷衍。   说完后,他的母亲就语气平淡地让他退下,说自己累了,要休息。   她说,以后没有重要的事情,不要来打扰她。   那一天的夜晚,年幼的孩子在漆黑的夜色中站了很久很久,久到他金色的发丝上都染上深夜的露水。   夜幕沉沉,寂静无声。   隔日,他染上风寒,病了一场。   医师来了,他的父母没来。   那一天之后,他再也没去过练武场。   父亲也好,母亲也好,没有人对他抱有期待。   他做得再好、再怎么努力,也没有人会称赞他。   既然做不做都没有人在乎。   所以,他不做了。   他什么都不想做了。   就这样吧。   …………   【他相信你。】   【可他信错了人。】   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它是跳动得如此猛烈、如此可怕,就仿佛之前的十几年里从来没有跳动过。   身体疲累不堪,每一块肌肉都酸痛不已。   几近窒息,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是一种折磨。   就像是六年前——   熟悉的酸痛感让这具身体的记忆一点点地复苏,他的意识恍惚着,周身的景色仿佛在飞快地变化,时间似乎在飞快地倒退。   最终,回到六年前。   六年前,一个七岁的孩子第一次踏上练武场,第一次伸手握住木枪的时候。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当他握住那杆枪的瞬间,他身体里的血液仿佛涌动了起来。   身体深处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这就是属于他的东西,是他天生就该拥有的东西。   那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以后要跟随他一生的东西。   他让他的教习很惊奇。   明明是第一次拿起枪,他却好像天生就知道该如何去使用。   他在武艺上的学习进度如同吸水的海绵一般,快得惊人,几乎可以用一日千里来形容。   他有着惊人的天赋。   只是后来那一场风寒,让他舍弃了、亦一点点忘记了自己的天赋。   ……………   萨尔狄斯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深深地呼吸着。   他闭着眼,汗水顺着他晒得发红的脸颊滑落,滴落在他脚下的石地上。   七岁的时候,他曾在这个练武场上苦练了七天。   他曾经趁其不备击飞过教习手中的木枪。   现在他必须想起来……想起那个时候的事情,想起当初教习教过他的一切。。   他必须让他身体记起来。   【他信错了人。】   他会做到。   他必须做到。   ………   ………………   终于放弃了吗?   眼见萨尔狄斯站着不动,甚至还闭上了眼,纳迪亚心底也松了口气。   说实话,他也快坚持不下去了。倒不是体力问题,而是继续这样下去,他实在是有种欺负小孩的尴尬感。   他一开始以为萨尔狄斯尝试个几次就会放弃,甚至会因为失败而大发雷霆,事情就算是解决了。但是他怎么都没想到,萨尔狄斯竟然坚持了整整一个小时,就连纳迪亚都不记得自己到底将萨尔狄斯击退了多少次,将其摔倒了多少次。   到了现在,他进不得退不得,又没法喊停,硬生生把自己晾在一个极其尴尬的地步。   说实话,纳迪亚现在的确对萨尔狄斯有些改观。   从某种方面来说,这位少爷的韧性还是不错的,说不定以后还真能坚持下去。   但是,改观归改观,他还是不打算打破自己的原则。   不过他想着,这位少爷要是真的准备上进的话,他可以介绍好一点的武者过来教导他……   就在纳迪亚琢磨着自己熟人中哪些更善于教导小孩时,闭眼站着不动的萨尔狄斯突然睁开了眼。   湿润的金发在少年的眼前掠过。   往日里总是带着阴影的异色双瞳,在这一瞬间亮得惊人。   那就仿佛是天空中所有的阳光在这一刻被吸入少年的瞳孔之中。   纳迪亚忽然心口一凛。   少年忽然猛地向前一步,金发飞扬。   他手中的枪随之向前递出,几乎与他的手臂化为一体。   枪尖在阳光下划过一道近似于完美的弧线。   隐约间,仿佛能听到它摩擦空气时发出的无形的呼啸声。   它呼啸而来。   那是向敌人宣告着危险迫近的声音——   一直静静地站在练武台旁的弥亚蓦然上前一步。   骑士长的瞳孔陡然放大。   铿的一声。   一杆木枪打着旋儿飞了出去,啪的一声落在石地上。   骑士长站在石地之上,一只脚已经踩在圈外。   他抬起的右手还保持着悬在空中的动作。   他粗大的右掌之中,此刻空无一物。   金发的少年一手高举长枪,身姿笔挺,昂首而立。   阳光曝晒大地,将灰白色的石台晒得发亮发烫。   天地之间亮到极致,时间仿佛停顿在这一秒。   练武台上一片寂静,只有那名少年急促而又粗重的喘息声在其上回响。 第33章   练武场上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纳迪亚一双利眼灼灼地盯着萨尔狄斯,萨尔狄斯同样也目光凌厉地盯着他,手中的枪依然挑衅般指着纳迪亚的脸。   弥亚的目光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练武台上对峙的两人。   胆怯的小侍从被此刻紧张的气氛震慑住,抖抖索索地站在一旁,别说发出声音,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种压抑的气氛突然被一阵大笑声打破。   纳迪亚大笑起来。   他一边哈哈大笑着,一边过去将那柄被击飞的木枪从地上捡起来,还顺手在手上转了一个圈儿。   他说:“我输了。”   拥有‘巨剑’之名的骑士长爽快地向一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少年认输,神色坦然,没有丝毫扭捏和不甘。   萨尔狄斯喘着气将举着的枪放下,他的眼依然紧紧地盯着纳迪亚。   “我做到了。”   少年没有说出‘我赢了’这样的蠢话来,他是骄傲,但不是自大和愚蠢,所以他只是说,他做到了。   他剧烈地喘息着说:“你要说话算话。”   “好。”   纳迪亚点头。   萨尔狄斯哼了一声,因为还在剧烈喘气的缘故,他这一声哼都是粗声粗气的。他不想再多看这个讨厌的骑士长一眼,随手将木枪往一旁一抛,然后转身径直往台下走去。   站在一旁的法埃尔一惊,手忙脚乱地接住了那把抛向他的木枪。   被甩在后面的纳迪亚没有生气,而是目光深邃地看着少年的背影。   虽说主要原因在于萨尔狄斯攻击的一瞬间他恰好走了下神,但是输了就是输了,他不是输不起的人,更不屑找什么借口。   而且,刚才那突如其来凶猛的一击让他对萨尔狄斯有了不小的兴趣。   这位小少爷最后来的那一下可不简单。   刺出的一下如行云流水,长枪仿佛就是手臂的延伸。   那一击的角度非常刁钻,恰好就击中了要害的那一点,这可不是什么运气好就能做得到的事情——这说明萨尔狄斯抓住了他呼吸以及行动的节奏,才能那么恰到好处地击中关键的一点。   这份对敌人的敏锐感和观察力……是与生俱来的吗?   而且,在那一瞬间他居然有一种危险的感觉。   纳迪亚颇有兴致地想,他有必要好好观察一下。   …………   萨尔狄斯纵身跳下练武台。   可是他的身体早已疲乏至极,只是在强撑着而已,此刻强行一跳,落地的瞬间就不由得踉跄了一步,差点就这么一头栽倒在地。   一双手从前面伸出来,一把将他撑住。   来不及看清扶住自己的人是谁,萨尔狄斯靠在那人身上,垂着头剧烈地喘气。   极度的缺氧让他眼前都出现了白光,他张着嘴喘气,汗水不断地从他湿漉漉的金色发梢上滴落,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他就这样喘了很长一段时间,等终于缓过来后,这才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   一抬眼看见站在他跟前的人是弥亚,他先是唇角一扬,似乎想笑,但是大概觉得笑出来会让人看出自己很开心,于是又强行忍住。   他微微昂起下巴,仍旧是往常那副骄傲的模样。   只是萨尔狄斯不知道,他的脸早就被汗水冲刷得黑一道白一道的,看起来极其狼狈。偏生还要摆出这种姿势,让人看着就忍不住想笑。   弥亚笑了。   他说:“你做到了。”   他这么说,以一种笃定的口吻。   你做到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是让萨尔狄斯的呼吸顿了一秒。   他看着弥亚的眼。   少年湛蓝的眼中仿佛有微光在闪动,水亮的,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   他相信着他,从始至终。   说不清为什么,萨尔狄斯觉得胸口被某种不知名的情绪涨得满满的。   他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堵,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为了掩饰,他干咳了一声,然后昂起头。   “小事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说,“我只是不想做而已,只要我想,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情。”   “嗯嗯嗯~~萨尔狄斯好厉害~~”   弥亚嗯嗯嗯地附和着,笑眯眯的,就差没鼓个掌了。   难得这么被弥亚吹捧着,萨尔狄斯心里很是得意,但是面上还是端着架子,不动声色地走到长长的石凳前,往上面一躺。   斑驳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冠落下来,有些晃眼。   他眯着眼,看着一望无际的湛蓝色天空,身体明明疲惫得厉害,却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感。   抬起手,他盯着自己的手掌,阳光从张开的五指指缝中照在他的脸上。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在他抬手将枪刺向纳迪亚的那一瞬间,他感觉他的手脚上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脱落。   那一刻,他仿佛从泥泞中挣脱而出,身体变得无比的轻快。   “萨尔狄斯。”   就在他恍惚着的时候,在他头的那一侧坐下来的弥亚突然喊他的名字。   “嗯?”   “谢谢你。”   “…………”   弥亚低头,他的目光恰好和仰躺着的萨尔狄斯对在一起。   他说:“法埃尔这段时间就拜托你了。”   萨尔狄斯看着弥亚弯起来的笑眼,少年湛蓝色的眸中仿佛阳光下荡漾开的波光粼粼的海浪,那种柔软和清凉浸透心扉。   “一桩小事。”   他移开目光,语气别扭地回答。   “没什么大不了的。”   “等我伤好,我们就可以一起训练了。”   弥亚一脸开心地说。   他当然开心,费了这么大的劲儿,他总算成功地诱拐到了傲娇猫猫。   太不容易了——   “哦。”   萨尔狄斯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然后坐起身,接过仆从送过来的水杯,低头喝水。   看似毫不在意,实际上他心底深处暗戳戳地很是得意。若是他背后真长着尾巴,一定能看到那尾巴尖儿高高翘起。   果然,那个什么法埃尔就是附带着的,弥亚主要还是想和他一同练武。   看,说起和他一起训练就笑得这么开心。   金毛波斯猫一边砸吧砸吧地舔水,一边美滋滋地在心底这么想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明明杯子里只是普通的清水而已,但是他就是觉得这清水比果汁还要香甜许多。   然而,萨尔狄斯的好心情没能持续多久。   抱着木枪的小侍从凑了过来,睁着一双眼可怜巴巴地看着弥亚,一副被吓得不轻的模样。但是在被弥亚安慰了几句又鼓励了一把之后,小侍从立刻干劲十足地冲向了练武场。   看着这一幕,萨尔狄斯的脸色瞬间沉下来。   当弥亚再次转过头来跟他说话时,他重重地哼了一声,一甩脸,转开头。   摸什么头?有什么好摸的?   黑漆漆的头发,难看死了。   同样都是称赞,凭什么弥亚只摸那个小侍从的头,不摸他的头?   萨尔狄斯气哼哼地想着,又不肯搭理弥亚了。   嗯,‘又’……   前一秒还融洽地说着话,下一秒就被萨尔狄斯甩脸色,弥亚一头雾水。   怎么突然又发脾气了?   弥亚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明白萨尔狄斯的小情绪,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行吧,不亏是波斯猫,情绪真是阴晴不定,让人难以捉摸,还是一眼就看得懂的狗狗好糊弄……不是,好哄啊。   弥亚不知道,让他心累的日子还在后面。   萨尔狄斯在练武的事情上还挺能坚持的,一段时间下来,他竟是一次都没有逃过课。   哪怕前一天被纳迪亚折腾得够呛,第二天他也能硬挺着去练武场。   就是他那傲娇的脾气实在是……不知为什么,在去练武场之前,他非要弥亚哄上一句,才摆出一副‘我是给你面子’的表情和弥亚一同过去。   几次下来,弥亚都被折腾得没脾气了。   他心累的想着,行吧,哄两句就哄两句,毕竟谁家小孩小时候让他去学个特长什么的,不都得家长哄着去么?   虽然萨尔狄斯这个‘小孩’已经十三岁了!   ……   不管怎样,从那一天起,每天上午练武场的主角换了人。   小少爷居然不再天天睡懒觉而是早起去练武了——这不可能!!!   一众惊掉了下巴的仆从们表示如果不是他们亲眼看到了那一幕,就算拿鞭子抽他们他们也不会相信如此荒谬的事情。   说实话,萨尔狄斯也是骑虎难下。   他虽然是自愿开始训练,但是可没打算练得太辛苦,毕竟懒散了这么多年,一时间还是扭转不过来,他暗暗地琢磨着适当的练练然后就找机会偷懒。   但是弥亚那个讨厌的小侍从实在是太较真了,纳迪亚怎么说,他就一板一眼地做,一点折扣都不打。   明明瘦瘦小小的身体,却好像完全不知什么是疲倦,在练武台上练得挥汗如雨也不肯休息一下。   萨尔狄斯每次累得受不了想要偷个懒的时候,眼角一瞥到旁边的小仆从,心里就没来由地堵一下,然后就咬牙坚持了下去。   每次这种时候,他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看练武场旁边一眼。   以往都是他坐着那片的树荫下,换成弥亚坐在那里望着他们。   萨尔狄斯觉得,只要他一停下来,就像是在弥亚眼前输给他看不起的那个小仆从一样。   所以,就算咬牙硬拼着一口气,他也坚持了下去。   半个多月的时间一晃而过。   这一天,在养了半个月的伤后,弥亚也终于再次踏上练武台,成为训练大军中的一员。   让他郁闷的是,他之前好不容易练起来的一点耐久力在间断了半个月后,又退回了原地。   因此,明明最先开始训练的人是他,但是现在,在萨尔狄斯和法埃尔都已经开始进行下一阶段训练的时候,他又得重头开始,一个人苦逼的跑步。   一个多小时下来,大汗淋漓的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旁边的喷泉池那里,将脑袋往水里一埋。   啊,清清凉凉真舒服。   等弥亚缓过神来的时候,他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喷泉池,突然想起来,他当初好像就是在这里受的伤。   不过,也多亏那次受伤,这才成功地把萨尔狄斯那个傲娇的家伙拉上贼船……不是,是导向正途。   弥亚一边想着,一转身,差点撞上人。   原来是萨尔狄斯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抿紧了唇,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小腿的眼神让弥亚心底莫名有点发憷。   怎么了?   他今天没惹他啊?   好像也没发生什么会让萨尔狄斯生气的事啊?   还有,此时此刻,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还有眼前这人和当时几乎一样的表情……   弥亚有点紧张。   他的腿伤才刚好,不会又来一遭吧?   这么想着,明明已经全好了的小腿那一处突然就觉得有点隐隐作痛,让他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   一直盯着弥亚那只小腿看的萨尔狄斯自然看到了弥亚将腿往后缩的动作,他顿时眼睛一亮。   “你伤还没好。”   “啊?我的伤好了啊。”   我刚才就在你面前跑了一个多小时,你现在跑过来跟我说我腿没好?   弥亚只觉得莫名其妙,还有点生气。   为什么说起他的伤没好萨尔狄斯这家伙看起来似乎在高兴?   “不,你没好。”   萨尔狄斯固执地说。   “你……”   弥亚反驳的下一句话还没说出口,萨尔狄斯突然上前,双手一伸,一把将弥亚横抱了起来。   他就这么抱着懵掉的弥亚一步步稳稳当当地走到石凳面前,然后,把弥亚放在石凳上。   “腿伤还没好就不要乱动。”   萨尔狄斯说。   说完,他转身就走。   弥亚:“???”   一脸懵逼。   在转过身背对着弥亚走出去不远之后,萨尔狄斯停下脚步。   他虽然想装出一副若无其事轻松自如的模样,但是微微涨红的脸和略显急促的呼吸都暴露了他的真实状态。   他站着,抬起双手,低头左右看了看。   他的手臂晒黑了不少,但也比之前结实了一点。   少年的嘴角控制不住的上扬,然后用力一攥双拳。   嗯哼~ 第34章   时光在飞速地流逝,一转眼,四个月就过去了。   这段时间里,弥亚的生活节奏非常规律。   作为特勒亚将军独子的引学者,他每周都要去特勒亚将军的府邸五天,上午和萨尔狄斯以及他的小侍从一同练武,下午陪同萨尔狄斯学习神典,法埃尔尔则是在他的要求下在旁边吭哧吭哧地认字扫盲。   剩下的两天里,他必须要在神殿中和其他少年一同接受正式祭司的授课。这些少年都尚未成年,不是正式祭司,都还只是预备役。   其他几位少祭都有各自的导师,自然不需要来授课大殿中和众人一起听课,而被放养的弥亚没有自己的导师,当然就只能听大课堂。   这一日,本该又是去授课大殿中听课的时候,但是弥亚刚准备出发的时候,一名侍从过来通知他,说是因为负责授课的祭司临时有重要的事情,所以授课取消。   对于授课取不取消的事情,正在庭院中晾被子的小侍从是毫不在意的。   虽然大多数的日子里他都得跟着主人去特勒亚将军府邸,但是房子依然干干净净的,就是因为弥亚在神殿的这两天里,他待在家里就会将整栋房子以及庭院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打扫一遍。   此刻,他正在一边哼着歌,一边将散发着清香的被褥铺在架子上。   阳光映在少年褐色的脸上,映得他的笑容越发灿烂,就像是一只开开心心地完成自己工作的小狗一样。   弥亚看着法埃尔。   几个月下来,小侍从的身体比之前看起来要强壮了一些。法埃尔的手臂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褐色光泽,之前那只小胳膊还瘦如竹竿,现在,虽然还是有些显瘦,但是只要法埃尔一用力,胳膊上就能清楚地看到一点鼓起的肌肉。   弥亚的目光移回来,落在自己的胳膊上。   他捏了捏自己依然很软的胳膊,心情复杂地再次看向法埃尔。   看着看着,他突然觉得,法埃尔是不是身高也长了一点?   而且,说起来,之前一样高的萨尔狄斯好像也……   突然有点心塞。   弥亚的目光引起了哼着歌儿晾被子的小侍从的注意,他立刻将注意力转移到他的主人身上。   “弥亚大人,您有什么事情吩咐我吗?”   “不,没什么。”   弥亚摆摆手。   他说,“我出去走走。”   “好的,主人,我会看好家的!”   小侍从摇着尾巴欢快地回答道,干劲十足地打算将屋里屋外整个儿都洗刷一遍,同时还不忘记叮嘱弥亚。   “请您记得要在午餐之前回来啊。”   “我知道了。”   离开住所,顺着长廊往下一路走去,弥亚感觉路上的人似乎比平常要少一些。   他也没多想,径直向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那是他这段时间在这一片随意走走时,意外发现的一处僻静之所。   那个地方在神殿的左后侧,一个极为偏僻的角落里。   因为这里是一块陡坡,所以没有建筑。陡坡上灌木丛生,橄榄树、椰枣树等各种各样的树木交错在一起。一条狭窄的碎石小道沿着山坡蜿蜒往上,没入茂密的树林深处。   弥亚沿着碎石小道往山坡上走,小道上都是落叶,还有杂草从石缝中钻出来,看得出来神殿的仆从们来这里清理的频率不高。   踩在枯叶上听着枯叶碎裂的声音,他顺着蜿蜒小道走到了山坡的顶端。   碎石小道在山坡顶端就到了尽头,这里已是神殿的边缘,往山坡另一端下去,就是一堵高大的石墙。   山坡不算高,而围绕着神殿的石墙却很高大雄伟,所以就算站在山坡顶部,也会被巨大的石墙挡住视线,看不到外面。   前面是巨大的石墙挡住视线,身侧是高大而茂密的树木挡住视线,所以山坡顶部的风景并不怎么好,还会因为视线受阻而让人感到憋闷。   但弥亚却很喜欢来这里,因为……   有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响声。   茂密的树冠摇晃起来,啪嗒,一个果子掉下来,恰好砸在弥亚脚下。   他弯腰捡起果子,然后起身,笑着仰头望去。   山坡上的树林虽然各种各样的树木交杂着,但是还是以椰枣树和橄榄树为主。弥亚跟前的就是一根高大粗壮的椰枣树,树顶上一窜窜红色的椰枣已经成熟,刚才掉在他眼前的就是一颗熟透了的椰枣。   喜欢念叨的小侍从不在身边,弥亚用衣服擦了擦椰枣,直接咬下去。   落地的椰枣已经熟透,皮薄肉厚,甜美软糯,一口咬下去,那甘甜如蜜的滋味在口腔里蔓延开,让少年愉快地弯起眼。   吃完椰枣吐掉核,弥亚搓了搓手,四处看看,选中了不远处的一颗橄榄树。   椰枣树的树干都是笔直的,几乎没有叉枝。但是橄榄树就和椰枣树不一样,它分岔很多,而且枝叶茂密,更容易攀爬。   弥亚攀住树枝,纵身一跃,动作熟练地爬上橄榄树。   虽然他的锻炼成果不如萨尔狄斯和自家小侍从,但是多少还是有些效果的。   至少他爬起树来越来越轻松了……嗯,这也算是一种本事,是不是?   好歹这么安慰了一下自己,弥亚人已经坐在橄榄树高处的树枝上。   坐在这里,仿佛就站在了最高处,山坡下那座高大石墙的顶部也在他的脚下,再也挡不住他的视线。   少年坐在高高的树枝上,惬意地俯视着脚下的一切。   他的视力很好,能看到很远的地方,足以将这座繁华城市的大半尽收眼底。   风吹动他身侧的枝叶,弥亚抬起眼望向远方,目光跨过大地,隐约可以眺望到远方的大海。   他不知道他看到的海洋是不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的海洋,他只看到远方湛蓝的海洋和天空几乎融化到一起,无边无际地延伸出去。   汪洋大海在明亮的阳光下像是一块巨大的蓝色宝石,安详而宁静地躺在大地之上。   那片蔚蓝之色是如此的美丽。   少年向后靠在树干上,微歪着头,看着远方的湛蓝大海。   不知为何,只要像这样眺望着那片蔚蓝之色,他就会觉得非常平静,心情似乎也会变得柔和下来。   他缓缓地闭上眼,清脆的鸟鸣声环绕在耳边,和缓的风轻柔地掠过他的颊边,拨动细碎的淡金色发丝掠过脸颊,搔得他的颊有点痒痒的。   弥亚就这样放松地靠在树上,享受着难得的安宁时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鸟鸣声忽然有些奇怪,还有树叶摇晃时发出的和缓的沙沙声忽然也变得急促起来。   弥亚睁开眼,他的额发不断地在他额前拂动着,他感到自己坐着的这个粗大的树杈也在隐隐晃动。   阳光依然明亮,只是起风了,不久前还点缀着蓝天的朵朵白云都被风刮走。   风起得急,起得突然,只不过在数息之间就猛烈地刮了起来。这一片的树木都开始剧烈摇晃,无数树叶被高高卷起,飞向天空。   眼看着突如其来刮起的风越来越大,这颗橄榄树的树冠也摇晃也越来越猛烈,弥亚赶紧爬下树。   只是,这阵风起得实在太快,让人猝不及防,饶是他下去的动作再迅速,才下到一半的时候,突然一阵凶猛的飓风袭来,刮得整棵大树都剧烈地摇晃起来,更是吹得他睁不开眼。   啪嗒一声,他脚下踩着的那根粗壮的树枝在大风中不堪重负,瞬间裂开。   他手拽着的那根树枝承受不住他的重量,紧跟着断裂。   弥亚一下从树上掉下来,手上还攥着那根断裂的橄榄树枝。   糟糕——   眼看少年就要摔到地上,突然,一个火红的影子从旁边茂密的灌木丛中窜出来。   纵身一跃。   那个身影轻盈地跃起,在空中划开一道火红色的弧线,分毫不差地接住了从树上掉落的少年。   啪嗒。   那是雪白的蹄落在满是折断的枝叶的地面发出的踏地声。   已经闭紧眼护住头部做好结结实实摔一跤的准备的弥亚只觉得身体一轻,似乎落在一个温热的躯体上。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贴着的地方的触感还是毛绒绒的。   怎么,救他的人在这种大热天里还穿着皮毛吗?   如此纳闷的想着的少年抬头一睁眼,就吓了一跳。   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眸瞅着他,圆溜溜,清澈如水。   漆黑的鹿眼近在眼前,和他大眼瞪小眼地互盯了好一会儿。   然后,鹿头一转,张嘴,吭哧一下就咬掉了他手中攥着的橄榄枝上大半的树叶。   趴在鹿背上,弥亚就这么茫然地看着这头幼鹿扭着头悠闲地啃着他手中的橄榄树枝,好一会儿之后才反应过来。   敢情他是让一头鹿给救了。   他发觉自己还趴在鹿背上,于是赶紧直起身,可是他一起身,原本向前伸着的手就跟着缩了回来,而正扭着头啃橄榄叶的幼鹿就咬不到了,于是不满地冲着他嘤了一声。   弥亚怔了一下,顿时失笑,俯身重新将树枝递到幼鹿嘴前。   这个时候,他已经认出了这只贪嘴的幼鹿。   一头一米多高的幼鹿,比普通成年鹿还要高大的幼鹿。   弥亚一边喂树叶,一边伸手摸了摸小鹿的头。   小鹿毛绒绒的头顶刚长出两根小鹿角,雪白如玉,小小的,很光滑。   那次因为这只小鹿,他意外遇到了奥佩莉拉夫人,说实话,那位夫人的确是美得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弥亚觉得,身为她孩子的萨尔狄斯最多不过继承了奥佩莉拉夫人三分的美貌。   虽然那位夫人和特勒亚将军的关系……有点奇怪,不过他没兴趣探寻人家夫妻间的事情,所以很快就将那点疑惑抛之脑后。   倒是那头明明还只是幼年却已经和他差不多高的火红幼鹿让他有些好奇——他好奇这个小家伙成年后到底能长多高。   为此,他还特地去图书室查阅了那只幼鹿的资料。   大角鹿。   他记得当时特勒亚将军是说的这个名字。   翻阅了一本典籍之后他才知道,原来那只馋嘴的幼鹿居然还是极为罕见珍贵的品种,据说现在几乎已经绝迹。   大角鹿,一种极为罕见而且美丽的鹿,一身赤红的皮毛,四蹄如雪,身姿优雅,头部长着线条优美的巨大的角,分岔如树枝,角如象牙一般光滑圆润。   它身型巨大,成年鹿可高达二米以上,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巨角,分岔极多,展开的长度两到三米。   这是它名字的由来。   在月光下,它白色的角会泛出特殊的玉色光泽,仿佛有流光涌动,极为美丽。   因此,它又有着白月鹿的称呼。   传说,它是月神戴薇娅所创造的纯洁生灵。   月之女神非常宠爱它,赋予它一种特殊的嗅觉,让它能够闻出人心。   它之所以更喜欢亲近小孩,那是因为比起大人,孩子的心灵还保留着最初的纯洁,虽然这种纯洁最终总是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染上各种各样的颜色……   当时弥亚看书看到那里的时候还琢磨着,那个特点似乎和他那个世界里传说中的独角兽挺像的,只不过人家独角兽喜欢纯洁的处女,而大角鹿喜欢纯洁的小孩。   此刻,弥亚瞅着这只愉悦地啃着橄榄树叶的白月幼鹿想着,他看的那本书上可没提到它是馋嘴的吃货。   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贪嘴这个属性实在不符合人家如梦似幻的月之精灵的形象,所以就算有这个特点,编写典籍的人恐怕也不乐意写进去。   想到这里,弥亚又忍不住摸了一下那根小鹿角,很难想象现在还短短的小角以后能长到两三米那么巨大。   在少年瞅着鹿角的时候,小鹿已经啃完了他手中的橄榄枝,然后就昂起头,迈开长腿,向前跑去。   不亏有着月之精灵的称呼,它在树林中奔跑的姿态轻盈而又优雅,雪白的蹄子踩踏着地面的啪嗒声像是一曲优美而又富有节奏的乐曲。   它跑得很轻很快,几乎是转瞬之间就从山坡上跑到了底部,然后继续向一个方向轻盈地跑去。   小鹿开开心心地在丛林间跳跃、奔跑着,速度极快,似乎完全忘了自己背上还托着一个人。   一不留神就被带着跑的弥亚已经懵了。   等等,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是不是忘了我还在你背上?   不得已紧紧地抱着白月幼鹿的脖子,弥亚眼睁睁地看着小山坡离自己越来越远。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眼前的景色以极快的速度变换着,没过多久四周的景色就变得越来越陌生,变成了他以前从来不曾去过的陌生景色。   少年慌了。   放我下来啊啊啊啊——!   …………   等到如风一般恣意奔跑着的白月幼鹿终于肯停下来的时候,被风吹得头晕脑胀眼前画圈圈的弥亚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   他一侧身从鹿背上溜下去,就这么坐在了碧绿的草地上。   四周都是茂密的灌木丛,一眼看去,都是绿茵茵的一片。   白月幼鹿低头凑过来拱他,被他一把推开。   “你这是绑架,知道吗,你——嗯?”   少年正生气地教训着幼鹿,突然透过前方灌木的缝隙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奥佩莉拉夫人?   她怎么在海神殿这里?是来祈祷的吗?   弥亚这下明白了,看来白月幼鹿是奥佩莉拉夫人带过来的。   想必是幼鹿因为淘气到处乱跑,恰巧跑到了他那边,恰好接住了掉下树的他,然后又这么背着他跑了回来。   弥亚觉得这样躲在灌木后面偷看不太好,还容易被人误会,于是打算起身出去和那位夫人打个招呼,说清楚……   ……   等等。   呼吸一滞,少年正要扒开灌木的手僵在半空中。   他睁圆了眼。   现在正在亲吻奥佩莉拉夫人的那个男人是谁——?!! 第35章   就在弥亚在海神殿撞到意想不到的场面的这一刻,这边,在特勒亚将军府邸的练武场之中,一身汗淋淋的金发少年纵身从练武台上跳下来。   在他金发飞扬间,就有点点细小的汗珠洒在空中。   他快步走到一旁的喷泉池那里,把整个脑袋往水中一浸——   是的,萨尔狄斯也跟着弥亚学到了这个坏习惯。   虽然今天是一周里仅有两天的休息时间,可就算没有旁人的督促,萨尔狄斯也自觉来到了练武场。   这对以前酷爱懒觉的他来说,绝对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这几个月下来,他竟是逐渐习惯了。现在就算让他睡懒觉,他也睡不着。   而且,他股足了劲儿日日训练不断,不仅仅是为了将那个小侍从远远地抛在身后,更是为了……   用泉水洗了把脸之后,萨尔狄斯快步走到旁边竖着的石杆旁,抬起手,将自己的头顶往石杆上比了比,眼见比之前画的那条线高了一点,顿时唇角上扬。   很好,又高了一点。   少年心满意足。   他美滋滋地琢磨着。   等明天弥亚过来的时候,自己要怎样才能不着痕迹地在弥亚面前炫耀这件事呢?   站在练武场边上的老管家看着这一幕,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少爷变得越来越有朝气了,以前总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他现在眼中仿佛有着光。   老人欣慰地想。   想必特勒亚大人虽然面上不显,但是心里对少爷的成长也是感到满意的吧。   …………   临近傍晚时分,夕阳斜斜地照耀着大地,军营中军士们训练的喊杀声逐渐弱下来,寥寥炊烟升起。   军营一侧耸立着的高大塔楼里,一个房间中,狠狠操练了他的下属一下午的棕色骑士长正在向上司汇报军队训练情况。   汇报完毕,在他准备离去的时候,他的上司叫住了他。   “纳迪亚。”   “是?”   “听说你最近在教萨尔狄斯练武?”   “嗯,是有这回事。”   “如果是萨尔狄斯强行给你下的命令,你可以不用理会。”   将手中正在翻阅的羊皮纸放在桌上,特勒亚将军抬头,看向自己这位因为强大而享负盛名的下属。   “啊,不,倒是和他没什么关系。”   纳迪亚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好隐瞒的,就将事情起因的大略说了一遍。   说到最后,他抬手,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疤痕。   “特勒亚阁下,说实话,您家那位小少爷的资质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好。”他咂了下嘴,“不亏是您的儿子。”   “……嗯,我知道了。”   特勒亚重新拿起羽毛笔,继续签署刚刚放下的文书。   “既然如此,萨尔狄斯就拜托你了。”他说,“你走吧。”   “属下告退。”   走出房间之后,纳迪亚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说起来,这段时间他也很纳闷。他一直都认为,特勒亚将军之所以不强迫萨尔狄斯练武是因为萨尔狄斯没这个资质,也没有上进心,特勒亚大人没办法才放弃他,任他成为纨绔。   但是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虽然只教导了萨尔狄斯几个月,但纳迪亚已经发现萨尔狄斯的资质非常的优秀——他甚至不得不承认,萨尔狄斯在练武上的天赋比他还要优秀。   这就不免让纳迪亚觉得奇怪。   换位思考,如果他的孩子拥有如此优秀的资质和天赋,他就算拿着棍子时时刻刻追在后面打,也要逼着他练起来。   可是特勒亚将军却……   如果说是因为太宠孩子舍不得他吃苦什么的,看起来也不像啊。   虽然对此事感到奇怪,但是这归根结底是上司的家事,所以纳迪亚也就将这点疑惑埋在心底,不去多想。   他加快脚步,离开了这里。   纳迪亚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特勒亚一人。   房间里静可闻针,男人凝视着桌面上的文书,目光深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能看到他握在手中的笔半晌没有动一下。   许久之后,他闭上眼。   重重叠叠的淡紫色花串虚影浮现在他的眼前。   在他府邸的后院中,种着满院的紫藤。   此刻正是紫藤盛开的季节,风一吹,花朵如海浪一般晃动着,美不胜收。   他心爱的人总爱站在那层层飘舞的紫藤花下,静静地眺望着天空。   花下美丽的身影虚幻得仿佛随时随地都会消失在他的眼前。   “奥佩莉拉……”   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声在房间里响起,又很快消融在空气中。   再无痕迹。   …………   ……………………   海神殿的深处,有一座精致小巧的庭院。   高大的橄榄树环绕在四周,在大地上洒下一片树影。   庭院的中心是一座白玉石雕琢而成的海豚状的喷泉,一大一小两个海豚交错在一起,向不同的方向喷洒出清澈的水流。   潺潺溪流环绕着这座喷泉,溪水清澈见底,几乎可以看见溪水底部的鹅卵石。   一名男子沿着溪水边上的碎石道路走进庭院中,阳光照在他高大魁梧的身躯上,将影子映在地面上。   漆黑的长靴踩踏在碎石地上,发出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已是傍晚时分,但阳光依然很亮,将男人的影子长长地拉在他的脚下。   石廊以石雕喷泉为中心在庭院中绕成一个环,碧绿色的蔓藤沿着长廊的石柱攀岩而上,而后铺满了长廊镂空的顶部。   蔓藤缠绕在一起,将长廊顶部铺开一片碧色,挡住火热的阳光。   小巧的淡紫色花瓣团成一簇簇从绿藤上垂下来,重重叠叠,一眼看去,就像是浅紫色的海洋。   近处看,又像是一串串淡紫色的风铃,风一吹,微微晃动着,摇曳生姿。   女子站在淡紫色的花簇下,一只手抬起,扶着长廊一处的石柱。   她微微昂着头,穿过蔓藤缝隙的点点碎光落在她下半截脸上,小巧的下巴在阳光下白皙得仿佛在发光。   仅仅只是一个侧影,就将这一片盛开着的紫藤花瀑布比得失了颜色。   她所在之处,一切都黯然失色。   唯有她是唯一的色彩。   宛如染了豆蔻的指尖轻轻地扶在白玉石柱上,她静静地站在紫藤花下,仰头注视着无边无际的天空。   一只强壮有力的手臂从后面伸过来,将那具纤柔的身体搂住,揽入怀中。   奥佩莉拉垂眼,她转过头,瀑布般的金色长发从她肩头滑落,散落在那只揽着她的强壮手臂上。   黑发的高大男人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温柔地喊着她的名字。   “奥佩莉拉。”   男人眷恋而又温柔的吻再一次落下,落在她的颊边,眼角,唇上。   他叹息着,目光柔和地看着奥佩莉拉,诉说着自己对她的思念和爱恋。   “我想你,很想你。”   伸手将奥佩莉拉眼前的一缕金发撩到她的耳后,男人注视着她的目光中有着深深的迷恋,也有一分苦涩。   “我知道我不该这样,可是你让我疯狂……你知道吗,奥佩莉拉,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想像现在这样看着你,我想让你时时刻刻都陪伴在我的身边。”   他很清楚自己这种行为有多么卑劣。   他曾因此苦恼不已,也曾试图忘掉奥佩莉拉。   可他终究还是难以控制自己对她的爱恋。   当看到她的第一眼,他的心,他的整个灵魂都已经陷落其中。   她让他神魂颠倒。   柔顺地依偎在男人怀中,奥佩莉拉的神色很平静,她靠在男人怀中的神色就像是她靠在特勒亚的怀中一样,对她而言似乎没什么区别。   风中飞扬的紫藤花重影映在她眼底,花影在她的眼中晃动着,却在其中掀不起丝毫涟漪。   安静地倾听着男人在耳边倾诉着他的思念之苦,她的眼神始终是淡淡的,波澜不惊。   突然,庭院一角的灌木丛里发出一点响动。   虽然只是极其轻微的一点响动,但是感观敏锐的男人却立刻察觉到了。   “谁?!”   男人厉声喝道,同时一转身,将奥佩莉拉护在身后。   当他沉下脸时,身上就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威严。   发出轻微响动的那一处绿色灌木在他的厉喝声下很安静,没有任何回应。   男人沉着脸向那处灌木丛走去,手已经搭在腰间的佩剑上,下一秒就能拔剑出鞘。   搭在剑柄上的手很粗大,手指上都是茧,很明显这是一只长期使用武器的手。   灌木丛很高,也很茂密,交错着密集地簇拥在一起。   沙沙。   沙沙沙沙。   男人还没走近,就听见从灌木丛里面发出枝叶摇晃的响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从灌木丛里面钻出来。   他的目光越发锐利,右肩微微绷紧,按在剑柄上的手已是蓄势待发。   不管意外闯入这里的是谁,为了奥佩莉拉……还有他自己,他必须让那个人永远地闭上嘴!   怪只怪那个人运气不好,撞到了自己和奥佩莉拉的幽会。   就在眼中透出杀气的男人即将拔剑出鞘的时候,哗啦一声响,一个火红色的头颅突然从茂密的灌木丛枝叶中伸出来,正正地伸到男人眼前,差点就撞上。   男人一惊,反射性地往后一避。   等看清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是什么东西的时候,他顿时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   从灌木丛里钻出来的是一头火红色的鹿,它漆黑的眼珠子和男人对视了片刻,然后露出人性化的嫌弃神色。   它不再搭理男子,而是转头咬下身边灌木丛的叶子,嚼了几口,似乎觉得那叶子不合口味,便又吐在地上,然后昂起头迈步啪嗒啪嗒地从灌木丛里走了出来。   感觉自己被一头鹿嫌弃了的男人脸色有点黑,但也因此松了口气。   手从剑柄上松开,他回头看着奥佩莉拉,问道:“这就是那头我让人送去给你的大角幼鹿?你把它也带过来了?”   站在男人身后,奥佩莉拉的目光落在白月幼鹿上,轻轻地嗯了一声。   男人转回头,看着一身火红、唯有四蹄和小角雪白的可爱幼鹿,哈哈一笑。   “看来你很喜欢它,我这个礼物是送对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似乎想要摸一摸幼鹿的头。   可是他的手刚一伸过去,白月幼鹿就一歪头,避开了他的手。   漆黑透亮的眼眸盯了男人数秒,然后,它移开目光,迈开腿施施然向一旁走去,只甩给男人一个扭动的屁股。   还有一只毛绒绒的小尾巴在屁股后面一摆一摆的。   男人愕然,反应过来之后哈哈大笑。   “这个小家伙看起来不喜欢我啊。”   他这么说着,从幼鹿身上收回目光,看起来并没有因为被幼鹿甩脸色而生气。   他笑着转身走回长廊之中,重新搂住他心爱的女人,怜爱地吻她,沉浸在与心爱的女人相会的幸福之中。   灌木丛依然寂静无声。   没有人发现,在这片茂密的灌木丛深处,一个少年缩着身体躲在灌木丛后面,绷紧肩膀,一双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一双蓝眸睁得圆溜溜的,满是惊慌之色。   所谓劫后余生,便是如此。 第36章   弥亚没看清亲吻奥佩莉拉夫人的男人的模样,只是看到了男人的侧影,男人左臂上那枚金色的臂环在夕阳下亮得灼眼。   他藏在灌木丛后,清楚地感觉到了男人向他逼近时发出的杀气。   他紧紧地捂住嘴,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更是将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地缩小,藏在灌木丛后面——他只恨不得能直接钻到地底下去。   幸好在关键时刻白月幼鹿从灌木丛里钻了出去,引开了男人的注意力,这才没有暴露他的存在。   弥亚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灌木丛后面缩了多久,直到太阳彻底落下地平线,庭院里暗下来,再也听不见一点声音之后,他才轻手轻脚地从茂密的灌木丛里钻了出去。   当然是从幼鹿把他带来的那个方向爬出去的。   那只可恶的鹿——   等着!等他下次再撞到,就把它抓来烤了吃!   被白月幼鹿无意中坑了一把的少年气势汹汹地想着。   好不容易从茂密的灌木从钻出去,又翻过矮墙,他总算成功地溜出那个小庭院。   这边巡逻的神殿侍卫不少,他一路走回去撞到了不少巡视的队伍,多亏他有着少祭的身份,那些侍卫都只是稍加询问后就向他行礼,然后离去。   等弥亚终于回到自己的住所时,天色已经彻底黑透了。   小侍从等他等得望眼欲穿,虽然神殿的仆从早已送来了午餐和晚餐,他和弥亚的餐点也是分开的,可他没自己先吃,而是一直眼巴巴地等着弥亚回来,想要和弥亚一起吃。   弥亚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去了哪里什么的,他都没问,只是手脚麻利地将食物热了一遍,端到弥亚面前,一脸乖巧。   弥亚熟练地揉了一把小侍从微卷的黑发——他觉得这快要成为他的习惯了,因为自家小侍从的眼神实在是和小狗狗太像,弄得他无意识就撸上一把。   而法埃尔每次被他摸头之后,看起来也非常开心。   一顿饭吃得魂不守舍,弥亚根本就没尝出什么味道。   草草吃完,他就借口很累进房休息了。可是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却又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那个男人袭来的杀意让他直到现在还心有余悸,而且,他的脑中总是无法控制地回想起白日在紫藤花庭院看到的情景。   那个男人…………   因为太慌张,所以他只瞥了一眼就匆匆躲了起来。   只知道那是一个黑发的男人,高大魁梧,看身型很像是与特勒亚将军一样的武将。   还有,男人左臂上有一个硕大的纯金臂环。   因为当时阳光从金色臂环折射过来,很是刺眼,所以让弥亚印象很深。   那个男人是奥佩莉拉夫人的情夫吗?   感觉上根本不是什么善茬。   想也知道,居然敢做出私会特勒亚将军的妻子这样的行为,那人的胆子不可谓不大。   而奥佩莉拉夫人到底又是……   一夜寂静,彻夜难眠。   因为直到黎明的时候才睡过去,所以弥亚一觉起来,竟然已经到了午时。   他吃了一惊,赶紧把法埃尔叫进来,一问,法埃尔说早上试着叫过他,但是因为他看起来非常疲倦的样子,就没勉强叫醒他。   弥亚赶紧起床,匆匆洗漱之后就出发前往特勒亚将军府邸。   考虑到上午已经过去,他这次就没带上法埃尔。   还没来得及从昨天看到的那一幕的冲击中缓过神来,他人已经抵达了特勒亚将军的府邸。   萨尔狄斯对于弥亚的迟到很不开心。   他琢磨了很久怎样不动声色地在练武场上显摆自己的身高,结果弥亚竟然没有来。   他沉着一张脸问:“你怎么回事?今天居然来这么晚?天天说着让我坚持下去,自己倒是在那边偷懒?”   “抱歉……昨晚有些失眠,一直到早上才睡着,所以就睡过头了。呃,纳迪亚他生气了吗?”   萨尔狄斯一挑眉,问:“失眠?怎么,你身体不舒服?”   “没有,就是不知怎么的,怎么都睡不着。”   弥亚含糊地回答。   “等下我给你一种香料,你今晚回去睡觉之前点上,可以助眠。”   听到弥亚是因为失眠才迟到,萨尔狄斯的神色缓和下来。   “还有,别担心,今天那家伙似乎临时有任务,所以没过来。”他说,“这次我就帮你遮掩过去了,下不为例啊。”   弥亚嗯了一声。   他看着萨尔狄斯,看着少年那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漂亮金发,还有和奥佩莉拉夫人有三分相似的眉眼,一时间看得有些出神。   他忍不住想,奥佩莉拉夫人之所以对萨尔狄斯如此冷淡,是不是因为萨尔狄斯不是她所爱的男人的孩子?   因为她不爱特勒亚将军,所以也不爱自己为他生下的孩子。   可这样未免也太……   弥亚这边看着萨尔狄斯的脸思绪万千,而那边萨尔狄斯发觉弥亚一直盯着自己的脸看时,心里很是得意。   他就知道弥亚很喜欢他的脸。   毕竟弥亚就是个喜好美色的家伙。   “怎么,不过是两天不见而已,这么想我?”   “啊?不是……”   弥亚回过神,刚说了两个字就被打断。   “行了,知道你喜欢我的脸,想看就看吧,我又不会生气。”   萨尔狄斯说,以一种浑不在意的神色。   只是,少年再怎么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但是那轻快的语气,微微上扬的眼角,无不昭示着某人此刻极好而又得意的心情。   “作为我的好友,这点特权还是有的。”   萨尔狄斯这一番话,让弥亚听得嘴角抽搐。   他觉得自己的拳头又在蠢蠢欲动,很想揍眼前这个自恋的家伙一顿……等等,他现在好像已经打不过萨尔狄斯了。   弥亚突然有点心塞。   “奥佩莉拉夫人她……”这样真正的绝色美人都没你这么自恋。   弥亚没好气地说到一半,突然脑中又闪过昨天紫藤花下奥佩莉拉夫人被陌生男人亲吻的一幕,心脏蓦然一跳,登时就乱了。   他突然无法继续和萨尔狄斯的目光对视,下意识低头,避开了萨尔狄斯的视线。   “弥亚?”   萨尔狄斯本来因为弥亚又提起母亲而脸色不快,此刻注意到弥亚的样子不对,顾不得生气,赶紧问道,“你怎么了?还是不舒服?”   “……没什么。”   弥亚摇了摇头,他低头,淡金色的额发掩盖住他的眼。   他抬手用手指按了按额头,说:“我只是昨晚没睡好,现在觉得很困。”   一只手突然伸来,将他散落下来的额发向旁边一撩。   弥亚还没反应过来,萨尔狄斯的脸已经凑了过来。   少年的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纯金色的发丝散落在他鬓边,和他淡金色的发丝缠绕在一起。   弥亚的眼微微睁大。   萨尔狄斯的脸离他很近,近得那长长的睫毛都仿佛能触及他的眼。   一根根细长睫毛的影子映在他的眼底,纤毫毕现。   “嗯,好像是有点热。”   萨尔狄斯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松开手。   他说:“要不,你下午就别陪我去书房了,就在我房间里休息。”   “啊?可是……”   “别可是了,就这样决定。”萨尔狄斯毫不客气地说,“你的身体可是属于我的,要是你病倒了谁来陪我?”   弥亚:“…………”   好吧,虽然我知道你不是那种意思,但是萨尔狄斯你真的不觉得自己说的这句话有哪里不对劲吗?   他叹了口气:“好。”   见弥亚乖乖听话,萨尔狄斯顿时满意了,他让仆从给弥亚送来一杯温牛奶,盯着弥亚喝完又盯着他上床休息后,这才自己去了书房。   萨尔狄斯离开后,虽然脑子的确一直昏昏沉沉的,但是弥亚依然怎么都睡不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很久,终于忍不住坐起身来。   他说自己只是去庭院散个步,拒绝了侍从的跟随,离开了萨尔狄斯的房间。   他想,如果能和上一次一样,恰好遇到奥佩莉拉夫人就好了。   ……不,一点都不好。   如果真的遇到了,他该和她说些什么?   说那天我撞到你和一个陌生男人在一起?   怎么可能。   弥亚觉得头疼。   他就这样满腹心事地在庭院的碎石小道中慢吞吞地走着,因为没注意看路,结果一不留神就撞上了人。   “啊,对不起。”   向后踉跄了一步的弥亚赶紧道歉,结果一抬头,就看到一双熟悉的水亮黑眸瞅着他。   白月幼鹿高大的身躯就这样大大咧咧地站在碎石道路中间,将路拦得结结实实。   它瞅着弥亚,火红色的鹿头凑过来,拱了拱弥亚的脸。   弥亚呵呵一笑。   “……来得正好!”   少年伸手一把抓住拱着自己的鹿头,瞪着这只坑了自己的幼鹿。   “你这家伙——那天把我带过去做什么?知不知道你给我带来了多大的麻烦?”他一脸凶巴巴地说:“我才不管你是不是什么一级保护动物,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烤了吃!”   白月幼鹿是不会说话的,也听不懂,只是睁着一双水汪汪的黑眸无辜地瞅着弥亚。   它还以为弥亚拧它的头是在和它玩,于是又亲昵地用鼻尖顶顶少年的颊,还冲他嘤的叫了一声。   那副懵懂无辜又可爱的模样实在让人没辙,饶是弥亚一肚子火都被浇了下去。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小鹿开心地用头上短短的小角顶他的手,然后凑过来咬住他的衣袖,拽着他走。   弥亚莫名其妙地被它拽着走,就这么被它拽到莲花池边。   幼鹿松开嘴,雪白的蹄子一踏莲花池边的石板发出啪嗒一声,它朝池中盛开的莲花伸了下头,又转回头看着弥亚,嘤了一声。   弥亚:“…………”   每次见你不是贪嘴就是坑我,要你何用。   还是烤了吧。   小鹿睁着水汪汪的眼期待地瞅着少年。   少年冷冷地斜眼看它,不为所动。   小鹿歪着小脑袋,拿小角拱一拱少年。   少年冷笑一声,伸手抓住幼鹿两只毛绒绒的小耳朵使劲揉搓,搓得幼鹿委屈得嘤嘤直叫。   “它好像总是能找到你。”   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让少年心里一惊,下意识转头看去。   一旁的树荫下,金发的女子站在那里,一身长裙拖地。   细碎的光点在她如雪一般的肌肤上跳跃着,仿佛她整个人都发着光一般。   哪怕是世上最美丽的碧绿宝石也比不过她凝视着你的碧眸的瑰丽。   这个美丽的女人有一种仿佛能迷惑所有人的魔力。   美丽就是她甚于一切的魔力。   她仿佛是众神所创造出的最完美的艺术品,众神将她送来人间,为了让所有男人都为她倾倒。   虽然有想过会不会再次遇到奥佩莉拉夫人,可是真的遇到了,弥亚却又不知所措。   他怔怔地看着她,心情很复杂,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无意识地用手摸着身边幼鹿的头。   奥佩莉拉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她说:“它从不让别人摸它的头,我也不行。”   她说话的声音像是竖琴的琴弦被拨动时发出乐声,空灵而清澈,婉转悦耳,每一个声音都仿佛能拨动人的心弦。   奥佩莉拉夫人这么一说,弥亚慌了,他像是烫着了一般唰的一下将手缩了回去。   而被他摸得正舒服的幼鹿则是不满地用小角角顶了他一下,要他继续。   弥亚赶紧拍了一下它的脑袋,让它老实些不要闹,偏生幼鹿以为弥亚是在和他玩,于是开心地和他顶来顶去,顿时把弥亚气得够呛。   少年和小鹿推耸的画面实在是有趣,让一旁的奥佩莉拉唇角微微上扬了一下。   只是一下,转瞬即逝,她没有再开口,就这样安静地看着一人一鹿,微风带着她的金发从她肩上滑落,她的神色淡然而平静。   “安静点!”   少年用力地拍一下幼鹿的头让它老实点,幼鹿委屈地鸣叫了一声,终于乖乖地站住了,不再凑过来。   弥亚这才松了口气,赶紧转头看向奥佩莉拉。   “奥佩莉拉夫人,不好意思,我一开始不知道它是你的宠……”   “它不是我的。”   奥佩莉拉说,她的目光落在轻轻地甩着小尾巴的火红幼鹿身上。   “它是自由的。”   “它喜欢谁,就可以去谁的身边。”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淡。   “月之女神戴薇娅是不被任何东西束缚的神祇,她青睐着自由的灵魂……它亦是如此。”   她闭上眼,她的脸上似乎带着一丝缅怀的神色。   “我也曾是月神的祭司……”   她轻声说着。   只是,与其说是在与弥亚说话,倒不如是在低声自语。   那声音听起来有些缥缈,仿佛一缕青烟,随时随地都会消失。   稍许之后,奥佩莉拉睁开眼,碧绿的眸再一次注视着眼前的少年。   她说:“海神的小少祭,它很喜欢你。”   她向少年走去。   她伸出手,白皙手指落在少年的额前,撩开淡金色的发丝。   她俯身,凝视着少年的眼。   柔软的金发随着她的动作垂落在弥亚的眼前,弥亚看到了满眼的金色。   近在眼前的美丽容颜让他有些失神,心情更是说不出的复杂。   “奥佩莉拉夫人,您……”   您爱着那个男人吗?   爱到明明知道这样不对也要继续下去的地步?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特勒亚将军和萨尔狄斯……您的丈夫和孩子他们又该怎么办?   想说的话如鲠在喉,说不出,也咽不下去。   千言万语,千头万绪,这一刻都只能藏在心里。   少年只能仰着头,茫然地和那双美丽而又深邃的眼眸对视着。   深深地凝视了弥亚好一会儿,奥佩莉拉忽然低头,唇轻轻地落在少年的额头上。   “愿戴薇娅永远守护你不被任何事物束缚的灵魂……”   低喃声随着这个吻在少年的耳边掠过。   少年的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突然——   “奥佩莉拉!你们在做什么!”   “弥亚!你在做什么?!”   突然响起的声音打破了庭院中这一刻的安详和宁静。   那是两个声音,先后接连响起。   一高一低两种不同的声音结结实实地撞在一起,如同混音了一般。   同一时刻,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分别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匆匆走来,眼看下一秒就要撞到一起,又同时各自及时止步。   右侧的小道上,特勒亚将军站在那里,锐利目光如鹰隼一般,灼灼然盯着奥佩莉拉。   左侧的碎石路上,萨尔狄斯站着,一双异色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弥亚,目光闪动,神色更是阴晴不定。   炽热的阳光落在庭院里,而比阳光更灼热烫人的,是一大一小两名男性的目光。   弥亚和奥佩莉拉两人一起站在水池边。   特勒亚和萨尔狄斯分别站在通往水池的道路两侧。   三方呈鼎足之势。   一时间,庭院里的气氛微妙到了极点。   让人几欲窒息。 第37章   因三足鼎立之势,庭院里这一刻安静到了极点,就像是时间陡然凝固住了一般。   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中,唯有一旁火红的白月幼鹿与之格格不入。   这只小鹿正站在水池边上,八字状撇开两只前腿,尽可能低头,努力向前伸出脑袋,想要咬住池中在风中晃动的莲花。   弥亚有点懵。   他看着那对突然出现在这里的父子,茫然地眨了眨眼。   他还有点搞不清楚现在的情况,等目光一转,发现他现在所处的状况时,不由得吓了一跳。   嗯?他什么时候和奥佩莉拉夫人靠得这么近?   总觉得……他刚才的意识很恍惚,不是很清醒。   有一种奇异的……仿佛是沉溺于梦幻的美中的感觉……   等等!   刚才奥佩莉拉夫人是不是亲了他?!   整个人清醒过来的弥亚猛地记起了刚才那个吻,他甚至还能感觉到,自己额头上隐约还残留着一点柔软的触感。   轰,少年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起来。   他惊慌失措地后退一步,一手按在自己额头上。   “呃,奥、奥佩莉拉夫人,我、那个、我……”   那张稚嫩的脸涨红得像是一个熟透的苹果,少年说话都变得结巴了起来。   这幅红着脸的慌乱模样让一旁的特勒亚将军眼底的神色越发阴沉,心里一阵灼痛。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奥佩莉拉对他人的吸引力有多大。   那是一种近乎致命的诱惑力,宛如魔性一般,不分男女,不分年龄,她只要一个眼神,就能让他人深深地沉溺其中。   她是让人无法自拔的毒药。   他是如此。   ……那个人亦是如此。   特勒亚垂在身侧的拳头攥得很紧,指关节因为过于用力而咯咯作响。   他的眼中闪动着凶戾之色,身上更是控制不住地散出杀气——或许这股杀气并不是针对眼前的蓝眸少年,而是——   这一瞬间,他仿佛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猛地向弥亚所在的方向前走了一步。   有人挡在他的身前。   萨尔狄斯,这个他一贯不在意的孩子在他迈出一步的瞬间就猛地上前,拦住了他的脚步。   萨尔狄斯不算高大的身躯牢牢地将弥亚护在自己身后,一双眼警惕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   父亲对母亲迷恋到怎样的地步,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   所以,眼见父亲一身戾气的向弥亚走去,他顾不得其他,第一反应就是将弥亚护在身后。   男人和少年对峙着。   两人的目光对撞在一处,仿佛在空气中溅开火星。   特勒亚直勾勾地盯着萨尔狄斯的眼,像是被什么刺激到,他眼底被凶戾点燃的火焰陡然暴涨,染红了他的眼。   不甘、痛苦、憎恨、懊恼以及长久的挣扎,这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从身体深处汹涌而出,死死纠缠在一起,让男人原本坚毅的脸透出几分狰狞。   他死死地盯着萨尔狄斯的眼,猛地伸出手——   “特勒亚。”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在此刻紧张到一触即发的气氛中,这轻轻的一句话听起来异常突兀。   奥佩莉拉站在池边,依然是那副不变的淡然神态。   她说:“你吓到他了,特勒亚。”   她平静地说着和上次一样的话。   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让男人浑身的戾气如潮水般退了下去,转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特勒亚垂下手,他怔怔地看着奥佩莉拉,然后,垂眼不语,高大挺拔的身躯却隐隐透出一丝颓然。   奥佩莉拉说话的时候,目光只是落在弥亚身上。   很明显,她话中的‘他’指的是弥亚。   从始至终,她似乎都不曾在意萨尔狄斯的出现。   弥亚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突然手腕被斜地里伸来的手一把抓住。   萨尔狄斯一声不吭,拽着他转身就走,将自己的父母都甩在了身后。   萨尔狄斯走得很快,猝不及防被拽着走的弥亚只得小跑着跟上,不知为什么,这么被拽着走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见那个莲花盛开的池水边,奥佩莉拉和特勒亚安静地站着,相对而立。   太远了,他看不清那两人此刻脸上的表情。   明明有火热的阳光落在那两人的身上,却莫名衬得他们脚下的影子越发阴暗……   弥亚还想再看几眼,不料拽着他的萨尔狄斯突然又加快了步伐,让他踉跄了几步,不得已,他只好收回目光,转回头,这才跟上了萨尔狄斯的脚步。   萨尔狄斯拽着他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直到离那个莲花池很远,再也看不到那两人的影子之后,他才终于停了下来。   他转身,脸色难看地看着弥亚,眼神也是阴沉沉的。   被那种眼神盯着,弥亚心里不免咯噔一下,而且他还有些纳闷。   特勒亚将军也就罢了,那种捉奸的模样他勉强可以理解一点点。   但是,萨尔狄斯,你摆出和你爸一模一样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弥亚,不要再喜欢她了。”   “啊?”   弥亚没反应过来。   他有喜欢谁吗?   萨尔狄斯目光沉沉地看他,说:“你不要再喜欢我母亲了。”   弥亚懵了一下,终于记起自己还有‘喜欢奥佩莉拉’这么一个设定。   “那个,我说过,我什么都不会做,只会默默地暗恋……”   他一边敷衍一边想,莫非萨尔狄斯是觉得自己夺走了他的母亲的关注,所以刚刚才露出那样的表情?   “不要喜欢她,弥亚。”   萨尔狄斯打断了他的话。   “你不明白。”   他的脸上难得露出如此慎重的神色。   “你再怎么喜欢她也没有用,最后受伤的人只会是你自己!你不懂……她没有感情,再怎么爱她都没用的……她不爱父亲,她根本就不爱任何人!”   他虽然一直过得浑浑噩噩,但是他眼不盲心不瞎。   尤其是他不再奢求所谓的亲情之后,冷眼旁观中,很多事情他都看得很明白。   他很清楚自己的父亲有多爱母亲,但是他同样也很清楚,他的母亲并不爱父亲。   他那个不苟言笑看似坚毅强大的父亲,其实一直以来都过得非常痛苦。   “她没有感情,无论对她付出多少都毫无意义。所以弥亚,不要再喜欢她了,不然以后痛苦的是你自己。”   他一点也不想让弥亚受到和父亲一样的痛苦。   “萨尔狄斯,你这样说你母亲是不是不太好,而且我觉得奥佩莉拉夫人她其实没你说的那么……”   眼见弥亚怎么说都说不明白,萨尔狄斯又气又急。担忧、不甘、还有其他一些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情绪扭在一起,直冲脑门。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脑子一蒙,双手一把抓住弥亚的肩膀,一句话没过脑子瞬间脱口而出。   “你与其去喜欢她,还不如继续喜欢我!”   至少我绝对不会让你难过——   话一出口,弥亚傻了。   萨尔狄斯也跟着傻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脱口说出了这种奇怪的话。   萨尔狄斯很慌。   他、他他只是一时意气说出口的啊,万一弥亚真的信了怎么办?   如果弥亚真的改回喜欢他了,那他……   “不要!”   果断一击。   还在慌乱地想着怎么办的懵懂少年心底深处似乎传来什么破碎的声音。   “没可能!”   再度一击。   “你又没奥佩莉拉夫人好看!”   残酷残忍的最后一击。   弥亚誓要将萨尔狄斯认为自己会喜欢上他的这种想法连根拔起,寸土不留。   这毫不留情的三连击将少年的自尊以及心底深处某种尚未萌芽的感情顷刻间击得粉身碎骨,稀里哗啦散落一地,拼都拼不起来。   “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   萨尔狄斯恨得磨牙,只想狠狠咬某人一口。   “你以后要是在我母亲那里受伤了可不要哭着来找我!”他气道,“等到那个时候,你再怎么哭着求我也没有用!”   “哦,好的,我知道了。”   弥亚断然点头。   对他而言,绝对不会有那一天。   毕竟他本来就不是真的喜欢奥佩莉拉夫人,失什么恋啊。   而且就算未来的哪一天他真失恋了,那也是他的事情,找萨尔狄斯干嘛。   …………   一场说不清到底算不算吵架的吵架,两个少年不欢而散。   时间已经很晚了,在吃完晚饭之后,弥亚像往常一样离开府邸,老管家笑眯眯地送他送到半路。   这位老管家最近对他的态度似乎越来越好,一看到他就笑得看不到眼,而且还注意到他很爱吃甜点,于是每晚送他离开时都还特地用食盒给他准备上一些小甜点,笑眯眯地说白天太辛苦了,让他当夜宵吃,补补身体。   对于老管家送的甜点,弥亚很满意。   虽然神殿里也可以让人送夜宵过来,但是味道只是普通,实在说不上美味。   萨尔狄斯这边可不同,要知道萨尔狄斯从小就非常挑嘴,又不爱吃饭,为了让他多吃点东西,老管家可是费劲了心思。因此,府邸里无论是餐点还是甜点小吃都非常的精致美味。   走在宽大的青石板道上,弥亚在仆从的陪同下正向府邸大门走去,恰好有人从外面进来。那是几个身穿黄铜盔甲的骑士,为首的那位骑士身型高大,看起来有点眼熟。   弥亚想了想,马上想了起来,那个眼熟的骑士好像是上次特勒亚将军在书房见他的时候,站在旁边的骑士,那一天傍晚还是这个人代替纳迪亚送他回神殿的。   而且,在送他回去的路上,这个骑士一直紧盯着他,像是盯着犯人一样的眼神让他很不愉快。   不过那之后,他就再也不曾见过这个骑士。   此刻,这个骑士似乎也看到了他,但是很快就移开目光,转过头,继续和身边的同伴说话,显然没有和他打招呼的意思。   正合弥亚的心意,他也不想和这人打交道。所以他赶紧收回目光,装作没认出对方的神色。   两人就这样打了个照面,擦肩而过。   只是,在擦肩而过的这一瞬间,那位骑士和同伴的对话传入他的耳中。   “……在对练中踩到陷坑摔伤腿,只能说他运气不好,怪不得你,不用太担心,我会向大人说明这件事的。”   少年的脚步微微一顿。   正在和同伴说话的骑士敏锐地察觉到少年停下的脚步,猛地回头,看向弥亚的目光带上一抹锐利之色。   他看着停下脚步的少年蹲了下去,手拽着缠绕在小腿上的白色鞋带,看起来似乎是腿上的带子松开了。   没发觉什么不对的地方,骑士收回目光,和同伴离去。   “弥亚阁下,我来帮您弄吧?”   送他出去的仆从旁边问道。   “不用,马上就好。”   弥亚说。   他蹲在地上,低着头,散落在眼前的浅金色额发掩盖住他眼底如滔天巨浪般翻涌着的情绪。   他用力将被他拽开的白色鞋带重新在小腿上缠紧,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继续向前走出了府邸大门。   少年竭尽全力装成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登上早已等在门外的马车。   一上车,垂下窗帘,他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弥亚深深地呼吸着,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无论怎么深呼吸,他的气息依然急促而又紊乱。   他闭上眼。   那个声音……   【只能说他运气不好,怪不得你。】   那是仿佛在哪里听见过的声音。   在那天满是大雾的夜晚,伴随着海浪的波涛声……   被丢下海之前,意识恍惚的他隐约听到的最后的一句话。   【只能说他运气不好,正好撞上,怪不得我们。】   已经模糊的记忆在那一瞬间被猛地唤醒——   弥亚用力攥紧手,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的肉。   就是这个声音。   一样的声音。   和那天晚上将他和萨尔狄斯丢下海的男人一模一样的声音!! 第38章   马车晃动着向前行驶,弥亚靠在窗边,手无意识地抚摩着怀中那个分量不轻的食盒。   明明在接过老管家给的点心的时候,他还开心地想着晚上回去让法埃尔煮杏仁羊奶,然后夜晚在庭院里一边乘凉一边喝羊奶吃点心,可是现在,他的脑子已经乱成了一团。   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初那个骑士送他回神殿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和他的目光对视。   并不是因为那个骑士把他当成疑犯盯着,而是因为骑士在试探他,试探他到底认不认识自己。如果那时他表现出什么异样的举动的话……   一想到这里,弥亚胸口不由得紧缩了一下。   幸好之前被绑架的时候他是真的没看清那人的脸,所以认不出来,也幸好这段时间他和纳迪亚走得很近,不然,他很有可能已经在特勒亚将军的府邸里意外身亡。   原来他一直以为很安全的地方,才是最危险的地方。   从那名骑士可以站在特勒亚将军身边就看得出来,他是将军的心腹。   ……是的,如果绑架者是特勒亚将军的心腹的话,那么之前种种不合常理的事情就能解释清楚了。   那天晚上,为什么绑匪能轻易从将军的府邸中悄无声息地带走萨尔狄斯。   还有,以将军的地位和权势,为什么事情过了这么久都查探不到丝毫谋害萨尔狄斯的人的线索。   能坐到三大军团之一的统帅位置,看纳迪亚就知道了,特勒亚将军手下不可能是一帮废物。   马车在晃动,弥亚闭上眼。   那么……那名骑士是背叛了特勒亚将军,还是将军的仇人安排到他身边的间谍呢?   如果真的是这样,萨尔狄斯的处境依然很危险。   他必须尽快将此事告知特勒亚将军!   一想到这里,弥亚就立刻起身,想要掀起窗帘,让前面赶车的马夫掉头。   这时,马车似乎是碾到了什么,忽然整个儿猛地一晃。刚起身的弥亚身子跟着一晃,跌回软座上,后脑在靠背上磕了一下。   一阵痛楚传来,让他的脑子因为疼痛而空了一下。   少年看似撞得不轻,坐在那里半晌没有动静。   那个骑士……真的是叛徒或者间谍吗?   ……   为什么那个时候,特勒亚将军一直在反复追问着自己到底有没有看见绑匪的真容?   为什么自己第一次遇到奥佩莉拉夫人的时候,匆匆赶来打断他们对话的特勒亚将军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真的是因为他独占欲强,不想让夫人和其他人说话?还是因为……担心自己对奥佩莉拉夫人说出不该说的东西?   是的,老管家曾经说过,奥佩莉拉夫人不知道萨尔狄斯失踪的事情,因为将军不让人告诉她。   心底思绪万千,马车还在前进,坐在车中的少年垂着眼,细长睫毛在他湛蓝色的眼底落下浅浅的影子。   他抿着唇,抱紧怀中的食盒。   这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心底忽然有些发寒。   …………   掉头返回特勒亚将军府邸只会打草惊蛇,所以弥亚不动声色地回到了海神殿。   临睡前,他做出了决定。   之前没有把奥佩莉拉夫人的事情告诉萨尔狄斯,一是这事太尴尬,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二是……他总觉得,奥佩莉拉夫人并不像萨尔狄斯说的那样是个没有感情的人。   没有经过证实的事情不该随便下结论,而且眼睛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实,贸然将事情说出去说不定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   但是现在,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萨尔狄斯更是毫无所觉地置身于危险之中,他必须将自己所看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萨尔狄斯。   他毕竟只是刚来到这个世界的人,很多事情都不熟悉,考虑问题的方式也和这个时代的人完全不一样,他觉得正确的事情未必就真的是对的。   更重要的是,萨尔狄斯并不需要他一味地保护着。   接下来该怎么做,弥亚觉得应该由萨尔狄斯自己决定。   睡之前想得好,结果一觉睡醒,突然发生的意外事件就打乱了他的步骤,让他措手不及。   一大早,他还没从床上起来,就有人来匆匆地通知他,说是从现在起的三天内,所有人都不得离开海神殿。   原因是,波多雅斯王将于三日后驾临海神殿,并举行一个重要的仪式。   按照传统,在举行重要仪式的前三日,所有身在海神殿中的祭司都必须进行三日的祈祷,以虔诚之心呼唤伟大的神灵在仪式那一天降临。   身为少祭的弥亚当然也不能例外。   这个突发事件登时就让弥亚傻了眼。   他有点慌。   一边想着只是三天而已,这么长时间都过来了,萨尔狄斯那边应该出不了什么意外。   一转头又想着,万一呢?万一恰好在这三天里那个骑士又起了不好的心思该怎么办?   ……不不不,萨尔狄斯有主角光环应该没问题的。   可是主角光环要是真的那么有用,他也不至于变成暴君了啊。   不不不,现在萨尔狄斯已经变得比之前强很多了,不至于毫无抵抗之力。   可是就算如此……   弥亚就这样脑子中无限地天人交战着,履行自己身为少祭的职责,做仪式前的祈祷什么的,早就被他丢到了脑后。   法埃尔倒是丝毫不受神殿中的氛围影响,天天除了做好基础锻炼就是勤劳地洗被子晾被子打扫卫生,整个人开开心心的,该吃吃该睡睡。   反正对他而言,只要待在自家小主人身边,周围发生什么事都无所谓。   没有心事真好啊。   小侍从那副无忧无虑的模样让弥亚都忍不住羡慕。   要知道,他未来的任务可是艰巨着呢。   想想都觉得前路迢迢。   …………   三日后,一个盛大而又庄重的仪式在波多雅斯王城之中举行。   波多雅斯王驾驶着巨大的金色战车在宽敞大道上前行,无数身着银白色盔甲的近卫骑士随侍王的身后。   他们身上的盔甲映着阳光,折射出森森寒光。   他们沉默地前行,空旷大道上只有马蹄踏地的响声,骑士们的周身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威势,带着赫赫杀气。   明明当空太阳炽热,他们所到之处却带来让人从心底发寒的冷意。   那是经历过无数战场,踏着尸山血海才铸造出的几乎融入骨子里的煞意,哪怕只是多看一眼,都会让人不寒而栗。   波多雅斯王所驾驭的黄金战车缓缓地绕过波多雅斯王城的中心——那座宛如连接着天与地的巨型方尖塔,塞普尔之塔。   塞普尔之塔下方祭坛上的火焰被点燃。   这一瞬间,波多雅斯人熟悉的风号声在城市的上空响着,如呼啸的风声,如汹涌的滔天海浪。   这浑厚而雄壮的风号声以塞普尔之塔为中心,层层扩散出去,传遍了整座王城。   那是来自战场的召唤,那是象征着勇士的旋律。   北境有敌军袭来,战争一触即发。   波多雅斯王将带领着他英勇的战士们奔赴战场。   在这个时刻,所有的王城子民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工作,闭上眼,双手握在一起祈祷着。   愿伟大的塞普尔守护他们英勇的王。   愿众神守护波多雅斯的战士。   …………   戴维尔,现任波多雅斯之王。   一位坚毅果断的王者。   一位英勇而又强大的王者。   波多雅斯王国虽然有着悠久的文明历史,但是由于地处临海、商贸兴旺发达等多种历史原因,军事力量一直很弱,在各国中长期处于弱势地位。   再加上经济尚算不错,所以在周围几个军事强国中一直都属于被掠夺的一方,经常遭到他国的侵略,在外交上更是经常被他国欺压。   早年在邻国当人质的戴维尔王子并未因为自己身为人质而颓废,而是一边努力锻炼自己的武艺,一边在邻国结交好友,同时暗中观察和学习这个强大国家的政治和军事方式。   后因前任国王和长兄接连意外去世,二十多岁的他返回波多雅斯继承王位,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迅速将国家稳定了下来。   随后,他强压下老派贵族的反对,在军中新贵族的支持下强行推行军事改革。   每一次战争,他都亲自率军出征,身先士卒。   一场又一场的血战,让他在这片大陆上杀出了赫赫威名。   他亲手杀死的敌人数不胜数,尸首堆积成山。   他奇迹般地创造了一场又一场的胜利,硬生生地给自己的国家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   在位二十多年中,他带领着波多雅斯从一个被侵略的弱国崛起为与周边强国并列的新的强国。   这是一位值得敬佩的伟大王者。   站在一个极不起眼的位置,远远地眺望着那位被众人簇拥着的戴维尔王,弥亚在心底如此想着。   这一次的仪式,是向海洋之神祈祷胜利的仪式。   在海神殿与法达加罗河连为一体的一侧,是一座特殊的祭祀大殿,浅蓝色的天河石石阶自上而下,从高处的大殿向下延伸到河水深处,几乎和河水融为一体。   法达加罗河的河面极为广阔,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到边。   它和海水连通着。   站在大殿两侧的祭司们在歌唱着,歌声在空中震动着,那是一种并不像是人类的语言的、极其玄奥而又神秘的歌声。   那是海神殿千百年来传下来的海之歌。   当海神的祭司唱起它时,就会吸引着海神塞普尔的使者——海豚从海中逆流而上,游到神殿之前。   一开始听说这件事弥亚是不信的,怎么可能唱歌就把海豚从遥远的海中召过来?又不是人鱼的歌声?   这一点都不科学。   可是此刻,看着那群摇头摆尾欢快地在河水中游动着的海豚,弥亚不得不心服口服。   行吧,他自己都穿越到前前前前世的自己身上了,还要什么科学。   祭祀大殿的下方,常年征战的戴维尔王身型高大魁梧,虽然已到中年,但仍然身材健美,体魄强壮。此刻,他站在石阶上,小腿浸入河水之中。   不断有海豚从河水中跃出,飞溅起的水落在他的身上。   他巍然不动,很快浑身上下就被水溅得湿透。   不久之后,他向前几步,伸手摸了摸游到他跟前的大海豚。   波多雅斯人认为,海豚是幸运的象征,而只有幸运的人,海豚才愿意让他碰触。   众人都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幕。   等戴维尔王抚摸了海豚之后,他就走上台阶,离开了水面。   大殿之上那玄奥的歌声停止了,仪式即将结束,海豚们用尾巴拍打着水面,纷纷掉头。   它们将沿着法达加罗河游回大海。   和以往每次的仪式最后一样,众人都凝神静气着,神色庄重地目送这群海神的使者离去。   然而,意外突发。   这群海豚在游到一半的时候,突然一个体型偏小的海豚头一扭,偏离了原来的方向。   作为唯一一个越众而出的海豚,它瞬间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   包括已经走到大殿之前的戴维尔王和一旁的大祭司,都下意识朝这只小海豚看去。   在众目睽睽之下,小海豚啪嗒啪嗒地游到了大殿侧面的一个偏僻角落。   啾~~~   它发出一声欢快的鸣叫,纵身一跃。   它从水面上跃出时飞溅的水瞬间浇了站在那里的淡金色短发的少年一身。   小海豚还不满足,又跳了好几下,溅起的水一下一下浇在少年身上。   直到将少年整个人都浇得湿透之后,它才往石岸边上一扑。   上半身趴在石岸边,尾巴在水中欢快地摆动着继续拍打着水。   小海豚黑曜石般的小眼睛望着少年,然后,趴在石地上的小脑袋一歪。   啾啾~~~   被浇得一身湿淋淋的弥亚:“…………” 第39章   现场很安静,只有小海豚清亮的啾啾声在水面上回荡着。   弥亚站在石岸边,浑身已经湿透,淡金色的发湿淋淋地贴在颊边,身上的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掉。   就在几分钟之前,他还是站在偏僻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人之一。眼看仪式似乎要结束了,他就悄悄地向更偏僻的地方慢慢地退开,打算趁着没人注意自己先行开溜。   结果在几分钟之后,现场近百人的目光就全部集中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尤其是,这些目光中还包括了祭祀大殿前的两位大佬。   戴维尔王和大祭司。   嗯,万众瞩目。   …………他一点也不开心!   “啾~~”   某个把他推到风口浪尖的罪魁祸首还在开心地冲他叫,尾巴欢快地拍打着水面,溅起一阵又一阵的水花。   漆黑的小眼睛瞅着他,看起来又无辜又可爱。   “啾啾~~~”   和那双水亮的黑眸对视了稍许,弥亚俯身蹲了下去。   他伸出手,小海豚开心地用自己的长吻顶了顶少年的掌心。   那是那天夜晚它道别时的动作,它在用同样的动作告诉少年,它来找他玩了。   掌心传来熟悉的触感,弥亚的目光不由得柔和了下来。   那天夜晚,在他刚刚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的时候,在他最无助的时候,是这只小海豚来到他身边,带给他第一丝温暖。   他摸了摸小海豚的头,小海豚又开心地啾了一声。   它张嘴咬住弥亚的衣角往水里拽,瞅着弥亚的眼睛亮亮的,看起来似乎是想让弥亚下水陪它玩。   别看它还小,劲儿却是很大,弥亚一不留神还真被它拽了下去,哗啦一声落进河中。   这下是真的湿透了。   浮在河水中,看着在水中围着自己转圈圈的小海豚,弥亚正哭笑不得,突然一阵高高的水花打来,又浇了他一脸。   伴随着水花而来的是一只大海豚的尾巴,啪的一下拍在小海豚身上。   大概是发觉自家那只调皮的小鬼没跟上队伍,大海豚找过来,一尾巴就把小海豚拍飞了出去。   被重重拍了一下的小海豚委屈地啾了一声,它委委屈屈地凑到弥亚身边,又用长吻顶了顶弥亚的手掌,又对弥亚叫了一声,这才转身乖乖地跟在大海豚身后离开了这里。   它是拍拍尾巴无忧无虑地游走了,完全不知道自己给弥亚留下了怎样的麻烦。   弥亚就算不抬头,也能感觉到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无数视线都盯在自己身上。   或是探究、或是好奇、或是惊异,也有隐晦不明……不同的视线都隐藏着不同的情绪,一道道目光跟针似的扎得他生疼,心底更是发憷。   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在水中划了几下,游回岸边。   安静的水之大殿中响起了快而沉稳的脚步声,有人向着这边走来。   一手扶在石岸上的少年没注意,他正低着头甩头,甩去头上的水。   来人走得很快,步伐很大。   那人经过之处,众人纷纷向两侧退去,深深地低下头。   藏青色的披风随着那人的前行飞扬而起,在众人眼前掠过。   就在弥亚按在石板上的手一撑,想要从河水中起来的时候,突然一只大手伸过来,抓住他的手臂。   他下意识抬头去看,抓住他的大手忽然一用力。   哗啦一声,少年被那只手从河水中拽起,瞬间就上了岸。   映入弥亚眼中的是一张古铜色的脸,一双浓眉如剑般上扬,给人一种强大的威势感。下巴上有着一圈短短的胡茬,虽然已到中年,面容依然英俊。   纯金的冠冕戴在他黑色的发上。   他双目明亮,炯然有神,脸部棱角分明,线条透出十分的刚毅。   波多雅斯人英明的君王,戴维尔王。   弥亚有些发懵。   他怎么都没想到,竟是戴维尔王亲自过来,将他从水中拽起来。   他仰头看着这位身形高大的王者,一时回不过神来。   戴维尔王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带给人一种无形的威严,让人不由自主在他面前低下头。   可是这种威严又并不锋芒毕露,他只会让人敬畏,而不会让人感到惧怕。   那双明亮的眼注视着被他从水中拽起来的少年时,目光中带着一丝成年人对幼年后辈的温和。   他看着浑身湿淋淋的弥亚,目光在少年的湿衣下胸口若隐若现的少祭符文上一掠而过,然后,他抬手拽下自己身上的披风。   藏青色的披风随着他的抬手哗的一下在空中展开,然后披在弥亚的身上。   戴维尔王俯身,用他的披风将眼前这个略显纤细的孩子裹住。   “你还小,染上风寒对以后不好。”   他温声开口说道,声音浑厚。   他直起身,对身后的侍从吩咐了一句,紧跟在他身后的年轻侍从立刻上前,按照王的命令,带着那位少年离开了这里。   随后,戴维尔王快步离开了这座祭祀大殿,高台上的大祭司也带着侍从缓缓离去,其他人在恭敬地目送王和大祭司离开之后,也各自散去。   大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河水依然在阳光下缓缓地流淌着。   可是散去的众人之中,恐怕有一些人的心底再也无法恢复之前的平静。   …………   弥亚虽然是海神殿的少祭,可是也极少踏足身为海神殿中心的主殿,塞普尔之殿。   在他记忆中,只有成为少祭的那次才进过塞普尔之殿。现在,是第二次。   他在戴维尔王指派的那名侍从的引领下,在一侧的温泉中沐浴,换上干净的新衣,这衣服甚至还被熏过香。   在整个人被侍女们打理得焕然一新之后,那名侍从再次领着他穿过主殿的长廊,来到一个房间里。   偌大的落地窗敞开着,窗外就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法达加罗河的水面。   戴维尔王站在落地窗边,祭祀中穿的那套较为繁琐的服饰已脱下,此刻的他只穿着一身简单而又宽松的衣物,露出手臂和小半古铜色的胸膛。   那手臂上的肌肉起伏有力,下臂有一圈肤色明显浅上许多,那是常年戴着护腕形成的痕迹。   他站在那里,一手拿着一卷羊皮纸,正在对身边两名身着盔甲的骑士长说着什么。   那两名骑士长站在一旁,微微躬身,恭敬地倾听着。   他们的眼神、姿态以及神色,无一不流露出对他们的君王深深的敬仰。   说完之后,将手中的羊皮纸递给其中一人,戴维尔王这才转头看向弥亚。   他说:“孩子,你过来。”   弥亚听话地走过去,在这位声名赫赫的王者面前,他要多乖巧就有多乖巧。   他低着头,开口道歉道:“很抱歉,陛下,因为我的缘故,打乱了这次仪式……”   “不,孩子,如果要道歉的话,那应该是我。”   一只大手按在他的肩上,打断了他的话。   戴维尔王单膝在他面前蹲下,目光温和地看着他。   “多年前,你的父亲在战场上以身殉国,他是波多雅斯的英雄,而你身为他唯一的孩子却没能得到应有的庇护,甚至差点丧命在他用性命守护的国度之中。”   “这是身为王的我的失职,我为此感到羞耻。”   他的手轻轻拍了拍弥亚的肩。   “孩子,希望你能原谅我的失职。”   弥亚心里蓦然一动,抬头看向戴维尔王。   “本属于你的一切将回到你的手中,欺辱你的人将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蹲在他身前的戴维尔王明亮有力的目光注视着弥亚。   他并没有以哄孩子的口吻与少年说话,而是在认真地与少年进行大人之间的对话。   “现在,我以王的名义发誓,以后不会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波多雅斯。”   透过薄薄的衣料,弥亚能感觉到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指的粗糙,这只大手上有着厚厚的茧——这是这只手常年握紧利剑在战场厮杀的证明。   他看见戴维尔王左臂上的一道长长的疤痕,狰狞得可怕。   曾经贫弱的波多雅斯王国,就是在这位王者一次又一次奋勇向前的厮杀中一点点走向强大。   他是一位很强大、也很好的王者。   弥亚笑了起来。   “谢谢您,陛下。”   看着眼前孩子的笑容,戴维尔王也露出笑容,威严中透出一丝温和。   他说:“等下你陪我一同进餐。”   这是一个态度,向众人表达他将庇护这孩子的态度。   避免某些人因为今天仪式上的事情,对这孩子动什么歪念。   说完之后他就站起身,对站在一旁的两名骑士长挥了下手。   两人会意,躬身退下。   而在这两人退下的同时,有人正好从大门进来,骑士长们又赶紧低头,向来人行礼。   “大祭司殿下。”   听到这个称呼,弥亚不由得心里一跳。   这下好了,波多雅斯的两位顶级大佬他一次性都见着了。   也不知道他算是运气好还是不好。   毕竟小海豚那么一闹腾,他又正好有着少祭的身份,肯定会有人因此而多想。   少祭的位置也不是那么容易坐的,之前他之所以能安稳地坐下去,是因为大家都觉得他毫无威胁,都懒得搭理他。   可是以后,他的日子未必就能像以前那么平静了……   弥亚一边在心底暗暗地想着,一边抬头看去。   一眼看去,他差点没认出来。   眼前这个穿着简单的衣着,体魄高大健美一点也不输给戴维尔王的男子就是大祭司?!   眼见这名似乎是大祭司的男子一进门,就懒洋洋地往长椅上一趟,大长腿一撩,就这么毫无形象地架在长椅扶手上。   一晃,二晃,三晃。   他就这么软趴趴地侧躺着,整个人都没个正行。和戴维尔王一样漆黑的发丝散落下来,他一手撑着侧颊,一手随意拿起桌案上一颗果干,往上一抛,极其熟练地抛进嘴里。   嚼了几下,吞下去,又往嘴里丢了一颗葡萄干,他的目光才斜斜地向站在一旁的弥亚瞟去。   “你就是刚才被海豚拽下水的小鬼?”   他撇了下嘴,一脸嫌弃。   “怎么看起来傻傻的?”   是的,看着男子一系列动作的弥亚已经傻了。   你谁啊?!   他强忍着才没将这三个字冲口而出。   回想一下刚才在祭祀仪式上气质出众,举止高贵优雅,高洁宛如神灵的大祭司。   再看看眼前的这个人……   嗯………………   弥亚默默地移开了目光,刚才即将见到这位大祭司的紧张心情刹那间灰飞烟灭,一点渣都不剩。   弥亚在这边心情复杂,那边戴维尔王对大祭司这副模样显然已是司空见惯。   他也不计较大祭司在自己面前的失仪,只是随口问道:“等下一起吃饭?”   “不了,陛下。”   大祭司懒洋洋地挥了挥手。   “折腾了好几天,实在是累得够呛,我得躺会儿,就让那个看起来傻傻的小鬼……唔,让我的少祭陪陛下您用餐吧。”他说,“不过怎么说都是我的人,你可不能看着可爱就给拎回王宫了。”   戴维尔王耸了耸肩,他刚要说什么,突然外面传来了呼唤他的声音。   一名骑士长快步走进来,凑到他跟前,轻声说着什么。   戴维尔王在那边和骑士长低声交谈着,站在另一边的弥亚百无聊赖,目光不由得又落到那位大祭司身上。   因为之前仪式中的大祭司一直穿着长袍,所以只知道他很高大,不知道他身材也这么好。真的就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典范。   说起来,一个祭司,还是大祭司,又不用上战场,是怎么练出这么一副身材的?   就在弥亚琢磨着的时候,一名神殿的侍女快步走来,手中捧着一个东西,恭敬地递给大祭司。   她轻声说:“殿下,您忘记了这个。”   大祭司看了一眼,伸手拿了过来。   弥亚的心脏猛地一跳。   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照在大祭司手上,折射出金灿灿的光芒。   那是一个黄金臂环。   一个极为眼熟的金色臂环。   那一天,在紫藤花盛开的庭院中,那个亲吻奥佩莉拉夫人的黑发男人,左臂上的黄金臂环……   大祭司?   怎么可能??   可是,黑发,这个黄金臂环,还有,这个身型似乎也……   一时间,少年心乱如麻。   仔细想一想,能够在海神殿中自由行走的人,能够让特勒亚将军忌惮的人,有能力搜罗到绝迹的白月鹿的人……   难道,真的是这位大祭司?   脑子里一片混乱,弥亚的目光下意识定定地看着大祭司手中那只金色臂环。   就在这时,突然一只手伸出来,拿走了大祭司手中的金色臂环。   “我的侍从找了好几天,原来落在你这里了。”   不知何时走过来的戴维尔王说,从大祭司手中拿过臂环,抬手将那只黄金臂环戴在自己的左臂上。   少年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从胸口撞出来。   他睁大了眼。   他看见金色的臂环掩盖住戴维尔王左臂上那道狰狞的疤痕。   他看见阳光照在那枚臂环上,折射出的金色光芒一如那一天紫藤花下,灼眼至极。 第40章   “嗯,侍女在你房间打扫的时候发现的,送到了我那里。”   大祭司打了个呵欠,看起来似乎很困倦,依然是那副懒散的模样。   “前几天你不是过来了一趟吗?应该是那个时候落下的。”   戴维尔王没有再说话,他似乎回想起了什么,目光透出一分柔和,嘴角也浮现出浅浅的笑意。   但是这丝笑意消失得很快,他手指按在黄金臂环上,似有些失神,眼底也泄露出一丝怅然。   大祭司抬眼看他一眼,神色淡淡的,立刻又移开了目光。   失神不过是一瞬间,戴维尔王的目光很快就回复到常日的明亮和果决。   他笑着说:“伊缇特,你休息不成了,我那三位骑士团的统帅都已来到这里,等着你的召见,向你请求塞普尔的祝福。”   大祭司伊缇特不快地啧了一声,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没了神的祝福,他们就不会打仗了吗?”他毫不客气地嘲讽说,“既然如此,干脆背着神像去战场,至少神像还真能帮他们挡上一剑。”   对于大祭司的毒舌,早已习惯的戴维尔王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而房间里的其他侍女们也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装聋子。   伊缇特在抱怨了一句之后,没有继续说下去,懒洋洋地站了起来。   当他起身之后,数名侍女在女官长的带领下快步走到他身边。   华丽的大祭司服饰早已准备好,手脚麻利的侍女飞快地将其穿戴在大祭司身上。两名侍女跪伏在地上,用带着花香的水轻轻抚平长袍下摆,保证下摆务必没有一点皱痕。   十分钟后,房间里的人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大祭司静静地站在那里,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颊上落下极浅的影子,如夜空般漆黑的发丝散落颊边。   雪白的长袍垂落在地面,袖口和衣角边缘是金色的丝线绣出的暗纹,并不明显,但是在走动间映着阳光就会若隐若现,给人一种低调的奢华感。   雪白长袍上有着如海洋一样色调的蓝色条纹,浅蓝色的长带系在腰间,边缘垂落浅色的流苏。   女官长将白金的头冠戴在大祭司漆黑的发上,躬身退到一侧。   安静地站着的大祭司睁开眼,   他有着一张英俊如雕塑的面容,鼻梁高挺,眉目深邃,唇形棱角分明,微微抿起时就给人一种威严的感觉。   黑发下,湛蓝色的眼与白金头冠上那枚透亮的海蓝色宝石恍如一色。   当他用那双海一般幽深的眼注视着你的时候,目光仿佛能贯穿你的身体、你的灵魂,让一切污秽和丑陋都赤裸裸地展示在他的眼前,无所遁形。   塞普尔的大祭司站在那里,神圣而高贵。   他睁开眼,明亮的目光扫过身前,然后迈步从容向前走去。   当他走过站在旁边的少年时,伸出右手,轻柔地抚过弥亚的额头。   他说:“塞普尔会庇护着你。”   大祭司的声音极有磁性,带着几分不属于人世间的空灵。   让人听着就不由得为之信服。   他神色淡然,似高空浮云,如湛蓝海洋的眼眸深处不见半点波澜。   那并非是高高在上的姿态,而是如神祇一般不染人世间半点尘埃毫无感情的漠然。   然而——   在看到少年睁大眼难以置信地瞪着自己的模样时,伊缇特似乎没有感情的眼底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戏谑的笑意。   他的手指极快地敲了一下少年的额头。   伊缇特收回手,抬起头看向前方,当他走出这间房间的大门后,他就是众人眼中庄严神圣、不染尘世的大祭司。   …………   弥亚觉得自己心脏不太好。   十分钟,大变活人。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绝对不会相信之前那个软趴趴没个正行的男人和刚才抚过他额头的高贵优雅的大祭司是同一个人。   前一刻是黄金臂环真正的主人的冲击,下一刻又是某位大祭司大变活人的冲击。   冲击太多,弥亚觉得自己已经开始麻木了。   他一脸木然地目送伊缇特大祭司离去,脑子已经短暂性地放弃了思考。   另一侧的戴维尔王见少年那副呆呆的模样,还以为他被伊缇特人前人后截然不同的模样给惊呆了。   非常能够理解少年此刻的心情,他不以为忤,走过去笑着拍了拍少年的头。   “抱歉,看来共进午餐的事情只能推后。”他温和地说,“你先回去休息吧。”   那只粗糙的大手掠过淡金色的发丝,弥亚抬起头,他的目光落在戴维尔王的左臂上。   黄金的臂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一瞬,眼前黑发的王者和他记忆中紫藤花下黑发男人的影子缓缓地重合在了一起。   他没有认错。   从黄金臂环上收回目光,少年垂下眼,散落下来的淡金色额发和细长睫毛掩住他眼底的神色。   他轻声说:“好的,陛下。”   那副乖巧安静的模样之下,掩盖着是汹涌的滔天巨浪。   ——那天和奥佩莉拉夫人私会的男人,就是戴维尔王。   …………   ……………………   此时,特勒亚将军的府邸里很安静,仆从们在经过小少爷的住所时都会下意识地放轻手脚。   因为这几天萨尔狄斯少爷的心情很不好。   而且,他的心情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没有好转,反而愈发焦躁。   今天一上午,服侍小少爷的仆从们一个个都小心翼翼的,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惹得小少爷发火。   结束了上午的锻炼,萨尔狄斯正在吃午餐,脸色本就不好的他吃着吃着突然一把将银叉甩在餐桌上。   餐叉砸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响,惊得正在一旁倒果汁的侍女手一歪,果汁从杯口漫出来,流到洁白的桌布上。   侍女正慌着,突然听到萨尔狄斯问她。   “如果你想见的人没法来找你,你要怎么办?”   “啊?”   犯了错的侍女正处于战战兢兢的时候,来不及多想,赶紧回答道:“他没法过来找我的话,我会自己过去找他。”   侍女只是反射性地回答了一句,但是她这句话让萨尔狄斯眼睛一亮,脸上的烦闷立刻散去不少。   自从那天不欢而散之后,弥亚一连好几天都没能过来。虽然知道是因为祭祀仪式的缘故,但是萨尔狄斯还是心里有疙瘩。   自从和弥亚相遇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长时间自己一个人待着了……每次一转头,看到身边空空荡荡的时候,他就很不舒服,总觉得心底空落落的。   所以,这些天他心情一直都很不好。   现在他突然想到,弥亚来不了,他可以去海神殿找弥亚啊。   正好,弥亚来了他房间好多次了,他还从来没去过弥亚的房间。   这么一想,萨尔狄斯瞬间就做出了决定。   “我吃完了,你收拾吧……你等等,这个、这个。”   他叫住侍女,伸手一连点了好几个奶饼糕点蜜渍果脯之类的甜点。   他记得弥亚就喜欢吃这种东西,可他却不怎么喜欢吃甜的东西,因为觉得甜得腻,于是这几天每次吃完饭这些甜点都会剩下来。   刚才他就是看到这些因为没人吃所以又剩下来的甜点时,突然心情糟糕得厉害,这才摔了餐叉。   不过,现在再看到这些甜点时,他心情好了很多。   他吩咐侍女道:“把这些给我装起来,放我房里。”   少年心底暗戳戳地琢磨着。   看,他把弥亚喜欢吃的东西给弥亚带过去,这样弥亚总不会再计较那天不欢而散的事情了吧?   萨尔狄斯平常都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唯独今天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太阳走得特别慢。好不容易等到太阳西斜,他估计着神殿的仪式应该已经结束,立刻吩咐下仆给自己准备马车,说要前往海神殿。   他的吩咐引起了轩然大波,更让仆从们惊慌不已。   因为少爷小时候想要出门的时候,将军从来都不答应,少爷后面似乎就失去了出门的兴致,再也不曾提起过。   如今时隔多年,萨尔狄斯突然又提起要出门,他们想要请示主人,可是特勒亚将军现在身在海神殿,他们又不敢去打扰夫人,更不敢违逆少爷,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一阵鸡飞狗跳之后,还是老管家做主,遵从小少爷的命令安排了马车。   萨尔狄斯站在大门口,他注视着那座石柱拱门,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心底却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   那种感觉很不舒服。   除了不久前被绑架那一次,他从未踏出过这座府邸。   是的,从出生以来,他从未从自己府邸中这座石柱拱门中走出去过。   当他小时候提出想出去的时候,父亲拒绝了他的要求。   他的父亲对他说:你天生有着异瞳,那是不祥的象征,会召来灾祸。   拱门大敞着,任何人都可以进出,唯独对他而言,这道府邸大门就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外面的世界严密地隔绝开来。   他的父亲将他牢牢地囚禁在这座府邸之中……不,或许该说,是他自己将自己囚禁在了这里。   那天之后,他不再提起出去的事情。   反正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有什么东西,他都一无所知。   正是因为一无所知,所以对他来说,外面的世界没有任何可以吸引他的存在。   出不出去,都毫无意义。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虽然对于外面那个世界他还是很陌生,可是唯有一点萨尔狄斯非常清楚。   弥亚,就在外面的世界里。   将复杂的目光从石柱拱门上收回来,少年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他迈步向前走去,流金色的发梢从他的眼角掠过。   他不想一直这样,待在府邸中被动地等待着弥亚来到他身边。   他不喜欢这种等待。   如果有一天,他等不到弥亚的到来,他该怎么办?   所以,他要去外面的世界。   他要去见弥亚——   少年向前走去,在大门之前,他停顿了一秒,然后,他的左脚迈了出去。   他的脚踩在坚实的石地上,他已踏出了大门之外。   这一瞬间,那道牢牢地囚禁住他十几年的无形的屏障,烟消云散。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自己的脚步是前所未有的轻快,仿佛有一把锁在他脚上十几年的无形的枷锁,在这一刻碎裂脱落。   就像是那一日的练武台上,明明疲惫不堪的身体,他却觉得自己的双手轻快无比。   站在大门外的马车前,萨尔狄斯回头看了一眼。   明亮的阳光之下,巨大的石柱拱门静静地伫立在地面上。   雕琢出的紫藤花蔓藤缠绕其上,点点阳光从镂空的缝隙中照在地上,平静而又华美。   原来这么简单。   他想。   原来从这座大门中走出去,竟是这么简单。   萨尔狄斯不再看去看那座府邸大门,一转身,钻入马车之中。   马车晃动起来,缓缓向着海神殿的方向行驶而去。   他坐在马车之中,摸了摸腿上的食盒。   阳光斜斜地照在少年的侧颊上,摸着食盒的少年不知想到了什么,扬起唇角,露出一丝柔软的笑意。   现在,他要去见弥亚。 第41章   弥亚回到住所,午餐都懒得吃,回房后径直往床上一趴。   累。   他现在只有这么一个感觉。   不是身体累,是心累。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管、什么都不想知道,只想就这么趴着,脑子彻底放空,什么都不去想,放飞自我,神游物外。   趴着趴着,弥亚竟是不知不觉之间睡了过去,半边脸埋在枕中,一只手搭在床沿。   期间小侍从悄悄进来,见弥亚睡得沉,就没叫醒他,轻手轻脚地给他盖上薄毯后就退了出去。   这觉一睡,就睡到了傍晚时分。   夕阳透过窗子斜斜地照在酣睡着的少年侧颊上,就在这时,法埃尔慌慌张张地跑进房间,跪在床前推醒了弥亚。   “主人,快起来,主人。”   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推着弥亚,一边小声喊着。   “有客人来找您了,快起来啊。”   在小侍从的呼唤声中,弥亚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就这么坐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   “客人?”   处于半醒半睡中,弥亚的脑子还迟钝着,他一边揉眼睛一边随口问道。   “什么客人?”   “那位少爷——就是我们每天过去的那位,他突然来——”   小侍从一脸焦急地说着,话还没说完,啪的一下,房门被推开了。   那突如其来发出的响声一下子就惊走了弥亚的睡意,他下意识睁圆了眼朝门口看去。   一手重重拍开房门的金发少年站在门口,夕阳从门外照进来,让他整个人处于逆光之中,越发显得唬人。   一旁,将萨尔狄斯领来这里的神殿侍从站在门侧,一脸无可奈何,之前他努力劝说过了,但是面对着这位性情恶劣的小少爷,他的劝说毫无作用。   萨尔狄斯一双眼盯过去,弥亚则是还没回过神来,茫然地回望过去。   淡金色的发丝蓬松蓬松的,此刻凌乱地散落在刚睡醒的少年颊边,略带婴儿肥的颊上还残留一点着枕头压出来的睡痕。   少年跪坐床上,双膝斜斜地张开,双手按在床上。   宽松的衣物松垮垮地滑落到一侧的手肘上,露出白皙的肩,被垂落的淡金发丝掩了稍许。   他歪着头看着萨尔狄斯,一双眼睁得圆溜溜的,却又因为刚睡醒带着几分朦胧的水汽,显得很是茫然。   唔,好可爱……   不,不是,只是有一点点可爱而已。   被弥亚那么歪着头看着,萨尔狄斯因为自己兴冲冲地跑过来而弥亚却在埋头睡大觉而升起的火气哧溜一下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目光一扫,忽然几步走到床边,将弥亚滑落的衣服拽起来。   将弥亚露出来的侧肩盖好之后,萨尔狄斯这才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说:“看你像什么样子,在别人面前衣冠不整的,不像话。”   弥亚:“???”   我在自己房间自己床上睡觉要什么衣冠整不整的?   难道不是因为你没礼貌地突然闯进来才搞成这样吗?   他正要生气地反驳,突然记起来自己现在是在自己的住所,是在海神殿里,顿时顾不得生气,惊讶地问:“你怎么过来的?”   他怔道:“你……出府邸了?”   看着弥亚吃惊的模样,萨尔狄斯有点小得意。   当然,这点得意是不会在面上显露出来的。   “哦,我想出来就出来了。”   他说,语气听起来风轻云淡的。   想了一想,他又赶紧补充到:“在家里太无聊了,没意思,出来走走,正好路过海神殿,就顺道过来找你。”   站在门外的萨尔狄斯的中年侍从:“…………”   少爷你能从城东路过到城南,也是一种本事。   来海神殿,自报身份,等待海神殿允许进入,然后在神殿仆从的引领下来到这里。   嗯,这个顺道也很不简单。   弥亚眨巴着眼还没回过神来,萨尔狄斯已经冲着门外一招手,中年侍从赶紧停止内心吐槽,快步走进房间,将提了一路的食盒放在桌案上,然后彬彬有礼地躬身退出了房间。   萨尔狄斯冷冷地瞥了一眼还站在床边的小侍从,微微昂了下下巴,用眼神示意他出去。   小侍从浑身哆嗦了一下,显然被那一眼吓得不轻,但是他愣是装作没看见萨尔狄斯的眼神,眼神飘忽着,硬挺着站着不动。   弥亚看得好笑,开口说了一声,小侍从这才委屈巴巴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总算只剩下他和弥亚两人,萨尔狄斯心情一时间都舒畅了不少。   他握住弥亚的手,将其拽到桌边。   漆黑雕花的木食盒一打开,浓郁的甜香就扑鼻而来,让弥亚眼睛一亮。   他本来中午就因为心烦意乱没吃午餐,此刻临近傍晚,大半天没吃东西的他瞬间就被这股甜香味勾起了饿意。   看着弥亚看着甜点的亮晶晶的眼,还有脸上露出的灿烂笑容,萨尔狄斯也跟着开心了起来,往常让他觉得腻味的甜香味这时他也不嫌弃了。   他心想,这下可算知道你的弱点了,下次再吵架,我就用甜点哄你。   “这里可吃不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吧?看,这个甜点是昨天才做出来的新东西,你以前都没吃过的。”   萨尔狄斯说,然后拿起一块杏仁粉水晶奶糕递到弥亚嘴边。   弥亚先是一怔,但是看着萨尔狄斯那副自然而然就将奶糕递到他嘴边的动作,他笑了一下,不再多想,张开嘴,就着对方的手咬了下去。   一口下去,满满的奶香,甜甜的滋味充斥了整个口腔,杏仁粉和酸酸的山楂恰到好处地中和了一点甜味,不会让人觉得太腻。   唯一不好是,一口下去,簌簌掉落的杏仁粉就沾满了嘴角。   弥亚本能地舔了一下嘴角的杏仁粉,而萨尔狄斯捏着奶糕的手还在他嘴边,一不留神,舌尖似极轻的掠过捏着奶糕的指尖。   少年的心脏蓦然一跳。   或许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这么一跳。   萨尔狄斯将剩下半块奶糕塞进弥亚嘴里,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缩回手,转头看窗外的风景。   嗯,这个庭院比他的庭院差多了,也小多了,植物花朵也少很多。   啧,边上居然还晾着衣服被子。   总之,很难看。   他一边看院子里的景色一边如此在心底批判着,等自己心跳恢复平静之后,才转回头来。   当看弥亚手中虽然拿着甜点,却垂眼沉思着,没有在吃的时候,萨尔狄斯皱起眉来。   “怎么?你不喜欢吃吗?”   弥亚摇了摇头。   一口将手中剩下的奶糕吞下去,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抬头,神色凝重地看着萨尔狄斯。   “萨尔狄斯,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几名侍从都远远地站在庭院外面,房间里只有两名少年,肩并肩地挨在一起,凑得很近。   夕阳火红的余晖从窗子里斜斜地照进来,将两名少年的影子长长地拉在地上。   半边身体沐浴在夕阳之中,弥亚开口,开始慢慢地向萨尔狄斯讲述自己在这段时间里发觉到的事。   无论是意外撞到奥佩莉拉夫人在海神殿中与他人私会,还是发觉特勒亚将军的心腹骑士就是绑架他们的凶手,以及,奥佩莉拉夫人私会的对象是波多雅斯的君王,戴维尔王……   以上所有的事情,他全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萨尔狄斯。   没有丝毫隐瞒,同样也不带丝毫偏见。   金发的少年安静地坐在窗边,火红的夕阳映在他半边脸上,却让他另外半边脸陷入极深的漆黑阴影之中。   左臂搭在桌上,他看起来很冷静,比弥亚想象中的要冷静得多。   他没有因为弥亚说的那些事而大吵大闹,也没有冲弥亚发脾气,更没有露出难过的神色……甚至可以说,他在听着的时候,神态很冷漠。   细长的睫毛垂着,在他颊上落下沉沉的影子,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眼底隐晦不明的神色。   他看起来似乎是在沉思。   弥亚看着坐着一动不动的萨尔狄斯,有些担心。   冷静可以,冷静得过了头就不正常了。   他忍不住伸手,指尖轻轻碰了一下萨尔狄斯的颊。   “萨尔狄斯……?”   被弥亚的手这么一碰,萨尔狄斯似如梦初醒,他抬起眼,看着弥亚。   湛蓝的眼眸注视着他,火红色的夕阳映在那双眼中,让他忽然想起了那一天的清晨,他在海岸边所看到的被火红朝阳染上一层绯红的蔚蓝大海。   他笑了起来,抬起手,握住那只碰触着自己脸颊的手。   暖意从他握住的那只手中传递到他的掌心。   萨尔狄斯对担心地看着他的弥亚微笑。   他说:“我知道了。”   “啊?呃、那个、你、知道了?”   弥亚甚至都已经做好了被萨尔狄斯掀桌子的准备,此刻对方如此平静甚至还能对他微笑的反应反而让他很是不知所措。   萨尔狄斯轻轻地嗯了一声。   “怎么说呢……毕竟从小就隐约觉得不对劲,只觉得父亲和母亲之间关系很古怪,但是年龄小,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古怪。”   “所以现在听到你说的这些,不仅不觉得奇怪,反而有一种原来如此的释然感。”   萨尔狄斯说,语气平静。   当提起他的父亲和母亲时候,他的口吻很是淡漠,就像是说着和他毫无瓜葛的人。   只是,他的手一直都紧紧地握着弥亚的手。   “父亲和母亲……说实话,对于你说的这些,我甚至都不觉得难过。”   他说,   “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将他们当做陌生人看待了。”   所以,陌生人的那些事情,他实在没什么好在意的。   倒不如说,这些破事里面唯一让他在意的,只有那个想要杀死他的那个幕后主使。   如果弥亚没有听错的话,那么事情的确很危险。   虽然事情还有些扑朔迷离,让人看不清楚,但是在那次暗杀失败后,短时间里他应该是安全的,但是,那个人会不会为了以防万一,对弥亚下手……   一想到这一点,萨尔狄斯心口就不由得一紧。   他抬眼看向弥亚。   弥亚也在看着他,稚气而柔软的脸,看着就给人一种无辜而又柔弱的感觉。   萨尔狄斯之前还有些恍惚不定的心蓦然间就坚定了下来,他用力地握紧掌心中的那只手。   他记起了当初弥亚被纳迪亚吓哭的事情。   他记得,弥亚其实是很欺软怕硬,很胆小的。   他说:“你别怕,有我呢。”   他不会让别人欺负他,谁都不可以。   听到他的话,弥亚先是呆了一下,似有些错愕,但是很快也笑了起来。   “嗯。”   少年湛蓝色的眼弯成月牙的弧度。   他说:“你要保护我的。”   萨尔狄斯又笑了一下,伸出右手捧住弥亚的头。   他闭上眼,向前靠去,轻轻地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对方头上。   他的左手用力地握紧弥亚的手。   他需要力量。   可以保护身前的人的力量。   睁着眼看着那张近在眼前的漂亮的脸,弥亚眨了下眼。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反握住了萨尔狄斯那只紧握着他的手。   …………   ……………………   当萨尔狄斯离开的时候,夕阳已经落下了地平线,墙上的灯火已经点燃。   萨尔狄斯并不知道,当他刚刚离开的时候,有人紧跟着他的脚步来到了这里。   来人站在庭院的侧墙边,站在灯火照不到的阴影中,远远地望着离去的少年的背影。   他看着少年那头在灯光下如流光般的金发,似有些出神。   和……一样的金发。   萨尔狄斯。   特勒亚的儿子。   同样也是……的儿子。   阴影中,男人的眼神没了往日的明亮和锐利,而显得隐晦不明。   直到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他才收回目光,仰头看了看,纵身一跃。   来人轻轻松松地就翻过了院子的高墙,落在庭院里,将正站在庭院里发呆的弥亚吓了一跳。   他让法埃尔送萨尔狄斯出海神殿去了,所以现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正站在树下犯愁之后怎么办时,突然有人翻墙跳进来,还恰好就落到他跟前,差点没将他的心脏吓得跳出来。   火光照过来,照在来人漆黑的发和古铜色的脸上,那张熟悉的刚毅面容让弥亚卡了一嗓子。   “陛、陛下?!”   身穿便服的戴维尔王站在庭院中,笑着看着弥亚。   哪怕是以这种方式潜入他人住所,哪怕并未头戴王冠,站在那里的高大男子仍然给人一种无形的威严感。   “您怎么会……”   弥亚在惊讶的同时,心底也庆幸不已。   幸好。   幸好萨尔狄斯刚刚走了。   不然这两人要是撞上了,情妇的儿子和母亲的情夫……那场面可不是一般的尴尬。   “我说过一起用餐,总不能说算不算话。”   “啊?”   “一不留神就这么晚了,要是让人叫你过去不免要兴师动众,还要折腾你一番。”   戴维尔王说,明亮双眸坦然地看着弥亚。   “所以,我就自己一个人偷偷过来了。”   “…………”   戴维尔王将自己左手一直拿着的油纸包往石桌上一放,打开油纸,一股浓郁的香味涌出来,一只烤得金黄酥脆的烤鸡出现在弥亚面前。   他往石凳上一坐,笑着对弥亚说:“吃吧,味道很好。”   弥亚呆呆地看着这位半夜潜入自己住所就为了履行和自己一起用餐的承诺的黑发王者,好一会儿之后,他哑然失笑。   “陛下,您不觉得您这一出很吓人吗?”   “是吗?我只是在履行诺言而已。”   “既然如此……那么,陛下,我房间里还有牛奶和甜点,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拿来和您一起享用,可以吗?”   男人的目光微微顿了一下。   他说:“那是特勒亚的……”   说到一半,他便停下来,摇了摇头。   戴维尔王温和地看着弥亚,说:“没什么,你去拿吧。”   在得到戴维尔王的允许之后,弥亚快步向自己的屋子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想,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离得近了,在火光下去看的时候,总觉得这位陛下的脸看起来有点眼熟……   就像是……   啪的一声,院子的大门突然被推开,有人快步走了进来。   夜色中,匆匆回来的少年那一头金发在火光下闪闪发光。   “对了,弥亚,我忘记问你,你明天是不是——”   弥亚猛地回头。   萨尔狄斯的声音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夜晚的风掠过庭院,石柱上的灯火在晃动。   火光映在突然闯入院中的萨尔狄斯的脸上,也映在石桌边戴维尔王的脸上。   庭院中一片寂静,弥亚看着对视中的两人。   他无意识中攥紧手。   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记起,特勒亚将军的眼是很浅的黄褐色。   黑夜中,晃动不休的火光照亮了萨尔狄斯的眼。   异色的双眸。   碧绿的一侧隐藏在火光的阴影之中,而另一侧……似沉沉夜色,是和定定地注视着他的戴维尔王一样的漆黑之色! 第42章   夜风呼啸,掠过这座庭院,棕榈树摇晃着,发出沙沙的响声。   石柱上的灯火在风中剧烈地晃动着,闪烁不定的火光照在去而复返的萨尔狄斯脸上,让他的脸忽暗忽明。   坐在石桌边的戴维尔王定定地注视着萨尔狄斯的脸。   少年的容貌很漂亮,隐隐能看出三分他心爱的人的痕迹。   那张脸上看不出丝毫与他的下属特勒亚相似的地方,反而在侧颊的轮廓以及眼角的弧度上,更像是……   特勒亚的孩子天生异瞳,他隐隐听说过。   只是,碍于某种心理,他不想知道特勒亚府邸中的事情,更不想知道与这个孩子相关的事情。   他一直都有意无意地忽视掉这个孩子的存在。   因为那是特勒亚和奥佩莉拉的孩子。   可是此刻,戴维尔王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他看着少年那两分和他相似的轮廓、相似的眼角,还有那只黑色的眼眸。   在波多雅斯,灰黑、黑褐色的瞳色很多,但是如黑夜一般纯粹的漆黑瞳色极少。   男人的眼底是满满的错愕,错愕之中又带着强烈的激荡情绪。   他攥紧手,某种不可思议的猜想让他的心脏急促地跳动了起来。   难道,这个孩子其实是——   戴维尔王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是他的唇刚动了一下,和他对视了许久的少年突然一把转过脸去,将他甩到一边。   还没来得及说出的话卡在喉咙之中,男人张开的唇重新闭上。   他坐在石桌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萨尔狄斯。   萨尔狄斯撇开脸,像是对坐在那边的男人毫不在意,他快步走到弥亚身前,伸手一把抓住弥亚的手。   “你来送我出去。”   他说,不容抗拒的,转过身拽着弥亚就往外走。   弥亚猝不及防被萨尔狄斯强行拽出院子,匆忙之下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   在风中轻轻摇晃着的棕榈树下,黑发的男人坐在那里,晃动的阴影落在男人脸上。   刚被拽出大门,他们就撞上了一脸慌张地跑回来的法埃尔。弥亚只来得及对法埃尔说了一声,让他回去照看下院子里的客人,就被匆匆拽走。   萨尔狄斯走得很快,弥亚在后面一边跟着加快脚步,一边偷偷去看他的脸。   可是从后面只能看到少年从金发中竖起的耳和小半边侧颊,看不到少年此刻脸上的神色。   他只能看到少年挺直了背向前走去的背影。   弥亚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感觉到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指一抖。   他一怔。   然而那不是他的错觉,萨尔狄斯攥着他的手指是真的在发抖。   终于,手指在发抖的少年停下脚步。   他们不知何时走到一片大湖旁边,月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那个男人就是戴维尔王?”   说的似乎是疑问句,但是少年的语气很肯定。   弥亚轻轻地嗯了一声。   “看来,也是我血缘上的父亲。”   萨尔狄斯继续说,依然是肯定的语气。   他呵地笑了一声,满是嘲讽。   “招致灾祸的异瞳,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说的没错。”   少年冷笑着,脸色阴郁。   他说:“难怪‘他’要杀我。”   这个男人,那个男人,还有那个女人,都是一副德行。   他们把他当成什么?   一个物件?   一个东西?   一只宠物?   真恶心……那些人一个个都让他恶心得要命!   真想让那些恶心的家伙全部都在他眼前消失……   是的,要是能让那些家伙全部都死掉的话——   就在萨尔狄斯眼底戾气翻涌的时候,突然间,一拳挥来。   一脸阴鸷之色的少年脸上挨了一拳。   那一拳的力道不算重,但是恰好就砸在他鼻子上,砸得他鼻子发酸,酸得差点就掉了眼泪。   “弥、弥亚?”   萨尔狄斯捂住酸疼不已的鼻子,整个人有点懵。   刹那间,很久以前在那辆破旧的马车上第一次磕到鼻子时无比酸爽的记忆涌上心头。   “松手。”   照着他的脸给了一拳的弥亚面无表情地说,拳头还举在空中。   被记忆中的酸痛支配着的萨尔狄斯乖乖地听话松手。   弥亚呼出一口气,抬起手。   月光照下来,他的右手手背上有着数道深深的淤青指痕,是被萨尔狄斯一路拽着的时候勒出来的指痕。   萨尔狄斯呆了一下,他问:“这是我做的?”   弥亚一边甩着一阵阵发疼的手,一边没好气地回答:“除了你,还能有谁?”   嘶,捏得他痛死了。   这家伙的力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   “……抱歉。”   萨尔狄斯低声说,声音带着点嘶哑。   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落下的阴影让他眼底越发黯淡。   他站在那里,目光怔怔地看着湖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弥亚揉着自己的右手,抿紧了唇没有吭声。   他很生气。   不是因为自己受伤的手,而是因为那些不负责任的大人们。   上一辈之间到底发生了怎样乱七八糟的事情弥亚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这一切都不是萨尔狄斯的错。   可为什么,所有的后果都要由萨尔狄斯来承担?   那些本不该由他承担的那些东西……漠视、恶意、憎恨、陷害、杀意……这一样样,全部压在一个年仅十几岁的少年身上。   最终,一步步将他逼入深渊,逼着他走上了无可挽回的道路。   他成了未来的暴君。   世人唾骂、万众憎恶。   哪怕死去了,也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   弥亚轻轻吐出一口气,看着自己的手,又看向站在他身前的少年。   那只哪怕在国王面前都高傲地昂着头,身姿笔挺的波斯猫此刻垂着头,耳朵搭下来,一副蔫蔫的模样,就连金色的毛发似乎都失去了光泽。   虽然波斯猫傲慢的模样总是气得人牙痒,但是一旦蔫蔫地没什么精神的时候,又会让人忍不住心疼。   他摸了摸他的头。   萨尔狄斯抬头看他,眼神带着几分迷茫,鼻尖还红红的。   明明刚才还一脸戾气,现在露出迷茫的神色又怎么看都像是小可怜,让人想要好好哄他。   “下次拽我的时候别再用那么大力气。”   弥亚看着萨尔狄斯的眼。   异色的双瞳,有人说,那是招致灾祸的不祥。   他伸出手,握住萨尔狄斯的双手。   “用这种力度,知道了吗?”   就这么握着对方的双手,弥亚踮起脚,靠过去,额头轻轻抵在萨尔狄斯的额上。   就像是刚才在房间里,萨尔狄斯靠过来抵着他的额头一样。   因为萨尔狄斯已经比他高了一点,所以他得仰着头、垫着脚,才能抵在对方的额头上。   两人的脸凑得极近,几乎睫毛都触及彼此的地步。   弥亚看着近在眼前的异色双瞳。   那是很漂亮的瞳孔,有着宝石般的光彩,虹膜的光泽瑰丽如夜空的星辰。   “萨尔狄斯,别一直想那些人,你说过,那些都是陌生人。”   他轻声说,   “想想我,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记住,还有我,你得保护我,好好的保护我。”   萨尔狄斯看着眼前的人,眼底的阴鸷在一点点地散去。他小声嘟哝了一声‘我知道了’,语气似乎带着一点抱怨,可他的眼恢复了清明。   他反握住弥亚的手,这一次,他的力道很轻。   额上传来熟悉的暖意,手中有着熟悉的温度,少年闭上眼,心情一点点平静下来。   “弥亚。”   “嗯?”   “你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丢下我。”   “嗯。”   “你说过了,就要做到。”   “好。”   吹来的夜风在湖面掀起层层皱褶,又路过站在湖边的两位少年身边。   眉心相抵之处,深浅不一的金发轻轻晃动着,被风吹得重重叠叠交缠在一起。   …………   等弥亚回去之后,一直等着他的法埃尔告诉他,院子里的男人很早就走了。   弥亚没多说什么。   他说:“记住,昨晚除了萨尔狄斯没有其他人来过。”   “是的,主人,我记住了!”   小侍从乖乖地点头,牢牢地将主人的话记在心里。   …………   ……………………   数日之后,已是正午时分,烈日当空,火热的阳光曝晒着大地。   王宫的练武场上传来铁刃交击的响声,那撞击声非常激烈,一下紧跟着一下,像是一阵又一阵密集的鼓点。   练武台上,两个高大的身影时不时地交错而过。   宽阔的利剑卷起疾风,破空而出,每一次撞击都强而有力,刀刃在重重挫动中火星四溅。   这场强强对战的最终,以其中一人剑刃的迸裂作为结局。   看着手中剑刃的豁口,特勒亚一边剧烈地喘着气,一边向身前的人躬身,神态恭谨。   “陛下的武勇一如当年。”   戴维尔王笑了一下,古铜色的脸颊上几道汗水滑落,在阳光下反射着光。   “特勒亚,你也是习武之人,该明白一旦武艺寸步不进就是在退步的道理。”   “这,我……”   “多年过去,一贯耿直的你也学会恭维了啊。”   “…………”   “一晃多年过去,我记得,当年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我们都还只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戴维尔王说,抬头仰望着天空,似在感慨。   “一转眼二十多年就过去了,你我年纪都不小了。”   “当初一同走上战场的那些人,或是战死沙场,或是病了、老了,不得不离开战场。”   将宽剑拄在身前,黑发的王者双手握着剑柄,叹息着流逝的时光。   “如今留下来的,连你在内已不足十人。”   “陛下……”   “特勒亚啊,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初你曾向我宣誓忠诚,而如今,你仍然忠诚于我吗?”   特勒亚俯身,单膝跪在他的君王跟前,深深地低下头。   “陛下,塞普尔能看到我对您的忠诚。”   “你会服从我的命令吗?”   特勒亚毫不犹豫地回答:“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会立刻为您献出我的性命。”   “是吗……”   戴维尔王闭上眼,阳光明亮到了极点,他被汗水打湿的黑发却将阴影落在他的眼窝上。   他说:“特勒亚,三日前,我在海神殿见到了那孩子。”   特勒亚浑身一僵。   明明此刻正是正午时分,骄阳似火,火辣辣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却如置身寒冬腊月的冰窟之中,遍体生寒。   “还有,我让人去查了,数个月前,你派人暗中将那孩子绑出府,丢入海中,想把他淹死。”   特勒亚额头的冷汗淋淋而下。   他单膝跪在地上,汗水一滴滴从他下巴滴落在膝前,打湿了一片石地。   唇动了一下,他想说点什么,可是喉咙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掐住了一般,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从不知道……我一直以为,他是你和奥佩莉拉的孩子。”   “我知道,这是我的错,我不该如此。”   “这十三年里,我一直在克制着自己。”   “但是,特勒亚啊,你也知道,有些事情是无法克制的……”   说到这里,戴维尔王停了下来,发出一声叹息。   在这声叹息之后,他睁开眼,带着偌大威压感的锐利目光俯视着跪在自己跟前的下属。   “特勒亚,我要把我的孩子接回身边。”   戴维尔王说,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还有,‘她’,我要把‘她’接到我身边。”   心脏在这一刻无止境地坠落下去,特勒亚闭上眼,胸口仿佛被一座沉重的大山死死压住,让他喘不过气来。   “作为弥补,你可以向我提出任何要求……”   戴维尔王接下来说的那些话,恍惚中的特勒亚再也听不清楚。   他只是感觉到那股环绕着他的寒意如无数根利针,一点点扎进入他骨髓之中。   冰寒刺骨。   …………   注视着离去的特勒亚失魂落魄的背影,戴维尔王的眼神很复杂。   他从练武台上走下来,一名一直静静地站在旁边的侍从立刻上前,接过他递过来的宽剑。   虽然身板还很挺拔,可是从脸上的皱纹看得出来,这名侍从已经很老了。   刚才他就站在附近,戴维尔王和特勒亚的对话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陛下。”   “你想劝我吗?卡亚。”   “陛下,您自二十一岁登上继位,一直到今日,无人不称颂您的英明和伟大,到了如今……竟要为了一个女人背上抢夺臣妻的恶名,毁了您的一世英名。”   老侍从注视着他的主人,摇了摇头。   “值得吗?”   “卡亚啊……如你所说,我自二十一岁继位,到如今,整整二十五年的时间里,为了波多雅斯,我付出了一切。”   “卡亚,你老了,我也不年轻了,很快,你和我都会走到人生的尽头。”   戴维尔王仰头,阳光明晃晃地照在他脸上。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就像是他身上数不清的疤痕。   “十三年了,我已经没有第二个十三年了。”   他看着远方,仿佛在看着某个人的身影。   他的语气比什么都还要坚定。   “我的一生、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了波多雅斯,只有这一次,我想要任性地自私一次。”   “陛下……”   老侍从一声长长的叹息声,湮灭在卷来的风中。 第43章   这一天的天气不怎么好,阴云密布,不见阳光,厚重的云层阴沉沉地压向大地。   练武台上传来熟悉的撞击声,只见弥亚一个转身,手臂却跟不上动作,枪尾啪的一下撞在他的小腿上。   于是他手中那杆木枪脱手而出,在空中飞跃一个小小的弧度,眼看要落地,却被旁边伸出来的手一把抓住。   接住木枪的金发少年笑嘻嘻地走来,途中还轻松地将木枪在手中转了一圈,然后用枪头轻轻敲了敲弥亚的头。   他说:“这么简单的动作都练不好,笨手笨脚的。”   他一边说,一边将木枪递过去。   弥亚垂头丧气地接过木枪,瞅着它,只觉得这玩意儿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这东西练起来太难了,这么长的杆子,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在使用的时候不撞到自己身上啊?萨尔狄斯和法埃尔他们为什么轻轻松松就上手了?   “萨尔狄斯,要怎么做才能不撞到它啊?”   萨尔狄斯摇了摇头。   说实话,他也很纳闷。   “不,我到是很想问,你到底是怎么做才能把它次次往自己身上撞的?”   弥亚:“…………”   一只左手突然从旁边伸过来,拿走弥亚手中的木枪。   “行了,你别问他,没用。”   棕发的骑士长说,右手将刚刚从武器架上拿起的一柄木杆铁头的长枪抛给萨尔狄斯。   “萨尔狄斯少爷,你的休息时间到了。”   接住枪,萨尔狄斯没说什么,转身走到练武台一侧,专心致志地开始他自己的训练。   弥亚注视着他的侧影。   那一夜过后,萨尔狄斯看起来没什么改变,就像是那一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   唯一的变化就是他习武比之前更加认真,更加刻苦,他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   啪的一下,弥亚的头被拍了一下。   “别看他了,你学不了他。”   纳迪亚挑眉道,“你问他怎么做,就跟问普通人怎么吃饭喝水一样,他当然回答不了你。吃个饭不可能噎住,喝个水不可能呛着,这就是所谓的天赋。”   他将手中的木枪掂了掂,一下一下地抛着。   “不是我要违约,小少祭阁下,我觉得为了您好,您还是考虑一下往其他方面发展怎么样?”   弥亚不服气地看他,说:“我觉得,勤能补拙。”   骑士长牙疼似地咧了咧嘴。   “小少祭阁下,练武这事,不是勤奋可以解决的问题。”   “这么说吧,如果你的资质算普通,那么你的那个侍从可以说众人中难得一见的天赋者,他训练一年抵挡得上你五年的苦练。”   “而那位小少爷,啧,他已经不是能用天赋者能形容的程度了,他是天赋者中天赋者……特么的老子也很羡慕嫉妒恨啊!老子要是他妈的有他这种资质——咳。”   不慎在小少祭面前爆了粗口的骑士长赶紧咳了一声,把话题转回来。   “咳,那个,是这样的,你那位侍从练一年,比不过他练三个月的效果。”   “……你可以直说,我这种废柴练五年比不上他那种天才练三个月。”   “那些什么勤能补拙之类的话都是没天赋的人为了安慰自己说出来的,你可别信那一套。”   以骑士长一贯大大咧咧的性格,那一番话已经是尽他所能的委婉委婉再委婉了。   虽然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对弥亚来说是彻底的暴击。   他安慰少年道:“小少祭阁下,您以后是要成为祭司的,适当地锻炼锻炼身体就行了,不必逞强。”   “真是、非常、谢谢、你的、安慰、啊!”   弥亚咬牙,一字一顿。   这一刻,少年再次感受到了,被学霸们包围着的恐惧。   …………   “哈哈哈,那家伙是这么说的吗?”   一手托着下巴,一手随意翻着书页的萨尔狄斯笑出声来。   下午时分,和往常一样以学习神典的名义,两名少年待在书房中。   书房位于院落的一角,偏了一点,但是隐蔽性好,只有一个入口。   宽敞的落地窗大敞着,正对着院子里那块平整的绿茵草地。   书房里只有他们两人,下仆们都知道,小少爷和弥亚在一起的时候不喜欢他人在场,所以每天这时他们都离书房这个院落远远的,生怕惹得小少爷发火。   “是啊,太打击人了。”   弥亚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半边脸压在翻开的书页上,淡金色的发丝散落在漆黑的桌面上。   “我有那么差劲吗?”   萨尔狄斯伸手揉了揉弥亚的头,手指传来的柔软触感很舒服,让他忍不住又多揉了几下。   “你肯定没那么差劲,只是那家伙好歹也是‘巨剑骑士’,眼光高着呢。”   他罕见地没有骄傲炫耀自己的天赋,而是在安慰弥亚。   “只比普通人好点的资质他肯定看不上。”   弥亚:“…………”   完全没有被安慰到,反而觉得萨尔狄斯这家伙还是在拐着弯儿炫耀自己的武学天赋。   算了。   人家毕竟是天命之子。   天之骄子,天赋高那是正常操作。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在得到萨尔狄斯的允许之后,老管家推开门走了进来。   “萨尔狄斯少爷,我有件事要向您禀报。”   “什么事?”   “这个……是关于您的父亲的……”   说到半截老管家就闭上嘴,侧头看向弥亚。   被老管家一看,弥亚立刻反应过来,他站起身。   “看书看得有些累了,我去庭院那边散个步。”   说完,弥亚快步离开了书房。   萨尔狄斯目送弥亚离去,等弥亚消失在他视线中后,他才开口问道:“父亲有什么事?”   他侧着脸,说话时的神色很淡漠。   老管家看着小少爷冷淡的侧脸,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   “特勒亚大人这两天似乎不太对劲,马上就要出征了,以往这种时候他总是忙得每晚都宿在军营那里,可是这几天和以前很不一样。”   想起主人那副颓然的模样,老管家忧心忡忡。   “大人每天都回来得很早,而且总是喝很多的酒,每天都醉得很厉害,今天甚至中午就开始酗酒,再这样下去,大人一定会被陛下训斥责罚。”   “大人恐怕是有什么心事,我身为下仆没法多嘴,萨尔狄斯少爷,如果您能去劝一劝大人……”   “你找错人了。”   萨尔狄斯打断了老管家的絮叨。   “你应该清楚,我的话在父亲那里毫无分量,想要劝他,你应该去找我的那位母亲。”   “可是,少爷,你们终究是父子……”   “行了,你退下。”   “少爷……”   “退下!”   老管家叹了口气,无奈地退了出去。   金发的少年静静地坐在书桌边,从外面吹来的风掀动他身前的书页,他侧头看着落地窗外的那块草地。   天空阴沉沉的,就像是他此刻的目光。   【不要想那些人,想想我。】   弥亚的话不经意地在脑海中响起,萨尔狄斯眼底的阴晦缓缓散去,目光也柔和起来。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趁着那个笨手笨脚的家伙还没回来,稍微舒展一下筋骨吧。   …………   因为不知道老管家要和萨尔狄斯聊多久,所以弥亚干脆去了花园中溜达。   天气很不好,阳光暗淡,庭院中花草树木的颜色似乎都没有了往日的鲜艳,像是蒙了一层灰尘似的。   弥亚顿时没了溜达的兴致,干脆就坐在石亭里闭眼休息一会儿。   哗啦。   哗啦哗啦。   奇怪,怎么感觉像是能听到海浪声?   这里离海边可远着呢。   少年正纳闷着,一睁眼,就被杵在自己眼前的火红鹿头吓了一跳。   又是你——   回回撞到你都要被你坑一回。   你今天又要坑我什么?   白月幼鹿倒是很开心,火红脑袋拱过来,蹭少年的脸,嘤嘤嘤的哼唧着撒娇。   蹭了一下,它似乎想起了什么,啪嗒啪嗒地跑出去,没一会儿又啪嗒啪嗒地跑回来,叼着一朵白莲花。   它献宝似地放到弥亚手里,然后欢快地冲弥亚嘤一声,那意思是‘给你好吃的东西,很好吃的,给你吃~~’。   与此同时,它亮晶晶的漆黑小眼睛还恋恋不舍地瞅着‘好吃的东西’。   弥亚:“…………”   他失笑,伸手一边摸着幼鹿似乎长大了一点的小角角,一边将白莲花递到幼鹿嘴边。   贪吃鹿眼睛一亮,立刻张嘴地咬了下去。   有好吃的,就开心心~~   …………   一百九十八。   一百九十九。   两……百!   做完两百个伏地挺身的萨尔狄斯往地上一躺。   累死了。   仰面朝天、四肢大张的少年剧烈地喘着气,被汗水浸得有些湿润的金发凌乱地散落在地面上。   躺了好一会儿之后,他坐起身来,抬头看着院子外面阴沉沉的天空。   怎么还不回来?   啧,那家伙一出去就不知道回来了,还得他出去找人。   跨出落地窗,走到院子里一角的喷泉池边,萨尔狄斯俯身,将清凉的泉水泼到脸上。   厚厚的云层悬挂在天幕之上,阳光被云层挡住,大地上一片昏暗。   低头洗脸的萨尔狄斯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身后,有人在慢慢地向他靠近。   ………………   哗啦!   在距离城市极为遥远的海面上,厚重的云层直压而下,天空几乎要坠落在海面上。   风起云涌,海浪翻腾着,一次比一次剧烈。   巨浪滔天,发出野兽般咆哮的声音,仿佛有可怕的怪物要从深海中出现。   哗——   哗啦——   正笑眯眯地揪着白月幼鹿长大了一点的小角角的少年猛地捂住耳。   耳鸣?   不……这是,海浪声?   极其激烈的海浪声。   那惊涛骇浪仿佛就在他耳边凶猛地撞击着,震耳欲聋。   正专心致志地嚼着莲花的幼鹿看到弥亚突然面露痛苦之色,顿时急了,它东西也不吃了,啪啪地不停地用蹄子踩踏着地面,担心地围着弥亚转来转去,唧唧地叫个不停。   风凶猛地刮了起来,呼啸而过,将折断的枝叶卷上灰扑扑的天空。   白石凉亭中的少年难受地捂紧耳。   他紧紧地闭着眼,听不见小鹿焦急的唧唧声,因为此刻他耳中全部都是汹涌的海浪声,一声高过一声,让他头痛欲裂。   轰隆!   遥远的海面上,惊天巨浪重重拍打在崖壁上,发出一声碎裂般的轰鸣。   弥亚只觉得自己胸口狠狠一痛。   就在蓝金色图纹的那一处,像是有火在灼烧。   无数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少年猛地睁开眼,胸口还在火烧似的痛着,他的唇在发抖,他捂着耳的手指在发抖。   他的瞳孔颤得厉害。   他看到了那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塌陷下来的阴云密布的天空。   他看见了绿茵草地上,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站在那里,鲜血一滴滴从男人右手的匕首刃上滑落,滴在草地上。   他看见金发的少年坐在地上,从指缝中涌出的鲜血将少年捂着右眼的手染成一片血红。   他看见了那颗在碧绿草地上滚动着的血淋淋的黑色眼球——!   【那便是,一切悲剧的开端。】 第44章   风呼啸而过,绿茵草地被吹得起伏不定,灌木丛也被吹得哗哗作响,那哗啦哗啦的晃动声掩盖住了某个在草地上走动的脚步声。   少年双手撑在喷泉池边上,垂着头,闭着眼,水珠从湿润的金发末梢簌簌地掉落在水池,溅起一圈圈的水纹。   突然,一股隐约的酒味从身后传来,萨尔狄斯睁开眼。   他的瞳孔陡然一缩。   满是波纹的水面映出从他身后挥来的黑影。   萨尔狄斯猛地往左侧一避,漆黑色的铁剑柄重重地从他耳边擦过。   剑柄朝他的后脑砸下来的力度是如此之凶猛,以至于掠过时带起的剑风都在他的耳廓上擦出一道红痕。   剑柄从少年侧颊擦过,砰的一下撞在喷泉雕像上,把那一块撞得粉碎,原本细细喷洒着的泉水哗啦一下喷出来,打湿了袭击者的脸。   湿透的褐发湿淋淋地贴在来人的脸上,男人甩了甩头,喘着粗气,再次将匕首挥向萨尔狄斯。   避开第一击后,萨尔狄斯就愕然地叫出口。   “父亲大人——?!”   站在他身前的,是他名义上的父亲,特勒亚。   只是这位在战场上骁勇善战的将军此时的模样和平日里的威严姿态判若两人,眼眶深陷,那一张脸满是胡渣,写满了颓然,一双眼郁郁阴暗,混混沌沌的,再不复平日的锐利和有神。   一股浓郁的酒臭味从这个颓废的男人身上传来。   特勒亚喘着粗气,酒气从他口中喷出来,他浅褐色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萨尔狄斯的眼——确切的说,是那只漆黑的右瞳——他的眼底满是憎恶。   “如果没有它……”   男人喃喃自语。   这一刻,他的眼中只有那只漆黑眼珠的存在。   在他眼中,那只眼就是全部的罪孽。   被特勒亚阴郁的目光盯着,萨尔狄斯心口一紧,他毫不犹豫地起身向书房大门的方向冲去。   敏锐的第六感在告诉他,他不能继续和他这位因为过度酗酒神志明显已经不正常的‘父亲’待下去。   不然——   少年的动作很迅速,可是久经战场的男人的动作却更快。   少年刚一起身,他就重重一脚踢在少年的膝窝上,然后在少年一个踉跄的时候,猛地上前,一手用力掐住少年的脖子将其按倒在地。   哪怕酒精侵蚀了特勒亚的大脑,以自身的武勇和数不清的战绩晋升为将军的他依然强悍得可怕。   尚未成长起来的少年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萨尔狄斯被掐住喉咙死死地压制在草地上。   他的‘父亲’压在他的身上,阴鸷的目光盯在他脸上。   天色阴沉,衬得男人的脸色越发可怖。   一阵又一阵浓郁的酒臭味扑面而来,萨尔狄斯张着嘴,被掐住的喉咙无法呼吸,一张脸很快涨红起来。   “都是它……都是因为它的存在……”   神志混乱的特勒亚直勾勾地盯着萨尔狄斯黑色的右眼,他仿佛将所有的恨意都灌注在了那只眼上。   “你为什么要出现在他的面前?如果不是你……如果你不出现在他面前,什么都不会发生。”   粗糙手指死死地扣着少年的喉咙,他对压在身下的少年喃喃说着。   “不……不对,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你的出生,如果你根本不存在……如果你没有这双眼睛……没错,如果没有这只眼睛的话……”   最后那点微弱的理智彻底消失在男人的眼底,特勒亚举起右手上的匕首,狠狠地剜了下去。   “如果你没长着这只该死的眼——”   一道寒光闪过。   匕首剑尖在萨尔狄斯放大的瞳孔上空仅有一厘米的地方戛然而止。   锋利的刀刃甚至削掉了少年瞳孔前的一根睫毛。   在最后的关键时刻,萨尔狄斯抬起双手猛地抓住特勒亚的右手,将刺下来的匕首死死地顶在空中。   男人目光狰狞,强壮的手臂用力。   萨尔狄斯死死地撑着,他的脸色已经由红转青,咬紧的牙咯咯作响,双手更是开始发抖,抖得越来越厉害。   要撑不住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剑尖一点点压下来,心底满是愤恨和不甘。   或许下一秒,冰冷的铁刃就会狠狠地刺进他的瞳孔。   这一刻,少年的眼底满是绝望——   突然,哐当的一声巨响从书房那边传来,像是有重物冲进来哐的一下撞在墙上。   紧接着,有人从书房里冲了出来。   在撑不住双手已松了劲的这一瞬间,在剑尖刺下来的这一刻,已经目露绝望之色的萨尔狄斯睁大眼,看着冲过来的弥亚抡起手中的白玉烛台狠狠地砸向特勒亚的脑袋。   砰地一声,烛台重重砸在特勒亚脑袋的右侧,将他的脑袋砸得歪向一边。   他的右手一抖,已经刺下去的匕首一歪,剑尖避开了萨尔狄斯的眼,却在那只黑眸的下侧划开一道深深的血痕。   鲜血瞬间就渗了出来,将萨尔狄斯半边颊都染成了赤色。   而那柄划破他脸颊的匕首也因为男人的松手,掉落在草丛里。   在最后一秒险之又险地阻止了这场惨剧,弥亚膝盖一软,整个人直接跪在了地上。   他剧烈地喘着气,按在草地上的双手还在发抖。   那是心有余悸而导致的颤抖。   幸好。   幸好他赶上了。   只要一想到自己要是迟来一秒导致的后果,弥亚的心脏就狂跳不已。   幸好那个时候有白月幼鹿在他身边,这只幼鹿托着他跑得飞快,只用了几分钟就带他赶回了书房。   他一边心有余悸地大喘气,一边抬眼向萨尔狄斯看去。   萨尔狄斯躺在草地上,半边脸都是血迹,呆呆地看着他。   那一双宝石般漂亮的异色双眸都好好地待在萨尔狄斯的脸上,只是眼中那迷茫的神色,让人看着就心疼。   弥亚刚要开口,突然看到被他砸倒在地的男人动了一下,心口顿时一紧。   刚才他在情急之下随手从屋子里拿了个白玉烛台,可是砸在特勒亚将军头上时砸断了,现在手里没其他可以用的东西,他赶紧去拽萨尔狄斯。   “走,我们快……”   ‘离开这里’这四个字还没出口,弥亚突然觉得头皮狠狠一痛,整个人被拽得向后一仰。   已经起身的男人一把抓住他的头发,硬生生地将他拽到自己跟前。   “都是你这个多管闲事的小鬼。”   特勒亚说,语气阴冷到了极点。   他被砸破了头,此刻,鲜血从他额头上流下来,满脸都是血,看起来尤为可怖。   “放开他!”   眼见弥亚被抓住,萨尔狄斯飞快地从草地上爬起来,咬紧牙一拳对着特勒亚挥去。   可是少年用尽全力挥出的一拳对这位将军来说不值一提,他一抬手,就轻易地抓住了朝他挥来的拳头。   他冷笑了一声,一脚踹在萨尔狄斯的肚子上。   那一脚踹得很重,萨尔狄斯整个人被他踹飞了出去,砰的一下撞在石墙上。   后脑狠狠磕在石头上,他踉跄一步,向前一头栽倒在草丛里。   天旋地转之中,他勉力抬起头,模糊的视野中隐约看到被他的‘父亲’掐住脖子的弥亚……他努力向那个方向伸出手,可是下一秒,他就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都是因为你。”   特勒亚盯着弥亚。   此刻他的眼神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混沌,他看着弥亚的目光很冷,像是冰一样。   将军看起来似乎是从酒精中清醒了,但是这种极度的冰冷之下隐藏着的或许是极度的疯狂。   此刻的他,眼神越发渗人。   “如果不是你多管闲事把萨尔狄斯救回来……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喉咙被掐住,整个身体被迫向上。   特勒亚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举到空中。   弥亚感觉自己的脚一点点离开了地面,掐在他脖子上的大手让他无法呼吸。   他被迫仰着头,艰难地挣扎着,手指在掐着他的那只手臂上抓住一道道痕迹。   可一切都是徒劳无功,无论他怎么挣扎,将他举起的那只手臂都纹丝不动,掐住他脖子的手指反而越缩越紧,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脖子上的骨头被勒得咯咯作响的声音。   好痛苦……   ……不行……   我还没有…………   在窒息的痛苦之中,少年抓在特勒亚手臂上的手垂落下来,闭上了眼。   “特勒亚大人!”   突如其来的一声厉喝,如惊雷般在阴沉沉的天空下炸开。   一只拳头带着风声挥过来,重重地砸在特勒亚脸上,砸得他手一松,被他举着空中的弥亚掉落在地上。   少年躺在草地上,闭着眼,没了声息。   砸在特勒亚脸上的这一拳极重,砸得他整个人都向后踉跄了一步,嘴角渗出血来。   翻墙跳进院子里的棕发骑士长满脸怒意,上前一把揪住特勒亚的领口。   “特勒亚阁下!你在做什么?!”   纳迪亚本是因为发觉特勒亚将军这几天有些异常,担心其耽误军队里的事情,所以想过来看看情况。谁知在去找将军的半途,一只火红色的鹿跑过来,咬住他的衣服就把他往这边拽。   他一时好奇跟着这只鹿跑了过来,竟是意外撞到了让他火大的这一幕。   “我不管什么原因——但如此欺凌弱者——那只是个未成年的小鬼!阁下!你难道就不觉得羞耻吗!”   他一手揪着特勒亚的领口,又挥起一拳砸在特勒亚胸口。   特勒亚本可以挡住纳迪亚的拳头,但是纳迪亚刚才那一声低吼似乎让他清醒了过来,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硬生生地受了那一拳。   他茫然看着眼前的一切,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到底做了什么,一脸木然站在原地。   见上司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纳迪亚皱了下眉,但是他没功夫多想,一把甩开特勒亚,俯身紧张地查看弥亚的状况。   萨尔狄斯缓缓地走了过来,步履踉跄。   刚才纳迪亚的怒吼声也将失去意识的他惊醒了过来,可是他的头还在剧烈的痛着,眼前的景色都是摇摇晃晃的。   他强忍着头部和身体的剧痛,喘息着,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弥亚身边。   看着侧身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的弥亚,他的心脏紊乱不堪地跳动了起来。   某种可怕的可能性在他脑海中掠过,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揪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跪在弥亚身边,屏住呼吸。   他不敢去碰弥亚,只是睁着眼直勾勾地盯着神色沉重地查看弥亚状况的纳迪亚。   或许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眼底深处满满都是恐惧。   萨尔狄斯从不知什么叫恐惧。   哪怕在他的‘父亲’扼住他的喉咙,将匕首刺向他的眼睛时,他也只有愤怒、不甘和绝望。   可是这一刻,他终于知道了什么叫恐惧。   ——以他最不想要的方式。   眼下的伤痕渗出血染红了少年半边的颊,和他另外半边惨白的脸颊呈现出极致的对比。   他紧紧地攥着弥亚的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只要这样攥着,就能将弥亚紧紧地拽在自己身边。   将手指放在弥亚鼻尖上的骑士长眼角抽搐了一下,他咬牙道:“没气了。”   脑子嗡的一下,萨尔狄斯只觉得自己那颗高高悬着的心脏在这一刻无止境地坠落了下去。   咔嚓。   身体仿佛传来了什么碎裂的声音。   很重要的东西……好不容易找到的……那个新的世界,可以接纳他的世界,就这样崩塌迸裂在他的眼前。   脑袋里轰轰作响,巨大的耳鸣声在耳膜里响起,一阵又一阵的嗡鸣声在脑海中震动着。   脑子一片空白。   他什么也想不了,什么也想不到。   萨尔狄斯茫然地看着弥亚。   少年安静地躺在草地上,淡金色发丝散落在绿茵上。   脖子上黑青色的淤痕衬着白皙的肌肤,越发显得触目惊心。   少年闭着眼,已没了气息。   萨尔狄斯转头,看向仍然怔怔地站着一动不动的特勒亚,他的‘父亲’。   他的眼中没有丝毫情绪,像是无机质的玻璃珠那般的冰冷,眼底深处隐约有夜色般漆黑的雾气在涌动。   他伸出手,抓起那柄落在草丛里的匕首。   他目光落在他那此刻毫无防备的‘父亲’的胸口。   穿透薄薄的衣物,柔韧的肌肉,刺进肋骨的空隙,染满滚烫的鲜血,就能贯穿那颗还在跳动着的心脏。   少年看着特勒亚胸膛下那颗心脏的目光很冷静,冷静到让人看一眼就不由得心底发寒的地步。   他握紧匕首,腿一用力,就要转身——   “咳!”   一只手挣扎地伸过来,一把拽住已经转过身的萨尔狄斯的衣角,像是在害怕什么一般死死地拽紧。   “萨……咳、萨尔……”   萨尔狄斯的手一抖,手中的匕首掉落在草地上。   他猛地转回身。   弥亚俯身压在草地上,一只手拽着他的衣角,一边咳一边急促地喘息着。   “萨……”   萨尔狄斯什么都没有说。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哽咽住的喉咙让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只是伸出手,用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弥亚。   就像是抱住了他全部的世界。   …………   后世史书曾有记载。   【杀父弑母】   那是暴君萨尔狄斯最不可饶恕的罪孽,亦是其走向自我毁灭的开始。 第45章   喉咙痛得厉害,弥亚张口想说话,却只能勉强挤出一点气音。   刚才浑浑噩噩的一段时间里,他的身体失去了控制,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的神志还很清醒。   只是这种清醒的神志也在一点点地消失,就好像他很快就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到从他身边传来的杀意。   戾气横生,煞气翻涌。   那杀意宛如遍地竖立的刀刃,仿佛已实质化刺得人生疼。   不行……   那条路……那条可怕的道路,如果一脚踏上去……就再也回不了头!   哗啦,一声海浪拍打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弥亚只觉得整个人一沉,竟是一个挣扎就睁开了眼,正好纳迪亚拍在他胸口的重击让他胸口一痛,他不由得痛苦地咳了一声,随后急促地喘息起来。   来不及搭理差点将他的肋骨打折的骑士长,弥亚一抬头眼看萨尔狄斯已经侧过身,手中还攥着匕首,他心里一惊,慌忙伸手一把拽住萨尔狄斯的衣角。   “萨……”   不可以。   你泄一时恨,毁的是你自己!   受伤的喉咙发不出声音,弥亚只能张嘴喘着气,死死拽着衣角,睁着眼紧张地看着对方,努力想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意思。   终于,萨尔狄斯松开了匕首。   弥亚的心脏随着匕首的落地也跟着落了下来,刚松了口气,他整个人已经紧紧被萨尔狄斯抱住。   萨尔狄斯抱他抱得很紧,他能感觉到那双抱着他的手臂在发抖。   少年低着头,将脸埋进他的头发里,他仰起头,只能看见从他眼前散落下来带着血迹的金发,还有少年抿紧得如薄纸般苍白的唇。   弥亚的目光恍惚了一下,他松开拽着的衣角,抬起手,摸了摸萨尔狄斯的颊。   想起之前在凉亭中看到的那些画面……他心底像是被火烧一般灼得难受。   上一世,没有他的那一世,萨尔狄斯被失控的特勒亚将军挖出了黑色的右眼。   然后……   趁着特勒亚失神的一瞬间,在极度的愤恨之下爆发出一直压制着的凶性的萨尔狄斯抓起地上的匕首,狠狠地刺穿了特勒亚的心脏!   而这一幕,恰好被赶来的下仆们看了个正着。   ……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么…………   所有人都只知道,特勒亚将军太过于溺爱他的儿子,最终将萨尔狄斯惯得无法无天,仅仅因为一次口角争吵,他就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特勒亚将军是守护王国的将领,是他们的英雄,居然就这样死在自己宠爱的儿子手中。   丧尽天良!不可饶恕!   如果说之前萨尔狄斯只是被众人看不起的话,在这之后,他彻底成了被众人厌恶的存在。   …………   啪嗒啪嗒。   细小的雨点落下来,打在人的脸上。   “下雨了……”   纳迪亚抬头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   他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萨尔狄斯紧紧抱着弥亚的那副模样,哪怕看不到萨尔狄斯的表情,他也能感觉到少年那种无助到濒临崩溃的情绪。   那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伤痛,沉重得让旁边的人都能感觉得到。   所以他才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什么都没说。   那密布天空的阴云在空中压了一整日,总算落下雨来。   一开始雨不大,细细小小,但是眼看着越来越急。   棕发的骑士长打破了院子里的寂静,他说:“进屋吧,伤口不能淋雨。”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前倾身,伸手想要将弥亚抱起来。   可是他的手还没碰到弥亚,萨尔狄斯就先他一步将弥亚横抱起来,甚至还刻意避开了他手的方向,看都不看他一眼,就这么抱着弥亚径直向屋子里走去。   啧,这小子。   这种时候还这么小气。   纳迪亚嘀咕着站起身,目光落在依然一动不动的上司身上。   特勒亚将军站在草地上,如一座没有生命的石像,眼神木然。   当纳迪亚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他的眼珠子才微微动了一动,落到纳迪亚身上。   “你说得对,纳迪亚。”   特勒亚仰起头,簌簌落下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混合着血水从他下巴淌落。   他站在雨幕中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雨水冲去了他眼中的混沌,让其重新变得清明。   此刻,男人的眼不再昏暗无光,只剩下迷茫,还有眼底深处隐藏的一点悲哀。   “我很可耻……无法抗拒那个人,最后只能向孩子发泄怨恨……我就是这样一个可耻的懦夫。”   “我想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待着,你去照看那两个孩子。”   说完,特勒亚就侧过身。   那是拒绝再与任何人交流的姿态。   纳迪亚皱眉,可他没有再多问,转身离开了这里。   雨簌簌而下,很快从小变大。   寂静的院子里只剩下男人一个人站在雨中,他的目光仿佛穿透重重雨幕,看着一个人的身影。   从遇到她开始,至今,已过了十五年。   十三年前,当被他抱在怀中的小小的婴儿睁眼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一定会有这一天。   特勒亚闭上眼,雨点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冲刷掉他脸上的血水。   十三年。   他在对那个人的嫉妒和痛苦中,在随时失去所爱的慌恐和不安中,度过了整整十三年的时光。   嫉妒和不安就像是毒蛇的利齿,在这十几年里时时刻刻啃噬着他的心脏。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变得面目全非。   漫长的时光让他在不知不觉之间变成了他最厌恶的模样。   而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   ……………………   抱着弥亚回到住所的萨尔狄斯那副模样引起了极大的骚乱,仆从们乱成一团。   据说有恶徒潜入府邸中,想要暗杀萨尔狄斯。   负责守卫将军府邸的侍卫队长匆匆赶来,本想带人去追查,却被纳迪亚拦住。纳迪亚说特勒亚将军已经亲自去追查暗杀者,他们只要在府邸中守护好小少爷就行。   对于骑士长的谎言,萨尔狄斯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坐着,任由几名医师围着他,小心翼翼地帮他处理右眼下侧的那道刀伤。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同样在处理伤势的弥亚身上,一眨不眨,像是生怕一眨眼,弥亚就会消失在他眼前。   等一切都处理好之后,其他人都退了下去,纳迪亚也出去继续收拾善后,房间里只剩下两名受伤的少年。   雨不知不觉间停了,云层散去,阳光开始照耀着湿润的大地。   弥亚看着镜子,他的脖子整个儿都被绷带给裹住,雪白雪白的。   他摸着脖子上的绷带,苦中作乐地想着,这包裹得就像是木乃伊一样。   他一边吐槽,一边往旁边瞥了一眼,萨尔狄斯坐在桌边,一张漂亮的脸神色淡漠,看不出任何情绪。   萨尔狄斯从回来起到现在都是如此,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模样,像极了一只差点被抛弃的波斯猫。   它是不安的,可它仍然也是高傲的。   它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静静地蹲在一旁,睁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差点弃它而去的那个人。   没了常日里骄傲的姿态,这幅安静的模样莫名让人心疼。   不过,这只波斯猫现在只能睁着一只眼睛。   因为右边的黑眸和划开的伤口实在太近,被和伤口一同包裹了起来。   萨尔狄斯坐在窗边,绷带斜斜地缠绕在少年的右眼上,两侧末端没入发丝深处。   金色的额发散落在雪白绷带上,细碎阳光点缀其中,让绷带白得近乎发光。   当看到弥亚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时,萨尔狄斯目光动了一动,起身走过来。   他走到坐着的弥亚身前,双手捧住弥亚的颊,俯身,低头。   他闭着眼,将额头轻轻地贴在弥亚的额上。   弥亚睁着眼,金发从他眼前散落。   抵着他额头的一半是温热的额头,一半是粗糙的绷带。   弥亚看着眼前白得反光的绷带,还有雪白中渗出来的一丝血痕。   他问:“疼吗?”   “不……”   刚发出一个音,萨尔狄斯就停住,他说:“嗯。”   “啊?”   “我说,嗯,疼。”他说,“很疼。”   弥亚:“…………”   你这不按理出牌啊。   按照你平日的性格,再疼也会死要面子硬扛着说不疼才对。   “那……你忍忍?”   “不忍。”   “…………”   那你要怎么办?我又不能给你变出止疼药来。   抵着他额头的少年睁眼看他,两人的脸靠得极近,他睁眼时掀起的细长睫毛几乎掠过弥亚的睫毛。   他说:“像上次那样,你吹吹就不疼了。”   弥亚一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萨尔狄斯说的上次是指和红发盗贼一起坐着马车回城的时候,萨尔狄斯差点把自己额头上的皮给搓破,他为了哄他,就帮他吹了吹。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那你蹲下。”   萨尔狄斯真的乖乖地蹲了下来。   弥亚凑过去,对着他那只被绷带裹住的右眼轻轻吹了吹,然后抬手摸了摸那头毛绒绒的金发。   萨尔狄斯的唇角扬了起来,他露出了回到房间里后的第一个笑容。   哪怕被绷带裹住一只眼,哪怕这几个月晒褐了不少,美少年依然是美少年,笑起来的时候那张漂亮的脸就像是发着光一般,让人看得晃眼。   但是弥亚没有注意到,在明亮的笑容之下,少年那一只绿眸看到他脖子上的绷带时,眼底深处掠过一道阴晦。   突然觉得有些困乏,大概是刚才喝下的药水中有让人镇定的药物,弥亚感觉睡意涌了上来。   想起萨尔狄斯刚才也喝了同样的汤药,他一边打着呵欠一边问道:“萨尔狄斯,你困吗?”   “有点。”   “那我们都睡一会儿吧。”   说完,弥亚起身,向侧房走去。   他有时候中午会睡一会儿,所以老管家给他安排了萨尔狄斯主卧室旁边的侧房,让他中午睡那里。   看着弥亚打着呵欠向客房走去的背影,萨尔狄斯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嗯了一声。   弥亚往床上一躺,药效已经上来,让他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眼看就要睡过去。   突然啪的一声,房门被踹开,将差点就睡过去的他一下子惊醒过来。   萨尔狄斯站在门口,一手抱着枕头,一手拿着一把短剑。   弥亚:“???”   萨尔狄斯快步走过来,左手将枕头往他床上一放,右手将短剑往枕头下一塞。   “我知道你一定还很害怕,只是不好意思说。”   他说,“我陪你睡。”   弥亚:“???”   不,我一点都不害怕。   特勒亚将军还不至于蠢到在大庭广众之下行凶——何况纳迪亚骑士长就在外面,挺让他放心的,所以他真的一点都不怕。   可是就在弥亚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萨尔狄斯已经很自然地上了床,躺在他旁边。   “还怕吗?”   弥亚:“…………嗯,我挺怕的。”   在萨尔狄斯面前坚守住他的小白莲人设是拳打萨尔狄斯手砸特勒亚将军的少年最后的倔强。   萨尔狄斯拍了拍他,哄道:“我先看着你睡着,你要是怕就叫我。”   弥亚:“……好。”   少年心情复杂地闭上眼,但是因为药物作用,没复杂几分钟就沉沉睡了过去。   本想守着他的萨尔狄斯也没撑多久,同样很快睡了过去。   等纳迪亚骑士长处理完外面的事情,走进房间一看,就看到两名少年头抵着头、脚抵着脚,脸挨着脸,睡在了一起。   深浅不一的金色发丝散落在枕头上,交缠在一起。   原本一直紧皱着眉心情不虞的骑士长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轻轻地吐了口气,目光缓和下来。   他转身离开了房间,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再次被关上门的房间里很安静,萨尔狄斯沉睡着,眉目平和。   他侧着身,左手握着弥亚的右手。   两人握着的双手放在两人中间。   两个沉睡着的少年像是两道弧线,紧紧地挨在一起时,就成了一个完整的圆。   他们轻轻的呼吸声,仿佛交汇在一起。 第46章   弥亚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嘴和鼻子像是被什么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让他憋得慌。   他努力挣扎着,一使劲,猛地睁开了眼。   眼前黑乎乎的一片,他差点以为自己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深更半夜。   等稍微清醒了一点之后,弥亚才发现,他的整个脑袋都被萨尔狄斯搂在怀中。   萨尔狄斯紧紧地搂着他,就像是抱着个布偶一样,难怪他觉得呼吸困难。   掰开搂着自己的手臂,弥亚好不容易才从沉睡的萨尔狄斯手中挣脱开来。他坐起身,深呼吸了几口,这才让刚才睡梦中的憋闷感散去。   他没好气地看向萨尔狄斯。   萨尔狄斯睡得很沉,没有半分醒来的迹象,漂亮的金色发丝散落在他右眼雪白的绷带上,如丝绒般散在枕上。   少年微张着唇,眉目舒展着,细长睫毛在颊上落下很浅的影子。   这只坏脾气的波斯猫在睡着的时候,看起来真是又乖又萌。   ——当然,那都是颜值带来的假象。   弥亚的目光落在透出一点血丝的雪白绷带上。   幸好还来得及。   幸好这一次,这只眼没有被……   弥亚正出神着,忽然听见旁边传来咯吱一声轻响,他转头一看,就看见棕发的骑士长站在门口,对他做了一个‘出来’的手势。   他看了一眼萨尔狄斯。   少年睡得很沉,没有醒来的迹象。   弥亚没有打扰萨尔狄斯,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快步走出房间。   纳迪亚对他说,“天色不早了,如果你想回海神殿最好早点动身。”   弥亚眨了下眼。   “我以为你会劝我在这里留几天,等伤好了再回去。”   脖子上的绷带无法掩饰,他要是这么回去,绝对会惊动海神殿。   正如他之前所说,虽然他在海神殿地位不高,但是少祭的身份让他成为海神殿的象征之一,敢向他动手就是挑衅海神殿的权威。   他差点被特勒亚杀死,海神殿一旦知道,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的头被啪的打了一下。   “我在你眼里就这么没原则?”   骑士长没好气地看他。   “差点送命的人是你,要怎么做,只能由你自己来决定。”   说什么‘反正你也没事,这事就算了吧,别闹大了’诸如此类让人作呕的话的那种人,他向来是见一次就狠揍一顿。   弥亚笑了起来。   他说:“派人帮我通知海神殿那边,就说这几天我不回去了,留宿在将军府里。”   纳迪亚一挑眉。   “你真决定这么做?”   “嗯。”弥亚坦然道,“特勒亚将军怎么样我不在乎,但是我不想把萨尔狄斯牵扯进来。”   “也罢。”   纳迪亚耸了下肩。   “既然你这么决定……特勒亚将军说,如果你决定留下,他想单独见你。”   纳迪亚的话让弥亚心里一跳,他抿紧唇没吭声。   虽然面上没有表露出来,但是乍一听那个差点杀死他的男人要见他,他心底瞬间有些心惊。   说一点都不后怕,那是不可能的。   看着垂眼抿紧唇的少年,还有少年脖子上一圈雪白到刺眼的绷带,骑士长俯身,屈膝,单膝跪蹲在少年跟前。   他伸手握住少年的双手。   骑士长的手是火热的,手掌很大,能将少年的手整个儿握在掌心中。   那满是厚茧的手指带来的是虽然粗糙却莫名让人安心的触感。   “小少祭阁下。”   骑士长的面容是粗犷的,加上下巴上那道深深的伤疤,看起来有些骇人,但他的目光迥然有神。   “在我面前,就算是特勒亚将军也伤不到你分毫。”他握着弥亚的手,目光笔直地注视着弥亚,说,“你相信我吗?”   弥亚看着纳迪亚,点了点头。   …………   天色虽然还没黑透,但是太阳已经落下地平线,大地上只残留着一点余光。   因为下午的那一场大雨,天空似乎都干净了许多,夜晚的微风带来清爽的气息。   一串串细小的淡紫色花簇从石廊的镂空顶部垂落下来,柔嫩的小花瓣上还沾染着雨露,风一吹,那一串串紫藤花簇就轻轻摇摆着,洒落细小的水珠。   石柱上的灯火已经点燃,火光照亮了站在紫藤花下的那个美丽的侧影。   特勒亚站在石廊外,注视着站在紫藤花下的奥佩莉拉。   十几年过去了,她依然如他初见那般的美丽。   哪怕最残酷的时光也舍不得在她的身上留下丝毫痕迹。   “戴维尔王已经见到了萨尔狄斯。”   奥佩莉拉站在紫藤花下,目光注视着一望无际的天空。   对于特勒亚的话,她看起来并不在意。   “在戴维尔王见到萨尔狄斯之前,我曾想要杀死萨尔狄斯,可是最终失败了。”   特勒亚说的这句话,对任何一位母亲而言都会让其怒不可遏,但是奥佩莉拉依然神色淡淡的,睫毛都不曾动一下。   她的神态,仿佛特勒亚口中差点死去的那个少年并不是她的孩子,而只是一个和她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对于奥佩莉拉漠不关心的态度,特勒亚苦笑了一下。   奥佩莉拉的反应其实在他意料之中,他只是还抱着一点微弱的期待,希望这件事多少可以触动她,哪怕是对自己的愤怒。   之前他也曾想,奥佩莉拉虽然对萨尔狄斯态度冷漠,但是终究身为一位母亲,不可能不在意自己的孩子。   可是现在,特勒亚突然明白了,她是真的不在乎。   她不在乎任何人。   这个女人,他的妻子,是美丽的。   她有着哪怕是女神降临也无法与之比拟的美丽。   同时,她也是冷漠的。   她的胸膛深处放着的是一颗不会跳动的石头心脏,哪怕倾尽所有去为她燃烧,也捂不热那颗石头心脏分毫。   “你恨我吗?奥佩莉拉。”   特勒亚低声问道。   “你曾经是克洛斯国的王妃,而十五年前,它亡在我的手中。”   理所当然的,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男人注视着他的妻子。   “奥佩莉拉,自你成为我的妻子,已经过去了十五年。”   “我花了整整十五年,依然没能得到你的心。”   “但我知道,戴维尔王同样也不在你心里。”   男人低沉的声音在紫藤花苑中回荡着。   “奥佩莉拉,我们之间还有很长的时间,我会一直等下去。”   说完,特勒亚转身离去。   紫藤花苑中,只剩下奥佩莉拉一个人站在花簇之下。   对于特勒亚的离去,她依然无动于衷。   她抬起手,捧住一串垂落在她眼前的紫藤花簇,淡紫色的细小花瓣落在她的掌心,细嫩而柔软。   克洛斯国?   她神色淡淡地想着。   她已经很久不曾记起这个名字……虽然那是她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少女时的记忆早已模糊,她只记得,的确是特勒亚在十五年前率兵攻破了克洛斯,然后,特勒亚把她带到了波多雅斯王城,娶她为妻。   特勒亚说她恨他?   不。   她不恨他。   因为她不知道什么叫恨。   ………………   当弥亚再次见到特勒亚的时候,这位将军已不再像之前那般颓废和狼狈。   男人高大魁梧的身躯挺立在庭院之中,火光照在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他的脸上恢复了往常的强硬和坚毅之色。   他仅仅只是站着,就气势迫人。   当弥亚第一眼看到特勒亚时,曾经被掐住脖子举在空中的记忆瞬间在脑海中复苏,被男人的手死死掐住喉咙的疼痛和窒息感陡然涌上来,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一手从后面伸过来,按在他的肩上。   跟在他身后的骑士长在他后退的时候,伸出手握住他的右肩。   纳迪亚什么都没说,只是用这样的动作告诉弥亚,自己在这里,没有人可以伤到他。   特勒亚用锐利的目光打量着站在他眼前的少年。   就是这个身形纤细、面容稚气的少年,一次又一次从他手中救下了萨尔狄斯。   弥亚被特勒亚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脖子隐隐作痛。   可是……   输人不输阵!   他绷住气,仰头冲着特勒亚瞪了回去。   一手按在少年肩上,纳迪亚的目光看似漫不经心地从弥亚和特勒亚之间扫过,然后,他从腰间掏出一个小酒壶,拨开塞子,仰头喝了一口。   就在这时,特勒亚开口了。   他说:“弥亚少祭,你应该已经知道了,萨尔狄斯是王的孩子,还有,当初我派人绑架暗杀他的事情。”   噗的一下,纳迪亚一口酒喷了出来。   那酒本来就烈,现在这么一呛,让纳迪亚觉得自己的喉咙火烧火燎似的。   他拼命咳着,呛酒的痛苦比不上他心底的惊涛骇浪。   啥、啥玩意儿?   咳!   萨尔……那个臭屁的小少爷居然是王的、王的——   等等!那不就是说奥佩莉拉夫人和王——   这——!   特勒亚将军面无表情地看着弥亚。   “弥亚少祭,你坏了我的事,两次。”   他说,语气冰冷,同时迈步向弥亚走来。   弥亚戒备地看着他,而纳迪亚从震惊中醒来,下意识上前一步拦在弥亚身前。   特勒亚说:“我叫你来,是想向你道谢。”   这句话让全身都处于戒备之中的弥亚整个人都懵了。   他一脸错愕地看着特勒亚,这位将军大人冰冷的语气以及毫无感情的脸色怎么看都和他现在说的那句话毫不相干。   弥亚怀疑是不是自己幻听了。   “因为你,我现在才能继续以特勒亚的身份存在。”   而不是彻底变成被嫉妒所吞噬的面目全非的怪物。   特勒亚注视着眼前的少年。   “我将在两日后出征。”   “我对你做的事,等我出征回来后,就会给你一个交代。”   “到那个时候,我会前往海神殿,说出事实,辞去将军的职务,接受惩罚。”   然后,他要带着奥佩莉拉离开王城,或许,会陪她回到她的故乡。   …………   目送着那位一脸茫然地离去的少祭的背影,特勒亚的目光有些恍惚。   少年的眼睛是湛蓝之色,是海洋的颜色。   当看着少年的眼时,恍惚中是看着那边无边无际的蔚蓝色海洋。   他无法去恨他爱的女人,他更无法去怨恨他宣誓忠诚一生的君主,最后,只能将无处发泄的恨意加诸在一个对此事一无所知的孩子身上。   时间让他一点点扭曲。   看着那个孩子一天天长大,面容和那位越来越像,如果再长大几岁,如果和那位越来越像的话……   真相被揭露的恐惧和在心底日益滋生的嫉恨终于让他失去了理智。   他让他的心腹杀死萨尔狄斯。   只要萨尔狄斯死去,那么一切真相都将随着其的死亡而淹没。   他的下属曾问他,为什么要将萨尔狄斯丢入海中,为什么不将直接将其暗杀在城外深林之中就好。   当时,他没有回答,只是让下属按照自己的命令去做。   ……为了让海神塞普尔看到他犯下的罪……   或许在潜意识里,他在等待着神对他的审判。   那一刻,他已放纵自己走向毁灭。   风掠过他的耳侧,特勒亚低头,注视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最终没有犯下那个不可饶恕的罪孽。   那位年轻的少祭,在救了萨尔狄斯的同时,也拯救了他。 第47章   那一天之后,弥亚就再也没见过特勒亚将军。   据老管家说,将军阁下是在做出征之前的准备,这几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吃住都在军营之中。   这两天里纳迪亚也极少露面,想也知道,这位有着‘巨剑’之名的骑士长在战场上绝对是不可或缺的战斗力,肯定也在为出征做准备。   对于弥亚要留宿在将军府邸中的事情,海神殿没什么反应。   所以,这几天弥亚过得很安逸。   唯一让他比较烦恼的就是,萨尔狄斯总是担心他因为那次的事睡不着或者做噩梦什么的,所以天天说要陪着他睡。   一开始还只是中午,后来到了晚上那家伙也放着自己的豪华大床不睡,非要到客房里和他挤着睡。   就算弥亚反复说自己已经没事了,萨尔狄斯也不信,非说弥亚是在逞强。   被挤得受不了的弥亚一怒之下,干脆就直接睡到萨尔狄斯主卧的豪华大床上。   对此,萨尔狄斯倒是毫无意见。   今天是戴维尔王率领大军出征的日子,王城中万人空巷,民众们站在街边目送他们的战士们离开。   大地一片寂静,只能听见那响亮而有节奏的脚步声在大街上回响。   大街上,无人吵闹,无人哭喊,街边的民众们将手中淡黄或者火红的花瓣抛洒在肃穆前行的将士们的身上。   那是象征着凯旋的郁金香的花瓣。   柔软花瓣落在冷硬的盔甲上,然后又簌簌地掉落在地面,或被风吹走。   浑厚而雄壮的风号在城中回响着,掠过晴朗的高空。   三大军团之一的剑之骑士团位于大军的一侧,在骑士团的最前方,率领骑士们前行的特勒亚将军回头。   他远远地眺望着左侧,他的府邸所在的方向。   只看了一眼,他就收回了目光。   他抬头看向前方,目光坚毅,神色肃然。   北方,是他的战场。   一片火红的郁金香花瓣从他银白色的肩甲上飘落,然后被风卷起,掠过高空,很快不见了踪影。   ……   一片柔软的红色花瓣轻轻地掠过练武台的上空,而后,悄然无声地落在旁边的喷泉池中,让水面漾起一点波纹。   利枪刺出,带着呼啸的风声,重重地贯穿了厚实的木板。   哐的一声闷响,人形的训练木板肩膀那一处裂开成两截。   收回长枪的少年皱了下眉,他说:“歪了。”   他刚才那一枪是奔着喉咙刺过去的,但是歪到了锁骨那里。   萨尔狄斯抬手,焦躁地扯了一下右眼上的绷带,抱怨道:“这玩意儿到底什么时候能解开?”   右眼被挡着,只用一只左眼不好判断方向和距离。   站在旁边的弥亚看着那上半截裂开的人形训练板,再想想自己戳在这个木板上留下的小洞,有点心塞。   他说:“所以我才让你不要着急,后天就可以拆绷带了,至少也要等拆了绷带再来训练啊。”   “不练枪也可以做基础训练。”   萨尔狄斯不服气地反驳道。   这几日他一定要和弥亚一起睡,与其说是担心弥亚睡不好,倒不如说……是他睡不好。   他总会梦到在一天阴沉下午,弥亚毫无生气地躺在草地的那一幕。   每次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只有看到在他身边沉睡着的弥亚,他才能平静下来,只有握着弥亚的手,他才能再次入睡。   萨尔狄斯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指和掌心已不复之前的柔软细嫩,数个多月的训练让他的指腹和虎口摩出一层薄薄的茧,粗糙了不少。   他知道自己已经变强了很多,比之前的自己强得太多。   可是,还不够,完全不够!   他还是太弱了。   只要记起自己被‘父亲’踹开的那一幕,记起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弥亚差点被掐死的那一幕,少年的心底就像是被烈火灼烧着。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求力量,渴望变强——比他的‘父亲’、比纳迪亚、比任何人都还要强大。   萨尔狄斯看着自己的手,第一次因为自己过去的任性而懊恼不已。   如果在七岁的那一年,他没有因为父母的冷漠放弃练武,那么现在的他一定能从‘父亲’手中救下弥亚。   一只手伸过来,按在他的手上。   “不行,你现在不能练武,如果出了汗,伤口就会被感染……呃,我听医师说,汗水沾到伤口会让伤口好得慢,还有可能让伤口溃烂。”   突然记起这个时代还没有‘感染’这种说法,弥亚赶紧换了一种说法。   “你不想让自己毁容吧?”   之前怎么劝都不听的萨尔狄斯在听到‘毁容’这两个字的时,整个人都顿了一下。   然后,他乖乖地跟着弥亚离开了练武场。   练武场安静了下来,只有刚才飘落到喷泉池中的红色花瓣在风中晃动着,在池水中拨开一道道水纹。   …………   隔了一日之后的上午,医师过来帮弥亚拆了绷带。   绷带一拆,弥亚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一直在脖子上绑着东西实在让人憋得慌。   他对着镜子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脖子上还有很明显的淤痕。看来在这些淤痕散去之前,他还是不能回海神殿,就是不知道这些淤痕要多久才能消失。   弥亚正在这边琢磨着,突然听到隔壁房间哐当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倒在地上,把他吓了一跳。   紧接着,又是哗啦一声,听起来似乎是什么砸碎的声音。   他正纳闷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很快就有人主动过来找他,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   “少祭阁下,拜托您去劝劝少爷。”   老管家叹着气道,   “刚拆了绷带,小少爷一照镜子就……”   说到这里,他没继续说下去,又叹了口气,脸上满是心疼的神色。   没等老管家继续说下去,弥亚起身,快步走进萨尔狄斯的房间里。   原本装饰奢华精致的卧室此刻已是一片狼藉,饰物多格架倒在地上,放在架子上的金壶,玉雕、镂空黄铜小香炉之类的东西滚了一地。   床边那尊巨大的陶瓷花瓶整个儿已经粉碎,碎片砸得到处都是。   更不用说那面一人高的镜子,此刻已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   房间里空无一人,显然都被萨尔狄斯赶了出去。   地上还有散落的绷带,少年坐在床沿,背着对他,浑身散发着颓然的气息,那一头明亮的金发似乎都蔫了下来。   “萨尔狄斯。”   避过地面上的陶瓷碎片,弥亚一边向前走去一边轻轻地喊了一声,他看见萨尔狄斯肩膀动了一下,显然已经听到了他的喊声。   但是,萨尔狄斯没有转头,也没有回答。   弥亚绕过床,走到萨尔狄斯面前。   萨尔狄斯依然没抬头,他一膝竖起,踩在床沿。   双臂抱着膝盖,半边脸埋在右膝上。   弥亚想了想,蹲下来。   他一手放在萨尔狄斯的左膝上,仰头看他。   “萨尔狄斯?”   这次,萨尔狄斯没躲开他的视线,绿眸看着他,露出的半边脸上的神色看起来很难过。   弥亚心里叹了口气。   他能理解萨尔狄斯此刻的心情,毕竟,眼前这个少年向来都以自己的美貌而自傲,如今脸上留下一道疤痕,换成他,他也会很难过。   他抬起手,伸向萨尔狄斯,轻声哄着这个难过的少年。   “让我看看你的伤。”   萨尔狄斯没吭声,定定地看着他,然后缓缓将头抬起一点。   他的右眼下侧留下一道清晰的伤痕。   那道伤痕几乎就贴着他的眼,和他的下眼睑几乎是平行般向一侧延伸过去。   就在弥亚注视着那道伤痕的时候,萨尔狄斯终于开了口。   他问:“是不是很丑?”   弥亚有些踌躇,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说实话,他还真不觉得丑,在他看来,这一道伤痕很细,乍一看像是眼下画了一道脸纹似的,并没有对萨尔狄斯的脸造成太大的破坏。   但是如果他这么说的话,萨尔狄斯肯定觉得自己是为了安慰他而说谎,以波斯猫敏感而又高傲的性格,只会造成更麻烦的后果。   呃,好像不管说是还是不是,好像都不行。   见弥亚犹豫着不说话,萨尔狄斯的眼神更沉,伤痕之上的黑眸越发显得幽暗了几分。   他盯着弥亚,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啊?”   正琢磨着到底该怎么回答的弥亚错愕而又茫然的啊了一声。   “你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当初喜欢我,也是因为我长得好看,现在,我不好看了,你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   弥亚:“…………”   我是那么肤浅的人吗?   看见好看的就喜欢?   我是那么渣的人吗?   见谁更好看就喜欢谁?   …………等等。   他好像……似乎……还真是这种人。   被当初给自己贴上的颜控人设坑了一把的弥亚有点无语。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好像总是在自己坑自己。   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吐槽萨尔狄斯还是吐槽自己,弥亚头疼地抬眼看向萨尔狄斯。   少年垂着眼,睫毛似都有些蔫,脸上隐约透出几分忐忑,抿紧的唇隐藏着一点不安的痕迹。   弥亚怔了一下。   所以,这个人现在的难过和不安,其实都是在担心自己嫌他丑?   不知为什么,弥亚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他笑眯眯地说,“我可并不是从现在起不喜欢你,我明明是早就不喜欢你了。”   “你——”   萨尔狄斯胸口一堵,又气又急,还有些委屈。   “萨尔狄斯。”   弥亚笑着,指尖轻轻从萨尔狄斯颊上的伤痕上掠过。   “其实看到你这道伤,我心里很开心。”   在萨尔狄斯怔然地看着他的目光中,弥亚说,“这道伤是你变强的证明。”   如果没有这道伤,那么现在的你恐怕已经失去了一只眼。   你比以前强大,才会有这道伤痕。   所以,我很开心。   少年的眼弯了起来,弯成月牙的弧度。   他说:“所以,对我来说,这是很好看的伤痕,我很喜欢这道伤痕,你明白吗?”   听懂了弥亚话中的意思,萨尔狄斯的目光也柔和了起来。   当第一眼看到自己脸上的伤痕时,他呆了一下,第一个反应不是愤怒,也不是懊恼,而是紧张和不安。   他知道弥亚喜欢长得好看的人。   那么,弥亚在看到他脸上的伤后,是不是就不喜欢他了?   如果弥亚真的敢不喜欢他的话,那他——   萨尔狄斯能感觉到弥亚的指尖轻轻从自己眼下的伤痕上掠过,不知为何,那里的疼痒似乎都减了几分。   一直堵着的胸口重新变得通畅起来,一时间,他对脸上伤痕的存在也释然了不少。   心情一放松,他又变回了往日那副任性的模样。   “你既然喜欢它也就算了,可我不想让别人看到它。”   他小声嘀咕着,抱怨道。   “以后总被人问这道伤痕怎么来的,很烦人。”   蹲在地上的弥亚眨了下眼,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伸手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小金扇。   本来放在多格子架上,刚才架子被萨尔狄斯一怒之下推倒,它也跟着摔在地上,摔折了。   这把金扇没有羽毛,是纯粹装饰性的饰物。   纯金打造,金丝环绕,镂空成极其精致的图纹。   细细交缠在一起的金丝很轻薄、很软。   弥亚稍一用力,就将它的一角折断,然后,他抬手,将状如翅膀的金扇片按在萨尔狄斯的右眼上。   金扇片薄如蝉翼,精致明亮。   小小的一片,恰好能将少年右眼那一圈挡住,而且纯金之色和少年的金发相映生辉。   弥亚笑眯眯地说:“你看,这样别人就看不到了。”   “你是说,在右眼这边带个面具?”   “对啊,你不觉得戴面具的男人都很帅很有气势吗?”   “……你真这么觉得?”   “嗯~~”   弥亚继续笑眯眯地哄人。   萨尔狄斯没再说话,他拿下右眼上的金扇片,看着它,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面具啊……弥亚觉得那样很帅啊…… 第48章   这一住,弥亚就在将军府邸中整整住了十天。   十日后,确认自己脖子上只剩下一点不是很起眼的淤痕后,弥亚终于启程离开了特勒亚将军的府邸,回到阔别已久的海神殿。   他提前和萨尔狄斯说明白了,由于十多天都在外面的缘故,他回海神殿之后至少四五天不可能出来。   毕竟他每周还有两天必修课,怎么都得把落后的课程补起来。要知道,海神殿的预备役少年们每年都得进行一次考试,要是通不过就会被刷下来,不及格者会被送回家。   虽然他有着少祭的身份,不会被送走,但是成绩太差也会受到严厉的批评,同时还要被迫进行噩梦式补课。   想到在四个月后自己就要进行来到波多雅斯后的第一次大考,弥亚就头疼。   他刚来这里的时候还因为自己以前没有导师而庆幸,现在他已经开始羡慕其他几位有导师可以独自开小灶的少祭了。   所以说,无论在哪个年代,考试这个东西都如噩梦一样如影随形啊。   不过让弥亚意外的是,以前只要自己说有事不能过来,坏脾气的波斯猫就会很不高兴,但是这一次,萨尔狄斯什么都没说,而是对他笑了一下。   ……总觉得有不好的预感……   弥亚一边琢磨着萨尔狄斯是不是又在搞什么事情,一边跨入自家院落的大门。   院所的大门是敞开的,似乎一直在安静地等待他的归来。   少年抬头环顾了一圈自己的领地。   嗯,没多大变化,还是那么干净,那椰枣树上一串串火红的椰枣还在,院落一角依然如往常一样晾着不少衣物和被褥。   同样一点都没有改变的,还有一脸委屈兮兮地凑到他跟前的小侍从。   不对,还是有点改变,至少这次十来天不见,小侍从没有扑过来直接抱他大腿了。   之前法埃尔一副瘦瘦小小的模样,抱个大腿也还好。   但是在这几个月里,不知道是正好到了发育的时候还是因为这段时间伙食太好的缘故,再加上锻炼,小侍从原本瘦弱的身型像是发酵一样比之前膨胀了不少,而且多出来的还全部都是骨头和肌肉,不是肥肉。   甚至于,之前比他还要矮一点的个子现在也比他高了。   想象了一下被现在的法埃尔抱大腿的情景……呃,还是不要想了。   不过,不管就算个子长了,身体变强壮了,法埃尔那种胆小怕事又爱哭的性子还是一点都没变。   比如说现在,已经比他高的法埃尔一双黑眸中就包着一汪泪水,随时都会掉下来。   小侍从一脸乖巧地站在他跟前,什么都不说,只是拿一双泪汪汪的眼瞅着他,眼神像极了一只被抛弃的小狗,就这么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多看一眼,就让人多一分负罪感,感受到良心上的谴责。   弥亚赶紧将带回来的一盒甜点递过去,然后安抚地摸了摸小侍从的头……就是现在摸头得抬高手了。   弥亚刚要说点什么,法埃尔突然目光一凝。   “有药的气味……”   他抱着弥亚递给他的食盒,一边皱眉目光一边在弥亚身上搜寻。   “主人,您受伤了?”   弥亚不由得呃了一声。   他三天前就已经停止涂药,而且这三天里他每天都沐浴,换的也都是新衣服,法埃尔怎么还能从他身上嗅到药味?   法埃尔凑过来,似乎在仔细地嗅着什么,他的鼻尖抽动了好几下,然后,他的目光落在弥亚脖子上那一点极浅的痕迹上。   少年的眼神顿了一下。   然后,他就保持着这种稍微低头的姿势,头部微斜,靠得极近。   法埃尔低声问:“谁伤了您?”   黑发少年的眼不是纯粹的黑色,虹膜边缘带着一层灰色,像是蒙着一层灰色调的浓雾。   这一刻,他注视着弥亚的眼底深处幽光掠过,像是沉沉地陷到极深之处。   弥亚心口一跳。   法埃尔这一瞬的眼神竟是莫名让人心惊,简直就像他之前看到的……   弥亚啪的一下拍在小侍从头上,按着毛绒绒的黑发把对方凑得极近的脑袋推开。   “你在乱想什么,没人伤我,就是训练的时候不小心自己用枪杆砸了下脖子,砸青了,所以抹了点去淤的药。”   他说,没好气地看着法埃尔。   脑袋被拍了一记的小侍从摸着自己被打的脑袋,委屈巴巴地看着弥亚。   弥亚冲他一昂下巴,说:“快去煮点杏仁羊奶,陪我一起吃点心。”   听到这句话的法埃尔眼睛一亮,也不委屈了,开开心心地抱着食盒小跑进一侧的厨房里。   弥亚这才松了口气。   可算糊弄过去了。   一边这么想,他一边低头,在自己身上仔细嗅了嗅。   他身上有药味吗?他自己怎么闻不到?   法埃尔那家伙嗅觉未免也太好了吧?   …………   在海神殿老老实实地呆了五天,将落下的课都补起来之后,弥亚终于获准出门。   说实话,他心里还有点纳闷。   在上次的仪式上,因为小海豚的无心之举将他推到众人眼前,他当时就已经感觉到好几道不善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他当时还想着,平静的生活恐怕就到此为止。   这次他十多天不在海神殿,其实对那些人而言是个极好的机会,弥亚本以为自己回来后会有不少麻烦。但事实是,一直到他获准出海神殿的这一天为止,他的四周都是风平浪静的,没丝毫不对劲的迹象。生活待遇也完全和以前一样,没有被特意提高,也没有被刻意苛待。   感觉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在课业上似乎被盯得更严了。   弥亚琢磨着,这应该是戴维尔王做出的庇护他的姿态起了作用,让那些人不敢乱来。   等到了萨尔狄斯府邸,前来迎接他的侍从说萨尔狄斯已经先去了练武场,还给他留言,说是让他来之后就直接去练武场找他。   弥亚没多想,径直去了练武场。   一进练武场,他就远远地看到了那个站在练武台上的熟悉身影。   砰的一声,那是人形练习木板碎裂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他已听过很多次。   练武台上的金发少年收回长枪,他的四周一圈都是被他击碎的训练木板,碎木片散了一地。   少年握着枪杆站在台上,急促地喘着气,沐浴在阳光下的金发闪动着明亮的光泽,一滴汗从少年下巴上滴落到地面。   阳光从侧面斜斜地照过来,恰好是逆光,让已经走到练武台下方的弥亚看不清萨尔狄斯的脸。   他仰着头看去,只能看到站在台上的少年身躯的轮廓。   少年的身躯比数个月前要挺拔了许多,再也没有了过去那种慵懒而娇软的模样,虽然尚还算纤细,但是身上刚长出的薄薄肌肉让他的身姿比之前要显得健美了许多。   他的手臂不再纤细,虽然同样也不粗壮,但是开始变得结实起来,看着就给人一种有力的感觉。   他的脸颊虽然还残留一点少年的稚气,漂亮容貌不改,但轮廓已隐隐有了几分坚毅的痕迹。   金发的少年站在高台上,身姿笔挺,如一颗拔地而起的青松,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勃勃的生机。   当发觉弥亚走过来时,他转过身。   少年右眼的那一侧带着一个纯金的薄面具,精致小巧,从鼻梁到右耳上,状如展开的羽翼。   这个金色的面具恰到好处地遮住少年五分之一的脸,和散落在它上面的金发相映生辉。那精致雕琢镂空的花纹,与其说它是面具,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件戴在少年侧脸上的奇特而又精美的饰物。   漆黑的眼眸从金纹面具中露出来,映着弥亚的脸,眼底还藏着一点期待之色。   萨尔狄斯说:“怎么样?是不是很帅?”   听着那带着期待的询问,看着练武台上那个英姿勃勃的少年,弥亚的唇角微微上扬。   逆光太强,那金色面具又太晃眼,他其实看不太清萨尔狄斯的脸。   可是他笑了。   “嗯。”他说,“很帅。”   弥亚笑着说,笑容灿烂,目光明亮。   他亲眼看着过去那个娇气柔弱的少年变成眼前这个英气逼人的少年。   艰难的,一点点的,脱胎换骨。   这只波斯猫……不,现在或许已经不能再叫它波斯猫了。   褪去遮掩的绒毛,这头注定要成为万兽之王的猛兽已初现峥嵘。   “你现在的样子,是我遇到你以来最帅的模样。”   没料到弥亚竟然这么坦白,萨尔狄斯一怔,不知为什么,他的脸突然有点发烫。   他想,这肯定是因为阳光太晒的缘故。   幸好他刚刚才进行了高强度的锻炼,脸本来就有些红,所以一时间看不出什么变化。   强压下心底异样的感觉,萨尔狄斯揉了下鼻子,装作一副淡定的样子。   “唔,还好。”   他不以为意地说,只是飞扬的眼角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暗暗地想着,看来弥亚真的很喜欢别人戴面具的模样啊。   要知道,弥亚以前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直白地夸他好看。   弥亚还不知道自己刚才因为欣慰而说出的那番话造成了怎样的误会,他看着萨尔狄斯随手抛下枪,纵身从高台上跃下。   萨尔狄斯凑过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恰好右眼那一侧靠得比较近。   “你……”   “少爷!”   有人匆匆赶来,萨尔狄斯转头,看见老迈的管家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   脚下一个踉跄,老人跪倒在地上,脸色灰败,目光沉痛。   “萨尔狄斯少爷……”   一张口,老管家的眼泪簌簌而下,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   大军出征后一个月,北方战场传回胜利的消息。   戴维尔王率领波多雅斯的将士们大败敌军,敌军溃逃回国。   王城中一片欢腾,众人赞颂着他们英勇的君王,欢欣鼓舞地等待着将士们凯旋。   与胜利的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一个噩耗。   萨尔狄斯的‘父亲’,特勒亚将军,战死。 第49章   十几天前。   已是深夜时分,在这座边防城塞之中,高塔侧边的议事房依然灯火通明。   议事房不大,最多能站下十几个人,装饰也很简单粗犷,以实用性为主。   不同于议事大厅,能够站在这里的都是戴维尔王最为信任和付以重任的将领。   房间中除了戴维尔王,只有一直和他寸步不离如同影子般的老侍从,以及三名身着银白色盔甲的骑士在这里。   戴维尔王继位后,改革军事,设立了三大军团,分别是剑之骑士团,枪之骑士团和盾之骑士团。   此刻房间里的三名男子,就是这三大骑士团的统帅。   房间中央是一个长方形的大桌,用厚实的羊皮制作出的地图在桌面上铺开。   桌边虽然摆着靠背椅,但是在场的人没人坐着,都是站在桌边,一边查看地图一边交谈着现在的战况,讨论接下来该怎么打的问题。   戴维尔王站在一侧,神色沉稳地听着他们的讨论,自己并不开口。   夜已经很深,如影子般安安静静地站在阴影中的老侍从看了下夜色,凑到戴维尔王身边,低声说了一句。   戴维尔王点了点头,开口让众人停止讨论战况,命令他们回去休息。   众人躬身退下,在特勒亚退下之前,戴维尔王拍了拍特勒亚的肩。   他称赞道:“昨天那一仗你打得很不错。”   昨日敌军来袭,特勒亚率军从侧面杀入,一马当前冲入敌军之中,并亲手杀死了敌军的将领,致使敌军溃败。   特勒亚俯身,一手按在胸口。   他说:“我自当为您竭尽忠诚,陛下。”   戴维尔王再度笑着拍了一下这位跟随他一同征战了二十多年的下属,点头示意他离去。   房间关上,只剩下戴维尔王和他的心腹侍从待在里面。   房间里很安静,他站在桌边,双手按在桌上,低头继续仔细看着桌上的地图,在脑中反复衡量着各种战术的利弊,思索着如何才能获取最大限度的胜利以及尽可能减少己方的损失。   每一次作战,他都要反反复复地思量许久。   他深知,自己的每一个决定都代表着成千上万将士的性命,所以,他从不曾有丝毫懈怠之心。   就在这时,一个幽幽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您想好了吗?陛下。”   站在阴影里的老侍从用苍老的声音问道。   “不用说了,卡亚,我相信特勒亚对我的忠诚。”   “在此之前,我同样也相信他对您的忠诚。”   老侍从平静地说下去。   “可是,在您说出要夺走他的妻子这件事之后呢?他真的还能一如既往地忠诚于您吗?”   “…………”   “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无论用怎样的借口去遮掩,那件事总会被人知道,当所有人都知道了那件事,在别人怜悯甚至于鄙夷的目光下,他还能对您忠诚多长时间?”   “您真的敢保证,长此以往,他不会生出对您的怨愤之心吗?”   “够了,卡亚,住口。”   “很抱歉,陛下,可是这种事并不会因为我住口就不存在。”   老侍从幽幽地叹息着,他大半的脸隐藏在阴影下,仅在火光中露出下半边。   他不赞同陛下的做法。   但是,如果陛下做出了决定,他就要为陛下考虑,将所有的危险扼杀在摇篮之中。   “要么,您放弃对那个女人的念头。”   老侍从的语气平淡,但是话中的含义却极为冷酷,透出一股凛然杀意。   “如果您一定要那个女人,那就要赶尽杀绝,以绝后患。”   “我相信特勒亚……”   “陛下,我也相信特勒亚将军现在的忠诚,或许以后的一、两年里也可以继续相信。”   老侍从叹息着。   “可是,十年后呢?”   在漫长的时间里,人性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东西。   “陛下,您在他心底扎下一根刺,那根刺永远都不可能消失,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腐烂,让人越发疼痛难忍。”   眼见戴维尔王沉默不语,老侍从拿出最后的杀手锏。   “陛下,想想克洛斯王的下场,您想让波多雅斯重蹈克洛斯国的覆辙吗?”   戴维尔王按在桌面上的手猛地攥紧,连带着将铺在桌上的地图一角也在他掌心中攥成一团。   他闭上眼,微动的眼角昭示着他心底的不平静,棱角分明的唇抿得很用力。   …………   克洛斯王国。   二十多年前,波多雅斯王病逝,随后继位的王太子重病卧床数年后也紧跟着去世。   波多雅斯王室的权威衰弱到了极点。   波多雅斯的各地,那些有野心的势力纷纷抓住这个机会自立为王,没过多久,波多雅斯分崩离析,分裂成数个小国。   克洛斯国也是其中的一员。   一时间,各个势力混战,波多雅斯的大地上战火不休,子民的哀叹声不绝。   克洛斯王是一位极有野心也很有能力的人,他本是克洛斯城的城主,是第一个趁着王室衰弱果断独立的势力。随后,他又接连吞并了两个过去依附波多雅斯的小国,和波多雅斯的其他两方大势力呈三足鼎立之势。   眼看这三方鼎足的势力要呈成就对峙之势,戴维尔王突然出现,继承王位,带领原本衰弱的王室势力强势崛起。   他不断率军出征,接连将那些妄图独立的势力击溃,将被分裂的国土重新纳入自己的统治之中。   但是克洛斯王的势力不弱,一时半会儿戴维尔王也奈何不了他,双方僵持了数年。   克洛斯王膝下无子,因此,他收养了十个义子,那些义子也是他麾下的将领,其中一位义子是他麾下最英勇善战的将领,为他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最得他看中。   他本欲将自己的侄女嫁给义子,这也意味着他要将这个义子立为继承人。   但是,让人意外的是,这位将军拒绝了他的侄女,并向他请求,将一名月神的女祭司赐给自己为妻。   克洛斯王答应了,当众许诺将那位女子赐给他。   然而,就在婚礼的前一天,他以义子父亲的身份去看了那名女子。随后,他就直接从月神殿中将那名女子带回王宫,纳其为妃。   在义子愤怒地来质问他的时候,他矢口否认自己将女子赐给他的事情,并以义子对自己无礼为由暂时撤了义子的将军一职。   两个月后,义子率军杀入王宫。   克洛斯王死在他的剑下。   随后,那位义子成为了下一任克洛斯王,并娶那名女子为王妃。   克洛斯王的其他义子不甘心屈居于他之下,纷纷带着麾下军队出走。   克洛斯国转瞬间分崩离析,势力衰弱到了最低谷,戴维尔王趁机派出大军,以特勒亚为统帅一举攻陷克洛斯城,将分裂出去将近十年的克洛斯地域重新纳入王国的统治之下。   随后的两年中,戴维尔王彻底完成了对国内残余势力的清缴。   波多雅斯再次统一,国家重归安稳。   现在,十五年之后,同样的事情、同样的一幕又再一次在波多雅斯的君臣之间上演。   在那个被众人视为不详的女人身边上演。   ……那仿佛是灭亡在波多雅斯手中的克洛斯王的诅咒……   按在桌面上的拳头攥紧又松开,戴维尔王睁开眼,他漆黑的眼就像是窗外的夜空。   他说:“不用多说了,卡亚。”   “陛下……”   “我说,不用再说了。”   黑发的王者断然道。   他漆黑的眼明亮有神,一如往常,灼灼然注视着他的侍从。   “我相信特勒亚的忠诚,正如我相信你一般。他与我并肩共战二十多年,为我出生入死,他绝不会做出违逆之举。”   戴维尔王说完之后,不再多言,转身离开房间。   推开门,他错愕地发现门外有人。   盾之骑士团的统帅就站在门外,比起其他两位与戴维尔王一同征战了二十多年的统帅,这位上任不过数年的统帅还很年轻。   此刻,这位年轻的统帅双手抱胸,斜身靠在门边的墙上,见门被打开,就抬眼朝戴维尔王看来。   他的容貌很平凡,但是一双眼却明亮如星辰,仿佛能看透人心。   将刚才房间里的对话尽数听入耳中,年轻的统帅神色坦然,他完全没有自己被抓了现行的自觉,甚至连一句借口都懒得找,脸上直接流露出我什么都听到了的表情。   他就这么保持着双臂交叉靠在墙上的姿势,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戴维尔王。   反而是戴维尔王有点尴尬地揉了下鼻子,轻咳了一声。   “你放心,我不会做出那种事情。”   听了这句话之后,年轻的统帅没说什么,只是点了下头,敷衍地行了个礼后就转身离去。   戴维尔王晒然一笑,他的脸上没有不悦,只是有点无奈,更多的则是纵容。   对于这位年轻统帅的无礼他不以为忤,他对他的态度不像是对着下属,更像是一位长辈纵容着自家年轻的后辈。   他转身向自己的卧室走去。   【陛下,您想让波多雅斯重蹈克洛斯的覆辙吗?】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突然再一次在他脑中浮现,让他的脚步顿了一下。   戴维尔王用力摇了摇头,将其彻底甩出脑外,继续大步向卧室的方向走去,很快,他满脑子就只剩下现在僵持的战局。   老侍从无声无息地跟在他的身后,如他的影子一般,再也没有开口。   …………   随着时间的推移,战争越发激烈。   气候一日比一日炎热,敌军的攻击也一日胜过一日的猛烈。   虽然这里地处波多雅斯的北方,但是由于远离大海,气温反而比南方的波多雅斯王城要炎热许多。 第50章   位于波多雅斯北方的斯顿国属于内陆国,由于缺乏水源,经常遭受旱灾,恶劣的生存环境在把斯顿人锻炼得越发强壮的同时,也让他们形成了弱肉强食的习性。国内一旦遭遇旱灾,他们必定倾巢而出,从其他的国家那里掠夺财富。   二十多年前弱小的波多雅斯王国是斯顿人的主要掠夺对象。   那个时候,弱小的波多雅斯完全无法抵抗斯顿人的侵略,只能任其欺辱,住在北地的波多雅斯人过得极其困苦。   后来随着波多雅斯的强大,戴维尔王在北地修起军事城堡和要塞,抵挡住了斯顿人的侵略。   占不到便宜的斯顿人也逐渐从随时随地过来掠夺,变成了只有在受灾的时候才会过来掠夺。   这一次来攻打波多雅斯,也是因为他们上半年遭受了旱灾,因此迫切需要从波多雅斯这里抢夺到足够的粮食和生存物资。   因为斯顿人迟迟不肯退去,这一场战争已持续了半个多月。   双方交战数次,有胜有负。   斯顿人攻不进来,波多雅斯人也无法将其彻底击溃,双方就这样僵持不下。   战况激烈,浓郁的血气在这片战场上蔓延着。   数不清的尸体被埋入战场旁边的土地深处,在大地之下逐渐腐朽。   乌鸦和秃鹫在那些新鲜的土堆上空盘旋不休。   这片大地的空气里都仿佛充斥着鲜血的气息。   随着时间的推移,缺乏粮草物资的斯顿人明显开始急躁起来,攻势越发猛烈。   看斯顿大军的动静,显然是打算在后日倾全军之力发动总攻,与波多雅斯人来一次决战。   局势如绷紧的琴弦,一触即发。   城塞的上空弥漫着紧张的气氛,这一场最终的决战即将在后日打响。   ……   这一夜已过去大半,此刻,夜深人静。   夜色之中,守夜的士兵手持长枪,神色肃然,如扎根的大树般驻守在城墙上。   城墙上的灯火在微风中摇晃着,火光照亮了士兵们那一张张混合着汗水和尘土的粗糙面容。   漆黑的长靴踩踏在城墙的石板地上,发出沉稳的脚步声。   特勒亚将军稳步向前走去,银白色的盔甲在月光下泛着金属冰冷的光泽,黑色的披风随着他的步伐在他身后飞扬。   巡视城墙一圈之后,他放慢脚步,走到对外的那面城墙上。   从高高的城墙俯视着前方的大地,地面一片黑暗,明亮的月光也照不亮这片人类彼此厮杀着的大地。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血腥的气息。   这是特勒亚无比熟悉的气味。   这二十多年来,他时时刻刻都在呼吸着战争的气息,他一生中一半的时光都是在战场中、在厮杀中度过,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人丧命于他的剑下。   如今,这种血与火的气息已经浸透到他骨子里,融合在他的血肉之中,再也散不去。   月色很美,今夜正是月亮最圆的时候。   明月悬于高空,皎洁明亮,夜空中的群星在它的光辉之下都黯然失色。   看着那轮明月,特勒亚突然记起,十五年前的那一夜里,也是这样的圆月,也是这样明亮的月光。   十五年前,在围困克洛斯城整整一周之后,他在深夜率军攻城。   一场血战,他成功地攻破城门。   前任王的义子、新上任的克洛斯王逃向王宫,他一路追杀到王宫之中。   王宫薄弱的守卫力量不堪一击,他轻易就攻入王宫之中。   黑夜之中,鬼使神差的,他仰头看了一眼天空。   天空一轮圆月,明亮至极。   他收回目光,快步踏入王宫大殿。   他漆黑的军靴上还淌着血,踩在雪白的大理石地面上,一步就是一个血红的脚印。   当他追着那位新任的克洛斯王进入大殿之中时,看到那个男人挥起手中的剑,想要杀死一个女人。   大殿中的灯火已经熄灭,光线昏暗,让人只能看见模糊的身影。   他来不及多想,冲上去一剑刺穿了克洛斯王的后心。   抽回长剑,克洛斯王的身影在他眼前倒下。   一道月光从天窗中照下来,落在大殿之中,落在克洛斯王临死前想要杀死的那个女人身上。   宛如流动的金光的长发散落一地,女人跪坐在地面上,雪白的长裙在地面散开,沾染着斑斑血迹,如铺了一地的柔软花瓣。   纤细的肩被死去的克洛斯王割开了一道长长的血口,鲜血从白皙的肌肤中淌下来,染红了她的胸口。   她静静地坐在地上,任由肩上的血淌着,神色平静,既没有得救后的欣喜,也没有害怕和恐惧。   她的神色很是淡漠,就像是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在她胸口的白衣上浸染开的血痕,像极了吸收了她的血在她胸口绽放的火红花朵。   月光下,她抬眼,看了他一眼。   …………   站在城墙上沐浴在皎洁月光下,特勒亚闭上眼。   十五年前的那个晚上,她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就让他彻底沦陷在那双冷淡的碧绿色眼眸之中,从此泥足深陷,无法自拔。   后来他才知道,她就是那个令克洛斯王父子反目的女人,被他杀死的克洛斯王的王妃,奥佩莉拉。   他将奥佩莉拉带回波多雅斯王城,向戴维尔王请求,娶她为妻。   对此,奥佩莉拉什么都没说,没有回答,也没有拒绝,她只是平静地接受了一切,成为他的妻子。   他知道奥佩莉拉不爱他,这个外貌美丽而又柔弱的女人却有着一颗冷硬的石头心脏。   她不爱任何人。   但他不在乎,他只要奥佩莉拉一直待在他身边就好。   直到那一天,虚假的平静被彻底打破。   当他看到摇篮中那个柔软的小生命时,他的心情是无比欣喜的。   眼前刚诞生不久的小生命是他和奥佩莉拉的孩子,是他们生命的延续。   他强按住激动的心情,手足无措地、小心翼翼地碰触孩子娇嫩的脸。   这一刻,他的胸口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喜悦。   ——直到这个孩子睁开眼。   从天国跌落地狱,不过是一瞬间。   孩子那一只漆黑的眼,将他拉下了地狱。   ……   不愿失去奥佩莉拉,所以他将一切都深埋在心底。   孩子是无辜的,他知道。   可是那一只漆黑的眼就像是卡在他心头的一根刺,它深深地扎在他的心底,拔不掉抹不去。   只要看到那只眼,他就无法控制从心底深处涌出的愤怒和怨愤。   他无法抑制自己对那个孩子的厌恶。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伤害那个孩子。   那孩子不仅是奥佩莉拉的孩子,更是他所忠诚的君王的孩子,亦是他身为骑士所要守护的波多雅斯王室的后裔。   他不可以伤那孩子分毫。   在痛苦的挣扎中,他选择对那个孩子视而不见。   只要不看到那只黑色的眼,他的心底就不会涌出阴暗的念头。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奥佩莉拉也不喜欢、更不亲近那孩子,但是他心底其实因此而松了口气。   再后来,随着那孩子一天天的长大,看着少年与戴维尔王越来越相似的双眼,十几年来被不甘、恐惧和怨愤各种负面的情绪腐蚀得面目全非的他终究还是做出了那种令人不齿的恶行……   过去的一幕幕在脑海中接连闪过,特勒亚睁开,露出下定决心的目光。   明天那场大战将是他身为将军的最后一战,他将在战场上最后一次为他的君王竭尽忠诚。   就算违背王的命令,他也不会将奥佩莉拉交给戴维尔王。   在这场大战结束,回到王城之后,他会带着奥佩莉拉离开王城。   他将舍弃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从此之后改名换姓,和奥佩莉拉一起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在离开王城之后,他们找一个奥佩莉拉喜欢的地方,或者回去她的故乡。   他目光柔和地想着,在生命中最后的时光中,他们两人将隐居在那里,直到死亡的到来。   天色渐亮,地平线上太阳正在升起,阳光照亮大地。   清晨的朝阳照亮了男人坚毅的面容。   眼底的柔情散去,特勒亚将军看着前方的战场,目光中是金戈铁马之色,浑身散发出凛然的战意。   那是他最后的战场。   他必将取得胜利,波多雅斯必将获得胜利!   ……   烈日灼眼,战场之上万马奔腾,马蹄声震动着大地。   高高举起的利刃银枪折射着刺眼的冷光。   冰冷的铁器刺入血肉之躯中,拔出时被滚烫的鲜血染红。   银白色盔甲的波多雅斯将士和黄铜色盔甲的斯顿人厮杀在一起,杀喊声遍地。   战马的嘶鸣声、铁刃的撞击声、战士们的嘶吼声交织在一起,在烈日之下回荡。   滚烫的风呼啸而过,卷起战场中血腥的气息。   率领着波多雅斯最强大的铁骑,戴维尔王一马当先杀入敌阵,他忠诚的护卫紧随其后。   他手中的长剑在空中狠狠挥过,将他的敌人砍下马背。   鲜血喷溅在他的脸上,他漆黑的眼底像是有赤红的火焰在燃烧。   一个接一个的敌人向他冲来,然后接连毙命在他的剑下。   特勒亚紧随在他的君主身边,守住戴维尔王的身后,就像是过去二十多年里他所做的一样。   他是王忠诚的骑士。   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   戴维尔王抬手,一枪刺穿从左侧冲来的敌人的腹部。   就在他的枪尚未来得及从敌人身体里拔出时,又有一名敌方骑士纵马冲来,挥刀向他砍下。   一只长剑从一侧伸来,特勒亚挡住这一击,然后反手一剑将其劈下马背。   将敌人踹下马的戴维尔王回头,目光与特勒亚交汇。   两人相视一笑,再度各自与冲来的敌人杀在一起。   二十多年的共同战斗让他们建立起无言的默契,他们之间的信赖牢不可破。   战场上,他们并肩而战,无数次,他们将后背交给彼此。   太阳在天空缓缓走过,在激烈的厮杀声中,大战逐渐接近尾声。   盾之骑士团在他们年轻统帅的率领下,从侧面杀入,将斯顿人的大军拦腰截断。   胜利的天平已经逐渐向波多雅斯倾斜,斯顿人大军的侧面军团正在一点点溃败。   唯有斯顿人的中军还在负隅顽抗,这些斯顿人的精锐骑士们此刻已经杀红了眼,不要命地和戴维尔王的率领的主军厮杀在一起,向他们发起最后疯狂的冲击。   特勒亚挥动手中长剑,和这些疯狂的斯顿人战在一起。   他剧烈地喘着气,长时间的战斗让他的体力消耗得厉害,脸上汗水和血迹混合在一起。   眼看波多雅斯大军即将获得最后的胜利,他的眼底浮现出一丝喜悦。   结束了。   这场战争。   还有,他的……   下一秒,特勒亚呼吸陡然一紧。   “陛下!”   他纵马猛地冲上去,同时一剑掷去。   一只破空而来即将刺穿戴维尔王脑部的利箭铿的一声,狠狠地和特勒亚的剑刃撞在一起,然后,无力地跌落在浸透了鲜血的泥土里。   刚刚杀死一名敌人的戴维尔王转头,看见了从自己眼前掉落的利箭和长剑。   他看着刚刚骑马从他身后冲过、此刻调转马头立于不远处手中空空的特勒亚,笑了一下,张口似乎想要说话。   还没来得及发出一个音,戴维尔王的瞳孔剧烈地收缩起来。   他狠狠一踢马腹,纵马向前冲去。   他手中的银枪向前递出。   沾满鲜血的枪尖在阳光下闪动着寒光。   【您真的能保证……不会重蹈克洛斯王的覆辙吗?】   那是突如其来在黑发的王者耳边响起的声音。   王者漆黑的瞳孔放大。   似乎是无意识的——也或者是有意的,他向前刺出的枪尖向侧面划开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只是那么一个极小的弧度,就让他刺出的枪尖与从特勒亚身后刺来的枪尖擦肩而过。   在戴维尔王的枪尖刺穿敌人头颅的同时,敌人从后面刺来的长枪也贯穿了特勒亚的后颈。   血淋淋的枪尖从特勒亚喉咙刺出,在空中溅开一片血花。   特勒亚茫然地看了他的王最后一眼,他的身体从马背上重重跌落在地面。   从喉咙里流淌出的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大地,他仰面躺在大地上,眼底映着一望无际的湛蓝天空。   在一点点变得模糊的意识中,他最后想着的是……奥佩莉拉现在是不是站在紫藤花苑中,和他望着同一片天空?   战场的喧嚣逐渐离他而去,特勒亚闭上眼,他躺在血泊中,停止了呼吸。   ……   在战斗已经接近尾声的战场上,获得了这场战争胜利的黑发王者手持长枪站在大地之上。   漆黑的眼底映着躺在血泊中的特勒亚。   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能看见他高大的身躯沉默地站在死去的将军身边。   逆光让他半边的脸陷入阴影之中。   他的身后,染血的披风簌簌的响着,在呼啸而过的狂风中翻飞不休。 第51章   一场大战,斯顿大军被彻底击溃,再无力进攻波多雅斯,不得不退走。   北方边境的民众们欢呼雀跃。   二十多年前,斯顿人总是时不时闯入边境,如入无人之境。斯顿人将他们辛苦耕种的粮食抢走,将他们的妻子女儿夺走。斯顿人肆意践踏着这片大地,烧抢掳掠,犯下无数血淋淋的罪行。   这么多年来,边境的民众一直过得苦不堪言,他们就如同被斯顿人圈养的牲畜一般,被随意宰杀,却又无力抵抗,只能在斯顿人的铁蹄之下苦苦挣扎求生。   直到戴维尔王带着波多雅斯崛起,他毅然率军与斯顿人对抗,从一开始的输多胜少,一直到近十年来都死死地将斯顿人拦在边境之外,边境民众终于过上了安稳的生活。   在大军离去的时候,无数民众自发地涌来,为大军送行。   他们用敬畏的目光注视着大军最前方那个高大的身影。   他们的王。   年轻的孩子们或许不懂,但是曾经经历过那段如牲畜般惨痛历史的大人们比任何人都懂得今天这种安稳的可贵。   他们发自内心地感激并敬仰着给了他们安宁生活的戴维尔王。   他们歌颂着他,如歌颂神灵一般。   ……   大军的凯旋同样也在王城引起一片欢腾。   无数郁金香的花瓣在天空中抛洒着,这些象征着胜利的花瓣落在将士们还残留着血痕的盔甲上。   这一天,王城仿佛成了花瓣的海洋。   在大军归来后的数日中,后续工作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立下战功的功绩者得到不菲的嘉奖,战死者的英灵在神殿中举行了盛大的祭奠仪式。   大臣们本来还打算举办一场庆祝胜利的盛会,但戴维尔王的病倒打乱了这一计划。   身体强健的戴维尔王极少有病倒的时候,这一次却是重病来袭,在床上躺了十多天,令一众大臣和武将们都忧心忡忡。   没人注意到,盾之骑士团的年轻统帅在探视之后和老侍从冷笑着说了一句,‘是心病吧’,随后就离去,不再踏入王宫。   幸好十几日后,戴维尔王逐渐病愈,开始露面处理政务,他们这才松了口气。   两个月后,戴维尔王发布的一道旨意将所有人都砸得晕头转向。   戴维尔王下令,迎娶奥佩莉拉为他的王妃。   戴维尔王在二十多年前刚继承王座的时候,就娶了麾下一名重臣的女儿为王妃。五年中,王妃先后为他诞下王子和王女,但在产下王女的时候难产去世。   因为难产的缘故,第二王女自小病弱,最后在十六岁那年病逝。   王妃病逝之后,戴维尔王至今未曾再娶,因为他膝下已有成年的第一王子,所以大臣们很少催促他再娶。   而如今,多年不曾再娶的戴维尔王居然要立那个不详的女人为王妃!   那可是令克洛斯王父子相残、令克洛斯灭国的女人!   这道王令一下,顿时在王城中掀起了轩然大波,遭到无数人的强烈反对。但是戴维尔王一意孤行,他不顾所有人的反对,以极其强硬的态度将奥佩莉拉迎入王宫,立为王妃。   以他在波多雅斯无人可比的威望,终究没人能阻止这件事。   事已至此,众人只能私下感叹一声红颜祸水后,就默认了他们有了新王妃的事实。   而王妃之子萨尔狄斯也随其进入王宫,成为波多雅斯的第三王子。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就在短短数个月间,还不等弥亚回过神来,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这事的发展让他错愕不已,但是心底有隐隐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循着命运的轨迹,萨尔狄斯……终究还是成为了王子。   在一切都结束后不久,王宫里派人来海神殿,将弥亚接入王宫。   时隔半个月之后,弥亚再次见到了萨尔狄斯。   这位波多雅斯的第三王子此刻懒洋洋地站着,一堆侍女围绕在他身边,给他整理服饰。   他眉眼微垂,眼角上扬起一点锐利的弧度,睫毛下透出一点若有若无的冷意和傲气。   身着华服,头戴银冠。   金色流苏垂落胸口,缠在肩上的浅色披风披在身后。   明明容貌不改,身形未变,但弥亚却分明从这个仅有半个月未见的少年身上感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变化。   他站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但是萨尔狄斯却立刻察觉到他的到来,转头朝他看来。   “你傻站在那里干嘛?还不进来。”   萨尔狄斯抬手挥退了那群围着他给他打扮的侍女,快步向弥亚走来,毫不客气地伸手拽住弥亚的手将其拉进室内。   “没什么,就觉得你穿得比以前更华丽了。”   虽然萨尔狄斯在和他相遇之前也习惯身穿华服,但是自从开始练武之后,就习惯了穿简单方便的劲装,极少再穿繁琐的服饰。   现在突然又换上一身华服,甚至比以往更甚,弥亚一时间有些不习惯。   不过看见萨尔狄斯脸上的神色后,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问:“怎么?你天天都要穿得这么累赘?”   “怎么可能。”萨尔狄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是我说要去见人,所以这帮侍女围着我非要给我打扮成这样。”   他紧握着弥亚的手,说:“走,帮我个忙,你跟我一起去。”   “哎?”   突然就被萨尔狄斯拽着走的弥亚还没回过神来,已经有侍女拦住了他们。   “殿下,如果这位也要去觐见的话,请让我等为这位阁下换上正式服……”   “退下!”   不等侍女说完,萨尔狄斯就毫不客气地将她喝退,拽着弥亚的手快步向外面走去。   “等等,要去哪儿?”   “去见王妃。”   “啊?”   “我有话想问她,需要你帮忙。”   “不是……你去见你母亲要我帮什么忙?我能帮什么忙?”   弥亚纳闷地问道。   但是萨尔狄斯不回答,只是一味地紧抓着他的手带他往前走,弥亚无奈之下只能闭上嘴老老实实地跟着。   穿过重重长廊,走过一个接一个的花园,路过一座座宫殿,足足走了二十多分钟,萨尔狄斯才终于带着他到达了目的地。   奥佩莉拉王妃的寝宫。   两人站在宫门等了一会儿,进去通报的侍女出来了。   她低头行礼,说:“很抱歉,王子,王妃现在在休息,不见任何人,请您回去吧。”   萨尔狄斯淡淡地说:“再进去,禀报王妃,说我和海神殿的少祭一同来的。”   侍女疑惑地扫了一眼弥亚,但是什么都没问,转身再度进入宫殿里。   没过多久,她快步走了出来。   “殿下,还有这位少祭阁下,请随我进去。”   萨尔狄斯嗤笑一声,转过身来,对弥亚耸了下肩。   那动作的意思是,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说让你帮我个忙了吧?   弥亚:“…………”   就算身份变成了王妃和王子,这对母子之间的诡异而又僵硬的气氛依然一点都没变。   侍女在前面带路,萨尔狄斯一边走,一边低声和弥亚说话:“她自从住进这里之后,任何人求见,她都不见。”   “其实我倒是无所谓见不见她,只是还有点事想要问她。”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   他的手依然握着弥亚的手,轻声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可能会愿意见你。”   “为什么?”   弥亚很困惑,说到底,他也只和奥佩莉拉夫人见过几面,根本不熟,他实在想不出那位夫人对自己另眼相待的理由。   “不知道。”   萨尔狄斯想了想,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大概是我和她唯一相同的喜好……”   “你说什么?”   萨尔狄斯后面那句话的声音太小,弥亚没听清。   “没什么,我是说,大概是因为她觉得你看起来和那只贪吃的蠢鹿挺像的?”   “…………”   弥亚试图甩开某个说他贪吃还说他蠢的家伙的手,但没能成功,反而被攥得更紧。   他瞪人。   那人冲他笑。   就在两个少年无声地交锋中,侍女已经带着他们来到一个宽敞的房间里,然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关上门。   白玉浮雕,纯金饰物,天蓝色的丝绒毯铺在地面上,数米高的血红色珊瑚玉摆在墙角。   这间奢华的房间里摆放着的无一不是精致之物,无一不是世间罕见的珍宝。   用极其珍贵的黑曜石雕琢而成座椅上,波多雅斯的王妃坐在那里,目光平静无澜。   她依然那么美丽。   她只要待在这里,就足以让房间里所有的珍宝黯然失色。   如翠色宝石的碧眸轻轻从弥亚身上掠过,然后落在一旁的萨尔狄斯身上。   奥佩莉拉王妃问他:“你想见我?”   她对萨尔狄斯说话的语气依然如往常一样冷淡,不带丝毫感情。   萨尔狄斯笑了一下,他说:“看来您过得不错。”   “……”   王妃神色淡淡地看他,没有说话。   “‘父亲大人’战死,所有人都认为孤儿寡母会生活得艰难,谁知道您摇身一变,成了王妃,连带着我也跟着成了王子,真是多亏了您。”   萨尔狄斯锐利的目光直视着他的母亲,眼底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挺好的不是吗,毕竟菟丝花这种美丽的花朵在吸尽了原来攀附的植物养分之后,就得去找更强壮的植物……”   “萨尔狄斯!”   一个清亮的声音打断了萨尔狄斯的话。   “你住口,萨尔狄斯。”   少年湛蓝的眼盯着萨尔狄斯,目光中透出一抹严厉,他生气地说:“这不是你该说的话。”   萨尔狄斯抿了下唇,他撇过脸去,没有再说下去。   王妃静静地坐在黑曜石的座椅上,垂着眼,细长睫毛在如玉般的颊上落下玫瑰色的影子。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那是一张美丽得不该存在于人间的面容。   她坐在这里,却又与这里格格不入。   那些足以激怒任何人的伤人话语在她面前却如同一片微不足道的羽毛。   她的目光淡漠地看着你,像是一尊美丽却毫无生命力的石像,又像是抓不住摸不着的水中幻影。   弥亚深吸一口气,走上去,走到王妃的面前。   “奥佩莉拉夫人。”   他注视着王妃,轻声问:“您……愿意待在这里吗?”   您愿意成为戴维尔王的王妃吗?   掩在睫毛影子下的碧眸忽微微一动,奥佩莉拉王妃抬眼,看了弥亚一眼,又垂下去。   她平静地回答:“在这里,和在将军府邸里,没有区别。”   “可是……”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该明白,我只能待在这里。”她淡淡地说,“谁都无所谓,我只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   王妃的回答让弥亚不知该说什么。   他心里明白,奥佩莉拉夫人的容貌太盛,若无人庇护,将不得安宁。就算没有戴维尔王,孤身一人的她也会被其他男人窥窃。   与其那样,还不如成为王妃。   可是……奥佩莉拉夫人自己真的希望这样吗?   在房间沉默的气氛中,王妃抬眼看向萨尔狄斯。   “你见我,是要做什么?”   “我有一句话想要问您。”   “……”   萨尔狄斯抬手,取下右眼的金饰面具。那双异色的双眸看向他的母亲,目光深邃。   “母亲大人。”   他说,声音很低。   “您爱过我吗?”   王妃注视着她的孩子,她说:“萨尔狄斯,我生下了你,可是,你的出生从来都非我所愿。”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停滞了一秒,弥亚的呼吸也跟着停顿了一秒。   他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是又不知该说什么。   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萨尔狄斯突然笑了。   “我明白了,母亲大人。”   少年的脸上没有丝毫伤心之色或者怒意,他看起来非常冷静,像是早就明白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他说:“虽然生下我不是您的愿望,但是我还是要谢谢您,感谢您将我带到这个世界上。”   萨尔狄斯平静地说:“我想问的问完了,弥亚,我们走吧。”   对弥亚说完,他就转身先一步向房门走去。   “啊?……哦。”   弥亚下意识要跟上去,突然觉得不对,又停下脚步。   “那个,奥佩莉拉夫……呃,不是,王妃,我就先退……”   王妃缓缓站起身,她看着弥亚,说:“那只小鹿还在府中,我希望你能照顾它。”   “啊?可是,它是您……”   “我说过,它不属于我,也不不属于任何人。它喜欢你,想要待在你身边。”   和王妃的目光对视了数秒,弥亚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我会好好照顾它。”   奥佩莉拉王妃看着弥亚,她的唇角上扬起一点微不可见的弧度,转瞬即逝。   她伸出手,指尖抚上少年的颊边。   像上次一样,她低头,瀑布般的金发从她肩上滑落,她的唇轻柔地落在少年的额上。   “愿月神永远守护你自由的灵魂……”   她低声喃语,碧绿的眼凝视着弥亚,向来没有感情的眼底深处在这一刻似乎有什么在深深地涌动着。   “你是……‘希望’。”   最后一句话微不可闻,弥亚没听清。   他张口想要问,可是手腕却突然被人抓住,一股大力将他从王妃身前拽开。   他一边想着现在这状况怎么有种奇怪的既视感,一边就这样被萨尔狄斯拽着离开了房间。   房间里只剩下王妃一人。   她站着,静静地注视着离去的少年的背影。直到其在长廊消失不见后,她才转头,将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湛蓝的天空无边无际,就像是那个孩子广阔得看不到尽头的眼。   【您愿意待在这里吗?】   ……没有人问过她。   年幼时被遗弃的时候……   被赐给那个武将的时候……   被克洛斯王带回王宫的时候……   被特勒亚带到王城……   生下萨尔狄斯……   还有现在,成为戴维尔王的王妃……   ……   从来没有任何人问过她,‘你愿意吗?’   从窗外吹来的风掠过王妃的颊边,从她肩上掀起一缕金发。   从来没有。   …………   ……………………   回到王子的住所,弥亚看着萨尔狄斯,若有所思。   “你好像成熟了不少。”   “嗯?”   “我说刚才,王妃说那句话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会大发脾气,没想到你居然说出那种像大人一样成熟的话来。”   “我本来就很成熟。”   萨尔狄斯高傲地昂起下巴。   “……”   “你那是什么表情?”   “好痛!别揉我的脸。”   “谁让你摆出那种让人火大的表情……我力度已经很轻了,怎么这么弄一下就红了?”   萨尔狄斯摸了摸弥亚被他搓红了的脸颊,一边轻轻揉,一边小声嘀咕。   “真是的,细皮嫩肉的,不像个男人。”   “…………”   这世上就你最没资格说我。   萨尔狄斯看着弥亚瞪着自己的眼,笑了起来。   他捧着对方的颊,脸凑过去,对着被他揉红的颊轻轻地吹了口气。   “不疼了吧?”   他这么说着,目光柔软,眼中含着笑意。   【你的出生非我所愿。】   如果是以前的他,大概会冷笑着毫不客气地说出‘我也不是自愿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我宁愿自己从来没在这个世上出生过’诸如此类的话,与那个女人针锋相对。   但是现在……   萨尔狄斯看着眼前的少年,那双湛蓝色的眼眸中映着他的影子,仿佛让他整个人置身于海洋之中。   他想,将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是他唯一感谢那个女人的事情。   因为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他才能和弥亚相遇。   这是最美好的相遇。 第52章   对于戴维尔王来说,王宫中只有他不想知道的事情,没有他不能知道的事情。   所以,傍晚时分,萨尔狄斯去见王妃并且与王妃发生争吵的事情已经传到了戴维尔王这边。   此时,戴维尔王正在用餐,老侍从站在旁边服侍他。   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盾之骑士团的年轻统帅与戴维尔王坐在一个桌子上,一同吃着晚餐。   他看起来神色自如,并没有因为和王共进晚餐而感到紧张,显然对他来说这是常有的事情。   当听到传来的消息时,戴维尔王沉默了一下,抬手让人退下。   放下手中的餐刀,他叹了口气,说:“原来那个孩子是这样想的啊……”   亚麻色长发的年轻统帅也放下餐具,看似是随意甩在桌面上,但是却未发出任何声响,动作也极其优雅,那是积年累月形成的已成习惯的仪态。   他看向戴维尔王,平凡的面容上,一双眼亮若晨星。   他毫不客气地冷笑道:“你自己做的孽,还不让人说?”   见戴维尔王沉默不语,他皱了下眉,说:“我实在不明白,既然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就不该继续错下去。为什么明知是错的,你还非要娶那个女人为王妃?”   黑发的王者笑了一下,但是那笑并未及眼底。   他抬手示意,老侍从上前,将桌上的水晶酒杯倒满。   戴维尔王拿起酒杯,盯着杯中轻轻晃动着的鲜红酒液,那如血般的赤红仿佛映入了他的眼底,将他的黑眸都染上了一层血色。   “你还年轻,所以你不懂。”   中年王者的声音是低沉的,带着一丝沙哑。   “我已失去了太多的东西……无论是那个人……还是我自己的……”   “我丢弃了我曾经最为骄傲的东西……”   “它们失去了,再也找不回来,无论我怎么后悔。”   男人的声音宛如叹息。   “所以,我不甘心。”   “舍弃了那么多、失去了那么多,却依然得不到,怎么可能会甘心。”   “我失去了太多……所以,现在我只能紧紧地把我能得到的抓在手中,牢牢地抓住我所拥有的东西。”   黑发的王者仰头,一杯酒灌入他的口中,从嘴角渗出的一滴鲜红水珠缓缓从他下巴上滑落。   漆黑的发散落下来,挡住他的眼角,让人看不清此刻他眼中的神色。   年轻的统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双手按在桌上,站起身。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的确不懂。”   他侧过头去,不再看戴维尔王。   “我只知道,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模样。”   对王如此不敬且放肆的话,却被年轻统帅毫不客气地说了出来。   说完,他就转过身,束成一束的亚麻色长发在他身后甩开。   他大步向前走去,离开了房间。   戴维尔王静静地坐在餐桌前,粗糙的手指转动着手中已经空了的酒杯。   他的脸上并未因为年轻统帅的不敬之语而露出怒意,而是透出几分苦涩。   ……我现在的模样……吗……   他抬手,在身侧举起酒杯。   老侍从上前,再度将鲜红的葡萄酒倒满酒杯。   辛辣的酒液灌入喉咙,视线已隐隐有些模糊,微醺的醉意中,黑发的王者在恍惚中记起了以前。   第一次遇到奥佩莉拉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半醒半醉的模样。   十四年前的那一个夜晚,为了庆祝战争的胜利,他与一同征战的将士们在海神殿中举行了盛宴。   因为心情愉快,他在酒宴中喝了不少酒,觉得有些醉了,他便离席去外面走一走,想要醒醒酒。   半醒半醉之中,他也不知道自己走向了何方。   只记得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一座紫藤花盛开的庭院中。   皎洁的月光落下来,落在紫藤庭院中靠在藤椅上沉睡着的女子身上。   黑夜中,她白皙的肌肤仿佛发着光。   女子美得不似凡人。   或许是趁着月色降临人间的女神,也或许是月光的精灵。   朦胧的月光中,脸上泛着一丝醉意的绯红的女子睁开眼,向他看来。   那一眼,众星都为之失色。   紫藤花的庭院中,如梦幻般美妙的一夜。   ……   他以为那只是一场巫山云雨的梦境。   也或许是那一天月色太美,他才意外撞见了月光的精灵,与之有了一夜露水情缘。   后来,在大臣提出前王妃已经病逝多年,他应该再娶新的王妃的时候,他不知为何总是会记起那一夜的梦,然后拒绝大臣的提议。   十年后,一次意外,他再一次见到了奥佩莉拉。   他这才惊愕地发现,他在心中惦记了整整十年的女人,他以为只在梦中存在的女人,竟然是特勒亚的妻子。   原来十年前的那一夜,不是一场梦。   是的,那不是一场美梦,而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既然是一场错误,那就不该继续错下去。   他应该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将这件事永远的忘记,将那个女人也永远的忘掉。   ……可他终究没能忘掉。   他强忍了一年多,可是对奥佩莉拉的思念之火却是在心底越燃越烈,怎么都无法熄灭。终于,他忍不住在海神殿中暗地里见了奥佩莉拉一面。   那时候他想,只要见一面,最后见一面就好。   然而,欲望是没有止境的,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他终究还是败给了自己的欲望。   一步错,步步错。   最终走到了如今这种无可挽回的地步。   【明知道是错的,为什么还要错下去?】   是的,有些事,你明明知道是错的。   可是事到如今,有太多的东西牵扯着、纠缠着,让你再也回不了头。   你只能沿着这条错误的道路继续走下去,错下去……   …………   ……………………   天色逐渐暗下来,弥亚本想回海神殿,萨尔狄斯却说让他在王宫中住一晚。   “这样不太好吧?”   弥亚有些犹豫。   原来留宿在将军府邸也就算了,但是留宿王宫什么的有点……而且服侍萨尔狄斯的女官也说了,他这样留宿不合规矩。   萨尔狄斯毫不客气地将念叨的女官赶了出去,他坐在座椅上,一脚抬起踩在椅面上,哼了一声,一副大爷样。   “不合规矩又能怎样?谁还能管着我?”   看着萨尔狄斯那副拽样,弥亚没好气地说:“是啊,没人能管着你,那我要回去,你也管不着我。”   萨尔狄斯不高兴了。   “你真要回去?不听我的话?”   弥亚一笑。   “嗯,我不听。”他微笑着看着萨尔狄斯,说,“怎么,王子大人,您要处罚我吗?”   “你……”   萨尔狄斯刚想发火,可是一对上那双注视着自己的明亮蓝眸,他又怎么都发不出火来。   一个念头忽然在脑中闪过,他的目光闪了闪。   “我没那个意思。”   本欲发火的金发少年突然情绪低落了下来,他垂下眼来,双手搂住膝盖,目光淡淡地落在地面上。   “自从进了王宫里,连一个和我说话的人都没有。”他说:“那些服侍我的家伙表面上很听话,实际上一个个都阳奉阴违。”   抱着一只膝盖的少年垂着眼,细密的睫毛在他眼中落下影子,隐隐透出一点落寞。   “我有时候会听见他们私下里讨论我。”他低声说,“他们说我根本不算什么正经的王子,只不过是王妃带过来的累赘。”   看着萨尔狄斯无意中流露出的一点落寞之色,弥亚心口一紧。   “不要管那些人怎么说。”   他赶紧开口安慰萨尔狄斯。   “他们都是无关紧要的人,你以前不是说过吗,你不会去在意那些陌生人。”   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突然有一天成为了王子,不得不离开将军府邸住进陌生的王宫。   不仅仅是离开熟悉的环境,就连围绕自己身边的也都是陌生人,唯一熟悉的母亲连面都见不着。换成是他,也会感到很不安。   这么一想,看着眼前有点蔫的少年,弥亚就有些心疼。   “你说过,让我不要去想那些陌生人,多想想你。”萨尔狄斯低声说,“我想和你多说说话。”   弥亚点头:“嗯,我今晚留下来,陪你说话。”   萨尔狄斯垂着眼,没人能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唇角上扬起一点弧度的萨尔狄斯暗戳戳地想着,自己可没撒谎,刚住进来的时候,确实有仆人对他阳奉阴违,也的确有侍女暗地里嚼舌根议论他。   只不过那些家伙早就被他干净利落地收拾掉了,现在还能待在他宫里的人都属于相对而言比较老实的人。   这也是为什么他要等这么久才把弥亚接进来的原因。   他可不想在自己和弥亚待在一起的时候,有人给他添堵。   一想到这里,萨尔狄斯就想起了不久前让他心情不好的那件事。   他抬手,屈起的食指放在唇前,蹙起眉。   “我说……”   “嗯?”   少年抬眼,异色双瞳中目光幽深。   “她是不是已经亲了你两次?”   “…………”   弥亚不知该怎么回答。   说‘是’,好像不太好。   说‘不是’,然而那两次都被撞了个正着。   他只能尴尬地咳了一下,说:“只是亲一下额头而已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   萨尔狄斯眼底透出一点冷意,他面无表情地说:“我是她儿子,从小到大,她都没有亲过我,为什么她要亲你?”   弥亚眨眨眼,他瞅着萨尔狄斯,问:“你这是……在嫉妒?”   萨尔狄斯怔了一下,等想明白弥亚那句话的意思,他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嫉妒这种事——”   少年涨红了脸矢口否认。   他只是生气弥亚随便就亲近别人,总是随便就让人亲手、亲额头而已。   嫉妒母亲大人可以亲弥亚什么的……他绝对没有这种念头!   弥亚叹了口气,有点苦恼地说:“虽然你说不在乎,但是你果然还是希望奥佩莉拉夫人也能像母亲一样亲一下你吧。”   萨尔狄斯:“…………”   心里松了口气,他咳了一下,说:“那个,也不是,我说过对她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其实就是,因为从小没人这么亲过我,所以看到别人被亲的时候就会有点嫉妒。”   若是平常,他绝对不可能说出这种话来。   但是现在,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了不让弥亚知道自己嫉妒的真相,他什么话都编得出来。   “嗯,我就是在嫉妒这个,因为我觉得,别人都有的,为什么我没有,所以……”   话说到这里突然断掉。   萨尔狄斯睁着眼,异色的双瞳中映着凑过来的少年放大的脸,还有散落在他眼前的熟悉的淡金色发丝。   他的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   弥亚亲了他的额头。   哪怕隔着额发,他也能清楚地感觉到落在他额头上的那种柔软温暖的触感。   “虽然不可能代替你的母亲什么的……不过,别人有的,你都会有。”   亲了他额头的少年说,笑眼弯弯。   萨尔狄斯有些失神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他看着弥亚,问:“别人有的,我都能有?”   “嗯~~”   …………   深夜时分,两个少年一如既往睡在一张床上。   “啊?晚安吻?这个有点……”   “你说过的,别人有的,我都有。”   “…………”   看着坐在床上侧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萨尔狄斯,看着对方流露出‘你要说话算话’的固执眼神,弥亚叹了口气。   自己说的话,跪着也要做到。   他凑过去,亲了一下萨尔狄斯的额头。   不怎么熟练地亲完,他小声说:“那么就……晚安?”   “嗯,晚安。”   萨尔狄斯一脸淡定,看不出什么表情。   说完之后他躺了下去,转身背对着弥亚。   黑夜中,少年偷偷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唇角上扬起高高的弧度。   …………   一夜过去,一大清早,弥亚坐起来,扯着呵欠伸了个懒腰。   有人拽了拽他的衣服。   他转头,看到萨尔狄斯也坐了起来。   萨尔狄斯看着他,说:“早安。”   “啊?……哦,早安。”   弥亚有些纳闷,以前一起睡的时候,萨尔狄斯早上从来不说这种话。   他说完后想要下床,却被萨尔狄斯伸手抓住后颈的衣服往回一拽。   一不留神,他被拽得整个人向后倒下,后脑恰好压在萨尔狄斯腿上。   弥亚就这么仰面躺着,目光和低头看他的萨尔狄斯对上。   他有点生气地问:“你做什么?”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啊?”   萨尔狄斯点了点自己的额头:“你忘了这个。”   弥亚:“???”   见弥亚一脸茫然,萨尔狄斯干脆直说了。   “我的早安吻呢?”   弥亚:“……不是,早上晚上都来你不嫌烦啊?”   萨尔狄斯挑眉,说:“你说过的,别人有的,我都有。”   弥亚:“…………”   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第53章   弥亚吃了午餐才从王宫出来,直接去了许久未去的将军府邸。   这座府邸如往日一样耸立在大地之上,即使府中的主人已经不在,依然高大华美。   大门口,那座雕琢镂空的紫藤花石拱门静静地矗立在阳光之下。   迎接弥亚的依然是他熟悉的那位老管家,只是数个月未见,他却像是老了好几岁。   他站在门口,略显浑浊的眼注视着弥亚,流露出极其复杂的眼神。他还是从前那副眉眼,只是没了过去的精神气,整个人就像是泄了气一般迅速地衰老了下去。   老管家默默地领着弥亚来到花园中。   世事变幻,短短数个月中,许多事都已经改变,许多人都已经不在。但是这里还保留着往日的模样,庭院中的花依然盛开得绚丽,清澈的流水淌入池水,淡紫色的莲花在水面上轻轻摇摆。   正在庭院中悠闲慢步、时不时辣嘴摧花嚼一口的大角幼鹿一见弥亚,就欢快地蹦过来,伸头拱进弥亚怀中,嘤嘤地对他撒娇。   弥亚摸了摸小鹿的头,他看着小鹿的目光很温柔。   一切都变了,只有这只幼鹿依然如弥亚初见那般,无忧无虑,漆黑眼眸清澈如水,不曾有丝毫改变。   哦,不对,不是没变,这个小家伙好像长高了不少,鹿角也长了。   弥亚寻思了许久,还是决定将白月幼鹿留在这座府邸中。   一来他在海神殿的住所虽然比之前好了不少,但是比起这座府邸来说还是太狭窄。幼鹿已经习惯在这里自由自在地奔跑,去他那边的小院子肯定不习惯。   二来虽然府邸没了主人,但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这座府邸无论是景观还是仆从都会一直保持现在的样子,往日里负责照顾它的仆人也在。若是去了他那边,法埃尔肯定不知道怎么怎么照顾它。   弥亚觉得,他只要时不时地来看看小家伙就好。   毕竟按照王妃的心愿,是想让小鹿自由自在地生活。   他这么想着,揉了揉小鹿长大了的鹿角。   他笑着对它说:“快点长大,等你长大了,我就送你回森林里去。”   白月幼鹿水汪汪的黑眸瞅着弥亚,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不知道听没听懂弥亚的话。   它凑过来,蹭了蹭弥亚的脸。   然后,张口,吭哧一下咬住弥亚颊边的一缕金发。   “等等!这个不能吃!”   少年手忙脚乱。   “你这家伙啊————”   …………   等晚上回到海神殿的住所之后,小侍从盯着他的头,问道:“主人,你这一撮头发怎么乱糟糟的?”   弥亚:“……”   总不能说这一撮头发是从某只贪吃鹿的嘴里抢救出来的吧?   弥亚没好气地拽了拽自己那一撮头发,发梢被啃得乱糟糟的,还倔强地向上面翘起,怎么都捋不下来。   “说起来,我的头发长了不少。”   弥亚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脑后的发梢已落到了后背的肩胛骨上。   额发也挡住了眼睛,有些遮掩视线。   “正好,法埃尔,帮我把头发剪短一些。”   “主人,你不留长发吗?”   “太麻烦了,不留。”   这个时代男性有一头长发是很常见的事情,尤其是祭司,由于长发会显得比较成熟端庄,所以大多数祭司都留着长发。   不过弥亚习惯了短发,觉得短发要清爽得多。   弥亚这么一说,法埃尔就乖乖地去拿发剪给自家主人剪发。   剪完以后弥亚对着镜子一看,觉得法埃尔手艺还挺好。   唔,感觉他家小侍从真是什么都会,洗衣做饭打扫屋子无一不精,居然连剪头发都会。   在弥亚盯着镜子感慨自家小侍从的万能属性时,法埃尔忐忑不安地站在一边,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啊,主人,我剪得不太好……”   “嗯?我觉得挺好。”   弥亚一边转身向外走,一边随口说道。   “以后也都由你来帮我剪吧。”   已经比弥亚高了半个头的黑发少年怔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快步追在自家主人身后。   “主人,我会努力提升我的剪发技术的!”   所以,说好了,以后主人的头发都得由我来打理才行。   不可以交给别人。   “……”   这种技能不提升也无所谓。   弥亚心底忍不住这么吐槽,不过看着法埃尔闪闪发亮的眼和灿烂的笑容,觉得不该打击对方积极性的弥亚笑着点了点头。   行吧,你开心就好。   ………   ………………   数日之后,纳迪亚带着弥亚来到了军营附近那座庞大的竞技场里。   这座大型竞技场和军用的练武场紧挨在一起,不对外开放。   许多将士都会在这座竞技场中进行格斗,磨练武艺。   在竞技场的一角,还有一个特殊的训练场。   跟着纳迪亚走进这座小型训练场,弥亚左右看看,发现在那些或敞着或隔离开的训练场中进行训练的都是十几岁的小孩。   “十岁到十五岁,这里的小鬼差不多都是这个年龄,都是因为有着特别优秀的天赋,才能被挑中了送来这里。”   纳迪亚一边走,一边对弥亚说。   “被刷下来的就只能去做一个普通士兵,而这之中的佼佼者在成年之后就能直接获得一个低级的武将职务。”   这不就是类似于训练预备役将领的军事学院吗?   听着纳迪亚的话,弥亚心底暗暗地想着。   “既然那座府邸不方便去了,我也不好经常性进出海神殿,所以你以后就来这里。”   纳迪亚说到这里,又补充了一句。   “也可以带你那个侍从一起过来。”   虽然他不乐意教导一个奴隶,但是那个小奴隶练武的资质实在是很优秀,如果就这么白白浪费掉的话,纳迪亚也忍不住觉得可惜。   最重要的是,他琢磨着以弥亚这种平凡的资质肯定是练不出什么成果,既然如此,干脆曲线救国,让那个小奴隶练出来后保护他。   不知道纳迪亚心里在打什么主意,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的弥亚好奇地四处打量着。   海神殿虽然往来的人不少,但是不论哪里都很安静。   这里不一样,非常热闹,肉贴肉的冲撞声或者兵刃的撞击声遍地都是。   呼喝呐喊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在这里,生机勃勃的少年们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怀抱着成为战场上的英雄的梦想,在烈日之下挥汗如雨。   嗯,这里不仅热闹,还很热血。   弥亚正这么想着,突然有一名士兵快步跑过来,对纳迪亚报告了什么。   “有点事我得去处理一下,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骑士长转头对弥亚说,“我处理完马上回来。”   弥亚点点头,目送纳迪亚离开。   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觉得无聊的他想着自己怎么都不会迷路,就打算四处逛逛,先熟悉一下这个他以后经常要过来的地方。   左右看看,他随便挑了一条路向前走去。   因为他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的缘故,一不留神,在拐弯处和人撞了个正着。   因为对方的体型高大,他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撞入对方怀中,脑门正正撞在对方胸口。   好硬!   弥亚捂着撞疼的额头抬头,亚麻色的长发在他眼前掠过,他看见了和他撞上的男子的脸。   那是一张很不起眼的脸,平凡到转头就忘,丢进人群就看不见。   但是那张不起眼的脸上的双眼却明亮得慑人,仿佛一眼就能看透人的心底。   和那双眼对视了一瞬,弥亚回过神来,赶紧道歉。   “抱歉,我没注意路……”   “你怎么进来的?”   男人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开口就直接质问他,那神色似乎认定了弥亚不该出现在这里。   “纳迪亚骑士长带我来的。”   听到纳迪亚的名字,男人啧了一声。   “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他打量着弥亚,笑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目光中的挑剔。   “小家伙,如果我是你,就会立刻离开这里。”   “虽然我不知道阁下是谁,但是这里似乎不是您的私人地盘,我能不能待在这里不需要阁下您的允许。”   少年的回答软中带硬,虽然没有失礼之处,却是毫不客气地将男人的话顶了回去。   说完后他就绕过身前的男人,继续快步向前走去。   亚麻色长发的男子转身,看着少年的背影。   “这个小家伙真是……”   抬手摸了摸后颈,男子的脸上露出‘麻烦死了’的神色。   “我可是好心提醒他,不知道什么叫羊入狼群吗?”   莫名其妙就被一个陌生人嘲讽了的弥亚当然很生气,他气冲冲地快步往前走,想要尽快将那个陌生男子甩得远远的。   只顾着埋头往前走的少年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   正如男人所说,面容柔软身形纤细的稚嫩少年就像是一只意外闯入强健狼群中的小羊,浑身都散发着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气息。   这样的他自然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很快,有人拦住他的去路。   那是三五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一个个身形健壮,显然久经训练,一看就知道不是易于之辈。   “你是新来的?”   领头的少年双手抱胸,目光落在弥亚身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弥亚。   打量完之后,他心里不屑地嘁了一声。   嘁,又是一个走关系或者凭借地位进来的家伙。   这种人实在不少,每过一段时间都会进来几个小少爷,想要在这里混混日子镀个金,好在成年之后进入军中直接获得武将的职务。   但是很可惜,凡是打着那种念头的家伙在这里待不了几天就会老老实实地离开。   因为在这个地方从来不讲什么身份地位,只讲强弱。少年们之间的挑衅和斗殴从来没人去管,甚至还隐隐有放任他们争斗的意思。   所以那些托关系挤进来没什么本事的小少爷们在被狠揍几顿后,就忙不迭地从这里退了出去。   要知道,就跟狼群争夺头狼一样,每年能够直接获得军中武职的人都是有限额的。   “既然来这里,就得知道这里的规矩。”   看着新来的家伙的模样,少年冷笑着捏了捏拳头。   这种弱不禁风的家伙居然敢进这里,不知天高地厚。   今天就直接来一顿狠的,让他知道厉害了马上滚出这里,省得看着碍眼。   “别说我欺负你,喏,给他。”   领头的少年转头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另一个少年抬手将一杆枪抛了过去。   突然被拦住去路的弥亚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杆枪突然抛到他跟前,他下意识将其接住。   他错愕了一秒,很快就反应过来,赶紧开口解释。   “等等,我不是……”   领头的少年本就是个急性子,也很厌烦这些时不时靠关系进来的纨绔子弟,见弥亚接住了枪,懒得听他废话,直接抬手劈来。   一句话只来得及说出半截,对面的长枪已呼啸而至,弥亚本能地抬手一档。   砰地一下,弥亚只觉得虎口一麻,握在手中的枪被一股大力撞得脱手而出,打着旋儿飞上天空。   他被撞得后退一步,对面那个高大的少年乘胜追击,手中长枪一转,枪杆重重地朝弥亚劈头砸下——   眼看那一枪就要狠狠地砸在弥亚的额头上。   一只手忽然从斜地里伸出。   力道大到卷起风声的枪杆被那只手一把抓住,轻轻松松地就抵在半空中。   来人的影子笼罩在身上,被来人护在身后的弥亚错愕地看见那束成一束的亚麻色长发在自己眼前掠过。   与此同时,少年们的惊呼声在对面响起。   “安提斯特将军——”   “将军阁下?!”   安提斯特将军?   三大骑士团中那位盾之骑士团的统帅? 第54章   当年戴维尔王改革军制,建立了剑、盾、枪三大骑士团,各由一名统帅率领。   三大统帅只服从王的命令,不受王以外的人节制。   其中,剑和枪之骑士团的统帅都是和戴维尔王并肩作战二十多年的老下属,皆已四十多岁。唯有盾之骑士团的统帅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五年前直接空降,一度引发众多将士的不满。但是在随后的几次战争中,这位年轻人凭借自己强悍的实力打出了赫赫威名,令将士们心悦诚服,从此成为波多雅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生将星。   年轻人窜得太快,再加上这位年轻将军性子直、话语毒辣、总是一针见血得让人下不了台,自然有不少人看他不顺眼,暗暗给他使绊子。但不知为何,戴维尔王对安提斯特将军极为宠信,那些暗戳戳搞事情的人最终都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没个好下场。   从此,再也没人敢轻易去惹这位年轻的统帅。   在年轻人中,安提斯特将军的人气极高,远远超过其他两位统帅。   毕竟少年人嘛,谁没几个梦想,幻想自己在年轻的时候就功成名就,成为战场上的英雄,名满天下。   而做到了这一点的安提斯特将军自然就成了这些年轻人们的向往和目标。   这几个拦住弥亚的少年也不例外,他们一眼就认出了安提斯特将军,惊呼出声。   领头的少年赶紧松手,安提斯特将军顺手将枪拿过来,还在手中抛了两下。   他空着的左手抬起来,食指屈起,在弥亚的脑门上重重敲了一记。   “说了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啧,不听话?倒霉了吧。”   年轻将军敲的这一记力度可不小,都能听见声响。   痛自然是痛的,但弥亚想着被手指敲一下总比被枪杆子狠敲一下头破血流要好得多,所以摸着额头乖乖地站着没吭声。   少年们在紧张的躬身行礼之后,偷偷抬头望着安提斯特。   领头的那个少年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一脸不服气地开了口。   “安提斯特阁下,虽然您是将军……但是这里的规矩您应该知道。”   只要不伤及性命或者致残,任何人都不得干涉少年们之间的决斗,这是此处默认的规则,就算是将军也不该将其打破。   “嗯,我知道,我没有打破这个规矩的意思。”   年轻的统帅一脸‘真麻烦啊’的表情回答道。   “那您……”   年轻统帅抬手将长枪抛回去,懒洋洋地说:“身为未来的骑士,你们打算伤害未来的祭司吗?”   领头的少年抬手接住枪,一脸错愕。而其他的少年们更是面面相觑,同时向站在将军身侧的弥亚看去。   他们弄错了?   这位不是和以前一样想要来这里混日子镀金的纨绔子弟吗?   “您说,未来的祭司?”   领头的少年惊讶地问,再次打量了弥亚一遍,随后,他低下头。   “很抱歉,是我太急躁,误会你了。”   他很干脆地向弥亚低头道歉。   这个少年本就是风风火火的性子,脾气也直,不然也不会在其他人都还在观望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教训弥亚。   现在知道自己错了,他便毫不犹豫地认错。   说实话,他也松了口气。   他自小就以成为骑士为目标,自然也以骑士的准则严格要求自己。   不欺凌弱小,是骑士的准则。   守护祭司,更是骑士的职责之一。   如果刚才不是将军抓住他的枪,他就一口气犯了两个大错。   对于自己这种急躁的脾气,少年自己也很烦恼,但是他这脾气怎么都改不了,总是管不住自己,因此闯了不少祸。   “你认识我?”   弥亚仰头看着身前这个亚麻色长发的男子,有些纳闷。   他都不认识安提斯特将军,而对方居然认识他这个不起眼的小角色?   安提斯特笑了一下。   “当初在海神殿的出征仪式上,你可是出尽了风头啊,想不注意都不行。”   弥亚心里呃了一声。   对了,这位是三大统帅之一,肯定也参加了出征仪式,难怪认识自己。   “连一只海豚都能欺负你,现在居然敢一个人跑到狼崽窝里来,就算被揍了也是活该。”   年轻统帅挑眉说道。   他惯来毒舌,说的话从来都不怎么好听。   这也是当初他惹了不少人的原因之一。   那只小海豚只是因为认出我所以过来找我玩而已,才不是欺负我。   弥亚如此忿忿地想着。   但是这种事就算说出来大概也没人信,说不定还会被这个毒舌的将军嘲笑得更厉害,所以弥亚默默地忍了。   他小声嘟哝说:“我不是自己一个人,是纳迪亚骑士长带我来的。”   “那他人呢?”   “他说有点事,让我等他。”   安提斯特撇了下嘴。   “猜都猜的出来,他在以自己的水准判断一个地方的危险性吧,呵,毕竟那家伙的脑子从来都只有鸟那么大,吃的东西都长到肌肉上去了。”   “……”   这位将军……真的不是一般的毒舌。   这么一对比,弥亚突然觉得他刚才对自己的那两句嘲讽根本不算什么。   安提斯特露出嫌麻烦的表情,抬手随意指了个人。   “喂,小子,就是你。”   他指着那个性格直率且急躁的少年,说,“作为惩罚,还有对这位未来的祭司的道歉,接下来由你负责陪他在这里逛逛。”   他侧头,斜视着弥亚,说:“既然你想看,就让你看,最好能看清自己是什么水准。我还是那句话,稍微有点自知之明你就该明白,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说完,不等弥亚说什么,他转身快步离去。   …………   其他少年散去,被安提斯特指名留下的那个叫帕姆的少年留了下来,老老实实地履行将军对自己的惩罚,带着弥亚在这座特殊的少年训练场中走动。   因为有他在一旁陪着,没再发生刚才的那种误会。   帕姆一边走,一边向弥亚介绍这里。   “这里主要分为五大块,剑、盾、枪是最主要的三大块,我们可以自己选择在哪一块中训练,唔,主要是看以后想进哪个骑士团啦。”   “帕姆你选的哪个?”   “我?”少年揉了下鼻子,嘿嘿一笑,说,“我想追随安提斯特将军,成为盾之骑士团的一员。”   他可是一直都憧憬着那位年轻有为的将军,憋着一口劲儿想要在众人之中脱颖而出,在进入盾之骑士团的时候得到将军的赞赏。   “而且,我力气大,正适合这个,力气不够的人想进都进不去嘿。”   正好他们走到了盾兵训练区域的这一块,帕姆一时兴起,就过去拿了一块盾给弥亚演示了一遍。   盾之骑士团的盾和通常意义上的盾有点不同,它是很特殊的可以改变形态的武器。   盾内侧用皮套牢牢地将其束在手臂上,右臂一举起,坚硬的盾面就能挡住攻击。   按下机关,咔擦一下,盾面就会裂开两半,然后合拢起来,将手臂包裹住,就像是戴上一个厚重的铁拳套一样。   盾的顶部还有尖锐的铁齿。   只要重重挥出,力气足够大的骑士甚至能直接砸破敌人的脑袋。   弥亚试着拿了一下。   好重!   起码也有几十斤。   要用一只手挥舞着这铁疙瘩……难怪帕姆说,只有力气大的人才用得了。   “五个区,还有其他两个呢?”   “有一个是决斗场,有什么矛盾基本都是在那里约架解决,说起来,我记得昨天就有人约了架,所以现在那里应该正在群殴。”   少年兴致勃勃地问弥亚,“很有意思哦,你想去看看吗?”   弥亚:“……不用了谢谢。”   帕姆露出遗憾的神色,显然他很想去围观群殴。   一路走来,他们已经绕了大半圈,现在走到的这个地方比起其他区域要冷清许多。   弥亚好奇地问:“这里好像没什么人?”   “嗯,这里是使用盾、剑和枪以外的武器的人训练的地方,不过基本都没什么人。”   帕姆耸了下肩。   毕竟大家进这个训练营就是冲着进入三大骑士团来的,当然极少有人选其他武器。   “哦,对了,还有一周一次的弓术也要在这里练。”   “这地方也就那个时候热闹一点,平常都没人,弥亚,你要不要进来看看?”   刚才路过其他区域的时候,因为里面人不少,他只带着弥亚在外面看了看,没进去过。   “虽然没什么人,不过训练设施和其他地方差不多,比如说那个斜坡,是锻炼下肢的……”   帕姆虽然脾气急躁,但是也是个没什么心机的人,一熟起来就非常健谈。   弥亚一边听着帕姆侃侃而谈,一边转头环顾着四周。   他随意向一个方向走着,没走多久,就走到一个视野开阔的训练场中。和其他训练场不一样的是,这片草地为主的训练场中竖着不少靶子。   侧方竖起一堵石墙,墙面上挂着各式各样、或大或小的弓。   帕姆正说得兴起,走上前取下一张弓。   “说实话,很多人都抱怨弓术挺难的,总是射不准,不过我的弓术还算可以。”   他一边自傲地说,一边拉弓。   砰地一声,射出的利箭扎在远处一块圆形箭靶的边缘。   利箭扎在箭靶上发出的砰的响声,不知为何让弥亚的心脏重重地跳动了一下,他盯着帕姆手中的弓看,不知为什么,移不开目光。   帕姆转头,见弥亚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以为对方是觉得自己很厉害才这么看着自己,于是有点得意地揉了下鼻子。   心情很好的他伸手将弓递给弥亚,说:“你要不要试试?”   弥亚看着递到自己身前的弓,伸手,轻轻地握住弓柄。   在握住弓的一瞬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弓柄上沿着他的手流了过来。   窝在手心的木制弓柄有点粗糙,弓弦绷得很紧,轻轻一拨,就嗡嗡地颤了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亲手触摸弓箭,感觉……有点奇妙。   见弥亚握着弓迟迟不动,以为弥亚是在担心出问题,帕姆呵呵笑着说:“别担心,你就随便玩玩,我看着呢。这里也没其他人,不用担心不小心射到别人。”   他将一个木头扳指递过去。   “对了,把这个戴上,不然会伤到手指。”   弥亚摸了摸弓身,有点心痒,想了想就嗯了一声。   在帕姆的指导下,他在草地上站稳,摆好姿势,缓缓地拉开弓,箭尖对准远处的箭靶。   嗡的一下,弓弦剧烈震动着,利箭飞出——   然后它就掉了下去。   啪嗒一下掉在草地上,离远方的箭靶还差一半的距离。   帕姆:“…………”   弥亚:“…………” 第55章   训练场上,两个少年注视着躺在草地上的那只箭,陷入沉默。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帕姆干咳一声,说:“可能姿势不太对,发力有点问题,要不,你再试一次?”   弥亚也不甘心,他嗯了一声,再一次尝试拉弓。   帕姆虽然不是弓手,但是他毕竟接受过正规的训练,所以关于弓术的基础都很扎实。他站在弥亚身边,帮弥亚纠正拉弓姿势错误的地方,手比划着告诉弥亚该怎么发力,一项一项都说得清清楚楚。   他指导得很认真,弥亚也听得很认真,按照帕姆的指导不断地调整自己的姿势和射箭的动作。   箭一只接着一只射了出去,但是,依然每次在半途就坠落在草地上。   帕姆苦恼地挠头,他知道的都已经说了,而且弥亚现在的射箭姿势在他看来已经很标准——毕竟再细节的东西他也不知道了。   他看了着弥亚。   弥亚正再一次拉开弓,一张白净的脸涨得红红的,汗水顺着他的颊边滑落,拉开弓的手臂已绷紧到了极点,显然已用尽全力。   然而……   他再看了看弥亚手中的弓,弓弦顶多只被拉开了一半。   射出的箭再一次半途掉落。   帕姆叹了口气,拍了拍弥亚的肩。   “你的力量不够,所以弓术你恐怕练不……”   这根本不是姿势的问题,而是力量的问题。   力量不够,拉不开弓,箭自然就没有威力。   弥亚垂下手中的弓,怔怔地看着草地上落了一地的箭只,一种不甘心的情绪从他心底深处涌出。   当手指握在弓柄上的时,当指尖搭在箭身上时,仿佛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从指尖传递到身体的感觉在告诉他,目标就在前方。   可是……   他说不出来理由,只觉得胸口憋着一股气,宣泄不出来,让他整个人都憋得难受。   看着弥亚那副失落的模样,帕姆大大咧咧地拍了拍他的肩。   “没什么大不了的,弓这玩意儿真的很难用,我们很多人第一次射箭的时候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甚至还有朝后射出去的。你这样已经很好啦,只是力量太小了才射不出去。”   心直口快的少年完全没察觉到自己说的话根本安慰不到人,尤其是最后一句。   他建议道:“你可以试试去练剑,那个需要的力气小。”   “枪和剑我都练过,有个很厉害的人教了我很久。”弥亚失落地说,“可是都不行,那人说,我没有习武的天赋。”   “说起来,之前我就想问你,为什么你一定要来这里训练?你以后是祭司,不需要战斗的啊。如果怕遇到危险的话,你还可以选几位守护骑士,让他们保护你。”   他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口。   “我以后肯定能成为骑士,到时候你有什么麻烦,我罩着你。”   弥亚看了他一眼,握紧手中的弓。   他说:“我不喜欢总是让别人保护,我想要自己的力量。”   如果一开始练武只是为了引着萨尔狄斯一起的话,那么在他差点死在特勒亚将军手下之后,他就觉得,他必须要有自己的力量。   帕姆挠头,他想不明白。   “可你是祭司啊,又不用战斗,要力量做什么?”   “没人规定祭司不能战斗。”   “虽然……但是……祭司又不上战场,当然不用战斗。”   少年抬头看他,蓝眸中透着倔强。   “没人规定祭司不准上战场。”   帕姆气急:“你这家伙,你这是抬杠——”   “这句话倒是说得没错,的确没有一条法律或者神律说祭司不能上战场。”   突然插进来的话打断了帕姆的话,说话人的声音语调带着熟悉的慵懒。   帕姆转头一看,顿时心里一喜。   “将军阁下!”   一天内连续两次见到自己憧憬的对象,少年很开心。   他刚要迎上去行礼,突然一眼看到那位和安提斯特将军一同进来的高大男子,瞬间两眼放光。   “巨、巨剑骑士大人!”   帕姆惊喜不已。   虽然安提斯特将军是他憧憬的对象,但这位在将军之前就已享誉天下的巨剑骑士更是他自小就崇拜的对象。   眼见自己崇拜的两位武将同时向他这边走过来,少年只觉得幸福得像是在做梦一样。   他觉得这一瞬间的经历,足以让他在小伙伴们之间炫耀个三年五年的了。   他咧着嘴笑着向两位大人行礼,还没来得及开口说点什么,就看到那两位大人都走到了弥亚那边。   巨剑骑士大人还伸手摸了一把弥亚的头,动作熟练,带着显而易见的亲昵。   帕姆猛然想起刚才弥亚说的,有一个很厉害的人在教他练武的事情,又想起不久前安提斯特将军说过是纳迪亚骑士长将弥亚带到这里来的……   莫非教导弥亚的那个很厉害的人就是巨剑骑士大人?!   安提斯特扫了一眼草地上乱七八糟地躺着的箭只,伸手随意捏了捏弥亚的胳膊。   然后,他一脸嫌弃地看向纳迪亚,问:“这就是你训练了半年多的成果?”   棕发的骑士长耸肩,事实就在眼前,他没法反驳。   他也很无奈。   自从他依照约定开始教导弥亚、萨尔狄斯等人练武之后,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无论是萨尔狄斯还是奴隶侍从都有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个子在不断长高,身体变得强健,逐渐变得耳聪目明,脸部轮廓也一点点退去稚嫩,变得硬朗起来。   他们不仅仅身体在变化,武艺的进程更是一日千里。   唯独这位小少祭。   该怎么说呢?   虽然也长高了一点,看起来也比之前健康了不少,但是外貌几乎就和之前一样没什么变化,仍旧是那副纤细的模样。   纳迪亚无奈地想,不说其他的,就连萨尔狄斯少爷……不,王子的肤色都稍微晒深了一点,这位的肤色却几乎没什么变化。   萨尔狄斯和法埃尔在他高强度的训练下,身体都已经逐渐形成了匀称的肌肉。唯独这位小少祭只练出了薄薄的一点肌肉,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你要说他不努力吧,也不是。   他很认真,从不偷懒。   但是身体的先天性条件就摆在这里,另外两个少年纳迪亚可以放肆地往狠里训练,但是他要是敢把那种训练强度放在弥亚身上,只会直接将人练废。   其实,他之所以将弥亚带到这个特殊的训练场来,也是有私心的。   他想着让弥亚自己亲眼看看这里类似帕姆这样的少年们,让弥亚明白自己真的没有什么武学上的天赋,乖乖放弃练武。   虽说心里是这么打算的,但是当看到拿着弓的少年睁着一双湛蓝的眼倔强地看着自己的时候,纳迪亚又有些迟疑。   他叹了口气,想,这世上能一个眼神就让自己认输的人大概也就眼前这孩子。   纳迪亚揉了揉鼻子,摊开手。   “你看我也没用,我不善弓。”   所有武器里面,他最不擅长的就是弓箭。   安提斯特在旁边冷眼看着,突然问道:“你真不打算放弃?”   弥亚摇头,说:“我还想再试试。”   “这小子说过了,你是祭司,待在王城根本不会有什么危险,而且以后还有会有人保护你,你没必要这么折腾自己。”   “您刚才也说过……没人规定祭司不能上战场。”   其实按照弥亚的性格,还有他在原来那个安稳的世界中的经历,他并不喜欢战争,也不想上战场。   但是他很清楚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所以,战场他以后肯定得去。   无论他是不是自愿,但是只要上了战场,就不该让别人保护自己。   所以,在那一天来到之前,他就算不如别人强大,至少也要拥有保护自己的力量。   安提斯特目光一闪,他没说什么,低头扫了弥亚手中的弓一眼,发出一声嗤笑。   他突然伸手夺走弥亚手中的弓,将其抛给一旁的帕姆。然后,他走到那面石墙前,左右看了看,取下一张弓,拿在手中掂了掂。   “两个蠢货,连选择适合自己的武器这种事都不会。”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直接将那张弓抛过来。   “接着。”   弥亚下意识接住。   他低头一看,手中的弓比帕姆手中的要短一截,而且形状也不太一样。   “那小子用的是强弓,他力气大可以拉开,但一般人都用不了,你当然也不行。”   安提斯特说道,   “这是卡鲁尔特弓,需要的力量要少很多,比较适合你。”   强弓需要很大的力量才能完全拉开,若不能完全拉开,射出去的箭的力量自然也不足。   安提斯特一眼就看出了问题关键,直接让弥亚换上适合他的卡鲁尔特弓。   “我很讨厌麻烦,小家伙,我还是那句,你得有自知之明,明明没什么本事非要硬撑着就很惹人讨厌了。”   丢完弓之后,安提斯特就懒洋洋地靠在石墙上,双手枕在脑后,似笑非笑地瞅着弥亚。   他说:“纳迪亚可以把你带进来,我也可以把你赶出去。”   面对安提斯特毫不留情的嘲讽,弥亚抿紧唇没吭声,只是攥紧了手中的那张弓。   弥亚不吭声,那边护犊子的骑士长不乐意了,他走过去低声说:“我说你好歹是个将军,这么欺负一个小鬼,过了啊。”   安提斯特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因为这小孩挺可爱,我看着挺喜欢,当然要多欺负几下。”   纳迪亚:“…………”   被你喜欢可真倒霉。   弥亚深吸一口气,举起手中的弓,再度尝试拉开。   下一秒,他眼睛一亮。   旁边的帕姆也跟着哦了一声。   “你全部拉开了!”   刚才弥亚费尽全力都只能勉强拉开一半,而现在这张弓,已经被少年整个儿拉满。   帕姆也很高兴,赶紧递了一支箭过去,说:“你再射一次试试,这次绝对能射出去!”   弥亚嗯了一声,转身,拉弓,对准远处到的箭靶。   旁边的帕姆一边为他鼓劲儿,一边又担心他再次失败后感到失落,事先安慰他。   “你别紧张,射不中是很正常的事情,大家第一次射箭几乎都射不中,我也是,射不中也不用在意。这一次只要成功地射出去,就是胜利!”   觉得就算勉强拉开了弓也没什么用的骑士长摇了摇头,他对安提斯特说:“我说,将军阁下,就算他真的射不中,你那话说说就算了,可别来真的。这孩子的韧性其实很不错,只是在习武这件事上他实在没什么天赋……”   骑士长话中‘没什么天赋’刚刚说出来。   突然,哐的一声。   那是箭支钉在箭靶上的声响。   纳迪亚下意识转头一看,就看见远处那个圆形的箭靶边缘那一处扎着一支箭。   “射中了?运气不错。”   骑士长自言自语地说。   纳迪亚觉得是弥亚运气不错,旁边一直盯着弥亚的安提斯特却是轻轻咦了一声。   他原本懒散地将双手枕在脑后,在咦了一声后放下来,依然靠着墙,只是改成双臂抱在胸口。他的目光在弥亚的身上扫动着,露出若有所思的眼神。   弥亚握了握手中的弓,不知为什么,射出那一箭之后,他有种很舒畅的感觉。   某种悸动感在身体深处掠过。   他拉弓,又射出一箭。   哐的一声。   又射中了,甚至比起第一次箭还往靶子中心那里靠近了一些。   两发两中。   空气有点安静,帕姆看看弥亚,又看看箭靶上的两只箭,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这两箭……是运气吧?运气好撞上了吧?   他心里暗暗地想着。   安提斯特注视着少年背影的目光在微微闪动着。   纳迪亚咦了一声,说:“小家伙今天的运气真的挺不错啊。”   少年没有听见从他身后传来的说话声,此刻,他整个人已经陷入了凝神静气的状态之中。   四周很安静,什么都没有,只能听见风掠过草地的声音。   弓弦绷紧的弧度仿佛从他手指传递到他的脑中。   周围的光线似乎都暗了下来,唯有前方那一处带着亮光,笔直地照进他的眼底。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无形的感觉。   箭尖的目标在他的眼中,清晰可见。   少年静静地站着,一双蓝眸明亮如光。   微风拂过,草地起伏,箭靶仿佛也随之微动。   就是现在——   一道微光从少年眼底掠过,他松开手指。   嗡的一声,利箭如疾风般呼啸着射出。   他身前的弓弦在余震中发出轻微的鸣叫声。   咚!   如一声陡然响起的震动人心的鼓声。   利箭正中靶心。   这一瞬,训练场上鸦雀无声。   只有那只钉入木板的利箭的尾羽在余劲中轻颤着,发出微不可闻的嗡鸣。   稍许之后,一声口哨打破了训练场上的寂静。   吹出这声口哨的年轻统帅嘴角上扬。   “运气么……呵。” 第56章   “差不多就是这样。”   坐在萨尔狄斯身边,弥亚把几天前在训练营发生的事情大略说了一遍。   当他那一箭射中靶心之后,安提斯特将军没说什么,转身走了,算是默认以后允许他来这个训练营。   纳迪亚很惊讶,后来还暗自嘀咕着是不是自己耽误了他。   后来几天,他又去了两次训练营,每次都能恰好撞上安提斯特将军,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巧合。   在他练习射箭的时候,那位将军就懒洋洋地靠在墙上看,而且还时不时冷嘲热讽几句,甚至还说他射箭的模样就跟小孩子玩弹弓一样。   不过因为这位将军虽然口吻毒辣,但是每次给他指出的问题都说在了关键点上,所以,他忍了那位的毒舌。   ……就是不知道能忍多久。   “也就是说,你以后要练习弓术?”   萨尔狄斯盘腿坐在白石平台上,一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听着。   王子的宫所都是单独的地段,不比整个将军府邸小多少,宫所中自然也有一座小型训练场。   下午时分,阳光有些刺眼,刚结束一场训练的少年颊边还残留着汗水的痕迹,脸色微微泛红。   金发从他颊边散落下来,濡湿的一两缕贴在颊边。他一手撑着下巴,歪着头看着弥亚,或许是因为阳光落在眼底的缘故,他的眼很明亮,笑容也是。   曾经的少年脸色看起来总是傲慢的,行事骄横,令人生厌,但是那些傲慢骄横之下,又深深地隐藏着对任何事物都漠不关心的冷淡。   那个时候,少年的眼底总是漠然的,带着疏离,仿佛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   而现在的萨尔狄斯的脸上虽然仍旧带着骄傲之色,但不会令人生厌。   尤其是那双眼,目光明亮,透出少年人特有的朝气,带着勃勃的生机。   他的眼在映着弥亚的影子时,就会不着痕迹地柔和上几分。   萨尔狄斯托着下巴冲弥亚笑:“既然你都能做得到,想必射箭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弥亚本来很兴奋,还带着点炫耀的意味,结果被萨尔狄斯这么一说,顿时有点生气。   什么叫‘你都能做得到’?   他不满地瞅着萨尔狄斯,说:“你既然觉得简单,那你去试试。”   “行。”   萨尔狄斯爽快地应下,转头吩咐了下去。   没过多久,侍从们就准备好了弓箭、箭靶,在训练场附近的草坪收拾出一块射箭的场地。   站在射箭场上,萨尔狄斯掂了掂手中的弓,因为之前纳迪亚从来没教过他射箭,所以他也是第一次拿弓。   他觉得,这玩意儿比枪和剑都轻不少,难怪弥亚能用。   这么一想,他就更加自信满满。   他听弥亚说了一些射箭的要点和注意事项,觉得好像不难,于是打算在弥亚面前大展身手。   这时,风吹了起来,掀起少年略长的金发,其中几缕正好落在他眼前,刚举起弓的萨尔狄斯只得又放下去,不耐烦地将挡住眼的那几缕金发撩到耳后。   偏生风一直在吹,几缕发怎么都不安分,又飘到他眼前。   看得一旁的弥亚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头发长了不少。”   弥亚一边说,一边随手从手腕上拽下一根黑色丝绒与金色丝绒交织的细绳,细绳上还穿着一颗绿色的碧玺石。   然后,他伸手将萨尔狄斯已经长到散落在肩上的发拢起来,用手指轻轻地梳理了一下,再用细绳将其绑好。   做完后,看着绑好的头发,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对萨尔狄斯灿烂一笑。   “好了~~”   头发被绑起来,后颈那一块就凉爽了许多,萨尔狄斯抬手摸了一下那根细绳。   刚才弥亚的手指梳理过他的头发的时候,感觉很舒服,他很想让那手指再多抚几下,但又不好意思说出来。   揣着这点小心思,看着眼前对他露出的明亮笑脸,他轻轻地嗯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朝弥亚的手看去。   这一看,他就看到了弥亚那只空下来的手腕。   他说:“我明天还你一个更好的,你喜欢什么样的?”   “不用了,一个手绳而已,我那里还有。”   弥亚无所谓的说,“你射箭吧。”   萨尔狄斯没继续坚持,但是心里已经打定了某个主意。   这时,风也正好停了下来,正适合射箭。   按照弥亚告诉他的要点,萨尔狄斯站好姿势。   他想,连弥亚都能轻松驾驭的话,换成他自然更不在话下。   随手一拉,就将弓拉得极满。   嗯,挺轻松的,感觉不难。   金发少年如此自得地想着,对准远方的箭靶,手一松。   利箭嗖的一下就射了出来。   那一箭的确是力道十足,眼见着飞出去老远。   然后,叮的一下,钉在一颗树干上。   ——离萨尔狄斯对准的箭靶偏得老远。   萨尔狄斯:“…………”   奇怪,明明已经对准了靶心。   弥亚在旁边笑眯眯地看他。   “你不是说很简单吗?”   弥亚说,最后一点语调愉快地上扬。   “我只是没认真而已,再来!”   萨尔狄斯不服气,搭弓,这一次他仔细地瞄准,觉得一定没问题之后,再次射出一箭。   叮!   箭支撞上石墙,掉在草地上。   萨尔狄斯:“…………”   弥亚:“很~~简~~单~~啊~~~”   弥亚心情非常愉快,在训练场上,他是第一次感受到碾压别人的快感。   一想到之前他学枪或者剑的时候,萨尔狄斯在旁边毫不客气地各种嘲讽,说他蠢、说他笨手笨脚,他现在就忍不住学着萨尔狄斯当初的样子嘚瑟起来。   风水轮流转。   天命之子,你也有今天。   弥亚得意地看着萨尔狄斯,仰着头,插着腰,可把自己厉害坏了。   但是就如同当初的他不肯轻易认输一样,萨尔狄斯的脾气比他更倔,当然也不服输。   一支接着一支的箭掠过空中,向远处竖立在草地上的箭靶直奔而去。   然后,一支接着一支从箭靶或近或远的地方擦过,要么钉在树干上,要么撞在石墙上。   很快,草地上就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的箭。   一口气射了大半个小时的萨尔狄斯在喘气。   射箭虽然看起来站着不动,不像近身对战那么激烈,但是其实也很耗费体力。   看着自己射出去的那些杂乱无章的箭支,还有光秃秃的箭靶,萨尔狄斯不甘心地又拿起一支箭,再一次搭在弦上。   只是这一次,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按住他的手。   “我只是不熟练——”   萨尔狄斯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和那双湛蓝色的眼对视着,剩下半句他再也说不出来。   在最不想丢脸的人面前丢了面子,少年很是丧气。   可是弥亚却笑了,说:“果然萨尔狄斯你也有不擅长的东西。”   萨尔狄斯小声说:“你不觉得我很没用吗?”   弥亚眨眨眼,困惑地反问:“为什么?每个人都有不擅长的事情,这很正常啊。就跟我拿剑和抢一点办法都没有一样,你会因为这个觉得我没用吗?”   萨尔狄斯飞快地摇头。   “看,大家都一样,说实话,如果萨尔狄斯你什么都会的话,那才让人觉得可怕。什么都会的,那简直就是非人类了。”   萨尔狄斯小声嘟哝:“可是我还是觉得丢脸。”   弥亚微微一笑:“再丢脸,能比得上你被我打哭更丢……”   “等等!你不要动不动就提这件事啊!”   萨尔狄斯猛地打断弥亚的话,哭笑不得。   两人初遇的那一幕,简直就是就是他一生的污点。   只要一想到那件事弥亚会记得一辈子,他就悔之莫及。   他果断转移话题:“射箭有什么诀窍吗?”   弥亚沉思了稍许,然后摇头。   “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也问你,学枪和剑有没有什么诀窍?你说,你也不知道,就是自然而然觉得该那么做。”   “现在我也是一样,我不知道什么诀窍,怎么射、该对准哪里、如何调整手指的力度,什么时候能松手,这些全部都是我的感觉告诉我的事情。”   如果是普通人,或许不能理解弥亚的这段话,但是对于萨尔狄斯来说,他很明白弥亚话中的意思。   天赋这种东西不能强求,既然他在弓箭上没有天赋,与其浪费时间在它上面,不如将用这个时间继续锻炼枪术或者剑术。   他遗憾地看着手中的弓,说:“可惜了。”   他迫切地想要变强,比任何人都强,可现在失去了一条途径。   “为什么可惜?你不擅长,可是我擅长啊。”   弥亚看他。   “我是你的同伴,我在你身边,那不就等于你也擅长吗?”   不知为何,萨尔狄斯觉得自己的心脏蓦然一跳。   他强作镇定,装作不在意的模样说:“那你得一直在我身边才行。”   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这句话中带着试探的意味。   弥亚对他笑。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啊。”   毕竟我来到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为了你。   心脏瞬间又紊乱地跳动了几下,听了弥亚的话,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感从心底涌了出来,让萨尔狄斯的唇角止不住地上扬。   他咳了一声,抬头望着远方的箭靶。   当他看到那空荡荡的靶面时,觉得有点刺眼,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好歹也让我射中一次啊。”   听到他这声嘀咕的弥亚想了想,走到萨尔狄斯身后。   他伸出手,一手搭在萨尔狄斯握弓柄的左手,一手握住其的右手。   他就这样站在萨尔狄斯背后,两手握着萨尔狄斯的两只手,带其举起弓。   因为萨尔狄斯比他高,手臂也比他长,所以他的身体只能紧紧地贴在萨尔狄斯的后背上,手臂也尽可能地伸长。   他说:“拉开弓。”   幸好萨尔狄斯还没高到肩膀就能挡住他的眼的地步。   弥亚那边暗暗想着身高的事情,这边萨尔狄斯整个人都有些僵硬。   身后紧贴着自己的少年身躯还很柔软,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服传递过来。   身后少年的脸离他的后颈极近,呼吸和说话时,呼出的气息就掠过他的后颈肌肤。   平常不觉得,这个时候他只觉得自己后颈那里敏感得要命。   对方呼出的气息一掠过,就痒痒的,还莫名有点麻意。   心脏乱七八糟地跳动着,就算是过去进行高强度锻炼的时候也从没快到这个地步,噗通噗通,一下一下,响亮至极。   他甚至都忍不住担心身后的少年听到自己响亮的心跳声。   “拉开弓。”   脑子有些乱的萨尔狄斯宛如牵线木偶一样,机械性地按照弥亚的话行动。   “就是现在,松手。”   气息再一次掠过后颈,后颈一麻,他下意识松开手指。   利箭疾驰而去。   砰地一声,钉在箭靶上。   嗯,歪了些。   弥亚松开手,看着远方箭靶边上的箭支如此想着。   不过,不是他自己拉弓射箭,而是带着别人的拉弓,能射中已经不错了。   他看向萨尔狄斯,笑着说:“看,射中了,满意了吗?”   “啊?……哦,哦,这个啊。”   一直盯着那支箭的萨尔狄斯像是突然被他的话惊醒,顿了一下。   等回过神来,他撇过脸去,用鼻子哼了一声。   “勉强而已,都没射中靶心。”   少年一边说,一边转过脸去,所以没人看到他不自然地泛红的颊,还有眼底闪动着的不自在的眼神。   弥亚瞪萨尔狄斯一眼。   虽然已经不是波斯猫了,但是这种傲娇得让人想揍的性子依然一点都没变。   弥亚正在心底如此嘀咕着,刚刚转过脸的萨尔狄斯突然又转回身。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萨尔狄斯的脸色有点沉。   一把握住弥亚的双肩,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弥亚。   “你以后不准教别人射箭!”   “啊?”   “总之,绝对不准教别人射箭!我说不准就是不准!”   弥亚:“???” 第57章   一晃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过去了。   这段时间里,弥亚的生活很规律,要么在海神殿和其他预备役少年们上大堂课,要么出门不是去王宫就是去训练营,每隔五六天就会去看看那只小鹿,撸一撸。   就是每次去看它的时候,幼鹿都会很开心地叼着莲花啊叶子啊之类的塞在他手里,一边不舍地看一边嘤嘤地叫他吃,让弥亚哭笑不得。   这一天下午,弥亚一如既往来到训练营中练弓。   帕姆早就已经和他熟了,遇到的时候会抬手高声和他打招呼。其他人虽然和他不熟,但是也逐渐习惯了训练场中这么一个特殊的存在。   怪胎。   不少人都暗中议论着。   毕竟对他们来说,一个祭司却跑来他们武者的训练营练箭什么的实在是不可思议。   还是和往常一样,射箭场很清静,只有他一个人。   在战争中的主力是骑兵,武器以枪和剑为主。专门的弓兵队大多用于守城战,极少在野战中出现。   军中将领在弓术上大多只是用来辅助,精通弓术的极其罕见,训练营中的预备役少年们亦是如此。   训练营中的弓术教习只会教弓术的基础,所以,弥亚在将所有基础都学会之后,其他的就只能自己慢慢摸索。毕竟不可能为了他这么一个不是训练营的成员,还特意请一位精通弓术的教习过来。   再度射出一箭后,弥亚停下来,有些苦恼。   无人指点,只能靠自己摸索着练下去这点实在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你倒是坚持得比我想象中的久。”   熟悉的慵懒语调从后面传来,让弥亚的手瞬间一僵。   天天被这位阁下的毒舌嘲讽,他都对其形成条件反射了。   他转身,没好气地看着不知何时又出现的安提斯特将军。   “将军阁下,你天天没其他事可做吗?闲到要天天跑来看别人练箭?”   天天被讥讽,弥亚对这位将军阁下已经没有任何尊重之心了,每次都会毫不客气地嘲讽回去。   安提斯特从不在意被弥亚讥讽,甚至看起来还乐在其中——反正他的毒舌功力完全碾压弥亚,每次都将弥亚说得毫无抵抗之力。   比如此刻,他只是笑了一下。   “哦?看来你不需要我的指点了?”   弥亚:“…………”   饶有兴致地看着少年憋屈的模样,安提斯特很满意。   “不过,这么长的时间,我也看腻了。”   弥亚怔了一下,有点紧张地朝安提斯特看去。   这位将军毒舌归毒舌,但是他这段时间在弓术上的进步至少一半都是靠对方指出他的问题所在,虽然是以嘲讽的口吻。   “军中或许人人都会射箭,善于射箭的或许也不少,但是精通弓术的却很少。”   “小鬼,你运气不错,你面前正好就有一个。”   安提斯特走过来,他笑着看着弥亚。   “求我。”   他笑吟吟地说,怎么看都是一副故意为难少年的模样。   “只要你求我,我就收你做弟子,教你弓术。”   弥亚眨眨眼。   他说:“好的,求你。”   安提斯特:“…………”   太快了。   好歹象征性地纠结挣扎一下啊。   而且这种明明成功地让对方祈求了,却让人觉得非常不爽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一点欺负人的乐趣都感受不到。   少年仰着头,一双湛蓝的眼看着安提斯特,眼眸水亮水亮的。   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满是无辜,像是一只软萌的小动物,让人看着就心软。   安提斯特气乐了,他抬手,手指在少年额头上重重敲了一记。   “没出息的小家伙。”   叩的一声,颇为响亮。   弥亚捂着被敲疼的额头,看着敲了他一记的男人转身离去。   所以,这到底是收他,还是不收他的意思?   “将军阁下?”   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安提斯特没有回头,只是举起手,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背对着弥亚挥了挥手。   他说:“等着。”   这一等就是十来天,弥亚再也没在射箭场上遇到这位将军阁下。   练箭的时候没有那个慵懒的声音,这让他有种似乎缺点了什么的错觉。   等反应过来,他才惊觉,他觉得缺了的东西居然是对方的冷嘲热讽。   习惯这种东西真的好可怕!   …………   ……………………   还是清晨时分,弥亚窝在被子里睡得正香。   今天是他给自己决定的每周固定的休息时间,也是他最惬意最悠闲的一天。   每周的这一日,他可以直接一觉睡到中午。他那聪明乖巧的小侍从也知道他这点习惯,从来不会进来打扰他。   本该如此。   然而,天色刚亮了不久,法埃尔就慌慌张张地冲进来,把弥亚从床上拽了下来。   “主人!醒醒!主人——”   弥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法埃尔从头到脚迅速地整理了一遍。   或许是因为身体变健壮了的原因,法埃尔的动作比以前更快了。   十分钟后,全身上下焕然一新的他被自家侍从推出门,慎重地交到等在门口的祭司手里。   是的,弥亚出了门才发现,大门前有一排人在等着。   上到上位祭司,下到神殿侍从。   足足几十个人站在那里,摆出不小的阵仗。   弥亚:“???”   发生了什么?   这么大阵仗是要做什么?   还处于云里雾里的状况中,他一脸迷茫地跟着来迎接他的人走。   那茫然的表情让来接他的那群人都暗自摇头。   算了。   反正这位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负责来迎接这位少祭的上位祭司在心里叹息着。   毕竟那件事……这位横看竖看都最没有可能,所以在上位祭司中最弱势的他才会被派来迎接这位少祭。   不管心里怎么想,但是身为迎接的人,这位上位祭司还是尽职尽责地将事情告诉了弥亚。   大祭司昨夜在祭祀之所祈示时,突有所感,于是向众人宣告,他要在今日定下少祭的最终人选。   大祭司突如其来的一个宣告,让整个海神殿都乱成一团。   这个重要的消息几乎是在顷刻之间就传递到海神殿之外,让王城中的各方势力也跟着忙碌了起来。毕竟,几位少祭无论在海神殿内还是殿外都有暗暗支持他们的势力。   昨晚一夜,不少人彻夜未眠。   唯有在海神殿中没有丝毫势力所以根本没人传递消息的弥亚呼呼大睡了一整晚,对此一无所知。   就算现在得知了这个消息,弥亚也没什么特殊的感觉。   顶多是‘自己少祭的名号从今天起就要没有了’这样的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以后不能拿出去扯大旗唬人,觉得有点遗憾罢了。   来迎接他的上位祭司一开始看到弥亚听到这个消息后神色平静,还有点奇怪,后来见到弥亚脸上露出遗憾的神色,心想着‘这才对嘛’,然后将弥亚带到祭祀之所的外厅中。   祭祀之所,顾名思义,是海神殿的主殿中最核心的地方。   那里是大祭司向海神祈示,与神灵沟通的地方。   只有大祭司才能进入其中。   众所周知,这一任的大祭司伊缇特是历任大祭司中最虔诚的一位。   他经常一进祭祀之所就是一两个月,这期间,从不踏出祭祀之所一步。   尤其是戴维尔王率领军队出征时,他都会进入祭祀之所为胜利而祈祷,直到军队凯旋,才会从里面出来。   对于这位高贵、神圣、无私而又虔诚的大祭司,众人无不敬重。   天知道当弥亚听到别人如此赞叹着大祭司的时候,内心世界是多么的翻江倒海。   就是不知道那些敬重着大祭司的人们看到大祭司的真面目会多么崩溃。   当弥亚踏入外厅之时,四双眼睛齐刷刷地向他看来。   大厅中已有四名少年在等候着,他们昨晚就通过各自的渠道得到了消息,一大早就来到了这里等候着。   弥亚是来得最迟的一人。   只是看了一眼,那几名少祭的目光就轻飘飘地收了回去。   显然对于他的到来,没人太在意。   之前弥亚寂寂无名的时候,其他少祭都没把他当回事,后来在上次的出征仪式上被小海豚推到风头上,再加上陛下似乎对其另眼相看,从而引发了众人的警觉。   知道弥亚背后没有势力,就有人蠢蠢欲动的想要废掉他,但是又不想自己出手,都指望着别的势力动手——所有人都这么想,反而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风平浪静的局面。   再后来,众人见陛下在帮其夺回了家产并惩治了当年害他的人之后,再没有注意他,想想觉得陛下可能是看到他是将士遗孤的份上护他一下,而弥亚之后又变回了隐形人,毫无威胁力,他们也就逐渐将其抛之脑后。   所以,即使弥亚出现在这里,也没人把他当回事。   在场的少祭们也都觉得,都觉得这个一脸稚气的少年不过是陪跑走个过场而已,他们的竞争对手只有其他三人。   他们虽然现在都被人称呼为少祭,但是最后能保留这个名号的,只有一人。   一时间,那四名少祭两两相对,呈四足鼎立之势。   虽然没有人说话,但是一种无形的气势在他们之间蔓延开,宛如旋涡一般对撞在一起。   与此同时,站在厅堂四周的那些上位祭司么也是一个个神色肃然,凝神静气地等待着大祭司从祭祀之所出来。   大厅中的气氛如绷紧的弦,带给人一种偌大的压迫感。   在这种威严肃穆的气氛之中,只有一名少年神色轻松,一脸毫不在意的表情。   弥亚觉得事不关己,就懒得在意其他几名少祭之间紧张的气氛。   他想着自己是第一次到主殿最核心的祭祀之所中来,恐怕也是最后一次,干脆就趁着这个机会好奇地四处张望。   这一看,他就忍不住在心底哇了一声。   好闪,好耀眼。   好多黄金啊!   这座外厅并不大,是由六根圆柱撑起。   雕琢成复杂花纹的镂空黄金环绕在圆柱之上,四周的墙壁上也都镀上了金。   无数硕大而又清澈透亮的海蓝宝石点缀在纯金雕纹之上。   苍穹圆顶是五彩琉璃造成,描绘出的图案是神典中众神的事迹。   阳光一照,五彩琉璃顶闪闪发光,阳光折射进来照在圆柱和墙壁上更是金光闪闪,再加上雪白的白玉石地面,让整个厅堂明亮到了极点,就像是无时无刻都被光辉笼罩着一般,宛如置身于永远的光芒之中。   此时此刻,其他人都面色虔诚地站在厅中,沐浴在神赐予的光辉之中,静静地感受着神的气息。   唯独弥亚一双眼珠子左看右看,滴溜溜地转动着。   他现在满脑子都在想,这一屋子的黄金到底值多少钱,以及在满屋子金灿灿的黄金地包围中吃饭睡觉是一种怎样梦幻般的生活。   他真的很想感受一下。   就在这时,伴随一阵低沉而厚重的嗡鸣声,大厅最前侧,那扇镀着精致的纯金花纹的天河石石门缓缓地打开。   身着金丝白色浅蓝边纹长袍的大祭司步履从容地从敞开的大门中走出。   嵌着海蓝宝石的白金头冠戴在他的黑发上,他的面容英俊如雕塑。   那双海一般湛蓝的眼扫过来的时候,带着看透一切的目光,明亮得仿佛能摄人心神。   大祭司伊缇特。   他站在众人面前,沐浴在从苍穹琉璃顶透下来的也阳光之中,高贵神圣,宛如神灵降临。   众人纷纷躬身行礼。   大祭司明亮的目光扫过站在大厅之中的几位少年,年轻的少祭们本能地紧张起来。   他们站得笔直,想要在大祭司面前展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从而得到大祭司的青睐。   他们凝视着大祭司的目光是虔诚的,但是眼底深处都隐藏着深深的渴求。   少祭,大祭司的继承人。   那就是他们此刻最渴求的东西。   大厅中的气氛越发紧张,所有人的目光都灼灼地落在那四位少祭的身上,猜测着最后得到大祭司青睐的人到底是四人中的哪一位。   当大祭司迈步向前走去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   和其他人的关注点完全不一样,弥亚正侧头看着离自己最近的圆柱,确切地说是看着嵌在金色花纹中那颗硕大的火红色宝石。   这颗半透明的火红色宝石色泽极艳,光一照,宝石里面就仿佛有火焰在燃烧一样。   就在他思索着能不能趁大家不注意偷偷伸手去摸一摸或者抠一抠的时候,突然一只手伸到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也挡住了他视线中那颗漂亮的火焰宝石。   弥亚下意识想要拨开那只手,可是那只手已经托住了他的侧颊,将他的脸向上一抬。   他看到了一双深邃的蓝眸。   伊缇特大祭司低头,在一脸茫然地看着他的少年额头上落下一个浅浅的吻。   他低沉而空灵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厅中响起。   “塞普尔将从此庇佑于你。”   这一刻,尘埃落定。   整个大厅在这个瞬间鸦雀无声,只能听见众人或轻或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所有人都是一脸猝不及防而又难以描叙的诡异表情。   下巴还被抬着的少年睁圆了眼,张着嘴,看着近在眼前的大祭司的眼底满满都是‘卧槽这绝逼是哪里不对’的神色。   大祭司松开弥亚的下巴,手指抬起来,叩的一声敲在他的脑门上。   这个动作莫名让弥亚感到熟悉。   他怔怔地盯着大祭司的眼,伊缇特大祭司也看着他,神色淡然,但是眼底隐隐透出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   电光火石间,脑中仿佛有什么一亮,眼前大祭司的眼和他脑海中某个人的眼重合在了一起。   少年的瞳孔剧烈地一缩。   “安——”   安提斯特将军——??!   伊缇特大祭司的唇角不着痕迹地上扬了一下,他的食指轻轻地按在了少年微张的唇上。   他说:“嘘。” 第58章   大厅之中一片寂静,因为眼前突发的意料之外的事情,所有人都很懵。   弥亚现在也很懵。   按在他唇上的手指抬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吻了他的额头的大祭司直起身,上扬的唇角早已消失,眼神淡然。   这一刻,伊缇特依然是众人眼中那个高贵神圣、不染尘世的大祭司。   他向弥亚伸出手。   少年在懵懵懂懂中下意识抬手握住对方的手。   然后,大祭司就这样牵着他的手,在众人或是错愕或是不甘或是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带着弥亚从容走入祭祀之所。   嵌着金色花纹的天河石门缓缓关上,遮住了步入祭祀之所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也遮住了无数注视着那两个身影的视线。   一声闷响,厚重的天河石门关上。   而几乎是在它关闭的同一时刻,轰的一声,整个大厅炸开了锅。   不少祭司都再也无法保持自己往日端庄的形象,彼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起来。   大厅中呆怔了许久的几位少祭——不,或许现在该说是曾经的少祭——他们面面相觑,互相看了几眼,又撇开目光。   他们将错愕、不甘和失落等等情绪都隐藏在眼底深处,更没心思多说什么,各自匆匆离去。   ……   在踏入祭祀之所之前,弥亚还是挺好奇的。   外面那座金光闪闪的大厅已经非常奢华了,那么,最重要的祭祀之所能奢华到什么地步。   大厅中的石柱墙壁都是镀金的,祭祀之所的该不会全部都是纯金打造的吧?   然而,真的踏入祭祀之所后,弥亚却没能看到一点金光。   祭祀之所中都是石柱、石墙,皆是带着浅浅蓝纹的天河石。   除了中心那座一汪如最纯粹的蓝宝石般的泉池,以及泉池中那座同样用天河石雕琢而成的海洋之神塞普尔的神像之外,再无其他饰物。   乍一看似乎不如外面大厅奢华,但仔细一看,弥亚发现,祭祀之所的整个屋子包括中心的神像竟是都是浑然一体,看不到一丝衔接的缝隙。   原来,整座祭祀之所都是一座巨型天河石镂空雕出来的,整个屋子都是一个整体。   所谓返璞归真便是如此。   它安静地立于大地之上,古朴大气,沉淀着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弥亚还在惊讶地打量着这里,唰的一下,金纹白底的长袍丢过来,他下意识抬手接住。   他抬眼一看,不知何时将华贵的大祭司长袍脱下来的伊缇特大祭司在离开众人的视线之后就变回他所熟悉的慵懒模样。   他试探着问:“安提斯特将军?”   伊缇特嗯了一声,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他,说:“勉强还行,还不至于蠢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弥亚:“…………”   他对伊缇特翻了个白眼。   大概是已经习惯和安提斯特将军对嘲了,就算知道对方是大祭司,他也完全尊敬不起来。而且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也大概了解了对方的性格,所以该什么态度还是什么态度。   他没好气地问:“现在是怎么个状况?”   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就真的成为少祭了?   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啊。   “当初可是你求着我收你做弟子的。”伊缇特一边摘下手腕上沉重的金环饰物,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说话算话。”   弥亚:“…………”   所以当初你说让我‘等着’的意思,就是做好准备要来这么一出?   这和我认为说好的弟子完全不一样啊。   他突然想起今天来这么一出因为大祭司宣称得到神谕,所以才要定下少祭的最终人选。   他犹豫了一下,问道:“那……真的有神谕吗?”   “哦,那个是我随便说的。”   弥亚:“…………”   行吧,你是大祭司你说了算。   三番两次被伊缇特堵得说不出话来,弥亚已经没脾气了。   这位大祭司的性情实在是让人摸不透,不过想想,大概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做出以大祭司之尊却上战场的事情。   弥亚想了想,问:“我在成为少祭之后,需要做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你做。”   伊缇特笑了一下。   “或者说,你可以做你任何想做的事情。”   他走到抱着他的长袍的少年跟前,伸手,像不久前一样托起少年的下巴。   他沁蓝的眼与少年的眸对视着,相似的蓝意相互交映,仿佛海洋倒映着蓝天。   “给予你少祭之名,并非是为了给你束缚,更不是给你的枷锁,而是让你可以为所欲为。”   塞普尔的大祭司说,看着弥亚的目光深邃而明亮。   “你是我的弟子,是未来的大祭司,是这座海神殿之中位于众人之上的至高存在。”   “只要你想,你就可以做任何事情。”   他极具渗透力的声音在这间祭祀之所中回荡着。   “告诉我,现在,你最想做什么?”   弥亚看着伊缇特,眨了下眼。   然后,少年小手一挥,之前伊缇特脱下来抛给他的那件贵重而又神圣的大祭司长袍被他丢到一旁。   他才不喜欢给伊缇特拿衣服。   伊缇特:“…………”   少年歪头看他,目光中清楚地露出‘你说的,我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的含义。   黑发的大祭司笑了起来。   他想,这小鬼是真的很有趣,也真的很合他的心意。   他笑着松开捏着对方下巴的手,说:“我说过,我最大的优点就是说话算话,只要有我在,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大祭司想了想,补充了一句。   “只要你有那个本事,就算去把戴维尔王打一顿,我也能护住你。”   弥亚瞬间蠢蠢欲动。   但是想想自己实在没那个本事,只能遗憾地放弃这个危险的念头。   “对了,将军阁下,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叫老师。”   伊缇特回答,“你说。”   肯定是想问自己为什么要选中他。   伊缇特唇角上扬,心想,自己该怎么回答好呢?   “老师,你做安提斯特将军的时候头发是怎么弄的?染的?”   盯着对方的黑发,少年终于将自己憋了很久的问题问了出来。   “对了,听说头发染多了会秃头哦。”   “……没染,是假发。”   咦?这个时代也有假发?   “我能看看吗?”   “……不能。”   大祭司面无表情地拒绝了。   切,小气。   …………   如大祭司所说,少祭,是海神殿之中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从众人对自己的态度那翻天覆地一般的变化中,弥亚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个名号的分量。   他从原来的住所中搬到了少祭所,就在大祭司住所的隔壁。   仅仅只是他一个人的住所,面积已经超过了他当初觉得很大的将军府邸,而且华美精致程度比之更甚。   和过去一样只有一个侍从是不可能了,这已经不是弥亚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关系到海神殿的颜面的问题。   于是,服侍弥亚的侍从数量直接从一个变成了一百多个。   这一次,法埃尔没再像上次一样露出被抛弃般可怜巴巴且忐忑不安的模样,这么长的时间里,在身体变得强大的同时,他的心灵也变得强大起来。   他已经逐渐拥有了可以留在主人身边的自信。   他知道,只要他比别人都强,他就有资格一直待在主人身边。   现在,海神殿中的所有人对弥亚的态度都恭敬有加。   但与此同时,他的一举一动也都被众人关注着、时时刻刻盯着。   从海神殿中被人忽视的小透明一跃成为海神殿中众人之上的存在,如此一步登天,少祭毕竟还是个孩子,说不准就会因此而得意忘形,做出不智的事情。   然后,在众人关注中,弥亚发出了他成为少祭后的第一个命令。   他要将少祭所旁边的那块漂亮的大草坪改建成以射箭场为主的练武场,说是以后要在那里练箭。   众人:“………………”   感觉哪里不对?   心情有点复杂。   有人将此事告诉大祭司,委婉地暗示少祭阁下这样似乎不太好、太任性了,大祭司只是轻飘飘地说一句,‘小孩子爱玩’,然后转头就让人按照弥亚的话去做。   于是,数日后,在历史悠久的海神殿中,第一座练武场就这样诞生了。   众位祭司们望着那座练武场心情越发复杂。   他们并不知道,海神殿中对这座练武场感到满意的,除了他们认为很奇怪的新任少祭之外,还有他们景仰着的大祭司。   从此,某位众人心目中高贵优雅而又神圣的大祭司成了练武场的常客。   当然,是以安提斯特将军的身份。   对外的宣称就是,大祭司宠爱弟子,特意请来安提斯特将军教导少祭弓术。   弥亚也曾好奇地问伊缇特,总是这样交换身体,不怕被发现吗?   伊缇特回答,他有一个和他身型相似的替身。   在他外出征战而大祭司必须要露面的时候,就由这位替身代替。还有,大祭司和将军两人必须同时出现的时候,也由替身出来。   弥亚这边小日子过得美滋滋,萨尔狄斯那边不高兴了。   以前弥亚还是海神殿的小透明时,他可以时不时地让人去把弥亚接到王宫里来,反正也没人在意。   但是现在,弥亚已经成为少祭,而萨尔狄斯对外的身份是王妃带进来的非亲生子,只是戴维尔王爱屋及乌,给了他一个王子之名而已——简单来说,论身份,萨尔狄斯已经低于弥亚,当然不可能再叫弥亚过去他那里。   而弥亚作为少祭,是大祭司以外最重要的存在,被神殿侍卫重重保护着,当然也不可能像过去一样随便离开海神殿。   萨尔狄斯琢磨了几天,很快就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山不过来,他就去山那里。   于是,他开始三天两头地往海神殿那边跑。   弥亚这里也有练武场,他待在弥亚这里,和弥亚一起用餐、一起午休、一同训练——虽然训练的内容不一样,但是弥亚在那边练箭,他在另一边练枪,一抬头就能看到对方的身影,休息的时候还能坐在一起说话。   萨尔狄斯对此心满意足。   反正他早就很嫌弃王宫中那个没什么本事的教习了,其实倒不是对方真的不行,而是和纳迪亚一对比,自然就显得很没本事。   而安提斯特将军虽然在剑术和枪术上的造诣比纳迪亚稍逊一筹,但是比宫中教习可是强得太多,所以每次在这位将军教导弥亚的时候,萨尔狄斯都毫不客气地让他顺便教自己。   安提斯特从来都是个嫌麻烦的人,干脆直接把纳迪亚叫过来,让他继续教萨尔狄斯。   但是如此一来,问题又来了。   安提斯特将军和纳迪亚骑士长的气场不合。   安提斯特属于上级贵族的代表。   纳迪亚虽然也是贵族,但是属于贵族中的最底层,能有今天这个位置和名声都是靠自己在战场上浴血杀出来的,所以对于当初直接空降为统帅的安提斯特,他一直都不怎么看得惯。   他承认对方的确有实力,但他认为,就算有实力也该靠战绩晋升,而不是直接空降。   安提斯特对纳迪亚的想法不置可否。   在他看来,身份和运气也是一种能力,明明轻轻松松就能得到的东西非要辛辛苦苦地证明给别人看才能得到,这纯粹是脑子有病。   他虽然也承认纳迪亚的实力,但是觉得对方脑子的营养都给了肌肉,在战场上除了莽上去就是莽上去,纯粹一个莽夫。   论地位,安提斯特高一级。   论战绩,纳迪亚压对方一筹。   论战斗力……   反正在教导弟子的时候这两位没事也在练武场上打一场,基本是胜负各半,不分胜负。   于是,这两位就开始比拼自家弟子。   “萨尔狄斯殿下的天赋到目前为止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天赋,在我的教导下,等他长大成年,恐怕没人是他的敌手。”   安提斯特嗤了一声。   “你怎么不说你睁着一双眼却跟瞎子似的,那小鬼天生就是神射手,你却说他毫无练武的天赋,将他生生耽误了一年。”   “这……我那不是不善于射箭吗?”   一提到这件事,骑士长就有些心虚,底气不足。   “所以还是你瞎了眼,何况,等小家伙成年后,凭着箭技,未必不是那位王子的对手。”   “这个我可就不同意了!”   “呵~~”   一个竖眉反驳,一个挑眉冷笑,两人对视数秒,然后,同时转头,望向自家弟子。   “萨尔狄斯殿下!”   “干嘛?”   正在将从王宫里带来的甜点从食盒中拿出来的萨尔狄斯随口应了一声,也不回头,伸手直接将甜点递到弥亚嘴边。   纳迪亚:“…………”   “少祭阁下!”   “啊?”   正张口准备吃甜点的弥亚下意识应了一声,先啊呜一下咬了一大口甜点,然后才转头看过来。   腮帮子鼓得跟个小松鼠似的,还在嚼嚼嚼,目光很是无辜。   安提斯特:“…………”   看着两名少年肩并肩挨着坐在一起同时回头看过来时,将军和骑士长陷入某种诡异的沉默。   见两人不吭声,以为没什么事,少年们又将头转了回去。   “还吃吗?”   “嗯。”   “你更喜欢哪个?下次我多带点你喜欢的。”   “这个~”   听着少年们的对话,不知为何,将军和骑士长突然觉得牙有点酸。   …………   ……………………   “你是说,第三王子几乎每天都去海神殿?”   “是的。”   “除了那位新任少祭和他私交甚密之外,安提斯特将军是不是也……算了,这位先观察看看。至于那位骑士长,据说在将军府邸的时候就开始教他习武?”   “据我查探到的消息是如此。”   “还以为只是个小孩,不需要太在意。但现在看来,那个位置动人心,就算年纪小也不安分啊。”   一个幽幽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   “看来得有人教教那位王子殿下,不该惦记的东西就不要惦记。”   该人的话语中透出一丝冷意。   “不然……呵。” 第59章   虽然在王宫中的王子住所比将军府邸要宽敞许多,但是萨尔狄斯对现在的王子住所并没有什么好感。   这里太冷清,待在这里,像是整个世界都只有他一个人。   围着他的侍从在他面前都是一脸谦卑,但是他感觉得出,那些人看似恭谨的脸皮下不知道藏着多少恶臭的东西。   在这里,就连呼吸都仿佛带着一种紧绷的气氛。   或许换成以前的他不会去在意这些,也不在意自己住哪儿,反正不管是王宫还是将军府邸他都是一个人,从小就习惯了。   但是自从遇到弥亚之后,那种习惯就改了。   他开始习惯身边有另一个人的声音,开始习惯另一个人的体温,习惯沉睡时身边人传来的呼吸声。   他不再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感觉。   所以,他喜欢去海神殿。   那里有弥亚,还有纳迪亚和安提斯特,这两人从来不会因为他是王子就在他面前装模作样。   他喜欢那种率直简单的气氛,那让他觉得很轻松。   但是,萨尔狄斯并不知道,他这样一天天毫不遮掩地往海神殿跑,很快就被有心人看在了眼里。   他认为自己只是想和他的密友轻松地待在一起,可是在有心人眼中,事实就变成了‘王妃带入宫中的第三王子频频和新任的少祭接触,两人私交过密’的严重问题。   这一日的上午,萨尔狄斯和往常一样快步走出住所,他去海神殿的时候从来不乐意带上仆从,每次都是自己独自前往。   今天也和平日一样。   只是,在他经过一条露天长廊时,这个平日没什么人的石廊中有个中年人站着。   他随意扫了一眼,也没在意,继续快步向前走去。   然而,当他走到那人附近的时候,那人开口叫住了他。   “萨尔狄斯殿下。”   萨尔狄斯停下脚步,看向叫他的那个人。   那人看起来约摸四十岁左右,身型偏瘦弱,看服饰是一位官员。   他打量了一下那人的脸,很陌生,以前没见过。   中年男子向萨尔狄斯躬身行礼,但是只是微微一低头,行得有点敷衍。   行完礼后,他开口道:“王子殿下,您这样经常出宫,似乎不太合规矩。”   萨尔狄斯站在原地,就这么侧着身,神色淡淡地看着那人,没吭声。   中年男子显然也不在乎他回不回答,继续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我听说,殿下您和那位少祭阁下经常来往,这也不太好。”   少年原本只是淡漠的眼底陡然一冷,像是水瞬间结成了寒冰。   “你想说什么?直说。” 他面无表情地说,“我只给你多一句嘴的机会。”   眼见萨尔狄斯甚至都懒得转身正面对着自己,中年男子眼底闪过一丝恼怒,但是很快就压了下去。   他仍然微微躬身,保持着对萨尔狄斯表面上的恭谨态度。   “殿下,您有王子之名已是陛下的恩典,人应该知道感恩,不该去惦记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面带恰到好处的微笑,用和善的口吻劝告着这位年幼不懂事的王子。   “而且,少祭阁下要继承大祭司之名,想必有很多的东西需要学习,殿下,您不该去打扰他。”   他本以为,在自己这种看似劝说实则隐晦的警告下,这位王子会露出恼怒或者不甘的神色。   如此一来,他就可以趁胜追击,务必让这位王子明白有些东西不该伸手的道理。   然而,他看到萨尔狄斯笑了一下。   轻蔑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之色。   下一秒,响亮的啪的一声。   一耳光狠狠地甩在他脸上,力道之重,竟是让他整个人都被打得向后踉跄一步,晕头转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耳中一片嗡鸣声,让他整个脑子都嗡嗡作响。   脸颊火辣辣的胀痛着,想必已经肿了起来。   痛得他一句花言巧语和狡辩都说不出来,脑子更是如浆糊一般,只能捂着脸呆呆地看着萨尔狄斯。   “王子……您、您怎么能……”   “吵死了。”   萨尔狄斯冷冷地俯视着他。   被打得跌坐在地上的文弱官员看起来很狼狈,他不甘心地说:“殿下,就算您是王子,也不能这么不讲理地动手打人。”   萨尔狄斯又笑了一下。   他俯视着男人,昂起下巴,以一种傲慢的神态:“我是王子,我就不讲理,你能拿我怎么办?”   他脾气本就很坏,当初还以恶劣的性情闻名整个王城。   大概是因为这段时间总是和弥亚在一起,他收敛了不少脾气,使得大家都快忘记了他原本是个怎样的人了。   他不介意让这些家伙记起来。   萨尔狄斯的一句话,堵得男人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得上下不得下。   这个时候,他突然记起来,眼前这位在还是将军之子的时候就是个无法无天的人,性情恶劣更是到众人皆知的地步。   说起来,以这位的脾气,别说给他一耳光,火大起来直接抬脚踹他都不是不可能。   他憋屈地闭上嘴,不敢再说什么,生怕萨尔狄斯火气上来真的给他一脚。   “告诉你的主人,有什么事直接找我,当面对我说,别鬼鬼祟祟地跟小人似的躲在后面,坦荡点我还能高看他一眼。”   萨尔狄面无表情地说,“别放只狗到别人面前乱吠,我嫌吵。”   说完,也不管那人涨红了脸眼底露出屈辱之色,萨尔狄斯转身离去。   他看了看天色,加快脚步向宫门走去。   浪费了他和弥亚待在一起的时间,真烦。   …………   ……………………   “那小子真的敢这么说?!”   苍老的声音听似冷静,但是话语深处隐隐透出几许怒意。   “呵,毕竟是小孩子,没经历过什么事,从小就被人惯着,惯得不知天高地厚。”   说话的人声音渐冷。   “看来,得好好地教育一下这位殿下,这是为了他好,不然就这种嚣张跋扈的性格,长大后还不知道要吃多少亏。”   待那位面色威严的老人将事情吩咐下去之后,坐在上位的青年迟疑着开了口。   “这……是不是不太好?”   青年皱着眉,脸上露出犹豫不定的神色。   “终究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那样对待他,未免也太……”   看着青年迟疑的神色,老人皱了下眉。   这位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有些优柔寡断。   一见老人皱眉,青年就下意识露出紧张的神色,赶紧闭上嘴不再多言。   “请您记住,当别人试探着伸出手的时候,就是在试探您的底限。”   “您只要退一步,对方就会逼近一步,最终将您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两军对战,不是你死就是他亡!”   老人的话语铿锵有力,隐隐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唯有干净利落地砍断那只手,才能永绝后患!”   …………   ……………………   这一日,萨尔狄斯如往常一般在海神殿待了一整天。   由于纳迪亚骑士长突然提高了训练强度,疲惫不堪的他在傍晚竟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等法埃尔将他叫起来的时候,天色都已经黑透了。   此刻,城中已经安静了下来。   早睡的人已经熄灯进入梦乡,也有一部分府邸里还亮着灯,柔和的光线透过窗子照出来,再加上大道两侧的灯火,亮光让人足以看清道路。   萨尔狄斯骑着马,纵马一路小跑。   空旷且安静的道路上,就听见笃笃的马蹄声在夜色中回响着。   夜空中漫天星辰,明亮的星光落在少年的金发上,让那一头闪闪发光的金发在黑夜中越发显眼。   突如其来,一道寒光从黑夜中闪现。   利箭带着破空之声呼啸而来。   它披着星光,划破夜空,笔直地向着马背上的少年疾驰而去——   箭尖那一点寒芒,眼看就要刺入萨尔狄斯的后背——   …………   哗啦!   一声激烈的海浪拍打声,震耳欲聋。   弥亚从梦中惊醒,一睁眼,就看到一双漆黑的眼注视着自己。   他恍了下神,发现法埃尔手中拿着一件薄毯,看起来是想要盖在自己身上。   “我睡着了?”   弥亚隐约记得,吃完晚饭之后,他和萨尔狄斯坐在庭院中乘凉,大概是因为训练太辛苦的缘故,说着说着,两人都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他一抬头,发现天色都已经黑透了。   “萨尔狄斯呢?”   “我见天色太晚,就擅自叫醒了殿下,殿下醒来就走了。”   见弥亚看他,法埃尔赶紧补充道。   “殿下不让我叫醒主人,说让您继续休息,可是我见天色变凉了,怕您感冒,就想给您盖上毯子……我吵到您了吗?”   弥亚摇了摇头。   他不是因为法埃尔给他盖毯子才惊醒的,而是因为海浪声太吵人,哗啦哗啦的……   ……等等,海浪声?   哪来的海浪声?   哗啦。   又是一声。   莫名让弥亚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种感觉……   胸口那一处象征着塞普尔庇佑的图纹再一次火烧般灼热和疼痛了起来。   弥亚下意识咬紧牙,按住头。   海浪的撞击声在耳边回响。   他看见了那片寂静的黑夜。   他看见了夜空中漫天的星辰。   他看见那星光落下来,洒落在躺在地面上的少年染着血痕的金发上。   金发的少年趴在石板地上,一只利箭深深地扎进他的肩胛骨缝隙之中。   鲜红的血从他后脑不断地渗出来,将他的金发染红了一大片,一条长长的口子从他的后颈向下一直延伸到腰上,皮肉翻开,显得异常狰狞而又可怖。   他看见少年趴在地上,呼吸微弱,奄奄一息,那张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在月光下惨白得可怕——   弥亚猛地睁眼。   他的呼吸剧烈而又急促,他的眼底满是愤怒之色。   没时间再多想,他猛地起身,快步向外跑去,直接奔入练武场中。   幸好为了练习骑术,练武场中也养了数匹马。   伸手一把取下挂在墙上的弓箭,弥亚直接翻身骑上离他最近的那匹马。   这种紧急时刻他也顾不得骑马在海神殿中飞驰会惊动多少人,重重一甩缰绳,就这么催动马匹飞快地向萨尔狄斯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一路上惊呼声无数,弥亚充耳不闻。   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还有笃笃的马蹄声。   这一刻,他心急如焚。   他想起上一次,如果不是他及时赶到,萨尔狄斯就会被挖出眼珠。   而这一次,他若是晚到一步——   星光铺在大道之上,就在弥亚再一次焦灼地催动骏马,让其再一次加快速度的时候,前方出现的情景让他的瞳孔陡然收缩成一点。   萨尔狄斯站在黑夜之中,背对着他的方向。   一名男子站在萨尔狄斯的身后,双手高高举起宽剑。   眼看就要对着萨尔狄斯一剑劈下——   那个血淋淋的后背陡然在脑海中浮现,弥亚呼吸一顿。   来不及多想,他一个纵身跃下马背。   在地上打了个滚卸掉惯性的冲力之后,猛地翻身而起,少年抬手搭弓射箭。   风拂过大地,吹得树冠沙沙作响。   嗖的一声,一道利芒从少年手中疾驰而出,在黑夜中划过一道闪电般的弧度,直奔男子的后颈而去。   而几乎就在弥亚射出那一箭的同一瞬间,背对着男人的萨尔狄斯突然转身。   他右手上的匕首在黑夜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光,掠过男人的喉咙。   宽剑还高举在空中,尚未劈下来就已力竭。   从后面射来的利箭穿透了男人的喉咙,箭头透体而出。   男人的瞳孔放大到了极限,张着嘴却只能喷着血沫,嗬嗬地抽着气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因为他的喉咙已经整个儿都被割开。   从他喉咙喷出的鲜血溅了割开他喉咙的萨尔狄斯半边的颊。   少年和他的目光对视,目光幽冷。   鲜血缓缓地从少年右侧金色的面具上流淌下来,比黑夜更为幽暗的黑眸淡漠得让人心悸,让少年在这一刻看起来就像是被黑夜簇拥着的恶魔。   男人在临死前终于明白。   他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他向后倒了下去。   在他还有意识的最后一眼中,他突然看到,他认为那个如魔鬼般毫无感情的少年那双淡漠的眼眸微微一动。   半边脸都是血的少年笑了起来,目光也染上了柔和的痕迹。   这一刻,仿佛有光照入他漆黑的眼底,在他眼底重新点亮的光芒。   ……我的身后……有什么吗?   带着临死前最后的疑问,男人倒在地上,停止了呼吸。   只有一双眼还睁得大大,涣散开的瞳孔毫无聚焦地盯着夜空。   看着快步向自己跑过来的弥亚,萨尔狄斯的唇角止不住的上扬。   他的眼底映着弥亚的影子,就算染了半边脸的血,他的笑容在这一刻看起来依然明亮。   “你怎么来了?”   弥亚没有回答。   他看着萨尔狄斯脚下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眨了眨眼,陷入了某种深深的沉思之中。   所以,从此以后,他大概……或许……应该……再也没有像之前一样英雄救美的机会了? 第60章   时间回到最开始。   当那只划破夜空的利箭眼看就要射中萨尔狄斯后背的一瞬,少年突然一个翻身,敏捷地从马背上滚落。   利箭重重地扎入马背上,奔跑中的骏马痛得一声长嘶,撒开四蹄发狂地向前跑去,很快就消失在黑夜之中,再也不见踪迹。   在感觉到后背有冷箭袭来的一瞬间就果断从奔跑的马背上跃下的萨尔狄斯就地一滚,翻身站起。   细微的弓弦声再一次再夜色中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利箭破空的声音。   ——这些微小的声音,在和弥亚待着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熟得不能再熟,这也是他能在第一时间发觉利箭袭来的原因。   耳朵微微一动,萨尔狄斯猛地转身,一剑劈开向他袭来的利箭。   下一瞬,他猛地将手中长剑掷出。   动作迅速果断,毫不迟疑。   黑夜中传来一声痛呼声,有人从一侧的石墙上坠落倒地,发出咚的一声响。   而与此同时,四个身影向萨尔狄斯逼近,四人呈合围之势,将少年围困在中间,使之无路可逃。   这条路偏生这一段的灯火熄了,不知是意外还是故意。   星光落在少年金色的面具上,异色的瞳孔淡淡地扫过向自己逼近的袭击者。   他抽出长靴中备用的匕首,站在原地。   黑夜的影子笼罩着他大半的脸,唯有那一双眼,在阴影中渗出森森冷意。   眼底翻腾的戾气和阴影融在一起,带着渗人的气息,让人看一眼就不寒而栗。   逼近的众人尚未合围,那只在他们眼中本该是猎物的弱小绵羊却突然撕下伪装的羊皮,露出森森獠牙和利爪。   黑夜中的猛兽凶性毕露,逐渐磨练得锋利的利爪撕裂了对方的心脏,利齿咬穿了对方的喉咙。   它将那些因轻视它而胆敢冒犯它的人一个个毙命在它的脚下。   本来按照幕后指使者的命令,只需要将萨尔狄斯狠狠教训一顿就行,但是眼见同伴一个个被萨尔狄斯毫不留情地杀死时,这个几乎要被恐惧逼疯的男人再也顾不得其他,崩溃地举剑想要杀死他眼中的魔鬼。   这一幕恰好被赶到的弥亚看到,急得他来不及多想,猛地射出一箭,从后面射穿了男人的喉咙。   然后紧接着又被早有防备的萨尔狄斯转身割喉,当场毙命。   可谓是所有人中死得最惨的一个。   弥亚看着半身都染着血的萨尔狄斯,紧张地问:“你没受伤吧?”   萨尔狄斯挑额下眉,说:“你觉得凭这些家伙能伤到我?”   或许他自己都没发现,在看到弥亚的那一刻,他眼底宛如凶兽般的狠戾之色便如潮水般退去,异色的瞳孔重新变回如往常那般漂亮的宝石。   心底深处,在被人暗袭时汹涌而出的戾气也飞快地消散而去。   他不满地抱怨道:“你也太小看我了吧。”   弥亚扫了一眼地上躺着几人,当目光掠过被他射穿喉咙的那人时,他握着弓的指尖微不可及地抖了一下。   只是在黑夜中,没人能看见他指尖的轻颤。   他轻吸了口气,强行将目光从那人身上移开,抬眼对萨尔狄斯笑了起来。   “如果真的都是你一个人解决的话,那你的确是很挺厉害的。”   “什么叫如果?本来就是事实,就算你不来我一个人也能解决他们。”   “抱歉,毕竟在我的印象中,你还是那个被我一拳就打哭的……”   “喂喂喂,都说了别总是提这件事。”   就在两人正在对话的时候,突然,咚的一声,一个人被丢到两人的脚下。   “主人——”   将捕获的猎物丢到弥亚脚下的黑发侍从兴冲冲地奔到他的小主人跟前。   “你怎么来了?”   “因为主人您看起来很着急,我不放心,就骑马跟着追过来了。”   “呃……”   “对了,主人。”   法埃尔指着地面上昏迷的男人,说,“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到这个家伙鬼鬼祟祟地要跑,就把他打昏拎过来了。”   被法埃尔一拳打昏的男子躺在地上,他手臂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泊泊地流着血,背后还背着一个箭筒。   萨尔狄斯皱了下眉,说:“一开始暗箭偷袭我的就是这家伙。”   很明显,这个男子就是不久前射箭将他逼下马,然后被他一剑掷伤的弓手。   看着已经高了自己半个头的黑发侍从依然和以前一样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自己,一脸期待的表情,弥亚笑着伸手摸了摸法埃尔的头。   “你做得很好,法埃尔。”   被摸头的黑发侍从露出开心的笑容,他咧着嘴笑,仿佛能看见他身后有一条尾巴在欢快地甩动着。   果然,被主人表扬,被主人摸头,是最让他感到开心的事情。   法埃尔乐滋滋地想着,眼睛弯得眯成一条线。   萨尔狄斯没好气地斜了法埃尔一眼。   他就看不得这个侍从在弥亚眼前的这副模样。   碍眼。   此时,嘈杂的脚步声从远方传来。   伴随着远远传来的呼喝声,发觉到这边不对劲的城卫队终于赶了过来。   就跟电影里的警察一样啊。   弥亚忍不住在心底如此吐槽了一句。   在听说萨尔狄斯的身份后被吓得不轻的城卫队诚惶诚恐地将这位王子护送回了王宫,自然,那死去的四人以及仅剩的弓手活口也被卫兵队长谨慎地一并送了过去。   被卫兵护送回海神殿的弥亚在少祭所的大门前,看到了在那里等着的伊缇特大祭司。   伊缇特看着弥亚,什么都没问,只是摸了摸弥亚的头,说:“去休息吧,剩下的交给我。”   说完,他就转身离去。   一夜寂静无声。   当法埃尔如往常一般迎接从卧室里走出来的小主人时,吓了一跳。   “主人,你没事吧?”   看着弥亚那副昏昏沉沉的模样和眼下深深的青色,他紧张地问,“是不是因为昨晚吹了风病了?”   “没事。”   弥亚摇了摇头。   按照今天预定的行程,他在飞快地整理好仪容之后,就立刻前往大祭司的住所。   作为少祭,成为大祭司弟子的他自然是由大祭司给他单独授课。   按照往常的时间,他今天已经算是迟到了。   果不其然,一进书房,他就听到了大祭司的斥责声。   “你迟到了。”   大祭司说,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满。   “对不起,老师。”弥亚老老实实地认错,“我起得迟了。”   伊缇特盯着少年的脸,脸色微沉。   “今天不授课了,你回去休息。”   “我没事,不用休息。”   “你没问题但是我有问题。”盯着弥亚眼底的乌青,还有脸上恹恹的神色,伊缇特毫不留情地嘲讽道,“给一个昏昏欲睡的人上课纯粹是在浪费我的时间,你喜欢做这种装模作样的事情,但是我不喜欢做这种没效率的事情。”   “……”   “如果明白了的话,就给我回去休息,不要耽误你我的时间。”   被毫不留情地斥责了一顿的少年怏怏地回了自己的少祭所。   按照老师说的,回到卧室,爬上床,盖上被子。   他窝在漆黑的被子里,试着闭上眼,可怎么都睡不着。   昨晚,他睡得很不安稳。   身边有人的时候,他还可以借着说话努力转移自己的思绪,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可是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他就控制不住地想起那个男人……那个死在他箭下的男人双目圆睁望着天空的模样。   他杀了他。   他射出的箭杀了那个男人。   少年看着自己的手,猛地闭紧眼,他蜷缩起身体,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团。   他遏制不住从他身体里涌出来的冷意。   他杀了人。   他亲手。   无论怎么告诫自己总有这么一天,无论怎么告诉自己那是为了救萨尔狄斯,可是他依然觉得手脚冰凉,仿佛身体里流动的血液都变得冰冷。   整整一夜,他不断从噩梦中醒来,又沉沦噩梦之中,挣扎不休,他已疲惫不堪。   脑子昏昏沉沉的,可是又怎么都睡不着,让他整个人都难受得要命。   少年正在床上蜷缩成一团,神情恍恍惚惚着。   突然,伴随着一声娇娇软软的叫声,有什么东西从外面拱进被子里,往弥亚脸上一蹭,吓了他一跳。   下意识掀开被子一看,一只火红的鹿头就在他眼前,水汪汪的黑眸瞅着他,嫩嫩地冲他‘嘤’了一声。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弥亚还错愕着,幼鹿已经欢快地摇着那一团圆滚滚的小尾巴凑过来,不断地用自己毛绒绒的小脑袋拱着弥亚的脸。   弥亚下意识搂住小鹿的颈。   白月幼鹿通体火红,唯有胸口那一簇毛发和四蹄是雪白的。   清澈水亮的黑眸注视着弥亚,如盈盈一汪水,看着又是无辜又是可怜可爱,让人不由得心软。弥亚搂着它,低头,在它身上蹭了蹭,幼鹿身上的毛细密柔软,又暖暖的,让人觉得心也跟着暖了起来。   手脚似乎也不那么冷了。   少年使劲揉搓了一把火红的毛发,说:“老实交代,你是怎么过来的?”   “嘤嘤~~”   小鹿一脸无辜加萌萌哒。   …………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推开。   透过门缝,可以清楚看见卧室内的情景。   柔软的大床上,白月幼鹿跪卧着趴在床上。它睡得很香,偶尔呼哧一声,嚼巴嚼巴嘴,像是在梦中吃着美食。   少年半个身子趴在幼鹿身上,双手搂着小鹿的脖子,淡金色的发丝散落在火红的毛发上,半边脸埋入小鹿胸前那一簇雪白的细绒中。   少年闭着眼,安静地沉睡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门被轻轻地关上。   门缝中隐约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   “没出息的家伙。”   语气中似乎带着几分嫌弃,可说话声音很低,微不可闻,为了不惊醒房间里好不容易睡着的那孩子。   …………   ……………………   数日后。   在一间白石砌成的房间里,房间的装饰并不奢华,更偏硬朗大气。   除了铺在地面上的厚厚的地毯,以及房间里一个巨大的黑木桌之外,房间再无其他家具。   石墙上挂着的不是黄金或者宝石装饰品,而是武器。   一侧挂着数柄闪着寒光的利剑,另一侧竖着几杆漆黑的长枪。   利刃折射的寒光越发给这个房间增添了几分冷硬和锐利的感觉,这并不是一个让人感到舒适的房间。   黑发的王者站在房间里,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强大的维威压感让房间里的空气都几乎凝固。   石墙上的利刃折射出的寒光映在戴维尔王的脸上,越发让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带上一抹肃冷之气。   戴维尔王注视着站在他面前的青年。   那是一名黑发的青年,身躯颀长,但是并没有戴维尔王那般健壮,而是更偏向匀称的体型。   在戴维尔王地注视着,青年垂着头,他虽然一句话没说,但是从他身侧微微攥紧的手可以看得出他现在很紧张。   自从被叫来这里后,他就一直处于忐忑之中。   这种忐忑的情绪随着戴维尔王的沉默而越发高涨。   戴维尔王看着老老实实地站着一动不动的青年,从进门到现在,他不曾抬头看他一眼。   是紧张?还是心虚?   “帕斯特。”   “是、是的,父王!”   青年紧张地抬起头。   他的面容和戴维尔王非常相似,偏生一双眼的眼型极为柔和,中和了他脸型的硬朗。   再加上他眉宇间和眼中隐隐透出的软意,让他看起来完全没有他的父亲那种凌厉的气息。   “帕斯特,你应该知道我叫你过来是为了什么。”   “……”   帕斯特没吭声,他的目光再次垂下去,不敢与戴维尔王对视,眼底藏着一丝慌乱。   戴维尔王盯着他,问:“告诉我,那件事是你的主意吗?”   帕斯特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是。”   他说,“非常抱歉,父王,我因为一时的妒忌而做出这种事,我知道错了,请您原谅我。”   戴维尔王的目光沉了下来。   他看着帕斯特的眼中透出一抹失望的神色。   他没继续说什么,挥挥手让帕斯特离开。   帕斯特低头向他的父王行礼,然后转身离开。   在踏出房间时就没了那种压迫感,他不由得松了口气,抬脚快步离去。   房间的门敞着,黑发的王者沉默地注视着他的王太子离去的背影。   许久之后,他低声说:“卡亚,你觉得帕斯特如何?”   站在房间阴影里的老侍从微微躬身,说:“王太子仁厚。”   “呵,仁厚……”   戴维尔王低声重复了一次,他摇了摇头。   “是除了仁厚以外,再也没有其他可夸奖之处了,是不是?”   “…………”   老侍从沉默半晌之后,才再次开口。   “王太子性子像前王妃。”   “王妃仁厚是一件好事。”   戴维尔王叹了口气。   “但是君王仁厚……不一定是好事啊。”   寂静的房间里,只有黑发王者低低的叹息声在其中回响。 第61章   “仁厚?”   房间一侧的侧门被推开,亚麻色长发扎在脑后的青年从里面走出来。   他的唇角上扬着,露出讥讽的笑意。   “是啊,堂堂一名王太子,为了不让自己的下属受到王的责罚,宁可自己揽下责任,自己受罚。”   那话听起来似乎是赞赏,但是语气里满满都是嘲讽之意。   戴维尔王看向他的盾之统帅,没有立刻接话,而站在阴影中的老侍从依然保持着躬身低头的模样,越发没有存在感。   “据说,王太子殿下就连身边的仆从犯错都极少责罚,的确是一位仁厚的王太子啊。”   “好了,伊缇特。”   戴维尔王按了按头,有点头疼。   平日从伊缇特嘴里吐出的来的几乎没什么好话,今天难得从对方口中听到这种称赞的话语,反而更让人感到刺耳。   伊缇特挑眉,看向他的君王。   “陛下,对于您两个儿子之间的争斗,我不感兴趣。但是,如果牵扯到我的弟子……”   青年笑了一下。   那双湛蓝的眼太过于明亮,让任何阴影在他的目光下都无所遁形。   “请您务必警告您那位岳父大人,人老了,就该安心地颐养天年,一大把年纪,还非得四处掺和,呵,要点脸。”   他的眼底透出一抹凌厉之色。   “再有下次,就别怪我欺负老家伙了。”   说完,伊缇特微微低头,向戴维尔王随意行了个礼就转身离去。   出了门,他心里冷哼一声。   仁厚?   若是王太子是真正仁厚的人,那么在下属提出这件事时就会坚决反对,绝对不会让下属做出这种伤害他亲弟弟的事情。   说得好听是仁厚,归根结底只是优柔寡断,没有主见,所以才会轻易就被那个性格强硬的老家伙左右。   …………   看着伊缇特快步离去的背影,戴维尔王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没生气,毕竟他早就习惯了伊缇特在自己跟前这种不客气的态度,归根结底也是他纵的,当然只能受着。   不过,他终究还是没忍住抱怨了一句。   “常日里我让他做点什么都嫌麻烦,现在为了给小弟子打抱不平,倒是不嫌麻烦地跑过来了。”   这二十多年来,他把伊缇特当成亲生孩子一样,看着伊缇特从当初的少年长成如今挺拔的青年,结果到了现在,竟然为了刚收的弟子找他的麻烦。   一想到这一点,戴维尔王此刻说话都有点酸酸的。   “毕竟是这么多年来好不容易挑中的弟子,伊缇特大人自然是很疼爱的。”   一旁的老侍从笑着轻声回答。   戴维尔王说完那句酸话,发觉过来的时候,自己也不由得乐了。   他笑着摇摇头,不再多想,思绪再一次回到帕斯特的身上。   无论是作为一位君王,还是作为一个父亲,他都很了解帕斯特。   他很清楚,袭击萨尔狄斯这件事绝对不可能是他这个性情温厚的儿子主动提出来的。   正如伊缇特所说,提出这件事的,很有可能是他那位性格严厉而又强硬、眼里不容沙子的前岳父。   在刚刚得知发生这件事的时候,他是震怒的。   震怒中,他立刻就安排心腹去调查袭击萨尔狄斯的幕后主使。   很快,他就得知了真相。   在沉默半日之后,他把帕斯特叫来这里。   而帕斯特的回答让戴维尔王感到失望。   他之所以失望,并不是因为帕斯特承认了这件事,而是因为……   身为王太子,无法坚持自己的意见,任由身边的人替自己做出决定。   在事情被揭露之后,为了不让自己的怒火降在那个人身上,居然自己主动揽下责任。   仁厚……吗?   “或许我多年前的那个决定是错的。”   戴维尔王的声音很低沉。   在他还是王子的时候,上面的三位兄长为了王座内斗不休。为了保住性命,他不得不远赴他国做质子。   三位王子内斗,这是导致波多雅斯越发衰弱的最重要的原因。而如此内斗导致的最终结果也极其惨烈,两位王子因意外身亡,他的父王郁郁而终,即位的大王子也很快病逝,最后,只剩下他一人。   三位兄长之间残酷的争斗给戴维尔王留下了极大的心理阴影,因此,在王妃病逝之后,他决定不再续娶王妃。   只有一位王子,就不会发生兄弟相残的惨剧。   戴维尔王为了收复分裂的国土和抵抗敌国入侵,绝大部分时候都领兵奔波在外,因此,他只能将教养王子的任务托付给逝去的王妃的父亲——他父王在位时的波多雅斯大将军。   在王室混乱时,正是这是大将军千里奔波,率兵将他接回国内,一力支持他登上王座。   这位老人是一个严厉而又忠诚的人。   这么多年来,他尽心尽力地教导王太子,严密地保护着王太子。   只是,或许是因为从小被保护得太过,也或许是因为没有竞争者,从小不曾经受过丝毫挫折的缘故,王太子帕斯特虽然外貌和戴维尔王很相似,但是性子却完全继承了前王妃。   一样的平易近人,一样的温厚慈爱。   也一样的……软弱,缺乏主见。   从现在看来,王太子恐怕难以成为一个优秀的君王。   以他的资质,终其一生,也只能成为一个平庸的君王。   戴维尔王闭上眼,沉思着。   但是,只要他在位的时候能够将波多雅斯彻底稳定下来,后继者就算平庸,在臣子的帮助下也能做个守成之君。   如今,王太子羽翼早已丰满。   虽然从未上过战场,但是在军队中,他的舅舅担任着枪之骑士团的统帅,他的外公在军中的影响力也依然存在。   在王宫内部,众多文官早已将之视为下任波多雅斯王,而且他的仁厚之名也颇得民心。   波多雅斯刚稳定不久,经不起任何的动乱。   他不能让任何人动摇王太子的地位。   他必须断绝任何引发波多雅斯波动的可能性。   没有任何事情,比波多雅斯的稳定更加重要。   傍晚的霞光落在黑发王者的脸上,戴维尔王睁眼,目光灼然。   显然,他已经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   翌日,仍旧是同一个房间。   毫无温度的石墙上挂着冰冷的利刃,那些不知饮过多少鲜血的利器散发着隐隐的压迫气息,就算上午时分火热的阳光也驱之不散。   萨尔狄斯站在房间里,他站得笔直,身姿挺拔。   哪怕对面是戴维尔王,这个国家的君王,亦是他的父亲,他的头仍然微微昂着,带着几分傲气。   他仿佛完全感觉不到从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威压感。   他站在戴维尔王对面,虽然矮了对方一截,但他的气势却没有弱上分毫。   就像是一只虽然还小却已经有了身为凶兽的自觉和骄傲的幼兽,毫不畏惧地和成年凶兽对峙着。   少年站在阳光之下,金发飞扬,眉眼凌厉,目光明亮,英姿勃勃,周身都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戴维尔王注视着萨尔狄斯。   他想,他明白那位老人为什么会感到不安,甚至做出那种不智的行动了。   眼前这个少年和年轻时的他太像。   像的不是容貌,而是感觉。   世事难测,还很讽刺。   他精心培育了二十多年的王太子和他相差甚远,反而是这个在过去十几年里他甚至都不知道其存在的孩子……像极了年轻时的他。   在将萨尔狄斯接入王宫之中后,因为愧疚,他对这个孩子极其纵容,不管是多么不合规矩甚至无理的要求,他都顺着他。   他只是想要尽可能地弥补这个十几年都未曾见过的孩子。   可是在他人眼中,他这种纵容就是对萨尔狄斯的偏爱。   虽然对外宣称萨尔狄斯是王妃带过来的孩子,但是萨尔狄斯和戴维尔王相似的眼型,还有那一只黑眸,让众人都心知肚明。   这位王子很可能就是真正的王室血脉,也有资格继承王座。   而这个王子又恰好是王偏爱的孩子的话……不知会有多少人因此而蠢蠢欲动。   “萨尔狄斯,我已经下令处死了袭击你的人。”   少年异色的双瞳注视着他,没有回答。   “所以,事情到此为止。”   萨尔狄斯神色冷淡地看着戴维尔王,这个他应该称呼为‘父王’的男人,目光中透出一丝讥讽。   他并不感到意外。   他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所以他甚至都懒得浪费精力和戴维尔王争辩,但是,他也毫不掩饰他眼中的讥讽之色。   “我知道了。”   少年回答,神色毫不在意。   “没其他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说完,他也懒得等戴维尔王回答,甚至连敷衍性的行礼都懒得做,径直转身要走。   他觉得,与其浪费时间和这个男人啰嗦,他还不如和弥亚多待会儿。   “萨尔狄斯。”   没走两步,他就被叫住。   “你身为王子,确实不该频繁地出入王宫,以后你离开王宫,必须得到我的允许。”   萨尔狄斯没有转回身,就这么无礼地背对着戴维尔王。   “为什么?”   他语气冷淡地问道。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还有,以后不要再去找少祭,如果你需要玩伴,我会为你挑选几个贵族子弟。”   “……不需要。”   少年语气依然很淡,可他垂在身侧的手已用力攥紧。   “萨尔狄斯,你必须明白,你不能和少祭走得太近。”   黑发的王者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散发出无形的威严。   当他炯然有神的目光注视着一个人时,就会带给人强大的压迫感。   他是波多雅斯的王,他的话语不容置疑。   “和大祭司最亲密的人,只能是王。”   “和少祭最亲密的人,只能是王太子——不能是你。”   就在最后一句话落下的瞬间,一直背对着戴维尔王的萨尔狄斯突然猛地回头。   他的眼瞬间盯向戴维尔王。   那是危险得让人心惊胆战的一眼。   从少年眼底迸出的渗人至极的凶光竟是令戴维尔王都下意识目光一凝。   他不由得顿了一下,当他想要再仔细去看时,萨尔狄斯已经再次转过脸去,不再看他。   “我知道了。”   少年的语气听起来很冷静,只是他身侧狠狠攥紧的手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陛下,请问,我今天能亲口去向他道别吗?”   戴维尔王沉默数秒,说:“你去吧。”   强忍住心底汹涌而出的戾气,萨尔狄斯头也不回地离去。   愤怒和不甘在他心底翻腾着,他的手攥得很紧,指甲刺入掌心,只有这种疼痛才能让他保持清醒。   当那个男人说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他根本遏制不住自己心底对那个男人涌出的杀意。   特勒亚也好,现在这个男人也好,为什么这些人总是那么轻易地想要夺走他最珍视的东西?!   萨尔狄斯咬紧牙、握紧拳头。   他依然不够强大。   他依然弱小得守住不住他最重要的东西!   带着一身阴郁的气息来到了少祭所,萨尔狄斯一抬眼,就看到了坐在水池的石凳上的弥亚。   少年坐在喷泉边,细细的水幕从他身侧洒落。   他举着右手,站在他身边的白月幼鹿正低着头,开心地在少年手心舔舐着甜滋滋的蜜糖。   大概因为手心被舔得很痒,少年笑得很开心。   细碎的水珠折射的光映在少年还带着稚气的颊上,少年的笑脸就如同黎明时分在海面上掠过的微风。   只要看着,就会让人的心情一点点变得平静。   听到脚步声时,正用蜜糖逗弄着小鹿的弥亚回头。   看到萨尔狄斯后,他对萨尔狄斯露出明亮的笑容。   “萨……呃?”   走近的萨尔狄斯突然俯身,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弥亚。   他低下头,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入弥亚的颈窝中。   “……萨尔狄斯?”   ……   …………是他的。   他怀中的这个人是属于他的!   任何人都别想将其从自己身边夺走! 第62章   白月幼鹿是大祭司伊缇特从将军府邸中带到海神殿来的,来了之后就在这里待下了,看起来挺喜欢这里。   而且能一直待在弥亚身边,它似乎也很开心,就是还是老样子,喜欢叼嫩叶花草给弥亚吃。   弥亚想了想,试着喂了它一点蜂蜜,以前只把嫩叶和莲花当美食的幼鹿在第一次尝到蜂蜜的滋味后惊为天人,天天腻在弥亚身边找他讨糖吃。   这一天,弥亚正坐在喷泉池边,拿蜜糖逗幼鹿逗得开心,转头见到萨尔狄斯来了,正想笑着跟他说小鹿的事情。   可还没开口,萨尔狄斯突然快步走到他跟前,俯身,双手用力地抱住了他。   完全没反应过来的弥亚被紧紧抱住,只能在萨尔狄斯侧肩露出上半边脸。   他湛蓝色的眼在茫然中轻轻地眨了一下。   “萨尔狄斯?”   萨尔狄斯抱得很紧,低着头,脸深深地埋在弥亚的侧颈中。   听到弥亚叫他的名字,他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从侧颈传来,闷闷的,像个受了极大的委屈的孩子。   “怎么了?”   “…………”   抱着他的少年没有吭声,只是越发用力地抱紧他。   少年似乎是在害怕着什么,像是在担心一松手,弥亚就会从自己怀中消失。   弥亚没有继续问下去,他抬起手,轻轻地摸了一下萨尔狄斯的后脑。   没人说话,庭院里很安静,只能听见旁边喷泉浅浅的流水声。   但是,有人……不,是有鹿不乐意了。   它正和小伙伴玩得开心,结果突然有个讨厌的家伙跑过来挡在它和小伙伴之间,害得它糖糖都舔不到了。   它呦的叫了一声,奶凶奶凶的,然后吭哧一口咬住萨尔狄斯的衣角,吃出吃奶的力气想要把他从小伙伴身边拽开。   拽了一下、又拽了一下。   还是没拽动。   小鹿很气,但是又没辙,它漆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下,然后将小脑袋往两人之间一拱,硬生生挤到两人之间。   弥亚:“…………”   萨尔狄斯:“…………”   一瞬间,什么样的气氛都被这只鹿闹腾得没有了。   萨尔狄斯没好气地攥住幼鹿刚长一丢丢的小鹿角,把它的脑袋给掰到了一边,一把推了出去。   被赶走的白月幼鹿气鼓鼓地跪在池水边,琢磨着自己的角角到底什么时候能长大长粗到可以打走坏人的程度。   “弥亚。”   “嗯?”   “我大概有十几天暂时不能和你见面了。”   “……哦。”   “等我。”   “好。”   金发的少年什么都没说。   蓝眸的少年也什么都没问。   他们就这么肩并肩地坐在石凳上,听着旁边喷泉的流水声,笑着说话,一切都仿佛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唯一的不同或许就是多了一只火红幼鹿在旁边转悠来转悠去,一会儿用脑袋拱一拱弥亚,嘤嘤地撒会儿娇,一会儿冲着萨尔狄斯不高兴地呦的叫一声。   时间过得飞快,明明还没过多久,可是太阳已经落下了地平线。   起身,萨尔狄斯抬头注视着天边的晚霞。   霞光是火红的,像是燃烧的火焰,可是落入少年的眼底却透出一分冷意。   他转回头,看着弥亚时,眼底就变得柔和起来。   “不会太久,我很快就会去见你。”   金发的少年笑着说,霞光映在他的脸上,让少年俊美的脸越发灼灼然的夺目。   “嗯。”   …………   在送走萨尔狄斯之后,弥亚径直去找了他的老师。   大祭司伊缇特沉吟稍许,说:“应该是戴维尔王的命令,不准他再来海神殿见你。”   “为什么?”   “因为你是少祭,是未来的大祭司,在未来地位仅次于王的存在。”伊缇特说,“身为王子,却与身份特殊的你私交过密,你觉得会不会引起某些人的警觉?”   “那……如果是我要求和他见面呢?”   “你对他的维护,只会给他带来更多的麻烦。”   “…………”   “而且也不只因为你,还有纳迪亚。纳迪亚声名赫赫,凭其的战绩和能力,是最有可能继承特勒亚将军成为下任剑之骑士团的统帅的人。在旁人眼中,他教导王子武艺,说明他与王子的关系非常亲密。”   大祭司懒洋洋地靠在软垫上,以惯用的慵懒语气继续说下去。   “拥有王室血脉的王子,同时与少祭、即将成为将军的骑士长关系亲密,几乎每天都待在一起,其中还包括我这个将军……呵,这件事不过是个导火索而已。”   他低低地啧了一声:“就算没有这次,他迟早也会被禁止与你来往。”   弥亚沉默数秒,说:“他说很快就会来见我。”   “大概只是哄你。”   虽然平常在戴维尔王的面前行为举止都颇为放肆,但是伊缇特非常了解戴维尔王的性格。   只要是那人决定的事情,就绝不会轻易更改。   王说出口的话,不容置疑。   “不,他会做到的。”   伊缇特抬手,叩,手指熟练地敲了一下弥亚的额头。   “小家伙,你居然为了别人顶撞你的老师。”   “……”   摸着额头的少年虽然没说话,但是不服气地看着伊缇特的目光中流露出‘我本来就和他关系更好一些’这样的情绪来。   伊缇特被气笑了。   “行,那我就等着看,看他怎么改变王令。”   在几乎是四面遇敌而自身没有任何势力的状况下,那位年轻的王子到底打算用什么办法来打破如今的困境呢?   伊缇特托着下巴,虽然因为自家小弟子这么维护对方而有些不爽,但是心底也忍不住生出几分兴趣。   嗯,他绝对不是抱着幸灾乐祸看别人好戏的念头。   绝对不是。   ………………   …………………………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十多天的时间就过去了。   凡是王宫中发生的事情,都会被旁人密切地关注着。   很快,众人就得知了戴维尔王强行终止了那次袭击事件的调查,同时,也分别把王太子和第三王子召去说话的事情。   萨尔狄斯王子遇袭的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而且,从这之后,萨尔狄斯就再也没有前往海神殿,再也不曾和那位新任的少祭见面。   这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   戴维尔王虽然因为爱屋及乌对第三王子有几分偏爱,但是绝不容许他动摇王太子的地位。   有人惋惜,有人放下心来,更有人继续暗中观察着。   但是无论如何,之前一度有暗浪起伏的王城重新平静了下来。   而此时此刻,不管文官们私下怎么想,有没有做什么小动作,武将们的注意力已经完全放在另外的事情上。   一件对他们来说很重要的事情。   两年一次的竞技赛到了。   这个展现波多雅斯的未来的盛会。   波多雅斯的未来,就是这个国家的少年们。   少年们的强大,象征着这个国家未来的强盛。   二十多年前,戴维尔王改革军制时建立了少年训练营,后来又发起竞技赛。到如今,一共已经举行了十多届。   初时还被许多人反对,说是浪费精力和财物,是戴维尔王一力坚持,才建了起来。   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波多雅斯的武将大多都是从少年训练营中走出来的,当初也曾上过竞技赛。   每一届在竞技赛中取得好名次的少年们都可以直接以低阶武职进入军队,不用从士兵做起。本身的强大,加上好的起点,更多的资源,自然能在军队中占有一席之地。   而且,凡是从少年训练营走出来的武将,不仅都是有本事的人,而且都对王和国家非常忠诚。   戴维尔王的远见由此可见一斑。   弥亚跟着大祭司来到少年训练营中的那个竞技场。   不,应该说,是安提斯特将军护送少祭过来。   毕竟大祭司只会出现在重要的祭祀仪式上,不会参与这种事情。   弥亚对这个训练营已经很熟悉了,不过,来这里的竞技场还是头一回。   这座小型竞技场是一个半月形的建筑物,中间的场地是半圆形的,看台环绕着场地半圆的那一侧呈现一个弧度。   看台从前往后,高度由低到高。   最前面的那一排,正中间的位置,黑发的王者已经大马金刀地坐在了那里。   这里是他当初力排众议一手建立起来的地方,只要没有出去征战,每一届竞技赛戴维尔王都会亲自观看。   弥亚被领过去,坐在戴维尔王的右侧。   戴维尔王正在和坐在他左边的人说话,那是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面容和王很相似,但是眉眼中却给人一种温厚的感觉。   弥亚想,这人应该就是王太子帕斯特。   王太子的身边,坐着一名头发虽然已经斑白但是依然身型高大硬朗、神色刚毅的老人。哪怕是坐着,老人的背也挺得笔直,双手稳稳地放在膝上,一看就知道是极其自律的人。   就算已离开战场多年,老人的身材依然结实健壮,肃冷的眉宇间隐隐散发出杀伐之气,让人望之生畏。   弥亚刚刚收回目光,戴维尔王已经转过头来。   他明亮的双眸打量了眼前的少年一会儿,然后对其露出温和的笑容。   他说:“当初把你从河中拉起来的时候,我还真没想到,那个孩子将是未来的大祭司。”   “其实我也没想到。”   弥亚很诚实地回答。   黑发王者哈哈大笑了起来。   “或许这就是那个小海豚甩你一身水的原因?”   “呃……我觉得那应该只是意外。”   “是吗?”黑发的王者笑眯眯地看了安提斯特一眼,道,“不过说起来,大祭司可是非常挑剔的人,这么多年来,谁都没入他的眼。”   故意忽视安提斯特投来的带着警告意味的目光,他说,“不过对于你,他绝对是非常在意……”   “陛下!”   再也按捺不住的安提斯特开口,想要阻止其胡说八道。   可就在他刚一开口之时,突然,整个竞技场突然轰的一下,猛地喧哗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就像是原本平静的海面陡然掀起了巨浪。   本来被夹在大祭司和戴维尔王之间左看看右看看,一脸懵懂无辜的弥亚在目光落到前方的竞技场中时,眼神瞬间一凝。   竞技场上,异瞳的少年站在众位少年其中。   阳光下,他那一头金发闪闪发光,宛如流金。   右眼一侧那一小截黑色的面具掩不住少年俊美的面容,反而让他越发引人注目。   那便是让众人为之哗然的原因。   “王子?”   “萨尔狄斯王子?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就是特勒亚将军的——呃,就是那位第三王子殿下?”   “等等,关键问题在于,他也要参加竞技赛?”   议论声此起彼伏,如海浪般,一阵接着一阵。   戴维尔王目光定定地注视着竞技场中的萨尔狄斯,面无表情,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王太子帕斯特看萨尔狄斯一眼,又看了戴维尔王一眼,最后习惯性地将目光投向身侧的老人,似乎是在等待老人帮他做出决定。   老人一眨不眨地盯着萨尔狄斯,眼神冷硬,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不喜之色。   而某位亚麻色长发的将军在最初的一怔之后,笑了起来。   嗯,倒是有点意思。   他一边忍不住笑出声,一边想。   身边的小家伙虽然笨了点,但是看人的眼光似乎还不错。   戴维尔王站起身。   在他起身的那一刻,场中的喧哗声戛然而止。   黑发王者的威望让竞技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场中的少年纷纷单膝跪地,向他们的君王低头行礼,面带紧张或是激动之色。   场中的众人皆已跪地低头,唯有金发少年一人屹立其中,与同样站着的王者遥遥相对。   “萨尔狄斯,你为什么在这里?”   戴维尔王问,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这是训练营的竞技赛。”   萨尔狄斯与之对视。   “陛下,只要未成年,任何人都可以参加竞技赛,这是当初您立下的规矩。”   “…………”   戴维尔王当初的确立下了这样的规矩,目的是不论出身选拔人才。   只是这么多年来,因为年轻的好苗子早就被选入了少年训练营的缘故,训练营以外的年轻人在竞技赛中几乎都是惨败,在王和众多武将的眼下丢尽颜面。   久而久之,就再也没有训练营以外的人参加竞技赛。   萨尔狄斯向前走去。   “听说,竞技赛最后的得胜者,将会得到奖赏,可以向您提出一个要求。”   他说,“我想要这个奖赏,所以我来了。”   他走到戴维尔王跟前,异色的瞳淡漠地看了帕斯特一眼。   一掠而过。   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戴维尔王炯然有神的目光地注视下,在老人凌厉的眼神中,这个无所顾忌的少年俯身,凑到小少祭身前,对其露出明亮的笑容。   他说:“我来见你了,弥亚。”   小少祭眨巴眨巴眼。   然后,他湛蓝的眸弯了起来,弯成月牙的弧度。   他说:“嗯~~”   他抬起手,手指落在萨尔狄斯的头上。   他笑眼弯弯地说:“你将夺得最终的荣光。” 第63章   【你将夺得最终的荣光。】   萨尔狄斯一怔,然后笑了起来。   他异色的瞳孔映着弥亚的影子,眼中有着亮光。   他的目光是如此的专注,像是已经将身前的少年烙印在自己眼底最深处。   “好啊。”   萨尔狄斯笑着与弥亚说话,旁若无人。   “我会把胜利的荣光带给你。”   戴维尔王站在一旁,注视着那两名少年,目光幽深,看不出喜怒。   明明不久前才告诫过萨尔狄斯不能和少祭走的太近,但现在萨尔狄斯却当着他的面毫不掩饰地亲近少祭。   这是对他的违逆,甚至可以说这是赤裸裸地挑衅。   而那边头发斑白的的老人脸上已满是怒意,凌厉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在他看来实在是肆无忌惮的王子,露出毫不掩饰的不满之色。   若是一般人,在这位气场强大的老将军严厉的目光下,都会本能地感到畏惧。   然而萨尔狄斯却从头到尾都懒得看老人一眼,完全当对方不存在。   这种彻底的无视才是让自视甚高的老人最愤怒的地方。   他瞪着萨尔狄斯,很想将这种怒意发泄出来,偏生萨尔狄斯就是不搭理他,而他又不能主动向萨尔狄斯开口,一口气只能死死地堵在喉咙里,憋得他够呛。   开心地和弥亚说了几句悄悄话之后,萨尔狄斯直起上身。   他侧头,看向依然站着的戴维尔王。   当目光转向戴维尔王的一瞬间,他眼底柔软的笑意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什么都没有的漠然。   “陛下,按照您立下的规定,我既未成年、也尚未参军,完全符合参加竞技赛的要求。”   萨尔狄斯笑了一下。   但是他这个笑容和刚才对年轻少祭的笑容完全不一样,带着从眼底里渗出来的冷漠。   “还是说,陛下您要违背您自己当年立下的规定?”   戴维尔王看着萨尔狄斯,说:“只要符合规定,就可以参赛。”   说完,他重新坐下。   他垂下眼,仍旧是那副看不出喜怒的模样,说:“你去吧。”   萨尔狄斯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安提斯特压低声音说了弥亚一句。   “我说你们注意点,别过分了。”   少年转头,对他的老师甜甜一笑。   “我的老师说,只要他还在,我就可以为所欲为。”   说这句话的某人:“…………”   行吧,自己的锅自己背着。   一转头,安提斯特兴致勃勃地将目光投向竞技场。   …………   低沉的风号声在竞技场之中响了起来。   对于波多雅斯人来说,那是战争的号角,当风号声响起的,就是战士们英勇无畏地奔赴战场的一刻。   原本因为刚才的那一幕窃窃私语着的武将们立刻停止说话,面容肃穆。   低沉的风号声带着某种苍凉的声调,当它缓缓在大地之上盘旋的时候,就让武将们不由得想起了战火之后苍凉的大地。   年少的战士们已经站在了竞技场中。   这是他们人生中最初的战斗,亦是最初的战场。   在这些少年之中,最引人注目的依然是那个金发的少年。   不仅仅是因为他右眼上的黑色面具,也不仅仅是因为他俊美至极的面容,还因为,他的身型是众位少年中最小的一个。   虽说竞技赛不限制报名者的年龄,但是为了确保自己获得更好的成绩,一般人都会选择在十六到十八这个年龄阶段参加。   现在才年仅十四的萨尔狄斯是他们之中年龄最小的参赛者,体型自然也是最小的。   竞技赛的规则很简单粗暴。   随机抽签,两两捉对战斗。输的离开场内,胜者继续对战,一直到竞技场中只剩下最后一个人。   中途没有休息的时间。   成为王子之前,萨尔狄斯在王城中就已是赫赫有名的存在——当然,是负面意义上的名气。   因此,对于萨尔狄斯要参加竞技赛这件事,众人感到非常疑惑。   毕竟在他们的印象中,这位前将军之子、现王子的废物之名已是深入人心,在王城之中无人不晓。   从小不能文不能武,什么都不学,只知道吃喝玩乐,而且从来不踏出府邸一步。   这不是废物是什么?   没用也就罢了,偏生还脾气坏、专横跋扈、甚至性子还有几分暴戾。   这种人实在让人看不起,也令人生厌。   而且,萨尔狄斯的废物的名声在他们武将之中尤其响亮。   倒不是因为武将们更加八卦,而是因为当初萨尔狄斯是特勒亚将军之子,所以熟悉和景仰特勒亚将军的武将在提到将军的时候都会忍不住感慨几句,认为将军英雄一世,却生出这么个没用的儿子,实在是令人惋惜。   此刻,武将们看着手持利枪站在场中的金发少年,都流露出怀疑的神色。   一个众所周知的‘废物’,居然敢站在这个特殊的竞技场中。   真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   已经有人忍不住皱眉。   还是说,这位自小就被养在温室中的小王子根本就不知道这个竞技赛的意义?   这么擅自任性地参加,莫非是认为自己身为王子的身份会让他人忌惮,从而主动认输?   一些想到这里的武将眼底已是隐隐流露出不屑。   如果这位王子想要以权势压人,那可就打错注主意了。   只希望那位王子不会被揍得太惨,惹得陛下面上过不去。   有人偷偷瞥向前方的戴维尔王,然而从后面根本看不到坐在最前方的王的脸色。   也有人看向纳迪亚,想知道他现在是个什么表情。   偏生棕发的骑士长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张厚皮纸,盖在脸上,仰着头坐在那里,看起来打算睡上一觉。   他身边的同僚们理解地移开目光。   毕竟他教导王子武艺,王子也算是他名义上的弟子。弟子丢脸,纳迪亚也会脸上无光。   像这样装睡,也不至于太过难堪。   不止那些武将,这种不屑的眼神,同样也出现在萨尔狄斯的对手眼中。   萨尔狄斯最初的对手是一名棕发的少年。   少年站在萨尔狄斯对面,打量了一下那位在竞技赛的前夕突然插队进来的王子,看着对方比自己小不少的个头,还有那完全不如自己健壮的身体,他心里很不爽。   怎么偏偏就抽上这位了?   棕发少年觉得不爽倒不是因为不敢对萨尔狄斯动手,而是因为觉得将一个弱者打趴下没意思。   在训练营中长大的少年们都有着属于自己的骄傲,他们更喜欢和强者对战,不乐意在弱者身上浪费时间。   一声长鸣,整个竞技场上的气氛陡然为之一变。   而几乎就是在长鸣声响起的一瞬间,棕发少年已挥起手中的宽剑重重向对方一剑劈去——   抱歉,这位王子殿下,这个地方从来都只认力量,不认人!   长枪一撩。   恰到好处架住袭来的重剑。   萨尔狄斯眼中一道厉芒掠过。   枪身陡然一转,将架住的重剑一搅,硬生生地借力将剑身扭转了一整个圈。   棕发少年只觉得剑柄要脱手,赶紧下意识用力握紧,下一秒却突然有一股巨大的力量震在他的胸口。   他整个人向后踉跄一步。   铿的一声。   刺来的枪尖重重点在剑刃之上,剑身瞬间剧震。   而枪尖却是乘胜追击,猛地一挑。   宽剑脱手而出。   同一瞬间,一点利芒如闪电般刺来,闪着寒光的枪尖正正点在棕发少年的喉咙之前——   恐惧死亡的本能让棕发少年呆呆地看着喉咙前的枪尖,喉咙发紧,发不出一点声音。   哐当一声。   那是被挑飞的宽剑砸落在地的响声。   这点声音,混在竞技场四周此起彼伏的兵刃撞击声中很不起眼。   场上很嘈杂,但是看台上却是一片肃静。   若是往常,武将们早已开始讨论场上的少年哪个是好苗子、哪个更有潜力,可现在,看台上鸦雀无声。   那猝不及防的一幕让众人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快、准、狠!   一招制敌。   瞬息之间,胜负已定。   ……等等,这和说好的‘废物’完全不一样啊!   看台上的众人还处于错愕之中,输掉的棕发少年已握紧拳转身离场。他的眼中虽然有不甘心,有懊恼,但没有不满。   他输得心服口服。   萨尔狄斯收回枪,转身。   按照竞技赛的规定,获胜后,与之相邻的另一个获胜者就是下一个对手。   旁边,刚刚战胜对手的高大少年看着萨尔狄斯,他的眼中已经没有了轻视,而是露出一丝凝重。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然后迎面而上。   …………   头顶的太阳在飞快地掠过天空。   随着时间的推移,留在场中的少年越来越少。   仅剩的数名少年都是训练营中的佼佼者。   只有一个意外。   唯一一个不是训练营成员的金发少年在经过数个小时的厮杀后,依然屹立在场中。   烈日之下,早已习惯高强度训练的少年们虽然都还保持着呼吸的节奏,但是每个人都已汗湿衣襟。   少年们的对战非常精彩。   若是换成以往,看台上的武将们都会将目光投在自己看中的少年身上,选择不一。   但是这一次,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一人的身上,目光中最初的不屑、不信和惊讶都早已消失,此刻,他们眼中满满都是赞赏和惊艳。   也有人神色中透出一丝复杂。   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亲眼看着传闻中的‘废物’将自己的对手一个接一个地击败。   少年手中那一杆长枪用得如臂使指,挥舞间如行云流水一般。   最为年少之人,却也是最令人惊艳之人。   竞技场中,少年的存在就如同一颗最耀眼的星辰,将其他人都映衬着黯淡无光。   身为武将,众人自然都明白。   惊才绝艳。   那绝不是靠勤练就能做到的事情。   不少武将看向依然用厚皮纸盖着脸此刻已经发出低低的鼾声的纳迪亚,目光复杂中透出一丝羡慕。   本以为纳迪亚挡着脸装睡是不想丢脸,原来竟是因为已经教了一个拥有绝顶天赋的天才,再也看不上其他人,没了兴致,所以干脆仰头睡大觉。   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中,场上铿的一声。   手中的重盾被撞开,胸门大敞。   锋利枪尖趁势而入,抵在胸口。   最后一人也败在萨尔狄斯的枪下。   那名使重盾的少年剧烈地喘着气,看着胸口的枪尖,后退一步,微微躬身表示对胜者的敬意。   然后,他转身离场。   竞技场很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一处。   太阳已经西斜。   火红的霞光落在屹立于竞技场中的萨尔狄斯身上,让他身后仿佛映着一簇燃烧的火焰。   少年站在霞光中,宛如站在火焰中。   被汗水濡湿的金发贴在他的颊上,却不会让人觉得狼狈。湿发折射着金色的微光,汗水顺着脖子流到锁骨,然后从均匀起伏着的肌肉纹理中滑入衣襟深处。   俊美少年站在大地之上,眉眼傲然,英姿勃发,目光灼灼,胜过高空的骄阳。   藏锋十年,一年磨砺。   如今的少年就像是一柄拔剑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呼吸恢复平静之后,萨尔狄斯转身。   目光掠过弥亚身上时掠过一丝柔软的笑意,待一抬眼,他的眼神已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他向前走去,一身逼人的锐气再无人可掩。   “父王。”   第一次从萨尔狄斯口中听到这个称呼,本该感到喜悦,可是处于此情此景之中,戴维尔王心里陡然一沉,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记得,最终的获胜者除了能向您提出一个要求之外,还有一个特权。”   “可以挑战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戴维尔王看着萨尔狄斯,没有说话。   萨尔狄斯笑了一下。   忽一抬手,他手中利枪递出,举向前方。   “王兄。”   少年昂首而立,手中长枪直指前方——满脸错愕的帕斯特所在的方向。   他微微一笑,说:“想必仁厚如您,定然不会拒绝我这个王弟的挑战。” 第64章   竞技赛最终的获胜者,可以当场向在场的任何一个人挑战。   这是给历届优胜者的一个特权。   其实,与其说是挑战,不如说是给年轻人一个奖励,让他们得到一次被自己所敬仰的将军亲自指点的机会。   可以挑战任何人——说归这么说,但王权绝对不容冒犯。   若真有愣头青胆敢挑战戴维尔王,在场的所有武将绝对会勃然大怒,直接动手将这个胆敢冒犯王的蠢货当场击毙。   历届优胜者都是少年中的佼佼者,自然没人蠢到那种地步。   王太子同理。   但是萨尔狄斯的情况又不一样。   他本身就是王子,和王太子是兄弟。这样一来,兄弟之间互相挑战切磋一下……似乎……也不算大逆不道?   武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最前方,王太子帕斯特所在的方向。   竞技场中一片寂静,众人都在屏息等待着王太子的回答。   白发的老将军愤怒地瞪着那个胆敢冒犯王太子的毛头小子,放在膝上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若对方不是王子,只怕这位性情暴烈的老将军已经一拳挥了过去。   被枪尖指着的王太子帕斯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先是看向老将军,见老将军面色冷硬不吭声,又看向戴维尔王。   “看我有什么用。”   黑发的王者瞥了帕斯特一眼,目光再次投向前方。   “上去吧。”   回答只有一个,也只能是一个,帕斯特没得选择。   一众武将都在这里看着,若是王太子拒不接受萨尔狄斯的挑战,武将们都会对其感到失望。   帕斯特站起身,接过仆从递过来的长枪,走到竞技场上。   亚麻色长发的将军注视着王太子的背影,眼底有微光掠过。   萨尔狄斯的行为,旁人看来似乎只是在肆意妄为而已。但是作为一个身后没有任何势力的少年,却懂得借势将王太子逼到这种地步。   这个年仅十四岁的王子……   …………   夕阳斜斜地照过来,将人的影子长长地拉在地面上。   空旷的竞技场中,金发少年与黑发青年相对而立。   这两位虽然有着一半同样的血脉但是生长环境完全不一样的兄弟年龄的差距也是巨大的,足足相差了九岁。   白发将军看着体型差了一截的两人,神色稍安。   在他看来,萨尔狄斯虽有天分,但终究年纪尚幼,习武时间太短,最多只能在同龄人之中占据优势。   而帕斯特可是从小就在他严厉的教导下习武,勤练十几年,枪术绝对不弱,怎么都不可能输给一个孩子。   萨尔狄斯目光凌厉,宛如猛兽,凶猛而又冰冷。   帕斯特看着比自己矮小了一截的少年,虽然已手握长枪摆出对战的姿势,但是眼底却流露出一丝迟疑。   对方……终究是他的亲弟弟,万一失手伤到……   太阳已经有小半截落下地平线,万丈霞光如火,笼罩在大地之上。   带着热气的风掠过大地,四周高大的橄榄树枝叶微微晃动着,发出沙沙的响声。   萨尔狄斯握紧手中的长枪。   只要握紧枪杆,他就有一种它是自己手臂的延伸的错觉,仿佛它也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随心而动。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棕发的骑士长曾撇着嘴说,这就是所谓的天赋。   在无数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中,萨尔狄斯突然想起了从前。   一年多之前,只要自己出现的场合,同样也是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可是那个时候,看向他的目光总是带着轻蔑的意味,也有的透出几分怜悯。   没人看得上他这个废物,哪怕是那些带着谋求好处的目的接近自己的人。   除了将军之子的身份,他一无所有,亦一无是处。   只有一人,那个将他从漆黑的海底拉出来的少年,毫不犹豫地对纳迪亚说出‘我相信他’这句话。   萨尔狄斯深吸一口气,用力握紧枪杆。   他什么都可以不要。   可是唯有弥亚——只有弥亚——他绝对不会让给任何人!   …………   ‘天赋?’   那是很久之前,初学枪术不久的少年和巨剑骑士长之间的对话。   ‘是的,绝顶的天赋,却被你小子浪费了这么久,想想都觉得心痛啊。’   ‘天赋有那么重要吗?’   ‘呵,有这东西的人当然不觉得。’   ‘不懂。’   棕发的骑士长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怎么形容。   ‘这么说吧。’   他抬手,比划了一下。   ‘你这天赋,只要认真练上一年,就足以抵上别人练上十几年。’   ………………   萨尔狄斯手握长枪站立在大地之上,濡湿的额发落在他的颊边,细碎的金色发丝散落在他的眼角。   陡然间,风起。   狂风席卷大地,摇晃树冠,从对立的两人周身呼啸而过。   就是这一瞬,凶光从少年异色的瞳中猛然迸出。   利枪悍然刺出,快如闪电,势若风卷残云,带着疾风,呼啸而去——   今天!正好是一年!   …………   ……………………   咔嚓一声脆响。   枪尖重重地点在枪杆之上,让整个儿枪杆断裂成了两半。   手中长枪断裂的黑发青年整个人向后踉跄一步,而击断枪杆的锋利枪尖势头未停,仍是凶狠向前,直逼帕斯特喉前。   看台上白发的老将军猛地起身。   眼看闪着寒芒的枪尖就要刺透对方的喉咙,持枪的少年却突然手一抖。   枪尖险险从帕斯特颈部一侧擦过,一根黑发从空中飘落。   胜负定下的这一瞬,竞技场中一片寂静。   安提斯特看得分明。   平心而论,萨尔狄斯的枪术其实不如帕斯特精湛,体型也略逊一筹,再加上已经战斗了一整天,体力所剩无几。   按常理来说,他很难胜过帕斯特。   可他偏偏就赢了。   只因为,萨尔狄斯在气势上完全压制住了帕斯特。   枪为百兵之王,自有一股傲气。   使枪,最重要的就是那股一人枪挑千军万马也巍然不惧的气势、一往无前的气魄——如萨尔狄斯这般。   与之相对的,枪术最忌讳的就是优柔寡断,偏生帕斯特在对战中就是如此。   如此此消彼长,哪怕帕斯特明明占据优势,却依然落败于萨尔狄斯手下。   萨尔狄斯剧烈地喘息着,脸色微微发白。   这一战,他拼着一股誓死也要赢下来的气势,拼尽了全部的力量,拼到整个人几乎都要虚脱的地步。   他站在那里,浑身汗淋淋,整个人简直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一般。   我赢了。   少年急促地喘着气,他收回枪,想要转身,却因为脱了力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差点摔倒。   就在他向后踉跄了一下的时候,一双手从后面伸过来,扶住了他。   萨尔狄斯整个人反射性地绷紧,可是只绷了一秒,他就分辨出身侧的人熟悉的感觉,他的身体立刻就放松了下来。   他低声喊了一句‘弥亚’。   这一刻,他身上的凌厉气息皆尽散去,前一秒还凶悍如猛兽一般的少年收起利齿和利爪,像是一只温顺的猫咪靠在弥亚的身上,任由弥亚扶着自己走出了竞技场。   这一场特殊的竞技赛落下帷幕,所有的光芒都归于一人之身。   戴维尔王首先起身离去,他什么都没说,神色也很平静,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恭送王离开之后,其他观众们也纷纷起身离场,心底自是思绪万千。   白发老人脸色铁青,他用怒其不争的眼神看着帕斯特,显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了王太子的颜面强忍住没吭声,但是私下定会训斥帕斯特一顿。   在离开的时候,老将军恰好和美美睡了一觉的棕发骑士长撞个正着,他满脸怒意地冲纳迪亚哼了一声。   “你做的好事!”   帮萨尔狄斯插队报名参加竞技赛的人,稍微一想就知道是谁。   纳迪亚毫无尊老的精神,用小指掏着耳洞,说:“我这个人嘛,优点无数,唯一的缺点就是护短,实在是改不了,我也很烦恼。”   妈的,欺负老子弟子,当老子死的啊。   老将军黑着脸,甩手走人。   …………   阔别十几日后,萨尔狄斯再次来到许久未来的海神殿。   光明正大的,肆无忌惮的。   他痛快地泡了个热水澡,洗干净身上的汗水和尘土,换了身宽松的衣服,一身清爽。   紧接着,他和弥亚一起开开心心地吃了晚饭。   夜色已经很深,早已躺在床上的两个少年还在小声地说着话。   十几日未见,此刻,他们头抵着头,亲昵地凑在一起,说得很开心。   弥亚好奇地问道:“说起来,你到底打算提什么要求?”   “秘密。”   “……”   “反正你很快就会知道。”   弥亚看着萨尔狄斯带着明显疲惫神色的脸,想着他今天真的是辛苦了,就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颊。   “不说就不说,睡吧。”   说完,弥亚闭上眼,准备睡觉。   可是刚闭上眼,就有人戳了戳他的头。   “你还不觉得累啊?”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啊?”   异色的双瞳盯着弥亚,萨尔狄斯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   他说:“你忘了。”   弥亚:“…………”   他认命地抬起上半身,凑过去,轻轻地亲了一下萨尔狄斯的额头。   晚安吻。   亲完之后,重新躺下去的弥亚想了想有点不服气,忍不住说道:“为什么晚安吻总是由我来,不能由你来主动一次吗?”   他说这话还真没其他意思,纯粹就是觉得凭什么每次都是他主动,不公平。   萨尔狄斯哼了一声,拿眼瞥他。   “我主动?做什么春秋大梦,你想都别想,当初是你答应的,就得你来。”   说完,他一个转身,直接背对着弥亚,似乎是生气了。   弥亚:“…………”   本以为一年过去了,当初的傲娇波斯猫已经进化成凶猛小狮子了。   现在看来,还是那只脾气又坏又傲慢的波斯猫,一点没变。   他无奈地闭上眼,睡了过去。   睡过去的弥亚自然不知道,背对着他的金发少年在黑夜中涨红了脸的模样。   我、我我我、我才没有想着要亲弥亚!   绝对没有!   …………   一夜安眠。   萨尔狄斯觉得这是自己这么久以来睡得最舒服的一个晚上,他已许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过。   他睁开眼,映入他眼中的是一张熟悉的稚气面容。   淡金色的发丝散落在雪白的枕头上,弥亚的睫毛很纤长,肤色白皙,颊上还残留着一点婴儿肥,睡着的时候更是像个孩子一般。   此刻,少年一张脸睡得红扑扑的,像个水蜜桃似的,越发显得可爱。   萨尔狄斯盯着弥亚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见弥亚睡得很沉,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的样子,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向弥亚凑过去。   他的呼吸很轻,像是生怕呼吸重一点就会将对方吵醒。   他一点一点地凑近弥亚,唇慢慢地向沉睡中的少年的额头靠近。   萨尔狄斯紧张得浑身僵硬。   他告诉自己,是因为昨晚弥亚说想要早安吻,所以他现在才勉为其难地做一下。   没错,他只是在满足弥亚的要求而已。   屏住呼吸,萨尔狄斯慢慢地低下头。   噗通,噗通。   他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一下一下跳动的声音。   他的唇一点点地落下。   越来越近。   他感觉到自己的唇已碰到了弥亚的发丝,下一秒,就能落在弥亚的额头上——   沉睡中的少年睫毛忽微微一动。   下一秒,弥亚睁开了眼。   他坐起身来,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转头一看,发现萨尔狄斯还保持着昨晚睡着时背对着他的姿势。   看样子还睡得很沉。   也是,萨尔狄斯昨天累得不轻,让他多睡会儿吧。   如此想着,弥亚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快步走了出去。   房间静悄悄的。   金发的少年背对着房门躺在床上,咬紧牙,握紧拳头,一脸不甘心。   就差那么一点点——   可恶啊啊啊!!! 第65章   吃早餐的时候,弥亚觉得萨尔狄斯有些不高兴。   至于为什么不高兴,他猜不出来。   明明都成了竞技赛的最终胜利者,当场打脸了戴维尔王和那个老将军,还硬是拼赢了王太子,以萨尔狄斯的性格,尾巴都该翘到天上去了才对。   现在不仅没摆出‘老子天下第一’骄傲神态,还一副郁闷得想挠墙的模样,实在是让他搞不懂。   搞不懂就不搞。   毕竟这只傲娇的猫科动物时不时使点小性子他已经习惯得不能再习惯了。   越哄反而越来劲,丢到一边不管自己就会好。   弥亚刚吃完早饭,安提斯特将军就来到少祭所。   “陛下让我来接你。”   一进门,他一边说,一边将一个小孩巴掌大的金丝绒袋丢给萨尔狄斯。   “还有这个,获胜者的奖励,你昨天忘了拿。”   萨尔狄斯拎起小袋子,一倒,一颗拇指大的宝石落在他的掌心。   宝石边缘透明无暇,闪闪发亮宛如钻石一般。   偏生中心又是一簇湛蓝之色,光一照,那沁人的海蓝宛如流水,仿佛缓缓地在宝石之中流动着。   它躺在少年的手心中,沐浴着阳光,流光溢彩。   海蓝流光石。   海蓝宝石中的极品,极其珍贵的宝石。   它系在一根金色的细丝绒上,长长的流苏从少年指间散落下来。   “弥亚。”   “嗯?”   “给你。”   “给我做什么?”   “我上次拿你的手绳做发绳的时候说过,会还你一个更好的,喏,这个比那个好看不少吧?”   萨尔狄斯直接把流光石放在弥亚手上。   “我说话算话。”   知道自己再拒绝对方肯定会生气,弥亚也懒得多说,收了下来。   萨尔狄斯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他起身,准备跟着安提斯特前往王宫。   安提斯特用古怪的眼神瞅了一眼弥亚手中的海蓝流光石,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和萨尔狄斯离开了少祭所。   “萨尔狄斯殿下,话说,您知道关于获胜者的……奖品的惯例吗?”   “什么惯例?”   “……不,没什么。”   历届竞技赛最终获胜者的奖品都是宝石,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形成的惯例,每届的优胜者都会将宝石送给自己心爱的少女,用这个极有纪念意义而又贵重的礼物向其表达自己的爱意。   毕竟历届获胜者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这个年龄,基本都有了自己的心上人。   算了,这位王子才十四,就算知道这个惯例也没人可送。   他的小弟子白得一个珍宝也挺好。   安提斯特这么琢磨着,换了个话题。   “殿下,你想好要提出什么要求了吗?”   “……”   萨尔狄斯垂眼,眼中微光掠过。   …………   王宫的书房中,金发的少年神色平静地站在戴维尔王面前,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他的要求让整个房间陡然一静,陪同在这里的武将们皆是面面相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安提斯特是武将中唯一的例外。   如果不是吹口哨的行为实在不符合此刻的气氛,安提斯特是真的很想为萨尔狄斯提出的这个要求吹一声口哨。   因为萨尔狄斯的话而目光一凝,戴维尔王在沉默片刻之后,开口问道:“你决定了?”   “是的。”   “不后悔?”   “是的。”   戴维尔王深深地注视着萨尔狄斯,目光深邃。   这个孩子真的是像极了年轻时的他。   一样的骄傲,一样的倔强,也一样的……执着。   “好。”戴维尔王说,“如你所愿。”   一日之后,戴维尔王下达王命,命令年仅十四岁的第三王子萨尔狄斯离开王城,前往北部边疆,进入镇守北疆的守备军团之中。   短短半日之内,这个消息传遍了王城。   众人议论纷纷,一开始大家都觉得,一定是因为第三王子在竞技赛上损了王太子的颜面,使得戴维尔王大怒,收回对其的宠爱,并将其变相地逐出王城。   后来,真相传来,这竟是第三王子自己向戴维尔王提出的要求。   王子说,他的要求就是让他和历届获胜者一样,获得武职正式进入军队。   获知真相的众人不由得错愕不已。   …………   下午时分,骄阳似火。   “这种做法,算是破而后立吧。”   海神殿的练武场中,亚麻色长发的将军双手抱胸靠在石墙上,注视着在练武场上挥洒着汗水的萨尔狄斯。   “王城之中已全部都是王太子的势力,他留在王城,只会被那些人围堵得死死的。”   就算他提出想要继续和弥亚见面的要求,王太子那边的势力迟早也会想出其他的方法打压他。   他待在王城,四处皆是泥淖,四面都是墙壁,根本无路可走。   许多人都不允许他变得出色,这些人中,甚至也包括他的父王。   “所以,还不如跟你这家伙去北部边疆军团,王太子的势力手伸不到的地方。”   既然所有的路都被别人堵死了,就自己另辟蹊径。   “这一次是借势而为,但是一味地借用他人的力量,总有靠不住的时候。想要不被他人摆布,就得自己拥有让别人忌惮的力量。”   棕发的骑士长站在一旁,目光同样注视着萨尔狄斯。   空缺下来的剑之骑士团的统帅一职已由他人继任,而他被任命为北部边疆军团的统帅。   “说实话,他居然提出跟着我去北疆的要求,我当时也是吃了一惊。”   他呵呵一笑。   “虽说这些年来北部稍有改善,但是终究还是贫瘠荒凉之地,和繁华的王城完全没得比,只希望我们的王子殿下别因为受不了那里艰苦的环境,偷偷跑回来。”   “萨尔狄斯才不会那么做!”   一直在旁边听着的弥亚生气地反驳。   “是是是,我就是随口一说。”   骑士长哈哈一笑。   “不过,因为见不到你,偷偷跑回来这种事也不是没可能。”   他一边笑,一边伸手,习惯性地想要摸一下弥亚的头。   可是还没摸到,他伸出去的手就被安提斯特拦住。   “摸你自己的弟子去。”   “小气。”   骑士长悻悻然地收回手。   纳迪亚收回了手,可是弥亚却抬头看向纳迪亚,那双如海洋般湛蓝的眼眨了一下,然后,弯起浅浅的弧度。   “等等,你想做什么?”   看着少年对自己露出的甜甜的笑容,纳迪亚胸口一紧,满眼警惕地盯着弥亚。   这种表情他太熟悉了。   每当这个小家伙露出这种无辜的笑容的时候,就是小家伙要坑人的时候。   弥亚笑眯眯地举起右拳,伸到纳迪亚面前。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这样举着拳头,歪着头看着纳迪亚。   纳迪亚看着眼前的小拳头,又看着歪着头对他笑的少年。   【骑士长阁下,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他看见阳光落在少年的脸上,就像是一年前的那一天。   骑士长笑了起来。   “行了,我输了。”   他笑着说,举起拳头。   “我知道你要提什么要求,放心,我会保护好他。”   说完,他的拳头向前一挥,轻轻撞在少年的拳头上,就如同一年前那般。   阳光下,一大一小两个拳头再一次对撞在一起。   这一次,是因为约定。   一旁,安提斯特的目光从弥亚脸上掠过,落在走过来的萨尔狄斯身上,蓝眸中微微闪动着,像是在沉吟着什么。   终于,他下定了决心,抬手,丢了一个东西给萨尔狄斯。   那是一个很朴素的木牌,上面雕刻着海浪化为利刃的符,象征着守护生命的慈爱的海洋之神塞普尔同样也会化身暴怒的战斗之身,如咆哮的海浪风暴。   “纳迪亚这家伙只有一身肌肉没什么脑子,除了武艺也教不了你其他的,但你身为王子,要学的东西很多。”安提斯特说,“拿着这个,到北疆后去伏尔塔山找亚图多德,他是我的老师,学识渊博,你可以跟着他学习。”   “等等,亚图多德?难道是那个贤者亚图多德?!”   纳迪亚一脸震惊。   “他是你的老师?!”   贤者亚图多德,那可是在整个大陆都赫赫有名的人物。   据说,他是世上最博学的学者。   他在四十多岁之前亲自走遍了大陆上的每个国家,将各国的学识融会贯通,谢绝了各国当权者的邀请,隐居在波多雅斯的伏尔塔山。   那是一位传说般的人物。   安提斯特懒得搭理纳迪亚,继续对萨尔狄斯说:“虽说我介绍你去了,但是老师他愿不愿意教你,那就得看你自己。”   萨尔狄斯看着自己手中的木牌,说:“我知道了。”   等萨尔狄斯和纳迪亚离去之后,弥亚瞅着安提斯特。   “您刚才说,您的老师?难道……”   安提斯特微微一笑。   “没错,我的老师,就是上任大祭司。”   弥亚愕然。   “可我记得上任大祭司好像已经去世了,所以您才接任大祭司一职。”   “哦,他装死的。”   “…………”   “他担任大祭司的时候,经常名义上闭关,实际上以亚图多德的身份满大陆到处跑,后来不耐烦了,就直接装死,去做那个所谓的贤者亚图多德了。”   “…………”   所以,老师您弄出两个马甲,是跟您的老师学的吗?   …………   ……………………   一晃半个月的时间就过去了。   这一天,虽然还是清晨时分,但是火热的阳光已经笼罩了整个大地。   在王城的外面,北面的一座军营之中,数百名骑士正在查看自己的行装,做最后的清点整备。   他们即将在他们骑士长的率领下,离开王城,前往北部边疆军团赴任。   一个少年夹在这群高大的成年人之中尤为显眼。   第三王子萨尔狄斯,这半个月里让王城中的众人议论纷纷的主角,今天,他将和纳迪亚一起前往北疆。   在众人都忙碌着的时候,他静静地站他的骏马身边,一边抚摸着马身,一边仰头注视着不远处那座宏伟壮丽的城市。   金色的发丝散落在他右侧黑色的面具上,在他颊边落下浅浅的阴影。   他看得非常专注,他的眼神似乎是看着那座城市,又仿佛是透过城市凝视着其中的什么。   这座他诞生的城市,他长大的城市。   可他现在将要离开这里,离开很长一段时间。   他并不留恋这座城市。   可是……   他想,弥亚现在在做什么呢?还在睡吗?   一想到这里,一股强烈的懊恼感从他心底涌出来。   如果那天晚上弥亚想要晚安吻的时候,他做了就好了。   如果那天早上他动作快一点,直接吻下去就好了。   该死,只要一想起来就觉得抓心挠肺的,好不甘心!   可恶!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绝对——   “萨尔狄斯殿下。”   突然有人叫他,从懊恼中醒来的萨尔狄斯转头看去,看到纳迪亚骑士长站在不远处,对他招手。   以为纳迪亚是来问他情况的,萨尔狄斯牵着马快步走过去,说:“我都已经准备好了。”   纳迪亚呵了一声,健壮的身躯往旁边一让,一个纤细的少年的身影从骑士长身后露出来。   那双湛蓝的眼对萨尔狄斯一弯,弯成月牙的弧度,让萨尔狄斯心脏猛地一跳。   骑士长转身离去,这个僻静之处只剩下两名少年。   不知是不是因为阳光落在萨尔狄斯瞳孔中的缘故,他的眼在这一刻异常的明亮。   当他注视着弥亚的时候,眸中就仿佛有光芒在闪动。   “弥亚。”   萨尔狄斯轻声地喊出这个已烙印在他心底上的名字,他向前走了一步,伸出手,握住弥亚的手。   他的眼也弯起一点弧度。   他笑得很开心。   有什么东西从他心底深处涌出来,满满地,充盈了他的胸口,像是一股温暖的暖流,一点点地将他的心包裹起来,让他的心变得无比的柔软。   “等我,我会回来找你。”   “好。”   “说好了的,等我回来之后,就由我来保护你。”   “嗯,说好了。”   一问一答,似乎轻描淡写。   但是对少年们来说,这寥寥数语已经足够。   弥亚没有阻止萨尔狄斯的决定。   他知道,萨尔狄斯不该困在狭窄的王宫勾心斗角。   这个人应该走向最广阔的天地。   萨尔狄斯握着弥亚的双手,他低头,额头轻轻地抵在弥亚的额上。   深浅不一的金色发丝交缠在一起。   他闭着眼,温热的体温透过发丝、还有紧握的双手传递给了彼此。   这一刻,四周的一切都仿佛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他和弥亚,倾听着彼此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秒。   集合的哨声在远方响起,打破了这一刻的宁静。   萨尔狄斯伸手牵住身边骏马的缰绳,他正要离开,可走了一步忽然又停下来,侧头看向弥亚,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吗?”   “记得,怎么?”   “那个时候,你对我可凶了,动不动就打人。”   “因为那个时候的你真的很欠打……”   “我觉得我很吃亏,被你欺负了好多次。”   “有吗?”   弥亚睁着眼看他,一脸无辜。   “我不记得了。”   萨尔狄斯很有耐心,一样一样跟弥亚算账。   “你看,你先是打了我一拳,然后,又凶了我一顿,接着,用树枝抽我,还有,在马车上拧我,把我的腰拧得青青紫紫的。”   “…………”   记得真清楚。   猫科动物果然很记仇。   “那个时候我很生气,想着,等我回去之后,一定要一样一样跟你算回来。”   “……所以?”   “我现在要离开很长一段的时间,在那之前,你能不能让我报复回来?当然,不是全部,只一样。”   萨尔狄斯挑眉,看着弥亚说,“你对我做的那些事情里,我只对你做一样,这样可以吧?”   “我知道了。”   弥亚觉得,现在不让这只记仇的波斯猫报复回来的话,绝对会被记一辈子。   “说好的,只能一样哦。”   萨尔狄斯举起拳头,对弥亚微微一笑。   弥亚有点慌。   果然这家伙还是最记着当初自己一拳把他打哭的仇吗?   他一咬牙,闭上眼。   话既然说出口了,就不能反悔,一拳而已,他忍忍就好。   萨尔狄斯举着拳头,看着已经紧张地闭上了眼的弥亚。   少年紧紧地闭着眼,淡金色的发丝散落在眼前,细长的睫毛末梢微微颤动着,像是被风吹动的羽毛。   如含苞待放的花瓣般淡粉色的唇微微抿紧,看起来有点慌。   拳头突然松开了。   左手攥紧身边骏马的缰绳,萨尔狄斯俯身,低头。   纯金的发丝掠过他黑色面具的侧角。   他的唇轻轻地落在少年如花苞般淡粉的唇上。   毫不犹豫的,极快,极轻的一吻。   如蜻蜓点水一般,一触即走。   萨尔狄斯翻身上马,一拽缰绳,猛地纵马飞奔了出去。   风声从颊边呼啸而过,被风吹得飞扬不休的金发下是少年仿佛被阳光烫伤了一般红到不可思议的颊。   感觉到唇上柔软的碰触吓了一跳猛地睁开眼,弥亚却只来得及看到萨尔狄斯纵马飞驰而去的背影。   【你对我做过的那些事,我只对你做一样。】   被骗了!   可恶啊啊啊啊——   少年涨红了脸,不知道是因为被气的,还是因为其他。   他两辈子的初吻啊……还不如挨萨尔狄斯一拳!   弥亚捂着嘴,唇上隐约还残留着刚才那种柔软的触感,挥之不去,让人又是觉得别扭又是莫名的不知所措。   好气。   果然下次再见的时候还是得再把那家伙打哭一次才行!   ——【少年篇结束】—— 第66章   又是一年初春之时,春日的阳光正是最舒适的时候,明亮而不刺眼,温暖而不火热。   庭院中,一名黑发青年坐在爬满了碧绿蔓藤的长廊一端的石亭中。茂密藤叶的阴影笼罩在他的身上,清澈的流水从旁边的假山上流淌下来,坠入池水中,伴随着叮咚的落水声,带来细细凉爽的水汽。   青年的容貌虽偏硬朗了些,但是他温和的神色中和了面容上的硬朗,看起来给人一种温厚的感觉。   翻动手中的书页,他专注地看着手中厚实的书籍,仿佛整个人都已经沉浸在书本之中。   一把七弦琴放在他的脚边,他面色宁静,舒展开的眉眼带着放松的痕迹。   啪嗒啪嗒。   突然响起的马蹄声打破了此处的宁静。   但是黑发青年并没有因此露出不快的神色,而是抬头向前方看去,眼底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小跑进来,到了庭院入口处,放缓速度而后缓缓停下脚步。   飘动的柳枝之下,马背上的少年翻身而下,身姿轻盈。   在他落下时,那淡金色的发丝就在空中轻轻飞扬而起,阳光跳跃在其中。   他的动作轻盈得仿佛是他的后背上有着一双无形的精灵的翅膀。   落地后的少年仰起头,细碎金发散落在线条柔和的颊边。他穿着简单利落的无袖短袍劲装,翻身下马时飞扬而起的单侧肩短披风轻柔地披落在他的左臂上,边角金丝线绣的金纹在翻飞中折射出一道微光。   “弥亚。”   黑发青年合上书本,笑着站起身,喊着少年的名字。   还是这幅样子,一点都没变。   他笑着想。   其他的祭司都是身穿长袍、服饰繁琐庄重,尽可能地展示出威严庄重的姿态。   唯有这位少祭,哪怕是在特殊的祭祀场合,也从来不穿厚重的长袍,总是一身简洁的白色短袍,身上的佩饰也极少。   整个人看起来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从来不会像其他年轻的祭司们一样刻意摆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而是毫不在意地散发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和活力。   经常有人诟病这位特立独行的少祭,尤其是那些老古板的祭司们,说他身为少祭却如此任性妄为,行为举止和服饰都不够庄重。   但是无论那些人怎么说,弥亚依然是我行我素,完全不把那些人的话当回事,也不会因旁人的话而动摇或者改变。   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点,他才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在这个少年身上。   “王太子殿下。”   抚摸了一下正在对他撒娇的骏马的鬃毛,被叫了名字的弥亚抬头,目光落在坐在亭边的帕斯特身上。   弥亚牵着白马走过来,白马的身侧挂着银饰白木的弓和箭筒。   这是这位少祭特立独行的又一证明。   少年的身体虽然略显纤细,却并不会让人觉得柔弱,而是带着一种柔韧的力量。   当他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时,他射出的利箭能胜过绝大多数战士手中的利刃。   细碎的淡金色发丝下,一双宛如融化着天空海洋的湛蓝色眼眸清澈得仿佛能映出天空的朵朵白云。   当着双眼睛注视着你的时候,你仿佛能从那双眸中看到一望无际的广阔海洋。   少年的容貌清秀俊气,就像是黎明清晨时分沾染着露水的嫩叶,像是春日湖畔初绽枝叶的柳条。   当他向你走来时,就隐隐有一种绿叶般清新的气息迎面而来。   “你又去练箭了?”   “不,只是骑马晨跑了几圈。”弥亚说,“你来很久了吗?”   “还好。”   帕斯特一笑,拿起脚边的七弦琴,抱在怀中。   “你上次哼的曲子我已经琢磨出来怎么弹了,帮我听一听,有没有不对的地方。”   左手按在弦上,他右手拨动琴弦,悦耳的声音伴随着清亮的流水声响起,萦绕在庭院之中。   弥亚在音乐声中牵着骏马走到溪水边,白马低头饮水,弥亚在一旁轻轻抚摩着白马的鬃毛。   偶尔,他会回头看一眼。   坐在亭角的黑发青年垂着眼,拨动着怀中的七弦琴。   每当这个时候,青年的神色总是特别的安宁,眉眼间透出隐隐的满足感。   看来,这位是真的很喜欢弹琴啊。   弥亚忍不住在心里这么想着。   而且,说实话,这位王太子在音乐上的造诣还真的挺高。   他哼出的之前那个世界的曲子,王太子只要听个几次,就能将其用七弦琴弹奏出来。当然,因为弹奏乐器的不同,曲调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些区别,但是,就算有所不同,那依然是很美的曲调。   话说回来,虽然时不时有人弹琴给他听是很好没错,但是——   “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不过……”   一曲奏毕,弥亚略感头疼地说。   “帕斯特殿下,你一过来,那位老将军又要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了。”   那位老人现在对他是横竖看不顺眼,非说是他带坏了王太子,故意引诱王太子沉溺享乐之中。   开玩笑,十天半个月弹个琴放松一下就叫沉溺享乐?   这位老人家是没见过什么叫真正的荒淫无度吧?   老将军对王太子的严厉程度搞得他有时候都忍不住同情这位王太子。   还有,是这位王太子自己每隔十天半个月就非要往他这里跑,他难道还能拦着对方不让进?   帕斯特微笑地说:“对于这一点,我很抱歉。但是有大祭司护着你,外公就算再看你不顺眼,也拿你没辙。”   “所以,你这是拿我做挡箭牌?”   “没办法,能够让我安安静静弹一曲的地方,也只有你这里。” 帕斯特抚摩着怀中的七弦琴,神色温和地说:“十多天里能有这么一会儿也好。”   如果在他的住所,别说弹完一曲,他只要伸手碰一下琴弦,立刻就会有许多人劝说他不要耽于享乐,不要沉溺于玩乐之中,要认真、要勤勉地学习、练武,为了成为优秀的王者,为了背负这个国家的未来,为了让所有人都认同自己。   他没有一刻的喘息之时。   他的外公从小就严厉地教导他,他是王太子,所以他必须表现得比任何人都优秀和强大。   尤其是这几年里,周围的人对他的要求越发严厉。   因为……‘那个人’的声名崛起。   想到这里,帕斯特的眼底渗出几分复杂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将怀中的七弦琴放下,站起身来。   “今天就到这里,我先走了。”   “好的,王太子殿下。”弥亚挥挥手,神色随意地说,“想必这里你也已经很熟了,我就不送了。”   歪着头想了一下,他又说:“真忍不住想要弹琴的话,可以过来。”   帕斯特笑着点了下头。   等走到庭院大门时,他回头去看,看到弥亚已经随意地坐在了溪水边的假山石上,手心捧着一个糖块,逗弄着白马。   骏马凑过来舔他的掌心,他就开心地笑了起来,身上被飞溅的水打湿了也毫不在乎。   少祭这幅模样若是被那些古板的祭司们看见,肯定又是一顿唠叨——虽然弥亚根本不会把他们的唠叨当回事。   额发的影子落在帕斯特掠过一丝羡慕之色的眼底,让他黑色的瞳越发深暗了下去。   少祭,未来的大祭司。   明明和自己一样身负重任,被无数人盯着一举一动,可偏生这个少年能活得那么率性自我,那么自由自在,好像不会被任何东西所束缚一样。   既然都是一样,为什么……他却做不到这样的自在?   …………   沐浴着上午时分明亮的阳光,帕斯特很快就回到了王宫。   刚进入大殿中,身板笔挺的老将军就领着数人快步向他走过来,一张脸板得紧紧的。   他本以为外公是因为他又去了海神殿而不满,心里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站住了等着被训斥。可是当老人走到他跟前时,他发现老人的脸色非常严肃。   其他的人也是看着他,目光中透出几分凝重,他这才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   老将军面色肃然,开口道:“殿下,那位回来了。”   那位?   帕斯特想了想,记起来,那位镇守北疆的军团统帅纳迪亚是在今日返回王城述职。   “你是说纳迪亚将军?他已经回来了?”   但是,如果只是纳迪亚将军回王城述职的话,不至于让外公露出这么严肃的神色。   老人的眼底掠过一道利光,他的目光带着深深的冷意。   他说:“他这次回王城,将第三王子带回来了。”   “…………”   帕斯特抬起的手微微一顿。   第三王子,萨尔狄斯。   在最近这两年里,这个名字一直频繁地在他耳边响起。   两年前,敌国突然突袭波多雅斯国境,内地大军救援不及。   在这场紧急而又危险的战争之中,一名年仅十六的少年在北疆的战场上率领骑兵从侧翼冲击,一举贯穿敌军军阵,力挽战场危局。   少年一战成名。   那一战,让波多雅斯的第三王子萨尔狄斯的名字出现在世人的视野之中,为众人所知。   而那一场令世人瞩目的胜利,仅仅只是一个开端。   在随后的两年中,萨尔狄斯征战沙场,一次又一次痛击敌人,一次又一次将那些因为他的年龄而轻视他的敌军武将击毙于他的马下。   他曾亲率一队骑兵潜入敌国之中,在斯顿王国的境内杀了一圈,最后在数万斯顿大军愤怒地追杀下依然成功突围回到波多雅斯,令斯顿人举国震怒却又无可奈何。   他在一场又一场的胜利中打下了他的赫赫威名。   现在,大陆已皆知其名,波多雅斯民众更是对此津津乐道。   那个带着半截漆黑面具的金发年轻人在战场上英勇善战,他的武勇世间难寻,他手中的长枪饮尽无数人的鲜血。   他如同一簇金色的火焰,灼热刺眼,将一切敌人烧为灰烬。   他如同一只刚刚成年的年轻雄狮,所到之处,震慑大地,令人闻而色变。   波多雅斯王国中,一颗名为萨尔狄斯的年轻将星已冉冉升起,万众瞩目,无人可遮其光芒。   而这一切,成了外公和他身边的人焦躁的根源。   在一片沉寂中,有一人躬身,低声对帕斯特说:“王太子殿下,陛下正在接见纳迪亚将军,三王子人已经在外面了,您最好先去见他。”   帕斯特点了点头,转身向大殿外走去。   同一时间,沉稳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一个年轻人走进大殿。   他的身影沐浴在阳光之下,一头金发在阳光中闪耀着明亮的光华。   当帕斯特看见走进来的年轻人时,有了刹那间的失神。   存在于他记忆中的,还是他这位王弟四年前的模样。   四年前,那个矮了他一截的少年容貌秀美绝伦,如一朵养在温室中的玫瑰花,又如同一只金丝柔软的波斯猫,更如艺术家精心雕琢出的纤细的艺术品,精致而又美丽。   而如今,当初精致秀美的少年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向他走来的年轻人身形高大,几乎已与他比肩,体态修长而又强健,再不复当初那种纤细的模样。   这种强健却不是那种壮硕的强健,而是一种匀称得恰到好处的强健,如同艺术家精心雕刻出的石像那般让人赏心悦目的健美。   年轻人有着一张极其俊美的面容,眉眼中还隐隐残留着少年时的痕迹,但是已经彻底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和柔美,彻底蜕变,变得极具攻击性。   剑眉末梢带着锐利的弧度,没入金色额发中。   鼻梁高挺,脸部轮廓变得硬朗而深邃,当那淡色的薄唇抿起时,就越发给人一种凌厉感。   他颈后一簇金色长发束成一束,束着金发的发绳已非常陈旧,但是干净而又完好,显然是一直被精心地保养着。   他穿着一件极为宽松的衣服,两侧从肩部往下,收拢在腰间深色的腰带上,直接敞露出大半的胸膛和小半的腹部。   这种在某些老古板看来颇为衣冠不整的衣着穿在萨尔狄斯的身上,却越发衬出他宽肩窄腰的好身材。   尤其是那一双极为修长的腿,穿着漆黑长靴踩在青石地板上,给人一种强而有力的感觉。   敞露出的胸口和腹部肌肤是常年日晒形成的健康的小麦色,有着漂亮的肌肉纹路弧线,腹肌轮廓分明,一眼看上去就能感觉得到,那紧致的肌肉里蕴藏着随时都能爆发出的强大力量。   年轻人从容地站在大殿上,对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视若无睹,看似万事不放在心上,看过来的目光都是轻描淡写的。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头年轻的狮子悠闲地趴在地上,它高傲而强大,对于四周那些威胁不到它的存在毫不在意。   金色发丝散落在他俊美的颊边,如果说年少时像是波斯猫细腻柔软的毛发,现在更像是年轻雄狮金色的鬃毛,给他添上一分危险的气息。   他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无形的震慑力。   ………………   将心底掀起的波澜压下去,帕斯特温和地笑着向他的王弟走去。   可是就在他刚刚走近萨尔狄斯的一瞬间,原本以一种不太在意的神色看着他的萨尔狄斯忽然剑眉一挑。   异色的双瞳盯住帕斯特,萨尔狄斯的目光突然就变得锐利起来。   就像是原本安逸地趴在地上的雄狮,在自己的领地被侵犯时猛地起身,浑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他盯着帕斯特,鼻子微微动了一下,仿佛是在确认着什么。   等确认之后,他的眼神越发危险。   他突然开口,低声说:“你身上有弥亚那里的莲花香味。”   帕斯特:“???”   这些年来无数大场面都能从容面对应付过去的王太子在这么一句话面前竟是瞬间卡了词,半晌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整个人有点懵。   好歹是四年后的兄弟相见,不说表面上的兄友弟恭,也不说各种明枪暗箭……结果这家伙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就这——?   如果不是从小养成的良好仪态,帕斯特的嘴角恐怕已经忍不住抽搐了。   还有,少祭所的莲花香气和他宫所里、或者其他地方的莲花香气有什么不一样吗?   他这个王弟究竟是怎么分辨出来的?   ……等等,他这个王弟是怎么在四年之后都还记得少祭所的莲花香气的?   槽点太多以至于帕斯特一时间无言以对,他现在唯一庆幸的是,萨尔狄斯是凑近他低声说的,声音很小,旁边的人都听不见。   他那一瞬间不合仪态的懵然神色也没被人看到。   而这时,他看见萨尔狄斯突然转身,似乎要走。   他错愕地问道:“萨尔狄斯,父王等下就要见你……你要去哪里?”   “找人。”   两个字,简单明了。   甩下这两个字的萨尔狄斯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快步离开了王宫,将他的王兄——以及他的父王抛在身后。   要知道,他本来就是因为被纳迪亚念叨得不耐烦了,才勉强跟着纳迪亚先来王宫和父王见上一面。   虽然人在王宫,其实心思早就不在这里了。   当从帕斯特身上嗅到那熟悉的香气之后,他半秒也待不下去,径直抬脚走人。   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打算去向某人兴师问罪。   他要质问那个他在四年中无时无刻不惦记着的家伙,为什么在他不在的时候随意让别人进入本该只属于他的地盘!   …………   ……………………   弥亚今天的行程排得满满当当。   先是上午去城外正在修建的新神庙那里巡视一圈。   然后去一趟塞普尔之塔的祭坛,将大祭司的符文送入祭坛中,换下掉旧的符文。   接着,回海神殿吃饭。   再来,下午又要出城,去城外稍远处的狩猎场训练箭术。   就这样,一整天过去了,等到日头西斜,觉得身体颇为疲惫的弥亚想着这附近正好有一个山谷温泉,就打算去泡温泉让身体舒缓一下,于是没急着回城,带着侍从们去了山谷。   太阳已经落下地平线,天色暗了下来。   灯火点燃,像是落在山谷中的一簇簇星光。   初春的夜风带着凉意,在山谷中掠过,让初绽嫩芽的枝叶在风中微微摇动。   夜风虽然凉,但是山谷的温泉却很温暖。   这一处的山谷温泉三面都是山壁,唯有一面是入口,法埃尔早已退出去,带着侍卫把守在入口处,防止他人或是山间动物意外闯入。   弥亚趴在温泉水池边,舒服得眯起了眼。因为这里是露天的野外山谷,所以他只脱了披风和靴子,穿着那身无袖短袍直接浸在温泉之中。   湿就湿了,等会儿换一件就好。   经过下午剧烈的运动后有些酸疼的肌肉浸在温水中后舒服了许多,温暖而又柔软的触感包裹着身体,水波流动中抚去身体里的疲倦。   山谷中风吹树叶发出的沙沙声、潺潺流水声、偶尔响起的清脆的鸟鸣声,萦绕在耳边,星光落地,人仿佛置身于天地之间。   这种惬意的感觉让少年整个身体都放松了下来,他懒洋洋地趴在池边,被水汽熏得微微泛红的颊贴在凉凉的白石上。   热气冉冉升起,让那白石水池上总是盘旋着一点朦胧的雾气。   看得久了,仿佛视线也跟着朦胧了起来。   倦意不知不觉涌出来,弥亚想着,反正待会儿法埃尔就会进来叫他,干脆就翻了个身,在温泉池中寻了个很浅的地方,改成仰躺,想要小憩一会儿。   缭绕的雾气盘旋而上,消散在黑夜之中。   夜空之中群星闪耀,仿佛一连串点缀在黑丝绒垫上的水晶宝石。   注视着这美丽的星空,弥亚迷迷糊糊地沉入梦乡。   夜色寂静无声,少年在夜色中小憩。   却忽然有人打破了这一刻的寂静,趁着夜色而来。   漆黑的长靴踩在湿润的白石地上,来人向池边沉睡着的弥亚走去。   弥亚安静地躺在温泉浅池处,大半个身子浸在温泉中,肩以上靠在石岸上。他仰着头,湿润的淡金色发丝散落在白石之上,发梢里渗出的水滴从光滑的石面滑落。   朦胧的星光下,来人高大的身躯俯下,屈膝半跪在弥亚的头顶之前。   恰好和弥亚躺着的姿势完全相对的方向。   因为弥亚仰面躺着,来人俯身低头去看时,就能将下方少年的整个儿看入眼中。   “还真是……几乎都没怎么变。”   喃喃的自语声,像是不愿吵醒沉睡中的人,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月光映在那双特殊的异色瞳孔中,来人的唇角止不住地上扬起一抹弧度。   他抬手,摘下右颊上漆黑的面具,然后伸出手,指尖捏住一缕散落在石面上的淡金色发丝。   那缕发丝是湿润的,一碰就将水汽染在了他的指尖上。   发丝那种柔软的感触仿佛通过他的指尖渗透到了他心底的深处,原本因为那家伙身上染上的熟悉香气、还有遍地寻不到人而积累到即将火山爆发的怒气在看到眼前人的瞬间,已彻底烟消云散。   此时此刻,握着指尖的那一缕金发,他心底只满满地都只剩下柔软的痕迹,像是晴空中白云一朵一朵软绵绵地将他的心包裹起来。   轻轻地揉着指尖湿润的金发,来人的目光落在弥亚的脸上。   目光仿佛是在实质性地描绘着一般,细细的,一寸一寸的,从许久不见的少年的脸上掠过。   少年的面容是极其清俊的,似春日嫩叶,此刻被水汽一浸,越发沁人。   细长的睫毛缀着点点水汽,偶尔微微动一下,细小水点折射着星光,仿佛是微微光点撒落其中。   弥亚浅睡着,仰着头,白皙的颊上带着一抹热气熏出的绯红,微张的唇吐出浅浅的气息。   那唇色仿佛是似熟未熟的水蜜桃,带着明明尚还青涩却又诱人的粉意。   莫名的,来人咽了一下喉咙。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喉咙有点渴。   他觉得这种感觉应该是自己今天一整天都怎么没喝水的缘故。   目光难以自控地定定地落在染着水痕的唇上,或许是因为突然记起四年前分别时的那一幕,也或许是因为被热气熏到的缘故,他觉得自己的颊隐隐有些发烫。   他想要将目光从弥亚的唇上移开,偏生就在这时,雾气凝聚成的细小水珠在那粉色的唇珠尖儿上显现,沿着粉嫩的唇瓣滚落下去。   那一滴水珠,仿佛滚在了某人陡然发烫的心尖儿上。   异色的瞳孔蓦然变得深邃起来,他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一手撑在岸边,向前倾身,深深地低下头去。   束成一束的金色长发随着他的俯身从他侧肩垂下来,落在他身下少年的肩上,发的末梢整个儿都没入水中。   他的唇轻轻地落在少年微张的唇上,在对方唇上滚动的细小水珠瞬间滚入他的唇中。   甘甜的水珠入唇即融,仿佛缓解了一点喉咙里的干渴。   但那只是一瞬。   在一瞬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从整个身体深处席卷而出的因不满足导致的强烈空乏感——不够——完全不够——更多的——   就在这时,被偷吻的少年忽然睁开了眼。   当弥亚睁开眼的时候,他的脑子在刹那间是空白的。   不怪他反应迟钝。   毕竟任谁在一睁眼就看到一大片敞露着的小麦色胸膛近在眼前——近得只要一抬头就会碰到的地步时,脑子都会短暂性地停止思考。   下一秒,从唇上传来的被亲吻的柔软触感唤回了弥亚停滞的思绪。   在回过神来的瞬间,不假思索的,弥亚一拳猛地挥出——   砰!   猝不及防的,在四溅的水花中,偷吻者在毫无防备的状况中被这凶猛的一拳击中。   正中右眼,分毫不差。   夜空下响起一声疼痛的闷哼声,叱咤战场令敌人为之胆寒、已许久不知受伤是什么滋味的某人在回到王城的第一天。   负伤。   嗯,右眼眶多了一圈乌青。 第67章   一声肉撞肉的闷响,曾在敌军之中单枪匹马挑杀数十人身上也不曾落下一点伤痕的某人因沉溺于美色之中而失却了警觉性,被正中要害。   常年处于战斗中的本能让萨尔狄斯整个人猛地向后退去,右眼传来时隔多年之后某种熟悉的酸痛感。   水花四溅,弥亚已从温泉池中翻身而起,水花溅起时发出的水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尤为清晰。   月光落在少年脸上,照出他脸上的恼怒之色。   从温泉中起身的他再度一拳从飞溅的水花中挥来,不给对方丝毫喘息之机。   可是对面那个家伙的反应极快,一抬手,就抓住了他的拳头。   那人恰好站在逆光下,脸整个儿被阴影笼罩着,根本看不清楚。   但是那人的手掌很大,几乎整个儿将他的拳头包裹在手中,抓得紧紧的,别说挥过去,他的手现在是缩都缩不回来。   可恶——   因为要泡温泉,所以那只向来随身携带的匕首和披风放在不远处的地上了。   偏生这个半夜潜进来的家伙看起来不是泛泛之辈,赤手空拳他恐怕不是对方的对手。   因为逆光的缘故,弥亚看不清萨尔狄斯的脸,而萨尔狄斯却恰好能将弥亚的脸看的清清楚楚。   月光下,少年的颊因为怒意染上晚霞般的绯色,一双蓝眸明亮至极,夜空中的星光都落入其中,仿佛一对在夜色中熠熠生辉的湛蓝宝石。   让人控制不住地生出一股想要将那对漂亮得惊人的湛蓝宝石据为己有的强烈欲望。   “弥……”   刚发出声音,突然,一个高大的黑影从夜色中冲了过来,手中利剑挥出,毫不留情地一剑劈下。   凛冽的杀意从身后袭来,呼啸而来的利剑带着将人劈成两半的凶猛之势。   萨尔狄斯松手,猛地从腰侧拔出短剑,抬手一架。   铿的一声,兵刃剧烈的撞击声在夜色中响起。   短剑架住了劈下来的长剑,因为对撞的力道太过于猛烈,以至于双方剑刃都残留着一瞬间的余震,发出低低的嗡鸣之声。   厚厚的云层飘过来,将明月挡住。   大地再度变得一片漆黑,看不清人脸,只能隐隐看见对方身体的轮廓。   趁这一瞬间,弥亚转身要去拿和披风放在一起的匕首。他刚走了一步,突然啪嗒一声,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一个漆黑的面具躺在石地上,折射出金属特有的光泽。   他心里一动,将面具捡起来,手中的面具只有小孩的巴掌大,仅仅能挡住小半边脸。   铿锵!   又是一声兵刃的撞击声。   刀刃硬生生地摩擦开,黑夜中火星四溅,那种猛烈撞击的灼热感仿佛透过空气传过来。   握着黑色金属面具,弥亚抬头看去。   月光虽然被云层挡住,但是借着微弱的星光,隐约能看清来人有着一头金发。   “法埃尔,停手。”   弥亚的话一落音,正一剑凶猛地向敌人刺去的黑发侍从手一顿。   他二话不说,收回剑,后退一步。   只是,他整个人仍然站在弥亚之前,牢牢地将弥亚挡在自己身后。   黑发侍从身躯高大丝毫不逊于萨尔狄斯,甚至于体型比起还要魁梧上几分。   他身穿漆黑的盔甲,露在外面的上臂结实的肌肉微微鼓起,强而有力。   黑色略卷的短发仿佛和夜色融为一体,年轻男子的脸部轮廓坚毅而又深邃,警惕的盯着萨尔狄斯的黑眸深处闪动着野兽般的凶光。   他站在黑夜之中,宛如一头矗立在夜色中的黑色巨狼,对意图袭击它主人的敌人露出森森獠牙。   长剑横在身前,他沉默地站在他的主人身前。   他的身躯本就高大,因此这一挡将少年整个人都挡了个严实,连一丝淡金色的发梢都露不出来。   萨尔狄斯在黑发侍从退回去的时候就放下了短剑,他盯着挡在他和弥亚之间的法埃尔,怎么看怎么不爽。   果然,不管过去多久,他看这家伙不顺眼就是不顺眼。   两人宛如两头狭路相逢的猛兽。   虽然都是寂静无声地站着,但是彼此间凌厉的目光在空气中狠狠地对撞在一起,隐约似乎有某种无形的花火在夜色中激烈地炸开。   就在此时,一只白皙的手从法埃尔后面伸出来,拍了一下他的胳膊。   原本凶狠地盯着敌人的黑发侍从周身的凶气瞬间一敛,高大的身躯乖乖地退到一边。   就像是一只被主人安抚后安静下来的大狼狗,被摸一摸头后就不再露出凶相,乖巧地站在主人身边。   那模样,竟是莫名让人觉得还有点可爱。   当然,对面的某人完全不会这么觉得就是。   他只觉得这个家伙太会装。   ——以前瘦瘦小小时装可怜也就算了,你说你现在都这么大的个子了还装什么乖巧?   正在心底这么不爽着,黑金面具被抛过去,萨尔狄斯抬手接住。   恰好就在此时,夜空中挡住圆月的那朵厚厚的云层缓缓移开,一缕月光滑落在接住黑色面具的萨尔狄斯身上。   水银泻地般的月光将他那一头金发上映得如流金一般明亮。   萨尔狄斯站在夜色中,身姿挺拔而健美,俊美的脸对弥亚展露出深邃的笑容。   他说:“我回来了,弥亚。”   “嗯。”   弥亚眨巴了一下眼,嗯了一声。   他看着沐浴在月光下乍一看似乎俊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的萨尔狄斯的脸,微微一笑。   “你的眼又青了。”   是的,‘又’。   少年笑眼弯弯,笑容温柔,但是说出来的话却扎心至极。   “五年前是左眼,这次是右眼,嗯,挺好,挺对称的。”   被一剑扎心的萨尔狄斯:“…………”   知道弥亚喜欢容貌好的人所以想在再会的时候在弥亚面前展露出自己最帅最英气逼人的一面的计划,因为那只被揍青的眼而彻底失败。   萨尔狄斯果断抬手,重新戴上面具,用它盖住自己右眼上的乌青。   嗯,幸好,被揍的正好是右眼。   虽说那一只乌青眼是盖住了,但是弄了这么一下,萨尔狄斯刚才英挺傲然的气势已消散得干干净净。   就像是一头出场时还傲气十足的大狮子,被揪了一下鬃毛后就蔫了下来。他盯着弥亚,抿紧了唇,眼神中带着控诉,还隐隐透出一分委屈。   弥亚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吧,他承认,他就是故意的。   谁让萨尔狄斯趁着他睡觉偷袭他,吓了他一大跳。   少年微笑着,向萨尔狄斯走去。   浅浅的雾气在他身后缭绕着散开,腾空而起。   湿润的金发散落在他的脸侧,散落在他微微弯起的眼角上。   发梢渗出的水珠从弥亚的颊边滚落到下巴,然后又从下巴滴落在地面。   赤裸着的白皙的脚踩这冰凉的青石板上,向同样踩在石地上的漆黑长靴的方向走去,一踩就是一个湿漉漉的脚印。   走到萨尔狄斯跟前,弥亚伸出手,手指按在萨尔狄斯已经戴上的黑金面具。   他笑着问:“疼不疼?”   前一刻还在心底唾弃那个黑发大个子装乖巧的某人眨了下眼,几乎是本能地将脸在弥亚的手指上蹭了一下。   他说:“疼。”   但是似乎又觉得这么做有点弱势,果断昂起下巴。   他盯着弥亚,说:“很疼,你打的。”   他昂着下巴,一副‘你干的,你看怎么办吧’的模样。   弥亚怔了一下,然后失笑,弯着的眼底笑意越深。   明明容貌彻底变了模样,但是脾性却依然和以前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   “嗯,是我不好。”   虽然眼前的人已经从娇软的波斯猫变成了威武的大狮子,但是看来还是得和以前一样顺毛哄。   弥亚笑着用手摸了摸萨尔狄斯右侧的鬓角,就像是很久以前,他总是用‘摸摸就不疼’了这样的话来哄着对方一样。   他说:“还疼吗?”   少年湿润的手指摸着对方的鬓角,手指上的水痕都晕染在萨尔狄斯的额发上。   濡湿的金发贴在萨尔狄斯黑色的金属面具上,发梢落在那只漆黑的眼眸之前,将一点金色微光映在黑瞳深处。   染着微光的黑眸映着眼前少年的影子,深切的,专注的,仿佛他所凝视着的就是对他来说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细长的漆黑睫毛垂下来,眼中带着最柔和的痕迹,萨尔狄斯低头,他的额轻轻地抵在弥亚的额头上。   他的金发被对方淡金色的发丝浸上湿润的水汽,深浅不一的金发交缠在一起。   感受着额上的肌肤传递过来的真实的热度,那是比什么都还要温暖的触感。   萨尔狄斯闭上眼。   他说:“我回来了。”   他轻声说:“我很想你,弥亚。”   很想、很想你。   …………   收拾了一下,换上干净的衣服,弥亚一边在法埃尔的协助下整理衣服,一边和站在旁边的萨尔狄斯说话。   “也就是说,你今天才刚刚回到王城?”   “对。”   “对了,法埃尔守在外面,你怎么进来的?”   说到这里,正在帮弥亚系侧肩的披风扣环的黑发侍从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向萨尔狄斯。   “翻的那边的山壁。”   萨尔狄斯随手一指左边那堵高高的山壁,一脸理所当然地回答。   弥亚:“…………”   法埃尔:“…………”   黑发侍从扣好披风扣环,后退一步,低头。   他低声说:“抱歉,主人,都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全。”   他的声音很低沉,听起来还有些闷闷的,语气中透出一分懊恼。   “不,和你无关……一般来说正常人都做不出这种事。”   而对面那个绝对不算正常人。   弥亚笑着对他的黑发侍从说:“法埃尔,你出去准备一下,我们回海神殿。”   “是的,主人。”   法埃尔回答道,然后他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只是在离开之前,他看了一旁的萨尔狄斯一眼。   虽并不明显,但是眼底隐约透出一分警告的意味。   当年那个被萨尔狄斯看一眼就双腿打颤的胆小自卑的小奴隶,如今已胆大到全然不惧对方身为王子的身份,满心满眼都只有护着主人这一个念头。   虽然这家伙围着弥亚转的样子很讨厌,但是想一想,有他牢牢地守在弥亚身边,也没什么不好。   看来,这家伙勉强还是有点作用。   萨尔狄斯正在心底暗想着,那边弥亚开口和他说话。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一提起这事,萨尔狄斯在见到沉睡的弥亚时早已散去的火气顿时又涌了出来。   他本来被纳迪亚硬拽着去了王宫,说是必须要先觐见戴维尔王。   在等着的时候,遇到了从海神殿回来的王太子帕斯特。   从他那位王兄身上嗅到的熟悉的莲花香气让他非常不愉快,所以他直接甩了他的父王,径直出了王宫去海神殿找人。   结果到了海神殿,接待他的祭司说弥亚去城外正在修建的新神庙巡视去了。   他调转马头,兴冲冲地跑到那座新修的神庙。   但是,就那么恰巧,迟了一步。   神庙的督工说,少祭阁下就在他到的前一脚离开,回神殿了。   他又掉头跑回神殿,又被告知,少祭大人带着大祭司的符文去塞普尔之塔更换祭坛符文。   他来到塞普尔之塔,看守的侍卫说少祭大人刚走。   简直就跟中了邪一样总是迟那么一步死活追不到人的萨尔狄斯:“…………”   这一系列事情太过于憋气,他不爽地决定不找人了,但是,在生了一会儿的闷气,他还是又跑回海神殿。   好巧不巧的,就在他生闷气的那一段时间里,弥亚已经吃完了中饭,带着法埃尔等侍从去了城外的狩猎场。   又气又无奈的他只好又找去狩猎场。   但是一整片草原加森林的狩猎场实在太大,在里面找一个人实在不容易。   于是,他一找就是一下午,结果好不容易发现打猎的痕迹时候,弥亚又已经走了。   折腾到最后,他追着弥亚一行人的踪迹,总算在温泉找到了人。   弥亚:“…………”   真惨。   听着就不由得升起深深的同情之心。   萨尔狄斯这家伙还是和以前一样,运气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偷亲我?吓了我一跳。”   本来还在不爽地抱怨着这一天遭遇的萨尔狄斯脸上一烫。   “那不一样,不算亲吻。”他分辩道,“那、那只是、我走之前,那不是离别之吻吗?”   他磕磕绊绊勉强找出一个理由,说着说着突然觉得这个理由很有道理,于是就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所以,这么久之后再次见面,我想着既然有离别之吻,那就要有始有终,得有再会之吻才对。”   “……行吧,你说是就是。但是,不管是离别之吻还是再会之吻都已经做过了,那么以后没我的同意,你不可以再这样随便亲我。”   萨尔狄斯挑眉,避开弥亚的目光,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都说了那是带着特殊的意义。”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   “放心,你以后就算求着我亲,我也不可能亲你。” 第68章   “就算你求我,我也不会亲你。”   萨尔狄斯哼出的这一句话让弥亚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   他又没病,干嘛要求萨尔狄斯亲他。   虽然心里这么吐槽着,但是弥亚很识趣地没把这句话说出来,不然恐怕又会惹得现在看起来很稳重靠谱但是内心和外表相差甚大的某人不高兴。   反正他的目的也已经达到,就没必要再计较对方的话好不好听。   抬头看向萨尔狄斯,弥亚正要说些什么,突然后知后觉地发觉,现在自己得仰着头才能和萨尔狄斯对视。   他打量着萨尔狄斯高高的个子,心里顿时就有点酸,忍不住小声嘟哝了一句。   “你变化真大。”   不仅个头很高,宽松的衣着敞露出的胸口有着紧致的肌肉,露出半截的腹肌轮廓分明,系着腰带的腰部精瘦,不见一点赘肉。   萨尔狄斯的身型几乎就是艺术家所雕琢出的体型最完美的雕像。   曾经白嫩的肌肤如今已是健康的小麦色,除了尤为俊美的眉眼间依稀还残留着当初那个少年精致漂亮的痕迹,如今的萨尔狄斯身上几乎再也看不到过去的模样。   当年十三四岁的少年还与他美丽的母亲有三分相似,现在,十八岁的青少年英姿勃勃,即将成为一个成年男子的他最多只在眉眼间剩下一分相似。   弥亚有些纳闷,明明初次见面的他和萨尔狄斯身高一样,体型也差不多,结果五年过去,当初看起来比他还要娇软一些的萨尔狄斯就能彻底变个样,而他……   不说了,说多了都是泪。   其实他身边就有一个让他各种羡慕嫉妒的存在。   他的黑发侍从,法埃尔。   这几年里,他亲眼看着法埃尔一个劲儿地往上窜,转眼就超过他一大截,从一个瘦巴巴的小可怜蹭蹭蹭地长成一个体魄结实强健的大个子。   和他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他那个老师大祭司没事就用他不长个子的事情来嘲笑他,都快变成他的心理阴影了。   羡慕不已的弥亚最后只能拿‘法埃尔以后本来就会变得很强大,不然怎么会成为人人畏惧的暴虐者’、‘他只是个例,在同龄人之中本就是佼佼者,不是普通人’、‘自己不是不长个子,只是个子长得算是普通人而已’这样的理由来安慰自己。   没想到,萨尔狄斯又给了他重重一击。   对于弥亚说自己变化很大,萨尔狄斯嗯了一声。   这四年的经历,让他无论是外貌还是思维都产生了极大的变化。   在战场几经风霜,几度徘徊于生与死之间,现在的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任性妄为、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的少年。   但唯有在弥亚面前,他仍旧是从前的那个他。   “你倒是没怎么变。”   萨尔狄斯说,俯视着比他低了一个头的弥亚。   对于这个身高差,他心里很满意。   他看着弥亚。   仰头看着他的少年那双眼湛蓝如水中的蓝水晶宝石,漂亮得让人忍不住想要藏在手中。   之前还带着一分稚气的少年在容貌长开后,整个人清俊纯粹得仿佛是从森林中走出来的精灵。   以上这些话,他是绝对不会说出来的。   他笑着说:“除了稍微长高了一些,你看起来和之前差不了太多。”   弥亚:“…………”   正中痛处。   他来这个世界时,差不多也是现在这个年龄。   在之前的世界长不高,到了这个世界还是这么高。   而且,总是一张娃娃脸,看起来就像是怎么都长不大。   被戳中痛处的少年不高兴了,他哼了一声,甩头向外面走去。   先一步出去的法埃尔早已为弥亚备好了马,弥亚翻身上马的时候,萨尔狄斯正从后面跟出来。   应该是从法埃尔口中得知了萨尔狄斯的身份,其他的几名侍卫匆忙俯身向这位王子行礼。   弥亚骑在马上,低头看向萨尔狄斯,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萨尔狄斯,你的马呢?”   萨尔狄斯咳了一声,他说:“咳,那个,因为石路太陡,马上不来,我就让它自己回城了。”   弥亚:“…………”   对啊,直接翻的崖壁,可不陡吗。   他叹了口气,然后转头看了法埃尔一眼,法埃尔立刻会意,将自己的坐骑牵到萨尔狄斯面前。   “殿下,请您先骑我的马。”   “不必了。”   萨尔狄斯说,突然伸手抓住弥亚那匹白马的缰绳,纵身一跃,直接翻身上马,坐在弥亚的身后。   他侧着头,对扭头看他的弥亚一笑,说:“这些马中,也只有你这匹马勉强配得上我的身份,我就委屈一下和你同骑好了。”   这话说的,弥亚都被他气笑了。   只是现在天色实在太晚,弥亚懒得再和他较真,随意点了点头,算是同意。   萨尔狄斯的唇角高高地扬了起来,他抓着缰绳,抬脚一踢马腹,纵马向前奔跑起来。   他坐在弥亚身后,双臂从后面伸出来抓着缰绳,身型又比弥亚高大不少,乍一看,像是他将弥亚整个儿圈在自己怀中一般。   雪白的骏马在夜色中奔跑着,在黑夜中留下白色的残影。   星光落下来,落在少年淡金色的发丝中,又在映着淡金色发丝的异色双瞳中点缀出点点微光。   骏马在飞驰,风声在耳边呼啸,束成一束的金色长发在身后高高地飞扬着。   萨尔狄斯的唇角一直扬着,他看着怀中少年的目光比什么都还要温柔。   …………   弥亚以为萨尔狄斯会先回王宫,可是萨尔狄斯没有,而是直接跟着他进了海神殿,跟着他回了少祭所。   回到房间,解下披风的弥亚瞅着某人。   “已经很晚了。”   “嗯,很晚了。”   “该睡了。”   “没错,该睡了。”   “……所以你不回王宫吗?”   “为什么要回王宫?我就在你这里睡啊。”   萨尔狄斯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弥亚想了想:“也好,太晚了,你回去也不方便,我让人去给你准备房间。”   “为什么要准备其他房间?我和你一起睡就行。”   弥亚一呆,反射性地拒绝:“不行。”   见弥亚毫不犹豫地拒绝,萨尔狄斯微微眯起眼。   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但是眼底隐隐有微光掠过,给人一种危险的感觉。   “为什么?以前我们经常一起睡,为什么现在不行?”   “呃……”   因为以前你才十三四岁,把你当成小自己四五岁的弟弟,哄着你和你一起睡无所谓,但是现在我们都马上要成年了,两个大男人还非要凑在一张床上睡总觉得很奇怪。   而且这四年我都是自己一个人睡,忽然身边多了你这么大个人……很别扭啊。   心里这么想着,弥亚想了想,随便找了个借口。   “因为我们个子都比以前大了,睡在一起床会很挤,不舒服。”   “我不介意。”   萨尔狄斯耸了下肩。   “深山野林荒土沙漠悬崖山谷,再不舒服的地方我都睡过,天天都睡,现在不过是挤一点而已,不算什么。”   弥亚:“…………”   你不介意我介意。   还有你这些年天天晚上睡在深山野林荒土沙漠悬崖山谷这些地方是什么鬼?   北疆军营那里虽然条件艰苦了点,但是也不至于艰苦到这种地步吧?   萨尔狄斯虽然说话的语气很随意,漫不经心的,看起来根本没察觉到弥亚为难的模样,可是他的眼角余光一直紧紧地盯着弥亚,注意着弥亚脸上的任何一点轻微的变动。   如同一只看似安逸悠闲的年轻雄狮,慑人的目光却时刻紧盯着自己心心念念的猎物。   他似乎是不经意地说出自己这几年过得多艰苦,然后又放低声音,对弥亚说:“弥亚,这么久不见,我很想和你说说话,就和以前一样。”   弥亚犹豫了好一会儿,可是被萨尔狄斯用微微发亮的眼注视着,那目光中还带着期待,他终究还是没能坚持住,败退下去。   毕竟萨尔狄斯说得也对,他们四年没见,他其实也想和他多说会儿话。   “……好吧,我知道了,就这一次。”   退让之后,他还是不甘心地补充了一句。   “要知道,我们都不是小孩了,以后不方便再一起睡。”   “嗯,就这一次。”   萨尔狄斯微微一笑,看似很好说话,但是心里是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被叫进来的侍从老老实实地按照吩咐收拾好床铺后,就立刻躬身退了出去。   对于第三王子今夜在少祭房间留宿的事情,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夜已经很深,四处都安静了下来,其他的灯都已经熄灭,房间里只留了一盏灯,散发出柔和微弱的光线。   少祭所卧室里的床铺其实很大,睡下两个人还有不小的空余。   弥亚抱着大大的枕头,盘腿坐在床上,看着萨尔狄斯。   “你到北疆那边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音讯,我当时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他当时都急得想要自己去一趟北疆找人,幸好老师以安提斯特将军的身份和纳迪亚传讯,从纳迪亚那里得知萨尔狄斯很安全,只是不在军中,去了伏尔塔山留在了老师的老师亚图多德那里,他这才安下心来。   整整两年时间,萨尔狄斯都没有消息,也没给他寄一封信。   直到两年前,十六岁的少年王子在战场上一战成名,他这才开始不断地收到萨尔狄斯的信。   “难道你在山里呆了两年?”   所以才销声匿迹了两年?   “唔……说是山里也没错,不过也不全是山里。”   双手枕在脑后,仰面躺在床上的萨尔狄斯想了想,回答道。   “反正到处跑,之前跟你说过的,还有深山野林、荒土沙漠、悬崖山谷等等,都去过。”   “啊?”   “亚图多德那个老头说什么从书籍上学到的东西毫无用处,必须得自己亲自看、亲自做,才能学到真正的东西。”   枕着手臂的萨尔狄斯脸上露出一种不堪回首的神色,显然对他来说,那两年的经历非常不美好。   “所以,他硬是带着我在波多雅斯周边的几个国家走了一圈。”   整整两年的时间,他跟着那个老头在其他的国家转悠,天天风餐露宿,吃不好睡不好,经常会遇到一些不怀好意的人,见他们一老一小,就打他们的主意——当然,这些人的下场都很惨,要知道,那个老头不仅仅是知识渊博,而且身手也一点都不含糊,绝对不比纳迪亚差,不然他也不会被老头强行拎着走。   其他国家也就算了,虽然生活条件艰苦了点,勉强也还过得去,但是等到了作为波多雅斯死敌的斯顿国境内,那简直就是噩梦。   波多雅斯人和斯顿人外貌差别很大,一眼就认得出来,于是……   被认出是波多雅斯人被斯顿人追杀成功逃脱再度被认出来继续被追杀。   以上过程无限循环。   他和老头在斯顿国待了整整一年,以上过程就循环了一年。   萨尔狄斯之后回想起来,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熬过那段惨烈的日子的——这也是为什么在他回到军中之后,打起斯顿人来特别狠的原因。   听着萨尔狄斯的抱怨,弥亚很是惊讶。   “听你这么说,那位老贤者挺厉害的。”   该说真不亏是老师的老师吗。   “嗯,那老头虽然烦人,也很啰嗦,不过的确很厉害就是。”   虽然跟着亚图多德老头的两年简直就像是一场噩梦,但是萨尔狄斯也不得不承认,彻底让他脱胎换骨的,也是这两年。   他亲身走过太多的地方,他亲眼看到了太多的事情。   所有正确的、不正确的,对的,错的,黑的,白色,形形色色的人和事物都看过。   他懂了很多。   正是因为懂了很多,所以他才知道,曾经的自己有多么不堪。   那样不堪的他被所有人都厌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然而,哪怕是当初那么不堪的他,依然有一个人愿意伸出手,握住他的手,将他从那座无形的囚牢中带到外面这个广阔的世界。   萨尔狄斯抬眼,目光落在弥亚身上。   房间里柔和的火光落入他异色的双瞳中,让他注视着少年的目光带着说不出的温柔。   弥亚打了个呵欠。   他是真的困了。   本来今天就很忙碌,想在温泉那里打个盹儿还被萨尔狄斯打扰了。现在听萨尔狄斯说着这几年发生的事情,不知不觉眼皮就越来越沉。   他往床上一倒,闭眼打算睡过去。   可是刚闭眼,他就被人掐住脸颊,硬生生地被捏醒过来。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捏他脸的人问他。   “啊?”   弥亚睡眼惺忪看着萨尔狄斯,因为右颊被捏着,鼓鼓的,像一只被掐住颊的小松鼠,配上茫然而又无辜的眼神,那模样,可爱得让某个人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被萌的。   稳了稳紊乱的心神,萨尔狄斯没好气地说:“就知道你肯定不记得。”   “记得什么?”   虽然脑子因为困倦而迷糊着,但是此刻的对话让弥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的晚安吻呢?”   “啊?”   睡意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弥亚睁大眼,错愕地看着萨尔狄斯。   “快点,我困了,想睡,给我晚安吻。”   “呃……不是,你看,萨尔狄斯,你已经十八,是一个成年男人了,你见过成年男人还要晚安吻的吗?”   “谁规定成年了就不准再要晚安吻?”   萨尔狄斯挑眉看着弥亚。   “你当年答应了,就得说话算话。既然是属于我的东西,不能你说没有就没有。”   弥亚深吸一口气。   “萨尔狄斯,我觉得,你该讲讲道理。”   “不讲。”   萨尔狄斯说。   他忽然一翻身,整个人笼罩在弥亚之上。   他用双手将弥亚的双腕压在身体的两侧,异色的双瞳俯视着身下的少年,目光灼灼。   “不给是吧?”他危险地眯起眼,说,“你不给我,我就自己拿。”   被压在床上动弹不得的弥亚:“…………”   突然极其怀念当初那个虽然和现在一样不讲理但是漂亮娇软可以随便揉搓一拳就能打哭的波斯猫怎么办? 第69章   弥亚被萨尔狄斯压住,对方比他高大许多的体型投下来的影子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住。   手腕被对方抓住,压在两侧,他试着挣扎了几下,可是对方的力量强他太多,更别说处于这种不利的状况下,他根本挣脱不开。   “放……”   被压得动弹不得的弥亚有点生气,抬眼向上方的萨尔狄斯瞪去。   然而,在和对方的目光对上的那一刻,他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   压在他上方的年轻男子俯视着他,异色瞳孔的虹膜边缘微光闪动,锋芒慑人。   那是属于狩猎者的眼神。   强大的,给人极大压迫感的,带给人某种无形的震慑力。   那投影在他身上的阴影,还有两侧压制着他的双臂,仿佛形成一种特殊的狭窄囚牢。   而他不知不觉之间已置身其中。   弥亚盯着萨尔狄斯的瞳孔在无意识中微微收缩了一下。   他突然意识到。   萨尔狄斯不是一点都没变,而是已经彻底变得不一样。   那四年的空白终究还是让他对眼前的人生出一分异样的陌生感。   此刻俯身压在他上方的已经不是那只毫无威胁力、就算发脾气也只会用爪子轻轻挠一下他的波斯猫,现在俯身于上方压制着他,让他动弹不得的,是一头年轻的雄狮。   雄壮、美丽、威严,却又可怕至极的生物。   那是大地之上最顶端的掠食者。   那是与生俱来就会让他人从心底里感到颤栗的无比危险的存在。   它所到之处,大地也会为之颤抖和屏息。   作为被这种危险的顶端狩猎者注视着的对象,弥亚瞳孔一缩之后,猛地绷紧肩膀,眼眸因为紧张而闪动着。   少年整个人都处于对方的掌控之下。   压在他身上的那头猛兽,只要低下头,就能轻易地咬断他的喉咙。   无关思绪,那是身体的本能,生物的本能,对危险感到防备的本能。   “萨尔狄……”   弥亚低低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无意识的慌乱。   但只发出三个音节,剩下的话就都卡在喉咙里。   因为萨尔狄斯已经低下头来,轻轻地吻在他的额头上。   那束成一束的金色发丝从宽阔的肩上垂落下来,从他的颊边滑下去。   弥亚睁着眼,看见了那条和金色发丝一起垂下来的发绳。   发绳很陈旧,却被精心地保养着,很是光滑,就连最易脱落的末端流苏都还保存着大半。   这是……   弥亚失神了一瞬。   而那边的萨尔狄斯因为不忿于弥亚的出尔反尔,所以强势地压制住弥亚,强行低头亲了弥亚的额头。   然而,在亲完之后,他猛地记起,他在不久前似乎……可能……大概……好像……说过一句什么话来着?   ……!!!   靠。   发觉自己好像还没过一个晚上就自己打了自己脸的萨尔狄斯懊恼地抬手挠头,自然就松开了弥亚的手。   而弥亚在手一得到自由后,就伸手一把抓住萨尔狄斯那束垂下来的头发,往下一拽。   萨尔狄斯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找怎样的借口才不至于让自己太丢脸的时候,突然头发被拽得一痛。   “你——”   束着的头发散开,从他肩上披散下来,萨尔狄斯看着落到弥亚手里的发绳,声音顿时就卡在喉咙里。   他身下的少年睁着一双湛蓝的眼眸看着他,看得他耳尖控制不住地一点点发烫。   “这是我当初给你的手绳?你这四年一直用着?”   “嗯。”   轻吸一口气,萨尔狄斯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   他从弥亚身上起来,往床上仰面一躺。散开的金发在枕头上散落了一片,他侧着脸看着窗外,像是在看外面的星空。   他说:“……反正没别的可用,用着还算顺手,我也懒得换,就将就着用了。”   说话的语气倒是挺平淡,说的话也很随意。   那口吻,也似乎没把它当回事。   偏生从金发中露出了一只耳朵,耳尖一点绯红绯红的。   瞅着萨尔狄斯发红的耳尖,弥亚握着手中的发绳笑了起来。   刚刚生出的一点陌生感在心底缓缓消散。   他想,或许萨尔狄斯已经和以前很不一样,但是,萨尔狄斯依然还是萨尔狄斯。   弥亚抬起上半身,凑过去,低头。   他的吻轻轻地落在侧过头去的萨尔狄斯的鬓角上。   “晚安,萨狄。”   在他和萨尔狄斯两年间的通信中,他已逐渐习惯用这样的昵称去称呼对方——虽然初衷是他偷懒想要少写几个字。   不过像现在这样从口中说出来,还是第一次。   说完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弥亚突然觉得脸有点热。   写在信纸上不觉得有什么,但是这么叫出来,感觉好像有点……有点……   有点什么,弥亚自己也说不出来。   他将其归于自己第一次这么叫萨尔狄斯,还不习惯的缘故。   他看着萨尔狄斯微微动了一下的绯红耳尖,嘴角忍不住上扬,他将发绳放回萨尔狄斯眼前,然后重新躺下去。   这一次,再没有人干扰他,他很快就睡了过去。   而另一边的某人握着回到自己手中的发绳,满脑子想着的却不是他要了半天的晚安吻,而是……   【萨狄】   从信上看感觉不大,但是真正从弥亚口中、用那个柔软清亮的声音叫出来的时候,竟像是浸入他的心底,在心尖儿上绕了几圈儿。   那一声,竟是让他脑子都有些晕乎乎的,像是被抛上云端。   耳尖忍不住动了一下,他心里痒痒的、又软软的,只想再听弥亚这么叫他一下。   偏生等了好半天也没有动静,萨尔狄斯回头一看,弥亚竟是已经睡着了,睡得还挺沉挺香。   可恶!   好气——!   …………   ………………   一大清早弥亚就醒了过来,他转头,看到身边的萨尔狄斯闭着眼似乎还在睡,就没吵醒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走了出去。   今天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万里无云,初春时分柔和的阳光照在大地上。   清晨的微风带着远方嫩叶清新的气息吹来,夹杂着一点初春小花的香气。   弥亚站在庭院中,伸了个懒腰。   而这大清早的,居然有客上门。   一名黑发青年快步走进庭院,守在门外的侍从只是躬身向其行礼,并没有其他的动作。   因为这几年里王太子帕斯特经常过来,久而久之,弥亚就懒得让人每次都通报,他对侍从说,以后王太子过来,直接让他进来就是。   当然,进屋肯定还是要先向他禀报。   所以,如往常一般,帕斯特自己快步走了进来。   一进庭院,他就远远地看到了正在庭院中伸懒腰打呵欠的弥亚。   淡金色的头发凌乱地在孩子气的脸颊边散开,这个少年依然是那副率性而为、丝毫不在乎什么少祭形象的模样。   帕斯特脸上忍不住浮现出笑意,他快步走过去。   “弥亚。”   弥亚转头看过来。   “嗯?王太子殿下,你这么早就想要弹琴?”   “不,我这次来不是为了那个,我是有事告诉你。”   帕斯特温和地笑着,向弥亚走近。   昨天萨尔狄斯甩下一句话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整天都没见到人影,晚上也没回王宫。因此,很多人都还不知道萨尔狄斯回到王城的事情。   帕斯特想着,弥亚和萨尔狄斯年少时曾是好友,所以他一大早就过来少祭所,想要告诉弥亚一声萨尔狄斯回来的事情。   “你大概还不知道,萨尔狄斯他……”   “嗯~?”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帕斯特的话。   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初醒的沙哑,越发给人一种性感而又慵懒的感觉。   “王兄,您这是在说我?”   帕斯特走向弥亚的脚步一顿,转头循着声音看去。   金发的年轻人站在门口,一手撑着右颊,手肘支在门栏上。   他就这么懒洋洋地斜斜靠在门上,带着刚睡醒的慵懒神色的面容仍然是剑眉星目,映着清晨的阳光,俊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刚从床上起身的萨尔狄斯衣着凌乱,他本就穿着敞露胸口的宽松衣服,此刻看去,只有左边还松垮垮地套在左肩上,右边那一侧已经整个儿滑落到他的手肘处,将他的右肩连同大半个胸膛以及腹部都敞露出来。   对于自己这幅失礼的模样毫无所觉,萨尔狄斯歪着头盯着他那位王兄,棱角分明的薄唇微微一勾。   没了发绳,纯金色长发散开落在他结实的肩膀,还有肌肉紧致的胸膛上。   阳光一照,那金闪闪的发丝衬着小麦色的肌肤,莫名勾人,让懒洋洋地靠在门边的年轻人浑身散发着一种性感至极的气息。   跟在王太子后面进来的侍女一眼看到,忍不住惊呼一声,一张小脸瞬间红透,惊慌失措中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第二眼。   其他两名侍女虽然没有惊呼出声,但是颊也都是忍不住飞起红云,眼神躲躲闪闪地不敢朝萨尔狄斯那边看。   然而,某个人对此是毫无所觉的。   弥亚看着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站在门口的萨尔狄斯,疑惑地问:“你还没清醒?衣服都没穿好。”   萨尔狄斯笑了一下。   “还有点迷糊。”   他一边说,一边直起身体,向弥亚走过去。   他越过他的王兄,走到弥亚身边,伸手将手中的发绳递给弥亚。   “帮我绑一下头发?睡得有点乱,我自己弄不好。”   他一边说,一边俯身,将头凑到弥亚跟前。   弥亚看着那头的确有些凌乱的金发,下意识伸出手,指尖探入萨尔狄斯的额发中,将其拨弄了一下。   可是睡乱的额发好几缕都翘得高高的,蓬蓬松松,像是狮子散开的鬃毛。   用手指拨弄了好几下都没什么用,弥亚忍不住抱怨道:“怎么会乱成这样。”   萨尔狄斯乖乖地低着头,弥亚的手指从发间抚过时舒服的感觉让他愉快地眯起眼。   “大概是昨晚和你一起睡的时候,没系上发绳,所以才弄得这么乱。”   他一边眼含笑意这么说着,一边侧眼,瞥了站在旁边的帕斯特一眼。   看似轻描淡写的一眼,却是凌厉至极,无端令人心悸。   就像是一头年轻的雄狮在傲然向踏入自己地盘的入侵者宣告自己的所有权。   同时,以强悍的震慑力警告着入侵者。   黑发的影子落在王太子帕斯特漆黑的眸底,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和萨尔狄斯对视了片刻之后,移开了眼。   他的目光转开,落在弥亚的脸上。   他看见蓝眸的少年笑着,手抚弄着对方的金发。   无论是笑容也好,还是那种亲昵的举止也好,都是自然而然,毫无违和感,两人在一起的感觉是如此的融洽,四年的分别仿佛不曾给他们之间添上一点生涩的痕迹。   ……依然是四年前那个竞技场上,他曾看到的,两个少年亲密无间的模样。   看了一会儿,他开口说:“萨尔狄斯,你记得进宫觐见父王。”   说完,帕斯特转身离开。   他快步向外走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额发阴影落进去的缘故,他的眼比往常隐隐要暗上一分。   在离开少祭所后,不知为什么,他回头看了一眼。   在这几年中,这个地方一直都是他唯一可以放松的地方,是唯一能让他的心感到平静的地方。   只是……或许从他的这位王弟回来的那一刻起,这里再不属于他。   还有,那个少年……   …………   帕斯特回到他的王太子宫所,王宫中仅次于戴维尔王宫所华美的地方。   守在门口的侍卫向他躬身行礼,他对其回以温和的微笑。   无论他的心情好还是不好,他都时刻保持着待人温和有礼的态度。   时间久了,他自己都已不记得,这种笑容到底是不是发自他的内心。   所有人都说,他是一位温厚仁慈的王太子,以后一定能成为一个贤明仁爱的王者。   内屋有人在等他,见他进来,目光灼灼地向他看来。   “王太子殿下,已经没有时间让您继续迟疑下去了。”   “请做出决定。”   “‘海之祈祷’仪式即将举行,这个仪式,是我们除掉少祭的最好的机会。” 第70章   本来弥亚是打算叫个侍女来给萨尔狄斯绑头发,但是萨尔狄斯不肯,说是不喜欢让陌生人碰触自己。   弥亚只好自己动手。   上午时分,柔和的阳光撒落在郁郁葱葱的庭院中。漂亮的海豚石雕喷着细细的水丝,喷泉的水溅落在池水中发出悦耳的叮咚声。   萨尔狄斯坐在喷泉旁的石凳上,弥亚站在他身后,正在努力地摆弄眼前那一头金色的乱毛。   有几簇翘起的金毛实在是顽固,弥亚抚了好几下,它们依然倔强地向上翘起。   弥亚干脆伸手沾了些泉水,往那几缕翘着的发丝上抹了抹,这才成功地将它们压下来。   然后,他继续将散落在萨尔狄斯肩上、后背上的长长的金发梳拢起来,束成一束。   因为要梳拢长发,他的手指不断地从萨尔狄斯的耳后、侧颈那里抚过。   “弥亚。”   “嗯?”   “一个战士从来不会轻易让别人碰触自己的后颈,那里可是要害。”   无数次的战斗、无数次游走于生与死的边界,让他变得超乎常人的强大。   但是同时,也养成了他超乎常人的警惕和防范心。   他从不允许任何人碰触他的要害。   看着自己的手指在梳拢头发的时候,时不时就会碰到的后颈,弥亚歪了下头。   “所以呢?”   “所以,你是第一个被我允许,给我扎头发的人。”   “…………呵呵,那我是不是该回答说这是我的荣幸?”   萨尔狄斯没说话,他垂下眼,浅色的睫毛在他眼底落下最柔软的痕迹。   唯有在弥亚面前,他能够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要害交托到对方手中。   就像是一头猛兽卸下所有的警惕和防备,向自己信赖的人露出最柔软的腹部。   将发绳在梳拢的金发上绑好,弥亚说:“好了。”   他一边说,看着毛绒绒的金毛脑袋后面一束长长的尾巴,没忍住,抓住轻轻拽了一下。   然而刚拽了一下,就被萨尔狄斯抓住了手。   萨尔狄斯回头盯他。   拽了人家头发的弥亚有点心虚地摸了摸萨尔狄斯的头,算是安抚。   萨尔狄斯笑了起来,他松开手,摸了下系在后面的发绳。   熟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那是在过去的四年里无数次给予他坚持下去的力量,让他的心情平静下来的触感。   “对了,你还没去觐见陛下?”   “嗯,不着急,反正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见不见都无所谓。”   “…………”   整个波多雅斯,能说出这句话的大概也只有眼前这位了。   “话说回来,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其实之前四年中,每年纳迪亚回王城述职的这个时候,戴维尔王都会召萨尔狄斯回来一趟。   开始两年萨尔狄斯跟着老师的老师满大陆跑,找不到人,自然回不来。   后来的两年虽然一直待在军队之中,找得到人了,但是就是不回来,戴维尔王也拿他没辙。   “因为成人礼啊。”   “唔,说得也是,你已经成年,按理说,应该要给你举行王室的成人礼才行。是陛下说的吗?”   “不,我对那个没兴趣。”   萨尔狄斯抬头,目光落在弥亚的左耳细小的耳垂上,一掠而过。   “你下个月不是要进行‘海之祈祷’的仪式吗?那可是相当于你的成人礼,我当然要回来,亲眼看着。”   ‘海之祈祷’,是海神殿每年都会举办的仪式。   预备役小祭司们只要年满十八就可以参加,参加完这个仪式就意味着他们已经成年,拥有了成为正式祭司的资格。   弥亚今年正好十八,所以也要参加这个仪式,只是他的仪式和其他预备役小祭司们纯粹只是象征性质的仪式完全不一样。   对身为少祭的弥亚而言,‘海之祈祷’成败与否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   “听说大祭司又闭关了?”   萨尔狄斯不满地说,“虽说按照惯例,在少祭进行仪式的当天大祭司不能出现,但也只是那一天而已,在这之前他至少可以给你多做点准备啊。”   “哈……哈哈。”   因为纳迪亚回来述职的缘故,其他两个将军没空,只好让安提斯特将军前往北疆暂代统帅一职。   于是大祭司就只好‘闭关’了。   因为此事,伊缇特老师还抱怨了好几天,一脸郁闷地说本来可以用将军的身份去看他的笑话——不是,是出席他的仪式,现在也不成了。   萨尔狄斯也只是随口抱怨几句而已,说完后就沉思了起来,看神色像是在很认真地思索着重要的事情。   弥亚想着,萨尔狄斯等会儿就要去见戴维尔王,肯定是在认真思考该怎么和戴维尔王说话的问题,还有那位王妃,对萨尔狄斯来说,去见她肯定也是一件心情很复杂的事情。   想到这里,心生同情的他又摸了摸萨尔狄斯的头,算是安慰。   此时此刻,被弥亚同情地摸了摸头的萨尔狄斯在托着下巴认真地思考着一个对他而言的确很重要的问题。   唔,今晚要找怎样的理由继续和弥亚一起睡?   …………   同一时刻,在王宫之中的王太子宫所中,也有人在进行着对话。   “王太子殿下,您必须做出决定。”   刚刚回到自己宫所的帕斯特抬眼,看着站在他身前的老人。   哪怕头发已经花白,老人的身姿依然笔挺,站在那里如一株魁梧的松树。   老人看着帕斯特的目光中带着严厉,这位经历战场几十年的老人浑身散发着杀伐果断的气息。   房间很宽敞,天窗敞开着,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将整个房间照得亮堂堂的。   帕斯特就站在阳光中,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投在他身上的阳光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拉在地面上。   他垂眼沉默了稍许,然后才开口说话。   “外公,为什么一定要做这样的事情?”   他攥紧手,低声说,“我从小在你的教导下长大,我想要成为一个像父王、像外公你们一样正直的人,想要像你们一样,无论面对着怎样的战场,无论在怎样的战争中,都能坦然地直面敌人,堂堂正正地获得胜利。”   “这样不可以吗?一定要伤害别人才可以吗?”   “王太子……不,帕斯特啊。”   老将军看着帕斯特,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声。   “或许是我把你保护得太好了。”   他深爱的女儿早早就去世,随后,他的外孙女第二王女也尚未成年就病逝。   如今,眼前的青年是他女儿唯一的骨血。   他守护着他,从年幼的孩子一直到现在,足足二十多年。   或许是因为他将他保护得太好,让他到现在还保留着一丝孩子般的天真。   “帕斯特,你到现在依然不明白。战场交锋,命悬一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战争中从来没有什么堂堂正正,从来没有什么正直坦荡。”   老人目光非常犀利,他注视着外孙的眼神永远都是严厉的,但是那严厉之下又隐藏着深深的舔犊之情。   “所谓的堂堂正正,那都只是胜利者向世间的宣告。”   “战败者只剩下尸骨,再也无法开口。”   “只有活着的人才能告诉世人,谁是正义,谁是邪恶。”   “所以,为了活下去,为了成为胜者,无论使用怎样的手段都在所不惜,这就是所谓的战争。”   “你和第三王子之间,就是这样的战争。”   在老人一针见血的话语中,帕斯特露出一丝苦笑。   “可是,外公,我……”   老人抬手,拍了拍帕斯特的肩。   “我知道,你把那位少祭视为好友,不忍对其下手。”   提起那个少祭,他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眼底更有杀意一闪而过。   “但是,帕斯特,你仔细想想,你将他视为好友,可他有把你当友人吗?”   “弥亚他对我一直很好。”   “是的,你觉得他对你很好,因为你觉得在他那里会很轻松,他从来都不会督促你、严格要求你,你在他那里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是不是?”   “……”   “帕斯特,你已经大了,也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所以你应该分辨得出来,对你严格要求和放纵你沉溺享乐,到底哪个才是为了你好。”   “…………”   “帕斯特,我一直在劝说你远离那位少祭,他对你不怀好意,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在故意放纵你,让你沉溺于享乐。”   老人说,神色严肃。   “他故意引诱你堕落。”   引诱王太子耽于享乐,这对于老人来说是最不可饶恕的行为。   对导致王太子产生这种变化、染上恶习的罪魁祸首,老将军深恶痛绝。   他不能容忍。   若不是对方身为少祭的身份,又有大祭司护着,还有安提斯特将军守着,以老人杀伐果断的性子,他早已将这个危害王太子的家伙扼杀于摇篮之中。   老将军掷地有声的话让帕斯特一瞬间有些迷茫。   “真的是这样吗?”   他喃喃自语,心里动摇得厉害。   他突然想起刚才在少祭所看到的那一幕,弥亚的手亲昵地抚过他的王弟的鬓发。   那两人是如此的亲近,四年的岁月仿佛从不曾在他们之间添上一分痕迹。   他的胸口忽然觉得有些酸涩,还有些难受。   他和弥亚的四年,终究还是远远比不上当初竞技场上那两个亲密无间的少年的一年。   一直以来,弥亚最在意的人从来都是萨尔狄斯。   所以……真的如外公说的那样,弥亚为了他的王弟,才故意纵容他吗?   “我们需要一个新的、站在我们这边的少祭。”   “如今,大祭司闭关,仪式当天也不会露面,而安提斯特将军也已前往北疆,保护他的两个人都不在,再加上那个仪式的特殊性,上级祭司那边也有人——这是最好的机会。”   老人一声低喝。   “王太子,战机一闪即逝,请您立刻作出决定!”   帕斯特依然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转身,在一旁的座椅上坐下来,双手搭在扶手上,手指用力地攥着扶手顶端。   他微微低着头,闭着眼,漆黑的发散落在他的眼前,让他的眼窝整个儿被阴影笼罩住。   从他懂事开始,所有人都告诉他,他是王太子,是波多雅斯未来的王。   一直以来,他作为王太子而存在。   他从来不知道其他的生活方式。   他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想不想做这个王太子。   可他被作为未来的王教导大,所以他很清楚,从他诞生的那一刻起,这已由不得他选择。   他必须是王太子。   为了他的外公、他的母族、还有所有跟随着他的人。   他只能是王太子。   为了他自己。   王太子帕斯特睁开眼,逆光下,额发的阴影深深地落在他的瞳孔,将他本就漆黑的眼底映衬得越发暗沉。   “……去做吧。”   他低声说,一字一句,语气沉重。   他扣紧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指勒得很用力,用力到指关节都微微泛白的程度。   顿了一顿,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   “如果可以的话……外公,能不能不伤他的性命。”   老人眼底寒光一掠而过。   在他看来,这种对王太子有极大影响力的人绝对不能留下来。   但是他没把这种心思表露出来,而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明白了,这是王太子您的仁慈。”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青年一个人,他静静地坐着,漆黑的发丝散落在他的眼前,阳光照在他身上,他的眼底却是挥之不散的阴影。   他突然呵地笑了一声,带着浓浓的嘲讽。   帕斯特抬起手按在脸上,挡住他大半的脸。阳光之下,只能看见他的唇抿紧得如薄纸一般。   仁慈?   这真的仁慈吗?   让一个人身败名裂地活下去……这又和死亡有什么区别? 第71章   海之祈祷。   这是祭司获得海洋之神塞普尔认可的仪式。   在波多雅斯王城中,海神殿每年都会举行一次这个仪式。   对于普通的祭司来说,这就是他们的成人仪式,只有进行这个仪式之后,他们才能正式担任祭司的职务。   仪式在海边举行,他们要从海岸边的祭坛上一步步走入大海之中,沐浴着阳光站在大海之中向塞普尔祈祷。   在他们祈祷的期间,汹涌的海浪会不断地拍打着他们的身体,象征着塞普尔对他们的考验。   在结束祈祷之后,他们双手捧着一捧海水,将掌心的海水浇到祭坛中心。   如此一来,仪式就完成了。   不困难,也不危险。   纯粹就是一个象征性的仪式。   但是,今年和往年不一样,应该说,只要有少祭参加的‘海之祈祷’,都和普通的仪式不一样。   少祭,是未来的大祭司。   是得到海神塞普尔恩赐之人。   是塞普尔在人世间的代行者。   所以,他必须在‘海之祈祷’仪式中得到塞普尔的认可。   不被认可的少祭将从云端跌落到最低处,从此不再是神眷者,而是被神厌弃的人。   千年来,这样的少祭也曾出现过几次,下场无一不落魄或者凄惨。   而少祭被海神认可的方式是……   …………   法达加罗河,哺育着波多雅斯的母亲河。   它蜿蜒在波多雅斯的国土之上,用它丰沛的水源滋养着这片大地。   传说,海神塞普尔将他腕间的手绳放在波多雅斯的大地上,手绳化为这条美丽的河流。   法达加罗河贯穿王城,然后流向大海。   它连同着海洋和海神殿,从海神殿乘船沿着法达加罗河顺流而下,很快就能抵达它的尽头。   法达加罗河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海湾,成弯月形。   春日中的阳光柔和而明亮,徐徐微风拂过大地。   阳光下的海湾湛蓝清透,远远望去,如一颗嵌入大地之中的碧蓝宝石。   海水清澈至极,潜入水中,可以清楚看见下面大片大片红玉似的珊瑚,五彩斑斓的小鱼成群地游着,碧绿色的海草如丝般在水中轻轻飘动着。   那是一片如仙境般美不胜收的水中世界。   弯月海岸的正中,有一座巨大的祭坛。   海神塞普尔的石像高高地耸立在祭坛中心,一手持着象征力量的长枪,一手捧着象征柔软的漂浮的海浪。   他的面容威严中又带着几分慈爱,双眼俯视着大地,数个海豚石雕环绕在他的脚下。   在弯月形海湾的中心,恰好有一座礁石从海水中高高耸立出来,与塞普尔的石像遥遥相对。   此刻,圆形的祭坛上已经站了数十人。   有资格参与这个仪式的只有高阶祭司,他们在祭坛两侧站开,身穿深色的华丽长袍,手持嵌着海蓝宝石的权杖,看起来庄重而又严肃。   还有十多个浑身湿透了的少年站在祭坛下侧,那是已经完成仪式的少年祭司们。   而祭坛另一侧的高台上,众人已经落座。   坐在正中间白色石座上的自然是戴维尔王,仍是高大魁梧,身姿硬挺,面容一如既往的坚毅,注视着海面的一双眼炯然有神,只是鬓角已经在岁月的催促下生出几丝白发。   王太子帕斯特坐在他的左侧,他垂着眼,散落在眼前的黑发阴影笼罩住他的眼,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戴维尔王右边的石座还空着,王妃奥佩莉拉依然没有出现。   众人对此早已习惯,那位王妃一直深居浅出,轻易不会露面。   除这两位坐着之外,其他一众文臣和武将都站在后侧,老将军一如既往站在王太子的身后侧。   时间到了,按理说,载着少祭的马车即将抵达,接着就要进行这一次仪式中最重要的内容。   祭坛下侧突然传来一声骏马的嘶鸣声,引得众人纷纷看去。   雪白的骏马上,少年翻身跃下,以轻快的步伐沿着祭坛前方的道路向海边走去。   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少年的身上。   站在祭坛上的数名年老的祭司不着痕迹地皱起眉,显然对弥亚没有乘马车而是骑马过来这样的行为感到不快。   对于这位特立独行的少祭,海神殿中那些年老而又古板的祭司向来都很看不过眼。   他们一直都觉得,无论是着装还是行为上,这位少祭完全没有身为祭司该有的样子,而且居然还不顾体统和庄重,跑去习武!   在今天这么重要的仪式上,这位居然还是我行我素。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恐怕是历届少祭之中最不像话的一位。   哪怕是在今天这个对他而言极其重要的仪式上,弥亚依然没有穿上华丽庄重的长袍,和往常一样,他只穿着纯白的短袍,简单清爽,袖口边是天蓝色的纹路,和腰间天蓝色的腰带是一样的色调。   他身上没有任何奢华的珍宝,除了左臂上佩戴着一枚纯金色的臂环之外,仅在颈前挂着一颗和他的眼眸一样透亮湛蓝的海蓝流光石。   淡金色的发丝随着他的前行向后微微飞扬,阳光落下来,跳跃的光点仿佛与他的发丝融为一体。   不知是不是因为少年的肤色太过于白皙,还是因为他只穿着纯色的白袍,当他在阳光下行走的时候,整个人隐约竟像是泛着浅浅的微光。   如同发光源一般,哪怕没有华服珍宝,也让人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汇聚在他的身上。   在弥亚走向海边时,和他一起来到此地的萨尔狄斯则是走向祭坛旁边的高台。   他脚下漆黑的长靴踩在石阶上发出沉稳的脚步声,在走上石阶的途中,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远方的弥亚。   一直到走上高台,走到戴维尔王跟前之后,他才将目光淡淡地投向戴维尔王。   “父王。”   他喊了一声,语气平淡,声音中没有丝毫情绪。   戴维尔王注视萨尔狄斯,这个几乎不曾待在他身边生活过的孩子。   一晃四年过去,曾经稚气漂亮少年已经彻底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英姿勃发、威风凛然的青年。   在这数年中,萨尔狄斯的武勇之名响彻大地,为众人所知。   身为这个孩子的父亲,他本该为之骄傲,可是随着萨尔狄斯成长得越发卓越,他的心情却是越发复杂。   面对着这个几乎从不曾相处过的孩子,他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数日前也是如此,时隔四年之后,萨尔狄斯终于来觐见他的时候,房间的气氛却只有静默,父子俩相对无言。   明明是父子,彼此间却形同陌路。   不……或许连陌生人都不如。   “……坐吧。”   沉默了稍许,戴维尔王如此说道。   萨尔狄斯径直在戴维尔王的右侧落座,他瞥了另一边的帕斯特一眼,见帕斯特垂着眼安静地坐着。   他收回目光。   自从那一天之后,他这位王兄再也没去骚扰弥亚,对此,他很满意。   算他识相。   萨尔狄斯心里如此想着,再度将目光投向前方。   弥亚已经沿着祭坛前那条笔直的石道走入海中,海浪轻轻地晃动着,涌上白色的沙滩,轻柔地包裹住少年白皙的小腿。   一艘金色的小舟停在海边,上面除了划桨的侍从之外,还站着两位年轻的祭司,其中一人跪伏于舟上,伸出手。   弥亚扶着那人的手,走上小舟,站在前方。   随后,金色小舟缓缓地动了起来,向着海湾中心的那座礁石缓缓驶去。   和外面波涛汹涌的海岸不一样,弯月海湾非常平静,包围着它的崖壁挡住了风浪,周边海域上常见的风暴和波涛在它这里极其罕见。   在这片如宝石般的碧蓝色海湾中,中心礁石是唯一露出海面的存在。   礁石远远看去宛如一只巨大的手掌从海中伸出来,张开五指,掌心向上,像是在托起什么。   在波多雅斯古老的传说中,波多雅斯的大祭司从神灵那里得到启示,说是将有得到神的恩赐之人出现,这个人将带领波多雅斯走向繁荣。   但与此同时,会有另一个被欺骗与谎言之神所庇护之人,妄图取代神赐者,带领波多雅斯走向灭亡。   随后,有两个人出现,都声称自己得到了神的启示,说自己才是真正的下一任大祭司。   众人无法辨别真假。   大祭司在向塞普尔祈祷了十天之后,得到了塞普尔的回应。   依照塞普尔的启示,他将两人都绑在海中的礁石上。   随着涨潮,海水一点点地漫过礁石。   被绑在礁石上的两人都开始唱起海洋之神的赞歌,祈求塞普尔的庇护。   一个人的歌声召来海豚,海豚救下他,载着他回到岸边。   而另一个人的歌声召来鲨鱼,鲨鱼撕咬分食了他的血肉。   这就是‘海之祈祷’仪式的由来。   而在这个传说中那首塞普尔赐予的可以唤来海豚的海之歌,在海神殿一代代地传承下来。   …………   “所以,到时候你的任务就是坐在礁石上唱歌,将海豚唤过来。”   第一次带弥亚来这里的时候,伊缇特大祭司曾这么对自己的弟子说,语气中有着掩不住的幸灾乐祸。   他笑眯眯地看着弥亚,说:“怎么样,是不是很像传说中的美人鱼?”   弥亚和他互盯,然后微微一笑,说:“看来老师您深有体会,毕竟您当初也做过美人鱼。”   伊缇特:“…………”   师徒俩痛击彼此,互相伤害中。   …………   “少祭阁下。”   身边低低的呼唤声将弥亚从过去的回忆中唤醒,他笑了一下,向前走去。   他本打算自己纵身跳上礁石就好,只是他刚一抬脚,舟上其中一名祭司突然殷勤地伸手,扶了他一把。   结果反而让弥亚被拽得晃了一下,他对那名祭司说了句不用了,自己上了礁石。   殷勤地去扶他的祭司垂下眼,掩住眼底异样的光。   他低头老老实实地站了回去,和另一名同伴乘着小舟回到海岸边。   阳光洒落在海面上,波光粼粼,仿佛给碧蓝的大海笼罩上一层金色的光辉。   海湾很安静,只有浅浅的海浪声在回响。   坐在礁石上的少年闭上眼,轻吸一口气,然后,张口。   伴随着阵阵海浪声,悠扬的歌声从海上传来。   那是极其清透的歌声,美妙动人,隐隐带着一种远古时的深邃和悠远。   它是人的歌声,却又并非是人类的语言。   那宛转悠扬的语调中,带着某种玄奥而又神秘的气息。   它在海浪声中,非但不曾被海浪声压下去,反而和海浪声交融在一起,仿佛伴随着海浪向着海洋深处扩散而去。   少年上半身靠在礁石上,双腿浸在水中,海水轻柔地在少年脚下涌动着。   水下,那一群群五彩斑斓的小鱼儿似乎是被歌声吸引而来,这群大海的小精灵们在他四周环绕着,嬉戏起来。   美妙的歌声从海上传来,帕斯特闭上眼,歌声萦绕在他的耳边。   他也曾听弥亚唱过这首歌。   其他的歌,他只要听几遍,就能用七弦琴弹奏出来,唯有这首传说是神赐予的海之歌,他无论如何都没法弹出来,自己也无法唱出来。   那仿佛是不属于人间的音符,是大海的声音。   唯有被塞普尔宠爱的人,才能唱出海洋的歌声。   他正闭着眼静静地听着,忽然,啪嗒一下,他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的脸上。   啪嗒,又是一下。   帕斯特睁开眼,抬手一抹,从脸上摸到了水痕。   啪嗒啪嗒,又是几滴水落在他的手上,他抬起头,发现刚刚还晴空万里的天空不知何时突然变得阴云密布。   一颗颗豆大的雨水从阴沉沉的天空坠落,打在人的身上。   怎么回事?   帕斯特疑惑地环顾四周。   突然,一阵狂风呼啸而来,吹得他睁不开眼。   他下意识抬手挡在眼前。   而就在他闭眼的这一瞬间,轰的一下,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哗啦!   哗啦哗啦——   天地之中陡然间狂风大作,平静的海面刹那间波涛汹涌,巨大的海浪一阵高过一阵,重重拍打的海面上。   祭坛之上,一众祭司们纷纷露出诧异的神色,他们站在暴雨中,仰头看着骤降暴雨的天空。   “怎么回事?”   “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下起雨了?”   “怎么回事,这个海湾从来不起风暴?为什么现在突然就……”   “可是少祭阁下还在海里!继续下去会有危险!”   “仪式怎么办?要中断吗?”   “可是中断了那就说明仪式失败——”   在众位祭司争吵着的同时,狂风已凶猛地肆虐过海面,掀起滔天巨浪,宛如巨兽的怒吼。   “海洋发怒了。”   一位老祭司沉声道。   “是塞普尔发怒了。”   胸口一悸,众人的争吵声戛然而止,怀着不同的心思,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海湾中心的那座礁石。   平日安静的海湾突起暴风雨,恰好就在少祭举行仪式的这一刻。   塞普尔发怒了。   难道——   海中心的礁石上,弥亚早已站了起来。   暴雨倾倾泻而下,海面骤然暴涨,原本堪堪浸到他双腿的海面已经没过他的腰间。   他果断中断仪式,沿着礁石向上攀爬而去。   刚爬上去一点,哗啦,一个巨浪打来,将他整个人浇得透湿。   淡金色的发湿漉漉地贴在颊边,豆大的雨点砸在他的身上,砸得脸颊生疼。   他睁开眼,透过雨幕,隐约看到远方有一群东西在飞快地向这边游来。   漆黑色的三角鱼鳍在汹涌的海浪中竖起。   一个接一个,一大群,笔直地向他所在的方向游来。   ……是被歌声唤来的海豚?   那群三角鱼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哗啦。   海浪在狂风中高高掀起,将那群隐没在海水中的灰黑色身影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攀在礁石上的弥亚瞳孔陡然一缩。   “鲨鱼!”   “不是海豚!”   “少祭唤来的是鲨鱼啊——!!!”   “塞普尔发怒了!”   海岸上刹那间一片哗然之声。   暴风雨中,高台上的萨尔狄斯猛地起身,迈步向下冲去—— 第72章   王城的海神殿中,少祭所旁边的练武场上有利枪掠过空中,寒光划出一道弧线。   黑发的侍从站在太阳之下,被濡湿的发丝黏在颊边,汗水从他脸上流淌下来,深色的肌肤泛着褐色的光泽。   作为一名奴隶出身的侍从,他的身份太低,无法参加那个仪式。所以他只能在海神殿门前目送他的主人在萨尔狄斯的陪伴下离去,自己却无法像往常一样守护在主人的身边,亲眼看到主人那荣光的一幕。   郁闷之下,他只能来到练武场,借着练武发泄自己郁闷的情绪。   天色忽然一暗,法埃尔抬起头,天空中的太阳悄无声息地被厚厚的云层挡住。   那漆黑的云层在空中翻腾着,将阴影投向整个大地。   没过多久,啪嗒,雨水掉下来,打在法埃尔的脸上。   紧接着,几乎是在转瞬之间,暴雨骤降,倾泻而下。   法埃尔站在练武场上,浑身被暴雨浇得湿透,他眺望着海边,一双剑眉紧锁。   不知为何,他心底隐约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在涌动。   海边似乎传来海浪的呼啸声,若有若无,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扣紧人的胸口。   ……但愿那只是他的错觉。   …………   ‘海之祈祷’中,少祭必须用歌声唤来海豚。   海豚的到来,才意味着他得到海神塞普尔的认可。   若是海豚不出现,那说明塞普尔拒绝了这个少祭。   这也是为什么大祭司不得在这个仪式上露面的原因,因为过去曾发生过大祭司暗中召来海豚,为自己宠爱的弟子作弊的事情。   历代仪式中,的确出现过少祭无法唤来海豚的情况。   若是如此,他们不仅仅只是被剥夺少祭的称号,被塞普尔拒绝的人,连最低阶的祭司也不能担任,他们将会被直接赶出海神殿。   虽说在那个传说中,心怀恶念的歌声会唤来鲨鱼。   但此事只在传说中出现,迄今为止,那些失败的少祭最多也就是唤不来海豚,从未发生过唤来鲨鱼这样诡异而又可怖的事情——   前一刻还是风和日丽的弯月海湾,此刻已是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海浪高高掀起,似乎有无形的怪兽在海中翻江倒海,那一阵阵恐怖的呼啸声仿佛来自海底深处的地狱巨兽的咆哮,让人后脊发麻。   瓢泼大雨铺天盖地打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得人生疼。   祭坛上的祭司们看着海中成群结队冲过来的鲨鱼,一时间神色各异。   有人怔怔地注视着海中礁石,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有人跪地,在暴雨中喃喃的向海神祈祷着。   有人大声嘶吼着,激动得脖子上青筋暴起。   有人死死地盯着海中的鲨鱼,半晌没有言语。   有人在争吵,只是在暴雨声中、轰鸣的海浪声中,再大的吼叫声也显得如此渺小。   王太子坐在高台的石座上,当看到海中的鲨鱼时,他一个激灵,猛地就要起身——   可他的身体刚一动,一只粗糙的大手就伸过来,用力按在他左肩上,将他按回座位上。   “冷静点,帕斯特殿下,这是仪式。”   苍老中却又带着凌厉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帕斯特回头看去,老人在暴雨之中依然身姿挺拔得如一只笔直的枪杆,脸上面无表情,注视着海中的目光冷硬而又残酷。   他按着帕斯特,冷冷地说:“这一切都是塞普尔的意志。”   ‘不要伤他性命。’   ‘这是殿下的仁慈。’   那时的对话应犹在耳,帕斯特呆呆地坐在石座上,暴雨将他浑身浇透,水从他的黑发从渗出来,流过他的脸颊。   他的脑中一片空白。   事情已成定局,被困在礁石上的少年注定要随着海面的暴涨被蜂拥而至的鲨鱼撕咬分食。   就算他现在质问外公,也已于事无补。   父王就在身边,他不能露出任何破绽,他不能让父王知道外公做下这样的事情——此事一旦暴露,外公定会被问罪。   就算感到后悔,他也只能坐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到。   王太子抿紧唇,他攥紧扶手顶端的手指用力到指关节泛白,湿漉漉的手指几乎没了血色。   承认吧,帕斯特,你就是个伪善者。   从你让人动手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同意了外公以及下属们的提议,做出了舍弃那个少年的决定。   既然做出决定,就该认清自己的立场,却偏偏还要自以为是的说什么不要伤人性命的话。   那不过是伪善者的自我满足。   你就是这种虚伪的家伙!   帕斯特闭上眼,耳边只剩下狂风暴雨的呼啸声,只剩下海浪的咆哮声。   他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不想看。   胸口沉重得厉害,闷得生疼,仿佛有一座大山压在心口上,砸在脸上的暴雨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就在他脑中一片空茫的这一刻,一声怒喝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拦住他!”   帕斯特在戴维尔王这一声怒喝中下意识睁眼。   一睁眼,一个熟悉的背影就映入他的瞳孔中。   他的王弟萨尔狄斯在狂风暴雨之中矗立着,金色长发被呼啸的风吹得飞扬不休。   萨尔狄斯的对面。   剑之骑士团的统帅和枪之骑士团的统帅,那两位将军、他的外公,还有数名骑士长拦在萨尔狄斯的身前。   那个独自一人和众多强大武将对峙着的背影竟是令帕斯特莫名地失神了一瞬。   冰冷的声音在雨中响起。   “你们不打算让开?”   萨尔狄斯冷冷地注视着拦在自己身前的人,目光森然,宛如冰霜。   “很抱歉,王子,这是陛下的命令。”   “您该明白,仪式是不能打断的。”   “殿下,请您冷静下来,任何人不得干扰海神的仪式。”   “萨尔狄斯殿下。”白发的老将军目光冷冷地看着萨尔狄斯,说:“您想要对海神不敬,惹来神罚吗?”   “萨尔狄斯,你救不了他,这是塞普尔的意志。”   戴维尔王浑厚而又低沉的声音从萨尔狄斯的身后传来。   “只有塞普尔能决定这个仪式的结果。”   鬓角已有斑白发丝的王者沉声说,   “回来,坐下,这是王的命令。”   萨尔狄斯仿佛没听见戴维尔王的声音,他没有再说什么,抬手拔出挂在腰侧的长剑。   “神的意志?”   那双异色的瞳孔中,利刃般的锋芒带着强大的煞气一闪而过。   “与我何干——!”   目露锐光,萨尔狄斯一剑劈向前方。   他不管什么神的意志,什么王的命令——   现在阻拦他前往弥亚身边的人,就是他的敌人!   …………   …………………………   祭台上一片混乱,海中也是混沌一片。   海波翻腾,海浪一阵高过一阵。   那一座礁石孤零零地耸立在波涛之中,一道道海浪从礁石上拍打而过,波涛汹涌,那咆哮声仿佛要将其折断在海中。   哗啦——   又是一阵巨浪打过。   浪过后,整个人再次浸透在打来的巨浪中的少年睁开眼。   水源源不绝地从脸上流淌下去,淡金发丝湿漉漉地黏在颊边,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肌肤上,寒气透体而入。   天色阴沉,暴雨砸在海面上,溅起大片的水花,伴随着豆大的雨幕,让弥亚的视线越发模糊。   他已经攀爬到礁石的最高处,可是小腿还泡在海中。   看着向自己所在的位置笔直地冲来的鲨鱼群,弥亚深吸一口气,拔出藏在腰侧的匕首。   幸好,随身携带这把匕首已经成了他的习惯,这次也没落下。   有这把匕首,他起码不至于手无寸铁地面对那群鲨鱼。   虽然不知道那群鲨鱼为什么像是发了疯一般向自己冲过来,他只知道,自己这一次恐怕是凶多吉少。   但他绝不会坐以待毙,就算是死,他也要拖一两头鲨鱼垫背!   少年咬紧牙,死死地盯着向自己冲来的鲨鱼群,用力攥紧手中的匕首。   近了。   更近了!   他几乎能嗅到从风浪中传来的浓郁的腥味,能看到鲨鱼如黑铁一般泛着冰冷光泽的后脊。   冲在最前面的鲨鱼不知是被什么刺激得双目猩红,它循着海浪纵身一跃,张开的巨口露出森森利齿,向礁石上的猎物扑咬而去。   弥亚猛地侧身一躲,他挥出的匕首划破鲨鱼的后背。   血花在雨幕中四处飞溅。   砰!   一头鲨鱼重重地撞在礁石下方,撞得礁石整个儿都晃动了一下。   攀在礁石上的弥亚也跟着一晃。   与此同时,又是一头鲨鱼从海浪中跃起,向弥亚猛扑过来。   弥亚咬牙,抓住时机,用尽全身力气地将匕首刺向鲨鱼的头部。   匕首狠狠地刺进鲨鱼的眼珠,将它的眼球整个儿扎穿。   匕首拔出时喷出的鲜血溅了少年半边颊的血色。   落入海中的鲨鱼痛苦地翻腾起来,鲜血从它眼球里流出来,在水中散开,浓郁的血腥味将一众鲨鱼刺激得越发疯狂。   它们蜂拥而来,将那只重伤的鲨鱼活生生地啃食到只剩下森森白骨。   将同伴啃噬殆尽之后,它们又再次向礁石上的少年发动了冲击。   起伏不休的阴沉海浪中,一双双猩红的眼死死地盯着礁石上的少年。   那是它们的猎物,它们果腹的血肉。   暴风雨依然在肆虐,置身于其中的少年剧烈地喘着气。   在海浪中一次又一次和鲨鱼激烈的搏斗几乎已经让他的体力消耗殆尽,狂风像是刀子一般擦过他的颊边,打在他脸上的雨水让他难以呼吸。   他扣着礁石的手臂早已麻木得没了知觉,只靠着一股意志力死死地撑着。   雨水从额头流下来,渗入他的眼中,他用力地甩了下头,将脸上的雨水甩掉。   偏生恰好就在此时,一阵巨浪袭来,重重地拍打过礁石、以及礁石上的少年。   巨浪这股可怕的冲击力撞在弥亚身上,将本就是强弩之末的少年撞得一晃,整个人顿时向下一滑——   一头窥视着猎物的巨大鲨鱼抓住这一瞬间的空隙,凶狠地冲上去。   血盆大口张开,它一口狠狠地咬住弥亚的脚,猛地往下一拽。   噗通一声,一声都来不及发出的弥亚被硬生生地拖下海,整个人瞬间被汹涌的海浪淹没。   周围的鲨鱼疯狂地一拥而上,冲向他被拖下海的地方。   一股血水从弥亚落海的那个地方翻涌而出,又在顷刻间被翻腾不休的海水冲散得干干净净。   大雨之中,礁石依然矗立在海浪之中,只是上面已再也没了少年的痕迹。   “弥亚!”   刹那间血气冲头,帕斯特脑子嗡的一下,猛地站起身,失口喊出声。   一直紧紧盯着礁石那边情况的萨尔狄斯整个人陡然一僵。   砰的一下。   一名骑士长因收势不住,挥出的一拳重重地砸在僵住不动的萨尔狄斯左颊上。   骑士长心里一惊,赶紧收回拳头。   萨尔狄斯被这一拳打得整个头偏向一边,湿漉漉的金发凌乱地掩在他的颊上,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   他站在那里,抬手擦了擦嘴角上的血痕。   他没动,看起来似乎已经冷静下来,没再像刚才一样疯狂地攻击众人。   骑士长松了口气,正要开口向这位王子道歉。   这时,正抬手擦着嘴角血痕的萨尔狄斯转回头,斜眼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就让骑士长陡然间遍体生寒。   那是一双血红的眼。   带着仿佛被鲜血浸透了坠入黑暗深渊的目光。   宛如一头陷入绝境的猛兽,阴鸷至极,可怖至极。   对上一眼,就让人不寒而栗。   那眼神,竟是让经历过无数战场厮杀的骑士长胸口都不由得抖动了一下。   “王子,您……”   擦去嘴角血痕的萨尔狄斯没有说话,他再也没有了刚才那副心急如焚的焦躁模样。   他的胸口一片冷寂,就连那颗心脏仿佛也已经不再跳动。   来不及了。   他很清楚。   就算现在赶过去,他也已经救不了弥亚。   弥亚死了,在他眼前。   他付出一切想要变强去保护的那个人,就在他眼前,活生生地被鲨鱼撕咬吞噬。   ……死无全尸。   萨尔狄斯的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凉,仿佛所有的温度都随着流淌过他眼前的雨水散去,最后,只剩下一片淡漠之色。   暴雨凶狠地砸在大地上,将高台冲刷成一片水泊之地。   萨尔狄斯转身,漆黑的长靴沉重地踩踏在水泊中,溅起高高的水花。   他向老将军的方向走去,在雨中和老人擦肩而过。   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一句轻不可闻的冰冷声音从雨幕传入老将军的耳中。   “帕斯特死掉,才是最让你痛苦的事情,对吗。”   老人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转身,厉声喝道:“萨尔狄斯殿下,您怎么敢——”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老将军的目光和回过头来的萨尔狄斯对上。   萨尔狄斯盯着老将军,眼神是冰冷的。   从他眼眶流淌下来的雨水都仿佛在他的眼神从冻结成了冰霜。   这一刻,他的眼中仿佛再也没有了任何属于人类的感情,而成了一头毫无感情的野兽,目光中只剩下淡漠,还有深深的凶戾之色。   老人的心脏忽然没来由地剧烈跳动了起来。   这一刻,某种不好的预感从他心底涌出。   他看着萨尔狄斯将那种让他这个战场老将都心惊肉跳的眼神投向不远处的王太子,某种让他心底发寒的第六感在告诉他,他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情。   他打开了笼门,摘下锁链,将一头可怖的怪物放了出来。   那是一头会给他和王太子……不,会给整个大地恐怖和血腥的怪……   突如其来,哗啦!   一个数米高的巨浪重重拍打在海面上。   几乎是巨浪掀起的同一时刻,一头鲨鱼被一股猛力撞得在海面上腾空而起,翻滚一圈后重重摔入海中。   “唧!!!”   “唧唧——”   伴随着接二连三带着威吓意味的叫声,一只接着一只的海豚从海底浮出。   其中那只最大的海豚背上托着淡金发色的少年,少年伏在它背上,明显在水下呛了水,正难受地咳着。   大海豚漆黑的眼珠子愤怒地盯着被它撞飞出去的那只鲨鱼,大尾巴重重地一拍,在海面溅起一片大大的水花。   “唧——!” 第73章   天空仿佛破了一个窟窿,天河之水倾泻而下,碎石似的水滴砸下来,在空中形成层层雨幕,让人的视野模糊到了极点。   耳边只有暴雨冲击大地的水声,汹涌波涛拍打海岸的响声。   天地间都被暴风骤雨充斥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席卷海面的滔天巨浪传来的轰鸣声仿佛是海底深处的怪兽发出的咆哮,让人从心底里为之颤栗。   当风暴来临之时   当大地被黑暗笼罩之时   众神发怒,降下洪水   巨浪翻涌,天塌地陷   滚滚洪水即将吞噬所有带着罪孽的人类……   …………   这是在‘海之祈祷’的仪式上所吟唱的,代代相传的歌谣。   而这首古老歌谣开头的描述,竟像极了此刻海湾中的这一幕。   海湾祭坛之上,众多祭司的表现不一,其中一名年迈的老祭司在暴风雨来袭之时就惊呼着‘海神发怒了’跪在石地上,不顾暴雨侵袭,一脸虔诚地祈祷着,向海神祈求怜悯。   当身边的人因为少祭被鲨鱼拖下海发出惊呼声时,他顿了一顿,猛地抬头,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老祭司站起身,眯着眼,向海中眺望过去,在确认暴雨中的礁石上已空无一人后,他面露哀悯之色。   “海神发怒了。”   老祭司再次重复了一边这句话。   “少祭阁下他实在是……唉……”   他的脸上带着哀其不幸、恨其不正的表情,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看似无奈地垂下眼。   没有人看到他垂下眼时隐藏在眼底的笑意。   终于死了。   那个占据着少祭之位的亵渎者终于死了。   老祭司的眼底闪过一丝愤恨的戾气。   身为少祭,却完全没有虔诚之心。   仗着大祭司的庇护和宠爱,顽劣任性,我行我素。   没有丝毫体统,毫无身为少祭该有的庄严神圣的姿态,不仅如同那些粗鲁的武人一般去习武,居然还允许低贱的奴隶随侍在身边。   这个少祭的所作所为彻底践踏了他们身为祭司的骄傲,玷污了祭司的神圣,触及了海神殿代代传承下来的规则的底线!更是视海神殿自古以来的传统为无物!   这是最令人无法容忍的地方!   这种人,没有资格继续担任少祭,更没有资格成为大祭司!   老祭司坚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他是在保护海神殿的传统。   本来只打算用特殊的手段将鲨鱼引诱过来,让少祭的仪式失败,没想到在仪式中途海湾突然起了狂风暴雨。   当时,老祭司面上如他人一样惊愕不已,但是心底却是大喜。   他觉得,这简直是有如神助,一定是海神塞普尔因为那个少祭的肆意妄为和种种亵渎的行为而发怒——他的所作所为顺应了海神的意志!   如今,这个少祭已被除去,更是因为被鲨鱼分食而身败名裂。   就算是大祭司出来,也只能承认少祭被塞普尔厌弃的事实。   接下来,在王太子一派的支持下,他家族出身的那个曾经任过少祭的年轻人,将成为新的少祭,接任大祭司……   “海豚!”   忽然从祭坛下侧传来的惊呼声穿透风雨,刺入老祭司的耳中,一下子将他从对未来的幻想中唤醒。   他猛地抬头望去,当看到海面上那群海豚以及伏在海豚背上的少年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少祭阁下还活着!”   “是海豚救了他——”   祭台下面,那十来个在今天刚刚成为正式祭司的年轻人们惊呼出声,他们年轻人眼神好,站得又离海近一些,所以是最早看到大海豚驮着少祭浮上海面的一批人。   此刻,这群年轻的祭司们一个个瞪大眼,一脸讶异地看着波涛汹涌的海面。   祭坛上的上位祭司们也看到了这一幕。   “等等,那位……还活着?”   他们错愕不已。   “海豚和鲨鱼同时出现了,这是怎么回事?”   “可他的确唤来了海豚,这到底算成功还是失败?”   “这……”   在身边同僚议论纷纷的时候,年迈的老祭司却是浑身僵硬,豆大的雨点打得他一身狼藉,他一动不动,怔怔地看着海中的少祭,脑子一时间有些空茫。   怎……怎么会这样?   伟大的塞普尔啊,如此毫无体统而又没有虔诚之心的少祭,您为什么还要接受他?   您为什么要认可他?   在心底发出难以置信的悲叹声,老祭司的心底突然有些发寒,身体深处更是涌出几分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恐惧之情。   …………   ……………………   大海豚宽阔的后背给他非常熟悉的感觉。   不用看,弥亚也知道驮着自己的海豚是谁,因为身下的大海豚这几年来经常驮着他在海中四处游玩。   咳了好几下,总算喘过气来的弥亚睁开眼。   “沙利尔……”   一睁眼,熟悉的黑青色后背就映入他的眼中,还有那竖立在他眼前的熟悉的鱼鳍。   他摸了摸大海豚的背,他的手指还有些发抖,就像是他此刻还在激烈颤抖着的心脏一样。   当被鲨鱼咬住脚腕拖下海的时候,被汹涌来的海水彻底淹没的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   他手中的匕首被扑过来的一只鲨鱼咬走,手无寸铁的少年在面对着海中蜂拥而来的鲨鱼时,只能绝望地闭上眼。   幸好在最后一秒,一只大海豚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凶猛地将咬着他的那条鲨鱼撞飞,将他救了下来。   最后一瞬险死还生,弥亚的脑子此刻还是一片空白。   身体的本能让他继续剧烈地喘着气,将因为落入海中而所剩不多的氧气急速地补充到肺部。   他闭上眼,不知是雨水还是海水从他湿漉漉的淡金发丝中流过他的脸颊,急促的雨点打得他肌肤生疼,寒意渗透进去,让身体冷得厉害。   但是就是这种疼痛感和冷意,才让他渐渐找回了活着的感觉。   “……沙利尔……”   弥亚呼出一口气,再度低低地喊了一声身下大海豚的名字,借此让自己平缓下来。   沙利尔,就是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遇到的那个小海豚。   是的,就是当初那个顶着年少的萨尔狄斯当球玩的调皮小海豚。   弥亚之所以对今天的仪式没有丝毫压力,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不会失败。   三年前,他从老师那里学会奇妙的海之歌后,就自己偷偷跑到海边试着唱了一下,没想到竟是直接把那只小海豚叫过来了,还缠着自己陪它玩。   之后的三年里,每次只要他过去海边一唱,小海豚就会啪嗒啪嗒地拍着尾巴游过来找他玩。   沙利尔,是他给小海豚起的名字。   在这三年里,他亲眼看着当初那只调皮的小海豚一点点长大,变成威武强壮的大海豚,成为它族群中的首领。   天色依然阴沉可怖,海面依然汹涌起伏着,海浪仍然在咆哮,   大海豚驮着弥亚,其他的海豚环绕在大海豚的四周,明显是在保护被它们首领驮着的那个少年。   它们冲围着它们的鲨鱼发出响亮的叫声,想要将鲨鱼群驱赶开这里。   可是不知为什么,平常遇到海豚群都会避开的鲨鱼此刻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着一般,围在海豚群旁边就是不肯离去。   一双双猩红的眼仍旧是死死地盯着大海豚背上的弥亚。   波涛汹涌的海湾中,就出现了这么一个海豚护着中间的少年,而鲨鱼围着海豚打转的奇特景象。   让海岸上的众人看得瞠目结舌。   在传说中,善良的人意外溺海而亡时,仁慈的塞普尔会将其纯洁的灵魂化为海豚,让它们生活在一起,从此以后无忧无虑地在海中玩耍。   它们是他的使者,是众人都喜爱的存在。   而身带罪孽的恶人溺死在海中时,塞普尔将惩罚这些恶人,将其邪恶的灵魂化为海中的鲨鱼,成为让所有人厌弃和憎恶的存在。   它们必须永不停歇地游动,一刻也不得休息;它们在海中将永远形单影只,孤独一人。   因此,海中的海豚都是一群一群的,欢快地在一起玩耍,而鲨鱼从来都是孤零零的一只,而且永远不能停止游动。   身为被海神厌弃的对象,鲨鱼都会主动避开身为海神使者的海豚。   此刻海面上出现的鲨鱼不仅仅成群结队、而且竟然围在海豚旁边迟迟不肯离去的情景,前所未闻。   众人皆是茫然而又错愕地看着海上那匪夷所思的一幕。   突然,一个身影猛地从雨幕中掠过。   “萨尔狄斯王子!”   之前打了萨尔狄斯一拳的那个骑士长一个反应不及,竟是被萨尔狄斯从他身边冲了过去。   他的喊声将高台上盯着海面看的众人都惊醒过来。   可是谁都已经来不及拦住萨尔狄斯,他们只能看着萨尔狄斯在暴雨中冲下高台,径直向海边冲去。   雨点啪嗒啪嗒重重地打在萨尔狄斯的脸上,像是石子砸在皮肤上隐隐作痛,他却恍如不觉,一双眼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远方那个身影。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而这一刻,处于疯狂状态中的鲨鱼们仅仅只是踌躇了一会儿,就向海豚群冲了过去。   海豚们发出警戒的叫声,三五成群地和冲上来的鲨鱼交战在一起。   有两三头鲨鱼瞅准空隙,直接冲向中间的大海豚,张口血盆大口,向大海豚背上的少年凶狠地咬去。   大海豚愤怒地‘唧’了一声,猛地一摆尾,凭借比鲨鱼更快的速度冲向前,避开鲨鱼的围攻。   然后突然转向,一个冲击,硬生生地将一头鲨鱼撞飞了出去。   紧接着一甩尾巴,狠狠地将另一头鲨鱼拍得在海中翻滚了好几圈。   然而,就在这一会儿,更多的鲨鱼围了过来。   海浪一波接着一波地打在身上,弥亚紧紧地抱着沙利尔的背鳍。   被鲨鱼咬到的脚腕还在不停地流着血,痛得厉害。   湿透的身体是冰冷的,体温在不断地流逝,寒气透体。   虽然在关键时刻被沙利尔救了下来,但是眼前的情景却不容乐观。   海豚的体型本来就比鲨鱼小、也不如鲨鱼凶猛,平日是凭借数量以及娴熟的配合战胜鲨鱼,然而此刻鲨鱼的数量反而更多,而且还是处于双眼血红的发狂状态,使得海豚们逐渐呈现颓势。   而驮着弥亚的沙利尔虽然是海豚中最强壮的,但是它不仅被数条鲨鱼围攻着,又碍于要保护背上的弥亚,无法肆意行动、更不能沉入海中,如此缚手缚脚,更多的时候只能被动地防御,也是狼狈不堪。   风浪中,伏在海豚背上的少年睁开眼。   阴沉沉的雨幕中,那双湛蓝的眼却是坚毅而透亮,仿佛能穿透一切的黑暗。   不能坐以待毙。   所以……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是……   深吸一口气,少年张开口。   海浪起起伏伏,暴风依然肆虐在海面以及大地之上。   海豚和鲨鱼在波涛中激烈地争斗着,翻滚不休。   海岸的众人在激烈地争论着,争吵不休。   “仪式还在进行,任何人都不能打断!”   老祭司厉声道。   立刻有人反驳他。   “可是少祭阁下已经唤来了海豚,说明仪式已经成功了!”   “可他同样也唤来了鲨鱼!”   “无论是哪个,都是塞普尔的意志,我们什么都不能做。”   “可是——”   就在众位祭司还在争吵着的时候,突如其来,一道极具穿透力的歌声在暴风雨中响起。   这个歌声穿透风暴、穿透海浪,向着海岸、向着遥远的大海传递而去。   所有争吵的声音都为之一顿。   明明海浪还在咆哮,震耳欲聋,就连与近在眼前的人对话都要大声嘶吼才能听得见,可那个清亮的歌声却仿佛贯穿海浪的咆哮声传到众人的耳中。   不,并非是穿透。   歌声是融在海浪之中,融在波涛之中。   它带着悠远而又古老玄奥的韵味,在空中震动着,又仿佛在海浪中震动着。   它随着海浪声传递到众人的耳边,又随着海浪声传递到大海的深处。   它并非是在与狂暴的大海在对抗,而是与大海融为一体。   它是大海的声音,它是海浪的歌声。   已站在海边的萨尔狄斯顿了一下,他抬头深深看了远方的弥亚一眼,然后纵身跃上停在海边的金色小舟,挥剑砍向小舟的缆绳。   乘在小舟上的那两名年轻祭司中,其中棕发的那个脸色苍白、紧紧地抱着桅杆,坐在船上一脸呆滞地看着前方,一动不动。而另一个黑发的年轻祭司则是面露惊慌之色,上前试图阻止萨尔狄斯。   小舟一直被粗大的缆绳死死地拽在岸边,才没被卷入海浪中,若是缆绳被砍断,小舟在这种惊涛骇浪中驶入大海,那根本是死路一条。   可是黑发祭司才扑过去挥了一下手,萨尔狄斯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手中长剑一抬,剑尖正正抵在他的喉咙之前,将他惊得向后踉跄一步,差点摔倒。   萨尔狄斯转身,一剑劈下,寒光仿佛斩断了雨幕,粗大的缆绳在刹那间断裂。   失去缆绳的金色小舟猛地一震,在巨浪的席卷中滑入海中。   小舟在巨浪中狼狈地摇晃着,仿佛随时随地都会翻倒。   刚才被萨尔狄斯吓得摔倒的黑发祭司死死地攀住船舷,生怕一不小心就被颠簸到海中去。   萨尔狄斯站在船头,海浪迎面而来,一波接着一波打在他的身上。   他依然纹丝不动,眼眨也不眨,只是定定地看着远方的弥亚。   就在这时,一直缩在桅杆那里闷声不吭的棕发祭司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来、来了!又来了!”   他抬手指向前方,高喊道。   “又来了一群鲨鱼!”   萨尔狄斯心里一惊,转头看向对方指着的方向,透过重重雨幕,他看到一大群三角鱼鳍露在海面上,在暴风雨中若隐若现。   “鲨鱼,一定是鲨鱼,一定是……”   脸色煞白的棕发祭司神经质地嘀咕着,翻来覆去地念叨。   他的眼底有着极深的恐惧,竟还隐藏着一丝诡异的喜色。   他仿佛是从心底里在害怕着什么,面色微微扭曲着,透出一种不正常的疯狂。   “那、那鱼鳍比海豚大,肯定是鲨鱼。”他僵着一张脸,口齿不清地嘀咕着:“……会死的……少祭一定会死的……”   萨尔狄斯已无心搭理那个明显不正常的家伙,他咬紧牙,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离他无比遥远的弥亚。   映在他那双异色瞳孔起伏的海浪就像是在他眼底翻腾不休的煞气,他攥紧剑柄的手指攥紧到咯咯作响。   太远了。   他和弥亚的距离还是太远了。   要是他现在能在弥亚身边的话——   如果能度过这一次的劫难,他绝对不会再让弥亚离他如此之远!   此时此刻,歌声已经停止。   在风浪中待得太久的少年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被鲨鱼咬伤的脚腕依然在不断地流着血,视线逐渐开始模糊,他虚弱地伏在大海豚身上。   在与鲨鱼的厮杀中,海豚群已越发弱势,眼看就要不敌。   驮着弥亚的大海豚沙利尔更是已经被五六只鲨鱼围攻上,身上也被撕咬出好几道伤痕,不停地淌着血。   而偏偏在这种时候,又有鲨鱼群袭来。   海岸的祭坛上一片寂静,除了风声海啸声再也没有其他。   再也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所有人都沉默地注视着海面那群正迅速接近的新鲨鱼群。   或许有人因此而暗自窃喜,但更多的人则是在叹息。   气氛凝重,压抑到了极点。   不知是因为置身于劈头盖脸的暴风雨中,还是因为其他,此情此景,竟是让人有种难以呼吸的窒息感。   哗啦,浪声滔天。   “嘤——”   哗啦,一个黑白相间的纺锤形身影在浪涛中高高跃起,宛如黑夜中一轮巨大的弯月。   新来的不是鲨鱼,它们有着和海豚很像却比海豚大得多的巨大身躯,胖乎乎的,圆滚滚的。   白白的下腹雪白得发光,头部两侧的眼睛旁边还有两个白圈。   黑黑白白圆圆胖胖,看起来可爱极了。   就连发出的叫声也是嘤嘤嘤的,萌得不行。   “嘤嘤嘤~~”   “嘤~~”   一头接着一头圆滚滚胖乎乎的身影从海中跃起,摆动着大尾巴向鲨鱼群冲去。   当它们冲过来的那一刻,鲨鱼群出现了骚乱。   鲨鱼们仿佛很惧怕它们,一时间凶性锐减,不少鲨鱼停止攻击海豚,四散逃去。   伏在沙利尔背上,意识已经隐隐有些恍惚的弥亚一下子睁大了眼。   他惊喜地看着那群黑白相间看似萌萌哒却将那群穷凶极恶的鲨鱼驱赶得四下逃散的大胖子们。   这是……虎鲸?!   他看着那群虎鲸一条接着一条、仿佛团队合作一般冲过来,有节奏地将剩下十几条迟迟不肯离去的鲨鱼拱翻。   被拱翻在海面露出肚皮的鲨鱼动弹不得,只能任围拢过来的虎鲸宰割。   想要吞噬美食的它们最终成为了虎鲸口中的美食,剩下的鲨鱼惊得四散而逃。   眼见鲨鱼的威胁终于解除,弥亚一直高高吊着的心在这一刻总算放了下来。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低头,抚摩着沙利尔。   “太好了,沙利尔,我们没事了……”   话说到最后,少年的声音都有些哽咽。   一次次的险死还生。   惊涛骇浪中的危机。   心底的惊惶不安。   让他整个人都像是一根绷紧的弦,如今陡然放松下来,他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完整,眼中也浮现出一层朦胧的水雾。   只是那一点水雾在被海水浇得湿漉漉的眼中根本看不出来。   “啾。”   大概是听出了弥亚声音里的哽咽,大海豚扭头,黑亮的眼注视弥亚,发出啾啾的叫声,像是在安慰它的好友。   “嘤~~”   “嘤嘤嘤~~”   一只只虎鲸凑过来,黑白相间的圆锥状头部竖在海面,一双双漆黑的眼瞅着沙利尔背上的弥亚,目光中满是好奇之色。   其中一只靠近弥亚,大脑袋晃了一下,冲弥亚嘤了一声。   漆黑的头部唯独眼睛那一处有着两块雪白雪白的大白斑,再加上圆滚滚的身体,憨态可掬的模样,一点也看不出它是令鲨鱼闻风丧胆的海中霸主。   弥亚伸手,摸了摸这只虎鲸的头。   被摸头的虎鲸叫了一声,用嘴拱了一下弥亚的手,尾巴拍打着海面,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被对方开心的情绪感染,弥亚也笑了起来。   这时,摸着虎鲸的他突然发现雨水似乎小了一些。   仰头看去,雨水虽然还在下,但是没有了刚才那种铺天盖地的倾盆之势。   就在少年仰头看向天空时,突然,一声悠远的长鸣声从遥远的海中传来。   无比深邃的长鸣声,从海底深处,透过水波层层传递而来。   空灵,悠扬,带着远古时分的苍凉。   当这一声鸣叫响彻天地之间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仿佛随之安静了下来。   碧蓝的海水之下,一个庞然大物正缓缓地游来。   那是一个巨大得让人看一眼都为之震撼不已的身影。   露在水面上的大片淡蓝色脊背仅仅只是它背部极小的一部分,它缓缓游动的时候,就仿佛是一座岛屿在海中移动着。   所有生灵在它的面前都是如此的渺小。   “那是……海神的圣兽。”   “圣兽……”   “伟大的塞普尔啊……”   有人发出颤栗的声音。   有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那个庞然大物哪怕只是在海中,带来的无形的震慑感就让注视着它的人从心底里战栗不已。   在伟大的神灵面前,人类是如此的渺小。   在因为过于强烈的冲击脑子已经一片空白的众人屏息地注视下,巨大的圣兽缓缓地游向海湾中的少年。   鲨鱼群早已七零八碎、四散而逃。   巨兽游来时,虎鲸和海豚纷纷散开,让开水路,唯有驮着弥亚的大海豚迎面向巨兽游去。   当大海豚接近之后,巨兽就安安静静地停在海中,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啾啾~~”   正看着自己跟前的巨大鲸鱼出神的弥亚被沙利尔的叫声唤醒,他看向沙利尔,沙利尔也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瞅着他,像是在催促他一般又啾了一声。   这时,一头虎鲸啪嗒啪嗒地游过来,嘴上叼着一把匕首,凑过来给他。   弥亚一怔,立刻认了出来,这是他刚才落海和鲨鱼厮斗时被一只鲨鱼咬走的匕首。   他嘴角扬了起来,接过匕首,摸了摸虎鲸的头。被摸头的虎鲸嘤的叫了一声,甩着尾巴开心地游开了。   弥亚笑了起来。   他笑着起身,踩着淡蓝色的柔韧皮肤,走上了鲸鱼的背部。   当少年来到自己背上之后,巨兽再度发出一声悠长的远古吟声,再度缓缓地游动起来。   圣兽。   海神塞普尔身体的一部分所化。   塞普尔的化身之一。   当圣兽出现之时,海岸上的众人都已纷纷俯身跪伏在地面。   这一刻,跪伏在地上的众人睁着眼看着站在圣兽身上的少年,看着那不可思议的一幕。   “不、不……不可能的……这绝不可能!”   雨虽然小了些,但是海面上的狂风巨浪依然还在,海浪依然一个高过一个,凶猛地打出一片片巨大的水花。   金色小舟在凶猛的波涛中晃荡不休。   刚才欣喜地叫着‘鲨鱼来了’的棕发祭司拼命地摇着头,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惶恐之色。   “不对,不该是这样的……塔……祭司长说过……少祭一定会被海神拒绝……”   他双眼无神地看着远方的巨兽,或许是因为恐惧,或许是因为冲击太大,说话颠三倒四,含糊不清。   “所以我才……才……”   他脸色煞白,唇都在哆嗦。   “仁慈的塞普尔啊……原谅我……我、我……”   那含糊不清的话语尽数被萨尔狄斯听入耳中,萨尔狄斯转头,锐利目光盯向棕发的祭司。   他举剑指向对方,冷声问:“你做了什么?”   本来看着海中的那一幕就又心虚又悔恨的棕发祭司被萨尔狄斯这么一质问,顿时整个人都崩溃了。   他捂着自己的脸,崩溃地大哭起来。   “我——不是——塞普尔啊,原谅我——”   在棕发祭司的哭喊声中,突如其来,一个巨浪打来,重重地撞上小舟。   金色小舟猛地一晃,痛哭的祭司脚下控制不住地踉跄了好几步,竟是一头跌入海中。   在他坠入海时,当初他悄悄撒在弥亚身上、因此还残留在他指缝中的那些粉末飞快地融化在水中。   不久前已被虎鲸驱赶得如无头苍蝇一般四散而逃的数十只残余的鲨鱼像是嗅到血腥味一样,蜂拥而至。   看着鲨鱼向自己扑来的棕发祭司发出惊恐的呼救声,他向萨尔狄斯投去哀求的目光。   萨尔狄斯站在船头俯视着海面,他看着棕发祭司的眼神冷得可怕。   一股股血水从哀嚎着拼命挣扎的棕发祭司身边涌出来,他就这么冷酷地看着对方被蜂拥而来的鲨鱼撕裂,分食殆尽。   他淡漠地看着,直至那森森白骨沉入海底。   他的眼神就像是他右眼上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漆黑面具,黑暗沉陷,看不见一点微光。   忽然,一道阳光落下来,落在萨尔狄斯的脸上。   他抬头。   暴风雨已经停歇,天空中密布的阴云在顷刻间散去,灿烂的阳光再次照耀着海洋和大地。   这一场暴风雨来得突然,去得莫名。   此时,弯月海湾又回复了最初的平静。   萨尔狄斯转头,眺望向远方。   或许是因为他注视着前方那位蓝眸少年的缘故,也或许是因为再次出现在天空的阳光落入他眼中的缘故。   他的眼底,暗色褪去,一点点重新染上金色的光芒。   湿漉漉的金发散落在他的眼前,和他眼底亮起来的微光相映生辉。   明媚的阳光照耀在海面上,给波光粼粼的海水笼罩上一层金色的光辉。   远古空灵的吟声在空中悠远地传开,淡蓝的海中巨兽在闪动着金色光泽的海水中缓缓向前游去。   少年站在巨兽宽阔的后背上,他碧蓝如宝石的眼眸映着湛蓝的天空和海浪。   数不清的虎鲸和海豚在巨兽周身欢快地游动着,时不时凑近少年脚下,或是在巨兽周围高高跃起,溅起浪花,发出清脆的鸣叫声。   清澈的海水中,一群群五彩斑斓的小鱼环绕在四周,追逐在巨兽身侧。   一声悠长的吟叫,巨大的水柱从圣兽的头顶喷出,水花向四面飞洒。   少年抬头看去,还染着水痕的脸上露出明亮的笑容。   他的头顶,一道美丽的彩虹伴随着水柱在上空隐隐地浮现。   …………   弯月海湾风平浪静,海岸上的众人寂静无声。   他们静静地注视着眼前宛若神迹的一幕。   这一刻,那首在‘海之祈祷’仪式上代代相传的古老歌谣不期然在众人脑中浮现。   当风暴来临之时   当大地被黑暗笼罩之时   众神发怒,降下洪水   巨浪翻涌,天塌地陷   滚滚洪水即将吞噬所有带着罪孽的人类……   仁慈的塞普尔啊   伟大的海洋之神   怜悯着大地上即将覆灭的生灵。   将爱子送来人间。   ‘希望’降临大地。   海上肆虐的风暴因他而平息   被黑暗遮蔽的阳光因他而重现大地   他乘着圣兽而来   海洋的使者守护在他的左右   大海的生灵环绕在他的身边   塞普尔的爱子   海洋的圣子   当他降临的那一刻,光辉为他而闪耀 第74章   一望无际的大海上空,是晴朗的天空,明亮的阳光照耀着海面,将金色的光辉撒落在粼粼水波上。   海浪轻柔的拍打声,海洋的生灵轻快的鸣叫声,还有偶尔响起的一声悠远而又古老的长吟,融在一起,汇聚成大海的声音。   巨大的圣兽载着少年缓缓地从海湾深处游向岸边。   离海岸不远的海面上,一艘金色的小舟在海上漂浮着。   像是知道自己庞大的身躯无法靠近海岸,圣兽径直向那艘小舟游去。   舟上剩下的那位黑发祭司早已战战兢兢地跪伏在船板上,一见圣兽朝这边过来,惊得深深地低下头,将额头抵在地板上,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舟上其他几位划桨人亦是如此,一个个皆是五体投地,趴在地板上大气不敢出一口。   唯有萨尔狄斯一人,依然身姿挺拔地站在船头,当所有人都被巨大的圣兽所震慑的时候,他却根本没将注意力放在圣兽身上。   他的目光始终都落在站在巨兽背部的少年之上,瞳孔中映着少年的身影。   圣兽游到小舟跟前时,静静地停了下来。   明白了它的意思,弥亚单膝跪伏下来,用手摸了摸脚下这只巨大的蓝色鲸鱼的背。   他说:“谢谢你。”   大鲸鱼似乎听懂了弥亚的话,发出一声悠远的长吟,仿佛在回答少年。   弥亚站起身向前走去,当海水没过他的大腿时,他走到了金色小舟跟前。   一只手伸过来。   他抬头,对船上向他伸手的萨尔狄斯露出微笑,然后抓住了对方的手。   萨尔狄斯猛地一用力,就将弥亚拉上小舟。   小舟下方的巨兽再度游动了起来。   这一次,它庞大的身调转了方向,向着海湾外缓缓地游去。   远了之后,隐隐还能从海面上看到它喷出的巨大水柱。   胖乎乎的虎鲸摇头摆尾地围着金色小舟游了一会儿,嘤嘤嘤嘤地叫着,像是在跟弥亚道别似的,然后纷纷甩动着尾巴游向大海深处。   “啾~~”   熟悉的啾啾声传来,大海豚从小舟边冒出头来,漆黑的眼亮亮地瞅着弥亚。   弥亚俯身,摸了摸它的头。   他担心地问道:“沙利尔,你的伤没事吧?”   刚才为了保护他,沙利尔身上被鲨鱼咬出好几道伤痕。   “啾啾~~”   似乎是为了向弥亚表示自己很好,沙利尔一个腾空跃起,大浪花在海面上溅开。   跳跃一下之后,它绕着小舟游了一圈,又回到弥亚面前,用长长的吻部拱了拱弥亚的手,然后,转头冲着弥亚身边的萨尔狄斯‘唧’了一声。   比起对弥亚撒娇似的啾啾声,它这一声唧听起来超凶,像是在警告萨尔狄斯一般。   被凶的萨尔狄斯顿时愕然,而弥亚则是没忍住笑出声来。   “没事,沙利尔,他不会欺负我的。”   他笑着对沙利尔说。   “你们回去好好休息吧,我过段时间再来找你们玩。”   大海豚啾了一声,转头,带着它的同伴迎着阳光游向广阔无边的大海。   弥亚目送它离去,然后转身,看向船上那些还五体投地趴着的众人。   “你们可以起来了。”   额头紧紧贴着船底板向海神表达虔诚的众人听到弥亚开口,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偷偷向海面瞄去。   等确认无论是海神的圣兽还是使者们都真的离开之后,他们才长吁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虽然能亲眼目睹神迹,让他们心情澎湃,更是激动到浑身发抖,但是圣兽的强大震慑力也给了他们极大的压迫感,让他们惊惧不已。   黑发祭司站起身,他的手还在微微发抖,一半是吓的,一半是激动的。   居然能离圣兽如此之近,他这一生再无遗憾了!   他在心底如此激动地呐喊着。   而眼前这位能乘在圣兽背上的少祭阁下……   这位显而易见被塞普尔深深宠爱着的少祭阁下……   黑发祭司抬眼偷偷看去,见少祭阁下脚下还流血,看起来很痛的样子,赶紧上前殷勤地伸手,想要扶住少祭阁下的手臂。   可是他伸出的手还没来得及碰到少祭阁下,站在少祭旁边的萨尔狄斯王子瞥了他一眼。   他后背陡然一寒。   他脑中猛地浮现出不久前这位王子站在船头俯视着一个活人生生被鲨鱼啃噬尽血肉时的冰冷眼神,顿时浑身一僵,伸出去的手也僵在空中。   弥亚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刚走了一步,脚踝传来的刺痛感让他脚步微微一顿。   嘶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响起。   萨尔狄斯将自己的衣角撕开,俯身,跪伏在弥亚跟前,将他还在淌血的脚踝紧紧包扎住。   包扎好之后,萨尔狄斯站起身,突然伸出双手,不等弥亚反应过来,他的身体一轻,整个人被那双强而有力的双臂横抱了起来。   弥亚错愕了一下,觉得这种被横抱着的姿势实在不好看,赶紧抬头看向萨尔狄斯。   “放我下……”   弥亚的话还没说完,萨尔狄斯低下头来,湿漉漉的金色额发抵在他的额头上。   将他抱起的萨尔狄斯低头抵着他的头,闭着眼。   “别动,弥亚。”   萨尔狄斯的声音很低,仿佛是从他胸口的最深处震动着发出来。   “就一下,就这样一会儿就好,别动……好吗?”   那听似平稳的声音中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最后两个字更是隐隐带上一点祈求的意味。   那声音听着就让弥亚没法挣扎了。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抬眼看向近在眼前的脸。   那张一侧戴着漆黑金属面具的俊美脸庞就在他眼前极近的地方,他甚至能看见萨尔狄斯垂落的睫毛末端缀着的细小水珠。   当风掠过的时候,那睫毛就微微抖动着。   弥亚的目光落到萨尔狄斯的左颊上,他抬起手,摸了摸左颊上的淤痕。   “你这里怎么了?”他小声问,“疼不疼?”   萨尔狄斯睁开眼,不一样的瞳孔,却同样深深地映着同一个人。   他的唇角扬起一点弧度。   他说:“你在这里,就不疼。”   弥亚正一边摸着萨尔狄斯脸上的淤痕,一边想着谁有那么大胆子以及那么大本事打萨尔狄斯的脸,总不可能是戴维尔王亲自动手吧?   突然听萨尔狄斯这么说,他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说得我好像是药膏似的。”   萨尔狄斯笑了起来。   阳光落进他映着怀中少年的瞳孔中,让他虹膜边缘折射出浅浅的微光,让他看着弥亚的眼明亮至极。   对我来说,就是如此。   心里这么想着,笑着的萨尔狄斯并没有说出口,他只是说:“别介意,都知道你受伤了,我抱着你没人会说什么。”   萨尔狄斯虽然在笑,声音也很柔和,但是弥亚能感觉到对方抱着自己的手臂传递给他的无形的强硬态度。   很显然,不管自己怎么要求,对方都不会松手把自己放下来。   在心里叹了口气,弥亚放弃了无畏的挣扎。   看着怀中人纠结的模样,萨尔狄斯低声哄他:“放心,你是伤员,这样真不丢脸。”   “真的?”   “真的。”   弥亚和萨尔狄斯在那边窃窃私语,这边的黑发祭司整个人有点懵。   他想着之前那位王子殿下漠然看着人在自己眼前被鲨鱼分尸食的冷酷模样。   他又看着此刻王子殿下低声哄着抱在怀中的少祭、目光柔和,嘴角还带着笑意的模样。   他茫然地想,这怎么看,之前和现在完全不像是一个人啊!   …………   ……………………   金色小舟如一片海面上的金色树叶,轻巧地滑到海岸的沙滩上。   当萨尔狄斯抱着弥亚从沙滩上走上来的时候,众人都已经匆匆从高高的祭台走下来,赶来了这里。   亲身经历了刚才的暴风雨,亲眼目睹了海中那宛如神迹般的一幕,面对着这位被塞普尔宠爱着的少年,众人此刻看向弥亚的眼神已和之前完全不同。   少祭是可以替换和取代的,但是拥有着‘塞普尔的宠爱之子’、‘海洋的圣子’、‘圣兽庇护’这样的光环笼罩的少祭绝对无可替代。   哪怕是大祭司伊缇特,从此以后也没有资格去否定弥亚的少祭身份,更不能让弥亚以外的人继承大祭司的职务。   这是伟大的塞普尔的意志。   任何人都不得违背。   迎上来的上位祭司们都用热切的目光注视着弥亚,萨尔狄斯说得很对,根本没人觉得弥亚这样不好,他们现在只恨不得自己亲手去抱。   眼前这位可是海神钦定的、甚至还派来圣兽来护送上岸的少祭啊!   塞普尔一定一直注视着他!   年长的上位祭司和祭司长们还能勉强把持得住,但是那些年轻的祭司们早已两眼发光地看着弥亚,眼底满是倾慕和敬仰之色。   不只是这些祭司们,戴维尔王也带着一众文官武将们来到海边,亲自迎接弥亚。   众人虽然都急切地迎上来,但是走近之后都识相地停下脚步,微微躬身站着,只是用眼对弥亚投以发自内心的恭谨目光。   大家都光顾着看向弥亚,没有人注意到人群之中某位年迈的老祭司脸上僵硬的神色。   唯独在众人迎上来之后就仔细地查看每一个人神态的萨尔狄斯注意到了老祭司表情的不正常,他异色的瞳微闪,目光陡然变得锐利了起来。   他记得,被鲨鱼咬死的年轻祭司在心神崩溃的时候,曾喊出‘塔……祭司长……’这样含糊的话语。   就在萨尔狄斯心思转动时,戴维尔王已经大步迎了上来。   弥亚赶紧用力拽了拽萨尔狄斯,萨尔狄斯低头看他一眼,微微一笑,终于将他放了下来。   弥亚这才松了口气,抬头看向戴维尔王。   两鬓斑白的王者目光落在弥亚的脚上,包扎在上面的布条已被血渗透了大半,他抬头,目光落在少年苍白的脸上。   戴维尔王伸手,拍了拍弥亚的肩。   “孩子,塞普尔给了你一个艰难的考验,而你以你的勇气,成功地完成了他的考验。”   他温声说,“我为你感到骄……”   “塞普尔的考验?”   戴维尔王的话还没说完,一声嗤笑从旁边发出,打断了他的话。   萨尔狄斯看过来的眼中带着冷意。   “不,这不是什么神的考验,纯粹只是有小人在作祟。”   他的目光投向戴维尔王,却又越过戴维尔王,冷冷地落在站在戴维尔王身后的王太子、以及旁边的老将军身上。   他咬字清晰地再度重复了一遍:“是有卑贱的小人作祟!”   王太子帕斯特垂着眼,看不出眼底的神色,他没看弥亚,也没有和萨尔狄斯对视,就这么静静地站着。   他身后的老将军被萨尔狄斯这么直勾勾地盯着说‘小人’时,眼看就要勃然大怒,但是像是在忌惮着什么,硬生生强忍了下来。   萨尔狄斯冷笑一声,移开目光,看先戴维尔王。   “暴风雨是神在发怒,因为有人陷害它的少祭而发怒。”   他说,   “刚才落海的那个祭司,亲口承认了自己将可以引诱鲨鱼的药粉撒在了弥亚身上的事情。”   萨尔狄斯的话让众人皆是一惊。   仔细想想,这场仪式的确很不正常。   海神怎么会允许鲨鱼伤害自己庇护的爱子?   鲨鱼又怎么会和海豚同时出现?   而且那些鲨鱼的模样看起来的确很不正常,最后竟是突然袭向一个微不足道的年轻祭司,将其给咬死了。   再仔细回想,这场暴风雨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最后突然停止的时候似乎正好就是落海的祭司被鲨鱼咬死的时候。   ……那感觉就像是陷害少祭的小人死去,海神的怒气才得以平息一样。   戴维尔王沉默着,没有说话,他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王太子帕斯特依然垂着眼,静静地站着。   老将军用力地攥紧拳,眼底透出不甘,还有一闪而过的不安。   在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的时候,眼皮不停抽动着的老祭司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将自己隐没在人群之后。   然而,他才后退了一步,萨尔狄斯突然猛地抬手指向他。   “那个祭司临死前说,指使他做这件事的是塔卡拉祭司长。”   “那是诬蔑!”   老祭司反射性地怒吼道。   他看起来怒气勃发,因为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而愤怒不已。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底是多么的惶恐不安。   伟大的塞普尔啊……   他居然意图陷害塞普尔宠爱的人……   塞普尔已降下神罚,自己让人暗中去指使的年轻祭司已葬身鲨鱼腹中。   那自己……会不会也……   虽然心底已经慌乱至极,但是他面上依然底气十足地怒斥道:“殿下!您这是赤裸裸的诬蔑!”   萨尔狄斯侧头看了一眼,跟着他身后上岸的黑发祭司一抖,上前一步,老老实实地开口。   “刹纳的确亲口说过,说有一位祭司长告诉他,少祭会被海神拒绝,才做出谋害少祭的事情。”   当时在舟上的他和划桨人都亲耳听到了。   “他在临死前一直哭着请求塞普尔原谅他的罪行。”   听了黑发祭司话中的漏洞,老祭司长心里一喜,面上依然神色不动地问:“怎么?你亲耳听到他说出我的名字?”   “呃……没有。”   在王的面前,年轻祭司不敢撒谎。   “他那时候情绪很不对,只是反复喊着祭司长,没说出名字。”   “您听到了,萨尔狄斯殿下,明明没有说出名字,你却认定是我。”   心里又安定下来一分,老祭司长面色肃然、目光凛然地看着萨尔狄斯。   “祭司长不止我一个,您却偏偏认定是我……您安的什么心?”   此言一出,众人静默。   有人露出微妙的神色。   这位祭司长与王太子交好,这几乎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老祭司这一问不可谓不诛心。   如此一来,萨尔狄斯就不能再将矛头对准老祭司长。   除非他真的想被众人认定他另有心思。   枪之骑士团的统帅上前一步,开口。   这位继承了父亲将帅之才的老将军之子问道:“殿下,你说是塔卡拉祭司长,那么,您有证据吗?”   萨尔狄斯瞥了他一眼,说:“没有。”   这两个字,让老祭司长的心彻底放心地落了回去。   他面色不变,依然是那副被诬蔑而满是怒气的神色,甚至再度气势汹汹地向萨尔狄斯走近几步,以显示自己的问心无愧。   “谋害少祭,这不是一件小事,如果您想要指证塔卡拉祭司长做了这件事,还请您务必拿出证据。”   “没有证据,您就不该如此轻易给祭司长定下这种莫须有的罪名。”   中年将军说道,他锋芒似枪的目光和萨尔狄斯对视着,语带暗示,意有所指。   或许萨尔狄斯已经发觉了和塔卡拉祭司长勾结的另一位幕后主使是谁。   但是那又如何。   没有证据。   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这位王子就拿塔卡拉祭司长、拿他们没有办法。   别说那个人证已经死了,就是没有死,只要塔卡拉祭司长矢口否认,甚至可以倒打一把说有人陷害他,依然毫无作用。   除非陛下开口,命他的心腹彻底严查此事。   但是中年将军心里很清楚,涉及王太子,陛下绝不会轻易下达这种命令。   和中年将军对视着,萨尔狄斯笑了一下。   下一秒,他突然猛地上前一步。   戴维尔王的瞳孔遽然一缩。   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一瞬间,利刃出鞘,带着破空之声,在空中划过一道寒光。   老祭司的瞳孔陡然放大。   他死死地瞪着萨尔狄斯,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他干枯的唇蠕动了一下,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噗的一声,鲜血从他被割裂的喉咙中喷出来,溅了漫天的血花。   他就这么瞪着眼直挺挺地向后倒下,砰的一下重重地倒在地上,没了呼吸,从他脖子泊泊流出的鲜血很快染红了他身下白色的沙滩。   右眼上漆黑面具被鲜血溅了一片,被染红的金发散落眼角,鲜红的水珠顺着冰冷的金属面具流淌下来。   一剑劈开老祭司脖子的萨尔狄斯薄唇微扬,他在笑,可他的眼神却冷到极点。   “呵……证据?”   他说,轻描淡写。   可异色眼眸深处一点寒光,无端令人心悸。   哪怕是刚才海湾上宛如天崩地陷般的狂风暴雨,也远远比不上此刻他眼神的可怕。   “谁在乎那种东西。” 第75章   沙地上一片寂静,众人鸦雀无声。   一半是因为反应不及,一半是因为被突然发生的惨案给惊到。   塔卡拉祭司长仰面朝天躺在沙地上,身下本是雪白的沙粒已被染成血色。   他睁圆了眼,以一种睁大到眼角都快裂开的扭曲表情盯着天空。   他的嘴还张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因为喉咙被割裂的缘故连最后一句遗言都来不及说出。   凝固在他眼底地满满都是不信、不甘和绝望。   萨尔狄斯轻蔑地俯视了地上老朽的家伙一眼,移开目光,抬手,随意甩了甩手中长剑。   沾在剑刃上的血滴被甩落在沙粒上,迅速浸透进去。   这一幕发生的太快,让人措手不及。   当从老祭司喉咙里喷出的血猛地溅到自己身上时,中年将军的思绪都停滞了一瞬。   他怎么都没想到,萨尔狄斯竟然说动手就动手。   这位王子根本不屑与他争辩,干净利落地一剑杀了塔卡拉祭司长。   这、这简直就是——   不可理喻!   正常人根本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竟然不定罪就直接动手杀人?而且还是在戴维尔王的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抬眼,眼底利光向萨尔狄斯直逼而去。   “萨尔狄斯王子。”他神色阴沉地说,“就算身为王子,也不能无法无天,肆意妄为。”   萨尔狄斯又笑了一下,只是,那笑意依然没有到他冰冷的眼底。   “嗯。”   他嗯了一声,依然是那种轻描淡写的口吻。   他手:“我就是无法无天、为所欲为,你能拿我怎么办?”   萨尔狄斯之所以任由谋害弥亚的低阶祭司在海中死去,是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就算留下那个人证也没有任何用处。   就如同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一样。   哪怕人证物证俱全,想要庇护王太子的那个人也会对其视而不见。   既然如此,他同样也可以利用那个人护短这一点。   中年将军被萨尔狄斯这么一堵,竟是不知该如何反驳。   萨尔狄斯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行动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萨尔狄斯昂头,明明身高和中年将军差不多,但是那姿态就像是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对方。   “敢伸爪子,就要做好被人剁掉狗爪子的觉悟。”   他微扬的唇角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之意。   “来一只,就剁一只。”   异色眼眸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被额发阴影笼罩的眼底仿佛有一只择人而噬的猛兽在蠢蠢欲动。   那眼神,让人看着就发憷。   就如同他听起来很平静却莫名让人后背发寒的声音。   “我就看到底能有多少只爪子。”   萨尔狄斯的话让不少人心底微震。   这是警告,赤裸裸的警告。   这种近乎直白的警告话语,配合着地面上祭司长的尸体,在众人的心底都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以后若是……   他们一定会慎之又慎。   毕竟眼前这位第三王子可不是一个会和你讲理讲证据的人,人家说动手就动手,说杀你就杀你。   毫不含糊。   没人想落得塔卡拉祭司长这种一句遗言都留不下来的凄惨下场。   “当然,我想剁的不仅仅只是爪子。”   萨尔狄斯用极轻的,只有离他最近的沙拉姆将军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道。   “下次要做什么,直接对我来。”   他的声音微不可闻,却又让人丝毫不敢忽视。   “如果你们再敢碰弥亚一下……”   话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他的目光越过沙拉姆将军的左肩,看了不远处的王太子一眼。   那一眼让沙拉姆将军肩膀陡然绷紧。   杀意。   他在萨尔狄斯王子眼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杀意。   沙拉姆将军的胸口紧缩起来,他知道,萨尔狄斯王子就是要给他看到。   【如果你们再对弥亚下手,我就会对王太子下手。】   那种仿佛是潜伏在森林深处的猛兽般危险的眼神在如此告诉他。   这不是虚张声势。   萨尔狄斯王子的眼神是认真的。   这位思维完全不能用正常人的方式去衡量的王子是真的敢对王太子下手!   沙拉姆的眼神瞬间变得凛冽起来,凌厉地注视着萨尔狄斯。   王太子就是他和父亲大人的逆鳞。   他绝不容许任何危害到王太子的可能性存在。   他本就是战场虎将,如今气势一开,征战沙场多年养成的煞气尽数涌出,向萨尔狄斯扑去。   然而,面对战场老将的气势,萨尔狄斯一身气势竟是不逊其分毫。   两人就这么对峙着,狭路相逢的气势撞在一起隐隐像是形成了无形的旋涡,向着四周席卷而去。   让四周的气氛在这一瞬间变得压抑至极,空气都仿佛为之凝固。   “萨尔狄斯。”   就在两人对峙之时,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来。   弥亚轻声喊着萨尔狄斯的名字,手指按在萨尔狄斯的握剑的右手上。   他说:“我的脚很疼,我需要治疗。”   仅仅这么一句话,就让萨尔狄斯浑身散发出的危险气息瞬间一敛。   他立刻将沙拉姆抛到一边,转头看向身后的弥亚,当看到少年那张苍白的脸时,他眼底闪过一丝心疼的神色。   “很疼?”   他低声问。   “嗯,疼。”   弥亚小声回答。   没有人注意到,当沙拉姆向萨尔狄斯气势一放时,站在一旁的戴维尔王脸色也随之一沉。   他沉着脸本想张口喝止沙拉姆,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话,弥亚抢先一步开了口,结束了那两人的对峙。   “好了,萨尔狄斯,不要再胡闹了。”   低沉的声音响起,戴维尔王终于开口。   他一双眼缓缓地从众人身上扫过,那目光中无形的威严让众人纷纷低头,包括沙拉姆,他低头退到一边。   用看不出情绪的眼神瞥了沙拉姆一眼之后,他看向萨尔狄斯,沉声斥责道:“塔卡拉祭司长虽然有罪,但是你也不能就这样杀人。在边疆军队里待得太久,一点规矩都不懂了!”   这话让众人面面相觑。   戴维尔王的一句话,直接定下了死去的祭司长的罪名。   而萨尔狄斯也从无故杀死一位德高望重的祭司长,变成了仅仅是不懂规矩才亲自动手杀死有罪的祭司长。   戴维尔王对萨尔狄斯的维护之心,一览无遗。   “陛下,这……”   沙拉姆将军错愕地抬头,忍不住想要说些什么。   戴维尔王挥了下手,沙拉姆满肚子的话卡在喉咙里,他闭上嘴,不甘地低头。   戴维尔王淡淡地瞥了一眼地上祭司长的尸体,然后抬眼看着向萨尔狄斯。   “在庆祝你的成人礼之前,你就呆在自己房间里面壁思过,重新好好的学习规矩吧。”   他说,   “弥亚的伤势不能耽误,萨尔狄斯,你先带他回去治伤。”   萨尔狄斯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向弥亚伸出手。   弥亚抬起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正等着他搀扶自己,谁知对方双手一伸,又是不客气地将他整个人横抱了起来。   一回生,二回熟。   躺在萨尔狄斯怀中的弥亚无奈地吐了口气,放弃了挣扎。   萨尔狄斯抱着弥亚快步走到祭坛区域的边缘,一声唿哨,骏马循声跑来。   他将弥亚往马背上一送,紧接着自己也翻身上马。   一手拽着缰绳,他一手将弥亚紧紧地护在怀中,然后纵马飞快地向王城的方向奔跑而去。   一直静静地站在戴维尔王身后的王太子帕斯特抬头看去,只能远远地看见一个影子。   他收回目光。   没人能看懂此刻他隐藏在眼底深处的情绪。   …………   ……………………   等仪式的后续事情处理终于告一段落之后,已是傍晚时分。   戴维尔王已经回到王宫。   此刻,他坐在议事房的白玉石座上,两手搭在扶手两侧。   房间里除了他还有另外两人,老将军和老将军之子沙拉姆。   他让帕斯特先行回王太子所休息,却让那两人留下来。   天空落下的光线已开始暗淡,房间尚未点燃灯火,戴维尔王坐在白玉石座上,目光扫过恭谨地低头站在下方的两人。   然后,他开口。   “卡亚。”   如王的影子一般的老侍从悄无声息地站出来,躬身站在国王面前。   “去详查塔卡拉祭司长的罪证,不止是这一次仪式,而是迄今为止所有的,公布出来。”   老侍从点点头,后退一步,隐入一侧的影子里,很快消失在房间里。   戴维尔王下达的命令让下方的两人同时皱起眉,父子俩互看一眼。   沙拉姆忍不住上前一步。   “陛下。”他开口道,“您这样偏颇的做法只会让萨尔狄斯王子行事更加肆无忌惮,这样……”   “沙拉姆啊。”   沙拉姆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戴维尔王打断。   “我是不是老了?”   突然转开的话题让沙拉姆将军怔了一下,他赶紧说:“怎么会,陛下您正处于春秋鼎盛之时,身体也很强健……”   他的话再一次被打断。   戴维尔王冷冷地俯视着他,说:“是吗?我还以为,你,沙拉姆,还有你的父亲,以及那个祭司长,你们都认为我已经老了。”   心里咯噔一下,沙拉姆打了个寒颤,噗通一下跪了下去。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站在他身侧的老将军也猛地单膝跪地,深深地低下头。   那个一力挽救了分崩离析的波多雅斯、更让其繁荣壮大的王者魏然坐在他的王座上。   哪怕两鬓已有些许斑白,黑发王者的身板依然健壮挺拔,他的身躯依然高大。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石座上,只是一个俯视的眼神,那磅礴的威压感就让整个房间的空气近乎窒息。   “沙拉姆,纳尔特,你们觉得我老了。”   “老得可以随意敷衍了。”   “老得杀不动人了。”   “是不是?”   一句句质问,一句句诛心之言,让沙拉姆冷汗直冒。   他跪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就算没有抬头,他也能清楚地感觉到上方那双威严地俯视着他的眼神。   后颈寒气直冒,仿佛连血液都被冻结起来。   “惩罚?为什么要惩罚?萨尔狄斯杀得好。”   “塔卡拉那个家伙,竟敢在我的两个王子之间兴风作浪,死不足惜。”   国王低沉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国王的脸半边处于微光之中,半边陷于阴影之中。   “就算萨尔狄斯不动手,塞普尔因仁慈不降罪于他,我也不会放过他。”   “他早晚都得死。”   沙拉姆深深地低着头,从前方传来的可怕的压迫感让他大气不敢出一口。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直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   他用眼角余光瞥了旁边一眼,他的父亲纳尔特单膝跪在地上,同样深深地低着头,脸上露出一丝惶恐之色。   他忽然醒悟过来。   由于一直以来戴维尔王对王太子的偏颇和庇护,让他和父亲逐渐不知轻重。   “我护着帕斯特,因为他是我的王太子。”   “我想让波多雅斯安稳。”   傍晚时分的房间光线很暗,但是戴维尔王的眼却是炯然有神,灼灼然俯视着跪在下侧的两位下属。   他的目光深邃如看不到底的深海。   “但那并不意味着我会坐视他人伤害萨尔狄斯。”   “别忘了,他同样也是我的孩子,更是波多雅斯的王子。”   戴维尔王俯视着下方的两人。   一位是多年前将他从别国救出来、竭尽忠诚将他护送上王座现已头发花白的老人,同时,也是他前任王妃的父亲。   另一位是追随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几十年,有着深厚感情的下属,亦是前任王妃的兄长。   此时此刻,那两人皆是诚惶诚恐地跪伏在他的脚下。   他俯视着他们的,是作为上位者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神。   他注视着他们的,是身为王的眼神。   王的威严,不容碰触。   “沙拉姆,从现在起,你卸任枪之骑士团的统帅一职,半个月之内前往东南方海域,负责镇守海疆。”   沙拉姆深吸一口气,低下头。   “是的,陛下。”   他回答道。   他闭上眼,被额头渗出的冷汗濡湿的一缕发丝紧贴在鬓角一侧。 第76章   傍晚时分,少祭所的卧室中,弥亚已经躺在了床上。   厚厚的柔软枕头垫在身后,他懒洋洋地靠在床头。   回到少祭所,泡个热水澡,又饱餐一顿之后,刚经历了一场暴风骤雨的恐怖洗礼的少年终于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壁灯早已被点燃,柔和的灯火照亮了这个房间,凉爽的夜风从窗子里吹进来,带来外面庭院中熟悉的淡淡莲花清香。   垂落在落地窗前的雪白窗纱映着火光,在风中轻柔地拂动着,曼妙如舞姿。   这样安静的躺在床上,就有一种错觉,仿佛不久前还在狂暴的海啸以及凶残鲨鱼群中挣扎求生的那一幕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可是从脚腕上传来的一阵阵的刺痛感在告诉他,那并不是梦。   一股浓郁的药味飘过来,弥亚反射性地皱起眉。   看着萨尔狄斯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水走进来,他躲又没处躲,脚又不能动,只好郁闷地掀起薄被盖在脸上,像鸵鸟一样缩在被子里。   眼不见心不烦。   看着弥亚那种孩子气的行为,萨尔狄斯笑了一下,一手端着刚熬好的汤药,一手将弥亚捂脸的被子拉下来。   面对少年可怜巴巴地瞅着自己的眼神,他挑了下眉。   “你再怎么看我,还是得喝。”   “一个下午而已,这都第三碗了。”   “都是不同的汤药,效用不一样。”   萨尔狄斯笑着说,“你自己说的,都成年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怕喝药。”   “…………”   如果是他那个世界的药丸子,有多少他都干脆地能吞下去。   可是这种一口一口喝的汤药的滋味,简直就是味觉上的酷刑。   眼见躲不掉,弥亚叹了口气,双手捧住药碗,屏住呼吸不去闻黑黝黝的汤药那种诡异的气味,深吸一口气,然后仰头一口气灌了下去。   看着弥亚仰头咕噜咕噜灌汤药的模样,萨尔狄斯眼底闪过一丝惋惜之色。   其实他挺想试着一勺一勺给弥亚喂药的,但是弥亚似乎很不喜欢一口一口地喝药,总是像这样一口气灌下去。   他琢磨着,等什么时候他受伤了,就让弥亚一勺一勺地喂药给他喝。   一想到这里,他就下意识想象了一下那种情景,心情瞬间就有点美。   那边萨尔狄斯还在想象着,这边弥亚终于喝完了汤药。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只觉得从牙齿到舌尖到喉咙里整个儿都泛着苦味,一张脸皱成一团。   正苦得受不了时,一个水晶杯突然从旁边递过来,浓浓的蜂蜜甜香扑鼻而来,他赶紧接过杯子喝了一大口。   本就是甜甜的果汁里还加了分量不少的蜂蜜,奶酥饼干碎末撒落在其中,甜滋滋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驱散了苦味。   这一口下去,少年皱着的脸瞬间放松了许多。   紧接着又有雪白的陶瓷盘递过来,上面放着一块抹着厚厚的芝士奶酪的糕点,洒满了葡萄干和杏仁粉。   弥亚眼睛一亮,一口咬下去,蛋糕还是热乎乎的,刚刚出炉,加上甜甜的芝士奶酪,那美味的感觉让他的脸色彻底舒展开来。   “主人,味道怎么样?”   他抬头看着及时送上果汁和甜点的黑发侍从,眼睛弯成月牙的弧度。   “嗯,好吃~”   见弥亚一口果汁、一口蛋糕的吃得开心,黑发侍从心满意足。   “您喜欢就好。”   他笑着回答。   任谁都难以想象,这位高大健壮的年轻男子最擅长的居然是做甜点。   迟了一步而且手中只干巴巴地拿着一个蜜渍果脯的萨尔狄斯很不甘心。   他盯着弥亚手中的甜点,在心底腹诽了起来。   明明甜得齁,腻得要命,一点都不好吃。   弥亚将甜点吃完,习惯地向法埃尔伸出手,在萨尔狄斯错愕的目光中,法埃尔也熟练地拿出一块雪白的布巾,俯身,仔细地将弥亚的手指上残留的碎屑擦拭掉。   帮主人擦干净手后,他才起直身,端着空了的盘子和水晶杯,微微躬身行礼后退了出去。   可恶!   这个侍从未免也管得太宽了!   擦手不是女仆的事情吗?   还有你一个侍从努力磨练武艺不好吗?居然还练出一手做甜点的本事是怎么回事?   萨尔狄斯沉着脸,将手指已经攥脏了的果脯丢到一边。   “萨尔狄斯。”   “什么?”   “今天的事……你怎么知道塔卡拉祭司长有参与进来?”   心情本就不爽,萨尔狄斯撇着嘴回答道:“海里死掉的那人有说出塔这个字,而且……”   “而且?”   “虽说当时在场的所有人中,露出不正常神色的人不止他一个,但是只有他在看着你的眼神里流露出极深的恐惧之色。”   说到这里,他一屁股坐在床沿,侧头打量了一下弥亚,突然笑了起来。   “说真的,就你这副小模样,哪里会让人感到恐惧?”   眼前的少年就像是一片刚冒出绿芽的小嫩叶,清清爽爽的,怎么看都只会让人觉得可爱,只想让人将其捧在手心里好好的宠着。   当那双比海蓝宝石还要清澈透亮的眼看过来的时候,只恨不得把这样的珍宝藏在怀中谁都不让看到才好。   “喂——”   不等被调侃的弥亚开始生气,萨尔狄斯就飞快地将话题拐回正轨。   “很明显,他恐惧的对象不是你,是神灵,他恐惧的是神对他降下惩罚……所以,我认为,他是谋害你的直接参与者。”   提到这件事,他眼底一掠而过的微光像极了他右眼上的漆黑面具泛着的金属冷光。   弥亚犹豫了一下,说:“你其实没必要当着大家的面杀他,这样毫无根据地就动手杀人未免……”   他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   “只要仔细去查,肯定能查到他陷害我的证据,等有了证据,他也逃不掉。”   “证据?”萨尔狄斯冷笑了一声,“呵,那种东西,只要有心人刻意包庇,随时随地都可以消失。”   在跟着亚图多德那个老头在各国游荡的那几年里,各种莫测的人心和肮脏的手段他见识得太多。所以他很清楚,就算有人证当场指证塔卡拉祭司长,只要王太子一党站出来,轻飘飘的一句需要时间调查真相,然后转头就能把痕迹抹得干干净净。   再加上习惯性偏颇王太子的那位……   想都不用想,最后那个老祭司肯定能全身而退。   “和他勾结的势力肯定会设法保住他,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就有操作的余地,设法将罪名随便按在哪个小角色上。”   萨尔狄斯眼底的戾气闪动。   “我可不容许这样的可能,干脆直接动手,杀了他。”   而且他最重要的目的,是要杀鸡儆猴。   他要以塔卡拉祭司长的死震慑他人,警告他人——任何妄图如塔卡拉祭司长这般暗中动手的家伙最好自己掂量清楚,王太子不一定能保住你的性命。   说到这里,萨尔狄斯看向弥亚,当看到弥亚垂眼似乎在沉吟着什么,他心里突了一下。   他突然有些紧张。   “弥亚,你害怕?”   “啊?”   萨尔狄斯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弥亚的脸,注视着对方脸上的神色,他按在床上的手攥紧几分,压低声音说:“我当着你的面……你是不是觉得那样的我很可怕吗?”   一想到自己那种一言不合就动手杀人的行为很可能会吓到弥亚,他心底就止不住地懊恼起来。   弥亚抬着头看他,满脸困惑。   “怕?为什么?你杀人是为了保护我,我为什么要怕?”   少年伸出手,捏住萨尔狄斯的脸颊,捏了一捏。   “你忘了?四年前你又不是没在我面前杀过人,还是我们一起动的手。”他笑嘻嘻地说:“一个挨了我的拳头两次的人,我怎么会怕?”   “可你刚才……”   “刚才?”   他想了想,才记起来。   “哦,你是说,我让你不要当着大家的面杀他啊。”   “那个人怎么死的无所谓,我是担心你。”   “你这样当着大家的面杀人,会给你带来很大的麻烦,也会对你的名声不好。你那么辛苦好不容易才在战场上打拼出如今的名声,却被这么一个人拖累的话,太可惜了。”   看着为自己抱怨着的弥亚,萨尔狄斯心底涌出一点暖意。   “没什么麻烦,你当时也听我那个父王说了,我只要面壁思过就行了,剩下的事情他会去处理。”   他说,看着弥亚的眼底浮现出浅浅的笑意。   “别总提那些家伙了,不觉得烦吗?”   “……唔。”   萨尔狄斯伸出手,将散落在弥亚眼前的碎发撩到耳后。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弥亚,目光幽深。   “两次。”   “嗯?”   “这是第二次……你差点死掉,就在我的眼前。”   “…………”   萨尔狄斯凑过去,他闭上眼,额头轻轻地贴在弥亚的头上。   “四年前,我亲眼看到你没了呼吸,现在,我亲眼看着你被鲨鱼咬下海。每一次,我都无能为力。”   “但那也不是你的错……”   “幸好,你还在这里,还在我身边。”   闭着眼,萨尔狄斯低低的呼吸着,呼出的气息掠过弥亚颊边。   好一会儿之后,他睁开眼,头向后退去,手按在弥亚的胸口。   “这里还在跳动……”   低沉的声音宛如叹息。   “……真好……”   那是听起来很平静的声音,可是却又分明透出几分不安。   看着萨尔狄斯隐晦不明的眼神,弥亚想了想,向他张开手臂。   “嗯,还在跳呢,很安全,你要仔细听听看吗?”   萨尔狄斯一怔,然后笑了起来。   他俯身,伸出的双臂紧紧地环住少年纤细的腰。   他侧着头,左颊紧紧地贴在少年的胸膛上。   温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传递到他的脸上,平稳而有节奏的心跳声透过胸膛传递到他的耳中。   一下,又一下,那是让人无比安心的声音。   他的头埋在少年怀中,闭上眼,眼底的戾气和焦躁渐渐消散,脸色一点点柔和下来。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他的心就会不自觉地柔软下来。   弥亚抱着将头埋入他怀中的高大男人,看着眼前那金灿灿的长毛,下意识就摸了摸。   摸完之后就觉得,这一头金发摸起来还挺舒服的。   仔细想想,以前撸金毛波斯猫,现在撸金毛大狮子,似乎差别也不是很大。   只不过是傲娇的小可爱变成了傲娇的大可爱而已。   反正在他面前都会乖乖地让他摸着顺毛,所以没差。   他这么想着,又摸那金灿灿的头发。   摸着摸着,倦意涌上来,他竟是不知不觉就这么搂着萨尔狄斯沉沉地睡了过去。   “弥亚。”   “…………”   “我不会再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唔……”   “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半步。”   “……”   “你答应过我,会一直在我身边。”   “……呼……”   得到的回应都是奇怪的呼吸声,萨尔狄斯抬头一看,忍不住失笑。   弥亚靠在床头,早已沉沉睡去,呼吸声浅浅的,偶尔呓语一声。   因为失血的缘故,弥亚那张孩子气的脸还带着点苍白。   却衬得微张着呼吸的唇上浅浅的粉色越发显眼。   如果说少年的面容就像是初春时刚发芽的稚嫩柳叶,那么那唇就像是初绽的花蕾,粉嫩粉嫩的,异常招人。   灯火在晃动,浓密睫毛的阴影笼罩在萨尔狄斯的眼窝上,阴影之下,他幽深的目光落在那淡粉的唇上许久。   然后,他凑上去,轻轻地含住少年的唇。   像是含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石一般。   他的舌尖轻轻地从少年的唇缝间掠过。   真甜。   他想。   ……一种甚于一切甜美的滋味……   “别忘了。”   低沉的呢喃声在沉睡着的少年耳边回响着。   “你要一直待在我身边。”   异色的瞳孔深深地映着少年的睡颜,目光深邃,似乎分外柔和,可那柔和之下又隐藏着某种危险气息。   那是有着浓烈独占意味的危险眼神。   “一直。”   低低地呢喃着的唇再一次落下来。   “……你只能属于我。” 第77章   仪式上的事情最终有了定论。   塔卡拉祭司长为了让自己家族中的年轻人有机会成为少祭,暗中在仪式中谋害少祭。然而突如其来的一场风暴以及紧接着在海湾中出现的神迹,让他的野望成为了泡影。   被指使的低阶祭司在风暴中落海,葬身鲨鱼腹中。   而塔卡拉祭司长自己更是当场被萨尔狄斯王子处死。   随后,塔卡拉祭司长在海神殿中的一派势力被戴维尔王派出的监察史直接连根挖起,凡是涉及参与此事的人皆被下狱,只等大祭司出关后点个头,就直接处死。   而势力中其他未涉及海湾事件的人虽然暂时还好好的,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群人就是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依照大祭司对少祭的宠爱,等其出关之后,绝不会轻饶了他们。   可想而知,塔卡拉祭司长一派很快就会在海神殿中烟消云散。   短短数日中,弯月海湾有圣兽现身的事情已在整个王城中传得沸沸扬扬,数不清的王城市民蜂拥而至。   只可惜圣兽早已回到深海,杳无音讯,而海湾除了人声鼎沸之外也找不到丝毫圣兽出现过的痕迹。   众人皆是遗憾不已,但是也纷纷虔诚在海湾的祭坛边上向海神祈祷。   当初在海湾上发生的的事情飞速地传开。   从鲨鱼的凶残,到海豚险之又险地从鲨鱼口中夺人,再到日光大海豚(虎鲸)又是如何在关键时刻出场,最后圣兽现身,护送少祭回到岸边。   这一系列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的剧情让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最后圣兽现身为少祭撑腰的那一幕、以及小人谋害少祭不成自己反而被鲨鱼吞食的那一幕,尤其让人津津乐道。   嗯,从古至今,打脸都是人类最爱看的事情。   而弥亚在海神殿中的声望更是水涨船高,几乎是在短短数天之内就升到了顶峰。   过去被一些自认为德高望重的古板老祭司们斥责说其毫无祭司样子、顽劣任性、不知所谓的种种行径,如今则是被赞叹说是特立独行、卓尔不群,是这位少祭阁下出类拔萃的证明。   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对弥亚的行径发表议论。   毕竟,伟大的塞普尔喜欢,你不喜欢,你算老几?   …………   今天的天气很一般,厚厚的白云在蓝天中漂浮着,时不时地将太阳挡住,以至于撒落大地的阳光不如平日的明亮。   漆黑长靴踩踏在青石板道路上,伴随着不远处喷泉的溅水声,沉稳的脚步声在庭院中响起。   在身后被竖成一束的金色长发随着萨尔狄斯的步伐在空中晃动着,那张俊美的脸的一侧,漆黑面具泛着冰凉的金属光泽。   他刚从王宫回来。   是的,回来。   戴维尔王下令让他面壁思过,他转头就毫不客气地选择了海神殿的少祭所作为他面壁思过的地方。   ‘反正都是待在一个地方,不出去就行,待哪儿不是待。’   如此强词夺理的逻辑,戴维尔王都被他气笑了。   最后实在是没法和他这个不听话的儿子计较,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在少祭所‘面壁思过’十天后,戴维尔王把他叫进王宫,跟他说了一下此事的处理结果。   说完正事之后,父子俩依然相对无言。   萨尔狄斯神色淡漠,一言不发。   戴维尔王挥了挥手,告诉萨尔狄斯会在近期为他举行成人礼的宴会,然后就让他离开了王宫。   虽然天色依然不怎么晴朗,但是一回到少祭所,萨尔狄斯的心情却是晴朗了许多。   弥亚的脚伤恢复得很好,这两天已经可以稍微出来走走,活动下身体,只是医师说为了避免万一,还是得有人陪在身边,随时扶着比较安全。   想到这里,萨尔狄斯加快脚步向弥亚的卧室走去。   啧,都是因为被父王叫去的缘故,今天陪弥亚活动身体这件事肯定被那个烦人的侍从抢走了。   不知道他现在过去还来不来得及。   萨尔狄斯刚走到喷泉附近,突然一个火红的身影像是风一般迎面扑来。   袭来的身影极其庞大,他反射性地绷紧肩膀,微微躬身,抬起左手护在身前,另一只手已搭在腰侧剑柄上。   那是在保护身体要害的同时,亦随时可出击的蓄势待发的战斗姿态。   一声清亮的吟叫响起,一个火红色的庞大身影矗立在萨尔狄斯的跟前,将他的前路挡得严严实实。   萨尔狄斯一怔。   挡在他跟前的是一头巨大的鹿,通体火红,如燃烧的火焰一般,只有胸前一簇毛发是雪白的。   让萨尔狄斯惊讶的是这头火红色的鹿实在是太大了。   仅仅只是肩高就高达两米多,再加上肩以上的头颅……   这是一头雄壮而又高贵的鹿,虽然体态巨大,但是线条流畅优美的身姿,宛如黄金比例般协调的身躯,还有矗立在地面的姿态,无一不给人一种优雅的感觉。   最引人注目的是雄鹿头上的一对巨角,宛如分叉的树枝一般对称地在空中展开,宽大、厚实,展开的宽度足足达到三米。   一眼看去,霸气威武到了极点。   那角不仅大而威武,还很漂亮,在阳光下泛着白玉般的光泽,流光涌动。   呃……这是那只大角幼鹿?   萨尔狄斯看着那两只巨大的角,心想,难怪叫这个名字。   只是,这头雄壮威严而又高贵的赤红巨鹿对萨尔狄斯的态度显然不怎么好。   它高高地昂着头,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眼前这个‘渺小’的人类。   漆黑的眼中满满都是不屑,还有得意。   太好了,这个它讨厌了很久的人长得没有自己快,没有自己强壮。   虽然外貌有变化,但是那种讨厌的气味它一下就嗅了出来,所以才直接挡在这个人跟前。   想起四年前这个讨厌的家伙趁着自己还小的时候欺负它的事情,它生气地又叫了一声。   哼,那个时候自己太小,刚长出的小角角不能用。   但是现在可就不一样了,它的角这么大、这么威武,再也不会被任何人欺负了。   如此得意地想着,它一低头,头上的巨角直接向眼前的家伙顶去。   用角将对方挑起来,然后用力一甩,就能让其腾空飞起,然后重重摔到地上。   这种战斗方式它用得极其顺手。   然而,这一次它失算了。   巨鹿刚一低头,萨尔狄斯立马抬起双手,一把攥住向自己顶来的巨角。   竟是就这么硬生生顶住了。   被顶住的大角鹿有点懵。   怎么回事?   这个人类明明比它小这么多,为什么力气这么大?   一生气,它低着脑袋,四蹄踏地,使出全身的力气顶萨尔狄斯。   我顶!   但是无论它怎么使力,萨尔狄斯都死死地按住它的角。   他的双腿稳稳地站在地面上,整个人如扎根的松树一般,纹丝不动。   啧,这个小东西……不,现在应该是大家伙了。   这个大家伙当初仗着自己小特别喜欢钻到他和弥亚之间,故意冲着弥亚卖萌吸引注意力,只不过每次都被他拧着角推到一边,然后气鼓鼓地冲他叫。   想必是现在还记着仇,觉得自己现在体型比他大了,所以兴冲冲地来教训他,报当年的仇。   呵,如果不是怕弄伤它让弥亚不高兴,到底谁教训谁可说不定。   不过话说回来,这大家伙的力气的确挺大的。   他都快要抓不住了。   一人一鹿正在庭院里僵持着,突然叩叩两声从旁边传来。   一人一鹿都下意识扭头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不知何时出现在庭院的弥亚用手指敲了两下石柱,一脸好笑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萨尔狄斯赶紧收手,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   “没什么,我走着路,这个小、咳、大家伙突然朝我冲过来,我就下意识把它按住了。”   大角鹿也飞快地收回角,重新昂起头,摆出‘吾不与凡人计较’的高贵姿态。   它正要优雅地迈步向弥亚走去,突然,一阵脚步声响起,法埃尔快步从后侧走到。   “主人,神殿接待侍者过来通知,说是纳迪亚阁下来了,想要见您。”   他躬身说道,然后目光落在弥亚的脚上。   “还有,我刚才说过,您今天活动量有点多,请注意您的伤势。”   “好啦,你已经说过两次了,法埃尔,不用一直念叨。”   弥亚苦笑。   任谁都想象不到,常年一脸冷峻之色的酷男法埃尔除了善于做甜点之外,竟还是个喜欢絮絮念叨人的性子。   不过,法埃尔一直都是这样,弥亚早就习惯了。   “你刚才说,纳迪亚来了?”   “是的。”   “那你去迎接一下他……唔,我正好要回房间换药,反正也不是外人,你带他直接去我房间就好。”   “是的,主人。”   对法埃尔吩咐完,弥亚回头,对身后的一人一鹿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脸。   “看你们似乎很合得来的样子,那么,萨狄,就拜托你帮我照看一下它。”   少年笑眯眯地说,“我先去见纳迪亚。”   不等萨尔狄斯回答,弥亚转身快步离去。   萨尔狄斯:“……等……”   弥亚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拐弯处。   萨尔狄斯看旁边的大个子巨鹿一眼。   大角鹿看身边渺小的人类一眼。   同时向外一转头。   两眼嫌弃。   …………   房间里,医师正在给弥亚的脚腕换药的时候,法埃尔领着纳迪亚进门。   走进房间的男子仍旧和数年前初见时一样,身形魁梧、面容粗犷,粗粗的浓眉如他身后的巨剑般横在他刚强有力的脸上。   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下巴上的胡茬变得浓密了些,将下巴上那道狰狞的疤痕掩盖了小半。   还有他胸前的徽章,也从银色变成了金色。   这四年在北部边疆立下的战功,纳迪亚已经从骑士长晋升成了将军。   进门之后,他没开口,目光只是盯着弥亚脚上的伤看。   弥亚的伤势恢复得很好,医师熟练地换好药后就起身退了下去,法埃尔跟着医师一同离开了房间。   房门被法埃尔掩上,房间里只剩下靠在床上的弥亚和站着的纳迪亚。   “真可惜啊。”   虽然已经晋升为将军大人但依然是那副不羁性情的纳迪亚摊开手,“我刚一回王城就立刻被陛下派去剿匪,没能看到小少祭阁下您在仪式上大发神威的一幕,真是太让人遗憾了。”   他咂了下舌。   “据说连圣兽都被您召唤了过来,圣兽啊,我有生之年还没见过。”他说,“小少祭阁下,下次再把圣兽召来的时候千万记得要事先告诉我。”   弥亚微微一笑。   “那大概就是我下次遇险的时候。”   “别,还是算了。”纳迪亚赶紧摆手,“看不到就看不到,你可别诅咒自己,你要再出点什么事,别说王子殿下,安提斯特那个家伙也得发疯。”   “我倒不是怕他,但是也不想惹麻烦。”   说到这里,纳迪亚又露出遗憾的神色。   “不过说起来,我要是在仪式现场的话,就可以借口沙拉姆那家伙对萨尔狄斯殿下无礼,动手狠狠揍他一顿了。”   弥亚:“…………”   得亏你不在。   一个萨狄已经很难摁住了。   再加上你这么个推波助澜、生怕事情闹不大的,戴维尔王都会觉得头疼。   纳迪亚低头,目光落在弥亚脚上。   看着少年脚腕上刚换上雪白绷带,他突然说:“上次,你也是脚受伤。”   他说的是弥亚被萨尔狄斯推倒在地,擦伤小腿的那一次。   数年前的那个情景,在看到眼前少年熟悉的面容时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他突然有些感慨。   当初那个站在他面前和他打赌的小少年,不知不觉之间已经长大了许多。   每年回王城述职的时候,他都会来见弥亚。   他亲眼看着小少年一年一年地长大,从一颗小小的嫩竹笋抽条成一株颀秀笔挺的青竹……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一点点地长大。   所以,当听说弥亚的仪式差点被人恶意毁掉、人也受伤了的时候,他非常生气,一回王城就径直来了少祭所。   现在亲眼看到弥亚的脚伤没有大碍,他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他刚才可不是在开玩笑,要是他在场,绝对毫不客气地动手将沙拉姆那阴险的家伙狠揍一顿。   他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上的疤痕,抱怨道:“说起来,如果安提斯特知道我人待在王城还让你受伤的话,绝对会因为迁怒而揍我一顿。要知道,那家伙可是相当护短。”   弥亚笑眯眯地说:“没关系,我会向他求情,让他下手轻一点。”   “喂喂……”   “开个玩笑。”少年笑着说,“放心,我肯定不会让他迁怒你。”   纳迪亚也笑了。   “既然如此,那么我就先把谢礼给你。”   “谢礼?”   弥亚看向纳迪亚空荡荡的两只手。   纳迪亚却是在这时候俯身,凑过来,对弥亚咧嘴一笑。   “小少祭,那个仪式就相当于你的成人礼,你也算是正是成年了。”   他嘿嘿一笑,压低声音,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其实啊,这份谢礼是我给你准备的贺礼,来。”   他从怀中掏出一叠布块塞给弥亚,一脸‘你很快就会明白’、‘绝对是好东西’的神色,暧昧地对弥亚眨了眨眼。   “等没人的时候偷偷看,知道吗?”   再度以诡异的表情嘿嘿一笑,纳迪亚起身,咳了一声。   “那么,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过几天再来看你。”   说完,他飞快地走人,离开时还特意把房门关紧。   那神神秘秘的行为让坐在床上的少年一头雾水。   他低头看去,纳迪亚塞给他的是十来张布料,很柔软,裁得方方正正的,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似乎还做过防腐包边的特殊处理。   弥亚好奇地翻开一看。   只见那一张张布块上都是惟妙惟肖的图画。   一男一女,肢体纠缠,十几种姿势,各个不同,不可描述。   弥亚:“???”   一脸懵逼。 第78章   看着手中这一叠栩栩如生的……图,弥亚嘴角控制不住地抽了一下。   好吧。   等老师回来因为迁怒而揍人的时候,他就不给纳迪亚求情了。   少年就这样在心底愉快地做出了决定。   接下来,弥亚瞅着手中这一叠布画,有些犯愁。   从这些布画的布料、图画的精致度、还有熏在其上的奇异香味都看得出来,这些东西应该非常昂贵。   看纳迪亚那种大大咧咧的人都小心地将其珍惜地放在怀中藏着,就能看得出,这些布画或许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应该算是极为珍贵的东西,所以直接烧掉总觉得不太好。   而且万一纳迪亚只是暂时性地借给他,以后还打算要回去的呢?那时他拿什么还?总不能自己画吧?   唔,得好好思考一下,将这些东西藏在哪里……千万不能被别人看见……   “弥亚。”   “呜哇——”   突然从门口传来的声音将正思索着的少年惊得一个激灵,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   伴随着门被推开的咯吱声,他手忙脚乱地将这叠布画往枕头底下一塞,塞进枕头下的床单下面,然后装作靠得不舒服,正在侧身调整枕头位置的模样。   “弥亚。”   “嗯?”   摆弄了一下枕头,弥亚转回头,脸上一副若无其事的神色,但是心脏却是怦怦直跳。   尤其是看到站在门口的是萨尔狄斯时,跳得越发厉害。   毕竟萨尔狄斯的眼神那么敏锐,万一被看到……   萨尔狄斯神色如常,似乎没看到弥亚刚才惊慌地藏东西的一幕,他迈步进了房间,走到床边。   “怎么?枕头靠得不舒服?”   他一边问,一边俯身向弥亚身后的枕头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按一按。   弥亚的心脏猛地一跳,飞快地伸手,一把抓住萨尔狄斯伸向枕头的手。   “怎么了?”   萨尔狄斯挑眉看他。   “没……那个……”   心脏噗通噗通直跳,弥亚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了一下,然后冲萨尔狄斯露出一个笑脸。   “去帮我倒杯水好吗,我有点渴。”   萨尔狄斯低头看着弥亚。   少年仰着头看他,一双手抓着他的胳膊。   淡金色的柔软发丝下,宝石般水亮的湛蓝眼眸瞅着自己。   那歪着头、睁着眼、带着点忐忑之色从下面望着他的小模样,怎么看怎么惹人怜爱。   萨尔狄斯唇角不着痕迹地扬了一下。   他稍微顿了顿,直到眼巴巴地瞅着他的弥亚眼神开始不安地晃动之后,他才慢悠悠地开口回答。   “好。”   他收回手,转身倒了一杯水,又给回来递给弥亚。   弥亚双手捧着水杯,低头,散落下来的额发掩盖住他的眼窝。   他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是蒲扇般闪动了几下。   喝了口水冷静了一下后,弥亚仔细回想了一下,觉得萨尔狄斯应该没发觉自己藏东西的动作,这才稍微放松了一点。   又喝了口水,他抬起头问道:“不是让你帮我照顾雅刹尔吗?你怎么过来了?”   萨尔狄斯站在床边,目光柔软地看着弥亚低头喝水,还伸手撩起垂落到弥亚眼前的一缕发丝。   他问:“雅刹尔?”   “哦,对了,忘了跟你说,就是刚才和你较劲的那只很大的鹿,我给它的起的名字叫雅刹尔。”   弥亚再度对萨尔狄斯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他很努力地想要将萨尔狄斯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   当然,他很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   萨尔狄斯笑了起来,他注视着弥亚的目光满满都是如水般的柔和。   “雅刹尔,‘月光的守卫者’……嗯,的确挺适合。”   他笑着如此回答。   就在他的话刚音时,房间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清亮的鸣叫。   那叫声中带着丝丝不满的意味,显然是因为雅刹尔被丢在外面太久,没人搭理,不高兴了。   而这正好给了弥亚一个借口。   “雅刹尔好像生气了。”   他从床上下来,向门外走去,一只手还拽着萨尔狄斯的手。   “肯定是因为你把它丢在外面的缘故。”   萨尔狄斯看着匆匆拽着自己往外走的少年,嘴角又扬了起来。   他回头看了被褥有些凌乱的床铺一眼,然后转回头,跟着弥亚走出了房间。   一来到庭院,一双巨大的白杈角就对着弥亚身边的萨尔狄斯顶了过来。   萨尔狄斯身体一侧,轻描淡写地躲了过去。   好气!   我再顶——   “雅刹尔。”   听到弥亚的叫声,雅刹尔收回大角,抬起头居高临下地瞪了萨尔狄斯一眼,然后转身走到弥亚身边。   明明身躯庞大,但是它走起来的姿态却极其优雅。   它低头,火红的头颅亲昵地凑到弥亚跟前。   面对白月鹿亲昵地凑过来的头,弥亚却是抬手,戳了一下它的双眼之间。   “我之前说过,不准随便用角顶人。”   像是听懂了弥亚在教训自己,白月鹿委屈地哼了一声,将鼻子凑到弥亚脸上蹭了蹭,看起来像是在撒娇。   漆黑的眼水亮水亮的,人性化般眼巴巴地瞅着弥亚,一副‘我委屈极了’的模样。   它那高大的身躯以及巨大的角带来的威严感,在它此刻委屈的哼哼声中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那副模样让弥亚忍不住笑了起来,抬起双手抱住它的大脑袋,摸了摸它的头顶。   他说:“下不为例。”   大角鹿歪着头看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这是以前那只白月幼鹿?长得挺大的。”   “怎么样,大吧?刚刚碰到的时候是不是吓到了?”   弥亚笑着回答,摸了摸雅刹尔细密的火红绒毛,大鹿低着头,乖巧地用湿润的鼻尖蹭了蹭他的脸。   “别看个子大,看起来威武霸气,其实还跟小孩似的,虽然有时候有些调皮,但是还是很乖的。”   少年笑眯眯地说,“看,是不是很可爱。”   “…………”   大概也就你会这么觉得。   萨尔狄斯完全不觉得一个记仇能记四年、然后再次见面就气势汹汹地想要一角将自己挑到空中去的巨鹿哪里可爱。   当然,这话肯定不能在正快乐地撸鹿头的弥亚面前说出来。   所以,他很识相地换了个话题。   “之前那段时间怎么没看到它?”   “哦,之前它在草原上。”   “草原?”   “是的,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送它去草原,让它在那里生活一段时间,然后再接回来。”   撸了许久之后,弥亚心满意足地收回双手。   他说:“其实它长大以后我是想直接让它回草原的,不过它似乎不乐意,所以就折中变成现在这样了。”   “原来如此。”   萨尔狄斯莞尔一笑。   这种做法的确是弥亚的行事风格。   “你要摸一下吗?”   “……不用了。”   看着大角鹿盯过来的眼中的杀气,萨尔狄斯果断拒绝。   弥亚正和萨尔狄斯说着话,突然雅刹尔低下头,鼻尖凑到弥亚的手上,一个劲儿地嗅着什么。   “怎么了?雅刹尔。”   弥亚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很干净,什么都没有。   突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握住弥亚的左手,向上抬起。   那只手的手上有茧,颇显粗糙。   而弥亚虽然也在坚持练武和习箭,但是每次回来后都会有侍女为他的手抹上精油,细心按摩保养,所以除了几个特殊部位留下薄茧以外,手其他地方的肌肤都很柔软。   被粗糙的手指一捏,就觉得有些痒。   他下意识抬头看去。   萨尔狄斯握着他的左手,微微低头。   细碎的金色发丝一半散落在露出来的俊美面容上,一半落在漆黑金属面具上,透过面具露出眼的缝,可以清楚地看见他垂下去的细长睫毛。   笔挺的鼻尖凑到弥亚的手掌前,轻轻闻了一下。   “有一点香味。”   “啊?”   “你的手上残留着一股香味。”萨尔狄斯的眼底有一道微光一闪而过,他说:“你在不久之前吃了甜点吗?”   “呃,好像是……”   弥亚记起来,在见纳迪亚之前,他的确吃了一个奶酪甜糕。   不过……   他收回手,闻了闻,的确有一点很淡的香气。   可是,这种香气和那个奶酪甜糕的香气似乎不太一样……   弥亚刚想到一半,雅刹尔又凑过来拱他,冲他低低地叫了一声,一双漆黑水亮的眸眼巴巴地瞅着他,眸中满满都是期待。   “知道啦。”弥亚拍了一下它的头,“我这就给你拿蜂蜜去,行了吧。”   这个贪吃鹿最爱吃的就是蜂蜜,但是草原上吃不到,所以每次从草原接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缠着他要蜂蜜吃。   这次是因为和萨尔狄斯狭路相逢,一时给忘了。   现在大概是嗅到他手上的香味,立马记起来,然后眼也不眨地把萨尔狄斯的事给抛到一边。   雅刹尔发出一声欢快的鸣叫,颠颠儿地跟在弥亚屁股后面。   大概是想到马上就能吃到甜甜的蜂蜜,一双黑眸都是亮晶晶的。   萨尔狄斯没跟上去,目送一人一鹿离去。   然后,他转身迅速地回到弥亚的卧室。   走进房间之后,他的目光就陡然变得锐利起来。或许旁人很难察觉,但是他能闻到房间里残留着的淡淡的香味。   那是和弥亚手上一样的香味。   这种香味……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是一种很特殊的、贵族们常用的……带着一点催情作用的香气。   当然,房间里的香气淡得微不可闻,肯定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是他既然在弥亚身上闻到了,那可就不是小事。   还有刚才他进来的时候,一眼看到弥亚手忙脚乱地似乎在藏什么东西。   那之后还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显然是不想让他知道。   一想到弥亚有事瞒着他,萨尔狄斯的眼神就微微沉了几分。   他径直走到床边,这里,那特殊的香气稍微浓了一点点,他俯身拿开枕头。   一掀床铺,明亮的阳光下,一叠胡乱塞在床头的特殊画布就这样暴露在他的眼前。   萨尔狄斯:“………………”   静默数秒之后,他将那叠画布拿到手中,翻动了一下。   当看到其中一张画布上居然还有两男一女时,他的眼微微眯了起来。   虽然那张俊美的脸上神色似乎很淡定,但是突然间眯起的眼就是给人一种很危险的感觉。   “您在做什么?!”   突然一声低喝声从外面传来,虚掩的门被猛地推开。   黑发侍从一个箭步跨入房间里,目光凌厉地看向萨尔狄斯。   “殿下,您在主人房里做什么?”   法埃尔一眼看到萨尔狄斯手中拿着一叠画布,上面隐隐能看到一些文字和线条,而且看床上的痕迹,明显是被人翻出来的。   他二话不说,直接动手一拳向萨尔狄斯挥去。   主人藏起来的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如果被别人带走,说不定会有麻烦。   萨尔狄斯反射性地抬手一挡,格挡住那凶猛地一拳,身体已经反射性地做好御敌的准备。   可是法埃尔的目标却不是他,虚晃一招,法埃尔伸手猛地向那叠布块抓住。   没料到法埃尔竟是要抢自己手中的画布,猝不及防中,他被对方揪住画布。   “等……”   萨尔狄斯刚发出一个音,法埃尔已经将画布抢了几张回去。   他正欲再接再厉,将剩下的布块夺回,眼角余光却忽然瞄到一张飞扬起来的画布。   在空中展开的布上,一副画功精巧的图画映入他的眼中。   法埃尔:“…………”   惯来冷峻的脸猛地一僵,他整个人也瞬间僵在当场。   房间陡然安静下来,气氛一时间非常尴尬。   好一会儿之后,萨尔狄斯咳了一下,打破了这种尴尬的僵局。   他伸手,说:“把那个给我吧,我一起带走。”   法埃尔僵着脸摇了摇头。   “就算是……那也是主人的东西,您不能擅自拿走。”   “弥亚还小。”萨尔狄斯冷哼一声,“还不适合看这些东西。”   黑发侍从固执地摇头。   “能不能是由主人自己决定,萨尔狄斯殿下,您不能代替他决定。”   他说,“请将那些都还过来。”   懒得再和这个死心眼的侍从啰嗦,萨尔狄斯直接动手向法埃尔攻击。   法埃尔自然毫不示弱,抬手反击。   两人的拳脚重重地撞在一起,竟是直接在房间里打了起来。   萨尔狄斯的目的本就不是法埃尔,抓了个机会,直取目标。   而法埃尔竟也是打着和他一样的主意,抓了个空隙,向萨尔狄斯手中的画布伸手。   两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出手。   又在同一时间抓住自己的目标。   目光在空中狠狠地对撞一眼。   再同时一使劲——   嘶啦。   布料撕裂声在房间里极其清晰地响起。   被撕裂的画布飞扬起来,像是雪花一样撒了漫天。   那有着画匠精心描绘出的栩栩如生的或男或女的身躯的零碎画布纷纷扬扬地从空中飘扬而下。   从恰好在这一瞬间迈入房间的弥亚眼前……一片片地,缓缓地,翩然飘落。   这一刻,整个房间鸦雀无声。 第79章   画布的碎片一片一片一片地、纷纷扬扬地从刚刚迈入房门的弥亚眼前飘落,撒了一地,甚至还有一片哧溜一下从弥亚身边滑出去,飘落到门外。   房间里很安静。   时间像是陡然停顿住,所有人的动作都定格在这一刻。   包括脸上的表情。   没有人先开口说话,也没有人先动一下。   就在这时,门外,时隔许久之后终于再度吃到甜滋滋的蜂蜜的贪吃鹿低下头,从地面上那一片小小的东西上嗅到了刚才在弥亚手上嗅到的香味,它以为这东西是什么好吃的,张嘴就是啊呜一下,咬到嘴里。   嚼巴嚼巴……   真难吃!   啊呸——   雅刹尔呸一下将嚼得坑坑洼洼的画布碎片吐出来,昂起头,迈步优雅地走了。   许久没有回来,它得仔细巡视一遍自家领地才行。   白月鹿发出的响动打破了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盯着在自己屋子里打架斗殴的两人看似神色不变镇定自若的少年,其实心底早已被‘卧槽被翻出来了!’、‘这特么就是传说中的公开处刑么么么么么——’、‘太特么羞耻了啊啊啊啊!’、‘纳迪亚你给我等着!’、‘接下来怎么办啊啊啊啊——’、‘话说到底为什么会被翻出来?’、‘到底是这两个人之中哪个干的?’、‘太尴尬了太尴尬了太尴尬了!’、‘我觉得只要我逃得快尴尬就追不上我’、‘我现在转身跑掉这不叫逃跑这叫战略性撤退’、‘但是就这么跑掉只会被人认为做贼心虚啊——’……等等无数念头在脑中疯狂咆哮刷屏中。   最后,弥亚眼中厉光一闪。   他俯身,一脸淡定地从地上捡起被撕碎的画布,然后抬头看向对面的两人。   “你们怎么把这个从我房间里翻出来了?”   第一步,先发制人。   弥亚一动,其他两人也跟着动了。   听到他的问话,法埃尔下意识看了萨尔狄斯一眼。   而萨尔狄斯被两人这么一看,眼神顿时就有点闪躲。   很好。   抢占道德制高点第一步达成。   弥亚翻了一下手中的碎布,没有流露出丝毫尴尬之色,反而一脸坦然。   “这东西做得挺精致的,被你们撕破真是可惜了。”他说,“纳迪亚刚刚给我的,说是给我的成人礼贺礼,暂时先借给我。”   他抬头又看了眼前的两人一眼,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   “纳迪亚才刚刚给我,这才一会儿功夫,你们就把它弄坏了,我到时候拿什么还给纳迪亚?”   第二步,自证清白。   关键点,神态必须堂堂正正,坦坦荡荡,理直气壮。   心中默念,不是我的,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以及,那个罪魁祸首的名字必须加重声音说三遍。   弥亚此话一出,萨尔狄斯和法埃尔顿时露出了然的神色。   萨尔狄斯一直紧绷着的心脏顿时就是一松,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眼底掠过一道危险的微光。   但是他的脸色却与他那一掠而过的危险眼神完全不一样,对弥亚笑了起来。   他说:“抱歉,我刚才想起有东西落在你房间里,就回来找一下,不小心看到这玩意儿露出一角,我一时好奇,就……”   他咳了一下,继续说,“你不用担心,是我不小心弄坏的,纳迪亚那里我去跟他说。”   法埃尔的眼神闪动了一下,对于萨尔狄斯睁着眼睛说的瞎话他心底不置可否。   他亲眼看到萨尔狄斯进屋就径直去翻床头,根本不是什么不小心看到。   但是现在揭穿萨尔狄斯只会让气氛重新变得尴尬,所以他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微低着头,浑身上下再不见刚才和萨尔狄斯斗殴时的狠色,一副很是沉稳的模样。   “这样啊,也行。”   弥亚点了点头。   “唔,对了。”   他上前一步,从两人手中将剩下的碎片拿回来,将碎布拼拼凑凑,属于同一块布的就放在一起,就这么将其分成了两叠。   然后,他将两叠画布分别往两人手中一放。   在两人发懵的目光中,弥亚对他们露出一个‘不用说了我理解’的温柔笑脸。   “既然你们都那么想要,就一人一半,不要抢了。”   萨尔狄斯:“…………”   法埃尔:“…………”   我们不是,我们没有,你不能乱讲。   没注意两人懵逼的神色,弥亚笑眯眯地用两只手拍了拍两人的手臂。   这两人对这叠东西都很感兴趣,为了抢到手,竟然都打起来了。   也是,这些东西对自己来说不算什么,毕竟自己之前那个世界……咳,总之,这叠画布在这个时代绝对是好东西。   毕竟都是刚刚成年不久的血气方刚的青年啊。   嗯嗯~~可以理解,可以理解的。   “藏好了,别被别人看到。”   说完,他就转身快步离开了房间。   最后一步,成功地将烫手芋头送到了想要它们的人手中。   完美。   不愧是我。   轻描淡写地化解了一场危机,弥亚如此愉快地想着,走路的步伐都轻松了不少。   而在弥亚离开之后,房间再一次回到刚才鸦雀无声的气氛。   房间里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看着被塞到自己手中的画布碎片,同时陷入沉默。   坦白,还是不坦白。   这是一个问题。   …………   ……………………   过了几天,将剿匪任务的后续事宜处理完后,闲着无聊的纳迪亚将军再次来到海神殿。   他自认为,作为一位贴心的长辈,对已经没有双亲的小少祭,他得从心理和生理各个方面好好地去关心、去教导。   虽然那孩子可能还有些害羞,但是孩子长大了,该学的东西就得学,这很正常嘛。   所以,他得去问一下小少祭对自己上次送的礼物的感想,如果不喜欢他给的那些……咳,毕竟那是他收藏的一部分,肯定是按照他的喜好买的,咳咳,孩子不喜欢,他可以再去买些孩子喜欢的类型。   想到这里,棕发的将军大人都被自己的贴心感动了。   他正兴致勃勃地往少祭所走,半路却被人挡了道。   “唷,萨尔狄斯殿下,你也在哪。”   上次过来没见到萨尔狄斯的纳迪亚浑然不觉危险在逼近,还扬手对眼前的人打了个招呼。   萨尔狄斯对他笑了一下。   “你来找弥亚?”   “是啊。”   “有事吗?”   “这个嘛。”   纳迪亚露出神秘的笑容。   “那就是我和小少祭阁下的秘密了。”   “这样啊……”   萨尔狄斯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伸出手,揽住纳迪亚的肩。   两人在北疆战场并肩作战两年多,彼此已很熟悉,再加上纳迪亚性子本就大大咧咧,所以,就算萨尔狄斯是王子,他也没觉得这种行为有什么不对。   “纳迪亚,说起来,我回来这么多天,一直没能练练,身体都迟钝了不少。”   萨尔狄斯微笑着说,   “有空的话,现在陪我练练?”   “可是我还要找小少祭……”   “弥亚今天一直都在,不会出去,陪我练完你再去找他也行。”   萨尔狄斯不由分说,就这么硬是将纳迪亚转了个方向,拽去了练武场。   到了练武台上,他完全不给纳迪亚拒绝的机会,拿起一杆枪就直指对方。   他对纳迪亚微微一笑,说:“来。”   饶是纳迪亚是个粗神经,看到萨尔狄斯那一笑,也莫名后颈有些发毛。   …………   ………………   六个小时后。   已是大汗淋漓的纳迪亚直喘粗气。   靠!这小子今天发什么疯?怎么下手这么狠?   他的脸上有一处重重的青淤,喘气的时候都一抽一抽的痛。   纳迪亚很纳闷。   平常不都是点到为止,而且不打脸吗?   这次怎么回事?   这小子说是练练,结果打起来一招比一招狠,凶猛至极,最后竟是拼着在胸口挨自己一下狠的,也要照自己的脸来一下?   棕发的将军郁闷地摸着自己的脸,一碰就痛,让他忍不住咧了咧嘴。   这几天他可怎么见人?   这要是被别人知道他这脸是被自己半个弟子的萨尔狄斯打的,他的面子里子可就丢大发了。   一想到这里,纳迪亚更加郁闷。   萨尔狄斯的成长速度太快了,快得可怕。   不过短短四五年,武力已强到几乎与自己不相上下。   之前他还可以凭借自己的体格和巨力压制萨尔狄斯,但是萨尔狄斯在体格迅速增长的同时,力量也一并疯狂增长,彻底补足了萨尔狄斯的短板。   那简直就像是众神将一度遗忘的力量重新赐予了萨尔狄斯一般。   五年,仅仅五年而已。   现在的萨尔狄斯除了阅历尚浅以外,无论是体格、力量、速度、反应、技巧甚至于武者天生的第六感——各方各面,所有的一切都是顶尖的。   无论是怎样强大的武者,总会有一两个的弱点,但是萨尔狄斯身上却看不到任何弱点,无论哪一方面都毫无破绽。   这就是所谓被众神宠爱的存在吧。   纳迪亚心里很清楚,自己现在还能凭借自己比其年长许多的战斗阅历与之势均力敌,但是再给萨尔狄斯几年的时间,他根本无法想象这位王子会成长到多么可怕的地步。   他暗暗想,再过五年,这世间恐怕再也没有人是萨尔狄斯的敌手。   这一瞬间,一个念头突然在纳迪亚脑中一闪而过。   偏生这位王子又是一个桀骜的性子,若是……   等到了那一天,这位王子殿下真的愿意屈居帕斯特王太子之下吗?   这个突如其来冒出的念头让纳迪亚失神了一瞬的时候,那边同样胸口剧烈地起伏喘着气的萨尔狄斯再一次举枪,直指纳迪亚。   “继续。”   带着一侧漆黑面具的年轻人直勾勾地盯着纳迪亚说,如一头狠狠咬住敌人就死不放手的猛兽。   那句已经重复了至少八次的话让纳迪亚应激地胸口一抖。   他一边喘着气,一边苦笑起来。   “到此为止吧,殿下,天都黑了。”   六个小时啊,太阳都已经落下地平线。   他摊开手,无奈地问道。   “您好歹让我知道,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啊?”   狠狠发泄了一顿,将被弥亚误会的郁闷尽数发泄出来之后总算心情稍微舒畅了一点的萨尔狄斯沉吟了一下,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叠布。   那布放在他怀中,早就被他的汗水浸透了,湿哒哒的。   他将这叠湿淋淋的画布往纳迪亚手中一塞。   纳迪亚的眼猛地睁圆了。   被萨尔狄斯一枪杆子敲在眼角时都只闷哼了一声的棕发将军此刻嗷的一声嚎了出来。   “我的宝贝——”   他那和萨尔狄斯对打了六个小时都稳稳当当的双手,此刻捧着手中那叠画布在止不住地颤抖着。   看着那叠被撕得七零八碎、皱巴巴的、其上的画更是已经被汗水晕得再也看不出原貌的画布,纳迪亚捂着胸口,心痛得无以复加。   他的珍藏啊!   昂贵至极……花费了他好几年薪金才买到手的宝贝!   就这么毁了啊!   这一刻,他心痛到无法呼吸。   “这是你给弥亚的吧。”   “是又怎么样?”   眼见心爱的宝贝被毁,纳迪亚顿时怒发冲冠。   他才不管对方是不是王子,已彻底没了好脸色。   萨尔狄斯盯着他,目光透出一抹危险的气息。   “下次你再给弥亚这种东西……”   “我给了又怎么样?”   纳迪亚混不吝地冷笑起来。   打蛇打七寸,戳人戳死穴。   他可清楚得很,弥亚就是萨尔狄斯的死穴。   为了报复这小子毁了他的珍藏,越是不让他做他越是要做。   萨尔狄斯微微一笑,说:“你再给他这东西,我就趁你不在的时候去你那里,把你这些东西全部毁了。”   瞬间僵住的纳迪亚:“…………”   好狠。   你赢了。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掉头就走。   纵身从练武台上跃下,看了一眼自己手中已糊得不成样子的碎布片,他心里又是一痛。   纳迪亚正唉声叹气地打算离去,突然一只深褐色的手伸到他面前。   那只手掌中一叠熟悉的碎布片让他的胸口又是一缩。   “这个还给您,纳迪亚将军阁下。”   这个好歹没有湿,画也没有晕,回去缝缝补补也可以……   纳迪亚在心底如此自我安慰着,也顾不得保持自己高大的形象,正要伸手去接。   谁知,法埃尔的手忽然猛地一缩,然后向旁边一扬。   这一下,碎布们纷纷扬扬地落进了旁边的喷泉池中。   纳迪亚:“………………”   “抱歉,纳迪亚阁下,不小心手滑。”   一脸冷峻的黑发侍从面无表情地说着显而易见的谎话。   “另外……”   眼底利光一闪,手中利枪一挥,他冷声道:“许久不见,还请您指教一番!”   即将迎接下一轮的暴风骤雨的纳迪亚在心底发出无声地咆哮。   这两个小兔崽子啊啊啊——   小时候在小少祭面前一个比一个会装可怜,结果长大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个赛一个的蔫坏! 第80章   这一天傍晚,一场盛大的晚宴在王宫中举行。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但是举办盛宴的大殿中灯火通明,无数挂在墙壁上、石柱上的灯火闪耀,映着大理石的地面,将金碧辉煌的大殿照得流光溢彩。   一妙龄少女坐在大殿角落一人高的竖琴边,纤纤玉指弹奏出悦耳的音乐。   动人的琴声伴随着悠扬的笛声在大殿中回荡。   身着半透明纱衣的舞姬在大殿一侧的空地上翩翩起舞。   而大殿的另一侧,摆放着数百张光滑的玉石宽椅,宽椅上垫着柔软的垫子,脚下放着舒适的搁脚凳。   每个宽椅前面都有一个精致小巧的餐桌,女仆将珍馐美馔摆放其上,躺椅上的人可以随意取用。   宴席中的众人一部分躺在宽椅上,成年男子可以斜躺在躺椅上,一手撑头,一手从餐桌上取用美食,而未成年的少年们则必须在躺椅上保持坐姿。   身穿及地长裙的贵女们身姿娇柔地侧躺在躺椅上,长长的裙子垂落在地面,她们身上点缀自身美丽容颜的金饰宝石在灯光下折射出瑰丽的光芒,眉眼在灯光中明艳动人。   而另一部分人则是端着纯金的酒杯或者水晶杯在大殿中走动,或是站在躺椅边和其上的人低声交谈。   这是成人礼的盛宴。   王室里的王子在成年之后,王宫就会举行宴会,这个宴会是在向众人宣告,这位王子已正式成为一个成年男子。   王太子帕斯特早已成年,这次的宴会自然是为年轻的萨尔狄斯王子所举办。   此刻,宴会的主角萨尔狄斯侧身靠在一个宽大的玉石躺椅上,一手撑头,一手端着金色酒杯。   他垂着头,细密睫毛的影子落在颊上。   晃动的灯光落在他那张俊美的脸上,半侧被漆黑金属面具掩住,却反而给他增添了一分神秘而诱惑的感觉。   宽松的衣服让他大半的胸膛和小部分腹部敞露着,胸前柔韧的肌肤在灯光下泛着小麦色的诱人光泽,紧致的肌肉纹理分明,那线条如艺术家精心雕琢出的雕像一般,完美至极。   按理说他这种与其他贵族男子的优雅躺姿完全不一样的姿态,本该看起来毫无仪态,但是俊美的青年慵懒地侧躺在那里,随意竖起一膝,脚踩在躺椅上,衣服松垮垮地搭在他肩上,到腰部又陡然收紧,越发显出他宽肩窄腰的好身材,再加上一双随意搭着的大长腿,硬是躺出了一种高贵却又别致的风流不羁的美感。   那模样,引得宴会厅中的众多贵女不由自主地频频将目光投去,无论是年长的贵妇还是年轻的少女。   已有好几位容貌柔媚的贵族夫人端着酒杯,以敬贺的名义来到这位年轻王子面前,觥筹交错之间,以妩媚的眼神或是暗示性十足的语言对其进行挑逗。   在波多雅斯,由年长的女性去引导年轻人明白成年的快乐,这是是很常见的事情。如果年轻人的身份够高,甚至还是一种不可说的荣耀,以后可以炫耀某某曾是自己的裙下之臣。   所以,贵妇们对这位刚成年的俊美王子可是相当感兴趣。   只可惜,无论是成熟诱人的美妇人,还是后来试探着上前的青涩贵族少女,最终都无功而返。   萨尔狄斯对每一位前来的女性都彬彬有礼,被祝贺成人时,都会笑着举杯喝上一口葡萄酒,但又对她们的各种暗示视而不见。   众多女性惜败而归,但是对萨尔狄斯的好感不降反升。   她们私下里窃窃私语,说起他在战场上立下的丰功伟绩,说起斯顿人对他的名字闻之色变,说起那张俊美的面容,说到后面,更有些贵妇人笑嘻嘻地小声讨论起这位王子某个方面到底强不强壮的问题,让本是睁大眼好奇地听着的几位少女羞得掩面离开。   后来走过去与之交谈的便大多都是男性了。   上前的人以武将居多,毕竟对于这位才十四岁就毅然前往北境军营,磨练数年,凭借自己的真本事获取一场又一场的胜利的王子,武将们都很有好感。   跟着老头亚图多德在各地混迹了两年,萨尔狄斯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跟各式各样的人打过交道,也跟着老头学会了不少人情世故以及应对方法。   因此,这种场面他应付起来很轻松。   此刻,他从容与那些围着自己的人交谈着,脸上看不出端倪,心里却是兴趣缺缺。   像这种以欢愉性质为主的成人礼,祭司一般是不会参加的,身为少祭的弥亚更是如此。   他正觉得无趣时,王太子帕斯特从外面走进大殿。   在他的身侧,一名褐发的青年和他并肩而行。和速来以白色和蓝色等素净色的波多雅斯服饰不一样,褐发青年身上的衣着以红色的烈色调为主,制式也有些区别。   除此之外,跟在褐发青年身后的数十名侍卫的盔甲样式也和波多雅斯人有着明显的区别。   宴会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悦耳的音乐还在大殿中回响着。   在安静下来的众人地注视下,帕斯特领着褐发青年径直走到了大殿中,离最前方的王座最近的地方。   他看了一眼萨尔狄斯,然后对褐发青年说:“这位就是我的王弟,萨尔狄斯,今天宴会的主角。”   说完,他又对萨尔狄斯道:“萨尔狄斯,这位是纳撒尔殿下,蒙加斯特的王太子。”   众人哗然。   蒙加斯特是波多雅斯左侧的邻国,虽然建国不过数百年,但国力雄厚,是当前大陆上最为强盛的国度。   无论是经济文化,还是军事力量,蒙加斯特都比波多雅斯要强许多。以前波多雅斯还很弱小的时候,几乎是依附蒙加斯特生存。   戴维尔王当初就是被送去这个国家作为质子,也是从这个国家学到了许多政治和军事知识,才能在回国之后一点点将波多雅斯壮大。   虽然在位的众人早就知道蒙加斯特近期会派使团过来商讨两国边界通商的事宜,但是众人没想到,竟是王太子亲自过来。   看来,帕斯特殿下这么晚才来,是去接这位王太子了。   “看来我来得很凑巧,正赶上萨尔狄斯王子的宴会。”   纳撒尔笑着说,伸手拿起女仆送上来的一杯酒,对萨尔狄斯举起。   “借你们的酒,祝贺你成年。”   这位正值壮年的王太子有着一副狼顾虎视的相貌,尤为慑人。   他一双长目注视着萨尔狄斯,目光中带着锐色,宛如俯视大地的鹰隼一般,犀利有神。   萨尔狄斯和他对视一眼,然后就收回目光。   他仰头,和纳撒尔同时喝下了手中的酒。   就在此时,一个沉稳的脚步声从大殿前方的一侧传来,透过朦胧的纱幕,众人看到那熟悉的魁梧身影正向大殿上方的王座走去。   大殿再一次安静下来,或躺或坐在宽椅上的人们赶紧起身站好,当戴维尔王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包括帕斯特在内的所有人都恭敬地低下头去。   除了萨尔狄斯,以及那位蒙加斯特的王太子。   轻柔的薄纱飞扬而起,露出戴维尔王身后那个柔美的身影。   本是神色淡淡地注视着戴维尔王的纳撒尔目光一顿,眼底闪过一丝惊艳。   王和王妃一前一后在大殿上方的王座上落座。   奥佩莉拉王妃的出现让众人略感诧异,要知道,这位王妃惯来深居简出,一年也露不了几次面,这次居然出席这个宴会,实在是罕见。   再转念一想,毕竟这是萨尔狄斯王子的成人礼,按照惯例,身为母亲的王妃再怎么样都得露上一面。   但是,就算出席了宴会,王妃似乎也没有开口与萨尔狄斯说话的意思,落座之后就垂着眼,神色冷淡,也不看任何人,宛如一座石雕一般。   这些年过去,萨尔狄斯已长大成人,戴维尔王两鬓已有斑白,唯独奥佩莉拉王妃似乎没什么变化,就像是岁月都不忍心在她美丽的面容上留下丝毫痕迹。   她依然美得让所有人——哪怕是对她没有任何好感的人都忍不住在心底为之惊叹。   纳撒尔看了一眼王妃那美得惊人的面容,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戴维尔王浑厚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欢迎你来到波多雅斯,纳撒尔王太子,希望今晚你能在宴会中尽兴。”   纳撒尔微微低头,向上方的波多雅斯王致礼。   “感谢您的盛情款待,陛下,想必我会度过一个美妙的夜晚。”   两人公式化地交谈了几句后,戴维尔王起身离席。   这种宴席他不适合久待,毕竟有他在,众人都不敢放肆,宴会自然热闹不起来。   他起身离去,王妃自然也跟着离去。   从出现到离开,奥佩莉拉王妃都不曾看过萨尔狄斯王子一眼,更没有对他说一句话。   众人对王妃的这种态度早已习惯,并不感到奇怪,反而是纳撒尔诧异地看着那位王妃的背影一眼,又看了萨尔狄斯一眼,眼底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将此事按捺在心底,他很快露出笑容和帕斯特交谈起来。   只是,他虽然看似态度和煦,彬彬有礼,但是骨子里的那种高傲依然隐隐渗了出来。   这很正常,蒙加斯特是大国,是实力比波多雅斯雄厚许多的强国。   弱肉强食。   国与国之间亦是如此。   …………   喝了不少酒,萨尔狄斯的两颊已是微微泛红。   晚宴已是热闹非凡,众人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或是谈笑,或是拼酒、或是玩酒宴上的游戏。   两位王太子的所在之处更是被不少人围着,挤得满满的。   萨尔狄斯眼底微光一闪,趁着众人不注意,他不着痕迹地从人群中离开,循着阴影悄无声息地从侧门离开了喧哗的大殿。   夜色下的庭院静悄悄。   庭院虽看似安静,但各个角落里零零散散也有人,有喜欢清静的人,也有想要私下相处的恋人,更有试图发展一夜情的贵族男女,还有……   萨尔狄斯环顾一圈,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庭院的一角,三个年轻人待在这里,身影被黑夜已经高大的灌木丛遮掩,让人看不清楚。   他们神神秘秘地凑在一起,窸窸窣窣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借着朦胧的月光,隐约能看见其中两个年轻人脸上都露出兴奋的神色。   唯有被其他年轻人围着的那个红棕色短发的青年一脸懒洋洋的,但是,他的眼底却满满都是精明。   他看着身边两个年轻人的眼神像是在看待宰的羊羔。   在其他年轻人的絮叨声中,他伸出两根手指,说出一个数,其他两人纷纷皱眉,露出不高兴的神色   “这么贵?”   “又涨价了?”   “你这要得也太过分了。”   “爱要不要,多的是人排队等着。”   红棕发色的青年一脸爱理不理的神色,甩脸要走。   突然,一只手从天而降,按在他的肩上。   力道之大,一下子将他整个人钳制在原地。   青年瞬间恼了,他嚷道:“我警告你,再不放开我,我这辈子都不帮你画——”   他话还没落音,其他的年轻人已经惊呼出声。   “王、王子?”   “萨尔狄斯殿下——?”   红发青年浑身一僵。   他回头一看,眼前那张因为带着漆黑面具而极有辨识度的俊美面容让他心底发出哀嚎。   冷静,冷静。   一定要冷静。   红发青年深呼吸。   刚才他们的对话也没说清楚,王子肯定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就在他如此往好的方向去想的时候,萨尔狄斯接下来的行为残酷地打破了他的幻想。   萨尔狄斯一手按住他的肩,一手伸进他怀中,掏出一叠方方正正的布块。   熟悉的香味,熟悉的手感,还有,熟悉的图画。   嗯,看来没错,就是这个人了。   “那、那个,王子,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是啊是啊,是他把我们叫过来的。”   其他两人见势不妙,果断丢下某人自己跑路。   “等——”   当某人伸出手时,只能看到那群一溜烟跑掉的损友遥远的背影。   靠!这帮没义气的家伙!   青年在心底怒骂。   但是不管怎么骂,他还是得面对现实。   身为贵族子弟,而且还是注定会继承上等爵位的贵族子弟,他其实并不缺钱。他做这些画布,纯粹是因为他喜欢画这些。   但是他这种喜好只能私下做做,一旦被曝光,声名肯定大受影响。所以他做这种事一直很小心很小心,最近更是只接待熟客,比如,纳迪亚将军。   没想到,这次竟是被王子殿下抓个正着。   “咳,那个,殿下,其实我……”   他正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讨好这位殿下,萨尔狄斯突然开口。   “只有这些?”   “啊?”   “没有其他比较特殊的吗?”   青年懵了一秒,反应过来之后,拼命点头。   “有的有的!什么类型的都可以有,只要殿下您说,什么类型我都可以给您画……咳咳,给您找人画出来。”   “……”   “您不喜欢一男一女的话……两男一女?”   “…………”   “那……两女一男?”   “………………”   “要不,很多女很多男?”   觉得不能再让这货说下去的萨尔狄斯终于开口了。   “不用多人的,咳,我只是有点好奇,所以,咳咳,不同性别的,同性别的,都来一份。”   青年愕然。   “您是说,这种……除了画男女之外,还要画两个女的,以及两个男的?”   “嗯。”   “我不画!”   青年大怒,愤然拒绝。   一男一女才是正统!无论是两女还是两男都是异端!   士可杀不可辱。   艺术是神圣的,他更是有自己的坚持、自己的理念和自己的骄傲!   就算这件事在整个贵族阶层里曝光,他也绝对不会委屈自己,委屈自己心目中神圣的艺术!   红发青年梗着脖子,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萨尔狄斯看着他,唇一动,吐出一个数字。   一个数额极大的数字。   “好的殿下,每种类型您想要几张?有什么特殊要求?您的喜好是哪种?需要指定背景地点吗?还是……” 第81章   对于纳迪亚将军痛失心爱之物的事情,弥亚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见纳迪亚再提起那叠特殊的画布,以为是萨尔狄斯跟纳迪亚好好地说了此事,于是他就将这件事给彻底忘到了脑后。   嗯,萨尔狄斯的确是‘好好’地和纳迪亚‘谈’了此事,同时,还从纳迪亚这里套到了这些图的来源,更是通过金钱的力量从某位自认为是艺术家的贵族青年那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所以,虽然一开始因为被弥亚误会而有点郁闷,但是好歹从另外一个方面得到了些许补偿,他的心情很快就好转了起来。   而此次事件中最终亦是最大的受害者纳迪亚将军心里到底郁闷到何种程度,暂且无人得知。   但是他府邸的仆从们亲眼看到,自家主人在短短几天中就狠狠地将府中所有的训练用木制假人砍成了一堆碎木片。   王城之中,民众们被蒙加斯特使团的到来转移了视线。   在有心人的安排和引导下,不久之前在仪式上发生那些事迅速平息了下去,众人讨论的热点换成了那位亲自出使波多雅斯的蒙加斯特王太子。   如此一来,王城又恢复了往日里风平浪静的模样。但是没人知道这究竟是真正的平静,还是看似平静的海面下依然有着暗浪汹涌。   不过变化还是有的,比如说弯月海湾那里一贯安静的祭坛突然变得热闹和兴盛了起来,就算没能瞻仰到神迹,还是有很多人经常前往那边祭祀,向塞普尔祈祷。   王室的成人礼并非只有晚宴这一个步骤,宴会只是向众人宣告他的成年而已。   在宴会结束之后,身为王子的萨尔狄斯还要前往波多雅斯王的历代王陵祭拜先祖,还要在戴维尔王的带领下前往王室的祭坛,亲手在那里的石碑上刻上自己的名字……以上等等,总之,过程相当繁琐。   这个繁琐的过程整整耗费了五天的时间,才终于结束。   按理说,身为王妃带入王室的‘非亲生子’,萨尔狄斯是没有资格进行以上过程的,但是戴维尔王偏偏就让他这么做了。   对此,王室旁族以及众位贵族大臣们也很有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这些年来,萨尔狄斯真正的身世其实众人早已心知肚明,只是碍于戴维尔王的声誉,没人敢将其宣之于口而已。   如今戴维尔王如此行事,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这是从形式上确认了萨尔狄斯王子同样也拥有王位继承权。   众人都在暗中注意着王太子一派的动作,认为他们会阻止此事,但是王太子一派势力却没有丝毫动静。   不少人思量着,这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里帕斯特王太子忙着接待纳撒尔王太子,与之商讨边境商贸的事情,所以腾不出手来针对萨尔狄斯王子这边的缘故。   不管王城的众多贵族大臣们心里在暗戳戳地想着什么,在麻烦的成人礼仪式结束之后,萨尔狄斯立刻就离开王宫。   王宫中的王子所形同虚设,萨尔狄斯自从回来后,极少回去那里。   只是,在前往海神殿的路上,他稍微拐了个弯儿,去了和某个人约好的地方,取了东西,然后才到了海神殿。   对于这位王子从不见外、时不时地跑到少祭所来这件事,海神殿的众位祭司早已见怪不怪。   这一晚,萨尔狄斯自然又宿在了少祭所。   对此,弥亚已经懒得再挣扎。   不管自己怎么抗议,萨尔狄斯总有无数的借口和理由让他心软,最终成功地留宿在他这里,还非要和他挤一张床。   算了,就这样吧。   洗漱之后走进卧室的少年看着趴在自己柔软的大床上的熟悉身影,在心底无奈地这么想着,彻底妥协。   弥亚关上门,刚刚泡完澡的他此刻正是浑身轻松的时候,心情也好。   他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到床边,爬上床。   他并没有发觉,对于和萨尔狄斯睡在一起这件事,一开始还会觉得有些别扭的他到现在竟是已经非常习惯。   房间里其他明亮的灯早已熄灭,只剩下一盏光线微弱的灯火,让房间处于蒙蒙亮着而又不会影响睡眠的状态。   弥亚刚上床,萨尔狄斯就凑了过来。   他脸上的面具已取了下来,柔和的昏黄光线下,那张俊美的脸上,右眼下一道细痕尤为显眼。   不过那道细痕并不难看,更像是纹在黑眸下的一道纹路,反而给人一种异样的美感。   他看着弥亚,或许是因为灯光恰好落进去的缘故,宝石般的异色瞳孔中泛着微光。   “弥亚,我也得到了那种东西。”   “啊?”   那种东西是么么东西?   萨尔狄斯唇角微微一扬,他趴在床上,拍了拍自己身边,示意弥亚也趴过来。   弥亚好奇地凑过去,和他一样趴在枕头上。   萨尔狄斯右手一抬,将被子一撩。   薄被他甩得高高飞扬,然后,轻柔地落下,恰好将床上凑在一起的两人盖上。   两个年轻人就这样被薄被盖着,趴着,头抵头地凑在一起。   弥亚侧着头,一双湛蓝的眼眨了眨,又是疑惑又是好奇地瞅着萨尔狄斯。   他看见对方神神秘秘地一笑,然后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叠东西,摆在床铺上。   早已被吊得心痒痒的少年迫不及待地转头,定睛一看。   弥亚:“………………”   啊,这熟悉的布料,熟悉的香味,熟悉的……特殊图画。   弥亚想扶额。   “我说……你这些是哪儿来的?”   “成人礼结束后,很多人送了我贺礼,这是一个贵族子弟硬塞给我的。”   萨尔狄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谎。   弥亚看了看那些布画,的确,比起之前纳迪亚给他的那些,这些布画还是崭新的。   想来是一些不着调的贵族子弟为了讨好萨尔狄斯,想要与之套近乎,所以特地去买来送给他的。   “上次那些碎掉的呢?”   “我还给纳迪亚了。”   萨尔狄斯继续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谎。   不,或许对他来说,这不算是说谎。   还肯定是还了,但是不是完好的那可就不一定。   “弥亚,那个贵族子弟说,这都是最新的,也是最好的。”   萨尔狄斯眼睛亮亮地看着弥亚,小声说,“我们一起看好不好?”   弥亚:“…………”   所以你刚才神秘兮兮的模样就是要拽着我躲在被窝里一起看小黄图?   少年的嘴角有点抽。   对不起,他已经过了和小伙伴凑在一起偷偷看这种东西的年纪。   更重要的是,虽然这画的确不错,还有点艺术的美感,但是和他那个时代的东西完全比不了。   所以,说实话,他是真的不感兴趣。   弥亚没有急着开口,在心底斟酌着该用怎样的话婉拒,才能不伤害到眼前对这叠布画兴致勃勃的血气方刚的青少年的兴致。   同为男性,他很清楚如此败人兴致是很不道德的行为。   “那个,我挺困的……”   “弥亚。”   身材已经很高大的年轻男子睁着眼看着弥亚,眼睛亮晶晶的,那眼神,像极了一个得到有趣的玩具后兴致勃勃地想要和好友分享的孩子。   “我听说,不管是军队那里,还是这里,关系好的都会一起看这种东西。”   他说,“我想和你一起看。”   婉拒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对着萨尔狄斯亮亮的期待眼神,弥亚怎么都说不出口。   说起来,十五六岁的少年们的确会和关系亲密的好友一起偷偷传阅这些东西。   在之前那个世界,他才十几岁的时候,也和室友偷看……咳咳咳,其实说实话,倒不是真的就特别想看这些,更多的是因为那种让人觉得刺激的气氛而已。   所以,他挺能体会萨尔狄斯想要和他分享这种东西的心情。   算了。   陪他看看也没么么大不了的。   弥亚如此想着,有点迟疑地开了口。   “那就……只看一会儿哦?”   “好~~”   萨尔狄斯笑眯眯地说。   ……   昏黄微弱的灯光下,两人缩在被子里,脑袋凑在一起,看着眼前铺开的那叠布画。   “这些里面你喜欢哪个?”   “这个嘛……”   弥亚漫不经心地在那叠布画里随意翻了翻,想随便挑一个应付萨尔狄斯的问题。   没想到这一翻,竟是翻出了让他吃惊的东西。   “呜哇,这……”   少年咋舌。   这幅画上分明就是两个女子。   哇哦。   波多雅斯人原来已经这么开放了吗?   见弥亚盯着那副画,萨尔狄斯眼底深处某种情绪涌动了一下,一闪而过,很快消失不见。   他笑着问:“弥亚,你喜欢这种?”   “啊?不,当然不是?”   弥亚赶紧松手。   “没想过还有这样的,一时间有些吃惊而已。”   他辩解完,为了避免萨尔狄斯揪着这个问题不放,赶紧转移话题。   “说起来,萨尔狄斯,我记得在成人礼的晚宴上,宴会的主角都会受到不少女性的邀请。”   趴在枕头上瞅着萨尔狄斯,弥亚将那张俊美的脸打量一遍,再想想这位宽肩窄腰大长腿的好身材,兴致勃勃地询问道。   “应该有很多美女对你感兴趣吧?”   “这个嘛,因为蒙加斯特的王太子出现的缘故,她们好像将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去了。”   萨尔狄斯面不改色地撒谎的本领已是炉火纯青。   “呃……”   本该是以自己为主角的晚宴,本该可以尝试一个美好的夜晚,结果被那位王太子抢了风头。   这么一听,好像有点可怜。   为了不让萨尔狄斯因此郁闷,弥亚赶紧又转个话题。   “咦,这下面好像还有几张?”   突然见到枕头边还落了几张,他伸手一翻。   “!!!”   一眼看下去,弥亚目瞪口呆。   刚才看到两个女性的画已经给他相当大的冲击了,而此刻出现在他眼前的画布上,描绘得栩栩如生的胴体,怎么看都是…………   靠!   波多雅斯人真的就这么开放的吗!   还是说波多雅斯的贵族阶层就这么肆无忌惮的吗!   还有,到底是哪个家伙将这些东西塞给萨尔狄斯的?   他无论如何也得去找那家伙算账。   这要是教坏孩子了怎么办!   弥亚攥着手中的画布气鼓鼓地想着,完全没注意到萨尔狄斯已凑得离他极近。   “弥亚……”   压着喉咙发出的声音,很轻,很低,隐隐透出几分沙哑。   那声音就在少年的耳边极近之处。   沙哑中渗出一点诱惑,伴随着掠过耳垂的温热吐息,轻柔得仿佛在以声音实质性地添过耳朵深处的耳膜。   耳朵莫名一烫一颤,弥亚下意识侧头。   那张俊美的脸放大在他的眼前,他甚至能看见对方根根细长的睫毛,还有睫毛下的星眸中涌动的微光。   衣服松垮垮地垮着,敞露着的胸口肌肤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健美的小麦色光泽。   不知为何,弥亚的脑子一时间有些发空。   他呆呆地看着萨尔狄斯。   萨尔狄斯将弥亚手中的画布取下来,在床铺上展开,让上面的图画清楚地展现在两人眼前。   骨节分明的食指轻轻地点了点画布。   异色星眸目光深邃地注视着眼前看起来有点懵却越发让人觉得可爱的少年,他压低声音,轻声说:“弥亚,我很好奇。”   他说:“你不好奇吗?”   “……”   弥亚看着萨尔狄斯。   萨尔狄斯也看着他。   那目光清亮而又坦然,带着跃跃欲试的神色以及对此事的懵懂,像个对新鲜事物好奇心满满的孩子一般。   弥亚想,刚才一闪而过的危险预感大概只是他的错觉。   “呃,不,这个的话,我不怎么好奇。”   萨尔狄斯凑得更近了。   唇几乎要碰触耳垂,呼吸时吐出的温热气息都掠过耳朵时,微微发痒,弥亚下意识侧了侧头,避开对方的气息。   “可是我很好奇。”   那凑在他耳边的薄唇轻轻地张合着,发出一种蛊惑人心的声音。   “弥亚……我们照着这张画试试好不好?”   少年的心脏猛地一跳。 第82章   “弥亚……我们试试好不好?”   金发的美男子伏在床上,微侧着头。   哪怕是在昏暗的灯光下也仿佛泛着微光的金色长发从他宽阔的肩头散落在雪白的床铺上。   衣服松垮垮地散开,大片浅浅的小麦色肌肤在火光下泛着柔韧的光泽,衬托着线条分明的薄薄肌理纹路,隐隐散发出一种诱人的气息。   尤其是一双眸中星光涌动,俊美眉眼微挑地看过来……   再加上近在耳边的薄唇微动,吐出仿佛渗入耳膜深处的低沉而又略带沙哑的声音时……   任谁都抵挡不住这个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的爆棚的荷尔蒙,本能就会脸红心跳、春心萌动。   然而——   啪!   一个巴掌正正地拍在萨尔狄斯的脸上,力道还不小,瞬间就在那张俊美的脸上拍出五个指头的巴掌印。   若是喜好美色的人,定会因为那俊美面容遭殃而心疼不已。   “这是谁教你的?”   直接一巴掌拍在萨尔狄斯脸的正中间,弥亚怒气冲冲地问。   他不仅生气,更是痛心疾首。   孩子学坏了!   居然都学会性骚扰了。   这种坏毛病必须立刻掰过来!   挨了一巴掌的萨尔狄斯摸了摸被打痛的鼻子,悻悻然地说:“没人教……”   “那你为什么会说这种话?”   萨尔狄斯一脸郁闷地趴在枕头上,像个讨要不到糖果的小孩。   他闷闷地说:“就是在军营里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意外撞到这事,后来好奇去问了下,他们都说好友之间像这样互相帮忙很正常。”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他们还说,如果一直积累着不发泄的话,身体会出问题,所以最好找关系亲近的好友帮忙。”   弥亚:“…………”   其实那话倒也没错。   在军营这种几乎没有女性的地方,男子之间互助的确是很普遍的事情。   呃,这么说来,萨尔狄斯并没有像他认为的那样,学坏了,变成一个浪荡风流的家伙。   是自己错怪他了。   看着抱着枕头趴在床上一脸郁闷的萨尔狄斯,弥亚心底有点愧疚。   他咳了一下,说:“那个,萨狄,他们说得其实也没错,但是这个是有前提条件的。”   “因为女性不能进入军营,所以他们只能互相帮助。”   “但是这里和军营不一样,你现在身边有很多温柔、漂亮而又优秀的女性,如果你有需求,可以找一位你喜欢的类型试着……咳。”   弥亚再度轻咳了一下。   “比如说上次的宴会上,应该有那么几位夫人愿意在这种事情上教导你……”   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被打断。   “不要。”   “呃?”   萨尔狄斯转过头去,都不看弥亚,看起来似乎很生气。   他说:“我不喜欢她们。”   “好吧,你要是不喜欢那种,可以试着和那些年轻女孩子们相处看看。但是先说好,对女孩子必须有礼貌,只要她们拒绝,就不可以冒犯她们,说不定其中就有你未来的妻子,别到时候追妻火葬……嗯,我的意思是,你不可以对女孩子发脾气,知道……”   “我不娶妻。”   “……”   话说到一半再度被打断,弥亚叹了口气。   “别赌气,我和你说正事呢。”   “我没有赌气,弥亚,我不想娶妻。”   萨尔狄斯转回头看向弥亚,脸色微冷,眼底泄露出几分嘲讽之色。   “妻子?像我母亲那样?”   他冷冷的说,“不用了,那种存在我不需要。”   萨尔狄斯的话让弥亚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糟了。   该不会是因为小时候经历过的奥佩莉拉王妃与将军和王之间发生的一系列狗血事件,从而导致萨尔狄斯对所谓的家庭和妻子那种存在都产生PDST了吧?   甚至于,因为从小就备受母亲的冷待的缘故,萨尔狄斯不喜奥佩莉拉王妃,从而对所有的女性都有了抗拒心理?   心里有点慌的弥亚顿时将刚才的事给忘到脑后,他凑过去,小声问:“那你是讨厌她们吗?”   萨尔狄斯看着凑到自己跟前的弥亚,眼微微眯起。   少年的眼睁得圆圆的,淡金色的发散落在颊上。   或许是因为刚沐浴的缘故,奶白色的肌肤还染着一点水汽,看起来水润水润的,像是剥了壳的鸡蛋。   大概是因为侍女们在浴池中撒了花瓣的缘故,身上还残留着极淡的莲花香气。   清香飘过来,萦绕在他的鼻尖。   尤其是那一双湛蓝的眼看着他的时候,心底就无端地涌出一种让人颤栗的悸动。   “我不讨厌她们,可我也不需要她们。”   想让这个人永远待在自己身边。   “我不需要妻子,我不需要任何人。”   想让这双眼永远只看着自己一个人。   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弥亚,说:“我只要有弥亚你就够了。”   他认真的、专注地看着弥亚,说:“我只要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就好。”   注视着弥亚的那双异色瞳孔亮得可怕,眼底深处仿佛有灼热的火焰在燃烧。   说不清那炽热的火焰到底是年轻人热切的目光,还是某种贪婪到可怕的……永远也得不到满足的欲望。   没人知道,当这簇灼热的火焰失控的时候,会不会将一切都焚烧成灰烬。   萨尔狄斯垂下头,睫毛的阴影掩盖住他眼底的炙热。   他凑过去,就像是年幼时那样,亲昵地蹭了蹭弥亚的额头。   “弥亚。”   他像是一只撒娇的大猫咪一般蹭着弥亚的头。   “就一次,就这一次好不好。”   “大家都是这样做的,我们为什么不可以?”   “就这一次,陪我一次。”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不管男人还是女人。”   “我只允许你一个人碰我。”   被假装猫咪撒娇的大狮子蹭得快要动摇的弥亚听到这里,忍不住想要翻个白眼。   还是老样子,就算求人也是这种傲慢的口吻。   小时候允许我一个人成为你的友人。   现在允许我一个人碰你。   我还得谢谢你是吗?   但是不得不说,萨尔狄斯的这招撒娇攻击比之前的荷尔蒙攻击管用多了。   弥亚已经开始动摇。   心里两个声音。   一个声音说着‘互助而已帮个忙似乎也没啥大家都这样’,另一个声音警告他‘有种危险的预感最好赶快逃’。   一时间,他心底天人交战。   正在弥亚纠结得不行的时候,黏在他身边的萨尔狄斯窥视着他的表情,不知什么时候抓住了他的手,迅速地牵着他的手向下伸入被窝。   “弥亚……”   牵引着那只手没入阴影深处,声音越发沙哑。   “哎?等——”   刚反应过来的弥亚刚发出一个音,突然一声闷哼响起。   ……   …………   ……………………   依然是昏暗的灯光,依然是安静的卧室。   重新沐浴过的少年带着一身的热气走进屋子里,淡金色的发丝还有些湿润,贴在被热水熏成粉色的颊上。   床上没有人。   鼓着一个大包。   确切的说,是某人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团,像个不规则的大圆球一样窝在床上。   虽然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面,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但是依然隐隐有种委屈的感觉透过被子散发出来。   弥亚本来还有点生气,但是一看这副场景,什么气都生不起来了。   他咳了一下。   “咳,那个,你不用太在意,第一次都这样。”   没人回答,房间里依然静悄悄的,裹成一团的大圆球依然窝在床上一动不动。   看上去就给人一种委屈得不得了的感觉。   弥亚爬上床,拍了拍软软的大圆球。   “你不用想太多,这种事真的很正常,第一次嘛,以后习惯了就好……咳。”   闷闷的声音从被子传出来。   “你是不是在笑我。”   “没有,绝对没有。”   在安慰人的时候想起之前的事情的确差点噗出声来,最后险之又险的用一声咳掩饰过去的弥亚断然道。   他拍着大圆球继续哄孩子:“别缩在里面了,都说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大家都一样,你不用觉得羞耻,你和我都没什么好在意的,出来好不好?”   大圆球安静了好一会儿之后,里面的人才在窸窸窣窣的声音中掀开了裹了半晌的被子。   萨尔狄斯盘膝坐在床上,耳尖红红的,唇抿得薄薄的。   一头好好的大狮子此刻整个人都是蔫蔫的,垂头丧气地坐在床上,看起来可怜极了。   他抬眼瞅着弥亚,眼底带着几分忐忑,小声问:“你真的不在意?”   “当然不……噗!”   不行了,看到这张脸就想起刚才萨尔狄斯那副难得一见的呆若木鸡的模样,弥亚实在是忍不住,一下子噗嗤出声。   “你果然在笑我。”   大狮子一脸悲愤地一掀被子,一滚,再度将自己裹成一团。   那大圆球还一抖一抖的,看来真的是委屈到了极点。   “不是……噗哈哈哈……那个,哈,萨狄,你听我解释,哈哈哈哈。”   “我不听!”   “听我解释啦,哈哈哈哈。”   “不听!”   ……   第一次嘛。   真的很正常。   不就是……三秒,而已。 第83章   清晨来临,晨光透过天窗照在床上,一夜好眠的少年睁开惺忪的睡眼。   弥亚揉了揉眼,坐起身。   他抬起双臂,伸了个懒腰,一转头,看到躺在旁边睡得还很沉的某人。   “噗。”   昨晚的记忆瞬间在脑海中复苏,一个没忍住,他又笑出声来,残留着的那点困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噗了一声之后他赶紧忍住,又看了萨尔狄斯一眼,确认对方没被惊醒,这才松了口气。   昨晚萨尔狄斯把自己团成一团不肯从被窝里出来,他哄了好久都没用,一直折腾到深夜,他哄着哄着困意袭来,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现在萨尔狄斯睡得这么沉,想必昨晚一定是郁闷得辗转反复,直到半夜才睡过去。   纯金色的发丝散落在雪白枕头上,半边俊美的脸陷入柔软的枕中,哪怕睡着了,薄薄的唇还抿着。   看起来还有点委屈。   弥亚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他有点想摸摸这个委屈了一晚上的大男孩的头,但忍住了,毕竟不小心把对方弄醒可就麻烦了。   他轻手轻脚地下地,向外面走去。   轻轻地掩上门,他一边走向庭院,一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   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经常早上起来的唇有些干、还有些异样的感觉,不是很舒服。   是因为天气太热了吗?   看来最近得多喝点水才行。   这么想着,弥亚没注意看脚下,脚下石子路上凸出一块,他一踩,脚踝一拐。   一阵刺痛从脚腕处传来,让他身子不由得一歪。   他下意识伸手想要抓住旁边的树站稳,可刚一抬手,一只手突然从旁斜地里伸出来,一把将他揽住。   看着眼前熟悉的强壮褐臂,弥亚抬起头,笑了起来。   “法埃尔,早啊。”   比起弥亚轻松的口吻,法埃尔却是皱着眉,眼底流露出一分凝重之色。   他的容貌本就冷峻,常年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此刻那一双剑眉皱起的时候越发给人一种凛冽的感觉。   弥亚刚要开口继续说话,突然身体一轻。   “请恕我失礼,主人。”   将弥亚横抱起来的黑发侍从如此说着,快步走了几步,然后将弥亚放在一旁的长石凳上。   紧接着,法埃尔俯身,单膝落地跪在地上。   他伸手,握住弥亚的脚踝。   “您的脚又痛了?”   “没有,已经没事了,刚才只是不下心绊了一……”   弥亚的话还没说完,落在法埃尔手中的脚腕就被轻轻捏了一下。   一阵刺痛感传来,让他吸了口冷气。   “法埃尔!”   “很显然,您的脚在痛。”   垂着眼的黑发侍从说,“请您不要逞强。”   弥亚看着落到自家侍从手中沦为人质的脚踝。   他敢打赌,如果自己坚持说不疼,法埃尔这小子绝对会再捏一下。   他赶紧陪着笑说:“我以后会注意的,法埃尔,你不要生气。”   他看得出来,法埃尔生气了。   他家侍从虽然个头大且常年冷着脸,但其实脾气很好,也很温柔,很体贴人,非常的乖巧听话。   但是这样乖巧的侍从也会有对他生气的时候——基本上都是他有可能伤害到自己的时候。   比如说,现在。   平常温柔的人生起气来才可怕。   所以,每次法埃尔一生气,主仆两人立刻掉个个儿。   乖巧的人立马变成弥亚。   法埃尔看着握在手心中的脚腕。   少年的脚腕很纤细,肌肤白皙,像是光滑雪白的瓷器一般精致好看。   他的主人,没有一处不好看。   可是现在这只好看的脚腕上却有着一道深深的疤痕,让人看着就不舒服。   法埃尔脑中又浮现出不久之前,萨尔狄斯殿下将脸色惨白得几乎没什么血色的主人抱回来时,这只脚腕上血淋淋的一幕。   他抿紧唇,漆黑的眸深深地沉下去。   黑发的阴影散落在他瞳孔里,那眼底深处隐约有东西在涌动。   “不用担心我的,法埃尔,我的脚伤已经好很多了。”   见法埃尔低头盯着自己的脚腕不吭声,看着就在自己眼前的漆黑脑袋,弥亚笑着伸出手,揉了揉对方微卷的黑发。   虽然曾经瘦小的小侍从已经长得比他高大得多,曾经眼泪汪汪的样子也变成了如今不拘言笑的冷面模样——弥亚总有种自己教育失败的挫折感——但是,直到现在,他还是会习惯性的摸摸对方的头。   他笑嘻嘻地说:“医师说我运气好,没伤到筋骨,只是皮肉伤,不会留下隐患。”   “……”   闭着眼感受那手指抚过自己头顶时熟悉的触感,法埃尔沉默稍许之后,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抬起头,漆黑的眸看向他的主人。   他说:“主人,我想进入军中。”   弥亚怔了一下,然后立刻露出笑容。   “终于想明白啦?”   少年的眼开心得弯了起来。   “我早就跟你说过,你该进军队,以你的能力一定能功成名就。”   当初那么艰难的环境,法埃尔都能名震天下——虽然名声不太好,但是,这样的天子骄子跟在自己身边做一个侍从,实在是太委屈了。   所以,弥亚很早就解除了法埃尔的奴隶身份,还劝他去军队,只是法埃尔不愿意,他也不好强迫。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法埃尔突然愿意去军队了,但是能法埃尔能做出这个决定,弥亚自然是高兴的。   终于——自家培养出的优秀孩子终于能让所有人都看到了。   “想明白就好,我会尽快帮你安排。”   法埃尔低低地嗯了一声,他的目光中再次落在弥亚的脚上。   他曾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强大,就能保护好主人。   可是现实给了他狠狠一耳光。   仅仅靠武力的强大,完全不够。   主人受伤的那一天,只是一介侍卫的他甚至连守在主人身边的资格都没有。   法埃尔攥紧拳,目光冷冽,宛如冰霜。   那种无力的感觉,他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   深吸一口气,将心底翻腾着的戾气压下去,黑发侍从再度抬起头的时候,他看向弥亚的目光依然是如往常一般的温顺。   他仍然保持着单膝跪在弥亚跟前的姿势,向伸出手。   “那么,请容许我抱您回……”   法埃尔的手刚伸到一半,突然一双手臂从弥亚伸手伸出来,一把将弥亚抱住。   弥亚下意识回头去看。   金色的长发从他眼前飘落,那张熟悉的俊美侧颊近在眼前。   “萨狄?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萨尔狄斯从后面俯身将弥亚整个儿环抱着,侧着头,不快地瞅着弥亚。   “你醒来为什么不叫我?”   “……这不看你昨晚睡得迟,让你能多睡会儿么?”   弥亚不说还好,这么一说,萨尔狄斯的脸色顿时就是一黑。   但是他看了弥亚的脚一眼,强忍住脾气,神色不快地看向法埃尔。   “你可以走了,我会送弥亚回去。”   仍然保持着单膝跪地姿势的黑发侍从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   “我是否该退下,以及由谁来送主人回去的问题,应该由主人来决定。”   “你想要违逆王子的命令?”   “我的主人并不是您。”   萨尔狄斯危险地眯起眼。   法埃尔面无表情地与之对视。   两人目光在空中对撞在一起,仿佛能看见无形的火花在空气中炸开。   “唷,全部都在这里呢。”   一个爽朗的嗓声响起,棕发将军纳迪亚快步走过来。   他的目光从跪着在弥亚跟前的法埃尔、坐在长石凳上的弥亚以及站在弥亚身后的萨尔狄斯身上依次扫过。   有些看不懂当前形式的粗神经将军大大咧咧的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哦,我的脚伤又犯了。”   弥亚说,向纳迪亚伸出一只手。   “你来得正好,麻烦扶我回去。”   纳迪亚挑了下粗眉,然后伸手径直将弥亚从石凳上抱了起来。   “直接抱你回去比较快。”   他呵呵一笑,抱着弥亚就大步往前走,几步就走得老远。   远远地还能听见他的说话声从前方传过来。   “小少祭,我掂量着你好像又轻了一些,这可不行,别老只吃甜点,多吃点肉,在安提斯特那家伙回来之前,你怎么也得养回来。”   萨尔狄斯:“…………”   法埃尔:“…………”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同时将不善的目光落在前方的某人身上。   奇怪,怎么觉得后背有点凉?   一边念叨着让怀中的少年多吃点肉好长得壮实一点的纳迪亚一边在心底如此纳闷地想着。   …………   ……………………   和纳迪亚说了半天话,将其送走之后,弥亚转头一看。   萨尔狄斯双手抱胸靠在墙上,就这么盯着他,一张俊美的脸沉着,满眼都写着我不高兴。   弥亚失笑。   “还在生气?你这气性也生得够久的。”   他笑着说:“我都说了那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第一次都这样,不用这么耿耿于怀。”   “我不是在气那个。”   萨尔狄斯说,“刚才你为什么让纳迪亚抱回来,不让我抱。”   “我只是想让他扶着我,没想让他……”   “弥亚。”   萨尔狄斯走过来。   他一手按在椅子靠背上,俯身,一张脸低下来,凑得极近。   他那种姿势,将坐在黑木椅上的弥亚整个人都笼罩在他的身下。   那俯视下来的目光,让弥亚心里蓦然一跳。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记起了昨晚萨尔狄斯跟他说出那句话时,盯着他的眼中泄出的一丝让他莫名觉得危险的眼神。   “我不喜欢这样,弥亚。”   萨尔狄斯盯着被他的影子笼罩住的少年。   “我不喜欢看到别人抱着你。”   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弥亚,目光深邃,闪动着某种异样的微光。   他低声说:“弥亚,记住,只有我才行,别人都不行。”   说完,萨尔狄斯摸了摸弥亚的头,直起身,转身走出房间。   “……”   弥亚目送萨尔狄斯离开。   他的心脏一下一下跳动得有点快。   刚才被盯着的时候,他有一种自己像是被猛兽盯住的猎物的错觉。   萨尔狄斯的态度越来越让他感到不安。   一直以来,萨尔狄斯都很重视他、依恋他,他知道。   他一直都觉得,那是因为萨尔狄斯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可以交心的密友,而且他们又一起经历过生死,所以关系亲密一些也很正常。   可是,似乎又有些不对。   说实话,昨晚萨尔狄斯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的确是被吓到了。   所以受到惊吓的他才不假思索地拍出那一巴掌,更是直接冲萨尔狄斯发了火。   因为他当时真的很慌,只能用怒气掩饰自己的惊慌。   幸好后来萨尔狄斯露出那种纯粹是对此事好奇的表情,他这才安心下来,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可是刚才萨尔狄斯那种神态,还有对他说的那些话……   【我不需要其他人,我只要你。】   【我不喜欢别人抱着你,只有我可以。】   好像有什么渐渐变了质。   隐隐中仿佛有什么越过了界限。   就好像是……   ……   不。   不不。   少年使劲摇了摇头。   不对。   肯定不是那样。   萨尔狄斯自小就是那么个脾气,又任性又霸道又小气,很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东西。   就算现在长大了,还是很孩子气。   他就像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一样,对自己这个好友有着不小的独占欲,不喜欢自己和别人亲近超过他。   嗯,应该就是这样。   还是自己想多了。   这么想着,弥亚放下心来,往躺椅上一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真是的,自己到底在胡思乱想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要是被萨尔狄斯知道了非得嘲笑死他不可。   不,以那家伙自恋的性情,一定会觉得自己又暗恋他。   是的,【又】。   五年前初次见面的,自己就硬是被那个自恋的家伙安上了暗恋他的人设。   他可不想现在再来这么一次。   舒舒服服地躺在躺椅上,弥亚闭上了眼。   他没睡,只是觉得这么舒服而已。   他闭着眼,听到脚步声由远而近。   他听到了萨尔狄斯轻声叫他的声音,可他懒得睁眼,而且一想起自己之前胡思乱想的事情就有点尴尬,干脆继续闭着眼,装作睡着了的样子。   微微刺痛着的脚腕上一凉,凉凉的毛巾敷在皮肤上。   弥亚闭着眼,思绪也一点点恍惚,睡意还真的一点点涌了上来。   他躺在软软的垫子上,一只大手抚着他的额头,温温热热的,挺舒服,于是他无意识中轻轻蹭了蹭那只手的掌心。   就在装睡的少年真的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温热的气息掠过他的脸颊,像是有什么靠近了他的脸。   下一秒,一个柔软的东西落在他的唇上。   他的唇尖被轻轻地含住,极其轻柔地磨蹭着,又隐约有什么湿润的东西舔舐过他的唇瓣。   好一会儿之后,唇上的触感才消失掉。   脚步声再度在房间里响起,由近及远,最后消失在房间里。   房间里寂静无声。   许久之后。   当确定那个脚步声消失得远远的之后。   躺椅上原本看似在沉睡的少年唰的一下睁开了眼,猛地起身坐起。   他抬手捂住嘴,目光呆滞,一张脸整个儿都是懵的。   开、开玩笑的吧! 第84章   少年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他的脑子现在一片空白。   开玩笑的吧……   萨尔狄斯对自己有着不轻的独占欲。   这一点弥亚很清楚。   从小就是这样,只要他对法埃尔、纳迪亚甚至是安提斯特稍微露出亲近一些的态度,萨尔狄斯就会毫不掩饰地摆出不高兴的脸色,有时甚至会不讲理地发脾气、闹别扭,非得让他顺毛哄哄才能好。   小孩子的独占欲都不小,尤其是萨尔狄斯这种性情的孩子更是如此,所以弥亚没将其当回事。   四年之后再见,萨尔狄斯变了很多,变得更加成熟、更有大人样了,但是在他面前时表现出来的依然是当初那副模样,在性情上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而且对于他与别人的亲近,比如说王太子帕斯特,依然会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不满之色。   那天早上萨尔狄斯故意当着王太子的面和自己表现得亲昵,故意气帕斯特,弥亚其实是明白的,他当时也只觉得好笑,想着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这么孩子气。   ……是的,孩子气的独占欲,他一直都是这么认为。   长大后的萨尔狄斯在他面前展现出来的模样,让他产生了这样一种错觉。   让他觉得,这个已经成年的高大男子依然是当初那个任性不懂事的少年,是个年纪比他小的孩子。   萨尔狄斯给他的错觉让他下意识中依然把萨尔狄斯当成孩子来对待。   所以,无论是每天的早安晚安吻,还是睡在一张床上,更或者时不时地黏过来,总是喜欢抱着他,对他举止超过普通好友限度的亲昵……以及,再次见面时的那个吻。   以上这些明显已经超过好友正常限度的亲密举止,他都没有太在意。   一直到昨晚,他才终于惊觉到不对劲。   但是哪怕察觉到不对劲,出于某种不愿意面对现实的鸵鸟心理,他还是下意识说服自己,告诉自己萨尔狄斯没有其他心思,是自己过于多心。   可是刚才萨尔狄斯在他沉睡的时候偷吻他的举动,彻底打破了他自欺欺人的念头。   被偷吻……   唇的异样感……   弥亚突然想起,自己早上醒来觉得嘴唇有些干、有些异样感的时候,恰好就是萨尔狄斯留宿在他这里的那段日子。   萨尔狄斯不在的时候,他就没有这种感觉。   难道……   “弥亚,你醒了?”   身后突然传来的熟悉声音让弥亚心里一惊,他赶紧松开按在唇上的手,往上一抬,装作刚睡醒正在揉眼睛的样子。   一边揉眼一边小小地打了个呵欠,他声音含糊地问:“我睡了多久?”   “一会儿而已。”   揉完眼,弥亚一睁眼,一块小巧的白甜糕已经递到他的嘴边。   若是以前,他会很自然地张嘴咬下去,就这么就着萨尔狄斯的手吃完。   毕竟每次吃饭萨尔狄斯总是时不时地动手喂他,他一开始还觉得有点别扭,久而久之就习惯了。   可是现在……   “怎么了?不喜欢这个?”   萨尔狄斯挑眉看着弥亚,问道。   冷静,现在一定得冷静下来。   不能露出端倪。   弥亚此刻脑子一片乱麻,人也心慌意乱,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他知道,那层窗纸一旦戳破,很可能会导致某种不可挽回的结果。   所以,他现在必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等静下心之来,才能仔细去考虑这个问题。   “不。”他抬眼看向萨尔狄斯,说:“我只是在想,拿这个之前你洗过手没有?”   “……洗了。”   弥亚嗯了一声,张口咬下去。   因为下意识想要避开萨尔狄斯的手指,所以他一小口一小口的吃得很慢,萨尔狄斯也不催他,很有耐心地看着他吃。   吃到最后,还残留了一点奶酪和果仁碎末黏在手指上,萨尔狄斯自然而然地抬起手。   面容俊美的年轻人垂着眼,细长睫毛根根分明,那阴影落在颊上,让他的眼透出一点朦胧的微光。   薄薄的唇张开,殷红的舌尖舔过自己的指尖。   似乎极其随意,却莫名给人一种诱惑的感觉。   弥亚心里不由得一跳,他面上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模样,移开目光看向自己脚上的湿巾。   “你帮我敷上的?”   “嗯。”   萨尔狄斯走过去,拿起湿巾,握住弥亚的脚腕。   “还痛吗?要不要叫医师来看看?”   他问,手指轻轻抚了抚脚腕上的疤痕,眼底露出心疼的神色。   带着热度而又略显粗糙的掌心紧贴在脚腕的肌肤上,脚腕受伤的地方极其敏感,萨尔狄斯的手指抚过时痒痒的。   明明对方只是在检查他的伤势,弥亚心里却很慌,他赶紧将脚一缩,转身就要从躺椅上下来。   “不了,我……呃!”   紧张之下,弥亚撑在躺椅上的左手一滑,差点从躺椅上摔下去。   一双手臂飞快地从旁边伸过来,一把将他揽住。   他整个人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金色的发丝从他眼前滑落,他的半边颊都贴在对方敞露着的胸口小麦色的肌肤上。   噗通。   少年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萨尔狄斯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   “你今天怎么一直毛毛躁躁的,刚才在庭院扭到脚,现在这里又差点摔倒。”   冷静。   一定要冷静。   弥亚在心底反复告诫自己,轻轻吐出一口气,然后若无其事地仰起头,目光无辜地看向搂着他的萨尔狄斯。   他抱怨道:“我腿疼。”   只是从未谈过恋爱的少年根本不知道,他这样靠在对方怀中,仰起头,睁着一双湛蓝的眼眸一脸无辜地看上来的神色有多么诱人。   就连那不满的抱怨声在对方眼中看起来都像是在撒娇一般,让人心软得不行。   萨尔狄斯的眼神瞬间就柔和下来,他看着怀中人的目光软得仿佛会滴下水来。   “那就不要乱动了,再敷一敷好不好?”   他说话的声音很柔和,藏着几分宠溺,像是在哄人。   可是这种哄人的感觉又和弥亚平常把萨尔狄斯当孩子哄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那语气,更多地像是在哄心爱的情……   弥亚不自在地动了一下,他刚要开口,突然感觉脖子一轻。   他脖子上的金丝绞绳突然断裂开来,挂在锁骨之间的流光海蓝石从空中坠落。   萨尔狄斯迅速伸手,一把将其接住。   弥亚下意识道:“绳断了……”   看着手心中这颗熟悉的宝石,萨尔狄斯的唇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是啊。”他笑着说,“戴得太久了,绳容易断。”   手心中的宝石中心仿佛有一汪湛蓝的水在流动着,在阳光下流光转动,漂亮极了。   它的表面圆润光滑,极具光泽,还带着温热的体温,一看就知道常年被戴在身上,与肌肤相触。   一想到这里,萨尔狄斯心底忽然又有些嫉妒手中的宝石,嫉妒它这些年一直和弥亚在一起,嫉妒它能够被弥亚贴身佩戴了这么长的时间。   他捏了一下这颗海蓝宝石,沉吟起来。   弥亚不知道萨尔狄斯在想什么,因为萨尔狄斯伸手去接宝石,所以松开了搂着他的手,让他心里松了口气。   “我等下让人重新编一根绳子。”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拿宝石。   只是还没拿到,萨尔狄斯突然把手一握,缩了回去。   他对弥亚笑着说:“我帮你弄。”   弥亚眨了下眼,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正好,把这事交给萨尔狄斯,让他早点离开这里,自己也好静下心来考虑事情。   此刻也已经到了午餐的时候,因为弥亚脚伤的缘故,这次就没去外面的庭院中和那只馋嘴的大鹿一起吃饭。   侍女们将餐点送进屋子里,摆在餐桌上。   这一顿饭弥亚吃得是食不知味,   他一边吃东西一边心事重重地想着事情,脑子里仍旧还是乱糟糟的一片乱麻。   萨尔狄斯怎么就对他生出那种心思了呢?   如此想着,少年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心不在焉地伸手,随意在跟前取了一块烤肉,也没仔细看,张口咬下一块。   谁知这块开肉上恰好撒满了辣椒粉,一下子把扛不住辣味的弥亚辣得够呛,赶紧拿起一杯果汁灌下去。   终于从辣味中缓过来,弥亚郁闷地看着手中被自己咬了一口的烤肉块。   突然,坐在他身边的萨尔狄斯低头。   金色的发丝散落在弥亚的手腕上,柔软的,带着一点丝绒般的凉意。   那张眉目俊美的侧颊凑到他的手前,低下去。   薄唇张开,咬住弥亚指尖剩下的半块烤肉。   当将那半边烤肉吞入口中时,弥亚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触到对方的唇。   指尖传来的那种熟悉的柔韧触感让少年脑中蓦然浮现出不久之前,这淡色的薄唇含着自己的唇瓣的一幕。   弥亚只觉得脸颊控制不住的一烫。   眼看吞下自己手上那一小块烤肉的萨尔狄斯抬头看向他,忽然笑了一下,伸手,似乎想要帮他擦拭唇角。   脸上还烫着的弥亚反射性地抬手,赶在对方的手指碰到自己之前,用手背用力擦了擦唇,然后转过头。   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赶紧又喝了一口果汁。   少年的唇平日是娇嫩的淡粉色,此刻因为不小心吃了辣椒粉而变得殷红殷红的,再被果汁一润,越发显得娇艳欲滴。   萨尔狄斯看着侧过脸去的弥亚原本白皙的颊上一抹浅浅的绯色,还有红润的唇,眼神蓦然深邃了几分。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收回刚才想要擦去弥亚唇角辣椒粉末的手,垂下眼,掩住眼底异动的波澜。   他一边低头喝着冰水,一边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喝完手中的冰水,萨尔狄斯起身,接过一旁的女仆递过来的湿巾,从容地擦了擦手。   “我就先走了,你慢慢吃。”   摸了摸弥亚的头,说完,他离开了房间。   弥亚嗯了一声,目送萨尔狄斯离开房间。   当亲眼看到那人迈出房门之后,少年不由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绷紧了许久的神经这一刻终于放松了下来。   只是弥亚并没与注意到,当他大大地呼出一口气时,刚迈出房门的萨尔狄斯眼神微微顿了一下。   一道微光在那双异色的瞳孔中掠过。   但是萨尔狄斯的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继续快步向前走去,离开了少祭所。   …………   ……………………   在萨尔狄斯离开后不久,吃完饭的弥亚立刻让仆从们尽数退下,而他自己则是窝在房间里抱头冥思苦想了很久。   然而苦苦思索了一下午,他就是死活都想不出来该怎么办,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面对萨尔狄斯。   接受萨尔狄斯的感情,这个选项想都不用想,绝对没可能。   毕竟从上一世到现在,自己会和一个男人在一起这种事,他根本没想过。   除开性别原因,更重要的是,他从来没用那种眼光看待过萨尔狄斯。   更何况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是为了保住自家先祖以及自己的命,谈恋爱什么的,而且还是和这位肯定会历史留名的大帝谈恋爱——他、绝、对、不、干!   所以,当前最紧要的,是到底要怎样才能不着痕迹地打消萨尔狄斯对自己的感情。   但是熟知萨尔狄斯那执着性情的弥亚自己都知道,这简直就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   头疼。   头好疼。   不知不觉中,天色一点点黑透了。   就在弥亚在自己卧室的大床上滚了一圈又一圈,愁得要命的时候,咯吱一声,门被推开了。   刚唉声叹气地又滚了一圈的少年一个没留神,差点直接从床沿滚下去。   幸好在最后关头及时稳住,弥亚赶紧坐起身,看着走进来的萨尔狄斯,神经一下子又紧绷了起来。   他想不管怎样,今晚绝对不能再让萨尔狄斯和自己一起睡,那样实在太危险了。   他咬了咬牙,正要开口,目光却被萨尔狄斯手中的东西吸引了过去。   皎洁的月光从天窗上照下来,落在宛如一抹流动之水的海蓝宝石上,让它在黑夜中泛出莹莹微光。   细细长长的金色丝线将它吊在空中,它的下面缀着泛着金色光华的精致流苏。   “这是……”   萨尔狄斯对弥亚笑了一下。   他说:“我觉得比起挂在胸前,这颗宝石用来做耳坠更好看。”   弥亚看着那加上金色流苏足足有两个手掌长的耳坠,很想说是不是太长了,但是他现在又实在没心思和萨尔狄斯讨论耳坠的问题,只是一门心思地想着让萨尔狄斯回王宫的事情。   “嗯,挺好看的。”   他敷衍地说了一句,顿了一顿,又开口道。   “萨狄,太晚了,你该回王宫了。”   萨尔狄斯挑了下眉。   “我就睡你这里。”   他直接说道。   之前他留下来还要找点理由,时间一长,他现在已经懒得找借口了。   弥亚抿了抿嘴,说:“我之前就说过,我们都成年了,不适合再继续睡在一起。”   “…………”   “而且我真的不习惯和别人一起睡,你留宿的时候,我睡得其实都不怎么好。”   “……”   萨尔狄斯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他。   那眼神看得弥亚心底有些发慌,但是不愿露怯的他毫不退让地与萨尔狄斯对视。   他用目光向对方表达自己这一次坚定的决心。   好一会儿之后,萨尔狄斯垂下眼,似乎是妥协了。   “我知道了,今晚我回王宫。”   他一边说,一边向弥亚走来。   “不过,在回去之前,我先帮你把这个戴上。”   萨尔狄斯这么一说,弥亚吊得高高的心脏顿时就落了地,整个人都松了口气。   于是,对于萨尔狄斯说帮他戴上新耳坠的事情,他也就没有拒绝。   因为弥亚一直没让任何仆从进来的缘故,天色虽然已经彻底黑了,但是房间里却没有点亮灯火。   幸好今晚的月光皎洁,从天窗落进屋子里,让房间里充斥着朦朦胧胧的月光。   弥亚坐在床上,靠在床头。   细碎的淡金色发丝从他颊边散落,发丝末梢落在白皙的颈侧。   萨尔狄斯俯身,蹲在床边,取下少年左耳上的金色耳环。   波多雅斯人在年满十五的时候,就会扎耳洞,戴耳饰,无论男女。   弥亚自然也扎了,因为不喜欢佩戴华丽而又沉重的耳饰,所以只是戴了一个细细的金环。   萨尔狄斯轻轻地将金丝绞成的细丝线穿过弥亚的耳洞,那金色丝线的颜色和他的发丝极其相似。   他的指腹因为常年握着利枪而长上一层厚茧,极为粗糙,偏生弥亚的耳朵又是身上最敏感的地方之一。   那粗糙的指腹抚过耳垂时引发的痒痒的感觉,让弥亚总是不自觉地动一动。   看着眼前那细小白皙的耳垂,还有少年时不时动一下的耳尖,萨尔狄斯的目光中透出一点怜爱,但是那怜爱之中更多的是某种危险的气息。   金色的丝线掉着在黑夜中发着莹莹微光的海蓝宝石,宝石几乎落在弥亚肩上,而宝石下面精致的金色流苏更是从肩上垂落下来。   萨尔狄斯看着自己为弥亚戴上的耳坠,他的唇角扬起一抹笑意。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顺着金色丝线滑下去,掠过清亮的宝石,然后,将金色的流苏捧在掌心。   房间里很安静,静得仿佛能听见人的心跳声。   弥亚不安地转动了一下头。   于是,那柔软细滑的金色流苏随着弥亚的转头从萨尔狄斯的掌心中滑走,让他原本柔软的目光陡然掠过一道锐色。   “萨狄,太晚了,你该走……”   不等弥亚催促他离开的话说完,萨尔狄斯忽然开口。   他说:“上午我吻你的时候,你没睡着,是不是?”   弥亚只觉得自己的心脏扑通一跳,力道之猛,声音之大,他甚至都怀疑是否能在这个寂静的房间里听得到。   他呆呆地看着萨尔狄斯,整个人都是懵的。   萨尔狄斯抬眼向弥亚看来。   黑夜之中,异色的瞳孔亮得可怕。   像极了一头耐心潜伏在黑暗中许久之后再也遏制不住渴望扑向猎物的猛兽。   “你从来都不擅长说谎,弥亚。”   萨尔狄斯意味深长地说。   他的声音是极其温柔的,但是那温柔之中,又隐藏着某种让听见它的人止不住心悸的危险气息。   带着极强的侵略性,带着再不掩饰的掠夺性。   在这一瞬间扑面而来。   一手按在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弥亚身后的靠壁上,萨尔狄斯俯身,深深地吻住了少年的唇。 第85章   金色的发丝从眼前散落,那张熟悉的俊美面容前所未有的接近,唇上传来不知道该说是陌生还是熟悉的触感。   推开他。   用力地推开他。   或者干脆就像之前一样,一拳打过去——   以上念头在脑中不断地闪过,可是弥亚的身体却根本动弹不得。   就像是被一头雄狮盯住的猎物。   哪怕心里非常明白自己必须立刻逃走,可是在那头万兽之王与生俱来的慑人魄力之下,四肢根本不听使唤。   他眼睁睁地看着萨尔狄斯俯身吻他,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他,让他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萨尔狄斯一开始只是轻轻碰触了一下他的唇,如蜻蜓点水一般。   但是,这一点轻轻的碰触似乎并不能让其感到满足。   那薄唇再一次凑过来吻了一下,紧接着,仿佛是上了瘾一般,一次又一次地覆上他的唇。   那动作是极其轻柔的,像是生怕吓到他。   但是那亲吻中又透出深深的渴望,如同饥渴得太久的猛兽,初尝美食,明明迫切至极,恨不能将其狠狠地吞入腹中,却又因为只能浅尝辄止而竭力压抑自己,越发无法满足,于是那目光也越发贪婪,看着就让人心悸。   许久之后,萨尔狄斯稍稍后退了一点。   两人的脸依然离得极近。   他看着弥亚。   弥亚也看着他。   好一会儿之后,少年被吻得泛红的唇微微张合了一下。   “为什么……”   弥亚问,他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他看着萨尔狄斯的目光很茫然。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宛如喃喃自语。   那句为什么,不知道是问萨尔狄斯,还是在问他自己。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   弥亚的话很模糊,但是萨尔狄斯却听懂了。   他笑了一下,抬起手,将散落在弥亚眼前的一缕发丝撩到耳后。   “我也不知道。”   他们在彼此最狼狈的时候相遇。   对当时的他来说让他最为愤恨的那一幕,却成了未来最美好的回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习惯了身边有他人的陪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视线始终都落在那个人的身上。   他原本空空荡荡的心里开始惦记上那么一个人。   他想要那个人和自己一样,只惦记着自己。   他不喜欢那个人将目光落在别人身上,更不喜欢看到那个人对别人露出笑容。   一开始他也和弥亚一样,认为他对弥亚的这种心思是孩子气的独占欲,认为他对弥亚超乎寻常的在乎是因为他和弥亚一同经历过生死、是因为弥亚是他唯一认定的好友——   那时的他还太年轻,连自己都不知道,这种孩子气的独占欲和所谓对友人的在乎,不知不觉中早已变了质。   “‘为什么?’……这很重要?”   萨尔狄斯凝视着眼前的人,他的目光就像是从天窗落下来的月光那般温柔。   “我倒是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再一次凑过去,吻了一下弥亚的额头。   “无论是以前、现在、还是未来,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都只有你一个。”   俊美的年轻人低声诉说着,异色的瞳孔中闪动着星光般细碎的光泽。   如一对异色的宝石,微光潋滟。   异色的眼眸中带着依恋,带着渴求,带着隐忍着的爱恋,带着专属一个人的温柔。   被这双眼注视着,几乎没有人能够拒绝。   “我希望能一直陪在我身边的那个人,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他凝视着身前少年的眼。   “弥亚,你明白吗?”   那不加掩饰地汹涌而来的感情太过于炽热、太过于强烈,让弥亚有种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按在萨尔狄斯胸前。   就算知道这样作用不大,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将对方稍微推开一些,让自己获得些许喘息的空间。   也或许,这是一种本能的防备动作。   弥亚的动作让萨尔狄斯眼底掠过一抹暗潮。   就算以弥亚的力量无法真的将自己推开,但是无可否认那就是一种抗拒的姿态。   弥亚在抗拒他的靠近。   房间很暗,额发漆黑的阴影落在萨尔狄斯眼中,让他的眼隐隐深了一些。   但是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弥亚。   他有足够的耐心。   他已经隐藏了很久,等了很久。   他不急于这一时。   “萨狄……”   努力将眼前的状况从头到尾整理了一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乱糟糟的脑子清醒一些,弥亚斟酌着开了口。   “我觉得,你大概是会错意了。”   他抬头,不再闪躲萨尔狄斯的目光,而是与之对视着。   “因为我是你最好的、呃、或许该说,是你唯一的好友,而且还是非常亲密的好友。”   “你希望我们能一直在一起,一直都是最亲密的好友。”   “而且因为你对女性的抵触,让你几乎没有接触女性,更是从未和女人交往过,不曾谈过恋爱,不知道爱情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用冷静的口吻对萨尔狄斯说道。   “萨狄,以上种种让你产生了错觉,让你把对我的感情误认为是爱情,所以,实际上你并不是……”   看着双手依然抵在自己胸口的少年那副看似冷静而又条理分明地分析着原因、但是实则眼底依然透着慌乱的模样,萨尔狄斯笑了一下。   他说:“谁说我没接触过女性?”   “……哎?”   眼前的少年茫然地睁着眼的模样实在是可爱得不得了,让人几乎控制不住想要一口咬下去。   可是这一刻,微笑着的萨尔狄斯的眼神却有些冷。   明明吻起来那么甜美的唇,吐出的却是伤人的话语。   弥亚认为他会因为母亲的事情而抵触和女性接触,那都是弥亚自己觉得的。   跟着亚图多德那个老头满大陆到处跑的时候,三教九流,男女老少,各型各色的人他都接触过,女性接触得也不少。   其中不乏或是年轻漂亮、或是聪慧、或是勇敢坚强的女性,不少女性都有对他表达好感,甚至于还有那么一些女子大胆地要求和他来一次一夜情——第一次遇到这种事的时候他狼狈而逃,被那个老头嘲笑了好久。   “误会?分不清爱情和友情?……你是这么认为?”   萨尔狄斯笑着。   他再一次俯身。   弥亚下意识绷紧肩膀,戒备地看着他。   可是萨尔狄斯这一次俯身并没有吻弥亚,只是双手握住弥亚的肩,然后侧着头,凑到对方耳边。   “我第一次在睡梦中……的时候,是十五岁。”   萨尔狄斯的声音很低。   说话时呼出的气息掠过敏感的耳垂,让弥亚不自觉地动了动耳尖。   “那天晚上,我梦到了你。”   萨尔狄斯能感觉到自己双手握着的弥亚的肩膀突然一僵。   “我梦到还在王城的时候,我和你一起在水池中游泳,你站起身的时候,衣服湿淋淋地贴在身上,几乎是半透明的,能清楚地看到……”   他看着眼前少年的耳尖一点点地变得通红,偶尔轻颤一下的样子,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但他继续毫不留情地在弥亚耳边说下去。   “我第一次自己解决的时候,是在十六岁。”   “那个时候,我想着的是你……”   “萨尔狄斯——”   一个声音猛地将萨尔狄斯尚未说出口的话打断。   同一时刻,一双手猛地揪住萨尔狄斯的衣襟。   整张脸已经烧得通红的少年羞恼地瞪着萨尔狄斯。   他似乎是在生气,可是那绯红色的颊、还有那双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羞的蓝眸水润水润的,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实在是没有任何气势可言。   少年张了张唇,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又急又气,最后只能狠狠地咬住下唇。   明明想要摆出一副杀人的汹汹气势,可是那咬着下唇的模样看起来像是被欺负得要哭出来,让人看着就不由得心生怜爱。   萨尔狄斯的目光柔软下来。   他伸出双手,捧住弥亚的颊。   “是我不好,我不说了。”   他说,   “但是,弥亚,不要再说我弄错对你的感情这样的话。”   “那是对我的侮辱,我会生气,知道吗?”   弥亚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如果你真的对我……那之前你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的……”   萨尔狄斯对弥亚微微一笑,那笑容让弥亚心底蓦然一紧。   他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或许就是答案。   在大陆各个国家混迹了两年,又在军队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待了两年的人,怎么可能还会是个纯洁天真懵懂无知的少年。   “我并不想这么快让你发觉我的心思。”   “因为会像这样吓到你。”   “我本来是想慢慢来,让你一点点习惯我,再……”   说到这里,萨尔狄斯叹了口气。   “但是我高估了我的自控力,也低估了你对我的诱惑力。”   “不过这样也好,既然已经被撞破,我也不想再忍耐下去了。”   他的眼灼灼地看着怀中的少年,说:“弥亚,你曾经说过,会一直陪在我身边。”   他的手温柔地抚着弥亚的额发,他的目光满满都是依恋,柔声说:“那么,就这样一直在我身边,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不一样的。   这种一直陪伴在身边,那那种一直陪伴在身边,是完全不一样的。   前者他的确承诺过,可后者……   弥亚垂着眼,细密的睫毛掩住他眼底的情绪。   他咬着唇,似乎已经从最开始的惊慌中冷静了下来,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半晌之后,他才开口回答。   “萨狄,我从不曾用那种眼光看过你,也从没想过和你……”   少年垂着眼,轻声说,“我现在心情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你先让我仔细想想,再给你答复,好不好?”   “答复?”   萨尔狄斯的手指握住垂落在弥亚肩上的耳坠的金色流苏。   “你还是没明白,弥亚。”   他说,目光深邃。   他的瞳孔映着怀中少年的身影,仿佛将其整个儿吞噬其中。   “你的回答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选项。”   骨节分明的手指用力地将金色流苏攥在指间,仿佛是将它的主人用力地握在手心之中。   萨尔狄斯微笑着,他注视着弥亚的目光明明是甚于一切的温柔,但是那温柔深处却又隐藏让人颤栗的危险气息。   无需再伪装,褪下那层似猫般柔软的外皮,才让人发觉到,这头平日看似傲娇无害的雄狮是真正的顶尖掠食者。   它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人为之颤栗不已。   “或者该说,无论你的回答是什么,你会一直待在我身边这件事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   看着抿紧唇不吭声的弥亚,萨尔狄斯沉吟了一下。   “我知道,对你来说还是太突然了,你想要慢慢想就慢慢想,想多久都可以。”   他说,“我们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而我也有足够的耐心等下去。弥亚,你知道,我不会逼迫你,更不会伤害你。”   “但是……”   萨尔狄斯抬手,指尖点在弥亚的左胸上。   “在你接受之前,我可以等很久,但是我绝不容许有人在这里的位置超过我。”   他说,一字一句。   “否则,我自己也不知道……会做出怎样的事。”   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声音也不大,但是在寂静的黑夜中却异常清晰。   清晰得让人莫名觉得心悸。   …………   弥亚目送萨尔狄斯的背影消失在关上的门缝中。   他抬手,指尖碰了一下左耳上那个长长的耳坠。   放下手,少年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黑夜中,微弱的月光落在他的脸上。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萨尔狄斯看他的那种眼神,他似乎在哪里看见过。   ……   …………   睫毛忽然一颤,弥亚睁开眼,他垂在床上的手在无意识中用力攥紧。   是的,他曾经见过。   很久以前,特勒亚将军还在的时候,他看见他注视奥佩莉拉夫人的眼神……就是这样的眼神! 第86章   昨晚深夜下了一场大雨,一大早,雨过天晴。   这一天的清晨,天空碧蓝如洗,就连吹过的晨风都比往日要清新了一分。   数不清的帆船依然如往常一般在环绕着波多雅斯城的环形运河中川流不息,或是从海中驶来,或是向海洋奔去。   王城之外,通往西方的大道之上,骑在马上的褐发青年远远地眺望着那座热闹繁华的城市,眼底透出某种不知名的情绪。   “真是热闹啊。”   蒙加斯特的王太子如此感慨着。   “我们的王城可没有这么热闹。”   一位心腹幕僚纵马上前一步,靠近纳撒尔身边。   这个人笑着说:“毕竟是有着‘海上明珠’之称的城市,海上商贸必经之处,我们的王城不以商贸为重,自然没有他们的热闹。”   他自傲地说:“但是,除了经济以外,我们的王城在其他各个方面都远胜于它。”   纳撒尔仍旧望着远方的城市,说:“那座城市必定拥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巨大财富,若是能让其归我所有……”   “殿下。”   幕僚飞快地打断了纳撒尔的话。   “我国和波多雅斯是友好的邻国。”   他一边说,一边瞥着四周,当确认没有人靠近之后,眼中的警惕才放下来。   纳撒尔笑了一下,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   他也只是一时感慨罢了,心里也知道,当初波多雅斯弱小的时候,蒙加斯特都没能成功将其吞并,更何况这些年来波多雅斯已逐渐强大,这就更不可能了。   这些年来,他不止一次听父王提起那位戴维尔王,对让其回到波多雅斯的事情感到后悔,懊恼自己因为一时的犹豫做出了纵虎归山的事情。   谁能想到,当初那个不起眼的质子,最开始甚至还是托庇于嫁到蒙加斯特的堂姐之下的家伙,心底竟是隐藏着如此的雄心壮志。   在回到波多雅斯后,那位让他的父王都赞叹不已的戴维尔王在短短数年,就带领波多雅斯王国异军突起,就让整个大陆的世人都为之瞩目。   现在的波多雅斯,虽说比起蒙加斯特的强大还差很远,但是也不容小觑。   因此,蒙加斯特国不得不调整对其的政策,从暗地里威逼吞并,变成与之友好相处。   毕竟蒙加斯特虽然强大,但是在其他方向也不是没有敌手,没必要再与一个有一定实力的邻国交恶。   纳撒尔不再去看那座富饶的‘海上明珠’之城,他调转马头,踏上归国的旅程。   不知为何,这一瞬间,一个美得仿佛不该存在于人世间的倩影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说起来,那位奥佩莉拉王妃……的确是美得惊人啊。”   他低声说,   “我当初还觉得,再怎么美也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还是个年纪大的,克洛斯王也好,戴维尔王也好,为了一个女人那么一通折腾,这种行为实在是让我有些看不上。”   “不过……”   纳撒尔的脑中浮现出宴会上的那惊鸿一瞥。   明明知道那是个比自己大将近十岁的女人,却还是不由得心动了一下。   “亲眼看到之后,我倒是有点理解他们的心情了。”   那是女神降临大地也比不上的美貌。   而且,那种美貌仿佛有着一种魔性的吸引力,让人不由自主地……   看着自己主人沉思的神态,幕僚心底猛地升起一抹警惕之意。   “殿下,您知道‘纱朵尔’吗?”   “……”   传说,在远古时期,人类的国度繁荣至极,已达到鼎盛。   人们开始狂傲自大,不再尊敬自然和神灵,他们肆无忌惮地在大地上犯下无数罪行。   众神震怒。   他们创造出一个比所有女神还要美丽的女人,赐予其一切的美好,赐予她能够诱惑所有看到她的人的魔力。   这位美得无以伦比的女人来到人间之后,引得数十个国度相互争夺。   从此大地上战火不断,各个国度之间征伐不休,那个女人将灾难、瘟疫带到人间,原本繁荣鼎盛的人类国度在战争和灾祸中日益衰弱。   当人类国度彻底衰弱下来之后,众神降下洪水,想要以此冲刷整个大地的罪恶,消灭所有的人类。   眼见人类即将在洪水中灭绝,仁慈的海神塞普尔不忍,派来爱子,平息风暴、召回洪水。   一部分人类得以幸存,从而继续繁衍至今。   从此,‘纱朵尔’,意为‘不祥的女人’、‘毁灭世间的女人’。   中年幕僚意味深长地注视着纳撒尔。   “纳撒尔殿下,在民间,很多人都暗暗地将那位奥佩莉拉夫人称之为‘纱朵尔’。”   纳撒尔看了自家幕僚一眼,哈哈笑了起来。   “我只是随口感慨一下那位王妃的确很美貌而已,但是对我而言,再美,也只是一个女人罢了。”   他拍着幕僚的肩,大笑着说,“如果自己送上门来我自然会毫不客气地笑纳。但是,为了一个女人攻打一个国家这种蠢事,你觉得我会去做?”   “美色自然是迷惑不到睿智的殿下您的。”   幕僚也笑了起来,顺带小小地拍了个马匹。   “行了,不说这些了,出发!”   纳撒尔一声令下,整个使团立刻动了起来。   尘土飞扬,骏马在大道上奔驰着,向西方的蒙加斯特国奔去。   …………   ……………………   当蒙加斯特的王太子纳撒尔离去的时候,亲自送其离开王城的波多雅斯王太子帕斯特也已经返回了王宫。   他安静地坐在木椅上,阳光从天窗落在他身上。   他垂着眼,左臂搭在扶手上,双手交握,漆黑额发的阴影掩盖住他的眼窝,让人看不明白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头发斑白的老将军走进来,看着静静地坐着的帕斯特,心情有些复杂。   自从海湾仪式事件发生之后,这些天里,帕斯特看起来比之前更加沉稳了几分,或者该说,比之前变得沉默了一些。   他暂时还不太清楚,这种变化是好是坏。   “殿……”   老将军刚开口,突然一名侍从进来,怀中抱着一个匣子。   侍从手捧匣子,俯身跪在帕斯特脚下。   “殿下,这是按照您的吩咐,从少祭阁下那里取来的。”   一听到少祭这个名字,老将军下意识皱眉。   帕斯特看着那捧到自己跟前的匣子,好一会儿之后,开口问:“你拿这个的时候,他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少祭阁下只是叮嘱我注意点,别把它撞坏了。”   帕斯特没再问下去,伸手将匣子接过来,点了下头,示意侍从退下。   他沉默地看着搁在膝上的匣子,良久都没有说话,只是眼底隐隐有什么说不清的情绪在涌动。   许久之后,老将军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开口询问。   “殿下,您这是……?”   帕斯特目光淡淡地看了老将军一眼,抬手打开匣子,将里面的东西当着老将军的面拿了出来。   那是一个七弦琴。   银白色的琴身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雕琢在其上的纹路漂亮而精致。   帕斯特摸了摸这把七弦琴,手指一勾,动听的音乐声在房间里响起。   老将军欲言又止。   他本想和以前一样教导王太子不要玩物丧志,不要被那个少祭带着走错路。   一个强大的君王不应该浪费精力在这种无用之物上。   但是,这一刻,他看着帕斯特神情莫测的侧颊,想着这些日子里帕斯特的沉默,一贯强硬的心里终究还是一软。   算了,就这一次。   老将军刚这么想着,那悦耳的乐声又戛然而止。   帕斯特只是拨动了一下琴弦,就立刻将其按住。   琴弦停止抖动,乐声也随之停止。   “外公,这些日子里,我已经想明白了。”   “是我太过贪心,我已是王太子,拥有了许多人求而不得的东西,却还贪心的想要得到更多。”   “我曾试着想要去追寻那些虚幻的东西。”   按着琴弦,帕斯特注视着七弦琴的黑眸是幽深的。   阳光照在他半边颊上,让他另外半边脸陷入阴影之中。   一半明,一半暗。   硬生生将其分成截然不同的两半。   “……我现在终于明白,有些东西,注定不可能同时拥有。”   在最后一个字落音的瞬间,帕斯特的手指猛地发力。   琴弦深深地勒进他的手指中。   嗡的一声,琴弦断裂,而帕斯特的手指上被勒出一道深深的陷痕。   “我是波多雅斯的王太子,是波多雅斯未来的王,这是我出生以来就注定的事情。”   从他记事开始,他就是王太子,他只知道作为王太子生存下去的方式。   没有人告诉过他这以外的生存方式。   “我不会再去奢求我不该拥有的东西。”   帕斯特向前倾身,轻轻地将坏掉的七弦琴放到桌案上。   然后重新向后坐回去,双手交握放在膝上,他注视着七弦琴的神色非常平静。   他说:“但是,属于我的东西,也没人可以夺走。”   “…………”   房间在这一刻异常的安静。   帕斯特没有继续说下去,老将军也没有开口说话。   他怔怔地看着帕斯特平静的侧脸。   明明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他一直都认为他是最了解这孩子的人,可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了。   帕斯特垂下眼,细密睫毛的阴影落在瞳孔上,让他本就漆黑的眼眸越发显得幽暗。   他沉吟了稍许之后,才再次开口。   “你上次说的……那边已经开始有动静了?”   老将军回过神来,赶紧回答:“是的,殿下,我今天来,其实就是想要告诉您这件事。”   他说:“那些人恐怕就是在这几天里动手,所以,您最好尽快将此事禀告陛下。”   “不用告诉父王。”   老人一怔。   “什么都不用说,因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老将军皱眉。   “殿下,您不该这样做,这种事不应该对陛下隐瞒。”   他不赞同地看着帕斯特。   “还有,万一‘他’真出了意外的话——”   “那不是正好吗。”   帕斯特开口打断了老将军的话。   “…………”   第一次被帕斯特打断话的老人的眉头紧锁。   争斗归争斗,他只是想废掉那位,绝了那位争夺王位的可能性。   但是他从想过要将那位置于死地,毕竟那位终究是陛下亲子,是他所效忠的王室血脉的传继承者。   “看来现在不明白的那个人是你,外公,你做的事……不,应该是说我们所做的事情已经碰了他的逆鳞。”   “当时在海湾祭坛上,他看着我们的那种眼神,你还不懂吗?”   “事到如今,我和他之间再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不要妇人之仁,这是您一直教导我的,不是吗?”   “何况,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什么都没做,我们没有对‘他’做任何事。”   他抬眼,看向老将军,笑了一下。   “我们只是旁观而已,不是吗?”   说完,不等老人回答,帕斯特就主动结束了这次的对话。   “就这样吧。”   这同样也是他第一次主动做出决定。   帕斯特站起身。   “已经到了训练的时间,外公,该去练武场了。”   他说,没有再多看桌案上坏掉的七弦琴一眼,径直向外走去。   老将军注视着王太子的背影,他的眼神在这一刻非常复杂。   杀伐果断。   不妇人之仁。   不为任何情绪而动摇。   这些都是他一直想要在帕斯特身上看到的。   如今,终于初见端倪。   他本该因此而高兴。   可是不知为何,他却并不感到欣喜,从心底深处涌出的,反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自己的做法……还有对这孩子的教导方式,真的是正确的吗……   迷茫只是一瞬间,仅仅只是一秒,老人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他踏着沉稳的脚步向外走去,锐利目光仍然和他的脸部轮廓一般固执而又刚毅。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他所教导的也是正确的。   他坚信,唯有这样,才能让帕斯特成为一位优秀的君王! 第87章   即将迈入夏日的王城比前阵子要炎热上许多,虽是上午时分,但是火热的太阳照耀着大地,就连吹来的风都是热的。   棕发的将军仰头,眯着眼望着炽热的太阳。   阳光照在他那因为长期风吹日晒而形成的古铜色肌肤上。   “在北疆待久了,都快不适应王城的气候了。”   毕竟现在这个时候,北疆还很凉爽。   纳迪亚如此感慨了一句,转头,看向那两个来送自己的小家伙。   不,不能再说是两个小家伙。   这两人都已经正式成年,以后就都是大人了。   纳迪亚牵着骏马的缰绳,他的下属都远远地站在大陆的另一边等着他。   一年一次的述职已经完成,在王城待了一段时日后,他今日启程返回北疆。   他的目光在并肩站着的弥亚和萨尔狄斯两人身上扫过,又看向站在弥亚身后的法埃尔,目光中露出欣慰之色。   都长成出色的年轻人了啊。   唔……   虽然小少祭的个头似乎有点……   “别老只吃甜点,多吃点肉,个子还能再长长。”   纳迪亚对弥亚叮嘱着,一边说话一边伸手,习惯性地想摸摸弥亚的头。   可他的手刚一伸出,一旁的萨尔狄斯就抬手将他拦在半截。   纳迪亚啧了一声,悻悻然地收回手。   这三人中也就只有小少祭还和以前一样可爱,其他两个小兔崽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只希望他们别把小少祭给带坏了。   他在心底如此腹诽着,没有注意到在萨尔狄斯抬手拦住他时,因为那只手伸向弥亚的方向,弥亚几乎是反射性地微微一动,似乎是想要避开,只是最终犹豫着没动。   “王子殿下,你真是个子越大,心胸越狭窄。”   “是又怎样?”   “…………”   对方如此坦然地承认,反而把纳迪亚给哽住了。   他无语地摇了摇头。   “算了,不说那个了,你什么时候回北疆?”   萨尔狄斯看了身边的弥亚一眼,然后才回答道:“短时间内不会回去。”   “是吗,看来我得一个人辛苦一段时间了。”   纳迪亚挠了挠自己那一头棕发。   “行了,我走了。”   “等一下。”   刚转过头的纳迪亚又转回来,目光带着询问看向叫住他的弥亚。   “你低头。”   虽然纳迪亚不知道弥亚要做什么,但是看着少年仰着头,那双清澈的湛蓝眼眸看着自己,微微歪着头的模样可爱极了,他的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他顺从地俯身,低头凑向弥亚。   “我正式过了成人礼,所以,有一件事我现在可以做了。”   少年对他微笑,然后抬起手。   白皙的指尖轻轻地点在纳迪亚的眉心上,虚空画出一个符文。   纳迪亚一怔,然后就听见少年清亮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   “塞普尔将守护着你,危险和死亡将远离于你。”   祭司的祝福。   唯有度过成人礼的正式祭司才能祝福他人。   但是据说这种祝福会分走神灵给予自己的庇佑,所以每一个祭司都不会轻易给出这种祝福。   这一刻,一股暖流飞快地从纳迪亚心底涌了出来,环绕在他的胸口,流淌过五脏六腑。   他笑了起来,突然双手一伸,一把将弥亚整个人抱了个满怀,一只手还用力地揉搓了一下弥亚的头发。   “以后不要再受伤了啊,小少祭。”   他低声在弥亚耳边说了一句,话语中有着和他如棕熊一般粗犷的外表完全不相符的温柔。   说完后,他猛地松手,翻身上马,纵马跑开。   以上三步在一秒内一气呵成。   等纵马跑了几步,纳迪亚突然又停下来,回头冲着萨尔狄斯一扬眉,一副很是得意的模样。   他甚至还抬手点了点自己的额头,一副赤裸裸的炫耀神态。   等看到萨尔狄斯盯过来的目光中的不爽之后,这个幼稚的大将军哈哈大笑着,又对弥亚挥了挥手,这才高高兴兴地、心满意足地骑马离去。   弥亚也笑了起来,抬手对纳迪亚挥了挥手,目送着他带领一群骑兵消失在掀起的尘土中。   法埃尔走到另一边的树下,将拴在那里的马匹牵过来。   趁着周围没其他人,弥亚看向萨尔狄斯,小声问:“你这次回来,不是打算留在王城吗?”   听纳迪亚刚才的话,萨尔狄斯有回去北疆的打算。   “……很长一段时间都会留在王城。”   萨尔狄斯如此回答。   很长一段时间?   也就是说是有回北疆的打算?   为什么?   弥亚疑惑地想着,萨尔狄斯突然凑过来,眉眼微挑,压低声音道:“我要是不在,怎么守着你?”   被那暧昧的语气和微挑的眉眼弄得心里一跳,弥亚慌张地看了一下四周,生怕有人听见萨尔狄斯的这句话。   当确认附近没人之后,他这才松了口气,有点生气地撇过脸,不再去看萨尔狄斯。   正好这时,法埃尔将马匹牵了过来。   众人上马,径直向王城奔去。   …………   送走纳迪亚之后,等回到少祭所时正好是午餐时间。   当萨尔狄斯走进房间的时候,弥亚已经坐下开始吃东西,低着头看也不看他。   他笑了一下,走到弥亚身边坐下。   和以前一样,他靠弥亚极近,几乎就是肩并肩地挨着。   以前弥亚不觉得有什么,可是那一次,萨尔狄斯靠着他一坐下,他顿时整个人都不自在了起来。   他偷偷地往另一边挪了挪,稍微离得远了些,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继续吃下去。   刚拿起一块烤鸡肉,突然,一颗樱桃递到他跟前。   那颗樱桃鲜嫩欲滴,还沾着一滴露水,看起来可口极了。   “刚刚有人送到我那里去的,我就拿过来了。”   萨尔狄斯笑着说,将樱桃往弥亚嘴边递去。   “试试看甜不甜。”   红彤彤的樱桃已经到了嘴边,只要一张口就能咬住。   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让弥亚下意识想要张口,可是唇一动,又抿住。   他将脸后退了一点,然后放下烤鸡肉,抬手从萨尔狄斯手中拿过樱桃,然后才放进嘴里。   这种行为太过于刻意和生硬,明显是在故意拉开与萨尔狄斯的距离,弥亚不知道萨尔狄斯会怎么想。   他心里有点不安,不敢抬头去看对方,对着樱桃就胡乱咬了一口。   下一秒,他的眼睛整个儿都眯了起来。   好酸!   酸溜溜的味道在口腔蔓开,把他酸得说不出话来。   萨尔狄斯见他表情不对,不由得怔了一下。   “很酸?”   他问,靠近弥亚,低头,张口想要咬一口弥亚手中的樱桃。   眼看萨尔狄斯的唇要落下去,弥亚脑中陡然浮现出萨尔狄斯之前咬走自己手中的食物时唇总是碰触到自己指尖的一幕,以及,昨晚那淡色的薄唇一次又一次掠过自己唇上的触感……   他的脸颊顿时一烫,手也猛地一缩。   萨尔狄斯张嘴咬了个空。   他抬起头,看向弥亚。   眼神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只是注视着弥亚的目光异常深邃。   被萨尔狄斯盯得不自在,弥亚试图解释一下。   “太酸,不好吃,所以我觉得你还是别吃比较好……”   萨尔狄斯没有再说什么,转回头,开始进食。   这一顿饭让弥亚吃得食不知味。   从头到尾都只有两人咀嚼食物的声音,萨尔狄斯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弥亚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自从知道萨尔狄斯对自己……之后,他就不知道该如何与萨尔狄斯相处。   萨尔狄斯对他的动作实在太亲昵了,以前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是现在知道了萨尔狄斯的心思,那种怎么看怎么像是情侣一般亲昵的行为举止让他浑身都不自在。   所以,萨尔狄斯稍一靠近他,他就反射性地想要躲开。   他知道他这种行为,对萨尔狄斯来说有些伤人。   可是他自己也很茫然,尤其是一想到萨尔狄斯看着他的那种眼神,他就不知道该什么办才好。   弥亚如此郁闷地想着,再也吃不下去,放下食物,一边用湿巾擦手一边叹了口气。   这时,一直没有开口的萨尔狄斯突然向他靠了过来,伸出的右手抚在他颊边,拇指按在他的唇角。   脑中瞬间闪过昨晚萨尔狄斯亲吻了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情景。   弥亚心里一惊。   混乱的脑子来不及思考,他抬手用力一推。   或许是因为对他毫无防备,萨尔狄斯竟是被他推得上半身向后一退。   弥亚看见萨尔狄斯看着他的目光中流露出错愕之色,同时,也看见了萨尔狄斯拇指上沾着的青色酱汁。   ……所以,刚才萨尔狄斯并不是想要吻他,而只是在像以前一样帮他擦拭唇角残留的痕迹而已?   看着萨尔狄斯定定地盯着他的目光,弥亚一时间很是不知所措。   他这种过激的反应……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这种反应,简直就像是在反感和排斥对方一样。   弥亚知道。   萨尔狄斯虽然外表看起来强悍,但是心思从小就很敏感,自己昨晚将其从少祭所赶走,而今天又不断地躲避他甚至做出排斥他的行为。   这些一定会让心思敏感的萨尔狄斯很受伤,只是强撑着不肯在他面前流露出来而已……   如此想着,弥亚就忍不住觉得愧疚起来。   他抬眼看向萨尔狄斯,张口想要说点什么。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对面定定地看着他的萨尔狄斯突然笑出声来。   “真可爱。”   他笑着说,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真是比我想象中还要可爱。”   “说实话,弥亚,我的确有点生气。”他说,“但是从某一方面来说,我又挺高兴的。”   “啊?”   “你反应这么大,是因为太过于在意我,不是吗?”   “……啊?”   萨尔狄斯靠在靠枕上,侧着头,一只手撑着颊。   以一种慵懒的姿势靠着,那束成一束的金发从他敞露着的小麦色胸膛上散落下来。   他微微昂着下巴,唇角上扬,仍旧和少年时的他一样,脸上带着自傲的笑意。   “你太在意我了,所以无时无刻都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   他有点小得意地笑着。   “你开始以情人的眼光看我,所以我稍微靠近你一些都会让你脸红心跳。”   “…………啊?”   “其实你也是喜欢我的,只是不自知,或者把它当成了友情而已。”   “???”   在弥亚懵然的眼神中,萨尔狄斯俯身过来,伸出手,捏住弥亚的下巴。   “弥亚,我很清楚,自从相遇以来,你的目光一直都追逐着我。”   他当然不会说出来,他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他也一直看着弥亚。   “我受伤,你比任何人都担心。”   “我没了音讯,你急得想要跑去北疆。”   “我有危险,你不顾性命来救我。”   “我待在你身边时,你就会露出安心的神色。”   “我变强,你就会很开心。”   “为了我,你能毫不犹豫地和王太子那家伙对立。”   “所以你还不明白吗?从以前到现在,你最在意的人从来都是我。”   萨尔狄斯霸道地捏着弥亚的下巴,自信心十足地露出一个笑容。   “我之前一直都觉得,耐心地等着你醒悟过来的这个过程未尝不是一个美妙的过程。”   “看着你因为在意我而惊慌失措的模样,让人感觉很好。”   这样因为自己的靠近而惊慌却又强作镇定、甚至还偷偷担心自己的弥亚就像是一只受惊的小松鼠一样,那模样实在是可爱得让人心痒痒。   “可我又很不喜欢你不让我碰你这件事。”   萨尔狄斯目光温柔地看着弥亚,说:“虽然我有足够的耐心等你慢慢醒悟,但是弥亚,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快点正视‘你也喜欢着我’这件事。”   被捏着下巴的弥亚:“………………”   我不是。   我没有。   你别乱讲! 第88章   波多雅斯南方王城的春天即将过去,火热的夏天即将来临,但是在北方边疆这一片,气候还很凉爽,夏季的热浪会迟一两个月抵达这块大地。   这段时间里没有大范围的战争,但是斯顿人为了掠夺粮食物资,近期也曾进行小范围的骚扰战。   主要是斯顿人接到消息,知道北疆军团的统帅纳迪亚将军、以及那位对斯顿人来说等同于噩梦的萨尔狄斯王子离开了这里,所以想抓住机会捞一波。   然而,那两位离开了,却又来了一个安提斯特将军坐镇,斯顿人试探性的进攻再次被狠狠打了回去。   随着斯顿人的退去,西北这一片的国境线平静了许多。   这一日,一位身着白色盔甲的将领快步走入安提斯特将军的房间里。   此刻,安提斯特正低头用一块皮毛擦拭着手中的弓。   弓身是纯白的木制作而成,衔接处嵌着精致的白金雕纹,被打磨得极其光滑。   那根弓弦铮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白盔将领笑了起来。   “阁下,上次缴获的战利品中,您就拿了这个?”   他笑着说,“是要送给少祭阁下的吧?”   他不是北疆军团的人,而是安提斯特带来的数位心腹将领之一。   因此,对于自家上司的心思,他很清楚。   安提斯特头也不抬,继续擦拭着那把勉强还行的战利品。   “没办法,那个小家伙练了这么多年,箭技虽说勉强过得去,但是力量还是不够。”   白盔将领嘴角一抽。   什么叫箭技勉强过得去,那他们这些人算什么,不入门?   他曾亲眼见过的,那位小少祭的箭技的确是惊人,可以说是百发百中也不为过。   但是将军说得也没错,小少祭最大的缺陷就是力量不足,只能对付一定距离内的敌人。   他看着那把弓,笑着说:“这把从斯顿人贵族那里缴获的凯尔特精弓的确很适合小少祭阁下,省力,射程远,将军大人您不管什么时候都惦记着少……”   被自家上司瞥了一眼的将领硬生生将下半截话吞了下去,赶紧换了个话题。   “我们很快就要启程返回王城了,等回到王城后,少祭阁下收到您的礼物,想必会很开心。”   脑中下意识浮现出少年的笑脸,安提斯特的目光柔和了下来。   只是,他的嘴上依然不饶人。   “我可不指望其他,他那两下子,别给我丢人就好。”   “哈哈哈哈……”   对于自家毒舌的上司,将领只能以干笑作为回答。   “对了,你说我们快要启程返回王城了?”   “是的,大人,我来就是向您禀报这件事。”   将领说,“我刚刚接到传信,说是纳迪亚将军就在这两天启程,返回北疆。”   安提斯特嗯了一声,没说什么,他用柔软的布匹将弓一层层包裹起来,等下再放进盒子里,避免在带回去的路上撞坏。   “……大人。”   将领欲言又止。   “什么事?”   “北疆军团这里似乎有些不对劲……我总觉得,那位殿下在这里的威望未免也太高了些,以至于都只听从……”他压低声音,犹豫地说,“您看,这是不是有些……”   “行了。”   安提斯特打断了下属的话,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们只需要忠于陛下,其他的,不需要多事。”   “是、是的。”   让下属退下去做好回程的准备,安提斯特静静地坐在窗边。   平凡的面容上,那双如星辰璀璨的眼被垂下来的睫毛挡了半截。   他似乎是在沉思着,但平静的脸色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许久之后,他转过头,目光落在身边已经包裹好的白弓上,伸手摸了摸。   说起来,没能看见自家笨徒弟像美人鱼一样在礁石上唱歌的样子,真是太可惜了。   某个没能看见自家徒弟黑历史的不良老师如此遗憾地想着,嘴角却是扬起一抹柔和的弧度。   …………   ……………………   千里之外的王城中,某人口中的笨徒弟正抱着软绵绵的枕头盘膝坐在床上,头疼得厉害。   中午时萨尔狄斯的那一席话让弥亚整个人都听懵了。   而且,那一幕还让他有种莫名的即视感……总觉得好像在以前也经历过同样的情景。   嗯,想起来了,的确是发生过同样的情景。   在他们两个都还很小的时候。   想到这里,弥亚忍不住扶额。   萨尔狄斯这家伙不管有了多大的改变,唯独自恋这一点从来没有变过。   天知道中午他憋得多么难受,才没将心里的否认三连脱口问出。   第六感告诉他,如果他真的说出口,事态的发展说不定就会失控,萨尔狄斯一旦恼羞成怒,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到了那个地步,自己说不定就会处于一种很危险的状况之中。   幸好那个时候王宫里来了人,把萨尔狄斯给叫回去了。   不然他还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幸好按照萨尔狄斯的说法,他不会逼迫自己,也会很耐心地等自己‘醒悟’……   弥亚琢磨着,这段时间里,他应该能想出解决这件事的办法……吧?   ……应该……能……吧?   ……   ………………   不管了!   纳迪亚走了,那么老师很快就要回来了。   他要是实在想不出办法就直接向伊缇特老师寻求场外求助!   大不了就是被老师拿这件事嘲笑个十来年而已。   想到伊缇特大祭司很快就会‘出关’,弥亚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   虽然他这位老师在单独面对自己的时候嘴毒得厉害,但是只要对着外人,伊缇特老师总是分毫不让地护着他。   这几年来,海神殿里不少古板的老祭司对他种种不合规矩的行为极为不满,可他依然可以活得随心所欲,任性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都是因为伊缇特老师对他那强而有力的庇护的缘故。   所以,不知不觉之间,他也逐渐开始依赖起伊缇特老师来。   遇到自己实在解决不了的麻烦事,就会习惯性地去寻求老师的帮忙——当然,前提是首先得忍受自家老师的冷嘲热讽。   不过,话说回来。   仔细想想萨尔狄斯中午说的那些话,弥亚突然觉得,自己还真是无法反驳。   因为萨尔狄斯说得那些全部都是事实,他都做过。   而且,他最在意的人是萨尔狄斯,这一点也完全没错。   想否认都否认不了。   ……虽然他的目的完全只是为了保住自家那位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的先祖的小命,以及自己的小命。   弥亚换位去想了一下。   如果换成他,从小就有那么一个人陪着自己,对自己关怀备至,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努力帮助自己变得更好更强,不管什么时候都维护自己,为了自己不畏生死,为了自己敢于任何人为敌,甚至还时不时地说那么一句‘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我永远不会离开你’这一类的话……   这…………   好吧,他不得不承认,这要是换成是他,他也免不了会误会。   呃,等等?   这么看来,怎么有种他才是那个主动撩人、撩完不管的渣男的错觉?   少年捂着一颗老父亲的心突然觉得好心塞。   不管了!   将抱着的大枕头往床上一丢,弥亚整个人向后倒下去,郁闷地将被子往脸上一蒙。   不想了。   头疼。   反正天塌下来还有伊缇特老师顶着。   睡觉!   …………   ………………   等到日上三竿的时候,法埃尔进来,叫醒了弥亚。   少年坐在床上睡眼惺忪,神色还有些恍惚,显然还怎么清醒。黑发侍从单膝跪在床边,手拿热毛巾,动作轻柔地帮弥亚擦拭的脸。   湿热的触感让弥亚的神志一点点清醒过来,他接过法埃尔手中的湿巾,用力擦了擦脸。   “这么晚了啊……”   看着天空已经快到当空的太阳,弥亚嘀咕了一句。   “见您睡得很香,我就没叫醒您。”   法埃尔接过湿巾,站起身来。   他说:“午餐已经为您准备好了,请您快点起床。”   弥亚哦了一声,下了床。   他突然想起什么,叫住了正要出去的法埃尔。   “对了,法埃尔。关于你进入军队的事情,我已经跟纳迪亚说过,过段时间你就去他那里,他会照顾你的。”   法埃尔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才转回身来。   他抿唇回答道:“……是的,主人。”   “等进了军队,就不能再这么叫了,被别人听到会笑话你的。”   法埃尔深深地看了对自己微笑的少年一眼,垂下眼,说:“您永远都是我的主人。”   ——从您没有放弃我的那一天起,就一直都会是。   “以你的能力,再加上有纳迪亚看着,一定很快就能成为正式的骑士,骑士长应该也不远。”   弥亚笑眯眯地说,“我觉得,法埃尔你以后一定可以成为举世闻名的大将军。到那个时候,我就可以向别人炫耀,那个法埃尔将军以前还曾做过我的侍从。”   “嗯。”   黑眸映着他的主人明亮的笑容,法埃尔冷峻的面容似乎也柔和了一点。   他说:“如果您这样希望的话,我一定会为您做到。”   “不过,法埃尔你走了以后,我就吃不到你做的甜点了。”   想到这里,弥亚忍不住叹了口气。   虽说其他女仆做的甜点也很好吃,但是怎么都比不上法埃尔做的。   “……”   法埃尔抬手,将外衣披在弥亚的身上。   他垂着眼,骨节分明的手指仔细地将外罩的线扣系好。   他低声说:“我会尽快回到您的身边。”   当我得到足以守护您的权势之后,我就会立刻回到您的身边。   …………   午餐很精致,味道也很好,只是弥亚快吃完了的时候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对了,雅刹尔呢?”   每次一到吃饭的时候,那只大贪吃鹿就会凑过来,缠着他要蜂蜜水喝,这次居然不见踪影?   “难道它又……?”   “是的,少祭阁下。”一名女官上前回答道,“白月鹿一大早就离开了,我派去跟着它的人回来禀报,说是它又去了那边。”   “果然又去了那里,算了,它想在那边待就让它待着……等等,今天是不是约了医师给它检查身体?”   “是的,少祭阁下。”女官苦笑道,“可是您也知道,白月鹿想去哪里,我们是拦不住的,它更不可能听我们的话回来。”   “我知道了。”   弥亚无奈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我现在就去把它接回来。”   当弥亚走出海神殿的大门时,少祭所的侍从已经将他那匹雪白的坐骑牵到了门口。   他翻身上马,纵马刚向前小跑了一段路的时候,伴随着一阵马蹄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道路的前方。   纯金的发丝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细碎发梢散落在漆黑的面具上。   当一眼看到正向自己的方向奔来的弥亚时,萨尔狄斯嘴角扬起了笑意,一勒缰绳,让坐骑放慢速度。   当第一眼看到萨尔狄斯的时候,换位思考之后发觉自己似乎做了渣男的弥亚还有些心虚,但是一想到伊缇特老师马上就会回来,自己马上就有大靠山的时候,他立刻就不慌了。   一勒缰绳,弥亚让雪白的骏马停下来。   “你去哪儿?”   萨尔狄斯调转马头,变成与弥亚同行。   一棕一白两匹骏马就这样肩并着肩,迈着小碎步向前走去。   “雅刹尔跑出去了,我去接它回来。”   “我陪你一起去。”   弥亚歪头看了一眼萨尔狄斯,露出犹豫的神色。   “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去比较好。”   “嗯?”   “那个地方不适合你去……”   萨尔狄斯皱了下眉。   “怎么,这王城还有我不能去的地方?”   心里一思量,他突然看向弥亚。   “你该不会是要去找王太子吧?”   大概是因为已经彻底捅穿了两人之间的暧昧的缘故,萨尔狄斯看着弥亚的目光再也不加以掩饰,他的眼神中满满都是醋意。   “我不喜欢他看着你的眼神。”   而且,他也不放心。   “我知道你这几年和他关系还不错。”   说到‘还不错’这几个字时,某人话语中的酸味几乎要实质性地漫出来。   “但是,他能做出那种事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你得防着他。”   “不是他。”   弥亚哭笑不得,他犹豫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   他说:“萨狄,我是要去特勒亚将军府。”   “…………”   “所以我说,你不适合去。”   空气安静了数秒,只能听见马蹄碎步踏在石地上发出的敲击声。   “没什么不能去的。”   萨尔狄斯说。   他抬手伸过来,手指敲了一下弥亚的额头   “你得明白,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做不到需要你护着的小孩了。”   高大的金发骑士看着身边的少年,异色的瞳里透出几许温柔。   “早就约好了不是吗,等我变强之后,就由我来保护你。”   他笑着说,   “毕竟,你是个欺软怕硬,只会对着我凶,对着别人就会怕得缩到我身后装可怜……咳。”   咳,不小心说漏了嘴。   自己当初的小心思突然被揭穿,弥亚一窘。   他尴尬地咳了一下,小声问:“那个,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唔,亚图多德那个老头告诉我的,我跟他说起我们相识的事情,他就说你故意在我面前装弱小装可怜。”   一边催马向前走,萨尔狄斯一边回答。   “那个老头还说,人类这种东西,一旦有想要去保护的人,哪怕是最弱小的人也会激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弥亚,意味深长地说:“为了让我成长起来,你真的是为我费尽心思啊。”   他微微弯起的眼中满满都是愉快的笑意。   看着弥亚的眼神更是清清楚楚地写着‘你还不承认你就是喜欢我’这句话。   弥亚心情复杂地避开某人意味深长的目光。   突然更加觉得心虚了。   所以,伊缇特老师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就在两人说着话的时候,小跑着的骏马们逐渐放慢速度,然后在一座拱形的石门之前停下脚步。   巨大的府邸静悄悄地矗立在大地之上,数年过去了,失去了主人的它依然壮观而又华美,似乎不曾有任何变化。   雕琢的紫藤蔓藤和花朵的拱形石门耸立在这座府邸之前。   而拱门之前,头发花白的老人身着笔挺的管家服饰,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时光仿佛回到了五年前,让萨尔狄斯都不由得失神了一瞬。   仅仅只是一瞬而已,他很快回过神来,神色平静地看了一眼那位老人,就移开了目光。   弥亚上前,对老管家说:“我来接雅刹尔回去,它大概是知道今天要给它吃药,所以就逃到这里来了。”   雅刹尔小时候是在特勒亚将军的府邸长大的,所以把这里当成了老家,时不时地就会往这里跑。   所以弥亚也会时不时地过来抓它,所以老管家对于弥亚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   “是的,少祭阁下,它就在庭院里,您请进去。”   弥亚点了点头,快步走了进去。   萨尔狄斯没打算进去,虽说他已经不在乎小时候的那些事情了,但是对他而言,这座府邸没有任何美好的回忆。   他没有兴趣故地重游。   所以,他依然骑在马背上,神色淡淡地等着弥亚。   虽然特勒亚将军已经逝去,但是这座府邸因为特殊的原因一直保留着原貌。   老人也依然待在这里,以管家的身份打理这座府邸。   时光飞逝,一转眼,四五年已经过去。老人满是皱纹的面容以及衣着都和五年前一样,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身型看起来变得佝偻了些。   他怔怔地看着马上的年轻人。   和他记忆中美貌而又娇气的少年几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仿佛彻底变了一个人。   若不是那头熟悉的金发,还有特殊的双眸,他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宛如年轻雄狮一般英姿勃发、气势逼人的俊美年轻人是他记忆中那个小少爷。   老人垂下眼,掩住眼底的复杂。   他脸上露出挣扎之色,看起来像是想跟萨尔狄斯说话,却又犹豫着不敢开口。   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攥紧成拳,干枯的手背上青筋勒起,显然内心已经挣扎到了极点。   当听到脚步声从里面传来,弥亚马上就要出来时,老人一咬牙,鼓起勇气走上前,深深地在萨尔狄斯的马前低下头。   “萨尔狄斯少爷。”   他仿佛叹息着说,   “真的是……许久没有见到您了……”   老管家的声音在微微发抖。   萨尔狄斯看他一眼,平静地回答:“嗯,很久没见了,你还好吧。”   “好,我、我过得很好。”   老人有些结巴地回答。   稍顿几秒,他又开口道。   “小少……不,那个,殿下,我知道,我现在说的话是僭越,但、但是……”   “特勒亚大人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这几年里,都没有人去祭拜他。”   “所以……所以,萨尔狄斯少爷……毕竟您也曾是他的……”   “能不能……能不能……”   结巴了好半天,老人心一横,咬牙道:“能不能请您去特勒亚大人的墓前去祭拜一次?”   刚刚走到大门前的弥亚听到这句话,脚步一顿,下意识抬眼看向萨尔狄斯。   萨尔狄斯骑在马背上,安静地俯视着老人。   阳光落下来,让他那一头金发闪动着金色的光泽。   亮光中,让人看不清此刻他脸上的神色。 第89章   雕琢着紫藤花的石拱门前,空气很安静。   正从大门口走出来的弥亚脚步一顿,抬头看着萨尔狄斯。   跟在弥亚身边的法埃尔见弥亚停下脚步,也跟着停下来,静静地站在弥亚身后,顺便抬手拦住跟在后面的大角鹿。   阳光照在那一头花白的头发上,站在萨尔狄斯马前的老人弯着腰,深深地低下头。   那佝偻的身体,还有紧张到用力攥紧的干枯拳头,都让人看得有些不忍。   老人看起来很紧张,见萨尔狄斯良久不说话,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   他喏喏地说:“就一次……一次就好……至少能那么一个人,以亲人的身份去看看特勒亚大人……”   萨尔狄斯骑在马背上,俯视着眼前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老人。   他的神色看起来很平静,并没有什么情绪。   棕色骏马晃了下头,他骑在马上的身体自然也跟着轻晃。   萨尔狄斯拍了下马脖子,将它安抚下来。   淡色的薄唇动了一动,他说:“好。”   见萨尔狄斯一直不吭声,几乎已经放弃了的老人在听到这个字时露出惊色,猛地抬头,睁大眼错愕地看着萨尔狄斯,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的唇抖了一下,似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然后,他再次深深地低下头去,半晌没有开口。   弥亚正看着这一幕,突然后背被什么东西一顶。   回头一看,原来是雅刹尔等得不耐烦了,拿鼻子顶了顶他的肩,一双漆黑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瞅着他。   弥亚笑了起来,摸了摸这只大鹿的头,然后走了出去。   这时,老管家终于缓过神来。   “那……我去准备祭拜的东西,请两位在庭院里稍作休息,很快就好。”   萨尔狄斯没再看他,淡淡地嗯了一声。   老人忙不迭地往里面走,经过弥亚身边时,他微微躬身行礼。   雅刹尔一双黑亮的眸盯着他,突然叫了一声,低头向他凑过来。   那庞大的头颅压下来时给人的压力太大,将老人惊得向一旁踉跄了一步,弥亚一把将雅刹尔拽回来,它不满地叫了一声。   老管家赶紧进了府邸。   弥亚从府邸大门中走出来。   他个子本就不算高,偏生他身后的那头巨鹿光是肩膀高度都有两米多,再加上扬起的头颅和巨大的杈角,越发显得庞大。   一人一鹿身型呈现鲜明的对比,将少年衬托得越发娇小。   萨尔狄斯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心底那点淡淡的不快立刻就消融得干干净净。   他看着弥亚,心情重新变得好了起来。   嘴角扬起一抹柔软的笑意,他翻身下马,快步迎上去。   “你真的要去?”   “嗯。”   看着弥亚欲言又止的模样,萨尔狄斯的眼神越发柔和。   弥亚刚要说什么,突然身后传来法埃尔急促的喊声。   “主人!”   他一回头,正好就看到刚才在他面前装得乖乖的雅刹尔用头上巨大的杈角一把将试图拦住它的法埃尔顶开,雪白的蹄子踩在石板地啪的几下就冲了出去。   别看它身体庞大,可是奔跑起来的时候却给人一种极其轻盈的感觉。   它啪嗒啪嗒跑得飞快,像一阵风似的,眼看就要跑出众人的视线。   唰,紧追而来的利箭宛如疾风,一瞬间就追过了它的身边。   叮的一声,深深地钉在雅刹尔身前的树干上。   它下意识一个刹车,又要掉头朝另一个方向跑,然而下一秒又是两箭,唰唰地扎在雅刹尔的跟前。   雅刹尔委屈巴巴地回头,迎接它的是手握弓箭的少年温柔的笑脸。   “回来,雅刹尔。”   白月鹿心不甘情不愿地小跑回来,冲着弥亚委屈地叫了一声。   弥亚摸了摸它的额头,哄它:“乖,今天不给你吃药丸,只是检查一下身体。”   这家伙机灵得很,知道今天医师要来,所以才躲到这里来。   为了防止它又半途逃跑,所以弥亚来接它的时候才特意带上了弓箭。   “听话,乖乖地跟着法埃尔回去,不然我要生气了。”   雅刹尔瞅着弥亚真的板起了脸,哪怕它个子再大,样貌再威武,但是在比自己娇小许多的少年前面,它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   弥亚这才又对它笑了起来,一边摸着它的头,一边看向一旁的黑发侍从。   “法埃尔,医师应该已经到了,你带雅刹尔先回去。”   法埃尔带着大角鹿以及其他的侍卫离开了府邸,只剩下弥亚和萨尔狄斯两人。   目送他们离开后,弥亚转头瞅向萨尔狄斯,萨尔狄斯唇角上扬,也看着他。   “这么看我干嘛?”   “不用问,我知道,你肯定会陪我去。”   萨尔狄斯说,语带笑意。   “你从来都不会丢下我一个人。”   “…………”   虽然这家伙话说得没错,但是看着这家伙一脸笃定的模样,弥亚就是觉得很不爽。   他哼了一声,撇过脸去。   看着他这幅生气的模样,萨尔狄斯却是笑得更开心了些。   两人在庭院中等了一会儿,老管家带着几位女仆走了出来。   他的确老了许多,就连走路都有些巍巍颤颤的,头发在阳光下更是白得刺眼。   萨尔狄斯想起五年前老管家虽然年老、但是身姿矫健的模样,再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心里也不由得有些感慨。   老人仍然是恭敬地低着头,将一个包裹递过来。   “殿下,祭品都放在里面了。”   顿了一顿,他又从身侧的女仆手中拿过一个包裹,递给弥亚。   “少祭阁下,这是您最喜欢的甜点。”   弥亚接过来,将包裹系在马背一侧,然后翻身上马。   每次他陪雅刹尔来这里,坐在庭院看雅刹尔撒欢时,老管家都会给他送上茶点,所以他很习惯了。   老人又从另一位女仆手中拿过一个包裹,再度递给萨尔狄斯。   “这是您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东西,我让下仆做了一点。”   他的手犹犹豫豫地停在半空。   “或许您现在已经不喜欢……”   萨尔狄斯看了老管家一眼,依然没有开口说话,但伸手拎过包裹,然后翻身上马。   老人站在原地,仰头看着萨尔狄斯,因为老迈而略显浑浊的眼中有着某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在涌动。   他用嘶哑的声音说:“萨尔狄斯……少爷,如果不喜欢吃的话,就不要吃了。”   萨尔狄斯随意嗯了一声,和弥亚一起纵马小跑着离开了这里。   跑得老远后,弥亚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老人仍然站在府邸的拱门之前,似乎是在远远地看着他们的背影,那身影瘦小而又佝偻,看起来很是落寞。   弥亚叹了口气,转回头。   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谁都有错,谁都没有错。   是是非非,谁又能说得清楚?   只是牵连了不少对此事一无所知而又毫不相干的可怜人。   …………   特勒亚将军的墓地是灰白色的花岗石建造而成,和他生前的住所很像,只是要小上许多。   波多雅斯贵族的墓地都是在生前建好的,特勒亚将军的石墓亦是如此。   它矗立在法达加罗河快要抵达却尚未抵达海洋的一处高高的悬崖上。   和府邸一样雕琢着紫藤花簇的环形石拱门耸立在墓地之前。   石拱门之后,栩栩如生的石制护墓兽一左一右,神态威严地守护在石墓之前。   墓室周围有数十根圆形的石柱,上面刻着墓主人生前的功绩。   这座墓室很干净,想来经常有人来打扫。   挂在石柱上的饰带和青枝也没有干枯或者腐烂,显然也是定期有人来更换。   只是那座耸立在墓室之前的高大石碑的脚下,是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这也是为什么老管家恳求萨尔狄斯来祭拜特勒亚的原因。   因为按照习俗,唯有死者的亲人才能给他摆上祭酒和祭物。   这里是河岸边的高崖地,所以风很大,弥亚站在这里的时候,能感觉到风呼啸而过,吹过石墓的空隙时发出低低的呜呜声。   这里离王城太远,周围是林地,人迹罕至,因此显得颇为荒凉。   站在石墓前,弥亚左右看了看,在这里,左边能眺望到波多雅斯王城,右边亦能远远地眺望到广阔的海洋。   也不知道当初特勒亚将军将自己的石墓修建在这里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   萨尔狄斯抬手,将祭酒撒在灰白色的石碑上,然后又俯身将老管家准备好的祭物摆上。   他蹲在石碑之前安静地注视着石碑,神色平静,看不出他此刻的情绪。   好一会儿之后,他抬手,手指轻抚过坚硬的石碑。   然后,萨尔狄斯起身离去,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弥亚俯身,将点燃的熏香炉放在石碑之下。   轻声念了几句让人的灵魂安息的祷文,他也起身离开。   人死灯灭。   如今在王城之中,已极少有人提到这位四年前死去的将军。   他生前留下的种种痕迹,都逐渐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散去。   那曾经的辉煌,战场留下的伟大功绩,还有那些不为人知的痛苦……   弥亚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座矗立在河岸高崖边的石墓。   他想,特勒亚将军生前已在执念中挣扎了十几年,只希望他的灵魂不要继续陷于执念,从而继续徘徊于大地之上。   希望他已经放下一切,安然前往了冥神的国度。   ……   石墓一侧的不远处是茂密的丛林,弥亚走进去,看到两匹骏马被拴在树下,悠闲地低头啃着青草。   而萨尔狄斯则是坐在一颗大树之下,上半身靠在树干上,一手搭在竖起的右膝上,另一只大长腿在草地上伸开。   他偏着头,金发斜斜地滑落在他戴着漆黑面具的那一侧,他似乎有些失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弥亚走到萨尔狄斯面前,蹲下来,双臂抱在膝上,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就这么盯了一会儿,萨尔狄斯抬眼。   “怎么了?”   “没什么。”   弥亚歪着头,继续瞅他。   “只是有点吃惊而已,我以为你不会答应。”   萨尔狄斯怔了一下,随后唇角扬起。   他的容貌本就俊美,当发自内心地笑起来的时候,精致眉眼更是如画一般,让他所在的这一处都仿佛亮了起来。   “老头子跟我说过,记恨一个人的前提,是你还牢牢地记着他。”   萨尔狄斯说,搭在膝上的手抬起,改为撑起侧颊。   他看着弥亚,又笑了一下。   “没意思。”   或许就连萨尔狄斯自己也不曾想到,时隔多年,再一次亲口说出他少年时最为憎恶的那个男人时,竟是如此的心平气和。   “他都死了这么些年,再记着实在没什么意思。”   他语气平静地说。   “正好,来和他做个告别,然后就可以彻底把他放下了。”   那个男人曾经是年少时他的噩梦,是他最大的阴影。   可是对现在的他来说,那个男人早已不算什么,只不过是个曾经懦弱过的可怜人罢了。   “对着一个弱者耿耿于怀,实在是没意思,所以,算了,这样就行了。”   萨尔狄斯放下手,说,“而且……”   “而且?”   “…………”   萨尔狄斯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弥亚,微微一笑。   突如其来,他伸手抓住蹲在他跟前的少年的手腕,用力一拽。   毫无防备之下,弥亚被他拽得整个人向前一扑,一下子跌倒在萨尔狄斯身上。   等回过神来,弥亚才发现自己的双臂无意识向前揽住了萨尔狄斯的肩。   而自己的身体落在萨尔狄斯双膝之间,上半身更是整个儿都趴在了萨尔狄斯的胸口。   这姿势实在是太暧昧太微妙,让弥亚的颊不由得一烫。   他赶紧双手一撑,试图从萨尔狄斯身上爬起来。   可是好不容易将其搂入怀中的萨尔狄斯又怎么会轻易让弥亚逃走。   弥亚刚刚用双手撑起上半身,他左手一抬,一把按在少年的后腰上,将那纤细的腰紧紧地环在自己强而有力的手臂中。   如此一来,就变成了弥亚趴在萨尔狄斯身上,双手撑起上半身,与萨尔狄斯面面相对的姿势。   弥亚郁闷地瞪了萨尔狄斯一眼。   萨尔狄斯却是笑得开心。   “老头子还说,一个人的心就跟生命一样,都是有限度的,这边占据得多一点,那边就会少一点。”   他抬起右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抚在弥亚的颊上。   长年握着枪杆的手指有着一层茧,很是粗糙,抚在脸上痒痒的。   萨尔狄斯看着怀中的人。   锐利的眼角展开柔软的弧度,他注视着弥亚的目光仿佛沉溺着深海中无尽的温柔。   “我心里的地方很宝贵,只想装着我最珍贵的东西。”   他的声音低沉,渗入耳膜,仿佛能浸入人的心底。   细碎的金色发梢将点点金光映在眼底,异色的瞳孔潋滟如映着星光的宝石。   它只映着眼前少年的身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所以,我想丢掉那些不必要的东西,然后,把多出来的地方全部都给你。”   他的手指从弥亚颊边滑下来,指尖轻轻捏起那长长的耳坠的金色流苏。   他说:“我想装在心里的人,只有你。”   或许是萦绕在耳边的低沉声音太温柔。   或许是注视着自己的那双星辰般的异眸太温柔。   或许是沐浴在阳光下的那张脸太过于俊美。   弥亚刹那间竟是失神了一瞬,有些茫然的、怔怔地看着萨尔狄斯。   直到萨尔狄斯抬起头,似乎想要吻他的时候,他才陡然清醒过来,下意识向后一个后仰,挣开了萨尔狄斯的怀抱。   “呃、那个、我有点饿了,我去拿点东西吃。”   结巴了两句,弥亚像是在掩饰什么一般匆匆地站起身,转身走到一旁的骏马那里去拿食物。   萨尔狄斯没说什么,他只是笑着,看着背对自己的少年那从淡金色的发丝中伸出来的变成粉红色的耳尖。   他并不着急。   他享受着和弥亚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   和弥亚的记忆比什么都还要重要,所以,其他的那些不好的记忆,已经不重要了。   他想,只要弥亚一直在他身边,因为幼时的经历而深藏在心底深处的那些……不好的、阴暗的东西,他都可以像今天一样,全部放下。   只要他最珍视的这个人像现在这样,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的话……   风掠过丛林,茂密的树冠摇晃着发出沙沙的响声。   透过枝叶落在草地上的光斑也随之晃动着。   两个食盒摆在草地上,一盒是甜点,一盒是切开成一片片的酱汁肉卷,洒满了红红的辣椒粉和孜然粉。   萨尔狄斯拿起一块酱汁肉卷,看着身边的弥亚一口一个的吞着甜点,看着少年那粉红粉红的耳尖儿,只觉得心里软成一团。   若不是不想吓到弥亚,他真想凑过去,亲亲那粉嫩粉嫩的耳尖儿。   最好还能轻轻咬一咬……   萨尔狄斯赶紧吞了几个酱汁肉卷,咀嚼咀嚼,磨磨痒痒的牙齿,压下这个冲动。   他一边吃,一边开口说道:“其实,我现在多少也有点理解他的心情。”   “啊?”   “就算知道对方并不爱自己,也想要将对方囚禁在自己身边。”   “…………”   “小时候我只觉得他活该,明明痛苦,还死死地抓着不肯放手,那都是他自找的。”萨尔狄斯低声说,“不过现在我明白了……再怎么痛苦,也比不上失去的痛苦。”   “所以,在注定要失去母亲大人的时候,他才变得那么疯狂……”   他撇了下嘴。   “不管怎么说,就算可怜,他也是个懦弱的家伙,居然连争夺的勇气都没有。”   萨尔狄斯如此说着,抬头,异色双瞳映着身边少年的影子。   他的眼底满满都是亮光。   “如果是我,如果有人想要从我身边夺走你,我就算和那个人同归于尽,也绝不会让你离开我。”   他笑着说,声音很轻,却字字重若千钧,透着某种莫名强大的力量。   那话语中强烈的独占欲和情感让弥亚胸口一紧。   他看着萨尔狄斯,抿紧唇,神色复杂,还有些叹息。   许久之后,他露出下定决心的神色。   “萨狄,其实我……”   话还没说完,突然嗖的一声。   破空之声从上面传来。   原本笑着看着他的萨尔狄斯脸色一变,伸手一把将弥亚搂入怀中,二话不说,抱着他就地一滚。   下一秒,两只利箭狠狠地扎入他们刚才坐着的地面。   已翻身站起萨尔狄斯猛地拔出腰侧的长剑,抬手一挥,斩断紧跟而来的利箭。   而弥亚则是一刻也不耽搁地扑到他的坐骑边,一把取下挂在马背一侧的弓箭。   弥亚刚将弓箭拿到手,又是嗖嗖几声,接连数只利箭破空而来。   只是这一次,利箭的目标不是他和萨尔狄斯。   伴随着痛苦的嘶鸣声,中箭的两匹骏马因为受惊而狂性大发,猛地挣脱缰绳向丛林深处狂奔而去,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这显然是有预谋的!   萨尔狄斯目光一凛,他举剑正想要将弥亚护在身后。   突然,心脏狠狠一跳。   一股炙热得让整个身体都痛起来的灼烧感猛地从身体深处蹿起。   那种陡然爆炸开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痛苦让他的意识因为过度的痛楚而空白了一瞬。   他脚下一个踉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单膝跪在了地上。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猛地传遍全身。   那种感觉就像是身体内部有火焰在狠狠地灼烧着五脏六腑,又像是成百上千根利针刺入骨髓深处。   冷汗淋淋而下,瞬间濡湿了金色的发丝,黏在苍白的颊边。   萨尔狄斯抬手狠狠将长剑刺入大地,凭借剑的支撑,他才能勉强撑住身体没有倒下去。   他想要对弥亚说话,却张口吐出一口血。   那血喷在地上,鲜红中带着几丝黑色。   萨尔狄斯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他中毒了?   什么时候?!   思绪飞转中,老人颤颤巍巍地将食盒递过来时复杂的眼神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竟然是——   利箭的嗖嗖声再度响起。   那一道疾影掠过丛林,宛如闪电般向跪伏在地上的萨尔狄斯直射而来。   唰。   利箭破空。   是另一只射出的箭。   后射出的那只利箭在空中划过一道银色的弧线。   下一秒。   箭尖对着箭尖。   分毫不差。   两只利箭在空中重重地撞上,同时在空中折断,掉落在地上。   藏在树上的弓箭手心里一惊。   他射出的箭竟是被对方的箭从空中拦截,硬生生地对撞上。   这简直——   他还没回过神来,突然耳边传来隐隐的嗡鸣声,撞掉他射出的箭的那支箭之后,竟是又是一支箭紧随其后,正向着他的方向射来。   利箭快如闪电。   在弓箭手放大的瞳孔中由远及近。   在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噗嗤一下贯穿了他的喉咙。   他咚的一声从树上掉了下去,没了呼吸的身体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一双眼睁得大大瞪着天空,满满都是难以置信。   与其所在的树冠遥遥相对的对面。   一名少年身姿傲然地立于跪伏在地的萨尔狄斯身前。   目光凌厉。   手中弓如满月。   风掀起少年颊边淡金色的发丝,发丝飞扬着,掠过他明亮似火焰的湛蓝眼眸。 第90章     风呼啸而过,少年立于风中,风姿飒然。   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前方,目光就像是在天空之上俯视大地的雄鹰,闪动着让人心悸的锐利光芒。   偷袭者不只一人。   当被弥亚射中的那名弓箭手咚的一声从树上跌下来时,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又有一箭从另一个方向直射而来。   在那箭射出的一瞬间就已经敏锐地感觉到风中传来的气息,少年明眸一闪。   他手中满月之弦一松。   嗡的一声。   利箭射出,疾驰而去。   两只利箭再一次在空中对撞,金属箭尖在空气中炸开一簇微不可见的火星。   藏身在另一侧石崖边的弓箭手刚刚将下一支箭搭上弓弦,还没来得及瞄准,迎面而来的利箭让他眼角一抖。   求生的本能让他飞快地想要躲开,箭尖险之又险地从他喉咙一侧擦过。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擦过他喉咙的利箭却扎入了他的衣领。   利箭带来的强大惯性拽着他的衣领继续向后,他被拽得被迫跟着向后踉跄一步。   叮的一声,利箭深深钉入他身后的树干上,连带着将他也拽到了树干上。   弓手慌张地想要挣扎,然而,就在他的衣领刚刚嘶啦一声被撕裂时,可怖的嗡鸣声从空气中传来。   因为惊恐而放大的瞳孔只来得及看到两只利箭如疾风般疾驰而来。   一前一后。   弓手只来得及转动了一下眼珠,冰冷的金属光泽已由远及近——   接连的噗哧两声,弓手的一只眼和喉咙接连被贯穿。   在同伴死去之后不到十分钟,他也紧跟着他的同伴咽了气。   弥亚的目光从丛林中扫过,确认其中再没有任何动静之后,他后退一步,握紧手中的弓,一边继续保持着警惕,一边俯身跪落在地上,担心地看向萨尔狄斯。   萨尔狄斯跪伏在地上,一手攥紧扎在地面的长剑勉力支撑身体。   他闭紧眼,颊边冷汗淋淋而下。   攥着剑柄的手指用力到指关节咯咯作响的地步,他死死地咬着下唇,唇瓣已经被他咬出了血痕。   光是看着,就能想象得出他此刻承受着怎样的痛苦。   弥亚伸手一推,用力将萨尔狄斯按在粗大树干之后,利用树干挡住两人的身形,避免再次被弓箭偷袭。   萨尔狄斯仰头靠在树干上。   那张俊美的脸已彻底没了血色,在阳光下显得惨白至极,让人看着就心惊。   尤其是嘴角渗出的鲜红血痕,在惨白肤色的衬托下,越发显得触目惊心。   弥亚看得心焦不已。   他手指一扣,飞快地打开左手中指上那枚指环的暗扣。   啪嗒一声,藏在指环中的一颗白色药丸滚落在他的手心。   这是伊缇特大祭司为他准备的可解大多数毒物的药丸,他一直带在身上,没想到这次竟是用在了萨尔狄斯身上。   无暇多想,他将解毒丸递到萨尔狄斯唇边。   “萨狄,张口,把这个吞下去——萨狄——”   剧烈的痛苦让萨尔狄斯此刻已处于神经恍惚之中,根本听不见弥亚的声音。   他靠在树干上,仍旧是紧紧地闭着眼,抿紧了唇。   他的唇本就薄,此刻泛白得厉害,抿紧得看上去如一条直线。   弥亚右手拿着药丸,左手握着弓,在这种危险时刻不敢松开。   眼见实在腾不出手来,他顾不得其他,抬手将药丸丢进自己嘴里。然后右手用力地捏住萨尔狄斯的下颚,凑上去,用自己的唇堵在萨尔狄斯的唇上。   用舌尖强行撬开萨尔狄斯的唇齿,将口中的药丸传到对方口中。   确认萨尔狄斯将解毒丸咽下去之后,弥亚才终于松了口气,向后退开。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脚步声。   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从丛林中传来,从不同的方向传来。   现在的状况,再加上刚才的两个弓箭手,很明显,袭击他们的人早就知道他和萨尔狄斯要来这里,提前在这里布置好了埋伏。   而他们之所以会来特勒亚将军的墓室,是因为……   想起那个在他们离开很远之后依然站在府邸大门前的佝偻而又苍老的身影,弥亚的眼暗了一下。   为什么?   他看着脸色苍白的萨尔狄斯,又下意识看了一眼那已经翻倒在草地上的食盒,剩下的酱汁肉卷散落了一地。   弥亚抿唇,怒火在他湛蓝的眸中灼烧着,他的手指用力攥紧。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难道……是被胁迫……   弥亚猛地站起,起身时从搭在树干上的箭筒中抽出两只箭。   眼角余光扫过丛林中出现的十几人,然后目光定格在明显是头领的男子身上,他瞬间从树干后闪出。   在他跃出的一瞬间,弓弦一震,嗡的一声。   弓弦作响之时,利箭已从他指尖射出。   利箭疾驰过丛林,眼看就要射中来人的头颅。   男子抬起剑,剑光在空中斩过。   箭尖撞在剑刃上发出铿的一声撞击声,被斩落在地,紧接着,丛林中出现的十几个人与他一起向弥亚所在的方向袭来。   弥亚目光凛然。   几乎是在敌人冲过来的同一时间,他张弓射箭。   利箭射出,瞬间将冲在最前方的一人射翻在地。   少年稳稳地站在大树之下,目光锐利,面色沉稳,面色冷静至极。   弓弦不断地颤抖着,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嗡鸣。   一只又一只的利箭以极快的速度从他手中射出。   箭如连珠。在丛林中疾驰开一道又一道如闪电般的弧线。   那连珠箭在空中几乎形成一道连接不断的箭支残影。   这是恐怕是第一次,少年在众人面前展现出他那不为人所知却惊人至极的箭技。   而见识到这惊人箭技的众人却是为此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   一声声痛呼在丛林中响起,中箭的人接连栽倒在地。   完全没想到那名年轻的少祭居然拥有如此惊人的箭技,男子脸色一沉,眼见同伴已经有三五人栽倒在地,他低喊了一声。   被利箭所震慑的众人不等他提醒,已纷纷各自藏身于附近的大树之后,让粗壮的树干挡住自己的身影。   一时间,丛林中一片寂静,只能听见风呼啸过树冠时发出的沙沙声。   傲然立于大树之下的少年,那并不高大甚至可以说是纤细的身影,在这一刻竟是硬生生地营造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场面。   藏身在树后的男子眼底闪过一道怒意。   明明本该是大好局面,却因为那个老家伙自作主张,不肯在这个少祭的食物中下毒,才会变成如今这种僵持不下的状况。   明明告诉过他全部的真相,那个老家伙居然还如此妇人之仁!   那边男人在皱眉思索着如何破局,这边弥亚眼见利箭将一众敌人震慑住,后退一步。   “萨狄。”   他伸出手,低声问道。   “你还能动吗?”   坐在树下的萨尔狄斯抬眼看他,地面依稀可以看见他吐出的几口黑血。   他脸色依然惨白得没有丝毫血色,但是神色却缓和了许多,想来那颗解毒药丸还是有些作用。   只是,他眼底深处隐隐有着幽暗的微光在流转,阴戾之气深深地沉郁其中,仿佛黑云密布的天空,密不透光,阴沉沉的一片,皆是黑暗。   唯有在抬眼看着弥亚伸来的手时,那黑沉沉的眸中才透出一点亮光。   深吸一口气,萨尔狄斯一手攥紧插在地上的长剑剑柄,一手抓住弥亚的手,猛地使力之后站起。   他的脸上流露出不甘之色,但此刻难以控制的身体只能让他借助着弥亚的支撑,踉跄向后方走去。   弥亚搀着萨尔狄斯退出丛林。   如果只有他一人,身手敏捷的他适合以丛林为战场游走战斗。   但是现在不一样,他不可能丢下萨尔狄斯不管,因此他必须现身于所有人的视线中。   尤其是此刻箭支有限的状况下,原本丛林这种对他有利的地形反而成了他的障碍,无数树干会挡住他射出的箭。   丛林前方已被敌人堵住,弥亚只能后退,向特勒亚将军的墓室方向,亦是河岸高崖的方向退去。   如此且战且退,弥亚以箭逼住追杀者的脚步,和萨尔狄斯已逐步退到特勒亚将军的墓室这一边。   再往后一段距离,就是高崖。   再继续退下去,就会退无可退。   弥亚低头看了一下箭筒,不由得蹙眉,箭筒中的箭只已不到十只。   最开始因为对方对他的箭技没有防备,猝手不及之下,才让他得手,一口气解决了好几个人。   在且战且退的时候,他又解决了几人。   现在追杀过来的还剩下七八人,而且这剩下的七八人皆是身手不错、在之前或是避过或是斩落过他的箭的人。   就算死了一半的同伴,男子那一干人等也没有丝毫退缩之意,想必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死士。   就是不知道到底是谁派来的死士。   难道,又是王太子?   ……   无暇再多想,看着逼近的敌人,弥亚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   他看了一眼萨尔狄斯,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说完,弥亚侧身从石壁后闪出去,朝来袭的敌人射了一箭,然后飞快地缩回石壁后。   紧接着,他双手一攀,翻身上了墓室顶部。   就在众人都还在防备地盯着他刚才射箭的石壁侧面时,身姿轻盈地翻上屋顶的少年已是居高临下,抬手就是数箭如连珠般疾驰而出。   又是一人应声倒地。   紧随而来的第二箭狠狠地贯穿了一个人的肩膀。   弥亚占据着居高临下的有利地形,一连射倒两人,正待再搭弓射箭。   突然一杆长枪呼啸而来,竟是一个战士在格挡住他射出的箭后,一抬手,直接将长枪向他掷来。   那柄利枪来势之猛,几乎可以听见其破空的呖呖声。   关键时刻,弥亚侧身一躲,被迫纵身从屋顶上跃下。   枪尖险之又险地从他身侧擦过,嘶啦一声,衣袖被撕开,一道深深的血痕在少年左臂上浮现。   伴随着飞溅在空中的鲜血,利枪砰地一声重重地刺入后方的树干中。   鲜血在空中飞洒,那点点血色映在墓室石壁之后的萨尔狄斯陡然收缩的瞳孔之中。   他的眼底深深地映着钉在树干上的长枪。   长枪投掷的力道之猛,以至于扎在树干上之后,枪杆还在微微震动着发出低沉的嗡鸣之声。   萨尔狄斯不敢去想,如果这把枪贯穿的是弥亚的身体……   这是何等熟悉的一幕。   五年前,也是如此。   那个时候,特勒亚派人杀他,漆黑的夜晚,他和弥亚在漆黑的丛林中踉跄而逃。   他记得那时拽着他往前跑的弥亚苍白的侧颊,还有紧紧攥着他的发抖的手指。   那个时候,他想,他一定要变得很强、很强。   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一定不会再让弥亚感到害怕。   可是何其讽刺,当过去的那一幕再度上演时,仍旧是他想要保护的那个人在豁出性命保护他,他仍旧是什么都做不到!   ……做不到?   呵。   怎么可能做不到!   一剑扎在自己大腿上,尖锐的刺痛感唤醒了他因为毒药而昏昏沉沉的脑子。   萨尔狄斯睁开眼,他异色的眸已因满是血丝而变成赤红色。   握紧手中的剑,他一转身冲出石壁。   …………   剑风袭来,弥亚猛地抬手,用弓身架住向他劈来的利剑。   那巨大的力道压得他本就因为连续射箭快要竭力的手臂一抖。   他深吸一口气,拼尽全身力气一把将对方推耸回去。   抓住这一秒的空隙,他猛地从后背抽箭搭弓,一箭射出。   再一次挥剑劈来的男子中箭的脑门迸出血花,仰面朝天倒下。   弥亚还来不及喘口气,一杆长枪从一侧呼啸而至。   恰巧就在他力竭的这一瞬间,他已躲闪不及,眼看锋利的枪尖就要从侧面刺穿他的胸口——   银白色的长剑猛地从斜地里伸出来,剑刃以凶猛之势和呼啸而来的枪尖狠狠地撞在一起。   铁刃的撞击在空中炸开一串火星。   利枪被长剑一把挑开,枪尖一弯,被迫从弥亚身侧滑过。   弥亚回过神来,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的眼前。   明亮的阳光照得这一片大地的石地滚烫,萨尔狄斯手持长剑,将弥亚护在身后。   他抿紧唇,没有发出一点疼痛的闷哼声。   若是光只看背影,他的状况似乎已经比刚才好了许多。   但是离萨尔狄斯极近的弥亚却能清楚的看到萨尔狄斯颊边被冷汗浸透的金发,还有侧颈惨白的肌肤中青色血管的痕迹。   还有一双眼更是血丝密布,几近通红。   显然,解毒药丸虽然起了一点作用,让萨尔狄斯的身体比刚才稍微缓和了一点,但是这么短的时间里,他的状况仍然差到极点。   他是凭借着自身强大的意志力,才能站在这里。   “萨狄,我都说了让你不要出来……”   弥亚话还没说完,萨尔狄斯抬手一剑将再度袭来的长枪劈开。   他深深地看了弥亚一眼,声音沙哑。   “我怎么可能就这样被你护在身后,明明说好由我来保护你。”   那看来的一眼让弥亚刚说了半句的话卡在喉咙里,萨尔狄斯目光中的倔强和不甘之色让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下一秒,萨尔狄斯猛地抬头。   他看着挥剑刺向弥亚的那个人的眼神亮得可怕。   抬手一把将弥亚拽到自己身后,他抬手一把接住劈下来的剑刃,然后抬起一脚狠狠将对方踹开。   力道之凶猛,竟是直接将人踹得撞到石壁上,吐出一口鲜血。   “不过是乌合之众,一群只会下阴手的废物。”   萨尔狄斯昂着头,俊美的脸虽然苍白至极,但是一身威势依然不减分毫。   他扫视着敌人,异色的瞳中迸出的利光慑人。   他傲然道:“这种家伙,怎么可能会是你我的对手。”   弥亚一怔,然后,笑了起来。   他说:“说得也是。”   他一边说,一边再度弯弓搭箭,目光锐利看向前方。   …………   ………………   天空中太阳已经西斜。   阳光照在大地之上,那一场血腥的厮杀已临近尾声。   一具具尸体躺倒在地面上,从远方的丛林一直延伸到特勒亚将军墓室,又从墓室延伸到悬崖附近。   在火红的夕阳下,鲜血浸透了一片又一片的草地。   可见这一战之惨烈。   尚未到悬崖但是已临近悬崖的岩石地上,两个年轻人坐在其上,血迹混合着尘土染了一身,看起来非常狼狈。   一场恶战结束,顾不得开口说话,两人皆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虽然狼狈至极,但是这一片大地上,在一片倒地不起的尸体中,唯有他们两人还活着。   弥亚仰着头,濡湿的淡金色发丝散落在他的眼前。   细小的汗珠沿着发梢从他的眼前撒下,些许落入他的眼中,让他的视线越发模糊。   他张着嘴喘着气,好一会儿之后才勉强让快要爆炸的胸口平复下来。   他抬起手,低头看去。   两只酸痛得麻木的手臂都因为力竭而微微颤抖着,尤其是左臂上那道伤口,流了不少的血,将他的下臂都染红了大半。   真的是……已经到最后的极限了,现在的他,手臂都抬不起来了。   少年喘着气这么想着。   而值得庆幸的是,最终活下来的是他和萨尔狄斯。   想到这里,他转身看向身边的人。   萨尔狄斯的状况比他更加惨烈,一张脸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就连唇都是惨白惨白的。   被淋淋汗水浸透的金发黏在他的颊边,虽说没有弥亚左臂上那种比较大的伤口,但是同样也是遍体鳞伤。   回想起来,弥亚还从未见过萨尔狄斯如此狼狈的模样。   尤其是一想到萨尔狄斯平日里如狮子般骄傲的姿态,再看看眼前这个人狼狈不堪的模样,他就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一笑,又扯到了脸颊上一道细小的伤口,让他疼得一嘴角一抽,下意识抬手想要摸一下。   这时,喘了半天气的萨尔狄斯也睁开了眼。   和弥亚一样,他睁开眼后第一眼看向的就是弥亚。   看到弥亚抬手要摸自己脸颊的血痕时,他抓住了弥亚的手,然后凑过去舔了一下那道血痕。   在弥亚的瞪视下,他说:“消毒。”   弥亚被这句话给气笑了。   “你身上本来就有毒,还给我消毒?”   萨尔狄斯歪着头,不回答,却看着弥亚的耳坠说:“你耳坠的这根线快要断了,回去给你重新换一个。”   弥亚被他弄得没了脾气,懒得再说什么,手一撑着地面,摇晃了好几下才勉强站起身。   “走吧,回去,得尽快找医师给你解毒。”   体力真的已经彻底消耗殆尽,仅仅只是站起来这么一个动作,就让弥亚又喘了好几口气。   萨尔狄斯坐在地上,仰头看他。   “站不起来。”   弥亚向下看去,心里一惊。   萨尔狄斯的右大腿上不知何时被刺穿了一个大口子,此刻还在往外渗着血,那鲜血衬着萨尔狄斯苍白的唇越发让人看得心惊。   弥亚小心地将萨尔狄斯搀扶起来,萨尔狄斯虚弱地、却是安心地靠在弥亚身上。   风吹过草地,碧绿的草浪在大地上起伏着。   弥亚搀着萨尔狄斯向下走去。   然而,就在此刻,一个漆黑的身影缓缓从前方不远处的墓室后面走了出来。   那是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他抬起头,一双阴鸷的眼看向两人。   在和男人的目光对上的一瞬间,弥亚的心脏狠狠地一跳,心底瞬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个人——   虽然和五年前比起来要削瘦了许多,脸色也阴郁了许多,可是弥亚一眼就认了出来。   五年前,是这名男子身穿黄铜盔甲站在特勒亚将军身边,以怀疑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五年前,同样也是这名男子亲手将自己和萨尔狄斯丢入海中。   特勒亚将军当初那位……心腹骑士?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你会……”   话说到一半,弥亚一顿。   电光火石之间,老管家那复杂的神色,突然请求萨尔狄斯祭拜特勒亚的行为,在给萨尔狄斯的食物中下毒……那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闪过,在这一刻终于全部都串联在一起,让他瞬间醒悟了过来。   “这个陷阱是你安排的?”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弥亚脑中涌出。   “你这……难道是为了给特勒亚将军复仇?”   萨尔狄斯靠在弥亚身上,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男人,他过去那位父亲的骑士。   手持宽剑的骑士迈步从丛林的阴影中走出来,面容削瘦,目光阴郁。   虽然身材依然和数年前一样高大,却没了之前身为骑士时的英武。   此刻的他,就像是一道藏在黑暗之中的阴影,他的眼中看不到丝毫亮光,冷冰冰的,如同一双无机质的玻璃珠。   “如果当初你没有把萨尔狄斯救下来,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用冰冷的目光看着弥亚。   “你也是害死特勒亚大人的其中一员。”   轻轻地甩了一下手中的宽剑,男人慢步向两人走来。   他说:“你既然在当初救了他,今天就和他一起成为特勒亚大人的祭品吧。”   …………   ……………………   风从高空中呼啸而过,跨越大地,掠过王城,掠过王城之中那座空旷寂静的将军府邸。   一头白发的老人坐在庭院中,怔怔地看着四周熟悉的一切。   他从小就待在这里,和特勒亚将军的父亲一同长大。   后来,年轻的他看着特勒亚少爷一点点长大,成为一个像其父亲一般英俊威武的男子。   他看着少爷娶妻生子,欣慰地看着萨尔狄斯小少爷在府邸中长大……   ……小少爷……   他一直都认为,小少爷是特勒亚少爷的孩子,无论外面有多少谣传,他一直都如此坚信着。   所以他才一直坚守在这座府邸,他以为,总有一天,小少爷会回到家里。   然而……   泪水从老人浑浊的眼中涌出。   他从来不知道,过去十几年平静安详的日子原来只是如泡沫一般的幻影。   他从来都不知道,真相竟是如此残酷。   他所坚信的东西,全部都是谎言。   这座华美的府邸如今只剩他一人孤零零地坐在这里。   什么也没有。   什么都不曾剩下。   他静静地坐在庭院中。   想起一同长大的老爷临死前将特勒亚少爷嘱托给他的那一幕。   想起特勒亚少爷在这座庭院中挺拔的身影。   然后,他又想起萨尔狄斯……那个小小的孩子孤零零地坐在水池边的模样。   ‘小少爷是无辜的……’   ‘无辜?他天生作为罪证降生于世。’   ‘如果没有他的存在,特勒亚大人不会落得如今这么一个孤坟寂寥的下场。’   ‘他早该死去,早该在五年前就死去。若是那样,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只要他存在一日,将军就会一日被钉在耻辱柱上。’   ‘唯有以他的性命作为祭品,才能洗刷大人的耻辱,才能让大人从此安息!’   半个月之前,那个突然来找他的骑士冰冷的话语音犹在耳。   老人闭上眼,他满是沟壑的脸上已老泪纵横。   他干枯的手颤抖着抬起,将水杯中的水一饮而尽。   很快,黑红色的鲜血从他嘴角溢出来,老人倒在石桌上,咽下最后一口气。   …………   ……………………   身后的箭筒已空空荡荡,所以,当那名骑士一步冲上来,一剑重重劈下时。   弥亚反射性地将左手上的弓抬起,想要将那一剑架住——   咔嚓。   宽剑太过于锋利,弓身不堪重负,应声而断。   劈裂弓身的利剑继续俯冲而下,在弥亚错愕的目光中,在他胸口斜斜地划开一道长长的血痕。   鲜血飞溅了劈下这一剑的骑士半边颊的血色。   断裂的弓落地,少年重重地跌倒在地上,闭上眼,似乎没了声息。   骑士却毫不留情地上前一步,抬手就要一剑刺穿弥亚的胸口。   铿锵一声脆响。   一把剑猛地从斜地里伸出,硬是将骑士眼看就要刺入弥亚胸口的一剑架在空中。   骑士斜眼看向一侧,看见的是咬紧牙死死地架住自己这一剑的萨尔狄斯。   他本就阴鸷的眼神越发冰冷起来。   他一抬脚,不耐烦地将在他眼中已等同于死人的弥亚踢了一下。   弥亚被踢得翻了个身,但是依然静静地趴在石地上,从他胸口渗出的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地面。   他闭着眼,半晌不见一点动静。   萨尔狄斯惊慌地想要向弥亚看去,可是重重一剑劈来。   他本能地抬剑一挡。   伴随着铿锵一声刀刃撞击的声响,他勉力挡住了骑士劈下来的这一剑,可是绷紧的手臂却止不住地在颤抖。   在刚才那一张恶战中,他也好,弥亚也好,早已筋疲力尽,就连站着都很困难,根本没法继续战斗下去。   更何况眼前这位骑士更是强大甚于刚才的任何一个人。   一剑接着一剑重重朝萨尔狄斯劈下。   劈得他被迫不断后退。   “你早该死了。”   “在五年前就该死了。”   “如果那时你死了,将军就能活下去。”   骑士说,字字如刀,句句刺心。   他阴鸷的眼直勾勾地盯着萨尔狄斯,透出毫不掩饰的憎恶和恨意。   他冷冷地说:“你为什么不死——”   最后一句话落音,像是厌倦了此刻如猫戏耗子般的游戏,骑士一剑狠狠劈下。   原本就是在咬牙苦苦撑着的萨尔狄斯再也支撑不住,手中长剑脱手飞出,重重插在一旁的地面上,而他的人也跌落在了地上。   他倒在地上,鲜血从他被劈伤的额头流下来,染红了他半边的颊。   骑士站在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向前递出的剑尖抵在他的喉咙上。   可是萨尔狄斯却是恍如不觉,他只是怔怔的看着另一边伏在地面一动不动的弥亚,整个人像是失了魂,目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见萨尔狄斯没反应,骑士皱了下眉,剑尖往前一递,浅浅刺入他喉咙的肌肤中,一点血丝渗出,但是萨尔狄斯却依然像是没看到自己喉咙前的剑刃一般,看也不看掌控着自己性命的骑士一眼,努力想要撑着身体站起来。   可是他失败了,中毒极深且已经遍体鳞伤的身体已连最后站起身的力气都已不剩,刚刚撑起到半截的身体再度摔倒在地。   他喘了口气,趴在地上,缓缓地抬起头,目光仍旧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弥亚所在的地方。   弥亚静静地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   这一刻,萨尔狄斯眼底最后一点亮光都消散了下去,除了黑暗,什么都不剩。   他撑起身体,也不试图再站起来,就这样伏在地上,两只手肘撑地,艰难地向前挪去,似乎是想要就这样爬向弥亚。   骑士再次皱起眉,他抬脚重重一踢,将萨尔狄斯踢得平地飞了出去。   他们所在的地方本就离悬崖不远,骑士这一脚恰好就将萨尔狄斯向崖边踢飞过去。   强大的惯性让萨尔狄斯在落地之后又滚了两圈,几乎就已经来到了悬崖的边缘。   只差一点,就会滚落下去。   腹部的剧痛让萨尔狄斯侧身蜷缩在地上,他张口,重重地喷出一口血。   他抬起头,目光却依然不是看向骑士,仍是直勾勾地看着弥亚的方向。   他对向自己走来的骑士视若无睹,一边断断续续地咳着血,一边再度撑起上半身,显然是想要再一次向弥亚爬去。   戴在左眼上的黑色金属面具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露出萨尔狄斯那只漆黑的眼。   刚刚走到萨尔狄斯跟前的骑士看着那只黑眸,眼底的戾气一闪而过,他一脚重重踩在萨尔狄斯头上,将他的脸狠狠踩在地上。   萨尔狄斯小半边侧颊被踩得在岩石上摩出一道道血痕,长长的金发凌乱地散落在地上。   他死死地咬紧牙,没发出一声闷哼。   骑士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焦躁的心情冷静下来,松开脚,后退一步。   他看见萨尔狄斯静静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放弃了一切般,面色木然。   四年前,他亲眼看着特勒亚将军在战场上死去。   所有人都认为,将军是战死的,是死在敌军的手中。   唯有他知道将军死去的真相。   这些年来,他一直悔恨不已。   如果不是他五年前失手,没能杀死萨尔狄斯,事情绝不会发展到那样的地步,而将军也绝对不会以那样的方式死去,最后就连最珍爱的妻子也在其死后被夺走。   这些年来,想必将军的灵魂一直不得安息。   如今,他要弥补他五年前犯下的错误,将那个流着夺人妻子的王的血脉的家伙献祭在将军墓前,让将军的灵魂从此得以安息。   在那之后,他也会自刎在将军墓前,追随将军而去。   骑士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脚下的萨尔狄斯,若不是萨尔狄斯突然离开王城去了北疆,他也不至于要等到现在。   他扬起手中的利剑,目光落在萨尔狄斯惨白的侧颈上。   利剑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寒光。   他想,将军大人,所有的一切,就在这一刻结束吧!   ……   萨尔狄斯神色木然地躺在地上,眼底一片死寂,不见一点微光,仿佛尽数沉溺在黑暗之中。   ‘你早就该死了。’   ‘你为什么不死——’   那一声声逼问仿佛就在耳边回响。   所有人都想他死。   是的,所有人。   当初的特勒亚是如此,现在所谓的血亲亦是如此,还有如今眼前这人……那个老人……甚至于他的母亲也曾亲口说过,从不希望他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从来都没有人希望他活着。   而这世上唯一希望他活着,唯一在乎他的那个人,也已离他而去。   这世上对他而言,已没有任何值得留恋之处。   所以,算了。   就这样吧。   如果所有人都希望他死去的话……   沾染着尘土和血迹的睫毛垂落,黯淡得再也看不见丝毫微光的异色眼眸缓缓闭上,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他想,或许在前往冥界的道路上,他还来得及追上弥亚的脚步,还能和弥亚一起走下去……   就在萨尔狄斯的双眼就要闭上的那一瞬,那突如其来映入他眼底的熟悉身影让他的瞳孔剧烈地一缩。   他呼吸一窒,猛地睁大眼。   少年纤细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向这边走来。   低着头,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   就像是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走来。   他的胸口整个儿已经被鲜血染红,还在不断地向外流着血。   每走一步,就会有几滴鲜血滴落在岩石上。   他走过的地方,都留下了斑斑血痕。   弥亚的脚步踉跄至极,那摇晃的步伐,仿佛下一步就会一头栽倒在地再也起不来,让人看得胆战心惊。   可他跌跌撞撞地,却硬是走了过来。   弥亚的呼吸太轻,脚步声更是微不可闻,沉溺在等待多年终于心愿得逞的激动中的骑士并未察觉到少年的到来。   他阴鸷的目光只盯着萨尔狄斯的颈,再也看不到其他。   下一秒,骑士高举起的利剑重重劈下——   萨尔狄斯猛地撑起上半身,向前伸出手——   就在骑士手中利剑劈下的那一瞬间,弥亚冲了过去。   他整个人重重地撞在骑士身上。   他双手紧紧地握着匕首,用尽最后的力量,将匕首狠狠地刺进骑士的侧颈。   鲜血飞溅在他淡金色的发上。   不顾一切地撞上去而导致的巨大惯性带着少年和骑士一同向着左侧栽倒而去。   那是空荡荡的悬崖的方向。   不——!!!   陡然放大的瞳孔中映着弥亚坠落悬崖的那一幕。   趴在地上的萨尔狄斯竭力向前伸出手,拼命地想要抓住那离他而去的身影。   可他什么都抓不到。   他什么也没能抓住。   染血的淡金色发丝在空中飞扬而起,少年和被刺穿喉咙的骑士一起从高空中坠落。   弥亚从高高的悬崖上落下。   狂风从他耳边呼啸而过,本就裂开了半截的耳坠丝线颤抖了一下,忽然就这样在风中断裂。   如流光一般的海蓝宝石在空中越过一道弧线,跌落在地面。   染着血痕的金色流苏散落在同样沾染着血迹的灰白色岩石上,在火红的夕阳中折射出一道血色的金光。 第91章   风号浑厚而又悠长的长鸣声在上空回响,已是日暮时分,夕阳火红的光芒笼罩在大地之上,如火焰一般,迎接着波多雅斯战士们的凯旋。   今天一大早,斯顿大军突然再度袭击边境,安提斯特将军率军迎击。   激战一日之后,斯顿人败退。   在城市民众热切的欢迎中,波多雅斯大军返回城中。   安提斯特带着他的一众近卫回到将军府邸,在大门前翻身下马。   无论是他还是他的近卫们,那一身白色的盔甲都染上斑斑血色,尤其是右臂上那块打开为重盾、闭合则为铁拳套的重盾上整儿都已经被染成了黑红色。   早已等候大门前的心腹侍从赶紧迎上来,伸手为主人卸下重盾,以便尽快对武器进行精心的养护。   卸下重盾的安提斯特一边活动着有点酸痛的右腕,一边迈步向府邸里面走去。   突如其来,他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的近卫长上前询问道:“将军阁下,您还有其他吩咐吗?”   “……没有,你们退下,各自去休息吧。”   安提斯特说完后,就快步走进府邸中。   他想,那一瞬间的心悸大概只是因为疲劳引起的错觉。   女仆们早已为他准备好的了沐浴的热水,浴室中水汽弥漫,其他人都已退了出去,安提斯特只在下半身围了一个白巾,露出健美的身躯,腹部肌肉紧致分明,极为清晰。   修长的腿一迈,他走入热气腾腾的浴池之中。   他懒洋洋地趴在浴池边,温热的水缓缓地抚平了他激战一日后肌肉的酸痛,让他整个身体都舒缓下来。   头发湿漉漉地散落在颊边,他脸上露出惬意的神色。   他想着,今天这场应该就是他在北疆的最后一次作战了,再过几天,纳迪亚就会回到城中,而他也要立刻起身返回王城。   说实话,这次纳迪亚的行动比往常慢了不少,磨磨唧唧的,他实在有些不耐烦了。   要知道,他的小徒弟还等着他回去帮其撑腰哪。   仪式上的事情在戴维尔王那里过去了,在他这里可还没过去。   他的弟子,可不是能随随便便让人欺负的。   嗯,除了他自己。   日常把逗弄和欺负自家小徒弟当乐趣的不良老师如此想着。   哗啦,水声响起。   伊缇特换了个姿势,从趴着变成靠着的姿势,仰着头靠在浴池边。   他的眼前雾气缭绕,让他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   或许是因为太放松的原因,也或许是因为激战了一日,他的确有些疲惫了。   困意袭来,他的神智一点点恍惚起来。   ……   “伊缇特,你还记得那个古老的传说吗?”   “老师您是指……灭世的传说?”   很久以前,因地上的人类罪孽太重,众神震怒,往大地上送下一位给人类带来灾祸的女人,随后降下洪水、饥荒和瘟疫,想要将人类从大地上灭绝。   无数人因此而丧生,残存的人类发出悲痛的哀鸣。   仁慈的塞普尔不忍,他让他的爱子降临大地,召回了洪水,平息灾祸,给了人类喘息之机。   那就是他赐予人类的【希望】。   “伊缇特,世人所知道的只是这个传说的开始,而它的结局,却罕为人知。”   ‘它的结局?’   “塞普尔赐予人类【希望】,拯救了人类。”   男人的叹息声在房间里响起。   “可极少有人知道,最后的结局,是人类自己亲手毁了他们的【希望】。”   “!!”   “伊缇特啊,人类这种东西从本质来说都是愚昧的存在。”   意味深长的说话声在房间中回响。   “只是有些人可以战胜自己的愚昧,而有些人任由自己沦陷其中。”   神子降临人间,拯救人类、   最终却死于人类之手。   他死去时流下的血染红的那一片海域,至今还是让人心惊的血色汪洋。   “所以,伊缇特,我的弟子,我要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你记住,永远不要让自己变成那种愚昧的模样。”   …………   一阵火烧般剧烈的灼痛突如其来从胸口传来,哗啦一声水声,半闭着眼处于恍惚中的伊缇特猛然惊醒。   他抬手按在胸口。   他心口那一处的肌肤上,几滴水珠从海蓝色的花纹缠绕金色塔尖的特殊图纹上滚落,热气蒸腾中,图纹在白皙肌肤上越发清晰。   那里并没有受伤,刚才那一瞬间的灼痛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伊缇特剑眉紧蹙,湿漉漉的发散落在他微微眯起的眼前,水珠不断从他眼前滴落。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突然梦到很久很久之前老师和他的对话?   还有,刚才那一刹那的灼痛……   手指按着的胸膛深处传来急促的跳动声,那是他心脏跳动的声音。   伊缇特抬头,目光透过朦胧的雾气,透过天窗,眺望向远方。   这种突如其来涌出的不安感到底是……   …………   ……………………   已到了深夏时分,还不到午时,火辣辣的阳光已笼罩了整座波多雅斯王城。   这几日里,萨尔狄斯王子在城外遇刺的事情已在朝野内外引发了轩然大波。   紧接着又爆出的海神殿少祭被这次刺杀事件牵连从而坠崖身亡的消息,这次,不只是朝野,整个王城都为之震动。   毕竟不久前发生的海神彰显神迹一事,让民众都对之津津乐道,自然也对这位招来神迹的少祭印象深刻。   所有人都认为,这位得塞普尔垂青的少祭已经铁板钉钉是下任大祭司。   没想到,这还没过多久,这位少祭就英年早逝,实在令人惋惜。   王城中心区域的一侧,靠近环城河,一座恢弘大气的府邸坐落在这里。   这里是那位经历过波多雅斯三个朝代、声名显赫的老将军的府邸,同样,也是老将军之子、曾任枪之骑士团统帅的沙拉姆将军的府邸。   只不过,沙拉姆将军不久之前因触怒戴维尔王,被剥夺了统帅一职,同时被调职到东南海域,负责镇守海疆。   所以现在这座恢弘的府邸只住了老将军一人。   这一天,府邸中的仆人做事都极为谨慎小心,众人都很忙碌,而且侍卫戒备也比平日森严。   因为今天府邸里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   王太子帕斯特,来他外公的府中做客。   此刻,府邸深处中的一个房间里,王太子帕斯特站在窗边。   阳光透过窗子照入房中,光线亮得有些刺眼。   一名年轻的骑士俯身跪在他的身前,深深地低着头。   听完骑士禀报的情况后,帕斯特抬眼。   他说:“也就是说,五天了,还没找到。”   “是的,殿下。”   “我那位王弟回来了吗?”   “没有,殿下。”   年轻骑士皱着眉,语带不解地说,“萨尔狄斯王子像是疯魔了一样,不眠不休地四处寻找那位少祭大人。”   “陛下派出的卫兵也好,海神殿派出的骑士也好,都已倾巢出动,把附近全部搜寻了一遍。依照您的命令,我们这边也有派不少人去寻找。”   “这么多人,那位若是没事,恐怕早就找到了。”   “没有一点消息,只怕是已经凶多吉少……毕竟已经过去五天了,就算找到,恐怕也只能找到尸首。”   “…………”   帕斯特没有说话,他垂着眼,神色淡淡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见王太子殿下这幅模样,年轻骑士心底直打鼓。   最近殿下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太一样了,虽然平常也和以前一样温和,但是偶尔,像是这种神色淡淡不说话的时候,总是莫名让他心底有点发憷。   他想了想,说:“殿下,事情闹得太大了些,没想到竟然牵连到了少祭大人。如今海神殿已经被惊动,这还是在大祭司没有出关的前提下,若是大祭司出关,全力调查这件事的话,我们可能会有危险。”   “危险?”   帕斯特笑了一下。   他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骑士,问:“我们做了什么?”   “呃……”   帕斯特目光冷静地注视着他,说:“我们什么都没做。”   年轻骑士错愕了一秒,然后立刻醒悟了过来。   是的,如殿下所说,他们根本不需要担心。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全部都是特勒亚将军的旧部策划出的刺杀。   不管怎么查,都查不到他们身上。   因为他们的确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没说而已。   一想到这里,年轻骑士顿时松了口气,见王太子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他立刻起身低头行礼,转身快步离开了房间。   房门轻轻关上,房间里只剩下帕斯特一人。   他依然站在窗边,侧着头。   火热的阳光照在他半边颊上,亮到极致,于是衬得他另半边处于逆光中的颊越发陷入阴影之中。   一半明、一半暗。   光和影在他的脸上晃动不休。   对于他曾视为友人的那个少年的意外身亡这件事,帕斯特的眼中看不到任何哀色或者悔色。   他的神色看起来很平静,目光也很冷静。   只是,不知是不是阳光太过于明亮,他凝视着虚空中的漆黑瞳孔深处透出些许空茫。   帕斯特就这样静静地站在窗边,站了许久、许久,久到他那一侧的银白色肩甲都被阳光晒到发烫的地步。   突然,外面传来嘈杂的响声。   呼喝声,呵斥声,以及兵刃交接的声音从庭院中传来,像是有什么人闯了进来。   那喧哗声让帕斯特皱起眉,他推开门,大步走出去。   一抬眼,他的目光顿了一下。   庭院中,侍卫们已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   闯入府邸、更是不管不顾地闯到他面前的那个人手持长枪,在一众被他打倒在地的侍卫中闯入府邸深处。   刺眼的阳光之下,那名身形高大的青年一身褐色的肤色异常显眼。   黑发的青年手持利枪,踏步而来。   他挥动长枪,重重打开向他冲去的侍卫们。   他一步步向帕斯特走来,仿佛踏着无形的冰冷火焰向帕斯特走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撞。   从黑发侍从眼中传过来的刻骨的恨意让帕斯特的眼微微眯起,他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成拳。   “住手!”   老将军匆匆赶来,对闯入府邸中的法埃尔l厉声斥责。   “一个小小的侍从,怎么敢在王太子座前如此放肆,你不怕死吗!”   法埃尔什么都没说。   他一抬手。   手中长枪直指前方白发老将军和王太子的方向。   怕死?   漆黑的眼如无机质的玻璃珠,冰冷得再无一丝生气。   失去了那个人的现在,他还能有什么好怕的?   …………   ……………………   下午时分的太阳最为炽热,火辣辣的阳光照在大地上,几乎要将大地烤干,地面滚烫至极。   在大道上纵马飞驰的萨尔狄斯却仿佛根本没感觉到这股可怕的热意,一双眼只是灼灼地注视着前方。   到达目的地,他猛地一勒缰绳,骏马骤停,前蹄高高抬起,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   他不等骏马前蹄落地就纵身从马背上跃下,手中缰绳一丢,疾步向等候河边的那群人走去。   弥亚坠落的那一处是河岸边的高崖,虽说法达加罗河最终是流到大海之中,但是从那里到海岸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而且法达加罗河在途中又分成了好几个岔流,弯弯曲曲地流经许多不同的地方。   这五日中,萨尔狄斯带人不眠不休地沿着这些岔流的河岸搜寻着,那疯狂的劲头让不少人觉得他已经魔怔了。   萨尔狄斯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对他而言,只要一日没有亲眼看到,他绝不相信弥亚已经——   这个微乎其微的念想让他咬牙硬挺了下去。   终于,今日午时传来消息,说是一队卫兵在搜寻到沁尔干支流下游经过的一个村镇时,发现了少祭的消息。   萨尔狄斯一秒钟也不耽搁,立刻赶到了这里,   这个位于河边的村镇不大,居住在这里的都是一个氏族的族人。   此刻,几十个镇民战战兢兢地跪在河边,恭敬地迎接贵人的到来。   领头的那位老人就是族长,他抬眼看了下马快步奔来的萨尔狄斯一眼,顿时心里一颤,喉咙发紧,惶恐地低下头。   萨尔狄斯的面容是极为俊美的,再加上身形修长健美,往那里一站,便给人一种英姿勃勃的美青年的印象。   可是此刻,他的容貌明明没有任何改变,还是那么俊美,但是不知为何就给人一种和以前很不一样的感觉。   可怕。   很可怕。   明明就在火热的太阳之下,可阳光仿佛照不到他的身上,仿佛有一层无形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周身。   萨尔狄斯的目光从眼前的一群人扫过,当没能看到他想见到的那个身影时,他的眼深深地沉了下去。   “你们从河里救上来的那个人在哪里?”   老人深深地低下头,他说:“这位大人,如果您说的是从河水中飘来我们这里的那位贵人的话……”   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指向身边的沁尔干河。   他深吸一口气,说:“他去了那里。”   沁尔干河虽然只是法达加罗河的支流,但是河面仍然宽广,水流浩浩荡荡流淌而去。   此刻放眼望去,浪花奔腾,   空气陡然寂静了下来,萨尔狄斯直勾勾地盯着老人,目光森冷。   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以及那可怕的眼神的注视下,老人不敢再拖延,飞快地讲述了起来。   三日多前,有一头大海豚驮着一个人送到了他们村镇附近的礁石海岸上。   本着对海神使者的敬畏,他们本想将那人救下,只是送到镇中医师那里一看,那个少年早已咽了气。   看少年的穿着,明显是一位贵族。   所以老族长不敢怠慢。   依照波多雅斯的习俗,死在水中的人必须要在两日内进行水葬,不然灵魂就会永远困于水中不得转生。   在等了一天多之后,见没人寻来,老人就让族人凑了些钱,买了一条小舟。   将死去的少年的尸身放在小舟中,然后在里面摆满鲜花以及香草,以及易燃物。   将其点燃之后,燃烧着的小舟就会在河水中顺流而下,将舟中人的灵魂送到海洋之中,得以进入轮回转世之中。   等老人絮絮叨叨地说完,见萨尔狄斯沉默着不说话,侍卫长皱着眉开口问道:“你们还记得那位的样貌吗?”   匍匐着跪在地上的几十个镇民相互看了看,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很、很年轻。”   “大概才十六七岁的样子。”   “个子不大。”   “呃,头、头发好像是棕黄色……”   “不对不对,是金色的好吧?”   “啊,对,是金色,大概是染了泥土我才看错了。”   这些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小声说着。   没人注意到,他们每说一句,站在一旁的萨尔狄斯的眼神就阴沉上一分。   他垂在身侧的手攥得死紧,用力到指关节都隐隐泛白的地步。   指甲扎入掌心中的刺痛在告诫着他,让他冷静,一定要冷静下来。   不一定……   就算是这样,也不一样就是……   说不定只是恰好。   …………   是的,恰好有一个差不多大的少年,恰好也是金发的少年,恰好也在这个时候淹死在河水中而已。   没错,就是这样,一定只是巧合。   绝对只是巧合。   这个人绝对不可能是——   老人示意一个中年人将一个包裹送上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   “这是那位手里拿的东西。”   他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惶恐地将包袱里的东西呈给萨尔狄斯。   “那位的遗物就只有这个,大人,请相信我们,我们绝对不敢私藏东西。”   破旧的包袱布上,一把银白色的匕首在阳光下折射出灼眼的光。   剑柄上的花纹缝隙中,还残留着凝固在其中的血痕。   目光落在匕首上,萨尔狄斯静静地站着。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好像所有人类的感情都在这一瞬间彻底死在他眼底了一般。   四周很静,在这种渗人的寂静中,没有人敢开口说话,只有从沁尔干河传来的浪花的拍打声在耳边回响。   许久之后,他伸出手,拿起那把熟悉的匕首。   他认识的。   这把匕首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和弥亚初次见面的时候,一个他不喜欢的家伙送给弥亚的东西。   弥亚一直随身携带至今。   同样也是这把匕首,就在不久之前,狠狠地刺穿了那个男人的侧颈。   萨尔狄斯握着那把匕首,从匕首剑刃上折射出的明亮光束映在他的脸上,却怎么都照不亮他的脸。   他睁着眼,定定地看着手中的匕首。   五天四夜不眠不休,让他的眼下有些极重的黑青色。   眼眶深陷下去,额发的阴影将其笼罩住。   他盯着匕首的目光从额发的阴影中透出来,明明什么都没有,却给人一种异常可怖的感觉。   突然间,他的唇角向上微微一扬。   萨尔狄斯笑了一下。   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笑了一下,然后,什么都没说,拿着匕首转身离去。   一众侍卫错愕了一下,立刻匆匆跟了上去。   ……   沁尔干河中,浪花发出阵阵拍打声。   老人呆呆地站在河边,一动不动。   应该说,动不了。   刚才,他捧着包袱布的时候,见那位大人半晌没有动静,心里实在担忧,就偷偷地往上看了一眼。   那一眼。   他看到那位年轻的大人上扬的唇角。   他看到那位大人笑了那一下的时候从散落在眼窝前的额发阴影中渗出来的眼神。   ……让他刹那间浑身发寒。   那一瞬间,他竟是有种看到披着俊美人皮的魔鬼的错觉。 第92章   此刻已是日暮时分,太阳半边落入地平线之下,萨尔狄斯安静地坐在房间里。   他高大的身躯整个儿陷入扶手椅中,低头垂眸,细碎的金色额发阴影掩盖住他的眼窝。   双肘搭在扶手上,双手交握悬在身前。   束成一束的金色长发从左肩垂落,散落在他小麦色的胸膛上。   房间很安静,仿佛时间一直停滞在这一刻。   他低着头,薄薄的唇微抿着,透出一种刀锋般锐利的痕迹。   没人知道萨尔狄斯此刻在想什么。   那张俊美的脸上已看不出任何神色,仿佛属于所有人类的情绪都已从他的身上消失,什么也不剩。   脚步声突然在静得让人窒息的房间里响起,一名侍卫快步走进房间,俯身单膝跪在萨尔狄斯跟前。   他是萨尔狄斯安排到海神殿附近,负责注意少祭所状况的下属。   这名侍卫是萨尔狄斯从北疆军队中带回来的为数不过的嫡系侍卫之一。   五年前,萨尔狄斯之所以提出要前往北境历练,是因为他心里很清楚,王太子的势力在王城中已是固若金汤,他若是留在王城,便是四面为敌。   所以他干脆地选择跳出王城,前往王太子势力最弱的北境——除了历练自己之外,另一个目的便是在北境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势力。   四年过去,如今,北境已经可是说是属于他的势力。   但是即使如此,在王城之中,他的根基依然非常薄弱。   甚至可以说,在纳迪亚已经离去的现在,王城中他所能信赖的人只有他从北境带来的不到百人的侍卫。   他本来以为,他毕竟有着王子的身份,又在戴维尔王的眼下,不会有人敢轻易对他动手。   再者,就算有人想要对他动手他也不惧,因为对于自己的力量,他有着极大的自信。   ……   可他终究还是托大了。   这两年中他在战场上所向无敌,众人对他不绝于耳的欢呼声让他不知不觉间变得张狂,变得自傲和自以为是。   现实给了他惨痛一击,让他终于认识到了这一点。   只是那代价却是过于惨重,惨重得让他无法承受。   沉静地听侍卫禀报完,萨尔狄斯抬眼看向窗外。   夕阳的光从窗子照进来,映在他身上,轻柔地吹入房间的微风让他的额发微微晃动着,也让散落在他瞳孔深处的阴影随之晃动。   那种阴影,仿佛海底深不见底的暗流在涌动。   夕阳余晖火红,宛如染在天空上的血色。   ………   ………………   三日后。   下午时分,夏日的太阳亮到了极致,将白色的石地晒得反光,整个大地都是滚烫的一片。   王太子宫所的政务室中,帕斯特坐在石座上。   雪白的白月石雕琢打造而成的桌案摆放在石座之前,一叠羊皮卷纸在白月石桌案一侧高高叠起。   这个政务室不大,是帕斯特用来单独召见以及询问他的下属事宜的地方。   此刻,帕斯特正低着头,在面前的一张羊皮纸上写下自己的审阅意见。   自从他年满十八岁之后,戴维尔王就允许帕斯特陪同处理政务,有意识地锻炼他处理政务的能力。   数年之后,到了如今,一部分不是很重要的文件都已直接交给帕斯特批阅和处理。   房间的四个角落里都摆放着冰块,年轻力壮的男仆不断地挥动着一人高的巨大扇子,将冰块散发的冷气均匀地向房间里送去。   美貌的侍女们时不时在桌案一侧添上酒水、新鲜水果和甜点。   一名年轻的骑士站在下侧,随时回答帕斯特的询问。   房间很安静,只有沙沙的书写声,还有偶尔的说话声。   就在这时,嘈杂的声音突然在外面响起,似乎是有人在外面喧哗。   帕斯特不快地抬起头,刚要说话,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突破了政务室外侍卫们的阻拦,径直闯入房间里。   帕斯特手中的鹅毛笔微不可见地顿了一下。   顿了一下之后,他继续将剩下了几个字写完,然后才放下笔,面色沉静地向来人看去。   萨尔狄斯抬眼,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上。   金色的额发散落在他一侧黑色面具上,或许是因为一直戴着那个金属面具,所以他从面具下透出的漆黑眼眸仿佛也被面具同化成金属冰冷的色调。   帕斯特和他对视一眼之后,就抬起手,示意侍卫退出去。   “萨尔狄斯,我知道你来这里的目的,但是我无法答应你。”   帕斯特神色平静地说,   “袭击王太子是死罪,这是律法。”   三日前,少祭所的一名侍从趁王太子帕斯特前往老将军府邸做客时,悍然闯入将军府邸中。   那名不为人所知的黑发侍从竟是在重重包围中杀到了王太子的面前,老将军以及其他在场的将领合力出手,才将那名侍从制伏。   随后,那名侍从被关入牢中,只等数日后被处决。   萨尔狄斯看着他,说:“那是我的下属,他犯下的罪责,我可以替他承担,所以,把他交给我。”   帕斯特和萨尔狄斯的目光依然在定定地在空中对撞。   帕斯特摇头。   “萨尔狄斯,那个人是少祭所的侍从,并非你的下属,你不能承担他的罪责。”   萨尔狄斯笑了起来,但是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   “不,王兄,十多日之前,他已被纳迪亚将军收到军中,成为北境军团中的一员,归属于我的麾下。”   他说,“所以,他是我的下属,我可以负责他的罪责。”   帕斯特的眼底微微闪动了一下。   “那你要如何承担他犯下的罪?”   他的语气冷下来。   “袭杀王太子是无可饶恕的重罪,就算我有心赦免,大臣们也不会允许。”   萨尔狄斯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看了帕斯特一眼,然后抬起手。   铿一声,伴随着刀刃出鞘的响声,雪白的刀刃在阳光下明晃晃地反射着亮光。   一旁本就时刻注意着萨尔狄斯一举一动的年轻骑士一惊,哗的一下拔出腰侧长剑。   他飞快上前一步,挡在在王太子跟前,目光警惕地盯着萨尔狄斯。   “萨尔狄斯殿下,您想要做什么?”   他高喝道,“请住手,您这样威胁王太子殿下是极为不智的行为!”   萨尔狄斯笑了一下。   那一笑之后,他握着匕首的手重重落下。   匕首刺下,血花四溅。   房间里的侍女们发出惊恐的尖叫声。   在侍女们的惊叫声中,一直稳稳地坐在桌案后面的帕斯特也猛地站起身,再也保持不住刚才冷静的模样。   而拦在萨尔狄斯身前的年轻骑士也错愕地张着嘴,还想警告对方的那些话尽数卡在喉咙里,哽得半晌回不过神。   萨尔狄斯那一剑扎入了他自己的腹上。   他面不改色地将匕首拔出。   鲜血从伤口中喷涌而出,迅速浸透了他腹部下方的衣服和腰带。   他握着剑柄的那只手也染满了鲜血,血珠从他的手指落下,滴落在青石地板上。   他对猛地站起身来盯着他的帕斯特笑着说:“如果王兄您觉得我的赔罪不够的话,我可以继续,直到你觉得足够为止。”   他握着匕首的手一动,眼看就要再刺下去——   “住手!”   帕斯特伸手欲阻止,却根本来不及。   关键时刻,一只皮肤粗糙的大手猛地从斜地里伸出来,用力地抓住萨尔狄斯的手腕。   饶是如此,依然没有及时止住匕首刺下去的势头,匕首尖依然浅浅刺入萨尔狄斯胸口一小截。   头发花白的老将军紧紧地攥住萨尔狄斯的手,神色凝重。   亲自抓住对方手腕的他自然能感觉得到对方刺下去时的力度。   并非作势,如果他刚才没有及时抓住,恐怕萨尔狄斯身上又是一个窟窿。   “您不必做到这种地步。”   他紧抓着萨尔狄斯的手腕,盯着萨尔狄斯的眼,一字一顿地说。   他目光凝重地落在萨尔狄斯腹部的伤口上。   从上次在仪式上这位王子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剑砍死老祭司时,他就看出来了,这位王子和帕斯特完全不一样,是一个杀伐果断的凶狠之人。   但是,他只知道这位王子对他人狠,没想到对自己竟也是如此之狠。   毫不犹豫地将匕首刺进自己身体……这种行为实在是让他也不由得感到心惊。   任由腹部的伤口泊泊地流着血,萨尔狄斯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看来,王兄对于我的赔罪应该很满意了。”   他说,轻描淡写。   “那么,请将我的部下交给我。”   老将军眉心的沟壑越发深了几分,他很清楚,这所谓的赔罪根本就是威胁。   如果今天王太子不松口,那么萨尔狄斯就会毫不犹豫地继续‘赔罪’。   这事一旦传出去,王太子就成为了一个‘为了区区一个侍从差点逼死亲弟’的冷酷之人,十几年来建立起的温厚仁慈的名声立刻就会崩塌大半。   “我知道了。”   帕斯特从桌案后走出来,沉声说:“让医师来给你处理好伤势,然后我会让人领你去地牢,你可以直接将他带走。”   若是在这之前帕斯特说出这种话,老将军必定会反对。   他坚决认为必须以最严厉的刑罚处死那名侍从,以儆效尤。   但是此刻,老人沉默着松开手,算是默认。   萨尔狄斯收回手,神色淡漠地在一旁坐下。   从他腹部流出的鲜血顺着他腰带的流苏滴落在地面,他却恍如不觉,只是低头仔细地擦拭掉那把匕首上沾染的血痕。   老将军焦躁地看了一眼屋外,快步走出去,打算亲自过去快点把医师带过来。   受惊的侍女们早已退了出去,年轻的骑士守在门外,房间里只剩下兄弟两人。   帕斯特神色复杂地看着萨尔狄斯,好一会儿之后,他低声开口道:“你没必要这么做,就算你不来,我也会找理由赦免他的死罪,最多是将他流放到国外。毕竟……”   最后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   但是萨尔狄斯却知道帕斯特想说的是什么。   ‘毕竟,那个人是弥亚的侍从。’   他抬眼看向帕斯特,说:“我知道。”   他当然猜得到,以他这位王兄的性情,在弥亚死后,肯定不会处死弥亚最看重的侍从。   帕斯特皱眉。   “那你为什么……”   异色的双瞳定定地注视着帕斯特,眼底深处隐隐有疯狂之色掠过。   “我不让弥亚领你的情。”   萨尔狄斯说,一字一句,咬字清晰。   “他只能领我的情。”   他绝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的弥亚一分一毫,就算弥亚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他也不会允许。   帕斯特呼吸一顿。   疯子。   他攥紧手,咬牙想着。   真是个疯子。   都说那个胆敢袭击他的侍从是疯子,但是帕斯特觉得他这个名义上的王弟此刻才更像是一个疯子!   仅仅只是为了一个名义,甚至可以说没人会知道的名义,这家伙就能将匕首毫不犹豫地刺进自己身体。   …………   地牢位于深深的地下,极为阴暗。   微弱的火光在石壁上晃荡着,映出重叠的影子,仿佛幽灵一般在墙壁上摇晃不休。   漆黑长靴踩踏在凹凸不平的石地上,发出沉闷的脚步声。   声音在狭小的地牢长廊中回荡,传到尽头,又穿回来,重叠在一起,越发响亮。   粗大的铁杆将人牢牢地关在里面。   哗啦一声,沉重的锁链被解开。   牢门缓缓打开,萨尔狄斯迈步走了进去。   这个地牢在最深处,最黑暗的地方,牢中没有灯火,只有打开牢门时,才能有一点微不可及的火光从长廊远处照进来。   凹凸不平而又满是青苔和尘土的灰黑石壁上,黑发的青年靠在那里。   他低着头,盘膝而坐,凌乱的黑发散落下来,挡住他的脸。   衣着破而凌乱,从破口处露出的身躯满是伤痕和淤青,看上去遍体鳞伤。   两条沉重的锁链从石壁中延伸出来,将他死死地锁在地面上。   法埃尔坐在那里,神色木然。   明明还有呼吸,可是他整个人却像是已经死掉了一般,浑身上下不见一点生气。   就算有人进来,他也一动不动,如同一座没有生命力的石像。   萨尔狄斯站在法埃尔的跟前,俯视着他,居高临下。   他的腹部已缠上厚厚的绷带,那雪白的绷带上已渗出一些血迹。   “如果弥亚知道自己花了五年时间,调教出来的却是这么个蠢货……呵。”   一声极轻的嘲讽笑声,却是让如石雕般的黑发侍从陡然抬起头。   一张脸满是血痕,额头还残留着干涸的乌红色血迹。   漆黑瞳孔就像是这座地牢,没有丝毫亮光,像是陷入幽暗之中无机质的冰冷玻璃珠。   “虽说居然敢杀到王太子的面前,勉强能说有点胆色……但,依然是个蠢货。”   萨尔狄斯眼带嘲讽,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法埃尔。   “就算你成功了,杀了他又能怎样?”   他俯身,伸出手掐住法埃尔满是血污的下巴。   金色的长发从他肩侧散落下来。   “杀死一个人,并不会让他感到痛苦。”   “就如同我现在杀死你,只会让你从痛苦中解脱一样。”   “而且,你以为,有罪的只有王太子一个人吗?”   纵容的……   冷眼旁观的……   还有造成这一切的……   那许多许多的人……   萨尔狄斯的目光直勾勾地和法埃尔对视着。   异色双瞳深处,那看似冷静的目光之下,却是酝酿着可怕的狂风暴雨,暗藏着让人察觉不到却最可怕的海底暗潮旋涡。   “只有活着,才能一点点地、长久地感受到痛苦。”   他说,用最平静的声音说着最残酷的事情。   “将他们所在乎的一切,从他们手中夺走。”   “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最在意的、最想要抓住的东西,离他们而去。”   “把他们所拥有的一切,都在他们的眼前,毁给他们看。”   那张俊美的脸大半隐入黑暗之中。   借着远方微不可见的火光,只能勉强看见半截薄薄的唇,扬起让人心惊的弧度。   “……这样才有趣,不是吗?” 第93章   傍晚时分,逞威了整整一个白天的太阳终于开始缓缓地沉入地平线。   只是阳光的余威还残留在空气中,温度尚未降下去,就连吹起的晚风也还是火热的。   晚风吹过湖边,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吹起层层水纹,偶尔会有小鱼儿从水中跃起,在水面溅起水花。   湖边已建起了一个简单的临时宿营地,寥寥炊烟从宿营地中升起,食物的香味蔓延开来。   奔波了一整个白日的骑士们围在煮食的篝火边,一边吃东西,一边闲聊谈笑着。   宿营地的一边,亚麻色长发的将军靠着岩石坐在湖水边。   右臂随意搭在竖起的右膝上,他懒洋洋地靠着身后的岩石,一边吃着烤得焦脆的干面包,一边侧着头看着天边火红的夕阳。   那神色看起来颇为悠闲。   两日多前,他和抵达北境城的纳迪亚做好了军务交接,顺便又‘好好’地切磋了一顿,然后,他就立刻出发返回王城。   轻装简行,一路骑马飞驰,他们前行的速度很快,再过几天就能回到王城。   几口将剩下的烤面包吃完,安提斯特直起身,侧头看了不远处的营帐一眼。   他从北境带回来的那把弓就放在里面,包裹得很好,就算这一路骑马奔驰也应该不会磕碰到。   毕竟他的小徒弟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得拿好东西回去哄一哄才行。   想到这里,安提斯特的唇角不由得扬了起来。   说实话,他这个小徒弟其实挺好哄,就算被他逗得过了头,拿着甜点就能哄回来。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小家伙脾气也挺倔的,要是真的生气了,那可是相当麻烦的事情。   比如,某个喜欢欺负徒弟的不良老师就曾经因为做过了头,被自家徒弟无视了整整一个月。   突然,一声嘹亮的鸣叫声在上空响起。   安提斯特抬起头,一个黑影在天空中盘旋了一圈,紧接着朝宿营地俯冲下来。   没过多久,一名骑士快步向安提斯特走来。   刚才俯冲进营地的黑鹰就站在骑士的右臂上,嘴上叼着一块刚刚奖赏给它的鲜肉。   “将军阁下,这是紧急文书。”   骑士将一个两指长的铜管递给安提斯特,铜管的衔接处是用红色的蜡封着。   红色代表的是最紧急的讯息。   安提斯特坐着没动,抬手接过铜管,直接掰开封蜡。   他手指一捋,将卷成卷的薄薄羊皮纸展开。   当目光落在纸面上的那一瞬间,他的呼吸顿了一下。   晚风大了起来,从湖面刮过,带来水的湿气。   那风吹得安提斯特指间的薄纸震动不休。   亚麻色的额发在他的眼前拂动着,连带着阴影不断从他眼前晃动。   他的眼像是被冻结住了一般,定定地冻在那一行黑色的文字上。   “阁下?……将军阁下?”   眼见安提斯特直勾勾地盯着纸条,还有脸上那冻结的神色,举着黑鹰的骑士心底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自跟随将军以来,无论发生怎样的事情,哪怕是战场上最危险的处境中,安提斯特将军永远都是一副从容的姿态,仿佛一切在他眼前皆是小事。   他从不曾见安提斯特阁下露出这样的神态。   手指用力一攥,将那张薄薄的纸条用力攥紧在掌心,皱成一团。   安提斯特站起身。   “通知下去,动身。”   “阁下?”   安提斯特猛地抬眼,盯着他的下属,厉声道:“我说,立刻动身!回王城!”   从年轻将军那双深蓝的眼中迸出的利光让骑士胸口猛地一紧。   “是!”   他赶紧回答。   一抬手,将手臂上的黑鹰送上高空,骑士一秒也不敢耽误,转身匆匆向篝火边的同伴们奔去。   一边快步向前,他一边不安地想着。   王城那里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事情?   竟让安提斯特阁下失态到这种地步?   刚刚扎下不久的宿营地被迅速地收拾起来,才休息不久的骏马再一次迈开脚步在大地上奔跑了起来。   大道上掀起滚滚尘土,一队骑士在暮色中向着王城的方向奔驰着。   最前方的人,一头亚麻色的长发飞扬在空中。   暮色中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看见他那只用力地按在挂在马背一侧的弓箱上的手,还有,隐隐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某种可怕的气息。   …………   ……………………   太阳已沉入地平线之下,王宫中,石柱和墙壁上的灯火一一被点燃,将华美的宫殿在黑夜中也照得亮如白昼。   王宫的一角,第三王子居住的宫所也点亮了灯火,只是不如其他宫所那般明亮,也比其他宫所安静许多。   据说是因为第三王子不喜欢晚上太亮、也不喜欢喧闹声的缘故。   卧室中,萨尔狄斯坐在床上,靠在床头。   他腹部的绷带刚刚换过,医师已给他重新上了药。   此刻,他正端着一碗漆黑的药水,一口一口地喝到嘴中。   苦涩的气味在房间里蔓延开来,也在他口中泛开。   他不是第一次喝药,过去几年里,喝药对经常受伤的他来说可以说是家常便饭……可他是第一次察觉到汤药竟是如此的苦涩,苦到让人难以忍受。   送药的侍女低着头惶恐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房间的另一侧,身上的伤势都已经治疗过的黑发侍从已换了一身新的衣服,他将放在桌上的那碗汤药端起来,一饮而尽。   他仰着头,漆黑的发丝掠过他的眼角,一点黑色的药液从他唇角渗出,自下巴上滴落。   随手将空了的药碗丢在桌上,法埃尔用包扎着绷带的手擦了一下嘴角渗出的水痕,然后,他转头看向萨尔狄斯。   “我不喜欢你。”   黑发侍从的声音低沉,并不大。   可是在这座空旷而寂静的卧室中,那声音极为清晰。   “萨尔狄斯王子,从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就不喜欢你。”   对于黑发侍从如此大不敬的话语,萨尔狄斯像是没听到一般,仍是靠坐在床头,垂着眼,神色淡漠地喝着碗中的汤药。   “我不喜欢你,不是因为你的身份,也不是因为你当初那种态度,而是因为……”   法埃尔目光定定地看着萨尔狄斯。   他说:“……因为你总是会让主人受到伤害。”   萨尔狄斯端着药碗的手蓦然顿了一下。   “从遇到你开始,主人总是被你牵连,卷入各种各样的危险中。”   第一次,差点溺亡于海底。   第二次,差点在特勒亚将军手中毙命。   “你不在的时候,主人从不曾遭遇危险。但从你回来的那一天起,他就再次陷入危险之中。”   一次又一次。   他保护了你,却把自己置身于莫大的危险之中。   “我不喜欢你,是因为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我就一种奇怪的预感。”   “我总觉得,主人如果继续和你待在一起,总有一天,他……”   心底隐隐有着这种奇怪的预感,可是法埃尔却不曾想到,那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未来的波多雅斯王到底是谁,本来和他毫不相关。”   “无论下一任王是谁,他都会成为尊贵的大祭司。”   “是你,将他牵连到这场他本不需要参与的斗争之中。”   法埃尔注视着萨尔狄斯,漆黑的眼底闪动着幽暗的火光,像是墓地深处燃起的磷火,是没有一丝热度的冰冷。   “萨尔狄斯殿下,或许对你而言,遇到主人,是你最幸运的事情。”   法埃尔转身离开了这里。   唯有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在这个寂静到压抑的房间中回荡。   “可是,对主人来说,遇到你,是他的不幸。”   房间里只剩下萨尔狄斯一人。   他依然靠在床头,垂着眼,低头喝药。   微弱的灯光照在他的头顶,细密的睫毛低垂着,阴影落在他的脸颊上,将他的眼窝笼罩在黑暗之中。   明明可以将手中的汤药一口气灌下去,他却非要像现在这样,一口、一口地喝入嘴中,仿佛是想要让苦涩的汤药长久地在口中泛开。   让它顺着喉咙流淌下去,渗入胸口,一点点地漫过五脏六腑,浸入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药碗已经空了。   萨尔狄斯仍然保持着攥着碗的姿势,目光落在虚空中,像是在出神。   就在这时,极轻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   伴随着这里的侍女们发出的惊呼声,那个脚步声由远及近,走入卧室之中。   房间的火光映在如瀑布般披落在纤细肩头的美丽金发上,奥佩莉拉王妃宛如翠绿宝石一般的双眸看向萨尔狄斯。   在入宫的四年多里,她第一次踏入萨尔狄斯的住所。   王妃抬手示意,跟在她身后的数名侍女纷纷退下,将房门掩上。   半透明的淡蓝色纱裙在地面铺开,像是美人鱼的鱼尾那般优美的弧线,她迈步向前,走到床边。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美丽的碧眸俯视着萨尔狄斯。   萨尔狄斯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一手搭在竖起的膝上。   他低着头,和奥佩莉拉王妃一样的金色发丝凌乱地散落在他的颊边,挡住他的脸。   “出去。”   他说,声音冷漠。   “我不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但我现在没心情搭理你。”   “在我还忍得住的时候,立刻给我出去。”   奥佩莉拉王妃看着萨尔狄斯,她漠然的脸色一如既往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开口问道:“弥亚死了?”   ‘死’字刚从她口中吐出,一个黑影猛地从她颊边擦过。   一股疾风将她一缕金发掀起。   从她颊边飞过的瓷碗啪的一下砸在她身后的柱子上,碎片迸裂。   猛地抬头的萨尔狄斯眼露凶光。   他伸手一把掐住站在床边的奥佩莉拉王妃的喉咙,将她一下重重地撞在石柱上。   他此刻的模样像极了一头黑夜中目光狰狞的野兽。   骨节分明的手指深深地陷入王妃颈部,只要稍一用力,就能将手中美丽却极其脆弱的喉咙捏断。   “我曾答应过弥亚,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不会对你动手。”   萨尔狄斯盯着奥佩莉拉王妃,他的母亲,眼底幽暗至极。   那张和王妃有着一分相似的面容是极其俊美的,但是从异色双瞳中迸出的目光却状若疯兽。   “但是现在,这种约定,我已无所谓遵不遵守。”   他的手一点点地缩紧。   他的手指在那纤细的颈上留下清晰的淤痕。   他的眼底戾气汹涌,周身皆是凶煞之气。   他的声音像是硬生生地从他胸膛深处逼出来,带着浓郁的恨意。   “我一直都不明白,既然你不希望我出生,为什么还要把我生下来!”   【对主人而言,遇到你,是他的不幸。】   “如果没有我的话——”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准对奥佩莉拉夫人动手,知道吗?】   话说到这里突然戛然而止。   在窒息中闭目等死的奥佩莉拉王妃突然感到喉咙一松,掐住她脖子的那只手突然松开。   空气陡然灌入喉咙,呛得她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在被萨尔狄斯掐住喉咙的时候,她并没有挣扎。   并不是因为她认为萨尔狄斯不敢杀她。   相反,她很清楚,从萨尔狄斯身上传来的杀意是真的。   刚才那一瞬间,她离死亡比任何时候都还要接近。   她咳了两声,急促地呼吸着,抬眼看向萨尔狄斯。   可是就如同过去的她从来不曾看向萨尔狄斯那般,现在的萨尔狄斯也没有看她。   他侧着头,神色淡漠。   他说:“滚出去。”   奥佩莉拉王妃沉默了稍许,她转身。   在她转过身时,她的目光黯淡了一瞬。   虽然没有得到回答,可她已经知道。   那孩子,真的死了。   哪怕被萨尔狄斯掐住喉咙面临死亡之时,她也不曾动摇丝毫,可是在这一刻,她的呼吸却有了刹那间的紊乱。   她隐藏在袖中的手指攥紧了一分。   她闭上眼,长长的睫毛掩住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   ……终究……还是什么都无法改变…………   再次睁开眼时,奥佩莉拉王妃又恢复了往常那般面无表情的模样,碧色眼底如一汪死水,不见丝毫波澜。   她迈步离去,房间里再度只剩下萨尔狄斯一人。   石柱之下,破碎的陶瓷片散落了一地。   黑夜里寂静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   火光不知何时熄灭了。   黑暗中,萨尔狄斯静静地坐在床头,一手搭在屈起的右膝上。   细碎金发凌乱地散落在他的颊边,他的脸隐藏在夜色之中,让人看不清楚。   他就这样坐着,一动不动。   坐了很久很久。   房间静得可怕,只能听见他轻轻的呼吸声。   一下,又一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   夜已经很深很深。   夜风刮起,掠过庭院,摇晃着树冠发出簌簌的响声。   萨尔狄斯突然动了一下,极轻的动了一下。   他垂下头,额头抵在搭在膝上的右臂上。   细碎金发折射出的一点微光映在他的侧颊上,映不出被手臂挡住的脸,只能映出他抿紧得如一条直线的唇。   那唇色浅得几乎没了颜色。   它紧紧地抿着,渗出莫名让人觉得疼痛的痕迹。   ……再也看不见一丝一毫平日里骄傲的模样。 第94章   时间终于到了这一天。   海神殿的众多祭司们早早地就恭候在祭祀之所的外厅之中。   虽然大厅中的人不少,但是却非常的安静。   气氛很沉闷,沉闷到近乎压抑的地步。   众人皆是默然,脸上还带着几分凝重。   今天,是大祭司出关的日子。   在场的众位祭司们,没人知道该怎样向大祭司告知——他的弟子,海神殿的少祭,在他闭关的这段时间中意外死去的消息。   更没有人知道大祭司在得知此事之后,将会有怎样的表现。   伊缇特大祭司从未发怒过。   无论何时,他的姿态都是从容的。   宛如神祇一般,不染人世间半点尘埃。   他的一句言一行皆是神圣而又高贵,让人分毫不敢冒犯。   祭祀之所的外厅,那撑起高顶的六根圆柱之前,众多祭司站在两侧。   明亮的阳光透过苍穹圆顶照进来,映着圆顶上的五彩琉璃,折射出多彩的光辉。   当阳光灿烂之时,祭祀之所外厅墙壁和圆柱上的镀金越发显得金光闪闪,让整个大厅呈现出一种极致的金色光辉。   灿烂宛若神的光辉。   伴随着沉重的摩擦声,烙着金色纹路的淡蓝色天河石门缓缓地敞开。   大祭司伊缇特从敞开的石门中慢步走出。   华美的金丝白底蓝边的长袍在他身后铺开,宛如夜色的墨色发丝中仿佛可以看见细碎的光点在其中跳跃。   他从石门中走出来,不急不缓。   英俊如雕塑的面容不慎不怒。   当大祭司那双海蓝色的深邃眼眸扫过众人之时,众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某些人更是心底打鼓。   那一眼,让正要上前说话的一位老祭司下意识闭上嘴。   他没有开口,但是心里却是颇为不安。   大祭司面容平静,但是他却分明看见对方看似平静的眼底深处透出慑人的利光,宛如看似平静的海面,海底深处却有着常人看不见的可怖风暴在肆虐。   年老的祭司突然就有种极为忐忑的感觉。   他是亲眼看着伊缇特成为大祭司的人。   这么多年来,他是第一次看到大祭司如此慑人的眼神。   这时,他已隐约明白,恐怕大祭司已经知晓了少祭的事情。   若是如此……   想到这里,老祭司心里忽然一惊。   模糊地猜到什么的他猛地抬头看去。   难道——   走出祭祀之所石门的大祭司并没有停下脚步。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继续迈步向前走去。   他越过众位祭司,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走到大厅的门口。   黄金大厅的入口处,异色双眸的王子站在那里。   漆黑的金属面具盖住他小半边俊美的脸,那一头金色的发映着明亮的阳光与大厅中的黄金交相辉映。   他看着向他走来的大祭司,面色漠然,目光冷淡,看不出任何情绪。   众目睽睽之下,伊缇特大祭司在萨尔狄斯王子身前站定。   幽深的目光落在萨尔狄斯的身上。   他张唇,空灵而极具磁性的声音在大厅之中响起。   他说:“萨尔狄斯王子,你想成为波多雅斯之王吗?”   一句话,却是让在场的所有人心脏都重重地一跳。   本是目光冷冷地看着向自己走来的萨尔狄斯听到这句话,目光微微一闪。   他之所以来到海神殿,是因为此刻跟在他身后的法埃尔告诉他,大祭司要将弥亚留下的一件遗物交给他。   他本以为是要去少祭所,但是没想到,法埃尔却是将他带到了这里。   萨尔狄斯斜眼看了身后的法埃尔一眼,面色冷峻的黑发侍从垂着眼,并没有看他。   他皱了下眉,在心底暗自思索大祭司为什么会突然跟他说这样的话。   虽说他几乎没有和这位大祭司打过交道,但是大祭司从不沾尘事这件事众所周知。   他一边在心底思量着,一边抬头和伊缇特大祭司对视了一眼。   这一眼,就让他的目光顿了一下。   他看到了伊缇特大祭司注视着他的眼神,和往日完全不一样,目光灼灼,锋芒慑人,在注视着他的时候更是透出明显的挑衅之色。   敢,还是不敢?   大祭司慑人的目光在如此询问着他。   萨尔狄斯的唇角扬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薄薄的唇宛如刀剑的锋刃。   他说:“想。”   他说,我想。   这一瞬间,金色的大厅静得可怕。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从不沾染尘世的伊缇特大祭司,自己走下了凡尘——   ………………   众目睽睽之下,这一日在祭祀之所中发生的事情根本无法掩盖,以惊人的速度在贵族大臣之中私下里传播开。   大祭司在祭祀之所之中,是和神灵沟通,聆听神灵的声音。   而在大祭司出关后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向萨尔狄斯王子问出了那样一句话。   如此一来,众人表面不露端倪,但是在心底下却不由得多想起来。   大祭司是不是从神灵那里得到了什么指示?   ……   就算那并非神灵的旨意,而仅仅只是大祭司个人的行径。   可是如此一来,是不是意味着海神殿的势力从此之后就会倒向……   就在众多贵族大臣还在因为此事而私下议论纷纷的时候,又是一件震惊朝野的事情发生了。   第三王子萨尔狄斯再一次遭到暗杀,并在这次暗杀中身受重伤。   据说凶手再次逃走,很快就杳无踪迹,因此依然查不到幕后的主使者。   但是,就是因为怎么都查不到,反而让众人都猜到了所谓的幕后主使者。   毕竟,数天之前,大祭司向萨尔狄斯王子说出了那句话。   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受此事影响的人只有上面那位。   恐怕是这些天来的种种传闻、以及浮动的人心,让那位按捺不住动手了。   很快,身受重伤的萨尔狄斯王子留下了一句‘宁可战死在战场上,也不愿意像以这种方式憋屈的死去’,不顾身上的伤势,他毅然离开王城,踏上返回北境城的道路。   那句话让众多贵族大臣都不由得感到唏嘘。   此事很快在王城中传开,于是民众们也都知道了。   他们的第三王子坚守边疆数年,在战场浴血厮杀,守护国家的安危,没想到回到王城之后,不仅没得到应有的奖赏,反而因为战功彪炳遭人忌惮,遭受到一次又一次的刺杀。   而那位刺杀他的幕后主使者……那就不得不让人觉得细思极恐了。   看来,上面的‘那位’未必就和传闻中的一样啊。   毕竟,连为他镇守边疆的弟弟都容不下,实在不像传闻中所说的那样是个温和仁厚的人。   众多贵族大臣各有心思,根本没有人注意到盾之骑士团的统帅安提斯特将军已经从北境返回王城的事情。   更不会去注意,安提斯特将军被戴维尔王召入王宫私谈的事情。   王的内室之中,戴维尔王坐在石座之上。   他定定地注视着伊缇特,一张轮廓硬朗的脸,看起来不怒而威。   “为什么做这种事,伊缇特。”   他问,声音低沉。   “这一次的刺杀,其实是你教萨尔狄斯这么做的,是不是?”   他深深地注视着伊缇特,目光凛然。   “你……不,你们这样做,是想要毁掉波多雅斯吗?” 第95章   你们是想要毁掉波多雅斯吗?   房间的隔离性很强,厚厚的石壁阻隔了外面所有人的听觉和视觉。   房间里只有两个人的存在,不,还有那位数十年如一日的王的影子静静地站在阴影之中,一如既往像是不存在。   哪怕是在戴维尔王的面前,安提斯特将军、或者该说是伊缇特大祭司依然是那副懒散的模样。   他懒洋洋地坐在雪松木扶手椅上,靠着柔软的垫子,一只修长的腿撩起,架在另一腿的膝上。   双手交握着,搭在胸前。   尤其是头还偏在一边,以斜视的角度看着戴维尔王。   那副放肆不羁的模样,让人完全无法联想到这个人就是在祭祀仪式上高贵优雅的大祭司冕下。   戴维尔王坐在上座,他俯视着坐在下侧方的伊缇特,目光炯然,不怒而威,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强大的压迫性气场笼罩着整个房间。   若是换成其他的贵族大臣,早已惊恐不安地俯身跪下,祈求宽恕。   然而,伊缇特却仿佛根本感觉不到戴维尔王散发出的威势,依然以那副毫无礼仪的姿态坐着,甚至还变本加厉发出哧的一声。   “为什么?……呵。”   他神态慵懒,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我的陛下,您这样明知故问是在侮辱我的智商还是在侮辱您自己的智商?”   他的语气依然如往常一般的毒辣,或者可以说更甚以往。   “怎么?您那满满的慈父之心已经溢满到脑子里,将它整个儿浸泡了吗——”   最后一个字堪堪落音,一直漫不经心地垂着眼的伊缇特突然抬眼。   凛然的目光从他额发的缝隙中迸出,像是利箭一般向上方的戴维尔王射去。   戴维尔王原本笼罩着整个房间的威压感忽地一滞。   他看着伊缇特盯着自己的凛然眼神,眼底透出一抹复杂的神色。   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他的胸口隐隐有点闷。   “伊缇特……”   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帕斯特犯下大错。”   提起王太子,戴维尔王的眼神越发复杂。   “但是,伊缇特,你也应该知道如今波多雅斯的局面,我虽然费尽心力让它壮大,但终究根基不稳,右侧无论是陆地还是海洋皆是外敌环视,左侧所谓的友国也一直对波多雅斯虎视眈眈。”   “在如此局面之下,稍一不慎,我多年的心血就毁于一旦。”   “所以,无论如何,我必须保证波多雅斯的稳定。”   “帕斯特已做了十几年的王太子,他的势力早已稳固,不少贵族早早就将嫡系子弟送到他的身边,一大批人以及各方势力都已经牢牢地拥护在他的身边。他的地位一旦不稳,拥护他的各方势力绝对不会轻易罢休,如此一来,定会在朝野内外引发极大的动荡。”   “一旦动荡,其他国家必定趁虚而入。”   少祭发生意外这件事,他在查明事实之后也曾大怒,甚至动了罢免王太子的心思。   但是等怒气过去之后,他又不免犹豫起来。   要知道,帕斯特已做了十几年的王太子,簇拥在他身边的各方势力都已极为庞大——戴维尔王的确可以强行压服这股势力,但是由此导致的巨大动荡就肯定无法避免。   而且,在不知道萨尔狄斯存在的十多年中,他只有帕斯特一个孩子,从小到大,他灌注了太多的心血在王太子身上,终究还是不忍将其……   戴维尔王皱眉看着伊缇特,额头上的纹路因为他皱眉的动作陷得越深。   “现在的波多雅斯承受不起这样的动荡,你明白吗,伊缇特?”   伊缇特注视着戴维尔王,他眼底最开始流露出的毫不掩饰的嘲讽之色,已随着戴维尔王说的那些话渐渐散去。   等戴维尔王说完最后一句时,他的目光已经变得极为平静。   没有怒意,没有讥讽,不再尖锐。   只剩下平静。   他平静地看着戴维尔王,说:“陛下,您老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戴维尔王目光一僵,随之汹涌而出的是狂暴的怒意。   君王的怒意仿佛熊熊烈火在房间里点燃,向下方逼去。   伊缇特不躲不避地和戴维尔王带着怒意的目光对视,他的眼底中流露出一丝落寞。   “舅父。”   他低声说,“你老了。”   当伊缇特那一声舅父喊出口时,戴维尔王脸上的怒火为之一滞。   他怔怔地看着伊缇特。   自从那一天……从伊缇特的母亲为了保护他死去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不曾听见伊缇特如此称呼他。   “舅父,当年我母亲为了掩护您从蒙加斯特逃走而死去,这件事我从未怪过您。”   “很久以前,她被送到蒙加斯特成为当时的二王子的妾侍……她告诉我,她不怪波多雅斯,她是自愿的。”   “她身为王室享受着波多雅斯子民的供奉,从小过着优越的生活,那么,她就有义务保护波多雅斯。”   伊缇特低低的话语让戴维尔王的眼神逐渐恍惚。   一个聪慧美丽、容颜坚毅的女子在他记忆中浮现。   那个女子的身躯总是挺得很直,宛如青松一般,无论什么事都不曾让她低下她骄傲的头。   无论在怎样的困境下,她总是能露出灿烂的笑容。   对从小母亲就逝去的他来说,这位堂姐是宛如母亲一般的存在。   在蒙加斯特做质子的那段时间,是他一生中最艰难困苦的时刻,虽然有着王子的身份,但是对蒙加斯特的贵族们来说,他这个所谓的王子什么都不是。   在他被人肆意欺凌的时候,是这位在多年前被送给蒙加斯特二王子为妾侍的堂姐牢牢地庇护住了他。   是她告诉他,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只要活着,就要坚持下去。   是她教会他,哪怕面对死亡,也绝对不可以轻易自我放弃。   是她偷偷地将蒙加斯特那些先进政治军事知识教给了他,教他开阔视野,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变得强大。   那时,她和她的儿子伊缇特,是身在异国孤独无依的他唯一的温暖。   在他从蒙加斯特逃回波多雅斯的时候,她因掩护他而死去,死前,她将伊缇特托付给了他。   她说,伊缇特是波多雅斯人,她回不去了,但她儿子必须回到故乡。   “母亲宁可舍弃性命也要掩护您离开,是因为她坚信,你一定能够拯救波多雅斯。”   “你的确做到了。”   “你拯救了波多雅斯,带领它一点点走向繁荣。”   “我想,母亲一定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而我,尊重母亲的选择。”   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   伊缇特注视着戴维尔王额头上的皱纹,以及鬓角的白发,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悲哀。   不是因为这位王者逐渐衰老的外貌,而是因为……   他说:“陛下,您的心已经老了。”   当初那个英勇无畏的年轻王者,在波多雅斯濒临灭亡之际力挽狂澜,在众敌环视之下硬生生带领波多雅斯人杀出一条血路,重现了波多雅斯的荣光。   他让无数人望之生畏。   他得万众敬仰。   他是当之无愧的英雄的王者。   可如今的戴维尔王,再也没了当初一枪在手一往无前、无人可阻的气魄。   他开始瞻前仰后,开始顾虑重重。   曾经傲视群雄、俾睨天下的狮王在不知不觉之间已垂垂老朽。   都说这世上最残忍的事,莫过于美人迟暮。   英雄迟暮又何尝不是如此。   “有些事情,不能因为困难重重就选择妥协,选择一时的安稳。”   “不破不立。”   “为了更长远的未来,就必须有人去牺牲现在。”   伊缇特站起身,他的声音如叹息一般。   “舅父,这都是当初您教我的,如今,你却自己全都忘了……”   最后几个字,近乎于无,尽数消融在那声叹息之中。   伊缇特起身离去。   房间静了下来,半晌没有一点声音。   戴维尔王静静地坐在石座上,他的面容仍旧硬朗如刀削斧凿一般,威严如初,只是两鬓的黑发都已开始染上白霜。   他坐在那里,如石雕一般。   年轻的时候,意气风发,无惧无畏,总觉得这世上没有做不到的事情,总是想着所谓的雄心壮志,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身上所背负的东西渐渐越来越多,越来越重,所思虑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年轻人无惧无畏。   年长的人却总是思虑太多。   其实他们又何尝不想如年轻时那般意气风发?   可正是因为看到得太多,明白得太多,所以才做不到。   十几年的战场生涯,他看到了太多的死亡,看到了太多惨痛的一幕幕。   他听得太多他的子民的哭泣哀嚎。   这些年来,他殚精竭虑,步步谨慎,不敢走错一步。   只因为他知道,波多雅斯的危亡,上百万波多雅斯人的性命,这沉甸甸的一切,全部都背负在他一个人的肩上。   两鬓斑白的黑发王者缓缓闭眼,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不破不立。   说得容易。   可一旦国家动荡,战火燃起,又会有多少波多雅斯的子民流离失所、妻离子散,有多少人在战火中苦苦挣扎……   …………   ………………   半个月前。   沁尔干河,是波多雅斯最长的河流法达加罗河的支流之一。   河面宽广,足足有上百米,而且河流急促,滔滔江水向着海边奔腾而下。   两岸以礁石岸为主,沙岸偏少。   由于河水流动急促的缘故,经常有人溺毙在其中。   这一天的傍晚时分,太阳在地平线上只剩下一点点弧度,火红的夕阳斜斜地铺在河面上。   沁尔干河边的碎石岸上,一群人围拢在一起,看着一个黑肤的奴隶使劲按压着一名少年的胸口。   黒肤奴隶努力了半晌,少年仍旧是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不动。   他无奈地抬头看向站在他旁边的一对夫妇,摊手道:“主人,已经死了,救不活了。”   这对夫妇身躯都很富态,圆滚滚的,衣着也很富贵,其他三人很明显都是这对夫妇的奴隶仆从。   听了这话,男主人露出惋惜的神色,而女主人眼底则是露出怜悯之色。   当然,这惋惜和怜悯都是有限的,毕竟他们将这个少年侍从买过来也不过几天而已,对少年并没有太多的感情。   男人是一个富商,并不居住在这里。   他和妻子青梅竹马,感情笃定,偏生这多么年来没有孩子。   见妻子因此而郁郁寡欢,他就带着妻子去王城游玩了一段时间。   游玩之后,在从王城返回家乡的路上,恰巧见到一个破产的商人要卖掉自己的孩子,想着多做好事多积福,说不定神就会实现他们要个孩子的心愿,他们就将那孩子买了下来。   谁知在途径这座河边的小村镇时,那孩子从小被宠坏了,不听村镇里的人的警告,偷偷下河玩水,结果溺了水。   等他们发觉让仆人将其救起来后,人已经不行了。   事已至此,男主人开口吩咐黒肤奴隶去村镇里花钱雇几个人过来,将这孩子给安葬了。   黒肤奴隶应了一声,刚要起身,突然听见河里传来唧唧的叫声。   众人下意识顺着叫声看去,顿时大吃一惊。   只见一个大海豚从河水中浮现,向他们游过来。   一边游一边还冲着他们唧唧地叫个不停,似乎很着急的样子。   让众人吃惊的是,这只大海豚背上托着一个人。   那人看身型还是个少年,头朝下趴在海豚背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这对夫妇赶紧让仆人下去将海豚背上的那名少年给救上来,一看,少年胸口有着一道长长的血痕,气息颇为微弱,身上其他地方也有不少伤痕。   “主人,这孩子身上的伤好像是剑伤。”   一名年老的仆人说,“恐怕有人在追杀他,万一卷入什么麻烦事可就危险了。”   女主人抱着少年,低头看他。   少年闭着眼,淡金色的发湿漉漉的贴在颊边。   面容清俊,又带着一点孩子般的稚气。   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头,肌肤雪白雪白的,近乎半透明一般。   哪怕在昏迷中,眉头也是微蹙着,那模样看着就让人觉得心疼。   女主人看着怀中少年,心里一动。   她说:“救他。”   “可是,主人……”   “一定是我刚才向塞普尔祈祷,他听见了,才让海豚把这个孩子送到我身边!”   女人坚决地说,“他是海神送给我的孩子!我一定要救他!”   男主人看着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年,这少年的模样是极好的,看着那副病弱的样子就不由得心软。   他又看了一眼趴在旁边的大海豚,大海豚冲他叫了一声,然后使劲冲着少年摇头摆尾,那副人性化的模样让男人顿时想起海豚是传说中海神的使者的事情。   于是,他下定了决心,按照妻子的意思将少年带走。   说不定真的是塞普尔听到了他们的祈祷,送给他们一个孩子呢。   担心会有人来追杀少年,男人想了个办法,他将少年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让他之前溺死的那个少年仆从穿上,将少年身上的佩饰和匕首也都佩戴在少年仆从身上,然后又把少年仆从的头发染成金色。   然后他就请了村镇上的族长,告诉他说,他和妻子在河边遇到海豚救上来的人,只是救上来之后人就死了。   见这淹死的孩子可怜,他愿意出钱,让村镇上的人帮忙给这个淹死的孩子举行一个水葬,让他的灵魂得以转世。   留下一笔足以举行水葬的财物之后,他就和妻子一起带着他的三名奴隶仆人,以及‘病重’的少年仆从快速地离开了此地。   一路上乘着马车,富商一行人走得很快。   女人是真的对少年极为怜爱,一路上都是亲力亲为地照顾他。   只是一晃十多天,他们都已经回到了家中,少年还是昏睡不醒。于是他们又请了好几个医师来给少年医治,安排女仆细心照顾,希望他快点好起来。   这一天,已是半夜时分,月朗星稀。   黑夜笼罩着大地,整座城市静悄悄的,众人都已进入安眠。   一座奢华富丽的府宅深处,如今已是酷暑时分,院落里那个巨大水池中的莲花已尽数盛开,白的、粉的、淡紫色,各种各色,衬着碧绿的荷叶,美不胜收。   月光照在朵朵莲花上,露水在粉嫩的花瓣上滚动着,然后啪嗒一声滴落在池水中。   微风吹过水池上空,带着淡淡的幽香,吹入旁边的卧室中。   卧室的门是半掩着的,风一吹,轻微的咯吱一声,又敞开了半截。   那名本该负责守夜的女仆坐在床边的扶手椅上,歪着头睡得正香。   风又是一吹,又是轻微的咯吱一声,原本静静地躺在床上的少年手指忽然一动。   依然没多少血色的白皙的脸上,细长睫毛微微动了一下,数秒之后,抬了起来。   少年缓缓地睁开眼。   他的眼眸透着继续朦胧,目光中带着恍惚,像是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坐了起来,神色茫然地环视了一圈。   这是哪里啊……   少年一手按着头迷茫地想着。   这……很不对劲啊……   看着看着,他的眼睛越睁越大。   他错愕地看着四周对他而言无比陌生的一切,半晌回不过神来。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怎么感觉到处都很奇怪?   惊愕之下,少年飞快地下了床。   可是一动,胸口就传来一阵痛楚。   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胸口严严实实地包扎着一圈雪白的绷带。   呃?   我身上的衣服……好怪异……   他又抬起头,盯着椅子上沉睡着的女仆——确切的说,是盯着女仆身上的衣服,不由得紧紧皱起眉来。   再度环视一圈,他走到房间一侧的镜子面前。   借着月光以及房间微弱的灯光,他看见了镜子里的那个人影。   脸和以前的自己极为相似,但淡金色的发色和湛蓝的瞳色清楚地告诉他,现在的他绝对不是原来的那个自己!   惊慌失措中,弥亚推门冲出房间。   明亮的月光下,他清楚地看见这座和他原来世界的高楼大厦完全不一样的府邸,还有不远处相似的那些建筑,以及远方一个高高的塔楼。   这里,是一个对他来说全然陌生的世界。   他不由得滑落在地。   跪坐在上,弥亚双手抱住头,脑子整个儿都是懵的。   他明明应该是在前往图书馆准备第二天考试的路上啊?   只是在路上突然遇到一阵奇怪的龙卷风而已,怎么就到这种奇怪的地方来了?   总不会是被龙卷风卷过来的吧?   脑中不断闪过这里和奇幻世界一样的建筑物,还有他刚才从自己身上以及那个女人身上看到的和奇幻世界一样的服饰,还有自己改变的发色瞳色……   难道……   我……   ……穿越了?!   半晌寂静之后。   弥亚突然在黑夜中伸出手。   “比黄昏还要昏暗的东西,比血液还要鲜红的东西,赤红的火焰之王啊,请给予我焚烧的力量——火焰斩——!”   弥亚的手伸在半空中。   半晌寂静无声。   夜色静好。   啪嗒。   一尾小鱼欢快地跃出水面发出清亮的溅水声。   弥亚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神态站起身。   嗯……   不管是不是穿越……   总之……还是先回去再睡一觉再说吧。 第96章   太阳升空,天色已经大亮,靠在扶手椅上的女仆揉着眼醒来,她一边打着呵欠一边不抱任何希望地抬头看去。   打了一半的呵欠卡住,嘴还保持着大张的模样,女仆看着坐在床上睁眼看着她少年,发出一声惊叫。   下一秒,她一边惊叫一边冲出门去,那叫声震得整个房间都隐隐晃动起来。   唇刚刚张开,还没来得及说话,弥亚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位壮硕的女仆像是龙卷风一般轰的冲了出去。   手还伸在半空中的弥亚:“…………”   他收回手,挠了挠头。   然后,他转头再度环视了一圈这个极有小说漫画中那种奇幻风格的房间,陷入沉思。   只是,没等他沉思得太久,杂乱而又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光是听声音,就知道来人不少。   一群人涌了进来。   为首的是一名身形略偏富态的中年美妇,以及更加富态圆润的中年男子。   中年美妇站在床边,一脸激动地看着他,目光中带着怜爱之色。   胖乎乎的男子挥手让众人让开地方,让一位看起来像是医师的老人进来。   在老医师一板一眼地给他检查身体的时候,弥亚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为首的那对夫妇,很显然,那对夫妇是这座府邸的主人。   而自己这个身体到底是谁,和这两位什么关系……他实在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他有点郁闷。   为什么别人穿越多少都会都点原身的记忆,而自己就一点都没有?   弥亚琢磨了好一会儿,下定决心,按照他昨晚想好的那个办法去做。   毕竟都穿越过来了,首先得保证自己好好的活下去。   千万不能露出奇怪的地方,更不能说奇怪的话,不然被当成魔鬼烧死那就太凄惨了。   …………   中年女子看着乖乖地让老医师检查的少年,越看越心疼,也越看越喜欢。   少年安静地坐在床上,如丝绒般柔软的发丝散落在略显苍白的颊边。   就算老医师在检查伤势的时候弄痛了他,也只是抿一抿浅色的唇,忍着不吭声,但那细长的睫毛忍不住会轻轻地抖一下,像是受伤的蝴蝶颤抖的羽翼。   那模样看起来实在是乖巧得不得了,看着让人又是心疼又是心软。   她正忍不住要开口和少年说话,谁知少年先她一步抬头看她。   “这里是哪里?”   少年轻声问。   蓬松的淡金色碎发下,如一汪海水凝聚而成的湛蓝眼眸望着她。   “你们是谁?”   少年的眼睛很大,也很漂亮,像是宝石一般。   只是那湛蓝的宝石上此刻像是蒙着一层朦胧的雾气,雾蒙蒙的,让少年的目光越发显得迷茫。   他仰头望着中年美妇,像是一只迷路的小动物,脸上露出一点不安的神色。   那又是无辜又是无助的眼神瞬间就让中年美妇的心化为一滩水,软得一塌糊涂。   “孩子,你……”   她开口想要安抚少年,告诉他是自己救了他,告诉他这里很安全,不要害怕。   可是少年的下一句话让她的声音卡在半截。   少年用迷茫的眼神看着她,轻声问:“我……是谁?”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猛地从中年美妇心底闪过。   她伸出手,一把将少年搂在怀中。   “你是我的孩子!”   站在旁边正因少年那句话而挠头的胖富商整个人一呆,他张嘴想要说什么,可是紧紧搂着少年的妻子斜着眼对他冷冷一瞥——   爱妻如命的胖富商心里一个激灵,赶紧如捣蒜般点头。   “对啊,孩子,你是我们的孩子,你怎么可以不记得你的父母了?”   他一边附和妻子,一边赶紧询问一旁的医师。   “我孩子这是怎么了?怎么就不记得我们了?”   老医师皱着眉,也很困惑。   “不记得过去的事情,按理说,只有撞到头才会发生这种情况,可是这孩子头上没有伤啊。”   他想了想,又说,“不过我听说过,若是受到极大的刺激,也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   “不过,一般来说,这种情况恢复的可能性很低,至少我见过的几个病人最后都不曾想起来。”   美妇人搂着少年不肯松手。   “不记得也没关系,我会好好照顾他,重新把事情都教给他。”   她抬眼看着医师,紧张地问:“除了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以外,他的身体还好吧?没有其他问题吧?”   她看着少年胸口上的绷带,眼底都是心疼。   现在的她已经完全成为了一个为孩子担忧不已的母亲。   “这里的伤口这么严重,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吗?我孩子还这么小,万一留下什么后遗症以后可怎么办啊?”   胖富商大手一挥,豪气地说:“没错!需要什么药材只管跟我说,多贵也没事,只要能保证我儿子身体好。”   “咳咳,夫人,不用太担心。”   妇人一口气问得太多,再加上胖富商的土豪架势,让老医师一时间招架不住咳了几声。   “我仔细检查过了,孩子身上的伤都是皮肉伤,只要好好养伤,多吃点东西补一补,很快就会愈合,也不会留下什么影响。”   “补?好的,我知道了。”   胖富商琢磨着,看来得让仆人去多买点松露、牛肉羊肉才行,对了,海胆鲟鱼之类的也不能少。   看他儿子瘦成那样,多可怜,一定是以前那些人都虐待他儿子,不给好吃的,以后一定要把儿子补得像他这样壮壮实实的才行。   想到这里,他赶紧吩咐一旁的仆人道:“快去,给我儿子端一杯新鲜的牛奶过来,要热的。”   说到‘我儿子’这几个字的时候,他不由得将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挺了挺,有一种心满意足的感觉。   嗯,儿子。   他终于也有孩子了。   他这个的孩子还特别好看特别乖。   胖富商如此美滋滋地想着,凑过去,笑眯眯地对他的孩子说:“乖啊,爸爸妈妈都在这里,不怕,想不起来没关系,把身体养好就行。”   被美妇人搂在怀里的少年眨了一下眼,长长的睫毛像是羽毛般扇动了一下。   他歪着头,看着凑到自己身边的两人,犹豫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小声喊了一声。   “妈妈……爸爸?”   他似乎还有些不知所措,喊人的声音很小,几乎微不可闻。   可是这微小的声音在两人耳中却宛如天籁之音一般,搂着少年的妇人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应了一声,手抚摸着少年的头,头抵在少年额头上,轻轻蹭了蹭。   “嗯,在、在呢……妈妈在这里。”   她说,声音都有些哽咽。   “不怕,没事了。”   胖富商的唇轻轻蠕动了一下,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几十年来,他和妻子一直没有孩子,早已歇了心思。   没想到年到四十多,居然还能听到这个称呼。   这一声爸爸,让他的鼻子隐隐都有些发酸。   他想,一定是塞普尔听到了他和妻子的祈祷,将这孩子送给了他们。   他伸出手,将妻子和孩子一起搂住。   “都过去了,孩子没事就好,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   他擦去妻子眼角的泪痕,笑着对她说:“别哭了,哭坏身体可不好,我们还得看着孩子娶妻生子,还得带孙子哪。”   妇人搂着怀中的孩子,温柔地抚摸着孩子的头发,她嗯了一声,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那个……”   少年又眨了下眼,瞅瞅他的‘父亲’,又瞅瞅他的‘母亲’,小声问:“我的名字是……?”   胖商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他的妻子已经先他一步开口。   “伊赛亚。”   美妇人摸着他的头,温柔地笑着说:“我的孩子,你叫伊赛亚。”   伊赛亚,海洋中最珍贵的宝物。   伊赛亚。   弥亚在心底默念了好几次,将这个名字牢牢记住。   看着他这对‘父母’对自己的亲热劲,他这才放下心来。   看来他还是很有影帝天分的嘛,这对‘父母’完全没有怀疑他有什么不对劲。   弥亚在心底给自己点了个赞。   嗯,完美。   然而弥亚不知道的是,当他乖乖地靠在‘母亲’怀中的时候,他的‘父母’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也同时放下心来。   很好。   看来他们编的这个谎话很完美,这孩子毫不怀疑地就接纳了他们。   嗯,棒极了。   于是,双方不约而同地在心底同时松了口气。   是的,不约而同。   …………   送走医师之后,富商立刻将上次跟着自己的三个奴隶叫来,先是重赏了他们,然后警告他们,绝对不可以将伊赛亚的真实来历告诉别人。   这三人都是奴隶,生死都掌握在富商手中,自然赶紧向主人发誓,说以性命保证不会将此事透露半句。   富商满意地点了点,紧接着就将家中所有的仆人都召集在大厅里。   他告诉他们,他和妻子在十几年前生下了他们的孩子伊塞亚,但是一名在外游历的祭司上门告诉他们,说这孩子命运多舛,年幼时劫难太多,活不到成年。   他和他妻子没法,只得按照这位祭司的指引将孩子送到一个离这里很远的塞普尔的小神庙,希望海神能保护孩子。   在海神的庇佑下,孩子总算是健康地长大了。   这次他们离开,就是去将孩子接回来。   临走之时,那座小神庙的祭司长告诉他,说孩子还有最后一次劫难,若是能成功渡过从此以后就能够安稳平顺一辈子。   紧接着,这位胖商人又高兴地宣布,因为儿子已经成功渡过了最后的劫难,他很高兴,所以家中所有的仆人都能得到一份赏钱,以后大家都要尽心尽力服侍小少爷。   这些仆人正因为老爷的这些话而诧异着,一听有赏钱可以拿,顿时兴奋了起来,纷纷表示一定会好好地伺候小少爷。   仆人们拿着赏钱喜气洋洋地回去做事了,但私下里肯定都会好奇地讨论这件事。   而仆从们之间消息传递的速度是很快的,于是没过一天,附近的邻居们都得知了此事,他们好奇之下也是议论纷纷,短短几天里就把这件事给彻底传开了。   富商的邻居和亲戚都知道,胖富商这些年来一直因为没有孩子而苦恼,现在一看,这家伙天天出门都是一张乐呵呵的脸,给自家宝贝疙瘩又是买这个又是买那个的,那尾巴翘上天的模样简直了,搞得旁人看到他都忍不住善意地调侃他两句。   ……   时间一晃,半个月就过去了。   弥亚终于也习惯了在这个世界的生活。   但是别人叫他伊赛亚的时候,他总是反应不过来,会迟那么一两秒。   本来他和他的‘父母’相处还有些别扭,但是在那对夫妇无微不至地照顾和宠爱之下,他逐渐习惯了自己身为他们孩子的身份。   只是他那位父亲每次吃饭都努力想要给自己塞肉吃的那种疼爱实在让他有些扛不住。   这半个月里,弥亚已经大概搞清楚了自己穿越过来的这个世界。   他现在待在一座名为庞维的城市里,而这座城市又隶属于一个叫波多雅斯的王国。   和他原来的世界比起来,这个世界的文明程度还很低,还有大量奴隶的存在,应该属于奴隶社会。   而最让弥亚感到郁闷的是,从他对他的父母,服侍他的仆从的旁敲侧击中,以及翻阅一些书籍后,他发现,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他所期待的魔法的存在,也没有奇幻世界中那些精灵、矮人和巨龙的存在。   不过好像有神的传说,以及传达神的旨意的祭司存在……嗯,这里的祭司是那种拿着盾牌和钉锤砸人的祭司呢?还是站在远方吟唱的神圣祭司呢?   玩多了游戏的少年如此沉思着。   说起来,这座城市里的确有一座神殿。   如果没记错的,好像是……月神戴薇娅的神殿。   自己要不要找个借口去那里看看?   依然没有放弃自己魔法的梦想的少年如此琢磨着。   “伊赛亚小叔叔~~~”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一个七八岁的小胖子颠颠儿地跑过来,直接就往他身上一扑,两只胖乎乎的胳膊直接一把抱住他的腰。   弥亚下意识伸手一接。   呃啊,好重。   小胖子仰起头,傻呵呵地冲他乐,一张胖乎乎的脸上,眼睛眯得只剩下一条线。   这个小胖子是他‘父亲’的弟弟的儿子的儿子。   也就是他的堂侄子。   不久前,他父亲的弟弟一家人上门,专门来看他,他一看,好家伙,那一顺溜人都是胖乎乎圆滚滚的。   基因是真的很强大。   弥亚只能庆幸自己没有继承到这种基因。   初次见面,这个小家伙不知道为什么瞅着自己就眼睛发亮,然后就扑过来黏着自己不放。   等天黑后还嚎着不肯走,最后是被硬生生拖走的。   再后来,小胖子更是有事没事就往自己这里跑,乐颠颠地跟在他屁股后天,一跟就是一整天。   不过也多亏如此,他从这个对他毫不设防还有点蠢萌的小胖侄子嘴里掏出了不少这个世界的信息。   “小叔叔,我们出去玩。”   小胖子一扯腰间的钱袋,一口袋的金币闪闪发光。   他昂着肉乎乎的圆下巴,一挥手,说:“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   弥亚:“…………”   三代富商,兄弟两人也都是富商,从小就养成了挥金如土的习惯。   就连才七八岁的小孩都是一身土豪的气势。   他失笑,拍了拍小侄子的脑袋。   “好。”   瞅着自家小叔叔,小胖子本就细长的眼更是笑得只剩下一条缝隙。   小叔叔真好看。   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人。   他就喜欢待在好看的人身边,光是看着都觉得心情很好。   说起来,他那天闹腾着长大后要娶小叔叔,结果还被爸爸和一大堆哥哥姐姐们笑了好久。   五姐后来偷偷跟他说,小叔叔是叔爷爷唯一的孩子,不可能嫁出去,只能娶。   他仔细想了想,觉得五姐说得对。   既然如此,等他长大以后,他就嫁给小叔叔好了。   所以,他一定要让小叔叔喜欢上他。   拍着满满一钱包的金币,小胖子信心满满。   总之,先从使劲给小叔叔花钱开始—— 第97章   庞维城是位于波多雅斯王城西北面的一座城市,两面环山,一面临湖,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城市。   同时,由于地理位置,它是波多雅斯国连接南北的重要交通枢纽,因此,商业极为发达。   和管制严格、等级森严的王城不一样,它的包容性极更强,城中修建了海神神殿、月神神殿、斗兽场、练武竞技场、大剧院等众多宏伟的娱乐场所,中小型商铺和大型商场更是多不胜数,再加上天然形成的据说能够延年益寿的地热温泉,这座城市吸引了来自各地甚至各个国家的商人在此地定居。   同时,也成为了贵族们最喜爱的旅游胜地之一。   庞维城中的商旅云集,居住在此地的商人数量巨大,作为其中佼佼者的富商自然也就不少。   弥亚的那位父亲就是其中的一员。   庞维富商惯来追求奢华,不怕花钱,就怕花不出去。   由于这些挥金如土的土豪们存在,庞维城这个不算很大的城市的消费力相当惊人。   至少从弥亚这半个多月的观察看来,这些庞维土豪们那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钱,纷纷建起宽敞的豪宅。比如他的这个家,建造用的石料都是用最好的大理石、白玉石,壁画和雕像都是请知名的艺术家和工匠精心雕琢出来的,石壁和石柱上随处可见嵌入石纹中的金子和宝石。   所有房间的窗子都嵌着半透明的琉璃,书房更是整个屋顶都是彩色的琉璃瓦。房间里晚上照明用的也不是灯火,而是光线柔和的珍贵的夜光石。   除了用豪宅炫富之外,庞维富商们身上的配饰更是怎么华丽怎么来。   比如他那位父亲,粗大的金链子和各种各样的宝石饰物毫不客气地往身上戴,整个人都像是个移动金山。   若不是弥亚誓死不从,那些镶嵌着巨大宝石的金链子早已套在他的脖子或是腰间或是手臂上。   这让想要好好打扮自家乖儿子的胖富商颇为遗憾。   弥亚此刻已经和他的小胖侄子走在了大路上,道路非常宽敞,铺地的都是十几米长宽的石板,可供好几个马车交错。   道路分为车道和两侧的人行道。   人行道的边上各式各样的商铺林立,人群熙熙攘攘。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商铺中,可以看到来自各个国家的商品,店员们大声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虽然这样的情景已经看过了好几次,但是对于才来到这个世界不久的弥亚来说,这些和他原来的世界完全不一样的特殊风情还是让他颇为稀罕。   只是,现在唯一让他有些头疼的是,跟在他身边的小胖侄子。   他左看看右看看纯粹只是因为好奇、或者欣赏这个城市的风土人情而已,然而,小胖侄子却不这么认为。   只要他的眼睛落在一处,小胖侄子立刻大手一挥。   小叔叔喜欢这个!买!   小叔叔看中了那个!买!   总之就是,买买买!   是的,继承了家族挥金如土的气势的小胖侄子壕无人性,一路下来大肆挥洒自己满兜的金币。   这才走了一条街,跟着他们的七八个仆人手中已都抱满了东西。   这还是商家不包送的东西,还有一大批东西商家都给主动送货送回家里去了。   看着仆人手中满满当当的东西,以及自己腰间瘪了一小半的钱袋,小胖子颇有成就感地挺了挺圆滚滚的小肚子。   他想,二哥跟他说过,想要把一个人娶回家,就得努力给那个人花钱。花的钱越多,那个人就会越喜欢你。   所以在今天陪小叔叔逛街的时候,他就把自己的全部身家带过来了,小叔叔要什么他都给买下来。   他志得意满地想。   嗯~~小叔叔现在一定很喜欢他了~~   “贝拉。”   弥亚现在是哭笑不得。   小胖侄子给他花钱花得开心,他却是有一种骗小孩子钱的心虚感。   “已经足够了,再买下去,东西没地方放,我们就没办法继续逛街,得回家了,知道吗?”   小胖侄子沉思了一下,然后在‘现在就回去’和‘能继续陪小叔叔逛街’这两者中果断选择了后者。   他遗憾地拍了拍腰间叮咚作响的金币。   他还想着今天全部花掉呢,哎,花不完了。   他前一秒对弥亚点了点头,下一秒突然眼睛一亮,噔噔地跑出去,一下子窜到一个满是鲜花的商铺前,然后熟练地和商贩还起价起。   是的,小胖侄子虽然年纪小虽然有钱,但绝对不是个可以随意被宰的买家。   毕竟自小耳濡目染,讨价还价那是必备技能。整个家族都是精明人,小胖侄子自然也不例外。   除非他自己乐意,否则谁也不能轻易从他手中拿走一个钱币,他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做不到。   紧接着,小胖侄子抱着一大束的蓝色的花兴冲冲地跑过来,往弥亚那里一递。   “小叔叔~~给你~~”   弥亚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塞了满怀的花。   那是一大簇湛蓝色的蔷薇。   闪耀着阳光细碎光点的金色碎发散落在少年眼前,他手臂中满满的蓝色蔷薇和他湛蓝色的瞳孔映在一起,几片柔软的蓝色花瓣掠过他的颊边。   ——沐浴在阳光之下的蓝蔷薇与蓝眸的清俊少年——   这一幕简直就像是油画中的人物从画中活过来一般,看着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不止小胖子看得眼睛发亮,一旁的路人也纷纷看过来,露出笑容。   小胖侄子咧着缺牙的嘴笑得灿烂。   “我就知道,这花的颜色和小叔叔的眼睛一样,都是好看的蓝色,和小叔叔最配了!”   突然被塞了满怀蓝蔷薇的弥亚在最初错愕之后,看着小胖子那咧得大大的缺牙的嘴,忍不住失笑。   对他来说,这是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要说一点不安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无论是极其疼爱他的父母,还是其他的像小胖侄子这样的亲人们,都真的对他很好。   所以,他才渐渐地接受了自己这个伊赛亚的身份。   不过,作为一个男生,在大庭广众之下突然被塞了一大把蔷薇花……这实在有点……   嗯?   蔷薇?   蓝色的?   他低头看着怀中的花朵,疑惑地问:“蔷薇有蓝色的吗?”   “当然没有,这是白色蔷薇染色染成蓝色的。”   一旁的卖葡萄酒的商人笑呵呵地接口。   “传说中真正的蓝色蔷薇,只会在月神戴薇娅的花园中为月神绽放。”   “是啊,小叔叔,一年一次的月神祭典快要到了,因为月神喜欢蓝蔷薇,所以每到这个时候,卖蔷薇花的商人就会把蔷薇染成蓝色。”   小胖侄子不甘示弱,接过话头飞快地说了下去。   “等到那一天,大家都带着蓝蔷薇到祭典上,将花献给她,她就会保佑我们庞维城一直繁荣下去。”   卖酒的商人被小胖子抢了话头也不恼,仍旧是笑呵呵的。   “小哥,我好心提醒你一下,你们亲戚之间送着这花玩也就算了,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将这花送给喜欢的女孩子。”   他语重心长地说,还拍了拍弥亚的肩。   “记住,送了你就彻底完蛋了。”   弥亚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就被小胖侄子给强行拽走了。   后面仆人的手都已经抱满了东西,没法再帮忙抱住这捧花。   这花都是小侄子送的,丢了太伤小孩子的心。   弥亚没办法,只好抱着这么大一捧蓝蔷薇在路上走。   一路走下去回头率几乎是百分之百,不少目光从四面八方看过来,落在他的身上。   他被那些目光看得浑身都不自在,只能垂着头,尽量忽视掉那些视线。如此一来,他便没有发现有一道目光从远方眺望过来,看着他看了很久。   弥亚本想找个借口把花送给路人,但是看着小胖侄子瞅着自己和花朵的开心模样,他叹了口气,最终没那么做,心里想着就当是哄孩子高兴好了。   毕竟这小家伙刚才为自己花了那么多钱呢,引人注目也就这一会儿,忍一忍吧。   他不知道,就算不抱着这束花,他的小胖侄子刚才大肆撒币的情景也早已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力。   繁荣的商贸街道中,绝对不会缺少那些以偷盗为生的人的存在。   “老大,那个小胖子的钱袋可真鼓,看他刚才掏钱的架势,里面剩下的肯定不少。”   “是啊老大,我们赶紧动手,把它偷过来。”   “蠢货!”   领头的人一左一右狠狠地敲了一下两个喽啰的脑袋。   “你们懂什么?那小胖子的钱袋看起来鼓,但是毕竟只是个小孩子,哪个蠢货会让小孩子身上装那么多钱?”   “肯定是装着一袋零嘴,只是上面放着一点钱币哄他玩而已。”   “啊?这样吗?那……老大,我们还要去偷吗?”   “当然要去。”   小偷头子看着前方,眼中流露出睿智的光。   “我们的目标,应该是那个蓝眼睛的少年。”   他眼馋地看着蓝眸少年腰间那个鼓鼓囊囊的钱袋,说:“快,你们绕过去,将他挤到我这边来。”   “好的老大!”   “没问题老大!”   两个小喽啰一溜烟就消失在人群中,小偷头子左右看看,挺直腰板,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随着前行,人越来越多,道路也变得有些挤了。   弥亚手中还抱着那捧花,想了想,觉得差不多该回去了。   他刚要开口叫住走在前面的小胖侄子,突然旁边有人挤过来,他便下意识往左边让了一些。   偏生这个时候恰好又有人从左前方走过来,于是,他和那人不可避免地撞在一起。   他抱着花束看不太清脚下的路,那个人走得又很匆忙,撞他的力道很重。   他被撞得踉跄一步。   恰好脚下已是人行道的边缘,他一脚踩在边上,顿时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倒。   就在这时,一双手臂从后面伸过来,将他接了个满怀。   弥亚感觉到自己的后脑撞在了一个结实的胸膛上。   他还没反应过来,一个低低的声音从他耳边传来。   “……真香。”   那人轻声在他耳边说道。   一只带着雪白手套的手伸过来,从他怀中抽走一只含苞待放的蓝色蔷薇。   等弥亚将脸从怀中的湛蓝花瓣中抬起来,转头四处去找的时候,身后扶住他的那个人已经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不见了踪影。   …………   得手的小偷头子正喜滋滋地往前走,突然迎面走来一人,和他重重撞了一下。   他被撞得踉跄一步差点摔倒,恼怒地想要骂人,但是回头一看,发现撞他的人走得飞快,转眼就消失不见。   他只能悻悻然地呸了一声。   转头想起今天的收获,他顿时又开心起来,下意识伸手摸进怀里,想要再摸一摸自己的收获。   然而,手伸进去,他掏出来的却是一朵蓝色的蔷薇。   小偷头子很懵。   等等。   我钱袋呢?   我——钱——袋——呢!   我刚刚还揣在怀里的那么大一个钱袋呢?!   在小偷头子整个人懵在当场的时候,早已离他远去的那个人此刻已经坐在了喷泉广场之上。   雪白的鸽子在广场上飞舞着,漫天都是它们洒落的洁白羽毛。   伴随着广场中流浪的吟游诗人的歌声,那人将那鼓鼓囊囊的钱袋一打开,不由得莞尔。   钱袋中没有钱币,满满一袋都是零嘴儿。   全部都是某位心心念念想要把孩子的身体补得和自己以及自己家族中人一样壮实的老父亲给自家宝贝孩子准备的好吃的。   那人笑着摇了摇头,从钱袋中拿出一块蜜饯,剥开外面的纸,随手一抛。   蜜饯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准确地落入他的嘴中。   嚼了几下,甜滋滋的味道在嘴里泛开,让他的唇角止不住地上扬了起来。   ……   回家后才发觉自己装满零嘴的钱袋不见了,弥亚想了想,觉得应该是在人多的地方挤掉了。   反正里面也没装钱,掉就掉了。   于是,他就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小胖侄子以太累为借口,硬是赖在他家里,高高兴兴地和他一起吃了晚饭。   “咦,小叔叔,你怎么不戴耳饰啊?”   小胖侄子吃着吃着,突然发现自家小叔叔的耳朵上是空的,立马就来了精神。   “没有吗?我给你买啊!”   他还有大半袋的金币没花出去呢。   “你喜欢宝石的还是金子的啊?干脆我全部给你买,你想戴哪个戴哪个好不好?”   他话没说完,一旁的胖富商不乐意了。   “我儿子要的东西,我给他买。”   想着他这个孙侄子今天给自己儿子买了一大堆东西,他就很不爽。   给儿子花钱买东西是他的权利,哪轮得到这个小家伙。   小胖侄子嘿嘿一笑。   “没关系,叔爷爷你买你的,我给小叔叔买的算我的。”   那边一老一小斗着气,这边夫人笑着对弥亚说:“怎么?我昨天给你的那些耳饰都不喜欢?明天我们去宝石铺看看,买你喜欢的好不好?”   “不用了。”   弥亚赶紧摆手。   “我只是觉得戴着不习惯,不舒服。”   他那个世界的男性可没有带耳环的习惯,他戴着总觉得别扭。   “这样啊,没关系,你不喜欢就不戴。”   夫人目光慈爱地看着他,将一杯鲜奶递过去。   “把这个喝了,你身体还没完全好,得多补补。”   弥亚看着那一大杯奶,不由得苦笑起来。   他这对父母每次吃饭都拼命给他塞吃的,唯恐他吃得不够多。   虽然心里无奈地想着,但是他还是乖巧地接过鲜奶一口一口地喝了起来。   一边喝,弥亚一边下意识抬手摸了一下耳朵。   其实,除了以前那个世界没有戴耳饰的习惯以外,他还有一种自己也说不出来的奇怪的感觉。   那种感觉告诉他,他不能戴耳饰。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反正,不能。   …………   ……………………   一轮将圆未圆的月亮挂在夜空之上,将明亮的月光洒落在大地上。   月光跨越了万里之遥,来到遥远的北地。   流光般的海蓝宝石在月光下散发着沁蓝的光泽。   金色的流苏从骨节分明的手指指缝中滑落。   断裂的金丝绳垂落在夜空中,微风吹来时,细丝就在夜色中轻轻地晃动。   夜色已经很深,斜身坐在窗子横栏上、靠在窗边的年轻人已不知看着手中这个断裂的耳坠多久。   许久之后,他低下头。   没多少血色的薄唇轻轻地落在手心中的湛蓝宝石上。   宝石冰凉的气息从唇上出来,一直传递到他同样冰冷的心底深处。   他微闭着眼,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明亮的金发却落下了透不进光的漆黑阴影,笼罩在他的眼窝。   看不见他的眼,只能看见他眼角如刀割而成的锐利弧度。   还有,从阴影中伸出来的细长睫毛末端那一点微不可见的脆弱的颤动痕迹……   …………   ……………………   临睡之前,看着花瓶中那束在月光下越发幽然美丽的蓝蔷薇,弥亚突然想起了白日时那个卖酒的商人说的话。   好奇之下,他翻书查了查。   蓝蔷薇,月神戴薇娅最钟爱的花。   它的花语是,梦幻。   以及……不可能。 第98章   小胖侄子跑得很勤,几乎是隔天就要跑一趟。   尤其是自从上次逛街之后,他似乎是打开了新的大门,每次上门都抱着一大捧蓝蔷薇。   问他就理直气壮地说,蓝蔷薇和小叔叔的眼睛很像,和小叔叔很配。   作为一个几乎隔天就会从自己七八岁的小侄子那里收到一大捧蔷薇花的男生,弥亚实在是哭笑不得。   这要是换成其他人,他可以直接让仆人将花丢出去、让护卫将人打出去,偏生是自家小侄子,看着小胖侄子那瞅着自己的闪闪发亮的眼,他实在是不忍心伤小家伙的心,只好一边摸头一边违心地说些‘是啊真好看啊谢谢你我很开心’之类用来哄孩子的话。   由此导致的惨烈后果就是,他的父母也被洗脑,认为他喜欢蓝蔷薇。   于是,他的房间里每天早上都会换上一捧新鲜盛开还染着露水的蓝蔷薇。   甚至于他房间外面的院子里原来名贵的花花草草也都被他那位土豪父亲和母亲大手一挥,表示都挖了,全部给我儿子种上他喜欢的蔷薇花。   弥亚:“…………”   行吧。   种什么花不是花。   你们开心就好。   当然,真的蓝蔷薇在世上是不存在的,所以花园里种的都是或粉或白或火红色的蔷薇。   这些花被富商重金聘请的花匠精心侍弄着,大片大片的,在阳光下绽放得煞是好看。   淡淡的香气从园子里传进来,让整个院落以及房间里都充盈着一股清香。   因为之前小胖侄子提到了月神祭典,弥亚回来之后就特地查了一下。   他已经大概弄清,这个世界所信奉的三大主神分别是海洋之神、天空之神以及大地之神。   每个国家信奉的主神不一样。   比如东北的斯顿国信奉的是大地之神,西方的蒙加斯特国信奉的是天空之神,而他现在所在的波多雅斯大概是因为地处海边的缘故,信奉的是海洋之神塞普尔。   除了三大主神之外,还有众多神灵。   主神只能信仰一位,但是可以同时信仰其他的神灵。   比如说他现在所在的庞维城,这里的居民大多都同时信奉着海神塞普尔和能带来繁荣的月神戴薇娅。   而且,经过这段时间对这片大地风土人情的了解,那种古老的文明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或许不是穿越到了自己想象中的异世界。   或许,他还在原来的世界,只是穿越到了很久以前的时间线上。   悠久的历史中,有着无数在岁月河流中湮灭的国家和文明。   有些留下了名字,有些不为人所知,让人不由得感叹时间的无情和残酷。   对于据说马上就要来临的月神祭典,弥亚很感兴趣。   而小胖侄子发觉到这一点之后,果断投其所好,每天都让仆人去打听祭典的消息和进度,然后隔天就跑到弥亚这里说给弥亚听。   “小叔叔,后天就要举行月神的珍宝展了。”   这天,他兴致勃勃地跑来说。   “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珍宝展啊……”   月神喜爱的除了蓝蔷薇以外,还有漂亮的宝石饰物。   传说,谁献上的宝石饰物得到她的青睐,她就会将宝石饰物拿走,然后赐给所有者一大笔财富。   因此,在每年的月神祭典上,众人都会献上各种各样的宝石饰物。   这个场合这也是庞维城的富商们炫富的重要场合之一。   若是有珍贵的宝石饰物在众人之中脱颖而出,那可是相当有排面的事情,在圈子里能炫耀上一整年。   普通商人和民众虽然买不起珍贵的宝石饰物,也会依照自己的能力献上一些廉价的宝石饰物聊表心意。   而且月神神殿并不会将宝石饰物收为己有,举行完祭典,市政厅就将所有的宝石饰物统一进行拍卖,获得钱财一部分用以修建维护月神和海神的神殿,一部分用来修建公共设施,还有一部分用于在城中举行大型活动。   由此导致的结果就是,每年这个时候,宝石就会在庞维城脱销。   于是,每到月神祭典即将开始的时候,各地的宝石商人都会涌到庞维城来。   月神的珍宝展,就是这些宝石商人以及富商炫耀自己珍贵的宝石的场合。   它也可以说是一种另类的交际以及彰显身份地位的场合。   因为只有贵族和地位不低的富商才有资格进入其中,普通市民和商人都进不去。   小胖侄子三句话不离壕的本性,拍了拍肉肉的小胸脯。   “小叔叔要是看上哪个漂亮的宝石,跟我说,我给你买!”   刚说完一句大话,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挠挠头,露出讪讪然的神色。   “不过据说最珍贵的那几个……我买不起。”   平常壕归壕,小胖子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这次的珍宝展上有三个极为珍稀的宝石饰物这件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据说皆是无比珍贵,价值连城之物。   往年并不会出现这么珍贵的东西。   这一次,好像是因为庞维城中的三个顶级富豪之间斗气,打了赌,这才让这三个珍贵的宝石饰物在珍宝展上现身。   买宝石饰物什么的,弥亚没兴趣。   但是这场庞维城上层人物的盛宴,他那位父亲肯定要带他露面的。   毕竟他那位父亲恨不得在所有地方炫耀他的存在,在这种重要的场合,怎么可能不带他过去。   而且就算不打算买,看一看那几个据说价值连城的宝石饰物也不错啊。   要知道,在原来的世界里,那些价值连城的珍宝他从来都只能从网络和电视上看,从不曾亲眼看过。   难得穿成富二代,不去开开眼界怎么行。   就在弥亚安心地等着数日后的珍宝展时,这天,他的小胖侄子突然大惊失色地跑过来。   “不好了!小叔叔!”   贝拉小侄子像是一个肉球般上下弹动着着跑过来。   他一边累得直喘气,一边断断续续地对他嚷。   “我刚、刚刚听到消息!说、说是那个、那个有名的千面怪盗看中了珍宝展上的一颗宝石,要在珍宝展的当天把它偷走!”   “啊?怪……?”   怪……盗?   哇哦。   有怪盗哎——   还是所谓的千面怪盗。   这个名号听起来就很牛掰的样子!   少年的眼瞬间就亮了起来。   听到这种又奇幻又中二的名号,他终于有那么一点穿越的感觉。   我要去——看怪盗——   …………   ……………………   千里之遥外的王城中,正是酷暑时节,炙热的太阳烤着大地。   少祭所的庭院之中,大片大片的橄榄树形成的成片的绿荫给大地带来一点凉意。   黑发的大祭司从喷洒着细细水丝的石雕喷泉旁走过,缓步走入房间之中。   伸手轻轻一推,门就应声而开。   虽然屋子的主人已经不在了,但是房间里还是和以前一样,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尘土。   只是以往他每次推门进去时,就会转头对他露出明亮笑脸的少年的身影已经不在。   伊缇特走到房间里,将手中长长的木盒放在桌面上。   打开木盒,一把精致的白木弓安静地躺在柔软的丝绒垫上。   这是他在北地和斯顿人战斗时获得的战利品。   伊缇特看了这把白木弓好一会儿后,伸手地将它取出来,走到一面石墙前。   石墙上有三个弓架,其中两个已经挂上了弓。   他抬手,将那白木弓挂在空着的弓架上。   然后,他后退一步。   阳光透过天窗照在他的脸上,让那双湛蓝的眼越发亮得灼人。   明亮的瞳孔中映着墙壁上白弓的影子。   ‘空有技巧,力气不足,也就是好看的花架子而已,你这个没用的弓手。’   ‘不是我力气不够,是你给我的弓不好使——’   ‘弓有问题?行,我给你找好用的弓,到时候,你再射不到一百五十米以外,我可就不客气了。’   ‘…………反正,就是弓的问题。’   少年不服气的嘟哝声言犹在耳,伊缇特想到这里,不由得轻轻笑了一下。   只是不到一秒,他唇角的这点笑便已隐去。   他遵照约定,将弓带了回来。   可是他以为会开心地从他手中接过弓的少年却已不在。   伊缇特抬起手,指尖轻轻在打磨得极为光滑的弓身上抚过。   弓弦折射出的亮光映入他的眼底。   他在心底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收回手,转身走出房间。   伊缇特刚走到庭院里,突然传来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下一秒,一个大大的影子笼罩在他的身上,挡住了照向他的阳光。   他仰起头,看着那只巨大的大角白月鹿。   巨鹿冲他叫了一声,啪嗒啪嗒地小跑到房门前,低头用头上的巨大的杈角顶了顶房门,然后又啪嗒啪嗒地小跑回伊缇特跟前,再度对他叫一声。   那模样,像是在向他询问屋子里的人去哪里了,怎么好久都没看到,不来陪它玩了?   过了这么多天,伊缇特以为自己已经冷静了下来。   可是此刻看着眼前那双向他投来询问目光的黑亮双眸,他的心里忽然又是一痛。   那个喜欢笑嘻嘻地搂着大角鹿脖子的少年再一次在他脑中浮现。   伊缇特轻轻地吸了口气,他抬起手,摸了摸大角鹿的头。   他低声说:“他以后……恐怕没法再陪你玩了。”   大角鹿又叫了一声,黑亮的眸中满满都是疑惑。   伊缇特拍了拍它的头。   他突然记起,白月鹿是深受月神戴薇娅宠爱的生灵。   月神在黑夜中守护着人类的灵魂,引导逝去的灵魂前往冥界。   传说中,一名男子因为没能见到病逝的妻子最后一面而痛苦万分,他在月神的神殿中失声痛哭,戴薇娅怜悯他,就让白月鹿前往冥界寻找到男人妻子的灵魂,将其驮回到人间,让这对夫妻见了最后一面。   伊缇特定定地看着大角鹿,突然说:“如果你真的能带着人的灵魂回到人间的话,能不能将弥亚带回来……”   话说到这里顿住,大祭司没有再开口。   传说中的是月神身边的圣鹿,而眼前这头他看着长大的贪吃鹿,怎么可能会……   大角鹿歪着头,也不知道听没听懂伊缇特的话。   它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叫声,然后,一转身,巨大的身躯却以极其轻盈的姿态奔跑了起来。   一转眼就消失在远方。   伊缇特摇了摇头,也离开了这里。   到了晚上,少祭所的仆从战战兢兢地来向他禀报。   说白月鹿跑出了神殿,不见了踪影。   他们派人找遍了整个王城也没有找到。   白月鹿离开了?   ……   …………也是。   这只白月鹿本就是因为喜欢弥亚,才愿意待在海神殿的。   如今弥亚不在,它自然也就离去了。   在一旁的祭司询问要不要派人去城外找时,伊缇特摇了摇头。   “不必。”   白月鹿是向往着自由,不会被任何东西所束缚的生灵。   它们只会待在它们喜欢的地方。   “它大概是去了它想去的地方。”   大祭司垂下眼,黑色的发梢掠过他的眼角。   “……随它去吧。” 第99章   千面怪盗盯上了月神珍宝展中一枚珍贵的宝石。   这件事像是龙卷风一般,瞬间就席卷了整座庞维城,在民众之间引发了轩然大波。   但是城民们并没有因为怪盗的到来而感到惧怕,相反,他们反而在非常兴奋地谈论着此事,甚至还流露出期待的神色。   那位赫赫有名的千面怪盗在最近两三年里突然声名崛起。   据说,这位怪盗的模样千变万化,时而是男性,时而又以女性身份出现,神出鬼没的,别说他的真面目,就连他的性别到现在为止也没人知道。   他偷盗的对象都是富有的贵族或者大商人,从不曾光顾家境普通的平民,有时候还会用盗走的财物去救济贫民。   除此之外,如果遇到特别珍贵而又罕见的东西,或者是他喜欢的东西,他也会出手。   这一次,显然是因为月神珍宝展上会有三枚价值连城的宝石饰物的消息传到了这位怪盗的耳中,于是他来了庞维城。   这位怪盗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他每次出手之后,都会在现场留下一朵红色的花。   有时候是玫瑰,有时候是月季,有时候是郁金香。   当弥亚听到这件事时的第一反应是,这个怪盗还挺骚包的。   庞维城的民众们秉承着吃瓜的态度对怪盗的到来喜闻乐见,而那三位展出珍贵的宝石饰物的富豪这段时间里可是纠结得不行。   一方面,他们自然不乐意自己的宝石被怪盗偷走。   而另一方面,他们更不乐意看到另外两人的宝石被怪盗偷走。   因为那位怪盗说了,他只会拿走展会中最珍贵最美丽的宝石。   按照这种说法——如果自己的没被选中,那不就说明自己的宝石不如别人吗?   这可绝对不行!   珍宝可以丢,面子绝不能丢!   要知道,现在庞维城的民众们看热闹不嫌事大,都翘首以待着呢。   尤其还有不少商铺特意开了赌局,大部分城民都去凑了热闹,拿钱打赌怪盗最后偷走的将会是三枚宝石饰物中的哪一枚。   如此一来,怪盗的消息一传开,庞维城反而比之前更加热闹了几分。   就这样,在万众瞩目之下,月神的珍宝展开始了。   宴会是在夜晚举行的。   毕竟这都是要献给月神的珍宝,当然只有在月光下看上去最美的宝石才能得到月神的青睐。   因此,这个宴会和其他夜晚时分灯火通明的宴会不一样,大厅中的灯火很少。   这些灯火的光线也非常柔和平稳,每盏灯之间隔着一定的距离,让宴会大厅仅仅保持着能让人视物的亮度。   大厅的四周都是落地窗,此刻都大敞着,让明亮的月光照进来。   正中间,原本是用作舞姬跳舞的圆台上竖着几十根方形的白玉石柱,上面摆放着黑檀木的匣子,展出的宝石饰物就躺在匣中柔软的白羽绒垫上,任由参加宴会的众人观看。   其中,最珍贵的三枚摆在正中央。   如火焰一般赤红仿佛在黑夜中燃烧着的红色宝石,火山熔焰。   像是最明亮的阳光凝聚而成的金色宝石,光辉之石。   晶莹剔透的白色宝石,月神的眼泪。   这三颗宝石每一颗都有鹅卵石那般大,它们在月光下熠熠生辉,美得不可胜收,让人看着就移不开目光。   这次宴会比起往年的宴会守卫要森严许多,围绕在大厅四周的护卫至少要多上两倍。   在圆台之上,每个宝石身边都有一名护卫守着。   中间那三颗宝石旁边,每一颗都有三名护卫牢牢地守着。   或许是被这种如临大敌的阵仗给吓到了,直到宴会接近尾声,众人依然没看到那位传闻中的千面怪盗的出现。   他们觉得那位怪盗大概是不敢出手了,于是都逐渐放松了下来,甚至将此事作为了笑谈。   宴会之中觥筹交错。   临近尾声,衣着华贵的众人交错而过,进行着各自的交际。   被老父亲领着见了一圈叔叔伯伯的弥亚这时也终于有了空闲的时间。   他揉了揉笑得都有些发僵的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然后,他抬头左右看了看。   左边,那圆台上的宝石在闪闪发光。   右边,长条形的平台上摆放着的珍馐美馔传来诱人的香气。   于是,少年毫不犹豫地转身向右。   刚拿起一杯冰凉的果汁喝了一口,他突然闻到一股甜甜的蜂蜜香气,转头一看,只见离他三四步远的地方,有一块奶酪蛋糕摆放在白瓷盘上。   浇在上面的蜂蜜正缓缓地从上面流淌下来,诱人到了极点。   弥亚眼睛一亮,他走过去伸手想要端起那个白瓷盘子。   谁知他的手刚伸出,从对面突然伸出一只戴着雪白手套的手,先他一步端走了盘子。   啊——我的蜂蜜蛋糕——   弥亚的目光下意识跟着盘子移动起来。   要知道,长条石桌上这种蜂蜜蛋糕只剩下他眼前最后这一块了。   跟着盘子移动的目光首先看到的从盘子后面露出的艳丽红唇。   弥亚怔了一下,等看清那人的模样之后,他不由得在心底发出一声赞叹。   宛如波浪般的棕色卷发披散在赤裸的肩上,面容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注视着弥亚,宛如火焰一般赤红的唇高高上扬着。   她身型高挑颀长,手脚也极为修长,泛着蜂蜜般光泽的蜜色肌肤越发让她浑身都散发出诱人的成熟韵味。   细长的点墨凤眼微挑,目光流转中,眉梢眼角透出一种半掩轻纱那般若有若无的风情。   好漂亮的大姐姐。   刚在心里想了这么一句,或许是因为他的表情太过于明显,高挑的棕发女子凤眼一弯,笑了起来。   戴着雪白手套的右手拿起盘中的蛋糕,她笑眯眯地将其递到弥亚嘴边。   艳红朱唇张开,她说:“啊~~”   弥亚有点懵,但是下意识就跟着女子啊的一声乖乖地张开了嘴。   然后,那块蜂蜜蛋糕就喂进了他的嘴里。   女子的眼微微眯起,越发显得妩媚。   “乖孩子。”   她柔声说。   女子的声线偏低沉,但这种略显低沉的女声反而有一种别样的柔媚感。   普通男人只要一听到,心底就酥麻酥麻的。   看着少年仰着头,一双像是小动物般清澈而又无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样子,女人黑眸中的笑意更浓。   她微微俯身,烈焰红唇凑到少年耳边,用那种让人心口酥麻的声音低低地说了一句。   “小朋友,你很可爱,有兴趣今晚和我共度一个美好的夜晚吗?”   弥亚眨巴了一下眼。   他又眨了一下。   紧接着,他终于醒悟了过来女人话中的含义。   腾地一下,少年白白净净的脸瞬间就变得红彤彤的,像是熟透的桃子一般,让人看着就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不、不了。”   他使劲摇了摇头,涨红着脸慌张地将几乎要贴到自己脸上的棕发女子推开。   “我、那个、我我我要是太晚回去,我父母会担心……所以,我不必了。”   弥亚结结巴巴地说完,然后一转身,一溜烟儿钻进人群。   那模样,像极了一只受了惊之后惊慌失措地蹦跶着四只小细腿逃进丛林里的小鹿。   棕发女子发出低低的笑声。   “……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一句轻得微不可闻的话,没有人听到。   女子并没追上去,而是转头环视了一下四周,目光似漫不经心地在大厅的屋顶好几处地方掠过。   然后,她转身离开了这里,只在原地留下了一袭淡淡的清香。   慌慌张张地从那个气势极强的美艳女子跟前逃走之后,弥亚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又被他的父亲给拽住了。   胖富商乐呵呵地将他召过去,又开始得意地向正在交谈的那几位介绍自家宝贝儿子。   弥亚赶紧扬起笑脸,再度一连串‘叔叔伯伯’的叫过去,那乖巧的模样自然得到了众人的好感。   在四周的人一叠声的贺喜声以及对他宝贝儿子的夸奖声之中,胖富商喜笑颜开,一张嘴咧开了几乎就没合拢过。   这么一看,还真和小胖侄子有那么几分相似。   真不亏是叔爷孙俩。   胖富商一边和众人聊着天,一边还时刻注意着自己宝贝儿子,眼见弥亚从走过的侍者端盘中拿起一杯红色的葡萄酒,他赶紧过去,将那杯酒夺走,给弥亚手中塞了一杯他早就准备好的鲜牛奶。   “乖哈,宝贝,你身体才刚刚好,咱再养养。”   他像是哄孩子一般哄着弥亚。   “等你身体壮实了,我把那你爷爷的爷爷藏窖底的那瓶葡萄酒拿出来给你喝,好不好?”   弥亚很想说自己的身体真的已经全好了,一点都不虚弱,真的不用这么小心翼翼。   但是看着他这位父亲关切地看着他的眼神,他心里一软,没有开口反驳,乖乖地端着那杯牛奶喝了起来。   一边喝,他一边忍不住好奇地问了起来。   “说起来……不是说那位千面怪盗会来展会吗?怎么完全没有看到动静。”   他可是期待了好久,想要亲眼看看那个传闻中的怪盗。   可是现在眼看着宴会就要结束了,依然什么都没有发生,实在是让他颇为失望。   “哈哈哈,那什么怪盗估计是看见这里守卫太过森严,不敢冒头,今晚肯定是不会出现了。”   一位和他父亲吨位不相上下的富商笑呵呵地说。   “不要想他了,来,伯伯带你去看看那三颗宝石。”   一众人等踏上台阶,走上大厅中间的圆台。   明亮的月光透过半透明的琉璃圆顶照在圆台上,让那一枚枚精致的宝石饰物在月光下越发显得流光溢彩。   尤其正中间那呈三足鼎立之势的三枚珍贵的宝石,更是光辉流转。   它们像是有着自我的生命力一般,光芒闪动,美丽夺目。   哪怕是一开始对宝石没太大兴趣的弥亚都不由得被这三枚宝石吸引住了目光。   站在这些宝石之中,众人们已经开始争论了起来。   “我觉得光辉之石是最珍贵的。”   “不不,明明月神的眼泪才是这次展会上最珍贵的宝石,你看,名字里都带着月神这两个字呢,如果月神真的降临,一定会看中它。”   “我倒是更喜欢那颗火山熔焰,光一照,简直就像是真的流动的岩浆一样,漂亮极了。”   “这个嘛,三个我都很喜欢,各有各的美,没必要非要简单粗暴的给它们分个高低嘛。”   “那可不行,最珍贵的宝石只能有一个。”   议论纷纷中,又有人提到了怪盗。   “哎,可惜那什么千面怪盗被吓跑了,他之前不是宣称,他要带走这里最珍贵最美丽的宝石吗?”   纯粹就是当做一个玩笑来听,立刻就有人笑呵呵地接了下去。   “说的没错,要是他还在,我们也不用为此争吵了,看他带走哪个,哪个就是展会中最珍贵的宝石,是不是?”   “当然。”   一个宏亮的声音突然响彻了整个大厅。   “我会带走这里最美最珍贵的宝石。”   伴随着这个声音,大厅中本就为数不多的灯火突然啪的闪动了一下,同时熄灭。   没了灯光,整个宴会大厅瞬间陷入黑暗中。   只有大厅正中央圆台的那一处,有月光从琉璃圆顶照下来,和其他地方比起来便显得尤为明亮。   突然陷入黑暗之中,众人都不由得惊慌起来。   因此,当听到那个突然在他们头顶响起的宏亮声音时,他们都本能地抬起头,向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   宽敞而又巨大的大厅顶部,白玉石柱撑起的穹顶上,一个一身黑衣的修长身影立于其上。   黑色身影的身后是穹顶中心一整块的圆形琉璃顶。   月光从琉璃顶中照进来,将那个黑色的身影笼罩在银辉之中。   逆光之下,地面上的众人无人能看清那人的容貌。   在安静一秒之后,地面瞬间变得杂乱了起来。   有人错愕地看着穹顶上突然出现的怪盗,有人发出惊恐的叫声,有人在大声呵斥,有人偷偷退出人群,向大门跑去。   也有那些一些贵妇人以及少女们,或是带着别样的兴致或是好奇地仰望着那个传闻中的千面怪盗。   守卫们蜂拥而来,涌到下方,看着那个在如此森严的戒备中还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展会中的怪盗,纷纷露出警惕的神色,拔出身上的武器。   一把把兵刃的寒光在黑夜中闪动着,气氛瞬间就紧张了起来。   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中,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一股淡淡的幽香不知何时在大厅中蔓延了开来。   “不用如此紧张,我没有伤害各位的打算。”   那个清亮的、分不清是男是女的声音再一次在大厅中响起。   “如我之前说过的,我只是想要带走我看中的那颗宝石。”   “……最美的,世间绝无仅有,无可与之比拟的珍贵宝石。”   明明是一个偷盗东西的盗贼,那个声音以及月光的身影都给人一种优雅而彬彬有礼的感觉。   “惊扰了各位,我对此很抱歉,所以,这是我送给各位的歉礼。”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无数火红色的蔷薇花突然纷纷扬扬地从天空洒落。   鲜红的花瓣在空中翩然飞舞,一片片簌簌而下,宛如在大厅之中下了一场缤纷的花雨。   这宛如梦幻般的一幕,让不少女子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就在众人错愕地注视着这一幕时,他们突然不约而同地感觉到强烈的睡意袭来。   伴随着噗通噗通的响声,人们一个接一个倒在地上,闭上眼沉沉睡去。   不到几分钟,几乎所有人都躺在了大理石板的地面上。   是的,几乎。   因为在倒了一地的人中,唯有一名少年还站着。   他仰头,看着上空。   纷纷扬扬的火红蔷薇中,那唯一一朵蓝蔷薇尤为显眼。   它不偏不倚,飘落到弥亚的身前。   弥亚下意识抬手接住。   惊讶让他的眼睁得很大,淡金色的发丝下,一双如世上最清透的海蓝宝石的眼眸映出他手中蔷薇在月光下泛出的幽蓝光泽。   那就仿佛是有一朵幽蓝蔷薇在湛蓝宝石中绽放。   高高的琉璃穹顶上,有人从那里跃下。   黑红色的披风在空中展开,如在那人身后展开的宽大的羽翼。   在黑夜中尤为红艳的长发在空中高高地飞扬而起,如一簇燃烧在黑夜中燃烧的赤色火焰。   他轻盈落地,不偏不倚地落在弥亚跟前。   火红的长发从他肩上散落下来。   他抬起头,月辉如银纱,映出一张俊朗的面容。   红发青年有着一双细长的凤眼,上扬时,眼角就挑起一抹多情而诱人的弧度。   他起身,向前两步,来到弥亚身前。   看着仰头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的少年,点墨似的凤眸透出深深的笑意。   红发的怪盗伸手,抬起少年的一只手。   俯身,低头。   赤红色的长发垂落在少年白皙的手腕上。   “这里最美的宝石……”   他微笑着的唇如羽毛般落在少年白皙的手背上。   就如同他声音那般的轻柔。   “所以,我要将你带走了哦。” 第100章   鲜红色的蔷薇花瓣纷纷扬扬洒落了一地,整个会场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幽香。   黑夜中的宴会大厅上,唯有正中央一束月光照下来。   此情此景,让整个大厅在这一瞬间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氛围。   然而,在如此如梦似幻的场景之中,蓝眸少年整个人却是懵的。   当看到四周的人接连倒下去的时候,弥亚就呆住了,还有些慌。   他赶紧跪地去看他的父亲,发现父亲只是沉睡了而已之后,他才稍微放下心来。   站起来环顾四周,他惊讶地发现所有人都倒在地上睡了过去,只剩下他一个人还站着。   而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位传闻中的千面怪盗从高空中一跃而下,落在他的面前。   弥亚还没反应过来,那位怪盗已经俯身低头,吻上了他的手背。   和蔷薇花一样火红色的长发从手腕上滑落,有些痒痒的。   柔软的触感落在手背上,是温热的。   听着对方宣称要带走自己的话,弥亚盯着低头亲吻自己手背的怪盗,唇抿了抿。   怪盗抬起头来,看着少年抿紧唇盯着自己的模样,笑了起来。   “我说你是这里最美的宝石,你好像并不高兴?”   他笑着说。   点漆似的丹凤眼微微上挑起一点弧度。   弥亚看着那双丹凤眼,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他想了想,问:“我父亲他们没事吧?”   “哦?因为这个所以才用这么可怕的眼神看着我吗?这么可爱的脸露出这种表情实在太浪费了啊。”   红发怪盗笑了起来。   明明样貌只能说是俊朗,但是他的一颦一笑就是极具韵味,像是狐狸一样给人一种诱人的感觉。   “放心,如我之前所说,我不会伤害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他伸出手,拿起弥亚不久前接住的那朵蓝蔷薇,凑到自己脸前,轻轻地嗅了一下。   “之前我邀请你和我共度美好的夜晚,被你拒绝了,所以我觉得,干脆直接把你偷走好了。”   听着这话,不久前那个棕发的美艳女子对他露出的意味深长的笑容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少年错愕地睁大眼。   那个女人——就是眼前这个怪盗?!   除了一双丹凤眼之外完全没有丝毫相同的地方。   怎么看都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啊!   ……说起来,那种玲珑有致的身材,这个人是怎么做到的?   唔唔唔,跑题了。   ……   嗯?   等等。   弥亚突然想起棕发女子当时喂给自己的那块蛋糕。   “等等,那块蛋糕——你是不是在上面下了药?”   因为他吃了那块蛋糕,所以这里所有人都昏睡过去了,只有他还清醒着。   红发怪盗又笑了,他笑着摸了摸弥亚的头。   “说得对。”   他那轻柔的语气就像是在哄自己心爱的情人一般,语气中满满都是宠溺。   “好了,现在可以跟我走了吗?”   他弯着眼笑着说,“再待下去,我们离开可能就有点麻烦了。”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带走我?”   “我说过了吧?我要带走这里最美的宝石。”   红发怪盗抬手,带着雪白手套的手指按在少年那双又圆又亮的湛蓝眼眸的眼角。   “这里,是我认为最美的海洋的宝石。”   “这可关系到我的信誉问题,所以,无论如何我也要带走你。”   他用着极具诱惑力的声音,说出的话却是不容拒绝的强硬。   “我的小少爷,明白了吗?”   “…………”   弥亚眨了下眼。   在犹豫了几秒钟之后,对这位自己期盼已久的怪盗的好奇心终究还是战胜了他的警惕心,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话说回来,就算他不乐意,以这位红发怪盗一瞬间放倒在场所有人的本事,愿不愿意也由不得他。   而且就目前看来,怪盗对他的态度还是很友好的,也没有伤到旁人,不像是穷凶极恶之人。   所以,他还是乖一点听话一点保证自己的安全比较好。   见少年乖巧点头的模样,红发怪盗眼微微一弯。   然后,他转身,抬手就取走了展台上那三枚最珍贵的宝石。   是的,三枚,一个不留。   弥亚心里刚咦的一声,突然被转过身来的怪盗一把搂住了腰。   他下意识仰头,就看见红发怪盗那双狐狸似的凤眼对他弯眸一笑。   下一秒,他整个人腾空而起。   红发怪盗搂着他纵身跃起,借助勾绳跃到了大厅一侧的天窗上。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喧哗声响起,在外面巡逻的守卫们终于察觉到大厅中不对劲,冲了进来。   可是当他们奔进大厅时,只能看到躺了满地的人们,以及抓着一个少年站在高高的天窗上的千面怪盗的身影。   银纱似的月光落下来,在逆光之下,他们只能远远地看见千面怪盗那一簇在黑夜中飞扬着的如火焰燃烧般的红发。   紧接着,千面怪盗借助勾绳一荡,带着他抓着的那个少年一起没入黑夜之中,很快不见了踪影。   他走了,给乱糟糟的大厅里留下了一堆的麻烦。   …………   被带着在夜空中滑翔的时候,弥亚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一双眼睁得圆圆的,手也本能地搂紧了抱着他的红发怪盗。   在最初的紧张感过去之后,少年的兴奋感立刻涌了上来。   好刺激!   莫名还有点爽。   从高空落下,风呼啸而来,擦过他的颊边,掀起他淡金色的发。   那呼啸的风声从他耳边掠过,让弥亚莫名失神了一瞬。   ……这种从高空中落下……风呼啸过耳边的感觉……   总觉得有点熟悉……   好像他曾经经历过同样的情景……   可是他想不起来。   同样的情景……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哪里……   还没等弥亚从失神中醒来,红发怪盗已经带着他稳稳地落在草地上。   这里是一片树林,红发怪盗吹了声呼哨,很快,啪嗒啪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匹通体黝黑的高大骏马出现在两人面前。   红发怪盗带着弥亚上了马,回头远远看了一眼远方追踪而来的嘈杂人声,嘴角一扬。   然后,他一拽缰绳,纵马飞驰而去。   …………   弥亚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跑到了哪里。   红发怪盗并没有蒙住他的眼,但是因为对方纵马一下转向一下掉头,有时候骑马上了道路,有时候又钻进丛林之中,搞得他晕头转向,再加上黑夜里视野不好,所以,他很快就彻底放弃了记住路线这个念头。   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大黑马才停了下来。   弥亚定睛一看,发现自己都已经跑出来了城,此刻来到了庞维城外的那座巨大的湖水边。   这便是庞维城两面临山一面临湖的那座湖了。   因为湖水面积极为宽敞,所以站在湖边望去,一眼看不到尽头。   弥亚站在湖边远远地眺望着。   此刻,太阳从湖面冒出一点,晨曦之光照得湖面波光粼粼。   远方那座高耸的山峰映在湖面中,湖光山色,分外秀丽。   大黑马被主人拍了下脑袋,甩着尾巴自己走到湖边喝水去了。   红发怪盗走到弥亚身边。   弥亚转头看他。   少年湛蓝色的眼眸,就像是初次见面时那般的清澈而又明亮。   他曾想过,这孩子长大之后会是怎么模样,会不会也会渐渐染上那些贵族腐朽的气息,双眸逐渐蒙上尘埃。   可是,五年过去,这孩子却一点也不曾改变。   在大街上,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如同海浪的起伏不定,月之女神的变幻无常。”   “人的命运也亦是如此。”   他注视着那双明亮一如初见时的湛蓝眼眸,眼底透出笑意。   “谁又能想到,那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居然发生了呢。”   他语调轻柔地说。   “正如你和我再次的相见。”   弥亚困惑地看着红发怪盗,问道:“我们以前……见过吗?”   那双狐狸似的眼瞥他,弯起来,目光似笑非笑。   “小少爷忘性大,又受欢迎,围着你的人那么多,不记得我很正常。”   弥亚眨了下眼。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明明怪盗说这话的时候弯着眼在笑,但是他分明就能从对方话中感觉到生气的情绪。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所以他犹豫着没有回答。   “不过,怎么没看到那只波斯猫和你在一起?”   明明当初跟守宝贝似的守着这孩子,这几天他都没在这孩子身边看到那个人。   “波斯猫?”   “就是那个两只眼睛颜色不同的讨厌小鬼,怎么?你们果然还是分道扬镳了?”   红发怪盗耸了耸肩。   “也是,毕竟怎么你们性情差异实在太大了,不是一路人。”   听着红发怪盗的话,弥亚越发困惑。   不过他也听出来了,很显然,这位红发怪盗是认识原身的,而且还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   他想了想,直接开口道:“那个,我前阵子出了点事,和父母从王城回来的路上遭到了强盗的袭击,因为受了惊吓,所以之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所以……”   红发怪盗一挑眉。   “不记得了?”   他突然提高音量,高声道,“那么你小时候和我约好的,因为我救过你的命,所以再次见面的时候会付给我一百枚金币的约定也忘记了?”   “等等,我答应过这件事吗?”   弥亚心底顿时警铃大作。   别以为依仗着他‘失忆’就能随随便便让他认下欠款,他看起来有那么好忽悠么?   “证据呢?”   看着少年一双眼瞬间像是小动物般提溜提溜地转动着露出警惕的眼神瞅着自己,红发怪盗顿时失笑。   他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头。   “小家伙,哄你玩的。”嶼汐團隊整理,敬請關注。   他笑着说,“别这么看着我,作为道歉,喏,这些送给你。”   不知为何,当听说少年不记得他是因为把以前所有的事情都忘记之后,他心情好了许多。   弥亚一低头,看到红发怪盗伸到他跟前的手掌中的东西,顿时吓了一跳。   男人的手掌上,三枚珍贵的宝石饰物在晨曦之下闪动着瑰丽的光泽。   “等等,这不是你的东西吧?”   红发怪盗微微一笑。   “我捡到的,就是我的东西。”   弥亚:“…………”   那不叫捡叫偷,谢谢。   “不用了,我……”   他刚想要拒绝,对方又先他一步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而且,我拿它们的目的本来就是要送给你作为我们再次见面的礼物,我把它们送给你,你回去后要如何处理那就是你的事情。”   红发怪盗那双狐狸似的眸弯起来,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确定你不要?”   弥亚:“…………”   红发怪盗笑着抬手,将镶嵌着月神之泪的黄金头饰戴在少年头上。   淡金色的发丝和黄金头饰相映生辉,那颗白色宝石折射出透亮清澈的光辉。   他含笑注视着眼前的少年,戴着雪白手套的指尖掠过少年眼角一缕碎发。   他说:“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弥亚张了张嘴,本想要随便糊弄一下,但是看着那双含笑看着他的点漆凤眸,他心里打了个转儿,犹豫了两三秒之后,再度开了口。   “伊赛亚……”   红发怪盗笑了起来。   他不是不知道少年的名字。   在大街上遇到的时候他就听见旁边的小胖子叫出少年的名字。   他只是想亲耳听到少年对他说出自己的名字。   “那么,伊赛亚,记住了。”   他俯身,侧头到弥亚的耳边。   他微微上扬的唇中吐出的气息掠过少年的耳廓。   火红的长发垂落在弥亚的肩上,披散下来。   他说:“记住,我的名字是,希迪尔。”   【如果我们再次相会,告诉我你的名字。】   【同样的,我也会将我的名字告诉你。】   【以此,作为你我的约定。】 第101章   北地舒尔特城虽然因为地理位置比南方稍凉爽一下,但是在夏季时分,它的气候也极为炎热。   火辣辣的太阳曝晒着大地,让这座以岩石为基石的城市笼罩在酷热之中。   但是,再炎热的天气,也压不住此刻房间里的冷意。   就算是从半敞的窗子里照进来的明亮阳光,也驱不散这里阴沉沉的气息。   萨尔狄斯双臂抱胸靠在窗边,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那种光影强烈的反差感给人一种窗边的他置身于阴影之中的错觉。   漆黑的面具泛着金属特有的冰冷光泽,让面具下的那只黑眸越发幽暗。   房间里很安静,只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声。   其中一个呼吸声明显要急促许多。   纳迪亚已闭眼好一会儿,他呼吸非常紊乱,从他脸上的表情能看出来,他此刻的心情很不平静。   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地睁开眼。   “原来……在我离开之后,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你应该猜得到。”   萨尔狄斯仍然靠在墙上,垂着眼,神色淡淡地说,   “如果你不赞同我的做法,就尽快离开这里。”   “你毕竟曾经在我和弥亚年幼时教导过我们,我并不想和你成为敌人,但是若你要妨碍我……你应该了解我的性格,我不会留情。”   最后几个字,语气虽是轻描淡写,但是透出森森寒意。   纳迪亚嘴角撇了一下。   “行了,别说得这么严重,我又没说我不赞同。”   他转身,随意挥了挥手。   “你想做就做吧,我不会阻拦的,反正我本来就是孑然一人,没什么牵挂。”   如此说着,纳迪亚转身,快步离开了这个阴郁的房间。   或许是因为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也或许是因为这个房间此刻的氛围太过于压抑,压抑到他这个经常被安提斯特讽刺为粗神经的莽夫的家伙都快要承受不住,只能转身匆匆而逃。   离开房间之后,纳迪亚在长廊上走着,阳光透过一扇又一扇的窗栏映出的影子在他身上一次又一次掠过,长而空旷的走廊里回响着他的脚步声。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此刻的心情的缘故,他觉得这脚步声都比往常要沉重上许多。   对于萨尔狄斯的那句问话,他刚才虽然口中回答得轻松,但是当他此刻独自一人走在长廊中时,他却是一副心思重重的神色。   萨尔狄斯那句话的意思是什么,他很清楚。   或许换成其他人听来,只会觉得这位年仅十八的王子只是在说气话、放狠话而已,可是,亲眼看着萨尔狄斯一路成长起来纳迪亚却很清楚,萨尔狄斯是认真的。   正是因为一路看着这两个少年长大,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弥亚对萨尔狄斯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种更甚于血脉亲人的羁绊。   失去弥亚,对萨尔狄斯来说,无异于丧失半身之痛。   刚才萨尔狄斯说话的语气虽然听起来非常冷静,可正是因为太过于冷静,反而更能让纳迪亚感觉到掩藏在那种冷静之下不顾一切的疯狂。   说实话,他并没有他曾经的上司特勒亚那样的忠诚之心,所以对于萨尔狄斯的打算,他虽然觉得惊讶,但也没有太大的抵触。   他本就是有着‘上位者不称职,就不配让人追随’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的人——当然,他还不至于蠢到将这种想法说出口——所以,对于一个在最近这四年里来北地战场的次数屈指可数的王,他的忠心实在高不到哪里去。   对于那位王太子,说实话,他一开始是无感,后来因为弥亚和萨尔狄斯的事情,逐渐对其反感。   和萨尔狄斯并肩作战的这几年里,看着萨尔狄斯迅速征服了骄傲的北地将士们、获得着众人的忠心、逐渐被北地军团们拥戴,他在心底里暗暗觉得,萨尔狄斯比那位王太子更适合成为下一任王。   但是,他从未曾在萨尔狄斯面前提起过这件事。   一是因为他不打算对萨尔狄斯的未来做任何干涉以及影响,二是因为他心里隐隐明白,以萨尔狄斯的性情,绝不会屈居人之下。   所以,什么都不用做,或迟或早,萨尔狄斯与王太子争夺王位的那一天一定会到来。   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那一天居然来得如此之快。   还是以这样沉重的方式。   而且,刚才萨尔狄斯那种让旁人看一眼就忍不住后背发寒的阴郁神态……   总让他觉得很不安。   ……这样真的好吗?   当走到一面窗边时,纳迪亚停下脚步,就这么站在长廊中。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轻轻地握成拳头。   阳光透过窗子落在他的拳背上。   他在恍惚中突然想起,很久以前,那个年幼的孩子伸出小小的拳头和自己撞在一起的情景。   一切似乎就还在昨天。   然后,那个年幼的孩子一点点长大成人。   就在不久前,长大的少年还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伸出手,点着他的额头,认认真真地将成年后的第一份祝福给了他。   纳迪亚原本只是虚握着的拳头猛地攥紧。   你说让我保护萨尔狄斯,让他安全。   你说希望塞普尔会守护我,让危险和死亡远离我。   可是你自己却……   是不是你在向神灵祈祷时总是忘了自己?   纳迪亚抬头望向天空,阳光太刺眼,刺得他眼睛隐隐有些酸痛。   萨尔狄斯想要不顾一切地为你复仇。   只是,小少祭,你真的希望萨尔狄斯变成现在这种模样吗?   …………   ‘重伤’的萨尔狄斯王子在北地近卫的保护下返回北地舒尔特城,这件事在城中引发了轩然大波。   要知道,在舒尔特城以及整个北地,萨尔狄斯王子已经是威名赫赫的人物。   其威名甚至已经超过了北地军团的实际统帅纳迪亚将军。   斯顿人对之恨之入骨,北地人将之视为旗帜一般的存在。   一场又一场战场上的胜利,换来了北地军团对其的心悦诚服,以及北地民众们对他的敬仰。   萨尔狄斯王子的强大几乎是众所周知,斯顿人再怎么恨他,也不能伤他分毫。   可是这样强大的萨尔狄斯王子,却在本该是最安全的王城身受重伤。   北地人对此自然是议论纷纷。   紧接着,王子受伤的原因很快在舒尔特城以及整个北地传播开来。   人人皆知,萨尔狄斯王子之所以重伤是因为三番两次受到暗杀的缘故。   而暗杀他的幕后主使……极有可能是忌惮萨尔狄斯王子在战场立下赫赫战功的王太子帕斯特。   从未在北地战场上出现过的王太子帕斯特。   这些年来一直为了守护北地在战场和斯顿人战斗的王子萨尔狄斯。   想都不用想,北地人几乎都倒向了后者,对前者极为不满。   尤其是在王城一连来了三道王令,撤去萨尔狄斯王子的军职,召他立刻返回王城,越发激发了民众们的不满。   不少北地军团的将领都或暗或明地劝说萨尔狄斯王子,让他千万不要回去王城。   留在北地才是最安全的。   一旦回去,就是羊入虎口。   甚至有几个愣头青就直接嚷嚷着,殿下你好不容易留了条命回来,再回去王城那种王太子的地盘可就死定了!   然后这几个愣头青就被旁边的同僚捂住嘴拖了下去。   在众多将领的一致反对之下,萨尔狄斯王子最终违背了王令,留在了舒尔特城。   …………   当舒尔特城的情报传回来之后,戴维尔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事情终究还是发展到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那一幕。   一如既往站在阴影中的老侍从看着沉默了许久的戴维尔王,开口发出苍老的声音。   “陛下,您或许可以亲自前往舒尔特城,亲口告诉萨尔狄斯殿下,您召他回去后,一定会保证他的安全,或许就……”   “没用的。”   戴维尔王摇了摇头。   “他不会再相信我了。”   他顿了一顿,说,“……不,应该说他从未相信过我。”   他抬起头,眺望着北方,那个对他而言已经很陌生的北地城市。   四年前,他在那座城市中的威望曾无人可比。   若是换成那时的他,必定不会出现现在这种状况。   然而,自从四年前的那一战之后,他对那个战场有了解不开的心结。   所以,在那之后,除了最开始的一年他还亲自出征北地一两次之后,之后的几年,他再也没有踏上过那片北地战场。   那片……特勒亚死去的战场。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因果。   如今,四年过去,他在那座城市的威望已被他的儿子所取代。   那座城市以及驻扎在那里的北地军团甚至还成了他的儿子和他对峙的力量。   可是这又怪得了谁?   如今这样的状况,绝大部分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卡亚,你们总说,帕斯特的优柔寡断是随了他的母亲。”   两鬓斑白的王发出低沉的叹息声。   “其实并不是那样,那孩子这样的性格,或许是继承于我。”   如果他能果决一些,在两个孩子发生冲突的时候就迅速做出决断,那么,无论是选择放弃哪一个,都不至于出现现在这种局面。   只是……他不忍心。   无论是他看着长大的帕斯特。   还是其实从未将他当做父亲看待的萨尔狄斯。   对他来说,都是他的孩子。   他舍不下这个,又放不下那个。   他努力想要保持两个孩子之间的平衡,总以为自己能做到,殊不知,孩子长大了,都有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意志,他再怎么努力也控制不住。   白发老侍从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才用沙哑的声音低声说:“是陛下您太看重亲情了。”   戴维尔王沉默着,没有回答。   当他还很年幼的时候,他亲眼看到他的几位兄长明争暗斗,亲眼看到其他的兄弟在所谓的意外中接连死去,亲眼看着他的父王为了守住自己的权柄对自己儿子的争斗以及死亡冷眼旁观甚至推波助澜……那成了他的心魔。   后来,他成为了王。   再后来,他成为了父亲。   那个时候,他想,他绝对不会成为他的父王那样的父亲。   他会好好的保护他的每一个孩子。   然而,王的身份终究让他不可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父亲。   他只能选择一个。   戴维尔王抬头,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起来,刚才那一瞬间的黯然已彻底消失在他的眼底。   他坐在那里,依然是那个威势迫人的王者。   现在还不晚,他已作出决断。   …………   “萨尔狄斯王子他这是想要叛变吗?他怎么敢?!”   “他想要占据北地舒尔特城,和我们对峙?”   “仅仅因为那位少祭意外丧生,他就做出这样的事情,他这是疯了吗?”   在身边人或是恼怒或是难以置信的斥责和怒骂声中,王太子帕斯特的神色却非常平静。   不知为何,萨尔狄斯做出这种事,他竟是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一个能面不改色地把刀子捅进自己身体的人可比疯子要可怕得多。   “所以,当初他借口离开王城的时候,我本想着,既然被扣上了暗杀他的帽子,干脆就把事情做到底,真的派人在他回去的路上将他解决。”   帕斯特语气淡淡地说,“不过考虑到接连挑衅父王会引起父王的震怒,而且以他的本事,未必能暗杀成功,所以我放弃了这个念头。”   “殿下,萨尔狄斯王子在舒尔特城,那我们就拿他没辙了吗?”   “不用着急,我们只需要等待就好。”   “等待?”   “我想,父王差不多已经做出了决断。”   帕斯特说,   “萨尔狄斯触及了父王的逆鳞。”   “他是位父亲,但是,同样的,他也是一位王。”   “只要他还在王座上一天,就不会容许任何人挑战他的权威,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儿子。”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   帕斯特转头望向窗外,望向他所熟悉的海神殿的那个方向。   他的唇角浮出一抹自嘲而又苦涩的笑意。   大概谁也不会想到,导致波多雅斯的这一场内战,导致兄弟之间赤裸裸地撕破脸,导致这一场父子之间的战争的……仅仅只是因为一个少年。   …………   ……………………   “这里就是你说的那个‘沉寂的神殿’?”   而此时此刻,某位几乎可比肩‘祸国红颜’那般存在的少年正跟在红发怪盗希迪尔后面,兴致勃勃地来到了一座隐藏在深深的地下的神殿遗迹里。   “对,我得到了一本古老的地图,里面说这座神殿遗迹中有传说中神留下的珍宝。”   哦哦哦,藏宝图!   少年的蓝眸瞬间闪闪发亮。   怪盗——   藏宝图——   地下神殿遗迹——   这才是穿越到异世界该有的打开方式啊。   所以,我的火焰斩是不是能出现了? 第102章   “所以,你一开始的目的并不是什么月神的珍宝展?”   弥亚一边问,一边沿着一级级巨大的台阶向下爬。   是的,爬。   这条长长的石阶从地面一直通往地下深处那座‘沉寂的神殿’,亦或是叫‘遗失的神殿’。   然而石阶实在太过于巨大,每一阶都足足有一米高,有些跨度大的甚至高达两米,想要‘走’下来是不可能的,只能‘跳’或者‘爬’下来。   “对,我想找的是那张古老的地图中所说的‘月神的珍宝’,后来传来传去,不知怎么就传成我盯上月神的珍宝展中了。”   希迪尔从一阶石台上跃下,他的手腕上那个在外面看上去并不起眼的灰扑扑的石头手环,此刻在漆黑的地下散发出柔和的光线,将他周身这一片区域都照亮。   狐狸似的眼角微微上扬,他笑眯眯地说:“既然庞维人都这么欢迎我了,我怎么能让他们失望呢?当然就却之不恭去珍宝展上走上一趟,顺便拿点比较值钱的东西。”   弥亚:“…………”   真是典型的谣言害死人。   那三个富商真可怜。   他‘爬’了半天巨大石阶,实在是累了,眼瞅着前方又是一个大跨度的两米高石阶,于是他决定偷个懒,直接在这一阶高石台的边上坐下来,休息休息喘口气。   少年坐在石阶上,双手撑在石台边缘,小腿是悬空的,为了缓解酸痛感在轻轻晃动着。   戴在他淡金色发丝中的羽毛状金色发饰上嵌着的月光石折射柔光,泛着微蓝的光泽,像是被月光笼罩的一汪透明海水般。   当他低头,发现已经下去的希迪尔回头盯着自己的时候,湛蓝的眼眨了眨,一脸无辜地回望回去。   希迪尔看着趁自己不注意就坐下来偷会儿懒的弥亚,眼底浮现出浅浅的笑意。   纵身轻跃回上一级石阶,他走到弥亚面前。   “本来是那么想,不过没想到却意外得到了一个惊喜。”   他仰着头看着坐着的少年,一双眼弯起来,笑眯眯的。   他一边说,一边向弥亚伸出手。   弥亚伸手抓住他的手,借着他的手支撑的力道从石台上跳了下来。   转头看着身后那一级级巨大的石阶,他忍不住抱怨了起来。   “当初建造神殿的人是怎么想的,这么巨大的石阶让人怎么走?这座神殿该不是巨人建造出来的吧?”   任谁都不曾想到,会有这么一座古老的神殿静静地埋藏在一座高山之下。   而他们现在走着的巨大石阶就是从那座山峰深处一处隐蔽的裂开地缝的分岔口裂缝的分岔口裂缝的分岔口洞口里直通下来的……一想到那如迷宫一般的山体裂缝,弥亚就心底发憷,如果没有希迪尔手中的古老地图,绝对没人找得到这里。   嗯,应该说绝大多数人就算有地图也找不到,比如他。   “巨人?他们只存在于天空之神的神国中。”   红发怪盗一双眼微微眯起时,越发像只狐狸。   “说不定,这个石阶建造出来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让人走呢?”   “不让人走,那让谁走?”   “谁知道呢。”希迪尔微微一笑,“这里可是传说中千年前的神殿,千年的时间,它都已经从地面沉入地下,那么久远的事情我们又怎么会知道?”   “……”   这人肯定知道,就是不说。   弥亚盯着那张笑眯眯的脸心底满满都是不信。   不过他也没太在意。   毕竟希迪尔本来可以自己一个人来探索神殿遗迹,根本不用告诉他的。   他这具身体似乎是以前锻炼过,但是锻炼强度不算很高,所以虽然没有练出多少肌肉,但是整个身体的灵活性还不错。   然而……持久力不行,从山体裂缝通道转来转去一直到下到这里为止,他们一共休息了三次,每次都是他扛不住。   所以,希迪尔带上自己完全就相当于带了个累赘,也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带上自己。   这么想着,弥亚就忍不住直接问了出来。   “宝藏这么重要的东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是么?你带着我来不怕我泄露消息吗?”   “你可是有很重要的作用。”   “啊?”   弥亚还没反应过来,在他前面的希迪尔突然回头,一把捏住他的下巴,强行把他的脸抬起来。   “要知道,藏有宝藏的地方一定都会有所谓的守护者存在,或许是什么野兽,也可能是什么怪物,就算没有守护者,也有可能需要献祭鲜血啊生命啊什么的,到时候我就把你当做祭品献了。”   红发怪盗笑得极为魅人,说话的声音非常柔和,但是说出的话却是尤为可怕。   “小伊赛亚,你觉得我这个打算怎么样?”   看到被自己捏住下巴的少年因为受惊而猛地睁大的眼,希迪尔哈的笑出声来。   “逗你玩呢。”   他松开手,掐了一把少年的嫩出水的脸颊。   他刚一松开手,弥亚噌的一下缩回去,离他老远,像是一只被欺负的小动物般警惕地瞅着他。   希迪尔看着离自己老远的少年,不由得失笑。   “过来。”   “…………”   “别怕,我开玩笑的。”   “…………”   少年依然警惕地瞅他。   “好啦好啊,是我做得不对,我不该吓你,我道歉。”   希迪尔笑着举起一只手。   “这样吧,我以月神的名义起誓,绝不会伤害你,还会好好保护你,这样可以了吧?”   “这里可是月神的神殿,我要是违背誓言,结果可是会很惨的哦。”   如此说着,他转身,纵身跃下。   “看,伊赛亚,我们已经到神殿了,快下来看。”   弥亚犹豫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抵不过好奇心。   心里想着,反正都走到这里来了,那个怪盗真要把自己怎么样自己也逃不掉,于是他也不再纠结,跳了下去。   因为从石阶下来的时候,是一个斜着的通道,上面的岩壁也是斜着延伸下来,地下又黑暗,根本看不清全貌。   但是跳下去之后,弥亚一抬头,就猛地心悸了一下。   眼前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但是可以清楚地感觉得到他所站着的地方的空间的庞大,一种似乎看不到尽头的庞大。   幽暗仿佛在这一刻笼罩了整个世界。   四周寂静无声,站在这种黑漆漆地、四面八方仿佛无止尽地延伸出去没有尽头的地方,有一种极大的压抑感。   弥亚本能地向黑暗中唯一微弱的光源携带者希迪尔看去。   他看见先他下来的红发怪盗走到石墙边缘,伸手正在摸索着什么。   好一会儿之后,希迪尔唇角一扬,他的手抓住了什么,然后向下用力一掰。   咔嚓一声,在幽静的黑暗中非常响亮。   石墙上的石砖落下,露出藏在后面的一个火盆,火盆通体漆黑,似乎是黑曜石打磨而成,隐约能看见火盘中有液体轻轻晃动着。   希迪尔一抬手,将点燃的火折子丢进火盆之中。   下一秒,轰的一声。   火盆燃起炽热的火焰。   那猛烈的火焰在转瞬之间就蔓延了出去,它在石墙上蜿蜒着,仿佛是一条赤红色的火龙在整座大殿之中盘旋一圈。   火龙所到之处,火光闪耀,黑暗退去。   最终,那条巨大的火龙盘桓于无数石柱之中。   它环绕着整个大殿,明亮的火光将整座地下神殿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弥亚蓦然睁大眼。   一座恢弘壮丽的巨型神殿展现在他的眼前。   这座神殿是如此的震撼人心,给他灵魂都带来强烈的冲击感。   是的,震撼。   那是难以用人类的语言能描绘出来的雄伟和壮丽。   抬起头看不到尽头,只能隐约看到苍穹之顶宛如星辰,甚至隐约可以看见一道银河跨越星空而过。   近百根需要十几个人手牵着手才能抱起来的巨型石柱拔地而起,宛如擎天之柱一般直冲苍穹。   在如此恢弘的巨型神殿之中,人渺小如一颗尘埃。   身处其中,只需看上一眼,就让人的心会止不住地颤栗起来。   而这样的雄伟壮丽之下,这座神殿又带着一种古老、悠远而又沧桑的气息。   千年的时光让它沉入地面。   它已在深深的地下沉睡了太长太长的岁月。   千年来,再无人看到它的华美与宏伟——   或许是因为眼前的一切太过于震撼人心,弥亚刹那间有些失神。   他向前走去。   他的脚步声很轻,可是在这座空旷而又寂静的巨型神殿之中却尤为清晰。   他从那无数巨大的圆柱中间走过,每一根石柱表面都雕琢着浮雕,而那浮雕所描绘的似乎一场惨烈的战争。   在大殿正中间,那座所有石柱之中最粗壮的、几乎有一栋房子那般粗大的圆形石柱上所雕刻的也是最巨大的浮雕。   浮雕栩栩如生。   那位背有巨大的双翼、头戴羽冠的女神俯视着大地,她向大地伸出双手,似乎想要抱住什么。   她容貌极美,但给人一种冰霜般的冷意。   她神色威严,隐含怒意,眼底透出的锐利目光宛若雷霆让人不敢直视。   弥亚仰头注视着这座浮雕,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仿佛能从这位女神那冷若冰霜的脸上看出一种深切的悲伤。   那种悲伤仿佛也感染到他的心底。   这感觉,就好像……好像是……   “伊赛亚。”   突然拍在他肩上的手将弥亚从恍惚中惊醒。   “这东西有什么好看的,快来,我们要找的就在上面。”   弥亚还没回过神来,希迪尔已经抓住他的手,拽着他快步往神殿前方的台阶上走去。   神殿的最前方是一座高高的祭台。   在盘旋在石壁上的明亮火光照耀下,整座祭台泛着淡青色的光泽。   从下方走到祭坛之上,有近百个台阶。   幸好这次上百个台阶是正常的让人走的台阶。   “看来,这座神殿之前是靠着山修建起来的,把山脚的一截挖空,我们刚才下来的那巨型石阶应该是直达山顶或是半山腰。”   希迪尔一边走一边说。   “后来这座山沉下去一截,这座神殿也就跟着沉入了地下。”   等到了祭台之上,红发怪盗的眼瞬间就是一亮。   祭台的正中央,有一个圆形的青玉石架。   一把通体雪白的弓架在其上。   在火光的照耀下,弓身光辉流转,泛着点点的浅蓝微光。   走近仔细一看,弓身中心那一块竟是一整块珍贵的月光石,一种看不出材质的雪白的木从月光石延伸到两侧。   两者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本就是一体。   弓弦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是一种近乎透明的丝线,若不仔细在光下去看,根本看不到它的存在。   “真不愧是‘月神遗落人间的珍宝’……”   就算是见过无数奇珍异宝的怪盗,此刻也忍不住发出惊叹。   他双眼发亮地看着眼前的雪白弓箭,说:“不枉费我在那张地图上花费了大半年的心血。”   说完,希迪尔伸手抓住那把白色弓箭,想要把它从青石架上取下来。   他带着满脸的笑意,手猛地一用力。   下一瞬,狐狸似的凤眼里的笑意僵了一下。   白弓抬起一厘米,尚未彻底离开架子,就掉了下去。   弥亚看了看那把弓,又看了看笑容僵住的希迪尔,眨了眨眼。   希迪尔深吸一口气,这一次,他肩微微绷紧,双脚稳稳地踩在地面,用双手抓住弓身。   再度一用力。   这一次,白弓缓缓地离开了石架。   然而,它离开石架的距离还不到一寸,希迪尔再也支撑不住。   哐当一声,白弓又掉回石架上。   自从见面以来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悠然姿态的怪盗此刻涨红着脸,张口喘着气,颇为狼狈。   显然刚才将白弓搬离架子一寸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量。   他一边喘气,一边盯着落回架子上的白弓,露出郁闷的神色。   完了,太重了。   这把弓到底是什么材质的?怎么重到这种地步?   起码得有几百斤。   千年之前到底是怎样的变态才能使用这把弓?   还是说这把弓真的是神的武器?   ……不管怎么说,现在这种情形。这把弓肯定是带不出去了。   珍宝就在眼前,但是他却拿不到手,这简直是赤裸裸地打他身为怪盗的脸!   尤其还是在那孩子面前丢脸——   希迪尔在这边憋屈着厉害。   站在希迪尔身后的弥亚转头,目光落在白弓上。   他怔怔地看着那把白弓。   白弓静静地躺在石架上,在火光的照耀下,点点流光泛过弓身。   它映在少年湛蓝色的眼眸之中。   噗通。   噗通。   莫名的,弥亚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每跳一下,映在他眼底的弓身上的流光就掠过一道。   他深深地看着它,走过去。   白弓折射的微光映在他的眼底。   希迪尔开口本想要说些什么,但是看着少年的侧颊,不知为何,他没有说话。   弥亚看着眼前那把美丽的白弓,伸出手。   手指碰触到冷清的弓身,碰触的感觉非常舒服,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通过手指沿着手臂涌入他的身体深处。   轻轻地吸了口气,他手指握紧弓身,用力一提——   白弓纹丝不动。   晃都没有晃一下。   弥亚:“…………”   希迪尔:“…………”   嗯,这种气氛一度十分尴尬的既视感。   总觉得……   好像……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发生过类似的……   就在弥亚陷入沉思着这一瞬间,突然,一个巨大的黑影猛地从旁边扑来。   在弥亚和希迪尔两人都猝不及防的时候,一下子将弥亚扑倒在地。   巨大的头颅低下来就向被它压在地面的少年狠狠咬去——   是这里的守护兽?!   希迪尔目光一凛。   一个呼吸之间,两把匕首出现在他手中。   匕首掠过空中已近乎发出破空之声,向扑倒弥亚的黑影劈去。   下一秒,那挥出的匕首突然停滞在半空中。   在希迪尔错愕的目光中,在明亮的火光上,只见一只身型足足有三米多高头顶巨大杈角的火红巨鹿将少年压倒在地上。   它巨大的头颅深深地低下去,一边发出欢快的鸣叫声,一边亲昵地在少年脸上蹭个不停。 第103章   ……   月光是幽暗的,渗着一点不正常的暗红之色。   此刻挂在夜空中的圆月像是被泼了血迹一般,染着半边鲜红,连带着洒落大地的月光都晕染上朦胧的血色。   喉咙被紧紧捏住,窒息的痛苦让她意识逐渐恍惚。   模糊的视线里,只能隐约看见从天窗照进来的幽深月光给眼前和她一样纯金色的短发染上一层朦胧的血光。   漆黑的布罩严密地遮住了那个人被挖出眼珠的右眼。   仅剩的和她一样颜色的碧眼注视着她。   碧绿色的眼珠子就如同一颗无机质的冰冷顽石,阴气沉沉,不见半点生气。   扣住她喉咙的手指在用力地扣紧。   她能听见颈骨因不堪重负而发出的咯咯的响声。   她看着那个人。   那个人也看着他。   都说从一个人的眼睛里能看到一个人的心灵。   但是从那个人的眼中,什么都看不到,能看见的只有如旋涡一般在泥泞中沉陷下去的黑暗深渊。   它在不断地坠落、沉陷下去,无止尽的,仿佛永远也沉不到尽头。   看它一眼,就知道什么叫荒芜和死寂。   那并非身在地狱,或许这个人本身,就已是地狱。   咔嚓。   那是喉咙被捏碎的声音。   因为房间太过死寂而显得异常清晰。   被捏断了脖子的女人倒在地上,金色的长发如流金一般覆盖在她那张美丽的脸上。   她停止了呼吸。   一只手硬生生捏碎女人喉咙的那个人俯视着他脚下的女人逐渐冷下去的尸体,逆光下,看不清他的脸。   或许就算看见了,也无法从他的脸上看到任何东西。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平稳得毫无起伏的呼吸声在回响。   许久之后,他转身离开了这里。   死寂的房间里,只剩下已经死去的那个女人。   哪怕是死去之后的风姿也美得不可思议。   她微微睁着眼,涣散的瞳孔中映着夜空中染着血色的弯月。   …………   夜深人静,只有偶尔夜风掠过树冠时响起的沙沙声。   星辰漫天,明月当空。   不知在夜幕之下站了多久的奥佩莉拉王妃睁开眼。   她的身侧,石廊顶垂落下来的紫藤花在黑夜中轻轻地拂动着。   她仰起头,望着那一望无际的夜空。   她碧绿色的眼眸中映着空中那轮明亮的圆月。   她的眼底仿佛有什么让人看不懂的东西一掠而过,可再仔细看去的时候,又什么都看不到。   流金似的长发披散在她纤细的肩膀上,宛如金色瀑布般在夜空中散开。   夜晚的微风掠过她那张美得仿佛不该在人世间存在的脸。   她是人世间最美的石像。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奥佩莉拉才垂下眼来。   她的脸依然是看不到任何属于人类感情的淡漠,只是如羽毛般的睫毛垂落的一瞬间,仿佛盖住了她眼底一抹微不可见的落寞。   她闭上眼。   银纱似的月光落在她冷漠的侧脸上。   夜风吹来,吹动她身侧那一簇簇紫藤花发出簌簌的轻响声。   ……‘希望’已经逝去……   战火即将点燃。   戴维尔王已经率军前往北方。   前往了那个注定要埋葬他的墓地。   混乱即将降临大地。   命运再度重归原来的轨迹。   什么都不会改变。   什么也无法改变。   在这个丑陋而又罪恶横生的人世间……   …………   ……………………   此刻,在深深的地下神殿遗迹中,状况有点突然。   乍一眼看到那只雄壮的巨鹿时,希迪尔是有点懵的。   因为这只通体火红的鹿实在是太大了。   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按理说见多识广,但是从没见过这么巨大的鹿,普通的鹿连它三分之一的大小都不到。   所以常识突然间被颠覆的他脑子蒙了一下。   看着这头巨大的红鹿低着头,用鼻尖亲昵地蹭着被它扑倒的少年,还时不时轻叫一声的动作,希迪尔刚才一瞬间绷紧起来的胸口终于缓和了下来。   他想,这只巨鹿扑倒伊赛亚并不是想要袭击对方,看起来,似乎是想要和伊赛亚玩耍。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仔细打量着这头鹿。   巨鹿通体火红,色泽鲜亮宛如火焰一般,唯有胸前那一簇胸毛是雪白的。   头顶的鹿角庞大一点也不逊于它的身躯,那鹿角光滑圆润,在火光下散发出莹莹光泽,如宝石美玉一般。   “白月鹿?”   希迪尔吃惊地说道,“这难道是传说中已经绝迹的白月鹿?”   旁边的人类在说些什么,大鹿鹿才懒得去搭理,它只是一心一意地、开开心心地蹭着它许久不见的小伙伴。   要知道,它跑了好久好久,找了好久好久。   跑到这附近之后,觉得有点累了,就跑到这个它觉得安全的地方来,打算休息休息,养精蓄锐之后继续上路。   谁知才睡没多久,它就被吵醒了。   它刚要生气,一抬头却看到了它正在找的小伙伴站在祭台上,立刻就乐滋滋地扑了过来。   我来啦~~~   大角鹿欢快地飞跃上前,一下子将弥亚扑倒在地上。   它低下大脑袋,一边亲昵地用鼻尖蹭他,一边睁着一双黑亮黑亮的眼满是期待地瞅着弥亚。   你看你看~~我找了你这么久,我这么辛苦,所以,有没有什么好吃的给我吃呢?   最好是那种甜甜的好吃的~~   然而,大角鹿的期待注定得不到回应。   毕竟现在的弥亚不可能看得懂它的眼神。   坐在地上的少年看着蹭着他的大鹿鹿瞅着他的水亮眼神,以为大鹿鹿是求摸头,就伸手摸了摸那只大脑袋。   QAQ   虽然摸头也很舒服,但是还是想要好吃的。   要甜甜的好吃的——   不过就算没有得到好吃的,被摸了头的大角鹿还是乖乖地向后退开,让弥亚站起来。   弥亚站起来之后,它自然也把头抬了起来。   它低头时给人的感觉都已经很大了,现在抬起头来,越发显得巨大。   通体火红的大角鹿站在祭台之上,昂首挺胸,那庞大的身型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漆黑双眼宛如深邃的夜空。   它四肢修长,肩高已高达两米,再加上头颅和巨大杈角之后足足有三米多高。它的身躯虽然庞大却不会让人觉得笨重,相反,那流畅的肌肉线条给人一种极为优美的感觉。   头顶上两只巨大的杈角,分叉蜿蜒,不止高,向两侧展开的长度也足足有三米之长,角质似白玉,在火光中微光流转,泛着玉似的光泽。   希迪尔盯着大角鹿那如宝石一般美丽的鹿角,顿时犯了怪盗的职业病,偷偷伸手,想要摸一下鹿角。   谁知他的手刚伸出来,刚才还眯着眼乖乖让弥亚摸头一副安逸姿态的大角鹿突然猛地抬头,睁开眼,居高临下地俯视了他一眼。   明明只是一只鹿而已,但俯视他的那一眼居然给他一种威严的感觉。   希迪尔和它对视了数秒,然后缓缓地收回了手。   大角鹿骄傲地哼了一声,然后继续微微低头,让弥亚摸头,仍旧是眯起眼一副享受的模样。   “不愧是传说中的圣兽,除了自己喜欢的人,谁都不会搭理。”   希迪尔笑着说。   “不过,白月鹿应该已经近乎绝迹了,这只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绝迹?”   弥亚按照自己原来世界的思维去想,下意识问道:“是人类捕猎导致的吗?”   “不不不,当然不是,要知道,白月鹿是月神宠爱的生灵,杀害白月鹿的人会被月神诅咒,将会落得一个非常凄惨的下场,所以绝对没人会做这种蠢事。”   “那为什么会消失?”   “不知道,反正从千年前起白月鹿就逐渐消失了,最近一两百年里更是再也见不到踪影。”   希迪尔回答。   “也有一种说法,说是千年前人类的罪行让月神戴薇娅震怒,她回到神国,从此不再注视人间,不再庇佑人类。而那些白月鹿大多数都被她接到了她的神国中,只有极少数遗留到了人间。”   弥亚听到这里,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千年前的人类到底犯下了什么罪行,才让她这么愤怒?”   “不知道啊。”   红发怪盗摊手。   “我也是为了破译那张古地图,四处寻觅与月神相关的线索,勉强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来一些东西。”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遗憾地看了一眼旁边那把白弓。   月神的珍宝是找到了。   然而带不走。   真是太可惜了。   虽然极为惋惜,但希迪尔从来都不是一个贪心的人。   他很快就摆正了心态。   毕竟这一趟旅程,能亲眼看着这座恢弘壮丽的神殿遗迹,能亲眼目睹月神遗落人间的珍宝、还能亲眼看到活生生的月神宠儿白月鹿,也算是不虚此行。   还有,能意外遇上这个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见面的小家伙。   以上这一切,又何尝不是月神给他的另一种意义上的恩赐?   希迪尔从来都很懂得知足。   “好了,伊赛亚,我们该走了。”   双匕早已被重新插回腿上的皮套中,希迪尔笑眯眯地说。   “在别人家里做客的时间太久的话,可是会被讨厌的哦。”   “啊,好的。”   眼见希迪尔已经转身走下祭台,弥亚最后看了那把白弓一眼,然后快步追了上去。   那把弓他真的很喜欢。   但是很可惜,他拿都拿不起来,更别说使用了。   就算强行带出去,也只会让明珠蒙尘。所以还是让它在这里等着它真正的主人,让它焕发光彩吧。   大角鹿亦趋亦步地跟在了弥亚身边。   两人一鹿原路返回。   当路过神殿正中间那颗房子那么粗壮的石柱时,大角鹿突然仰头看向那座巨型浮雕,还冲着它叫了一声。   弥亚下意识也抬头看去。   目光不其然和巨型浮雕中女神那双威严而又冷锐的双眼对上。   那一瞬,那种深入骨髓的悲伤又深深地感染过来。   太过于真切,让他的心脏都莫名地抽痛了一下。   弥亚赶紧摇了摇头,将这种奇异的感觉从脑中甩掉,然后快步追上希迪尔。   红发盗贼已经站在了巨型石阶的下方,抱着双臂,一双狐狸似的眼弯起来看着弥亚。   摸着黑从上面下来还不觉得,站在巨型石阶下面往上面看,便硬是看出了一种这石阶直通云霄的错觉。   好高。   好高。   好高。   弥亚仰望着那看不到顶的巨型石阶,在心底发出感慨三连。   他瞅瞅石阶,又瞅瞅抱臂笑眯眯地看他的红发怪盗。   “我们要……爬上去?”   希迪尔不说话,只是摊开手。   意思是,那不然呢?   弥亚顿时露出绝望的表情。   “不如这样,小伊赛亚,你可以试着求求我,哄得我高兴了,我就抱你出去怎么样?”   红发怪盗看着弥亚时而看看巨型石阶、时而看看自己的那种挣扎而又纠结不定的小模样,凤眼已经弯成一道弧线,眼底满是笑意。   他又张嘴,还想要说些什么再逗逗小家伙。   但是还没等他开口说话,站在旁边大角鹿突然发出一声清亮的鸣叫声,然后侧身一拱。   它一下子将弥亚侧拱到了自己的背上。   紧接着,迈开四蹄,向上轻盈一跃。   它巨大的身躯在希迪尔错愕的目光中高高跃起,自下而上,在巨型石阶上飞奔了起来。   它跑得飞快。   虽然身体庞大,但是纵身跃起的时候却异常轻盈。   它奔跑的姿势也极为优美。   当它迈开纤细的腿轻盈地在巨型石阶上飞奔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是飞起来了一般。   等希迪尔从错愕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大角鹿已经背着弥亚跑得不见了踪影。   唯一留在他耳边不断回响着的,是大角鹿踩踏在石板上发出的啪嗒啪嗒的蹄声。   红发怪盗嘴角抽了一抽。   身体突然腾空而起,弥亚被吓了一跳,下意识一把抱住了大角鹿的脖子。   大角鹿背着他在巨型石阶上轻盈地奔跑着,向着上面飞驰而去。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四周的景色飞快地从眼前退去。   一开始的惊愕散去,少年很快就变得兴奋了起来。   大角鹿的奔跑速度太快,坐在上面就像是在腾云驾雾一般,这种感觉实在是太棒了!   他一回头,下面的红发怪盗已经成了一个黑点,看都看不清了。   一想到此刻还待在下面的希迪尔那目瞪口呆的表情,弥亚就乐得笑出声来。   本来弥亚还担心爬上巨型石阶后,山体裂缝通道里九转十八弯的,大角鹿会不会带着他迷路。   但是大角鹿似乎比红发怪盗还要熟悉这些弯道,左转转右拐拐,不大一会儿就带着他出了山体裂缝口。   紧接着,它又啪嗒啪嗒带着他跑到了山脚下的湖边,然后低头在湖边喝起水来。   弥亚从它身上跳下来,摸着它的头。   想起大角鹿刚才轻盈地在巨型石阶上奔跑的模样,他若有所思。   看来,那条巨型石阶的确不是给人走的,而是应该给大角鹿们走的。   按照希迪尔的说法,那座神殿以前是在地面上,后来山体下沉,它也跟着沉入地下。   那么,原来那座巨型石阶应该是通往半山腰或者山顶的通道。   那是祭祀月神的神殿,千年之前,应该有不少白月鹿在山上生活。   所以月神的信徒才专门给白月鹿们建了一个巨型石阶,让它们可以通过石阶自由地在山中和神殿来回。   弥亚和大角鹿在湖边玩了好一会儿,直到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红发怪盗才终于出现。   当看到一人一鹿在湖边玩得不亦乐乎的样子,他都撑不住从容的表情,被气笑了。   不过当弥亚说太晚了他得尽快回家的时候,希迪尔这次没有拒绝。   他抬手一声唿哨将他的大黑马叫来,然后带着弥亚往城市的方向走。   大角鹿在旁边跟着走了一小会儿,等快要出山脚范围的时候停了下来,眼巴巴地瞅着弥亚,叫了几声,那叫声听起来有些委屈。   弥亚听着心软,就回头跟它说很快就回来看它,还给它带好吃的过来。   大角鹿这才高兴了,转身啪嗒啪嗒地跑回了山里。   幸好他们离城市不算特别远,大黑马的脚程又很快,所以当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地面的时候,弥亚和希迪尔两人就已经回到了城门外。   然而,他们被堵在了城门外。   望着城门口那长长的队伍,很显然,他们一时半会儿是进不去了。   让弥亚感到惊讶的时,此刻正在缓缓入城的,是身穿兵甲手持利枪的军队。   庞维城也有士兵,他看见过好多次。但是和眼前这个骑兵军队的气势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想,这大概就是正规军和民兵的区别。   不过,为什么会有军队来这里?   希迪尔眯着眼观察了那只正在入城的骑兵军队一会儿,低低地啧了一声。   “戴维尔王的枪之骑士团。”   他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这么快就走到这里了,看来,我之前听到的那个消息是真的。”他低声自言自语道,“呵呵,王室……父子……真是有趣。”   弥亚转头看他,好奇地问:“什么消息?带领这个军队过来的是这个国家的王?他为什么要来庞维城?”   “不,小伊赛亚,他并不是来庞维城,只是路过庞维城而已。”   红发怪盗的眼神似笑非笑。   “我们伟大的国王,他要率军北上,和他那个想要独立的儿子干上一仗啊。”   “啊——?!” 第104章   等军队全部进入庞维城以后,夜色已经很晚。   弥亚跟着其他在城门外等候已久的人群一起涌入城中,在走进城门的时候,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城门外某一处的小山丘上,骑马伫立在那里的身影已不见了踪影。   红发怪盗已趁着夜色离去。   见前面的少年步子慢下来,身后急着进城的人发出催促的声音,弥亚收回目光,随着人流回到了这座他离开了一日夜的城市。   庞维城虽然不大,但是也不算小。   幸好前些天他的小胖侄子经常缠着他出去逛街,说是要给他买东西,所以他对城市的道路还算比较熟悉。   进城之后,他辨了下方向,就赶紧向家的方向走去。   此时此刻,胖富商的家中一片愁云惨淡。   胖富商坐在那里唉声叹气,美妇人坐在一旁一声不吭,既不动也不说话,神情萧瑟,虽然没有掉眼泪,但是眼圈红得厉害。   精致的餐点就摆在桌子上,但是丝毫未动。   一位壮实的女仆正在端着牛奶站在一旁,劝说一整日都没有吃东西的夫人好歹喝上一口温奶。   只是无论她怎么劝,夫人都是一副神色木然的模样。   小胖墩也坐在一旁,苦着一张圆滚滚的包子脸,撅着一张嘴,仿佛随时随地都要哭鼻子一般。   家中比往常都要安静许多,因为几乎所有的仆人都被富商派出去找人。   昨日迷迷糊糊醒来之后,听别人说自己儿子被怪盗掳走了,他脑子顿时就是嗡的一下,像是被铁锤猛击了一顿,整个人都蒙了。   等回过神来,他先是立刻派出家中所有的侍卫和绝大部分仆人去寻找怪盗的踪迹。   紧接着,他立刻跑去找和他关系不错的城卫统领,又暗暗许诺了这位统领一大笔财物,才让城卫统领答应在寻找失窃的三枚宝石的同时也帮他寻找儿子,并尽可能保证他儿子的安全。   然而,很长时间过去了,怪盗像是彻底消失了一般,到处都找不到他的踪影。   紧接着,雪上加霜的事情发生了。   戴维尔王要出征北地舒尔特城,途中经过庞维城,大军要在城中住宿一夜。   王驾临庞维城,庞维城所有权贵富商自然是严阵以待,迎接圣驾。   这一下,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都转移到这上面。   怪盗什么的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庞维城所有的上层都忙着去接近那位国王,哪还管什么失窃的宝石?恐怕三枚宝石的所有者自己都忙着给王军捐献粮食和财物,以期待借此在陛下面前露脸。   现在整个庞维城中,唯一还惦记着怪盗的,恐怕就只有胖富商一家。   确切的说,是惦记被怪盗掳走的儿子。   这一天一夜里,谁都没睡。   房间很安静,唯一几个因为行动不便没出去找人的老仆人说话做事都是尽可能轻手轻脚的。   就在这种安静得压抑的气氛中,突然响起的高亢的叫嚷声像是一颗石头猛地砸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溅起一大片水花。   “老爷!老爷——”   一位仆人一边嚷着一边几乎是冲刺一般冲进屋子里。   胖富商一拍桌子正要大怒,但仆人下一秒说出口的话让他转怒为喜。   “少、少、小少爷回来了!!!”   垂着头红着眼圈一动不动地坐在软椅上的美妇人猛地抬头,原本暗淡的眼底发出亮光。   她飞快地起身,向外面小跑过去。   一旁的小胖墩儿紧跟着像是肉球一般弹了起来,屁颠屁颠地跟在叔奶奶后面。   胖富商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懵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也拔腿赶过去的时候,屋子外面的庭院里,他的妻子已紧紧地抱着少年,一边抚摩着少年的脸检查有没有受伤,一边不断地掉眼泪。   小胖墩也是在一旁死死地抱着自家小叔叔的细腰不肯放手。   被母亲紧紧抱住的弥亚看着那掉在他脸上的眼泪有些不知所措。   一股内疚感从他心底涌了出来。   虽说也有希迪尔一开始怎么都不肯放他走的缘故,但是明明知道家人会担心,他还是因为自己的好奇心跟着希迪尔去探险,从而让父母担心他这么久……这件事的确是他做得不对。   他抬手擦去母亲脸上的泪,小声说:“对不起,妈妈。”   他愧疚地想,以后绝对不能再这样了。   一只胖胖的大手伸过来,摸了摸他的头。   已经走到他身前的胖富商仔细打量了他一遍,欣慰地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我这一天其实是……”   夫人用哽咽的声音嗯了一声,泪光闪闪的眼底也满是开心的笑意。   “慢慢说,不着急,你没受伤就好。”   她温柔地说,“伊赛亚,你饿不饿,我这就让人去准备吃的。”   “对,儿子,你一天没吃东西,肯定饿了,先吃东西,不管怎么样先吃东西才行。”   胖富商瞅着自家儿子的小脸,怎么看怎么看觉得瘦了一大圈。   “你看,都饿瘦了,等下多吃点补起来!”   “对!你看,小叔叔瘦了那么多!一定是那个可恶的怪盗不给小叔叔饭吃!”   弥亚:“…………”   一天而已,你们是怎么看出我瘦了的?   耳边的絮叨声不断,但是却伴随着一股温暖的感觉涌入胸口,弥亚露出了微笑。   他笑着说:“嗯,我饿了,爸爸妈妈,贝拉,我们一起吃晚饭。”   今晚的晚餐极为丰盛,五六十道菜摆了满满一大桌。   几人一边吃一边说话。   遗失的神殿的存在太过于惊人,考虑到多方面的事情,弥亚没有将这件事以及自己和怪盗以前认识的事情说出来。   他只是说,怪盗并没有伤人的意思,带着他只是拿他做个人质,方便逃跑而已。等安全逃出城之后,就把他放回来了。   等吃完晚饭,累了一天的夫人再也撑不住,回房休息了,小胖侄子也呼呼大睡着被抱去客房。   弥亚和父亲单独待在房间里,将带回来的三枚宝石饰物给父亲看。   看到这三枚价值连城的宝石饰物,胖富商很惊讶。   弥亚也没多说,只是说怪盗在把玩宝石一段时间后,就丢给了他,让他带回来。   胖富商苦笑起来。   这三枚宝石实在是烫手芋头。   若是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还回去,指不定背后会有人对他儿子说些什么不中听的话。   而且怪盗好不容易偷走宝石,又让自己儿子还回来,这里面怎么都说不通,而自己儿子又确实和怪盗单独待过一段时间。   这事凑在一起实在不好解释。   胖富商把那三枚宝石藏了起来,吩咐弥亚不要跟别人说。   他要先想个办法,把宝石还回去的同时不会把儿子牵扯进去。   第二天一大早,饱饱地睡了一晚上如今神清气爽的小胖墩儿吃完早饭之后,就开开心心地缠着他的小叔叔,嚷着要去看威武的军团。   昨晚戴维尔王率军入城这件大事所有人都知道,以贝拉的性格,这种事情早就该跑过去看热闹了。   但是昨天小叔叔被掳走了,他犯愁了一整天,担心得不得了,根本没那心情。   如今小叔叔安全回来,蔫了一天的小胖墩儿立刻又生龙活虎起来,嚷着带小叔叔去看热闹。   他早上可听仆人们说了,那些骑士特别威武雄壮,那杀气、那气势,啧啧啧,太有魄力了。   说实话,弥亚兴趣不大,昨天他在城门口那里看军队入城看了几个小时。   但是他想着昨天让小胖侄子担心了那么久,为了弥补,就陪陪孩子好了。   贝拉拽着弥亚兴冲冲地奔向大街。   他们去的时候,正好是军队出城的时候。   庞维城的大街两侧被卫兵们拦住,数不清的庞维人站在道路两侧,注视着正在道路中缓缓前行的军队。   场面并不喧闹,也不算安静。   骑兵们井然有序地前行,他们的坐骑踩着石板地发出的马蹄声此起彼伏。   旁边围观的人们也在交头接耳。   不少人的目光都投向军队的最前方,那个两鬓都已斑白但是身躯依然健壮威严的王者。   戴维尔王。   那个一力拯救了波多雅斯,带领波多雅斯走向兴盛的王者。   十几年来不断为波多雅斯而战,守护着国家的王者。   庞维城地处要道,戴维尔王出征时经常路过这座城市,每一次,庞维人都会欢送他们陛下出征,祝福他们的陛下击败敌人。   然而这一次,围在两边的人们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发出‘陛下必胜’、‘杀光敌人’、‘让那些该死的家伙知道陛下您的厉害’、‘让那些家伙从波多雅斯滚开’诸如之类的呼喊声。   气氛有些沉闷。   就算那些毫不知情地、想要和以往一样欢呼的人也被这种气氛弄得不知所措地闭上嘴。   这一次,戴维尔王出征并非是为了抵御外敌。   他是为了和他那位挑衅他的王权的儿子战斗。   军队在井然有序地前行,走在最前方的戴维尔王注视着前方敞开的城门,回头环顾了身后的庞维人一圈。   对于他的子民们困惑不安的眼神,他的心情也很复杂。   这是一场内战。   对波多雅斯来说,没有胜利的战争。   波多雅斯人并不想看见的战争。   但是,萨尔狄斯的行为已经触及了王权的底限,更触及了他的逆鳞。   天无二日。   一个国家中绝对不能有两个声音。   当年波多雅斯差点灭亡,就是因为他父王在位的时候各方势力盘踞在各地,中央王室无力,最终导致了波多雅斯的四分五裂。   他好不容易将分裂的波多雅斯重新统一起来,怎么能容许占据一方的势力再度在波多雅斯中出现?   就算做出这件事的人是他的儿子,他也必须将这种会给国家的未来带来危险的可能性彻底断绝!   即将出城门之时,眼不经意地从一侧掠过的瞬间,戴维尔王的目光陡然一跳。   在后方的一侧,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少年的背影。   那个身影——   应该已经死去的——   他正下意识想要细看,突然一个清脆而又响亮的童声响了起来。   “小叔叔!”   一个胖乎乎的小胖墩儿扑过来,一把将那个少年抱住,那圆滚滚的身体顿时就将少年挡住了大半。   “小叔叔,你看,我给你买的好东西~~”   小胖墩儿一边嚷着,一边拽着少年往旁边的巷子里面走。   那一大一小的身影很快就被墙壁挡住,再也看不见。   是这里的居民啊……   大概只是背影有些相似而已。   是啊。   那孩子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毕竟,那孩子已经……   收回目光,将头转回来。   锐利目光笔直地注视着前方,戴维尔王催动坐骑,加快速度向城门奔去。   深色的披风在他身后高高飞扬而起,舞动不休。   当戴维尔王转回头催马向前奔去时,弥亚恰好牵着小胖侄子从巷子里走回到大道上来。   当少年抬眼看去的时候,只能看到在戴维尔王纵马离去的背影。   在王的身后飞扬不休的披风,映入他湛蓝色的眼底。   哗啦。   胸口突然猛地悸动了一下。   哗啦——   巨大的海浪声突然在耳边响起。   一波接着一波。   一浪接着一浪。   重重地拍打在他的脑中。   “小叔叔?你怎么了?小叔叔?!”   在小胖墩儿惊慌失措的叫声中,弥亚已支撑不住跪在了地上,痛苦地捂住双耳。   可是毫无用处。   那震耳欲聋的海浪声依然不断在他耳膜深处回响。   哗啦——!   ………………   夕阳似火。   巨大的石头城市耸立在夕阳之下。   仿佛染着一层血光。   大地上,尸横遍野。   隐隐传来乌鸦凄厉的叫声。   地面上那浓浓的一层血色已分不清是无数尸首流淌出的鲜血还是夕阳的血光。   目光幽暗如深渊的年轻男子伫立在大地上。   鲜血从他金色的发梢上、从他阴鸷的眼前,一滴滴地掉落。   他手中的长枪笔直向前。   血红枪尖已整个儿贯穿了头戴金色王冠两鬓斑白的男子的胸口—— 第105章   等弥亚醒过来之后,他发现自己身处医馆之中。   一名老医师正在给他检查身体,只是还没检查完,他就自己醒了过来。   小胖侄子挺聪明。   一般小孩子见到这种场景都会慌了神,哭着回家找爸妈。但是贝拉二话不说,直接让仆从抱着自家小叔叔来都最近的医馆里。   老医师细细询问了他半晌,也挺纳闷的,因为在老医师看来,这少年的身体挺健康的,怎么会突然晕倒呢?   思来想去,只能认为是少年近段时间没休息好,再加上天气太过炎热所致,于是嘱咐了几句就算年轻也要注意身体、不要熬夜之类的话,然后给弥亚喝了一碗避暑清火的汤药,就让弥亚离开了。   幸好弥亚醒来得快,把贝拉派去通知他父母的下人拦了下来。   “应该只是太热了不小心中暑而已,就不用告诉他们让他们为我担心了。”   “唔,妈妈说好孩子不能说谎,不过既然小叔叔都这么说了,我听小叔叔的~~”   “乖。”   弥亚摸了摸小胖墩的脑袋。   小胖侄子乐滋滋地笑了起来。   弥亚一边摸小胖侄子的头,一边寻思着自己晕倒的问题。   他隐约记得晕倒的时候好像听到了海浪声,除此之外,脑中还闪过了什么。   但是脑中到底闪过了什么画面,他完全想不起来。   记忆非常模糊,他就记得耳边海浪声很吵,以及似乎看到了什么,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真是奇怪。   弥亚揉了揉太阳穴,想了老半天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   算了。   肯定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才想不起来。   不想了。   他张口咬了一口他家大胖侄子颠颠儿给他买来的冰软香甜的冰酪,凉凉的冰花在嘴里泛开满嘴的甜意,开心地眯起眼。   嗯~~真好吃~~   …………   ……………………   数日过后,胖富商带着弥亚去了一趟月神殿。   波多雅斯人所信仰的主神是海洋之神普赛尔,但是除此之外,他们还可以信仰主神之下的其他神灵。   比如说庞维人除了海神之外,大多数都信仰象征自由和繁荣的月神戴薇娅。   这主要是因为行商时大多都要走夜路,所以,他们希望月神能守护他们。   庞维人有钱,所以神殿修建得也极为富丽堂皇。   然而弥亚跟着父亲走入这座月神神殿的时候,是有些失望的。   他曾亲眼看过深埋在地下的‘遗失的神殿’。   那座千年前的神殿,哪怕只是现在只剩下一部分遗迹,也比现在这座装饰得华美雍容的月神神殿要宏伟壮观得太多。   两相对比,就像是真正让人望之就心生敬畏的当空明月和用金子融铸成的仅仅只是看上去精致贵重的金色球体。   主持这座神殿的月神祭司已经很老了,精力早已不济,所以神殿中大部分的事情他都已经交给他的弟子打理。   据说,等这次祭典结束之后,他就会让弟子继承自己的位置,成为新的神殿主持祭司。   这位下任的神殿祭司是一位中年人,面容儒雅,身型偏高大但并不会显得壮硕,整体极为匀称。   这位祭司是一位性情温和,而又谦逊有礼的人。   对待权贵,他彬彬有礼,不卑不亢。   对待贫民,他和蔼可亲,从不曾看不起他们,还经常帮助那些遇到了极大困难的人们。   十多年来都是如此,受到他帮助的人不计其数。   因此,这位祭司的声誉在庞维城中非常好,极受庞维人的尊敬。   比如说这一次,他身为身为祭司,而且马上就要成为一殿之主,比起仅仅身为众多富商之一的胖富商身份要高得多,但是对于胖富商恳求其私下说话这种可以说是无礼的请求,他并没有露出怒意,而是微笑着点头答应了。   在一个私密的房间里,其他仆从都已退下,只剩下三人在其中。   “这就是你找回来的那个孩子。”   中年月神祭司看着少年的眼。   他说:“他有一双像宝石一样漂亮的眼睛。”   祭司的笑容很有亲和力,让人一眼看去就心生好感。   他抬手轻轻抚了一下弥亚的头。   他温和地说:“孩子,你过去所经历的一切苦难都已过去,月神会照耀着你,让你的未来被鲜花环抱。”   他如此说着,目光一直看着少年如海蓝宝石般明亮的眼。   他的眼底流露出一丝喜爱的神色。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移开目光,询问胖富商有什么事情需要私下说话。   胖富商忙不迭地将随身携带的三枚宝石饰物捧到中年祭司面前。   祭司看着那三枚闪耀着光辉的宝石,露出错愕的神色。   “这是——”   “是的,祭司大人,这是被怪盗偷走的宝石,三枚全都在这里了。”   胖富商赶紧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其中着重说明,怪盗是因为对月神的崇敬,才让他儿子把宝石带回来。   但是他担心这样会给儿子带来一些麻烦,所以没有告诉其他人,自己偷偷地将宝石送回来。   所以,他希望祭司大人能够告诉大家,就说这三枚宝石饰物是怪盗悄无声息地送回神殿的。   总之就是,这三枚本就要敬献给月神的宝石之所以能回来,全部都是月神的光辉普照大地,月神的感召让人迷途知返——   嗯,反正和他儿子没有丝毫干系。   中年祭司看着富商紧张的样子,不由得失笑。   不顾他也知道,胖富商如此慎小事微是因为一颗拳拳父子之心。   虽说那个怪盗很有名气,但是无论怎么说,盗贼就是盗贼,和一个盗贼牵扯上关系名声总归是不好。   他微笑着点头,接过那三枚宝石。   胖富商这才松了口气,道谢之后带着弥亚离开了。   他们离去之后,房间里只剩下中年祭司一人。   明亮的阳光从天窗照在桌上,三枚价值连城的宝石饰物安静地躺在匣子中火红的羽绒垫上。   宝石闪动着瑰丽的光芒。   那宛如流动着的光辉映在中年祭司的眼底,在他眼眸中闪耀着。   …………   ………………   一转眼,一天就过去了。   已是深夜时分,淡金色短发的少年正坐在床头,屈起的双膝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书籍。   他抬手,轻轻翻过了一页。   看了许久书页的眼睛有些酸涩,他抬手揉了揉眼。   紧接着,又打了个呵欠。   一点困意袭来,弥亚转头望向窗外,这才发现夜已经很深。   他这一看书,就看了许久。   难怪眼睛会这么酸涩。   弥亚合上书,下了床,然后将书放在一旁的桌上。   他站在桌前,一手按在书上,低头沉思起来,目光有些凝重。   因为对这个世界感到好奇,所以他最近寻找了许多与这个国家的历史、风貌以及传说的书籍,想要从其中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这段时间下来,他已经隐隐从其中察觉到了一些熟悉的地方。   或许,这个世界真的不是他以为的异世界,而是……   啪。   一侧的落地窗那里突然传来极轻的一声响动。   将弥亚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他下意识转头向那边看去。   落地窗外面是几根圆柱撑起的宽大凉台。   再往外面,就是重重树冠,风一吹,那枝叶就轻轻摇晃起来,发出簌簌的响声。   什么都没看到。   弥亚刚要把目光转回来,突然又是轻轻地啪的一声。   一颗小石子从落地窗外面滚了进来,恰好滚到他的脚下。   不,那并不是石子,而是一颗乳白色的宝石。   它在月光下微微晃动着,边缘折射出幽蓝色的光泽。   弥亚捡起宝石,犹豫了一下,然后迈开脚步,从敞开的落地窗走到外面的露天凉台中。   下一瞬——   黑红色的披风在夜空中展开,仿佛与漆黑的夜幕融为一体。   身形颀长的青年从天而降。   火红色的长发像是在他身后燃烧着的一束赤色火焰。   红发怪盗身姿轻巧地落在凉台边缘的扶栏上,随之落下的黑红色披风轻柔地垂落在他的身后。   那就仿佛是他轻轻地敛起了他在夜空下展开的墨色羽翼。   希迪尔抬眼,向弥亚看来。   凤眸微弯,上扬的眼角一如既往带着狐狸般魅人的痕迹。   “希迪尔?”   弥亚吃了一惊,但是吃惊中又带着惊喜。   他之前还以为再也见不到那个怪盗了,有些失落呢。   “你怎么找到我……呃。”   下一秒,他向后一缩,半边身子躲在落地窗后面,警惕地瞅着对方。   “等等,你该不会又想绑架我吧?”   看着一双大眼睛提溜提溜转动着像是小动物一样警惕地盯着自己的少年,希迪尔顿时失笑。   他说:“我马上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啊?”   “所以呢,来和你道个别。”   希迪尔笑眼弯弯,冲少年招了招手。   弥亚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出来。   站在扶栏上的希迪尔俯身,屈膝半蹲下来。   他指了下少年手中的月光宝石,说:“我看你似乎不喜欢我偷来的那三枚宝石,都给送了回去,所以就去买了一颗。”   点漆似的凤眸含笑注视着少年,希迪尔说:“这不是偷来的,所以,这颗宝石可以收下了吧?”   弥亚歪着头看他。   “可是你买它花的金币也是偷来的吧?”   希迪尔哈哈一笑。   “这种事情就不要太在意了,就当那些财物都是我不小心从房子里捡到的就好。”   弥亚:“…………”   行吧。   你开心就好。   握着手心中的宝石,弥亚也笑了起来。   他仰头看着希迪尔,问:“离开这里后,你要去哪里?”   带着雪白手套的手指竖起在微扬的唇前。   “这是秘密。”   希迪尔微笑着说,“小伊赛亚,怪盗被人知道行踪那可就糟糕了。”   唔,说得好像没错。   于是弥亚换了个问题。   “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红发怪盗笑了起来。   他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夜空,明月高挂夜幕,细碎银辉洒落大地。   月光落在青年上扬的凤眸眼角,越发给其增添上一抹诱人的弧光。   “好啊。”   他笑着说。   他伸出手,握住少年拿着宝石的那只手,抬起来。   红发怪盗低头。   火红长发从少年手腕上滑落。   “那么,我就与你约定吧。”   希迪尔的吻再一次落在少年的手上。   “只要你想见我,我就会立刻出现在你的面前。”   握着少年的手,他抬眼。   火红发丝下,弯弯凤眸含笑凝视着少年。   “在月神的见证下,我与你约定。”   “我的小伊赛亚。”   …………   …………………………   时间一晃,又过去了三天。   怪盗和战争的事情都已经过去,庞维城已经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喧哗与热闹,人们再一次沉醉在欢庆的气氛之中。   月神的祭典即将到来。   这些天的晚上,庞维人都在彻夜狂欢。   夜幕上的月亮也一日圆过一日。   祭典那一夜,就是一年中波多雅斯夜空中月亮最圆最亮的一天。   小胖侄子跑得很勤,天天来找他的小叔叔。   他很骄傲地向他的父母以及众多兄长姐姐们宣布,他已经成功地取得了小叔叔的承诺,成为小叔叔在祭典当天的第一个舞伴。   他的父母已经众多兄长姐姐纷纷鼓掌表示对其的赞扬和祝贺,让小胖墩儿得意地挺起小肚子。   然后,小胖墩儿和他的叔爷爷就‘谁花钱给小叔叔/我儿子订做参加祭典的礼服’的事情开始了长期对战。   这一天傍晚,小胖子依然和胖富商两人互瞪,争夺花钱的权利。   美妇人才懒得搭理那一老一小,笑眯眯地哄着儿子喝牛奶,还是那几句‘宝贝儿你还要补身体’、‘乖,喝牛奶才能继续长个子’。   每天被迫早晚一杯牛奶的弥亚仇大苦深地盯着快要喝吐的牛奶,在母亲殷切的目光下,只能捏着鼻子吞下去。   就在这时,吵杂声突然从外面响了起来。   胖富商刚站起身,一队卫兵已经闯入了房间里。   卫兵队长目光在房间里一扫,落在弥亚的身上。   他抬手一指,对身后的卫兵说:“抓起来,带走。”   不等错愕的众人反应过来,好几个卫兵上前,一把将弥亚拽过来,并迅速用绳子将他的双手反绑在背后。   “给我等等!你们在做什么?”   胖富商大怒。   “你们想对我儿子做什么?放开他!”   卫兵队长冷着一张脸回答:“这是统领的命令,让我来抓捕和千面怪盗勾结,偷盗走那三枚宝石的人犯。”   富商心脏猛地一跳。   可是他硬是忍住心慌感,继续冲卫兵队长怒吼:“你这是什么话?我儿子怎么可能和怪盗勾结——”   “你儿子?”   卫兵队长摇了摇头。   “按照你家的奴隶的供词,他可不是你的儿子。”   “!!!”   “这是统领的命令,你还有什么话,直接去找统领大人说。”   胖富商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卫兵将弥亚带走。 第106章   弥亚还一头雾水的时候,他已经被卫兵强行带到了他不久前去过的月神殿。   刚走到门口,他身后的卫兵用力推了他一把。   他毫无防备之下向前踉跄了一步,跌跌撞撞地进了房间。   若不是他身手还算灵活,只怕已经狼狈地摔倒在了地上。   踉跄两步后勉强保持住身体平稳,弥亚一抬头。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的眼前。   数日前曾温和地抚摩他的头的中年月神祭司站在房间里,姿态一如既往的温尔儒雅。   唯一不同的是,中年祭司此刻看着他的目光中是他看不明白的叹息和悲悯。   中年祭司的旁边还站着一名高大的男子,一身武将打扮。   弥亚听见将自己抓来的那个卫兵队长上前,称呼其为统领。   显然,这名武将就是庞维城的城卫统领。   城卫统领抬眼,锐利目光向弥亚看来。   “说吧,小子,你是怎么和千面怪盗里应外合偷走那三枚宝石的?”   “啊?”   弥亚茫然地回看他。   城卫统领冷笑了一下。   “别装了,小鬼,不过,你这么一个小家伙居然是怪盗的同伙的确很让人意想不到。不管怎样,快点老实交代,千面怪盗现在躲在哪里?还有,那三枚宝石藏在哪里?”   “那可是献给月神的祭品,你们居然连神的祭品都敢染指,真是好大的胆子!”他厉声道,“听到没有!不想受苦就立刻把宝石还回来!”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弥亚皱着眉回答。   “我并没有和怪盗勾结,也不是什么他的同伙。”   “至于你要我交出那三枚宝石……”   他将疑惑的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的中年祭司。   “祭司阁下,我和父亲明明在那天已经将三枚宝石都交给了你。”   中年祭司注视着少年那双清亮的湛蓝色眼眸好一会儿,他没有回答,只是垂眼,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的神色看起来很无奈,那一声叹息,像是在为少年的谎言而叹息。   “不要狡辩!你这家伙,自知身份暴露必死无疑,居然还敢胡乱攀扯上帕米阁下!”   城卫统领厉声呵斥道。   “你以为这种拙劣的谎言会有人相信吗!”   错愕地看着垂眼什么都不说的月神祭司,弥亚的心脏猛地一跳。   下一秒,他立刻反应了过来。   宝石!   帕米祭司想要私吞那三枚价值连城的宝石,所以才——   弥亚咬牙。   把宝石交给祭司的时候,只有他、祭司以及他的父亲在场。   而和受人尊敬的帕米祭司相比,他的父亲的话显然没有可信度。   见少年迟迟不吭声,城卫统领再一次厉声对其呵斥起来。   “不要负隅顽抗了!有人亲眼看到数日前的晚上你和怪盗见面。”   “那次展会上,你也是故意装作被怪盗抓住,作为他的人质,好让他能成功逃脱。”   “不然为什么怪盗不掳走其他人,偏偏掳走你,而且你最后还能毫发无伤的回来?”   “我……”   弥亚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   因为数日前他晚上和希迪尔见面的确是事实。   如果真的有人看到这一幕的话,那就是他和怪盗有牵连的铁证。   他百口莫辩。   “说!怪盗现在人在哪里?”   城卫统领走到弥亚面前,伸手捏住他的下巴,目光冷冷地俯视着他。   那手指非常用力,捏得弥亚的脸隐隐作痛。   “还是说,你想要试一试夹板、刑架、火烙之类的东西?”   他嗤的笑了一声。   “小子,你这个小身板恐怕一个都受不住。”   “…………”   弥亚盯着对方,没吭声。   “哟,这眼神倒是挺不错,你在等什么,等你那位‘父亲’来救你?”   城卫统领嘲讽地笑了起来。   “你若真是他儿子,说不定他还真愿意倾家荡产来救你,只可惜……”   他转头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卫兵立刻将一名肤色黝黑的奴隶带了过来。   弥亚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个黒肤的奴隶是经常跟在他父亲身边的侍从。   黒肤奴隶一进来,就整个人五体投地趴在地上,发着抖战战兢兢地开始说话。   “他、他并不是我家主人的亲生孩子,是我家主人不久前从河中救出来的人。”   “我们不知道他是谁,因为我家主人一直没有孩子,见他失去了记忆,就骗他说他是我家主人的孩子。”   “这件事除了我以外,还有另外两个跟着主人的奴隶也知道,主人命令我们不准将这件事说出去。”   “我我我、我发誓,众神在上,我绝对没有说谎!”   黒肤奴隶的话让弥亚脑子瞬间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不可能。   怎么可能?   ……骗他的?   他的父亲……还有母亲……那所谓的亲人全部都是骗他的?   他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孩子?   他们从一开始就在对他说谎——?   “听到了吧?你根本和他们毫无关系,所以不要指望他们会救你出去。”   城卫统领狠狠捏紧少年的下巴,用力到隐隐能听到骨骼咯咯作响的地步。   那力道让少年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说!怪盗在哪里?”   情绪有些恍惚的弥亚脑中在这一瞬间突然浮现出那座深埋在地下的神殿遗迹。   如果希迪尔还没离开的话,应该就在……   少年抬眼。   湛蓝眼眸一眨不眨地和城卫统领的目光对视。   “我不知道,我没有和怪盗勾结,我也没有偷走那三枚宝石!”   他说,目光清澈,语气坚决。   “倒是个硬茬。”   城卫统领遗憾地摇了摇头。   “看来帕米阁下向城主给你求情才换来的机会只能浪费了。”   他抬手,轻轻地拍了拍少年的脸颊。   “小家伙,如果你的那位怪盗同伙愿意来救你,将宝石还回来的话,说不定你还能活命。”   “如果他不来,你就只能死在那里了。”   说完,他挥了挥手,示意卫兵将少年带下去。   “按照处置盗贼惯例,绑到广场上示众,曝晒致死。”   在被带走之前,弥亚抬头,目光微冷地看了一直静静地站在一旁的帕米祭司一眼。   那位祭司也深深地看着他——确切的说,是看着他的眼睛,眼中流露出惋惜的神色。   在旁人眼中,便是觉得这位温和仁慈的祭司是因为少年不肯迷途知返而感到可惜。   弥亚被卫兵押送到庞维城一角的处刑广场上。   那是庞维城专门用来处置犯人以及将犯人示众的广场,一排排十字形的支架竖立在广场上。   整个广场弥漫着一股阴森的气息,尚未腐朽的麻绳晃晃悠悠地吊在十字架上,地面的石板上是积年累月被鲜血浇灌形成的黑褐色。   还有两三具森白的枯骨被绑在支架上,风一吹,白骨在空中晃晃悠悠,似乎要倒下,又被麻绳继续拴在支架上。   弥亚被硬拽上了广场上,绑在其中一枚十字形支架上。   一名负责在广场巡逻的卫兵远远地看着弥亚那张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年轻脸庞,露出可惜的神色。   还是个孩子,可惜年纪轻轻就要死去。   还是以这种痛苦的方式死去。   …………   “你说那个少年真的能把千面怪盗勾过来吗?”   身型略显肥厚的城主皱着眉问。   “而且,那种小鬼真的会是怪盗的同伙?”   说实话,他远远地看了一眼那个少年,那副纤细的模样,实在不像是什么盗贼同伙。   还挺可爱的,如果不是牵扯到怪盗,让那孩子来服侍他也不错。   “不知道,不过他的确和怪盗在一起待了一天一夜,然后毫发无损的回来。”   “随后,怪盗又特地去见了他。”   “所以,就算他不是怪盗的同伙,那位怪盗想必也对他另眼相看。”   “用他做诱饵,有很大的可能性能将那位神出鬼没的怪盗给吊出来。”   城主满意地点了点头。   因为给路过的戴维尔王敬献了一大笔粮草,这让一贯只出不进的城主一直肉疼到现在。   如果能抓到那个传闻中偷了不少珍宝的怪盗,他就能将那些珍宝全部据为己有。   而且,据说王城中也有几位贵族和官员被怪盗偷过,丢了大面子,对之恨之入骨,只要他将怪盗抓住,送给那几位让他们泄恨,想必自己能得到极大的好处。   如果他们猜想错误,怪盗和那少年没什么关系,不肯现身的话,那就只能怪那少年自己倒霉了。   谁让他被怪盗掳走过呢。   就算弄错了。   不过就是死个小鬼而已。   而且还是不知来历的,死了也没人知道。   根本不算多大回事。   是不是?   …………   从城主府那边回来之后,帕米祭司一如既往温和地向对他问好的众人点头示意。   他在神殿中行走着,不急不缓,姿态从容而又优雅。   他的脸上一直都带着亲切的微笑,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将门半掩上。   没有关紧是因为没必要,因为马上就到傍晚的祷告时间了,他打算换一下外衣就直接前往祭祀大厅进行祷告。   这么多年来,每天晚上的祷告仪式他从不曾缺过一次。   神殿中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神殿中所有祭司里最虔诚的一位。   他的老师也因他的虔诚对他极为赞赏。   换好衣服之后,他转身想要离开房间,只是刚走了一步,就停了下来。   看一眼。   他想。   只看一眼就好。   他犹豫了几秒,终究还是抵不过心里升起的欲望而选择了顺应自己的渴望。   他走到桌前,打开锁,将一个匣子从里面拿出来。   打开匣子,三枚闪耀着瑰丽光芒的美丽宝石展现在他的眼前。   那宛如流动般的光泽映在祭司的脸上。   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声,目光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这三枚流光溢彩的宝石,眼底满是迷醉。   真美啊。   他想。   本是想着只看一眼就好,但他的目光迟迟无法从宝石上移开。   宝石太美,美得让他心醉神迷。   每一年,每一年,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美丽的宝石离自己而去。   它们永远都无法留在他的身边。   没有人知道,他是多么渴望让那些宝石全部都属于自己。   现在,他终于拥有了真正属于他的宝石。   没错,我的…你们都是我的了……   他温柔而又怜爱地抚摩着羽绒垫上的宝石,那冰凉而又圆润的触感让他心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恍惚中,他突然又想起了那个少年的眼。   他想,如果那个少年的眼也是宝石就好了。   那么美丽的海蓝宝石,如果可以挖出来收藏,那该多好。   “帕米,我听说那个偷了宝石的……咳,孩子被绑去了刑场,咳,你去向城主大人求个情,说我们神殿不追究……那孩子罪不至死,把他带过来,他还年轻,只要我们好好教导他……”   前面带着咳嗽的低低的絮叨声,帕米因为沉迷在宝石的光辉中没能听到。   直到最后一声猛然提起的高喝声,才陡然将帕米从恍惚中惊醒过来。   “帕米!这——咳——这是什么?!”   满脸病容的老祭司一推开门,就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那三枚宝石实在是太耀眼,让人想看不到都不行。   “这、咳、这几颗宝石、咳咳、你不是说失窃——怎么会——”   老祭司急步走过来,一把将在听到他的声音的瞬间浑身僵硬的帕米推开。   他怔怔地看着匣子中那三枚价值连城的宝石饰物,又回头看着目光呆滞的弟子,毕竟年纪大,经历的事多,心念转动之间就已明白了一切。   “你……唉,你糊涂啊!”   老祭司的脸色比之前越发显得苍白,他目光沉痛地看着眼前这个曾让他骄傲的弟子,眼神中满是失望。   “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帕米一个激灵,双膝一矮,猛地跪了下来。   “老师。”   他跪在老祭司面前,仰头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他。   “我这是第一次,这么多年来,也只有这一次,我一时没忍住才——我以后再不会做了!老师,我发誓,原谅我!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看着自己倾尽心血培育出来的弟子那哀求的眼神,老祭司心里一软。   他本要张口叫外面的神殿侍卫进来,但是犹豫了好一会儿,他叹了口气。   他想,帕米这次只是一时糊涂而已。   “罢了,就说这宝石是怪盗为了不害及无辜,偷偷还到神殿来的。”   老祭司一边咳嗽一边喘着气说,“我拿这个去城主府,把那个无辜的孩子救回……”   帕米跪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老祭司的手伸向匣子。   他眼睁睁地看着老祭司要把匣子盖上。   宝石诱人的光辉眼看就要消失在他的眼前。   这些美丽的宝石马上就不再属于他——明明前一秒它们都还是他的——   不!   那是他的!   任何人都不准碰!   就在老祭司的手即将碰到宝石匣子的那一瞬间,一股怨气猛地从身体里涌出来,直冲脑部。   帕米猛地伸手一推—— 第107章   毫无防备的老祭司被他的弟子一把推倒。   老迈的身体向后倒下,脑袋重重地磕在石壁上。   他躺在墙角下,殷红的鲜血从他额头流下来,从他的眼角划过。   他逐渐模糊的视线看着他帕米。   他曾引以为傲的弟子帕米紧紧地抱着宝石匣子,像是抱着自己的命一般,冲着他低声怒吼。   “这是我的!属于我的!”   “你知不知道,每年敬献给神殿的宝石本来就全部属于神殿!应该全部留在神殿里!可是你这个老家伙非要把那些宝石全部以神的名义捐献出去——说什么那是属于所有城民的东西!你这个蠢货!该死的蠢货!你早该死了!”   帕米紧紧抱着宝石匣子,怒不可遏地冲老祭司低吼。   他已经忍耐了很久。   每一次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宝石被他这个愚蠢的老师送走,他就心如刀割。   因为那本来都该是属于他的东西。   “那些宝石本来就该全部都是神殿的!是我的!”   不……帕米,那不是你的……是月神的……   老祭司的唇蠕动着,想要说话。   可是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视线越来越模糊,视野一点点暗淡下来。   “月神本就是庇佑繁荣的神灵,将所有的宝石都收拢在她的神殿中,她一定会高兴——是的,没错——我们应该把世界上所有最美的宝石都收拢在她的神殿中!”   收在神殿里的宝石,就是他的!   不,帕米……月神所希望的繁荣是所有人的繁荣,而并非一人……   她所喜爱的是宝石那种纯洁美丽的光辉,而不是它的贵重……   就像她在黑夜中将月光赐予所有人一样,她所希望的是让所有人都看到那样的光辉……   老祭司用失望而又悲哀的眼神注视着他的弟子。   他想要伸出手,抓住他的弟子。   可是他的手已经抬不起来了。   帕米啊……   月神憎恶一切的私欲和丑陋……   当……神灵震怒……   老人闭上眼,他的整个世界都陷入黑暗。   帕米抱着宝石匣子,俯视着他那已经奄奄一息的老师。   他的目光从慌乱一点点变得镇定下来。   他看着老祭司的眼神逐渐变得冰冷。   他转身,将匣子放在桌上,打开再度看了匣中的宝石一眼,然后关上。   他把匣子放入桌子里,仔细锁好。   等一切都处理好之后,他才推门大步走出去,摆出一副紧张的模样,将外面的神殿侍卫以及仆从叫过来。   他对众人说,是因为老师知道了献给月神的祭品被盗走的事情,气急攻心,一个没站稳摔倒了。   他还说,老师昏过去前吩咐他负责主持这次的月神祭典。   对于没能及时扶住老师这件事,他显得极为懊悔和痛心至极。   没有人注意到,当医师说老祭司病情骤然加重,一时半会都醒不过来时,帕米祭司眼底一闪而过的喜悦。   …………   ……………………   嘈杂的一夜很快过去,天空中,太阳已高高升起。   风呼啸而过。   跨过万里大地,来到遥远的西北方。   那座高大的石城前方的原野一望无际。   肥沃的泥土上长满了碧绿色的青草,风一吹,宛如海洋波浪一般,此起彼伏。   这片原野大地上,因为有着充足的养分,才长出了如此茂盛的青草。   而那充足的养分就是……   烈日之下,低沉的风号声在空中响起。   而另一面,响起的亦是同样的风号声。   一样的,同根同源的。   骏马奔腾,无数马蹄声响彻了这片大地。   战争在这一刻打响。   身穿同样盔甲的战士们凶狠地厮杀在一起。   他们手中的长枪刺穿了同胞的喉咙。   他们挥出的利剑劈裂了同胞的胸口。   他们将同出一脉的鲜血洒落在这片本该为抵御外敌而战斗的原野上。   大片大片的青草被染成赤红,残肢断臂掩埋在茂盛的草丛之下。   一条条年轻而又鲜活的生命埋葬于这片大地。   战马苍凉的嘶鸣声响彻天空。   战火已经点燃。   一切生命都将在那赤红的火焰中消耗殆尽。   …………   烈日当空,火辣辣的阳光曝晒着大地。   刑场上的少年缓缓地睁开眼。   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颊边滚落,他的脸烫得厉害,呈现出不正常的绯红。   他微微张着嘴,唇干枯得厉害,已出现一道道裂痕,甚至还有点点血迹从裂痕中渗出来。   炽热的阳光直晒下来,让他整个人如置身于火笼之中。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要被点燃了。   双臂展开,双手的手腕被绑在十字支架的横栏上,粗糙的麻绳已深深地陷入他的肌肤中,勒出淤青的痕迹。   不是不痛,而是痛得太久,已经痛到麻木的地步。   弥亚无力地垂着头,低低地喘息着。   他的呼吸越发急促。   每次吐出的气息也是滚烫的,仿佛他身体里也被灼烧着一般。   身体很难受,心里也……   这么长时间里,他的‘父母’,还有贝拉……都不曾来看他一眼……   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已经处于半醒半睡之中。   就在刚才,他在恍惚中仿佛梦到了一个战场。   明明应该是他从未去过的地方,可是那个战场却是如此的真实。   就好像……在离这里极为遥远的某个地方,在现在这个时候,在同一片天空和烈日之下,有一场真正的战争正在进行。   他几乎能清楚地感觉到了鲜血抛洒在空中的触感。   一条条生命正不断地从残酷的战争中流逝。   他看到一个戴着一侧漆黑面具的金发年轻人手持长枪冲杀在战场之上。   年轻人手中利枪每一次挥动,都会夺走一条性命。   那个人从来不顾自身的安危,总是一次又一次冲杀在最前方,将自己置身于最危险之处。   那个人仿佛根本不在乎自己身上越来越多的伤痕……   不,或者该说,那个人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那浑身浴血、宛如从地狱中走出的魔鬼一般的姿态,明明应该让人感到极为可怖。   可他却不知为何……想要抓住那个人的背影……   少年再度闭上眼。   一滴汗水从他垂落的睫毛上划落。   像极了从他眼角落下的一滴泪。   被粗糙麻绳勒住的肌肤已经磨破了皮,鲜血渗出来,渗到麻绳之中,随之更多的鲜血顺着少年的手腕缓缓地滴落在地面。   …………   啪嗒。   深埋于地下的月神的神殿遗迹似乎晃动了一下,微不可闻,又似没有。   一颗碎石从顶端掉落下来,随着石壁砸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高大的白月鹿蓦然抬起头。   它仰着头,黑亮的眼眸映着神殿正中间那颗巨大的石柱。   神殿似乎又微微晃动了一下。   哗啦——   那块巨型浮雕裂开了。   以女神的脸为中心,无数道裂痕宛如张开的蜘蛛网一般从四面八方延伸而去。   巨大的浮雕迅速迸裂,碎开。   一块接着一块的浮雕碎片从石柱上坠落,掉在地上砸得粉碎。   在一声接着一声的巨响声中,白月鹿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它黑亮的眼眸深深地映着远方不断崩裂的石柱,仿佛在注视着什么。   …………   ………………   热。   干渴。   饥饿。   痛苦。   因为身体太过于痛苦,让少年下意识隔绝了自己所有的感知,任由自己陷入黑暗。   他放弃了清醒的意识,放纵自己沉入恍惚的梦境之中。   他仿佛梦到了许多。   他仿佛看到了许多。   在遥远的战场上,那无数彼此厮杀着的人们……   神殿深处,抱紧宝石匣子状若疯狂的中年祭司……   倒在地上的老人额头缓缓流淌下来的鲜血……   城主府中盛大的宴会在黑夜的掩盖下暴露出的奢华和糜烂……   金碧辉煌的月神神殿中,无数的宝石闪耀着动人的光芒。   黑夜中,沐浴在月光之下的庞维城依然在彻夜狂欢着。   富有的庞维人在这里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   他们深深地沉醉其中。   金钱给他们带来了一切。   同时,也带走了他们的一切。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他整个人明明在黑暗中沉沉浮浮,却仿佛能看到大地上的一切。   一个不知从何而的、奇异的声音在他心底深处响起。   那一切,都是源于人类永无止尽的欲念。   他们渴求着所有。   他们的欲望永远不会满足。   人类让这片大地罪恶横生。   想要终止他们的欲望,唯有……   “伊赛亚。”   突然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将他从那个恍惚的声音中惊醒。   “醒醒,伊赛亚。”   弥亚睁开眼,映入他眼中的是宛如火焰一般赤红的长发。   “别怕,我来带你走。”   希迪尔的声音很轻,满腔的怒火都压在柔和地哄着弥亚的声音之下。   他一抬手,锋利的匕首割断了绑着弥亚双腕的粗绳。   身体已经虚弱至极的少年无力地向前倒下,被希迪尔接住。   抬手将弥亚抱起,借着月光看着怀中少年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的脸,那干裂开一道道口子的唇,以及满是淤青和擦伤的手腕,红发怪盗一双凤眼再不见往日的轻佻和从容,眼底满满都是强压住的怒火。   他强忍住心底的怒气,抱着弥亚上了马,飞快地离开了这里。   黑夜中,无论是城主还是庞维城中的其他权贵们依然在享受着糜烂的晚宴。   刑场上,十多名负责看守此地的卫兵早已横七竖八地倒在了刑场边缘,而刑场侧面的建筑中,潜伏在四周的弓箭手以及卫兵也都无声无息地倒在了他们埋伏着的地方。   夜幕下,早就拿到了巨额贿赂的卫兵偷偷将城门打开一条小缝,将希迪尔放出了城。   黑色骏马在月光下飞快地奔驰着,很快就远离了这座沉溺于黑夜沉溺于纸醉金迷的城市。   来到湖边之后,希迪尔给依然昏睡着的少年喂了点水,然后继续向前奔驰。   庞维城两面临山,沉着地下神殿的那座山在城市的南方。   因为尽快打算离开庞维城,所以希迪尔选择向另一座山脉,也就是庞维城西北方向的山脉奔去。   他策马跑到半山腰之后就停了下来,让马休息休息。   夜已经很深,当希迪尔将弥亚从马背上抱下来时,一直昏睡着的少年睁开了眼。   在睁开眼的一瞬间,弥亚就看到山下的那座城市。   黑夜笼罩着大地,其他的地面都陷入沉沉夜色中,唯有山脚下的庞维城,在深夜之中依然闪动着点点微光。   城市中,有人在沉睡,有人在彻夜狂欢。   一切都如往常一般,仿佛不会有任何改变。   少年睁着眼,脸色苍白,月光落入他湛蓝色的眼眸深处。   他看到了突如其来震动的大地。   他看到了与他现在所在的高山遥遥相对的南方那座高山在摇晃。   他看到了掩埋在地下的那座恢弘神殿的崩塌。   他看到了岩浆从崩塌的神殿深处汹涌而出。   大地摇晃。   山体迸裂。   赤红的岩浆从裂开的山中喷涌而出。   吞噬了大地。   将那座名为庞维的城市以及城中数万的生命永远地定格在这灾难的一瞬——   【罪恶横生的大地】   【要终止人类的欲望,唯有——】 第108章   夜幕深深,城门附近的值班房里灯火通明。   今晚本该负责守门的那队卫兵们聚集在此处,珍馐美酒摆得满满当当,一个个吃得兴起、喝得兴起,又有美人在怀,早已将自己的职责丢到了九霄云外。   毕竟庞维城地处波多雅斯中间,外敌怎么都不可能绕过边疆打过来,又是两面临山、一面临水的优越位置,几乎不曾经历过战乱。   庞维城最大的危险也就是附近零零散散有些侵扰商队的山贼,但是那些山贼就算胆子再大,也不会失心疯地来进攻城市。   所以,夜晚守城门这差事几乎没什么人在意,值守的卫兵稍稍偷个懒什么的,那是常有的事。   因此,这一晚,就连深更半夜时城门不知被谁偷偷开了一个小门,那些在房间里吃吃喝喝、和美人玩闹的卫兵也没人在意。   胖富商站在城门附近一座酒楼的阁楼里,时不时通过窗子往静悄悄的城门那里眺望。   他坐立难安地等了许久,终于看到一名青年带着一个少年骑马通过那个城门小缝出了城,这才松了口气。   在房间里转悠了许久的他一屁股坐下来,胖乎乎的脸上都是汗。   他就这么呆坐了许久,目光怔怔地看着黑夜中静悄悄矗立的城门,一脸颓然。   当听到帕米祭司拒绝承认自己拿了那三枚宝石时,他瞬间就明白了。   他并没有试图和祭司争论,因为他很清楚那毫无作用。   他虽然富有,但是在一位即将成为神殿主持的地位尊贵的祭司面前,根本不算什么。   他选择了沉默。   在众人眼中,他的沉默无疑是选择舍弃了那个根本不是他孩子的少年。   于是那些地位尊贵的大人们也懒得与之为难,挥挥手让他走了。   谁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个沉默的富商,转头就偷偷拿出了一大笔钱,贿赂了今晚负责守城的卫兵将领,请其在今晚将城门开个小门,敞半个晚上。   此刻还在房间里肆意享乐的卫兵们的开销自然也都是他出的费用。   当亲眼看到怪盗将伊赛亚带走后,胖富商紧绷的心总算松了下来。   他怔怔地坐着,心里怅然若失。   想必伊赛亚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他父亲、知道自己欺骗他的事情了,只是不知道那孩子会不会怪他……   许久之后,胖富商才起身,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这里。   他离开的时候,城门旁的值班房间里依然不断传来里面的人的呼喝声、劝酒声以及软软的娇笑声。   富商到家的时候,大厅里还亮着灯,他的妻子已经等了许久。   看到他回来,妇人急切地向他露出询问的眼神。   他点了点头,小声说:“他出城了。”   美妇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的眼圈紧跟着就红了起来。   “走了好,走了就好。”   她喃喃地说,“只要那孩子能好好地活着,就算他怪我欺骗他,我也不在乎。”   她虽是如此喃喃低语,但是脸上却有掩不住的失落和怅然。   一想到那孩子知道了自己不是他母亲的事情,她就难受得厉害。   富商叹了口气,上前搂住自己的妻子。   他沉重地说:“是我们没有保护好他。”   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位在庞维城声誉极好、温文尔雅的帕米祭司竟然是那样的人。   是他识人不清,才差点害死伊赛亚。   他抱着妻子,忧心忡忡,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有种不好的预感。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嘈杂的响声。   宅子的大门被撞开,一队卫兵冲进来,不由分说将胖富商抓了起来。   “你们做什么?为什么抓我?”   “你勾结盗贼,私下劫走犯人。”   领头的卫兵队长冷笑着瞅着他。   “我可盯着你整整一天了。”   富商心里一惊,猛地醒悟过来自己究竟忽略了什么。   是啊,他知道帕米祭司的真面目,那个面善心狠的祭司怎么可能放过他。   恐怕在他上下活动的时候就已经派人盯住了他,无论怪盗会不会出现、会不会救人,帕米祭司都会找个借口把他解决掉,才能彻底放心。   胖富商神色茫然,任由卫兵扣紧他的双臂,月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   夜色黑暗。   银纱似的月光落在这座藏污纳垢的城市中。   夜色依旧。   无人知道,南方那座高山的地下,古老的神殿正在一点点崩塌。   火红色的岩浆在深深的地下翻腾。   大地的颤抖微不可闻,无人察觉。   而当那座神殿彻底崩塌之时……   …………   北面的半山腰上,少年静静地俯视着山下那座微光闪动的城市。   夜风掠过他淡金色的发丝,月光映得他的肌肤如雪一般的苍白。   夜色安静。   大地平稳。   庞维城中的人们,有的还在醉生梦死,有的已安然入眠。   他们如往常一般放纵着,沉睡着。   他们以为第二日的清晨也会如往常一般到来。   ——但是,他们将再也看不到第二天的阳光。   当火山喷涌而出的那一瞬。   三万多的庞维人将会永远地被岩浆吞噬。   这座繁荣的城市将会被掩埋在深深的地下。   时光将会永远地静止在这一刻。   直到数千年之后,后世的人们才再一次发现这座几乎消失在历史河流中的古老城市。   庞维古城。   覆灭在火山中的庞维古城。   后世的人们如此称呼这座被遗忘的城市。   见弥亚站在那里,怔怔地望着山下的城市,希迪尔以为弥亚只是不舍得离开家乡。   他叹了口气,轻轻地抚摩了一下少年的头。   “你必须离开这座城市,伊赛亚。”   少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座城市,他说:“……我得回去。”   “听着,伊赛亚,你不能回去,那座城市里的人要你死,你明白吗?”   “……我必须回去。”   弥亚说,他回头,看了希迪尔一眼。   那一眼不知为何,让希迪尔想要说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或许是因为少年这一刻的眼神太让人心惊。   弥亚抬手,指向南方。   与他们所在的这座山遥遥相对,城市的另一边,那座埋藏着古老神殿的高山。   那座高山静静地耸立在大地之上,矗立在黑夜之中。   “火……”   火山要喷发,这座城市将要——   脑中突然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传来。   弥亚眼前一黑,控制不住地双膝跪落在地上。   “伊赛亚?”   他按住头。   头在剧烈的疼痛着。   他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阻止他。   这一刻,他的脑海中有无数个画面在一一闪过。   一闪而过的‘父母’……   欺骗。   诚惶诚恐地跪伏在地上的奴隶……   背叛。   将人命视为草芥的城主……   傲慢。   想要帮弟子隐瞒罪孽最终躺在血泊中的老人……   谎言。   中年祭司不断扫过宝石的满是渴求的目光……   贪婪。   兵刃相接,拼死厮杀的战场,乌鸦凄厉的嘶鸣声响彻洒满鲜血枯骨的大地……   暴虐。   …………   ………………   人的欲望永无止境。   当他们贪婪的想要得到更多的时候,那罪恶也就越为庞大。   最终,大地上罪恶横生。   想要终结所有的罪恶,唯有——   少年跪在地上,伴随着那个突然在他意识深处响起的无形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脑中一点点地消失。   他死死地按住头,张口急促地喘息着。   他竭力想要阻止脑中那些东西的消失,可是毫无作用,他甚至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刚才想要对希迪尔说的话是什么。   他为什么要回去那座城市?   随着那些东西的消失,他脑子的疼痛也一点点减弱。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双手,露出迷茫的神色。   他双手的肌肤此刻是苍白的,近乎半透明一般,几乎隐隐可见淡青色的血管的痕迹。   手腕上有着一圈深深的淤青,被麻绳磨破的擦伤刚刚结了血痂。   明明受尽了苦。   明明知道回去后会死。   为什么还要回去那座城市?   我刚刚……想说什么?   ……我……忘了什么?   是不是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心念转动之间,刚刚缓和下来的头突然又剧烈的绞痛起来。   脑中翻江倒海,仿佛被活生生地撕裂,几乎能将人痛疯。   “伊赛亚……伊赛亚!”   有人在旁边急促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不……   不对……   这不是我的名字。   不是。   …………   人类的欲望永远没有尽头。   他们不值得被拯救。   ………………   不对。   少年紧紧的抱住头。   他艰难地、却是无比坚决地反驳着那个在他脑海深处回响起的声音。   那个几乎要夺走他全部意识的声音。   欲望不等于罪恶。   渴望、希望,它们同样也是一种欲望。   …………   你忘了你在那座城市所遭受的痛苦了吗?   你想要宽恕那些伤害你的罪人吗?   看,那座充斥着欲望和罪恶的城市,它不值得被宽恕。   这座城市应该被毁灭。   它该连同城中所有的罪人一同消失在大地之上。   …………   不。   我并没有原谅那些伤害我的人。   那座城市或许有着无数的罪人,但是同样也有无罪的人。   那里有伤害我的人,但同样也有守护我的人。   一直痛苦地紧闭着眼的少年在这一刻猛地睁开了眼。   他苍白的面容上,一双眼亮得惊人。   明亮得甚至胜过了夜空的那轮明月。   “不。”   “无论那座城市中有多少罪人。”   他坚定地说。   对那个无形的声音。   对那个无形的存在。   “只要那里还有一个没有罪的人存在,它就不应该被毁灭!”   少年坚定的声音在夜色之中响起。   空旷的山中,他的声音仿佛在不断的回荡。   黑夜仿佛沉寂了片刻。   随后,啪嗒,啪嗒。   一个熟悉的,仿佛乐声一般有节奏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色中响起。   一个火红身影踏着月色而来。   巨大的身影,四肢优雅地舒展开来,在奔跑着的时候展现出用言语难以形容的优美姿态。   它轻盈地在山间奔跑着。   每一次轻跃,都如同是一簇燃烧的火焰在黑夜之中飞翔。   啪嗒。   啪嗒。   雪白四蹄踩踏着地面的响声仿佛是在月光下奏响起的一曲清脆的乐声。   白玉枝似的巨角映着月光闪耀着乳白色的光泽。   当它轻盈地在夜色中奔跑时,就在黑夜中留下一道流光似的痕迹。   仅仅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通体火红的巨鹿已经来到了弥亚的面前。   它雄壮的身躯在夜色中巍然而立。   它静静地站着大地之上,美丽而又威严。   一把雪白的弓被它衔在嘴中,月光之下,光辉流转。   “这是……那把月神的弓?”   屈膝半跪在地上,双手还扶着弥亚肩膀的红发怪盗目光错愕地看着这头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的火红巨鹿。   他震惊地看着巨鹿衔在嘴中的白弓。   怎么可能?   那把弓明明有数百斤之重,这头鹿到底是怎么叼起来的?   而且还能衔着这把弓从最南边的山底跑来这里?   希迪尔正错愕着,突然感觉到双手一松。   少年站起身,走到大角鹿的身前。   大角鹿低着头。   它伫立在那里,漆黑的眼静静地俯视着眼前的少年。   它清澈的眼眸中映着少年的身影。   它安静地等待着,像是在等待少年做出最后的抉择。   弥亚仰着头,和那双黑亮的双眸对视了稍许。   然后,他伸出手。   他的手轻轻地握住了大角鹿衔在嘴中的那把白弓。   当他的手指碰触到弓身的那一瞬间,一道流光在弓身上一闪而过——   噗通!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瞬。   黑夜之中沉入深海的身躯……   倒在草地上的金发少年眼下的血色……   那手持长枪在竞技场上傲然而立的身姿……   耳边垂落的金丝耳坠……   当他从高崖上坠落的那一瞬间,那个人绝望的目光……   …………   无数被他遗忘的画面宛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它们汹涌而来,像是惊涛骇浪一般,凶猛地冲刷着他所有的记忆。   弥亚微张着唇,睁大了眼。   这一刻,他几乎忘记了呼吸。   夜色安静了许久。   许久之后,呆怔的少年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大角鹿张嘴。   弥亚握住那把弓,抬手温柔地抚摸了一下大角鹿的额头。   大角鹿低下头,用柔软的鼻尖蹭了一下弥亚的脸,发出一声低低的叫声。   希迪尔已经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他站在后面看着那一人一鹿。   他什么都没问,只是这么看着。   少年转回身,看向希迪尔。   树木晃动了起来,大地上树影斑驳。   夜风呼啸而过,摇晃着的茂密树冠沙沙作响。   手持白弓的少年站在夜幕之下。   他的身后是一轮皎洁的圆月。   一缕月光不知是滑落在他的身上,还是滑落在他手中的白弓上。   那仿佛被细碎月光点缀过的淡金色发丝在夜空中飞扬着。   湛蓝色的眼眸,胜过世上所有宝石的清澈和明亮。   少年弯眸,弯弯笑眼与五年前一般无二。   他说:“盗贼先生,好久不见。” 第109章   盗贼先生,好久不见。   这一句话,让希迪尔失神了片刻。   当少年抬起手,环住低下头的大角鹿的头,微笑着与那头大角鹿亲昵地耳鬓厮磨时,他就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少年依然站在那里,依然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少年,但是,却又不再是刚刚那个少年。   希迪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种奇怪的念头,但是他的感觉就是这样告诉他。   站在大角鹿之前的少年回身对他微笑。   那双对他微笑的蓝眸中少了几分懵懂和天真,多了几分平静和从容。   就仿佛本还不知世事的孩子,在短短的一瞬间就成熟长大。   就像是本还需要人捧在手心呵护的嫩芽,在转瞬之间就抽条成秀颀的绿株,尚还青涩的树冠已在大地上舒展开。   “你……”   希迪尔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你都想起来了?”   “嗯。”   弥亚笑着回答,“就和你五年前说的一样,世事就如同月亮一般变幻无常,大概你和我都不曾想到,我们还会有再见的一天。”   “而且还是以这样的方式,千面怪盗先生。”   希迪尔哈的笑了起来:“虽说早就习惯被人这么称呼了,可是从你口中叫出来总觉得很别扭。”   他咳了一声。   “你还是继续叫我希迪尔吧。”   “虽然很高兴再次和我过去的救命恩人再见,但是,现在并非是叙旧的时候。”   弥亚说,   “希迪尔,我要回庞维城。”   “等一下。”   希迪尔抬手,比了个等等的手势。   “我知道你已经恢复了记忆,你也应该知道那对夫妇不是你的父母的事情,想必你的家、你的亲人都在其他的地方,而且那座城市的权贵者已容不下你。”   “那么,伊赛亚,告诉我,你一定要回去的理由是什么?”   少年歪着头看他。   “如果我告诉你,我回去,是为了救城中三万多马上就要死去的人的性命,你会跟我一起去吗?”   “啊?”   饶是一贯思维灵活的红发怪盗,此刻也懵了一瞬。   第一反应在脑中闪过的自然是‘开什么玩笑’、‘什么鬼话’诸如此类的念头。   弥亚笑了一下。   他抬手,雄壮的白月鹿温顺地伏身。   少年翻身上去,骑在鹿背上。   他一手按在鹿颈上,一手握着那把弓,侧头俯视着山下那座灯光点点的城市。   “听着,希迪尔,神殿遗迹已经崩塌,在地下埋藏了许久的火山即将喷发,就在这一夜。”   他说,   “我要回庞维城,将城中的居民从城中带走。”   火山喷发。   希迪尔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明明是毫无根据的话,但是不知为何从少年口中说出来,就像是真的会发生一般。   他下意识跟着弥亚的目光朝山下的那座城市望去。   城市中灯火点点,有三万多人生活在其中。   若是南方那座火山真的喷发……   希迪尔浑身微微发寒。   他无法想象,如果真有火山爆发,三万多条性命被活生生地埋在岩浆之中,那将是怎样一副地狱般的景象。   黑夜寂静无声,南方那座让他后颈发寒的火山也依然如往常一般静悄悄地矗立在夜色之中。   希迪尔张口想要反驳,想要质问少年怎么可能知道这种事情——他本能地抗拒去接受那种可怕的天灾发生。   但是他的嘴张合了一下,目光落在少年右手上那把白弓上。   他记得,那把弓,当初他和失去记忆的伊赛亚怎么都拿不起来。   可是现在,那把弓被伊赛亚轻松自如地拿在手中。   而且,还是被白月鹿衔着,送到了伊赛亚的手中。   他突然想起那个带他找到这里的古老地图上,那图上有几句他查了许久才翻译出来的古早语言。   当大地上罪恶横生之时   众神将会抛弃人类   当灾难降临之时   一切都将埋葬于火焰与大地之中。   那古老地图上所描叙的情景,希迪尔曾以为是指过去那座神殿的陷落,以及守护着那座神殿的古老的城市的毁灭。   可如今,他却不能确定了。   地图上那些话所说的,到底是过去,还是未来?   就在希迪尔晃神的那一刻,大角鹿已经迈开四蹄,火红而巨大的身躯在黑夜中轻盈地奔驰而去。   头上白玉似的巨大杈角在夜色中留下一道流光似的痕迹。   它奔跑的速度快得惊人,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希迪尔就只能隐隐看到骑在它背上的少年那一头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的淡金色发丝。   红发怪盗挑眉,突然笑了起来。   自己到底在犹豫什么?   不就是回一趟庞维城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小家伙都不怕,他怎么能连小家伙都不如?   他可是在曾经在那座地下月神神殿中以月神的名义发过誓,会好好保护那孩子的。   月神可不是好性子的神祇。   如果违背誓言,他的下场绝对会很惨。   所以,就算为了自己着想,他也得陪着小家伙跑一趟,是不是?   …………   城门角落里的那扇小门依然静静地敞开着。   一个多小时中,有人从这里离开,然后又回来。   城门旁的值班房里纵情逸乐的卫兵们并不知晓此事,已近乎烂醉的他们沉溺于美食美酒美人之中。   他们更不知道有人无声无息地进入一旁的武器间,从那里取走了一包箭筒。   城市夜晚的街道静悄悄的。   居住在街道两侧的普通居民家中早已熄了灯火,沉入梦乡。   而那些权贵富商们的华美住宅中依然还是灯火通明,包括城主府之中,都在以祭典的到来为借口,彻夜举行盛宴。   庞维城,金钱之城,生活在这里的人早已习惯了纸醉金迷、骄奢淫逸的生活。   大角鹿在大街上轻快地奔跑着,四蹄踏在石板上发出哒哒的清脆敲击声。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希迪尔环顾着一片漆黑的城市,问前方的少年。   “按照你的说法,火山马上就会喷发,你总不能挨家挨户地叫人吧?”   他看了一眼城市前方那座最壮观奢华的豪宅,同样也是黑夜中最明亮的地方。   那里是城主府,里面正在举行盛大的宴会。   “按理说,这种事我们应该去通知城主,让他催促所有人离开。”   “但是,姑且不论那家伙会不会相信我们的话,只要我们一在他面前现身,我敢保证,迎接我们的绝对是长枪和利剑。”   红发怪盗一双凤眼冷眼瞥了那座人影重重的豪宅,眼神透出冷嘲之意。   “嗯,找他没用。”   弥亚骑着大角鹿轻快地向前跑着,淡然回答。   他在这座城市待的时间不算短,对于这个满心都只想着敛财的城主,他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   “我们得以最快的方式,将这座城市的所有人都叫过来。”   说完上面那句话,弥亚轻轻一拍大角鹿的脖子。   和他心意相通的大角鹿纵身轻盈一跃,跳上了高高的祭台。   希迪尔这才发现,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跑到了城市的中心。   也就是庞维城每年举行盛大祭典的所在处。   因为这里只是欢庆的广场,所以除了需要献上宝石的那一天会有重兵看守以外,平日夜晚不会有人看守此处。   黑夜中,白玉石砌成的高大祭台耸立在城市中央。   祭台四周的石柱耸立着,石柱中间是镂空着,里面放着可以点燃的灯火。   只是因为还没到祭典,所以灯火并没有点燃,整个祭台都被黑夜笼罩着。   祭台的四侧是有石阶的,可以走上中间的平台。但是中间最高的圆台就如圆柱一般,没有阶梯可走。   大角鹿轻盈地跳了几下,就像是飞一般跃上了祭台中间最高的地方。   但是希迪尔的大黑马却没有那样的本事,只能沿着石阶走上中间那一层的平台。   希迪尔纵马走过去,仰头看着伫立在祭台高柱上的弥亚。   “所以,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弥亚低头看希迪尔,对其微微一笑。   然后,他抬手对着右前方的高空中指了一下。   希迪尔循着弥亚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一座白色的高塔。   那是庞维城最高的建筑,它耸立在黑夜之中,宛如利剑一般。   它的最顶端挂着一口半人高的大铜钟,月光下,那口铜钟反射着铮亮的金属光泽。   钟塔。   每座城市都会有的建筑。   钟塔的钟声轻易不会敲响。   唯有在发生危及整座城市的重大事情时,那座铜钟才会被敲响。   希迪尔眯着凤眼看着那座钟塔,心里开始盘算着从这里去钟塔,搞定看守钟塔的卫兵,爬上几十米高的钟塔,然后敲响钟声到底需要花费多长的时间。   这不行,时间太紧了,来不及的。   他这么想着。   一抬头,却是错愕地看到弥亚已经从身后抽出一支箭。   少年弯弓搭箭。   “你莫非是想——”   希迪尔傻了。   他失口喊出声来。   “不可能的!从这里到铜钟有一百多米,这么远的距离,你怎么可能射得中?!”   何况就算射中了,箭只射出去那么远,残余的力道也根本不可能晃动铜钟!   希迪尔的话刚刚落音。   夜空中那根透明到几乎看不见的弓弦发出嗡的一声清鸣。   利箭呼啸而出。   如一道自下而上飞跃星空的流星。   如一道撕裂黑夜的闪电。   贯穿夜幕。   在希迪尔陡然放大的瞳孔中,利箭分毫不差的、重重地击中了悬挂在高塔之上的铜钟。   咚!   一声洪亮的钟声在寂静的黑夜中陡然响起。   钟声向着四面八方传播出去。   希迪尔尚未回过神来,他眼睁睁地看着祭台之上的少年再度搭弓射箭。   咚!   又是一声雄浑的钟声。   悠扬的,绵长的,随着铜钟的摇晃,在城市的上空回荡着。   咚——咚——咚——   希迪尔看着那一只只破空疾驰的利箭,看着一次又一次晃动着的铜钟,人已经麻木了。   现在的小孩子都这么可怕的吗?   他是不是该庆幸自己开玩笑掳走伊赛亚的时候伊赛亚还没恢复记忆?   不然,那个时候,只要伊赛亚给他来上一箭……   嗯。   这种恐怖的可能性就不要去想了。   某个怪盗刚将让自己心惊肉跳的脑补情景甩到一边,弥亚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希迪尔,麻烦你将四周的火灯点燃。”   希迪尔无暇多想,他环顾四周,立刻发觉到耸立在祭台四周的那些六菱形石柱都是中空的。   他纵马小跑着绕了一圈,以极快的速度将四周的石柱里的火灯一一点燃。   火焰燃烧起来,一根根石柱也亮了起来。   明亮的灯火照亮了这座巨大的祭台。   此时此刻,那些无光的房子也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   洪亮的钟声将民众们中梦境中惊醒过来。   而那在响起时意味着城市遭到袭击或是面临巨大危机的钟声让他们完全不敢耽误,匆匆地从房子里涌到街道上。   他们本能地向平日发布大事的广场涌去。   结果到那里一看,惊讶地发现原本安静的祭台不知何时燃起了灯火。   巨大的祭台被四周石柱的火光映得如同白昼一般。   祭台的中心,一名淡金发色的少年手持白弓,骑着一只火红色的巨鹿立于其上。   那是只有主持祭典的月神祭司才有资格站着的地方。   这么多年来,只有德高望重的老祭司才有这个站在那里。   少年身下的那头巨鹿,身姿雄壮威武。   体态庞大,却又极为优美。   它头上如树杈一般展开的巨角几乎和它巨型的身躯一般宽大。   玉泽巨角不似凡物,在月光下荧光流转。   当它伫立在祭台之上俯视着众人的时候,自有一种无形的威严。   “那莫非是……”   “白、白月鹿!”   “月神的圣兽!”   不少经常前往月神神殿祈祷的民众们惊愕地发现,那只巨鹿竟是和月神神殿中所矗立的月神圣兽的石像一模一样!   这么多年来,他们只在画上、石像上见过白月鹿。   如今,这传说中的月神最宠爱着的圣兽竟是活生生地出现在他们眼前。   当时就少数人跪拜了下去。   白月鹿啊。   传达月神旨意的圣兽啊。   能被圣兽驮在背上的,那一定是月神的使者。   一部分已经跪伏了下去,还有一部分城民则是错愕而又茫然地仰望着祭台上那骑在白月鹿上的少年。   他们一时间还搞不清楚状况,只能迷茫地望着祭台上的少年。   “庞维城的子民,我来带你们离开。”   摇晃的火光中,少年的声音从祭台中心传来。   那声音因祭台的特殊扩音构造而传遍了整个广场,让涌来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庞维城中大多数人的骄奢淫靡、穷奢极欲已触怒神灵。”   “神要毁灭这个罪恶的城市。”   少年空灵的声音在空中回荡着。   他的手抬起,指向南方。   “那里,火山即将喷发,熔岩将淹没这座城市。”   “所以,庞维人,就是现在,跟着我,离开这座即将覆灭的城市。”   聚集在此处的人们轰的一下炸开,众人皆是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七嘴八舌地吵闹出声。   “妖言惑众!”   外面传来一声高喝。   密密麻麻的拥挤在四周的人们被匆匆赶来的卫兵强行推到一边,露出一条通道。   城主以及一众权贵带着大批卫兵气冲冲地赶到了这里。   他们一个个衣着极尽华丽,身上还带着浓郁的熏香气息,那是在盛宴之中染上的香气。   他们身上佩戴着的珍珠宝石在火光之中闪闪发光。   “你这个家伙,在这里散布谣言是想要造反吗?!”   城主怒气冲天。   他本在宴会大厅之中,舒舒服服地享受着盛宴,享受着众人的奉承和献媚,享受着那种飘飘欲仙的美妙滋味——突如其来响起的洪亮钟声将沉醉其中的他惊得一个哆嗦。   他还没反应过来,接连不断的紧急钟声惊得他心神不灵。   紧接着又听说民众在广场这边集结,于是他赶紧带着大批卫兵匆匆向这边赶来。   因为按照规定,象征危机的钟声一旦响起,他这个城主就必须露面进行宣告。   不然,城民就会因为惊慌而发生骚乱。   这一路匆匆赶过来,让身体肥厚的城主赶得上气不接下气,恨引发骚乱的人恨得咬牙切齿。   刚一到祭台就听到少年这种妖言惑众的话,他顿时勃然大怒。   这么多年,南方苏威尔山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怎么可能会有什么火山喷发。   那个少年居然敢用这种谣言在城中引发动乱,实在是该死!   城主黑着脸,一挥手。   “你们去,把那个家伙给我抓起来!”   他带来的卫兵听令一拥而上,将整座祭台围得严严实实。   “真是不知道珍惜自己的性命啊,好不容易从刑场逃掉,居然还敢回来。”   带领卫兵们围上去的卫兵统领冷冷地看着祭台上的少年。   “你这是自己找死。”   他冷笑着说,   “小鬼,你看,你已经被包围了,根本不可能逃得掉,所以最好自己乖乖地从上面下来,束手就擒。”   骑鹿伫立在高台之上的少年俯视着冲自己厉声呵斥的卫兵统领。   他微微笑了一下。   “你说得对,但也不对。”   弥亚微笑着,抬手,弯弓搭箭。   “你这不知死活的家伙!都已经被包围了,居然还想负隅顽抗——”   卫兵统领厉声的呵斥声在半截戛然而止。   因为利箭从他颊边擦身而过。   一缕被割裂的发丝飘落在男人僵住的肩上。   而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一声惊叫从后面传来。   男人一回头,惊恐地发现那只从自己脑袋边擦过的利箭分毫不差地贯穿了后面的城主两腿之间的长袍。   是的,分毫不差。   利箭入石板三分。   将城主的长袍下摆死死地钉在石地上。   可想而知,它想要贯穿头颅更是轻而易举。   惊出一头冷汗的卫兵统领回头看去,一眼看到少年再度弯弓搭箭。   这一次,箭尖在火光中闪动的寒光让他心口发憷。   那锋利的箭尖让他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   举弓再一次将利箭对准僵硬得动弹不得的城主,少年蓝眸弯弯,笑容明亮。   “不要动,你们已经被我包围了。所以,全部给我放下武器,不要负隅顽抗。” 第110章   此话一出,不止是祭台下面的一众人等目瞪口呆,就连身为少年同伙而且自认脸皮已经厚到一定地步的红发怪盗嘴角都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神特么‘你们已经被我包围了’。   你一个人到底要怎么包围那近百个卫兵?   现在的小孩子是真不得了。   比不过。   真的比不过。   某千面怪盗表示甘拜下风。   希迪尔这边还有闲情在心里吐槽几句,那边作为‘被包围’的人,无论是城主还是卫兵统领心情都差到了极点。   他们想要冲弥亚怒喝,但是那对着他们的锋利箭尖又实在骇人,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不然,嘴上是痛快了,身体恐怕就要遭罪。   城主脸色铁青,用眼神瞥了身边的侍卫一眼。   你们都是死人啊?   不知道过来保护我啊!   被弥亚的那一番骚操作弄得呆了几秒的侍卫长终于反应过来,立马就挥手,要让侍卫拥上去,将城主保护起来。   可是那边侍卫一动。   叮的一声。   一箭再度破空而来,从城主耳朵下面擦过。   甚至还精准地穿过城主那明晃晃的环形金饰耳环,硬生生将耳环从城主耳朵上拽下来,钉在后方的石柱上。   “都别过来!”   庞维城主虽然身型肥厚行动不便,但是脑子却转得极快,瞬间就反应过来这是少年对他的警告。   他脸色煞白地一声厉喝,喝止住想要围过来的侍卫。   他站着,左耳还在淌着血,被撕裂的耳垂火辣辣的,痛得要命,换成平常,一点小小的擦伤都能让他大发脾气,将仆从严厉处罚一顿。   但是现在,他却一动不敢动。   他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祭台上少年瞄准他的箭尖,箭尖寒光闪闪,看得他后颈寒毛直竖。   这一刻,他后悔不已。   自己为什么要亲自来到这里?   钟声响了就响了,民众骚乱起来就乱起来,多大点事?他为什么要亲自过来——   他后悔这个,后悔那个,后悔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却唯独没有后悔自己为了抓捕怪盗而随意地舍弃掉一条年轻的生命的事情。   那是他深入骨髓的傲慢。   对生命的傲慢。   对自己麾下子民的傲慢。   弥亚冷眼俯视着城主,他看得出来城主心里在想什么。   但是他并不在意。   正如他所说的,他回到这座城市,是因为城市中还有许多无罪的人存在,他们不该陪同那些罪人葬身此处。   “就算你箭技厉害,但终究只有一个人!”   卫兵统领目光凶狠地盯着那个胆大包天居然敢威胁他和城主大人的少年,心里满是戾气。   要知道,无论是让少年逃走,还是现在这种状况,都会归算在他的失职上。   他花费了重金打通了关节,又耗费无数人情,好不容易才坐上庞维城卫兵统领的位置,如今出了这种事,他的政敌一定会毫不客气地打压他,将他从统领的位置上扯下来。   一想到这一点,他心里就恨得不行。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他早已将那个少年大卸八块。   “呵,你一把弓,就想要威胁我们所有人吗?”   他冷笑道。   “只要我让他们一起上,我看你……”   卫兵统领话还没落音,弥亚突然一抬手。   闪动着光泽的白弓高高举起。   透明弓弦嗡的一声。   利箭宛如流星划破夜幕,直射夜空。   紧接着,咚的一声,熟悉的浑厚钟声再一次在城市上空响起。   这惊人的一幕让前一秒还在放狠话的卫兵统领瞬间傻了眼,其他人也是瞠目结舌。   他们现在才知道,铜钟居然是这样被敲响的。   在四周静静地围观着的民众们此刻也忍不住,纷纷发出哇的惊叹声。   一旁的民众在哇的惊叹。   这边的城主以及卫兵统领等众多官员却是鸦雀无声,噤若寒蝉。   只要一想到眼前这个少年射出的箭能精准的射中一百多米以外的铜钟,而且射出去一百多米的箭只的余劲还能将沉重的铜钟撞动,卫兵统领顿时冷汗就流了出来。   他老老实实地闭上嘴,不敢再多说一句,生怕少年一个不爽就给他一箭。   是的,他们人多。   可是人再多,少年只要在被抓住之前给他一箭,就算最后少年被抓住了又怎么样,那时他自己命早就没了。   当然,能想到这一点的不止是他一个人。   其他的贵族官员自然也纷纷首先想到了自己的安危。   尤其是城主,他是最慌的一个。   毕竟,无论以体积还是地位而言,他都是目标最大的一个。   真要出事,首当其冲被少年盯住的人肯定是他。   果不其然,那名淡金短发的少年在射出那惊人的一箭之后,再一次将箭尖瞄准了他所在的方向。   少年对他微笑,笑眼弯弯,笑容灿烂宛如朝阳。   “庞维城主,我再说一次,你们都被我包围了,所以,让所有人将武器放下。”   被弥亚那近乎非人的箭技给震慑到的城主不敢再有侥幸心理,他赶紧开口,命令在场的所有卫兵都丢掉武器。   哗啦哗啦,无数长枪利剑被它们的主人丢到地上,和灰白石板撞击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希迪尔看着眼前这状况,翻身下马,走下祭台,大喇喇地从一众没了武器的卫兵之中穿过,走到城主面前。   一众人等看着红发怪盗嚣张的做派,在少年利箭的震慑下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希迪尔抬手,放肆地拍了拍城主的胸口。   希迪尔凤眸轻佻,瞥着城主,说:“行了,下命令吧。”   “什么命令?”   城主皱着眉看他。   “你们是要金币吗?还是要珍珠宝石?要多少我都让人给你们,只要你们放了我……”   希迪尔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那些玩意儿我想要自己能拿,用不着你给。”   他说,   “快点下令,让城民离开城市,往北走,到山上去,现在,立刻,马上!”   “……”   城主一时间有点蒙。   “你们目的就是这个?让城民现在离开城市?”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为什么?”   这两个人搞这么大阵仗就为了在深更半夜逼着城民离开庞维城?   这对这两人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好处啊?   ……等等。   城主虽然是个贪财且好逸恶劳的人,但是脑子并不蠢。   他念头一转,瞬间就想起他刚赶到广场的时候听到的那些话。   少年说,南方的苏威尔山不是死火山,而是活火山,而且马上就要喷发。   他那个时候还气冲冲地叱骂少年在妖言惑众。   现在想来,这种造谣对这两个人来说没有任何好处,他们为什么非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这……   莫非……   难道真的……   一想到真有那种可能性,城主不禁也心里发毛。   他又想了想,觉得自己反正已经落在对方手中,也没法违抗对方。   不管少年说的话是真是假,他也只能按照对方的话去做。   于是,他便开了口。   “既然这位都说会有火山喷发,那你们就按照他的话安排民众离开……”   “城主大人!”   一声高喝打断了城主的话。   身穿银黑色祭司长袍的月神祭司快步走来,穿过人群,走到城主面前。   “请您不要被此人所迷惑!”   看着来人,人群微微骚动起来。   “祭司阁下。”   “是帕米祭司。”   “是祭司大人来了——”   “祭司大人,那位真的是月神的使者吗?”   这几年来,因为老祭司年老体衰的缘故,月神神殿的事务基本上都是由帕米祭司打理。   所有人都知道,帕米祭司是老祭司铁板钉钉的继承人,是下一任的神殿主持祭司。   他们深深信赖着他。   帕米祭司走到祭台前,他的脸上已不见常日的温雅,而是一脸严肃。   “城主大人,请千万不要相信这个人的谎言。”   “月神祭典就在明日,您若是在今晚让民众离开,明日的祭典必定无法如期举行。”   “想必这就是他的目的!”   帕米祭司迈步走上祭台的台阶,然后猛地转身,面向下方的民众高喝道。   “难道你们忘了这两个人的身份吗?”   “一个是全国通缉的盗贼!一个是和盗贼里应外合盗走那三枚宝石的盗贼同伙!”   “这样的人说出的话你们能够相信吗?”   “你们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其他的同伙?”   “他们将我们所有人骗离这座城市,他们的盗贼同伙就能肆意偷盗神殿中的那些宝石,还有你们家中所有的财物。”   帕米祭司的话让下方的众人面面相觑,不少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那头鹿根本不是圣兽,只是他们找来伪装身份的普通的鹿而已。”   “一旦月神祭典无法如期举行,必将激怒月神。”   “月神一旦发怒,必将给庞维城降下灾难。”   帕米祭司的声音在黑夜中回荡。   “听着,庞维城的子民们,神已经在神殿降下神谕,告诉我的老师,这个少年将会为庞维城带来灾难。”   “他是魔鬼的化身,他来到庞维城,是为了引诱我们背弃神灵。”   “你们难道感觉不到?”   “在这个少年出现在庞维城的这个月里,城中一直动荡不安,鼠患突然爆发,毒蛇日益增多,鸟儿无缘无故从天空坠落而死去,水流逐渐变得浑浊,生病的人也越来越多……”   帕米祭司一边高声说话,一边抬手,手指重重地指向祭台之上的弥亚。   “这一切,都是这个魔鬼带来的灾难!”   帕米祭司的话让人群轰然炸开。   众人立刻回想起来,城里近来的确发生了很多不好的事情。   不仅仅水源变得浑浊,路边死去的动物的尸体越来越多,有不少家中养的猫狗突然失踪,许多老人小孩身体都比以前虚弱,而且人的脾气似乎也越来越暴躁。   帕米祭司说的……好像没错。   这些事情,好像都是从这个月开始,也就是这个少年以富商儿子的名义来到庞维城时逐渐出现的。   “庞维城的子民们,神告诉我,这个人是潜伏到我们城中引诱我们的魔鬼!”   “如果他继续留在城中,将会给我们带来更大的灾难!”   帕米祭司神色肃然,他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着。   那语调慷慨激昂,让所有听到他的话的人的心里都不由得沸腾了起来。   “为了保护我们的城市,我们必须将他赶出去!”   他转身,面向祭台上的弥亚。   他挺身而立,以一种巍然不惧的姿态,抬手指向少年,正气凛然地高喝道。   “给庞维城带来灾难的魔鬼,立刻从我们的城市里离开!”   祭司的高喝声在夜空中响起,他那凛然的姿态、无畏的神色在这一瞬间给众人带来莫大的勇气。   “没错……”   “祭司阁下说得没错!”   “那个少年给庞维城带来了灾难!”   人群骚动起来。   胆大的人已经忍不住开始高喊。   而在这些人的带动之下,越来越多的人也紧跟着高喊起来。   “滚出去!”   “我们不会被你诱惑的!你这个魔鬼!”   “从庞维城滚出去——”   “你这个瘟神!一定是因为你我的父亲才病倒!”   “月神不会宽恕你的!”   “你想把我们带出去一定是不怀好意!”   “给我们滚出去!”   “滚出去!”   “快滚出去——”   一时间,广场群情激奋。   围绕在广场上的近万人的呼喊声如山呼海啸一般,几乎要将整个广场都淹没。   高声呼喝着的人们双眼通红,情绪高亢。   他们挺起胸膛,一个个仿佛不惧艰险的勇士一般,冲着他们眼中带来灾难的魔鬼怒吼,让其滚出城市。   这些人看不到,那背对着他们的帕米祭司,对祭台上的少年露出的轻蔑笑意。   他堂而皇之地站在弥亚面前,对弥亚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看着少年的目光中带着挑衅之意。   ‘我才是这个城市被人信奉的存在。’   帕米祭司以眼神如此告诉弥亚。   ‘没有人会相信你。’   ‘没有。’ 第111章   “滚出去!”   “你这个魔鬼!滚出这座城市——”   “一群蠢货!”   希迪尔凤眼森寒,他冰冷的声音淹没在众人的怒吼声中。   被庞维人呼喝着让其滚出去的弥亚骑在大角鹿上,目光沉沉地俯视着和他对视的帕米祭司。   他抿着唇,皱着眉,沉默着没有开口。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先带头。   突然一颗石子从人群中丢出来,猛地冲着沉默着的少年砸去。   垂眼沉思着的少年一时没有防备,差点被那颗石头砸个正着。   幸好大角鹿一摆头,用巨角将那颗石头撞了出去。   可是,这似乎只是一个开头。   第一个丢出的石头仿佛提醒了众人。   许多人纷纷捡起石头,用尽全部的力气,狠狠地朝祭台上的魔鬼砸去。   十多个石头接连袭来,饶是大角鹿不断踩踏着前蹄,晃动着巨角,也拦不住全部的石头。   从它角中漏过的石头猛地砸向弥亚的额头。   弥亚抬手,用弓一把撞开砸向他的石头。   他俯视着下方已经彻底陷入狂热之中的众人,握着弓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   ——看,这就是你想要拯救的人们——   ——愚昧,无知——   ——贪婪,丑陋——   那个奇异的,若有若无的无形声音这一刻又在他的脑海深处响起。   ——放弃他们吧——   ——人类不值得被拯救——   少年抿紧唇,竭力想要抵抗脑海中的那个声音。   他知道,因为他心底涌出的怒气、不甘以及动摇,才让那个声音再度响起。   他垂着眼抿着唇竭力抵抗那个声音,可是那脸色落在帕米祭司眼中,在他看来,那是少年抵抗不过众人的呵斥声,彻底败给自己的证明。   他的眼底扬起畅快的笑意。   他赢了。   他畅快地想着。   他才是这座城市的掌控者!   不知什么时候,天色暗了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原本明亮的月亮隐没在厚厚的云层之中。   月光消失了。   天幕被黑云笼罩出,阴沉沉的,仿佛即将坠落大地。   “伊赛亚!”   眼见众人用石头去砸少年,希迪尔顿时大怒。   这些不知好歹的蠢货!   难怪神灵要毁灭这座城市!   他们所有人都活该死在这里!   怒极之下他再也顾不得其他,甩下城主,纵身跃上祭台,冲弥亚高喊起来。   “走!伊赛亚!不要管这群蠢货了!我们走!”   弥亚一只手用力按着额头,竭力想要抵抗脑海中的那个声音。   “我……”   大角鹿转头看他,黑亮眼中满满都是担心之色,轻轻地对他叫了一声。   ——放弃他们吧——   ——不值得——   “我……”   “不准欺负小叔叔!”   就在这一瞬间,一个稚嫩的童声突然在祭台上响起。   一个圆滚滚的小胖墩儿从人群里冲出来,飞快地沿着石阶爬上祭台。   他气喘吁吁地站在祭台上,张开两只胖乎乎的小胳膊挡在弥亚面前。   哪怕他那个小小的身躯连大角鹿的前肢的四分之一都挡不住,他也依然坚定地挡在弥亚面前。   “伊赛亚小叔叔才不是魔鬼!更不可能带来什么灾难!”   孩子的眼因为怒气而睁得圆溜溜的,他像是一头护短的小牛犊一样气势汹汹地瞪着众人。   “不准你们欺负他!”   “你们才都是笨蛋!怪盗那么厉害,想偷你们的东西随时都能偷!”   “我哥哥说过,一个人说的话如果对他自己没好处还会给自己找麻烦,那就一定是真话!”   “所以小叔叔说的肯定真的,他说火山会爆发那就一定会爆发!你们信,我信!你们不走,我要跟着小叔叔走!”   众人呼喝着的声音瞬间停顿了一下。   在稚嫩的童声中,那种狂热的气氛稍微退了几分,孩子话糙理不糙,有人稍微冷静一点,又开始犹豫起来。   帕米祭司皱着眉,伸手想要去拽小胖墩。   “你这小孩子不懂事,不要捣乱。”   只是,他的手还没来及碰到小胖子。   破空之声响起,利箭呼啸而来,穿透了帕米祭司的想要拽住小胖子的那只右手的掌心。   箭支强大的力道带得帕米不够自主地向前倾倒,双膝一屈,跪落在祭台之上。   下一秒,叮的一声。   伴随一声痛呼声,帕米祭司的手被重重地钉在祭台的石板上。   鲜血瞬间染红了雪白的石板,狼狈地跪伏在地上的男人动弹不得。   射出那一箭的少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自己跟前的中年祭司,目光冷冽。   “不要用你的脏手去碰那孩子。”   少年的目光亮得让人心惊,帕米祭司一时间竟是不敢和那双明亮的蓝眸对视。   他想站起来。   可是他的手掌被利箭钉在石板上,箭尖入石三分,根本拔不出来。   剧烈的痛楚从手掌蔓延开来,痛得他浑身发抖,再也没有了刚才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贝拉。”   弥亚冷冽的目光在转向小胖墩的时候,变得柔和起来。   “你要跟我走,是吗?”   “嗯!”   仰头望着小叔叔,小胖墩使劲点头。   “伊赛亚——”   急切的喊声从人群中传来,胖富商护着自己的夫人跌跌撞撞地向弥亚跑来。   被他们甩开的卫兵想追,又不敢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对夫妇跑走。   “伊赛亚,你怎么又回来了?”   刚刚才被卫兵押送过来、并不知道前面发生的事情的胖富商焦急地看着弥亚。   “这里很危险啊,你快走。”   被他扶着的美妇人怒视一旁的红发怪盗。   “你不是说会带他安全离开吗?为什么又带他回来?”   被美妇人怒视的希迪尔无辜地看向弥亚。   弥亚怔了一下,然后,他瞬间明白了什么。   原来自己能如此顺利地离开是因为……   想到这里,他笑了起来,他的眼神重新变得柔和起来。   弥亚轻拍了下大角鹿,大角鹿轻巧地从祭台中心柱上跃下,落到祭台上。   “父亲,母亲,苏威尔山即将苏醒,火山即将喷发,这座城市将被淹没。”   他注视着那对错愕的看着他的夫妇,微笑着说。   “我想要救你们,所以回来带你们走。”   胖富商先是一脸惊愕,但是在和弥亚的目光对视一会儿之后,他的眼中露出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   “我的孩子不会害我。”   他说,“我们信你,跟你走。”   弥亚微笑。   他抬眼,如宝石般明亮的蓝眸扫了一眼祭台下方的众人。   “庞维城的子民们,愿意跟我走的,我就带他走。”   “不愿意走的,我不勉强。”   他的目的是救人。   所以,没必要为了那些不愿意被救的人,让愿意被救的人也来不及逃走。   大角鹿迈步向前。   不知是被少年的目光所震慑,还是被大角鹿雄壮威武的体型所震慑。   众人下意识纷纷向两边退开,让开一条道路。   大角鹿一马当先走在最前方。   胖富商扶着妻子跟在后面,小胖墩一边走,一边使劲冲一个方向挥着手,眉眼带着冷笑的红发怪盗殿后。   没走几步,突然有五六个人从人群中跑出来,追了上来。   那是小胖子的一家人。   又前行了几步,又有一些在群情激奋的时候一直保持着沉默,自己认真思索着的人们跟了上来。   少年骑着大角鹿在前行,头也不回。   可是队伍在逐渐变长。   越来越多的人追上来,默默地跟在他后面,向城门走去。   就像是不断汇集着小溪的河流,越来越长,越来越宽。   这条河流缓缓地向城门流淌而去。   那些喊着让少年滚出去的众人站在广场上,茫然地看着那些跟着少年离去的人们,脑子里乱糟糟的。   就在这时,突然,一道巨大的闪电划破天空。   轰隆一声巨响,一声惊雷猛地在整个城市上空炸开,惊得众人的心脏瞬间停止了一秒。   众人纷纷惊疑不定地抬头仰望。   天空不知何时变得阴沉沉的,南方苏威尔山被黑云笼罩着,一道道闪电在黑云中穿梭不休,如同地狱中的群蛇乱舞一般的景象。   那从未见过的可怕天象让众人看得心惊肉跳。   【苏威尔山已经苏醒,火山即将喷发。】   少年的话这一刻再度在众人耳边响起。   难道,那个少年所说的……   是真的?   ……   可是帕米祭司明明说神降下了神谕,说那个少年是带来灾难的魔鬼啊?   就在众人惴惴不安地彼此看着时候,突然有人发出一声惊呼。   “老祭司!”   “祭司大人——”   在众人惊喜的叫声中,一名头发花白的老祭司在年轻祭司的搀扶下,蹒跚向前走来。   帕米祭司虽然在庞维人眼中很有威信,但是完全比不过老祭司。   老祭司在庞维城几十年,不少庞维人都在神殿中得到过他的祝福,是老祭司看着长大的。   他才是庞维城中最为德高望重之人。   与众人看到老祭司出现时的惊喜完全不同,帕米祭司眼底流露出惊恐之色。   他依然狼狈地跪伏在祭台上,手被箭支钉在石板上。   他错愕地看着明明不可能醒来的老祭司,满脸都是惶恐。   老祭司在旁人的搀扶下,蹒跚向大角鹿走去。   大角鹿停下脚步。   弥亚静静地坐在大角鹿背上,注视着向他走来的老祭司。   他身后的队伍也停了下来。   黑夜寂静,唯有一道道闪电,以及时不时的雷声在城市上空响起。   没有人说话,众人都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幕。   老祭司抬起头。   他的眼掠过着那头雄壮的大角鹿,然后,落在少年手中的弓上。   当看到那把弓的瞬间,他的眼底闪过激动而又惊喜的神色。   他推开扶着自己的年轻祭司,向前走了一步。   老祭司俯身。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   他深深地低下头,屈膝,跪落在少年的面前。   他的身后。   月神祭司们也一个接一个,深深地跪伏在少年的身前。   …………   那是月神殿的祭司中口口相传下来的预言。   当大地上罪恶横生之时   就是灾难降临大地之时   一切生命都将埋葬于火焰和岩石之下   灾难和覆灭之中   唯有一个‘希望’尚存。   当‘希望’出现之时   所有的生命都将得到拯救。 第112章   天色黑暗,但是一条蜿蜒的火龙却从庞维城中延伸出来,向北方的那座高山延伸而去。   这是一条庞维人汇聚而成的队伍,极长的。   长龙的最前方是一只巨型的大角鹿,一名少年骑在鹿背上,发丝在黑夜中掠过淡金色的痕迹。   手持白弓的少年骑着鹿向前走去。   他一次也不曾回头,也不再开口说一句话。   可是,当他走在庞维城的大街上时,就陆续有人默默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当他走到庞维城的城门之前时,越来越多的人从街道两侧的房子里走出来,牵着马匹,搀扶着老人,带着孩子,默然无声地跟在他的身后。   当然,也一些并不相信火山会喷发的人继续待在自己的房子里,以嘲讽的眼神看着看着那群被一个少年忽悠走的蠢货们。   当弥亚走出大敞的城门时,城门一侧,值班房也敞开着,那些醉倒的卫兵们还在昏睡。   队伍中有好心人跑去将醉倒的卫兵叫醒,劝他们一起离开。有些卫兵醒来,茫然之中也跟上了队伍,有些卫兵则是叱骂叫他的人一顿,翻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黑夜中,队伍在前行。   虽然人数众多,但是队伍却异常的安静。   没有人说话,只有此起彼伏的马蹄声在道路上回响。   众人低着头,搀着亲人,和好友一起默然无声地向前走着。   他们心底忐忑不安。   他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将是什么,他们的未来将会怎样。   年迈的老祭司骑在马上,一位年轻人祭司在前面给他牵马。   老祭司望着最前方的少年和大角鹿的背影,又时不时地回头眺望着身后的队伍,以及逐渐离自己远去的城市。   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他知道,依然还有不少人留在城中,那些人不肯相信少年的话。   老祭司不是不能理解。   毕竟不少庞维人祖祖辈辈都在这座城市中生活了许多年,从来没经历过什么危险,现在突然说让他们一夜之间离开城市……许多人都接受不了。   他们坚信庞维城不会有危险,坚持留在家中。   老祭司又是生气又是心痛又是无奈。   可是正如少年所说,总不能为了劝说那些倔强不肯离去的人,将愿意听从劝告的人也置身于危险中。   队伍很长,所有人都在沉默着前行。   缀在队伍后面的是当初在广场上呵斥少年是带来灾难的魔鬼的人,当他们看到越来越多的人跟在少年身后离开城市时,甚至于月神殿的老祭司也带着一众祭司们跟在少年后面时,他们也惴惴不安地跟了上来。   城主等一众权贵富商们尚未跟上来。   他们半信半疑,但是惜命的他们最终决定还是信一信。   他们之所以没在离开的队伍里,是因为他们都跑回去收拾贵重的家产了。   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有马匹、有马车,将贵重的东西带上,他们也赶得及离开城市。   就比如说现在,已经陆陆续续有一些收拾得快的富商们骑马追上了队伍。   而这些人的赶到引发了队伍中的骚乱,不少下意识跟着走的人突然意识到,他们的财产还放在家中,没来得及带出来。   一名骑马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的人刚放缓想要休息一下,一个不留神,身上的包裹掉下来。   包裹中值钱的金银首饰掉出来几枚,其中一枚宝石镶嵌的手环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他赶紧下马,将那些饰物重新装好。   不远处月神祭司的队伍中,一直浑浑噩噩地走着的帕米祭司突然停下脚步。   老祭司虽然恨其不争,但是终究还是狠不下心不管他,让人上前帮他砍掉了将他的手掌钉在地上的箭,带着他一起离开了城市。   他的手掌被随意包扎了一下,鲜血还在往外渗,染红了布条。   帕米停下脚步,目光怔怔地看着那枚掉落在地上的宝石手环。   他原本无神的眼中慢慢又闪动起来。   宝石的光泽在他眼中闪动着,他的眼底满满都是不甘。   “我的宝石……宝石……”   他喃喃自语。   “不行……我的……那是我的……都是我的!”   他的眼中突然迸出凶狠的光,冲到前面,一把将一名同僚祭司从马上拽下来,然后自己翻身上马,疯狂地催动马匹往回跑。   “帕米!”   被他拽下马的同僚在身后焦急地喊他,但他头也不回。   很快,一人一马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大人,帕米阁下他跑回去了!怎么办?”   “我看到了。”   将刚才那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的老祭司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疲倦地闭上眼。   “……随他去吧。”   “可是,大人,后面还有好些人都开始往回跑了。”   年轻的祭司焦急地往后面张望着。   “他们好像是想要回去,将家里的钱财带走。这样太危险了,我们要不要去阻止他们?”   “…………”   老祭司睁开眼,沉默地注视着前方骑鹿的少年的背影。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自从离开城市之后,少年一次也不曾回头。   或许这位少年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幕。   那些无法舍下自己钱财的人们,会抱着侥幸的心理,冒着生命危险跑回去,只为了一些身外之物。   就如同现在那些依滞留在城中收拾自己庞大财物的城主富商们,他们对钱财的贪婪让他们留在了城中。   “威尔啊,你要记住,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生命和未来负责。”   “我们所能做到的,就是给他们选择的可能性。”   “最终,他们会做出怎样的决定,而那个决定会导致他们走向怎样的结果,那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少年将生的希望带给众人。   但最终做出抉择的,依然是众人自己。   “所以……”   老祭司的目光带着看透世事的沉痛和悲哀。   “随他们去吧。”   …………   不断有人从城中追出来,汇入队伍之中。   也不断有人从队伍里离开,返回城市。   黑沉沉的天幕注视着大地上的众生来来往往。   或许对它而言,无论多少人,都是如蝼蚁般渺小、不值一提的生命。   弥亚一直不曾回头。   他带着愿意跟在他身后的人们,径直离开了那座城市。   他们已经踏入了北方的那座山的地界。   长龙似的队伍开始蜿蜒着,向高山上爬去。   他们已经走了很久,有些人走到半途又开始后悔。   他们眼看着接近黎明时分,一夜即将过去,庞维城依然安安静静地伫立在大地上,南方的苏威尔山更没有丝毫动静,觉得自己上当受骗,又纷纷折返了回去。   如今,黎明将至,跟着弥亚爬到山顶的人数已经不足万人。   走了大半夜,他们都累极了,见弥亚停了下来,他们忙不迭地坐下来休息,喘口气。   弥亚伫立在山顶,他一边抚摸着大角鹿的头,一边俯视着山下。   从山顶上俯视下去,还能看到零零散散的人们刚刚抵达山脚,或是在从城市通往北山的路途中,甚至有些刚刚才走出城门。   这其中,就有不少富商带着仆从驾驶着一辆辆马车,拖着沉重的财物,像是死死地背着食物的蚂蚁般向这边晃晃悠悠而来。   那姿态,仿佛他们不是在逃离灾难,而是在旅游。   希迪尔将马拴在树下,走到弥亚身边来。   他俯视着地面上的那些人,忍不住皱眉。   他问:“还有多少时间?”   弥亚闭上眼。   他轻声说:“没有时间了。”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听到了从遥远的虚空中传来崩塌的声音。   那是深埋在苏威尔山地下的古老神殿彻底塌陷的声音   当神殿崩塌的那一瞬间,被堵在石殿下方的岩浆喷涌而出——   少年睁开眼。   轰隆!   大地陡然震动起来。   这一瞬,地动山摇。   哗啦的一下,数不清的飞鸟从树林中飞出来。   铺天盖地。   坐在地上休息的人们发出惊恐的叫喊声,纷纷抓住身边的岩石或是树木。   无数马匹惊慌的嘶鸣声此起彼伏,没有拴住的马四散奔逃。   整个大地都剧烈地摇晃着,让人站立不稳,或是跌坐或是直接趴在了地上。   唯有大角鹿如四肢生根一般,驮着弥亚稳稳地伫立在地面上。   它平静地站着,黑亮的眼俯视着大地,摇晃的大地仿佛对它没有丝毫影响。   轰——   轰隆隆——   那仿佛是一声惊雷在天空炸开。   又仿佛是山体迸裂的声音。   伴随着这声巨响,平静了千年的苏威尔火山张开了狰狞的巨口。   赤红色的岩浆从火山口喷发出来。   那灼热的岩浆,伴随着数不清的岩石碎片在高空中向四面八方喷射而去。   火红的云雾笼罩了整个庞维城的上空。   炙热的火雨在庞维城中倾泻而下。   大地的轰鸣声中,庞维城中那一座座华美的建筑轰然倒塌。   祭台崩塌。   高大的圆柱碎裂,一个接一个坍塌倒地。   城市地面裂开了一道道巨大的蛛网似的裂缝,将哭喊着四处奔逃的人们吞噬其中。   岩浆从地面的裂口中汹涌而出,将城市点燃,火灾开始在整座城市之中蔓延。   被炽热到极点的岩浆吞噬的人们瞬间尸骨无存。   ……   月神殿深处的房间里,帕米祭司打开匣子。   灯火下,羽绒垫上那三枚价值连城的宝石越发显得流光溢彩。   宝石闪烁的光辉映在中年祭司的脸上。   他笑了起来。   他温柔地抚摩着宝石,发出呵呵的笑声。   “我的宝贝。”   他迷醉地看着那三枚宝石。   “我的宝贝……是我的,都是我的。”   他抚摩了宝石许久,突然想起什么。   “对了,还有放在祭祀间的那些宝石……”   他喃喃自语,脸上笑意更盛。   “都走了,你们都走了,呵,那些宝石全部都是我的了。”   帕米祭司双眼发光,眼底流露出深深的贪婪之色。   他将匣子抱起来,急匆匆地想要去看那些即将全部属于他的宝石。   全部都是他的——   就在他刚迈出房门的那一瞬间,轰的一声,大地震动。   他一个踉跄栽倒下去,手中匣子也摔在地上。   三枚宝石摔出来,滚落一地。   帕米祭司的眼猛地睁大。   “我的宝贝……我的!”   在晃动的地面上,他艰难的、却依然不管不顾地向滚动的宝石爬去。   他终于成功地爬过去,伸手将宝石紧紧地抓在手中。   他盯着手中的宝石咧着嘴,开心地笑了起来。   咔嚓!   一声巨响,大理石的地面裂开一道巨缝。   火红的岩浆从裂缝中喷涌而出。   帕米祭司的脸上还带着灿烂的笑容,他陡然放大的瞳孔映着向他喷来的岩浆——   下一秒,他整个人连同手中紧紧抓着的宝石,一同被岩浆吞噬。   ……   偌大一座庞维城彻底崩塌、被岩浆吞噬。   无数滞留在城里的人,还有返回城中抢救财物的人们,随同这座城市一同沉没于岩浆之下。   那些刚刚离开城市的人们也来不及逃走,纷纷倒毙于砸落的岩石碎片之下。   然而,这还只是开始。   伴随着岩浆一同喷发出来的,还有大量的火山灰。   它们将整个苏威尔山连同庞维城笼罩住。   然后,那火山灰形成的黑沉沉的雾霭迅速向着四面八方蔓延而去。   走在半路上的权贵和富商再也顾不得其他,丢下载满财物马车,舍弃一切,疯狂地纵马向前奔跑。   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从后方席卷而来的火山灰迅速地追了上来。   转瞬之间,那些试图向北山逃去的人们连同马匹纷纷因窒息而倒毙在地上。   他们甚至来不及进行最后的挣扎。   纷纷扬扬的火山灰将他们的尸体连同数不清的财物都掩埋了起来,然后继续向前蔓延。   漆黑的雾霭就像是死神的镰刀,它席卷到哪里,就吞噬掉那里所有的生命。   北方的高山上,所有人都已经傻掉了。   他们傻傻地看着在地震中轰然倒塌、紧接着被岩浆吞噬的城市,看着山下亡命奔逃最终还是绝望地倒毙的人们。   他们心惊肉跳地看着大地上那一片宛如地狱般的情景。   如果没有跟随那位蓝眸的少年离开城市,他们也将是那地狱中的一员。   有人目光呆滞。   有人紧紧地抱紧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有人跪在地上,闭上眼紧握双手不断地祈祷着。   火山灰在以看似缓慢却极快的速度向北山这里蔓延。   山底的人已经被它吞噬,才爬到半山腰的人们顾不得地面还在晃动,一边哭喊着,一边疯狂地向山上跑来。   众人屏住呼吸,惊恐地看着火山灰向他们所在的地方飘来。   就在这时,啪嗒,一声脆响。   一直静静地伫立在山顶的大角鹿用雪白的前蹄敲击着地面,它仰起头,冲着天空发出一声清亮的鸣叫。   那鸣声掠过高空。   天幕中厚厚的云层颤抖了一下。   轰隆,伴随着一声惊雷,瓢泼大雨轰然降落。   大雨倾盆而下。   弥漫的火山灰在大雨中纷纷坠落,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形成黑色的雨水落在地上。   大雨下了很久。   当它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地挂在半空中。   火山停止了喷发。   大地重归寂静。   但火山喷发出的岩浆、碎石以及火山灰已经彻底将庞维城以及四周的这一片大地掩埋,就连这座山也被埋住了半截。   除了山顶上的人们,这片大地上的所有生命都被掩埋在了深深的地下。   不知道谁先带头,被雨水浇了半天的人们发出劫后余生的悲痛的哭声。   他们跪在地上失声痛哭着,为了他们毁灭的城市,为了那无数死在灾难中的同伴。   也或许,他们是在为自己能够活下来而庆幸的哭泣。   老祭司在年轻祭司的搀扶下,目光沉痛地望着被火山吞噬的城市。   年轻祭司怔怔地看着山下好一会儿,突然开口,迷茫地问:“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庞维城没了。   他们的家没了。   他们活了下来,可他们也失去了一切。   接下来,他们该如何是好?   他们该去往何方?   老祭司沉默了一会儿,他拄着拐杖,慢慢地走到弥亚跟前。   他抬头看向弥亚,本想要说些什么。   可是当他的目光不经意中掠过弥亚胸口时,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瞬。   倾盆大雨将所有人都浇透了。   弥亚也一样,湿透的衣服已变得半透明,湿淋淋地紧贴在他身上。   他的左胸上,淡蓝色的图纹从衣服里透出来,若隐若现。   老祭司盯着那蓝色的图纹,他的唇微颤着,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弥亚低头看他,对他微微一笑。   老祭司颤颤巍巍地俯身,再次在少年的面前跪下,深深地低下头。   他说:“阁下,请您……指引我们前进的道路。”   弥亚转头,眺望着远方。   哭声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过来,看着那个带着他们逃离死亡和灾难的少年。   那目光中,有迷茫,有无措,有期盼,有祈求。   他们看见少年抬起手,指向北方。   他们听见少年的声音在风中响起。   “去北方,舒尔特城。”   “那座城市会接纳你们。”   “那里,将是你们新的家园。”   …………   风呼啸而过,掠过这片被天灾毁灭的大地,跨过万里之遥,来到北方。   此刻的北方,烈日当空,就连吹过的风都带着火热的气息。   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气氛。   一望无际的原野之上,两军对垒。   对峙的两只军队的将士们穿着一样的衣甲。   两鬓斑白的戴维尔王骑马立于大军之前。   深色的披风在他身后飞扬,他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前方,神色威严而凛然。   他的对面。   异瞳的年轻王子同样站在大军之前,与他相对而立。   金色额发在漆黑的金属面具之前拂动不休,萨尔狄斯的异色双眸深邃宛如看不见底的深渊。   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没有亮光,没有感情,只有黑暗。   它在不断地陷落着,深深的、永无休止地坠落到更深的深渊之下。   两人沉默着对视了片刻。   没有人说话。   或许是因为都知道已经没有对话的必要。   戴维尔王抬起手。   萨尔狄斯也举起手。   戴维尔王手中长枪重重向前落下——   萨尔狄斯手中长枪猛地向前挥出——   大地震动。   两只大军在同一时刻向前猛冲而去,狠狠地正面撞上。   喊杀声响彻原野。   在两只大军厮杀在一处的那一刻,战场上,父与子手中的长枪也狠狠地对撞在了一起。   火星四溅。 第113章   一场火山喷发,曾经繁荣浮华的庞维城被永远地埋在碎石和火山灰形成的泥浆之下。   过不了多久,泥浆就会硬化成岩石。   那无数来不及逃走的性命,以及被称之为金钱之城的庞维城中庞大的财物,都将会被坚硬的火山石掩埋在深深的地下。   这座城市的时间将永远地停止在这一瞬间。   它将静静地待在地下。   等待千年,也或许是数千年之后,后人追着古籍中的蛛丝马迹寻觅到它的痕迹,让它再一次重见天日。   那个时候,后人只能从它残存的遗迹之中,想象着它曾经的繁荣和辉煌,还有灭亡时的那场惨剧。   不管如何,那都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   而现在,庞维城的幸存者们在痛哭一场之后,擦干眼泪,离开他们已经毁灭的城市,踏上了前往新的家园的道路。   这是一只庞大的迁徙的队伍。   当人们感到不安和彷徨的时候,他们就会看向前方。   在前方,少年骑在白月鹿上,走到众人的最前方。   那个身影就像是一个旗帜,指引着他们前行的方向。   金色的发映着阳光,是众人眼中最明亮的光芒。   哪怕在前行的道路上,少年一次也不曾回头,也不曾安抚过他们半句。   但只要看着那个身影,就能消弭掉所有的不安和彷徨,就能让他们安下心来。   骑马立于路边,红发怪盗望着那长长的队伍,忍不住皱了下眉。   他纵马向前跑去,跑到队伍的最前方。   “我说,你真要带着这群人去舒尔特城?”   他骑马凑到弥亚身边,皱着眉说,“那座北地城市太远了,带着这些人一路走过去,起码得走个七八天……不,得有个十来天才行。”   他压低声音说:“伊赛亚,你把他们带到附近的城市就够了。”   “希迪尔,我知道,你惯来独来独往,现在让你陪着我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已经很难为你了。”   弥亚侧头,湛蓝的眼看着希迪尔。   “我很感谢你,所以,希迪尔,你可以离开了,接下来,由我带着他们前行。”   “我的确很不喜欢这种麻烦,也很想立刻像以前一样潇洒走人。”   希迪尔叹了口气。   “但是真就这么丢下你们这群老弱病残不管,我晚上一定又会作恶噩梦到我的妹妹。”   “算我倒霉,每次遇到你都是一堆的麻烦。”   红发盗贼的凤眼瞥了过来。   “记着,算你又欠我一次。”   “好~~”   弥亚的眼弯了起来。   “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一定要去舒尔特城?”   “他们虽然以前是平民甚至富商,但是现在他们失去了家园,身上又一无所有,已经等同于难民。”   弥亚回答道。   “没有任何一座城市的城主愿意收留这么多难民,让自己的城中增加大量的贫民或者乞丐,除非……”   少年的眼微微眯起。   “除非他们愿意自卖自身,成为奴隶,若是如此,那些城市的权贵们将会很高兴地开门迎接他们的到来。”   希迪尔没有吭声。   弥亚的话一针见血,他无法反驳。   他沉默了一会儿,再度开口道:“那舒尔特城呢?你能保证舒尔特城能够收留这些人,不强迫他们成为奴隶吗?”   “希迪尔,你没去过舒尔特城吧?”   “唔,你也知道,我一般是追着宝物跑,那地方没听过有什么珍贵的宝物,所以我的确没去过。”   弥亚笑了一下。   “对,因为那里没有大贵族和大富商,自然也就没有你喜欢的宝物。”   “毕竟那里靠着斯顿国,是个战争频发的地方,那些惜命的权贵怎么可能愿意定居在那里。”   希迪尔撇嘴冷嘲了一句。   说完之后,他立刻想到了什么,顿时露出了然的神色。   “原来如此,你说得没错,那个地方的确适合成为新的家园。”   舒尔特城地靠边境,因为常年战争导致地广人稀,虽然近十年来因为边境稳定而逐渐开始发展,但是人口却是一时半会儿增长不起来。   所以,它需要大量的人口。   舒尔特城需要的不是奴隶,而是可以开垦种植土地、或者促进财物流通而且可以交税的城民。   “不过……舒尔特城那里现在也不平静啊。据说现在第三王子萨尔狄斯成为了那座城市的实际掌控者,不久前路过庞维城的戴维尔王就是去征伐他的。”   希迪尔算了下时间。   “按照时间来算,现在双方应该都已经开战好几天了,就是不知道最后的胜利者会是谁。”   “…………”   弥亚的目光微微顿了一下。   那如火般的夕阳。   被鲜血浸染的原野。   萨尔狄斯手中笔直伸向前的利枪。   贯戴维尔王胸口的血色枪尖。   曾经仿佛亲眼看见的那一幕在这一刻又再度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舒尔特城一战中,暴君萨尔狄斯弑父。】   【那个残暴的君王,踩着他亲生父亲的尸体,走上了王座。】   弥亚抬起头,目光眺望向遥远的北方。   被历史所记载的战争已经打响。   那场父与子之间的战争。   可现在他已来不及赶到萨尔狄斯身边,更无法阻止这场战争。   看起来,这一次,命运再度走上了和前一世一样悲剧的轨迹。   …………   不。   不一样。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现在的萨尔狄斯,和那一世的萨尔狄斯不一样。   凝视着北方,少年的眼如曦光下的湛蓝宝石,亮如晨星。   他相信他。   他相信萨尔狄斯。   ……………   …………………………   时间在缓缓流逝而去。   战场的厮杀声一直未曾停止。   夕阳似火,斜斜地笼罩着这一片血色原野。   黑色的乌鸦在原野的边缘展翅飞舞着,凄厉的叫声响彻大地。   不断有人栽倒在地,他们身上流出的血浸染到泥土深处。   整个原野都弥漫着血腥的气息。   战场中,戴维尔王骑马伫立着。   他手中紧紧地握着银枪,目光灼灼然注视着前方。   那凛然姿态,就像是以往无数次在战场上征战一样。   但是现在,他在喘气。   急剧消耗的体力让他剧烈地喘息着。   到底和萨尔狄斯打斗了多久?   他已经记不清。   汗水顺着额头滑落下来,渗入他的眼角,视线模糊了一瞬,眼也微微有些刺痛。   他用力甩了甩头,将流下的汗水甩开。   戴维尔王注视着对面,目光锐利,只是那锐利之下又隐藏着一丝恍然。   征战沙场二十多年,在战场上,他从来都是所向无敌。   他手中这杆银枪夺走了无数强敌的性命。   所有人都说,他是战场上的王者,从来没有人能挡住他的去路。   他从未曾想过,现在竟是他的孩子挡在他的身前,让他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铿锵一声沉闷的响声。   戴维尔王挥手,重重撞开刺向他的枪尖。   萨尔狄斯纵马从他身侧擦肩而过。   那一束飞扬起的金色长发掠过他的颊边。   戴维尔王反手将银枪挥出。   沉重的枪杆猛地向萨尔狄斯横扫而去。   砰地一声!   萨尔狄斯抬手将长枪在身后一竖,挡住了这一击。   那剧烈的撞击感通过枪杆传递到紧握枪身的手上,戴维尔王觉得自己的虎口麻了一下。   他用力握紧枪身,纵马向前冲了几步,然后才调转马头。   两鬓斑白的王者此刻的喘息声越发急促。   地平线上照来的火红夕阳映在他满是汗水的侧颊上。   夕阳的光有些晃眼,戴维尔王闭了下眼。   战场的喧嚣声在他耳边回响着。   恍惚中他像是回到了那一刻。   这些年来,无数次在他梦境中出现的那一刻。   刺目的阳光。   鲜红的大地。   喧闹的战场。   和他并肩作战二十多年的战友倒在大地上,倒在他的脚下。   他低着头,看着从特勒亚身下源源不绝流出的鲜血汇聚成血泊。   他看见自己的脚,深深地浸在血泊之中。   破空之声陡然响起。   枪尖如寒芒,再度呼啸而来。   戴维尔王猛地一抬手。   枪身再一次挡住刺向他胸口的枪尖。   强烈的震动感再度让他的虎口一麻,他的眼角不由得抽动了一下。   好强的力量。   他想。   萨尔狄斯的力量怎么会这么强?   虽然到目前为止萨尔狄斯一次也不曾攻破他的防御,但是他也不曾伤到萨尔狄斯分毫。   并非是因为他手下留情,而是——   他抬头,看向对面的年轻人。   短短五年时间,当初那个甚至可以用瘦弱来形容的少年竟是已经强到了与他势均力敌的地步。   不,已不能说是势均力敌。   虎口在一阵一阵的发麻,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臂此刻极为沉重,肌肉开始变得僵硬,体力消耗得比以前快得多。   这一切,或许是因为对手的强大,也或许是因为……   【陛下,你老了。】   不!   不是这样!   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感从身体深处涌了出来。   戴维尔王看着骑马立于他对面的萨尔狄斯。   英姿勃勃,强大无畏。   像极了年轻时的他。   而在萨尔狄斯眼中的他,此刻又是什么模样?   【您老了……】   不。   他还没有老。   他依然是波多雅斯的王!   他依然是那个战场上所向无敌的强大王者!   巨大的恐惧感伴随着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怒火席卷了整个身体。   他浑身都颤栗了起来。   眼中迸出凶光,他催动骏马,就和以往无数次一样,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向前猛冲而去。   他手中的银枪像闪电般重重地向他年轻的敌人刺去——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   萨尔狄斯也纵马向他冲来。   以一种和他完全一样的姿态。   异色的瞳中闪动着幽冷的光泽。   手中长枪同样也以凶悍至极的气势向他刺去——   滚烫的空气中,不同的枪尖狠狠地撞在一起。   分毫不差。   两柄利枪同时嗡的一声强烈的震荡起来。   戴维尔王只觉得难以想象的剧震感从虎口传来,持枪的手瞬间失去了知觉。   铿的一声。   银枪脱手而出,在空中旋转开一个弧度,飞跃到一边。   他失神了一瞬。   不知是因为手腕传来的剧痛,还是因为从他眼前一掠而过的银枪。   他失神的瞳孔映着那势如破竹向他刺来的枪尖。   这一瞬,在他脑中浮现出的,从特勒亚喉咙刺出的血淋淋的枪尖。   而现在,他将在特勒亚死去的地方,迎来和特勒亚相同的命运。   何其讽刺。   他将死在他的儿子的枪下。   就在萨尔狄斯的枪尖即将贯穿戴维尔王的那一瞬间。   他的眼微微地闪动了一下。   他向前刺出的枪尖向侧面划开一个极小的弧度。   寒芒似的枪尖几乎是沿着戴维尔王的颈侧边缘擦过。   一道血痕在戴维尔王的侧颈上浮现。   他失神地看着萨尔狄斯。   一缕苍老的白发轻飘飘地从他的颊边飘落。 第114章   萨尔狄斯冷冷地盯着那个两鬓斑白的男人。   波多雅斯的王者,他血缘意义上的父亲。   他看着男人的眼神没有一点温度,连陌生人都不如。   甚至于,他的心底深处还有着对男人深深的憎恶之意。   这个男人,让他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他让他生而有罪。   他让他被迫承受了所有因为那个罪而带来的苦难。   如果不是遇到了弥亚,萨尔狄斯自己都不知道,现在的他将会是一种怎样可怖而又可悲的存在。   他有着太多的怨恨。   他有过太多的不甘。   他知道他心底的阴影有多么深邃和黑暗。   但是,和弥亚待在一起的时候,他曾经想过,他可以舍弃那些怨恨不甘,他可以忘记深埋在他心底的黑暗……他想将那些讨厌的东西全部从他心底里摒弃掉,然后,将他心里的空间全部、全部都只留给一个人。   他真的曾经这样想过——   握紧手中的利枪,萨尔狄斯深深地呼吸着。   长时间的战斗让他的呼吸也变得紊乱,但是他看着对面那个男人比自己要急促得多的呼吸,他很清楚,现在的他完全可以战胜那个男人——哪怕那个男人是戴维尔王,是被誉为波多雅斯最强战士的存在,是几十年来驰骋战场而不败的王者——但是现在,这个男人即将败亡于他的手中。   他知道,他做得到。   他已不再是五年前那个弱小无能的小孩。   五年过去。   他已经拥有了挑战任何人的力量。   无论是过去他名义上的父亲,还是他现在血缘上的父亲。   过去曾经压在他身上的阴影,压迫得他无法呼吸的重负,早已被他轻易地卸到一边。   这个曾经对他而言、对许多人而言强大得不可跨越的男人,现在已垂垂老朽。   这个他曾经拼尽一切想要去超越的男人,再也拦不住他的去路。   ……只是,这又如何。   他赢了。   他击败了这个让他憎恶的男人。   可这又有什么用?!   他已永远地失去了他最宝贵的东西。   永远的……   异色的瞳孔中浓郁的黑雾翻腾、暴风肆虐,或许山崩海啸也不过如此,那仿佛是一个世界在萨尔狄斯的眼底深处一寸寸碎裂。   他盯着戴维尔王纵马向他冲来。   他戾气横生、杀意汹涌的瞳孔映着戴维尔王气势凶猛地向他刺来的银枪。   他迎了上去。   他纵马迎面而来,同样的,向前刺出手中长枪。   利枪刺去,带着破空之声。   仿佛呼啸的海浪。   枪尖掠过的痕迹仿佛撕裂了这一片的天空。   年轻的王子以他强大的力量以及一往无前的气魄,将他那位曾在战场上所向无敌的父王的银枪撞飞到空中。   这一瞬间,他将他的父王击败在他的枪下。   萨尔狄斯手中的利枪还在向前。   凶猛的,毫不停滞的。   杀意四溢。   丝毫不加掩饰。   只需一秒,闪着寒光的枪尖就能贯穿戴维尔王的喉咙——   一缕阳光滑落,湛蓝色的流光从萨尔狄斯的眼前一晃而过。   他的眼底微微一闪,手中利枪偏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   枪尖偏过戴维尔王的喉咙,仅仅在他下巴一侧划破一道血口。   以及,一缕被割掉的苍白发丝。   战场依然喧嚣,战马嘶鸣声、兵刃撞击声、对战的将士们的嘶吼声依然响彻在大地之上。   但是,两鬓斑白的王者和年轻的王子所形成的空间却异常的寂静。   安静到时间仿佛只在他们周身停止。   两人目光相对。   戴维尔王的目光是失神。   他失去武器的右手还悬在半空之中,他右手被震裂的虎口淌着血。   萨尔狄斯的眼神是狠锐。   他的手举着长枪,他的右手手腕上,金丝绞线系着的流光海蓝石折射着浅浅的荧光。   一滴从戴维尔王下巴侧颊上渗出的鲜血缓缓地滴落在架在他侧颈上的利枪那漆黑的枪身上。   年轻的雄狮张开利齿,凶狠地咬住了年迈狮王的喉咙。   它将取代它,成为新的万兽之王。   这或许就是时光流逝之下,新与旧的交替的一瞬间。   无人可阻挡。   新生终将取代老朽。   岁月从来是如此的残酷。   “虽然我从来都不愿意承认。”   萨尔狄斯盯着戴维尔王,他说,“是的,我身体里流着你的血,我的确……和你很像。”   他顿了一顿。   “但是……”   戴维尔王和萨尔狄斯对视着,这一刻的他比之前少了一分气魄,他仿佛失去了极大的精神力,就连目光中都隐隐染上了一缕暮气。   他神色恍惚地看着萨尔狄斯,听着萨尔狄斯的话,等着其继续说下去。   可是,就在萨尔狄斯但是那两个字刚刚说出口时,他感觉到自己视野中的景色忽然晃动了起来。   戴维尔王一怔,然后瞬间反应了过来。   那并非是因为他体力不支或者沉重的打击导致他的视线晃动,而是四周的一切真的晃动了起来。   神色一凛,发生的灾难以及即将面临的危险让戴维尔王的眼神再一次变得锐利起来,恢复了以往威严的神态。   他的骏马发出高亢而惊慌的嘶鸣声,躁动地踏地,他用力勒紧缰绳才控制住坐骑。   不只是戴维尔王,飞快地收回长枪的萨尔狄斯也亦是如此。   他一手持枪,一手死死地拽住缰绳,控制住身下骏马。   大地在震动。   伴随着从地底深处传递来的一阵阵让人心底发麻的轰鸣声。   轰隆,哐当。   那是从舒尔特城中传出来的一些脆弱的建筑物崩塌倒地的响声。   而不远处戴维尔王的营地中那一片片的营帐也像是多米诺骨牌般,齐刷刷地接连倒地。   包括营地中临时修建的瞭望塔、箭塔以及四周的尖利木栏也全部横七竖八地倒在晃动的地面上。   大地颤抖得极为突然,也极为剧烈。   四周的景色都仿佛成了残影。   原野上高高的青草起伏不休,附近丛林中不断传出高大树木折断倒地的响声。   一阵阵飞鸟铺天盖地地从丛林中飞向天空,无数动物从丛林中窜出来,四散奔逃。   不知道过了多久,地面终于停止了震动。   这场突如其来的地震终止了这场才进行到一半的战争。   骑士们大多数都已经从马背上摔下来,只有少数骑术好的还在竭力想要控制住自己因为受惊而乱跑的坐骑。步兵们大多都因为站立不稳而趴在了地上,懵得根本没有心思再继续和敌人战斗下去。   萨尔狄斯和戴维尔王各自环视着战场。   前者皱眉。   后者神色凝重。   紧接着,他们抬头,对视了一眼,然后默契地同时抬手,宣布停战后撤。   萨尔狄斯率军返回舒尔特城内,当北地军团全数进入城中之后,城门缓缓关闭。   他一边骑马向前走去,一边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手腕。   金色的绞线缀着的流光海蓝石映在他异色的瞳孔之中。   那是他的枪尖即将刺穿戴维尔王喉咙的那一瞬间映在他眼底的流光。   【记着,萨尔狄斯。】   【不要去想那些你讨厌的人,多想想我。】   萨尔狄斯低头,染着血痕的细碎金发从他颊边散落。   他垂眼,细长睫毛掩盖住眼底一点柔软。   他亲吻着他手腕上的湛蓝宝石,温柔怜爱如亲吻着情人的眼。   无人可看到,那垂下的睫毛的影子掩盖住其温柔怜爱的眼神之中那抹宛如撕裂般疼痛的痕迹。   我一直在想你。   一直。   可……你已经不能再想一想我。   …………   而就在北地原野战场地震的同一瞬间,在离舒尔特城还极为遥远的道路上,正前往舒尔特城的庞维人们也陷入了惊慌之中。   不久前突然爆发的火山和地震让庞维人们如今已成惊弓之鸟。   大地刚一晃动,他们就惊恐地大喊出声来,纷纷蹲下或是趴在了地上。   一直到地面停止摇晃,他们才慢慢地重新站了起来,惊魂未定地望着庞维城的方向。   幸好他们现在正走在一片原野大道上,四周都是草地,所以除了几个过于惊慌失措摔伤自己的人之外,没有其他的人员伤亡。   “怎么回事?是不是苏威尔火山又爆发了?”   好不容易控制住受惊的大黑马,希迪尔疑惑地向弥亚问道。   弥亚摇了摇头。   “不知道。”   他说,“但是感觉震源不像是从南方的庞维城那里传过来的……更像是从东边。”   弥亚转头,向东方望去。   东边,那是波多雅斯王国海岸线的方向。   …………   同一时间,波多雅斯王城之中也是一片兵荒马乱。   王城在数百年来一直安安稳稳,这一天突如其来发生的地震让从未经历过的民众们陷入了恐慌之中。   幸好负责镇守王城的王太子帕斯特在骚乱之初就果断派出全部的军队,很快就让王城重新平稳了下来。   地震的时间不长,也不算太剧烈,但是造成的王城中建筑倒塌、小部分运河裂开、船只互撞以及人员伤亡等等意外状况依然很多。   花费了好几天时间好不容易将这些状况都处理完的王太子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的传来,让王太子以及他的下属们皆是神情凝重。   很快,传递信息的鹰凖腾空而起,迅速向北方飞去。   数日后,接到从王城传来的信息的戴维尔王果断撤军,离开了舒尔特城。   在地震中遭受损伤的舒尔特城忙于救灾,并未追击撤离的王军。   而且因为这一次受灾,北方斯顿国蠢蠢欲动,开动大军逼近边界,很有落井下石的意思。   于是,萨尔狄斯果断地率军离开舒尔特城前往边境,打算给那些趁火打劫的斯顿人一顿毕生难忘的教训。   戴维尔王率领王军从舒尔特城离开,迅速南下。   弥亚带领着庞维人向舒尔特城进发,缓缓北上。   于是,不可避免的,双方在大道上撞了个正着。   大角鹿庞大的身躯极为显眼,几乎是在照面的一瞬间,就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它的身上。   随后,理所当然的,众人看到了骑在那头巨型赤鹿上的少年。   面对他们的国王,还有那刚从战场上回来因而杀气四溢的军队,庞维人都已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上。   一片黑压压跪在地上的人群之中,唯有那名蓝眸的少年依然骑在大角鹿背上,神色淡然。   风刮了起来,夏日燥热的风掠过大地,掠过白月鹿头顶巨大的杈角,吹向对面。   在这短短的几天里,两鬓斑白得越发厉害的戴维尔王注视着鹿上的少年。   漆黑的额发在风中拂动着,晃动的阴影让人看不清此刻他眼底的神色。   白月鹿踩了踩前蹄,发出一声清亮的鸣叫声。   弥亚拍了拍它的头,然后抬起头。   少年明亮的眼看向对面,看向戴维尔王。   他笑了起来。   他的目光毫不避让地和戴维尔王灼人的目光对视着。   他平静而从容说:“我回来了,陛下。” 第115章   身型略显纤细的少年平静而又从容地坐在巨大的白月鹿上,并不会让人觉得不相匹配,相反,他坐在那里的姿态,就该是理所当然。   少年的衣着并不华美,沾染着尘土,甚至还能看到一两处撕裂之处。   他的身上并未佩戴着任何珍贵的饰物,唯一佩戴着的,就是他身后的白弓与陈旧的箭筒。   但是,不需要任何繁杂或者多余的衣饰来装饰,他只要在那里,就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他用那双明眸俯视着众人的姿态是如此的理所当然,就像是他本就该位于众人之上,本就该居高临下俯身大地。   ——哪怕与之相对的,是这个国家的君王。   当他身后的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俯身跪地的时候,唯有他一人,还骑鹿立于大地上。   远远望去,就仿佛是他一个人,在与波多雅斯之王以及伫立其身后无数的铁甲骑兵对峙。   当弥亚说出那一句话之后,这一片大地上鸦雀无声。   戴维尔王沉默着。   他没有开口,他身后的人自然更没有人敢开口。   这一刻的原野很静,唯有风掠过平原发出的簌簌声在上空回响着。   漆黑的额发在眼前晃动着,并没有沉默太长时间,戴维尔王闭了下眼,再度睁开时,他翻身下马。   他向前走去,身后,深色的披风被风吹得高高飞扬而起。   当戴维尔王动了的时候,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弥亚也翻身,轻盈落地。   他也向戴维尔王走去。   少年还很年轻,面容还带着一点孩子般的稚气,像是刚刚抽芽的翠绿嫩叶。   他的眼也是如孩子般的清澈,但是,目光中却没有孩子的天真懵懂,而是透出几许看透世情的锐利。   他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戴维尔王。   戴维尔王晃神了一瞬。   这一刻,少年的双眸竟是和伊缇特的双目重叠在了一起。   他想,他现在或许明白了,伊缇特为什么会选中这个少年作为自己的弟子。   为什么伊缇特会对弥亚如此宠爱。   宠爱到甚至不惜为了这个孩子彻底与王太子乃至于自己撕裂。   那一次对话之后,他再也不曾和伊缇特见过一次。   伊缇特不来见他。   他也不愿见伊缇特。   表面上,他是震怒的,因为伊缇特在御前的放肆无礼。   可心底深处他却知道,他不见伊缇特,是因为伊缇特一针见血地刺中了他最痛的地方,让他心底生出了一丝惶恐。   【陛下,您老了。】   岁月在无情地流逝,将越来越多的东西从他身上带走。   他却不愿去承认。   如今,他已是两鬓斑白。   他开始精力不济,身体也越发迟钝。   戴维尔王看着弥亚。   年轻的少年,生机勃勃,宛如刚抽芽的幼树,带着蓬勃的生气,有着无限的未来。   他想起第一次看见弥亚的时候,他一只手就将其从河水中拎了出来。   那浑身湿漉漉的孩子睁眼看他的时候,他就想,这孩子的眼睛可真好看。   干净,透亮,就像是一双没有丝毫杂质的湛蓝宝石。   那个时候,他在少年明亮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一名雄姿英发的君王。   一名威严刚毅的战士。   而如今,时隔五年之后,他再次在少年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双眼明亮依旧,可映在少年眼中的那个人……   一名颓然的战败者。   一名暮色渐显的老迈君王。   ……   茫然中,戴维尔王忽然又想起那一秒从他脖子上掠过的枪尖。   他想起那一刻萨尔狄斯森冷地盯着他的满是杀意的眼神。   他甚至还清楚地记得从枪尖上传递过来的,穿透他皮肤渗入他血液之中的森森寒意。   在那一瞬间,死亡的擦肩而过让他心底深处升起了巨大的恐惧。   而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充斥着身体的恐惧又让他生出了更大的耻辱感。   那一战,将他所不愿意承认的现实赤裸裸地展现在他的面前。   【陛下,你老了。】   他的孩子已经长大。   当初那个被他从河中拽起来一身湿漉漉的孩子也已经长大。   而他,老了。   “陛下,我回来了。”   站在他面前的少年开口,再一次重复着这句话。   那双眼注视着自己,不避不让,就这样笔直地、坦然地和他对视着,像是在向他告知着自己的决意。   像极了多年前伊缇特决意以一名普通武将的身份跟自己上战场时的目光。   戴维尔王依然没有说话,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看着弥亚,然后,向其伸出手。   如今,戴维尔王已明白眼前这个少年在萨尔狄斯心中占据着多大的分量。   为了他,萨尔狄斯可以毫不犹豫地和王太子撕破脸。   为了他,萨尔狄斯可以毅然反出王城。   为了他,萨尔狄斯甚至不惜与他这个身为波多雅斯王的亲生父亲为敌——   戴维尔王的手缓缓地向弥亚伸去。   只要将这个少年掌握在手中,萨尔狄斯就不会再对自己造成威胁……   这个念头在心底一闪而过。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戴维尔王的手猛地顿了一下。   他失神了一瞬。   这是……他的念头?   他竟然能生出这样的想法?   他竟然想要利用一个孩子去威胁他的对手?   ……   他是在对自己的孩子感到恐惧吗?   还是不久前的那一战已经彻底打垮了他的傲气、击碎了他的脊梁?   曾经那个被天下人赞誉的英勇无畏的戴维尔王,现在究竟……变成了何等面目可非的模样?   身形依然高大,却已经年迈的君王闭上眼,掩盖住眼中的悲哀。   夹杂着白发的黑发散落在他眼角的皱纹上,让他的脸上泄露出一丝悲凉。   但,那只是一瞬。   一瞬之后,再度睁开眼,戴维尔王的手落在了弥亚的肩上。   他轻轻地拍了拍弥亚的肩,说:“回来就好。”   他看着弥亚,说:“你的老师一定很开心。”   他的目光从弥亚脸上移开,在弥亚身后那一大片跪伏在地上的庞维人身上扫过。   “庞维城的事情,我不久前才知道,我本来以为城中的人都……”   他扫视着那些幸存下来的人们,露出欣慰的眼神。   “幸好有你在,让他们活了下来。”   无论戴维尔王心底是怎么想的,但是唯有这句话,是发自内心。   因为他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他的子民的死亡。   戴维尔王收回手。   “我会安排一队骑兵护送你和他们去舒尔特城。”   他说,   “弥亚少祭,这些波多雅斯的子民就拜托你了。”   说完之后,不等弥亚回答,戴维尔王转身就走。   回到自己的坐骑之前,他一边翻身上马,一边吩咐身边的侍卫长安排一下,给这些人留下一队骑兵以及一笔粮食。   随后,他带着大军再度启程南下。   一直到他离开之前,戴维尔王都不曾再看弥亚一眼。   他离开的背影很匆忙,就像是在仓惶地逃离着什么。   而弥亚一直站着没动,目送戴维尔王离去。   他的目光很复杂。   或许是因为想起了很久以前,第一次见到这位君王的时候,那个威严而又不失温和的君王按着自己的肩坦然向自己道歉的那一幕。   那个时候,戴维尔王是何等的……   而如今……   大军离开后,跪着的人们才站起来,窃窃私语了起来。   这时,因为不愿意跪下行礼,所以在和戴维尔王相遇之前早早就躲到一边的希迪尔也重新回到了队伍里。   他来到弥亚身边,和弥亚一样盯着大军离去的方向,低声说:“我看着,现在的戴维尔王,和我之前看到他的时候有些不太一样了。”   弥亚没看他,仍旧是目视着大军离去的方向。   “哪里不一样?”   红发盗贼皱起眉,寻思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总觉得……少了很多精神气……威势也不如之前……”   他说得有些拗口,似乎是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话去形容。   他摇一摇头,懒得在想,话题直接转到弥亚身上。   “话说回来,我看你就连和戴维尔王对话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感觉这对你来说是很寻常的事情。”   甚至连跪都不跪一下。   “还有,那个月神祭司的老头这些天对你都是毕恭毕敬的。”希迪尔挑眉道,“我还真好奇,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凤眼微挑,他一如既往地开着不正经的玩笑。   “我猜了半天,总觉得你很可能是王子。”   收回目光,弥亚侧眼看他。   “哈哈哈,开玩笑啦,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王可只有王太子以及第三王子两个儿子,你要是王子,那就该是私生子了。”   “…………”   “你这么看着我是什么意思?莫非我真的猜中了?”   “……”   弥亚懒得再搭理这个没个正经的家伙,转身就走。   “等等,喂,别走,你该不会真的是那个王的私生子,真的是王子吧?”   希迪尔追上来,兴致勃勃地追问个不停。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当初差点被人杀死,是不是因为被人发现了身份,所以想要杀你灭口?”   “我真的很好奇,这样,你偷偷告诉我,我绝对不跟别人说。”   无视某人喋喋不休的追问,弥亚带着庞维人再度启程,向舒尔特城前进。   与戴维尔王完全相反的方向。   ………   ……………   过了数日,经历过小型地震的波多雅斯王城已经重归平静。   王宫之中,王太子等人已经接到了戴维尔王正率军赶回的消息。   同时,他们也得知了舒尔特城那一战的结果。   “看来,父王无功而返。”   戴维尔王的这一战,不仅没能收复舒尔特城,反而彻底奠定了舒尔特城不再听从王城的事实。   从此之后,萨尔狄斯将依城而据。   英勇善战的北地军团从此将成为萨尔狄斯的部属,王城这里恐怕再难以对北地军团发号施令。   帕斯特垂眼,沉吟稍许。   当他再度抬起眼,他满是阴影的黑眸中只剩下冷漠。   “既然如此,从现在起,停止对舒尔特城军备和粮草的供给吧。” 第116章   弥亚和希迪尔带着将近一万的庞维城幸存者长途跋涉前往舒尔特城,这些人之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路上,都是需要吃喝的。   虽然庞维人大多都很富有,但是这批人身上都没有多少财物,因为那些舍不得家财而返回家中拿钱的庞维人大多都已经掩埋在岩浆或者火山灰之下。   整整一座庞维城,那巨大的财富几乎全部都埋在了深深的地下。   对此,某位怪盗是极为惋惜的。   尤其庞维城还是极负盛名的宝石之城,临近月神祭典时,无数奇珍异宝都集中在那里。   这下可好,全部都被埋了,包括那三枚价值连城的宝石。   “早知道当初就不把宝石送给你,我自己带走就好了。”   希迪尔曾这么挑眉对弥亚说过。   “所以,伊赛亚,你这算是欠了我一大笔钱,以后一定得还给我。”   毕竟,身为盗贼,做赔本买卖是对他职业的侮辱。   希迪尔可是相当有职业精神的。   然而,眼前的少年就跟他的克星一样。   他盗贼生涯中唯二做出的赔本买卖,全部都栽在了少年身上。   他只好用自己这是在少年身上做出投资,以后能够得到丰厚的报酬为理由来安慰自己的职业精神。   不过这笔投资到底是赔还是赚,那就真的只有天知道了。   人都要吃喝,部分老人小孩以及生病的人需要骑马,还有铺盖、水壶、陶罐等一些基本的生活物资也都是必要的,在弥亚因此而发愁的时候,希迪尔撇了下嘴,然后像是变魔术一样从怀中掏出一小袋白金币。   一个金币就足够一个普通平民生活大半年,而白金币是比金币还要珍贵百倍的钱币,而且因为罕见,所以它的实际价值比规定的价值还要高。   这一小袋,维持近万人的生活十几天绝对绰绰有余。   在弥亚闪闪发亮地看着自己的眼神中,希迪尔不自在地撩了一下自己的火红长发,还是没有抵抗住少年干净的目光,将事实说了出来。   “咳,这些金币也不算是我的,准确说来,其实是你的。”   “啊?”   “当初你那对父母不是让我带你走吗,那之前你那位父亲塞了这个给我,恳求我好好照顾你,说这些都算是以后你的生活费……嗯?”   凤眼微挑,希迪尔摸了摸下巴,眼底浮出一丝笑意,那狐狸似的眼瞄着弥亚。   “伊赛亚,你说,这算不算是你父母给我的,你的嫁妆?”   弥亚:“…………”   他一把将钱袋抢过来。   “我说,打个商量,这一路下来,我又是救你又是护送这群人,你好歹给我留一半啊。”   希迪尔说是这么说,但是说话时笑眯眯的,一看就知道没有生气。   “真是,越长大越抠门,小时候都还知道要另外付给我医药费。”   对着某人的狐狸笑眼,弥亚也笑眼弯弯地看回去。   “怎么,你想要分一半我的嫁妆?”   希迪尔:“…………”   本想要调戏少年却被反将一军的盗贼败下阵来,悻悻然地看着少年将一整袋白金币收归己有。   唔,我心不痛。   一点都不痛。   真的。   ……   …………   草!   总觉得又做了个赔本买卖!   …………   就这样,庞大而臃肿的队伍一路北行。   靠着在沿路上的城市、村镇购买食物和生活物资,花费了足足十多天的时间,他们才终于抵达了北地舒尔特城。   这批庞大的队伍出现在舒尔特城附近,自然惊动了城中的人。   负责留守城中的将士派人了一队骑士过来查探了一番,将老祭司等数十位自称是月神祭司的人接入城中。   但是,就算得知这是一批来自庞维的难民,他也不答应让其他人入城。   毕竟不久之前他们还在和王城战斗,万一这是王城那边阴谋诡计,派人装作难民进城,那可就麻烦了。   要知道,这可不是区区数百人,而是近万人。   而且萨尔狄斯王子和纳迪亚团长都率军出征,与趁火打劫的斯顿人打仗去了,此刻城中留守的军队不足往常的三分之一。   这位将领之所以被委以重任,留守城中,就是因为他是个谨慎而又老成持重之人。   在这种时候,他不可能放这么一大批不知底细的人进城。所以,在仔细思考之后,他先将这近万的人安置在城外某一处的练兵场中。   在守城的将领忙着安置这些难民的时候,弥亚和希迪尔避开了侦察兵,站在远处的山丘上,远远地望着那一切。   在来到城市附近之后,弥亚单独找老祭司说了会儿话,然后就离开了。   随后,老祭司将所有人召集起来,警告他们,不可以说出弥亚的存在,并告诉他们这是弥亚的意思。   一路走来,众人早已将那个拯救他们的少年视为信仰一般的存在。   对其俯首帖耳,马首是瞻。   虽然因为少年的离去而感到不安,但是听老祭司说这是少年的意思,他们赶紧答应,发誓诅咒绝对不会泄露少年的存在。   “你好不容易把他们带到这里来,为什么不亲自带他们进城?”   “我不方面露面。”   “为什么?”   “一盘散沙的难民叫难民,一群有着让所有人都俯首听命的首领的难民……你觉得该叫什么?”弥亚说,“到时候,我和你肯定会像老祭司一样被‘请’进城里。”   老祭司等人大概不会在乎人身自由什么的,他可不想被关押在房间里。   “尤其是你的身份万一暴露,和你一起的我更麻烦。”   “等等,你不是什么大人物吗?”   弥亚没好气地回答:“大人物也要有人认得出来啊。”   现在萨尔狄斯和纳迪亚都不在城里,他可不敢保证城中留守的将领有没有见过他。   “而且……”   弥亚凝视着远方的人群。   “我只能将他们带来这里,再多的,我不能再做。”   他并不打算以自己少祭的身份给予这些庞维人依靠,让他们在舒尔特城中得到优待。   他不会一直保护他们。   这些失去家园的人们,应该依靠自己的力量在这座城市中生存下去。   “说得也是。”   弥亚的话让希迪尔赞同地点了点头。   他深知人的依赖性和贪婪。   恩惠给得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   或许这群人现在是感激弥亚的,但是,如果弥亚一味地帮助他们,他们所要求的或许就会越来越多,甚至于将之视为习以为常。   小家伙年纪不大,人性倒是看得挺透彻的。   希迪尔想。   真不知以前到底经历过什么。   他一边看着身边的少年,一边在心里这么想着。   少年站在山丘上,微微仰着头,像是在感受掠过颊边的轻风。   微风吹动他淡金色的发丝,细碎发梢掠过他宛如海洋与天空融为一体的蔚蓝眼眸。   他的眼注视着不远处嚼着树叶的大角鹿,透出几许温柔。   弥亚转头,看向希迪尔。   “希迪尔,你不问我的名字吗?”   既然知道了自己因为失忆被那对‘父母’收养的事情,希迪尔就该知道,自己当初告诉他的,不是自己真正的名字。   但是,这么多天来,希迪尔虽然经常拿他的身份调侃他,但是从未问过他的名字。   “约好的,我应该告诉你我的名字。”   “伊赛亚。”   “不,我……”   “所谓的名字不过只是一个人的象征,您以前、或者该说真正的名字以及身份是什么,说实话,我不是很在乎。”   凤眼含笑,映着身前少年的影子。   希迪尔俯身。   他握住少年的手,火红长发从少年手腕上滑落。   “对我来说,你始终都是……”   他低头,说话时温热的吐息掠过手背上的肌肤。   红发怪盗带着深深笑意的唇再一次轻柔地落在弥亚的手上。   “我的伊赛亚。”   亲吻了少年手背的希迪尔抬眸,凤眼潋滟,波光如湖水粼粼,闪动着动人的微光。   “何况,叫和别人一样的名字有什么意思?”   红发的狐狸笑眯眯地说,   “专属于我一个人的名字,才更能彰显出我的格调,以及在你这里的特殊性。”   他似乎是脑补了什么,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么一想,突然很有一种优越感啊。”   弥亚:“…………”   数秒之后,少年笑了起来。   “好啊。”   少年的笑容明亮,就像是广阔无垠的晴朗天空。   他说,“那我就把这个特殊性给你吧,曾经把我偷走的怪盗先生。”   …………   ……………………   被安置在城外练兵营中的庞维人虽然觉得日子有些难熬,但是至少衣食无忧,住的地方虽然很简陋,但是比起颠沛流离时在野地宿营要好得多。   而且,老祭司几乎每隔一两天就会回来安抚他们,告诉他们这只是暂时的,只要等舒尔特城的主人回来,就会安排他们进城,所以庞维人也就老老实实地待在了简陋的练兵营中。   又过了数日,庞维人惊喜地发现,舒尔特城大门敞开,迎接出征的大军归来。   围绕在大道两侧的人们手中挥舞的彩色布条以及漫天飞洒的花瓣在向所有人宣告着这一场战争的胜利。   听说,这一次入侵的斯顿大军再一次落败于萨尔狄斯王子手中,被彻底击溃,凄凄惨惨逃回国内。   大捷。   舒尔特城中一片欢腾。   在这种欢庆的气氛中,时间缓缓地来到了夜晚。   黑夜中,城主府依然灯火通明。   和王城以及庞维城不一样,舒尔特城的城主府虽然也很宏伟雄壮,但并不华美,椭圆形的外形单纯明确、浑然一体,外观虽然大气,却没有什么装饰。   而且,它的外墙不仅高大,还尤为坚硬。只要提起四方的吊桥,包围着城主府的宽大护河就能让其成为一个小型的据守堡垒。   如果舒尔特城陷落,将士们还能继续据守在城主府中,抵抗到最后。   和以往一样,出征归来的当晚,城主府中在举行庆祝胜利的晚宴。   接连取得的胜利让参加晚宴的将士们皆是笑容满面,气氛极为热闹。   虽然将领们也都是贵族出身,但是在北地征战多年,早已没了王城中那些贵族的浮华和矜持,一个个皆是阳刚强健。   仅仅只是看他们的面容和眼神就知道,能留在这里并拥有一席之地的,皆是心性刚强坚毅之人。   对这些人来说,能够让他们心悦诚服的只有强大的力量和功绩。   在战场上要时刻绷紧神经,此刻回到城中,在庆功宴上,将领们自然也就放松了下来。   他们放肆地谈笑着,搂着中意的歌姬或者舞姬,尽情的喝着酒,尽情地享乐。   宴会厅的上席,萨尔狄斯斜着身体,慵懒地靠坐在宽大的躺椅上。   细碎的金色发丝斜斜地散落在他有着漆黑面具的一侧。   他一手的手肘撑着上半身,一手拿着纯金的酒杯。   他垂着头,斜落下来的额发的阴影将他半边脸笼罩着。   在热闹的晚宴上,只有萨尔狄斯的四周给人一种异常安静的感觉。   他靠坐在躺椅上,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酒。   从宴会开始一直到现在都不曾停过。   被漆黑面具以及额发阴影掩住的那只眼看不清楚,但露出的那只眼微微眯着,流露出一点醉意。   他的姿态慵懒而又随意,可是,就算如此,也无人敢小觑。   他只要人在那里,就给人一种极大的威压感。   就像是一头懒洋洋地卧于地面的金色雄狮,就算神态再怎么漫不经心,它的一举一动,甚至是一个呼吸,都依然让人为之心惊胆战。   在同僚之中再怎么肆意不羁的将士,来到萨尔狄斯面前向其敬酒的时候,都是恭敬有加的,不敢有丝毫放肆。   因为在场每一个跟随萨尔狄斯征战过的将士都清楚地知道这位看似年轻的王子在战场上有多么的强大而又可怕。   他手中的利枪,痛饮了无数斯顿人的鲜血。   他的马蹄之下,尸体堆积如山。   萨尔狄斯,他的名字让斯顿人为之颤栗。   正是因为亲眼看到萨尔狄斯王子的强大,所以舒尔特城的将士们才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跟随他,而不是那位从不曾踏足北地一次的王太子。   竖琴的乐声在宴会厅中回响着,年轻美貌的舞姬伴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对于下属们的敬酒,萨尔狄斯来者不拒。   或者该说,就算没有人来敬酒,他亦是不停顿地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   萨尔狄斯的神色一直淡淡的,从头到尾都没什么改变,看起来很冷静。   没有人看得出他此刻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   不过,依照他喝下去的酒的斤两,这都没有醉的话,那他的酒量未免也太可怕了。   宴会厅中不是没有试图一步登天的舞姬或是侍女偷偷地靠近他,她们自知身份低微,不敢有过多的念头,但是哪怕只是一夕之欢,也已足够。   要知道,这些年来,舒尔特城之中还不曾有一位女子上过这位王子的床榻。   若是她们能拔得头筹,那可是相当值得炫耀的事情。   但是每一次她们只要稍一靠近,萨尔狄斯似醉非醉的眼瞥来一眼,就让她们浑身发抖。   几次下来,萨尔狄斯的周身清静了下来。   另一边,纳迪亚也在喝酒。   他喝得也不少,脸上有着明显的醉意。   几位将领凑过来,低声和他说话。   “将军阁下,每次的宴会上,殿下似乎都无法尽兴。”   “阁下,您和殿下相处的时间最久,殿下究竟喜欢怎样的女人,您倒是跟我们说一说。”   “如此一来,我们也好为殿下挑选和他心意的女子啊。”   这几个将领喝得不少,人也都醉得不轻。   酒壮人胆,所以他们才敢偷偷地问出这些话来。   “对啊对啊,我们知道殿下的眼光肯定高,但是每次都只有我们自己尽兴,未免也……”   “纳迪亚阁下,说一说吧,怎样的女子才能入殿下的眼?”   此刻的纳迪亚已酩酊大醉,他一整张粗犷的脸连同脖子都是红通通的。   见有人问话,他一双醉眼瞅了瞅上方的萨尔狄斯。   “女人?”   他嘿嘿笑了一声。   只是没人看得出他的笑中藏着一点苦涩。   “王子他……”   他迷迷糊糊地说,“他根本就不喜欢……什么女人……他喜……”   才说到一半,纳迪亚往桌子上一趴,呼呼大睡起来。   几位将领醉眼迷茫,你看看我,我瞅瞅你。   “不喜欢女人是什么意思?”   “哦,我知道了,嗝儿……不喜欢女人,那就是……嗝儿,喜欢男的?”   “这样吗?难怪每次宴会殿下都不找女人。”   “啊,殿下一定是不好说出口。”   “是我们忽视了,每次宴会都只有舞姬歌姬,也应该找些……嗝儿……找些……”   “不如我们今晚给殿下一个惊喜?”   “嗝儿,对,偷、偷偷的!”   于是,几位醉醺醺的将领就此达成了一个让他们酒醒之后后悔得肠子都青了的协议。   …………   一名被精心挑选出来的容貌秀美眼眸灵动身娇体软的少年被柔软的毯子裹着,浑身上下不着一缕。   他被悄悄地送到萨尔狄斯的卧室,静静地等候着。   ……   不知过了多久。   夜色已深。   萨尔狄斯步伐平稳地向自己的卧室走去。   ……   与此同时,在银纱似的月光之下。   某个少年在某位善于潜入守卫森严之处的怪盗的协助下,悄无声息地溜进城主府之中。 第117章   萨尔狄斯王子已经离席。   夜已经很深,宴会厅虽然还在喧闹了着,但是比起之前已经低了许多。   参加庆功宴的将领们,一部分还在喝着酒精神奕奕地讨论战情,时不时彼此吹嘘几句,然后哈哈大笑;一部分已经醉死,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比如纳迪亚;还有一部分……嗯,看宴会厅里已经少了许多的舞姬或者歌姬,就知道他们已经各自挑选了顺眼的女人去了房间,准备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最后这一部分里,就包括那三位醉得没了理智的将领,在挑好‘礼物’并打包送给萨尔狄斯王子之后,他们就勾肩搭背地一同去自己享乐了。   ……浑然不知自己醉醒之后将面临多么可怕的处境。   银纱似的月光洒落在大地上,也落在那个身段妖娆的黑发舞姬身上。   高挑的舞姬站在长廊之中,风掠过时,她身上薄薄的轻纱就在夜风中轻舞起来,腰身上紧致的蜜色肌肤在朦胧轻纱下若隐若现。   仅仅只是一个背影,一缕轻纱,在黑夜中就给人以无限的遐想,让人心醉神迷。   舞姬身边跟着一个少年,看打扮是舞姬的随从。   一般稍微能赚些钱的舞姬身边都会有一到两个随从,大多是未成年的少年。   这些年少的随从一般负责帮舞姬搬行头,必要时还得帮忙伴奏。   随着萨尔狄斯的离席,黑发舞姬和她的少年随从也趁人不注意从宴会厅中走了出来。   舞姬靠在长廊的石柱上,修长的手指轻抚着唇角,若有所思地看着萨尔狄斯的背影。   随后,她低头,看向身边的少年随从。   那一双漆黑的凤眼极为妖娆,点缀着朱红眼线的上挑眼角更是妩媚到了极点。   眼波流转时,按理说只要一个眼神,就能哄得情窦初开的年轻人脸红心跳。   但是,被这双眼看着的少年却是面无表情,看都没看她一眼。   不解风情?   不。   少年表示。   不算是谁,只要知道这个披着柔媚舞姬外皮的人是怎样的家伙,都会和他一样,莫得感情。   ……话说回来希迪尔的女装扮相现在简直是登峰造极了。   在以舞姬的身份混进来之前,希迪尔还打算把弥亚也假扮成少女。   当然,没能成功。   据说女装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所以,谢了。   我在城主府外面多等几天。   弥亚正看着萨尔狄斯离去的方向,那只指尖朱红的手伸过来,捏起他的下巴。   “怎么,还在生气?”   黑发舞姬一手捏着弥亚的下巴,笑眯眯地看他。   “都说了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你长得好,我要是真把你打扮起来,说不定就会被哪个将领给看上。”   “一旦遇到那种事可不是一般的麻烦,说不定就露馅了。”   ‘她’笑眯眯地挠了挠少年的下巴,动作很轻,像是在挠小猫咪的下巴。   “小伊赛亚,你说对不对?”   “既然你知道太出众会惹上麻烦,那你干嘛还把自己弄得这么漂亮?”   弥亚瞅着近在眼前的妩媚诱人的脸,疑惑地问,   “把自己装扮得普通、或者丑一些不行吗?”   弥亚的话让希迪尔一挑眉。   “开什么玩笑,我的女装扮相怎么可能普通?这是对我女装技术的侮辱!”   他神色极为不悦地说,目光严厉地看着弥亚。   “要么就不做,要做就一定要做到完美,唯有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妥协分毫。”   弥亚:“…………”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女装大佬的职业素质?   行吧。   你开心就好。   弥亚无力地抬手,拍开捏着自己下巴的手。   “好好好,我知道了。总之,趁着附近没人,我们得快点离开,去找人。”他嘀咕着,“万一走得慢,你这个完美的女人被谁给看上可就麻烦了。”   希迪尔耸了下肩。   “我随便说说而已,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的男性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   “这位藏在庭院中的美人儿,有没有兴趣和我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弥亚:“…………”   希迪尔:“………………”   浓重的酒味传了过来,刚才说话的中年将领大步走来,一伸手,径直揽住了黑发舞姬的腰。   带着醉意的眼看着怀中的舞姬,露出满意的神色。   刚才只是喝多了出来醒醒酒,没想到意外撞到这么个美人。   他本来还有点奇怪这种美人居然还没被同僚带走,此刻一走近,顿时明白了。   美人虽然美,但是身材高挑,比一般男人还高一些,所以才会被剩下。   不过正好,他不喜欢娇小的,就喜欢这种高大结实的女人,正合他胃口。   于是,中年将领搂着意外看到的美人,一边笑眯眯地说着逗弄人的话儿,一边揽着美人打算直接往房里带。   希迪尔凤眼眯了一下。   算了,正好他也想找个人偷个令牌,作为退路,这个男人来得正好。   想到这里,他对中年将领妩媚地一笑,眼眸诱人。   “可是大人,人家今天的目标可是王子殿下哪~~”   “哈哈哈,殿下你是吃不到了,他已经离席回去休息,而且殿下也不喜欢你这种类型,所以你还是别妄想了,陪着我吧。”   中年将领哈哈大笑,没有注意到舞姬身边的那个少年随从不知何时已经没了踪影。   趁着希迪尔应付那人的时候,弥亚悄悄地离开了长廊,顺着庭院往前走去。   在途中,他还抓住机会偷偷地打昏了一个在庭院角落里偷懒的年轻侍从,换上了他的衣服。   但是此时此刻,无论是弥亚和希迪尔都不知道,事情突然出了变故。   在城主府外围的庭院中,一名身穿盔甲的黑发骑士正站在月光下。   他的面容极为冷峻,身上佩戴着骑士长的徽章,正低头翻阅着下属送上来的羊皮纸。   “不对。”   他皱着眉说。   “法埃尔骑士长阁下?”   跟在一旁的侍卫看着法埃尔皱起的眉,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位骑士长阁下虽然据说出身很不好,但是很得王子的重视,而且无论在和王城的对战还是和斯顿人的对战中都立下了旁人所不能及的赫赫战功,以实力获得了他人的尊重。   尤其是这位骑士长在战场上那浑身浴血眼神阴冷的模样,犹如煞神一般,让人不敢再轻视他分毫。   只是这位骑士长惯来独来独往,除了王子和将军几乎不与任何人交流。   今晚的庆功宴按理说功绩不少的他应该是其中的一员,但是他拒绝参加,直接负责了今晚的值守任务。   而现在,他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有人潜进了城主府。”   法埃尔抬头,冰冷目光望向宴会厅。   他一边说,一边快步向那个方向走去。   “萨尔狄斯王子和纳迪亚将军都在哪里?”   ……   穿上侍从的衣服,弥亚假扮成少年侍从,镇定自若地一路走到了萨尔狄斯的住所附近。   王子的住所外当然有不少卫兵严密地看守着,不允许平常人进入和靠近。   很久之前那几位将领带人送一名少年过来的时候,他们以为是王子的吩咐,才将那个少年送进去。   当然,弥亚对此是不知道的。   他看着大门,有些为难。   虽说他手上有信物——那是在宴会厅的时候希迪尔从纳迪亚身上摸来的——但是他总得有个进去的理由才行,只是一时半会儿他实在想不到什么好的理由。   他叹了口气。   按理说,他完全可以亮出身份,直接要求见萨尔狄斯或者纳迪亚,不必这么费劲的潜入。   但是,首先是他没有证明自己身份的证据,毕竟胸口的图纹只有高阶祭司和贵族才知道,卫兵说不定会认为他是在说疯话,将他赶走。   其次,身为‘少祭’的他并不适合在这种微妙的时刻出现在已经属于半独立状态的舒尔特城。   就在弥亚正在寻思着到底找怎样的借口的时候,巡逻的卫兵发现了他。   “那个侍从!你在这里做什么?”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厉喝,弥亚一惊,下意识抬头。   今晚负责值夜的卫兵队长快步走到他跟前,用严厉的目光看着弥亚。   当弥亚抬头时,他不由得怔了下。   他心想,又是一个长得挺好看的少年,尤其是一双眼,漂亮得像是海蓝宝石。   弥亚心一横,决定直接来,于是抬手将攥在手中的信物递给卫兵队长,小声说:“纳迪亚将军让我过来见萨尔狄斯殿下。”   卫兵队长接过来,仔细查看之后,确认这的确是纳迪亚将军的信物没错。   他再度看了眼前的少年一眼。   少年白皙的脸颊微微有些泛红(刚才被吓了一跳)。   少年的唇略显羞涩而又不安地抿着(其实是紧张的)。   于是,队长悟了。   原来如此。   纳迪亚将军一定是觉得以王子殿下的能力,一个人服侍不够,所以才又安排了一个过来。   想也知道嘛,殿下那么强,又那么久时间没有……咳,一个人怎么可能够?   他绕着弥亚转了一圈,将弥亚从头到尾从左到右仔细查看了一遍。   侍从的衣服非常简单,也很轻薄,一览无遗,根本藏不了东西。   卫兵队长看着弥亚,问:“你很仰慕殿下吗?”   弥亚:“…………”   他傻了一秒。   “是、是的。”反应过来后,他嘴角抽搐,有点结巴地说,“我、我非常仰慕殿下。”   弥亚努力勉强自己说出来所以有点结巴的话,在对方听来就是因为激动而导致的结巴。   卫兵队长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那就尽你所能好好服侍他,最近殿下很累,知道吗?”   服侍?   什么服侍?   “好的。”   虽然不太明白对方的意思,但是弥亚还是装作乖巧顺从的模样,点了点头。   然后,他就被放了进去。   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弥亚松了口气。   他迈着轻松的脚步,快步进了房间。   然后,向客厅里面的卧室走去。   …………   ……………………   月色正好,从天窗落入房间中,床上那个如花般娇嫩的少年身上。   他坐在床上,浑身上下不着寸缕,一只手攥着薄薄的床单遮着身体。   他在乖巧地等待着,眼里却流露出与他娇弱的外貌完全不一样的势在必得的决心。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少年瞬间竖起耳朵,仔细听外面的动静。   来了!   很快,外面隐约传来值守的卫兵恭敬的问候声。   随后,脚步声越来越近。   紧接着,脚步声进入了外室,然后向卧室的方向逼近。   少年攥紧床单,深吸一口气。   他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俘获王子的心,成为王子的情人!   在卧室的门被推开的一瞬间,他满是野心的眼神瞬间收敛了起来,变成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雪白贝齿轻咬着如花瓣般娇嫩的红唇,透露出它的主人的羞涩和不安。   当对方走到床边时,少年怯生生地抬起头来。   抬起的角度恰到好处,月光照出他甚于少女娇美的容颜。   他仰起头,向站在床边的人看去。   睫毛仿佛折翼的蝴蝶般无法承受一点力量般轻颤着,脆弱而又美丽。   “殿下……”   饱含仰慕之心的呼唤,对任何男人来说都难以抵挡。   站在床边的男人的手伸了出来。   少年呼吸急促起来,他紧张而又期待地等着,等那只手霸道地捏住自己的下巴——   啪。   没捏住下巴。   男人的手轻轻一拍,像是拍苍蝇一般,一下子将少年拍下了床。   咕咚一下滚下床的少年:“???”   他趴在地上,一脸懵逼地望着将他拍下床的男人。   男人一只手按着头,蹙着的眼角渗出的满满都是厌倦之色。   他的唇紧抿着,不知是因为喝了过度的酒头疼的缘故,还是因为其他的缘故。   一侧漆黑的金属面具让他原本俊美的脸笼上一层雾霭似的阴影,此刻在光线微弱的房间里,越发给人一种阴郁的感觉。   又送女人。   那群家伙天天没其他事做吗?   头疼欲裂,心情也差到极点,他懒得多言。   “滚出去。”   他低斥了一句。   然后径直往床上一倒,趴在床上,闭上眼,强烈的醉意伴随着头痛汹涌而来,瞬间将他整个人淹没在黑暗之中。   四周的一切都黏稠得像是泥浆一般,吞噬过来,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   趴在地上的少年回过神来,盯着床上的男人,目光闪烁。   按理说,他该服从王子的命令,立刻离去。   但是……他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一个绝好的机会,从漆黑的泥淖里爬上去的机会。   少年咬紧牙。   就算是死,他也要抓住这次翻身做人机会!   他猛地站起身,也不管原本裹在身上的床单掉在地上,就这样直接赤身裸体地向床边走去。   他并未注意到,他刚向床边靠近了一步,躺在床上看似醉得死死的男人眉头瞬间一皱,一抹危险的气息从他眼角渗了出来。   然而,就在这时,哗啦一声轻响,卧室的门被推开了。   他下意识停下脚步,回头一看。   他看见一个淡金色短发的少年站在门口,微张着嘴,呆呆地看看他,又看看床上的男人。   下一秒,哗的一下关上门。   再下一秒,又哗的一下推开。   然后,那个少年就这么一脸懵逼地站在了门口。 第118章   那边觉得是打开方式不对的弥亚还在不信邪地关门开门试着的时候,另外一边的希迪尔依然在以舞姬的身份笑眯眯地和中年将领待在幽静的庭院中,游刃有余地说着一些欲拒还迎的情话。   那美艳的舞姬看似唾手可得,偏生又像是鱼儿一般滑溜溜,让人完全占不到一点便宜,将中年将领勾得越发心痒难耐。   他完全没发现,当舞姬的手轻轻地从他身上划过时,已不着痕迹地偷走了他身上的令牌。   令牌已经到手,希迪尔不打算继续和这个家伙纠缠下去。   他一边笑眯眯地应付着对方,一边飞速地思索着走人的借口。   但是,就在他打算功成身退之际,一个脚步声在庭院中响起,有人走了过来。   “唷,在这种地方和美人幽会啊。”   一个粗犷的声音传来。   “居然专门跑到这么僻静的地方来,恐怕不是做什么好事吧?”   纳迪亚将军走过来,一边摸着下巴上的疤痕,一边用戏谑的眼神看着庭院深处的两人。   他走得有些晃悠,脸上满满都是醉意,看起来应该是来庭院走走,吹吹风,醒一下酒。   “将军阁下。”   中年将领低头行礼。   纳迪亚将军是个性情肆意的人,从不在乎什么繁文礼节,经常和部下们混成一堆。所以就算被顶头上司看个正着,还被调侃了两句,他也不觉得窘迫。   他呵呵笑着说:“怎么,阁下,你没选中一个两个合心意的?”   “没有。”   纳迪亚的手指一边继续摩挲着下巴的疤痕,一边将带着醉意的目光落在中年将领身边的舞姬那张美艳动人的脸上。   他啧了一声:“你这个美人,长得挺有意思。”   他这句意有所指的话刚一落音,眼底的醉意尽数消退,盯着舞姬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他一个箭步上前,一拳向舞姬挥去。   同一瞬间,一道剑光从黑夜中闪现,刺向舞姬的身后。   虽然遭受到了两面夹击,但是舞姬的反应极快。   她一个利落地后翻,及时躲开了挥向‘她’的一拳以及那刺向‘她’后背的一剑。   法埃尔手中的长剑再度破空横劈过来。   但是那一剑,只劈裂了被‘舞姬’抛下来的薄纱。   希迪尔纵身一跃,轻巧地落在庭院中假山之上。   他仍是那副柔媚舞姬的模样,笑眯眯地俯视着众人,只是目光在那名刚才差点一剑刺伤自己的黑发青年身上顿了一顿,眼底透出一丝忌惮之色。   这家伙在刚才宴会上没见过……煞气真不小,那眼神简直就跟狼一样凶戾。   手持长剑的法埃尔抬头,目光冷冷地看着希迪尔。   两人对视了一秒。   随后,希迪尔转身,身影没入黑夜深处。   “将军阁下,法埃尔骑士长。”   看到这一幕的中年将领瞬间就清醒过来,他伸手往腰间一模,脸色顿时就是一僵。   他懊恼地说:“很抱歉,我的令牌被那个舞姬偷了。”   纳迪亚习惯性地张口想骂蠢货,但是一想到自己的信物也……他硬生生地将那两个字咽了下去。   不过,居然能悄无声息地将信物从自己身上偷走,让自己毫无察觉,那个盗贼绝对不是简单货色。   纳迪亚神色凝重地想。   不知道对方潜入城主府的目的是什么。   “法埃尔,我去追那家伙,你去殿下……”   纳迪亚的话才说到一半,法埃尔已先他一步,转身快步向萨尔狄斯住所的方向跑去。   纳迪亚剩下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只得悻悻然地闭了嘴,带着中年将领向黑发舞姬消失的方向紧追而去。   法埃尔奔向萨尔狄斯住所的速度很快。   他的脸面无表情,但是幽深的黑眸里闪动着森冷的光泽。   以萨尔狄斯王子的强大,区区几名刺客根本不会是其的对手。   按理说,他不需要担心。   但是,他不敢赌。   他不喜欢萨尔狄斯王子,因为主人是被他牵连而死。   但是对现在的他来说,萨尔狄斯王子的性命是比他自己的性命更为重要的存在。   ——那是拿主人的命换来的。   他不允许任何人夺走。   …………   ……………………   弥亚很懵。   在看到房间里那个赤裸的美少年时,他反射性地啪的一下关上了门。   嗯,他以为自己是走错了门。   但关上之后,他立刻就反应过来,他没走错。   唔,那一定是幻觉。   是因为宴会上有太多半露不露的美人舞姬而形成的幻觉。   如此想着的弥亚再度打开了门。   然后……   他再一次看到了那个浑身上下不着寸缕的站在房间之中的美少年。   眼前极具冲击性的情景让弥亚的脑子瞬间停止了运转。   这是……怎么一个状况?   这里是萨尔狄斯的卧室没错。   那边躺在床上的也是萨尔狄斯没错。   但是这个与这个房间极不搭调的赤裸美少年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弥亚脑子乱糟糟地一团搞不清东南西北的时候,他错愕地看到,那位美少年向他走了过来。   没错。   毫无遮掩的,极其自然的,就这样坦坦荡荡地光着身子一步步向他逼近。   你、你你,不要过来啊——!   在心底发出以上的呐喊,慌乱之下,弥亚本能地想要后退。   可是他才后退了一步,已经快步走到他面前的美少年伸手一把抓住他,将已经退到门外的他拽回到门里。   那位美少年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眼底的警惕情绪越发高了一分,微微昂起下巴,对他冷笑道:“论美貌,你是比不过我的。”   弥亚:“???”   美少年的目光又飞快地打量了弥亚一遍,咬了咬下唇,露出不甘心的表情。   “不过这种又纯又干净刺激男人想玷污你的欲望的样子倒是装得不错。”   弥亚:“……啊?”   “装什么装,都是做这种事的,谁不知道谁啊?”   少年昂着下巴冷哼了一声。   他看着弥亚,咬了咬下唇,似有些不甘,但是很快就将那点不甘压了下去。   他向前走了一步,仰起头凑近比他稍微高一点的弥亚,压低声音道:“听着,既然你也被派来服侍殿下,与其我们两个争来抢去的谁都抢不到,还不如一起好好的合作,把殿下搞定。”   弥亚:“…………”   对方的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他不可能不明白刚才那个卫兵队长以及眼前的少年口中所谓的服侍是什么意思了。   一瞬间,他心里又是哭笑不得,又是尴尬莫名。   ……不知为何,还有点不爽。   是的,不爽。   自己辛辛苦苦带着人一路风餐露宿走过来,这家伙倒好,醉生梦死,还有一群部下时不时地送美人送到床上。   想到这里,弥亚目光微凉地瞥了床上一动不动的某人一眼。   见弥亚不说话,还用眼看着殿下那边,美少年心里有点着急。   他想要抓住这次机会,从泥潭中脱身出来。   虽然并不乐意将机会和别人分享,但是他看得出来,王子殿下那里有些麻烦,而且似乎对他不感兴趣。   或许自己并不是殿下喜欢的类型。   眼前的少年虽然论美貌比不上他,但是容貌也算是相当好了,再加上身上透出来的那种如初生嫩叶般清灵让人看着就舒服的感觉……说不定殿下就正好喜欢这一型的。   所以他灵机一动,先一步化敌为友,将对方拉到自己这边来,哄着对方和自己一起来。   他想了想,露出忍痛的神色。   “这样吧,我可以让你和殿下先来。”   他说,一脸‘我牺牲已经很大了’的表情。   弥亚:“…………”   他被这个少年的一系列操作弄得哭笑不得,偏生又不能解释,也不能反驳,不然这少年一旦闹起来惊动外面的卫兵的话,会很麻烦。   毕竟也不知道现在某个醉酒的家伙能不能及时清醒过来,帮他解围。   弥亚正踌躇着思索该怎么回答才好的时候,那少年见他垂眼不说话,以为他是默认了,顿时在心里松了口气。   “那就这样吧,我们一起来。”   少年露出如花般娇美的笑容,他的目光在弥亚身上扫了一圈。   弥亚穿的是侍从的服饰,很简易的那种,实际上就是两块轻薄的布料从两侧包裹在身上,然后用腰带扎住。   少年笑着说:“来,我帮你。”   弥亚还没反应过来对方要帮自己什么,那位美少年已经飞快地伸手抓住他胸前交叉叠起的衣襟,毫不客气地往两边一扯。   于是本就因为偏大而略显松垮的上衣一下子就被撸了下来。   若不是卡在了胳膊肘那一处,只怕整个上衣就这么被对方扒了下来。   弥亚:“!!!”   猝不及防差点被人扒光了上半身——其实现在也已经被人扒光了一大半——弥亚惊慌失措中本能地连连后退,避开少年已经伸向自己腰带的手。   “等、等一下,我不是……”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打断。   “等什么等,再等下去什么都做不成了。”   少年飞快地逼近。   他伸手继续急切地拉扯着弥亚的衣服。   “听着,这种机会千载难逢,我们必须抓住,只要我们服侍得好,让殿下满意,我们就能留在殿下身边。”   后面那句话听得弥亚嘴角抽了一下,一边后退一边连连摇头。   “不用,我不用。”   他们本来是站在门口说话,如今一个连连后退,一个步步逼近,早已离开了卧室,退到了外厅之中。   卧室的门悄无声息地关上。   高大空旷的外厅中,一束月光从天窗照进来,落在外厅的地面上。   见弥亚那么抗拒,不肯配合自己,少年急了。   “你是不是蠢?这种时候还装什么纯?摆什么矜持?这是我们这样的家伙唯一翻身做人的机会!你难道就想一辈子陷在烂泥里吗?!”   他压低声音焦躁地冲着弥亚低吼。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啊——”   少年那种仿佛是在泥淖中奋力挣扎着的激烈眼神,还有如同控诉一般压抑而又不甘的低吼声让弥亚不由得怔了一下。   而就在他怔住的这一瞬,对方一手抓住他抵挡着的胳膊,一手已经结结实实地拽住了他的腰带。   只要一用力,腰带就会被拽下来,而被腰带堪堪扎在身上的两片薄薄的布料瞬间就会落地。   弥亚一惊。   就在这一瞬间,眼看就要拽掉他的腰带的少年突然眼睛一闭,一头栽倒下来。   但是还没能栽在弥亚身上,一个手刀将其打昏的黑发青年已经一伸手,将少年娇小的身体拎起来丢到旁边。   弥亚一抬头,就看到一双熟悉的黑色眼眸。   那双常日里冰冷的黑眸此刻闪动着点点亮光,深深地映着弥亚的身影。   那微微颤抖着的瞳孔仿佛让映在其中的弥亚的影子也跟着颤抖了起来。   黑发的骑士长注视着突如其来出现在他眼前的主人,他的唇张了一下,又合上。   他的唇抖动了一下。   明明很努力地想要说什么,最终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就像是空气中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掐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失去了声音、失去了思维、几乎失去了一切。   除了死死的、直勾勾地盯着那双湛蓝的眼眸,他什么也想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法埃尔。”   那一声呼吸的呼唤让法埃尔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伸出手。   仿佛是要用尽全身所有的力量、却又带着抓不住的几分恐惧,紧紧地抱住了就站在他眼前的少年。   “主……人……”   他的喉咙终于哽咽着发出两个音。   支离破碎的,余音带着颤音。   抱紧自己的,是法埃尔发抖的双臂。   耳中听到的,是法埃尔带着丝丝颤音如哽咽般的声音。   弥亚只觉得胸口蓦然一堵。   他想,在他失去记忆,‘死’去的这段时间里,法埃尔是怎么度过的?   这么想着,他仰起头,抬手摸了摸法埃尔的头。   法埃尔低头看他。   被他人用冷峻凶戾来形容的漆黑眼眸,此刻泛着水光,竟是给人一种湿漉漉的感觉。   弥亚突然就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瘦瘦弱弱的小侍从趴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腿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的模样。   那个时候,小侍从也是用这双像是小狗一般湿漉漉的眼眸望着自己。   只不过,那个时候法埃尔是仰望自己。   现在,则是低头看自己。   弥亚摸了摸法埃尔那张已经长得棱角分明的脸,笑了起来。   他笑着说:“就算个子长得再大,也还是这么爱哭。”   法埃尔怔了一下,然后,他的目光软了下来,嘴角也扬起了柔和的弧度。   像是一只终于回到主人身边、被主人摸着头的大狼狗,眼底戾气尽散,安心而又乖巧地趴在了主人的身边。   弥亚又摸了摸他的额发。   “先放开我。”他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那个,我得穿上衣服。”   他两侧的衣服都还垮在手肘上,肩膀光溜溜的,胸前也敞开了大半,这模样实在是不像话。   被摸了头安抚下来的法埃尔就算不舍,但是还是听话地松开手。   只是不等弥亚自己动手,他就先一步伸手抓住了弥亚被拽下去的衣襟,帮其拢起来,就像是还在海神殿的时候一样,他每天早上都会仔细地帮他的主人穿好衣服。   然而,法埃尔刚抓住弥亚的衣襟,眼神突然一凝。   他猛地回身,飞快地抽剑一挡。   铿!   一柄袭向他后背的匕首重重地撞在剑刃上,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在匕首袭来的同一时刻,一个柔软的黑色长鞭自上而下飞来,缠住弥亚的腰。   当法埃尔转身挡住刺来的匕首时,弥亚整个人腾空而起,被缠在腰上的长鞭拽了上去。   法埃尔伸手已抓之不及,盯着天窗上红发男子的眼闪出凶光。   一头火红长发的盗贼单膝跪伏在外厅顶部的天窗上,不知何时已换成了原本的男性装束。   他一鞭将弥亚拽上来,将其搂住。   微眯的凤眼上下扫了弥亚此刻的模样一眼,眼底风暴汹涌,怒意勃发。   “希迪尔,你怎么过来了?还有,你……”把我拽上来干什么?   弥亚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希迪尔打断。   “抱歉,伊赛亚,是我来迟了。”   强忍怒意,希迪尔紧紧地将少年搂在怀中。   被人识破后,他花了好一会儿功夫,又换回男装,才摆脱了追捕他的人。   因为担心弥亚那边也出事,所以他摆脱那些人之后就立刻赶到了弥亚这里。   可他还是来迟了。   希迪尔看着少年差点被脱光的上半身,又是懊悔又是心疼。   “我们的踪迹被发现了,现在要尽快离开,不然警备森严起来会很麻烦。”   说到这里,他目光冰冷地俯视了下面的法埃尔一眼。   他目光凌厉地说:“放心,以后我一定找机会帮你杀了那个欺辱你的禽兽!”   被希迪尔用力地抓着的弥亚眨眨眼,又眨眨眼。   禽兽?   谁?   “总之,我们先离开……”   话刚说到一半,希迪尔猛地感到一股寒意从后背汹涌而出。   那种强烈至极的危险预感让他浑身的寒毛都在一瞬间竖了起来。   他这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凶猛而又可怕的第六感。   希迪尔猛地低头。   外厅中没有灯火,无人发现,卧室的房门不知何时已幽幽地敞开。   黑暗中,一柄长枪呼啸而出。   力道之强劲,能清楚地听到它呼啸时发出的破空之声。   轰的一声巨响。   那一枪,碎石裂地。   屋顶之上,整个的天窗甚至于那一大片的石制屋顶都其轰击得粉身碎骨。   贯穿屋顶的长枪继续向天空呼啸而去,不见了踪迹。   那一枪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太猛烈,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伴随着轰的一声巨响,弥亚只觉得脚下剧烈一震,紧接着就是一空。   天窗迸裂。   石顶碎裂。   他从空中掉落下去。   淡金色的发丝在他颊边扬起。   耳边有风声在掠过。   银纱似的月光透过屋顶那个破开的大窟窿,将少年笼罩在月光之中。   一双手伸了出来。   从看不见的黑暗伸到了明亮的月光之下。   落下的少年被那双手紧紧地抓住。   唰啦。   金色的长发高高地飞扬而起,在少年眼前掠过。   啪嗒。   那是漆黑的金属面具掉落在地面上发出的清脆撞击声。   弥亚睁大眼。   他看到了记忆中那熟悉的面容。   抓住他的男人紧紧地抱着他,凝视着他的异色双瞳深处隐隐有一簇火焰在燃烧。   它是温柔的,但是又无比的炙热,仿佛能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灼烧成灰烬。   “我终于,把你抢回来了。” 第119章     请大家在看那一章之前先重看一下前面两章,避免剧情衔接错漏。(。?_?。)?I’m sorry~   PS:月底了,眼巴巴地看你们包包里的液液   屋顶上,被利枪撞得粉碎的天窗处已变成了一个大窟窿。   皎洁的月光从那里照下来,恰好将下方的两人笼罩其中。   逆光中,低着头目光温柔而又炙热地看着自己怀中少年的萨尔狄斯大半边脸隐藏在阴影之中,让人看不清楚他此刻脸上的神色。   他的手指用力地扣紧了弥亚的肩。   肌肤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太过真实,真实得让萨尔狄斯不由得失神了一瞬。   外厅中一片寂静,仿佛整个房间里的时间都停滞在这一刻。   ……   那石破天惊的一枪太突然太猛烈,哪怕是感觉敏锐且身手敏捷的红发怪盗也只堪堪来得及一把将弥亚推开,自己勉强一避。   他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可怕的一击,却因为无落脚之地而从空中坠落。   希迪尔在空中一个转身,勉强保持住平衡,和那些簌簌掉落的木块碎石一同落在地上。   盯着从自己手中抢走伊赛亚的年轻男子,他细长的凤眼眯起,透出利刃般的锋芒。   几乎是在落地的一瞬间,他的身影一闪,下一秒人已出现在萨尔狄斯跟前。   手中的匕首划开月光,向萨尔狄斯的喉咙疾刺而去。   在右手刺出匕首的同时,他的左手不着痕迹地自下向弥亚的小臂抓去。   刚才那一枪清楚地展现出年轻男子强大到可怕的力量。   希迪尔心知自己不是男子的对手,并没有与之硬碰硬的打算。   所以他的目的只是以攻击吸引对方的注意力,趁机将伊赛亚从对方手中救出来,然后立马逃之夭夭。   但希迪尔这刁钻的一剑刺出时,站在月光下的萨尔狄斯却是巍然不动。   左手依然紧紧地搂着弥亚,他的右手猛地抬起。   铿!   萨尔狄斯小臂上坚硬的铜制手环抵住了刺来的匕首。   剑尖在金属上划开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异常刺耳。   萨尔狄斯抬眼,目光凶戾地看向希迪尔。   他异色的瞳孔中依然有一簇火焰在燃烧。   但是在从弥亚转向希迪尔的那一瞬间,他眼底火焰中的温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让人心惊的煞气。   和萨尔狄斯对上目光的希迪尔心里猛地一跳。   这双异瞳——莫非——   心底的错愕让他的手停滞了一秒,可就在他顿住时,萨尔狄斯已经以闪电般的速度一把挥开匕首。   紧接着,萨尔狄斯直接挥出手臂,黄铜护臂重重向希迪尔脸上砸去。   希迪尔大骇。   他飞快地纵身向后一跃,几乎是以毫厘之差躲开那可怖的一击。   若是那黄铜护臂撞在他脸上,只怕他的鼻骨都会被撞碎。   萨尔狄斯依然站在原地,冷冷地盯着希迪尔的目光中煞气汹涌。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怀中的少年搂得越发紧,死死地扣着弥亚肩膀的手指用力至极,已经在白皙的肌肤上勒出淤青的痕迹。   “等一下,萨狄,他不是……唔!”   弥亚刚想要说希迪尔不是敌人,突然肩上一痛。   肩骨仿佛会被捏碎的痛楚让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闷哼。   弥亚这声明显带着忍痛意味的闷哼声让原本正要上前和希迪尔对上的法埃尔下意识回头看来,当目光落在弥亚肩上时,他眉头一皱。   “殿下,请您松手!”   他转身快步走向萨尔狄斯,一边说,一边向弥亚肩膀的方向伸手。   法埃尔的本意只是想要掰开萨尔狄斯那只手,但是他这一举动却让萨尔狄斯的眼角一跳,眼底凶戾之气瞬间疯狂上涨。   他二话不说,抬手就是凶猛的一拳。   破空的拳风陡然袭来,心神都放在弥亚上的法埃尔猝不及防,仓促之前只能抬手,双臂交叉挡在身前硬生生地挨了这一拳。   手臂上剧痛传来,他抬眼看到萨尔狄斯眼中那仿佛不认识他的阴鸷眼神,心里一怔,突然发觉有些不对劲。   但不等他回过神来,紧接着,萨尔狄斯手臂一屈,手肘重重地撞在法埃尔胸口。   胸口遭到重击的法埃尔发出一声闷哼,向后踉跄退了一步。   ……都别想。   谁都别想再把弥亚抢走!   他好不容易才把他抢回来。   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再把他抢走!   萨尔狄斯盯着一个接一个地妄图夺走他怀中珍宝的家伙们,异色双眸中凶光闪动。   此刻的他像极了一只捍卫着自己领地的雄狮,金色的鬃毛整个儿都炸开,根根竖起,气势更是骇人到了极点。   他的眼底杀意迸出,戾气如龙卷风一般在他瞳孔中肆虐不休。   仿佛一头彻底失了控,下一秒就要择人而噬的野兽。   眼看他抬手又是一拳向法埃尔挥去——   “够了!萨尔狄斯!”   弥亚伸手一把抓住萨尔狄斯的手腕,高声喝止。   眼看就要砸在法埃尔脸上的拳头僵在半空中,萨尔狄斯转头,茫然地看着弥亚。   他的唇一点点地抿了起来。   细碎的金发散落在他的眼前,细碎发影在他瞳孔里微微晃动着。   那一身的凶煞气势散了个干干净净,他看着弥亚的目光除了茫然,还有一丝无助。   前一刻还是一头择人而噬的猛狮,这一刻就成了一只被心爱的主人抛弃的大猫。   虽然还抿着唇竭力想要坚持自己高傲的模样,但是隐藏在他那高傲姿态之下的,是他定定地看着弥亚的眼神中隐藏着的一丝脆弱。   “……你凶我。”   萨尔狄斯抿紧唇,从唇缝中逼出几个字。   声音低沉而又冰冷,似乎极为不悦,但偏生就透出几分莫名的委屈之意。   “呃?”   萨尔狄斯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弥亚,忽一抬手,手指指向对面的法埃尔和希迪尔。   他如同控诉一般,明明一脸凶巴巴的,却带着掩不住的委屈高声道:“哪怕是在我的梦里,你也要为了别人凶我!”   弥亚:“……”   被指着的法埃尔:“………”   同样被指着的希迪尔:“…………”   弥亚哭笑不得,他抬手捧住萨尔狄斯的脸,仔细看上去。   “什么梦里……我说,你该不是还醉着吧?”   被弥亚捧着脸的萨尔狄斯歪着头看弥亚,眼底没了凶光,一双眼雾蒙蒙的,带着恍恍惚惚的醉意,像是刚睡醒的孩子一般,竟还让人觉得有点可爱。   即使雾气朦胧,那双瞳孔中依然深深地映着弥亚的身影。   “嗯,醉着。”他一眨不眨地、近乎贪婪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说,“不醉的话……又怎么能梦到你?”   弥亚正要说话,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伴随着焦急的喊声。   “殿下——”   “法埃尔阁下!里面出事了吗?”   萨尔狄斯掷出的利枪将屋顶轰击出一个大窟窿。   外面的侍卫又不是瞎子,怎么可能看不到那么大的动静,从错愕中回过神来之后,他们立刻从外面冲了进来。   看着歪着头醉意朦胧的萨尔狄斯,一想到他这幅模样会被部下们看到,弥亚心里一个激灵,赶紧推着他往卧室里面走,一边走一边回头对法埃尔交代。   “法埃尔,你去解决一下。还有,那个红头发的是我的朋友,其中具体的情况你直接问他。”   交代完这边,弥亚又看向希迪尔。   “希迪尔,法埃尔是我的部下,总之,有什么问题你先找他。”   不久前还满眼怒意的红发怪盗此刻又变回了以往那种悠闲懒散的神态,抬手随意对弥亚摆了摆。   那意思是,我知道了,你自便。   眼见着弥亚将萨尔狄斯推进卧室里,他摸了摸鼻子,心想,原来这家伙就是当年那个波斯猫啊。   不怪他没认出来,比起弥亚,这家伙的变化实在太大了。   那边的法埃尔将侍卫应付了过去,让一众侍卫重新退了出去。   随后,他面无表情地转向希迪尔。   希迪尔双手抱胸靠在一根石柱上,笑眯眯地与之对视。   两人同样不善的眼神在空中对撞在一起。   一时间,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火花四处溅开。   …………   弥亚将萨尔狄斯推进卧室,又推到床边。   萨尔狄斯毫不反抗,乖乖地让他推着走,到了床边,弥亚让他上去,他又乖乖地上了床。   他坐在床边,眼眸仍旧是雾气朦胧,仿佛蒙了尘的异色宝石。   弥亚看见自己映在他眼中的影子,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还是一副衣冠不整的模样,赶紧将衣襟拽起来,整理好。   萨尔狄斯一直仰着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弥亚,乖乖地坐着一动不动。   那副罕见的乖巧得不得了的模样,让弥亚没忍住摸了摸那一头金灿灿的毛发。   仿佛是感受到了弥亚掌心的温暖,萨尔狄斯的眼轻轻地眯了起来。   他主动仰着头,眷恋地用颊蹭了蹭弥亚的掌心。   那模样像极了一只正在向主人撒娇的大猫猫。   往日里气势迫人且威武霸气的大猫突然一改常态,主动凑过来卖萌撒娇的模样,让人心里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弥亚看着萨尔狄斯因为醉意而雾蒙蒙的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样也没法说话……算了,你还是先睡吧。”   “弥亚。”   没有回答,萨尔狄斯只是低声喊着弥亚的名字。   一次,又一次。   “弥亚……”   声音很低很轻,仿佛是在担心只要声音稍微大一点,就会将这个梦境打碎。   他的眼似乎从见到弥亚的那一刻起就不曾眨过,似乎是在害怕只要一眨眼,这个好不容易来到自己梦中的人就会消失在他眼前。   弥亚嗯了一声,又摸摸萨尔狄斯的脸。   “先睡吧,我在呢。”   萨尔狄斯看他,不满地问:“为什么在我的梦里,你还要为了别人凶我?”   弥亚:“…………”   他哭笑不得,只能像是哄孩子一样哄着这个醉得不轻的家伙。   “好好好,我以后再也不在你梦里为了别人凶你了。”   萨尔狄斯皱眉寻思了一会儿,下巴一昂,说:“算了,我准你在我梦里凶我。”   弥亚:“……那还真是,谢谢你啊。”   萨尔狄斯抬手,掌心盖住弥亚抚着自己脸颊的手,将其握住。   “真暖和……”他低声说,“就像你真的还在一样……”   弥亚一怔,就听到萨尔狄斯继续说了下去。   “弥亚,你知道吗?我做了很多很多次的梦……梦到你……”   “每一次的梦里,我都抓不住你。”   “每一次,我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从悬崖上掉下去……无论我怎么伸手都抓不住你……”   “一次……又一次……”   细长的睫毛垂落下来,幽幽的,将深深的阴影落在眼底。   他的声音仿佛踩在刀尖之上,一刀一刀扎下去,扎得鲜血淋漓,点点滴滴皆是疼痛的痕迹。   “后来,我听人说,只要喝醉了,就可以梦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但是前一阵我得战斗,和戴维尔王还有那些斯顿人战斗,那个时候,我不能喝酒,不能醉。”   他喃喃低语着,眷恋地蹭了蹭弥亚的掌心。   “……嗯,我刚才喝了很多很多的酒,所以,就算梦到了那些想要抢走你的家伙……但是,我把你抢回来了……还把他们全部都赶走了……”   “我第一次在梦中抓住了你。”   “弥亚……”   萨尔狄斯轻声地喊着这个名字。   他仰着头,怔怔地看着弥亚好一会儿。   然后,他伸出手,双臂轻轻地环住站在他身前的弥亚的腰。   他上半身向前倾去,将自己的脸埋入少年的胸口。   “弥亚……”   “我听你的话,没有伤害奥佩莉拉王妃。”   “我想着你,所以我没杀戴维尔王。”   “只要是你说的,我就会做到。”   “……弥亚……”   低低的呢喃声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萨尔狄斯沉默了很久。   许久之后,他才轻轻地说了一句。   他说:“我好想见你。”   低低的一声,微不可闻。   近乎祈求一般。   这或许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说出的祈求的话语。   我好想,见你。   ……   …………   卧室里寂静无声,少年一直都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出双臂,温柔地抱着怀中的人。   他只是低下头,吻了吻怀中金色的发丝。 第120章   一夜过去,直到天明。   萨尔狄斯睁开眼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他坐起身来,一手按着隐隐作痛的头,窗外明晃晃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   他的意识还有些恍惚,眼神没了平日里的锐利,有些朦胧。   他已经许久不曾像现在这样,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很多个漆黑的夜里,他从梦中惊醒,一次又一次。   他的梦境就如同他的睡眠一般,总是支离破碎。   他其实失眠得很厉害,睡眠极度不足,越来越强烈的疲乏感一点点地在他身体中蔓延。   萨尔狄斯不是不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只是他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梦境。   或者该说,他是心甘情愿一次又一次重复地做着那个噩梦,哪怕一次次从梦中惊醒。   至少……他还能从噩梦中看到弥亚。   如同饮鸩止渴一般。   他偶尔听到别人说,喝醉了,就能梦到自己想要的梦。   所以他在昨晚的宴会上喝了很多很多的酒,最后终于成功地让自己醉掉。   然后……   萨尔狄斯看着自己的手,他的右手手腕上戴着一根金丝绞线编织的手绳,湛蓝的海蓝宝石系在其上,宝石的中心透亮得仿佛流淌着的流光,光滑的金丝流苏从他手腕滑落。   他的手轻轻地握上,又松开。   掌心中,仿佛还残留着少年的体温。   那梦境是如此的真实。   梦中的弥亚是如此的真实,仿佛昨晚真的就在他的怀中和他一起沉沉睡去。   那种让他感到无比安心的熟悉气息环绕着他……   越是真实,醒后才越是让人怅然若失。   从梦中醒来,他仍是孤身一人。   萨尔狄斯坐在床上,怔怔地看着自己手腕上的手绳。   异色的眼眸中像是被浓郁的雾气笼罩着一般,尽是暗色,尽是阴影,而那阴影深处所掩埋着的,皆是落寞。   他抬起手,和以前很多次一样,亲吻了一下那颗湛蓝色的宝石。   他温柔地吻着宝石,就像是在亲吻他所失去的那个少年湛蓝的眼眸。   “弥亚……”   低低的呢喃声带着极尽的温柔,还有一抹掩不住的疼痛。   “嗯?叫我干嘛?”   正好推门而进的少年顺口应道。   萨尔狄斯:“………………”   他一脸呆滞地看着推门进来的弥亚,脑子短暂性地停止了运转。   因为呆住,他还保持着亲吻手腕上海蓝宝石的姿势。   端着一碗汤站在门口的弥亚一眼看到那颗宝石,不由得一怔。   那是……当初萨尔狄斯送给他的耳饰。   他昨晚一时没注意到。   他恢复记忆后,还以为耳饰已经掉进海里找不回来了,没想到原来是在萨尔狄斯手中。   “我见你睡得很香,就没叫醒你,自己先去吃早餐了。”   弥亚走过去,顺手将那碗汤放在床边的桌柜上。   “不过你昨晚喝那么多,估计一大早也吃不进去东西。”他弯下腰,笑眯眯地对萨尔狄斯说,“先喝点汤吧。”   看着近在眼前的少年的笑脸,萨尔狄斯觉得自己脑子此刻茫茫然然。   等等,自己这是还在梦里?   还没醒?   还在继续做梦?   可是这个梦……好真实,真实得简直就像是……现实……   刚睡醒的萨尔狄斯一头金色长发凌乱地散着,头顶上还顶着一撮竖着的呆毛。   他坐在床上,一脸呆呆的,睁着一双眼茫然地看着弥亚。   就像是一头刚睡醒的大狮子,迷迷糊糊中,彻底没了往日里威严凶猛的模样,那种反差感莫名让人觉得有点可爱。   至少弥亚看着呆呆的萨尔狄斯是这么觉得。   弥亚笑嘻嘻地伸手,撸了一把萨尔狄斯翘起来的金毛。   只是,他刚撸了一下,手就被萨尔狄斯一把抓住。   萨尔狄斯左手紧紧地抓着弥亚的手,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中传来。   他向弥亚伸出右手。   他伸过去的手的动作是极慢的,带着深深的迟疑和不安。   那伸过去的指尖在即将碰触到弥亚的颊时停了下来。   萨尔狄斯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弥亚,手指就停在弥亚颊边不到一厘米的距离。   他不敢。   如果他伸过去,碰到的却只是一场空的话……   如果这是假的,他只想在这一刻多停留一下,哪怕只多一秒也好。   萨尔狄斯贪婪地看着眼前的少年,怎么都看不够。   他心里却忍不住在苦笑。   他想,他从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怯懦的人。   弥亚看着停住不动的萨尔狄斯,突然头一偏,主动将自己的脸贴到萨尔狄斯的手上。   他清楚地感觉到,萨尔狄斯的指尖在碰触到自己时猛地颤了一下。   看着萨尔狄斯难以置信的眼神,弥亚笑了起来。   “看,碰得到,我是真的吧?”   少年的笑脸就像是他身后照过来的阳光那般明亮。   “还是说需要我掐你一下,才能让你知道自己不是在梦里?”   碰得到……   无比真实的肌肤的触感……   还有那种温度……   萨尔狄斯呆滞了许久的脑子终于再一次运转了起来。   等等,那,他刚才亲吻宝石的一幕被看到了?   与此同时,昨晚醉酒后的记忆也一一在他脑海中复苏。   被他的下属送过来的赤身裸体的‘少女’……   他以为是做梦梦到的弥亚隐隐约约传来的声音……   ……   ‘你凶我’。   ‘你为了别人凶我’。   ……他主动用脸去蹭弥亚的手……搂着弥亚的腰一声声的撒娇……   以及,以祈求的声音说出的……   ‘我好想,见你。’   ……   …………   ………………   轰!   萨尔狄斯的脸轰的一下炸开了。   形象尽毁的大狮子整个人轰的一下炸开了。   “萨狄,你先……”   弥亚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宽大的被子在他眼前飞了起来。   下一秒,萨尔狄斯在他眼前消失了。   大床上,只剩下一个大包。   某人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大包包。   弥亚错愕了一瞬之后,看着眼前那个莫名让他觉得眼熟的鼓鼓囊囊的大包,忍不住笑出声来。   还是老样子。   一点都没变。   他一边笑,一边爬上床,伸手去拍那个软软的大圆球。   “没关系,萨狄,昨晚只有我在,没有其他人看到。”   裹成一团的大圆球静静的,一动不动。   “真的没关系。”   弥亚又拍拍它。   它还是不动。   装死。   就是装死。   少年眨了眨眼。   “你不出来的话,我就走了。”   弥亚这么说着,作势要下床。   可是刚转过身,一只手就猛地从大圆球里伸出来,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腕。   弥亚回头看去,就看到了那只抓着他的手戴着的蓝宝石金丝手绳。   他的目光微微软了一下。   然后,他就被拽进了裹成一团的被子里面。   被子里没有一丝光,黑漆漆的,睁眼看不到五指。   在这片什么都看不到的黑暗之中,有人紧紧地抱着他。   弥亚任由对方抱着自己。   他抬起手,轻轻地抚着那毛绒绒的头发。   萨尔狄斯的头深深地埋进他的颈窝中。   他的脸颊几乎就贴在他的侧颈上,一下一下的气息掠过肌肤,微微发痒。   黑暗中,他看不见萨尔狄斯的脸,可他能感觉到萨尔狄斯贴在自己颈上的脸的热度。   弥亚无声地笑了起来。   那张脸滚烫滚烫的,像是有火在上面烧起来一般。   …………   一转眼就到了午时,火辣辣的太阳照着大地。   在外面勤勤恳恳地站岗站了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的卫兵队长终于被萨尔狄斯叫了进去。   一进门,就看到外厅正中间一大块地被阳光直晒着。   卫兵队长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上的那个大窟窿,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一枪就把屋顶撞出这么大个窟窿来。   殿下不亏是殿下,真是……非同一般啊。   他在心底如此感慨着,但是脸上一点都没显露出来,正直而又严肃地向萨尔狄斯低头行礼。   既然这个房间的屋顶破了,需要修缮,萨尔狄斯自然要换个房间。   他对卫兵队长大略吩咐了几句,然后就让他去通知法埃尔骑士长,让其带着客人去他新的住所见他——不是现在,等晚上。   卫兵队长躬身退下。   只是,在后退离开之时,他没忍住,用眼角偷偷瞟了一眼。   他看见昨晚进来服侍殿下的蓝眸少年站在殿下旁边,殿下低头对其说着什么,那说话的声音竟是他从未听过的温柔。   想必这个少年很得殿下欢心,不然殿下不会在遭遇了刺客之后,还继续和这个少年在房间里……咳咳。   卫兵队长在心底八卦着。   没见一贯黎明时分就起床的殿下今天居然临近中午才起来吗?   一定是昨晚太……咳咳。   尤其是一眼瞄到少年肩上明显是手指抓出来的淤痕时,看似一脸严肃正直的卫兵队长心底忍不住啧啧有声。   嗯,殿下真是……   要么清心寡欲得不得了。   要么就折腾得这么厉害。   果然是,非同一般。   哎嘿~~等下交班后,他必须去和同僚去聊一聊~~   …………   等到傍晚时分,法埃尔过来了,不过跟着他一起来的人不是希迪尔,而是纳迪亚。   弥亚还没来得及打声招呼,就被纳迪亚一把抱了个满怀。   纳迪亚不说话,只是用手使劲地揉着他的头发,将他原本还算整齐的头发揉成了乱糟糟的一团。   很明显,纳迪亚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只能用这种动作来表达自己激动的心情。   觉得自己头发快被纳迪亚揉搓成乱麻的弥亚哭笑不得。   纳迪亚正撸得起劲,这时,一只手从旁边伸来,一把抓住他的手,从弥亚头上拽开。   弥亚这才趁机逃脱了纳迪亚对自己头发的蹂躏。   萨尔狄斯松开纳迪亚的手,转而伸手,帮弥亚抚了几下头发。   幸好弥亚发丝柔顺,抚了几下,就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纳迪亚看着萨尔狄斯动作轻柔地抚着弥亚头发的模样,眼角忍不住抽了一下。   不等萨尔狄斯帮自己弄好头发,弥亚转身向法埃尔走过去。   “法埃尔,希迪尔呢?就是昨晚那个红发的。”   他问,“不是让你带他来吗?”   “那位现在待在牢里。”   “啊?”   “他在我那里的时候,运气不好被过来的纳迪亚将军阁下发现了,因为他之前偷走了将军的信物,将军很生气,就把他抓起来关进了牢里。”   法埃尔自然不会说出来,他没有跟纳迪亚将军说那位是主人的朋友,更没有阻拦。   “…………”   法埃尔对他的主人微微一笑。   “您不用担心,他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只是在牢里待了一天而已。”   这边的主仆正在聊天,那边,萨尔狄斯看向纳迪亚。   “我查了一下,昨晚那两个家伙给我送人,似乎是因为你对他们说了什么?”   萨尔狄斯的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纳迪亚后颈上汗毛一竖。   “那可不关我的事。”   心知不妙,他赶紧把自己从这事中撇开。   “那两个家伙来问我你喜欢那种类型的美女,我就说了一句,你不喜欢那些女的,其他的我什么都没说。”   纳迪亚的眼若有若无地瞥了正在和法埃尔说话的弥亚一眼。   他看着萨尔狄斯,意味深长。   “殿下,我只是说了实话,不是吗?”   萨尔狄斯没有回答。   纳迪亚也没再多说,而是换了一个话题。   “小少祭的身份现在不方便曝光,毕竟舒尔特城现在身份有些尴尬,无论是对我们,还是对小少祭的影响都不太好。”   听到关于自己的话题,弥亚转过头来。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才设法自己偷偷潜进来。”   他叹了口气,一脸郁闷。   “没想到弄得这么鸡飞狗跳。”   他想了想,说:“萨尔狄斯身边太显眼了,我不方便待在这里,要不然,我先住在外面……”   “不行。”   弥亚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萨尔狄斯一口打断。   分离这么久,他好不容易才再次见到弥亚。   弥亚不在自己身边,他一分钟也忍耐不了。   “您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太危险了。”   法埃尔显然也不赞同。   “可是……”   自己这么大一个人突然出现在萨尔狄斯身边,而且还与之形影不离的话,一定很显眼。   查探自己的人一多,身份暴露的危险就越大。   此刻,纳迪亚一边摩挲着下巴,一边开口了。   “那个,说起来,我下午听到了一些八卦。”   他提起的这件事看似与他们现在话题无关。   “那八卦说,殿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昨晚和一位新来的宠侍厮混了整整一夜,能力真是强得,非同一般。”   弥亚:“……”   萨尔狄斯:“咳。”   纳迪亚摊开双手:“想必没人会浪费精力去查探殿下身边新多出的一位宠侍,对不对?”   弥亚:“…………”   突然有很不好的预感。 第121章   萨尔狄斯王子有宠侍了!   这个消息如同龙卷风一般在短短半天的时间里就席卷了整个城主府。   那位从来到舒尔特城至今一直都是单身一人,不近女色不近男色,过着让众人都难以理解的禁欲生活的王子殿下居然有宠侍了!   要知道,这么长的时间,不止一人给王子送过人,或是光明正大或是暗戳戳的,但是没一个人成功过。   甚至于,那些都已经送到了房间里只需要直接享用的美人,都被萨尔狄斯毫不客气地丢了出来。   因此,有一些人偷偷在暗地里嘀咕着,萨尔狄斯殿下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但是现在,这个谣言已不攻自破。   毕竟,咳,一个晚上。   当夜在殿下住所外面值守的卫兵全部都亲眼所见。   如此看来,殿下还是,咳咳,很厉害的。   …………   城主府里,下午时分,一名将领拿着一叠羊皮纸快步走进政事房里。   他已经将这次出征中所消耗的粮草、物资以及胜后的战利品都统计了出来,所以来向萨尔狄斯殿下汇报。   因为走得急,他的步子就重了一些。   刚进门,他一抬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已经站在里面的一位同僚冲他比了个轻一些的手势。   轻一些?   为什么?   他正纳闷着,一抬头就吓了一跳。   萨尔狄斯殿下和往常一样,坐在上方的桌案后处理政事。   但是和以往不一样的是,他身边多了一个人。   一名少年坐在他旁边。   少年闭着眼,脸上戴着面纱,让人看不清容貌。   让这位将领吃了一惊的是,这个少年是侧身靠在萨尔狄斯殿下身上的,而且头还靠在殿下的肩上。   他们这些下属都知道,萨尔狄斯殿下有一种特殊的‘洁癖’。   只要有人稍微靠近他一些,他就会感到不快。   更别说让别人碰触自己了。   通常试图靠他太近的人都是被他一掌拍开,甚至是一脚踹开。   他们这些下属被踹了几次,就懂得了如何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   除了战斗和杀人,他们极少看见殿下和他人碰触的情景。   而如今,那个不喜和他人接触的殿下居然就这样让一个少年靠在自己身上打瞌睡。   这场景将刚刚进来的将领惊得呆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来。   呆了好一会儿之后,他用茫然的眼神看向比他先来这里的同僚。   那位同僚耸了耸肩,同样用眼神表示,他也不知道具体情况。   他只是听说了殿下新收了一名宠侍的八卦,本以为是无稽之谈,毕竟以殿下那种对人的特殊‘洁癖’,根本不可能和谁有肌肤之亲。   不过现在看来……传言未必是假的。   政事房里还有其他人,但是无论端茶送水的侍女,还是来回传递文件的侍从都是轻手轻脚的,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声音。   这让房间里前所未有的安静。   很显然,这种安静是为了不吵醒那位正在打瞌睡的少年。   “拿过来。”   萨尔狄斯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声音很低,也很轻,但是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就很清晰。   这名将领猛地回过神来,赶紧上前,将手中那一叠羊皮纸文书呈送上去。   萨尔狄斯伸手去接。   自然,他的身体微微向前动了一点。   偏生就在这个时候,靠在他肩上小憩着的少年也动了下头。   于是,少年的上半身往前微微一倾,眼看脑袋就要向前滑下来。   将领瞪大眼看着萨尔狄斯殿下猛地收回手,将向前倾下来的少年搂住。   他看见殿下一手搂着人,皱起了眉。   他正心想着果然还是那个讨厌和人接触的殿下没错的时候,下一秒,他的眼再度猛地瞪大。   他看见萨尔狄斯殿下在皱眉思索了一下之后,将那个少年抱起来——没错,抱起来——放在了自己的膝上——圈在自己的双臂之间——   这名将领就这样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家殿下一只手搂着侧身坐在他腿上的少年,让少年靠在他胸前,头也歪在他颈窝里。   别说接触……这根本就是已经黏在一起了吧?   大概是被萨尔狄斯的动作吵醒,少年微微动了一下,半睁开眼,似醒非醒,低低地咕哝了一句。   “完了吗……可以走了吗?”   萨尔狄斯低头,目光柔软。   “马上就好,你再睡一会儿。”   他的声音温柔得像是在哄孩子一般。   少年细长的睫毛轻轻眨了下,歪了歪头,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然后再一次闭上了眼。   萨尔狄斯笑了一下,低头,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少年柔软的额发。   然后,他才继续抬头,在桌案上的文书上写下批示。   不知为什么,每过一段时间,他就会低头看一眼怀中沉睡的少年,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他的左臂,始终紧紧地搂着怀中的少年。   政事房里寂静无声。   下方,两位将领您看看我,我看看你,两眼茫然。   …………   一天过去,傍晚时分,萨尔狄斯说有事要离开一会儿。   在萨尔狄斯紧迫黏人之下总算有了一点空隙时间的弥亚关上房门,长长地吐了口气。   萨尔狄斯白日去政事房,他本不想去的,但是硬是被拽了过去。   虽然一下午他根本没做什么事,甚至还打了个瞌睡,但是还是觉得好累。   心好累。   虽然带着面纱,旁人看不到他的脸,但是那些或是好奇或是错愕或是探究地看过来的目光实在是让他浑身不自在。   “所谓的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就是说你这样的家伙。”   弥亚刚长叹一口气,一个轻佻的声音就从后面传了过来。   他一转头,就看到红发青年轻巧地从窗台上跳下来,站在房间中。   “小伊赛亚,你可真让我伤心。”   他对弥亚摊开手。   “我在牢房里等了你好久,就等着你身穿盔甲手持长剑身披万丈光辉如神灵降临一般,将我从黑暗的地牢中拯救出去。”   “我苦苦等了你两天——”   “我才不费那种力气,你自己又不是出不来。看,现在不仅出来了,还又这么轻松就潜入王子的住处。”   弥亚微微一笑,才不理会卖惨的某人。   好歹是举世闻名的千面怪盗,若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弥亚猜都猜得到,希迪尔肯定是故意被抓的,就是闲着没事逗着人玩。   所以他也懒得去捞人,反正希迪尔在牢中等得不耐烦了,就会自己出来找他。   “我也正等着你呢。”他说,“希迪尔,带我出去一趟。”   希迪尔挑了下眉,没说话,心里已经猜到弥亚要出去做什么。   “对了,那些剩下的白金币,上次交给你保管了的,现在还给我。”   “……啧。”   趁着萨尔狄斯外出的空隙,弥亚留了张纸条,然后跟着希迪尔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城主府。   由于常年战争的缘故,舒尔特城的人口和这座城市庞大的面积并不相称,属于地广人稀的典型。   但是现在走在大街上,就能发现舒尔特城却比以往要热闹许多。   因为有近万名庞维城的幸存者长途跋涉,来到了这座城市。   就在昨日午时,舒尔特城的城门大开,近万名在城外等了许多天的庞维人终于进入了城。   他们被完全打散开来,以家庭为单位分开,安置在城里东南西北各个不同的位置。   同时,他们也被警告,他们所有人都将以家庭为连坐制。一旦有任何一个人违背舒尔特城的律法,那么家庭里的其他人也将受到惩处,一旦有人作为奸细向外面传递城中的消息,那么这个人连同他整个家庭的人都将被处死。   这个连坐制很好的震慑住了这些新来的人,让他们老老实实的不敢有任何异动。   弥亚走过昏暗的巷子,巷子又窄又长,地面更是凹凸不平,也很脏,都是尘土,还有零零碎碎的垃圾。   他站在一栋简陋的木屋前。   屋子很简陋,也有些破旧,屋子外面围着一圈残差不齐的栅栏。   这里是舒尔特城的平民聚集区,而且还是比较穷困的平民,房子都是用木头搭建出来的。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舒尔特城给庞维城的幸存者们免费安排了住处,免费的,当然好不到哪里去。这些房子的原主人大多都是受不了战乱离开这里或者在战争中死去的人,房子空置了许久,年久失修,自然越发破旧。   推开残缺不全的栅栏门,弥亚刚进去,屋子里听见外面动静的人就推门走了出来。   一名和此地极不相称的富态中年男子走出来,他警惕地看着两个罩着披风所以看不清模样的人。   尽管有些不安和紧张,但是他还是笑呵呵地迎上来。   “两位找谁?”   弥亚将披风的兜帽拽下来一点,露出小半边脸,向胖男子看去。   胖男人猛地睁大眼,眼底的警惕尽数变成了惊喜。   脸上营业性的笑脸变成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他一把握住弥亚的手,刚要说话,突然注意到弥亚身上掩盖身形的披风,于是闭上嘴,转头看了看四周,然后拽着弥亚飞快地进了屋子。   留在屋子里的美妇人本是紧张地盯着门口,等看到被丈夫拽进来的少年后,同样露出惊喜的神色。   她几步走过来,一把将少年抱在怀中。   “伊赛亚。”   妇人的声音微微发抖。   “我还以为……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见我们了。”   伊赛亚把他们带到舒尔特城后就离开了,再也不曾在庞维人面前出现过。   她难过了很久。   她以为再也看不见她的伊赛亚了。   “原谅我,伊赛亚,真的很抱歉,我们不该欺骗你。”   弥亚笑了起来。   他抬手,擦去妇人眼角渗出的泪痕。   “我很庆幸,当初救了我的是你们。”   他对妇人微笑。   “你们救了我,并且一直守护着我,以父母的身份。”   “对‘伊赛亚’来说,你们的谎言是一个很温暖的谎言。”   “和你们一起生活的这一个多月里,我拥有着‘真正’的父爱和母爱。”他温和地对两人说,“所以,真的不需要对我说抱歉。”   “没错。”   在一进屋就已掀开兜帽的红发怪盗靠在陈旧的木制墙壁上,耸了耸肩。   “的确不用道歉,我觉得你们能说这种谎将伊赛亚拐回去挺好的。”   他双臂枕在脑后,凤眸微弯着瞥向两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们算是间接救了自己的性命,以及将近一万的庞维人的性命。”   胖男人和夫人面面相觑。   虽然总觉得这话不对劲,但是又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毕竟,如果不是他们把伊赛亚带去庞维城,他们和其他人早就死在火山喷发的那一夜了。   弥亚转头打量了一下四周。   屋子破旧矮小,因为没有天窗,狭窄的巷子阳光无法照进来,所以阴暗而又潮湿。   想起自己失忆的时候住的那座极尽奢华舒适的豪宅,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从腰间掏出一个小钱袋,递给胖男人。   胖男人看着那个熟悉的钱袋,立刻就认出来,这是当初他忍痛拜托怪盗将弥亚带离这座城市时,给怪盗的那袋白金币。   他原本有些憔悴的眼瞬间就亮了起来,激动地接过来。   “伊赛亚,这个算我借你的,等我重新成为大商人之后,我一定十倍还给你。”   胖男人挺着虽然小了一些但依然圆滚滚的肚子,断然道。   有了这些白金币作为最初的启动资金,他就能重新开始!   舒尔特城的面积虽然比庞维城大,但是就他这两天所见,这座城市的商业并不发达,如果他能占到先机,说不定能拥有比在庞维城更大的成就。   弥亚本想说不必,这本就是你的,但是看着胖商人重新充满光彩以及自信的眼神,他点了点头。   “好啊。”他笑着说,“我这个……”   话还没说完,希迪尔突然起身,一把将木门拉开。   咕噜咕噜。   一个趴在门口偷听的圆滚滚的小胖子收势不住,打着转儿滚进来。   希迪尔哈哈一笑,将小胖子一把拎了起来。   小胖子还昏头昏脑着,一睁眼看到弥亚,本还垮着的脸立刻就乐呵了起来,一边往弥亚那里扑一边开心的喊小叔叔。   他们一家和胖男人是亲戚,算是一大家人,所以住在隔壁。   刚才他隐隐约约听见小叔叔的声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就偷偷摸摸地过来,趴在门上仔细听。   谁知道门突然开了,害得他一骨碌滚了进来,脑袋都在地上磕了一下,疼得他差点掉了眼泪。   不过没关系,小叔叔给他揉揉就不觉得疼了。   小胖子正美滋滋地享受着最喜欢的小叔叔给自己揉额头,突然想起什么,露出难过的神色。   “小叔叔,我现在不能给你买东西了。”   弥亚:“…………”   还惦记着给我刷卡呢。   “不过,我还年轻,三哥说了,年轻的时候穷点没关系。”小胖子握紧拳,充满自信地说,“我现在没钱,但是我以后一定能赚到很多很多的钱。到时候,小叔叔喜欢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   弥亚笑了起来。   他摸了摸小胖子的头,说:“好,等你赚到很多很多钱之后,就可以来找我了,到时候,我会花掉你很多很多的钱。”   “好~~”   此时此刻笑得无比开心灿烂的小胖子还不知道。   等他长大后,等他赚了很多钱之后,弥亚真的花了他很多很多的钱。   真的,非常多。   嘤~~   …………   离开之后,弥亚陷入沉思之中。   舒尔特城因为是边境要塞一般的存在,这里军团的粮食和武器等物资都是由王城那边直接送过来,不需要交易。   而平民们以耕种、捕鱼以及打猎为生,勉强能自给自足,完全不会去考虑做生意。   如此一来,舒尔特城的商贸自然发展不起来,几乎可以说是空白的。   但庞维人不一样,他们几乎全部都以经商为生。   这次去见胖商人和小胖子,倒给了他一个意外的灵感。   弥亚想,或许能借着这次契机,将舒尔特城的经济发展起来。 第122章   夕阳落下,城市一点点暗了下来。   舒尔特城和王城完全不一样,这是一座粗犷的城市。   城的四周,高大坚硬的城墙环绕着。   城里,一栋栋巨大的石制建筑皆给人一种彪悍的气息。   城外,是一望无际的旷野,延绵起伏的山丘,以及郁郁葱葱的森林。   华美与精致和这里无缘,它所拥有的,是饱经战乱的风霜,是积年累月中渗透着铁与血的气息,是巍然矗立在大地之上的骄傲。   一处废弃的高塔上,少年坐在残缺破旧的平台上,红发的青年站在他的身侧。   两人沐浴在夕阳之下,一同俯视着这座城市。   “希迪尔,你觉得这座城市怎么样?”   希迪尔沉吟了一下。   “血气很浓的城市,虽然是波多雅斯北方最大的城市,但是,很安静。”他说,“安静对一座城市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当然,如果这座城市是纯粹作为防御外敌的军事要塞的话,这就够了。”   “不过现在,这里将成为那位王子的大本营,那样一来,像现在这样继续安静下去可不行。”   弥亚笑了起来。   “希迪尔你一定很不喜欢这里。”   “千面怪盗向来不落无宝之地。”   希迪尔啧了一声。   “这次被你免费使唤了这么久,真是亏大了。”   不等弥亚再次开口,他先一步堵住了对方的话。   “别道谢,你欠我的那些债得用实物来还,嘴巴上道谢是最没用的东西。”   “好啊~~”   毫不推迟,少年爽快地答应下来。   他笑着说好,小腿悬在空中微微晃动着。   “…………”   希迪尔抬眼,眺望着旷野的地平线上如火烧般的红云。   “夕阳不错。”   “希迪尔,我在庞维城所经历的那些事情,并不是你害的,所以,你不需要感到愧疚。”   “……我才没有觉得愧疚。”   红发怪盗嘴硬道。   当初,若不是他一时兴起将伊赛亚掳走,还把宝石送给他,伊赛亚也不会被人冤枉,遭那么大的罪。   他虽然一直嘴上没说,但是心里却是自责的,只是不知道怎么被伊赛亚看了出来。   “实际上,就算没有你的出现,或许也会有另外的麻烦事落在我身上……就好像我必须遭遇到一些事情……”   少年轻轻晃动着小腿,看向远方,目光有些深邃。   他隐约还记得在庞维城的那一晚,他被束缚在处刑场中神志不清时,那个不断地在他脑海中回响着的话语。   【人类不值得去救。】   那个声音一直在如此告诉他。   它似乎并不希望他去救庞维城中的人。   那个声音厌恶着人类。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是弥亚就是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失去记忆这件事或许也是那个声音捣的鬼。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讨厌那个声音……   “你想要改变这座城市?”   试图转移话题的希迪尔的声音让弥亚从沉思中醒来。   “这可不是简单的事情。”   夕阳的火光映在脸上,有些晃眼。   弥亚微微眯起眼,笑了起来。   “总得试一试,不是吗?”   “……的确是你会做的事情。”   安静片刻,弥亚再一次开口。   “你要走了?”   “唔……本来是这么打算的。”希迪尔摸了摸下巴,“不过,听见你刚才的话,我有点好奇,打算留下来先看一看。”   他一手插在腰间,俯视着脚下的城市。   高空的风呼啸而过,将他一头火红的长发吹得在空中飞扬而起。   他的唇角上扬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千面怪盗不落无宝之地。   不过,他可从来没说过,这座城市没有宝物。   …………   在太阳彻底落下地平线之时,弥亚回到了城主府中。   从窗台上跳下去后,他一抬头,就看见自己留的字条还待在桌上。   看来在他出去的这两个小时里,萨尔狄斯没有回来。   他松了口气,想了想,快步走过去,伸手想要拿起那张纸条。   但是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纸条之时,一只手陡然从他身后伸出来。   抢先一秒,像是砸下来一般重重地拍在纸条上。   砰地一声。   猝不及防。   将弥亚吓了一跳。   一回头,熟悉的面容映入他的眼中。   他惊讶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萨尔狄斯没回答,只是低头看着弥亚。   天色已经暗了下去,房间里还没点灯,阴影中,他的脸有些看不清。   他的左手还按在桌面的纸条上,人站在弥亚身后,右手也搭在桌沿上。   他的身躯比弥亚高大许多,这样站在弥亚身后时,就将弥亚限制在他和桌案之间那狭小的空隙中。   再加上笼在两侧的双臂,从一旁看过去,就像是以身体为囚牢将弥亚整个人囚在他怀中一般。   弥亚甚至都无法转过身来。   萨尔狄斯深深地看了弥亚一眼,然后,他拿起被他按在桌面上的纸条,目光在上面扫过。   在弥亚从窗子里跳进来之前,他就已经在卧室里了。   他只是没出声,沉默地看着弥亚进了房间,走向桌案。   半个小时前他就回来了,只是在推开房门的一瞬,空荡荡的房间让萨尔狄斯的心脏在刹那间无止尽地沉了下去。   空无一人的卧室,就像是在告诉他,他所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境。   胸口仿佛被一座无形的大手攥得紧紧的,几乎让人窒息。   若不是一眼看到桌案上放着一张纸条,而纸条上隐约可见熟悉的笔迹,他恐怕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一脚将房门踹得粉碎。   他在门口站了许久之后,才慢慢地走进卧室,关上门。   他没有去拿那张纸条,而是站在角落里,靠着墙静静地站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桌上的纸条。   火红的夕阳余晖从窗子斜斜地照进来,映在萨尔狄斯那张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脸上。   他就这么靠着墙,安静地等着,一直等到太阳彻底落下地平线,映在他身上夕阳余晖消失,他整个人也陷入了房间的阴影深处。   黑暗中,唯有那双盯着纸条的异色双眸闪动着幽幽的光泽。   即便是有光,也是暗沉的,幽暗得看不到底。   一直到蓝眸少年从窗子里跳进来,那双眼才陡然亮了起来。   …………   站在弥亚身后,萨尔狄斯的目光在他手中的纸条上扫过。   弥亚在上面写得很简单,大意就是有事要出去,很快就会回来。   萨尔狄斯的目光有些暗沉。   他不是不知道,弥亚之所以趁着他离开的这段空隙里自己偷跑出去,是因为他不肯让弥亚离开城主府。   他已经知道了弥亚这段时间里所经历的事情,也知道弥亚离开城主府是想要去看那对帮助过他的商人夫妇,但是无论弥亚怎么说,他就是不愿意让弥亚出去。   弥亚没办法,才瞒着他偷跑出去。   可是弥亚这种行为让他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感越发变得强烈起来。   那种焦躁不安的感觉,从弥亚重新回到他身边的那一刻起就不断地从他心底深处涌出来。   它就像是毒蛇的毒液一般,持续不断地滋生着,同时还一点点地腐蚀着他。   萨尔狄斯目光幽深地看着弥亚。   被他以身体为囚牢囚在怀中的少年在狭小的空隙中无法转身,只能回头看他。   哪怕在黑夜之中也异常明亮的湛蓝眼眸凝视着他,流露出一丝疑惑。   弥亚像是在用目光疑惑地询问着他,怎么了?   怎么了。   萨尔狄斯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怎么了。   尽管弥亚现在就在他的眼前,还被他牢牢地囚禁于怀中,但是那种已经深入骨髓的不安感却不曾减弱分毫。   他总觉得,只要自己一松手,弥亚就会从他身边消失,离他而去。   而他就会和不久前一样,再一次陷入暗无天日的痛苦之中。   他的目光中浮现出一丝茫然。   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减轻这种不安的感觉。   用自己的左手握住弥亚的左手,抬起来,他轻轻地低头,将自己的鼻尖贴在少年白皙的手背上。   温暖的触感从鼻尖传递过来。   流金似的金发散落在手背上,萨尔狄斯睁着眼,看着弥亚的手。   少年的手腕很纤细,肌肤白嫩如牛奶一般。   萨尔狄斯看着自己金色的发丝散落在那只手腕上,几缕发丝恰好将其缠绕了起来。   他想,如果在这只手腕上缠上金色的细链,衬着白皙的肤色,一定很美。   他想,如果将那金色链子的另一端缠在房间的柱子上……那么弥亚就永远都离开不了这个房间一步。   那样一来,他永远都不需要再担心怀中的人离他而去。   萨尔狄斯半垂着眼,细长睫毛的影子落入他的眼中。   有某种意味不明的、却又极其危险的东西从他眼底深处一点点的浮现,就像是从万丈海底深渊之下缓缓浮向海面的怪物的影子。   他想,他的确与他那位亲生父亲很像。   他身体里终究还是流着戴维尔王的血。   甚至于,他的身上又还要加上那位抚养他到十四岁的养父的影子。   将弥亚囚禁在自己身边。   将弥亚囚禁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   让弥亚再也无法离开他一步!   让弥亚从此之后只能看到他一个人!   只要他这么去做的话——   就在萨尔狄斯眼底危险的微光闪动之时,一只手突然搭在了他的抓在桌沿的右手上。   不知何时转回头去的弥亚看着他的右手,又摸了摸他的手腕,问:“这里的海蓝石手绳呢?”   萨尔狄斯目光一顿。   犹豫了一下之后,他稍微后退了一些,然后从腰间掏出一个黑丝绒小袋。   他的左手依然还握着弥亚的左手,此刻带着其翻掌朝上,将袋子往弥亚手中一倒,一个闪光的东西掉了出来。   黑夜之中,中心仿佛有深邃的海水在流动的湛蓝宝石落入弥亚掌心。   细长的金色绞线伴随着柔滑的金色流苏从弥亚指缝中滑落,在空中轻轻飘动着。   “果然又被你改回成这个耳饰了啊……”   他听见弥亚轻轻地嘟哝了一句,一副‘我早猜到你会这么做’的口吻。   然后,他看着弥亚抬手,将这个金丝海蓝石耳饰戴在了自己的耳上。   “说起来……我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里,我的那位‘父亲’,还有‘小侄子’,都争着要给我买耳饰。”   少年一边将其戴在耳上,一边低声嘀咕着。   “我都没要。”   “因为我总觉得,我不能戴他们送给我的耳饰。”   “我总隐隐感觉得到,这里,本该有着某种很重要的东西。”   将耳饰好好地戴上,金丝从少年白皙的耳垂下垂下去,缀着流光似的海蓝宝石。   弥亚抬手,轻轻地拨弄了一下耳坠。   海蓝宝石微微一晃,金色的流苏从他的肩上滑落。   “你看,就算失去了记忆,我依然还记得,我弄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转过身来。   “就算忘记了一切,我依然还记得,我有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弥亚靠在桌案上,双手按在桌沿上,仰头看着萨尔狄斯。   “所以,萨狄。”   眼眸微弯,少年对萨尔狄斯微笑。   他和耳边缀着的海蓝宝石一般湛蓝的眼中清晰地映着萨尔狄斯的影子。   他说:“无论我去了哪里,最后都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   萨尔狄斯没有回答,他目光深邃地俯视着弥亚。   他的双手突然按在弥亚的手上,俯身向弥亚凑来。   弥亚看着那张突如其来逼近自己的俊美面容呆了一下。   等反应过来萨尔狄斯想做什么时,他本能地想要抬手挡在脸前,可是萨尔狄斯似乎早就猜到了这一点,早就将他的双手按在了桌沿上。   弥亚有些慌。   “等……”   “不等。”   萨尔狄斯话刚落音,他的唇就堵住了对方似乎还想说什么的唇。   弥亚只来得及发出一个音,就被堵住了嘴。   萨尔狄斯就在他的身前,而身后的桌案堵死了他全部的道路。   他站在桌案之前,但是上半身已经被迫向后倒在桌面上。   唇瓣被温柔地舔舐过。   无比细致的,仿佛在怜爱而又珍惜地抚过每一寸角落。   磨蹭时一点点燃起的热度像是向着四面八方感染而去,让他的颊、甚至于耳根都跟着一起微微发烫了起来。   被压制在桌面上的上半身动弹不得,弥亚只能微微睁着眼,看着上方那金色的长发从他眼前垂落。   “萨……”   堪堪发出一个音的唇再一次被堵住。   萨尔狄斯的吻似乎是极其温柔的,但是那温柔中又带着仿佛能将其吞噬殆尽的粗暴。   他占据着他的唇,强硬地将其据为己有。   他不给他丝毫喘息的空隙,就连呼吸进去的氧气都被其彻底吞噬。   那炽热的吻简直想要掠夺走他的一切——   就在弥亚几乎要因为无法呼吸而意识模糊过去的那一瞬间,他的唇终于被松开了。   一片空白的脑子来不及多想,他张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喘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还没来得及生气,萨尔狄斯已经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刚才房间外面有人。”   “……啊?”   “恐怕是在查探我们的状况。”   “…………”   萨尔狄斯看着弥亚,唇角微微上扬。   “所以,我就做了和宠侍该做的事情给他看。”   “…………”   我信你个鬼!   弥亚生气地瞪向上方的萨尔狄斯。   全然不知道自己此刻眼角隐隐泛红、眼睛水润泛光、唇瓣微肿殷红的模样瞪过来,不仅没有丝毫威慑力,反而让对方忍不住又低头轻轻亲了他一下。   一个极轻的吻,带着深深的怜爱之意。   就算身体流着那个男人的血,就算他们两人再怎么相似……   萨尔狄斯轻轻地抚着怀中还在轻轻地喘气的弥亚的发丝,哪怕冰冷的金属面具也掩盖不住他眼底渗出的温柔。   只要弥亚还在他身边,他就永远都不会变得和那个人一样。 第123章   天边的日光才堪堪亮起,卧室里的人已经睁开了眼。   一睁眼,映入眼中的就是散落在雪白枕头上的淡金色发丝,染着从天窗落下来的黎明微光,将点点光泽也映进去,让萨尔狄斯原本略显幽暗的异色瞳孔也亮了起来。   此刻天色尚早,淡金发丝的少年睡得正香。   侧身躺在床上,微微蜷起一点弧度,纤细睫毛将极淡的影子撒落在他的脸上。   半边颊陷入柔软的枕中,晨光照得露出的半边颊水嫩嫩的,就像是一片在黎明里静悄悄地舒展开的嫩叶,让人看着就心情舒畅。   萨尔狄斯看着睡在他身边的弥亚,心底深处那个破开的漏洞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合拢。   原本空空荡荡的胸口被眼前的人填补得满满当当。   除这个人之外,再也装不下其他。   卧室的房门外传来敲门声,极轻的。   如此之轻的敲门声大概也只有萨尔狄斯这种感官极为敏锐的人才能听得到。   就算他还在睡着,也能马上醒来。   而弥亚只是睫毛微微动了一下,毫无所觉地继续沉睡了下去。   看着在自己怀中毫无防备地睡着的弥亚,萨尔狄斯的唇角扬起一抹笑意。   他轻轻地抚了抚弥亚有些凌乱的额发,然后左臂撑起上半身,看向房门的方向。   他低声说:“进来。”   稍许之后,房门被缓缓推开。   一名容貌极美的少年端着一盆热水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他低着头,不敢抬头多看一眼。   动作极轻地将水盆放在床边的桌案上后,他就立刻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惊扰到床上的人。   只是在退出去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偷偷抬眼瞥了一眼。   宽大的床铺上,手肘侧着撑起上身的萨尔狄斯殿下俯身,低头亲吻着在自己怀中沉睡的少年。   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温柔和宠溺。   那浓郁地、仿佛能从房间里溢出来的爱怜之情,让已经退出去的他都不由得脸烫了一下。   怜爱地吻了吻弥亚的额头,萨尔狄斯下了床。   拿起白巾丢进冒着热气的水盆中,自己洗漱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快。   在跟着那个老头辗转流浪各地的两年里,身边没有仆人,所有事情都只能自己来,萨尔狄斯就逐渐养成了什么事都自己动手的习惯。   即使后来他回到舒尔特城,身边有一堆人服侍了,他也懒得要侍女伺候他洗漱。   反正他本来就不喜欢让别人碰触他。   动作利落地换好衣服,萨尔狄斯走到床边,看着睡得脸颊微微泛红的少年,目光越发柔软。   他忍不住又俯身亲了一下弥亚的额头,然后才转身离开。   萨尔狄斯推开门走出去。   那位容貌美丽的少年老老实实地袖手站在门口,见萨尔狄斯出来,像是见了猫的老鼠一般,缩着身体低着头,完全不敢抬头。   直到萨尔狄斯走了,他才松了口气,抬起头来,继续乖乖地在门外等候着。   他很清楚,殿下将他从他原来的主人那里要过来,并不是为了让他服侍自己,而是为了让他去服侍卧室里的那一位。   即使如此,他也很满足。   从此之后,他再也不会被送到一个又一个不同的男人床上。   这就够了。   …………   清晨是一天中锻炼习武的最好时光,舒尔特城的武将们只要没有其他事情,每天清晨都会来到练武场中训练武技。   萨尔狄斯亦是如此。   寒冬酷暑,他从不曾偷懒过一次。   这一天早上,萨尔狄斯花了一个小时舒展开筋骨,出了些汗,心情越发舒畅。   他随手将长枪抛给一旁的侍从,神清气爽地离开了练武场,打算洗个澡后就去陪应该已经睡醒的弥亚吃早饭。   练武台上,两个奄奄一息的武将喘了半天,挣扎着起身,凑到纳迪亚跟前。   “将军大人,我们是在哪里惹到殿下了吗?”   两人愁眉苦脸地问着纳迪亚。   “为什么连着好几天,殿下都要找我们对战?”   虽然以前萨尔狄斯殿下也经常找人对练,但是基本都是大家轮着来。   因为和殿下对练一次,就得缓上好几天才能恢复过来。   然而这一连好几天,殿下都选中他们两个人作为对练对象,而且每次都毫不留手,弄得他们往往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凄惨得不得了。   纳迪亚看着眼前两名武将鼻青脸肿的样子,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真要追究起来,他也算是罪魁祸首之一。   “不知道。”   他摊手,睁着眼说瞎话。   “大概是殿下最近的心情不太好吧。”   一想到之前他因为送特殊布画给弥亚从而被萨尔狄斯和法埃尔两个接连车轮战的惨剧,纳迪亚就不由得心里发憷。   嗯,还是让这两个人去承担萨尔狄斯的怒火吧,他老胳膊老腿的,受不起那个罪了。   …………   下午时分,城主府的政事房中,来到这里的武将在接连走进房间里之后,都下意识地瞥一眼萨尔狄斯旁边。   当看到萨尔狄斯殿下身边没有人时,诸位武将才松了口气。   这一口气松得是此起彼伏,武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露出了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然后,又各自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毕竟这两天殿下像是被那个新收的宠侍迷昏了头似的,天天带着人来政事房,仿佛一秒钟也离不得那个宠侍。   他完全不在乎什么场合,如旁若无人一般,对那名宠侍宠爱至极。   如此一来,他们这里来汇报工作的下属就不免有些尴尬。   甚至还有一两位老古板武将在心底暗自骂着,到底是哪个兔崽子找来的红颜祸水,万一把殿下拐到歪道上去了可怎么办?   如今总算没有继续在政事房看到那名宠侍的身影,众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十来名武将在下方站定,萨尔狄斯见召来的人都到齐了,侧头看向一旁的纳迪亚。   纳迪亚点头,走出来。   他站在萨尔狄斯的侧下方,面向众人。   “这个月马上就要过去,按理说,王城每个月运送来的粮草和兵甲早该抵达,但是至今不见踪影。”   能站在这里都是值得信赖的人,纳迪亚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将情况说了出来。   “很可能从此以后,王城那边不会再给舒尔特城运送物资。”   众人心底皆是一惊。   两名资历老一些的武将显然已经意识到了什么,皱起眉来。   其中一人开口道:“虽说萨尔狄斯殿下和王太子殿下有些分歧,但是我们舒尔特城镇守边境,还要抵御斯顿人,王城那边怎么能说断就断?”   “没错,就算是为了给我们施压,但这未免也做得太过。”   “王太子难道就不怕斯顿人攻破舒尔特城、攻入国境内吗——”   另外一边,神色一如既往冷峻的法埃尔开了口。   “已得到最新的情报,王太子的舅父沙拉姆将军已经从东南海疆的海军调回王城,恢复枪之骑士团统帅的职务。”   他冷冷地说,“如今,已率军北上,驻扎在普尔特拉城。”   普尔特拉城。   如果说舒尔特城是北方边境的第一道防线,那么它就是北方的第二道防线。   只是历年战争都是舒尔特城挡在前面,普尔特拉城只需要拦住潜进来的漏网之鱼,兵力自然比舒尔特城弱一些。   但是现在沙拉姆将军率领枪之骑士团驻扎进去,军事力量大涨,已不逊于舒尔特城。   “等等,陛下呢?”   有人疑惑地发问。   “对啊,王太子做的这些事,陛下都不管吗?”   法埃尔面无表情地回答:“根据从王城传来的情报,戴维尔王返回王城之后就一直待在王宫之中,极少露面。现在的政事都是由王太子处理,戴维尔王基本不管。”   房间里静默了下来,众位将领的脸上都流露出凝重的神色。   目前的形势对他们非常不利。   很明显,王太子已经下定决心要将萨尔狄斯殿下连同他们一并除去。   所以,他毫不留情地断掉了舒尔特城的粮草。   同时,他派出舅父沙拉姆将军率领精锐的枪之骑士团驻扎在普尔特拉城。   如此一来,既能防备舒尔特城的北方军团一怒之下直接南下攻打王城,其次,如果舒尔特城被斯顿人攻破,沙拉姆将军就能以普尔特拉城为防线拦住斯顿人的军队,避免斯顿人造成更大的危害。   北地的土地贫瘠,收获的粮食只能勉强供平民果腹。   由于人口少,而且大多数人都不富裕,所以收上来的税也不多。   因此,北方军团镇守舒尔特城完全依赖于王城运送过来的粮草物资。   纳迪亚看向掌管后勤的那位将领,问道:“现有的粮草还能坚持多久?”   那位将领愁眉不展地回答:“再怎么节省……最多也只能坚持三个月。”   他的话一说完,众人脸色越发不好。   一旦粮草耗尽,舒尔特城就是灭顶之灾。   难道要拿钱去向大商人购买粮草?   且不说这不是长久之计,更麻烦的是现在南下的道路被沙拉姆将军拦住,他肯定不会允许商队将粮草运送到舒尔特城来。   想到这里,众位将领都面色阴沉,不知该如何是好。   “想要弄到粮草其实不难。”   目光扫过沉默的众人,萨尔狄斯开口,打破了空气的沉闷。   在一众愁眉不展的下属中,唯有他眉目轻松,似乎根本不觉得王太子的所作所为能给他带来什么麻烦。   他说:“直接就地获取就行了。”   “殿下,您的意思是,直接向平民征收吗?”   “不可以,殿下,平民们耕种得到的粮食勉强只能让他们自己果腹,如果我们将这点粮食都夺走的话,他们一定会饿死。”   掌管后勤的将领焦急地说道。   “更何况,那点粮食对军队来说根本是杯水车薪。”   “谁说我要抢自己人的东西?”   萨尔狄斯挑眉。   他一抬手,指向北方。   “要抢当然是去抢别人的东西。”   房间里陡然一静,众位将领皆错愕不已。   好一会儿之后,才有人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是说……去抢斯顿人?”   “对。”   “可是斯顿人自己也没什么粮食,不然他们也不会总是来我们这里掠夺粮食。”   “但他们有很多的牛群和羊群,那些都是食物。”   而且还是比粮食更好的食物。   “…………”   众位将领一时间面面相觑。   他们的脑子有些乱。   真的能这样做吗?   他们眉头紧锁地思量着。   数百年来,一直都是斯顿人在掠夺他们,让这片大地上的波多雅斯子民受尽苦难。   从来没有人想过,他们也能冲进斯顿的国境之中,以牙还牙,去抢夺斯顿人的一切。   在一片寂静之中,萨尔狄斯起身。   他身后束成一束的金色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飞扬而起。   从天窗照下来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   他颊边折射着明亮阳光的金色发丝就像是巍然迈步走来的雄狮散开的金色鬃毛。   年轻的雄狮站在高台上,俯视着下方的众人。   锐利目光如他手中的利枪,危险,而又锋芒逼人。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   “斯顿人能来,我也能往斯顿人那里去!” 第124章   与其他的王国不太一样,斯顿国是一个很特殊的国家。   他们以部族为单位,分散在广大的草原之上,平常在部族族长的统治下各自为生。唯有在需要掠夺他国的时候,各个部族才会在国王的召集令之下集合起来。   斯顿国只有一座王城,在草原的最深处,斯顿王以及上级贵族们住在其中。   而其他的斯顿人基本上都没有固定的居所,他们在草原上以放牧为生,逐水草而走,帐篷随时可以拆下带走,几乎每隔几个月,就要走上迁徙的道路。   这也是为什么极少有国家去攻打斯顿国的原因。   因为无城可打。   虽说有一个斯顿王城,但是它在草地深处,若是想要攻击它,那么草原上的斯顿人部族就会像是狼群一般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将入侵者撕咬得粉碎。   那座广袤无边的草原就像是看不到尽头的绿色海洋,身在其中,很容易就会迷失方向。   无边无际的草原就是斯顿人最大的依仗。   他们认为,只要还在草原上,斯顿人就是不败的王者。   很多年前,比波多雅斯强大许多的蒙加斯特国曾因斯顿人的袭击大怒,率兵攻入草原中,结果出征四次就被斯顿人击败了四次,无奈之下只能放弃攻打。   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最终却徒劳无功,由此导致蒙加斯特国的声威一度在大陆的众多国家中锐减。   和斯顿人在草原上战斗,最重要的就是掌握住斯顿人的踪迹。   这一点对萨尔狄斯来说毫无问题。   当初老头子带着他在大陆上各个国家走了一遭,其中一半多的时间都是混迹在斯顿国内。   老头教他如何追踪斯顿人的部族,怎么根据水草判断哪些部族的迁徙轨迹等等,带着他在大草原里绕了个遍。   包括那座深藏在草原、他国人极少能踏足的斯顿王城,他们也去转悠了一圈,后来还露了馅,被斯顿人追杀了好久。   被老头子带着在斯顿草原上摸爬打滚了整整一年,萨尔狄斯对那片草原已经非常熟悉。   他并不是一时兴起才提出这件事。   其实就算没有断粮这件事,他心里也早就有了这种打算。   或者应该说,在老头子带着他在斯顿国转悠的那段时间里,在亲眼看到斯顿骑兵是如何一次次冲入波多雅斯国境内掠夺村镇、残忍的杀害平民的时候,他心底就已经慢慢地滋生出了这种念头。   萨尔狄斯扫视着下方的众人。   “凭什么斯顿人就可以肆无忌惮的在我们的国土上肆虐?”   “凭什么他们可以肆意地掠夺和杀死我们的子民?”   他的话铿锵有力。   “我们比他弱吗?”   他质问着下方的将领们。   “告诉我,我们难道不曾击败他们吗?”   众位武将眼中的惊讶和迷茫在萨尔狄斯的质问声中一点点消散。   是啊,这几年中,他们已经无数次击败了入侵的斯顿人。   他们一点也不比斯顿人弱。   “战争的世界里,由强者来制定规则。”   萨尔狄斯的声音不大,低沉中却自有一股震撼人心的力量。   他说:“现在,规则必须改变了。”   低沉的话语,蕴含在其中的却是莫大的自傲以及雄心壮志,让众位武将心底涌起一种奇异的颤栗感。   这一刻,他们的血液不知不觉之间就已经沸腾了起来,心情更是澎湃到了极点。   殿下说的一点都没错。   战争的世界中,从来都是弱肉强食。   当初斯顿人比他们强大,所以就来掠夺他们。   但是现在形势已经逆转,他们一次又一次击败了来袭的斯顿人,他们已经逐渐变得比斯顿人强大。   既然如此,他们转而掠夺斯顿人又有什么不对?   这一刻,所有武将的目光都灼灼地看向萨尔狄斯,他们眼底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火。   是的,现在该由他们来制定新的规则了!   …………   一周后,萨尔狄斯以在野外练军的名义,带着数千骑兵离开舒尔特城。   在深山处的训练军营绕了一圈之后,他虚晃一枪,率领这数千精锐骑兵直接奔袭斯顿大草原。   如一头雄狮扑入狼群。   没有人知道,这位年轻的雄狮将在斯顿大草原中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斯顿人都说,只要在大草原上,斯顿人就是不败的王者。   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的骄傲很快就会被一个强大得可怕的年轻人打破。   而他们将为他们的骄傲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   …………   ………………   萨尔狄斯出征斯顿大草原,纳迪亚将军留守舒尔特城。   由于立下偌大的战功而在短短数个月内晋升为骑士长的法埃尔毫无疑问也留在城内,守护他的主人。   虽然纳迪亚心里很想跟着萨尔狄斯出去在大草原上浪一圈,但是一来进入舒尔特城的近万名庞维人尚未完全安置妥当,二来还有粮草和驻扎在南边普尔特拉城的沙拉姆的问题摆在眼前,舒尔特城中必须有人坐镇。   所以,他只能蔫蔫地蹲在了城里。   城中突然多了近万的人口,吃穿住行的事情让不擅长内政的纳迪亚头疼不已。   不过幸好,有弥亚在。   所以纳迪亚很干脆地将让他头疼的事情往弥亚那里一丢,于是弥亚就这样成为了城市的幕后指挥者。   当胖商人被带进城主府时,心里是极其忐忑的。   今天突然有士兵找上门去,说是纳迪亚将军要见他,把他吓了一跳。   自从那一天从伊赛亚那里得到一大笔钱物之后,他这段时间和他大哥一起东跑西跑,好不容易组建起一个小商队,购置了一大批货物,正准备就在这两天出发,去外面跑商赚钱。   他惴惴不安地想着,莫非是自己动静太大,不小心惹到了谁?还是说那笔货物引起了将军的注意,将军大人想要将其私吞?   他有心想要从领他进来的那位骑士长口中打探一点消息,可是这位骑士长从始至终都是一张冷冰冰的脸,一言不发。   他什么都打探不出来,只能自己胡思乱想着,老老实实地跟着这位骑士长大人进了房间。   一进房门,胖商人原本苦哈哈的脸瞬间就变成了开心的笑脸。   他一溜烟儿地小跑着,晃悠着浑身的肥肉,乐颠颠地跑到在房间里等他的少年面前。   “伊赛亚,你怎么也在这里?”   听见胖商人喊出来的名字,法埃尔深深地看了其一眼,但是见弥亚应了声,他便没说什么,静静地站在了弥亚的身边。   弥亚笑着说:“纳迪亚将军是我的一个长辈,还有这位骑士长是我的朋友,我现在住在城主府,受他们照顾。”   “原来是这样,那好,那我就放心了。”   胖商人欣慰地说,他想了一下,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等等,这么说来,伊赛亚,原来是你让人带我过来的?”   “嗯,我听说你的商队已经组建好,准备出发了?”   “对,这两天就走。”   一听把自己叫来的是伊赛亚,胖商人顿时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笑呵呵地回答道。   “能跟我说一下大概的行商路线和计划吗?”   弥亚说,顺便在桌上展开早就准备好的地图。   这张地图很粗陋,只能大概分辨出各个地域。   胖商人伸手一指,说:“我打算带着商队去这里,还有这里。”   “蒙加斯特?”   刚才进来的时候还缩手缩脚的,但是一说到行商,胖商人就侃侃而谈了起来。   “舒尔特城的地理位置其实很好。”他说,“如果说王城是海运的中心枢纽,庞维城是连接波多雅斯南北的枢纽,那么舒尔特城的位置就正处于蒙加斯特、斯顿国以及其他两个接壤的小型国家之间。”   “舒尔特城之所以一直到现在还这么萧条,主要是之前连连战乱害的。这么乱的地方,一不小心就会丧命,商人都不敢过来。”   “但是这几天我已经仔细打听过,这十多年来,先是戴维尔王逐渐抵挡住斯顿人的入侵,修建起城墙,让斯顿人的祸害减轻了不少,紧接着萨尔狄斯殿下又在这两年中接连打败斯顿人,将他们彻底拦在了国境之外,还将这一片的盗贼全部都剿灭得干干净净。”   “现在这一片土地已经安稳了下来,正是发展商贸的大好时机。”   胖商人眼睛发亮,兴奋地说:“只要我能抓住这个机会,抢占先机,舒尔特城以后的商贸中我一定能占据一席之地!”   “只要在这几个国家走一圈下来。”他的手指在简陋的地图上一比划,自信满满地说,“赚个四五倍的钱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说完之后,他突然想了起来,转头对弥亚问道:“对了,伊赛亚,你叫我来做什么?”   弥亚托着下巴静静地听到这里,对胖商人灿烂一笑。   …………   从城主府出来后,胖商人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   这一刻,他有种天上的金子掉下来砸到自己脑袋上的感觉。   很快,一个消息在舒尔特城中迅速传播开来。   舒尔特城将要组建一支大型的商队,这只商队隶属于萨尔狄斯殿下名下,而且这只商队很快就要启程前往蒙加斯特王国。   舒尔特城的民众对此没多大感触,毕竟他们已经习惯了自给自足,对经商毫无兴趣。   但是刚来到舒尔特城的庞维人就不一样了,组建商队的事情在他们之中引发了轩然大波。   从毁灭的庞维城北上来到舒尔特城,是一个艰难的旅程。   途中,一些心性不行的人受不了这种长途跋涉的苦楚,宁愿卖身为奴隶留在了那几座路过的城市中。   而凡是能咬紧牙跟着弥亚来到舒尔特城的人都是心性坚毅之人。   这样的人,自然是不甘心一直过着艰难困苦的日子。   此刻有一个大好机会出现在面前,他们自然是要牢牢抓住。尤其是在听说可以通过一些手续向商队借贷一笔钱的时候,他们一个个再也按捺不住,争相涌来。   就在商队的组建如火如荼的时候,数百名骑兵返回了舒尔特城。   短短十天的功夫,萨尔狄斯就已经成功地袭击了一个草原上的部族。   这个部族的人根本没有想到竟会在草原上遭遇到波多雅斯人的攻击,措手不及之下,很快就落败下来。   这一战他们俘虏了近百名的斯顿人,抢夺到一大批牛群和羊群,更是从部族的首领和贵族那里搜出了无数粗陋的金饰和银饰——斯顿国内金银矿和宝石矿都不少,只是制作工艺都很粗陋。   萨尔狄斯派一部分骑兵先将那些俘虏以及战利品护送回舒尔特城,而自己则是在大草原中继续寻找猎物。   弥亚让纳迪亚直接将这些战利品都交给胖商人——舒尔特城商队的总负责人去处理。   不久之后,这只大型商队就启程离开了舒尔特城,一路向西边走去。   这只商队的旁边,还有一队伪装成护卫的骑兵队一路护送,确保商队的安全。   站在城墙之上眺望着已经远去的商队,纳迪亚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确定蒙加斯特那边会卖粮食给我们吗?”   “会的,而且会以很优惠的价格卖给我们。”   弥亚回答。   “蒙加斯特那边现在巴不得萨尔狄斯的势力能壮大,最好能壮大到和王太子势均力敌。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两位王子斗到两败俱伤的地步。”   “啧……”   “走吧,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啊?商队不是已经走了吗?还有什么事?”   “在城中多雇佣一些人,嗯,雇的人最好一半是原城民,一半是庞维人,将城东那一片所有废弃的房子全部重新修建起来。”   “修那个做什么?”   “卖啊。”弥亚笑着说,“庞维人可不愿意一直住在破旧的危房里。”   “可他们的钱现在根本就买不起吧?”   “分期付款就行了~~” 第125章   北方已经冷了下来,但是南方海域边的王城依然很温暖。   炽热的太阳高挂天空,明亮的阳光笼罩着这一片大地和海洋。   王宫深处,那间白玉为地的精致而又奢华的房间里,柔软轻薄的金色丝绒毯铺在地上,珍珠缀成的珠帘微微晃动着。   风从外面吹来时,有着金丝绣纹的半透明薄纱展开曼妙的弧度。   一袭薄纱半掩着帘内那个美丽的身影。   细碎阳光点点落在宛如金纱似的长发上,白玉似的肌肤泛着柔和的微光。   那是世间所有的艺术家穷极一生也雕琢不出的美丽,它仿佛不该存在于人间。   美得让人屏息的女子静静地坐在那里,她的眼就像是光滑无痕的瓷器,总是冰凉的,不带一点温度。   让人觉得坐在那里的只是一尊美丽的雕像。   白发苍苍的老侍从站在轻薄的纱帘外面,风掀动纱帘时,就露出了坐在纱帘里的王妃的脸。   老侍从神色复杂地注视着奥佩莉拉王妃。   这个女人仍旧和初见时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时光不曾在她的容颜上留下丝毫痕迹,更不曾让她的目光染上丝毫温度。   她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与人世间的一切都隔绝开。   五年过去了,所有人都在时光中向前走去,唯有她仿佛被永远地禁锢在一个永远不变的时间里。   “王妃大人。”   老侍从低下头,他的声音已越发苍老和沙哑。   “请您去劝一劝陛下。”   奥佩莉拉王妃看着他,碧绿如翡翠的眼眸中映着老侍从的影子,目光平静无澜。   “现在还能劝得动陛下的,也只有您了。”   老侍从深深地低下头。   老人一直挺得笔直的背不知何时佝偻了起来,他的声音中带着祈求的意味。   “陛下已经听不进任何人的话,他拒绝和任何人对话。”   “他……”   “王妃大人,请您去劝劝陛下,现在唯一能让他听进去的,只有您了。”   奥佩莉拉王妃俯视着下方神色憔悴的老侍从,老人祈求的话并未让她淡漠的神色有丝毫改变。   “我劝不了他。”   她平静地说,抬眼看了站在一旁的侍女一眼。   侍女会意,立刻上前。   “请您离开,王妃要休息了。”   她抬手,示意老侍从离开。   老侍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是看着奥佩莉拉王妃微微侧过去的淡漠侧脸,目光黯淡下来。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他走得很慢,一步步的,脚步沉重。   那透着几分苍凉的背影让人看着就觉得不忍。   王妃宫所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仿佛将奥佩莉拉王妃再次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房间里回复了往常的寂静。   王妃不喜吵闹,所以无论何时宫所里都很安静。这里除了呼吸和轻轻的脚步声,几乎没有其他的声音。   这座宫所就如同它的主人一般,毫无温度。   奥佩莉拉王妃垂下眼,细密的睫毛掩住她的眼。   她劝不了他。   她影响不了,也不该去影响他。   戴维尔王本该死在那个战场,就如同她本该死在那一晚一样。   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在平静地等待着自己死去的那一天到来。   从她怀孕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她腹中孕育的那个孩子将在未来亲手夺走她的性命。   然而……   抬头,望着窗外那一望无际的天空,奥佩莉拉王妃从来掀不起丝毫波澜的眼中浮现出一丝茫然。   希望已经逝去。   而命运不断地前行着,究竟会走向何方?   …………   ……………………   浓郁的酒气充斥着整个房间。   胡子拉渣的男人躺在躺椅上,手中拿着一个酒壶,就这么一口一口地往嘴里灌下去。   躺椅下方,好几个已经空了的酒壶安静地趴在地上。   男人躺在那里,醉眼朦胧,夹杂着斑斑白发的发丝凌乱地散落在他的脸上。   他额头上的皱纹深深地陷下去。   往日锐利灼人的双眸被酒精侵蚀成一片浑浊的色调。   他的瞳孔上像是覆盖着一层浓郁的雾霭,阴沉沉的,看上去模糊不清。   不过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戴维尔王整个人快速地衰老了下去,就像是时光在他身上已经过去了十年。   此刻醉醺醺地躺在那里的男人,浑身上下再也看不见一丝过去那位威严慑人的君王的模样。   此刻的他,就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   舒尔特城的那一仗,彻底抽去了他的傲骨。   划过他颈边的那一枪,彻底将他的骄傲击得粉碎。   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因为突发的地震才迅速赶回王城,为了稳定人心。   唯有他自己心里很清楚,那不过是他给自己找的借口。   从舒尔特城匆匆赶回王城,是因为他害怕再与萨尔狄斯对战。   他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   他害怕自己再一次败在萨尔狄斯的枪下。   所以他逃了。   他从舒尔特城仓惶地逃回了王城。   恐惧……悲凉……狼狈……耻辱……   这一切情绪汇聚在一起,不断地撕扯着他的胸口,就像是数不清的毒蚁在一点点地啃噬着他的心脏,让他彻夜难眠,痛苦不堪。   他开始用酒精来麻醉自己。   喝醉了,就能忘记一切。   喝醉了,就不用面对不堪的现实。   就这样吧。   孩子都大了。   他老了,管不了,也不想去管了。   许多忠心的下属对他苦苦劝诫,他却什么都不想听。   他选择将所有的政务都丢给王太子,自己躲进宫所之中,闭门不出,彻夜买醉。   因为只有在酒精侵蚀掉他全部意识的时候,才是他最轻松的时候。   所以,就这样一直醉下去吧。   “戴维尔王!”   有人在厉声叫着他的名字。   他在恍惚中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他眼前晃动着。   他使劲甩了甩头,又眯起眼努力去看,才勉强看清了那个大逆不道胆敢揪住他衣领的人。   他张口,一股浓郁的酒气就从他口中喷了出来。   “……伊缇特……”   …………   如果不是亲眼所言,伊缇特根本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烂醉如泥的酒鬼竟然会是戴维尔王。   房间里充斥着浓郁的酒气,地面上大大小小的酒罐子随处可见。   曾经雄姿英发的模样早已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现在看到的,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个在酒中麻醉自己的懦弱者。   伊缇特甚至悲哀地发现,戴维尔王拿着酒壶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   当初那只在战场厮杀了一天一夜依然能稳稳地握紧利枪的手,现在竟是被酒精侵蚀得止不住地发抖。   “戴维尔王。”   伊缇特伸手,揪住戴维尔王的领子。   “你还想醉多久?”   他揪住对方的领子狠狠地将对方从躺椅上拽下来。   戴维尔王被他拽下了地,向前走了踉跄着走了一步,却因为醉得厉害,一不留神脚下就绊到地面的酒壶,被绊得一屁股摔坐在了地面上。   被踢开的酒壶咕噜咕噜地滚到一边,撞在石柱上。   戴维尔王却是恍如不觉,摔在地上了也懒得起身,他就这么盘腿坐在地上,仰头,继续将手中酒壶里的酒灌进嘴里。   酒液顺着他的下巴流下来,打湿了他的衣襟,浸满了酒水的衣服湿淋淋地紧贴在他的胸口。   黑发中夹杂着斑斑白发,凌乱地贴在戴维尔王不知不觉之间已爬上不少皱纹的脸上。   “……你打算继续这样下去?你觉得波多雅斯的将士们会愿意效忠一个连站都站不稳的醉鬼?”   伊缇特胸口堵得厉害。   从少年的时候起,他就一直跟在戴维尔王身边。   他亲眼看着当初那个年轻的王子突破重重阻碍,以强势之姿回到自己的王国,登上王位。   他亲眼看着初登王座的年轻王者力挽狂澜,一力撑起支离破碎的王国。   他一路看着戴维尔王的名字从寂寂无名,到响彻整个大陆。   他看着那个英勇无畏的君王驰骋在战场之上,浴血厮杀,如一头威风凛凛的雄狮,镇守住自己的领土,牢牢地守护住自己的子民。   那个时候的戴维尔王……   他是英雄。   他是君王。   他是波多雅斯的守护神。   ……   可如今这个醉醺醺地跌坐在地上,双眼浑浊面容憔悴满是老态的男人又是谁?   时光太过残酷。   英雄的王者不知不觉中老去。   老的不是身体,而是心。   他的心如今已经老朽不堪。   他最终选择了用酒来麻醉自己,逃避现实。   伊缇特看着坐在地上依然在一口一口地灌着酒的戴维尔王,眼底满是失望之色。   当听说王太子要断掉送往舒尔特城的粮草物资时,他来找过戴维尔王。   当知道王太子将沙拉姆将军恢复原职,并让其率领骑士团北上,驻扎在普尔特拉城时,他又来找过戴维尔王。   只是每一次过来,看到的都只是这位已经彻底放纵自我的王者醉醺醺的模样。   他想,他现在已经不需要再对戴维尔王抱有任何希望了。   伊缇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转身欲走,可就在这时,大口大口喝着酒的戴维尔王抬头看他一眼,像是终于发现到他的存在,继而突然想起了什么。   “伊……伊缇特……嗝儿……”   他一边打着酒嗝儿,一边说。   “我偷偷、告诉你一件事……你……嗝儿,那个孩子……我回来的时候……遇到那孩子了……他……”   说到一半,酒意突然上头,他往旁边一倒,就这么倒在地上醉死了过去。   那个孩子?   伊缇特目光一滞。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飞速在他脑中闪过。   “那孩子?……弥亚?”   他下意识伸手想要将醉死在地上的戴维尔王摇醒。   “你是说——”   这时,有人拦在戴维尔王身前。   “伊缇特阁下,陛下要休息了,请您先离开。”   伊缇特目光锐利地射向将戴维尔王从地面扶起来的老侍从。   “卡亚,你应该听到了,陛下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眼底深处仿佛有海浪在汹涌。   “他说的‘那个孩子’——是什么意思?”   老侍从沉默了几秒,然后摇了摇头。   “回来王城之前,陛下曾对我下过命令,不能将此事说出去,所以,在陛下清醒过来并重新下令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   “无论是您,还是其他人。”   他如此回答着,然后再一次重复着刚才那句话。   “现在,请您离开这里,陛下要休息了。”   …………   夕阳西下之时,伊缇特心思重重地回到了海神殿。   他在房间里坐了许久,一直到太阳落下地平线,天色彻底黑透,一直静静地坐着的他突然起身离开了自己的房间。   少祭所和大祭司的住所挨得很近。   不多时,他就来到少祭所这里。   庭院里的树木郁郁葱葱,皎洁的月光洒落在碧绿的枝叶上。   夜色很静,空无一人的庭院中只能听到短促的虫鸣声,以及潺潺的流水声。   沿着走过无数次的碎石小道,伊缇特走到卧室前,推门而入。   宽敞的卧室里空荡荡的,就算打理得再整洁,也感受不到一丝鲜活的气息。   明明夜晚的气温不低,可站在这个房间里,总能莫名地感觉到一抹挥之不去的冷意。   那就仿佛是这个房间里的暖意也已随着那个少年的消逝而一并离去。   伊缇特环顾着房间的四周,最后,目光落在左侧的那面墙壁上。   他看着挂在正中间的弓架上的那只白木弓,目光一时间有些失神。   好一会儿之后,他走过去,伸手轻轻地抚摩了一下那光滑的弓身。   月光落在铮亮的弓弦上,在他湛蓝色的眼中折射出一道细细的雪亮的光线。   抚摩着白弓,伊缇特低声自言自语道:“弥亚,你到底……”   啪。   突如其来,一声拍打房门的响动从外面传来。   伊缇特的手一顿,他转头,目光定定地注视着那扇门。   黑夜寂静无声,那落在地上的月光不知为何,白得有些渗人。   啪啪。   又是两声。   这响起的声音,在漆黑的夜色里,在空无一人的庭院中,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啪,啪啪。   声音接连不断。   门外没有人说话,但是房门不断地被拍响。   伊缇特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不断地被拍响的房门,眼底深处仿佛有无尽的海浪在涌动。   他从弓身上收回手,转身向房门走去。   站在房门前,他再一次听见了轻轻的拍打声。   他心底深处突然生出一点惧意。   因期寄而滋生出的一分紧张和惧意。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一把将房门打开——   房门打开,月光从天空中倾泻而下,照进房间里。   一身火红的巨鹿伫立在宛如朦胧银纱似的月光中,清亮如水的黑眸俯视着伊缇特,沐浴着月光的巨大杈角泛着白玉一般的美丽光泽。 第126章   寂静的夜色之下,如火焰般赤红的巨鹿沐浴在月光之中,宛如刚刚踏着月色而来。   伊缇特失神了一瞬。   鬼使神差的,他往白月鹿的背上看了一眼。   白月鹿的背上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从刚才起就一直高高提着的心脏猛地从高空中坠落。   强烈的失落感涌上心头,伊缇特自嘲地笑了一下。   刚才开门的那一瞬间,他竟是以为白月鹿真的如传说中的那般,将弥亚带回到他的眼前。   自己这种行为实在有些可笑。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敢也有如此天真到愚蠢的时候。   可是,在觉得自己可笑的同时,胸口又闷得难受。   伊缇特怅然若失地站在门口,他沉默得太久,大角鹿见他迟迟不搭理自己,不满地冲他叫了一声。   被大角鹿从恍惚中叫醒,伊缇特抬手,轻拍了下大角鹿胸口唯一一簇雪白的毛发。   他没有去抚大角鹿的头,因为他知道大角鹿从不让弥亚以外的人碰自己的头。   大角鹿歪着头看他,漆黑的眼清亮见底,映着他的影子,又对他叫了一声。   “你怎么回来了?”   他说,看着大角鹿的眼神很温和。   或许是因为看到它,他的脑中就不由得会浮现出那个骑在鹿背上的少年的身影。   “他不在了,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说到这里,伊缇特突然顿了一下。   大角鹿黑亮的眸盯着他。   他突然想起不久前大角鹿突然离开王宫,想起刚刚去见戴维尔王的时候对方醉倒前不经意泄露的话,想起老侍从意有所指的话,以及,这只他以为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大角鹿突然又回到这里,更重要的是,它看起来像是特意来找他……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浮现。   难道……   大角鹿后退两步,它把头低了下来。   将它那双巨大的杈角对着伊缇特——这本该是它战斗的姿势,但是看它站在那里安安静静地一动不动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要攻击伊缇特。   它这么一低头,伊缇特一眼就看见它左边巨角的角根处绑着一个白玉色的小绒袋。   那个小绒袋只有三指大小,颜色和白玉杈角的颜色有很近似,大角鹿不主动低头给人看的话,几乎没人能注意到。   噗通!   伊缇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这一刻急促地跳动了起来。   一下一下。   激烈的,仿佛能撞破他的胸口。   能将这个小袋子绑在白月鹿的角根的人——   这世上唯一可以随意碰触白月鹿的头的那个人——   脑子在这一瞬间停止了思考,伊缇特伸出手,取下了那只小绒袋。   绒袋的口子被一根线细密地缝着。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稍一用力,将缝住的袋口扯开,然后往手上一倒。   一簇一指长的柔软发丝落在他的掌心中。   细碎的点点月光在那簇淡金色的发丝中跳跃着。   那发丝明显是才剪下不久,极具弹性和光泽,仿佛带着一种鲜活的生命力。   大祭司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连带着夜色仿佛也停顿了一刹那。   他站在那里,低头看着自己掌心中的淡金发丝,久久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他只是就这样安静地看着,目光透着几许温柔。   好一会儿之后,伊缇特握紧手,将那簇发丝紧紧地攥在掌心之中。   他抬起头,再次抬手拍了拍大角鹿的胸口。   “你真的把他带回来了。”   大角鹿高高地昂起头,那模样看上去威武而又骄傲。   握着手中的发丝,感受着掌心中的柔软,伊缇特转头看向房内。   他的目光落在那面墙壁上的白弓上,唇角缓缓地浮现出一丝笑意。   他说:“看来,我终究还是能把你送到你的新主人手中。”   大角鹿本是昂着头,听了伊缇特大祭司的话,它稍微低头,透过门口瞅了屋子里一眼。   顺着伊缇特的目光瞅到了那把白弓之后,重新高昂起头的它眼中流露出人性化的不屑之色,甚至还用鼻子喷了口气,哼了一声。   随后,它转身,施施然地离开了这里。   那迈步离开的姿态优雅而又从容。   离开了好久,想必水池中的莲花又新长出来不少。   嗯,是时候大快朵颐一顿了。 第127章   波多雅斯国的萨尔狄斯王子是一个非常强大的人。   不过短短两年多的时间,这位王子的声名已经响彻斯顿人之中。   先是与他们之前颇为忌惮的戴维尔王并列,随后在他们心中的危险性又迅速超越了戴维尔王。   最让斯顿人感到不安的,是这位王子还非常的年轻。   比起已经五十多岁的戴维尔王,刚刚年满十八的萨尔狄斯王子实在太年轻了。   年轻,就说明他还会有很长的时间驰骋于战场之上。   只要有他在,斯顿人在未来不知还要在他手上落败多少次。   是的,落败。   一次又一次的战败让斯顿人在不知不觉之间对这位王子产生了畏惧的心理。   尤其是底层的斯顿士兵更是如此。   斯顿人是一个慕强的种族。   他们仰慕强大的力量。   只有强者才能让他们敬畏。   越是弱小,他们越是会肆无忌惮地欺凌,但若是对方强大,一次又一次地击败他们,他们反而会对其感到敬畏——哪怕那个人是他们的敌人。   萨尔狄斯对他们来说就是如此。   萨尔狄斯这一次在斯顿大草原上掀起的腥风血雨,越发加深了他们的这种情绪。   这位王子率领数千精锐骑兵,在短短数个月的时间里,袭击了大草原上的数十个部族。   或是弱小或是强大的部族纷纷败落在他的铁骑之下,明明就在斯顿人引以为傲的草原之上,却无人是他之敌。   以往都是斯顿人袭入其他国家,在他国的大地上涂炭生灵,但是这一次,却是斯顿人在自己的草原上血洒大地。   斯顿国王大怒,下令围剿萨尔狄斯。   但以往都是斯顿人在其他国家境内抢完就跑,这次却换成萨尔狄斯在大草原上杀完、抢完就走。   大草原太大,斯顿人怎么都堵不住他。   他总是能在众多斯顿军队的围剿中找到突破口,选择最恰到好处的路线,绕着圈,让围剿他的斯顿人追在他身后,疲于奔命。   同时,最让斯顿人感到恐惧的是,萨尔狄斯的骑兵军队的数量不仅没有减少,反而随着在大草原上辗转作战而越来越多。   因为随着萨尔狄斯一场又一场的胜利,以及在大草原上传播的赫赫威名,越来越多的斯顿人在被他击败后选择投入他的麾下,成为他的追随者。   这样一来,萨尔狄斯的力量反而越打越强,甚至于在投到他麾下的斯顿人的引路之下,更加肆意地踏遍偌大的草原。   斯顿人以部族为团体生存,在他们的文化中,没有什么为种族以及国家尽忠的观念。   他们部族之间本身就经常因为争夺水草等资源而彼此征战,胜利的部族会杀死落败部族的所有成年男子以及老人,然后接收其所有的财富、女人和孩子。   众多部族之所以服从斯顿国王,不过是因为斯顿国王能率领他们一起去抢夺他国,获得生存必要的物资而已。   同时,斯顿人又是一个极其仰慕强者的种族。   所以,在面对着他们认为无人可敌的萨尔狄斯王子时,他们理所当然地选择投到他的麾下,成为他的追随者。   迪尔玛是第一批投降到萨尔狄斯麾下的斯顿人。   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的烈日之下,那位年轻却又可怕的金发青年率领骑兵突然从天而降,一杆长枪贯穿他们整个部族营地。   那个时候,青年身上的盔甲滴滴答答地滴着血——那全部都是别人的鲜血——在他眼中宛如从鲜血地狱中走出来的凶煞魔神一般。   没有可以打败他。   他的潜意识在如此告诉他。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是这个魔神的敌人!   当那位煞神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的时候,他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锋利的枪尖闪着寒光,只要轻轻往前一松,就能轻易贯穿他的头颅。   他跪在地上,低着头,只能看到身下的草地,从上面传来的宛如高山般的压迫感让他的脑子因为极度的恐惧而一片空白。   他从心底里为之颤栗不已。   他以为自己会被杀死,可是那位煞神却在俯视了他一会儿之后,接受了他的投降。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战士,你将为我战斗,直到你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清楚地记得萨尔狄斯殿下当时对他说出的这句话。   不止是对他,还是对所有投降于他的斯顿人。   他开始跟随在殿下征战,从一开始的忐忑不安,到现在的心悦诚服。   跟随在殿下身边越久,越是能清楚地感觉到这位大人非人一般的强悍。   而且,并不只有武力上的强悍。   率领数千骑兵驰骋在大草原上,那危险程度不亚于骑马踩在悬崖边上。   可是这位殿下就是这样踩在悬崖边上,以风轻云淡的姿态翻山越岭。他带领着他们一次又一次突破斯顿各个部族的围剿,抓住机会从他们的漏洞之中钻出,将五六支围剿他们的斯顿追兵玩弄于股掌之中,与此同时,更是从未停止对各个小部族的袭击。   一次又一次热血沸腾的战斗。   一场又一场慷慨淋漓的胜利。   那是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快感,宛如在草原上盛开的罂粟花,让人不知不觉上了瘾,沉陷其中。   而他对那位殿下的感觉也从一开始的惧怕,变成了发自内心的崇拜和景仰。   斯顿人崇尚强者。   而这位殿下就是不折不扣的强者。   跟随强者的脚步踏遍大地,征服一切,那是所有斯顿人都梦寐以求的事情。   尤其是这位殿下除了强大之外,还是个慷慨之人。以前他们的战利品都要上缴给族长,自己只能偷偷摸摸地藏下来一点,而现在这位殿下却慷慨地允许他们保留三分之一的战利品,而且许诺他们,在回去之后,按照各人的战功还另有奖赏。   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无数斯顿人死心塌地的为其卖命。   在大草原驰骋数个月之后,萨尔狄斯在大草原绕了一个大圈,避开追捕他的斯顿人,在他军队中斯顿人的引路下,偷偷地从另一个隐蔽的小道返回了波多雅斯境内。   去时的数千骑兵,回来时不仅没有少,反而翻了倍。   其中一半都是斯顿人,他们的忠诚之心早已在这数个月的战斗中得到了验证,彻底成为了萨尔狄斯的麾下。   ——他们并非投于波多雅斯这个国家,而纯粹是投在萨尔狄斯这位征服了他们的强者的麾下,他们只会听从萨尔狄斯的命令。   这只前所未有的一半斯顿人一半波多雅斯人的骑兵军队踏上了归途。   在临近舒尔特城时,萨尔狄斯终于按捺不住,以‘先行回城安排一下,避免城民因为看到军队中的斯顿人发生恐慌’为理由,带着几个心腹骑兵快马加鞭地奔回舒尔特城。   然而,当他兴冲冲地奔回城主府,随口吩咐来迎接他的纳迪亚两句,紧接着就要往自己住所跑的时候,纳迪亚嘿嘿地笑着告诉他,弥亚不在府中,出去暗中巡视城东区的建造进度去了。   于是,肩负着‘先行回来安排斯顿人事宜’的某人二话不说,转身离开了城主府。   此刻,在舒尔特城的另一边,被某人心心念念惦记着的弥亚正在看热闹。   而且还是在看自己的仆人的热闹。   如今的舒尔特城因为商贸发展逐渐繁荣起来,四面八方的人都涌了过来。   人一多,自然鱼龙混杂,麻烦事也多了起来。   弥亚在街上才逛了几个小时,就一连撞上了两起闹腾事。   他没出面,跟其他人一样站在旁边看热闹吃瓜。   只是在看够了热闹拍拍手打算回去的时候,一不留神,吃到了自己身边的人。   是的,他的人。   他新收的那位少年仆人一个没注意和他走散了几分钟,他重新找到人时,发现自家少年仆人因为太过于美貌,在大街上被人缠上了。   弥亚也不着急,深色披风笼罩住他的身影,宽大的兜帽让人看不清他的相貌。   他和其他的围观路人一样站在路边,手中拿着一个小纸袋,里面装着刚刚买的炸丸子,金黄酥脆,一口咬下去嘎嘣脆,满口香。   他就这么一边往嘴里丢着香喷喷的炸丸子,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以自己的少年仆人为主角上演的一出当街强抢民男的好戏。   当被纠缠的少年仆人发现弥亚就在旁边围观,并且还在兴致勃勃地吃东西时,顿时哭笑不得。   “大、大人啊……”   他哭笑不得地向弥亚求助。   “您别看了,帮帮我啊。”   随着美少年仆从的求助,强抢民男的那人抬眼危险地看过来,哗啦一下,本来和弥亚站在一起围观的群众尽数散开,只将弥亚一个人留在原地。   他周围一下子就空下一大片。   弥亚慢条斯理地将最后一个酥脆炸丸子丢进嘴里,咔擦咬几下,吞下肚。   嗯,饱了。   他拍了拍手,将手指上的碎屑拍下来。   对面的人瞅着这个少年并不高大甚至可以说是纤细的身型,露出轻蔑的神色。   “小子,奉劝你最好有点自知之明。”他傲慢地说,“我是蒙加斯特人,是舒尔特城的贵客,你惹不起的。”   “现在自觉地滚远点,我可以不追究你对我的冒犯。”   仍旧在旁边围观的众人睁大眼,一个个屏息以待,又兴奋又激动地等着看一场‘路过的游侠路见不平,仗义出手救下被强抢的美貌民男’的好戏。   但是弥亚却很失望。   这番威胁人的话太老套了,没一点新意。   觉得有点无聊的他也懒得回话,抬手取下了背在身后的弓。   正要直接搭弓射箭——   哒哒。   安静的大街上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众人下意识转头一看,只见街道的前方,一名骑士正纵马向着这个方向飞驰而来。   他们顾不得看热闹,纷纷往旁边避开,一转眼就让开了一条道路。   等这个骑士跑过去了他们再继续看热闹就是。   众人看着如此想着。   他们目视着骑士纵马奔来。   束成一束的金色长发在身后飞扬着,那名骑士宛如一阵疾风,眨眼间就已经近在众人眼前。   眼看就要从众人眼前飞驰而过。   突如其来,在即将飞掠过去的那一瞬间,金发骑士突然从奔驰的骏马马背上俯身。   他伸手一捞。   一把搂住少年的腰,将握弓的少年从地面上拦腰捞起。   下一秒,他猛地一勒缰绳。   陡然被勒住的骏马高高抬起前蹄,发出高亢的嘶鸣声。   金发的骑士一手拽紧缰绳稳稳地坐在马背上,另一只手紧紧地搂着身前的少年。   他的身后,浅色的披风在空中高高飞扬而起。   当骏马高高抬起的前蹄落地的同一瞬间,他低下头,用力地吻住了被他强抢上马背的少年。   强抢民男的蒙加斯特人:“???”   众多围观群众:“????”   等等。   这发展是不是哪里不对?   某美少年仆人:“…………”   呵呵。 第128章   天色已经不早,是时候回去了。   不然,法埃尔肯定要出来找人。   如此想着,弥亚一抬手,取下背上的弓。   他随身带着当然不是那把月神之弓,毕竟那把弓实在太显眼,一眼看上去就知道非同一般。   反正他也只是在舒尔特城里面逛一逛而已,又不是上战场,没必要带上那把弓。   正如对付眼前这些人,普通的弓已经足够了。   他刚要搭弓射箭,打算速战速决,打完回家。   旁边围观的群众也屏息静气地兴奋地等着那一箭射出。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那哒哒哒的声音在大街上异常响亮。   弥亚不由得皱起眉来。   他记得在三天前,他就让纳迪亚颁布过法令,非军情传令兵不得在舒尔特城内的街道上纵马驰骋。   暂时将对面的蒙加斯特人撇到一边,他转头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弥亚眼中就露出了笑意。   那束成一束的金色长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映入他湛蓝色的眼底。   看着那个纵马飞驰而来的金发骑士熟悉的身影,弥亚的眼弯了起来。   他放下弓,向前走了一步,正要笑着开口和奔来的人说话。   但是眼看已经近在眼前,那飞驰的骏马却并未停下。   下一秒,马背上的骑士突然俯身,猛地向他伸出手来。   猝不及防中,弥亚整个人被那只强劲有力的手臂拦腰一把抱起。   那人揽着他将他放在了自己身前的马背上。   与此同时,奔驰中的骏马一个急刹车,上半身高高仰起。   呼啸而过的风将弥亚身上的披风吹得滑落在地上。   他本能地仰头看去,目光和恰好低头看他的萨尔狄斯撞在一起。   …………   其实只要先勒马停下,再把那个许久未见的少年拥入怀中就好。   可是在看到那个许久未见的熟悉身影时,强烈的渴望宛如猛烈燃烧起的火焰,催促着他,让他一秒钟也不想多等。   他只想早一秒、再早一秒地将那个身影搂入自己怀中。   在大草原征战的数个月中,被他强行压下去的思念在这一刻轰然炸开。   他是如此地渴望着那个人。   得不到满足的空空荡荡的心底深处,唯有前方的那个少年才能将其填满。   在疾驰的骏马上,他伸出手,急切地将弥亚一把拦腰抱起。   萨尔狄斯急切的动作,以及骏马驰骋时从身边呼啸而过的风刮落了弥亚的披风。   在弥亚身上的披风滑落到地上的同时,萨尔狄斯身后飞扬起来的披风又恰好掩住了弥亚的脸,让旁边的人都看不清楚。   唯有抱着弥亚的萨尔狄斯才能看见那张露出来的少年清俊的脸。   他低头看去时,被他抱起来的弥亚也恰好仰起头。   弥亚似乎是有些吃惊,那双湛蓝色的眼睁大了看着他,看上去圆溜溜的。   那懵然地望着自己的模样实在是可爱,让人的心脏瞬间软化成软绵绵的一团。   尤其是那微微张着的唇,淡粉的唇瓣里还露出一点雪白的齿尖。   只一眼,就让萨尔狄斯忍不住低头用力地堵了下去。   和记忆中一样……不,比数个月前的记忆中还要更加甜美的唇瓣。   柔软娇嫩,就像是初绽的花瓣一般。   软软的,嫩生生的,让人小心翼翼地不敢太用力,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弄坏。   可是那仿佛染了蜜糖般香甜的滋味又让人怎么都舍不得离开,只想要长长久久地将它含在自己唇中,像现在这样不厌其烦地品尝下去。   这一刻,大街上鸦雀无声,在旁边围观的众人们都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似乎哪里不对的一幕,露出茫然的神色。   弥亚被萨尔狄斯搂在怀中,还被吻住,大半的脸被萨尔狄斯挡住,所以没人看清他的模样。   萨尔狄斯就不一样了,众人的目光大多都盯在了他的身上。   他在舒尔特城已经待了两年多,在城民中极负盛名,几乎所有人都认识他,再加上那一头金色的长发以及标志性的侧颊黑色金属面具,等错愕的民众回过神来之后,立刻就有不少人将萨尔狄斯认了出来。   “殿下?”   “萨尔狄斯殿下?”   “不会吧——”   “哇哦!真是的王子啊!”   一时间,围观群众中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不久前还趾高气扬的蒙加斯特人听着四周的人的惊呼声,脸色瞬间青一阵白一阵的,瞅着没人再注意自己,他立刻带着仆从灰溜溜地钻进人群,跑掉了。   哦哦哦~~~真的是萨尔狄斯殿下!   在最初的惊愕之后,八卦之火如燎燃的星星之火一般猛地在众人之中席卷开来。   现在被殿下抱着亲的那位莫非就是传闻中——   突如其来,啪的一声,异常响亮。   刚刚骚动起来的人群刹那间又鸦雀无声。   他们亲眼看见被他们的殿下搂在怀中亲的少年突然抬手,一巴掌拍在殿下的脸上。   结结实实的。   一时间,众人安静如鸡。   他们纷纷低下头,瞥开眼,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模样。   沉迷在少年香甜可口的唇中的萨尔狄斯被一掌拍醒,看着怀中的弥亚那双瞪着他几乎要喷出火来的双眸,他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   他抬手一挥,披风高高地飞扬起来,再度落下时将他怀中的少年整个儿笼罩住。   他也懒得管四周围观的人们,就这么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搂着怀中的人,一踢马腹,催马跑了起来。   被甩下的众人望着他们的王子殿下离去的背影,兴致勃勃地八卦了许久,才意犹未尽地散去。   而已经彻底被遗忘的某位少年仆从左看看右看看,只能认命地迈开腿,自己向城主府走去。   骏马在街道上向城主府的方向小跑着,被萨尔狄斯用披风笼罩着的弥亚坐在他身前,任由他搂着自己。   心爱的人就在自己怀中,熟悉的气息萦绕在他的周身。   这一刻,这几个月里在大草原中因为杀戮而沾染在身上的凌厉煞气仿佛都在少年如嫩叶般清新的气息地抚慰下一点点散去。   因为刚才被他拦腰捞上来的缘故,所以弥亚是侧身坐在马背上的,就这么侧着身子靠在他的怀中。   少年微微低着头,头顶就抵在他的下巴上。   柔软的淡金色发丝轻轻地滑过萨尔狄斯的颊边,偶尔被风吹起的一缕发丝掠过他的唇角,仿佛是刚才亲吻着那柔嫩唇瓣的触感。   弥亚侧身靠着萨尔狄斯,全身都被披风笼住,只露出头顶一小截淡金色的发丝。   弥亚一只手还攥着萨尔狄斯腰侧的衣服,任由萨尔狄斯搂着自己,一动不动,那温顺地倚在他怀中的模样是前所未有的乖巧。   不久前还挨了一巴掌的萨尔狄斯虽然很享受弥亚乖乖地靠着自己的感觉,但是心底也不免有些纳闷。   就在这时,小跑着的骏马颠了一下,萨尔狄斯立马感觉到弥亚攥着自己的手用力抓紧了一下,似乎是有些紧张的样子。   另一只手还将盖着自己的披风拢了拢。   原来如此。   萨尔狄斯瞬间明白过来。   弥亚现在这么乖巧地靠在他怀中,是担心拢着自己的披风滑落下去,被别人看见自己此刻的模样。   想明白之后,萨尔狄斯的唇角突然浮现出一丝笑意。   …………   弥亚缩在萨尔狄斯怀里不敢乱动。   他现在这副唇瓣红肿、脸颊泛红一看就知道是被人狠狠吻过的模样,他一点都不想被别人看见。   毕竟无论是刚才围观的人群也好,现在路边来来往往的路人也好,其中说不定会有他带来的庞维人,万一被认出来的话,他的一世英名就……   所以就算很生那个让自己不敢露面的罪魁祸首的气,弥亚还是乖乖地窝在萨尔狄斯怀中,用对方的披风罩住自己。   先忍一时之气,一切都等回去之后再说。   感觉身下的骏马小跑了好一会儿了,还没到城主府,弥亚忍不住抬头,往前张望了一下。   蓦然间,他的身体一僵。   萨尔狄斯揽着他的腰的手,就在刚才轻轻地揉捏了一下他的腰。   弥亚怔了一下,正想着可能是他的错觉或者马背太颠导致的意外的时候,那手指又在他腰间轻轻地揉捏了几下。   虽然隔着衣服,但是衣服本就又柔软又单薄,而萨尔狄斯常年握枪的指腹因为有茧而颇为粗糙,碰触的感觉就尤为明显。   这么一蹭,痒痒的。   偏生那里本来就是很敏感的地方,被这么抚弄着,弥亚就不由得颤了一下。   眼见那指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弥亚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他微微仰头,小声对萨尔狄斯说了一声。   他说:“不要弄了,痒……”   少年的声音轻轻软软的,像是天空中飘着的白云一般,就这么将别人的心脏裹入其中。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声音,异常的诱人。   萨尔狄斯垂眼看着怀中的人,异色的瞳中溢出深深的笑意。   他的目光温柔得就像是此刻天边火红的晚霞。   虽然萨尔狄斯没回答,但是弥亚感觉到腰间的抚弄停了下来。   他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萨尔狄斯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萨尔狄斯说:“城主府到了。”   弥亚下意识转头,去看近在眼前的城主府。   下一秒,他的身体再度一颤。   原本搂在他腰间的手在他刚刚松口气的那一瞬间,悄无声息而又突如其来地滑了下去。   弥亚猛地睁大眼,转回头看向萨尔狄斯。   萨尔狄斯唇角上扬,低头,目光深邃地看着弥亚。   棱角分明的薄唇一张,他低声说:“嘘,有人。”   弥亚心底一惊,这才发现他们来到了城主府的大门前,守在门前的卫兵正低头向萨尔狄斯行礼。   异样的感觉让他再度浑身一颤,差点闷哼出声来。   他用力咬紧下唇,将喉咙里的声音硬生生地吞下去。   他飞快地低下头,重新缩回萨尔狄斯怀中,隐藏住自己泛红得不正常的脸颊。   骏马依然在慢步前行,不断有人从两边经过,向高坐在马背上的萨尔狄斯躬身行礼。   萨尔狄斯微微点头回应,偶尔会和人说上一两句话。   明明只是短短的一段路,时间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   弥亚整个人都蜷缩起来,缩在萨尔狄斯怀中。   他竭力想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他的身体在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他的身体紧绷得厉害,一边强忍着,一边把烫得厉害的脸埋在萨尔狄斯的胸口,根本不敢抬起来。   淡粉的色调从他颊边蔓延出去,一点点染红了他的耳垂,他的侧颈,甚至还有继续向下蔓延的趋势。   仿佛要将少年整个身体白皙的肌肤都染成淡淡的粉色。   ……   当回到住所之后,萨尔狄斯抱着弥亚从马背上跃下。   挥手让门口的卫兵将骏马牵走,他用披风裹着怀中整个身体已经软绵绵的、无力地靠着他的少年,就这么抱着快步走进房间里。   进了卧室,将弥亚放在床上,他笑着抚了抚那被汗濡湿了几分的淡金色额发。   躺在床上的少年目光微微有些失神。   等涣散的眼神重新凝聚在他身上时,弥亚看着他,抿着唇不吭声。   湛蓝的眼泛着一层水光,朦朦胧胧的,像是蒙上雾气的海蓝宝石。   那模样看起来又是生气又是委屈,偏生羞耻感又让弥亚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这么委屈地瞪着他,目光中带着控诉。   只是委屈的少年却不知道,自己这样的眼神越发会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萨尔狄斯看着弥亚,目光中满满都是怜爱之意。   他抬手抚开弥亚的额发,低头轻轻吻了一下那被弥亚自己咬得殷红的唇。   他声音低沉,却温柔至极。   他笑着说:“是报复哦。”    第129章   回到城主府的第一天晚上,萨尔狄斯王子被赶出了自己的卧室。   没有面具的那半边脸上有着一记清晰可见的红印,甚至可以清楚地分辨出几个指头的痕迹。   于是,在大草原上风餐露宿了数个月的王子殿下,在回到自家府中之后,高大的身躯蜷缩在躺椅上,可怜巴巴地在卧室外面的外厅里睡了一晚。   幸好依照他的习惯,侍从没得到他的允许连外厅都不敢擅自进入,所以没人看到他脸上的红印。   黑夜过去,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   天才刚刚亮起,舒尔特城的城东那一片地区已经响起了嘈杂的声音。   在萨尔狄斯率领精锐骑兵杀入草原的这数个月里,舒尔特城内搞建设搞得轰轰烈烈,所以民众们对这样的喧闹早已习以为常。   弥亚打着呵欠从房间里走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外厅里睡了一夜的萨尔狄斯。   萨尔狄斯侧身躺在墙边一个宽大的躺椅上,闭着眼,似乎还在沉睡着。   不知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还是因为战争的磨砺,他的眉眼越发锐利,脸部的轮廓线条也越发硬朗了起来。   虽然容貌依然精致俊美,但是已再也看不见丝毫当初少年时的柔美轮廓。   清晨的阳光照在沉睡的萨尔狄斯身上,他的眉宇间尽是英气,哪怕在沉睡中,也隐隐散发出一种让人不敢冒犯的威严感。   长长的金发从他修长的侧颈滑落下来,略显凌乱地散落在敞露着的浅褐色胸膛上。   那紧致的肌肉薄薄的一层,线条流畅分明,是一种如艺术品雕像般恰到好处的美感。   弥亚的脸颊不由得烫了一下,因为他突然想起昨天骑在马背上时,自己缩在萨尔狄斯怀中,那个时候因为太过于紧张,以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的缘故,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脸几乎整个儿都贴在了萨尔狄斯的胸口。   唔,以后要让萨尔狄斯改掉这种喜欢穿敞胸装的坏习惯。   这家伙看似长大成熟了,实际上还是和以前一样自恋得要命。他之所以喜欢穿这种衣服,不就是因为这种衣服最能展示出自己宽肩窄腰大长腿的好身材么。   弥亚如此想着,走到萨尔狄斯跟前。   一连数个月持续不断地战斗着,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会感到疲惫,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萨尔狄斯睡得很沉。   漆黑的金属面具已经取了下来,细碎的额发散落在额前,和细长睫毛交错在一起。   弥亚看了看萨尔狄斯的脸,昨天被他一巴掌拍上去的红印已经消失了。   一想到昨晚,少年又恨得牙痒痒,这家伙居然、居然在马背上,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来来往往的人,对他、对他——   把他逼得几乎要崩溃,自己却一副堂而皇之的模样。   衣冠禽兽!   如果不是因为这家伙醒来后就得出去见人,得给他留点形象,只怕弥亚现在又是一巴掌拍上去了。   为了避免自己控制不住拍某人脑袋的冲动,弥亚果断转身走人。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转身,手腕就被人一把抓住。   刚才还在沉睡的萨尔狄斯睁开眼,明明线条锐利的眼,眼中却不见丝毫锐色。   他看着弥亚,映着弥亚影子的瞳孔中仿佛盛着阳光,满满都漾着柔光。   “弥亚。”   他喊着他的名字。   或许是因为刚刚醒来的缘故,低沉的声音里带上沙哑的痕迹,磨人耳膜。   他一只手抓着弥亚的手腕,一只手肘撑起上半身,长长的金发随着他的起身从他有着紧致肌肉的胸前滑落。   好一副慵懒美男初醒图。   他凝视着弥亚,语调低沉地说:“我的早安吻呢,弥亚。”   那模样,将他沙哑而又带着几分慵懒语调的声音衬得越发性感。   若是换成其他人,无论男女,恐怕早已扛不住这强大的魅力。   然而,那足以让其他人都沦陷其中的浓郁荷尔蒙气息对弥亚来说却毫无作用。   他一双眼弯起来,对萨尔狄斯灿烂一笑。   “没有。”   他说,斩钉截铁,毫不留情。   “明明早就说好的。”   “不高兴,不给了。”   萨尔狄斯挑眉。   “你这是说话不算话?”   弥亚斜眼看他。   “我就说话不算话,你能把我怎么样?”   “…………”   像是被弥亚的话噎住,萨尔狄斯没有回答。   弥亚正要甩开萨尔狄斯的手,那只抓着他的手突然用力一拽。   猝不及防中,弥亚整个人被拽下去。   而原本侧躺在躺椅上的萨尔狄斯一个翻身,反压在了被他拽倒在躺椅上的弥亚身上。   他看着身下的少年因为生气地瞪着他而越发明亮的湛蓝双眸,唇角上扬起一抹弧度。   “不怎么样。”   他说,俯身下去。   “你不给,我自己来要就是。”   瞬间察觉到他的意图的弥亚赶紧伸手推人,然而以他的臂力根本推不动压下来的那人。   他有些慌地说:“等……”   不等。   在心底默念着这两个字,萨尔狄斯将弥亚剩下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他着迷地亲吻着淡粉色的柔软唇瓣,在其上一点点染上属于他的殷红痕迹。   细碎的声音时不时地从粉唇中泄露出一点,弥亚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可是发出的声音却被他堵得支离破碎的,怎么都成不了调。   尤其是萨尔狄斯不满足于唇瓣的碰触,趁着弥亚张唇试图说话的时候,深深地侵入到少年的唇齿之中。   他的吻像极了他不久前在大草原上的战斗作风。   抓住空隙。   长驱直入。   迅如疾风。   重点击破,全面围剿。   更是在敌方败退时还越发凶狠地乘胜追击,直至对方一败涂地、溃不成军为止。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急促的喘息声。   萨尔狄斯搂着软绵绵地靠在他怀中,除了大口大口地喘气之外什么都做不了的少年,看着那张因为极度缺氧而涨红得像个苹果,粉嫩得让人想要一口咬下去的脸颊,还有那被吸吮磨蹭得殷红的唇。   他像一只不知餍足的狮子般,尤不满足地舔了舔自己的唇。   弥亚一边急促地喘气,一边狠狠地瞪他。   萨尔狄斯笑了起来。   他低头,唇凑到弥亚的耳边,低声说:“生气的话,你随时可以对我报复回来。”   一开始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的弥亚先是呆了一下,雾气朦胧的眼眸迷茫地看着萨尔狄斯。   什么报复不报……   …………   !!!   一张脸轰的一下涨得通红,恼羞成怒至极的弥亚啊呜一口,尖尖的小虎牙狠狠地咬在近在眼前的颈窝上。   …………   “殿下,您脖子上怎么贴了药膏?是受伤了吗?需要我叫医师吗?”   “不用了,只是不小心被树枝刮了一下而已。”   萨尔狄斯一挥手,侍从和女仆都退了下去。   留在房间里的人不多,但是不知为何气氛有点诡异。   纳迪亚站在窗边目光似笑非笑地瞅着萨尔狄斯。   萨尔狄斯坐着,目光瞥着旁边,抿着唇,明显有点不快。   法埃尔端着一盆他刚做好的热乎乎的甜点,站在他的主人身边,高大的身躯有意无意地挡住萨尔狄斯投到主人身上的目光。   弥亚坐在窗边的石椅上,耳尖似乎有点泛红,他看也不看萨尔狄斯,侧头专心致志地吃着法埃尔端来的甜点。   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香甜的气息。   好一会儿之后,纳迪亚咳了一声,打破房间里的寂静,说起了正事。   一口气将法埃尔的甜点吃了大半的弥亚此刻的心情也好转了不少,他开口,将这段时间里舒尔特城的变化一一说了出来。   ……   舒尔特城面积广大,但是人口却不相配,因此城中许多地方都是空置的,没有利用起来。   尤其是城东那一片区域,因年久失修而又无人居住的缘故,放眼望去皆是残屋塌柱,地面上更是杂草丛生,早已沦为废墟,现在大概只有一些野猫野狗在其中生活着。   弥亚之前和希迪尔站在一座废弃的高塔上俯视整座城市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那片地段。   后来他找纳迪亚要了舒尔特城的地图,对着地图盘算了半天之后,就此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东区那片地段面积广大,又空无一人,正是最适合全盘推倒重来的地方。   在萨尔狄斯率军进入大草原以及舒尔特城的商队离开之后,弥亚就开始以萨尔狄斯的名义在城中下达命令。   他花了一大笔钱在城中雇佣城民,将那个废墟东区清理干净,然后在那里重新建造新的房屋和建筑物。   因为是城主府掏的钱,建造出来的所有房子自然都归城主府所有。   天天花钱如流水,城主府内的财务官看着城主府中的钱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减少,心疼得要命。一气之下,他天天跑去堵纳迪亚,冲他抱怨花销太大。   纳迪亚被他念叨得不耐烦,但是本身又不占理,只好躲着走。   说实话,纳迪亚这一天天看着大笔大笔的钱撒出去,也忍不住有些发慌。   毕竟再这样下来,城主府的财政就要出现大危机了。   不过幸好商队出去行商了几次,赚了不少钱回来,多少让纳迪亚松了口气。   大笔的钱花出去,在搞建造搞得热火朝天的这段时间里,舒尔特城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繁荣了起来。   大街上的人流逐渐变多,随处可见小商小贩在街边叫卖。   毕竟这段时间里,无论是原来的城民还是新来的庞维人都因为修建城东区赚了一笔钱,自然花销也比之前多了不少。   最重要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来舒尔特城的商队逐渐多了起来。   以前商队不来舒尔特城,是因为这里既不安全,又贫瘠,没什么利润。   但是现在随着舒尔特城的商队跑出去晃了两圈,四周的城市以及接壤的小国知道这里安全了,有商机可寻,再加上听说这里商税比较低,一些商队就试着跑了过来。   这就是个良性循环,来的商队越多,可交易的商品就越多,如此一来,就能吸引更多的商队。   眼见自家商队带来大笔进项,同时商税日益增多,前段时间里一直哭丧着脸的财务官总算有了笑模样。   而不再被财务官围追堵截的纳迪亚将军也松了口气。   时间一天天过去,曾经是废墟的东区逐渐展现出崭新的面貌。   里面的街道如同井格一般规划得四四方方整整齐齐,一栋栋崭新的房屋拔地而起。   弥亚对城东区的重建进度很满意。   他现在才知道,原来波多雅斯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经有了类似于‘混凝土’的建造材料存在。那是用火山灰岩、石灰和水搅拌在一起,加上细小的碎石形成的被称之为‘黏浆’的东西。   因此,各个建筑物建造起来的速度比他之前预计的要快上许多。   重建工作在让城东区焕然一新的同时,还获得了一个意外的好处。   本来原城民和新来的庞维人因为陌生的缘故,多多少少存在一些隔阂,彼此之间经常起一些摩擦,让负责维护城市秩序的治安官颇为头疼。   但是这次的重建工作,雇佣的人一半是原城民一半是庞维人,双方一起工作的时间一长,便逐渐熟悉了起来。   一部分人的融合自然就会带着其他人一同融合,再加上从外面涌入不少商队和外地人,这些真正的外人的到来更是进一步促进了双方的融洽相处。   “对了,殿下,粮食的事已经不需要担心了。”   纳迪亚插话道。   “商队从其他国家那里购买了大量的粮食,我们现在的储备已经足够我们坚持半年。”   萨尔狄斯点了点头。   这次他在大草原上逛了一圈,抢夺了大量的财富回来。   虽然斯顿人很穷,但是各个部族的族长以及贵族们却非常富有,他们占据着绝大部分部族的财富,拥有大批大批的牛羊群、许多的奴隶,以及大量的金饰银饰以及宝石。   当然,后面那些金银财宝现在都已经落到了萨尔狄斯以及其下属的手里。   但是金银财宝不能当饭吃,萨尔狄斯回来的路上还有些犯愁怎么用这些换粮食,没想到事情早就被弥亚给解决了。   他看向那个轻而易举就帮他解决了最大的麻烦的少年,目光柔和。   弥亚没看萨尔狄斯,他双手捧着一杯法埃尔给他泡好的蜂蜜柠檬牛奶,喝了一口,甜滋滋的味道让他的眼弯成月牙的弧度。   他舔了舔唇角的奶渍,愉快地眯起眼。   他说:“说起来,萨尔狄斯,你回来得正好,最近城里有些乱,你尽快管一管。”   因为大量商队以及外地人涌入舒尔特城,人一多,鱼龙混杂,各种麻烦也多了起来。   尤其是来自蒙加斯特国的商队,仗着自己国家强盛,自认为高人一等,行事作风盛气凌人。   这段时间里,好几起冲突都是他们引发的。   萨尔狄斯看着少年那粉红的小舌头舔着唇角的奶渍,心里痒痒的。   能看不能吃的滋味实在难受,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会尽快解决治安问题,然后开口问弥亚。   “你把那些房子修起来是要想要卖给那些新来的人?”   “嗯。”   迄今为止,舒尔特城的商队已经跑商跑了三圈,跟着商队一起跑商的商人们手中已经存下了一笔小钱。   城东区第一批新房也已经建好。   弥亚愉快地决定。   是时候收割韭菜……不,是时候让那些人从破破烂烂的屋子搬到崭新的新屋里了。   “哦,对了,萨尔狄斯,我记得你说过,你带了不少斯顿骑兵回来?”   “嗯,他们应该晚上就能抵达。”   “这么说来,他们身上有不少战利品,而且你还要按照战功给他们奖赏,是不是?”   “是的。”萨尔狄斯疑惑地问,“你问这些干什么?”   少年再度喝了一口甜滋滋的蜂蜜牛奶,歪着头看他,双眼弯弯,露出像是牛奶般甜甜的笑容。 第130章   萨尔狄斯王子回城了!   而且还带了数千投降在他麾下的斯顿人回城!   这个让众人震惊不已的消息在那只风尘仆仆、衣甲破烂却自有一股让人心悸的铁血煞气的骑兵军团进城的一瞬间,传得纷纷扬扬。   之前萨尔狄斯王子率军出城时,是说去野外训练,谁都不会想到他竟是直接率军杀进了斯顿大草原。   随后,随着萨尔狄斯在斯顿国内的活跃,他在斯顿境内的消息再也瞒不住,很快传播开来。   舒尔特城的城民们以及其他的波多雅斯人自然也得知了此事。   他们在惊讶的同时,又不由得为之骄傲。   以前都是斯顿人来侵略他们的国土,现在他们的王子反戈一击杀进斯顿国内,驰骋在大草原中,将斯顿人杀得人仰马翻。   真是痛快!   以前北地的波多雅斯人无时无刻都战战兢兢的,唯恐斯顿人突如其来袭击过来。   但是现在,他们对斯顿人的恐惧一下子就消弭了大半。   因为现在他们有萨尔狄斯王子在。   只要这位强大的王子守护着北地,他们就再也不需要惧怕那些斯顿人。   萨尔狄斯一次次击败斯顿人的消息传开时,来舒尔特城进行贸易的商队更是增加了一大波。   那些商人们觉得,既然萨尔狄斯王子都能反杀进斯顿大草原了,那么舒尔特城以及北地肯定要比以前安全许多。   这也是为什么短短数个月,会有不少商队涌入城中的原因之一。   那只跟随萨尔狄斯驰骋草原的骑兵军团在回城的时候受到了城民们热烈的欢迎,只是,后面紧跟着进城的斯顿骑兵让民众们又是骄傲又隐隐有些不安。   骄傲是因为就连可怕的斯顿人都投降在他们的王子的麾下,不安是因为斯顿人对北地常年的侵略让他们本能地抗拒这些斯顿人。   一时间,王子该不该将他们过去的敌人收入麾下、这些斯顿人值不值得信赖、他们能否保持对王子忠诚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在城民之中产生了争论。   有人认为这是王子足够强大以及人格魅力的证明,也有人认为将斯顿人收入麾下犹如养了一群饿狼,一不小心就会反噬其主。   就在双方针对此事争得不可开交时,第二天,一个突然发布的消息席卷全城,转瞬间就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了过去。   城主府发布公告,开始售卖城东区第一批已经建成的房子。   这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   无论是城主府花钱雇佣城民大规模地在城区修建房屋,还是城主府向城民售卖房子,这种事在波多雅斯……不,在整个大陆上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不止是本地的城民,就连外地来的人们也颇为好奇地关注着这件事情。   进入城东区那座新建的宽敞大街上,沿街的第一栋高大的房屋打开了大门,一队卫兵守卫在外面。   这间屋子被众人围得水泄不通,所有人都伸长脖子好奇地往里面张望,他们只能看见那间空旷的大厅里坐着几个文书员,中间有一张大方桌,隐约能看见桌子摆着一张大地图。   虽然围着看热闹的人很多,但是却没人敢进去。   于是,屋子外面拥挤的人群和空空荡荡的屋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仍然没有一个人进入其中,所有人都在观望着。   一直到中午时分,才突然出现十几个人,他们费劲地从人群中挤了进来,其中还有一个胖乎乎的小孩,被人护着好不容易才挤进去。   围观的众人看着这群人在里面呆了不到一会儿就出来了,手中还拿着一个木牌,据说那是证明房屋所属人的牌子,上面刻着房屋地址、所属人姓名以及购买时间。   房屋开售的第一天,围观的人多,但是却只售卖出去四套房子,购买的都是庞维人。   但是,就在这一天里,众人亲眼看见那些庞维人从破旧不堪的屋子里搬出来,然后乐滋滋地搬进了崭新的屋子里。   这些新屋子的周边环境干净敞亮,街道整齐而又宽敞,搬到这里,生活条件一下子就提高了好几个档次。   看着和自己一起来舒尔特城的同伴住上了宽敞明亮的新居,而自己还可怜兮兮地缩在年久失修又阴暗又潮湿的屋子里,其他的庞维人心里有点不舒服。   当天晚上,就有好些庞维人偷偷摸摸地去找住进新房的人打听情况。一问之下,他们惊喜地发现,虽然房子价格昂贵,但是可以先付一笔订金,剩下的部分可以每个月或者每年再交上去,类似于贷款一样。当然,如果分批交钱的话还要在加上一笔贷款利息。   和习惯于自给自足的舒尔特城原城民不一样,这些从商的庞维人心思更加活络,对于贷款这样的事情接受度也很高。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不少庞维人心里开始琢磨了起来。   这一晚上,许多人大半宿没能睡着。   等到第二天一大早,原本冷冷清清的大厅一下子就被涌来的庞维人给挤爆了。   越来越多的房子卖了出去,不少庞维人都从免费安置他们破旧屋子里搬出来,高高兴兴地搬进了新居。   这边许多庞维人大张旗鼓地开始搬家,于是,原城民们的心里就忍不住起了波澜。   尤其是之前和庞维人一起住在破旧的巷子里的那些人,看着那些原本跟难民差不多的庞维人突然一跃住得比自己还要好,心底深处一时间很不是滋味。   他们习惯将钱存起来,所以家里多多少少都有一笔积蓄,但是这笔积蓄买房子却不够,他们又不敢和那些庞维人一样借钱,觉得利息太高,所以只能望着新房子眼馋。   他们心里想着,明明自己才是舒尔特城的城民,结果过得还不如新来的这些人,顿时就有些埋怨。   正郁闷着的时候,突然有人来通知他们,说是他们作为原城民,王子特意照顾他们,只要他们把现在住着的破屋交给城主府,再加上一笔钱,就可以换到一间东城区的新房子。如果钱实在不够,可以先欠着,以后慢慢还,不加利息。   众人顿时又惊又喜,生怕这个好处过几天就没了,纷纷一咬牙取出多年的积蓄去换新房子。   于是,没过多久,不少破旧巷子里的原城民一边赞颂着王子殿下一边也喜笑颜开地住进了新家。   虽然积蓄少了一大笔很让人心疼,但是看着明亮的新房和外面干净整齐的街道,与之前那个破烂肮脏的巷子阴暗的破屋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又觉得很值。   如此下来,第一批建好的房子很快就卖光了。   但是,那座大厅并没有就此关上大门。   几天之后,它开始出售第二批城东区的房屋——还没建好的那种。   这一把骚操作顿时让众人面面相觑。   没建好的房子怎么能卖?   又有谁会去买?   不少人都暗中嘀咕着,外来的商人也忍不住暗中嘲笑,认为那些房子肯定一座都卖不出去。   然而,说这些话的人第二天就被打脸了。   大厅中依然人群汹涌。   原城民没人上,庞维人这次也犹豫不定,但是,那些斯顿人来了。   斯顿人大多都是直爽性子,没什么心眼,萨尔狄斯王子派人跟他们说房子建好了就给他们,他们毫不怀疑,拿着钱大大咧咧地就来了,拿着房牌往怀里一揣就走了。   剩下的还在犹豫的庞维人眼见不好,赶紧加入购房大军,部分脑子不错的人甚至还咬牙多买了一套。   外地的商人想了想,有些人试探着也去买了一套。   于是原城民看着抢购房子的盛况,不少条件还算不错的城民顿时也忍不住加入其中。   于是第二批建到一半的房子也卖光了。   第三批刚开始建的房子卖掉了大半。   甚至于第四批还在规划中的房子也有人在询问何时售卖。   嗯,第四批还在规划中的房子,就是不久前从那些搬进新家的原城民手中收来的破旧房子所在的区域。   等城东区修建完之后,就将这些年久失修的巷子屋子全部推倒重建。   所以那些做工的人也不需要担心城东区修完后就会失业。   而重建的费用自然不用担心,这次预售房子获得的财物已经足够了,更别说还有日益增多的商税,商队的收获,以及某位王子时不时率军出去在大草原逛一圈收获的战利品等等。   至此,整个舒尔特城开始良性循环,迅猛发展壮大了起来。   萨尔狄斯时不时地率军前往大草原扫荡,斯顿国王和斯顿的贵族恨他恨得牙痒,偏生又次次败落于他的手下,反而使得萨尔狄斯威名更甚。   而这种威名,在一个斯顿的小部族因为冬季饥寒交迫选择主动来投奔、依附于他之后,达到了鼎盛。   不知不觉之间,波多雅斯已经步入了冬季。   ……………   ……………………   波多雅斯王城的冬季并不会让人感到寒冷,位于海边,除了酷热的夏季以外,它其他的季节都是温和的。   只是冬季的雨水不少,尤其是这段时间里,细雨连绵。   夜幕已经笼罩了大地,还有零零落落的细雨在夜色中飘落下来,沾染在人的发梢上。   月亮被掩入云层,长廊两侧石柱上的灯火在夜风中微微晃动着。   寂静的夜色中响起了脚步声,有人从长长的石廊另一头走来。   晃动的火光落在那一头浓密的黑发上,额发之下是一张硬朗的面容。   原本温和的神色能中和他面容上的硬朗,只是曾经的温和不知不觉之间褪了色,让这张脸转为磐石般的坚硬。   他的脚下,拉开了长长的漆黑影子。   帕斯特步履平稳地走在长廊中,细碎的雨点飘进来,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睫毛动也不曾动一下。   漆黑的眼映在夜色中,瞳孔边缘折射出微凉的弧光。   不过短短半年多的时间,他已变得和以前大不一样。   他的眼底少了曾经的柔软和偶尔会有的宁静,取而代之的是冷硬之意。   他举手投足之中多了几分强硬,再也不见过去的犹豫和迟疑。   ——那是属于掌权者的姿态。   刚刚从政事厅出来,他迈步向前,厚实的披风随着他的步伐在他身后晃动着。   这段时间里,戴维尔王依然万事不管,每日醉生梦死。   奥佩莉拉王妃待在宫所之中,从不踏出大门一步。   可以说,王太子帕斯特现在就是王城实际上的掌权者。   走在黑夜中,他抬手,拨开挡在眼前的一缕黑发。   他正在思索着舒尔特城的问题。   断掉舒尔特城的粮草物资,想让萨尔狄斯与斯顿人两败俱伤或是让萨尔狄斯一怒之下主动挥军南下的计划失败了。   任谁都没有想到,舒尔特城竟是在短短数个月里就和接壤的其他国家建立起商贸关系,从其他国家那里获得了足够的粮草物资。   现在,舒尔特城的力量不仅没有如他预计的那样衰弱,反而增长了不少。   与之相反,王城这边因为不久前那次大范围的地震,不少建筑物塌陷。运河沿岸不少码头以及海岸边的码头都被损坏,这段时间里海上贸易损失了不少。   更重要的是,海边的军港也在那次地震中损毁了大半,要花费大半年的功夫才能重建起来。   不止是王城,波多雅斯沿海的各个城市都有或多或少的损毁,受灾严重的城市还需要王城派人送物资去赈灾。   在他忙碌着处理地震后各种事宜无暇他顾的这段时间里,萨尔狄斯接连杀入斯顿大草原击败斯顿大军的事迹已经迅速在大陆上传开。   如今,萨尔狄斯的名声在波多雅斯的民众之中已经尤为响亮,在军中的威望也更甚以前。   若是继续这样下去……   帕斯特微微眯起眼,眼底暗光闪动。   根据收到了情报,萨尔狄斯将不少斯顿人收入麾下,甚至还接收了一个依附他的斯顿部族。   所以现在舒尔特城内以及周围,有不少斯顿人生活在那里。   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点……   ‘萨尔狄斯王子为了抢夺王位不惜和波多雅斯的死敌斯顿人结盟,甚至还将斯顿的军队放入国境内。’   只要落实这一点,萨尔狄斯在民众之间的声望就会瞬间大跌。   民众之前对他有多么崇拜,之后就会对他有多么憎恶。   通敌叛国是所有波多雅斯人都最为不耻的罪行。   他正思索着,一阵夜风传来,夹杂着细雨,落在他的披风中。   随着这阵风传来的,还有一阵琴声。   帕斯特抬头,循着风吹来的方向望去。   寂静的夜色中,那乐声若有若无,在细雨中零零碎碎的。   那是他极其熟悉的,七弦琴的琴弦拨动时发出的乐声。   不知是谁因为寂寞在深夜中弹起,似乎是在极其遥远的地方,被风带到了这里。   帕斯特站在长廊之中,许久没有动,跟在他身后的侍从自然也只能低着头站着不动。   他静静地听着夜风带来的时有时无的乐声。   漆黑的额发被风吹得拂动不休,灯火将额发的影子映在他的脸上。   他的眼窝陷在深深的阴影中,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   他恍惚了一瞬,或许是因为这零碎的乐声让他想起了那一天……   明媚的阳光之下,他靠在石柱般拨动着怀中的七弦琴。   淡金色发丝的少年托着下巴坐在一边,那双湛蓝如天空海洋的眼眸映着他的身影。   清脆悦耳的琴声环绕在明亮的花园之中。   那曾是他的心情最为放松和安宁的时刻。   明明才过去半年,可是他恍惚中却觉得,那仿佛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啪。   石柱上的灯火突然炸开一点火星,将帕斯特从恍惚中惊醒。   琴声依然若有若无地从夜色中传来,但是已经再也传不到他的耳中。   帕斯特转身。   厚实的披风在他身后扬起,他走入依然飘着细雨的夜色之中,黑发一点点融入夜幕深处。   他亲手扯断了他的七弦琴的琴弦。   他早已,回不了头。   他是波多雅斯的王太子。   他绝不会将属于他的王座让给任何人。    第131章   舒尔特城的发展已经逐渐步入正轨,城内的建筑工程如火如荼,随着城民消费能力以及北地安全性的提高,越来越多的商队涌了进来。   恰好处于周边数个国家之间的舒尔特城,逐渐成为新兴的各国商队交易中心地域。   萨尔狄斯在斯顿大草原扫荡了三四次,袭击了不少的部族,抢夺了大量的财物,尤其是其中一次,他竟是直接抢了斯顿人的一座金矿。   斯顿人不过没试过举兵来报复,但是都被萨尔狄斯率军击溃在国境之外,损兵折将,败落而归。   最终,斯顿人无奈地认识到,这位王子已经完全成为了他们的克星。   就算他们嘴上不说,但是不少人心里已经对这位王子产生了畏惧心理。   那些斯顿将领在遭遇萨尔狄斯的时候,再也没了对待他国军队的狂傲和不屑,反而心底发憷。   将领都是如此,更别说底层的斯顿士兵了。   由此导致的后果就是,每次萨尔狄斯率军和斯顿大军对战,斯顿军队气势上首先就弱了半截。   如此恶性循环,斯顿人在萨尔狄斯手下连吃败仗,萨尔狄斯的威名几乎响彻了整个斯顿大草原。   斯顿人对这个名字望而生畏,但是他们慕强崇强的天性又让他们忍不住生出对这位王子的崇敬和敬畏之心。   斯顿人中盛传着,萨尔狄斯王子是魔神转世人间,是不可打败的。   到了后来,甚至出现当萨尔狄斯现身于某个部族之前时,那个部族直接全族投降,这种让萨尔狄斯都错愕不已的事情。   其实,发生这种事情,除了他的威名太盛让人惧怕之外,也与这个部族正处于冬季时期、缺乏粮草物资导致族人生存困难有很大的关系。   但是,不管是不是机缘巧合,这件事更是将萨尔狄斯的名气推向了巅峰。   现在不止是波多雅斯和斯顿,大陆上其他的国家也全部都知道了这位骁勇善战的年轻王子。   冬天到来,舒尔特城还算好,但是对大草原上的斯顿人来说,这个冬季过得极为艰难。   大草原的冬季一贯严酷,以往的冬季,斯顿人早已通过掠夺波多雅斯以及他国储存够了让他们过冬的粮食和物资。   但是这一次,他们不仅没有掠夺到足够的物资,反而被萨尔狄斯抢夺走大量的金银财物。   这一年的冬天让斯顿人忧心忡忡,这样下去,恐怕会冻死饿死无数斯顿人。   而在此时,弥亚劝住了萨尔狄斯,让其停止对斯顿大草原的掠夺。   他的理由很简单。   狗急还会跳墙,若是萨尔狄斯再这么逼下去,斯顿人彻底没了活路,恐怕会不管不顾地和舒尔特城拼个你死我活。   于是,斯顿人惊喜地发现,进入冬天后,那个魔神停止了对他们的掠夺。   又过了不久,他们又发现,波多雅斯人在两国边境的交界处建立了一个大市集。   同时,那位萨尔狄斯王子放出风声,说是允许斯顿人来这个市集里交易。   他们可以拿金银、毛皮、牛羊肉、牛羊奶之类的东西来交易粮食、御寒衣物、盐、香料陶器等等他们急需的物资。   其实斯顿大草原上的特产在其他国家很受欢迎,只是因为斯顿人几乎没有贸易这个概念,也不屑于和他们看不上的弱者交易,以往有商队试着去大草原和他们交易,都被他们直接抢光杀光,由此导致的结果就是,再也没有人不惜命地去找斯顿人交易。   由此导致的另一个结果是,大草原上的特产在其他国家都是供不应求,所以价格极高。   如果是其他的国家或者其他人放出这个风声,斯顿人是不会相信的,甚至会直接去把那个市集上所有的东西抢完就走。   但是萨尔狄斯放话那就不一样了,斯顿人几乎已经被萨尔狄斯打服了,自然不敢乱来。   而且他们也不会认为那是萨尔狄斯设下的陷阱,因为他们觉得,那位煞神想要杀人完全有本事直接杀上门来,没必要拐弯抹角地弄这些。   于是,斯顿人高高兴兴地拿着大草原上的特产跑去市集换东西了。   在萨尔狄斯威名的震慑下,他们在交易时都非常老实。只是这种老实也就对着萨尔狄斯庇护下的市集,对于那些想要分一杯羹、于是进入大草原试图主动与他们交易的他国商人,这些斯顿人瞬间就变成凶狼翻脸不认人。   至此,舒尔特城完全垄断了与斯顿人的交易。   舒尔特城的商队利润再度暴涨。   只是,就连暗中主导这件事的弥亚也没有想到,市集的开放还得到了一个意外的好处。   那就是萨尔狄斯的名声在斯顿人之中突然变好了,这些被萨尔狄斯打得有了斯德哥尔摩症状的斯顿人在稍一得到好处之后,立刻就忘记了自己被萨尔狄斯按在地上摩擦的惨痛遭遇,反而对萨尔狄斯越发崇敬了起来。   这天下午时分,难得阳光还不错的一天,萨尔狄斯正陪着弥亚在庭院中喝下午茶。   虽然他完全不知道那甜得腻死人的果汁和甜点到底有什么好吃的。   撒在甜糕上的碎碎的果仁沾在手指上,刚吃完小甜糕的少年下意识去舔。   一手撑着下巴坐在一旁的萨尔狄斯瞅着那红红的小舌头舔指尖的模样,不由得心里一动。   他想,那粉嫩的唇之所以尝起来那么甜美,是不是就是因为吃了许多甜点的缘故。   如此想着,心里不由得微微发痒,他瞅着弥亚专心致志地吃甜点,没注意自己,就悄无声息地凑过去。   他正要趁对方不注意一亲芳泽,突然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殿下!”   纳迪亚粗壮的嗓门远远地就传了过来。   快步走来的将军一双浓眉皱着,将手中的一张纸条递给萨尔狄斯。   萨尔狄斯瞥了一眼,下一秒眼角上扬,脸色微冷,目光更是透出一抹锐色。   他转头,眺望向西南方。   起风了。   巨大的风浪咆哮着,袭向波多雅斯的海边。   …………   ……………………   波多雅斯王城的冬季从来都是温和的,但是这一次,波多雅斯人注定要度过一个严苛的冬季。   先是庞维城火山爆发,将整个庞维城埋在地下,两万人丧生在其中。   一万多的幸存者在一个不知名的少年的带领下,前往舒尔特城。   在火山爆发的数日后,波多雅斯西方海岸地地域突然爆发大地震。   地震波及的范围及其广大,西侧那一片海岸线上的城市几乎都在震区之中,或多或少受了灾。   地震之后,海啸随之而来。   呼啸的海浪给那些原本在地震中受灾较轻的城市造成了极大的损伤,对那些在地震中受灾严重的城市来说更是雪上加霜,城市几乎就此毁于一旦,哪怕王城尽全力救灾,依然有无数难民流离失所。   沿海的海上商贸更是遭受到严重的打击。   然而,这还不是结束。   当天灾过去数个月后,冬季降临之时,人祸来了。   这一周里,王宫已接连收到两封战报,西边海岸线的沿海城市接连遭到了来自海上的袭击。   一开始众人还以为是海上的那些海盗做的,海盗们趁着地震损坏了波多雅斯沿海的海军港口以及防御设施的机会,袭击沿海城市掠夺财物。   但是,随着第三封战报送达,王宫中的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   王宫的政事厅中此刻非常安静,王太子帕斯特坐在主座上,文官武将分列两侧。   气氛有些压抑,众人的神色都颇为凝重。   他们已经从最新送达的战报中得知了,不断袭击沿海城市的势力并不是他们想象中零散的海盗团体。   袭击他们的,是海上民族。   海上民族,一个让近海的国家闻之色变的种族。   这是一个奇特的民族,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来源,有人猜测他们来自于大海中那无数的海岛上。   这个民族并没有固定的居所,他们会经常性的进行迁徙和移居。   他们是一个完全军事化的民族,从小孩到老人都全民皆兵,就连平时赶路时也会如行军的战士一般,排列整齐,井然有序。   因为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会进行迁徙,所以他们的行踪飘忽不定,唯一知道的就是他们活跃在海岸线上。   他们的侵略性极强,经常会悄无声息地从大海上冲杀而来。   入侵时,他们的家眷亲属一同上阵,哪怕幼童,也能跟在长辈后面杀死负伤的敌人。   这是一个极其强大而又可怕的军事化民族。   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他们袭击城市似乎并不完全是为了掠夺财富,比起抢夺财物,他们更喜欢彻底摧毁城市、破坏建筑物以及屠杀城民。   他们在哪里,哪里就会燃起战火。   他们的侵略,似乎就是为了毁灭。   五十年前,海上民族如跗骨之俎缠上了海上帝国尼尔曼,它们在沿海持续不断地点燃战火,一点点将其吞噬,毁灭。   这个曾经盛极一时的帝国虽然也重创了海上民族,但最终还是被持续不断的战争拖垮,最终四分五裂成好几个小国,再不复曾经的荣光。   五十年后,这个可怕的民族卷土重来,来到了波多雅斯。   只要一想到曾经无比辉煌的尼尔曼帝国最终惨烈的结局,大厅中所有人的心情都极为沉重。   火山、地震、海啸。   现在又是强敌袭来。   这一年波多雅斯多灾多难,过得尤为艰难。   至高的海神普赛尔啊,您是抛弃了我等了吗?   但是,无论众人此刻的心情多么沉重,也必须尽快做出应对。   按照海上民族的习惯,袭击不会就此停止,他们将驾驶着战舰,沿海岸线一路南下,摧毁所有海岸边的城市。   数个月前的地震海啸让波多雅斯沿海的海军损失极大,难以抵抗他们,所以王城必须马上派出军队,迅速赶往海边救援,和海上民族战斗。   直属国王的三大骑士团一般都会镇守王城之中,但是数个月前,枪之骑士团被沙拉姆将军带去北方,监视舒尔特城。   如今王城中还剩下剑之骑士团和盾之骑士团,肯定不能全部派出去,所以……   就在王太子帕斯特与众人商议时,一名侍从急匆匆地进来,凑到帕斯特身边压低声音说了几句。   帕斯特蹙了下眉,让他的外公纳尔特在这里继续和众人商议,而自己起身向外走去。   飞快地走过宽阔的广场和蜿蜒的长廊,十几分钟后,帕斯特来到了一座雄壮华美的宫所之前。   进了宫所大门之后,他让跟在身后的仆从和侍卫都留在外面的庭院里,自己独自走进屋中。   仅仅站在外厅,就能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   他听到里屋里传来争吵的声音。   “卡亚,怎么回事?”   帕斯特皱着眉,向出来接他的老侍从询问道。   老侍从低着头,他的头发早已花白。   他本就已经很老了,但在这短短数个月中,他越发苍老。   他的脸上流露出疲惫和无奈。   “陛下已经知道了海上民族袭击沿海城市的事情,他想要亲自率军前往海边应战。”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可是,您也知道,这段时间里他的身体……”   说到这里,老侍从欲言又止。   他摇了摇头,说:“安提斯特将军阁下正在里面劝说陛下。”   帕斯特没再多问,径直走进内屋。   内屋里面,满屋子都是刺鼻的酒气,地面上还有不少滚动的酒壶。   满脸通红的戴维尔王站在屋内,被醉意充斥的眼怒瞪着站在他跟前的安提斯特。   短短数个月里,他原本只是有着些许斑白的头发白了一大半,皱纹迅速地爬上他曾经坚毅的脸。   他的身型虽然依然高大健壮,但是却再也没有了当初巍然挺拔的感觉。   如今的他光只是站在那里,身体就已是摇摇晃晃的,站都站不稳。   “你……你再说一遍?!”   戴维尔王满脸怒色,只是那醉醺醺的模样再也没了曾经的威严。   他怒视着安提斯特的双眼不再如以前那般炯然有神,不怒而威,而是被酒精侵蚀得浑浊不堪。   他抬起右手,恶狠狠地指向安提斯特,左手中还拿着一个酒壶。   盾之骑士团的统帅,亦是大祭司伊缇特看着那只因为被酒精过度侵蚀、仅仅只是指着自己都微微颤颤的手,眼底掠过一抹悲哀。   只是这一抹悲哀之色并未在他脸上表露出来,他看着戴维尔王,脸上尽是嘲讽之色。   “陛下,您看,您的手还在发抖。”   他冷笑道,“怎么,您打算用这只发抖的手握枪上阵杀敌?”   他的话一如既往的毒辣而又刻薄。   “难道您就不怕一个手抖,把枪尖刺到自己身上?您就不怕您这发抖的手非但杀不了一个敌人,反而先把自己弄得阵亡?”   看着被自己气得大口大口喘气的戴维尔王,安提斯特继续冷笑着说下去。   “陛下,您既然已经老了,打不了仗了,就该安安静静地待在王城……”   啪!   一声响亮的巴掌声在房间里响起。   帕斯特一惊。   他一进门就看见戴维尔王抬手重重地打了安提斯特将军一个耳光。   戴维尔王虽然身体被酒精侵蚀得厉害,但是力量还在,那毫不留情的一巴掌一下子就将安提斯特抽得嘴角出了血。   那一侧的脸高高的红肿了起来。   戴维尔王注视着安提斯特,目光冰冷。   他微微眯起的眼虽然满是醉意,但是仍然残留着曾经的威严。   他已经苍老了不少的身体里,依然能带给人莫大的压迫感。   这一刻,他仿佛从酒中恢复了几许意识。   “安提斯特啊……这一次,就由你随同我一起出战。”   他不甘心。   他还没有老。   他要向所有人证明,更要向他自己证明,他依然是那个在战场强大的王者。   “你将亲眼看到我在战场上的胜利。”   “你的不敬之罪,就由你这次在战场上的功绩来抵吧。”   ……   两日后,戴维尔王率军亲征,离开王城。   安提斯特将军率领盾之骑士团随其出征。   王太子帕斯特留守王城。   大祭司为向众神祈祷胜利闭关。     但是从和臣妻偷情的开始,他的认知已经开始有了裂缝。   从直接向臣子索要女人开始,他的欲望已经压过了他的英明。   放手让下属在眼前被杀的那一刻,他的心里已经有了心魔,一个被啃噬开的蚁穴。   因为心魔的存在,他连续四年都不像以前一样亲自去北方为守护子民征战时,他就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纯粹的勤政爱民的国王了。   将王妃纳入宫中是他欲望的进一步扩大。   知道两个儿子之间的矛盾却放任自流,为了平静只想要粉饰太平时,那时的他已经逐渐没了曾经的无畏,而疑虑重重。   随后,萨尔狄斯的反抗激发了他心底的忌惮以及猜疑,所以他才放任萨尔狄斯离开王城,哪怕他明知那等同于放逐。   十多年来,他虽然在外表依然强大,但是在他心里已经一点点积累了太多。   最终,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萨尔狄斯逼迫他去了他不愿意去面对的北方战场。   那一战,在他产生心魔的战场上,对他来说相当于将军半个儿子的萨尔狄斯击败了自己,而他第一次选择了逃跑——那对他来说是最致命的一击。   量变引发质变,那才导致了他的颓废。   我觉得那个应该不算是突然了。   其实简单来说,就相当于心里扎了根刺,外面看不出来,但是其实刺拔不出来就只能一点点腐烂。   等到外面能看出来的时候,已经彻底来不及了。 第132章   落日之后,白日里热闹喧哗的城市逐渐安静下来。   夜幕上,点点星光已经亮起。   城主府的高塔之上,弥亚坐在宽敞的平台之上。   冬日来临,气候转凉,太阳一落山,温度就迅速降了下去,如今舒尔特城中的人们都换上了长袖长裤。   冰凉的夜风从高空中刮过,掠过少年的颊边,吹动他的衣角。   弥亚双手撑在身后,仰头望着广阔的夜空。   星光落进他的眼中,在他眼底点起细碎的微光。   就在弥亚正望着夜空出神的时候,一件厚实的披风落在他身上。   给弥亚披上披风的萨尔狄斯摸了摸弥亚的脸,当感觉到他脸上的凉意时,不快地皱了下眉,伸手用披风将他整个人裹得更紧。   萨尔狄斯径直在他身边坐下,然后,一伸手,将少年整个人搂进怀中。   突然就被搂入对方怀中的弥亚眨了眨眼,他张嘴想要说话,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阵风吹来。   他这才发现萨尔狄斯坐在夜风吹过来的方向,用自己高大的身体挡住了凉风。   萨尔狄斯开口问道:“你在担心?”   弥亚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们这里已经收到了从王城传来的消息。   戴维尔王率军亲征西海岸,安提斯特将军率领盾之骑士团随军出征。   “不用担心,戴维尔王那家伙虽然讨厌,但是他打仗的本事不差。”   萨尔狄斯摸了摸弥亚还有点凉的颊,一边用掌心的温度将其捂暖,一边低声说道。   他虽然讨厌那个人,但是不可否认,那个人在战场上的确很强大。   那一天的战斗,若是那个人还处于全盛时期,他不可能那么轻易击败对方。   “…………”   弥亚垂眼,没有说话。   如果是以前,他当然不会担心。   但是那次在来舒尔特城的路上意外与戴维尔王遇上之后,他总觉得,戴维尔王的状态很不对劲。   就像是希迪尔说的那样,那个人似乎彻底失去了精神气,如同一株逐渐腐朽枯萎的参天大树。   据说,他在回到王城之后,也是日日酗酒,醉生梦死。   ……   以这样的状态出征真的没有问题吗?   这一次的战争,波多雅斯真的能取得胜利吗?   尤其是在得知伊缇特老师也一并上了战场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弥亚总觉得很不安。   就像是冥冥中感觉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他有些苦恼。   明明当初他可以看见萨尔狄斯的灾难,看见庞维城的灾难,那么为什么现在他什么都看不见?   少年抬眼。   冰凉的夜风吹得他细碎的额发在眼前拂动不休,即使披在身上的披风以及萨尔狄斯拥着他的手臂,也挡不住从缝隙中透过来的凉意。   他的目光带着迷茫和不安,望向漆黑的夜空。   但愿这种不安……只是他的错觉。   …………   ……………………   波多雅斯的西方是长长的海岸线,从北往南,海岸线一路下来有着不少城市,处于最下方的就是王城。   纳塔贝尔城位于这条海岸线的中间位置。   自它往北,已经有三座海岸边的城市被海上民族毁灭。   纳塔贝尔城先是经历了地震、海啸,现在,他们城墙裂开的部分尚未来得及重建起来时,可怕的海上民就突然袭来。   对它来说,尚未开战,就已处于极其不利的处境。   从遥远的海面上吹来的风在平坦的大地上一掠而过,那风席卷着地面上血腥的气息。   一场惨烈的战斗正在这片大地上上演。   纳塔贝尔城的前方是一片平原,从海岸边走来,通过这片平原,就能抵达城前。   同时,还有一条宽大的河流从城中流向大海,那是城市连接大海的航道。   航道之中有闸门拦住入海口,只是经历过地震海啸之后,这道巨大的闸门已没了以往的坚固。   因为闸门进不了河道,海上民那数不清的船舰暂时汇聚在海岸边,手持短剑和盾牌的战士源源不绝地从船上涌出,踏着地面奔袭而来。   他们就像是滚滚乌云从深海中飘来,黑压压的一片,带着撕裂大地的暴风雨向纳塔贝尔城袭来。   那片平原上,波多雅斯的战士和海上民的战士狠狠地厮杀在一起。   海面上的风在呼啸着,仿佛在酝酿着一场可怕的风暴。   滔天的煞气冲向天空厚厚的云层。   大地上,兵刃的撞击声在空中此起彼伏。   长矛破空而来,贯穿马背上的骑士的胸口。   坠落在地面的身体被马蹄踩踏而过。   这并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   海上民的战士们势不可挡。   他们高大的身躯是如此的雄壮。   他们一个个力大无穷。   他们手中的坚硬盾牌能挡住刺向他们的长枪利剑。   他们所持的短剑更是锋利无比。   他们就像是一头头凶猛而又嗜血的野兽,气势汹汹地奔袭而来,杀得双眼都染成了血一般的赤红色。   他们战斗起来时就宛如发狂一般,不死不休。   那一股凶悍的气势骇人到了极点。   骏马凄厉的嘶鸣声此起彼伏,长矛贯穿了它们的身体,利箭射落了它们背上的骑士。   波多雅斯的战士拼命地抵抗着海上民的战士们,却依然挡不住敌人凶猛的攻势。   这群彪悍而又残忍的海上民就像是滔天巨浪,一波又一波呼啸而来,几乎要将一切吞噬在他们的脚下。   纳塔贝尔城如同暴风雨中弱不禁风的小舟,在疾风暴雨的肆虐下,摇摇欲坠。   波多雅斯大军在节节败退。   戴维尔王骑马在战场中冲杀着,他身上的白甲在晨光下折射出金属特有的冰冷光泽,却已大半被鲜血覆盖。   他一挥手,一枪重重地刺穿敌人的喉咙。   他在剧烈地喘息着,握着利枪的右手在止不住的发抖。   他的军队在败退。   他看着眼前惨烈的战场,双目赤红。   不……   不该是这样……   “陛下,这一战我们恐怕……”   “住口!”   他怎么会败?   他怎么可能再一次战败!   就在此时,突然,轰的一声巨响。   众人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远方,那扇从大海前往纳塔贝尔城的航道中的闸门终于再也承受不住从船舰上投掷来的巨石,在不久前的地震和海啸中本就损毁严重的它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轰然倒塌。   那无数停靠在海边的战舰上传来高亢的呼喝声和欢呼声。   与之相反的是此刻一片寂静的纳塔贝尔城。   这一瞬间,波多雅斯人的心凉到了极点。   纳塔贝尔城为数不多的战舰早已被无数的海上民船舰包围击毁、沉入海中。   此刻,闸门一毁,航道大开,一艘艘巨大的船舰驶入航道,向着纳塔贝尔城驶来。   这些船舰在驶近城市之后,立刻将数不清的火箭和火石从船舰上向纳塔贝尔城投掷而去。   城内的房屋被砸碎,无数地方燃起大火。   城内的民众们惊慌失措,哭喊悲鸣着,四散而逃。   与此同时,利箭如雨,自高大的船舰上居高临下地向波多雅斯士兵们射来。   本就在海上民那强悍的陆地战士的压迫下节节败退的波多雅斯士兵这一刻更是伤亡惨重,无数士兵倒在箭下。   鲜血染红了这一片的大地。   “陛下,先撤退吧!”   “不!”   “再这样下去伤亡只会更加惨重——”   “不。”   戴维尔王喘着气,双眼通红。   “我还没有败。”   强烈的不甘充斥着他整个身体,他的眼底迸出疯狂之色。   “我怎么可能战败!”   他低吼着,挥起长枪,冲入战场。   “陛下——!”   他不能败。   他不能再一次战败。   他比任何人都还要迫切地渴望着胜利,足以证明他依然是那个强大的王者的胜利!   更何况……   他想起昨晚他率军赶到纳塔贝尔城时,城中的民众们欣喜的笑容。   他们欢呼着,迎接他的到来。   他们原本惶恐不安的目光,因为他的到来变成安心的神色。   在这些子民的心中,他一直都是那个强大无比的王者。   他们深深地信赖着他、依赖着他。   他们坚信,他会保护他们,正如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守护着波多雅斯一般。   眼底的怒火在灼烧,戴维尔王在战场上凶狠地厮杀着。   他手中的长枪每一次挥动,都会贯穿一个敌人的身前。   鲜血在空中四溅,他将冲向他的敌人一一击毙在他的马下。   没有人能阻挡他前进的步伐。   看。   他依然还是如此的强大!   他绝不会战败在这里——   然而,长时间的酗酒终究还是让他的身体在短短的时间里迅速地垮了起来。   在一阵凶猛的冲杀之后,他终于力竭。   当他再一次强行将长枪刺向敌人时,他已经微微颤抖的手再也无法刺出强劲的力量。   这力竭的一枪不仅没有刺伤敌人,反而被那个健壮的海上民战士一把抓住长枪,狠狠一拽,竟是将戴维尔王从马背上拽了下来。   从疾驰的马背上重重摔倒在地上,他瞬间眼前一黑。   被甩出去的长枪在空中飞跃着,斜斜地插在一旁的大地之上。   等他从眩晕中恢复视力的那一瞬间,他看到的是从上方凶狠地刺向他的短剑。   身经百战的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短剑,挡住劈下来的那一剑。   铿!   戴维尔王眼角猛地一跳。   他手中的匕首在双剑交击的一瞬间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脆响,应声而断。   他的匕首竟是被对方一剑砍断。   眼看敌人在砍断他的匕首之后再度一剑刺来,戴维尔王眼底凶光一闪,他抬脚,用尽全身力气一脚将对方踹飞出去。   不给对方丝毫喘息之机,他猛地反扑上去,压在对方身上,一只手死死按住对方拿着短剑的右手,抬手用手中的断刃狠狠地割破了敌人的喉咙。   断气的男人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从他喉咙里流淌出的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草地。   戴维尔王压在死去的敌人身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刚才在生死之间他凭着一股狠厉之气反杀,此刻已是彻底力竭。   白发从他颊边凌乱的散落下来,混合着汗水黏在他的颊边。   因为极度的缺氧,胸口像是被火灼烧着一般,火燎火燎,痛得厉害。   他闭上下眼,大颗大颗的汗水从他的眼角滑落。   再怎么不愿意承认,他的身体也已经衰老,一场激烈的战斗已让他疲惫不堪。此刻,他握着断剑的手臂因为用力过度而止不住地轻颤着。   喘了好一会儿,他试图起身站起,可是起身时一下没站起来,微微一晃,又跪落在地上。   就在他一手撑起再一次想要站起来的时候,突然,破空声从身后传来。   他猛地回头。   明亮的阳光从天空照下来,戴维尔王的瞳孔陡然放大。   自他身后向他挥来的冰冷利刃映在他的瞳孔中,由远及近——   利刃刺入血肉。   飞溅的鲜血落在戴维尔王颊边凌乱的白发上,将其染上一抹血色。   挡在他身前的年轻将军一剑重重挥下,劈裂了敌人的胸口。   下一秒,安提斯特向后倒下。   戴维尔王下意识伸手,接住倒下的安提斯特。   接住那具倒下的身体的手摸到了滚烫的湿意,他一抬手,看到的是满手的鲜红。   ……………   ……………………   纳塔贝尔城一战,戴维尔王率领的波多雅斯大军大败,战死者无数。   波多雅斯大军退守戈莫雅城。   纳塔贝尔城陷落。   占据这座城市的海上民族烧毁了城中的房屋,砸毁城中的建筑,屠杀了城中来不及逃走的近万名波多雅斯人,无论男女老少。   那一天,纳塔贝尔城临近的海域被鲜血染红。   在将纳塔贝尔城毁于一旦之后,海上民族再度驾驶无数战舰沿海岸线南下,向戈莫雅城逼近。 第133章   南方的波多雅斯王城里,刚刚收到战报的王宫政事厅气氛沉闷至极。   “父王大败?!”   在戴维尔王出征之后负责镇守王城的王太子帕斯特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自他能记事起,他所听到的、所看到的,都是他的父王如何带领波多雅斯一步步走向强盛。   所有人都告诉他,他的父王是一个多么英明而又强大的君王。   而他亦是自小就从心底里憧憬着他的父亲,正是因为对父亲的敬仰,他才一直努力地想让自己成为一个优秀的、能让大家赞誉的、能让父王为之骄傲的王太子。   可是在他心中就如神灵一般强大的父王居然……   帕斯特握着手中的战报,不由得失神了一瞬。   不仅是王太子,在座的众位官员和武将脸色都极为凝重。   戴维尔王是一位军事才能极为优秀的君王。   这么多年来,他率军南征北战,虽然也有落败的时候,但是那几次都只是小败,丝毫无损他所取得的一次又一次辉煌的胜利。   戴维尔王从来没有败得如此惨烈。   损兵折将,不得不狼狈地退守到下一座城市。   “海上民真的那么强悍?”   王太子此刻的问题同时也是在场所有人的问题。   白发苍苍的老将军沉着脸,眉头紧锁,额头的皱纹越发深陷下去。   “五十年前,海上民族仅凭一己之力,就硬生生地将强盛的尼尔曼帝国拖得四分五裂,这个民族的战斗力肯定不容小觑。”   “陛下就算强大,也未必能……”说到半截,他顿了一顿,才继续说了下去,“殿下,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老将军纳尔特的话让大厅中的气氛越发压抑了几分。   所有人都明白老将军最坏的打算是什么意思。   海上民一路南下袭来,如果戴维尔王挡不住海上民的攻势,最后就只能退守王城。   到那个时候,王城将直面强悍的海上民的攻击。   “我明白了。”   帕斯特漆黑的眸微微凝起,他沉声道:“从现在起,王城进入紧急备战状态。”   众人皆是面容一凛。   紧急备战状态意味着王城面临最危险的处境。   从现在起,停止所有的贸易。   非波多雅斯人必须尽快离开王城。   由军队接管城卫看守城墙的职责。   从现在起,所有商船停止航行,航道、码头以及临近海域中只允许波多雅斯的战船行驶以及停靠。   “殿下,其实不用如此着急,可以先看看情况。”   有人忍不住劝说道。   要知道,王城是海上贸易中心,停止贸易一天,损失的财物就不计其数。   这政事厅中,不少官员身后都有着庞大的商贸利益。   暂停贸易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就像是在割他们肉,让他们心疼得厉害。   有一个人开口,陆续就有人跟进。   “说不定陛下只是一时失利,很快就会反击回去。”   “殿下,请您务必慎重行事。”   “您如此仓促做出这个决定,一旦陛下胜利归来之后,定会不喜……”   “父王出征,一应事务由我决断。”   帕斯特打断了众人的话,此刻,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平日里习惯性保持的温和笑容以及礼贤下士的姿态。   他灼灼的目光扫过下方众位官员,不少人惊觉,这位有着仁善温厚的好名声的王太子目光锐利起来时,竟是像极了戴维尔王的威势。   “所有后果,我一力承担!”   王太子此话一出,整个政事厅鸦雀无声。   “去做吧。”   帕斯特说完后就直接起身,快步离开了这里。   老将军紧随他的身后。   帕斯特快步走到走廊里,脚步忽然顿了一下。   他说:“外公,立刻传令,让舅父率枪之骑士团南下,支援父王的军队。”   老将军神色凝重地点头。   在波多雅斯面临外敌入侵的当前,最重要的是团结一致,抗击敌人。   …………   “戴维尔王战败?”   消息同样也迅速传到了舒尔特城,萨尔狄斯亦是露出诧异的神色。   正如他当初对弥亚说过,他就算不喜那人,但是他对于那人在战场上的能力还是极为认同的。   他怎么都想不到,戴维尔王在这一战里竟是败得如此迅速和惨烈。   “海上民的战斗力很强?”   “是的,殿下,据目前打探到的消息,海上民各个骁勇善战,就连老人和妇孺皆是如此,是个全民皆兵的种族。”   单膝跪在他跟前的心腹下属低着头,沉声回答道。   “而且,他们的武器非常锋利,据说在这次战斗中,我们士兵的武器损坏极其严重,尤其是盾之骑士团中使用的盾拳套,损毁一半之多,只能暂时换用其他武器。”   不等萨尔狄斯开口说话,一个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人未至,那个粗犷的大嗓门已经传了过来。   “沙拉姆将军已经率领枪之骑士团离开驻地,行军南下了!”   萨尔狄斯和一脚跨进大门的纳迪亚将军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凛然之色。   沙拉姆将军被匆匆召回南方,想必是要去赶去支援戴维尔王。   事态竟是已经紧急到这种地步了吗?   “殿下……”   萨尔狄斯摇头。   “我们不能动。”   不是因为他心胸狭窄,在外敌当前的时候还要和王太子置气。   他不是不想动,而是不能动。   舒尔特城镇守北疆,与数个国家接壤。   斯顿人看似已经老实了不少,但只要稍一松懈,那只饿狼随时都会扑咬上来。   更别说表面上和波多雅斯是盟国,但是暗地里对波多雅斯虎视眈眈的蒙加斯特国,还有那几个以蒙加斯特国马首是瞻的小国。   为了不给他们可乘之机,北地军团不能动。   …………   波多雅斯大军与海上民首次正面对决,波多雅斯军大败。   纳塔贝尔城陷落。   波多雅斯大军退守戈莫雅城。   纳塔贝尔城中的民众被屠杀得一干二净。   随后,波多雅斯王城进入紧急备战状态,关闭城门,落下河道闸门,禁止任何人出入。   海上民南下,攻击戈莫雅城。   数日后,波多雅斯军再度落败。   戈莫雅城陷落。   戴维尔王的大军退守迪迈兹城。   戈莫雅城血流成河,民众皆被屠杀。   海上民屠城之后,继续南下。   他们追上退至迪迈兹城的波多雅斯大军。   以势不可挡之势,再度悍然攻城。   一连串消息传来,举国震惊。   民众陷入惊恐之中。   …………   天色昏暗,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天空降落。   厚厚的云层遮蔽着天空,阳光隐没在黑云之后,透不出一点光。   狂风在海面上呼啸,掀起海浪。   澎湃的海浪声远远地从海上传来,传到这片厮杀的战场之上。   黑云沉沉压下,仿佛就此让黑暗笼罩着大地,那沉闷的气息几乎让人喘不过气啦。   雨已经下了一天一夜,只是,持续不断的雨水也冲不去空气弥漫的血腥味。   数不清的战舰停驻在不远的海岸边,海上民的战士从海上汹涌而来。   他们一波接着一波,向波多雅斯人发出冲击。   他们手中的利刃,接连斩断波多雅斯战士们手中的兵刃,撕裂战士们的血肉之躯。   战马在悲鸣,巨大的身躯栽倒在泥浆之中,抽搐着再也站不起来。   健壮的海上民战士挥舞短剑,斩下倒在泥浆中的骑士的头颅。   滚烫的鲜血喷溅在那张狰狞的脸上。   波多雅斯的战士们不断地倒在他们拼尽全力守护着的大地之上。   大地被黑暗笼罩着,不见一点微光。   战场上,戴维尔王挥舞着手中的长枪,他身上的白甲早已染上一层厚厚的血渍。   再度杀死眼前的敌人,他喘着气,环顾着四周。   从海面上吹来的风从他的身边呼啸而过,掀起他身后被染成血色的披风。   战场的厮杀声,嘶吼声,兵刃撞击声掠过他的耳边。   让他有了刹那间的失神。   败了。   他再一次战败了。   头发斑白的王者骑马立于在战场之中,神色颓然。   他转头,环顾着四方,看着败绩已显的战场,滚滚汗水从他颊边滑落。   精疲力尽的身体在这一刻已是迟缓至极。   手中的长枪前所未有的沉重,他再也抬不起来,举不向前方。   此时此刻,不知为何,周围突然变得无比寂静。   他听见了自己沉重的喘息声。   他听见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可他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他站在偌大的战场之中,茫然四顾。   四周的一切都仿佛离他无比遥远。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为什么还要拼命地战斗?   明知道,这一战注定是失败的结局。   明知道,就像是前两次一样,他将再一次耻辱地败退而走。   是的,再一次。   他一次又一次仓惶败走。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城池被敌人毁于一旦。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无数的子民毙命于敌人的刀剑之下,鲜血染红大地。   他的子民的哭喊声,临死前凄厉的悲鸣声仿佛还在他的耳边回响。   他守护不了他们。   他谁都守护不了。   …………   ……他累了。   头发斑白的王者眼底的光黯了下去。   他仰起头,黯淡无光的眼望着天空中黑沉沉的乌云。   前方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到。   天空没有一丝光亮,阴沉沉的黑暗让人根本找不到前进的方向。   雨下得越急越大,不知何时,从淅淅沥沥的小雨变成了瓢泼大雨。   他骑马立于雨中,仰着头。   豆大的雨滴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混合着他脸上残留的尘土和血渍,在他脸上划开一道道红色的痕迹。   雨水渗入盔甲,甲下的衣服早已湿透,冰冷的寒气渗入皮肤、渗入血管、渗透骨髓。   森寒刺骨。   恍惚中,他突然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一天。   那一天的夕阳之下,他沉默地站在死去的特勒亚身边,风呖呖地吹来。   那个时候,风是冰冷的。   吹进他染着血的盔甲缝隙深处,将他整个身体吹成冰冷的一片。   就如同现在被冰冷的雨水浸透的身体一样。   五年多了。   五年里,他一直想要忘记那一天。   可是当他去回想的时候,那一幕总是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五年前,他心里扎了一根刺。   五年过去,扎了刺的地方不仅没有愈合,反而一点点的溃烂,越来越深,越来越大。   那个腐烂的地方一直在那里。   他试图假装看不见,可它从来都在。   更是悄无声息地侵蚀着他,让他最终变成如今这种面目全非的模样。   他曾无数次想过,如果那一天,他的手没有发抖……   世事没有如果。   他走错了路,最终也只能循着错误的道路走到尽头。   现在,这已经是他的尽头。   那么……就这样吧。   他老了。   他累了。   就让一切在这里结束吧。   年迈的王这么想着,闭上眼,任由自己的视线陷入黑暗,任由自己整个人陷入黑暗。   耳边隐约传来声音,有人在急切地呼喊着他的名字。   “陛下……”   “陛下!”   似乎有人向他袭来。   似乎有人替他挡开了敌人的利刃。   刀光剑影在他的周身掠过。   兵刃特有的金属撞击声在他身边激烈的响起,一次又一次,打破了他所沉溺的宁静与黑暗。   恍惚中,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带陛下走!!!”   那是一声震碎雨幕的嘶吼,声嘶力竭,沙哑到了极点。   白发的王者猛地睁开眼。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他的呼吸静止了一刹那。   他猛地收缩成一个孔的瞳孔映着前方从雨幕中刺出的长枪。   染血的枪尖在暗沉的空中划开一道寒冷的锋芒。   它将在下一秒,狠狠地贯穿那个骑在马上的年轻将军的喉咙——   来不及多想。   或者该说他的脑子在这一瞬间一片空白。   那已纯粹是他身体最本能的反应。   他的脚狠狠地踢在马腹之上。   骏马吃痛发出高亢的嘶鸣声。   他纵马冲了过去。   雨水从他发梢滑落,原本无比沉重的长枪再一次在空中挥起。   利枪刺出。   雪亮的枪尖撞开从天坠落的雨滴,撕裂雨幕。   在千钧一发之际,他刺出的枪尖撞开刺向安提斯特的长枪,然后继续向前,狠狠地贯穿了敌人的胸口!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   天地间一片寂静。   戴维尔王失神地看着自己染血的枪尖。   暴雨倾盆而泻,将淋淋鲜血从枪尖冲落到大地上……   …………   ……………………   时间回到不久之前。   安提斯特挥动长剑,再一次将冲来的敌人劈倒在地。   暴雨中,他浑身都已湿透,头发湿漉漉地贴在他的脸上,挡住他的眼。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撩开黏在脸上的头发,露出一张苍白至极的脸。   肩膀上的剧痛在不断地袭来,寒意随着雨水渗入他裂开的伤口里。   不久前为戴维尔王挡的那一剑在他左肩上劈开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在那之后,没有丝毫让他休息的时间,一场接一场的战斗让他的伤口总是在不断地撕裂开来。   这一场战斗中,他的伤口早已再度裂开,他肩上的衣服以及盔甲都被渗出的鲜血染得血红。   因为失血过多,此刻他的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他现在是全凭着一股意志强撑下去,或许下一秒就会彻底失去意识从马背上坠落。   这是一场万分艰难的战斗。   无论他再怎么奋力的厮杀,他们的大军依然敌不过海上民,被压得节节败退。   眼看着海上民就要杀入城中。   眼看不久前那两座城市被屠杀的惨剧就要再一次在迪迈兹城上演。   他心急如焚。   然而就在这时,安提斯特却突然看见戴维尔王停止了战斗,就这么骑马伫立在雨中。   哪怕有敌人向其冲去,戴维尔王依然一动不动,如一尊彻底丧失了灵魂的石像。   他冲上前拦住了冲向戴维尔王的敌人。   “陛下!”   瓢泼大雨中,他大声嘶吼着。   可是他的吼声怎么都唤不醒神色恍惚目光涣散的戴维尔王。   再一次将一个海上民战士劈砍在地,眼见又有三人向这边冲来,他冲赶来的骑士大吼到:“这里我来挡住,你们立刻带陛下走!”   他一边怒吼一边挥手又杀死先冲过来的两人,正要抬手对上最后那个人。   左臂突然狠狠一痛。   与此同时,脑子剧烈的眩晕让他的视野恍惚了一瞬。   等他从眩晕中缓过神来时,敌人的枪尖已经近在眼前。   他已来不及避开。   放大的瞳孔映着眼看就要刺穿他喉咙的枪尖。   在濒临死亡的最后一瞬间,安提斯特脑中一闪而过的遗憾,是他终究还是没能把那把弓亲手交到他的小弟子手中……   突如其来——   一杆长枪猛地从斜地里刺出,撞开刺向他的枪尖。   紧接着趁势而去,一把贯穿了对方的身体。   在最后一秒死里逃生的安提斯特呆呆地看着纵马从他身边一掠而过,而后在前方停下的戴维尔王。   他看见戴维尔王低着头,失神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长枪。   瓢泼大雨依然在下,宛如洪水决堤,从破裂的天空倾泻在大地之上。   暴雨中,戴维尔王抬起头。   他的双眼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斑白的发湿漉漉地贴在他的脸上,却丝毫不减他脸上的坚毅。   他高大魁梧的身体明明不曾有任何变化,可是他在雨中的背影好像突然就挺拔了起来。   一股巍然的气势从他周身爆发出来。   那个骁勇无畏的英雄的王者,终于再一次回到了属于他的战场之上。   他抬起头,灼亮得仿佛有火焰在燃烧的双眼望向前方,望向那无穷无尽的敌人。   他握紧手中的长枪。   “波多雅斯的战士们!”   戴维尔王浑厚而沙哑的怒吼声在暴雨中炸开。   他手中的长枪高高地举向天空,闪着寒光的枪尖宛如一道撕裂雨幕的闪电。   “跟在你们国王身后——”   他的怒吼声仿佛是在大地上重新竖起的王国的旗帜。   他高举的利枪重新铸起波多雅斯战士们的信仰。   “波多雅斯人,永不后退!”   利枪刺出,一往无前。   波多雅斯之王纵马冲向漆黑的雨幕,冲向前方仿佛看不到尽头的敌人。   暴雨倾泻,遮蔽天地。   却再也挡不住雨幕中那个巍然如山的身影。   他的身后,无数波多雅斯的将士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如一条条溪流汇聚成巨大的江河。   马蹄的奔腾声,无数人的吼声震碎雨幕。   火焰在他们原本黯淡的眼底点燃。   力量再一次从力竭的身体里涌出。   大地仿佛都在他们的脚下颤抖。   他们追随在戴维尔王身后,发出响彻天地的怒吼,向他们的敌人冲锋而去。   他是波多雅斯之王。   他是英雄的王者。   他是波多雅斯人的信仰。   在他的身后,波多雅斯人永不后退! 第134章   暴风雨中的迪迈兹城一战异常惨烈。   戴维尔王率领的波多雅斯大军接连战败之后,兵力已经不足之前的一半,而且伤员众多。   这一次,迪迈兹城本是岌岌可危,眼看也要跟之前数个海边城市的一样陷落在海上民族之手。   然而,在危机关头,戴维尔王突然爆发。   他状若猛兽,以破釜沉舟、同归于尽的凶猛之势冲向敌军。   波多雅斯大军的斗志为之一振,战士们跟随在他们国王的身后,誓死不退地迎击敌军。   原本处于劣势的波多雅斯人凭借着一股近乎疯狂般可怕的气势,竟是将这一场注定溃败的战斗反败为胜。   这是波多雅斯人对战海上民的初胜。   亦是海上民的首次失利。   迪迈兹城并未陷落,城中的两万多民众亦没有被屠杀。   这本是一场振奋人心的胜利,但是,迪迈兹城中为之欢庆的人却并不多。   所有能看清形势的人都心知肚明,大势已去,这一场胜利不过是回光返照,它无法改变迪迈兹迟早要陷落的结局。   也无法改变城中民众在城市陷落后被异族屠杀的惨剧。   是夜,漆黑无光,只有一两点微弱的星光在夜幕上闪动着。   弯月大半被黑云盖住,只露出小小的一角。   城主府高楼的房间里,戴维尔王坐在桌案边。   房间里没有点灯,那高大的身躯被黑暗笼罩着。   他一手搭在桌面上,那宽松的衣服下面,可以清楚地看见他肩上、手臂上和腰间都缠着厚厚的绷带,隐约有鲜红的血渍从绷带里渗出来。   微弱的月光折射着他斑白的发梢。   戴维尔王静静地坐在黑暗中,他的脸大半隐藏在阴影之中。   房间寂静无声。   他沉默着,没人知道此刻他在想些什么。   微弱的月光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拉开。   细长影子的尽头,房间的角落里,老侍从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仿佛是戴维尔王投落在地面的影子的延伸。   远方传来海浪的拍打声。   一阵接着一阵。   从高楼的落地窗向外看去,可以看到远方的海岸边,那数不清的战舰的黑影在夜幕中重重叠叠,汇聚成一只可怖的巨兽。   在此刻的黑夜中,它是无声无息的。   但是等到朝阳从海平线上升起,它就会露出狰狞的面孔,将它眼前的一切都吞噬殆尽。   戴维尔王睁着眼,白发下的面部轮廓犹如刀削斧凿一般。   他坐着,一动不动。   漆黑浮云不断在夜幕中掠过,弯月缓缓地滑过天空。   他就这样默然无声地在房间里坐了整整一夜。   直至初晓来临。   黎明时分的第一道阳光照在他的脸上。   他抬眼。   明亮的光落入他的眼底。   黑影从他脸上褪去,从他身上退去。   他从黑暗里,来到了光芒之中。   抬眼望着天边火红的朝阳,在房间里沉默地坐了一夜的戴维尔王开口了。   他说:“天亮了。”   低沉的声音,沙哑,但是很平静。   房间一角的阴影里,老侍从低下头。   他听见了那平静的声音中的决意。   他知道他的主人已作出最终的决断。   …………   或许是因为初尝败绩,第二天白日到来后,海上民并未立刻攻击迪迈兹城。   波多雅斯人获得了难得的一日的安宁时光。   城主府的政事厅里,戴维尔王高坐于主座之上。   他身着铮亮的盔甲,一手搭在扶手上,虽然已经头发斑白,但身躯依然高大魁梧,宛如一株巍然耸立庇护着身下一方大地的参天大树。   那张脸虽然略显得缺乏血色,但再不见丝毫焦躁以及隐隐的颓然之色。   现在的他,脸上虽依然有着清晰的皱纹,但他的眼亮如天空火热的太阳,灼灼然俯视着下方的众人。   他仅仅只是坐在那里,就带给人一种无形的魄力。   他依然是曾经那位雄姿英发的君王,不曾改变。   “海上民没有进攻?”   “是的,陛下,似乎是因为对昨日那一战的不满,他们正在整顿。”   政事厅里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明白,昨日的胜利只是因为海上民对他们突如其来的爆发措手不及而已。   等那些入侵者重整完毕,战力越发强大之后,再也不会给他们任何机会。   明日海上民将重整旗鼓而来,而那一战必定更加惨烈。   而以迪迈兹城此刻近乎于无的防御能力,根本抵挡不住那些入侵者的攻击。   这座城市的陷落,或许就在明日。   一名老将出列,他开口道:“陛下,撤退吧。”   他说话的语气透出几分苍凉。   顿了一顿,他说:“我自请留守迪迈兹城。”   “退?”   戴维尔王看着他,目光深邃。   然后,他摇了摇头。   他说:“我不退了。”   老将心里一惊,抬头看向戴维尔王。   “陛下,这座城守不住了,您唯有先行撤退,保存实力,以后才能反击他们。”   其他人也纷纷劝说起来。   “是啊,陛下,敌人势大,我们还是先避其锋芒。”   “为了您的安危。”   “请您务必先撤退到……”   “一路退下去,直到退无可退吗?”   戴维尔王的一句话让整个房间都安静了下来,众位武将纷纷低下头。   说是撤退,实际上就是逃走。   这是武将的耻辱,是他们的耻辱。   戴维尔王俯视因为感到耻辱而低下头的武将们。   “纳塔贝尔城没守住,我退了。”   “戈莫雅城没守住,我也退了。”   他说,一句句话如最锋利的刀刃。   一句就是一刀。   硬生生地扎入心底最深处。   他平静地说:“这一次,我不想退了。”   整个政事厅的空气蓦然一顿,就连众人的呼吸声都仿佛停滞在这一刻。   众位武将猛地抬头,睁大眼,皆是惊愕地望向戴维尔王。   所有人都明白戴维尔王的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这一次,我不退了。】   有人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有人低下头,掩住眼底的湿意。   有人攥紧了拳头。   有人咬紧牙。   最开始说话的老将闭上眼。   没有人说话,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房间里寂静无声。   只是,不知是谁先带头,有人俯身,跪了下去。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就像是多米诺骨牌一般,众人纷纷俯身,屈膝跪落在地上。   这些在战场上铁骨铮铮的武将们,此刻竟是大多都红了眼角,湿了眼眶。   他们跪在地上,握紧的拳头用力地按在心口。   他们深深地向他们的君王低下头。   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可是他们以他们的行动向他们的君王表达了他们的决意。   ——我们将跟随于您,直至最后的那一刻——   戴维尔王站起身。   宽大的披风随着他的起身在他身后呼啸着飞扬起来。   他的目光在跪在下方的众位武将身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安提斯特身上。   “安提斯特。”   他喊出他的名字。   “你肩上的伤势太重,不能战斗的你留下来也只会成为累赘。”   “我命令你,带着两千骑兵,保护迪迈兹城的子民撤离。”   他说:“我已派出传令兵,命令迪迈兹城以南的所有沿海城市的城主带领城民撤往内陆。”   正是因为亲自和海上民对战了三次,所以戴维尔王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入侵波多雅斯的种族有着多么可怕的战斗力。   这个种族太强悍。   没有城市可以抵挡住他们的攻击。   他可以撤退。   他可以撤回王城。   可是,他若是一走了之,迪迈兹城的城民呢?   还有迪迈兹城后方的莫尔城、摩余多城,希米亚城……这些城市里的城民该怎么办?   那些城市里,近十万的波多雅斯子民将会被海上民屠杀。   他们流出的鲜血,将染红这片东方的海域。   所以,他不走了。   他不退了。   只要他还在迪迈兹城一天,海上民就绝不会越过他南下!   戴维尔王闭眼沉默了稍许,当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的眼底掠过一道决然之色。   他说:“此刻,我废除第一王子帕斯特的王太子之位!”   低沉的声音在政事厅中回荡,让在场的众人心底都是一震。   一时间,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戴维尔王站在上方,神色肃然。   “我以波多雅斯之王的名义,向海神普赛尔、向所有波多雅斯的子民宣告,即日起,立第三王子萨尔狄斯为王太子。”   他斩钉截铁地说:“我若亡,王太子萨尔狄斯即刻继任波多雅斯王!”   戴维尔王的目光落在跪在下方的年轻将军身上。   当听到让自己撤离的命令时打算说些什么的安提斯特将军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戴维尔王接下来一系列的话惊住。   他跪在地上,仰着头,眉头微微皱起。   安提斯特皱眉看着戴维尔王,目光微微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安提斯特,当你护送城民们安全撤离之后,就前往舒尔特城,向所有波多雅斯的子民宣告此事。”   戴维尔王俯视着他,说,“以你的身份。”   …………   一转眼白日就过去了,此刻已经到了深夜。   深夜时分本该是静悄悄的,可是迪迈兹城中却忙乱成一片。   城民们纷纷离开屋子,汇入街道上的人流,趁着夜色从西城门离去。   人流安静地、悄无声息地流动着。   所有人都默默地前行着,没有人开口说话。   但是在这种无言的沉默中,笼罩着一种巨大的悲伤。   这里是他们的故乡,是他们祖祖辈辈生存了许久的城市。   他们从未曾想过,有朝一日竟是被迫离开了那里。   城主府的高楼之上,戴维尔王站在窗边,俯视着下方街道上密密麻麻向西城门涌去的人群。   他右手拿着一杯酒。   只是一杯。   他就这么站在窗边,一边俯视着下方,一边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杯中的酒。   之前长时间的酗酒让他的身体上了瘾,强势克制反而影响会更大,所以在酒瘾上头时,他就像现在这样拿一杯酒,一点一点地抿,润一润嘴。   酒的味道其实非常苦涩。   但是喝醉了,就可以忘记一切,就可以不用去面对自己不想面对的事情。   就像是不久前的他。   时间在一点点地过去,那小小的杯子中的酒也在一点点减少。   大街上空空荡荡的时候,他手中的酒杯也空了。   他收回目光,将空酒杯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只是就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房门被敲了几下之后,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戴维尔王眉头一皱,又无奈地舒展开。   深更半夜来到他这里的,竟然是此刻本该已经护送着城民们离开的安提斯特。   “安提斯特……不,伊缇特,我的命令是让你保护城民撤退。”   “撤退这种事,由我的副将去做就行了。”   安提斯特一脸满不在乎的神色,带着一贯慵懒的脸色,径直走到桌边坐下来。   “你觉得我是那种会临阵脱逃的人吗?”   “别忘了,你是波多雅斯的大祭司。”   安提斯特撇了下嘴。   “是陛下您忘记了,在进入军队的时候我就说过,在战场上,只有安提斯特,没有大祭司。”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了一句。   “更何况,我的后继者勉强还过得去,就算我……他也能做得很好。”   他挑眉,看向戴维尔王。   “您可是在不久之前还和他见过面,不是吗?”   两人同样锐利的目光在空中对撞。   稍许之后,戴维尔王微微摇了摇头。   “我早该猜到,以你的性情,不可能会老老实实遵从我的命令。”   他叹了口气。   或许是因为事已至此,他没有多说,只是走到桌前给自己空了的酒杯重新倒上酒,又拿了一个新的酒杯倒满。   将酒杯递给安提斯特,他说:“天亮之后,就是一场大战,在那之前,陪我喝一杯吧。”   安提斯特看他一眼,接过酒杯。   戴维尔王在桌边坐下,小小地啜了一口酒。   “……五年前,我因为自己的私心,害得特勒亚战死。”   “我从他手中夺走了奥佩莉拉,我担心他因此对我怀有怨愤,所以,在我明明可以挡住刺向他的那一枪的时候,我没有去挡。”   他一边小酌,一边低声说下去。   他的眼微微眯起,目光透出一丝恍惚。   “伊缇特啊……人是不能走错路的。”   “一步错,步步错。”   当你走上一条错误的道路时,你就再也回不了头。   “我不想承认那个错误……所以,我努力地去掩盖它……”   “不,应该说,我拼命地想要证明那不是一个错误,想要证明我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   “可是越是如此,错的也就越来越多……”   越是想要证明自己没有做错,反而错得越多,从而越发想要证明自己。   如此,就成了一个死循环。   他在那个死循环之中,怎么也走不出来。   “你知道吗?伊缇特,其实我一直都很不愿意去面对萨尔狄斯。”   “所以,就算我心里明白萨尔狄斯比帕斯特更适合继承王座,我也……”   说到这里突然停住,将酒杯中的最后一口酒一饮而尽,戴维尔王转头,看向坐在身边的安提斯特。   安提斯特皱了下眉,问道:“你不喜欢他?”   “不。”   “那为什么……唔?”   安提斯特突然低下头,抬手按住自己的额头,眼中流露出困惑之色。   他用力地甩了甩头,可是脑子越发昏昏沉沉了起来。   视线越来越模糊,安提斯特抬眼,勉力看了戴维尔王一眼,看到的却是重重叠叠的影子。   就连那张熟悉的脸上对他露出的温和的微笑都在晃动不休。   他向重叠的影子伸出手。   “你……”   他的手从戴维尔王的身边一掠而过,只抓住了一把空空荡荡的空气。   他倒在桌子上,垂落下来的手将桌上的酒杯打翻。   酒杯骨碌碌地滚动了几下,摔下去,发出啪的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可他已经听不到酒杯的碎裂声。   整个世界已成一片黑暗。 第135章   安提斯特倒在桌上,沉沉睡去。   酒杯砰地一声在地面碎开,戴维尔王眉毛都不曾动一下,他稳稳地坐在桌边,喝下杯中最后一点酒。   将空了的酒杯放在桌上,他抬眼朝已经昏睡过去的安提斯特看去。   他笑了一下。   戴维尔王的面容硬朗粗犷如刀削斧凿的石壁,可是此刻这一笑,却是浮现出一点柔和的痕迹。   “伊缇特啊,我看着你长大,怎么会不知道你的性情?”   他慢悠悠地说,伸手似乎想要再到一杯酒,但是在碰触到酒瓶的时候顿了一顿,换了方向,拿起旁边的水瓶,将水倒入酒杯中。   戴维尔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明明杯中是水,他的脸上却露出仿佛喝到世上最辛辣苦涩的酒的神色。   “伊缇特,我不是不喜欢萨尔狄斯。”   他回答着伊缇特之前问他的问题。   他看着眼前的虚空出神,此刻他说出口的话说不清是说给昏睡过去的伊缇特听,还是仅仅只是说给他自己听。   “我只是,不想去面对他。”   “他的存在时时刻刻都提醒着我,我曾经做出的那些事。”   “他的存在,赤裸裸地揭开了我努力想要去隐藏的那些……那个被称为英明之主的戴维尔王在暗地里做出的那些肮脏的事情……逼着我时时刻刻记起藏在黑暗中的丑陋的我……”   “是的,萨尔狄斯没有任何错,我很清楚这一点,可是只要一看到他,我就……”   萨尔狄斯,是他污点的证明。   “我懦弱得无法面对自己犯下的错。”   那孩子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他,他的罪孽。   “我不想面对那个时刻提醒着我犯下的错,作为我的罪证的孩子。”   帕斯特对萨尔狄斯所做的事情,他不是不知道。   但是他选择了默许。   默许的原因,或许的确是为了保持王朝的平稳,维护王太子的地位,但是更或许也是因为他心底某个隐秘而又自私的理由。   所以,他放任了帕斯特针对萨尔狄斯。   所以,他让萨尔狄斯离开王城,前往舒尔特城。   哪怕他明知道对萨尔狄斯来说这与流放无异。   “腐烂的伤口就算藏得再好,也总有被挖出来的一天。”   正如那一天,在特勒亚死去的那个战场上,那个被特勒亚养大的孩子一枪将他击败。   他试图隐藏的一切腐肉、丑陋和肮脏都在那一刻赤裸裸地展现在他的面前。   “或许我该庆幸那一战,萨尔狄斯挖开了我努力想要掩盖住的腐肉。”   若是不挖出来,最终的结果只会从内向外的蔓延。   最终,整个人都彻底腐烂。   挖开了,虽然让人痛不可当,但血淋淋的伤口却能让人就此清醒。   “这些年里,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说不清到底是美梦,还是噩梦的梦。   他在梦中徘徊着,始终醒不过来。   现在,他终于从梦里醒来了。   戴维尔王喃喃自语着,将自己隐瞒了许多年的心声尽数倾诉给昏迷的伊缇特。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似乎是在这一刻将自己身体里沉积了许久的浊气全部吐了出来。   他转头,看向伊缇特。   他的目光带着如兄如父的温和。   “伊缇特,让你离开,是我最后的私心。”   你的母亲为帮助我而死,我将年幼的你带回波多雅斯,我看着那个小小的少年一点点长大。   我看着你长大,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   我知道你会生气,但我想你会懂得。   就像那位少祭的死去给你带来悲痛一般,我亦不想让你在我眼前死去。   你还年轻,你还有着无限的未来。   “去舒尔特城吧,和萨尔狄斯、还有你的弟子一起守护这个王国。”   “我老了。”   “波多雅斯的未来,就交给你们了。”   戴维尔王抬手,轻轻拍了拍伊缇特的肩。   然后,他起身,开口说了一句话。   黑暗中有人悄无声息地进来,又悄无声息地带着昏睡的伊缇特离去。   房间里只剩下戴维尔王一人。   他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空空荡荡的城市。   好一会儿之后,他突然开口。   “文书都送出去了吗?”   废除王太子的王令。   立萨尔狄斯为王太子的王令。   这两条重大的王令都必须以文书的形式送达波多雅斯的各大城市。   隐藏在阴影中的老侍从走出来,躬身回答:“已派出传令兵送往内地的各大城市。”   这些城市中,自然包括舒尔特城和王城。   戴维尔王嗯了一声,没再开口说话。   他抬头看了看天边,黎明将至,但是尚未至。   老侍从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陛下,在这种动荡的时候,您突然废除王太子似乎有些鲁莽。”   他忧心地说,“万一帕斯特殿下因此心中产生了怨愤,拒绝您的王令,到时候,他和萨尔狄斯一南一北相对而立,波多雅斯说不定会就此分裂……”   戴维尔王看着窗外,看着远方的大海。   海岸边,那重重叠叠的船影在海上晃动着。   他说:“卡亚,王城守不住的。”   老侍从一呆。   “海上民的战斗力很强,他们的战舰比我们强,他们的武器比我们强。”他说,“帕斯特守不住王城的。”   “陛下……”   “所以,我命令伊缇特护送城民退往内陆,传令沿海各个城市的城主带着民众退往内地,而不是让他们退往王城。”   戴维尔王以平静的口吻说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   “因为王城的陷落,是迟早的事。”   即使是阅尽世事的老侍从,此刻唇也不由得微微发抖。   他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戴维尔王。   王城,波多雅斯的王城,那座据说被海神塞普尔守护的城市,象征着波多雅斯荣光的城市,将落到入侵者手中。   他不敢去相信,他不愿去相信。   他摇着头说:“不会的,陛下,王城不会那么容易就陷落,只要帕斯特殿下坚守一段时间,等到各个城市的救援……”   戴维尔王一笑,他说:“救援?谁会去?”   “那可是王城,怎么会没人去救援……”   老侍从的话戛然而止。   王城?   没有王和王太子的王城,真的还能叫王城吗?   没有王也没有王太子的王城,谁会去救援?   卡亚呆呆地看着他的主人,干枯的唇蠕动了几下,竟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原来,这就是陛下的打算。   废除帕斯特王太子之位,只是一名普通王子的帕斯特就无法再发布召集令,无法命令各地救援王城。   王城注定不会等到任何援兵。   从一开始,它就已经被舍弃了。   被它曾经的主人。   为什么?   卡亚不明白。   “海上民在海岸边的战斗力比我们强,若是一味地和他们在海岸对战,不说结局是否能胜利,就算是胜了,也是惨胜。”   戴维尔王说,   “当初的尼尔曼帝国惨胜了它们,然后呢?灭亡了。”   召集各个城市的军队救援王城,只会让波多雅斯的兵力源源不绝地投入王城这个屠杀场,只会不断的消耗波多雅斯的国力。   但是不要忘记,除了海上民族这个入侵者,还有其他的国家也在对波多雅斯虎视眈眈。   “海上民并非海盗,他们的目的不是掠夺财物。以他们的野心,一定会往内陆扩张。”   “在海岸边,我们不是他的对手,但是,他们一旦攻入内陆,未必会是我们的对手。”   “等到那个时候,才是我们反击的时刻。”   “想必萨尔狄斯应该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也不会下令去救援王城。”   卡亚没有说话。   此刻他已说不出话来。   他终于明白陛下想要做什么。   比起让海上民以王城为质,围点打援,以至于将波多雅斯的有生力量源源不绝地投入进去,最终或许能够获得惨胜的可能性……   戴维尔王选择了壮士断腕。   他放弃了王城。   “王城陷落之后,旧王太子的势力会就此连根拔起,不会再对新的王太子造成阻碍。”   戴维尔王说,“如此一来,萨尔狄斯就能以最快的速度掌控这个国家。”   他眺望到远方一望无际的海洋的目光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地步。   他说出的话语理智到近乎残酷的地步。   当他做出这个决定之时,他已经将王城、将他的儿子帕斯特甚至于他自己的性命一并放在了祭坛之上。   一切,为了波多雅斯重新崛起的未来。   卡亚的唇动了一动。   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脑子一片混乱的他怔了许久之后,才勉强说出一句。   “陛下,帕斯特殿下恐怕无法接受您这个决定……他……”   戴维尔王笑了一下。   “卡亚,你太小看帕斯特了。”   他说,   “的确,或许作为王太子,作为未来的王,他并不够完美,但……”   从某些方面来看,那个孩子真的和他很像。   因为自己的私心和懦弱,不小心走错了路,却又因为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固执地不肯回头,而选择偏执地一走到底。   戴维尔王看向南方。   他的目光仿佛越过海洋,望向最南方的那座城市。   “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但我了解我的孩子。”   “我相信他。”   “无论过去如何,但是在关键的时候,他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   黑夜过去,火红的太阳从遥远的海平线上冉冉升起。   海上那些安静了一夜的战舰喧闹了起来,远远地可以看见数不清的健壮战士从船上涌出。   身穿黑甲的他们如滚滚乌云一般,铺天盖地。   那看不到尽头的乌云从海边向迪迈兹城汹涌而来,黑压压的一片,仿佛遮蔽了这一方大地。   迪迈兹城的前方,波多雅斯的骑士们骑马伫立在大地之上。   戴维尔王骑马立于最前方。   他手中锋利的长枪在阳光下闪动着金属特有的冰冷光泽。   他身后深色的披风在风中呖呖飞扬着,如同一面不倒的旗帜。   斑白的发在他颊边掠过,他转头,向南方望了一眼。   那一眼中透出一分眷念、几分柔情。   那一眼仿佛是在想念着远方的某个人。   可当他转回头时,眼底的那几分柔情已退去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铁与血,只剩下金戈铁马的战意。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耀眼至极。   他眯起眼,望向天空。   他突然说:“波多雅斯能重新崛起吗?”   他像是在问他身后的人,又像是在问自己。   可不等身后的将领回答,他自己开口回答了。   “会的。”   他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自己回答了自己。   波多雅斯不会毁灭。   这个有着古老而又悠久的历史的王国,一定能重现曾经的荣光。   可惜,他看不见那一天了。   戴维尔王望着那从海平线上跃上高空的太阳,看着笼罩大地的阳光。   他说:“天亮了。”   天,亮了。   迪迈兹城抵抗入侵者海上民族的战役打响。   戴维尔王率领波多雅斯将士死守迪迈兹城。   这一战,便是五天五夜。   ……   太阳落下地平线。   火红的夕阳将海洋和大地染上一片赤红色。   夕阳余晖染得大地和城墙上的一层层泼上去的血痕越发刺目。   城中,无数地方都有火焰在燃烧。   火焰焚烧着这座曾经繁华的城市,黑色的烟雾升向天空。   放眼望去,皆是残垣断瓦,城市已成一片废墟之地。   城市的道路上,尸体堆积如山。   从尸体上流出的鲜血,将城里灰白的石板尽数染成血色。   堆积着的尸体微微一晃,有人从其中缓缓地站了起来。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的面孔,脸色苍白得厉害,和从他额头上流淌下来的鲜血形成鲜明的对比。   身上原本雪亮的白甲已经被他死去的同伴的血染成赤红色。   年轻的战士喘着气,环顾着四周。   视力所及之处,满目皆是他的战友的遗体。   血战了整整五个日夜。   戴维尔王战死。   帕米将军战死。   维塔什副将战死。   伊尔卫队长战死。   …………   他的战友、他的同僚……全部都已战死。   如今,死守这座城市的,只剩下他一人。   夕阳如血,映在年轻战士苍白的脸上,映在从他通红的眼眶里流出的泪水上。   他急促地喘息着,茫然四顾。   泪水在他满是尘土和血痕的脸上划开两道深深的痕迹。   突然间,前方有一队海上民的战士向这边奔来。   年轻战士抬起头,他的目光盯着向他涌来的敌人,因为流入汗水和鲜血而视线模糊的眼中燃烧着不熄的火焰。   他的眼角还淌着泪。   他握紧手中的利枪,越过脚下死去的战友。   他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低吼声,举起长枪凶狠地扑向那些入侵者们。   他是这座城市最后的波多雅斯战士。   波多雅斯的战士,永远不会后退一步。   …………   血战五天五夜后,迪迈兹城陷落。   戴维尔王战死。   所有波多雅斯将士战死。   无人后退。   无一人生还。   他们死守迪迈兹城所争取到的五天五夜,让迪迈兹城以及往南的海岸线沿岸所有的城市、村镇等等共计十几万的波多雅斯子民得以安全撤离至内陆。 第136章   已是深冬,舒尔特城最冷的时候。   波多雅斯大部分地区的气候都很温暖,哪怕是处于最北端的舒尔特,在最冷的时候也极少落雪。   只有再往北走,到斯顿大草原的深处,才能看到皑皑白雪。   对斯顿国以及几个接壤的北方国家来说,舒尔特城的气候反而更适宜一些。   所以虽然到了最冷的时候,舒尔特城的商贸也并未因此减弱,现在的它已经彻底成为北方陆地上的贸易中心。   尤其是在得知舒尔特城这里可以买到斯顿国的特产后,越来越多的商队都来到了这里。   如今的舒尔特城一片欣欣向荣之势。   随着城市的繁荣,城民们的精神面貌也越来越好。   庞维人也已逐渐融入了这座城市。   之前,部分已经习惯了庞维城的奢靡生活的庞维人在刚刚来到舒尔特城时,因为很不适应舒尔特城的荒凉冷清,又担心斯顿人会打过来,所以心里暗暗打定注意只在这里待一段时间,等赚上一笔财物就动身前往其他大城市定居。   但是不久后城主府颁布的贷款购买房子这一措施将他们给钉在了这里,如果不及时还贷的话,房子就会被城主府无偿收回去,之前交上去的钱就会彻底打了水漂,舍不得的他们自然不会再想着离开舒尔特城,而是更加努力的跑商赚钱还贷,争取早一点将房贷还清。   更何况,他们在这数个月里亲眼看着这座城市一点点地建设起来,他们也参与在其中,是亲手让这座城市变得繁荣的一员。   这让他们在产生一种成就感的同时,也不知不觉地对这座城市有了不浅的感情。   至此,来到舒尔特城的近万名庞维人彻底在舒尔特城扎根下来,成为了舒尔特城的一员。   只是,近日从南方传来的消息给这座朝气蓬勃的城市蒙上了一层阴影。   半个世纪前将曾经辉煌的海上帝国尼尔曼拖垮的海上民族卷土重来,袭击了波多雅斯的东海沿岸。   沿海的城市接连陷落,就连戴维尔王亲自率军前往救援,也被海上民击败。   戴维尔王接连落败的消息早已传开,一时间,波多雅斯人心惶惶。   不少离海岸较近的城市已经开始戒严,紧张的气氛宛如乌云般笼罩了波多雅斯的大地。   舒尔特城处于西北方,可以算是离海最远的内陆城市。而且比起将戴维尔王作为主心骨的其他地区,舒尔特城乃至于整个北地的主心骨是第三王子萨尔狄斯。   所以,这些消息虽然让舒尔特城的民众有些担心,但是也并未对他们造成太大的影响。   冷风掠过舒尔特城的上空,从城主府掠过,吹动庭院中高大的树木,茂密的树冠簌簌地摇晃起来,泛黄的枯叶在空中飞扬。   萨尔狄斯站在庭院之中,接过跪在他跟前的下属双手递上来的一柄短剑。   短剑是双刃的,剑身铮亮,剑柄呈黑青色。   雪白刃面清晰地映出萨尔狄斯那半边颊上漆黑的金属面具。   一看就锋利至极。   这是一把舒尔特城派出的暗探从海上民那里缴获,然后快马送来舒尔特城的短剑。   萨尔狄斯看着这把短剑,抬眼示意了一下。   一直站在弥亚身后的法埃尔站出来,接过一旁的侍从递过来的长剑。   那柄长剑是波多雅斯军队中最常见的制式。   法埃尔猛地抬手,他手中的剑锋掠过空中,毫不客气地向萨尔狄斯重重劈砍而下。   萨尔狄斯也在同时一时间将短剑向法埃尔挥去。   铿锵。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双刃在空中狠狠地撞上,火星四溅。   伴随着咔擦一声碎裂声响起,法埃尔手中的长剑应声而断。   萨尔狄斯看着手中只撞出一个浅浅的坑洼的短剑,轻轻地哼了一声,目光比剑刃的寒光还要冷上几分。   法埃尔看着手中的断剑,没有说话,但是面色很是冷峻。   在一旁看着的纳迪亚的脸也沉了下来,他皱着眉询问呈上这把短剑的将领。   “海上民的战士都配备了这种短剑?”   “是的,所有海上民战士都使用这种短剑。”   萨尔狄斯、法埃尔以及纳迪亚等人的眼神不约而同地都凝重起来。   作为武将,他们比任何人都要明白武器对一名战士的重要性。   一般来说,萨尔狄斯击败法埃尔需要花费一些功夫,但是刚才,手持短剑的萨尔狄斯可以轻松完胜法埃尔。   “难怪那个人会败在海上民手中。”   萨尔狄斯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手中的短剑。   海上民的武器之利已胜过波多雅斯战士的武器太多,这样一来,先天性就压制住了波多雅斯的军队。   他正盯着手中的短剑,突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握住短剑。   萨尔狄斯看了旁边一眼,见弥亚盯着这把剑看,就松了手。   弥亚从萨尔狄斯那里拿过短剑,仔细打量着。   他伸手,指尖从冰凉的剑刃上抚过。   这把利刃不知吞噬过多少人的血肉,隐约可感觉到其上的森森寒意和煞气。   好一会儿之后,弥亚抬头,看向萨尔狄斯。   他说:“这是铁剑。”   “不可能!”   纳迪亚断然否定了他的话。   “铁剑比青铜剑要脆得多,根本不可能那么坚硬。”   在大陆上,铁矿的分布要比铜矿广得多,青铜比铁昂贵许多。   按理说,铁制武器应该更适合大规模装备才对。   但是如今的武器依然大多以青铜为主,军队里配备的也全部都是青铜武器,而铁只用来打造农具之类东西。   那是因为铁打造出来的武器太软,相对于青铜武器来说太过于劣质,所以,铁剑之类的只有落魄缺钱的游侠才会使用。   铁制武器比青铜武器劣等。   这是当前大陆所有人的共识。   所以,纳迪亚才一口否定了弥亚的结论。   萨尔狄斯并未立刻开口,他在沉吟了一下之后,才问道:“弥亚,你这么说,是有什么依据吗?”   “这的确是铁……不,应该说,这是一种特殊的铁。”   弥亚皱着眉想了一下。   “嗯……其实我以前在王城的图书馆中曾经看过一个古籍,那其中曾经记载了,在百年之前,有一个小族拥用一种特殊的锻造手法,可以锻造出特殊的铁。那种铁坚硬无比,所打造出的利剑更是削铁如泥。”   他说,“我刚才看这把短剑,和那本古籍里描叙的很像。”   纳迪亚眼睛一亮。   “那本书里有写怎么锻造那种铁吗?”   弥亚摇了摇头。   “那本古籍只是记载了这件事,没有详细的说明锻造的手法,说是那个小族因为被人窥窃锻造工艺,灭族了,因此锻造工艺也失传了。”   弥亚当然没看过什么乱七八糟的古籍,所谓的小族也根本不存在,是他编的。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身为后世人的他知道武器的演化历程。   后世不少人都认为铁制武器一出现就取代了青铜武器,其实不然。   铁制武器其实很早就已经广泛出现,但是由于含有杂质的铁比青铜要软许多,且早期的锻造工艺无法炼掉铁中的杂质,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冷兵器依然以青铜器为主。   直到后来人们逐渐掌握了炼钢的技术,坚硬的钢铁武器才彻底取代了青铜武器。   其实,从得知海上民的武器锋利程度以及盾牌的坚硬程度远远胜过波多雅斯军队的武器时,弥亚心里就隐隐有了怀疑。   如今亲眼看到短剑一剑就劈断了长剑,他心里便肯定了这一点。   “我猜测,海上民很可能是意外获得了这种失传的锻炼工艺,所以才能打造出这种特殊的铁剑。”   确切的说,这种短剑已经不能说是铁剑,而是钢剑。   若是如此,戴维尔王败在海上民手中一点都不冤。   在现在这种冷兵器时代,武器就等同于战士一半的战斗力。   而海上民掌握的铁制武器,可以说是完全碾压了青铜武器。   “那戴维尔王他这次是不是又……”   当纳迪亚提起戴维尔王时,庭院里瞬间静了下来。   没有人开口说话。   数日前突然传来的王令文书让众人都错愕不已。   萨尔狄斯是最惊愕的人。   他其实心里隐约感觉得到,戴维尔王对他有着一种很深的隔阂。   他本以为上一次那一战,已彻底断绝了自己和那人的关系。   他怎么都没想到,时隔数个月之后,过去数年里一力偏颇王太子的戴维尔王竟是毫不犹豫地废了帕斯特,转而立自己为王太子。   那个人要死守迪迈兹城。   萨尔狄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在一片寂静之中,法埃尔突然开口说:“若是戴维尔王再次战败,海上民继续南下,那么很快就会打到王城。”   法埃尔的话让纳迪亚心里猛地突了一下。   “不至于就到那种地步,沙拉姆那家伙不是率军赶去救援了吗?算算时日,他也差不多该到了。”   他摇头说道,“别总是往坏处想,事情还不至于糟糕到那种地步……”   纳迪亚的话才说到一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他抬头一看,北地军团的一众武将快步走来。   每个人的脸色都极为沉重。   一股莫名的压抑感笼罩上庭院,纳迪亚觉得自己的心脏突突地剧烈跳动了起来。   他突然间觉得口干舌燥,下意识看了一旁的萨尔狄斯一眼。   萨尔狄斯站在那里,抬眼注视着匆匆向他们走来的众位武将,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众位武将俯身,纷纷单膝跪在萨尔狄斯跟前。   为首的最为年迈的老将领深深地低下头。   他一手按在地上,攥紧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说:“殿下,迪迈兹城被海上民攻陷。”   顿了一顿,他深吸一口气,才用嘶哑的声音继续说下去。   “陛下……战死。”   最后两个字,无法抑制地颤抖了一下。   老将领喉咙里渗出近乎哽咽的声音,他闭上眼,神色沉痛而悲伤。   虽然北地军团一些年轻的将领近几年里对戴维尔王有些许不满,但是对于曾经与戴维尔王共同征战过的老将来说,曾经一力拯救波多雅斯的戴维尔王始终都是他们心底不灭的信仰。   老将领闭上眼,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其他的武将也是深深地低下头,半晌无语。   无声的哀戚萦绕在庭院之中。   死守迪迈兹城,血战五个日夜。   戴维尔王最后的壮烈让所有人都为之敬仰。   庭院中这一刻寂静无声,只有风掠过时枝叶摇晃发出的簌簌声。   萨尔狄斯静静地站着。   风掠过他的颊边,掀得他金色的额发在漆黑金属面具上拂动不休。   额发的阴影在他脸上晃动着,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弥亚目光低下来,看到萨尔狄斯垂在身侧的手。   那只手攥的很紧,很用力。   弥亚伸出手,从后面轻轻地握住那只攥紧的拳头。   那只拳头顿了一下,而后突然张开,一把反握住弥亚的手。   萨尔狄斯回头,看了弥亚一眼。   当看见少年眼底担心的神色时,他原本毫无温度的冷厉眼底中掠过一丝柔软。   他对弥亚轻轻点了点头。   再度用力地握了一下弥亚的手,他这才松开手。   说不出他到底是在从弥亚手中汲取力量,还是在给予弥亚力量。   亦或是两者皆有。   阳光之下,萨尔狄斯迈步向前走去。   束成一束的金色长发高高飞扬着,闪动着明亮的光泽。   当他迈步向前走去,他肩上的披风在他身后翻飞着,宛如雄鹰展开的羽翼。   庇佑波多雅斯的参天大树已经倒下。   从这一刻起,波多雅斯的未来已背负在这位年轻的王子身上。 第137章   这一日,舒尔特城陷入了寂静,黑色的旗帜在城市上空升起。   城中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起了黑布,祭奠战死的戴维尔王。   民众自发地前往神殿,哀悼君王的逝去,为逝去的王祈祷。   这位在年少时紧急接任王位的君王,他拯救了差点四分五裂的波多雅斯,在位几十年中,他驰骋于战场,守护着他的子民。   对波多雅斯的子民来说,他是一位值得他们敬仰和缅怀的伟大君王。   夜色已经很深,宽敞的卧室里,盘腿坐在柔软的床铺上的弥亚揉着头。   一头淡金色的短发被他自己揉得乱蓬蓬的。   他很努力地回忆了一下午,只记起来得用高温将铁里面的碳元素脱掉,降低铁里的含碳量,如此就能炼成钢。   他还记得炼制时烧木头的热度不够,必须使用能燃烧出更高温的煤炭。   至于具体的锻造工艺……   作为文科生的弥亚表示,不知道,不记得,没学过。   呃,可能学过,但是成为纯文科生之后,早已忘记得一干二净。   可恶。   主要是被丢到这个世界时太突然了,要是事前通知他一声,他绝对先去图书馆把那什么炼铁炼钢、改进船只、农作物增产等等技术全部记在脑子里。   弥亚正揉着头在心里如此抱怨着,卧室房门被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房里。   萨尔狄斯从黑夜中归来,带来一身的凉意。   那一侧面具下的黑眸透着金属的冷锐之意,带着深冬的寒意,但是在映入房间里少年的身影时候,眼底的凌厉和寒意尽数散去。   他的目光就像是被房间里的暖意所感染了一般,柔和下来。   弥亚看着一直忙碌到深夜才回来的萨尔狄斯正要说话,但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萨尔狄斯快步向他走来。   一边走一边拽下身后厚实的披风,往一旁一抛,萨尔狄斯几步走到床前,俯身,伸出的双臂用力地抱住了弥亚。   还保持着坐在床上的姿势弥亚就这么突然被抱住,他仰着头,从萨尔狄斯侧肩露出上半边脸,湛蓝的眼眨了眨。   “……萨狄?”   站在床边的萨尔狄斯俯身紧紧地抱着他,金色的长发从他的眼前滑落。   被冬日深夜的寒意浸透了的金色发丝很冷。   不止是发丝,或许是因为在寒冷的夜风中待得太久,萨尔狄斯整个身体都透着一股寒意。   “那个人真的死了。”   近在耳边的声音很低很低。   “我想过,我要让他亲眼看到我抢走王位。”   “我不用他给,我会自己得到。”   “但是我没想到,他竟然这么早就死了。”   萨尔狄斯的声音中透出一分迷茫。   他一直都不喜欢那个人,哪怕对方是自己血缘上的父亲。   他从未将其当做自己的父亲来看待。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还不如一个陌生人。   “我一直以为我不在乎他,但是那个时候,我差点杀死他。”   “那个时候,我以为你已经……我恨他,恨到差点控制不住亲手杀死他的地步。”   他厌恶着自己身上传承于那个人的血脉。   可他又无法否认自己的确和那个人相似到可怕的地步。   他以为自己不在意。   可其实,恨,就是一种在意。   当听到那个人死去的消息时,他的心底突然在那一瞬间空空落落的。   说不出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藏在心底的恨没了去处,失了目标。   那个时候,他站在那里,脑子空荡荡的。   那一刻,他只觉得迷茫。   直到他的手被弥亚从后面伸来的手握住。   那只手指尖的温度传到他的掌心,让他从迷茫中醒来。   反握住弥亚的手的时候,他空空落落的心突然就踏实了下来。   感觉到怀中的少年抬起手环住他,手在他后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像是在安慰他。   萨尔狄斯的唇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就如同现在一样,只要这个人还在他怀中,只还能感受到那熟悉的温暖,他的心情就能平静下来。   “我有你,弥亚。”   他说,   “我有你一直在我身边。”   “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能做到。”   萨尔狄斯轻声说着,他没有注意到,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轻拍着他后背的手突然微微顿了一下。   …………   “其实我一直都觉得,特勒亚也好,那个人也好,他们都是活该。”   “他们争来抢去,那个女人却从没多看过他们一眼,她根本不在乎他们。”   此刻,萨尔狄斯已经卸下衣甲,换上轻软的睡衣躺在了弥亚的身边。   他躺在床上,双手向上枕在脑后,透过天窗看着外面月朗星稀的晴空如此说道。   “他们死去的时候,想必那个女人不会为他们的死流一滴眼泪。”   “虽然现在我已经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情,为什么明明知道那个女人不爱他们,却还是一定要将留下她。”   “因为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她不在自己身边……”   萨尔狄斯这么说着,双手依然枕在脑后,侧头看向身边坐着的少年。   目光柔软,脸上露出笑意。   他注视着弥亚,微笑着说,“幸好,我喜欢的人也是在意我,喜欢我的。”   弥亚:“…………”   在意的确是很在意,可喜欢是真没有。   被别人坚信自己喜欢他这种事,实在是让人觉得头疼。   他叹了口气,开口道:“萨狄,其实……”   “所以,弥亚,我不会变得和戴维尔王一样。”   萨尔狄斯看着弥亚,伸手握住弥亚的一只手。   “只要有你在。”   他将那只手牵到自己眼前,垂眼,轻轻地吻了吻被他握在指间的白皙手指。   “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不会成为他们。”   “…………”   “你刚才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起法埃尔之前说的,戴维尔王败了,那么海上民一路沿海岸线南下,王城岂不是危险了?”   “王城守不住的。”   “啊?”   “那个人恐怕在和海上民对战之后,就知道王城守不住了,所以他在死前做了一系列的布置,包括改立我为王太子,让沿海城市民众撤往内陆。”   萨尔狄斯说,“他将王城作为诱饵,引走海上民,为了保存波多雅斯绝大多数的国力。”   萨尔狄斯的话让弥亚瞠目结舌。   “那、那王城不就——”   “嗯,他放弃了王城。”   “…………”   最初的错愕过后,不知为什么,弥亚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曾经经常在少祭所中弹奏七弦琴的黑发青年。   弥亚恍惚了一下。   他好像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听过那动听的琴声。   那个人……大概比舒尔特城这边还要更早一步接到改立王太子以及戴维尔王战死的消息。   当他知道自己和王城一并被自己所敬爱的父王当做弃子,毫不留情地舍弃掉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   海上民马上就会攻打王城,待在王城中的他会怎么做?   他……   萨尔狄斯的感觉极为敏锐,弥亚只是稍微走了下神,他立刻就察觉了。   他坐起身来,伸手捏住弥亚的下巴,将其的脸抬起来对着自己。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弥亚,眼底深处有幽深的光掠过。   “你在想什么?”   “啊?”   被捏着下巴的弥亚回过神来,茫然地看着萨尔狄斯。   “你在想我以外的人。”   萨尔狄斯盯着弥亚,目光深邃,他说,“帕斯特是不是?你在担心他?”   “呃,我只是觉得他……”   弥亚的话还没说完,对方那张处于上方的脸已经落了下来。   他的唇被堵住。   来不及闭上的唇被深深地入侵进去。   萨尔狄斯的吻是极其强烈的,仿佛能吞噬一起,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弥亚,我不喜欢你想着其他的人。”   唇被堵得死死的,别说发出声音,就连呼吸都做不到。   缺氧的难受感让弥亚下意识推着萨尔狄斯的胸口,可是他推拒的动作却反而让对方的双臂将其拥得更紧。   那占据着他的唇的吻也侵略得越急越深。   那样的吻太执着太热切,每一次,每一次,都让他有种被逼迫到退无可退的死路上的错觉。   “只看着我。”   “只想着我就好。”   在一次又一次眷恋的吻中,那个低沉而又温柔的声音始终萦绕在他的耳边。   抱着他的男人贪婪地像是要从他这里索取他的全部。   “你答应过我,弥亚,你说过你会一直在我身边。”   那环绕着他的爱恋之情就像是一簇燃烧着的火焰,激烈的,炽热的,仿佛能将一切都焚烧殆尽。   无比温柔,却又危险至极的。   “……我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   …………   ……………………   舒尔特城这一夜是寂静的。   与之遥遥相对的最南方,相距万里之遥的王城此刻的夜色却颇不平静。   戴维尔王战死。   海上民的战舰势如破竹,沿着海岸线一路南下。   眼看不久之后就要攻到王城之下。   哪怕是在深夜中,这座巨大的城市也被不安的阴云所笼罩着。   不知多少人在夜色中辗转反侧,忧心忡忡,夜不能寐。   戴维尔王战死,但他们还有王太子殿下在。   如今,王城的城民们已经将自己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位王太子的身上。   殊不知,他们寄托着希望的王太子已整整数日未踏出房间一步。   王宫王太子宫所的庭院中,白发苍苍的老将军纳尔特站在夜色之中。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许久,雪白发丝都染上了露水。   他身姿笔挺地站在院子里,板着一张脸,神色冷硬。   可是他定定地注视着那紧闭的房门的目光中带着掩不住的焦灼。   他的唇抿得很紧,他在强忍着。   如果是以前,如果换成其他的事情,以他的脾气早就闯进去,毫不客气地狠狠训诫一直待在里面的帕斯特一顿。   但如今他却只能站在外面,焦躁地等待下去。   房间里很暗,墙壁上的灯火没有点燃,只有微弱的月光从天窗投落到房间里。   帕斯特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任由月光照在他的侧颊上。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很久。   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尊石制的雕像。   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他的右臂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右手中攥着一张羊皮纸。   攥了很久,攥得很紧,以至于那张羊皮纸已成皱巴巴的一团。   月光下,依稀可以看见纸面上露出的一点盖上去的鲜红的纹章痕迹。   那是帕斯特在数日前收到的,废除他王太子之位的王令文书。   他一度不敢相信。   可是文书上有着他再熟悉不过的笔迹,以及红得刺眼的王的纹章盖印。   早已开始处理政务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张文书的真伪。   在接到自己被废的文书之后,他浑浑噩噩了好几日。   为什么?   他想。   为什么明明应该属于他的东西,父王要从他这里夺走,去交给别人?   他为了守住它,舍弃了太多的东西。   他为了守住它,甚至都已变得不再是他自己。   ……   为什么?   他不明白。   如果父王认为它不属于他,为什么不早点从自己这里拿走,而是直到现在才——   他的心底无法抑制地生出了极大的怨愤。   不甘,愤怒,不满……种种负面的情绪纠缠在一起,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一直憧憬崇拜着的父王生出了强烈的怨愤之情。   但是如今,那全部的怨愤之情已泄成了空。   父王死了。   战死在迪迈兹城。   他不知道自己在房间里坐了多久。   宽敞的房间里空空荡荡的,就像是他此刻的心口,空茫成一片。   父王死了。   他甚至不能再向他质问一句——为什么要废除他的王太子之位?   帕斯特闭上眼,额发的影子在他的眼眶前落下深深的阴影。   他的右手再一次用力地攥起。   他攥紧的拳头用力到近乎颤抖起来的地步。   指甲甚至已经刺破羊皮纸,扎进掌心之中。   他闭着眼,呼吸逐渐急促。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所有人都告诉他,他是王太子,是未来的波多雅斯之王。   学习如何成为一名优秀的王太子,是他迄今为止生命中的全部。   他不懂得王太子以外的生存方式。   他从来不知道王太子以外的未来。   王太子,就是他的名字。   可如今一纸王令文书,否定了他整个的前半生,告诉他所有的努力都毫无意义,让他所做的一切全部都成了笑话一场——   那他呢?   他到底算什么——   外面突然响起了急促而又凌乱的脚步声。   “殿下!”   “王太子殿下——”   房间被推开,帕斯特睁开眼。   门外,数不清的身影跪了一地,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不安的气氛。   “殿下,海上民袭来了!” 第138章   戴维尔王战死,海上民攻陷迪迈兹城,城中战士无一生还。   整座城市被焚烧,彻底毁于一旦。   随后,海上民沿东海岸南下。   因为沿海城市大多都已彻底撤退至内陆,海上民的舰队迅速袭向位于大陆东南角上的王城。   当海上民的战舰出现在王城之前时,整座王城的空气都仿佛绷紧了起来。   “怎么回事?”   “海上民的战舰数量有这么多吗?之前的情报差太多了!数量多了整整一倍!”   “不久前才得到消息,之前攻击东海岸的只是海上民的先头部队。”   虽然海上民的战斗力的确很强,但是戴维尔王率领大军拼死对抗也不弱,迪迈兹城本来还能够多坚持一段时间。   但是,海上民的后续军队在迪迈兹城大战的第四天就赶了过来,兵力暴增一倍有余,彻底碾压了戴维尔王的军队,这才导致迪迈兹城在第五日陷落。   帕斯特坐在上座上,神色淡漠。   偌大一个政事厅,众人的争吵声此起彼伏。   他静静地坐着,脑子里空白一片,什么也没想,什么懒得想,四周大臣贵族们的争吵声只让他觉得吵闹。   “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如果只是想要财物的话,我们可以直接给他们大笔的钱财,让他们离开。”   “没错,不需要战斗就能获得大笔钱财,那些海上民一定会乐意。”   “殿下,我们应该派出使者去与他们和谈。”   在众位贵族的附和声中,帕斯特嘴角上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一群蠢货。   到现在还看不清形势,看不明白那些海上民的真实目的。   “蠢货!”   帕斯特懒得说话,白发的老将军纳尔特却是毫不客气地痛斥出声。   “你们还不明白吗?如果仅仅只是和海盗一样想要掠夺财物的话,他们为什么要屠杀平民、烧毁城市?”   海盗只是出海掠夺,他们的老巢依然在陆地上,在海岛上。   可是海上民完全不一样,他们没有所谓的后方,他们就生活在战舰之上,他们的家人以及所有的家产都在战舰之上。   这个种族中,所有人都是上战场的战士。   老将军神色冰冷,目光沉沉地扫视着在场的众人。   “他们的目的根本不是什么财物,而是——”   当老将军后一句话出口的时候,整个政事厅都为之哗然。   ……   与此同时,在与王城遥遥相对的西北方的舒尔特城这里也得知了这个消息。   红发的盗贼靠在长廊的花架之下,翘着一只腿。   他垂着眼,一只手轻轻地捻着一朵花。   按理说,传达到舒尔特城的消息要比王城慢,这次之所以这么快得知这个消息,是因为离开了数个月的希迪尔突然回来,将此事告诉了他们。   这位习惯游历有宝之地的千面怪盗在舒尔特城待了不到半个月就待不住了,向弥亚打了声招呼后就跑去了蒙加斯特国。   短短几个月里,他就在蒙加斯特国的两个大城市掀起了不小的动静。   后来在得知海上民袭击波多雅斯的消息时,希迪尔去了一趟东海岸,想探听一下情况,结果却亲眼看到海上民接连屠城毁城的残忍行径。   这让这位怪盗的心情一时间差到了极点。   他想要暗中刺探这些海上民的情报,所以在海上民和戴维尔王对战时,他独自一人沿海岸线北上,结果意外发现了海上民还有后续舰队的事情。   “这么说,戴维尔王很可能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才决定死守迪迈兹城。”   弥亚叹了口气。   “他恐怕也猜到了这些海上民的目的,才做出了那样的安排。”   “所以,那些海上民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希迪尔一边问,一边抬手,将手中捻了许久的花递给弥亚。   弥亚下意识抬手去接,却突然另一只手从斜地里伸出来,抢先一步接过那朵花。   希迪尔仰头一看,啧了一声。   “啧,我们的新任王太子殿……”   他一句话带着明显挑衅意味的称呼还没说完,萨尔狄斯已抬手将花抛还给他,希迪尔下意识一把接住。   萨尔狄斯说:“他们的目的,是迁徙。”   “迁徙?”   希迪尔皱眉,下一秒,他原本带着点懒散意味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他猛地醒悟了过来。   的确,海上民全民皆兵,跨越茫茫海洋而来,所有的家人和家财都带着战舰上一路南下。   他们从原来的居住地迁徙过来,为自己的民族寻找一个新的定居之地。   他们看中了波多雅斯。   他们想要从波多雅斯人手中抢夺的并非是区区财物,他们要的,是整个波多雅斯大陆。   他们要亡波多雅斯的国。   他们要灭波多雅斯人的族。   他们要将这片大陆夺归己有。   他们要在这片大陆上繁衍生息,成为这片大地上新的主人。   希迪尔的手猛地攥紧,他的目光在这一刻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那朵花在他指尖被攥烂,浆汁染红了他的手指。   这场战争,不是单纯的国与国之间的战争。   而是一个民族和另一个民族之间,决定生死存亡的战争。   …………   ……………………   海上民的战舰抵达王城临近海岸,在法达加罗河的入海口和波多雅斯海军发生激战。   然而无论是战舰的速度还是坚硬程度,海上民都远胜于波多雅斯海军。   海面上的战斗完全呈现一面倒的局势。   激战两日之后,波多雅斯海军被击败。   绝大多数战舰被击沉,少数战舰投降。   随后,海上民的战舰携着降军驶入入海口,循着法达加罗河逆流而上,驶向王城。   海上民的战舰兵临城下的这一日,天空晴朗,万里无云,温暖的阳光照耀着地面上那座巨大而又繁荣的城市。   帕斯特站在王宫的高塔之上,眺望着远方。   风从高空中呼啸而过,吹得他漆黑的额发在眼前拂动不休。   他看着远方那数不清的战舰从法达加罗河中驶来,重重叠叠,密密麻麻,像是嗅到血腥味后蜂拥而来的鲨鱼。   它们张开利齿,一点点地撕咬、吞噬着猎物的血肉,将猎物啃噬殆尽。   视野的尽头看不到远方的海岸,但是他隐约间似乎能听见从海边传来的海浪的呼啸声。   一下,一下。   重重地拍打着崖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仿佛是来自大海深处的呼喊。   当海上民的战舰驶到城下时,波多雅斯的士兵在城墙上沉默地俯视着河面上源源不绝的战舰。   长长的城墙鸦雀无声。   只有波多雅斯的王旗在城墙上高高飞扬着,发出呖呖的拂动声。   天地间寂静无声。   仿佛时间停滞在这一瞬间。   然后,轰的一声巨响。   一颗巨石砸来。   它砸裂了寂静的天空,狠狠地砸落在王城的城墙上。   那仿佛是在宣告战争的开始。   当它落在城墙上的一瞬间,数不清的巨石紧随其后,呼啸而来。   巨石如暴雨倾泻,将城墙上无数波多雅斯的战士砸成肉泥。   那飞跃过城墙的石块将城里的一座座房屋砸得崩塌倒下。   轰!   轰隆!   巨大的战舰猛冲过来,凶猛地撞击着城墙中的闸门。   闸门在晃动,城墙在颤抖。   那战舰的头部,钢铁打造而成坚硬无比的撞角在阳光下闪动着寒冷的光泽。   它的每一次撞击,都在闸门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火箭从天而降,落入城内。   数不清的烟火在城中燃起。   无数房屋被点燃,无数人被掩埋在倒塌的房屋中,人们惨痛的呼喊声在大地上响起。   鲜血从石地上渗出来,流淌地面。   战士们以血肉之躯冒着如雨般的石块和利箭,拼死与入侵者厮杀。   他们倒下时流出的鲜血染红了他们死守着的这片城墙。   帕斯特站在王宫的高塔之上,眺望着这一切。   他看着曾经繁华的城中狼烟四起。   他看着他的子民们在火焰和石雨中奔逃哀嚎。   他看着波多雅斯的战士们在城墙上不断地倒下,血流成河。   帕斯特睁着眼,哪怕眼睛被呼啸而过的风吹得生疼,也死死地盯着远方的那一切。   他不是没上过战场。   可是每一次上战场,他都在大军的中心,在无数人的保护之下。   就如同现在一般。   他那白发苍苍的外公率领将士们在城墙上拼死厮杀,而他……被保护在王宫的最深处。   面无表情地望着远方的战场,帕斯特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攥紧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究竟是——   ……   ………………   一天。   两天。   三天。   时间一天天过去,战争也一天比一天惨烈和残酷。   城内里遍布着残垣断瓦,临近城墙那一片的房屋几乎都已成了废墟。   废墟之中,尸体堆积如山。   受伤的人双眼无神的躺在其中,麻木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城民的悲泣声不绝于耳。   无数海上民的战舰包围着这座巨大的城市,让这座被称之为海上明珠的城市成为海上的孤岛。   海浪扑来。   群鲨汹涌。   王城孤立无援。   海上民的攻势一天比一天凶猛。   城墙已逐渐承受不住石雨的砸落,无数裂痕一点点在城墙上浮现。   内部,粮草和物资在飞速地消耗殆尽。   外面,不见一支援军前来。   每一天都有无数的战士死去。   绝望的气氛开始在王城中蔓延。   粮尽,援绝,人亡。   王城已经到了最后生死存亡的时刻。   …………   深夜时分,沉重的脚步声在王宫中响起。   浸染着血痕的长靴踩在王宫光滑的白玉石地面上,落下一道道深色的脚印。   白发苍苍的老将军一张脸削瘦得厉害,眼下有着深深的黑青色痕迹。   他身上的盔甲满是利器划过的痕迹,缝隙里渗着的都是擦不去的血污。   数日不眠不休的作战,他的脸上却看不见丝毫疲惫之色,那张脸虽然满是皱纹,却依然是坚毅如岩石。   他浑身上下满是血腥之气,还有着浓浓的煞气,这几日来不知杀了多少人。   白发之下,他的眼神依然炯然有神,其中始终有着不熄的战意。   老将军快步向前走着,他身上的盔甲在寂静的夜色中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数十位同样身穿满是擦不去的血污的盔甲的骑士紧跟在他的身后。   老将军推开门,那间不大的政务房只燃着一盏灯火,微弱的光线中露出一个人的身影。   坐在政务房里的帕斯特抬头,看向走进房间里的外公。   房间里幽暗的灯火在他黑眸中晃动着,让人看不清此刻他眼中的神色。   “帕斯特殿下。”   纳尔特看着自己的外孙,曾经的王太子。   “我已让人去打开城底的密道。”   帕斯特看着他,没有说话。   “今晚你就从密道离开。”   老将军用不容反驳的口吻断然道,然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数十位骑士。   “他们的忠诚都值得信赖,他们会护送你前往北方,去找沙拉姆。”   “……”   面对老人近乎命令一般的口吻,帕斯特依然只是静静地看着老将军,没有说话。   突然,一名骑士匆匆赶来。   “将军阁下,王妃不愿随我们离开。”   老将军皱眉,他说:“我过去看看。”   …………   王妃的宫所之中,美貌一如往昔的奥佩莉拉王妃坐在石椅上。   侵略者兵临城下,她的脸上却没有一点忧心或者不安之色。   外界所发生的一切,仿佛都对她毫无影响。   “王妃,现在王城非常危险,为了以防万一,请您跟我们离开,我们会护送您到安全的地方。”   一名骑士长已苦苦劝说她许久。   她身边的侍女们也一直在不断地劝说她,让她尽快离开。   但无论身边的人怎么劝说,她依然静静地坐在那里,神色淡漠。   她的目光很淡漠,那张美丽得不似凡人的脸上和往常一样看不到丝毫波澜。   赶来那里的老将军纳尔特看着那个至始至终都让他不喜的女人,皱着眉,语气生硬地说道:“如今王城已是危在旦夕,为了您的安全着想,请您立刻按照我等的安排,离开王城。”   奥佩莉拉王妃抬眼,毫无感情地看了纳尔特一眼。   “不用了。”   王妃的话让老将军的眉头拧得更深。   “我说过,为了您的安危——”   王妃打断了他的话。   “我早就应该死掉了。”   她说,轻描淡写。   她其实早就应该死了。   在那个漆黑无光的夜晚,被她生下的那个孩子亲手杀死。   只是不知为何,她活了下来,多残喘了一段时间。   但所有的命运早已注定,无法改变。   就如同戴维尔王没有在舒尔特城死在自己亲生儿子的手中,却依然战死在另一座城市一样。   她的命运终究也会回到正轨。   奥佩莉拉王妃闭上眼,侧过头去,那是拒绝的姿态。   就在这时,一只手重重挥下来,劈砍在她的后颈上。   王妃倒在椅子上,昏迷过去。   一旁的侍女捂住差点惊叫出声的嘴,目光呆滞地看着一个手刀将王妃击昏过去的帕斯特。   一屋子的人都惊呆了。   老将军纳尔特也错愕地看着帕斯特。   任谁都没有想到,一贯温厚而彬彬有礼的王太子殿下竟然做出打昏王妃这样的事情。   帕斯特一掌击昏奥佩莉拉王妃后,转头看向一旁的骑士长。   “带王妃离开。”   “是、是的,殿下。”   骑士长的回答都结巴了一下。   夜深人静的时刻,一行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王宫地下一座暗室前。   通过这座暗室能够前往王宫底部的密道,密道通往王城下方的一处地下河,顺着地下河能够以极快的速度离开王城。   暗室的暗门打开,长长的石阶通往幽暗的地下。   骑士长领着数十名被挑选出来的忠诚骑士先行走了下去。   接着,一名健壮的中年妇人抱着依然处于昏迷中的王妃小心地沿着石阶向下走去。   帕斯特站在暗门前,俯视着身前那倾斜向下、末端隐没在黑暗中的石阶。   他的侧颊在微弱的灯光中,忽暗忽明。   老将军站在一侧看着帕斯特。   他的脸色依然是肃冷的,仿佛天生就带着严厉之色。   他看着帕斯特向暗门走去,目光透出一抹微不可见的温柔,以及不舍。   这一别,就是永别。   眼底的那一抹不舍转瞬即逝。   在最后看了即将永别的外孙一眼之后,老将军的眼神重新流露出坚毅之色。   啪!   走到密道之前的帕斯特突然抬手,重重地拍在石墙凸出的那块石头上。   在老将军剧烈收缩的瞳孔中,轰隆一声,巨石落下,彻底断了密道的入口。   为了防止敌人的追击,断石落下的十分钟后,从此处通往密道的石阶通道就会整个儿塌陷掉。   老人呆呆地看着站在断石前的帕斯特,脸上僵住的肌肉控制不住地抽动了一下。   他的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从小您就告诉我,我是王太子,是这座城市的主人。”   帕斯特背对着他,还保持着一拳砸在墙壁石块上的姿势。   “只要父王的王令还没在这座城市里宣告,我就还是王太子!”   他说,一字一顿。   那低沉的声音几乎是从他喉咙深处,从他胸口深处迸出来。   “从来没有,弃王城而逃的王太子!” 第139章   正午时分,萨尔狄斯和弥亚正在房间里进午餐,服侍他们的只有一位美少年侍从。   为了避免以后的麻烦,暂且以宠侍的身份待在萨尔狄斯身边的弥亚在不知道他身份的外人面前都带着面纱隐藏自己的容貌,所以,一般用餐的时候他都待在房间里。   不然,带着面纱吃东西实在太麻烦了。   萨尔狄斯自然是要黏着他……咳,是陪着他的。   因此,一般用餐的时候服侍他们的只有那位虽然不清楚真相但是心底隐约有点数的少年侍从。   幸好无论是习惯了军旅生活的萨尔狄斯还是习惯自己动手的弥亚都不是那种什么事都要下仆服侍的贵族,所以少年侍从一个人也伺候得过来。   当然,某位黑发的骑士长经常也会在用餐时出现,通常这种时候,他会很自觉地退到王子殿下那边去,把弥亚大人身边的位置让给这位骑士长。   其实少年侍从也很纳闷。   明明这位怎么也算是步入贵族行列身份不低的骑士长大人了,但是服侍弥亚大人的动作却比他这个从小就伺候人的还要熟练。   而且他还看得出来,这位骑士长大人完全是自愿的,甚至可以说是很开心能以仆从的身份待在这里。   ……然而,每次这种时候,王子殿下身边的气氛就不是太好,让他战战兢兢的。   真是无妄之灾啊。   一边在心底如此叨念着,他一边看到萨尔狄斯殿下对他做了个手势,于是,很懂得看人眼色以及揣测人心思的少年侍从赶紧低头退了出去。   顺便将门关紧,然后自己守在门口。   萨尔狄斯看了弥亚一眼。   弥亚正在喝刚刚鲜榨出来的葡萄汁,喝一口,然后咬一口甜酥奶酪脆饼。   咔嚓。   咕咚。   咔嚓咔嚓。   咕咚。   萨尔狄斯盯了弥亚好一会儿,突然开口问道:“大祭司是不是已经不在王城了?”   刚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葡萄汁的弥亚一呛,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咳得太狠,原本白净的脸都咳得涨红起来。   没想到会把弥亚呛到,萨尔狄斯赶紧伸手轻拍弥亚的后背。   好一会儿之后,弥亚才缓过气来。   他抬头看向萨尔狄斯。   “你怎么……”   “看来我猜对了。”   萨尔狄斯继续轻抚着弥亚的后背。   “海上民攻打迪迈兹时,你担心安提斯特将军担心得饭都吃不下,还大半夜睡不着跑到楼塔顶吹风……现在他们逼近王城,你甚至还有多余的心思去担心帕斯特那个家伙。”   他的眼微微眯起,盯着弥亚。   “先不说安提斯特,你对大祭司的感情总不可能连帕斯特都不如吧?”   “呃……”   弥亚有点心虚地移开目光。   “而且,根据从王城传来的消息,自从戴维尔王出征之后,大祭司就闭关不出,哪怕现在王城处于危机之中,他也始终不曾露面。”   萨尔狄斯抬手,指尖擦去粘在弥亚嘴角的脆饼碎末。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每次安提斯特将军出征的时候,大祭司就会闭关。”   他指尖按在弥亚嘴角上,轻轻抚着。   他的眼中带着笑意,目光深邃地看着弥亚。   “弥亚,我和你之间不该有秘密。”   “…………”   说实话,我和你之间的秘密太多了。   你不知道我的事情多着呢。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但是弥亚还没作死到坦白地将以上两句话说出来的地步。   他想了想。   虽说那是老师的秘密,但是事到如今,也没有必要瞒着萨尔狄斯了。   毕竟作为下一任君王,萨尔狄斯也应该知道那件事。   “其实,萨狄,我的老师他……”   眼见弥亚开口对自己坦诚,萨尔狄斯的眼底浮现出浅浅的笑意,他神色柔和地看着弥亚,手指轻轻地撩起散落在弥亚眼前的一缕发丝。   他看着眼前少年的目光柔软得像是一汪碧水,几乎要将其溺毙在汪洋之中。   他那温软的眼神让房间里冬日的气息都仿佛暖了几分。   但是,就在房间里气氛正好的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一声惊叫。   那是门外的少年侍从发出的惊叫声。   与此同时,巨大碰碰的撞击声从门外传来。   萨尔狄斯目光一凛,抬手拔出挂在墙上的长剑。   他盯着被撞得砰砰直响的房门,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几步走过去,他猛地拉开门。   硕大的鹿角一下子从门外伸了进来,若不是萨尔狄斯反应快闪到一边,那巨角恐怕就直接杵到他的脸上了。   萨尔狄斯错愕地看着突然出现在门口的大角鹿。   而低着头的大角鹿盯着及时闪开的萨尔狄斯,眼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人性化的遗憾神色。   萨尔狄斯:“…………”   “雅刹尔?”   白月鹿漆黑的眸子一转,落到快步走来的弥亚身上,冲弥亚发出一声欢快的叫声。   弥亚走出去,抬手,摸了摸低头用鼻尖蹭着自己的掌心向自己撒娇的白月鹿。   “雅刹尔,我不是让你去找老师吗?”   听到这话,原本蹭着弥亚哼哼唧唧撒娇的大个子鹿猛地想起了什么,高亢地冲着弥亚叫了两声。   那急促的叫声让弥亚心里一惊。   “老师出事了?!”   …………   ……………………   太阳沉入地平线下,光芒散去,天地之间暗了下来。   黑夜仿佛将恐惧也一并带到大地之上。   在一片大湖旁边,成千上百的火堆在地面上燃起,照亮这一片湖边的黑夜。   数不清的人凑在火堆边,蜷缩在一处,亲人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从彼此的身上汲取暖意。   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惶惶不安,带着深深的疲惫,还有对未来的迷茫。   在外围的一圈人则是神色惊恐地扫视着远方,那恐惧的表情就像是随时会有怪物从黑夜里冲过来。   两万多名迪迈兹城的子民长途跋涉了近十日,历经艰辛,风尘仆仆,终于即将踏入北地。   在靠近湖水边的一个简陋的营帐中,微弱的火光将狭窄的营帐笼罩。   安提斯特躺在铺在地上的褥子上,昏昏沉沉地昏睡着。火光照亮了他的脸,他的唇苍白干枯得厉害,一道道尽是裂开的口子。   额发被不断渗出的汗水濡湿,紧紧地贴在他的颊边。   营帐中还有四人。   一名副将,以及两名骑士长。   单膝跪伏在旁边的副将伸手摸着安提斯特将军的头,神色凝重。   “烧得比白日更厉害了。”   营帐里的几人互相看看,都掩不住眼底的忧心之色。   安提斯特将军已持续四五日高烧不退,胸口那道深深的伤痕一直都没有完全愈合,边缘甚至还有溃烂的迹象,显然是因为没有得到良好的治疗的缘故。   为了稳定军心,也为了让那些城民安心,白日时将军一直以自己强大的意志硬撑着,不让人看出丝毫端倪。   他就这样一直坚持到今晚,终究还是撑不下去了。   幸好安提斯特将军硬是撑到进了营帐才一头栽倒下去,若不然,一旦被人发现他的身体状况,整个队伍都会哗然,那些一直如惊弓之鸟般的城民们说不定就会因此而崩溃。   一名骑士长掀开布帘走出去,他望着远方。   遥远的黑夜里仿佛隐约有火光,远远地闪动着。   乍一看,就像是无数只伺机等待着机会撕咬病弱猎物的鬣狗在黑夜中闪着绿光的眼。   他咬了咬牙,又回到营帐内。   “那些家伙还远远地跟在后面。”   这位骑士长说完这话,营帐中的其他几位将领脸上都流露出又是愤怒又是憋屈的神色,还有一分说不出的悲哀。   虎落平阳被犬欺。   这就是他们此刻的真实写照。   盾之骑士团,波多雅斯三大骑士团之一。   曾经跟随在戴维尔王叱咤战场、让敌人闻之胆颤的强大骑士们,如今竟是被一群盗贼团逼得步步后退,缚手缚脚。   当初他们这一千多骑兵奉王命保护迪迈兹城的城民们撤离,将他们护送往北地舒尔特城。   但是这个庞大的队伍实在太过于显眼,在半途中被盘踞在山峰中的那些盗贼团给盯上了。   毕竟这些城民当初从城中撤离时都带上了细软,身上的财物不少。   这些毫无自保之力的城民们被盗贼团盯上,成为他们眼中一块肥美的大肥肉。   盯上这块肥肉的盗贼团不止一个,一路走来已有五六个,聚集在一起已形成不小的规模。   若是戴维尔王还在,波多雅斯局势还平稳,这些阴沟的老鼠根本不敢乱来。   但是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戴维尔王战死,王城自顾不暇,整个波多雅斯已经乱成一团。   于是,这段时间里,无论是盗贼还是强盗都像是雨后春笋般涌了出来,一些小型的村镇已遭到他们的毒手。   纷乱而失去了秩序的大地,是这些家伙活跃的舞台。   他们这一千多名身经百战的骑兵对于低贱的盗贼团当然毫不畏惧,若是正面对战,这五六个盗贼团聚在一起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但是,以他们人手要牢牢护住两万多的城民,却是捉襟见肘。   更何况那些阴险狡诈的盗贼从来不和他们正面对战,从来都是瞅准他们顾不到的地方,冲过来,掠夺走一批平民,然后立马逃走。   骑兵们追之不及,也不能追,因为一旦追过去,露出的空挡越大,只会让更多的平民被掠走。   而且这些盗贼人手不少,日夜交替地骚扰着他们。   就像是一群围攻受伤的狮子的鬣狗们,远远地缀在后面,趁狮子稍有不慎时就冷不丁地撕咬上一口。   数日下来,他们已被骚扰得疲惫不堪,近千平民被掳走,更是让整个大部队的平民们都惶恐不安。   营帐中的气氛很是压抑,众人注视着昏睡着的安提斯特。   这位将军是所有人的主心骨。   现在的队伍就像是一根已经绷紧到极限的弦,稍一用力,就会彻底崩裂。   若是安提斯特将军重伤不起的消息传出去,他们那千名骑兵还能稳住,但是那些已成惊弓之鸟的城民一定会就此崩溃,很有可能发生类似营啸这种所有人都歇斯底里的可怕状况。   而且,现在最让将领们担忧不已的是,万一安提斯特将军撑不过去……   突然,尖利的号角声响起。   伴随着从左方传来的惊恐的尖叫声,在沉闷的夜空中显得异常刺耳。   营帐中的将领们瞬间变了脸色。   站在门口的骑士长怒骂了句脏话,二话不说就冲了出去。   …………   庞大的队伍左面的那一处,已是一片混乱。   马蹄声在黑夜中响起,近百名盗贼从黑暗中冲过来,冲进队伍之中。   火堆的火光映出这些盗贼脸上的狞笑,他们纵马奔驰着,追上惊叫着四散奔逃的平民,挥手砍死男子,夺走他们身上的包裹。   张狂的笑声在夜空中回荡着,他们抓起踉跄着逃跑的年轻女人,丢到马背上。   如同冲进羊群的饿狼,很快,他们就掠夺到了足够的财物和女人,心满意足地调转马头,趁着骑兵还没赶过来,迅速离开。   反正那些骑兵也不敢追击,一旦追击,他们其他那些在黑夜中虎视眈眈的同伴立马会抓住机会冲过来,再度掠夺一番。   仗着这一点,他们屡屡得手。   想着自己这些盗贼居然能屡屡欺辱那些从前根本看不上他们的骑兵大爷们,他们放肆大笑着,毫不客气地用各种污染秽语唾骂着,得意洋洋地彼此炫耀着。   盗贼们得意张狂的笑声中夹杂着被掠走的女人们的痛哭声。   一名被盗贼掠到马背上的年轻女孩失声痛哭。   她的哭声痛苦而又绝望。   她本在迪迈兹城中过着安逸的生活,家境虽不富裕,却有着疼爱她的亲人。   在那之前,对这个年轻女孩最大的烦恼,或许是和小伙伴吵架了,或许是不小心丢了自己心爱的东西。   然而,顷刻间,她的生活被战火毁于一旦。   她甚至还来不及哀悼那座她从小长大的城市,来不及哀悼她死去的亲人,就被迫踏上了漫漫无期的逃亡之路。   短短十多天的时间里,她经历了她之前二十多年从未承受过的悲苦和磨难。   然而,苦难仍未结束。   她竟然落入了这群毫无人性的盗贼手中。   她亲眼看着同她一起走到这里的邻家大哥惨死在盗贼的刀下,倒在地上瞪大了眼,死不瞑目。   耳边的哭声此起彼伏,那是和她一道被掠走的女人们绝望的悲泣声。   掠夺她的盗贼的手已经放肆地在她身上揉搓着,盯着她的目光是满满的让她作呕的淫色。   等待着她们这些女人的,必将是生不如死的未来。   泪水在颊边流淌着,年轻女孩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   四周一片黑暗,仿佛看不到一点光芒。   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能将人就此吞噬。   女孩眼底的光一点点熄灭,最终被绝望吞噬。   她张嘴,狠狠地向自己的舌头咬去——   突然间,一点亮光突兀地从黑暗中闪出。   宛如突然闪出的星光。   让年轻女孩呆了一秒。   那一点亮光,仅仅只是一眨眼,就已近在眼前。   亮光宛如一道闪电,破空而来。   只一瞬间,就贯穿了抓着她的盗贼的喉咙。   她睁大眼,看着锋利的箭尖破喉而出。   前一秒还在得意地笑着的盗贼目光瞬间涣散,一头从马背上栽倒下去。   她也从马背上掉了下去,落在盗贼的尸体边。   滚落在草地上的年轻女孩仰起头。   她蓦然睁大了眼。   黑夜之中,一只巨鹿巍然立于山坡之上,身型庞大,却身姿优美。   它头上那两只庞大的巨角在夜色中闪动着如玉般的光泽。   巨鹿的背上,一名少年手持流光转动的白弓。   黑夜中看不清少年的模样,只能看见他那一头淡金色的发丝在夜风中飞扬。   他持弓搭箭。   指尖一松。   嗡。   那是近乎透明的弓弦发出的蜂鸣声。   利箭如闪电。   映在少女放大的瞳孔之中。   划破长空。   撕裂黑夜。   似一道照亮黑暗的亮光,疾驰而来—— 第140章   利箭如闪电,从黑夜中疾驰而来。   箭无虚发。   只只利箭都贯穿了马背上的盗贼。   前一分钟还张狂不已的盗贼们眼见同伴突然纷纷从马背上栽倒,顿时大惊。   尤其是看见栽倒在地上的同伴或是喉咙或是脑袋上插着一只利箭,一个个都咽了气时,不由得慌了神。   他们一边继续纵马逃跑,一边回头张望。   他们很快发现了不远处的山丘之上那只伫立在月光之下的巨鹿,以及鹿背上弯弓射箭的少年。   而就在他们转头张望的短短一分钟里,又有好几个人从马背一头栽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弥亚稳稳地弯弓搭箭,射出的利箭如流星一般,划破夜空而来。   他射箭毫不停歇,数秒就是一箭。   每射出一箭,就有一人毙命。   逃!   这是此刻每个盗贼脑中的念头。   就算那个少年是百发百中的神射手,但是弓箭的射程是有限的。   只要跑到射程之外,他们就能逃出生天。   或许是发觉到先被射死的都是掠夺了女人的同伴,也或许是为了减轻马匹的负担以便逃得更快,不少盗贼直接将掠夺到的女人丢下马背。   眼见离山丘越来越远,不少人心里都松了口气,心想这么远了一定射不到了。   然而让他们又惊又惧的是,明明距离已经如此之远,他们身边的同伴依然在不断地倒下。   这怎么可能?   哪有弓箭能射这么远——   这群盗贼们光顾着在利箭之下仓皇而逃,却没有注意到自己逃窜的前方。   黑夜之中,铮亮的枪尖在月光中折射出冰冷的弧光。   凶悍的战马疾驰在大地上。   宛如流金的长发飞扬而起,在夜色中掠过一道亮金色的弧度。   那一队突然从黑暗中袭出的骑兵轻易就撕裂了这些色厉内荏的乌合之众。   数不清的利枪从空中掠过。   鲜血飞洒在黑夜之中。   仅仅只是一个冲锋,近半的盗贼就已经落马身亡。   领头的金发将士是最锋利的枪尖,他所到之处,无人可挡其锋芒。   短短十分钟里,战役就已经彻底结束,那些在平民之中凶神恶煞的盗贼们的尸体凄惨地躺了一地。   “殿下,我们要过去吗?”   萨尔狄斯远远地看了弥亚那边一眼,思索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他调转马头,低喝道:“走!”   这数百名曾经踏遍斯顿大草原、令众多斯顿部族闻风丧胆的铁血精骑跟随他们的君主没入夜色深处,他们将直接袭向这些盗贼团的老巢,斩草除根。   嗯,顺便把盗贼老巢里的金银财宝收归己……不,是收归国有。   对此,这群抢遍大草原的骑兵们是非常熟练的。   当萨尔狄斯率领精骑悄无声息地离开此处时,远方山丘上的弥亚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往萨尔狄斯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很快收回了目光,轻轻拍了一下雅刹尔的脖子。   大角鹿轻盈地几个纵身,从山丘上跃下。   下方,法埃尔已经带着一众骑兵将那些被掳走的女子带了回来。   这些女人的情况还行,但是大多都因为从马背上摔下来受了些伤。   她们缩在一起,脸上还残留着泪痕,用惴惴不安的目光看着眼前那身躯庞大而又神态威严的大角鹿,以及骑在上面的蓝眸少年。   少年对她们笑了笑。   “没事了。”   他说,“跟我来,我送你们回去。”   少年的笑容明亮而温暖,让这群惊恐的女人们稍微安心了一点。   见少年说完之后就转身离去,她们赶紧跟了上去。   走了一阵子,她们看见了远方火堆的火光。   那是今晚宿营时点起的火堆。   当看到那些熟悉的火堆时,她们又忍不住小声抽泣了起来。   这一次,是喜极而泣。   她们跌跌撞撞地向她们的亲人、好友们奔去,不少人抱在一起,相拥而泣。   一时间,哭声在黑夜之中回荡。   只是这些哭声中都带着获救、或是重见亲友的喜悦。   马蹄声响起,一队骑兵纵马向这边飞驰而来。   领头的是安提斯特的副将。   刚才盗贼分头袭击,他和其他几个骑士长各守住一处,这边被袭击时,一时间来不及赶来,这才让盗贼得了手。   现在盗贼群已经退去,眼见这边突然来了为数不少的骑兵,他便赶紧赶过来查看情况。   伫立在月光之下的大角鹿极为显眼,奔来的副将一眼就看到了骑在鹿背上的少年。   惊愕之下,他失声喊出口。   “少祭殿下?!”   他的惊呼声在一片低低的抽泣声中异常响亮,将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都吸引了过来。   清楚地听到那一声呼喊的城民们睁大眼,呆呆地看着鹿背上的少年,脑子半晌回不过神来。   就在他们呆滞着的时候,那位副将已经飞快地翻身下马,单膝跪在大角鹿跟前。   “少祭殿下,原来您还……还……”   还活着。   副将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说了半句,他突然想起此刻乱糟糟的环境,剩下的半句话被他硬生生地吞回喉咙里。   这时,其他几位骑士长也赶到了这里。   身为安提斯特心腹下属的他们自然都认识弥亚,纷纷露出激动的神色,下马,单膝跪地向弥亚行礼。   “那、那是、少祭大人……”   “真的是那位少祭殿下啊。”   原本鸦雀无声的城民们一点点地骚动了起来,发出巨大的喧哗声。   他们的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位年轻的少祭殿下,露出激动的神色。   这位就是传闻中唤来神兽,让神迹在海上降临的少祭殿下啊!   未来的大祭司。   伟大的塞普尔在世间的代行者。   “一定是海神听到了我们的祈祷声,才让少祭大人来拯救我们。”   “伟大的塞普尔啊……”   这段时间里历经磨难、更是被接连不断的祸事折磨得已经濒临绝望的城民们激动地注视着弥亚,这一刻,他们无神的眼底重新有了亮光。   就像是久待黑暗中的人看见了一束光芒。   就像是将溺毙的人看见的一根浮木。   他们呼唤着普赛尔之名,呼唤着少祭之名,跪了下去,双手握在胸前,仰头,泪光闪闪地看着大角鹿身上的弥亚。   他们黯淡的眸中再一次焕发出光彩,恢复了生气。   城破人亡。   王国之危就在眼前。   战争肆虐。   乱象四起。   他们曾一度以为海神抛弃了他们,惶恐不安到了极点。   从上路的那一刻起,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向塞普尔祈祷着。   而现在,海神终于回应了他们的祷告。   曾经唤来神迹的少祭殿下在这里。   未来的大祭司还在这里。   塞普尔没有抛弃他们,没有抛弃波多雅斯。   伟大的海神依然会继续庇佑着他们的波多雅斯。   …………   少祭的现身将一路上惶恐而又焦躁、情绪濒临崩溃边缘的城民们安抚了下来。   他们看起来平静了不少,队伍中的气氛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压抑和紧绷,而是逐渐缓和了下来。   一些人的脸上甚至已经开始露出笑容。   这只庞大的队伍再度启程。   众人虔诚地跟随在少祭的身后,跟在那只大角鹿的身后,他们跨过漫漫长路,跨过平原,来到了那座矗立在波多雅斯西北方的城市。   当这只庞大的队伍进入舒尔特城时,让整座城市都为之哗然。   而导致众人哗然的,不仅仅只是因为迪迈兹城民们的到来,更多的是因为那位骑着一只巨大而又威严的神鹿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少祭殿下。   这位少祭当初在祭祀仪式上招来神迹,唤来神兽的传闻早已传遍了整个波多雅斯,众所皆知。   所有人都对这位据说被海神宠爱的少祭充满了好奇心,以及期待。   如今他们总算能够亲眼看到这位少祭殿下,这让舒尔特城的民众都无比激动。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他们之中有些人其实已经看过少祭无数次了。   同样也感到震惊的还有庞维人。   他们一眼就认出了那只白月鹿,认出了白月鹿上的少年。   此时,他们又是惊喜又是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原来这位竟然就是少祭殿下。   难怪老祭司会心甘情愿在他面前跪下。   难怪他能预言火山爆发,能带他们逃离庞维城,指引他们来到舒尔特城。   庞维人纷纷激动地将这些事情告诉了身边的人。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   短短半日之内,这位不断带来神迹、拯救波多雅斯子民的少祭之名已响彻了整座舒尔特城。   …………   ………………   将安顿迪迈兹城子民的事情丢给纳迪亚和法埃尔处理,弥亚一直守在他的老师身边。   伊缇特一直昏迷不醒。   回到舒尔特城之后,弥亚顾不得其他,急切地带伊缇特回到城主府,找来医师为他治疗伤势。   因为老师高烧不退,弥亚就在床前整整守了老师一夜,直到伊缇特的高烧终于退下去了,他才松了口气。   只是这一放心,困意就涌了上来。   不知不觉之间,他趴在床边打了个盹儿。   “弥亚……”   睡得正香,他突然隐约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伴随着轻轻的叫声,一只大手正揉着他的头。   弥亚嗯了一声,因为还迷糊着,那一声软软糯糯的,还带着一点浅浅的鼻音。   他揉了揉眼,然后懵懵懂懂地转头去看。   熟悉的面容映入他此刻有些朦胧的眼中,他瞅着身后的人,又疑惑的轻轻嗯了一声,还迷茫地眨了眨眼。   少年歪着头,迷糊地瞅人又眨巴眼睛的模样实在可爱。   本是看到弥亚趴在床边,想哄他去休息的萨尔狄斯一个没忍住,低头亲了亲弥亚的眼。   弥亚半睁着眼,乖乖地让他亲,那模样乖巧极了。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人身上,没有注意到,那静静地垂在床上的手的指尖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萨尔狄斯轻声哄着人。   “弥亚,回去休息好不好?”   直接抄了盗贼团的老巢,黑吃黑掠回大笔财物的他刚刚才回城,听纳迪亚说弥亚守了安提斯特一夜,就直接过来了这里。   虽然被叫醒,但是睡意浓厚的弥亚还处于半醒半睡的状态。   他歪着头,瞅了萨尔狄斯好一会儿。   迟钝的脑子慢慢地转了许久,才理解了萨尔狄斯话中的意思。   他摇了摇头,含糊地嘟哝着:“老师……还没……醒……”   他一边说,脑袋一边向下点了一点,一会儿之后,又是一点。   那模样像是小鸡啄米一般,一磕一磕的。   萨尔狄斯看得忍不住想笑,伸手从后面揽住弥亚的肩。   “我问过医师,大祭司已经退烧,没事了。”   萨尔狄斯柔声哄人。   这世上,大概也只有眼前的少年能让他做到这种程度。   “乖,去睡,等休息好了再来看你的老师。”   弥亚扁了下嘴,他说:“我不……”   茫茫然然中,他看了萨尔狄斯一眼。   然后,他向后一靠,整个人窝进萨尔狄斯怀中。   或许是因为这么久以来他早已习惯在身后人熟悉的怀抱中入睡。   他嘟哝着:“我就这么睡……”   他迷糊时软软的声音就像是在撒娇一般。   说完后,他又小小地打了个呵欠,闭上了眼。   萨尔狄斯怔了一下,然后失笑。   他搂着怀中的人,低头看着那张毫无防备的脸,   少年柔软的脸颊上还有压出来的红痕,细长睫毛的影子在白皙颊上染上朦胧的影子。   睫毛微动着,伴随着一下一下轻微的呼吸声。   一夜杀戮中浸染到身体里寒意和血腥气息缓缓散去,只剩下仿佛随着血液传递到整个身体的暖意。   萨尔狄斯目光柔软地看着怀中的少年。   他低头,想要将那淡粉色的唇含入唇中。   然而,就在他低头的这一瞬间。   那只一直静静地放在床上的手突然猛地抬起。   伸过来,一把抓住了萨尔狄斯束成一束垂在身后的金色长发。   狠狠一拽——   猝不及防,被揪住长辫子的萨尔狄斯被拽得向后踉跄一步,下意识一伸手,侧身趴在床边。   他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盯着他的蓝眸。   昏睡了许久的伊缇特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手中还拽着他那一束长发。   “王太子萨尔狄斯殿下,感谢您及时援手,救了我的性命。”   微微弯着的眼角似乎是带着笑意,却又莫名给人一种危险的气息。   伊缇特慢条斯理地坐起身,伸出手,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姿态,将自己睡迷糊了的小徒弟从萨尔狄斯怀中捞出来,搂入自己怀中。   萨尔狄斯本不想松手,但是看着伊缇特身上厚厚的绷带,想着弥亚守了伊缇特一夜,为了避免伊缇特身上的伤口再次裂开,他忍住了没动手。   只是嘴上还是没忍住。   “安提斯特将军……不,应该是伊缇特大祭司,既然知道我对你有救命之恩,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大祭司微微一笑。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干脆以身相许,您觉得怎么样?”   萨尔狄斯:“…………”    第141章   对于大祭司说的‘以身相许’,某位新任王太子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嫌弃的神色。   他瞥了伊缇特还揪着自己那束长发的手一眼。   “比起那些乱七八糟的,起码先松手如何?”   刚才他被拽的那一下可不好受。   伊缇特笑了一下。   “是我冒犯了,王太子殿下,毕竟一睁眼就看到一束毛发在眼前晃,还以为我家伊尔娜在偷偷摸摸地做坏事,所以下意识就抓住了。”   他一边道歉,一边松开手。   只是他的话看似是在道歉,却是意有所指。   以及,伊尔娜是他那匹深棕色坐骑的名字。   大概是意犹未尽,他继续补充了一句。   “话说回来,萨尔狄斯殿下,您的警惕性不如以前敏锐了啊,居然这么轻易就被一个重病之人抓住了要害。”   他看着萨尔狄斯的目光似笑非笑。   “我要是心怀不轨,您可就危险了啊。”   最后一句话,与其说是和善的提醒,倒不如说是一种赤裸裸的威胁。   萨尔狄斯:“…………”   一个不慎被揪住小辫子的他无法反驳。   行吧。   色令智昏,他承认就是。   两人针尖对麦芒,就这么互盯着对方。   正互不相让时,被大祭司搂着的弥亚突然轻轻地哼了一声,睫毛也动了动,一副要被他们吵醒过来的模样。   两人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停止了对峙。   于是,感觉到四周的氛围安静下来的少年睫毛停止了眨动,嘴角满意地扬了扬,继续沉沉睡去。   见怀中小弟子那副贪睡的模样,伊缇特不由得失笑,他将弥亚放在床上,然后自己起身下了床。   伤口的绷带以及药膏都要换了。   还有,就算对于某位新任王太子的行为颇为不爽,他也得尽快将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尽数告知于他。   因为差不多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弥亚这一觉睡过去,就从早上一直睡到了傍晚。   等他终于扯着呵欠睁开眼的时候,一杯水递了过来,他迷迷糊糊地接住水杯咕咚咕咚喝了几口。   里面的水是温的,恰到好处,还加了蜂蜜,喝起来甜滋滋的。   咕咚咕咚地将一杯蜂蜜水喝完,弥亚终于清醒了过来。   他伸了个懒腰,心里愉快地想着,如果老师已经醒来了,他就拿那把月神弓给他看,告诉老师自己得到了一把绝世好弓。   只要有这把弓,以后老师就再也不能以他射出去的箭短小无力为理由训斥他了。   心里正打着主意,弥亚抬眼一看,就看见了站在身边的法埃尔。   他环视一圈,发现自己躺在原本伊缇特躺着的床上,而伊缇特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一边把空水杯递过去,一边问法埃尔:“老师呢?”   想了想,还隐约有点早上的记忆的他又继续问:“萨尔狄斯是不是早上就回来了?”   他们怎么都不在?   法埃尔接过空水杯,回答道:“殿下和安提斯特阁下都在城主府外迎接人。”   “啊?”   弥亚错愕。   那两人亲自出府迎接?   哪位大佬有这么大面子?   “奥佩莉拉王妃。”   “啊——?”   弥亚更惊了。   等等,王城不是被海上民围住了吗?   那位远在千里之外的王城中的王妃怎么会突然来到舒尔特城?   …………   城主府外,一辆行驶了许久已是风尘仆仆的马车缓缓地驶过桥梁,向河对岸的城主府大门驶去。   身穿白甲的中年将军骑马随之前行,一众骑士护卫在两侧。   这位将军的脸色沉郁,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一行人来到城主府大门前时,停了下来。   中年将军和一众护卫的骑士都下了马,俯身单膝跪下,向大门前的那个身影行礼。   站在大门前的萨尔狄斯注视着那辆马车,目光深邃,双眸中闪动着幽暗的微光,让人猜不出他的心思。   马车的车厢很严实,就连窗子都被厚厚的布帘遮挡着,让人完全看不见车厢里面的情景。   即使到了萨尔狄斯面前,马车里依然毫无动静,里面的人明显不打算下车露面,不止如此,她至始至终都默然无声。   面对许久未见的儿子,她甚至都不曾开口问候一声。   而同样的,站在马车前的萨尔狄斯也不曾对她发出一声问候。   明明应该是至亲的母子见面,场面却极为沉默。   气氛冷得如同此刻笼罩着斯顿大草原的寒冬一般,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之中,在场的其他人皆是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一口。   萨尔狄斯淡淡地看了马车一眼,说:“王妃长途跋涉,一定累了,先送她去休息。”   马车再度动了起来,驶向一位侍从引领的方向。   只是刚行驶了十多米,大概是马车里的人说了什么,驾驶马车的车夫又停下马车。   一侧窗子里厚厚的布帘动了一动,露出一点缝隙。   从那点缝隙中隐约能看见流金似的长发。   一个宛如低声调的琴弦般动听,却淡漠得毫无感情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我在路上听说,少祭在这里,是吗?”   原本已经转身打算离去的萨尔狄斯脚步一顿,他回头,异色眼眸盯着窗子缝隙中露出的和他相似的金色长发。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回答了奥佩莉拉王妃的话。   他说:“是。”   他只说是,不曾多说一个字。   得到回答的王妃亦没有再开口说话。   布帘落下来,重新严严实实地挡住窗口。   马车再度行驶了起来,逐渐远去。   …………   夜晚已经降临,政事房里的灯火已经点燃。   纳迪亚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下巴上的疤痕,盯着弥亚看了半天。   弥亚被他看得不自在,忍不住问:“你一直盯着我看什么?”   纳迪亚纳闷地说:“我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你和王妃有哪里相似。”   “啊?”   “我怎么看怎么觉得,比起这边这位王子,你才更像是王妃的亲生儿子。”   “…………”   弥亚无语地移开目光,懒得搭理这个胡说八道的家伙。   纳迪亚一摊手。   “我又没乱说,她对你真的就和别人不一样。安提斯特,你说是不是?”   坐在一旁铺着软垫的木椅上,安提斯特沉思了一下,难得没有反驳纳迪亚的话,而是点了点头。   “嗯。”他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从以前开始,王妃对弥亚的态度似乎就和其他人不一样。”   以大祭司的身份,所以比他人更加容易接触王妃的伊缇特比纳迪亚更能体会到这一点。   他抬头,看向弥亚。   “弥亚,你知道原因吗?”   弥亚正要摇头,忽然晃神了一下。   ……   寂静的房间里,那只柔软白皙的手指捧着他的颊。   一个极轻的吻落在他的额头上。   微不可闻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她说:【你是……‘希望’。】   …………   “弥亚?”   萨尔狄斯的喊声唤醒了失神的弥亚。   弥亚从突然浮现出的记忆中醒来,他一抬头,对上了紧紧地凝视着他的异色双眸。   他想起王妃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他想起月神的老祭司曾经对他说过的预言。   【希望】。   那究竟是……?   思索着的弥亚刚打算将他想不明白的事情说出来,突然一个沉闷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一名身穿白甲的中年将军走进政事房。   他的眉头紧皱着,陷出深深的川字纹。   他的脸上神色郁积,眉宇间透出一丝疲惫,眼底沉着浓浓的忧色。   枪之骑士团的统帅沙拉姆。   老将军纳尔特之子。   亦是被废的王太子帕斯特的舅父。   进入房间后,他一抬眼,目光从萨尔狄斯和弥亚两人身上扫过。   这一刻,他的眼底流露出极为复杂的神色。   他和对面的两人本该是敌人。   王位之争,注定他们之间的斗争不可能罢休。   以他和他的父亲的性子,哪怕是玉石俱焚,也不可能向萨尔狄斯低头。   可是现在……   沙拉姆向前一步,他俯身,单膝落地,跪在萨尔狄斯身前。   他低着头,沉声道:“沙拉姆奉陛下遗令,率领枪之骑士团归于您的麾下。”   “不久之前,我南下赶去迪迈兹城救援,中途接到陛下的密令,禁止我前往迪迈兹城。”   说到这里,沙拉姆顿了顿。   他按在地上的手攥紧成拳,攥得很用力,显然是在拼命地压抑着自己。   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住心底的不甘,他闭上眼,继续说了下去。   “亦禁止我继续南下……去救援王城。”   在接到戴维尔王的密令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陛下的打算。   陛下舍弃了王城。   舍弃了王城里的王太子。   那个时候,他愤怒于戴维尔王的决定。   他心里无法抑制地充满了不甘和失望。   但是同时,他又不得不认同戴维尔王的决定。   戴维尔王做出的是正确的决断。   不顾一切救援王城,只会将波多雅斯拖入无止尽的战争中,最终耗尽国力而亡。   以儿子和舅父的身份,他想要不顾一切地率兵前往王城。   哪怕和父亲以及王太子一起战死在王城!   只是最终,他选择了自己身为枪之骑士团统帅的身份。   一切为了波多雅斯的未来。   萨尔狄斯看着跪在他身前的沙拉姆将军,并没有说多余的话,直接询问情况。   “王妃怎么会来到这里?”   “王宫下方有通往地下河的密道,我父亲派人护送王妃离开王城,送到我的军中。”   “王城的情况如何。”   “已经完全被海上民围困。”   双方正在一问一答,外面突然再次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侍卫匆匆奔进来。   他甚至顾不得向在场的众位将军行礼,疾步走到萨尔狄斯身边,双手将一个两指宽的铜制圆筒呈上。   一路跑来的侍卫喘着气说:“殿下,来自王城的紧急情报。”   房间里的气氛一滞。   沙拉姆猛地抬头。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那只小小的圆筒上。   萨尔狄斯接过圆筒,拨开封蜡,倒出里面那张薄薄的羊皮纸。   侍卫躬身退下。   萨尔狄斯看着展开的纸条。   还保持着单膝跪在地上的沙拉姆将军仰着头,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萨尔狄斯手中的纸条,几乎屏住了呼吸。   唰,萨尔狄斯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纸条。   他眼带煞气,声若寒冰。   “王城中部分贵族叛国投敌,致使王城陷落。”   众人一惊。   弥亚忍不住开口问道:“那城里的人……”   “帕斯特被俘。”   萨尔狄斯看了死死地盯着他的沙拉姆一眼,说,   “大将军纳尔特,战死。”   沙拉姆将军身躯一晃,身体健壮的他竟是差点就此摔倒。   他一手撑在地上,这才勉强稳住了身体。   他垂下头,痛苦地闭上眼。   他的手攥紧着,指甲深深刺进掌心,王城陷落、亲人战死的剜心之痛让他此刻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房间里寂静无声,半晌没有人开口说话。   许久之后,纳迪亚才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声。   那一声叹息,像是在对那位曾经暗中夺走他的剑之骑士团统帅之位、将他赶到边疆、让他发誓有生之年与其誓不两立的老将军发出的哀悼之声。 第142章   ……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冲刷着石砖上深深浅浅的血痕,汇聚成血水沿着缝隙流淌而下。   放眼望去,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   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黑白两色。   唯一夹杂在其中,是一抹抹刺眼的血红。   将士们的尸体躺了一地,雨水浇透了他们残缺的躯体,将他们浸泡在血水之中。   耳边仿佛有巨大的耳鸣声在不断的回响着。   脑子却是一片空白。   他跪在地上,身上的白甲已经尽数染成血色的老将军倒在他的怀中。   一根锋利的长矛贯穿了老将军的胸口。   湿漉漉的白发贴在老将军满是皱纹的脸上,常日里锐利又强势的眼中的光亮在一点点地暗淡下去。   老将军盯着他。   哪怕到了现在,老人盯着他的眼神也带着严厉之色。   “那时让你离开……咳,你却……”   一张口,血沫就从老将军嘴角溢了出来。   老人板着脸斥责着他,就如同以往无数次一般。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他早已习惯了他的外公对他的严苛。   “咳……没办法……毕竟,咳咳,你流着陛下的血……也流着我的血……”   可是这一次,在那严厉的斥责声下,他看见了隐藏在外公眼底的骄傲。   老人嘴上不说,但是心里其实是为他的选择而感到骄傲。   “帕斯特啊……”   老人看着他,抬起手来。   那只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握着年幼的他还很稚嫩的手,教他挥剑、教他刺枪的粗糙大手勉强抬起来,似乎想要碰触他的脸。   老人的眼中满是遗憾。   “以后……我不能再守护着你了……”   老人一直洪亮有力的声音此刻一点点地低下去,越来越微弱。   “不要忘了……你是波多雅斯的王子……”   刚刚触及他的眼角的手蓦然掉落下去。   …………   ……………………   黑发的青年猛地睁开眼。   他呆呆盯着屋顶好一会儿,缓缓地坐起身来。   房间里晃动的火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   四周的一切都很熟悉,他依然待在王宫之中,待在他的王太子宫所之中。   只是,房间里的东西丝毫未变,但外面的世界却已是天翻地覆。   帕斯特坐在床上,一手搭在屈起的右膝上。   他低着头,浓密的漆黑额发散落下来,深深的阴影掩住他的眼窝。   房间里安静至极,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在回响。   王城的守卫战一天比一天惨烈。   海上民的攻击凶猛至极,每一个人都如同悍不畏死的鲨鱼一般,前赴后继,汹涌而至。   战况异常惨烈。   每一天都有无数的波多雅斯将士战死在城墙之上。   连日的冬雨簌簌落下,仿佛是为战亡者哀悼的眼泪。   只是,连绵的雨水也冲刷不去被鲜血涂抹了一层又一层的城墙上的血腥气息。   在海上民宛如疯鲨一般的攻击下,王城摇摇欲坠。   守城的将士们硬是以性命一次又一次守住了摇摇欲坠的王城。   就连一开始害怕的城民们都鼓起勇气来到城墙前,尽己所能帮助军队守护城市。   而他也不顾老将军的强烈反对,毅然和外公一起站在了最前线的战场上。   王城中,他被废除王太子之位的事情只有有限的几人知道,而王城又被围困,被孤立,外面的消息传不进来。   所以,在王城所有人的心目中,他依然还是波多雅斯的王太子。   王太子亲自率军守城,冲在战场的最前方,让守城的将士们以及城民们的气势瞬间高涨了起来。   在惊涛骇浪中摇摇欲坠的王城屹立不倒。   从上至下,所有人都拼着一口气,决意与侵略者死战到底。   但让人未曾想到的是,王太子以及一众将士们在前方战场上拼命,后方的一小部分贵族却因为惧怕海上民宣称的‘不投降就屠城’,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家族财富,选择投敌叛国。   他们偷偷为海上民打开了东侧的城墙闸门,让海上民的战舰驶入城中。   一道被人偷偷打开的闸门,让将士们多日来拼死的奋战彻底毁于一旦。   那一天,王城陷落。   暴雨倾盆,仿佛能隐约听见遥远的海边海浪澎湃呼啸的声音。   那一天,死守城墙的将士们几乎全部战死。   那一天,他的外公纳尔特为了保护他,死在长矛之下。   身具王太子之名的他被海上民俘获,那个野蛮的种族并没有杀死他,而是在给他灌下让他失去力量的药水之后,将他关押在了王太子宫所中。   天空黑了又亮,他被关在这里已是整整三日。   帕斯特坐在床上,失神的目光望着眼前的虚空,脑中一片空茫。   明明房间里灯火通明,可是他却只看到一片黑暗。   他看不到前方的道路。   脚步声从外面传来,由远及近。   有人来到这间名为王太子宫所的华美监牢之前,守在门前的十多名战士躬身向来人行礼。   他们恭敬地喊着:“赛尔特沙赫。”   声音传进房间里,让帕斯特的眼微微一动。   和海上民对战这么久,对于这个民族的事情,他多少也了解一点。   海上民信奉着风暴与混乱之神赛尔特。   沙赫,意为,天之子。   这是海上民对他们的王的称呼。   他们认为他们的王是赛尔特之子。   帕斯特抬头,隐藏在阴影中的眼直勾勾地盯着门口的方向。   现在即将进来的那个人,就是率领海上民族攻打波多雅斯的王。   一个无比残忍的,在攻陷每一座城市之后都要将城市毁灭、城民屠杀殆尽——手中染着数万波多雅斯人鲜血的魔鬼。   门被推开。   伴随着响亮有力的脚步声,一个出乎人意料之外的身影出现在帕斯特眼前。   帕斯特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出现在他面前的海上民的王几乎和他一样年轻,身姿高挑挺拔,个头几乎与他一般无二。   特制的贴身黑甲包裹着这位年轻的王修长的身躯,虽然胸口并不算高挺,但是明显可以看出不同于他的特征。   女人?!   帕斯特愕然,更是难以置信。   深棕色的发在脑后高高地束成一束,这位女性沙赫脸上的皮肤以及露出的双臂的肤色是深褐色的,极为粗糙,那是长年在海上风吹日晒形成的颜色。   虽是女性,但是骨架却很大,让她看起来身形高大挺拔。   无论是双臂还是双腿,都有着紧致健壮的肌肉,那流畅的肌肉线条显出一种健壮的美感。   她露出的双臂上有着数道大大小小的疤痕,甚至锁骨上都有一道,在褐色的皮肤上极为显眼。   那些陈旧的疤痕,是这位年轻的女沙赫身经百战的证明。   她的容貌并不突出,但是脸上那双透着野心勃勃之色的眼异常显眼,让人见之难忘。   她的周身隐隐散发出帕斯特极为熟悉的、曾经在他的外公身上看见过的凛然煞气。   她手中不知沾了多少人的鲜血,才养出这一身的血腥之气。   女沙赫的目光从帕斯特身上扫过。   她看着帕斯特的眼神意味深长。   “波多雅斯的王太子,被人抛弃的滋味可好?”   帕斯特呼吸一顿。   “你死守王城这么多天,却无一援兵。”   女沙赫不紧不慢地说着。   “戴维尔王废除你王太子之位。”   “你的舅父抛弃你,率军北上,依附新的王太子。”   “你在前面拼死战斗时,城里的人已经背叛了你。”   “根据传来的消息,未来的大祭司现在也已经在舒尔特城现身。”   女沙赫说到前面那些时,帕斯特只是垂着眼,沉默不语。   直到最后一句话,才让他的眼角猛地跳动了一下。   “你看。”   女沙赫摊开手,她看着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帕斯特。   “所有人都抛弃了你,你的父亲、舅父甚至于本该辅佐于你的少祭都弃你而去。”   “他们都舍弃了你,选择了北方的那位王子。”   “他们把你丢在这座注定要陷落的城市里,任由你一个人苦苦挣扎。”   “真可悲啊,帕斯特王子,他们所有人都在坐看你死去。”   她用低沉的声音对帕斯特说,   “你难道就不会不甘心吗?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怨恨他们吗?”   “够了。”   帕斯特沉声打断了女沙赫的话,他抬眼,闪动着幽暗光泽的黑眸直勾勾地盯着女沙赫。   “你想要什么?”   女沙赫笑了起来。   “我要你,帕斯特王太子。”   她看着派斯特,那双野心勃勃的眼亮得可怕。   “你看,我没有杀戮王城中的波多雅斯人,这是我对你的示好。”   “帕斯特王子,去向王城的子民宣告,你才是名正言顺的王太子。”   “前任王已死,你应该继承王位,成为下一任波多雅斯之王。”   “北方的那位王子并非是正统,那是违逆者,他没有资格继承王位。”   “而我,会帮助你击败那个违逆的王子,让你成为真正的波多雅斯之王。”   女沙赫那并不好听甚至略显沙哑的声音却有着一种异样的诱惑力,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来自地狱的魔鬼的诱惑。   帕斯特盯着女沙赫,他再一次重复刚才的那句话。   “你想要什么?”   女沙赫俯身,伸出手握住帕斯特的下巴。   她的身型本就高大健壮,威势逼人,此刻居高临下地俯身之时,越发给人一种极大的压迫感。   她的目光和帕斯特对视着,嘴角浮现出深深的笑意。   “我说过了,我要你。”   “你与我成婚,成为我的夫婿,我会让你坐上王座,成为波多雅斯王。”   “而我的孩子,则是下一任波多雅斯王。”   房间里寂静半晌。   沉默了许久之后,帕斯特终于开口。   他说:“我需要时间考虑。”   “可以。”   女沙赫轻描淡写地说,松开手。   “不过,帕斯特王子,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你考虑的时间最好不要超过一天。”   “虽然你算是比较好的选择,但是没有你,我也可以选择一个你们王室旁系的男人,扶持他成为波多雅斯王。”   她一边说,一边转身向外走。   当走到门前时,女沙赫停了下来。   她没有回头,但是她那极具蛊惑力的声音再一次传了过来。   “不要忘了,这是现在的你唯一可以登上王座的机会。”   “是继续做一名被敌人俘虏的落魄王子,还是成为新的波多雅斯之王,全在于你的选择。”   说完最后一句话,她走出了房间。   守在门外的战士恭敬地向她行礼,她微微昂首,迈步离开。   月光照在这位年轻的女沙赫身上,她脚下的长靴踩踏着石地发出响亮有力的脚步声。   她一边走,一边思索着。   里面那个王太子是一个很有用的棋子。   只可惜那位据说象征着不详的美人王妃不知怎么逃了出去,没能抓到,不然也很有用处。   当初她毫不留情地下令屠城,是为了以此恐吓波多雅斯人,在波多雅斯人心里留下可怖的印象。   事实证明,这个做法很有效。   若不是海上民血腥屠杀的沿海城市的做法吓到了王城中那些窝囊废贵族,这座王城还没那么快打下来。   但是攻下这座王城之后,她没有屠城,也禁止海上民滥杀城民。   一是因为她要告诉所有人,她言出必行,那些人投诚,她就不屠城。   二是因为她本来就没打算毁掉这座城市。   为了寻找新的居住地,海上民跨过无边无际的大海来到了这座肥沃的大地。   海上民不可能一直在海上漂流。   这里,就是她为她的子民选中的新的居住地。   她心里很清楚。   想要成为这片大陆新的统治者,想要征服波多雅斯,一味的杀戮是不行的。   虽然她的族民各个骁勇善战,无论男女老少皆是强悍的战士,但是比起人口高达七八十万的波多雅斯,海上民不到七万的人口甚至不足对方的十分之一。   所以,想要征服波多雅斯,得用些手段。   先是以强大的力量示威,让波多雅斯人惧怕。   然后可以适当的怀柔,拉拢那些愿意投降于他们成为他们奴仆的波多雅斯人。   紧接着,指使这些投降他们的波多雅斯人去攻击负隅顽抗的波多雅斯人。   因为,那位王太子是她计划中重要的一环。   她打算利用那位波多雅斯王太子的正统之名,将帕斯特扶持上王座,削弱波多雅斯人对海上民的敌意。   打着正统的波多雅斯王的名义,她就可以毫不客气地攻打那些不听从王的命令的城市。   包括还在北方的那个王子,她完全可以给其定下违逆的罪名。   当然,帕斯特就算登上王座,也只是她所扶持的一个傀儡。   她才是波多雅斯未来的掌权者,实际上的波多雅斯之王。   她不认为那位王太子会拒绝她。   人都是自私且趋利避害的。   这是人类的本性。   所谓的亲情大义在真正的利益之前不值一提。   如同她那位将她当做继承人培养了十几年的父亲,海上民的前任沙赫,在有了儿子之后,为了从她手中夺回权利,一次又一次欲将她除之而后快。   如同她在发现父亲想要除掉自己后,毫不犹豫地反击,杀父杀弟,踏着亲人的鲜血和尸骨成为了新的沙赫。   她相信,那位王太子就算一时间有所犹豫,但是最终还是会选择对他自己有利的道路。   果不其然,在一夜过后,那位王太子让看守他的人传来消息,说答应她的条件。   女沙赫笑了起来。   就跟她所想的一样,那万人之上的荣光,没人会不想要。   既然帕斯特已经成为了自己的人,女沙赫自然不吝惜向帕斯特示好。   她不仅撤走了之前负责看守他的守卫,还把以前服侍他的侍从侍女都给送了回来。   只是,在得知帕斯特将和那位女沙赫成婚之后,那些被送回来的侍从之中有一些人看帕斯特的眼神就不由得有些微妙。   有人甚至直白地在脸上露出不忿之色。   戴维尔王在与海上民的战争中战死,而王太子竟然为了活下去,要和海上民的首领成婚吗?   对于那些不忿的眼神,帕斯特视而不见,但是他忠诚的心腹侍从却看不过眼,毫不客气地训斥了那些人。   只是,训斥只压得住那些人的脸色,却压不住那些人的心。   “殿下……”   这位自小跟在帕斯特身边,与之一起长大的贴身侍从多少能懂得帕斯特的心情。   他知道,殿下答应和女沙赫成婚,并非是为了保住性命。   他想,殿下恐怕只是因为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样被舍弃。   不甘心被废除王太子之位。   他知道殿下心中对于王太子之位的执念,对于自己应该成为王的执念。   不甘心的怨愤蒙蔽了殿下的双眼和心,这才做出这样令人难以置信的选择。   他曾试图私下劝说帕斯特殿下,但是殿下似乎并不愿意听他的话,只是一味的让他退下。   他也只能无奈地闭上嘴。   ……   虽然刚刚经历了战乱、且已经陷落在入侵者手中的王城此刻还很寂静和压抑,但是,在女沙赫一声令下之后,那些叛国投敌的波多雅斯贵族非常积极主动地为他们的王太子和女沙赫做好大婚前的准备。   对于这个婚礼,他们是最乐见其成的一批人。   只要王太子和女沙赫成婚,那么他们身上的污点就一扫而光,从此不再是背叛者。   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并不是投敌,而只是在效忠有着正统之名的王太子而已。   在即将成婚的数日前的傍晚,女沙赫突然出现在王太子宫所,一言不发地将帕斯特带到海神殿。   她一同带去的,还有三名投降于她的波多雅斯贵族。   往日里高贵典雅的海神殿如今已是一片萧条,进入其中之后,能感觉到的只有一片死寂。   哪怕已经过去许久,仿佛还能闻到这里残留着的血腥味。   信仰着风暴和混乱之神的海上民对于信仰海神的祭司不会有丝毫怜悯之心。   海神殿中坚守着信仰的祭司都已被杀死,留在这里的,是那些恐惧着死亡选择转而信奉风暴与混乱之神赛尔特的祭司。   大祭司早在城破的那一日就被海上民战士从祈祷之间里找出来,囚禁在海神殿一处的房间里。   女沙赫带着帕斯特来到那间囚禁大祭司的房子,将自己的短剑递给帕斯特。   她对帕斯特露出笑容,说:“去吧,我未来的夫婿,将塞普尔的大祭司的鲜血献给我。”   跟随在帕斯特身边的年轻侍从一惊,另外几名波多雅斯的贵族更是脸色一白,露出惊惶之色。   大祭司。   海神塞普尔在世间的代行者。   被所有波多雅斯人虔诚信仰着的存在。   王太子若杀了他……   帕斯特的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他和女沙赫对视了许久。   女沙赫眼神幽深,她目光如盯着猎物的鲨鱼,那灼热之下隐藏着的是冷酷、永无止境的野心和欲望。   帕斯特沉默地接过了女沙赫递给他的短剑。   他的侍从呆呆地看着他,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是看着帕斯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侍从的唇蠕动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帕斯特握着短剑向房门走了一步,女沙赫本欲跟上,但是她一动,帕斯特就停下脚步。   他没有回头,说:“不要跟过来,我不希望被人看到。”   女沙赫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的神色,站在了门口。   帕斯特走进大门,他的贴身侍从紧张地追了进去。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房间。   房门在女沙赫以及其他人面前关上,海上民的战士露出讥讽的笑容,波多雅斯的贵族则是满脸惶恐,全部都是一副惴惴不安的神色。   帕斯特在房间里待了足足一刻钟之久。   久到女沙赫不耐烦地皱眉,打算走进去看情况的时候,房门才终于再一次打开。   帕斯特迈步向外走来。   他的脸上只剩下冷厉之色。   他右手上的短剑向下淌着鲜血。   他每走一步,石板上就留下一个血红色的脚印。   年轻的侍从跟在他的身后,脸色苍白,步伐踉跄,目光满是悲痛。   女沙赫锐利的目光越过帕斯特的肩往屋里看去,当看见屋子里倒在血泊中的大祭司时,她露出满意的神色。   她走过去,抬起手,动作亲昵地擦去溅在帕斯特颊上的一抹血痕。   她对她既定的夫婿露出了笑容。   身为波多雅斯的王子,却亲手杀死身为波多雅斯人信仰领袖的大祭司——这件事足以让帕斯特从此身败名裂、被万人唾骂,更是会被海神塞普尔厌弃。   这就是她所希望的。   她要牢牢地把这个棋子抓在自己手中,不给他丝毫喘息之机。   她要彻底斩断他所有的退路。   她要他除了依附自己之外,再也无路可走!   被女沙赫亲昵地握住手,帕斯特垂下眼,睫毛的影子落入他幽暗的眼底。   他眼角的余光看着自己手中的鲜血,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丝毫情绪。   …………   已是深夜时分。   结束了战争的王城是安静的,王城中心的王宫亦是如此。   王太子宫所的庭院中,帕斯特坐在凉亭下。   庭院中只有他一人,他静静地坐在石阶上,怀中抱着一把七弦琴。   沐浴在银纱似的月光下,他的手指轻轻地拨动起琴弦。   许久未曾弹奏,他的动作有些生疏,琴声也有些断断续续的,似乎有点找不到节奏。   但是没过多久,那修长的手指弹奏的动作逐渐流畅,在夜空中响起的琴声也一点点变得悦耳起来。   帕斯特低着头,他看着怀中七弦琴的目光中带着缅怀,透出一抹温柔。   他已经记了起来。   自己为什么喜欢弹琴。   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还很小,他的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小小的他总是喜欢趴在母亲膝上。   他已记不清死去多年的母亲的容貌,留在他记忆中的是母亲修长白皙的手指,一下一下,轻轻地拨动琴弦,让琴弦发出美妙动人的音乐。   明亮的日光之下,他趴在母亲膝上,在母亲温柔的声音,还有动听的琴声中,昏昏入睡。   悦耳的音乐在耳边回响着,为在母亲膝上睡去的幼小孩子的梦境里创造出一个五彩斑斓的瑰丽世界。   ……   七弦琴的乐声在夜幕下回响。   它伴随着庭院中清澈的流水声,点缀着月光,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帕斯特的指尖轻轻拨过琴弦。   他就这么随意地坐在凉亭的石阶上,眉眼温润如水。   他想起很久以前,他避开外公躲在一旁偷偷弹七弦琴的时候,那个意外出现在附近听到他的琴声的少年。   他听见了少年伴随着他的琴声轻轻哼出的歌声,悦耳的歌声和琴声交缠在一起。   当他拨开茂密的枝叶时候,坐在灌木丛另一侧陪鹿玩耍的少年回头看他。   湛蓝的眼眸像是倒映着晴朗天空的无边海洋,映出他的影子。   【根据传来的消息,未来的大祭司现在也已经在舒尔特城现身。】   ……还活着。   当从那位女沙赫口中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帕斯特的心底突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感觉。   好像是一直高高悬着的心脏缓缓地落了地。   好像是破了一个洞的胸口缓慢地愈合了起来。   好像一度变得坚硬如铁的心再一次柔化了下来。   帕斯特垂着眼,嘴角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弥亚还活着。   真好。   ……真好。   这一年里,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   他在漆黑无光的泥淖中挣扎着,却只能绝望地看着自己越陷越深。   现在,梦终于醒了。   柔和的月光落在黑发青年柔和的脸上,这一刻,他的黑眸仿佛又恢复了一年前的温润。   微光在他的眼底闪动着,他的眼中流淌着的是说不出的温柔。   轻轻地拨动着琴弦,帕斯特闭上眼。   安静的庭院中,夜风掠过他的发梢,他的脸上露出惬意的神色。   此时此刻,时光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   月光落满庭院,动听的琴声萦绕在黑夜之中。   …………   ……………………   冬季即将过去,在冬末的这一日,沉寂已久的王城举行了盛大的仪式。   彩色的旗帜在城中飞扬。   王城的城民们拥到了巨大的广场四周。   这一天,是他们王太子成婚的日子,但是波多雅斯人的脸上却并没有太多的喜色。   场面虽然隆重,却并不热烈。   波多雅斯人沉默地注视着前方的那壮观的成婚仪式。   王城的中央,那座巨型的三面方尖塔依然耸立着,如一柄拔地而起直冲云霄的巨剑。   它镇守在这座城市之中,高达四十多米的它仿佛擎天之柱一般,在天地之间伫立了千年的时光。   纯金铸造而成的金色的塔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仿佛在照耀着这座古老而有着悠久文明的城市,又仿佛在指引着它所守护的人们前进的方向。   塞普尔之塔。   海神之塔。   此时此刻,它安静地矗立在大地之上。   不知它是否知道,这座有着千年的历史、承载着波多雅斯的荣光的城市已经陷落在侵略者的手中。   塞普尔之塔的下侧有一座高高的祭台,高达十米。   那是只有历代的波多雅斯王才能登上的地方。   空旷的广场的尽头,长长的石阶通往祭台之上。   看着那仿佛通往云端的石阶,帕斯特微微失神。   他突然记起,很多年前,父王牵着还很年幼的他的手,沿着长长的石阶,走到了祭台之上。   那个时候,他站在高高的祭台之上,俯视着下方。   帕斯特,我的孩子,从今天起,你就是波多雅斯的王太子。   父王握着他的手,开心而爽朗的笑着,指着他们脚下的大地。   从今天起,下面的所有人,都将成为你的子民。   过去的记忆在脑中一闪而过,帕斯特闭上眼,好一会儿之后,才缓缓睁开。   重新睁眼之后,他的目光平静了下来。   他迈步向前方的石阶走去,长长的披风散落在他身后的地面上。   女沙赫就在他的身边。   这位平日里总是一身戎装的女沙赫在今日这个特殊的场合中,虽然还是没有穿上盛装的长裙,仍旧是一身利落的劲装,但是也卸下了从不离身的黑甲。   总是在脑后高高扎起束成一束的棕色长发披散在肩上,勉强多了一分女性的韵味。   只是,女沙赫那宛如正在伏击猎物的野兽般攻击性十足的眼神,将那一点属于女性的柔和轻易就打得粉碎。   她与帕斯特并肩而行,身材高挑不逊帕斯特丝毫。   虽是女性,却自带一股凛然威势,那迈步向前的强大气势更是将身边的王太子的存在感都压了下去。   无数悍勇的海上民战士环绕在四周,向他们的沙赫投以敬畏的目光。   杀父杀弟。   这在强者为尊弱肉强食的海上民族之中算不得什么,甚至可以说,这样反而更加证明了女沙赫的强大、冷酷和可怕,更让他们敬畏和臣服。   除了海上民的战士以外,波多雅斯的贵族和臣子将士们也分列两侧。   只是,一半是自愿的,一半却是被强迫的。   那些不肯投降被关押起来的臣子将士在今天被压来塞普尔之塔的广场上观礼。   不同于那些投降了的贵族们欣喜而又得意的眼神,他们注视着帕斯特王太子的眼神中充满了不信、愤怒以及悲哀。   他们浑浑噩噩地站在旁边,看着和女沙赫并肩而立的王太子,不少人脸上流露出痛苦之色,更多人则是失望。   帕斯特仿佛根本不在乎他的臣民们失望和悲愤的眼神,神色平静地踏上了石阶。   他一步步向上走去。   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他还很小的时候,跟着父王一步步走上这座高大的祭台。   他是波多雅斯的王太子。   炽热的阳光照耀着大地,帕斯特和女沙赫已经站在了祭台之上。   女沙赫踩在祭台之上,俯视着下方黑压压的看不到尽头的人群。   她的眼底仿佛有巨浪在汹涌澎湃着,充斥着赤裸裸的欲望和野心。   她笑着对站在她身边的帕斯特说:“去吧,我的夫婿,去向我们的子民宣告。”   “去向他们宣告,从现在起,你就是新的波多雅斯之王。”   “向他们宣告你的正统——宣告你北方的那个王弟是想要谋夺王座的叛逆者——”   帕斯特看了她一眼,他的唇角扬起,和她一样露出了笑容。   那是自从城破以来,他第一次露出的笑容。   他转身向前走去。   祭台的前方,有一个向前延伸的长长的平台。   他沿着这个长条形的平台步伐沉稳地向外走去,一直走到延伸的平台的尽头。   帕斯特站在高高的平台上,俯视着下方。   他看见大地之上,站着无数他的子民。   冬末时分的狂风掠过,将他身后长长的披风吹得呼啸而起。   “我波多雅斯的子民——”   “我,在此向你们宣告——”   他的声音被风带起,在这片大地之上环绕,回荡。   平台特殊的建筑方式将他的声音扩开,传到广场上所有仰头注视着他的人的耳中。   “我的父王,戴维尔王,在临死之前立下遗旨!”   “废除我王太子之位,改立第三王子萨尔狄斯为王太子!”   后方,认为一切尽在自己掌握之中的女沙赫原本志得意满的脸色陡然一变。   骇人的怒意从她眼底浮现,她猛地向前冲去。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帕斯特响亮的嘶吼声在广场的上空中回荡。   “父王已战死!王太子萨尔狄斯为正统继承者!在父王战死的那一天起就即刻继承王位!”   嘶吼着的王太子一张脸已涨得通红。   他仿佛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哪怕嘶吼到破了音,也声嘶力竭地继续吼下去。   “波多雅斯的子民们!记住,你们的王在北方!”   “他一定会打回来!从这些侵略者手中夺回我们的王城!!”   够了!   女沙赫一身戾气,面带狞色地冲向前。   此刻她懊悔不已。   她不该信任这家伙,更不该让这家伙在波多雅斯人之前露面!   可她这么知道这个王太子竟然愚蠢到这种地步?   明明王位已经唾手可得,却——   一眨眼的功夫,她已经冲到了帕斯特的身后。   帕斯特站在延伸出去的平台尽头,根本无路可逃。   盯着帕斯特的眼中闪动着凶光,她伸手狠狠地扣住了帕斯特的肩。   无所谓。   就算没了王太子的光环,但是好歹也是波多雅斯的王子。   把他囚禁在王宫里,仍然可以打着这个王子的名号。   被她扣住肩膀的帕斯特转身。   他笑了起来。   他并未试图挣扎,反而是借着被女沙赫拽他的力道直接撞入她的怀中。   下一秒,帕斯特猛地伸手拔出她腰间的短剑,狠狠向女沙赫胸口刺去——   然而,被灌了药彻底失去了武力的身体终究还是慢了一拍。   短剑刺进女沙赫的身体,却没能刺中要害。   察觉到不对劲的女沙赫及时避开了帕斯特用尽残余力量的一击。   但她也被迫松开了扣着帕斯特的手,甚至还后退了一步。   按住受伤的侧腹,她怒不可遏地看向帕斯特。   杂乱的脚步声从她身后传来。   她的大批近卫已经冲上祭台,正从她身后向这边奔来。   一定要打断这家伙的手脚!   让他彻底成为废物!   她心里还在发狠,下一秒,风呼啸而来,深色的披风在她陡然收缩的瞳孔中掠过。   她看见帕斯特离她越来越远。   她睁大了眼,看着那个愚蠢的、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王位的王子纵身从高高的祭台跃下。   唰啦。   唰啦——   那是长长的披风在风中拂动不休发出的响声。   漆黑的发向后飞扬而去。   呖呖的风声在耳边尖啸而过。   抛下短剑,帕斯特从高台上坠下。   他睁着眼。   看见那巨大的塞普尔之塔矗立在天地之间。   金色的塔尖在阳光中闪耀。   那是波多雅斯的辉煌与荣光。   风声在耳边呼啸。   他看着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从天空照下来的明媚阳光像极了那一天。   阳光灿烂的庭院中,他坐在长廊下弹奏着七弦琴,眸如海洋的少年搂着小鹿坐在旁边,一边懒洋洋地喂小鹿糖块,一边随着琴声轻轻地哼着歌。   时光在那一刻是如此的宁静而又美好。   无意识的,也或许是有意识的,他的手指在空气中轻轻地拨动了几下。   那就仿佛是他的手边有着一把看不见的七弦琴,在让他弹奏。   隐约中似乎有无形的琴声随着他手指的波动从风中传开……   碰的一声巨响。   一切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陷入黑暗。   所有的感知都已经消失,他却仿佛听见了年幼时母亲弹奏出的琴声,温柔地萦绕在他的身边。   ……   塞普尔之塔的脚下。   波多雅斯的王太子帕斯特安静地躺在地面上。   从他身下涌出的鲜血汇聚成血泊,染红了祭台的一角。   偌大一个广场,寂静无声。   …………   ……………………   万里之遥的北方,正在庭院中安抚白月鹿的少年转头,望向天空。   湛蓝的天空一望无际。   弥亚失神了一瞬。   他隐约中仿佛听到了,从风中若有若无传来的……七弦琴的琴声。 第143章   从人群中冲出来的年轻侍从跪在死去的王子,他悲痛的哭声打破了广场上死一般的寂静。   左侧那一排投敌的贵族们的脸色都是僵的。   他们怎么都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帕斯特王子一死,他们再也洗不脱叛徒的罪名,甚至还要加上逼死王子这一罪状。   而右侧那五六个被压过来被迫观礼的将士们则是沉默着,俯身,向虽死犹荣的王子的遗体屈膝行礼。   愿塞普尔将王子的灵魂召入不灭的天国。   女沙赫已从祭台上走下来,脸色铁青地看着那具躺在血泊中的遗体。   早知道这人如此愚蠢,还不如就一直将他关着,或者干脆就直接弄死他。   只要王太子一直不露面,就没人敢说他死了。   虽然效果可能会差一些,但是好歹也能打着他的名号。   但是如今,帕斯特已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去。   女沙赫知道——这就是帕斯特的目的,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自己死去,让她瞒不住他的死讯,让她再也不能利用他的名号做任何事情!   愚蠢。   明明已经被众人舍弃,却还要坚守着最后的执念。   甚至不惜性命。   这个王太子的行为实在是让她难以理解。   女沙赫沉着脸盯着帕斯特的遗体。   好一会儿之后,她才一转身,深色的披风在她身后甩开。   她说:“收敛波多雅斯王太子的遗体,安排他们的祭司,把他葬了。”   很快,她的身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广场的祭台附近很静,但是广场之外的民众们却是早已骚动了起来。   他们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已经憋不出窃窃私语了起来。   密密麻麻的人群之中,有一名褐色长发的女子站着,远远地看着祭台之下帕斯特的遗体被人收敛走。   随后,她垂下眼,快步从人群中走出来。   明明很拥挤,但是她三晃两晃,一个人都没撞到,敏捷地离开了人群,钻进一条阴暗的巷子里。   “没想到一来,就撞上这件事。”   ‘她’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   明明外貌是女性,发出的却是低沉的男性的声音。   阴影中抬起的一双眼,眼角细长,目光一转,就透出一分狐媚之意。   这个‘女人’自然就是乔装打扮潜入王城之中的千面怪盗希迪尔。   他偷偷潜入王城中是想要打探一些消息,以及达到某个目的,谁知刚刚潜进来就看到了刚才那一幕。   那位刚烈的王太子……倒也让人觉得有些可惜。   不过,事到如今,为了不成为海上民用以刺向波多雅斯的利刃,这恐怕是那位王太子唯一的选择。   希迪尔在心里叹息一句,脚步却未曾停下,依然飞快地在狭窄的巷子里穿梭着。   很快,他的身影隐没在巷子的阴影深处。   …………   ………………   王城陷落在入侵者之手,外面的消息难以传进来,不代表王城中的消息传不出去。   很快,王太子刺杀女沙赫失败,当众从祭台上跃下身亡的消息就在各个城市迅速地传播开来。   没过多久,大祭司遇害的消息也飞快地被众人所知晓。   短短一个月里,戴维尔王、王太子以及大祭司三位如同波多雅斯顶梁柱一般的人物接连死去,有着千年的历史、象征着波多雅斯荣光的王城都陷落在入侵者手中。   这一切对波多雅斯子民而言,无异于天崩地裂一般。   接连的打击让整个波多雅斯大地都处于低迷之中,民众的士气也跌到最低谷。   大祭司被害的消息是在帕斯特王子死去的消息之后传出来的。   当得知此事时,政事厅的一众人中都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某位面容平平无奇的青年将军。   毕竟,在这个房间里的人都已经得知,眼前这位不仅说话毒辣行事作风也让人一言难尽的年轻将军就是那个气质高贵出尘雍容宛如神灵的大祭司。   ——反正当弥亚说出这件事时,纳迪亚足足纠结了整整一天才勉强接受了这个让人难以置信的事实。   在众人齐刷刷看来的眼神中,安提斯特坐在窗边,垂着眼,像是在沉思。   “你要恢复身份吗?”   纳迪亚忍不住率先开口问道。   “现在这种混乱的状况,如果连大祭司都‘死’了,对波多雅斯来说简直就是灾难。”   安提斯特抬头,看了纳迪亚一眼。   “大祭司已经死了。”   他说,   “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只要说清楚就行了,城市的那个大祭司是假的,真正的大祭司不在王城,在舒尔特城。”   安提斯特笑了笑。   “以你这种脑子大概也只能想到这里了。”   他斜着纳迪亚,眼底毫不掩饰地对纳迪亚这个提议的嫌弃之色。   “那么,你告诉我,如果有人问真正的大祭司为什么不在王城?该怎么回答?”   “……”   纳迪亚瞬间语塞。   “跟他们说大祭司假扮成将军打仗去了——你觉得这种话会有人信吗?”   安提斯特继续说道,“是的,你们知道真正的缘由,但是其他人所看到的事实便是——身为大祭司,没有镇守在海神殿,在留下替身之后,自己先行逃离王城——你觉得这样的大祭司还能被波多雅斯的子民接受吗?还有人愿意去信仰吗?”   纳迪亚不吭声了。   萨尔狄斯开口了。   “那你打算怎么做?”   安提斯特没有回答,他站起身,走到坐在萨尔狄斯身边的弥亚跟前。   弥亚下意识仰头看着安提斯特。   安提斯特笑了起来。   他伸手,摸了摸弥亚的头。   看着眼前身姿挺拔的少年,他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还有一抹感慨。   他想起他的副官告诉他的那一幕,在他高烧昏迷盗贼来袭的那一晚,是眼前的少年从天而降,守护住了所有人。   他以为他会一直守护下去的孩子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长大了,甚至已经成长到足以反过来保护他的地步。   “虽然比起我来还差了不少……”   安提斯特顿了一顿。   他说:“弥亚,你该继任大祭司了。”   弥亚蓦然睁大了眼,他猛地站起身来。   “不,我——”   但不等弥亚一句话说完,安提斯特就打断了他的话。   “听着,弥亚,波多雅斯的王、王太子和大祭司接连死去,海神抛弃波多雅斯的传言已经四起,民众们失去了他们的支柱和信仰。”   “是的,王太子萨尔狄斯还在,他会成为新的波多雅斯之王。”   “但是,弥亚,仅仅只有萨尔狄斯一个人是不够的。”   揉着弥亚的头的手滑下来,伊缇特捧着弥亚的颊。   他的目光和弥亚的目光对视着。   “王负责守护民众的性命,而大祭司所要守护的,是大家的心灵。”   “现在,绝望中的民众们需要新的大祭司的出现。”   “只有曾被神兽所庇护甚至让神迹显现的你,被塞普尔所宠爱着的你,作为新的大祭司出现,才能让大家相信,塞普尔并未抛弃波多雅斯。”   “你明白吗?弥亚。”   少年睁着眼,澄澈透亮的眸映着伊缇特湛蓝的眼。   仿佛是海洋和海洋交叠在一起,映出沁人的蓝意。   好一会儿之后,少年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说:“我明白了,老师。”   那一声轻软的老师,将伊缇特叫得心里一软,还有些不忍。   在他眼中,他的小弟子还是个孩子。   只是当前恶劣的情况,逼得他不得不让弥亚承担起这个责任。   想到这里,他又爱怜地又抚了一下自家小徒弟的脸颊。   然后,他转头,看向一旁注视着他和弥亚的萨尔狄斯。   他微微一笑,问道:“王太子殿下,对于这件事,您没有意见吧?”   对弥亚好的事情,他怎么可能会有意见?   萨尔狄斯莫名其妙地看着伊缇特,搞不懂他这句问话是什么意思。   但是或许是因为之前眼前这人用同样的微笑和口吻对他说出‘以身相许’这种让人头皮发麻的事情,他现在看到伊缇特这种表情心里就有点发憷。   他仔细思索了一下,确认这话没有别的意思之后,这才点了点头。   “没问题,就按照你说的去办。”   “谨遵您的命令,王太子殿下。”   每一句话都带着尊称,从说话的语气来看,似乎对萨尔狄斯极为恭敬的前任大祭司再次笑了起来。   他微笑着说:“那么,我今天就陪同少祭殿下搬入海神殿。”   萨尔狄斯:“!!!”   舒尔特城新建的海神殿刚落成不久,虽不如王城中传承了千年之久的海神殿有着古老而悠远的气息,但也宏伟壮观,是舒尔特城中唯一能和城主府并列的雄伟建筑。   它坐落于舒尔特城的新城区,与原本就处于舒尔特城中心位置的城主府隔得老远。   与之相比略小些的月神殿修建在它的旁边。   月神殿落成的第二天,月神的老祭司以及其他的月神祭司就全部搬了进去。   而比月神殿先修建好的海神殿却一直空着,只有一些仆从在里面打扫和维护神殿。   按理说,弥亚早该搬进去才对。   但是之前弥亚一直隐瞒着自己少祭的身份,自然不能住进去。   一直到借着救援逃亡的迪迈兹城民将他们带来舒尔特城这个机会,弥亚才以少祭的身份在舒尔特城中露面。   接下来,一件接着一件的事情众人都忙昏了头,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自然没人在意。   但是现在,弥亚既然要继任大祭司之位,当然就要搬去海神殿。   在战场上惯来迅若疾雷的安提斯特将军在行事作风上也是雷厉风行的。   在‘得到’王太子命令的当天,他就迅速地将未来的大祭司从某位王太子的房间里护送到海神殿中。   同时,他以自己有着守护少祭的责任的理由,也住在了海神殿。   这样一来,他麾下的一众骑士们自然也随他进驻在海神殿中,成为神殿中的护卫骑士。   在安提斯特的安排之下,不过几日功夫,海神殿就建立起行之有效的秩序,成为一个守卫森严完全不逊于城主府的地方。   对于这件事,众位将士是高兴的,城民们是期盼的。   唯一对此事不满的,恐怕就只有舒尔特城的掌权者、波多雅斯的新任王太子萨尔狄斯一人了。   且不说每天晚上孤枕难眠。   如今他想要见弥亚还得从城主府跑到海神殿来,极不方便。   就算见面,也因为总是有其他护卫骑士或者仆从在场,说不了太多的话。   尤其是他近来连续几日来找弥亚,都扑了个空。据说是因为即将继任大祭司,弥亚这些日子都忙着在伊缇特的指导下学习,做好接任的准备。   从奢入俭难。   习惯了弥亚时时刻刻在自己身边,在自己抬眼就能看见的地方,现在根本找不到人说不了话的状况让萨尔狄斯郁闷到了极点。   ……   是夜。   冬季已到了尽头,舒尔特城的天气近来也变得晴朗了许多。   夜幕之上,星光闪烁。   忙碌了一整日的弥亚四肢大张,呈一个大字躺在床上。   他睁着眼,望着落地窗外的星空发呆。   星空一望无际,点点星光汇聚成银河跨越漆黑的夜幕。   弥亚看着点点星光,一时有些出神。   他突然想起几乎快要被他忘记的,在他被丢来波多雅斯之前,他所在的那个奇异的夜空之中,那条由无数光点所形成的宏伟壮丽的银河。   据说,那时间洪流的银河之中,一个光点就是一个人的一生。   他想,那个时候,他看到的那段银河洪流之中,帕斯特、戴维尔王以及那许多许多在战争中死去的人的光点是不是也在其中?   他这么想着,不知不觉之间就起身下了床,向落地窗外的阳台走去。   他的卧室是海神殿的最高处,从这里俯视下去,能看到大片被黑暗笼罩的城市。   弥亚站在石栏前,仰望着星空,还带着寒意的风掠过他的脸颊。   漫天星光落入他澄蓝的眸底。   他想,那些死去了的人的灵魂,是不是已经回到了那条时间洪流的长河之中?   就在少年出神地望着星空神思恍惚的时候,突然,一只手从下方的黑暗中伸出来。   一把抓在石栏上。   这突如其来伸出来的手,一下子将弥亚从恍惚中惊醒过来。   他茫然而又错愕地看着那只攀住石栏的手。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的卧室是海神殿的最高层,离地面足足有二十多米。   不等弥亚回过神来,攀在石栏上的手一个使劲,从黑夜中露出的高大身躯纵身一跃,跃进了石栏之内。   来人抬头,异色的双眸映着少年的身影,瞬间就亮了起来。   “弥亚。”   就像是一头许久未见到主人的大狮子,萨尔狄斯眼睛闪动着亮光,摇头摆尾地就凑了过来,开开心心地搂住弥亚。   弥亚还有点懵。   “……等等,你怎么进来的。”   “翻墙进来,然后从外墙爬上来的。”   萨尔狄斯顺口回答。   脑后甩动的金色长发像是一束不断摇摆着的长尾巴。   弥亚:“…………”    第144章   “我从外墙爬上来的。”   开心地抱着好几天没见到的弥亚蹭着个不停,萨尔狄斯随口回答。   “…………”   被抱着动弹不得的弥亚下意识往石栏外面瞥了一眼。   从这里俯视大地,视野是极好的,能看到灯光星星点点铺开在城市中。   但是除了风景极好之外,高度也格外惊人。   真亏这家伙竟然能爬上来。   简直不是人。   “安提斯特那家伙总是有各种理由堵着我,故意不让我来见你。”   总算是将数日未见的人拥入怀中,萨尔狄斯在心满意足之时,也不忘记抱怨阻碍他们见面的某位罪魁祸首。   被抱得很紧,一张脸只有眼睛露在萨尔狄斯肩膀以上的少年眨巴眨巴眼。   “老师不是故意的吧?”   他帮安提斯特解释道。   “我这几天是真的很忙,所以才没时间和你见面。”   萨尔狄斯撇了下嘴。   不是故意的才怪。   想起安提斯特之前那个让他本能地发憷的笑容,他在心底如此腹诽着。   但是知道那家伙在弥亚心中分量很重,继续说那家伙的坏话说不定会让弥亚生气,他换了个话题。   “有那么忙吗?”   “嗯,继任大祭司的程序本来就很琐碎很麻烦,尤其是在前任大祭司不在的情况下,就更加复杂了。”   如此说着,弥亚叹了口气。   说实话,这几天他的确觉得有些累。   “…………”   萨尔狄斯松开弥亚,向后退开一些,看着弥亚。   “怎么了?”   “没什么。”   萨尔狄斯对弥亚一笑,伸手抚了抚少年被他蹭乱了的鬓角。   “既然觉得累的话,不好好休息,大半夜地跑出来站在这里干什么?”   “星光不错,所以想出来看一看,稍微放松一下。”   弥亚重新走到石栏之前,仰头,继续仰望着星空。   夜风吹来,刚刚被萨尔狄斯抚平的淡金色额发又被吹乱。   “我只是在想,传说中,这条贯穿天幕的银河就是命运的象征,而其中的每一点星光就是一个人的一生。”   他轻声说,“我,你,还有我们身边的人,我们认识的人,或许都在其中。”   萨尔狄斯站在旁边,看着仰头望着星空的少年。   漫天的星光落在少年清俊如嫩叶的颊上,落入少年澄澈的眼底。   眼眸虹膜边缘仿佛有点点微光闪动着,如同黑夜中的湛蓝流光宝石。   一如年少时初见时,看着这双眼,就仿佛看到了和晴朗天空交相辉映的蔚蓝海洋。   收回落在弥亚脸上的视线,萨尔狄斯也望向无边无际的星空。   “我不喜欢帕斯特。”   他说,   “那家伙趁我不在,趁虚而入,想要抢走你。”   萨尔狄斯这话带着一股孩子气,让弥亚哭笑不得。   趁虚而入是什么鬼?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萨尔狄斯,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不等他开口,萨尔狄斯就再一次开口,打断了他。   “我也不喜欢戴维尔王,不喜欢那个老家伙纳尔特……王城里的很多人,我都不喜欢。”   “毕竟我本来就性情不好,心胸狭窄,又很记仇。”   “…………”   弥亚很想说,你对自己的认知挺正确的。   但是想了想,他还是强忍住了。   毕竟要撸顺炸毛的狮毛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没注意到弥亚微妙的眼神,萨尔狄斯继续说了下去。   “就算他们现在都已经战死——他们作为波多雅斯的将士,的确足以让人感到敬佩——但是,我仍然不喜欢他们。”   “但是弥亚你和我不一样,你心思纤细,而且感情也多。”   “这也是为什么我总是担心有人想要抢走你。”   “你关注的人太多了,在意的人太多了,不像我,只在意你一个。”   “就像是现在,帕斯特那个家伙不仅害过我,甚至还差点让你……但是你现在却仍然会为他的死而难过。”   萨尔狄斯转头,注视着弥亚。   他那在黑夜中仿佛泛着锐色微光的异色眼眸注视着弥亚。   “与其说你真的很忙,倒不如说你是故意让自己忙起来,这样就能在我还有其他人面前掩饰住你低落的情绪。”   他低声说,“是不是,弥亚?”   弥亚没有立刻开口回答。   他轻轻叹了口气。   “萨狄,我毕竟和帕斯特相处了好几年。就如同你对戴维尔王的感情很复杂一样,我对他的心情也很复杂。”   他说,“我……”   本还想说些什么,弥亚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等等,你这身是怎么回事?这么晚了,为什么你穿成这样?”   深更半夜,萨尔狄斯却穿着一身轻甲,怎么看怎么不对。   就算要来爬他的墙,也用不着穿轻甲啊。   总不可能来见他还得先和什么人打一顿吧?   “哦,这个啊,因为我今晚打算带骑兵出城,去打仗。”   萨尔狄斯说得轻描淡写。   那口吻就像是他打算带着骑兵出去吃顿饭就回来一样。   “啊?”   弥亚有点懵。   “海上民那些家伙,如果不给他们一个教训的话,还真以为我们波多雅斯人好欺负。”   面对弥亚睁大的眼,萨尔狄斯一脸不在意地用小指头挠了下耳朵。   “但是一堆人又说什么我得以安危为重,死活不肯放我出城,所以,我就打算瞒着他们自己去。”   他如果非要闯进海神殿见弥亚其实也不是做不到,之所以这段时间很少碰面,其实也是因为他在忙着暗中安排这件事。   他冷笑一声,说:“那些家伙都打倒我们脸上来了,不狠狠回敬他们一把,我可咽不下那口气。”   金发的王太子眼角上挑,眉眼锋利如剑。   他站在那里,微微昂着下巴,一副‘从来都只有老子欺负别人,哪允许别人欺负老子’以及‘老子可受不了这种委屈’的骄傲神态。   这幅弥亚极为熟悉的神态,让弥亚从最初的错愕回过神来后,不由得笑出声来。   嗯,这的确是萨尔狄斯会做出来的事情。   从以前就是这样。   从小就是这样。   见弥亚笑了起来,萨尔狄斯挑眉看他。   “你不阻拦我吗?”   “才不会。”   弥亚摇头。   他抬手,指节敲在萨尔狄斯的胸甲上,发出轻轻的叩的一声响。   他说:“去吧,萨狄,去给那些家伙一个狠狠的教训,我也很讨厌那些家伙,所以,记得加上我的份一起。”   萨尔狄斯看着弥亚,目光深邃。   “你就不想亲手给他们一个教训吗?”   “啊?”   “我今晚来见你,可不是打算向你道别。”   萨尔狄斯说,   “我是来把你拐走的。”   “等等……”   “跟我一起去南方。”   弥亚头疼地揉了揉额头。   “萨狄,你该不会忘记了吧,再过十来天就是我继任大祭司的仪式。”   “我当然记得。”   萨尔狄斯意味深长地看着弥亚。   “但是,弥亚,你真的打算按照伊缇特说的去做吗?”   “…………”   “按照你的老师说的那样,举行一个麻烦的、复杂的仪式,然后成为伊缇特那样的除了祈祷就只能祈祷如同石像般高高在上的大祭司。”   萨尔狄斯继续说道,他伸出手,轻轻捏住弥亚的下巴。   同时,他也低下头,将自己的脸贴近对方。   “这真的是你所希望的吗?”   他轻声问。   “还是因为那是你的老师的希望,你觉得你应该承担起这个责任,所以勉强自己按照他的话去做?”   被捏着下巴的弥亚仰头看着萨尔狄斯。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双湛蓝的眸微微颤了一下。   他的唇一点点地抿了起来。   两人的脸隔得极近。   萨尔狄斯看着弥亚的眼。   蓝眸之上,那纤长的睫毛承载着点点星光,一根根纤毫可见,轻轻一动,就像是蝴蝶扇动的羽翼。   “你的老师看似胆大妄为,但他其实是个胆小的家伙。”   “他看似叛经离道,但他亦一直遵循着所谓的传统和规则。”   “他没能挣脱‘大祭司’的束缚,他也和其他人一样,认为‘大祭司’应该是神圣高贵、姿态如同神灵那般不染尘世的存在,所以,才有了‘安提斯特’的出现。”   弥亚张了张唇。   他想要帮他的老师争辩几句。   但是萨尔狄斯字字一针见血,句句凌厉犹如刀锋,让他根本无法反驳。   如果说‘安提斯特’是老师的本性,做着他真正想做的事情。   那么众人眼中看到的‘伊缇特大祭司’,只是老师循着传统打造出来给众人去看的虚假的外壳,一个如传统那般‘完美’的大祭司。   他的老师不敢打破大祭司的‘完美’和‘神性’,所以,才有了‘安提斯特’的出现。   弥亚眼底浮现出一丝迷茫。   那么他呢?   他是否也要像老师一样,掩盖自己真正的模样,伪装出一个‘完美’的大祭司?   “留在这里,成为你的老师那样的‘大祭司’。”   萨尔狄斯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中回荡。   他松开弥亚的下巴,后退一步,退到石栏之前。   “跟我走,成为你自己想做的‘大祭司’。”   夜幕下的阳光洒满银纱似的月光,点点微光在浅褐色的肌肤上跳跃着,泛出微光。   萨尔狄斯站在夜色之中,那一束金色长发在他身后飞扬。   年少风华,英气勃勃,气势迫人。   如傲立雪中的银山雪松。   如裂地而出锋芒四溢的利剑。   如傲然伫立在山之巅的雄狮。   一轮圆月从他身后照来。   他一笑,他身后的风景仿佛都失了颜色。   夜色中,萨尔狄斯向弥亚伸出手。   他微笑着说:“告诉我,弥亚,你想怎么做?”   …………   ……………………   黎明时分,太阳刚刚从地平线上跃起,晨曦的光辉洒向大地。   晨风吹过,掀起落地窗边那薄薄的窗纱。   雪白轻纱轻柔地拂动着,让明亮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敞开了一夜的落地窗中。   这座位于海神殿最高处、亦是神殿之中最为华美精致的房间被阳光充盈着,亮堂至极。   只是,房间里却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突然,急促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   有人匆匆而来。   卧室的房门接连发出敲击声,迟迟得不到回应之后,啪的一声,房门被猛地推开。   一步跨入卧室中的年轻将军目光一扫。   当看到那张冷冷清清的床铺以及空空荡荡的房间时,他的嘴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一大清早,纳迪亚就火急火燎地赶来海神殿找他,说是昨天半夜里,某位我行我素惯了的王太子没有通知任何人,趁着夜色直接带着数千精锐骑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舒尔特城。   安提斯特在吃惊的同时突然有了极为不好的预感。   他匆匆赶来一看。   果不其然。   卧室里早已看不见本该还在沉睡着的少年的身影。   再往落地窗外的阳台一看,不仅有攀爬的痕迹,甚至此刻外面还挂着一个带钩的攀绳,正在风中晃晃悠悠地荡着。   安提斯特:“…………”   那个——只会拐人的——混账——王太子!   不行。   马上就要举行大祭司的继任仪式了,他必须立刻追上去,把弥亚带回来。   心里怒极的安提斯特转身就打算追上去,将被拐走的小徒弟带回来。   但是刚一转头,他突然看到了一张被玉雕压在书桌上的纸条。   ‘老师,我们初见的时候,你曾经说过,祭司为什么就不能上战场?’   ‘现在,我想成为第一个上战场的‘大祭司’。’   看着羊皮纸上熟悉的字迹,他沉默了下来。   他沉默了很长的时间。   晨风从窗外吹进来,掠过他的发梢,也掀动了他手中薄薄的纸条。   攥紧手中的纸条,曾经的大祭司转头,望向窗外广阔无垠的天空。   他的目光先是有些许迷茫。   许久之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罢了。   孩子大了。   管不住了。   他这么想着,摇了摇头,转身向外面走去。   只是在他转身之时,他的唇角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第145章   王城的深处,某个刚建立起不久的工地被海上民的军队严密地守卫着,不容任何人轻易出入。   这片工地里人来人往,热闹至极。   冬季刚刚过去,天气还有些冷,但是这一处的工地上尽是燃烧得通红的大火炉,烧得地面这一片都热气腾腾的。   在工地里面忙碌着的人们几乎都光着膀子,汗流浃背,被火炉通红的火光映得脸上粗糙的皮肤越发黑黝黝的。   锤子砸下来,火星四溅。   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有些人行动自由,但有些人的手脚上还带着手铐和脚铐,走路时铁链发出拖地的声响。   一个劳力打扮的年轻男子在里面走着,背着沉重的箱子,一脸老实巴交的憨厚模样。   就算在卸货的地方放下了箱子,他的背部也一直佝偻着,低眉顺眼的。   他卸完货转头欲走,却突然被一名监工叫住。   监工打量了他几眼,问:“生面孔?你什么时候来的?我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男子垂着的眼中掠过一道冷色,他的目光快速闪动着,寻思着脱身之法。   但是不等他开口,一个苍老的声音就从旁边传来。   “他是昨天才送到我这里来的,负责给我打下手。”   监工看了从旁边屋子里走出来的老工匠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去催促其他人。   老工匠走到年轻劳力身边,不耐地训斥道:“偷什么懒,还不跟我来!”   说完,他就转身,径直进了漆黑的屋子里。   男子还站在原地,他抬起头。   当他那略显细长的眼一上扬时,明明是一张黝黑憨厚的脸,却硬是被那双仿佛狐狸似的眼衬出一点诱人的韵味,给人一种这双眼和这张脸格格不入的别扭感。   那只是一瞬间,男子很快又低下头去,变回之前那种低眉顺眼的老实模样。   他略一思索便做出了决定,快步走进老工匠的屋子里。   …………   ……………………   波多雅斯王国。   自戴维尔王继位为王之后,一改王室积弱的面貌,将各地的割据势力尽数剿灭,加强了王权。   与此同时,他以强力手段推行各种国策,改革政务和军事,让波多雅斯日益发展壮大。   眼看波多雅斯国力蒸蒸日上,即将跨入强国的行列。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   先是火山爆发,掩埋一座繁华的城市。   随后地震和海啸接连袭来,导致波多雅斯东部沿海地区大片受灾,驻守海边的海军也损失严重。   紧接着,跨越海洋突然出现在东海岸的海上民给予了波多雅斯最后的沉重一击。   这个战斗力强悍,性情野蛮而又残忍的民族沿着海岸线一路南下,接连攻破并屠了波多雅斯好几座沿海城市。   将近五万多的子民死于他们之手。   而接下来波多雅斯一系列的变故更是让人触目心惊。   戴维尔王战死。   王城陷落。   王太子被俘、随后身亡。   大祭司被害。   波多雅斯遭受到极为沉重的打击,整个大地上士气大衰。   而那个海上民族在占有王城之后,依然不满足。   他们就像是一头不知餍足的鲨鱼,贪婪地想要彻底将他们盯住的猎物吞食入腹。   占据王城之后,还不到一个月,海上民的大军就迫不及待地再度出发,向波多雅斯内地进发。   波多雅斯人士气正衰。   而海上民气势如虹。   他们一路攻城掠地,接连击败波多雅斯的各路军队,打得波多雅斯人节节败退。   波多雅斯的子民越发惊惶不安。   一开始,海上民的战舰是随同作战的。   法达加罗河极为宽阔,水量也很充沛,他们的战舰完全可以顺着法达加罗河逆流而上。   但是随着法达加罗河拐了个弯,往右上角转向沿海之后,战舰就无法随同作战了。   于是,战舰停留下来,战士们继续向上征战。   再度数次击败波多雅斯军队后,海上民越发轻慢、蔑视波多雅斯人的战力。   他们逐渐骄傲了起来。   他们攻城掠地之时,有些城市甚至不等他们打过来,城中的人就跑光了。   他们逐渐觉得,虽然波多雅斯人人数众多,但是无比弱小。   他们开始傲慢地宣称,只要一万骁勇的战士,就可以战胜十倍于他们的波多雅斯大军。   不过短短一个多月,他们就已经打到了波多雅斯国的中间地带——曾经繁荣但是葬送在火山中的庞维城。   战事顺利至极。   海上民情绪个个情绪高昂。   他们认为,他们这样一路胜利下去,很快就能打到北方的舒尔特城,解决波多雅斯王室最后的王子,让波多雅斯王国彻底灭亡,让这片大陆成为他们的所有物!   然而,志得意满、认为波多雅斯已是他们囊中之物的海上民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大军已经离法达加罗河——也就是他们战舰停驻的地方越来越远。   一场又一场的胜利让他们情绪高涨的同时,也在不知不觉之间深入内陆之中。   而他们的补给线更是在一点点地拉长。   …………   已经到了春季,空气中弥漫开初生的嫩芽清新的气息。   青草铺满了大地,放眼望去,一片象征着生命的绿意,戴着生机勃勃的气息。   一支长长的队伍正在大地上前行。   前方行驶着的是一辆辆粗陋的马车,马车后面跟着的是大量的板车。   无论是马车还是板车,上面都堆着无数个麻袋。   麻袋鼓鼓囊囊的,装得很满,沉沉地压在车上。   手腕上拴着铁链衣衫褴褛的奴隶弓着背、弯着腰,拼尽全力,一点点地将身后沉重的板车向前拉去。   除了夜晚,他们没有丝毫休息的时间。   一旁海上民的战士们一直监督着他们这些奴隶,不允许他们偷懒。   一旦动作稍慢,就有长鞭重重地抽打在他们的背上,在他们身上抽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这一路下来,他们身上已是遍体鳞伤。   这是一个运送粮草的队伍。   这些军事物资从停驻在法达加罗河的船舰上卸载下来,要送往正在前方征战的军队中。   数百名海上民的战士负责护送这批粮草。   在这半个多月里,他们无数次将物资护送到前线,做这件事已是轻车熟路。   除了负责呵斥催促奴隶加快速度的战士们,护卫在粮草两侧的战士们神色都很轻松,甚至一边前行一边还在彼此谈笑聊天。   他们在得意地谈论着他们的沙赫率军从王城出征以来,不过短短半个多月,就多次击败了波多雅斯的军队,攻下了多个城市。   他们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大概还要多久他们就能打到舒尔特城,干掉那什么王子。   海上民的战士们正说得高兴。   突然——   哒。   哒哒哒。   有急促的马蹄声从远方传来。   一声嗡鸣,明亮的阳光之下,利箭破空而来。   在空中划开一道寒光。   一名正在挥鞭抽向不小心失足跌倒的奴隶的海上民战士应声而倒。   他睁大了眼,利箭贯穿了他的头颅。   正咬牙准备承受鞭打的奴隶错愕地看着栽倒在地上的海上民战士,下意识抬头望去。   这一抬眼,他的心脏就是剧烈地一跳。   远方的大地上,一个蔚蓝色的旗帜高高地在阳光下举起。   它在空中拂动着,宛如永无休止地起伏着的海浪。   那象征着波多雅斯荣光的旗帜。   被高高地举起。   耸立在天地之间。   呆呆地望着那面旗帜,跌坐在地上奴隶原本黯淡无光的双眼陡然亮了起来。   灰败的脸色仿佛在这一刻再次充满了生气,他激动地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伴随由远及近的蓝色旗帜,伴随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奔腾声。   袭来的骑兵已经清楚地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领头的,是一名身形偏纤细的年轻将领。   远远地看不清容貌,只能看见那一头淡金色的发丝在阳光中闪耀着。   他的右手中握着一把白弓,弓身闪动着白玉似的光泽,刚才那远远就射穿海上民头颅的那一箭恐怕就是出自他的手。   这群骑兵纵马飞速逼来。   海上民战士从小经历过无数次的战争,所以,只在最初稍微慌乱了一下之后,他们就迅速反应过来,列好队伍,拔出武器,准备迎战。   他们战意蓬勃,只等敌人冲过来,他们就毫不畏惧地迎战上去,用手中锋利的短剑撕裂敌人的衣甲。   然而,还隔得老远,骑兵们就纷纷抽出挂在马匹一侧的长矛,猛地向他们投掷而来。   数不清的长矛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   从天而降。   贯穿了他们的身体,将他们钉在草地之上。   这仅仅只是第一波。   不等他们反映过来,第二波长矛再一次投掷过来。   借着马匹奔驰的惯性,骑兵们投掷出的长矛力道更强、更猛,跨地距离也越长。   呼啸而来的长矛狠狠地贯穿海上民战士的躯体,或者撞翻他们手臂上的盾牌。   然而,这还不是结束。   当第二波长矛过去之后,紧接着,箭雨袭来。   他们冒着箭雨愤怒地向敌人冲去,但是那大批骑兵突然调转马头,在他们那位头领的带领,转向另一边奔去。   身为步兵的他们追之不上,身后又是需要他们保护的粮草物资,也不敢追,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群尚未短兵相接就杀死了他们不少同胞的骑兵离他们远去。   然而,当他们悻悻然回到粮草马车旁边的时候,那群掉头跑走的骑兵们在绕了一个大圈之后,又重新跑了回来。   嗡的一声。   又有人一头栽倒在地。   紧跟着这一箭的,又是一波铺天盖地的箭雨,将不少海上民战士射倒在地。   射完这一波,骑兵们不等海上民战士冲上来,再度一个拐弯。   跑远了。   没过多久,哒哒哒,在海上民战士们怒不可遏的目光中,骑兵们绕了个弯儿又回来了。   再度迎来一波箭雨的海上民战士只觉得憋屈至极。   他们拥有强大的力量。   他们手上的铁盾可以挡住一切敌人的利刃。   他们手中锋利的铁剑可以砍断一切敌人的武器。   可是他们现在有力使不出来,因为他们根本打不到敌人,他们的武器只能对着空气中挥舞。   越来越多的战士倒在利箭之下。   尤其是那个淡金发色的骑兵统领,他手中射出的每一箭,都分毫不差地贯穿了一个战士的喉咙。   如此反复下去,数百名海上民战士被硬生生地磨死了大半。   最后,淡金色发色的骑兵统领一个挥手。   骑兵们在一直紧跟在淡金发色统领身边的黑发骑士地率领下,一个凶猛地冲击,彻底击溃了这群只是勉强在硬撑的海上民战士们。   不到两个小时,战役就此结束。   守在粮草车边的奴隶们眼见骑兵获得胜利,纷纷喜不自禁。   眼见骑兵们向自己这边奔来,他们激动地迎了上去。   但是,当第一眼看到那名领头的淡金发色的骑兵统领时,奴隶之中有几个人当场就傻了眼。   “少祭殿下?!”   有人失声喊了出来。   海上民的奴隶大多都是他们攻打其他民族俘获的战俘,这一批运送粮草的奴隶中,其中一大部分都是波多雅斯的平民或者士兵。   这其中就几名将领在仪式上亲眼见过这位据说让塞普尔降下神迹的年轻少祭。   此刻,他们呆呆地看着这位本该被保护在海神殿的深处,高高在上接受众人跪拜的未来大祭司纵马矫健地驰骋于战场之上的模样,张着嘴,半晌回不过神来。   年轻的少祭纵马来到他们面前,微微一笑。   “接下来还有无数场战斗。”   少年沁蓝的眸凝视着他们,说,“你们要一起来吗?”   众人瞳孔一顿。   他们望着少年身后飘扬着的旗帜,眼底逐渐燃起光芒和火焰。   接下来,无需弥亚多说,他们迅速地行动了起来。   从海上民战士的尸体上摸出钥匙,解开所有人的手铐。   打扫战场,收回还能使用的长矛和箭支,当然也夺走海上民那些锋利的武器。   牵走拉车的马匹作为坐骑。   将粮草麻袋堆在一起,放火点燃。   不到一刻钟,熊熊烈火就将所有的粮草以及车辆烧得干干净净。   留下一地的海上民战士的尸体,波多雅斯人的骑兵遁去。   纵马奔驰中,弥亚回头,向北方看了一眼。   风掀起他淡金色的额发,掠过他的眼角。   看了一眼之后,他就转回头,继续向前。   他要带领着身后的一众骑兵,继续去袭击其他运送粮草的队伍。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   有一只波多雅斯的骑兵在补给线上游荡着,不断地袭击海上民那些运送粮草的队伍。   陆陆续续送往前线的运粮队伍被这只骑兵像是秋风扫落叶一般无情地扫荡得干干净净。   在接连被击溃数只运粮队伍后,海上民开始加大护送粮草的军队。   但是这一点毫无用处。   那只骑兵的目的根本不是和海上民战士对战。   他们在他们那位狡猾的头领的带领下,总是避开与海上民战士的正面对战,通过迂回、侧面偷袭以及射几箭就跑的战术,将护送粮草的军队骚扰得疲惫不堪。   或是干脆在深夜时分冲过来,趁其不备就远远地直接往堆积的粮草上射火箭,将粮草烧毁。   这只骑兵的活跃,彻底打乱了海上民大军的补给线。   …………   战场前线。   海上民的大军已经攻入了内陆之中,甚至已经越过了那座据说埋葬于火山之下的庞维城。   在短短半个多月中一口气打倒波多雅斯的腹部深处,打下数座城市,按理说正是军队气势如虹的时候。   然而,现在军中的士气却有些低迷。   因为补给线被截断,粮草物资迟迟送不过来,军中现存的粮草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锐减。   之前的城市中他们抢夺了不少财物,但是他们光顾着抢贵重的金银珠宝去了,没注意到粮草被那些弃城而去的懦弱的波多雅斯人点一把火。   等他们赶过去救火的时候,整个粮仓都已经被烧得干干净净。   为此,脾气本就火爆的女沙赫情绪越发暴躁。   她身边好几个近卫都因为一点小事挨了她的鞭打。   但是粮草不会因为她发怒而凭空出现,当前的状况,要么她率领大军迅速南撤,赶在粮草耗尽之前回到法达加罗河岸。   要么,大军加快速度北上,在粮草耗尽之前,打下就在大军前方的那座城市,从城中得到补给。   思索良久之后,终究还是战斗的欲望以及强大的野心战胜了其他,女沙赫率领大军迅速北上。   一日后,大军抵达那座城市之前。   休整一晚之后,粮草即将耗尽的海上民迫不及待地向那座城市发起进攻。   海上民的战士的凶悍可以说在大陆上首屈一指,他们的武器更是锋利无比。   这座并不怎么牢固的城市根本抵挡不住。   它就像是一条被大批凶神恶煞的鲨鱼围住的小鱼儿。   弱小、可怜、又无助。   在激战两日之后,攻城的第三天,海上民就成功地攻上了卡达尔城的城墙。   只要再加一把劲,他们就能攻入城内,彻底占据这座城市!   远远地看着已经翻上城墙的战士们,女沙赫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她转身一挥手,大声呼喝了一句。   现在,是时候率领着她本部的精锐部队加入占据,彻底结束这场战争了!   然而,不等她一声令下,突然有人匆匆赶来。   “沙赫!右侧发现了波多雅斯人的军队向我们袭来!”   女沙赫皱了下眉。   是来救援卡达尔城的援军吗?   看了一眼城墙上厮杀得越发激烈的战场,她果断分出一部分军队前往右侧,迎击那支波多雅斯人的军队。   剩下的依然随她加入攻城战,无论如何,她都要一举夺下这座城市!   可她刚要挥手下令进攻,突然又有人匆匆奔来,打断了她。   “左上侧也发现了波多雅斯的军队!”   不待此人说完,旁边的一名近卫忽然高喊道。   “沙赫!城墙上不对劲!”   女沙赫猛地抬头望去。   原本已经岌岌可危马上就要被海上民战士击溃的卡达尔城的城墙上,突然涌出为数众多的波多雅斯战士。   她胸口一紧,心底在这一刻陡然浮现出某种不好的预感。   难道——   …………   卡达尔城的右侧,是一座山峰。   那高山上,一支身着白甲的骑兵军团正整整齐齐地伫立在半山腰。   他们身上铮亮的盔甲在阳光下折射着凛冽的寒光。   他们骑马静立原地,一身肃冷之气,数千之人,却不曾发出一点响动。   他们矗立在那里,宛如一尊尊石像。   光是静静地立在那里,就有一股无形的凶煞之气从这只骑兵军团周身散发出去。   看一眼,就让人不寒而栗。   一名身形颀长挺拔的年轻人骑马立于最前方。   当风吹来的时候,他身后那束金色的长发就在空中高高飞扬而起。   从天空落下来的阳光在其上折射出炫目的金色光泽。   细碎的金色额发散落在漆黑的金属面具上。   年轻的王太子有着一张即使被面具挡住了小半,也掩不住其让人惊叹的俊逸风华的面容。   他异色的瞳孔俯视着山脚下海上民的大军,轻轻地笑了一声。   笑完之后,他转头,眺望着南方。   辛苦了。   他心底对此刻位于南方的少年说道。   ——接下来,就交给我了。   转回头,他的眼底已是一片肃杀之意。   在寂静之中,萨尔狄斯抬起手。   当他的手落下来,指向前方的那一瞬间。   大地发出了轰然的巨响。   万马奔腾。   从高山之上俯冲而来。   数不清的马蹄踏着地面,让整座山仿佛都为之震动了起来。   这只凶猛的骑兵如一支尖锐的长枪,他们从山上奔袭下来,只一个瞬间,就狠狠地贯穿了海上民的军队!   …………   ……………………   海上民大军自王城出征,往北攻打波多雅斯,一路攻城掠地,令波多雅斯民众惶惶不安。   此时,波多雅斯王太子萨尔狄斯暗中离开舒尔特城,率军南下。   他暗中下令,让波多雅斯军队与海上民交战时,一触后就假装败走。   以此削弱对方的警惕心。   诱敌深入。   当海上民大军深入内陆之后,他猛然发力。   先是从后方断其粮草。   当海上民为了夺取粮草攻打卡达尔城时候,令早已埋伏在旁边的军队从两侧围攻。   海上民大败。   强大的海上民第一次败落在波多雅斯人手下。   第一次,就极为惨烈。   溃败后的海上民一路狼狈南逃。   最终,他们撤回法达加罗河以南的南方,凭借他们强大的战舰终于稳住了颓败的形势。   但是经过这一次惨烈的教训,他们再也不敢轻易跨过法达加罗河,攻入波多雅斯北方的内陆地区。   而此战之中最令人震惊的,是那位即将成为大祭司的少祭竟是以祭司之身参与了这场战斗,驰骋战场。   毕竟这恐怕是波多雅斯有史以来……不,应该说是整个大陆有史以来,第一个上战场参与战争的大祭司。   这位年轻的少祭甚至亲自率领骑兵绕到海上民军队的后方,断了敌军的补给线,在这一战中立下了莫大的战功。   众人因此而惊异不已,议论纷纷。   赞扬者、诧异者、不赞同者皆有。   但是不管怎样,这位特立独行的未来大祭司的名声在这一战后,与王太子萨尔狄斯一并响彻了整个大陆。   …………   当收到萨尔狄斯成功击败海上民、敌军正在往南方溃败而来的消息之后,弥亚便打算率军撤离。   绕一个大圈子避开海上民南撤的军队,北上与萨尔狄斯汇合。   但是,就在他正打算启程时,突然接到消息,说是发现一队海上民的军队正在追捕什么人。   而且那只追捕的军队还是从王城一路追到这里来的。   好奇之下,也秉承着为敌人添堵我就开心的理念,弥亚率领骑兵绕了个圈,去把被那支敌人追捕的人给救了下来。   只是让弥亚没想到的是,他这顺手一救,竟然还救下个熟人。   “你前阵子原来是跑到王城去了?”   一个多月前,这位千面怪盗又从舒尔特城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因为希迪尔常年都是神出鬼没,难以寻觅到踪迹,所以当时弥亚也没有太在意。   没想到这位竟然跑到被入侵者占领的王城里面去了。   弥亚纳闷地问道:“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干什么?”   “偷人。”   弥亚:“……啊?”   没有注意到弥亚微妙的眼神,希迪尔挑眉,一双狐狸眼微微上扬,眼底透出一丝傲然之色。   “我说过,这世上没有我千面怪盗偷不了的宝贝。”   他一边说,一边从旁边拽出个人。   那是个有点矮的老人。   满是胡渣和皱纹的脸看上去极为粗糙,略显浑浊的眼更是饱经风霜。   老人缩手缩脚地站着,很是拘谨。   希迪尔弯起眼,笑眯眯地说:“这是我从王城里偷出来的,一个帮海上民打造铁器打了十几年的工匠。”   弥亚:“!!!”   他兴奋得一把握住希迪尔的手。   “你偷人偷得太棒了!”   希迪尔:“…………”   为什么明明是称赞的话,却让他有种怪怪,并不觉得开心的感觉? 第146章   为了避免和海上民从北往南撤退的军队撞上,弥亚率领着骑兵部队往东方绕了一个大圈前往北方。   他身边多了一位从被海上民占领的王城中跑出来的怪盗,以及被这位怪盗从城中偷出来的老铁匠。   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向弥亚诉说了自己的经历。   他的部族本来居住在一个很偏僻的海岛之上,族人不多,但是众人过得和谐融洽。   虽然岛上物资贫乏,但是他们族中传承着一种特殊的炼铁技术,可以炼出好铁。他们拿炼出的武器去换物资,倒也生活得不错。   但是十几年前,海上民族发现了他们的海岛,攻上岛来灭了他们的部族,从他们残存的族人手中逼问出了炼铁工艺,还强迫他们这些人为他们锻造武器。   据老人所说,海上民是从东北沿着海岸线一路杀戮过来的。   一路上,海上民摧毁了不少弱小的小国以及小型部族,被他们攻破的城市中的人们,除了沦为他们奴隶的劳动力以及可以生养的女人,其他人皆尽被他们屠杀。   这十多年来,老人表面上表现得极为驯服,勤勤恳恳地为海上民的战士打造武器,但是心里一直牢牢地记得灭族的血海深仇。   这就是他不顾性命危险也要跟着希迪尔逃离王城的原因。   他已经很老了,若不抓住这次机会,只怕以后就再找不到复仇的机会。   所以在遇到希迪尔之后,他心一横,赌了这一把。   于是,某位怪盗就这么顺利地把人偷了出来。   不,也不能说是顺利,在遇到弥亚率领的骑兵部队之前,他带着老铁匠已经被海上民派出的追兵追杀了整整三四天。   所以他此刻也难得显露出几分狼狈之色。   但是,哪怕处于逃跑的狼狈中,在弥亚面前,希迪尔依然和往日里一个德性。   “这么大的地方都能撞上,伊赛亚,这也算是你我心有灵犀吧?”   他笑眯眯地说,一双狐狸眼冲着弥亚眨了眨。   只是此刻他大半边脸都灰扑扑的,完全看不出原本那张俊俏的脸。   所以往常他做出来的极为魅惑人的动作,现在却给人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反正弥亚是强憋着才没笑出来。   紧跟在弥亚身边的法埃尔面无表情地伸手,指了指还试图继续撩人的希迪尔的脸。   希迪尔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然后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   一低头,看到自己一手黑色的尘土时,他嘴角顿时就是一僵。   空气安静两秒钟后,他若无其事地调转马头,装作没看到法埃尔嫌弃的眼神,镇定自若地哒哒哒地向远方的小河跑去。   ……   已是深夜时分,一轮皎洁的圆月高挂夜空。   月朗星稀。   月色太过于明亮,将夜幕上的群星压得黯淡无光。   这一夜的宿营地在半山腰上,夜风掠过树冠,枝叶摇晃着,沙沙作响。   营地的火焰燃烧着,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营地很静,除了来回巡视的战士,其他人都已经沉入梦乡。   某位年轻的少祭尚未休息,在刚才绕了营地一圈的他坐在火堆边,仰着头,望着夜空。   火光映红了他的侧颊。   红发的怪盗躺在火堆旁的草地上,双手枕在脑后,闭着眼,却没有睡着,哼着一段不成调的奇怪曲子。   面容冷峻的黑发骑士长静静站在弥亚身后不远处,悄无声息地,整个人仿佛都融于黑夜之中。   火堆啪的一声,炸开火星。   “你怎么想到去王城偷那种东西的?”   “听你们说的,不是说海上民那边的武器很厉害,我们这边打不过吗?所以就去看看。”   停下哼那个不成调的曲子,希迪尔睁开眼说。   他的话说得轻描淡写。   那神态,那语气,就仿佛深入敌军后方,还从敌人戒备森严的军工地中抢出一个人来是极为轻松简单的事情。   他斜了弥亚一眼,唇角高高上扬。   “我说过的,没有我偷不到的东西。”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看着弥亚的眼神中满满都是‘我这么厉害你还不快点吹捧我’的意味。   弥亚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笑着说:“嗯,毕竟是无人不晓的千面怪盗,只要一出手,什么都不在话下,偷人也是。”   “……我总觉得你最后一句话说得有点不对劲。”   “不,我这是在夸奖你啊。”   “……真的?”   “真的。”   红发怪盗细长的眼眯起来,狐疑地瞅着笑眯眯的少年。   弥亚双臂趴在膝上,下巴搁在手臂上,歪头看着希迪尔。   他说:“谢谢你,希迪尔。”   虽然就等着弥亚夸赞自己,但是当弥亚认真地说出这句‘谢谢’时,他略有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谢谢就不必了。”   他双手仍旧枕在脑后,一只腿翘在另一只腿膝上。   “虽然我不喜欢什么王室和贵族,咳,除了你以外啊。”   咳嗽着补充了后面一句,他撇开眼不再去看弥亚,只是望着上面的夜空。   “可我也是波多雅斯人,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就这么看着那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海上民族欺负我的国家。”   顿了一顿,他又继续说道。   “伊赛亚,你知道,我向来看不上那些王室和贵族,因为我一直都觉得他们只会趴在子民身上吸血。”   “可是就连他们都能为了波多雅斯战死。”他盯着夜空中那轮明亮的圆月,说,“我觉得我也总得……做点什么。”   “不然,我还有什么资格看不上他们?”   弥亚没有回答。   他也抬头,顺着希迪尔的目光望向天空。   高挂夜幕之上的那一轮圆月前所未有的明亮,遮蔽了所有的星光。   仰头望去,只能看到那轮圆月。   银纱似的月光如水倾泻而下,映入少年湛蓝色的瞳孔中,那眸底细碎的光点仿佛是映着月光的海浪。   噼啪。   燃烧的火堆发出了细微的响声。   弥亚想了想,站起身来,顺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希迪尔望过去,问:“要去休息了?”   少年摇了摇头。   他微微一笑,说:“去唱歌。”   “嘎啊?”   希迪尔在这边懵着,那边的法埃尔已经明白了弥亚的心思,他没说什么,只是走上前,给弥亚披上了挡风的披风。   弥亚任由法埃尔给自己扣好披风的肩扣,然后迈步向一侧走去。   “喂,等等,你大半夜的唱什么歌?”   “晚上吃多了?”   “喂——你这家伙——”   撑起上半身的希迪尔朝着弥亚喊了两句,见弥亚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走,也不搭理自己,于是一个翻身爬起来,一边嘀咕着‘大半夜的什么毛病’一边追了上去。   他们的宿营地在一条小溪流旁边,夜色中,弥亚一行人沿着溪流向前走去。   法埃尔为了安全,还带上了四五名护卫一同前往。   月色亮得惊人,将地面照得清清楚楚,根本不用担心看不到路。   希迪尔仰头望了下夜幕上的圆月,心底想着,他从未见过这么亮的月光,感觉都亮得有些不正常了。   走了没多远,就是山边的高崖。   溪流从高崖上落下,在空中挂开一条细长的小瀑布。   这是一处朝向南方的山崖。   弥亚站在这里,目光眺望向远方。   南方,那是波多雅斯的王城所在的方向。   曾经象征波多雅斯荣光的城市如今已经落入侵略者的手中,而无数守护它的战士都已埋葬在它的脚下。   包括那位在它的怀抱中诞生、长大的王太子,最终也永远地长眠在了它的怀中。   弥亚闭上眼,夜风微凉,掠过他的发梢。   耳边是溪流的流水声,还有风掠过时枝叶的簌簌声。   就像是很久以前,那个眉目温尔的青年抱着七弦琴坐在亭下、伴随着喷泉的水声弹奏时的声音。   本来还在纳闷的希迪尔看着站在高崖上眺望向南方的少年,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他也下意识随着弥亚的目光望向了南方。   那座不久前他还待着的城市。   他忽然就记起,当他潜入那座城市时,所看到的城墙上所残留下来的厚厚的血迹。   还有,从空中落下的王太子跌落在地时,从其身下流淌出的血色。   恍惚中,希迪尔听到了柔软的歌声从前方传来。   那是极其寂静的歌。   明明是很轻,却能渗透人心。   它是温柔的。   宛如流光一般,在空中漾开。   像是温暖的流水一般,轻柔地将你包容。   少年站在高崖上,他伸出的手仿佛接住了从天而降的月光。   淡金色的发丝掠过他温软的眼角。   溪流流过他的脚下,从前方的高崖边缘跌落。   歌声从他身边传开。   细碎的水花在空中溅开,被月光折射得晶莹剔透,像是撒向空中的珍珠。   树林晃动间,不知何时,巨大的白月鹿从丛林中出现,来到这里。   它头顶巨大的角如白玉一般,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仿佛发着光一般。   它站在不远处,漆黑如夜幕的眼眸注视着前方,像是在静静地聆听着少年的歌声。   【安魂曲】   传说,它能安抚死者的灵魂,将迷失的亡灵引导向冥界。   那是为遥远的王城中战死的将士们所唱的歌。   希迪尔站在后方。   他看见月光如水倾泻而下,笼罩在少年身上。   少年空灵的歌声仿佛和从天幕上落下的月光交织在一起,仿佛在共鸣。   已分不清歌声和月光。   这一片天地都仿佛安详了下来。   宁静的歌声在身边环绕着。   他缓缓地闭上眼,觉得自己仿佛整个人都已融入黑夜之中。   他忘记了四周,忘记了一切,甚至一点点忘记了自身的存在。   前所未有的平静。   意识沉寂下去,深深地沉下去……   伴随着环绕着在周身的歌声,仿佛整个灵魂都缓缓地坠入安宁的梦乡。   这种感觉莫名有些熟悉……   就像是……   是……   …………   ——就像是他偷盗珍宝时那种让众人们放松警惕并昏睡过去的手段!   脑中一个激灵,希迪尔猛地睁开眼。   眼前的一幕让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成一点。   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停止歌唱。   月光依然如水,从天空倾泻落在少年的身上。   他微微仰着头,看着夜空那轮亮得惊人的圆月。   风呼啸而来,吹动弥亚身后的披风高高飞扬而起。   月光在少年身前撒下一条道路。   他像是踏着月光向前走去。   弥亚的神色是恍惚的,目光也带着些让人看不清的朦胧。   他迷茫地望着夜空,落下的月光碎碎点点在他发丝缝隙中跳跃着。   夜色中,仿佛有一只看不到的手,在牵着他向前走去。   他已走到了高崖的边缘。   甚至于他一只脚已经迈出,踏在了半空之中,下一秒就要——   希迪尔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都要停止跳动。   来不及多想。   呼吸之间,他已一个箭步上前,抽出长鞭,猛地挥过去。   长鞭唰的一下在空中展开。   就在一脚已经踩在高崖的半空之中的弥亚即将将重心前移的千钧一发之中,长鞭缠在弥亚的腰间。   希迪尔发狠地一拽。   眼看就要跌落悬崖的弥亚整个人腾空而起,向后飞去。   希迪尔一把抱住被他拽回来的弥亚,因为过于急切且用力过度,他抱着弥亚一下子向后摔倒在地上。   “伊赛亚!你到底在做——”   又急又怒之中,希迪尔张口就想要怒斥。   可是他一抬头,却发现怀中的少年已经闭上眼,失去了意识。   “伊赛亚?”   希迪尔拍打着弥亚的脸,试图把他叫醒。   可是弥亚似乎昏睡得厉害,根本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在他的拍打下,甚至睫毛都不曾动一下。   怎么回事?   想起刚才少年神色恍惚地向高崖边缘走去的模样,希迪尔越发觉得不对劲。   还有,自己竟然也差点沉溺于安宁之中,失去了对四周情况的警惕心,这是实在是……   等等,其他人呢?   希迪尔抬头环顾四周,惊愕地发现那四五名护卫、包括那位一直贴身守护着伊赛亚的黑发骑士长此刻都已沉沉睡去。   月光很亮,简直就像是将所有的光亮都落在这片高崖之上。   他们就这么站在月光之下,被月光笼罩着,闭着眼,陷入昏睡之中。   站着睡去的他们脸上的神色都异常的安详和平静。   希迪尔心里涌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他转头,看向悬崖所在的方向。   那轮圆月就在那个方向。   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半山腰上更接近天空的缘故,这轮圆月大得惊人。   他从未见过如此巨大而又亮得惊人的明月。   ……刚才伊赛亚走向悬崖的模样……   与其说是走向悬崖,倒不如说……少年是在走向那轮圆月……   希迪尔一手捂住头。   不不不!   大概是此刻的情景太过于奇怪和诡异,让他的思绪也跟着变得诡异了。   人怎么可能走向月亮。   怎么想都不可能。   啪嗒。   啪嗒啪嗒。   蹄声很轻,但是在此刻寂静的高崖上却异常清晰。   巨大的双角在月光下莹莹发光的白月鹿轻盈地迈步走过来,它低下头,用鼻尖轻轻地顶了一下昏睡中的少年的颊。   它漆黑的双眸映着少年的影子,轻轻地叫了一声。   希迪尔看着它,下意识皱起眉。   他觉得很奇怪。   看起来除了自己从那种突如其来的长眠感中挣脱之外,这只突然跑来的白月鹿也没有沉睡。   或者该说它根本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希迪尔知道,这只白月鹿和伊赛亚惯来很亲密。   可是这家伙明明醒着,却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伊赛亚走到悬崖边,丝毫不加以阻止。   奇怪。   明明这只鹿很通人性。   看到伊赛亚有危险,它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啊?   除非……   蓦然的,希迪尔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除非它觉得没有危险!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怀中少年脸上。   点点月光点缀着少年细长的睫毛,点点碎光在白皙的肌肤上滑过。   少年残留着几分稚气的眉宇舒展着,就像是个窝在母亲怀中沉睡着的孩子。   那睡颜,放松而又安详。   他沐浴在月光下,像是沉浸在一个甜美的梦境之中。 第147章   天色大亮的时候,在营帐中睡了整整一夜的弥亚醒了过来。   他坐起身,伸了个懒腰,只觉得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香甜,因为连日来奔波而疲惫的身体都好像舒缓了不少。   他坐在床上刚伸了一个懒腰,就有脚步声传来。   有人快步走来。   还在揉着眼的少年一抬头,就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早啊。”   弥亚一边揉眼,一边笑着和走到他旁边的两人打招呼。   他歪着头看着希迪尔。   “难得你今天起这么早。”   法埃尔就算了。   无论前一天夜里睡得早或者晚,每天早上都是定时定点的起来,从不贪睡。   但是希迪尔可就稀奇了。   这位身为夜猫子的怪盗几乎每天早上都是在睡中被人拽上马背,一边瞌睡一边跟着骑兵部队出发的。   因为刚睡醒的缘故,弥亚那一头淡金色的头发有些乱,蓬蓬松松的。   被蓬松的头发裹住而又睡眼朦胧的少年一张脸此刻笑起来也是软软的,再加上歪着头笑着看过来的模样,越发显得可爱,让人看着就忍不住想要撸一把。   若是换成以往,说不得某位怪盗就忽视法埃尔冰冷的目光上手撸了。   只是现在一夜未睡的他却没什么心情。   狭长的眼盯着弥亚,他问:“昨晚睡得怎么样?”   “很好啊。”   弥亚随意回答了一句。   他下了床,站起身正打算换衣服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   “呃,昨天我们好像应该是在高崖那边……”   他只记得他好像在高崖那里,向王城的方向,为那里战死的战士们还有帕斯特唱了安魂曲。   然后,唱着唱着……好像就没记忆了。   “我睡着了?”   弥亚困惑地眨了下眼,转头问法埃尔。   他想,站着唱歌也能睡着,自己也算是厉害了。   法埃尔眼底微微闪了一下,嗯了一声,面上看不出丝毫神色。   然后他就沉默着上前,垂眼,熟练地帮弥亚换衣服。   一旁摸着下巴不知在琢磨什么的希迪尔沉吟了稍许,才再次开口道:“你昨晚一直在说梦话,吵得要命。”   他看似不经意地抱怨道。   “怎么?是不是做噩梦了?”   “好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不过,应该不是噩梦。”   弥亚努力地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虽然想不起来梦到了什么,但是我记得,它让我觉得很舒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那种感觉,就像是他变得很小很小,窝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那个怀抱让他感到无比的安心和宁静,而且,莫名还有种……非常怀念的感觉。   就好像是很久以前,他也曾窝在那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法埃尔和希迪尔对视了一眼。   惯来相互不对付的盗贼和骑士此刻难得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不谋而合地选择停止向弥亚追问昨晚的事情。   昨晚发生的那件事实在太诡异了。   法埃尔后来是被希迪尔叫醒的,听希迪尔说了当时的情况之后大骇。   他和希迪尔一样,也是在歌声中不知不觉地昏睡了过去。   不同的是,希迪尔从诡异的昏睡中挣扎出来,而他没有。   希迪尔琢磨着,这是不是因为他一直以来为了盗窃宝物而习惯性使用让众人陷入幻境或是沉睡的手段,从而多少有些免疫的缘故。   他只要一想到昨晚的情景,心底就有些发憷。   不可否认。   少年踏着月光走向那轮巨大的圆月的一幕异常的震撼人心。   那一瞬   黑夜寂静无声   唯有月光永恒。   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美感。   可是这种美感之中又莫名给人一种极度不安的感觉。   就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只是虚幻,顷刻间就会消逝破碎。   他昨晚辗转反侧,一夜未眠,脑中反反复复地回想起那一幕。   他想,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醒过来,那么,已经往高空中迈出那一步的伊赛亚真的会跌落悬崖吗?   还是……   这边希迪尔还在沉思着,那边弥亚已经换好了衣服,出了营帐。   刚一出去,那巨大的鹿头就迎面拱了过来,将弥亚拱了个正着。   “雅刹尔?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当初他从王城离开时,大角鹿也跟着他跑出来了。   只是它并不是一直跟着他,总是时不时地消失一段时间,也不知道跑哪儿去玩了,然后过一段时间又突然冒出来,黏糊他几天,然后又失踪。   如此循环。   所以弥亚早就习惯它的神出鬼没了。   按理说,自己率领骑兵四处打游击,行踪不定,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去哪里。   偏生不知为何,雅刹尔总是能准确地找到他,简直就像是有人在给它指路找到他一样。   雅刹尔眯起眼,享受着弥亚的抚摸,时不时的哼唧两声。   明明个子大得惊人,依然毫不羞耻地摆出一副‘我还是小宝宝’的模样冲着弥亚各种撒娇卖萌。   弥亚摸着大角鹿的头和它亲昵了好一会儿。   说起来,它每次来找自己都是晚上,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每次都是月光很亮的时候。   就像是昨天晚上那般。   “它倒是自由自在。”   靠在一旁的石壁上,盯着大角鹿看了好一会儿的希迪尔一边摸着下巴,一边突然开口说话。   “不亏是美丽的戴薇娅女神所宠爱的生灵。”   月神戴薇娅,崇尚自由,性情如风一般,不会被任何事物所羁绊的女神。   希迪尔垂下眼,清晨的风吹动他火红的发梢,掠过他细长的眼角。   “不过,说得好听是自由自在,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解读的话,也可以用肆无忌惮、肆意妄为或者自我、任性来形容。”   毫无束缚。   率性而为。   她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毫无顾忌,更不会去在乎所谓的后果。   比如,当初那座埋葬在火山之下的城市,以及一并埋葬地下的无数生命。   这位神祇…………   …………   ………………   那一晚发生的小插曲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这大概也与弥亚本人并不知情有关。   只是骑士长法埃尔盯自己的主人盯得更紧了一些。   从早到晚都跟着,几乎是寸步不离。   让希迪尔忍不住吐槽说,你这家伙是狗尾巴草吗?为什么不干脆就变成他的尾巴缀在他屁股后面?   当然,对于红发怪盗的嘲讽,黑发骑士长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   经过数日的奔波,往东方绕了一个大弯的骑兵部队终于抵达了中部偏北的普尔特拉城,与打完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之后就暂时驻兵在此处等候的王太子萨尔狄斯汇合。   不过,还不等弥亚抵达普尔特拉城,等待已久的萨尔狄斯得到消息之后,就急不可耐地带着一队侍卫出城去迎人。   两人迎面遇上的时候,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候。   火色的夕阳将大地笼罩上一层红光。   萨尔狄斯远远看着,就看到那抹火色将他的少年也染上了一点殷红的色彩。   弥亚抬眼向他看来。   两人的目光远远地就交汇在一起。   彼此的眼神在空中轻轻一撞。   萨尔狄斯的唇角高高地扬了起来。   不待身下骏马步伐停稳,他已翻身下马,快步向弥亚迎去。   他疾步走到马下,仰头,对马背上的弥亚露出灿烂的笑容。   他注视着弥亚的眼眸中仿佛有光在闪动,那亮光甚至胜过天边晚霞的明亮。   萨尔狄斯站在马前,向弥亚伸出右手。   弥亚低头看他,染着夕阳霞光的细长睫毛眨动了一下,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萨尔狄斯唇角笑意更深。   当弥亚打算就这样以扶着他的手的姿势下马的时候,萨尔狄斯突然伸出双手,一把抓住少年的腰。   少年的腰和他比起来颇为纤细,但并不脆弱,而是极为柔韧。   萨尔狄斯就这么笑着,在弥亚一惊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握着弥亚的腰直接将其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他的手臂紧紧地搂着弥亚的腰,仰着头,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弥亚。   夕阳霞光落入他的眼底,像是一簇点燃的火焰。   带着灼灼火焰的异色双眸贪婪地在弥亚的脸上扫视着,像是怎么都看不够。   明明侧颊上还戴着一个冰冷的金属面具,但是他看着弥亚的眼神却比什么都还要火热,就连那漆黑面具都仿佛要熔在他的目光之中。   分开不过短短的一个月的时间,对萨尔狄斯来说却漫长得仿佛过了无数年。   他苦苦等待了许久的少年此刻已经落入他的怀中。   熟悉的清嫩绿叶似的气息终于再一次萦绕在他的身边。   它是如此的让人沉迷,让他难以抑制地凑过去……   啪!   被他高举着抱着的少年一爪子拍在了他凑过来的脸上。   少年睁着一双沁蓝的眼凶巴巴地盯着他,咬牙道:“你要是敢在这里亲我,我就立刻和你绝交!”   萨尔狄斯:“…………哦。”   在弥亚的眼神示意下,差点没忍住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舔人然后就被挠了一爪子的大狮子乖乖地将弥亚放下了地。   只是,他的眼神看起来似乎有点小委屈。   后面,已经一个纵身下马只差一个箭步上前阻止的黑发骑士长心底松了口气,收回了即将迈出的步伐,如往常那般神色冷然地站在了一旁。   被放下来的弥亚虽然还绷着个脸,但是心里也松了口气。   萨狄这家伙从来都不顾忌任何场合。   想上次,也是在大街上,这家伙突然纵马冲来一把把他捞上马背然后就当众亲了下去。   所以这次一看到萨狄盯着自己火热的眼神,他心里就警铃大作。   弥亚还想着,不至于吧,毕竟自己现在可是众人皆知的少祭身份,萨狄这家伙不至于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乱来吧?   ——结果这家伙真的就敢!   实在是不知道让他说什么好。   ……   “因为都一个月没见了,一时间没忍住,就……”   房间里,萨尔狄斯小声地哄着人。   如今已是深夜时分,他们已经回了城。   虽然在回到城市的一路上,弥亚与萨尔狄斯两人骑马并肩而行,亲密地谈笑着,在旁人眼中看起来一副和乐融融的景象。   但是等安顿好众人,回到房间里的时候,弥亚往床上一躺,就背对着萨尔狄斯不搭理他了。   显然,他还在因为萨尔狄斯差点当众亲他的那件事而生气。   “弥亚,你看,我们分开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再见,你都不和我多说几句话吗?”   萨尔狄斯低声哄着人。   一手握住背对着他的少年的左肩,他俯身。   上半身前倾,探过去看弥亚的脸。   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落在闭着眼的弥亚的脸前。   他说:“弥亚,你比约好的迟到了一天。”   萨尔狄斯低声说着,抿紧了唇。   他说:“你迟到了整整一天。”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那声音让弥亚睁开眼,转过头来看他。   异色的眼眸盯着他,虹膜边缘隐隐流转着幽暗的微光。   萨尔狄斯深深地凝视着弥亚,说:“我等了你,一天。”   他当然知道战场上状况从来都是瞬息万变,约定好的汇合日期无论是提前还是延后数日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是就算知道……他依然度过了极为压抑而又不安的一天。   弥亚和萨尔狄斯的目光对视了稍许。   他轻声说:“为了避开海上民南撤的军队,我稍微绕了下远路,所以才迟了一天。”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摸了摸萨尔狄斯的颊。   萨尔狄斯略显紧绷的脸在弥亚的抚摸下放松了下来。   他用鼻子发出低低的嗯的一声。   然后,他低下头。   金发随着他的低头越发垂落下来,散落在弥亚的颊上,又顺着弥亚的颊滑落在雪白的床上。   “这一个月,简直就像是一年。”   他低声嘀咕着,把脸埋入弥亚的颈窝中,轻轻地蹭了一下。   而后又抬头,唇凑近弥亚的耳边。   “弥亚。”   萨尔狄斯低声说。   声音低沉,带着一点沙哑,偏生就是那点沙哑越发磨着耳朵深处。   吻了吻眼前柔软的耳尖,他柔声说:“我好想你。” 第148章   心爱之人在怀,萨尔狄斯睡了这一个多月以来最安稳和香甜的一觉。   以至于弥亚一大早醒来的时候,他还睡得很沉。   弥亚睁开眼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他恍惚了数秒,等看到眼前的人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回城和萨尔狄斯汇合了。   将近一个月的晚上他都露宿在野外,条件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此刻终于能够躺在柔软暖和的床上,他只觉得浑身都软绵绵的,舒服得不想起来。   于是,弥亚就顺从心意继续懒洋洋地躺着不动。   他仰起头,看向依然沉睡着的萨尔狄斯。   两人一起睡的时候,每一次都是萨尔狄斯先醒来,所以难得有一次看到萨尔狄斯赖床的样子,他倒是觉得有点稀奇。   萨尔狄斯常日里总是束着的金色长发散了一床。   晨光从天窗照下来,让萨尔狄斯映着阳光的金发像是纯金一般熠熠生辉。   弥亚本就几乎是窝萨尔狄斯怀中睡着,这一仰头,他的脸就和萨尔狄斯的脸凑得很近。   他几乎能清楚地看到对方那细密的睫毛,在阳光下纤毫毕现。   浅浅的睫毛影子落在小麦色的脸颊上,让其眉眼的轮廓越发深邃。   薄薄的唇,线条略显凌厉,和微微上挑没入金色额发的眉眼眼角一样,哪怕在沉睡中,仍尽显锐色。   昔日那个身娇体软的美少年已彻底消失,在眼前这个强健的年轻男子身上再无痕迹。   弥亚突然发现,自己似乎都已想不起萨尔狄斯年少时那张美如繁花的小白脸了。   他现在甚至已经看到了沉睡的青年下巴上冒出的短短的胡茬。   当初软萌美貌的波斯猫真的已经长大了啊。   盯着那张已是棱角分明、轮廓深邃的脸,弥亚忍不住在心底如此感慨道。   他来到这个世界,一晃已经过了五六年。   偶尔回想时在原来的世界上的事情,竟是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现在的他,已经彻底融入了这个世界。   就在弥亚盯着眼前那张俊脸看着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因为梦到了什么,萨尔狄斯动了一动,脸一低。   两人原本就很近的脸一下子凑得更近。   额头几乎就要抵上额头,深金色的发丝和浅金色的发都已经交叠在了一起。   他几乎能感觉到萨尔狄斯呼出的气息掠过鼻尖的触感。   弥亚下意识想要往后缩,偏生身体被萨尔狄斯搂着,没法后退。   而萨尔狄斯又动了下,凑得越近。   太近了。   弥亚这么想着,后退不了,只好低头避开萨尔狄斯凑近的脸。   然而一低头,那大片小麦色的胸膛就闯入了他的视线。   萨尔狄斯的睡衣很宽松,胸前大半都是敞露着的,露出精瘦的胸膛。   甚至于小半腹肌都露了出来。   年轻的王子的身体是极为强健的,但是并不会显得雄壮,身体线条优美得恰到好处,如艺术家精心雕琢出的大理石雕像。   纹理分明的肌肉,覆盖着薄薄的小麦色肌肤,其中蕴藏着宛如雄狮那般可怖的爆发力。   那肌肤在阳光下泛着光泽,让这具半敞着的身体散发出一种别样的性感。   弥亚盯着眼前这具近乎完美的强健身躯,鬼使神差中,突然一伸手。   嘶。   果然肌肉的触感和普通的肉的触感完全不一样。   少年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露出遗憾的神色。   明明这些年来他也没有偷懒,但是身上的肌肉就只有薄薄的一层。   …………   算了。   虽然肌肉没练出多少,但是至少身上也没有一点赘肉。   弥亚如此安慰自己。   幸好从那座古老的月神神殿中得到了月神弓,不然他这辈子都会被他的老师嘲笑‘短小无力’——指的是他射出去的箭!   正这么想着,弥亚突然感觉到搂他的手臂又稍微紧了一紧。   “弥亚……”   低低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弥亚以为萨尔狄斯醒了,便抬头去看。   然而抬头一看,对方依然闭着眼,呼吸均匀,并没有醒来的迹象。   看来,刚才的那一声只是对方梦中的呓语。   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在沉睡中也轻声喊出弥亚名字的萨尔狄斯眉眼软下来,神色显得极为柔和。   他的唇角扬起来,带上浅浅的笑意。   “…………”   说起来。   这家伙喜欢他。   而且,这家伙还以为他同样也喜欢他。   想到这里,弥亚忍不住叹了口气。   喜欢的确是喜欢的。   只是……   当初他对待萨尔狄斯,是把他当做一个被惯坏需要好好教育的孩子。   由于萨尔狄斯身上背负着他以及他家先祖的性命,他自然是把萨尔狄斯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寸步不离地围着萨尔狄斯转来转去,生怕一不小心自己以及自己先祖就没了。   再加上萨尔狄斯少年时的容貌的确魅惑人心,更是随着深入了解发现其遭遇也实在让人觉得可怜,让他不知不觉就怀抱上了一腔父爱。   再后来,和萨尔狄斯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他逐渐也……   哪怕不是为了救自己的命,仅仅只是为了萨尔狄斯,他也不希望他成为历史上那个万人唾骂的暴戾君王。   那么,自己现在应该已经成功了吧?   注视着近在眼前的人那张眉眼都舒展着、不带一丝戾气的俊美面容,弥亚略微失神地想着。   他抬起手,摸了摸萨尔狄斯的脸,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或许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刻看着萨尔狄斯的目光有多么温柔。   很久以前,我就说过,我会保护你。   我不会让你落入地狱。   更不会让你再一次踏入那堪称悲剧的一生。   这一生,你一定会站在最高之处,获得万人之上的荣光。   抚摩着对方脸颊的手突然被抓住,萨尔狄斯睁开眼看向弥亚。   他的唇角上扬着,带着深深的笑意。   “趁着我睡觉的时候对我上下其手,你不觉得做得太过分了吗?”   弥亚一呆,刚要下意识反驳,突然想起刚才自己做的事情。   呃。   胸口,腹部,脸,头。   好像……似乎……的确能用上下其手来形容没错。   他还真反驳不了。   嗯?   ……等等。   “你什么时候醒的?”   不是一直在睡吗?   “从你伸手的时候。”   萨尔狄斯看着弥亚,唇角笑意更深。   虽然在弥亚身边他的确能睡得很沉,但是毕竟是久经锻炼的身体,弥亚一碰他,他自然立马就醒了。   “…………”   弥亚瞪他。   萨尔狄斯毫不在意弥亚瞪他的眼神。   他侧身躺在床上,右手撑着头。   这个姿势让他本就松垮垮的上衣滑落到手肘,大半个上半身几乎都敞露了出来。   长长的金发散落在他小麦色的胸膛上,又落在雪白的床被上。   金色与浅褐色的交织,性感得让人移不开眼。   他的眼向弥亚看去。   异色的瞳孔映着晨光宛如两颗异色的琉璃宝石,带着笑意,深深地映着少年的影子。   他说:“我允许你在我醒着的时候,对我上下其手。”   弥亚:“…………”   他是不是还要说一声,谢谢啊。   看着少年越发用力地瞪着自己的眼神,萨尔狄斯终于笑出声来。   “开玩笑的。”   他说,一双眼弯起来。   他的左手还握着弥亚刚才抚他脸颊的那只手,握在手心中。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刚刚才要装睡。”他说,“难得遇到弥亚你这么主动地碰触我,当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萨尔狄斯将弥亚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你大概没有发现到,刚才你主动碰我的时候,这里跳动得很厉害。”   萨尔狄斯的手掌覆盖在弥亚的手背上,将弥亚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他笑着说:“我可是很担心被你听到了,发现我装睡的事情。”   弥亚怔了一下,紧接着就感觉到那一处心脏的跳动从温热的肌肤下面传递到他的掌心。   噗通。   那心跳的节奏一下一下从他的掌心传递过来,就仿佛他手中捧着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   心脏跳动的节奏从对方胸口深处传递过来。   又沿着他的掌心,沿着他的手臂传递上去。   连带着让他的心脏仿佛也跟着噗通地跳动了一下。   这种奇怪的感觉让弥亚一时间有点懵。   他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却怎么都抽不回来。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萨尔狄斯。   殊不知,那副失措的模样反而让对方眼底的火焰燃得越发热切。   萨尔狄斯俯身。   他的左手松开弥亚的手,伸过去,揽住了少年纤细的腰。   另一只手捧住少年的颊。   他低头,温柔地吻上了弥亚的唇。   弥亚睁着眼看着萨尔狄斯靠近。   覆盖在手背上按着自己的那只手已经离去,可不知是因为处于不知所措中还是因为其他,他的右手依然按在萨尔狄斯的胸口。   那个偏左的地方。   胸膛深处的心跳声,依然一下一下地传递到他的掌心。   一点点的,逐渐与他心脏跳动的节奏融在了一起。   掌心是火热的。   吻住他的唇也是火热的。   眼前这个热切而又无比温柔地吻着他的男人就像是一簇火焰,不仅自己烧得炽热,更是将那种火热的温度也包裹住了他。   让他难以挣脱。   或许是因为那包围着他的火焰太过于炽热,让他的脑子也被烧得有些迷糊……   而此刻对方的吻已更深一步地入侵进来……   …………   “好痛!”   弥亚一巴掌拍在萨尔狄斯脸上,将对方的脸一把推开。   吞噬着少年甜美的唇,正深深地沉浸在其中的萨尔狄斯突然被推开,整个人还有点懵。   然而一抬眼,他就看到了弥亚脸上那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红色痕迹。   那些痕迹在白皙的肌肤上尤为显眼。   萨尔狄斯:“…………”   他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短短的胡茬,郁闷地下床,快步出门洗漱去了。   啧,以后还是得比弥亚早起才行。   他悻悻然地想着。 第149章   ……   海上民族出现在波多雅斯之后,在那位野心勃勃的女沙赫的率领之下,沿着波多雅斯的东海岸往下,一路杀戮而来。   他们拥有坚固的战舰。   他们有着强大的战士。   他们的武器锋利远胜于大陆上的国度。   他们一路上战无不胜。   灭族屠城。   掠夺奴隶。   他们手中沾满鲜血,踩着累累白骨,将自己的民族发展壮大。   他们杀死了戴维尔王。   他们攻下了象征着波多雅斯荣光的王城。   他们自觉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于是,骄傲的他们尚未站稳脚跟,就迫不及待地攻入大陆的内部。   然后,自信心极度膨胀的海上民族以及他们的首领女沙赫就遭遇了他们侵略波多雅斯以来第一次的败绩。   深入内陆之后,失去战舰的配合,他们的战斗力削弱了一大截。   再加上战线拉得太长,让波多雅斯的骑兵轻易地断掉了他们补给的路线。   急迫地需求粮草的海上民大军落入萨尔狄斯设好的陷阱,被三面夹击。   一场惨败。   不得不承认自己输了这一场的女沙赫果断选择断尾撤军。   海上民族的大军迅速向南撤,撤回了法达加罗河边。   无需再担心补给问题的海上民大军凭借他们坚固的战舰,重新站稳了脚跟。   女沙赫憋着一口气想要重振旗鼓,将一路追击他们的波多雅斯骑兵部队狠狠地反击回去。   然而不等她整顿好自己的军队,波多雅斯骑兵就迅速主动的后撤,不给他们任何机会。   没能反击回去的女沙赫虽然极为恼怒,但是这一次败仗也让她冷静了下来,认清了现在的海上民大军在陆地上的战斗力比不过波多雅斯人的事实。   她承认,这一次,的确是她冒进了。   而且,她也低估了波多雅斯最后的那位王子。   毕竟接连杀死波多雅斯的王、俘虏王太子,让她有种波多雅斯的王室不过如此的错觉。   然后,她就被那位王子狠狠地甩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确认波多雅斯大军不可能攻过来之后,女沙赫率军撤回了王城。   离开法达加罗河之前,她深深地望了北方一眼。   萨尔狄斯这个名字。   她记住了。   这一次所遭受的耻辱,她一定会还回去。   ……   这一战,让海上民暂停了入侵波多雅斯的步伐。   以法达加罗河为界限,海上民族占据了波多雅斯东南方包括王城在内的三分之一的领土。   西北方的领土依然还被波多雅斯的王太子萨尔狄斯所守护着。   而东部海岸线上的城市大多被海上民毁灭,海岸线上基本都处于荒芜状态。   因此,真正算起来,萨尔狄斯治下的波多雅斯领土,同样也就比三分之一稍微多一点而已。   就算有这一次大胜,波多雅斯依然是元气大伤。   三分之一的国土都陷落入侵略者的手中。   但是无论如何,萨尔狄斯率领波多雅斯大军反击战胜了海上民,不仅遏制了他们入侵的步伐,同时也极大地振奋了波多雅斯人的精神。   海上民族身上那强大到不可战胜的光环就此被萨尔狄斯一举击碎。   …………   在击败海上民之后,萨尔狄斯就已经向北方的舒尔特城传令。   在他的命令下,沙拉姆将军率领枪之骑士团离开舒尔特城南下,驻守在中部,法达加罗河的北方。   法达加罗河南岸的海上民稍有动静,他就能立刻做出反应。   等沙拉姆率军抵达城市时候,萨尔狄斯便和弥亚启程返回舒尔特城。   当初他们离开舒尔特城时,只带了几千骑兵。   现在返回舒尔特城,人数翻了整整一倍。其中大多数都是弥亚在攻击海上民的运粮队时,解救出来那些沦为奴隶的波多雅斯战士。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白日,萨尔狄斯和弥亚回到了舒尔特城。   城门早已大开。   获悉胜利的民众们等候许久,终于等到了他们的王太子以及少祭的归来。   这一天,万人空巷。   几乎所有的民众都涌到大道上,夹道欢迎将士们的凯旋。   从大敞的城门通往城主府的宽敞道路的两侧早已挤得水泄不通,民众们甚至都涌出了城门之外几十米的道路边上。   萨尔狄斯和弥亚骑马位于前方,一众骑兵井然有序地跟随在其后。   两侧传来民众们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寒冬早已过去,如今正是繁花盛开的时候,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无数娇艳的花瓣向凯旋的英雄们抛洒而来。   日光明媚,花瓣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   萨尔狄斯和弥亚两人一左一右,骑着马在大道上缓缓前行。   从天空落下的阳光仿佛将并肩而行的两人笼罩在一束光辉之中。   微风掠过,无论是纯金的长发,还是淡金色的发丝,都被明亮的阳光照得熠熠生辉。   两人并肩前行的景象,在缤纷的花瓣中,像一幅唯美的画卷。   年轻的王太子英姿勃勃,眉眼间尽是飞扬的锐色。   对于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以及纷纷扬扬洒落而来的花瓣,他似毫不在意。   他嘴角的笑意明朗中带着肆意,骑马前行中,偶尔会抬手,懒洋洋地对身侧的民众挥一挥手。   但下一秒又侧过头去,和与之并肩而行的少祭笑着交谈。   那副姿态,就仿佛这一次胜利就和以前无数次的胜利没什么不同,对他而言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对于舒尔特城的民众们来说,那是让他们极为熟悉的神态。   萨尔狄斯殿下的模样,就和每次击败斯顿人后没什么两样。   城民们原本忐忑不安的心在这一刻突然就安稳了下来。   传说中无比强大的海上民族,其实和斯顿人也没有区别,不是吗?   殿下可以击败斯顿人,当然也可以将那些该死的侵略者打败,赶出波多雅斯。   不久之前那些压抑的情绪一扫而空,他们尽情地欢呼着,将曾经的不安尽数发泄出来。   他们所欢呼着的不只是萨尔狄斯的名字,民众们同样也在为与萨尔狄斯并肩前行的那位年轻少祭欢呼着。   对于身为大祭司继承者的少祭亲自率军参与战争这件事,言论褒贬不一。   一些人觉得,大祭司是神的代行者,不该亲身参与战斗,更不该手染鲜血和生命。   和历代大祭司完全不一样,这位少祭从来不肯安安分分地待在神殿之中,聆听神音,向神祈祷。他不肯穿上象征他高贵身份的华丽服饰和饰物,而选择身穿战服上了战场。   不少人对于弥亚如此的行事风格颇有微词。   他们认为,弥亚的这种行为,践踏了大祭司的神圣和威严,恐怕难以承担大祭司之位。   但是在舒尔特城之中,是完全不存在这种言论的。   这座城市中绝大多数人都发自内心地崇敬着这位年轻的少祭。   曾经的庞维人清楚地记得,是谁带着他们逃离了喷发的火山,将他们带到了新的生存之地。   曾经的迪迈兹城人也不会忘记,在被马贼袭击众人惶惶不安的危机时刻,是谁从天而降保护了他们,让他们安全地抵达舒尔特城。   他们没有死去,更没有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   是少祭殿下赐予了他们新生。   所以,无论这位殿下选择怎样的道路,他们都会矢志不渝地信奉着他、跟随于他。   如同此刻,弥亚一路行来,民众对他的欢呼声丝毫不逊于他身边的萨尔狄斯。   只是,民众的欢呼声并没有让弥亚感到开心。   虽然面对着民众他脸上不得不挂着笑容,但是心底却是惴惴不安。   离海神殿越近,他就越紧张。   要知道,一个多月之前,他离开海神神殿的时候可是在大晚上偷跑的。   至于那个撺掇着他偷跑的罪魁祸首……   弥亚瞥了身边的某人一眼,心里叹了口气。   算了,不甩锅给别人了。   毕竟萨尔狄斯也没强迫他,偷跑的决定终究还是他自己做的。   自己闯的祸,还是得自己担着。   他在这边不安着,就在他身边的萨尔狄斯看了过来。   “怎么?不敢去见安提斯特。”   他笑道。   对弥亚的性情了如指掌,萨尔狄斯一眼就能猜出弥亚此刻在为了什么犯愁。   他挑眉说:“要不你先跟我回城主府,看看情况,再回海神殿?”   想也知道,自己突然拐走弥亚,依照某位大祭司对自家小徒弟的过度保护,一定恨不得直接拿盾砸他。   不过萨尔狄斯可不在乎,他甚至现在还想得寸进尺地将小少祭先拐回自己的城主府。   ——就是不知道他真的这么做的话,安提斯特会不会紧跟着就杀气腾腾地杀入城主府要人。   弥亚心动了一下。   但是想了想,他还是摇了摇头。   他说:“故意躲着的话,只会让老师更加火大。”   迟早都要见面的,早死早超生吧。   嗯……   要不然,他不要脸地撒撒娇?说不定能让老师消点气?   弥亚如此琢磨着。   “既然这样,那我陪你回去。”   看着少年犯愁的模样,萨尔狄斯伸手,摸了摸弥亚的头。   比起弥亚,安提斯特肯定更生他的气。   他一起去的话,就能把火力吸引到他身上。   虽然觉得那家伙很难以对付,但是萨尔狄斯并不在乎被那家伙的毒舌喷一顿。   要是那家伙因为气急而做的过分了,说不定还能让弥亚心生愧疚,转而维护他呢?   弥亚当着安提斯特的面维护自己的模样,光是想象一下就让他觉得心情舒畅。   某位大狮子如此美滋滋地想着。   就这么一路走一边说着,一行人终于走过了被民众夹道欢迎的城中大道,进入了中心城区。   坐落着城主府和新的神殿等重要建筑的中心城区,民众是无法擅自进入的。   因此,众人只能遗憾地站在外面,目送他们离去。   直到彻底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民众们才缓缓地散去。   当弥亚一众人来到海神殿时,安提斯特早已率领一众骑士在神殿巨大的拱形柱门之前,等候多时。   远远地看到弥亚的身影时,他的眼底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然而紧接着,他就看到了寸步不离地紧贴在自家小徒弟身边的萨尔狄斯。   安提斯特的眼微微眯了一下。   看着站在神殿之前的老师,弥亚心里直打鼓。   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还是强作镇定和萨尔狄斯一起下了马,向等候他们的人走去。   对于这位王太子殿下的到来,神殿的骑士们略感诧异。   按理说,王太子应该先返回城主府,要知道,纳迪亚将军等一众将领都在城主府大门外等候着,等着迎接他呢。   没想到王太子竟是先到神殿这边来了。   就是不知道王太子殿下这一时兴起,纳迪亚将军他们不知道要苦苦等候多长时间了。   不过,让众人想不透的是,明明知道安提斯特将军会发火,这位王太子殿下竟然还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安提斯特将军……简直就像是在期待安提斯特将军对他做点什么一样,实在是让人摸不清头脑。   安提斯特的神色很平静,看不出丝毫端倪,他完全没有去看萨尔狄斯,目光只是落在弥亚身上。   他细细地打量着他这位从战争中归来的弟子。   在战场上奔波了整整一个月,此刻少年身上已经隐隐有了些许变化。   他周身的气息里,平和中多了一丝锋芒。   他看起来瘦了一点,但是神色中多了几分坚毅。   经过了战火的洗礼,少年变了许多。   但是,又似乎没有改变。   那双湛蓝色的眼眸依然青嫩如初生的绿叶,似广阔的天空,如无边的碧蓝汪洋。   他从战火中走过,却依然没有沾染战火的尘埃。   唇角的笑意一闪而过,安提斯特目光柔和下来,他迈步向前走去。   他来到弥亚面前。   就在弥亚想要开口说话——大概是想要主动道歉之时。   安提斯特俯身。   他垂下眼,微微低头,一手按在胸前。   屈下左膝,单膝跪落在弥亚的身前。   弥亚错愕睁大了眼。   “老师——?”   他失声喊出口。   幸好在开口之前他猛地反应过来,瞬间压低声音,让那声音只有他们两人以及站在他身边的萨尔狄斯听得到。   “少祭殿下,请您务必记得,伊缇特大祭司已经殉国,现在在您眼前的,是安提斯特。”   少年想要扶起安提斯特的手停滞在半空中。   他的眼略带茫然地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老师。   “……老师?”   安提斯特抬起头。   他看着弥亚的目光微微闪动着。   在弥亚离去的这段时间里,他终于明白了,‘大祭司伊缇特’是对这孩子的束缚。   在来到舒尔特城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都在帮这孩子做出决定——无论是待在海神殿之中,还是履行继承大祭司的责任。   但是,他为弥亚做出的这些决定,却并不是这孩子想要的。   只因为敬重和爱戴自己这个老师,所以弥亚没有拒绝他。   很久以前,他曾经对弥亚说过,让弥亚去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   他曾经希望这孩子不要被世俗和传统所束缚,可是现在,他却成了这孩子最大的束缚。   在给予这孩子自由、让其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情这一点上,他甚至还不如萨尔狄斯王子。   他不想再像上次那样继续束缚弥亚。   所以,他必须真正地舍弃‘大祭司伊缇特’的身份,以‘安提斯特’的身份待在这孩子的身边。   “少祭殿下。”   单膝跪于弥亚身前,安提斯特仰着头,湛蓝的眼映着少年和他一样湛蓝的眸。   “我是安提斯特,您的守护者。”   “我是您手中的剑,我是为守护您而存在的盾。”   他抬手,握住弥亚悬在半空中的手。   “无论您以大祭司的身份选择怎样的道路。”   “无论您将引导神殿走向何方。”   “我都将矢志不渝地跟随在您的身边。”   他低头,吻上少年的手。   “以塞普尔之名,我在此起誓。” 第150章   房间里,萨尔狄斯坐在长椅上。   一腿架在膝上,一手撑着侧颊。   宽松的上衣敞露出他结实的小麦色胸膛,斜斜地向下敞露到他紧致的蜂腰上。   细碎的金发从他漆黑的面具一侧散落下来,眼角微微上挑起锐利的弧度,斜向不远处正在和弥亚说话的安提斯特。   他的唇抿着,透出显而易见的不愉之色。   那瞥着安提斯特的目光带着几分郁闷,更多的则是不解。   他已经做好准备去迎接某人的横眉冷对、明嘲暗讽、皮笑肉不笑等等精神攻击,偏生他预料中的情景全部都没有出现。   虽然安提斯特第一眼看到他时,那眼神的确让他感觉到了危险,但是那一眼之后,安提斯特就彻底忽视了他。   所以萨尔狄斯想要吸引火力从而引得弥亚维护自己的打算,失败。   更让萨尔狄斯郁闷的是,他还等着安提斯特斥责弥亚一顿,他好趁虚而入去安慰人。   好让弥亚知道,自己可比他那个老师温柔多了。   偏生安提斯特不按常理出牌,让他心底暗自琢磨着的一通打算全部没能得逞。   此刻,看着安提斯特低头柔和地看着弥亚的眼神,看着弥亚仰着头对安提斯特露出的软软的笑脸,还有两人之间那亲昵的氛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有种,他好像又输了的感觉。   …………   等等。   他为什么要说‘又’?   某头大狮子在这边陷入了沉思。   那边,弥亚已经将自己这一个月的经历简略地对安提斯特说了一遍。   听完之后,安提斯特不着痕迹地瞥了萨尔狄斯一眼。   不可否认,这位王子在战争中的天赋的确惊才绝艳。   当初戴维尔王是在与海上民族的大军交战乃至于落败两次后,才想出对付敌军的办法。   而萨尔狄斯王子却在甚至尚未与之对战的前提下,仅凭从过去的战争中得到的一些信息,就迅速发现了海上民的弱点,从而针对性的对之布下陷阱。   或许,这位王子比他和戴维尔王想象的还要更加的……   “老师?”   少年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唤醒。   安提斯特回过神,看着身前的小徒弟。   他的小弟子仰着头,淡金色的发软软地散在白皙的颊边。   仿佛一汪海水凝聚而成的碧蓝宝石般的眼轻轻眨了一下,似乎在疑惑他为什么突然停止说话。   那副仰头睁着眼看着自己的模样,实在是可爱得要命。   让安提斯特心里一动,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小徒弟软软的金发。   萨尔狄斯王子虽然很厉害。   但是真要说起,在很早之前将被所有人认为是废物的萨尔狄斯挖掘出来的,并亲手将其改造成今天这模样的弥亚更加厉害。   综上所述,他家小徒弟才是最棒的。   安提斯特一边摸头一边在心底如此愉快地想着。   突然就被老师笑而抚头的弥亚:“???”   他仰头瞅着笑眯眯的安提斯特,好一会儿之后,突然问:“老师你真的打算以后就只作为安提斯特将军出现了吗?”   他皱了下眉,说:“那样未免也太可惜了。”   安提斯特笑了一下。   “或许在旁人看来,大祭司那至高的地位是区区一个普通的将军根本无法比拟的,但是对我来说,这样更好。”   他说,“鱼和熊掌,虽然我失去了更加贵重的熊掌,但是得到了更想要的鱼,所以我并不会觉得可惜。”   “不不不,老师,我不是说这个。”   弥亚伸手,摸了摸安提斯特的脸。   他小声嘀咕道。   “我只是觉得,老师你原本好看的脸再也不能露出,下辈子都只能顶着现在这张平平无奇的脸,实在太可惜了。”   安提斯特:“…………”   萨尔狄斯:“噗。”   他没忍住笑出声来。   一边笑还一边幸灾乐祸。   他可是非常清楚,弥亚这家伙从小就喜欢长得好看的人,看这家伙现在身边的人就知道了。   年少时对他好,就是因为他的脸。   后来就因为他妈奥佩莉拉比他好看,就直接移情别恋。   当时可差点没把他气炸。   所以,这些年他在战斗的时候,都很注意不让人伤到自己的脸。   如此回想着,萨尔狄斯抬头,先瞅了一下安提斯特那张平平无奇的脸。   接着,他再回想了一下安提斯特原本那张俊朗的脸。   最后,再将两张脸都和自己的脸比较一下。   很好,他赢了。   觉得自己这一次赢了一盘的大狮子心满意足。   ………………   首次战胜侵略者的喜悦渐渐散去,舒尔特城很快恢复了过去的平静,而且比起过去更为生机磅礴。   越来越多的人涌入了这座城市。   更多的人口带给了这座城市更多的劳动力、消费力,如此良性循环,让城市越发欣欣向荣。   商业日益繁荣,按照弥亚的安排,经过大半年的考验之后,那位做过他几十天养父的胖商人已经正式成为了城主府下属中的一员,专门负责舒尔特城的商贸。   而附属于城主府的一个新的机构,商会,也已经成立并运转了起来。   舒尔特城中老旧的地段依然不断地被拆掉,在原来的地段新建起整齐的新屋。   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推进着。   没有人发现,在城主府后方的一个僻静之处新建起一个工地。   工地上,随处可见燃着熊熊烈火的巨大火炉。   金属的敲击声此起彼伏。   火光将一个个光着膀子奋力敲打着的男人们黝黑的皮肤映得红彤彤的。   那位被某怪盗从王城中带回来的老铁匠正在众人中来回穿梭着,指导那些铁匠们如何锻打铁器。   当他在回来的路上得知这个国家的王子击退了海上民的大军的时候,原本浑浊的眼都闪起希望的光。   在他看来,波多雅斯人在处于兵器劣势的情况下都能战胜海上民,那么,波多雅斯人拥有不逊于海上民的锋利兵刃之后,就一定能够彻底击败海上民!   所以,在来到舒尔特城后,他就毫不犹豫地将他们部族炼制铁制兵刃的技术对波多雅斯人倾囊相授。   他对他的仇人卑躬屈膝,他为仇人打造兵刃,才得以如蝼蚁般苟延残喘至今。   而这十多年来支撑着他的最大的信念,就是为了活着看到那个毁灭了无数部族的残暴民族自己灰飞烟灭的一天。   他要亲眼看着,以此祭奠他被灭的部族以及惨死的族人们!   经过十几天没日没夜地奋斗,炼坏了无数生铁之后,一把锋利的钢铁之剑终于成功地打造了出来。   随后,这把剑被迅速地送往城主府。   城主府的练武场上,萨尔狄斯将利剑从剑鞘中拔出。   雪亮的剑刃将一抹清光映在他的脸上。   随手将剑鞘丢到一边,他的指尖缓缓地从光滑的剑刃上滑过。   金属特有的冷意渗入他的指尖。   他抬头看了一眼,接到他眼神的纳迪亚点头,拔出手中的匕首,走进练武场中。   纳迪亚此刻手中拿着的并不是他赖以成名的那把巨剑,而是一把偏短的匕首。   匕首的刀刃上细小的血槽是暗红的,那是血沉积干涸后留下的暗色。   显然,这把利器杀死过不少人。   这是从海上民的战士手中缴获的匕首。   虽然貌不惊人,但是锋利无比。它能轻易将波多雅斯战士的制式兵刃砍出缺口,多来个几次,兵刃就会彻底废掉。   纳迪亚挥起匕首向萨尔狄斯砍去。   萨尔狄斯抬起手中长剑迎上去。   均是使尽力量,毫不留情。   长剑和匕首狠狠地撞在一起。   金属的摩擦声陡然在众人耳边响起。   激烈摩擦导致的火星在空气中炸开。   两人交错而过。   萨尔狄斯抬起手中的长剑,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也都灼灼地盯向他手中的利剑。   阳光下,利剑折射出的亮光映入萨尔狄斯灼热的眼底。   它依然完好无损。   刚才激烈的撞击并未在它身上留下缺口,更没有丝毫裂开的痕迹。   众人的眼瞬间亮了起来。   萨尔狄斯看着手中的剑,想了想,一转身再度与纳迪亚战在一起,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他再次举剑,迎着阳光仔细去看。   在这一段时间里和海上民的匕首激烈撞击了许多次的长剑依然完好无损。   萨尔狄斯异色的眼眸映着雪亮的剑刃,仿佛有一道利刃贯穿过他的眼底。   这一刻,他的唇角高高地上扬起来。   无论是他对面的纳迪亚,还是站在练武场外的安提斯特脸上都控制不住地露出激动之色。   就连一贯面无表情的法埃尔此刻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把剑,黑眸中微光连连闪动。   弥亚是现场唯一表现得比较平静的人。   但是,他心底同样也颇为感慨。   他看着那把剑,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把剑意味着波多雅斯从现在起正式踏入了铁器时代。   辉煌一时的铜器时代即将落幕。   一个新的时代即将诞生。   除了他以外,恐怕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会想到,这个普通的练武场,就是新的时代的开幕。   弥亚又想到。   波多雅斯这次的危难,从另一方面来说,或许也是一次机遇。   对现在的波多雅斯来说,是残忍的,是痛苦的。   但是从历史的角度看来,正是因为海上民的入侵,才使得锻造铁制武器的炼铁工艺传入了波多雅斯,让波多雅斯在阵痛中比其他国家先一步过渡到铁器时代。   弥亚深邃的目光落在萨尔狄斯的身上。   而这,正是萨尔狄斯未来能够一统大陆、成就一代大帝的伟业的最重要因素之一。   没有注意到弥亚看来的目光,萨尔狄斯正在向送来这把剑的老铁匠询问。   “依照现在工地上的规模,这种铁剑一天能打造多少?”   老铁匠思索了一下,回答:“不超过五把。”   萨尔狄斯皱眉:“太慢了。”   老人摇了摇头。   “锻造技术本来就不简单,非常费时间,工序步骤繁多,每一步都不能少,而每个铁匠的手艺高低不一,无法保证最后能够成功。我估算出的五把已经是最高的产量,很可能连五把都达不到。”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随着这些人手艺的熟练,产量会慢慢增加。”   “要不然多召些铁匠?”   纳迪亚建议道。   他本就是急性子,看着萨尔狄斯手中的长剑,他恨不得立刻就给整个军队都换上这种铁制武器。   “人一多,产量不就能上来了?”   “不行,舒尔特城中大部分手艺不错的铁匠都已经召集过来了,剩下的都是手艺不精的人。如果向外界大规模召集铁匠的话,容易引起各方势力的主意,我们在锻造铁制武器的事情很快就会暴露。”   安提斯特摇头否决了纳迪亚的建议。   “而且,人越多,就越难以监控,炼铁技术泄露出去的可能性就越大。”   铁制武器的产量太低,如此低的产量,若想要给整个军队装备上,要花费很长的时间。   如果还想要将盔甲也从铜制换成铁制的话,所需要的时间就更长了   然而如今波多雅斯危机四伏,侵占了三分之一领地的海上民更是就在法达加罗河南边虎视眈眈,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再度入侵内陆。   波多雅斯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浪费。   刚才还洋溢着兴奋和喜悦之情的练武场突然安静了下来、   萨尔狄斯想了好一会儿,想不出解决的办法,有些烦闷地将长剑丢给纳迪亚。   “你先回去吧,先尽可能多的打造武器。”   他对老铁匠吩咐道。   老人低着头,恭敬地应了一声,然后转身要走。   “等等。”   老人刚转过身,就被叫住了。   站在练武场边的弥亚叫住了他。   弥亚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听着众人之间的对话,听着听着,他心里冒出一个念头。   他叫住老人,问道:“你刚才说,打造铁剑需要很多道工序,对吗?”   “呃……是、是的。”   老人略有些惶恐地回答道。   少年微微一笑。   他说:“流水线生产,了解一下?” 第151章   流水线生产。   老铁匠以及萨尔狄斯等人听到这个从未听说过的词语时,都是一脸茫然地看着弥亚。   弥亚略微思索了一下,干脆直接从练武场的武器架上拿起一只羽箭,分别指着箭头、箭杆和尾羽,大略将什么叫流水线生产解释了一下。   在场的众人智商都不低,弥亚只要轻轻一点,他们很快就理解了弥亚话中的意思。   一开始他们还有些不解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但是稍一琢磨,他们就觉得,这所谓的‘流水线生产’似乎……有点意思?   而一开始神色茫然中带着几分惶恐的老铁匠琢磨了好一会儿之后,恍然大悟,紧接着就露出了激动的神色。   他亲手打造了一辈子武器,所以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明白这种做法对大批量的打造武器以及盔甲所拥有的意义。   要知道,流水线生产可是工业化变革的大杀器,能够让生产力爆发式增长的革命性变革。   它除了能够大幅度提高工作效率之外,另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能逐渐推动产品的标准化、规格化,从而极大地提高产品的合格率。   比如说,每个铁匠单独打造一把铁剑,不仅费时费力,更因为手艺的高低,打造出来的铁剑质量也良莠不齐,甚至同一个铁匠打造出来的武器也有好坏之分。   这是无法控制的。   对一名上战场的战士来说,武器的良莠程度极为致命。   而流水线打造出的武器,质量几乎不会有太大的变动。   它或许无法打造出神兵利器,但是却能最大限度的保证武器的质量达到合格以上。   这才是当前波多雅斯的军队最需要的。   若是换成十多年前,醉心于锻造的老铁匠对所谓的流水线打造武器只会不屑一顾,认为这样打造出来的武器没有灵魂。   但是现在,满心只想向海上民复仇的他渴望波多雅斯人尽快强大起来的心思完全不输给波多雅斯人。   所以,在从弥亚这里得到‘流水线生产’这个大杀器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匆匆返回工地中,摩拳擦掌打算对工地来一次大型改革。   他有信心,如此一来,武器的产量绝对能翻上几番,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众人熟练度的增长,产量还会不断增加。   这样一来,一年以内,一定能给波多雅斯的军队全部换上新的武器!   “你是怎么想到的?”   萨尔狄斯好奇地向弥亚问道。   他一开始还没觉得怎么样,但是在仔细琢磨之后,越琢磨越是觉得所谓的‘流水线生产’很有意思。   弥亚瞅着他,眼突然一弯。   他笑眯眯地说:“我有时候做梦会梦到很奇怪的地方,这个就是我做梦的时候梦到的。”   “奇怪的地方?”   “是啊,和我们这里完全不一样,那里的房屋有百米之高,高耸云霄,那里的人万里之外可以对话,那里的人半日之内可以从斯顿的王城前往我们的王城,那里的……”   “行了行了。”   萨尔狄斯失笑,伸手揉了一把还在滔滔不绝说得兴起的弥亚的头。   “知道你很聪明,不过想象出来的东西有些可行,那些不可能的,就别幻想了。”   少年睁着一双湛蓝的眼看着萨尔狄斯,细长睫毛轻轻地眨了一下,带着几许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被萨尔狄斯打断后,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抬手打开萨尔狄斯的手,一转身。   “没意思。”   他小声嘟哝着,“我出去逛一逛。”   “等等,我也一起。”   萨尔狄斯立刻追了上去。   和弥亚并肩走了几步之后,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好像少了点什么。   左右看看,他突然醒悟过来。   那个总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弥亚身后的尾巴居然没有跟上来?   他回头看着站在原地没动的法埃尔,很是纳闷。   不过这点疑惑很快就被他抛之脑后。   弥亚同样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他正陷入某种沉思之中,他觉得,他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嗯,铁已经炼出来了。   有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和铁有关的,但是一时间怎么都想不起来。   ……到底是什么呢?   少年冥思苦想着,刚走到外面,突然听见一声骏马的嘶鸣。   他下意识抬头看去,就看见萨尔狄斯接过下仆递上来的缰绳,被缰绳牵着的那匹马一边打着响鼻,一边用前蹄刨了刨地。   瞬间,他的脑中仿佛有一道亮光一闪而过。   对了!他想起来了!   有铁了,那么——   …………   弥亚说的那番话,无论在谁看来都是异想天开,是他梦中乱七八糟的幻想而已,但是当他说出口时,将这段话全部听入耳中的法埃尔心里瞬间咯噔了一下。   【我梦到了一个和我们这里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心脏深深地沉下去,但是他的面上没有显露出丝毫端倪,仍旧静静地站在一旁。   直到目送主人的背影离开之后,黑发的骑士长才突然开口叫住了正欲离开的安提斯特。   “阁下,我有事要告诉您,关于在主人身上发生的一件事。”   安提斯特停下脚步。   “弥亚?他为什么不自己跟我说?”   法埃尔语气略显沉重地说:“因为主人自己并不知道这件事。”   “…………”   安提斯特皱了下眉。   法埃尔继续说下去。   “如果您允许的话,请让我将一个人带来,只有那个人能详细地将当时的情况告诉你。”   …………   是夜,云层飘浮在夜空,半掩着那轮弯月。   房间里很安静。   将那个月光异常明亮的夜晚所发生的诡异之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之后,红发怪盗就闭上了嘴。   他双手抱胸懒洋洋地靠在窗口,细长的狐狸眼斜斜地看过去,打量着对面那位面容平平无奇的将军。   那双湛蓝的眼,隐隐和伊赛亚有点相似。   呵,毕竟都是普赛尔的大祭司。   是的,希迪尔也是极少数知道这位安提斯特将军就是那位据说已经‘被杀’的大祭司的人之一了。   是刚刚得知的。   法埃尔带他来见安提斯特,身为千面怪盗,他稍微多看几眼,就发觉安提斯特这张脸的不对劲。   起了警惕心的他拒绝向不肯用本来面目示人的安提斯特说出弥亚的事情,安提斯特沉思了一会儿之后,就开口将自己拥有两个身份的事情告知了希迪尔。   希迪尔在诧异了一下之后,没有多问,然后就直接将那一天晚上的事情说了一遍。   这段时间里,他也一直想着那一天的事情。   在伊赛亚身上发生的那件奇异之事到底是……   眼前这位身为曾经的大祭司,又是伊赛亚的老师,说不定能知道些什么。   房间里很安静,虽然有三个人,但是当希迪尔说完之后,就没有人再开口。   安提斯特在听完之后,就垂下眼,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没有人知道他在思索什么,只能看到他沉思了很长的时间,看起来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许久之后,他似乎终于从回忆中醒来。   他看向西希迪尔,问:“你觉得,在弥亚身上发生的事情,和月神有关吗?”   希迪尔没有立刻回答,他反问道:“月神到底是怎样的神祇?”   “为了寻找月神失落的神殿,这段时间里,我寻找了许多关于她的资料和典籍。但是,知道得越多,反而越是觉得她神秘莫测,她仿佛……”   他思索了一下,似乎是在考虑该用怎样的语言来形容。   “她仿佛……仿佛极为多面,甚至于,关于她的传说,和其他的神祇比起来,有着极大的差别。”   他再一次问道:“她到底是怎样的神祇?”   安提斯特沉默了稍许之后,开口回答。   “月神戴薇娅,是一个很特殊的神祇。”   “神祇因为俯视大地,所以是理智的,他们遵从着世界的规则。”   “唯有戴薇娅是崇尚自由、不被任何事物所束缚的神祇。”   “变幻不定的月亮是她的象征,她是多面的存在。”   “她司掌着财富,喜爱着所有美丽的事物,庇护纯洁的灵魂,在黑夜中用光芒守护着人们。”   “这是满月所象征的她神性中的一面。”   “而与之相反的,世人罕知的……”   安提斯特的声音在这个异常寂静的房间中回响着。   “她厌恶着一切的罪孽和丑陋。”   “错乱与癫狂,亦是她神性的一面。”   “而在这种神性之下,她的无所顾忌、她的肆无忌惮将被无限制地放大,在她的审判之中,她将放任甚至于推动着那些犯下罪孽的人在疯狂中走向自我毁灭。”   安提斯特的声音是轻缓的,但是随着他的话语,房间的气氛一点点凝重了下来。   希迪尔不知想到了什么,皱起眉来。   而法埃尔在沉默许久之后,开口道:“刚才,主人说,他在梦中看到了一个和那里完全不一样的地方,那个地方,有着无数奇迹的存在,那里是不是就是……”   他的话在这里戛然而止。   就是什么?   法埃尔没有说出来,但是其他两人却很清楚他没说出口的是什么。   希迪尔说:“当时我以为他会掉下去,所以将他拽了回来,但是……如果他不会掉下去呢?”   他转头,望向夜空中隐藏在云层中若隐若现的弯月。   他低声说:“如果他没有掉下去的话,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没有人回答。   “……真是有趣啊。”   红发怪盗嗤的笑一下,放下抱在胸前的双手。   他抬手,随意捋了下一缕散落到眼前的火红发丝,一边迈步向前走去。   从安提斯特这里得到自己想要的情报之后,他似乎是不耐烦再在这里待下去。   只是,在经过安提斯特身侧时,他开口了。   “注意看着点,大祭司冕下,可别让自己的继承人被抢走了。”   “若是那样的话,伟大的海神塞普尔可是会很没面子的。”   如往常一般说着轻浮的话,红发怪盗离开房间,很快失去了踪迹。   “阁下……”   法埃尔看向安提斯特。   “不要多想,法埃尔,没事的。”   安提斯特说,   “波多雅斯的王室后裔所在的地方,就是海神塞普尔所守护的地方,所以只要弥亚待在这里,就不会发生上次的事情。”   黑发的骑士长没有再说话,低头行礼之后,转身快步离去。   房间里只剩下安提斯特一个人。   他垂下眼来,想,或许他该去见一下他的那位许久不见的老师了。   …………   ……………………   但是,安提斯特尚未来及动身,第二日就有紧急军情从北方边界传了过来。   北方的斯顿人召集起大军,向波多雅斯北境逼近。   和以往为了掠夺而攻打波多雅斯的局部战争不一样,这一次,斯顿王召集起斯顿大草原上所有部族的兵力,号称组建起十万大军,向波多雅斯袭来。   随着萨尔狄斯的影响力在斯顿人之中日益扩大,不少斯顿人都对其又是畏惧又是崇拜,那影响力甚至已经从边界逐渐向大草原之中延伸了进去。   而且随着那些投到萨尔狄斯麾下的斯顿人过得比以往舒适太多的消息传开,不断有生存困难的部族主动迁到边境地段,投到萨尔狄斯麾下。   如今在萨尔狄斯麾下效力的斯顿骑兵已经破万。   子民的流失以及萨尔狄斯名声在草原中的高涨让斯顿王坐立难安。   早在海上民攻入内陆的时候,他就暗地里开始召集各个部族的兵力,打算等海上民攻到舒尔特城时,他也同时发兵,双面夹击。   谁知等来等去,竟是等来海上民被击败然后南撤的消息。   斯顿王在与他的将军们商讨之后,果断出兵袭击波多雅斯北境。   原因很简单,一是因为波多雅斯刚刚经历了几场大战,就算最后胜了一次,亦是元气大伤,此刻正是最虚弱的时候。   二是因为舒尔特城中一部分兵力南下,驻守在法达加罗河北,防御南岸的海上民,舒尔特城中的兵力少了不少。   更有某个不为人知的第三点的优势……   总之,天时、地利、人和,斯顿王率领大军攻向波多雅斯北境。   他宣称,要攻破舒尔特城,活捉萨尔狄斯,处死那些背叛他的斯顿人!   之前在边境地段建立起的互市之地,因为日益繁荣已经逐渐形成了一个小镇。   此时,斯顿人来势汹汹,一直热闹非凡的小镇瞬间萧条下来。   商贸中断,商人们纷纷从小镇撤回舒尔特城。   斯顿大军压境,舒尔特城的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迅速进入了战备状态。   尤其是斯顿王号称大军十万,是舒尔特城兵力的三倍以上,怎么看这一次舒尔特城都凶险至极。   然而,就在这种凶险的状况中,一个更为不利的消息传来。   波多雅斯左侧的西部邻国,蒙加斯特,将五万大军陈兵于两国边境。   舒尔特城处于内陆的枢纽位置,离蒙加斯特和斯顿国都很近。   商贸中,这是它最大的优势。   但是双方交战时,这又成了它最大的劣势。   因为无论是蒙加斯特还是斯顿,他们的大军从边境出发,急行军三四日,就能抵达舒尔特城之下。   蒙加斯特的军队并没有越过国境,只是待在自己的国境内。   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无声的震慑。   如此一来,舒尔特城本就不充裕的兵力就得再度分出一部分,在西方边境防御蒙加斯特的大军。   蒙加斯特国的做法,让波多雅斯的处境更是雪上加霜。   舒尔特城中的气氛越发紧绷和压抑。   与此同时,蒙加斯特国的使者也来到了舒尔特城,求见萨尔狄斯王太子。   下午时分,城主府中,蒙加斯特的使者迈步走入议事大厅里。   他的头微昂着,扫视站在大厅两侧的波多雅斯人的目光中带着一丝的高傲。   当目光投向前方时,使者露出诧异之色。   大厅最前方,坐在高台上方的石椅上的,除了萨尔狄斯王子以外,还有一位蓝眸的少年。   作为出使的使者,他来之前自然是仔细了解过舒尔特城中的重要人物,因此一眼就认出那位蓝眸少年就是前段时间在整个大陆各个国家里都被传得沸沸扬扬的少祭。   无论是波多雅斯,还是蒙加斯特,大祭司都是不问政事的存在。   所以,当这位少祭出现在政事大厅中,甚至坐在王太子旁边时,这位蒙加斯特使者也吃了一惊。   不过仔细想一想,这位少祭都破天荒地亲自踏上战场率军作战了,那么参与政事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收敛心神,蒙加斯特使者在大厅之中站定。   “萨尔狄斯王太子殿下,弥亚少祭殿下,向两位致以我的君主纳撒尔王的问候。”   他低头向上方的两人行礼。   萨尔狄斯看着他,没有开口。   使者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的陛下说,当初他曾参加过您的成人礼宴会。”   他说,   “他让我代他恭贺您成为新的王太子。”   那问候听似彬彬有礼,但是仔细去想话中的弦外之音,便能察觉到这句话中所代表的调侃意味。   要知道,当初领着还是蒙加斯特王太子的纳撒尔参加萨尔狄斯成人礼宴会的,是原来的王太子帕斯特。   站在两侧的波多雅斯将领以及官员中,一部分人露出不快的神色。   但是使者说的话又没什么不对,他们不好说什么,只能沉默着。   萨尔狄斯坐在石座上,俯视着下方的使者。   他直截了当地说:“纳撒尔王将五万大军放在边境,是想要做什么?”   “殿下,波多雅斯和蒙加斯特一直都是友好亲密的邻国,如今波多雅斯有难,斯顿大军压境,蒙加斯特自然要出兵相助。”   使者笑眯眯地说,   “毕竟蒙加斯特和波多雅斯世代友好,当初,您的父亲戴维尔王还在我国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在此期间,更是和纳撒尔陛下结下了深厚的友情。”   “所以,陛下怎么会眼睁睁看着波多雅斯被侵略?”   萨尔狄斯看着使者,说:“所以,让纳撒尔王出兵帮助波多雅斯的代价是什么?”   “王太子殿下。”   使者微微一笑。   “为了进一步增加你我两国之间的情谊,纳撒尔陛下希望您能将奥佩莉拉夫人送往蒙加斯特。”   “陛下将纳奥佩莉拉夫人为侧妃。”   他的话中透出不加掩饰的傲慢。   “如此一来,你我两国之间的情谊将更加深厚,纳撒尔陛下就会派出大军,帮助您击败那十万斯顿大军。”   四周陡然静了下来。   空气仿佛就此凝固。   整个大厅静到可怕的地步。 第152章   蒙加斯特王城位于蒙加斯特的中部,夏季时没有波多雅斯王城的炎热,冬季时也没有舒尔特城的寒冷,是一个气候适宜的城市。   前任蒙加斯特王在半年前病逝,现任国王纳撒尔继位时年仅三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   虽然他有好几个弟弟,但是先王缠绵病榻数年,纳撒尔在还是王太子的时候就已经掌握住了大半的权力,因此,先王病逝、王座交替并未在蒙加斯特引起太大的动荡。   在这片大陆上,蒙加斯特是最为强盛的几个国家之一。   而曾经的波多雅斯却是大陆上最弱小的数个国家之一。   偏生这两个两国又是邻国,因此,蒙加斯特一直死死地压制着波多雅斯,其先王甚至在波多雅斯陷入混乱四分五裂之时,想要趁机染指波多雅斯。   只是明君戴维尔王的横空出世打破了他的企图,他之前以当时还是王子的戴维尔为质子,就是想要以其为傀儡、借着他王子的身份控制波多雅斯。   只是没想到这个棋子最后却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逃回了波多雅斯,并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将四分五裂的波多雅斯再度统一起来。   棋差一招,蒙加斯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波多雅斯在戴维尔王的带领下摆脱自己的压制,在这十多年中逐渐强盛到让自己都不得不忌惮的程度。   对于错失吞并波多雅斯的机会这件事,先王一直耿耿于怀,于是,经常听着父王念叨此事的纳撒尔也将此事记在了心底。   如今,又是一个大好时机,就放在了蒙加斯特的眼前。   “陛下,其实我们没必要出兵帮助波多雅斯击退斯顿大军。”   一名中年将领说道。   “波多雅斯的王城已经落在海上民族手中,如今只要斯顿大军攻破舒尔特城,捉住或者杀死萨尔狄斯王子,波多雅斯将彻底陷入混乱。”   “等到那个时候,我们再攻入波多雅斯,不是更省心吗?”   政事房中,位于上座的纳撒尔王摇了摇头。   “波多雅斯还不能倒下。”   王座上的壮年王者有着一头波浪似的褐发,发梢披散在宽阔的肩上。   他身着黑红色的衣袍,一手搭在座椅的扶手上。   他有着一双长目,注视着下属的目光中透出精光。   “它倒了,我们就得直接面对斯顿人和海上民族。”   按照下属所说的去做,的确能省力很多。   趁着波多雅斯彻底陷入混乱,他们的大军可以轻易攻入波多雅斯境内,占领大部分的领土。   但是如此一来,蒙加斯特就将不可避免地直接对上斯顿和海上民这两大强敌。   他微笑着说:“这么好用的屏障,暂时还用得着。”   让波多雅斯帮他挡着,消耗斯顿人和海上民族的战力,挺好。   他就在旁边看着。   等这三方打得差不多了,呵……   眼看如今波多雅斯处境不妙,他当然得出兵帮扶一把,让其能够继续和那两大势力对峙下去。   毕竟这三方势力对峙得越久,消耗的力量越多,他最后将其一网打尽的时候就越轻松。   “陛下,既然您已经决定出兵帮助萨尔狄斯王子,那么,其实没有必要提出那个要求。”   一位两鬓斑白的老官员走出来,开口道。   纳撒尔王笑了一下。   “轻易就能得到的东西是不会珍惜的,想要得到我的帮助,当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但是这个要求未免也太……”   老人皱眉。   “戴维尔王虽然已经身亡,但是奥佩莉拉夫人毕竟还是萨尔狄斯王子的母亲,若是王子为了尊严拒绝了您,到时候我们该如何收场?”   “尊严?我要的就是他的尊严。”   纳撒尔王虽然笑着,但是目光中满是冷酷。   “我出兵帮他,可不想养虎为患,当然要给他的脖子套上锁链。”   只要萨尔狄斯王子将他的母亲献出来,他将其纳为侧妃,那么那个王子就算以后成长得再强大,在他面前也永远低他一等。   他轻蔑地一笑。   “当然,年轻人嘛,气性大,一开始肯定不会答应。不过没关系,等被斯顿人打得头破血流、性命岌岌可危的时候,就想不起什么尊严来了。”   现在想倔尽管倔,等到撑不住快要亡国的时候,那个王子一定会乖乖地将奥佩莉拉夫人献上,好从他这里得到救兵。   下方的众人面面相觑。   好一会儿之后,那位老官员一咬牙,再次开口。   “陛下,我还是觉得不妥。”   他压低声音说,额头的皱纹深陷得厉害。   “想要牵制萨尔狄斯王子,可以用其他的办法,不一定非要……”   老人欲言又止。   他停了下来,他身边另一位官员却是再也忍不住,接着他继续说下去。   “陛下,那位奥佩莉拉夫人是不祥之人,因为她,父子相争,致使克洛斯国亡国,在波多雅斯,又引得君臣相争。”   “更何况,她的丈夫接连身亡,世人都说,她是带来诅咒和毁灭的女人。”   “这样的不祥之女,如何能成为您的妃子?”   “一个女人而已,能有多大本事。”   纳撒尔王摆了摆手,一脸不以为意。   “什么不祥,那都是无稽之谈。”   下方的老官员还欲再劝,但纳撒尔王已经起身,显然不想就这个话题和他们继续说下去。   目送纳撒尔王离开政事房,众人对视一眼,也纷纷退下。   有些人流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   那个曾经让一个国家毁灭、如今眼看就要让第二个王国也濒临毁灭的不祥的女人真的要来蒙加斯特吗?   长廊深远,纳撒尔王迈步向前走去,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中回响。   如今已到夜晚,皎洁的月光从走廊的侧窗照进来。   他转头望向窗外。   夜空中,一轮圆月宛如玉盘,高挂空中,将细碎星光都衬得黯然失色。   他脑中突然就浮现出了那一天。   也是月光如水的夜晚。   他站在喧闹的宴会大厅之中,漫不经心喝下手中的酒。   轻柔薄纱飞扬而起,月光浮动薄纱,如水般倾泻于戴维尔王身后那个柔美的身影上。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寂静了下来。   ……   是的,如他的下属所言,用来牵制萨尔狄斯王子的其他办法不是没有,只是,他也的确有自己的私心。   他想要那个女人。   月光拢薄纱下的惊鸿一瞥。   他曾以为那不过是一时的惊艳,很快就会忘之脑后。   然而并没有。   那个月光下柔美得如同梦幻般的身影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不得不承认,那个女人有着一种让人难以抑制的吸引力。   像是中毒一般,让人看一眼,就再也忘不掉。   他不会做出为了一个女人攻打一个国家的蠢事。   但是,一旦有机会得到那个女人,他也绝不会放过。   …………   ……………………   最近城主府的气氛颇为压抑。   不仅仅是因为斯顿的十万大军已经攻入边境,向舒尔特城逼近而来,更是因为两日前蒙加斯特的使者在众人面前放出的话。   蒙加斯特出兵的条件,是将王妃奥佩莉拉送去蒙加斯特。   那一日,萨尔狄斯王子面无表情地起身离开,弥亚少祭也紧跟着起身离去。   这一次的会面不欢而散。   大厅中众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有愤怒的、有皱紧双眉的、也有若有所思的。   好些武将更是一副要吃人的凶煞神色,看起来恨不得直接动手打人。   但是那位胆大的使者在众多刺人的目光中,依然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   他还声称,自己会暂时待在舒尔特城,王太子殿下什么时候愿意答应纳撒尔王的要求,与蒙加斯特缔结姻亲友好,可以随时召见他。   那副笃定的神色让人看得牙痒,只恨不得一拳朝他脸上揍上去才好。   蒙加斯特使者的话虽未在明面上传开,但是已暗暗地在城中的贵族官员里传了开来。   女子在丈夫死后再嫁是很正常的。   哪怕是在王室之中,国王死后,王妃亦可以选择再嫁他人,只是再嫁之后就会彻底失去王室成员的身份。   波多雅斯王室的历史中,这种情况并不少见。   只是,现在的情况和以往的王妃选择再嫁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对于蒙加斯特王提出的这个要求,一部分人——绝大多数都是武将——都勃然大怒,认为这是对王太子的侮辱。   他们纷纷表示,就算是所有人战死,也绝不让纳撒尔王的阴谋得逞。   然而,有人的地方就有分歧。   与死战派相对的,就是妥协派。   妥协派觉得,让奥佩莉拉王妃再嫁给蒙加斯特王也没什么不好。   如此一来,波多雅斯就能和大国蒙加斯特建立起稳固而又良好的姻亲关系。   波多雅斯如今内忧外患,一不小心就是灭国之灾,若是蒙加斯特能够伸出援手,那么波多雅斯一定很快就能驱赶走入侵者,夺回王城,恢复以往的平静。   尤其是,一直以来就有许多人在私底下觉得,奥佩莉拉王妃是一个不详的女人。   因为她的不详,致使她的历任丈夫接连死去。   现在,就连戴维尔王都死了。   波多雅斯落得如今这种惨痛的局面,或许都是因为这个女人导致的。   更何况,那个不详的王妃在戴维尔王才死没多久就能勾引得纳撒尔王点名要人,让不少人暗地里都在嘀咕,王妃真是艳名远扬。   所以,为了波多雅斯,应该将这位不详的王妃送走。   一开始,他们还比较低调。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王太子的沉默不言以及战局的不利情况,让妥协派的势力日益扩大。   当斯顿十万大军步步紧逼,在短短三日之内就接连攻破两座城池,向舒尔特城直逼而来时,妥协派再也坐不住了。   他们派出他们之中最为德高望重的数人去求见奥佩莉拉王妃,向其痛陈利弊,苦口婆心地劝说她,说是唯有这样才能保住波多雅斯。   他们请求王妃顾全大局,以波多雅斯为重,以王室的延续为重。   在一众人的絮叨声中,奥佩莉拉王妃静静地坐在那里,仍旧是那副淡漠的神态。   她不言不语,不发一声。   她的目光似乎是看着眼前的众人,可是她的眼底什么都没有。   众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   砰!   一声巨响。   那是漆黑长靴一脚踢在门上时发出的声音。   突如其来,猝不及防,惊得人差点心梗的巨大响声。   房间里那些喋喋不休的声音戛然而止。   众人转头看去。   金发的王太子懒洋洋地斜着身体靠在门栏的一侧,一条大长腿高高地踩在对侧的门板上。   那姿势看起来尤为不雅,但是由他做出来偏生就是给人一种慵懒的帅气感。   刚才那一声惊得人差点心梗的巨响,就是他一脚踹在门板上发出来的。   见房间里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萨尔狄斯收回踩在门板上的大长腿。   他说:“全部都给我退下。”   尚未达到目的的众人虽然尚有不甘,但是在年轻的王太子锐利得近乎实质性的目光注视下,还是低头服从,依次退了出去。   而最为年迈的那位王室旁系贵族,或许是依仗着自己辈分大,在离开之前,还是开了口。   “王太子殿下,您还年轻,须知很多时候一时意气只会导致无法挽回的结局。”   他语重心长地说道,   “看看您的父王戴维尔王,当初不也是在蒙加斯特忍辱负重了许多年,才能取得后来的成就吗?”   “殿下,忍得一时之气,才有更广阔的未来啊。”   萨尔狄斯嘴角扬了扬,没有说话。   那位老贵族以为他将自己劝说的话听了进去,这才满意地走了。   他背对着萨尔狄斯,自然没有看见萨尔狄斯瞥他的那一眼中露出的冷意。   众人退去,房间里只剩下奥佩莉拉和萨尔狄斯两人。   萨尔狄斯没有吭声,也没有看奥佩莉拉王妃。   他显然没兴致和奥佩莉拉说话,眼只是往门外的走廊上望着,看起来似乎在等人。   房间里很静,奥佩莉拉王妃依然静静地坐着。   长长的睫毛在她美丽的脸上落下玫瑰色的阴影。   她微垂着眼,仿佛这世上一切的喧嚣都与她无关。   她从始至终都是隔绝于世界之外。   自从来到舒尔特城,奥佩莉拉王妃深居简出,从不曾踏出房间一步。   同样的,萨尔狄斯也不曾踏入这里一次。   这还是两人在奥佩莉拉王妃刚被护送到这里时见了一面之后的第二次见面。   毕竟,他们彼此也并不想见到对方。   如今第二次见面,竟是为了要将其送给纳撒尔王的事情,不得不说,这是一件很讽刺的事情。   长久的静默之后,奥佩莉拉王妃抬眼。   她的睫毛微微抬起,宛如蝴蝶的羽翼一般,轻盈而又易碎。   她的眼眸就像是放置于最北极地冰雪之中的碧绿宝石,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极致的美丽。   她说:“什么时候送我去蒙加斯特?”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停顿了一秒。   萨尔狄斯转身。   异色的瞳孔注视奥佩莉拉王妃。   那张已和王妃没有丝毫相似之处的俊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的神色平静到莫名渗人的地步。   他迈步向王妃走去。   一步。   两步。   当第二步落地之时。   当他走到王妃门前之时。   萨尔狄斯浑身的气势陡变。   他的眼神蓦然涌出惊心动魄的戾气。   就仿佛是一头刚才还懒洋洋地漫不经心地趴在草地上的雄狮,被惹怒的一瞬间,凶煞之气勃发而出——   他一拳挥出。   力道之强,几乎能听见那拳风破空的呼啸声。   “萨狄——!!!”   一声高喝伴随着急促奔跑的脚步声突然在后方响起。   萨尔狄斯眼底如暴风巨浪般汹涌的戾气陡然一定。   他挥出的那一拳从王妃的颊边擦过。   带起的拳风将王妃金色的长发刮得高高的飞扬而起。   碰的一声巨响。   那一拳砸在王妃身后的椅背上。   黑曜石制成的石座在咔嚓一声脆响之后,以那一拳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裂开如蜘蛛网般的裂纹。 第153章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刚刚见势不妙冲过来的少年急促的呼吸声在房间里回响。   咔擦。   又是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黑曜石的椅背左上角再度裂开一道细缝。   被拳风刮起的那几缕流金色的长发在寂静之中轻柔地飘落。   那是与从萨尔狄斯肩上滑落在胸前的金发一样的颜色。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金色,偏生不知为何,王妃的金发就是给人一种冷寂至极的感觉,与萨尔狄斯金发的耀眼夺目完全相反。   萨尔狄斯的眼底清晰地映着近在眼前的这个女人美得惊人的面容。   异色的虹膜边缘仿佛有冻结的风霜弧光掠过,他的眼底,隐约在风暴在肆虐。   只是那可怖的风暴被它的主人强行压抑了下来。   “你想怎么轻贱自己都随你。”   萨尔狄斯说,他收回手,直起身。   他面无表情地说:“但别恶心我。”   冷冰冰地甩下一句,萨尔狄斯转身就要走。   只是他刚一转身,就差点和正站在他身后的弥亚撞个正着。   弥亚整个人就杵在他跟前。   仰着头,睁着一双沁蓝的眼盯着他。   前一分钟还秒天秒地的狂暴大狮子瞬间蔫了。   他抿了抿唇,小声说:“我没有打到她。”   弥亚没搭理他小声的辩解,径直道:“把手给我。”   “……哦。”   被抓到现行的大狮子很乖地举起爪子。   弥亚握住萨尔狄斯的手,看了一眼便皱起眉来。   就算武力再强,终究还是血肉之躯。没有带指套就这么砸在坚硬的石头上,当然不可能毫发无伤。   那一拳下去,让萨尔狄斯的右手手背上多出好几道明显的血痕。   这家伙发起狂来真的是……   只是一眼没看到而已。   看来还得时时刻刻盯着才行。   弥亚一边在心底嘀咕着,一边从腰间掏出一个小白罐子。   一打开,一股淡淡的药香味飘了出来。   他自小练箭,不可避免地经常会伤到手指,所以老师特地给他制作了这种药膏。   不仅可以消炎止血化瘀,还能护肤。   正是因为常年使用这个药膏,他双手的肌肤除了射箭的关键位置有着薄茧之外,其他地方的肌肤都极为细嫩白皙。   让人怎么看都觉得,比起射箭,这双手更像是弹琴的手。   弥亚向来将药膏随身携带,此刻正好能用在这家伙的手上。   萨尔狄斯乖乖地举着爪子。   他低头看着正仔细地将乳状药膏抹在自己手背上的弥亚,眼底前一刻的风暴早已烟消云散。   少年淡金色的发丝映在他的瞳孔里,折射着阳光,像是在他眼底星星点点闪动的微光。   他看着少年的目光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温柔,深邃入骨的眷念,还有深深的渴望。   此刻,无论是专注于抹药的弥亚,还是只看着弥亚的萨尔狄斯,都没有注意到,他们身后,那仿佛万事都不在意的奥佩莉拉王妃睫毛微微一动。   她静静地注视着那两个少年。   从她毫无波澜的目光中,看不出她此刻在想些什么。   “弥……”   萨尔狄斯想要说什么,然而刚发出一个音。   啪的一声。   涂完药膏的弥亚一抬头,手啪地拍在萨尔狄斯头上。   萨尔狄斯:“…………”   弥亚拍他头的力道很轻,声音其实也很小。   只是由于整个房间太过于安静,所以那啪的一声就显得异常清晰。   弥亚仰着头盯着萨尔狄斯,眼神看起来有点点凶。   “出去,站在外面。”   他对萨尔狄斯凶巴巴地说。   萨尔狄斯抿着唇不说话,一双异色眼眸瞅着弥亚,眼底竟是隐隐透出一点委屈之色。   和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带着委屈的目光对上,前一秒还‘我很生气我很凶’的少年忍不住失笑。   他拍在萨尔狄斯头上的手温柔地摸了摸手下金色的发丝。   那动作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在哄人。   “出去站着。”   少年再次重复道。   只是这一次说话的语气要好了许多。   弥亚再一次摸了摸萨尔狄斯的头,笑了一下。   然后,他越过萨尔狄斯向前走去,来到奥佩莉拉王妃的身前。   萨尔狄斯回头看他一眼,想了想,乖乖地走出门外。   王妃坐在黑曜石的座椅上,抬眸看着向她走来的少年。   流金色的长发披散在她如雪般的纤颈两侧。   她的容貌仿佛和初次见面时一般无二,时间从不曾在这张如梦似幻的容颜上留下丝毫痕迹。   弥亚站在王妃身前。   王妃坐着,静静地看着他。   眼前的这一幕莫名的熟悉。   时间仿佛跳回了很久以前,奥佩莉拉夫人刚刚成为王妃不久的时候。   也是在一个房间里,王妃也是这样坐在黑曜石的座椅上,他也是刚刚安抚下暴怒的萨尔狄斯,也是像现在这样站在奥佩莉拉王妃的面前。   “奥佩莉拉夫人。”   少年轻声说,   “很久以前,我曾经问过您,您愿意待在王宫吗?”   “那时,您并未回答我。”   “现在,我还是想要再问一次。”   弥亚说:“奥佩莉拉夫人,您真的愿意前往蒙加斯特吗?”   王妃看着眼前的少年。   当年那个稚气的孩子已经长大了不少,如从鲜嫩的笋叶抽条成了一株挺拔秀气的青竹。   时间在一点点的流逝,命运在不断地前进。   有人诞生,又人长大,有人离开,也有人死去。   唯有她,始终被困在不变的地方。   她说:“在哪里,是谁,都无所谓。”   她重复着六年前的那个回答:“在哪里,是谁,都没有区别。”   她平静地说:“命运早已注定,无需做出选择。”   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已经明白。   她不过是用来引导命运前进的棋子。   她不需要选择。   她什么都不用做,什么也不能做。   冥冥之中,自有那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她走向注定的命运轨迹。   她平静地说完,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影子落在她的颊上。   “奥佩莉拉夫人。”   虽然闭上了眼,但是少年的声音依然传入她的耳中。   很近。   弥亚俯身靠近王妃,微微偏头凑近王妃的耳边。   “特勒亚将军并未在多年前死在萨狄的剑下。”   弥亚的声音很轻,微不可闻。   可是说出的话却让王妃的睫毛一颤,她一下子睁开眼,看向弥亚。   “戴维尔王没有死在舒尔特城,也没有死在萨狄的枪下。”   “还有您,奥佩莉拉夫人,您也没有死在他的手中。”   说完这句话,弥亚抬头,后退,与王妃退开了一段距离。   “一切都已经改变。”   他说,   “所以,夫人,已经没有什么既定的命运了。”   少年对她微笑。   王妃怔怔地看着他。   少年的眼映着她的影子,他的眼仿佛无边无际的大海,皆是沁人的蓝意,仿佛能看到其中自由而肆意的风掠过海面时掀起的浪花。   【那是……‘希望’。】   奥佩莉拉王妃在失神中伸出手,指尖轻触在弥亚的眼角。   只是刚一触及,她仿佛陡然从失神中回过神来,收回手。   她侧过头,不再看着弥亚。   她说:“你走吧。”   弥亚看着她,问:“您在害怕什么?”   “…………”   “奥佩莉拉夫人,我和萨尔狄斯都已经长大。”   “我不是特勒亚将军,萨尔狄斯也不是戴维尔王。”   弥亚凝视着她,轻声再一次重复道。   “萨狄不是他们。”   “您不该把他当成他们去看待。”   少年轻轻吸了口气。   他说:“所以,奥佩莉拉夫人,现在您打算做出怎样的选择?”   ……她的选择?   奥佩莉拉抬眼看着眼前的少年,一时间有些恍惚。   她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吗?   不,不可以的。   很多年前,当她成为月神的祭司的那一刻,当她看到她的未来的那一刻,她的命运就已经固定。   那是她与生俱来、必须承担的使命。   她的一生注定只能按照她所看到的未来前行,没有其他的道路。   当她还有心的时候,当她的灵魂还鲜活着的时候,她也曾抗拒过、挣扎过。   她试图逃离这个未来。   她妄图改变自己不堪的命运。   然而,她逃不掉。   每当她脱离命运的轨迹之后,她很快就会死去。   当她从死亡中醒来的时候,她惊恐地发现,她又再次回到试图脱离命运的抉择的那一瞬间。   她不甘心。   她依然在不断地尝试着想要挣脱。   逃离命运。   死去。   然后再次醒来,回到原点。   如此不断地循环往复着。   冥冥之中仿佛有看不见的丝线在束缚着她,将她这个牵线木偶一次又一次拖回正确的轨迹之上。   一次、两次。   十次、二十次。   ……   一百次,一百零一次……   到底死去了多少次,她已经记不清了。   她的记忆逐渐模糊。   她的心、她的情感好像在随着她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在一点点的消逝破碎。   终于有一天,‘她’消失了。   那个时候,已不知道到底死而复生了多少次,当她再次睁开眼,再次回到最初的起点时。   她想,算了吧。   与其在无尽的轮回中苦苦挣扎,那么不如按照既定的宿命走向毁灭。   至少当一切结束时,她能得到彻底的解脱。   ……所以,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   ……………………   “奥佩莉拉夫人,请告诉我,您真的愿意前往蒙加斯特吗?”   少年轻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将她从恍惚中唤醒。   “我……”   她张了张唇,朱红的唇中渗出一点声音的痕迹。   她抬眼。   她看到了少年的眼。   广阔无边,像是看不到尽头的海洋,沁蓝之意宛如海天相映,是一种鲜活的美丽。   她的脑子在这一刻一片空白。   她以为她会想起很多事,她以为她会记起很多人,可是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低头,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   ‘她’本该已经消失了。   在那无数次的死亡中,无数次轮回中,一点点地磨灭、消逝。   那么,现在在这里的整个人,又是谁?   她以为她已经对任何人都无所谓,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可是她心底深处却一直在等待着‘希望’的出现。   她以为她渴望着死亡和解脱。   可是,在从萨尔狄斯手下死里逃生的那一瞬间,她却在心底深处生出一丝庆幸,庆幸自己能够活下来。   原来她终究还是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么结束自己如牵线木偶般的一生。   她以为‘她’早已被磨灭,其实‘她’一直都还在。   “我……”   略微泛白的唇轻轻地颤了一下,发出几乎破碎般的声音。   “…………不愿意。”   她睁着眼,碧绿到惊心动魄的宝石双眸蒙上一层朦胧的雾气。   一滴泪从眼角渗出,缀在颤抖的睫毛末梢,要坠不坠,水光点点。   点缀着泪珠的细长睫毛轻轻地颤抖着。   像是被囚禁在蛛网之中的蝴蝶被啃噬得残缺不全的羽翼。   破碎不堪,却有着一种惊人的美丽。   奥佩莉拉看着弥亚,用发抖的唇发出属于她的声音。   她说:“我,不愿意。” 第154章   当弥亚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日落时分。   天色昏黄。   金发的王子靠在走廊中的一根石柱上。   他仰头望着被夕阳火光映红的天空,神色淡淡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夕阳余晖斜斜地照在他的侧颊上,将他的金发笼上一层薄薄的金红色浮光。   当弥亚向他走去时,他转头,目光从弥亚身后的房间里一晃而过,而后落在弥亚身上。   他问:“说完了?”   “嗯。”   弥亚说,   “王妃说,她不愿意被送去蒙加斯特。”   萨尔狄斯哦了一声。   他不再开口,目光又望向了天空。   弥亚安静地站在他身边。   好一会儿之后,萨尔狄斯才再度开口。   “我知道她不喜欢我,也知道我和她之间注定没有母子之情,只是我没想到,她竟会那样看待我。”   他低声说,   “弥亚,那个时候,我真的很生气。”   “戴维尔王也好,她也是,都是一样。”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   “算了,大概我这个人注定没什么亲情。”   弥亚看着大狮子那有点蔫的模样,有些心疼。   就算萨尔狄斯口口声声说过再也不会对奥佩莉拉王妃抱有任何感情,但是王妃毕竟还是萨尔狄斯的亲生母亲。   被自己的亲生母亲说出那样的话,对于一贯心高气傲的萨尔狄斯来说,的确很难以接受。   他抬手,摸了摸萨尔狄斯的头。   他说:“有我呢。”   萨尔狄斯看着他,突然向他伸出双手。   弥亚错愕。   萨尔狄斯站着不动,就这么向他伸出手,一双眼直勾勾看着他,竟是给人一种像个孩子在固执地讨要糖果的错觉。   弥亚不由得失笑。   他笑着伸出双手,主动抱住萨尔狄斯。   他的右手揉着萨尔狄斯后脑上那一头柔软的金发。   他笑着,柔声哄着怀中这个明明比他高大了一截在某方面却依然幼稚得像个孩子的男人。   他说:“乖,我在呢。”   被弥亚哄着的萨尔狄斯下巴搁在弥亚的肩上,半边脸窝在弥亚的侧颈中,双手将弥亚拥在怀中,眯着眼,享受着弥亚的手指抚摸自己头的舒服触感。   他眨眨眼,眼底浮现出一丝深深的笑意,脸上丝毫不见刚才在弥亚面前露出的落寞之色。   果然还是这一招最好使用啊。   唇角高高上扬的某人在心底这么想着。   …………   ………………   斯顿号称的十万大军在步步紧逼,已一路打下来,接连攻破两座城池,眼看拦在斯顿大军和舒尔特城之间的,只剩下最后一座守备城市。   只要斯顿人攻破那座城市,就可以长驱直入,抵达舒尔特城的城墙之下。   舒尔特城的氛围越发凝重。   得益于舒尔特城连年征战,城民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氛围,所以虽然也颇为紧张和担忧,但是并没有引发太大的骚乱。   但是对于那些最近才来到舒尔特城极少体验这种战争氛围的人们来说,就很是惶恐不安了。   由于新的王太子在此地,这段时间里,不少贵族官员都陆陆续续来到舒尔特城。   主张将王妃送给蒙加斯特王的妥协派,就是以这些后来的贵族官员们为主。   对于这些妥协派,以原舒尔特城的将领以及官员为主的抗争派极为愤怒。   双方经常争得不可开交。   而由于原舒尔特城的将领和官员们在身份地位上不及对方,更不习惯勾心斗角,所以经常是被压住的一方。   其实,这也是新来的贵族官员的一次试探。   王太子殿下身边的位置就那么多,全部都被以前的旧部占据着,他们作为新来的人,想要获取权势地位,自然就得抱成一团把那些旧部打压下去,由自己这一方势力取而代之。   这是无可避免的,新旧势力的倾轧。   其实,妥协派之中也分成两派,一派是畏惧斯顿人打过来所以急着讨好蒙加斯特的人,其而另一派则是认为,他们现在的状况必须获取蒙加斯特的帮助,等撑过这次危机,再暗中蓄积力量以待未来。   与波多雅斯的复兴相比,一时的忍辱是值得的。   但是,无论是哪一种想法,所有人都打心底里认为,波多雅斯挡不住斯顿的进攻。   波多雅斯现在的形势几乎可以说是岌岌可危。   在和海上民族的对战中大伤元气,戴维尔王麾下三大精锐骑士团被彻底摧毁了两个,更是失去了三分之一的领地。   哪怕海上民军队已经返回法达加罗河南岸,但他们依然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渡河北上。   于是,唯一完好的枪之骑士团必须驻守北岸,时刻防备着海上民。   斯顿人号称十万大军袭来。   舒尔特城中的兵力仅三万多,只有斯顿大军的三分之一。   而且,这三万多的兵力之中,还有七八千人是投效于萨尔狄斯的斯顿人。   在和斯顿大军的对战中,怎么敢派这些斯顿人出战?   如此一来,能用的兵力就只剩下两万多而已。   萨尔狄斯哪怕本人再武勇,终究也只有他一个人。   两万军队怎么都不可能挡住斯顿的十万大军。   这是无解的必败之局。   所有人都认为,唯一能够挽救波多雅斯的办法,就从蒙加斯特那里得到‘援兵’。   自初次见面不欢而散之后,过了数日,蒙加斯特使者再度求见萨尔狄斯,然而被拒绝了。   据从城主府中打探出来的消息,拒绝使者求见后,王太子似乎很生气,甚至还砸碎了一个琉璃杯。   对于这个消息,使者并不觉得惊慌或者生气,反而心底越发安稳。   如果这位王太子表现得八风不动,情绪毫不外露,那他才会感到担忧。   但是从现在看来,这位王太子是一个情绪外露的直率之人,虽然武勇冠绝大陆,但是却不是个心思深沉的人。   从王太子的反应看得出来,波多雅斯对于攻来的斯顿大军并没有好的应对之策。   所以王太子虽然因为愤怒不肯见他,但是也不敢轻易将他赶走。   如此琢磨着,使者安心地继续在舒尔特城待了下去。   数日之后,萨尔狄斯率军出征。   让只在舒尔特城留下两千兵力,剩下的兵力全部带走。   毕竟如果萨尔狄斯真的大败,舒尔特城所面临的将是注定陷落的结局,在城中留再多的兵力也是无用。   本就只有三万多的兵力,偏生还被萨尔狄斯分成了两支。   其中一万的军队已经先一步离开舒尔特城,向西进发。   这只军队将屯兵于西部边境上,防备蒙加斯特的军队突然攻击。   其中,投于萨尔狄斯麾下的七八千斯顿人全部都在这只军队中,很显然,萨尔狄斯信不过他们,担心这些斯顿人会在战中临阵倒戈,才做出这样的安排。   因此,萨尔狄斯所率领出征的兵力,仅有两万多。   这一天,阳光炽热,带着热意的风从高空中呼啸而过。   宽阔的广场之上,身着白甲的波多雅斯将士们巍然而立。   宛如海浪般蔚蓝色的旗帜在空中高高飞扬着。   比起以往的出征,这次的出征多了几许悲壮而又压抑的气氛。   所有人都知道。   他们将以仅仅两万多的兵力去抵抗斯顿人的十万大军。   这是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战争。   这亦是波多雅斯最后的坚持。   这一去,这两万多将士之中的无数人都会一去不回。   他们将为守护波多雅斯的荣耀献出自己年轻的生命。   民众们远远地围绕在广场之外站着,默然无声地眺望着,从人群之中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哭泣声,又立刻强忍住。   萨尔狄斯一身银白色的亮甲,束成一束的金色长发被风吹得飞扬不休。   他高大的身躯站在大地之上,面容虽然年轻,但是那凌厉眉眼无形中就给人一种不敢抵触的威严感。   阳光之下,唯有侧颊上那一处的面具是漆黑之色。   他扫视着这片广场大地,看着不远处来送行的贵族官员们那神色各异的脸。   他的眼角上挑着,用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   “看来没人看好我,都觉得我这一次会败得很惨。”   “毕竟在他们看来,你就是个带着两万大军就敢对上十万大军的疯子。”   站在他身前的蓝眸少祭毫不客气地说道。   萨尔狄斯收回目光,望向身前的人。   他的眉眼本是锐气十足,可是对眼前的少年笑起来的时候,那锐利的线条就瞬间柔化下来。   他笑着说:“真是可惜,没法听到你为我唱的歌。”   “那是为了祈祷胜利而向普赛尔献上的祷歌,可不是给你的。”   弥亚说,   “而且在舒尔特城,你觉得能唤来海神的使者吗?”   “这个祈祷仪式只能在王城的海神殿那里举行。”   海神的使者海豚怎么都不可能出现在这座内陆城市中。   说起来,这么长时间没有看到他的大海豚,不知道它现在怎么样了。   萨尔狄斯琢磨了一下,说:“那样啊,那么我得尽快把王城夺回来才行,”   弥亚:“…………”   不要说得你夺回王城就是为了听我为你唱祷歌好吗。   湛蓝色的旗帜在空中咻咻地翻飞着。   这一刻,低沉的风号声在城市上空响起。   空旷而悠远。   那是将士出征的号角声。   萨尔狄斯转头,风从他身侧掠过,将他那一束金发高高吹起。   他说:“我要走了,弥亚。”   虽然此刻的对话看似轻松,但是他知道,自己面对的将是多么险恶的局面。   这一次,危险丛丛。   这一次,十死一生。   年轻的王太子侧颊坚毅而从容,他眺望着北方的目光带着不屈的倔强,还有决意。   他说:“我不会输的。”   “萨狄,低头。”   萨尔狄斯转回头看向弥亚。   少年睁着眼看着他,湛蓝的眸中映着他的影子。   俯下高大的身躯,萨尔狄斯低下头。   弥亚抬起手。   这一刻,就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   在他们两人都还很年幼的时候,在那个无一人相信一位声名狼藉的王子的竞技场上的时候。   弥亚抬起手,手指轻轻地点在萨尔狄斯的额头上。   “你不会输的。”   他对萨尔狄斯微笑。   “你一定能夺得最终的荣光。”   无人可挡住你的辉煌。   终有一天,你会获取万世不朽的荣光。   萨尔狄斯怔了一下,然后,他的眼弯起,眼底浮现出深深的笑意。   他笑着,说出了和那个时候一样的回答。   “好。”   他笑着说,   “我会将胜利的荣光带回来给你。”   …………   大军离开之后,舒尔特城显得空旷了许多。   随着时间的推移,前方的战况不断地传来。   大多都是不怎么好的消息。   有人恼怒。   有人叹息。   有人不屑。   那位年轻气盛的王太子一意孤行,不听他们的劝说,硬是要亲自率军迎战斯顿大军。   以前在戴维尔王的庇护之下打了几场胜仗,还真当自己是战无不胜了。   毕竟是年轻人,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   甚至还有人暗暗地想着,这一仗败了也好,若是那样,这位王太子就能老实地听他们的话,乖乖地去向蒙加斯特王求援兵。   驻守西方边境防备蒙加斯特大军的那只近万人的军队一直屯兵不动。   王太子萨尔狄斯所亲率的军队在北方与斯顿大军不断交战。   只是战况极不乐观。   波多雅斯的兵力太少,几乎是被斯顿大军压着打。   斯顿大军气势如虹。   他们依仗着自己压倒性的兵力和波多雅斯正面对决,丝毫不理会对方的计策,就是稳扎稳打的攻击。   在这种局面之下,哪怕武勇如萨尔狄斯,也无法力挽狂澜。   波多雅斯军根本抵挡不住数倍于自己的斯顿大军,不得不接连后撤,国土也接连丧失在斯顿大军之下。   战败的消息不断传来,舒尔特城的气氛一日赛过一日的紧迫。   城中的民众脸上极少再看见笑容,大多都是一副忧心忡忡、愁眉不展的神色。   与此同时,在城主府中,要求向蒙加斯特求援的呼声一日高过一日。   眼见波多雅斯大军接连战败,斯顿大军眼看就要打倒舒尔特城来,不少贵族官员已是慌了神,不少人已经主动跑去与一直滞留在舒尔特城的蒙加斯特使者见面。   但是使者却是端起了架子,一直顾左右而言他,闭口不提援兵之事。   那些人得不到任何承诺,心里惴惴不安,不由得暗暗抱怨起来。   他们想,若不是王太子太过于自负,也不会导致波多雅斯如今这种进退不得的困难局面。   然而就在已是人心浮动之时,又是一个坏消息传来。   斯顿大军攻占丘尔城,挡在舒尔特城之前的最后一个屏障已被斯顿人攻破。   波多雅斯大军再次狼狈败退。   斯顿人将从那座城市长驱而下,恐怕不到两日,就会兵临舒尔特城之下。   消息一传来,整个舒尔特城哗然。   同一时间,蒙加斯特使者再度来到城主府,求见在萨尔狄斯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坐镇城主府的弥亚少祭。   他笑着想,想必到了这个地步,波多雅斯会愿意献出那位奥佩莉拉王妃了吧? 第155章   时隔十来日之后,蒙加斯特使者再一次踏入城主府中。   这一日的云层颇厚重,挡住了阳光,让政事厅的光线也暗了几分。   天气虽然不好,但是此刻迈入政事厅的使者心情却很灿烂。   第一次进来的时候,那些武将几乎都用不善的眼神盯着他。   现在,政事厅中那些粗鲁不懂事的武将的身影少了许多,因为都跟随萨尔狄斯王太子出征去了。   近来波多雅斯战事不利,除了那些固执死倔的人以外,一些在开始对此事不发表意见的人逐渐动摇,而原本就寄希望于蒙加斯特援兵的那些贵族官员更是不断地和他走动,希望和他打好关系。   如今,他再次站在这里,众人看他的目光比上一次要温和了许多,甚至还有人投来讨好的神色。   这样才对嘛。   他在心里满意地点了点头。   求人,就得有个求人的样子。   和上次一样,他站在政事厅中间,抬眼向上望去。   上方仍有两张石制座椅,一左一右,并列而立。   只是左侧的那张座椅如今是空着的,唯有蓝眸的少祭一人坐在上方。   使者笑了一下,向其低头行礼。   “少祭殿下,很荣幸再次得见您的尊容。”   他彬彬有礼地说。   只是在他低头的那一瞬间,他的唇角扬起一个不以为意的弧度。   那位萨尔狄斯王太子虽然年轻,心思不够深沉,但也是眉目凌厉,一身威严,坐在那里就给人一种极具魄力的感觉。   与之相比,上方这位少祭的容貌就显得柔软太多了。   一张脸虽然漂亮,却还带着几分孩子气的稚嫩,像个尚未成年的稚气少年,看上去很是无害。   行完礼后,在抬头的一瞬间,嘴角上扬的弧度已经消失不见。   仍旧是一派恭敬之色的使者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上方的少年祭司,看着那略显纤细的身影,他心里有点纳闷。   这位少祭亲自率领骑兵上战场的事情早已传遍大陆,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他自然也听说过。   只是……看这位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征战沙场的人啊?   他正盯着,突然一道凌厉的目光射来。   目光一转,他就看到了一位伫立在台阶下方的黑发骑士。   那是一位身型高大强健的骑士,胸前的徽章标志着他骑士长的身份。   骑士虽然面容俊朗,但是神色冷若磐石,浑身散发着凛冽之气。   和对方凌厉的目光对上的一瞬间,使者顿时就觉得后颈寒毛一竖。   他飞快地移开目光,同时心底了然。   据说那位少祭在征战时,有一名黑发黑眼黑甲的骑士跟随左右,想必就是这位。   他自觉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呵,就算上了战场,恐怕真正率兵征战的,恐怕也是这位骑士长吧。   就在使者在心底觉得自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时,坐在上方的少祭开了口。   “蒙加斯特的使者,你今日求见,是为了什么?”   少年祭司清亮的声音在政事厅中响起,将大厅中心思各异的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使者立刻收敛心神,他仰头看着弥亚,微笑着说:“少祭殿下,王太子殿下不在,您能全权代替他做出决定吗?”   那话的言外之意中隐含的不敬让法埃尔目光微微一冷。   弥亚不知是听出来了还是没听出来,他歪了下头,睁着一双澄澈如水的湛蓝眼眸看着使者。   “萨尔狄斯不在,舒尔特城的一切事宜都由我做主。”   “既然如此,我便放心了。”   使者笑眯眯地说,   “少祭殿下,上一次我国纳撒尔王提出的让你我两国的关系更加亲密稳固的建议,不知考虑得如何了?”   弥亚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站在下方的那些人已经按捺不住了。   左侧一个年纪颇大的官员迫不及待地站出来。   “少祭殿下,如今形势危急,必须要做出决断了啊!”   弥亚看那位老年官员一眼,没有说话。   下一秒,又有人站出来说话。   “是啊,殿下,斯顿的十万大军恐怕再过两三日就会兵临城下,此事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有人带头,跟着劝说的人也越来越多。   “斯顿人势大,哪怕以王太子的武勇,也难以抵挡。”   “如今王太子殿下接连落败,他若是落入斯顿人手中,或是出了什么意外,波多雅斯就真的没有希望了。所以,以防万一,还是让王太子尽快退回城中,以保安全。”   “明知形势险恶,王太子偏要一意孤行,未免太任性了些。”   “难得在这种危急关头,纳撒尔王愿意伸出援助之手,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听闻王妃也愿意前往蒙加斯特,以此解除波多雅斯的危机,不是吗?”   “王妃毕竟还年轻,以后恐怕也是要再嫁的,如今纳撒尔王愿意求娶,也是好事一桩啊。”   “如此一来,波多雅斯和蒙加斯特的盟友关系将更加亲密和稳固,对于各方来说都是有利的事情。”   站在一侧的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中心思想就是,答应纳撒尔王的要求,尽快将奥佩莉拉王妃送去蒙加斯特,换得蒙加斯特的援兵。   “你们说得都是些什么话!”   与说话的那些贵族官员相对而站的另一侧的一位官员终于忍不住了,满脸怒意的开口。   “王妃是萨尔狄斯殿下的母亲,你们居然让殿下将王妃献给纳撒尔王——将王太子殿下置于何地?”   他怒喝道,“若是做出那种事,民众将如此看待殿下!”   “不要说得那么难听。”   有人皱眉反驳道。   “什么献出?这是纳撒尔王求娶我波多雅斯的王妃,以结姻亲之好而已。”   官员气急而笑。   “你以为用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可以掩盖我们这群人连一国王妃都护不住,只能向他国的国王献出王妃得以保全自身的事实了吗?”   站在他身边的另一官员也跟着冷笑。   “就是,世人可不是瞎子,堂堂波多雅斯几十万男儿,竟要躲在一个女人裙底之下,你们不要脸,我还要!”   这一句骂得极狠,丝毫不给对方颜面,完全不顾蒙加斯特的使者也在场,几乎是扒开对方的脸皮往地上踩了。   这人想必是被刚才那些人冠冕堂皇的话恶心得狠了。   此话一出,对面的人也怒了。   “你这话未免说得太过分了!”   “我说得哪里不对?”那官员本就是脾气暴躁之人,此刻更是毫不客气地与那些他看不顺眼的人争锋相对,“陛下为了守护波多雅斯战死,这才死了多久?你们就要把他的妻子献给他国的国王,你们对得起陛下吗?”   蒙加斯特的使者看着大厅中的波多雅斯人争吵不休,心里很是满意。   听到那里,他笑着开口道:“怎么能说得那么难听呢?王妃的美名在蒙加斯特亦是众所皆知,我们陛下是发自内心地仰慕着王妃,所以才派我来诚心求娶。王妃若肯嫁给陛下,我们陛下必定会好好地待她。”   那官员怒视使者,正欲开口,站在他对面的一位面容削瘦的中年贵族眼神阴冷地盯着他,开口道。   “你现在的行为,又何尝不是置整个国家安危于不顾,只在乎自己的名声呢?”   “你——”   中年贵族冷冷一笑。   “你不怕死,你愿意为波多雅斯战死,但是波多雅斯真的灭亡了,你就算死个成百上千次又有什么用?”   “你们不过是沽名钓誉罢了。”   “为了守护波多雅斯,所有人都可以牺牲,无数将士们更是战死沙场,现在仅仅只是将王妃嫁给纳撒尔王,就能保住无数将士的性命,而你们这些人,为了自己的脸面,为了自己的名誉,宁可眼睁睁地看着将士们战死吗?”   中年贵族说得义正言辞,一脸凛然之色。   而他那话听起来又言之有理,抗战派一方一时间不知如何辩驳。   妥协派一方的人此刻占据了制高点,纷纷开口,步步紧逼,气势逼人。   “为了一个女人,你们宁可让波多雅斯就此亡国?”   “为了王妃一人,让波多雅斯亡国,戴维尔王的灵魂才真的是得不到安息!”   抗战派的人以武将为主,本就因为出城征战少了大半,没剩下多少,再加上对方那些贵族官员大多都是巧舌如簧、善于诡辩的人,将他们这些不善于争辩的人说得哑口无言,竟是无言以对,不得不沉默下来。   于是,妥协派的势力就这样压制了全场。   他们之中的一位贵族向前走去,看向弥亚。   他沉声道:“少祭殿下,形势危急,请您现在就与蒙加斯特定下盟约吧。”   弥亚坐在上方,歪着头,一手撑着侧颊,正看大厅中那一出好戏看得津津有味,突然被这么一问,他眨眨眼,笑了一下。   “不急,再等等。”   他说,   “这么重大的事,让我再想想。”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是让下方一众人急了。   “已是迫在眉睫之时,怎么还能等?”   “请速做决断啊。”   “斯顿大军已近在眼前,容不得拖延了啊。”   蒙加斯特使者的脸上已经没了笑容。   他沉下脸来,说:“看来对于纳撒尔王的好意,波多雅斯毫无诚意,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打扰了。”   他这么说着,转身作势要走。   但是才转了半个身子,立刻就有人上来拦住他,好声好气地劝。   他留下了下来,但是一张脸板着,一副‘你们再不决定我就走’的模样。   一名年轻的贵族看着蒙加斯特使者沉下去的脸色,终于按捺不住。   他抬头看向弥亚,高声说道:“少祭殿下,您虽然身份尊贵,但是毕竟还是太年轻了,更何况就算是大祭司也从来不参与政事,您如今的行为,将伊缇特大祭司置于何地?”   “既然您迟迟无法做出决断,不如就先回去休息,将事务都交由我们处……”   话说到一半,阴影突然落在他脸上。   一个高大的身躯伫立在他的身前。   黑发的骑士长挡住他看向上方少祭的视线,冰冷而又锐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骑士长语气森冷地说:“不得无礼!”   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高大身影以及黑骑士周身的骇人气势,让贵族在一惊之下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等反应过来,他顿时恼怒不已。   “我在和少祭殿下说话!你算什么东西?竟敢打断我的话!”   这位年轻的贵族以前一直待在王城,当海上民逼近王城之时,他迅速从王城中逃了出来。   他高傲地昂起头,斥责着眼前的骑士长。   “就算你现在坐上了骑士长的位置,仍旧掩盖不住你卑贱的出身。”   “区区一个奴隶出身的东西,竟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还挡在我的面前。”   他轻蔑地说,   “低贱的家伙,还不给我退到一边去!”   哪怕被当面唾骂,法埃尔仍旧是一副冷峻之色,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根本没听见眼前这个贵族的话。   “你——”   年轻贵族还待在叱骂,上方的弥亚突然开了口。   “法埃尔,让开。”   一句话,就让法埃尔侧身退到一边。   “嗯,你说得没错。”   少年懒洋洋地撑着侧颊,开口说道。   “就算法埃尔现在成为了骑士长,也无法否认他是奴隶出身的事实。”   “没错,少祭殿下,您看他居然敢……”   下一秒,弥亚话锋一转。   “只不过,他就算是奴隶,也是身为少祭的我的奴隶,也是塞普尔的奴隶。”   少年锐利的目光俯视着下方的年轻贵族。   “你觉得,塞普尔的奴隶……卑贱?”   年轻贵族的喉咙一哽。   的确,法埃尔身为少祭的奴仆,那么也就相当于侍奉海神塞普尔的奴仆。   侍奉神的奴仆,谁敢说其卑贱?   这可是对神灵不敬。   他张了张唇,却是呐呐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半晌之后,他才低声说:“是我失言了。”   低头认错之后,他不甘地退到一侧。   下方众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位头发已经半白的老官员再度开口询问。   “殿下,对于蒙加斯特的盟约,您到底作何打算?”   弥亚看着他们,目光深邃,他说:“不急,再等等看。”   “这——”   不说那些急切的贵族官员,现在,就连蒙加斯特使者也按捺不住了。   他高咳了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   等四周安静下来后,他开口道:“少祭殿下,如今波多雅斯的局面,可由不得您继续优柔寡断啊。”   “虽然我身份不及您尊贵,但是年纪大上您几轮,是个老家伙了。”   他说,“我这个老家伙,如今就失礼地放肆一回。”   “您也好,王太子殿下也好,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年轻人气性太大可不好。”   他意有所指地说。   一边说,一边还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一点委屈都受不得,以后可怎么办?”   要知道,未来不得不托庇于蒙加斯特,在纳撒尔王手下受委屈的日子,可还长着呢。   “我知道,年轻人嘛,年轻气盛。”   他一副语重心长的神态,继续说着:“但是看事不要只看着眼前,要多看看未来,不要因为逞一时之快,做出让自己后悔的抉择。”   “要尽快成熟起来,做出成熟的决定,这样才能担负起一个国家的责任啊。”   “是啊,使者阁下说得没错。”   “少祭殿下,您和王太子不能再倔强下去了。”   “如今斯顿的十万大军马上就要抵达舒尔特城,等到斯顿人真的攻破舒尔特城,最后关头再后悔也来不及了啊。”   就在蒙加斯特使者喋喋不休的时候。   就在一众妥协派连连点头,时不时附和使者一句的时候。   就在抵抗派要咬紧牙双目发红的时候。   就在弥亚歪着头撑着颊神色淡淡地听着蒙加斯特使者喋喋不休的时候——   伴随着一阵急促而响亮的脚步声,身着轻甲的传信骑兵冲进了政事大厅之中。   “军情急报!”   骑兵剧烈地喘息着,跪在地上举起手中的铜制圆筒,一双眼是通红的。   大厅陡然一静,不少人心底都绷紧了。   这种时候的军情急报,难道是波多雅斯大军彻底溃败了?   法埃尔取出铜筒里的密信,快步送到上方的弥亚手中。   弥亚将卷纸展开,低头看着纸上的文字。   大厅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直勾勾地盯着弥亚的脸。   看完密件的年轻少祭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在场众人心里咯噔一下。   莫非真的是——   “你说得对。”   弥亚说,   “我们年轻人年轻气盛,气性大,真的不好,会造成无可挽回的结果。”   弥亚的话让使者露出微笑,眼神也露出一点得意之色。   弥亚叹了口气,继续道:“萨尔狄斯也是,受了点委屈,就生气,一生气,就跑去把人家的王城都打下来了,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使者一边听,一边自得地微笑点头。   刚点了两下,他突然回过神来。   等等。   好像哪里不对?   “等、等一下,您刚才说了什么?”   年轻的少祭睁着一双清亮无害的湛蓝眼眸俯视着下方的使者。   他眨了眨眼,说:“他跑去斯顿大草原里面,把人家的王城打下来了。”   蒙加斯特使者:“…………”   波多雅斯众人:“………………”    第156章   大厅里再一次鸦雀无声。   那寂静程度比起刚才军情急报送到的时候,只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处。   不同的是,之前的气氛是紧张、凝重和担忧,而此刻的气氛却是茫然和难以置信。   除了上方的弥亚,以及依然是一脸冷峻纹丝不动的法埃尔骑士长,大厅中的其他人都是一副瞠目结舌的神色。   尤其是蒙加斯特的使者,刚才还以为弥亚终于松口认输而点头微笑着,此刻那笑还僵在脸上。   比想象中的要快啊。   面上依然保持着胸有成竹、理所当然的微笑,弥亚在心底如此嘀咕着。   他本来以为还得再坚持几天,所以正在琢磨着,等这一天糊弄过去之后,要不要让法埃尔晚上偷偷潜入使者住所将使者打伤,借此拖延时间。   不过现在看来,使者那一顿打不用挨了。   弥亚有点惋惜。   毕竟刚才使者那副倚老卖老的长辈模样,让他心底有点小不爽。   不过天意如此,那就算了,算那家伙运气好。   还处于呆滞之中的使者尚不知道自己逃过了一次皮肉之苦——虽然不知这到底算运气好还是不好——他现在脑子乱糟糟,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怎么可能?   他使劲转动着脑子,皱紧眉头思索着。   波多雅斯的兵力都是有数的,也是他亲眼所见。   一万以投效萨尔狄斯的斯顿人为主力的兵力屯在西部边境防备蒙加斯特。   剩下两万多都在北方与斯顿大军拼死对抗,这是怎么都不可能作假的。   而且从他自己的渠道得到的信息,萨尔狄斯王太子一直在和斯顿人对阵的前线。   如果王太子真的带着一部分兵马离开大军,斯顿人肯定马上就会发现,根本不可能容许他绕过自己的大军潜入斯顿大草原内部。   更何况,当年就连兵强马壮的蒙加斯特试图攻打斯顿王城,以五六万的兵力,花费一个多月的时间,最终都失败而归。   那位王太子在当前的处境之下,一没有足够的兵马,二仅仅只有不到十天的时间,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攻下斯顿王城?   没错,怎么想那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蒙加斯特使者的脑子飞速运转着,渐渐稳下心来。   他抬眼看向弥亚,脸上露出不满的神色。   “少祭殿下,若是不愿意答应我们陛下提出的要求,直接拒绝就是,何必设下这种粗陋的骗局?”   他振振有词地说,“我们陛下诚心与波多雅斯友好相交,想要援助你们,你们各种推搪也就罢了,如今更是想要用这种方式欺骗我们出兵,实在是——”   他面色一变,怒道:“实在是欺人太甚!”   怒喝一声之后,他甩手就走。   而他那一声怒喝让四周的人惊醒过来,顺着蒙加斯特使者的话一想,不少人反应过来。   的确,没足够的兵力没足够的时间,王太子怎么可能就这么把斯顿王城打下来?   刚才那个所谓的军报,恐怕是王太子和少祭被逼急了,所以故意撒谎,以此欺骗蒙加斯特国,想要趁着真实消息尚未传递过来的这个时间差里,以这个战绩鼓动蒙加斯特人出兵和自己一起夹击斯顿大军。   果然还是太年轻啊。   这个计策根本是漏洞百出,一下子就被蒙加斯特使者识破了,还惹得使者大怒。   脑子转得飞快的妥协派们自以为看破了真相,眼见救星要再一次甩手走人,赶紧又上去拦,说好话,只是上一次使者是佯装要走,这一次就是真的打算走了。   他打算回去之后就收拾行装摆出一副立马离开的姿态,毕竟再拖延个几日的话,别说会让陛下觉得他办事不利,而且一旦斯顿大军打来,他自己都有危险。   他就不信,他摆出离开的架势,还逼不得波多雅斯的这两个年轻人就范。   弥亚那边正把军报递给法埃尔,并且与之小声说话,突然就听见蒙加斯特使者说了那一句,紧接着甩手要走。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有点错愕地往下看,看到几名臣子正和使者拉扯的场景,不由得挑了挑眉。   敢情他们是觉得自己和萨尔狄斯假报军情,联合起来骗他们?   弥亚不由得觉得好笑。   眼见下方众人纠缠着,他也不开口,挥一挥手,示意侍从将那位传信骑士带下去休息,然后身子一斜,继续一手撑着下巴,像是看戏一般兴致勃勃地看了下去。   顺便还扫了一圈下方众人,将那些一直在讨好使者大力要求向蒙加斯特求援的软骨头的家伙一一记在心里。   使者铁了心要走,拦他的那几个人不敢得罪他,自然也不敢太使力去栏。   没过一会儿,使者就甩开他们,迈步走出大厅的门口。   然而,就在他一脚就要跨出门口的时候,唰的一下,又是一名骑士像是疾风一般冲进来。   因为冲得太快,撞了下使者的肩膀,差点将其撞到。   幸好追在使者后面的人一把将其扶住。   那人为了讨好使者正欲斥责突然擅闯政事厅的骑士,但是那骑士半步不停,早已冲到了大厅中间。   “殿下!刚刚收到飞鹰从前线传来的军情!”   年轻骑士一张脸涨得通红。   因为冲得太急,此刻跪在下方时还是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   “斯、斯顿——”   他喘了几口气,在深吸一口气后,终于激动地喊了出来。   “斯顿人退兵了!”   抬脚要走的的使者:“…………”   大厅中的波多雅斯众人:“………………”   大厅再一次鸦雀无声。   而这一次的寂静,莫名让人觉得无语,甚至还有些诡异。   唯有坐在上方的弥亚再一次笑了起来。   蒙加斯特使者一下子转过身来,瞪着那名报信的骑士。   “不可能!”   都已经打到这里,眼看就能攻下舒尔特城,斯顿人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退兵,无功而返?   除非……   除非前面第一条军情是真的!   王太子真的打下了斯顿王城,斯顿大军这才慌慌张张地撤军,赶回后院救火。   这——   使者站着,瞠目结舌。   他绞尽脑汁怎么都想不出来,萨尔狄斯王太子究竟是怎么在这短短不到十日的时间里把斯顿王城给打下来的?   除开懵了的使者,在场的波多雅斯人在最初的错愕之后,都纷纷露出惊喜之色。   无论是抵抗派还是妥协派,这一刻都是从心底里松了口气。   那把高悬在波多雅斯之上一寸寸逼近的闸刀,终于从众人头顶上移开了。   而那些一直主张要答应纳撒尔王的要求向蒙加斯特求援的人在惊喜过后,不由得露出讪讪然的神色。   刚才他们还在说王太子殿下不知进退、一意孤行、肆意妄为,现在就被重重甩了一耳光。   他们都是如此,更别说刚刚还说少祭和王太子联手谎报军情欺骗他的使者。   此刻,他站在原地,走又不好走,留又不好留,整个人别扭至极。   不久前还追在他身后的那些人都不着痕迹地离他稍微远了一些。   “嗯。”   在上方终于看戏看够了的弥亚松开撑着下巴的手,直起身,端坐起来。   “我就想斯顿人撤军的消息也差不多该到了。”   他目光一低,看向站在大厅门口的使者。   “现在斯顿人自己撤军,那么,援兵的事就没有必要了。”   “辛苦你白跑这一趟。”   少年歪着头,想了想,又补充道。   “哦,还有纳撒尔王那数万大军,让那么多人白跑一趟,消耗了不少粮草物资吧?真是让人过意不去。”   “既然使者觉得自己已经在待得太久,想要回国,那我就不强留了。”   少年祭司一双湛蓝的眼眸弯起来,如月牙的弧度。   “请代我和萨尔狄斯向你的陛下问候。”   “波多雅斯会铭记你们在危机时伸出的援手,如果蒙加斯特在未来哪一天遇到同样的事情,波多雅斯将带着和你的陛下一样的诚意,不吝伸出援手。”   弥亚微笑着说,   “这是我代波多雅斯做出的承诺。”   蒙加斯特使者:“…………”   并不想要这种承诺谢谢。   虽然想开口反驳回去,但是人家都说了是‘和你的陛下一样的诚意’,若是觉得对方不怀好意,岂不是就是承认了自己陛下的确不怀好意?   使者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潦草应付了一句之后,匆匆离去。   波多雅斯危机已经解除。   他再待在这里,也没有任何用处。   既然如此,还是早早回国比较安全。   他恼怒而又不甘地想,他终究还是轻视了那两个年轻人。   不说攻下斯顿王城的萨尔狄斯王太子,就连那位看似稚气无害的少祭显然也不是简单的人物。   只可惜他知道得太迟了。   ……不过就算知道得早,好像也没什么用……   萨尔狄斯攻下斯顿王城,致使斯顿大军惊慌撤军的事情,在极短的时间里就传遍了舒尔特城。   整座城市都沸腾了起来。   就在民众们的欢呼声中,蒙加斯特使者悄无声息地、灰溜溜地离开这座城市。   …………   ……………………   北方战场上。   夕阳西下,不久之前还密密麻麻都是斯顿士兵的大地之上,此刻已是空荡荡的一片。   空旷的荒野上此刻只剩下一些乱七八糟的被斯顿人抛下的废弃物,以及一两个歪歪斜斜的破烂营帐。   风卷过地面,让这一片大地显得异常萧条。   对面,一队人马骑马立于这片荒野边缘,远远地眺望着。   领头的两名武将,一个下巴有疤面容粗犷,一个面容平平无奇,唯有一双蓝眸异常明亮。   “那群混账可算撤兵了啊,可憋死老子了。”   纳迪亚一只手习惯揉搓着下巴上的疤,骂骂咧咧地说个不停。   按照他的性情,就算兵力远逊于敌军,脾气一上来,就算打得异常惨烈,他也是死战不退。   但是这次的目的就是示弱,吸引斯顿大军的注意力。   为了保存兵力,不能顽抗,必须一路且战且退。   被斯顿人这么压着打了这么久,一路败退下来,差点没把他给憋屈死。   安提斯特望着斯顿大军退去后那片狼藉的大地,神色感慨。   “没想到,他真的做到了。”   “是啊,我也没想到,说实话,我现在还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纳迪亚也跟着嘀咕道。   “总觉得像是在做美梦。”   嘀咕了两句,他又露出高兴的神色。   “不管那么多,反正我们成功了。”   他抬手,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安提斯特的肩,笑嘻嘻地说:“这些天假扮成王太子,真是辛苦你了。”   “那个叫希迪尔的盗贼的确有点本事,居然能将你这张平平无奇的脸假扮成王太子那么英俊的脸,简直是化腐朽为神奇。”   容貌平平无奇的某人:“…………”   安提斯特哼了一声   “你要是感兴趣,下次换你来假扮。”   “哈哈哈,算了吧,就我这强壮的身体,怎么都不能扮成殿下那样。”   之所以让安提斯特假扮,就是因为安提斯特的身型和萨尔狄斯近似。   哈哈说笑了几句,纳迪亚又扯回话题。   “话说回来,我们的王太子殿下骨子里可真是疯狂啊。”   萨尔狄斯所提出的,是一个无比疯狂的战术。   被派到西部边境防备蒙加斯特的那一万军队是空的。   西部边境上和蒙加斯特数万大军远远地隔着边境线对峙着的其实只有一千兵力,其他的九千骑兵在前往西部边境的路上就无声无息里绕去了北方。   而北上和斯顿人对阵的两万多大军则是由假扮成萨尔狄斯的安提斯特所率领。   真正的萨尔狄斯暗中带着那九千骑兵杀入斯顿大草原中,奔袭斯顿王城。   这是一个无人料得到的奇袭。   成功可能性不到一层的疯狂战术。   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每一步,都是踩在悬崖边上。   一步走错,就是粉身碎骨尸骨无存的下场。   置之死地而后生,萨尔狄斯将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我是真的没想到,王太子他居然真的敢相信那些斯顿人。”   要知道,被派往西部边境和蒙加斯特对峙的一万军队中,其中近七千都是投效萨尔狄斯的斯顿人。   众人忽视这只军队正是因为如此。   因为所有人都下意识认为,萨尔狄斯是因为不信任投效他的斯顿人才将斯顿人派去西边。   没有人想到,萨尔狄斯竟然带着以斯顿人为主力的骑兵去奔袭斯顿王城。   “更让我没想到的是,那些斯顿人居然真的忠心耿耿地帮他把斯顿王城给打下来了。”   纳迪亚咂舌。   “这简直……简直是……”   他实在是找不到词来形容自己接到那个消息时的心情和感受。   安提斯特笑了起来。   “这大概就是身为王者的气魄吧。”   毒舌的某人难得地发出如此的赞叹之词。   当然,这种称赞的话当着萨尔狄斯的面他是绝对不会说的。   他望着北方斯顿大草原的方向,若有所思。   “萨尔狄斯王子以后恐怕比戴维尔王还要……不,想必是一定能成为一个比戴维尔王更加强大和英明的君王。”   波多雅斯将会在年轻的君王地带领下自火焰中重生,再一次在大陆上崛起。   “那当然,王子毕竟是我亲手教导出来的。”   “……呵。”   “喂喂,你翻白眼是几个意思?你这一声呵又是什么意思?等等,你别走,说清楚,本来就是我从小教导的他的武艺,我说的不对吗——”   “嗯,被弥亚抓住了把柄,心不甘情不愿地去教的。”   “…………”   “还有,弥亚的武艺也是你教的。”   “那这么说,小少祭你也一直教导着——”   “我教的是箭技。”   “…………”   两人一路斗着嘴,确切地说,是纳迪亚一路被嘲讽着。   他们骑马向不远处的营地奔去,火红的晚霞映在这一行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拉在地面上。   风吹过高空,刮开厚重的云层。   云层散开,压抑了许久的波多雅斯的天空重新变回曾经的清朗。   …………   ………………   距波多雅斯边境万里之遥的北方,那座藏在斯顿大草原深处的斯顿王城已经陷落于波多雅斯人的手中。   在贴着金箔的金光闪闪的王宫之中,萨尔狄斯见到了那位许久不见、却意外在这里碰到的人。   一个老人。   一个头发花白,身体偏矮小,但是体格健壮的老人。   正是因为这个老人,他才在短短数日之内就成功地攻下了斯顿王城。   此刻,这位鹤发童颜的老人上上下下打量了萨尔狄斯一遍。   “小萨尔,你怎么还是个处男?”   他眯起眼。   “这都快两年了,还没和你的心上人滚上床?”   他瞅了瞅萨尔狄斯腰部以下的位置,意有所指地说。   “啧,你是不是不行啊?”   萨尔狄斯:“…………”   这个死老头真的一点都没变。   让他看到就拳头发痒,想要揍人。 第157章   “你不会是不行吧?”   萨尔狄斯懒得搭理某个为老不尊的老头。   “这和你没关系。”   他一说完,老人就吹了声口哨。   “原来真的还没能勾搭上床,不是我说,小萨尔,你是真的不行。”   萨尔狄斯的嘴角抽了抽。   这个死老头刚才那句话原来是诈他的。   他一个没留神,就被诈出来了。   “而且,怎么能说跟我没关系。”   老人笑眯眯地说。   一张脸鹤发童颜,看起来风骨清傲、神采奕奕,一副德高望重的模样,让人看着就不由得心生敬意,不敢有丝毫造次。   但是,从这个风姿不俗的老人口中说出来的话却和他的外貌完全是两个极端。   “想当年,嗯,大概是你十六岁那年吧,晚上第一次在梦中……的时候,你醒来后惊疑不定,还以为自己患了奇怪的病,哈哈哈哈,小萨尔,那时候还是我告诉你这是男子人生中必经过程的。”   “啊~~年轻真好啊~~”   “我虽然老了,但是记忆力还行,如果没记错的话,你做那梦的时,喊的名字似乎是弥……”   老人的话还没说完,嘴已经被某人伸出的手一把捂住。   “我的私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萨尔狄斯盯着眼前的老人,一字一句说得咬牙切齿。   “亚、图、多、德、贤者阁下!”   “还有,不要再那么叫我!”   老人下半边脸都被萨尔狄斯捂住,只露出一双眼,带着笑意瞅着萨尔狄斯。   虽然眼角已带上皱纹,但是一双湛蓝色的眼却丝毫不见浑浊,清澈如初生婴儿一般,更是明亮异常。   然后,他呵呵的笑了起来。   他抬手抓住萨尔狄斯的手腕,将其捂住自己嘴的那只手拽开。   他的身躯大概只有普通人高,在身型颀长的萨尔狄斯之前至少矮了一个多头。   但是从他抓住萨尔狄斯的那只手,以及他手臂上一块块紧致分明的肌肉就看得出来,这位老人虽然被称为贤者,但是除了能以理服人之外,还能以力服人。   反正萨尔狄斯在跟着这个老头子的几年里,可没少吃苦。   老头子脾气上来的时候,才不管他是谁,打着锻炼他的名字揍人那是常有的事情。而且这个老家伙还经常刻意把他往危险的地方一丢,美其名曰‘雄狮怀着舐犊之情将幼狮踢下悬崖让其成长’的爱的教育。   可以说,跟着老头子的那几年简直是萨尔狄斯毕生难忘的噩梦。   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   正是因为被老头子一次又一次逼迫到极限,一次又一次在危机之中突破自我,他才能在短短两年多的时间里脱胎换骨。   ——不过就算知道,不爽就是不爽。   萨尔狄斯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许久不见的老头。   以前自己还年幼,不是老头子的对手。   不过现在,他应该可以报仇……不,是将表达一把对老头子的‘尊敬之情’。   萨尔狄斯的复仇之心在蠢蠢欲动,那眼神实在太明显,敏锐地察觉到危险的老人飞快地换了话题。   “当斯顿王倾全国之力南下的时候,我就猜到你很可能会来。”   他一边说,一边向外走去,果断结束了那个他很感兴趣的话题。   神色一收,变得严肃起来。   话锋一转,转到了正题之上。   老人说:“你来得比我想象中要快。”   萨尔狄斯望着老头子向外走去的背影,心里呵的一声。   不着急,以后有的是时候。   按照弥亚的说法,他是个很记仇的家伙,他从没否认过。   逃得掉这次,下次、下下次可逃不掉。   在心里再度记下这一笔,他迈步跟了上去。   “你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的?”   “三四年前。”   老贤者头也不回的回答了一句。   萨尔狄斯的脚步顿了一下。   三四年前。   也就是说,在自己从他那里离开,回到舒尔特城正式以北地军队中一员的身份开始征战的时候,老头就再一次离开了北地,来到这座斯顿王城,一直待到现在。   萨尔狄斯心里隐约悟到。   恐怕从那个时候起,亚图多德老头就已经猜到这一天的到来,所以早早在斯顿王城中埋下隐患。   甚至于,他当初刻意带着自己花费整整一年的时间游历整个斯顿大草原,亦是为了让自己了解斯顿人,为自己在未来和斯顿人征战打下基础。   “现任斯顿王的野心极大,所以,波多雅斯和斯顿迟早有一战。”   老人一边走一边说。   “只是我没想到,因为海上民的意外出现,使得这一战提前了不少。”   亚图多德老贤者心里其实也极为感慨。   他心里其实一直有一个不为人所知的野望。   一开始,他将自己的野望压在戴维尔王的身上。   但是随着戴维尔王这些年的变化,他越来越失望。   在试着教导原王太子帕斯特一年多之后,更加失望的他选择了假死离开波多雅斯,将野望深埋在心底,以贤者亚图多德的身份游历大陆,过起闲云野鹤的悠闲生活。   然而就在他认为自己的野望此生无望的时候,他的弟子伊缇特送来的少年王子让他重新看到了希望。   这头尚还年幼的雄狮,或许……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来到了斯顿王城。   在他的计划中,这几年里,应该是萨尔狄斯和原王太子帕斯特争夺王储之位。   当然,他心里清楚,最终的胜利者一定是萨尔狄斯。   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   谁都猜不到,海上民会突然出现,攻击波多雅斯,致使波多雅斯差点亡国。   说实话,这段时间,身在斯顿王城的他也被惊得够呛。   不过……   老人侧头望了一眼身边虽然还很年轻,但是已是周身都散发着一种无形的凛然气魄的萨尔狄斯王子,心里很是满意。   这一次对波多雅斯是一次劫难,但是却是促使萨尔狄斯迅速成长的机遇。   这头年幼的雄狮成长得比他想象中还要迅速。   他的勇猛、他的强大、他的果断以及那对一切都无所畏惧、敢于一往无前的精神和力量,世间罕寻。   就连被曾经被称为英豪之君的戴维尔王也远远不及。   一想到这样的英主在当年差点被当做纨绔和废物埋没掉,亚图多德每每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而那位将被众人认为废物的萨尔狄斯引导上正途的少年,亦是他的弟子的弟子,而且,也是他眼前这个特殊弟子的心上人……让他颇感好奇。   不知道那个少年,到底是怎样的人?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和萨尔狄斯已经来到了外面的庭院中。   萨尔狄斯的坐骑,一匹雪白的骏马正站在庭院之中。   亚图多德走过去,俯身在骏马一侧蹲下   他仔细打量了马蹄许久,眼中精光闪动,最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能在短短三四天里就奔袭到城下的原因。”   都说骑兵移动迅速,这一点的确不假。   但是论长途奔袭,骑兵却不如步兵。   归根结底在于,马蹄。   一匹马最重要的就是它的马蹄,而马蹄看似厚重,其实和人的指甲差不多,很容易磨损或者破裂。   一匹军马因为需要训练、战斗、奔跑,马蹄的损耗程度比寻常的马匹要快得多。   一旦马蹄被磨得差不多,那么马也就彻底废了,所以一匹马在军中最多能使用三四年。   这是导致骑兵极为消耗财物,无法大规模扩兵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而且长时间的奔跑对马蹄的损耗更是严重。   所以大陆上以前所谓的骑兵奔袭,其实都是跑一阵,休息一阵,避免马蹄过于损耗,一路上还要注意绕开碎石多的地段,所以其实比起步兵其实也快不了多少。   不过……   亚图多德盯着钉在马蹄上的那块漆黑的铁,立刻就想明白了这块看似不起眼的东西将给骑兵军队带来的巨大变革。   有了这块铁,军马的损耗至少能降低一半以上。   也就是说,用往常同样的财物消耗,骑兵的规模至少能扩充一倍以上。   同时,骑兵奔袭的速度以及路程都将大大增长,这对于以骑兵为主的波多雅斯来说极为有利。   他赞叹道:“你是怎么想到的?”   “不是我。”   萨尔狄斯抬手,雪白的骏马低头,拱了拱他的手。   “是弥亚想到的。”   “又是那孩子啊……”   老人呵呵一笑。   对于自家徒弟的小弟子,他是越来越感到好奇了。   ………………   此刻,舒尔特城中的弥亚完全不知道在万里之遥外的斯顿王城中,自己正被一对师徒提起。   他怼完那个看似彬彬有礼实则傲慢的蒙加斯特使者,正是心情舒畅的时候。   虽然知道萨尔狄斯不是非常之人,但是这次的战术终究还是太冒险了。这段时间里,弥亚虽然看似沉稳,但是心脏也一直高悬着。   现在,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地,松了一口气的少年坐在阳光明媚的庭院,开开心心地咬着刚刚烘烤出炉的香奶蜂蜜葡萄干小饼干。   这些自然是烤甜点手艺越发纯熟的某位黑发骑士长亲手做出来,端上来给自家主人做下午茶点心的。   甜甜的,脆脆的,浓郁的奶香萦绕在鼻尖,让弥亚吃得开心地眯起眼,心情也越发愉悦。   “说起来,就算有斯顿人在大草原中带路,再加上我给他鼓捣出来的马蹄铁,他能在三四天的时间里就奔袭到斯顿王城之下。”   “就算斯顿的兵力几乎都被斯顿王带来攻打波多雅斯,王城兵力空虚。”   舔着手指上的脆饼干碎末,弥亚好奇地问。   “但是,那么大一个王城,萨尔狄斯两天就打下来,未免也太快了吧?”   斯顿人能威胁波多雅斯北境这么多年,不至于这么废吧?   “里应外合。”   看过详细的军情报告的法埃尔言简意赅地回答。   “城内起了内战。”   “啊?”   “底层斯顿人反抗斯顿贵族的压迫。”   “……这应该不是巧合吧?”   “当然不是。”法埃尔将一杯调制好的碎冰果汁递给弥亚,说,“您还记亚图多德大贤者吗?”   “呃?”   老师的老师?   那位假死脱身的前前任大祭司?   说起来,老师好像也是假死脱身的。   ……有种假死已经成为大祭司的传统的错觉。   他该不会也有这一天吧?   但是他没有另一个身份啊。   就在沉思中的弥亚思维已经飘向奇怪的方向时,法埃尔一句话,将他的思绪瞬间拉了回来。   “这位贤者阁下在数年前就前往了斯顿王城,在那里传教数年。”   “这次就是他率领近万教徒,以反抗斯顿贵族压迫的名义在城中起义,里应外合攻下城门。”   斯顿和波多雅斯的社会结构不一样。   波多雅斯的法律规定,平民的生命和财产都属于他自己所有,因此波多雅斯平民无论富有还是贫困,都是独立的个人。   而斯顿是以大大小小无数个部族为基本单位,部族族长以及贵族对平民有极大的掌控权。   平民的财物乃至于生死都掌控在部族的贵族手中,贵族可以随意处置平民,甚至还有着平民娶妻后新婚第一晚必须将妻子献给贵族等种种压迫极重的规定。   可以说,在斯顿贵族的苛刻统治下,斯顿平民生活得极为艰苦。   这也是为什么会有很多斯顿人愿意投效萨尔狄斯并且忠心耿耿的原因之一,因为在萨尔狄斯麾下,他们生活得比以前好太多了。   他们比波多雅斯人更加珍惜现在这么好的生活。   传教?   带领底层民众起义反抗贵族?   唔,有种奇怪的既视感。   弥亚一边喝果汁,一边有点茫然地想着。   法埃尔继续说道:“那位贤者阁下率领斯顿平民起义的宣称是,所有被压迫者联合起来,打倒压迫者,才能得以解放和自由。”   “噗——”   弥亚一口果汁喷了出来。   老师的老师这么叼的吗?   这种革命口号都喊出来了? 第158章   多事之年,在这片大陆上,发生了一场世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战事。   交战的双方,是斯顿王国和波多雅斯王国。   斯顿十万大军南下,攻打因海上民的袭击元气大伤的波多雅斯。   嗯,号称十万。   当然,就算没有真的达到号称的十万,七万兵力差不多还是有的。   反正在这种压倒性的兵力之前,世人都认为,仅有两万兵力迎战的波多雅斯败亡是迟早的事。   已经有人为世事无常而叹息了。   波多雅斯这些年实在是过得坎坷而又艰难。   本是拥有悠久历史的古老国度,随着时间的推移日益没落。   ——由盛转衰。   十几年前一场王室内乱,各个城主贵族自立为王,国土四分五裂。   眼看就要分崩离析,彻底消亡。   偏生一位英主戴维尔王异军突起,硬生生地以一己之力将波多雅斯重新统一安定下来,甚至还将波多雅斯一步步带向繁荣。   ——由衰转盛。   眼看波多雅斯国力逐步增强,或许再过个十几年,就能步入大陆强国之一。   偏生传说中曾经拖死一个强盛帝国的海上民突然出现,袭击波多雅斯,王和王太子相继战死,国土被夺走三分之一。   ——再度由盛转衰。   短短十几年里,这波多雅斯起起伏伏、上上下下的,也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这一次斯顿十万大军入侵,波多雅斯王子率两万军队迎战。   这一战,怎么看都是必死之局。   不少人都唏嘘不已,想着波多雅斯虽然意外续命了十几年,但是终究还是要亡国。   那濒临灭亡的王国,那最后的王子,面对着不可战胜的敌人,毅然率军奔赴战场,走向注定败亡的结局。   啊,这是何等悲壮的一幕——   啊,这是何等凄美的传说——   不少他国的吟游诗人甚至都已经将那亡国的王子以身殉国的悲壮战争的歌谣都写好一半了,只等战事一结束就开始传唱。   说不好,自家歌谣就能流传千古呢?   然而……   斯顿败了。   消息传开之时,这个大陆都为之哗然。   斯顿败了。   还特么被抄了老巢。   内院着火,自家王城被波多雅斯打下来了。   如果要总结一下波多雅斯这十几年的经历,大概就是……   它要亡国了——它突然一口气喘过来了——它又要亡了——它又活过来啦!   旁观的众人:…………   这跌宕起伏的,普通民众看稀罕到是看得津津有味,但是对于其他国家的王来说就很不愉快了。   等着波多雅斯灭亡之后分肉的他们总有种自己一次又一次被耍着玩的错觉。   尤其是身为波多雅斯邻国的蒙加斯特,从前任王到现任纳撒尔王,都被耍了一遍,每次都是眼睁睁地看着已经到嘴边的肉又跳了出去。   据说,得知这个消息的纳撒尔王在一怒之下,当场用琉璃杯将回国的使者砸得头破血流。   如今,斯顿大军已迅速撤兵。   世人都觉得,这一场灭国之战就这么虎头蛇尾的结束了。   然而,现实却并非如此。   谁都没想到,不久之前还在斯顿人面前接连吃下败仗,被逼得步步后退的波多雅斯大军竟然敢在斯顿人撤兵之时——大举进攻。   斯顿人撤兵撤得很匆忙。   斯顿王和贵族因为惦记着自家被抄的老巢,带着本部的军队先一步匆匆离去。   斯顿王一走,各个部族首领当然自顾自家,成了一盘散沙。   波多雅斯这一方的战士们早已憋屈了许久,如今不用再佯败,一个个如出笼猛虎一般,气势惊人。   反观斯顿那一方,本就因为王城陷落而士气衰落,而且他们根本没想到波多雅斯人居然胆大包天敢以区区两万兵马主动攻打他们十万(号称)兵马,一时间猝不及防。   再加上各自为战,一盘散沙。   最终,竟是波多雅斯人以少胜多,将斯顿人打得大败。   不止如此,与此同时……   斯顿王以及一众贵族率领直属部族的大军火急火燎地赶回王城。   之前就说过,斯顿的王城位于斯顿大草原的深处。   而斯顿大草原是一个无比辽阔且天气变幻莫测的地方,有时候就连斯顿人自己都会在草原中迷路,更别说他国人。   他国大军一旦深入大草原,很容易就会被斯顿的各个部族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断了后路。   所以其他国家的王城风风雨雨这么多年来,多多少少都曾遭遇过兵临城下的危机,唯有斯顿王城,从没有哪个国家的大军能打到它面前。   这还一度成为让斯顿人引以为傲的事情。   只是没人想到,斯顿王城第一次被外敌兵临城下,竟然就直接陷落敌手。   这一日,晴空万里。   狂风从草原上空呼啸而过,带动草丛如波浪般起伏不休。   这里是一片平坦的草原。   一个离斯顿王城已经不远的地方,更是前往斯顿王城的必经之处。   往日里,这里只有风声以及草丛拂动时沙沙的轻响。   而现在,金戈铁马之声响彻天地之间。   战马在奔腾,马蹄踏在地面溅起泥土或是草叶。   染着血痕的兵刃交错而过,发出刺耳的撞击摩擦声。   身披铠甲身型壮硕的斯顿王挥长刀,在战场中冲杀着,脸色铁青。   为了夺回王城,他率领本部将近四万的军马急匆匆赶回来。   但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仅有八千兵马的波多雅斯人明明兵力稀少,却没有据城而守,竟是兵行险着,提前出城,在前往斯顿王城的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   斯顿王急着赶回王城,而且潜意识里觉得大草原是自己的地盘,所以大军一路急行,甚少派出侦察兵。   一着不慎,中了埋伏,无数精锐的骑兵就这样折损在事先挖好的陷坑中。   卑鄙的波多雅斯人!   斯顿王此刻整个人都已处于暴怒之中。   最让他怒不可遏的是,敌军人数并非之前探听到的八千兵马,而是足足有两万多——这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斯顿人。   该死的反叛者!   这些低贱的平民!   他们怎么敢——   再度一刀重重劈砍而下,鲜血溅落在斯顿王阴鸷的脸上。   他目光狠辣,浑身散发着可怖的煞气。   等他夺回王城之后,他要将所有的反叛者全部都活绑在荒漠之上,让秃鹫活生生地啄光他们全身的血肉,让他们在极度的痛苦中死去!   他要让那些低贱的家伙以及所有的斯顿人都知道背叛自己要付出的血淋淋的代价!   他向大地之神发誓——   斯顿王一边左冲右突、狠狠地斩杀敌人,一边在心底如此发狠着。   突然,他的眼猛地睁大。   他的前方,一匹神骏的白马如疾风般向他飞驰而来。   雪白的鬃毛上染着大片大片艳丽的血色。   脚下马蹄翻飞。   草叶在它蹄下飞溅。   烈日当空,亮得刺眼的阳光从天空照耀着大地。   骏马之上,身着银甲的年轻王子手持利枪。   锋利枪尖在阳光下掠过冰冷森寒的光。   他的身后,束成一束的金色长发在空中高高飞扬着,宛如一道掠过天际的金色闪电。   仅有一侧的漆黑金属面具与拂动不休的金色额发形成极致的对比。   色彩相异却迸出同样凌厉凶光的瞳孔深深地映着前方斯顿王的影子。   金发王子的眼慑人至极,如同雄踞于这座大陆之上的顶级掠食者的眼。   转眼间,骏马已呼啸而至。   萨尔狄斯一挥手。   长枪刺出。   伴随着呖呖的破空之声。   那一枪,如一道惊鸿裂空。   那一枪,碎石裂地。   斯顿王反射性地举起长刀挡在身前。   铿!   厚重的长刀咔嚓一声在枪尖之下骤然断裂。   斯顿王放大的瞳孔中映着那如一点寒芒的枪尖。   枪尖由远及近。   下一秒,他的眼前鲜血飞溅。   枪尖贯穿了他的喉咙。   他举着断裂的长刀,瞳孔涣散开来。   他从马背上跌落,倒在草地之上。   他睁大了眼,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   在他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里,放大到极限的瞳孔里映出的,是那个一身银甲的年轻王子的背影。   被毙命于利枪之下的无数人的鲜血所染红的披风在年轻王子的身后高高飞扬,就像是在这位王子身后燃烧着的血色火焰。   无比炽热的,宛如阳光一般猛烈。   仿佛能伴随着呼啸的风席卷而去,将整个大地都燃烧在其中。   斯顿国,或许只是这可怖的烈火燃烧的开端。   …………   整个大陆的围观民众都懵了。   十几天之前,还是波多雅斯处于生死存亡之际。   十几天之后,波多雅斯反手就把斯顿国给灭了?   当然,说斯顿国亡国太夸张了些。   萨尔狄斯王子伏击成功,大败斯顿王本部的军队,更是一枪击杀斯顿王。   率领斯顿平民在王城中起义的大贤者亚图多德,他所创立的教派势力处死了所有的斯顿王族,扶持了一位属于斯顿王远亲的幼童为新的斯顿王。   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那只是一个傀儡,而且是个注定只用来过度、在王座上坐不长久的傀儡。   大贤者率教众早已投效于萨尔狄斯王子麾下。   而没了斯顿王族,其他的斯顿部族则成了游兵散将,不足为据,完全可以在以后的时间里一一征服。   如今,斯顿国已是名存实亡。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让人措手不及。   就算他国想为了保持平衡出手干涉,也完全来不及,只能郁闷地认下这个结果。   而波多雅斯这位新任的王太子在这次的战役中所表现出来的惊人的军事能力,果断干练的决断力,兵行险着的行事风格,还有那信赖投效自己的异族的大气魄,都让世人为之瞩目。   众人都惊叹着,又是一个军事天才横空出世。   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位年轻人年仅十九,刚刚成年不久。   难以想象,在未来,这位年轻王太子能成长到多么可怕的程度。   …………   不管世人如何对这位年轻的王太子议论纷纷,萨尔狄斯已经返回了舒尔特城。   出征时是七八千骑兵,回来时翻了一番,变成了两万骑兵。   当然,仍然是以斯顿人为主。   斯顿人感动于萨尔狄斯的信赖,更是发自内心地忠诚于他。   后来在萨尔狄斯未来踏遍大地的征战之中,斯顿人一直都是他麾下忠贞不二的利剑,为他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   当然,这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除了那些投效的斯顿人之外,跟着萨尔狄斯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特殊的人。   傍晚时分,城主府中响起了脚步声。   和安提斯特一同走进房间里,弥亚一抬眼,就看见站在房间里的老人。   老人头发都已经雪白,但是面容看起来却颇为年轻。   他的身型并不高大,甚至比弥亚还要矮一点。   但是老人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如山般巍然的感觉。   他有着一双湛蓝的眸,眼中不见丝毫老人该有的浑浊,反而清澈如幼童一般,而眼底深处又隐隐闪动着睿智的光芒。   大贤者亚图多德。   亦是……   “老师。”   安提斯特快步走过去。   “我说这几年怎么每次去找你都找不到人,您什么时候跑到斯顿王城去的?”   而且还在那边传教,收了大量的教众。   不过转念想想,他这个总是有惊人之举的老师的确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弥亚刚一进门,老贤者的目光就落在弥亚的身上,一边细细打量,一边沉吟,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和弥亚看向自己的目光对上时,老人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   他刚要开口,却被自己的弟子先一步开口打断。   他抬手,悠闲地用小指头掏了掏耳朵,然后才慢悠悠地开口。   “伊缇特,好几年不见,你还是这么啰嗦。”   安提斯特眼角一扬。   “彼此彼此,不管过去多少年,老师您依然不长个。”   “…………”老人捂住胸口,“我的弟子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安提斯特笑眯眯。   “不可爱也没关系,个子比您高就够了。”   一旁围观的弥亚:“…………”   不知为什么,看着那两师徒你来我往,他有种诡异的既视感。   他正内心复杂地想着,一双手臂从他身后伸来。   在他反应过来想要转身之前,那双手臂一把将他抱住。   熟悉的气息从身后传来。   那人从他侧肩低头,熟悉的金色长发从他眼前滑落。   从后面抱住他的萨尔狄斯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他。   “我回来了,弥亚。”   他一边说,还一边把脑袋凑过来,蹭了一下弥亚的头发。   弥亚向后转头,和那双映着自己身影的异色眼眸对上,几乎是反射性的,他抬手摸了摸萨尔狄斯的头。   他问:“你没受伤吧?”   萨尔狄斯一双眼弯了弯。   “当然没有。”   他扬眉自傲地说,“这世上能伤到我的人可没几个。”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柔下来,看着弥亚,轻声说:“你就是其中一个。”   弥亚怔了一下,脑中蓦然想起自己总是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在萨尔狄斯脸上的事情,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萨尔狄斯看着怀中笑起来的少年,目光温柔而亲昵。   他的唇一动,刚想要说什么。   突然一声咳嗽响起,安提斯特咳了一声,瞬间打破了两人之间那种温软亲昵的气氛。   弥亚似乎也反应过来,赶紧转回头去。   萨尔狄斯眯眼,和瞥他的安提斯特对视了一眼。   安提斯特佯装不知,转回头看向老贤者。   “老师,这就是我在信中经常跟您说的,我的弟子弥亚。”   老贤者点点头。   他对弥亚招了招手。   “你来,我有个很重要的问题想要问你。”   弥亚困惑地走过去。   刚一过去,老贤者就抬手揽住他的肩。   侧身背着身后的两人,老人凑近过来,和他头抵着头,更是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   “好孩子,这个问题关乎到小萨尔未来的幸福,所以你一定要诚实地回答我。”   弥亚点点头,老人那凝重的语气让他都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小萨尔他……”   “是?”   “他那方面是不是不行?”   弥亚:“???”    第159章   他那方面是不是不行?   被老贤者揽着肩凑在一起的弥亚的脑子懵了一下。   “啊?”   哪方面?   “当然是他的——”   老贤者一句话还没说完,两只手陡然从天而降,一边一个,抓在他的两肩上。   几乎是同一时间,用力一扣。   那力度之狠,让身强体壮的老贤者眼角都不由得抽动了一下。   他的两个弟子一左一右,一人一只手扣着他一边的肩。   两人都仗着超过他一个多头的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虽然两人的脸上都是笑着的,但是那笑怎么看怎么都带着一种无形的杀气。   “老师。”   “老头子。”   两人一前一后开口叫人。   “这么久不见,还是先与我这个徒弟叙叙旧如何?”   “关于斯顿那边的问题还没商量完,今晚正好就秉烛夜谈。”   老贤者:“…………”   他看了看还被自己揽着的弟子的小弟子。   少年看起来还懵着,一双如海天相映的宝石般湛蓝的眼睁得圆溜溜的,懵懵地看着他,淡金色发丝蓬蓬松松地散在还带着点稚气的颊边。   那歪着头看着他的迷茫模样像极了一只软萌可爱的幼崽,让人看着就心软成一团,只想捧在手心好好地宠着。   啧。   难怪他那个嘴毒的大弟子下不了手。   他还记得,他当初折腾伊缇特的时候,伊缇特可是发狠地说过,等以后自己收了弟子,也要像他一样毫不客气地折腾自己弟子。   结果现在,将当初的话抛之脑后,把自家小徒弟护得跟什么似的。   “什么不行?”   似乎回过神来,弥亚歪着头,疑惑地问他。   一双眼干净无邪。   那清澈而又懵懂的目光,让某个为老不尊的老家伙都不由得心虚了一下,下意识松开了揽着对方肩膀的手。   然后,就被身后两人给拖走了。   没有人看见,包括某个老贤者也没有看见,弥亚在那一瞬间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但是在弥亚转过身面对三人时,那张极具欺骗性的娃娃脸上仍旧是一派天真无邪懵懂无知的纯真少年神态。   嗯,他没听懂。   什么都没听懂。   他不知道那方面是哪方面。   ……不过老师的老师的确是真的叼。   这是弥亚第二次在心里发出如此的感慨。   惹不起,惹不起。   他眨了眨眼,说:“既然老师要和老师的老师叙旧的话,我就先出去,让下仆帮你们准备晚餐了。”   他展颜一笑。   “正好,你们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法埃尔弄出了一种很厉害的新酒,你们尝尝看。”   他所谓的很厉害的新酒,自然是穿越者必备的高度酒。   他虽然不懂酿酒,但是法埃尔经常做带酒酿的点心,所以也学会了酿酒。   他在旁边旁敲侧击,用理论指点了一下,正好这片大陆上琉璃制品虽然贵重,但是并不稀罕,足够拿来做实验。   折腾了好一段时间,法埃尔终于在最近弄出了高度酒。   正好拿出来让萨尔狄斯他们尝尝,如果味道不错,就可以把制作方法交给新成立的商会,让某位近来越来越胖的商会会长拿出去卖钱。   “哦?有好酒吗?”   老贤者眼睛一亮。   “那就多拿些过来,我好久没喝酒了。”   醉酒容易误事。   他在斯顿王城的那几年里,步步为营,滴酒不敢沾,就怕走错一步,让一切功亏一篑。   如今终于事成,他今晚必须狠狠地大醉一场。   “好~”   弥亚笑眯眯地回答,然后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他一走,除了某个老头,房间里的其他两人皆是松了一口气。   眯起的眼底带着危险的气息,萨尔狄斯一手揽着亚图多德的肩,就像老贤者刚刚揽着弥亚的肩一样。   从旁边看上去,这两个年龄差异巨大的师徒似乎亲密无间。   “老头子,这么久不见,我很想念你的‘教导’。”   他当初年少跟在亚图多德身边时,几乎有空就要接受老头‘教导’。   现在,是时候再一次接受‘教导’了。   老贤者不搭茬,话题一转,硬是接上之前的那个话题。   “对着那么可爱的孩子,你竟然真的没有出手。”   “……”   “天天在一起,都快两年了,你居然忍得住。”   “……”   “听说你们还经常睡在一张床上?”   “…………”   老贤者摇了摇头,做出最终判断。   “所以你是真的不行。”他叹了口气,说,“唉,这年纪轻轻的,居然就不行了,真是可怜啊。”   “你才不行!”再也憋不下去的萨尔狄斯咬牙道,“我行得很!”   老贤者斜眼瞅他。   “他还小,还不想……”萨尔狄斯抿了抿嘴,低声说,“我当然不能强迫他,只能等着。”   老贤者恍然大悟。   他自上而下打量了萨尔狄斯一遍,露出嫌弃的神色。   “这说明你的诱惑力还不够,别端着架子,用你的美色多去勾引勾引,保不齐哪天那个小家伙被美色冲昏了头,就松口了。”   在一旁听了半天越听脸越黑的某人终于再也忍不下去了。   “我说,你们讨论这种事能不能不要当着当事人老师的面?”   “好的,乖徒儿。”   老贤者从善如流。   “下次我们会背着你讨论的。”   安提斯特:“…………”   每天都在欺师灭祖的边缘徘徊的他。   …………   ……………………   夜已经很深,云层在夜空中飘浮着,让那轮圆月若隐若现。   月光透过云层落下来,朦朦胧胧的。   轻轻的咔的一声,房门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凉意从夜色中走进来。   刚用凉水冲了澡的萨尔狄斯身上还残留着水汽,头发也还有些湿润。   房间里微弱的火光落在他身上,将从他肩上披散下来的流金色长发折射出浅浅的水光。   即使洗了个冷水澡,萨尔狄斯的脸上仍旧泛着一点红意。   他长呼一口气,淡淡的酒气从他口中透出来。   这很罕见。   自从和弥亚重见的那一晚因为醉酒失态,在弥亚面前丢了面子之后,萨尔狄斯就再也不怎么碰酒了。   偶尔喝酒,也只是喝上一两杯,浅尝辄止。   反正也没人敢劝他酒。   这一次,是一个例外。   虽然萨尔狄斯平日看似沉稳,但毕竟也是年轻人。   奇袭攻下斯顿王城,又设下埋伏一举杀死斯顿王,彻底解决了斯顿国这个大隐患,他虽然面上不显,但是心里还是很兴奋的。   今晚,在某位此刻已经酩酊大醉的老贤者的带领下,他也喝了不少。   不过,看他此刻清明的目光,今晚喝下的酒应该还在他的酒量范围之内。   有些微醺,但还远远不到醉的地步。   萨尔狄斯走到床边,一手撑在床沿,俯身,凝视着床上的人。   柔软的床上,早早就已回房休息的弥亚侧身躺着,睡得正香。   他纤细的身体微弓着,一手放在脸前。   淡金色的发丝散在奶白色的颊边,纤长的睫毛随着有节奏的呼吸声微动着。   朦胧的月光在少年淡粉的唇上落下一层浅浅的珠光,唇尖儿上一点唇珠,异常诱人。   顺应着从心底里涌出来的欲望,萨尔狄斯低头,含住眼前那小巧粉嫩的唇珠,用牙尖轻轻咬了一下。   沉睡中被骚扰的少年轻轻地嗯了一声,原本闭着的唇几乎是本能地微微张开一条缝隙。   这一张,某人便毫不客气的更进一步。   原本轻含着唇珠的唇下移,堵住弥亚微张的唇。   舌尖更是越过唇齿,向深处长驱直入。   趁着对方还没有意识的时候,绞住对方的要害,更是在对方的阵地上毫不留情地肆虐扫荡。   被侵略得狠了的弥亚因为难受发出一点无意识的呜咽声。   偏生这浅浅的一声带着难受意味的呜咽声,反而让他本就饱受折磨的唇遭受到了越发过分的对待。   终于,少年原本软软垂着的睫毛抖了抖,缓缓地睁开。   一抹惊心动魄的沁蓝之色在黑夜中透出。   那抹蓝意,渗透到萨尔狄斯眸底的最深处,像是将他的瞳孔都染上色彩,和他异色的瞳色交融在一起。   弥亚目光朦胧地看他。   好一会儿之后,才反应过来,皱起鼻子,因为被堵着嘴无法说话,只能从喉咙里嗯了一声,以此表达自己的不满。   那模样实在可爱极了,让萨尔狄斯眼底不由得浮现出深深的笑意。   被弥亚双手用力推了两下的他暂时放过了弥亚,稍微后退了一点,目光宠溺地看着怀中的少年急促的喘气呼吸。   眼见弥亚喘了几口气,稍微好一些,张嘴似要说话。   萨尔狄斯瞅准机会,不等其发出声音,就迅速地低头,再一次堵住那淡粉色的唇。   这一次,更是欺负得人更厉害,故意在对方清醒的时候,纠缠上对方,迫使对方与自己深深地纠缠缠绵。   那亲昵得紧密相连到几乎不分彼此的动作,让少年原本白皙的颊飞速地泛红起来。   等萨尔狄斯眼见弥亚实在撑不住,放过他的时候,弥亚泛红的肌肤已经从脸颊蔓延到了耳根。   弥亚低着头急促的喘气。   萨尔狄斯看着那淡金色的柔软发丝下红红的耳垂,心里痒痒的,恨不得低头咬住那红红的耳珠才好。   终究还是不想吓到怀中的人,他深吸一口气,将汹涌的欲望压下去。   他低头,凑到那泛红的耳边。   “那个时候,你知道老头子说的是什么,是不是?”   弥亚没有抬头。   但是萨尔狄斯却分明看见眼前红红的耳尖蓦然微微一动。   他的唇角轻轻扬了一下,声音越发放轻放缓,也越发低沉。   “我行不行,你应该很清楚。”   像是被萨尔狄斯吐出的微醺酒气染上了一般,少年的耳尖越发红艳艳的。   乍一看,比起萨尔狄斯,弥亚反而更像是醉了酒一般。   “弥亚,你若是还不敢,我不会强迫你,也不会催促你。”   终于还是没忍住,萨尔狄斯低头,轻轻地吻了那通红的耳尖。   他的声音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压抑着什么而极为沙哑。   “但是,我希望你能知道,我一直渴望着你。”   他揽着怀中的人,在弥亚耳边发出的低沉声音仿佛是传说中海洋深处能诱惑人心的人鱼的声音。   温柔缠绵,勾人至极。   “我渴求你的一切,都属于我。”   那因为略显沙哑反而越发性感的声音以及掠过耳尖的热气让弥亚的耳尖一颤,呼吸更是乱了一瞬。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有点慌。   抿了抿唇,稳住心神,他抬起头,看向萨尔狄斯。   努力让自己紊乱跳动着的心脏冷静下来,他和萨尔狄斯对视。   他问:“其实我一直都想不明白,萨狄,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萨尔狄斯的指尖擦过弥亚的眼角,指腹因为带着薄茧而略微粗糙,这一擦,就让少年柔嫩的眼角肌肤微微泛红起来。   少年睁着眼,眼角那一点微红像是能渗透到人的心底最深处。   “在这种时候追寻原因毫无意义,弥亚,无论理由是什么,都不会改变现在的结果。”   萨尔狄斯凝视着弥亚的眼。   “何况,你也是喜欢我的,不是吗?”   “……我的确是喜欢你,只是……”   弥亚深吸一口气。   他的目光和萨尔狄斯对视着。   他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开口道:“萨狄,如果我说,我对你的喜欢,不是你想要的那种喜欢。”   “不……”   他顿了一下,换了词。   “如果我说,我其实并不喜欢你,并没有和你在一起的打算,你……会生气吗?”   一咬牙,心一横,将压在心底已久的话一口气说出来。   弥亚一颗心高高悬起,眼一眨不眨地紧张地看着萨尔狄斯。   他以为萨尔狄斯会皱眉,他以为会在萨尔狄斯脸上看到怒意。   可是,萨尔狄斯看着他,却是笑了一下。   “弥亚,你觉得什么叫喜欢……不,你觉得怎么样,才叫爱上一个人?”   等待着暴风骤雨,眼前却是一片平静的弥亚怔了一下。   他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说;“我不知道。”   他还没喜欢过人,更不知道怎么样,才叫爱一个人。   见萨尔狄斯盯着自己不说话,弥亚认真想了想,然后犹豫地回答道:“会……时刻挂念着?”   “嗯。”   “会想要一辈子都在一起?”   “…………”   萨尔狄斯微笑起来。   他伸手,指尖抚着少年眼角那一点让人心动不已的诱人的微红。   “会想着他,时时刻刻惦记着他。”   “将其视为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   “在所有人之中,第一眼看到的那个人的存在。”   “当那个人不在身边的时候,会担心。”   “会下意识就追寻那个人的身影。”   “看到他时,就不由自主地感到愉悦。”   “会习惯让那个人待在自己身边,成为如呼吸般自然的一部分。”   “他在身边时,会无比的安心和平静。”   “比任何人都重要,比任何人都在意。”   “无论何时,所思所想的,都会下意识地想到那个人……”   萨尔狄斯的声音无比的轻柔。   他的手指轻捏住弥亚的下巴。   “弥亚,你觉得,这算不算爱着那个人?”   “而这些,全部,是不是都是你对我的感觉?”   那轻柔而又低沉的声音一句一句地在黑夜中响起。   每说一句,弥亚的心脏就蓦然跳动一下,神色更是茫然上一分。   萨尔狄斯说的每一句,的确都好像都是他对……   他……对萨狄……   难道,其实真的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萨尔狄斯传来的微醺酒意所感染,弥亚只觉得脑子此刻迷迷糊糊的。   他难道真的……   他仰着头,目光迷茫地看着萨尔狄斯。   “也就是说,我……喜欢你?”   萨尔狄斯唇角高高扬起。   “我接受你的示爱。”   他低头,温柔地吻了吻被他捏着下巴的少年的唇。   他轻笑着说:“同样的,我也爱着你。”   被这一发骚操作惊得瞬间清醒过来的弥亚:“………………”   擦!   臭不要脸!    第160章   弥亚呵呵一笑,抬眼瞪着差点把自己忽悠过去的某人。   “明明是你在示爱吧?”   亲了一下之后,萨尔狄斯尤不满足。   他低着头,与弥亚额头抵着额头,还时不时蹭一下。   两人的眼离得极近,萨尔狄斯根根睫毛的影子都仿佛落进对方湛蓝的眸中。   萨尔狄斯凝视着怀中少年那双哪怕在黑夜中也依然明亮的眼。   所有人都说,他的母亲奥佩莉拉的美貌世间无人能敌,那双翠绿似孔雀石的碧眸更是举世无双的瑰宝。   他却觉得,眼前的这一抹沁蓝才是他所见过的最美的色彩。   比世上最醉人的美酒还要让人沉醉,让他心甘情愿沉溺其中。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   他的唇扬起来。   “不过,还是你先向我……”   “是你先!”   弥亚不服气地说。   “好,就算是我先的,好吧?”   萨尔狄斯声音低沉而又轻缓,看着弥亚的目光更是带着几乎能让人溺毙的温柔。   那语气怎么听怎么都像是在哄人。   “…………”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赢了,但是弥亚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好像哪里……   …………   等等。   他明明是在抗议萨尔狄斯说自己向他示爱的事情,结果被萨尔狄斯几句话绕来绕去怎么就变成他们两人到底谁先向谁示爱的问题了?   反应过来之后,弥亚赶紧想要纠正回来。   “等一下,根本不是谁先谁后的问题……反正我没有向你示爱!”   他之前那句‘我喜欢你?’是疑问句,只是因为被萨尔狄斯绕晕了头弄不清楚才下意识自我询问了一句,才不是肯定句。   萨尔狄斯看着气鼓鼓地瞪着自己的弥亚,眼底笑意更浓。   “好,你没有。”   他柔声说,仍旧是那种哄人的语气。   在哄完之后,甚至又低头,吻了一下弥亚眼角那早就让他心痒难耐的一点红痕。   弥亚:“…………”   他总觉得,现在这种情景,无论他说什么都像是在闹脾气、在无理取闹。   不管他说什么,估计萨尔狄斯都不会听进去,而是继续顺着他的话说来哄着他。   弥亚郁闷地推开萨尔狄斯,转身往床上一趟,背对着萨尔狄斯。   随那家伙自恋去吧。   他不管了。   弥亚闭上眼,想要继续睡。   但是一闭眼,刚才萨尔狄斯说的那些话又从他脑中掠过。   ……你认为,怎样才叫喜欢一个人……   【会时时刻刻地惦记着,会将那个人放在心里,视为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   他对萨尔狄斯的那些情绪……好像、似乎……真的和喜欢一个人很像……   弥亚一时间心里有些乱。   所以,他到底是……   闭着眼,正在恍惚中的时候,一只大手落在他的头上,抚摩着他的头发。   那动作非常的温柔,就像是哪怕他闭着眼也能感觉到的,落在自己身上的温柔目光。   传入他耳中的,还有那个熟悉的声音。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的,弥亚。”   不知为何,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弥亚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情有些复杂。   他也不知道胸口为什么会突然紧缩了一下。   他睁开眼,却没有回头。   任由那只略有粗糙的大手一下一下地抚摩着自己的头发,他犹豫了许久之后,轻声说,“萨狄,如果有一天,我没法继续待在你身边的话……”   “不会有那一天。”   话还没说完,就被干脆地打断。   萨尔狄斯的话带着一种无形的强硬。   因为弥亚这时没有回头,所以看不见身后的人此刻异瞳中掠过的危险弧光。   等他转回头的时候,就看见萨尔狄斯俯身低头,唇温柔地落在他的眼角。   他睁着眼,只能看见流金色的长发从萨尔狄斯的肩上滑落到他的颊边。   “永远都不会有那一天。”   “我不会让你去我身边以外的任何地方。”   那是无比笃定的话语。   亦是不容置疑的话语。   萨尔狄斯高大的身躯俯下来的时候,那庞大的影子完全将身下少年纤细的身体笼罩在其中。   完全地笼罩着,连一点月光都落不进去。   “弥亚,你所有的一切,都属于我。”   被压在对方身下,朦胧月光从上方照下来,逆光中弥亚看不清上方萨尔狄斯的脸。   可是萨尔狄斯说出的话却让他心里蓦然一跳,手指也不由自主地攥紧了一下。   下一秒那只手就被萨尔狄斯抓住,扣在床上。   对方吻着他的眼角,然后那吻从眼角一点点地滑落。   到颊边,再到唇角。   最后,仍旧是那个熟悉的、几乎让人无法呼吸的强烈而炽热的亲吻。   被掠夺到难以呼吸的感觉让弥亚眼角泛出的那一点殷红越发显眼。   他试图挣扎,却因为手被紧扣在床上而动弹不得。   一点水汽从微颤的纤长睫毛中散出,而后又被萨尔狄斯爱怜地吻走。   房间里非常安静,天窗敞开着。   夜空中,朵朵白云不知何时已经飘走大半。   被云层掩住的圆月露出半截,如缺了一半,却另有一种残缺的美感。   纱雾般的月光从天窗上落入房间里,朦胧而又神秘,隐隐带着一丝凉意。   那半掩的缺月,仿佛在凝视着此刻大地上发生的一切。   …………   ……………………   城主府的另一边,一个房间里,不久前在宴席上喝得酩酊大醉的老贤者躺在躺椅上。   虽然一张脸还红得厉害,跟火烧似的,但是老人的眼神清亮,明显是清醒着的。   此刻,他正一边喝着放了冰块的水,一边静静地聆听他的弟子的话。   “如果不是斯顿人正好在那个时候打过来,我本打算去找您。”   将不久前那件弥亚在月光下发生过的奇异事情对他的老师说了出来,安提斯特的神色略有些凝重。   他说:“老师,月神这个神祇……”   曾经的大祭司没有回答弟子的问题,他像是在沉思着什么。   许久之后,他才仰头喝了一口冰水。   “就如我曾经跟你说过的一样,月神的神性就如同夜空的月亮一般,变幻莫测。”   他凝视着窗外,那轮在云层中若隐若现的明月。   “她是慈爱的,亦是残酷的。”   “她庇佑着她所喜爱的人,亦会毁灭她所憎恶的人。”   “俗语说,【月光使人癫狂】。”   “她从不宽恕罪孽。”   “残缺的月色之下,一切都是错乱而无序的。”   老贤者轻声低语,他的目光有刹那间的恍惚。   “人生来便带着欲望,当无法遏制,让欲望凌驾于其他之上时,那便成了罪孽。”   “神将‘希望’送到人间,人却因为欲望亲手将拯救了他们的‘希望’杀死。”   “那是永远都无法被原谅的罪孽……”   低声喃语着,老人闭上眼,他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老师?”   “伊缇特。”   “是?”   “守护好那孩子,月神想要带走他。”   “!!!”   “我猜想,如果那天晚上那孩子踏出了一步,那么,他将再也不会回到这个世界。”   “可是为什么,老师,为什么会这样?我明明感觉得到,他应该是大祭司的继任者,为什么月神会……”   “我不知道,伊缇特,我只是有这样的感觉,更多的,我也看不透。”   老贤者的手按住自己的心口。   那个纹着特殊图纹的地方。   “不用太担心。”他说,“他是塞普尔所宠爱之人,海神会庇佑他的。”   “波多雅斯王室血脉传承所在之地,就是塞普尔的力量凝视之地。”   “所以,不要让他和萨尔狄斯离得太远。”   “……是的,老师。”   …………   ………………   大陆东边的格局再一次发生了大变动。   东南沿海被入侵者海上民所占据。   北方的斯顿王国名存实亡,落入大贤者亚图多德所创建的教派势力掌控中。   波多雅斯的王太子萨尔狄斯势力大涨,更是声名崛起,成为大陆上不可忽视的重要人物之一。   意图给波多雅斯添堵的蒙加斯特见无机可乘,只得撤回了吞在边境的数万大军。   占据东南方沿海地区的海上民在经历过那一次教训之后,看起来短时间里也不打算轻举妄动。   北方实际上已被萨尔狄斯控制的斯顿国就更不用说了。   如此一来,波多雅斯将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平静。   无人知道,看似正在休养生息、似乎一心想要发展经济的波多雅斯在暗中蓄积着力量。   比如,舒尔特城中那处秘密之地,正在日夜不停地打造着锋利的铁制兵器。   而斯顿境内,正在暗中训练以及扩张骑兵大军。其他国家不会知道,因为马蹄铁的出现,骑兵的力量和数量都将出现革命性的变化。   在战争中停了一段时间的商贸再度流通了起来。   舒尔特城再度恢复了人来人往的繁荣景象,城中的建筑改造和重建也继续轰轰烈烈地做了下去。   商人们惊喜的发现,重开贸易之后,舒尔特城还多了一个特产。   舒尔特城商会卖出一种劲头极大极刺激的烈酒,酒气之浓郁,迄今为止没有任何酒可以与之相比。   因为它的独一无二,所以虽然这种烈酒价格非常昂贵,但依然让人趋之若鹜。   一时间,大笔的金币如流水般流入了舒尔特城的商会中。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消息从舒尔特城传出来,很快就传遍了波多雅斯。   少祭弥亚殿下,亦是未来铁板钉钉的大祭司冕下,发布诏令。   凡波多雅斯子民,凡愿意将自身奉献于塞普尔,皆可以来到舒尔特城的海神殿参与考核。   通过考核的人,便可以进入海神殿,被少祭赐予祭司之名。   诏令一下,整个波多雅斯都骚动了起来。   虽然波多雅斯的各大城市都有海神殿,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被海神所凝视得海神庇护的,至高无上的殿堂,唯有王城中大祭司所统领的主神殿。   然而王城陷落,大祭司已死,主神殿中绝大部分祭司也都被杀害,剩下的那些都已经背叛信仰。   也就是说,现在的少祭、未来的大祭司身边没有多少侍奉之人。   如果现在成功通过考核,侍奉在少祭身边,那么等未来收复王城之后,必定会成为主神殿中的一员。   更何况这位少祭曾经引发神迹,是被塞普尔宠爱之人,这件事早已举世皆知。   如今有了这样的机会,谁会放过跟随在神宠之人麾下的机会?   于是,诏令一出,无数的人涌向舒尔特城的海神殿。   包括其他城市中本就是海神殿的那些祭司们,亦是蠢蠢欲动,纷纷坐着车马就奔向舒尔特城。   他们之中不少人觉得,自己本来就是海神的祭司,自然具有先天的优势。   这次的考核,他们肯定很轻松就能通过。   有着这种想法的祭司们信心满满地来到了舒尔特城。   海神殿中,他们身穿精致华美的长袍,手持金色的权杖,一个个气度高贵而又不凡。   他们在神殿骑士的带领下,步伐从容,姿态优雅地穿过铺着白玉石的大殿。   从大殿顶端的五彩琉璃瓦透过来的阳光照在他们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长发上,将他们头发上的宝石饰物折射出漂亮的光泽。   然后,穿过大殿的他们就被带到了一个宽阔的练武场。   一个面容平平无奇、唯有一双蓝眸异常明亮的青年将军站在那里。   他的目光在眼前一众身着华美长袍长发飘飘的祭司们身上一扫而过。   在祭司们疑惑地望过来的目光中,他一伸手,指向前方那片广阔的练武场。   “你们首先得通过最基础的体力考核,所有人跑两万米,成功的人留下来,不行的离开。”   安提斯特说,他面容看起来极为肃然,没人发现他隐藏在眼底深处看好戏的愉悦之色。   他又一伸手,指着旁边一片或大或小的石头,说:“若有自信,可以负重跑,根据负重的多少会增加不等的分数。”   一众高贵优雅的祭司:“???”   众脸懵逼。    第161章   夜色渐深,安提斯特快步在海神殿的长廊中走过。   他的身姿高挑,一双腿极为修长,几步就穿过长廊,来到海神殿后侧的花园庭院中。   因为他的步伐极快,当他前行时,身后浅色的披风就翩然飞起。   站在庭院门口的神殿骑士躬身向他行礼。   在门外等候着的侍女们纷纷低头,退开。   安提斯特微微点头示意,然后迈步走进庭院大门。   庭院中绿树成荫,鲜花遍地。   淡淡的清香萦绕在其中。   隐隐的流水声从庭院深处传来,当他走过去时,就听见了熟悉的嘤嘤声。   绕过一处镂空处点缀着绿藤的假山,他一抬头,就看见那个站在前方不远处的熟悉身影。   一处人造的小型瀑布从假山上流淌而来,落在下方的水潭中,溅起点点水花。   碧绿的莲叶托起那一串串如珍珠般在叶面上滚动着的水珠。   淡金短发的少年站在水潭边,伸出一只手,在身前举起。   一头巨大的赤红火鹿站在少年跟前,低着头,咬着少年捧在手中的蜜糕。   它一边咬,一边在被少年另一只手摸头的时候嘤上一声,一边吃一边撒娇,也是非常忙碌了。   少年面带笑意,温柔地抚摩着大角鹿的头,看起来心情非常愉快。   看着那一人一鹿,安提斯特也不由得轻轻笑了一下,然后快步走了过去。   “老师。”   听到脚步声,正在喂鹿的弥亚转头看过来,笑了喊了一声。   已经走到弥亚跟前的安提斯特抬手,屈指熟练地敲在自己小弟子脑袋上。   “我说过,在外面不要这么叫我。”   他叩了一下小弟子的头。   说完之后,又加大力度重重叩了一下。   “要记得,这里没有伊缇特大祭司,只有神殿骑士团的安提斯特。”   “……神殿骑士可不会这么大胆子,敢敲少祭的头。”   被连着敲了两下的弥亚如此不服气地嘀咕了一句。   眼见安提斯特挑眉,他赶紧换了话题。   “今天的考核结果怎么样?”   说到考核结果,安提斯特又笑了。   他一摊手。   “全灭。”   “这样啊……”   弥亚感慨了一句,纯感慨,并不觉得意外。   他早就知道,那些养尊处优惯了的祭司大人们,别说两万米,恐怕连一万米都跑不了。   “虽然看着是挺有趣的,不过,弥亚,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身为每日负责考核的主考官,安提斯特可是看得很清楚。   这最基础的挑选标准,几乎将原来的那些高阶祭司都拦在了外面。   如今通过初步考核的,绝大多数都是原本最低阶的祭司、甚至于还不是祭司,而且年龄也基本都是年轻人。   “我想要的,不是那些以传统为名义,仗着年龄和资历,对我的所作所为指手画脚的人。”   “我需要的,是那些能够服从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能坚定不移地站在我这一边的下属。”   弥亚神色认真地说,   “我想试着对海神殿进行变革。”   “虽然号称是最接近神的圣殿,但是里面也在慢慢地走向腐朽。”   将最后一口蜜糕塞进贪吃鹿嘴中,弥亚看向安提斯特。   “老师,你还记得,我为什么会成为少祭之一吗?”   安提斯特看着他,没回答。   “当时,海神殿之中各大势力争权夺利,相互压制,相互制衡,于是,我这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弱者被他们当做可以随意舍弃的棋子放在了棋盘之上。”   弥亚说到这里,笑了一下。   “只是他们大概没有想到,偏偏是我这个最不可能的人,被老师你选中,成为了真正的少祭。”   “想必,他们会非常懊恼吧。”   “……肯定啊,不然也不会在我的仪式上做出那样的事情。”   那一天,暴雨铺天盖地而来。   数不清的鲨鱼汹涌而来。   那个时候,他真的以为他会以那样不堪的方式死去。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   “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我不喜欢这样的神殿。”   安提斯特抬手,抚了抚弥亚的头。   他轻声说:“抱歉。”   在这孩子遭遇危险的时候,他却没能守护在他的身边。   弥亚摇了摇头。   “这和老师没有关系。”   “在原来的神殿之中,众多势力已是盘根错节,更是与王庭中的势力紧密相连。”   “在那种情况之下,就算是老师您,身为至高无上的大祭司,也无法全盘掌控神殿势力。”   “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变革,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说到这里,少年的眼亮了起来。   他说:“不过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对于弥亚说的这一点,安提斯特也明白。   破而重立。   原来的神殿势力已经彻底消失。   现在主神殿的势力一片空白,是最适合在上面重新作画的时候。   只是……   “不过你这次考核体力到底是为了什么?”   虽然看着一众曾经养尊处优的祭司们在练武场上那副狼狈的模样,让一直不得不隐藏自己武人身份的安提斯特有种奇异的愉悦感,但是他依然很好奇,这次弥亚到底是想要选拔出怎样的祭司?   “唔,其实这也是从老师你的老师那里得到的一点灵感。”   弥亚说。   按照他的设想,以后神殿祭司也要按照王庭中的文武官职一样,分成两种,司教祭司和战斗祭司。   顾名思义,司教祭司负责传导教义,战斗祭司自然就负责战斗。   不只是战斗祭司,司教祭司也要随军出战。   一个小军队,就要配一个司教祭司。   他的主要作用不在于战斗,而在于对战士们鼓舞士气以及宣传洗脑……咳,不,是向战士们传导神意。   看那些追随大贤者的斯顿人,就明白这种传教的行为有多么有用了。   对注定要在未来统一大陆所有国家的萨尔狄斯来说,以后除了斯顿人,他的麾下一定还会有许多其他国家、民族的战士。   而将来自各个不同国家、民族的人融合于波多雅斯之中最好的办法,就是将那些人都融入波多雅斯的文化中。   而教义,就是让所有人融入的最好的方式。   安提斯特垂眼,静静地听着弥亚说的这些话。   弥亚看着他,目光明亮。   “我想要建立一个和以前完全不一样,崭新的神殿。”   安提斯特注视着他的小弟子的双眼。   和他一样湛蓝色的眼眸,虽不凌厉,却甚于一切的透亮。   就像是暴雨过后、狂风刮过,带走一切阴晦和污垢之后,倒影在海面之上的碧蓝如洗的天空。   安提斯特的目光柔和下来。   “我只是负责守护你安全的神殿骑士,无权左右少祭的决策。”   他微笑着说。   “现在神殿的一切,都由你来决定。”   这孩子的眼是和他一样的蓝色。   但是,这孩子所看到的景色,却和他完全不一样。   正如萨尔狄斯曾经说过的那般,他看似叛经离道,但他依然一直遵循着所谓的传统,传承着自古以来传承到他身上的一切。   可是弥亚却有勇气打破一切的束缚。   或许也只有这个年轻的孩子才能击破古老的传统,做出变革,让古老而陈旧的神殿焕发出真正的新生。   “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手指撩起仰着头注视着他的少年淡金色的额发,安提斯特俯身。   他的唇轻轻地落在他的弟子的额头上。   就像是很久以前,他从一众少年之中穿过,来到这孩子的身前,低头亲吻着孩子的额头一样。   他再次说出了和当时一样的话语。   “塞普尔将庇佑着你。”   “而我……无论你选择带领神殿走向何方,我都会一直守护在你的身边。”   …………   ……………………   原本众人都以为战事暂歇,波多雅斯将迎来短暂的平静。   但是,那位特立独行的少祭的行为再度引发了国内以及国外众人的热议。   有人说,这位少祭纯粹就是因为太年轻了,心思不定,再加上没有了长辈的压制,所以越发随心所欲,任性妄为。   他之所以这么做,纯粹就是因为自己喜好上战场,所以要求跟随自己的人也必须跟着他一起上战场。   有人戏称,这位少祭麾下那些祭司,与其说是祭司,倒不如说是武将。   丝毫不见祭司该有的高贵优雅的风范,反而一个赛过一个的强壮,一个比一个能打。   如此下去,波多雅斯的海神殿恐怕还不知道要引来多少笑柄。   然而,此刻将这件事作为茶余饭后的笑料的人们还不知道,在未来,其他国家将会无数次感受到波多雅斯海神殿这只如军队一般令行禁止、气势迫人的祭司团的恐怖。   以及这只祭司团中那些司教祭司们对平民以及奴隶们的可怕的蛊惑力。   这只祭司团中每个祭司手中闪亮的铁锤,成为了一道在波多雅斯人之中极为靓丽、在敌军眼中极为可怖的风景线。   后来,铁锤更是成了波多雅斯的祭司的标志,以至于未来神殿旗帜上都印上了铁锤的图纹。   那个时候,从未曾用铁锤砸破一个敌人的头颅的祭司是得不到任何人的尊敬的。   至于为什么那位对神殿进行变革的弥亚大祭司明明自身是神箭手,却偏偏给自己的祭司团选择铁锤作为武器,在未来,有不少人对此议论纷纷。   有人说,他那是以铁锤证明自己打破传统,进行变革的决心。   有人认为,这是他考虑到当时波多雅斯的兵种,想要作为补充才如此决定的。   还有人说,是不是因为他遗憾于自己体格不够强壮使用不了铁锤,所以将此寄托在麾下祭司团的身上。   总之,众说纷纭。   没有人会知道,某人……纯粹只是因为受到某个游戏的荼毒,觉得战斗祭司都该用铁锤而已。   …………   无论如何,那都是很久以后才发生的事情。   此刻,大陆上的众人对此事尚未讨论几天,一个更加令人震惊的消息紧接着传了出来。   波多雅斯的王妃。   那位传说中拥有着胜过女神的美貌,让所有看到她的男人都为之迷醉的女人。   那个让父子相争,君臣相争,又让他国的国王念念不忘想要得到的女人。   那个让一个王国灭亡,更是差点让第二个王国濒临灭亡的‘不详’的女人。   死了。   据说,是因为在海上民的攻击中就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后来又因一路奔波逃到舒尔特城,在途中精神不济而病倒了。   之所以在舒尔特城一直不露面也是因为重病缠身,卧床不起的缘故。   再后来,又因为被纳撒尔王强要……最终郁结在心,就这样不治身亡。   那位在大陆传说中极具传奇色彩的王妃,在活着的时候,有许多人都对其不齿。   认为她是红颜祸水。   认为她带来了罪孽和毁灭。   但让人觉得讽刺的是,当她死去的消息传开时,众人却又众口一词的为她的死亡而叹息和哀悼。   毕竟,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的死去,总是让人感慨和惋惜。   不过,世人的议论,那位逝去的王妃大概是不在乎的。   …………   外面的世界热闹纷呈。   而在舒尔特城的某个偏僻之处,有一座小小的神殿静静地待在那里。   成片成片的沙罗树将这座小神殿围拢在其中,给它洒下一片片绿茵。   小神殿里面的庭院中,镂空的石廊盘旋其中。   大片大片紫藤花从石廊顶部垂落下来,如一片淡紫色的花海瀑布。   风一吹,一簇簇紫藤花轻轻拂动起来。   被吹落的细小的花瓣飘散在空中,在风中旋转几圈后,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一只小小的幼鹿凑上去,低头将掉落在地上的花瓣咬进嘴里。   嚼巴嚼巴几下,吞了下去。   然后又低头,继续咬其他的花瓣。   一只手伸出来,轻柔地抚摩幼鹿还没长出角来的小脑袋。   那是一只极美的手。   纤细柔白,如白玉雕琢一般。   若是顺着那只手往上望去,便会让人大失所望。   因为那只看上去极美的手的主人,只是一个面容平凡的女人。   女人的手一下一下地温柔地抚摩着小鹿,小鹿也抬头,用小脑袋蹭了蹭她的手。   手心中传来痒痒的感觉,女人的唇角扬起一点极浅的弧度。嶼汐團隊整理,敬請關注。   ——虽然只是一闪即逝。   庭院中还有好几只小鹿,它们自由自在地在庭院中晃着,或是跪伏在地上,晒着阳光懒洋洋地打着瞌睡。   或是走来走去,或是专心致志地低头啃着嫩嫩的青草蔓藤。   在一众小巧的幼鹿之中,那头庞然大物就显得异常突兀。   大角鹿一低头,用巨大的角将那两只试图靠近自己小伙伴的幼鹿推开,不让它们接近。   推开之后,它就凑到自家小伙伴身边,也不管自己这么大个头,不要脸的发出像那些幼鹿一般的嘤嘤声。   那模样,又像是在控诉,又像是在撒娇。   弥亚好笑地撸了撸大角鹿的头,哄了它好一会儿,这才看向那个面容平凡的女人。   “奥拉夫人,请不用担心,希迪尔说,您的模样可以保持很长的时间,他也会每隔一段时间就过来这里。”   “如果您还有什么需要的话,告诉那个会经常过来的小胖子,他会为您解决。”   顿了顿,弥亚继续说道。   “奥拉夫人,从此以后,我们大概会很少再见面了。”   ‘死去’,这就是‘奥佩莉拉王妃’做出的选择。   她亲手选择了自己未来的道路。   抚摩着小鹿脑袋的女人没有回头,她专注地看着身前的小鹿。   那双眼终于不再什么都看不见。   至少现在,小鹿的身影映在了她的眼底,或许以后还会映入更多的东西,   “走了,弥亚。”   低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萨尔狄斯双手抱胸向后靠在石廊一侧的柱子上,静静地站了许久。   此时,他看也没看站在那里的女人一眼,一边说,一边径直伸手抓住弥亚的手腕,就这么拽着弥亚向外走去。   大角鹿叫了一声,亦趋亦步地跟了上来。   被萨尔狄斯拽着离开的弥亚看了身前头也不回的萨尔狄斯一眼,又回头望着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女人一眼。   他正想着怎么让萨尔狄斯开口说话的时候,萨尔狄斯突然停了下来。   萨尔狄斯站着,没有回头。   他说:“如果没有意外,这应该是你和我最后一次见面了。”   庭院中半晌寂静。   只有风掠过紫藤花时发出的簌簌声,还有偶尔小鹿稚嫩的鸣叫声。   不知过去了多久。   伴随着一阵风声,女人微不可闻的声音传了过来。   她说:“……谢谢。”   萨尔狄斯站着,他仍旧没有回头。   他的头顶之上,瀑布般的紫藤花拂动不休。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细小的淡紫色花瓣掠过他的颊边,从他金色的发丝边飘过。   “再见了,妈妈。”   他低声说。   然后,他用力地握紧攥在手心中的那只手,仿佛握着他全部的世界,就这样大步走了出去。   这一刻,他永远地走出了那个女人的世界。   亦永远地走出了那个束缚了幼小的自己太久太久的世界。   【再见了,妈妈。】 第162章   一年后。   又是一年春暖开花的季节,北方的舒尔特城还是温暖的春日,但是波多雅斯的南方已经逐渐变得炎热。   不过,这对于波多雅斯人来说,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烈日当空,阳光普照着大地。   地形平坦的空旷平原上,草丛如绿绒笼罩在大地之上。   风从上空掠过时,那一片草丛拂动不休,如一波又一波海洋的波浪。   骏马的嘶鸣声在风中响起,此起彼伏。   放眼望去,平坦的大地之上伫立着一片白色的亮甲。   那片一望无际的白甲军团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泽。   海洋色的蔚蓝旗帜高高地飞扬在大地之上。   它在风中展开,发出簌簌的拂动声。   远方隐隐传来河流奔腾的声音,那流水声被风卷着,来到这一边。   抬头望去,远远地能眺望到那条贯穿波多雅斯哺育着这个王国的河流。   法达加罗河。   千年来,世事变迁,唯有这条巨大的河流一直在波多雅斯的大地上奔流不息,亘古不变。   她仿佛就这样安静地注视着这个王国的兴盛、它的衰败、它千年来的起起伏伏。   神骏的白马立于高高的山丘之上,傲然而立。   雪白的鬃毛在风中舞动着,它昂着头,仍旧是和往常那般一派高傲的姿态。   像极了它的主人。   它身上的主人正抬眼眺望着远方。   细碎的金色额发一半落在漆黑的面具上,一半落在越发锐气逼人的俊美面容。   年轻的王子身着银甲。   那被无数战火和鲜血洗礼过的银甲哪怕在火热的阳光之下,也闪动着令人心颤的慑人寒光。   一年过去,萨尔狄斯又长高了一些。   风吹过来,掀起他身后浅色的披风。   他骑马伫立在山丘之上,整个人如一把利枪,锋芒毕露。   面部的轮廓越发深邃,眉眼线条都给人一种强势的凌厉感。   那逼人的锐气之中,又带着某种无形的魄力,让人不敢直视。   他抬眼,注视着远方的法达加罗河,眼底深处仿佛有某种东西在涌动。   远远地,隐约可以望见,有无数的船舰停驻在宽阔的河面上,黑压压的一片,如乌云一般。   那是波多雅斯的河流,可是河中停驻的船舰上高高举起的却不是波多雅斯的旗帜。   这一瞬,带着危险气息的微光从那双异色的瞳孔深处一掠而过。   一年过去,波多雅斯的军团和兵种都有了变化。   之前,波多雅斯虽说有着知名的三大骑士团,但是受限于马匹损耗太大,负担不起,所以总体来说,其实还是以步兵为主。   但是现在,骑兵已经成为军团的主力。   而曾经的三大骑士团只剩其二。   一是沙拉姆将军所率领的在一年前的战争中保存下来的枪之骑士团。   另一只剑之骑士团,它在一年前的战争中全员跟随戴维尔王战死沙场。萨尔狄斯在舒尔特城将其重建,纳迪亚成为了这只新生的剑之骑士团的统帅。   收回眺望着远方的目光,萨尔狄斯一拽缰绳,他身下的骏马发出一声嘶鸣。   它飞驰而下。   很快,它就奔下了这座高高的山丘,飞奔没入前方的大军之中。   军中的骑士纷纷纵马向一侧退开,让开一条道路。   雪白的神骏在这条军中的大道中飞驰向前。   转瞬之间,它和它的主人一起,来到了大军的最前方。   …………   广阔无边的平原之上,与身着白甲的波多雅斯军队遥遥相对的,是身披灰黑色战甲的海上民大军。   在经过一年的潜伏之后,海上民自认为已经牢牢控制住被他们侵占的地方。   于是,野心勃勃的女沙赫再一次派出心腹悍将,率军出征北上。   时隔一年之后,海上民的大军再一次跨过法达加罗河,来到了河流的北岸。   在攻下北岸的一座小城之后,他们的大军与察觉到他们动静后迅速南下的波多雅斯大军在这片平原之上正面撞上。   双方兵力相近。   波多雅斯这边是以骑兵为主。   海上民大军则是以步兵为主。   骑兵以瞬间爆发力和杀伤力著称,但是论稳健以及战斗的持久性,还是步兵占据优势。   随着日头上升,阳光越发猛烈。   波多雅斯和海上民的大军在大地上对峙着。   海上民军队的中心,中年统帅坐在战车之上,无数战士牢牢地将其簇拥着。   他远远地眺望着那骑马立于大军最前方的波多雅斯王太子,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身为一军统帅,更是一国之主,本该坐镇中军,稳定军心,但是那个年轻的王太子竟然自持武勇,站在最危险的地方。   毕竟是年轻人,悍勇好斗,不知轻重。   虽然一年前海上民大军曾败落于这位王太子的手下,但是,那是因为这个王太子设下的阴谋诡计。   这一次,他已经再三查探过四周,不给对方任何搞鬼的机会。   如此一来,对方就没了设下陷阱的机会。   而他坚信着。   论正面作战,以海上民战斗的健壮和悍勇,这世上无人能敌。   而且一年前那一次落败后,女沙赫汲取教训,在这一年中着重对军队的陆地作战能力进行了训练。   经过一年的训练,他们的战士都已习惯陆上作战。   所以,这一次战斗,战士们一定能发挥出强大的力量。   这一次,他要将对面那个只会耍阴谋诡计的阴险小人彻底击溃。   他要让波多雅斯人再一次感受到他们海上民的可怖。   他要告诉他们,海上民的战士是不可战胜的!   海上民的中年将领目光凶狠地盯着远方那位年轻的王太子,在心底如此发狠地想着。   太阳来到了当空的头顶之上。   阳光火辣辣地照在大地之上。   滚烫的狂风在草地上呼啸而过,吹动高高的草丛。   这一刻,低沉空旷的风号声在波多雅斯大军的上空响起。   与此同时,嘹亮刺耳的号角声也在海上民军队的上空响起。   伴随着直冲云霄的嘶吼声,两只大军向彼此冲杀而去。   马蹄踩踏时的奔腾声。   万人奔袭时的脚步声。   让这一片大地都仿佛震动了起来。   近了。   更近了。   波多雅斯的骑兵举起利枪。   海上民的步兵高高地举起了他们的铁盾。   双方大军重重地撞在一起。   海上民的战士在骑兵的冲撞下倒了一大片。   但是同时,波多雅斯的骑兵也陷入敌军军中。   双方短兵相接。   海上民战士发出怒吼声,挥动手中的利剑向他们的敌人狠狠劈砍而去——   中军中的统帅脸上露出笑意。   他们的武器,亦是他坚信自己必将取得这一战胜利的原因之一。   他们的铁盾坚不可摧。   他们的利刃锋利无比。   或许在最初的冲锋中,波多雅斯的骑兵军团能占据短暂的优势,但是一旦短兵相接,近身战时,他们的武器就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   很快,波多雅斯人就会在他们强大的武器面前节节败退。   然而,让这位统帅惊异的事情发生了。   波多雅斯人抗住了海上民战士凶悍的攻击。   海上民曾经在其他战场上凭借无坚不摧的利刃撕裂敌军阵地的攻击方式,如今在波多雅斯人面前似乎彻底没了作用。   不可能。   波多雅斯只是凭借意志力强行扛住了而已。   没有真正的战斗力,仅凭意志力,是坚持不了多久的。   战场上胶着的战况很快就会发生变化。   中年统帅如此告诉自己。   只是,他认为的这种可能性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微弱。   战场上的确有了变化。   只是,是向着对海上民军队不利的方向变化。   波多雅斯人不仅抗住了海上民凶狠的攻击,更是一点点地占据了上风,向海上民中军这边压了过来。   不可能。   这种堂堂正正的正面对决,他们的战士怎么可能会被压制住?   绝对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   就算对方的战士悍勇不逊于自己,在自己这一方所拥有的武器之前也不可能抵挡得住……   ……   除非……   某个让他心惊肉跳的理由在脑中一闪而过,不等他细想,前方突然传来的巨大的喧哗声。   他一抬眼。   心脏猛地一跳。   一只骑军正向他所在的方向奔袭而来,银白亮甲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   那只骑军冲入大军之中。   如一柄狠狠刺入敌人要害的长矛,摧枯拉朽地撕裂了整个大军。   波多雅斯的王太子便是这只利枪枪尖上最可怖的一点寒芒。   他以势不可挡之势奔袭而来。   枪锋所指之处,无人能阻。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萨尔狄斯已纵马冲到对方统帅所在的战车之前。   长枪挥过。   一道血光飞溅在空中。   伴随着四周的海上民战士们惊慌失措的呐喊声,中年统帅从战车上跌落在地。   在他陷入黑暗之前,最后所看到的。   是那柄夺走包括他在内无数人性命的寒枪之上,沿着漆黑的枪尖缓缓滴落到草地上的一滴鲜血。   那枪尖……   是铁……   他睁大了眼,就此停止了呼吸。   …………   时隔一年之后,波多雅斯和海上民于正面战场上的再度交战。   海上民兵败。   再一次退回法达加罗河边。   ……   波多雅斯大军营地中心的那座营帐中,王太子、少祭以及两位将军皆在其中。   “这就赢了?”   弥亚有点惊讶。   在接到海上民大军渡过法达加罗河北上的消息后,萨尔狄斯立刻率军南下。   他所率领的骑军因为速度快,所以早一步抵达战场。   而弥亚所率领的战斗祭司军团因为行军速度稍慢,所以迟了两天才到战场。   结果到了战场,就发现第一场战斗已经结束了。   海上民大军直接战败,退回法达加罗河的河边。   “嗯,赢了。”   萨尔狄斯斜着靠坐在椅子上,一手托着下巴。   他一副懒洋洋的神态,理所当然地说道。   “当初他们之所以所向无敌,依仗的不过是他们的船舰和武器。”   花费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波多雅斯的军队已经全部换上了新的铁制武器。   而且这一年中也一直暗中在斯顿大草原中征讨那些不服的游散部落,以此练兵,   “如今他们主动跑到陆地上,又没了武器压制,还想和我打?呵。”   战斗之后慵懒地趴着的大狮子轻轻地呵了一声。   最近,他正想着差不多是时候南下赶走入侵者了,结果,海上民居然先他一步攻打了过来。   如此一来,他就不客气了。   “忍耐了这么久,算账的时候到了!”   纳迪亚坐在一旁,摩拳擦掌,一脸迫不及待。   “我们要尽快将王城夺回来。”   “嗯。”   安提斯特站着,透过营帐大门望着南方,目光中透出几分感慨。   “是时候了。”   “说起来,也是王太子您倔了些,说什么只有在夺回王城之后,才肯继位为王。”   纳迪亚撇了下嘴。   他伸手拿起杯子,说:“其实要我说,没这个必要。”   “若是连王城都夺不回来,我不觉得我有这个资格继承王位。”   萨尔狄斯说。   “而且,我想……”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弥亚。   “夺回王城之后,在那座塞普尔之塔的祭台之上,我会继任为王。”   “而弥亚你也要在那座祭台上,继任大祭司,对吧?”   “嗯。”   弥亚点了点头。   他问,“怎么?”   萨尔狄斯看着弥亚,他的眼底浮现出笑意。   他说:“我一直想,可以在那个时候,把成婚仪式也一并举办了。”   伸手,握住弥亚的手。   萨尔狄斯俯身,凑近一脸茫然而又错愕地看着他的弥亚身边。   他笑着,低声说,   “夺回王城之后,弥亚,我要你在那座祭台之上…和我举行婚礼。”   噗! 第163章   那边刚喝了一口水的纳迪亚一口水尽数喷了出来。   这边被握住手的弥亚整个人已经懵了。   萨尔狄斯这一手实在太让人猝不及防,他懵掉的脑子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不是……我这刚过来,仗都还没打一场,你突然就说举行婚礼什么的……”   茫然地说了几句,弥亚懵掉的脑子总算勉强恢复了一点思考能力。   “等等,为什么一定要在塞普尔之塔的祭台上?”   萨尔狄斯挑眉。   “你若是不喜欢那里,就换个你喜欢的地方。”   他说:“反正,我哪里都可以。”   弥亚:“…………”   不。   重点并不是什么喜欢哪个地方的问题。   他嘴角抽了一下,说:“我说你,开玩笑也得有个限度,现在这种时候突然说这种……”   萨尔狄斯抬眼看他。   “突然吗?”   他笑了一下。   “我在离开舒尔特城之前就对你说过,如果要继任王位,我要在夺回王城之后。”   “王的婚礼,也必须在王城中举行。”   他目光幽深地盯着弥亚。   “你当时说,好,还说我一定很快就能夺回王城。”   弥亚:“…………”   他似乎、好像、大概……真的说过这样的话。   但是当时他以为萨尔狄斯是在表达自己夺回王城的决心,他当然要鼓励萨尔狄斯,就说了句好。   ——他以为重点是前面那句,结果对萨尔狄斯来说重点其实是后面那句?   等等。   按照某人的性格。   那句话该不会就是隐晦的求婚吧?   ……   毕竟依照某人这一年多来越来越多的套路以及迷之自信,这种可能性真的很高啊!   猛地醒悟过来的弥亚刚要解释,突然旁边嘎吱一声。   那是纳迪亚被惊得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时,撞动椅子,摩擦地面发出的声响。   弥亚蓦然瞪大眼。   糟了!   刚才被萨尔狄斯那句话惊到,连还有人在旁边都忘了。   所以他和萨尔狄斯刚才的对话全部都被听到了?   “所以,弥亚,婚礼仪式你想在王城中哪个地方……”   “萨尔狄斯。”   弥亚猛地开口,打断萨尔狄斯的话。   “你再开这种玩笑,我就生气了。”   他抿紧唇,盯着萨尔狄斯。   萨尔狄斯看着弥亚。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将握着弥亚手的那只手拿回身前。   低头,细碎的金色发丝散落在他垂下的睫毛之前。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地吻了一下被自己牵到眼前的那只手的手指。   当他细长的睫毛垂下去的时候,原本线条凌厉的眼瞬间就柔和起来。   他亲吻弥亚手指的那一下,透着几乎旁观者都能感觉到的深深的爱怜之意。   他唇印在弥亚手指时的同一时间微微上挑起来凝视着弥亚的眼,有一种说不出的诱惑力,而目光中又带着几乎渗出来的温柔。   原本抿着唇努力装出生气的模样的弥亚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起来。   还记得旁边有两人在场的他有点慌,下意识想要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可是萨尔狄斯攥着他的那只手攥得很紧,他怎么都抽不出来。   就算他早已习惯两人私下相处时各种比之更亲昵的行为,可是当着他人的面做出的如此暧昧的行为还是第一次,弥亚心里又是急、又是慌。   手指被吻的地方烫得厉害,那种滚烫的热意仿佛感染到他的脸上,让他的颊也不由得烫了起来。   这个时候,弥亚心底隐约明白了萨尔狄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将自己的恋情公之于众的打算,一时间又是慌乱,又是心乱如麻,竟是不知如何是好。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仍是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的萨尔狄斯,张了张嘴,却有些茫然,不知该说怎么才好。   哪怕纳迪亚是个粗线条,也觉得此刻的气氛似乎不太对。   他虽然一直都知道弥亚在萨尔狄斯心中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也知道这两人之间有着极深的羁绊和感情。   但是,作为钢铁直男甚至还在弥亚成年时亲手给弥亚送过‘特殊小布画’的他,根本就不曾往某个方面想过。   “殿下,小少祭说得对,您就算开玩笑也要适合而止。”   纳迪亚想当然地认为萨尔狄斯只是和往常一样和弥亚说笑。   眼见气氛不对,以为萨尔狄斯这个玩笑开过头惹弥亚生气的他自然就开口,想要缓和一下两人之间的气氛。   他一边说话,一边转头向萨尔狄斯看去。   “现在这种时候,您……”   话说到一半,纳迪亚的声音突然断在半截。   当他抬眼看向萨尔狄斯的那一瞬,他的心脏不知为何猛地跳动了一下。   他看见仍旧紧握着弥亚的手的萨尔狄斯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弥亚。   从漆黑面具从透出的那一只眸不知是不是因为映着金属光泽的缘故,瞳孔深处闪动着如同最深的夜色那般幽暗的光泽。   他注视着弥亚的目光似乎是极为温柔的,但是这一年来轮廓线条越发凌厉的眼底深处却隐藏着一抹势在必得的强硬。   那种眼神,竟是莫名让他都心悸了一瞬。   那种眼神……   那种丝毫不加掩饰的渴望之色……   简直就像是……   就在纳迪亚呆怔住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从斜地里伸出来,一把搭在萨尔狄斯攥紧弥亚的那只手上。   不知何时走过来的安提斯特一手搭在萨尔狄斯手背上。   他微微俯身,目光俯视着萨尔狄斯。   他说:“王太子殿下,步步紧逼只会令人生厌。”   萨尔狄斯抬眼,目光和安提斯特的目光对撞在一起。   没人知道两人在目光中交流了什么。   稍许之后,萨尔狄斯松开手。   在松开手的同时,啪的一下打开了安提斯特按在他手背上的手。   然后,他站起身。   “总之,先夺回王城。”   萨尔狄斯说完,迈步走了出去。   他一走,营帐中紧张而又奇怪的气氛一下子就缓和了下来。   弥亚心里也松了口气。   他站起身,说:“后日就是大战,我现在去战斗祭司团那边巡视一圈。”   说完,他也踏出了营帐。   安提斯特没说什么,自然是跟在弥亚身后一起走了出去。   唯有某个钢铁直男被一个人留在营帐之内,一脸茫然。   等等。   刚才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他有种很不对劲的感觉???   …………   ……………………   已经到了深夜。   庞大的军营已经安静了下来,大多数战士们都已经入睡。   营地中的篝火燃烧着,赤红火光照亮了这一片夜色。   营地一侧,一个小小的湖泊边。   星光倒映在湖水之中,让湖面泛着点点星光。   弥亚坐在湖边,似乎在发着呆。   他双手撑在身后,仰头望着一望无际的星空。   夜空中星光点点。   那落下的星光点缀在他淡金色的发丝之中,也点缀在他睁着的湛蓝色眼眸深处。   夜色很静,只能听见夜风掠过草地的沙沙声,还有偶尔在草地中响起的虫鸣声。   弥亚正看着星空出着神,有人从他身后走来,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眼前突然一黑。   一件披风被抛下,将他整个脑袋都给蒙住。   眼前一片漆黑,只能听见那习惯性地带着讽刺意味的熟悉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后日就要出战,若是在这种时候着凉,你千里迢迢到这里来,是为了帮海上民一把,给我们拖后腿的吗?”   当弥亚将自己的脑袋从披风中解放出来的时候,将披风丢给他的安提斯特已经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弥亚看着自家老师那一双无处安放的大长腿伸到前方,超过自己一截。   他突然有些郁闷。   “别多想。”   一眼就看出了弥亚此刻郁闷的心思,安提斯特抬手,微笑着摸了摸弥亚的头。   他笑眯眯地说:“因为想也没有用,想也没法长得比我高。”   弥亚:“…………”   “说起来,你从小到大吃得不少,怎么就是不长个子不长肉?”   安提斯特打量着自家弟子那在一群战士之中怎么看怎么都显得纤细的身体。   一张还带着点稚气的娃娃脸。   蓬松轻软的淡金色发丝散落在颊边。   长长的睫毛眨动时像是轻盈的细绒。   湛蓝色的大眼睛仿佛猫儿一般。   还有那柔软略圆的脸颊,怎么看怎么可爱。   安提斯特看着看着就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弥亚的颊。   指尖那软软的触感,实在是让人欲罢不能。   他一边捏,一边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长成这么可爱的样子,也难怪被某头大野兽惦记上……”   安提斯特这句话一说,弥亚的脸色顿时就僵了一下。   好一会儿之后,他揉了揉脸,小声说:“老师,你其实早就看出来了,对吗?”   安提斯特呵呵一声。   “怎么可能看不出来?那家伙的心思根本是昭然若揭,是个人有眼睛就能看出来。”   “纳迪亚没看出来。”   弥亚不服气地反驳。   安提斯特:“他眼瞎。”   弥亚:“…………”   “别管那个眼瞎的家伙。”   见弥亚一直抱着那件从头上拽下来的披风,安提斯特直接伸手将披风从弥亚怀中拽出来。   抬手一甩。   披风高高地飞扬起来,然后轻柔地披落在弥亚的身上。   安提斯特一边将披风的扣系好,一边开口问:“你是怎么想的?”   弥亚迷茫地摇了摇头。   “你也喜欢他?”   弥亚似乎想要摇头,但是在想了想之后,改成点头。   “喜欢。”   他说,“我喜欢萨尔狄斯,但是……恐怕不是他的那种喜欢。”   安提斯特看他,问:“有区别吗?”   “嗯。”   弥亚说,“我觉得有的。”   他现在是屈膝坐着,双手搭在膝上。   虽然这么说,可是他的目光中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迷茫。   “我对他的喜欢,和他对我的喜欢……”   说到这里,弥亚似乎猛地想起了什么,转头诧异地看着安提斯特。   “等等,老师,你不打算教训我吗?”   安提斯特挑眉。   “为什么要教训你?”   “因为……”   “因为你们都是男性?因为你和他是未来的王和大祭司?”   他笑了一下。   “那些事情都无所谓。”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   “无论我身为伊缇特还是安提斯特,我都说过,你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所以,弥亚,其他的事情怎么样都好,能让我阻拦你们唯一的理由只有一个。”   “那就是,你不喜欢他。”   安提斯特伸手,修长的手指探入柔软的淡金色发丝中。   他的手一如往常那般轻柔地抚过弥亚的鬓角。   “就算他是萨尔狄斯,是未来的王,如果你不喜欢,我就不会再让他靠近你一步。”   他说,   “所以,没什么好烦恼的,一切都按照你的心意来。”   弥亚怔怔地和安提斯特的眼对视了好一会儿。   他笑了起来。   他歪着头,笑着嗯了一声。   然后,他身体一歪,直接靠在了安提斯特的身上。   “果然是老师会说的话。”   弥亚裹着披风,歪着身子,习惯性地靠在安提斯特身上。   这些年来,很多次练箭时太累了,坐在地上休息时,他就直接往老师身上一靠。   老师虽然总是会不客气地嘲讽他两句,但是都是抬手,揽住他,让他靠得更舒服一些。   就像是现在一样,安提斯特抬起的左手习惯性地揽住了他。   “老师。”   睁眼看着眼前波光粼粼的湖面,弥亚轻声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现在……其实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萨尔狄斯这份感情。”   “是的,萨尔狄斯对我来说很重要,非常的重要,我很在乎他,也一直看着他,甚至于,我可以不惜性命地去保护他。”   “或许就是因为如此,所以他认为我也喜欢他。”   “可是就如我刚才说过的那样,我对他的喜欢和他对我的喜欢,其实并不一样。”   “一定要说的话,我对他的喜欢,就像是我对老师你的喜欢,并不是那种……”   弥亚揉了揉太阳穴,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形容。   而就在这时,安提斯特突然问道。   “我看他今天亲你的手倒是挺熟练的,所以他之前早就亲过你了?”   没有得到回答。   可是安提斯特看到自家小弟子那从淡金发丝中竖起的耳尖上泛红的痕迹时,就得到了答案。   他的唇轻轻抿了一下。   夜色中,额发的阴影落在他的眼窝上,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和我一样……是吗?”   安提斯特伸出手,捏住弥亚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   或许是因为处于夜色中,他的眼闪动着幽蓝的微光。   他低着头,凝视着和自己一样颜色的湛蓝双眸。   “老师?”   “你刚才不是说,你对他的喜欢,和你对我的喜欢是一样的吗?”   “那是……”   话还没说完,弥亚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安提斯特低头。   满天星光从他背后照下来。   逆光中,完全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而他的唇,下一秒就要落下来。 第164章   逆光中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色。   只有星光从安提斯特的背后照下来,落进弥亚蓦然睁大的瞳孔中。   他的下巴还被安提斯特掐住,脸被迫仰起。   淡金色的发丝从他眼角散落下去,放大的瞳孔映着低头想要吻他的老师的影子。   脑子一片空白。   他什么都没想。   他什么都来不及想。   那几乎是无需思考的本能反应。   他的身体自行做出的本能反应。   他的双手猛地推开了安提斯特。   因为一瞬间用力过猛,无措的惊慌以及胸口突如其来的紧窒,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量猛地将安提斯特推开的弥亚急促地喘息着。   他的双手还保持着推开对方的姿势,悬在半空中。   他低着头,眼睛依然睁得大大的。   放大的瞳孔中是一片空茫。   他的肩膀绷得很紧,胸口的起伏随着他急促的呼吸也越发剧烈。   湖畔边,夜空之下,寂静无声。   星光照在被弥亚推开的安提斯特脸上,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蓝眸一转,往侧面某个方向看了一眼。   只瞥了一下,就立刻收了回来。   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目光淡淡地落在弥亚身上。   “那家伙这么做的时候,你也像现在这样推开了他?”   “……”   弥亚没有回答。   他的呼吸慢慢地缓和下来。   他还保持着跪坐在地上的姿势,僵在空中的手慢慢地放下来,按在地上。   “老师……”   “弥亚,你的近身格斗很差劲,力量也不行。”   安提斯特站起身。   “我也好,那家伙也好,真要硬来,你是推不开的。”   已经起身的他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碎草。   “现在你之所以能推开我,是因为你的反应太剧烈,我不愿意伤到你,不敢太使力钳制住你。”   “那家伙想必也是如此,你若真的抗拒得厉害,他不忍心伤你,自是不能……”   自是不能什么,安提斯特没有说完,但是就算不说,两人心里也都明白。   弥亚没有说话。   他仍然低着头,只是唇一点点抿紧。   他按在地上的手攥紧起来,散落在他眼前的淡金额发掩住他的眼,让人看不清此刻他眼底的情绪。   安提斯特迈步,从弥亚身侧走过去。   只是在从弥亚身边擦肩而过时,他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拍在弥亚的头上。   他说:“蠢徒弟。”   当那只熟悉的温暖大手离开自己的头顶时,弥亚下意识抬头望去。   他转头看见的,只有夜色中那个挺拔的背影。   安提斯特没有回头。   他向前走去,举起的右手随意挥了两下。   …………   安提斯特走进就在湖边的那片树林深处。   风掠过的时候,翠绿的树冠摇晃着,发出簌簌的响声。   丛林深处,绝大多数星光都照不进来。   只有零星一点两点的微光透过茂密枝叶的缝隙透过来,在草地上形成细小的光斑。   一个高大的身影伫立在黑暗之中。   流金色的长发在夜色中异常显眼。   某种近乎实质性的刀锋那般凌厉的目光从刚才起一直不曾从自己身上移开过。   那目光中刺来的无形寒意,深及骨髓,瘆人至极。   这目光,世上恐怕没有几个人受得住。   就连他在向对方走进的时候,都不免感到心惊。   安提斯特丝毫不怀疑。   如果那个时候自己真的亲下去的话,现在还安安静静地挂在萨尔狄斯腰侧的长剑恐怕早已出鞘。   一剑掷去,就能直接贯穿了他的身体。   “虽然我因为不想看我那个蠢弟子继续蠢下去,才稍微提醒了他一下……但是我还是那句话。”   安提斯特继续向前走去。   他面不改色地说。   “步步紧逼的话,会让人讨厌的。”   没有任何回答。   萨尔狄斯迈步向他的方向走来。   两人擦肩而过。   只是在擦身而过的一瞬间,萨尔狄斯头稍微侧了一下,似乎是看了他一眼。   漆黑的林子里根本看不清彼此的脸。   但是安提斯特却分明感到自己后颈的寒毛唰的一下尽数竖立了起来。   并不是害怕,也无关于恐惧与否,那纯粹是常年征战于沙场的武将的身体对于超乎寻常的危险某种本能上敏锐的感觉。   安提斯特突然有点后悔。   这家伙太小气了。   以这家伙如此强烈的独占欲,他的小弟子以后恐怕会很吃亏。   他在心底不爽地啧了一声。   果然还是不该做多余的事情。   说不定那样一来,还有机会让他那个蠢徒弟逃出魔爪。   只是……   这个时候,他已经走出了这片黑暗的丛林。   星光照下来,眼前的一切都明亮的许多。   安提斯特仰头,望着夜空,他的眼底透出几分深思。   弥亚他似乎……有些不对劲。   那孩子并不蠢。   在情感上走进死胡同里,可以说是因为本身的迟钝,但是他却隐约觉得……或许还有他所不知道的东西。   那孩子似乎是因为某种他们所不知道的原因,无法去面对萨尔狄斯乃至于自己的感情。   而他所不知道的事情究竟是……   …………   安提斯特离去之后,弥亚独自一人坐在坐在湖畔。   他静静地看着眼前那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微风掠过时,湖面掀起涟漪,点点微光随之晃动着。   他湛蓝的瞳孔里映着这片湖光,仿佛也随着湖面微光晃动着。   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闭上眼,脸埋入搭在膝上的双臂中。   脑子还有些乱。   他什么也不想想,就这么放空着。   带着凉意的夜风从湖面上吹来,掠过他的身边,掀起披在他身上的披风。   突然,身体一凉。   披在身上的披风突然之间就腾空而起。   弥亚一脸懵然抬头,去找自己突然失踪的披风。   然而头才刚刚抬起,眼前又是一黑。   失踪的披风又落了下来。   弥亚将头上的披风一拽,借着星光一看,哑然地发现竟是换了一件。   不等他反应过来,一双手已经将新落下的披风拢在他的肩上。   来人那一双异色的眼垂着,本就偏薄的唇抿得越发锐利。   从空中垂落下来的金色长发折射着浅色的微光。   弥亚看看自己身上的披风,又瞅瞅不知何时被丢到一边草地上的原披风。   一时间,他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生气。   最终,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怎么找到我的?”   萨尔狄斯单膝跪蹲在弥亚的跟前,一双手还握着披风拢在弥亚肩上。   他没有回答弥亚的话,只是抬起眼,看着弥亚。   他的眼部线条轮廓深邃了不少,眼角上挑的弧度越发显得凌厉,将原来的精致感几乎全部都压了下去。   但是,一双异色的瞳仍旧如静静地置于黑夜中双色宝石一般,虹膜边缘闪动着瑰色的光泽。   那种带着危险感的美丽越发撼动人心。   让人见之难忘。   萨尔狄斯用那双危险而又美得慑人的异色瞳孔凝视着弥亚。   他依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俯下身来。   流金色的长发从弥亚眼前滑落。   萨尔狄斯低头。   他细长的睫毛和弥亚的睫毛几乎要交错在一起。   他的双手仍然紧握着弥亚的肩,让弥亚无法后退分毫。   然后,他抿紧的薄唇落下来,落在弥亚的唇上。   男人落在唇上的吻,男人握着自己肩的掌心的热度,一如往常那般,强硬而又炙热。   弥亚睁着眼。   看着金色的发丝落在自己颊边,看着那张离自己极近的俊美面容。   唇被侵略吞噬着。   肩膀被握得很紧,似乎难以挣脱。   【他不敢伤你,如果你真的像对待我一样激烈抗拒的话,就能推开他。】   弥亚的眼底流露出一丝迷茫的神色。   要推开这个人吗?   决绝的,以激烈的态度抗拒的话,或许的确能将眼前这个看似极为强硬的男人推开。   ……他在犹豫。   他犹豫着要不要将人推开。   而当时老师想要吻他的时候,他却猛地推开了老师。   不假思索。   毫不犹豫。   所以,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   “我不会道歉。”   长而深切的一吻结束,萨尔狄斯凝视着身前的人。   “我知道,我步步紧逼会让你生气。”   “但是我还会继续这么做。”   “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像这样强行靠近你的话,你永远也不会向我靠近一步。”   弥亚心口一紧。   他突然有种被萨尔狄斯看穿的感觉。   他抿了下唇,开口道:“萨狄,就像之前我说过的一样,我不可能一直陪在你身边,如果,那一天到来的话……”   话还没说完,嘴就被再一次堵住。   唇瓣被对方尖利的牙咬住,一下,一下,细细磨研。   细微的痛感传递过来。   像是惩罚,又像是威胁。   但是那种细微的疼痛中,又偏偏渗透着一种奇异的甜腻。   “我也说过,我不会让那一天到来。”   温热的舌尖轻柔地舔舐过被一下下细咬过的唇瓣。   萨尔狄斯低沉的声音渗入他的耳中。   “被能被我允许站在身边的,只有你。”   明明是极尽温柔地倾诉爱恋的话语,但是不知为何,弥亚却突然觉得心底微微发堵。   “……不是这样。”   他说。   一边说,一边摇头。   未来站在你身边的,不可能只有我。   你将位于万众之上。   你将被万众敬仰。   你将站在那至高之处。   那便是命运所注定的你真正的未来。   我来到这个世界,陪伴你,守护你,目的就只是为了将你带向你必须前往的那个未来。   而并非是——   “弥亚,我一直都觉得,你好像在顾忌着什么。”   “…………”   他……顾忌着什么吗?   弥亚有些茫然。   他只是本能地觉得,他和萨尔狄斯不可能。   他们两人,不该也不会一直在一起。   他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而未来到底——   眼角被温软的东西碰触了一下。   弥亚抬眼,然后,萨尔狄斯的唇就落在了他的睫毛上。   睫毛上痒痒的感觉让他下意识眨了眨眼。   但是就在他因为眨眼闭上眼的那一瞬间,对方的吻又落在他闭着的眼上,让他睁不了眼。   很轻的,一触即起。   而后又落下来。   从他的眼,到鼻尖,再到颊边,接着又是耳尖,下一秒又落到鬓角。   凌乱的,无序的。   但却是无比温柔的。   “别露出这样的表情,我不喜欢。”   当耳尖因为被轻吻而忍不住微微一颤时,那个吻着他的男人低低的呢喃声近在耳边。   “迟疑的时候,看着我。”   “有所顾忌的时候,也看着我。”   “你什么都不用想,只要看着我就好。”   风呼啸而过,掠过湖面,掠过草丛,掠过树冠,发出簌簌的响动声。   弥亚睁开眼。   对他的眼紧密相对着,是那双凝视着他的瑰丽如宝石的异色瞳孔。   落进去的星光让异色瞳孔微微闪动着。   他看见萨尔狄斯的眼专注的、执拗地注视着他,那眼底深处满满都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   “你只能看着我。”   “我并不想这样说,但是如果你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落在其他的地方,我无法保证我会做出什么。”   “我不会容许那样的存在。”   萨尔狄斯说。   那并非威胁的话语,而是纯粹在倾诉事实的话语。   “我很清楚,对你来说,没有比我更重要的存在。”   而他亦是如此。   “所以,你永远都不会拒绝我。”   萨尔狄斯如此说着。   但是,他同样也知道,也就仅止于不拒绝他而已。   如他刚才所说的一样,弥亚似乎一直顾忌着什么,不肯向他踏出一步。   那么,由他来。   他会步步紧逼,将他逼到无路可退的地步。   “或者该说,就算拒绝,也没有用。”   他再一次低头。   他笑了起来。   他俯视着弥亚的异眸中闪动着胜过满天繁星的光泽。   他的唇,轻轻地落在睁着眼看他的弥亚的唇角。   “无论你答应与否,我已经做出决定。”   “当王城夺回之时,就是你与我的成婚仪式宣告于世的时刻。”   他不会给他任何退路。   他要永远的将怀中这个人的一切都打上属于他的烙印。    第165章   随着朝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天色渐亮,弥漫在大地上的厚重雾气一点点被阳光驱散。   当浓雾散去,法达加罗河之中的几十艘战舰就露了出来。   它们停泊在宽阔的河面上,滔滔河水奔流不息,冲得它们起伏不定。   黑色旗帜在战船上随风飞扬。   黑色,那是海上民所信仰的风暴与毁灭之神赛尔特的象征之色。   风暴所到之处,肆虐整个大地。   同样的,海上民族所到之处,一切皆被其夷为平地。   海上民族一路征战而来,不知毁灭了多少部族和弱小的王国。   他们迁徙的道路,踩踏着无数死去的怨灵以及累累白骨。   一年多前,他们停留在波多雅斯。   海上民在海上流浪得太久了,他们需要新的繁衍发展之地。   他们选中了波多雅斯,想要将这片富饶的大地占为己有。   他们差一点就成功了。   但是,终究还是差了一点。   海上民们认为只差那么一点。   然而他们以及他们的女沙赫并不明白。   ——那一点,便是天差地别。   以法达加罗河为界,海上民与波多雅斯对峙了整整一年。   一年后,这一场注定要发生的战争终于在法达加罗河的河畔打响。   这都是一场关键性的战役。   大陆上其他国家的注意力都已经放在了这里。   因为这一战的胜败,便决定着波多雅斯的未来是盛是衰。   若这一战能取得胜利,便说明波多雅斯已经找到了压制海上民强大的战舰以及武器的办法。   如此一来,波多雅斯击败海上民,不过是迟早的事。   反之,则证明他们对海上民依然毫无办法。   那么海上民从此将牢牢地在南方土地上站稳脚跟,并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将他们吞噬殆尽。   雾气逐渐散去,将河中那一座座庞然大物暴露在众人眼前。   那巨大而雄壮的战船,就是给予海上民强大自信的所在。   海上民因常年在海上征战,他们的战舰发展远胜于大陆上的国家。   他们的战舰不仅庞大,而且操作灵活,转向更快,更重要的是无比坚硬。。   尤其是船头那巨大的撞角,被钢铁包裹着,坚硬无比,当它凶猛地撞过去的时候,能够轻易将敌船撞出巨大的裂口,甚至于直接撞断成两截。   与法达加罗河遥遥相对的平原上,萨尔狄斯骑马伫立着。   骑马跟在他身后的纳迪亚眺望着河面上那一座座庞然大物,不由得发出感慨。   “真的很大啊,难怪我们的船队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一年多前,波多雅斯的海军船队全灭在海上民的战船群之下。   无数战船的残肢断臂,至今或许都还沉在深深的海底。   纳迪亚抬手,手指一下一下地磨搓着下巴上那条粗大的疤痕。   那是他兴奋起来时的习惯性动作。   他的目光灼灼然盯着河面上的巨大战船,眼底旺盛的战意在闪动,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   一万名精锐骑兵如石林一般安静而又沉稳地伫立在他们身后。   如酝酿着风暴的厚厚云层,蓄势待发。   如耸立的山峰,看似巍然不动,可沸腾的岩浆在深处涌动着,只要一个突破口,就能喷涌而出——   萨尔狄斯眺望着前方的战场。   前军已经出动,位于他们前方的战场早已被战火点燃。   身着白甲的波多雅斯骑兵向海上民的军队发动了冲锋。   伴随着河流的奔腾声,伴随着大地的撼动声,双方大军重重地撞在一起。   呼喝声、嘶吼声、兵刃的撞击声、厮杀声,在战场上空响起。   按理说,在武器已经等同的前提之下,以骑兵为主的波多雅斯应该比以步兵为主的海上民军队占据优势。   但是现在战场之中,却明显是波多雅斯大军处于劣势,被压得步步后退。   原因在于海上民大军背后的那些巨大战船。   它们停泊在法达加罗河上,如一座座可以移动的小型堡垒。   无数利箭从高高的船舷上抛射下来。   与此同时,船上的小型投石机接连不断地将石雨向波多雅斯的骑兵军队抛洒而去。   “差不多了。”   纳迪亚急切地说。   本就是急性子的他眼看着自己大军被压着打,整个人躁动得厉害。   就连他身下的骏马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焦躁地用蹄子刨着地,打着响鼻。   “我们该出击了,殿下。”   眼看着波多雅斯大军被压制得死死的,萨尔狄斯的脸色却很冷静。   他说:“再等一下。”   “啊?还等?再等下去就要落败了!”   纳迪亚看着前方紧迫的局势,越发急不可耐。   他刚一说完,乌鸦嘴就灵验了,波多雅斯大军被敌军压住,被迫后退。   我方这一退,敌军自然就压上来。   而眼见波多雅斯人逐渐扛不住,有溃败的迹象,于是河面上的战船们压上前,从船上射下来的箭只越发密集,投出砸落在波多雅斯军队中的碎石也更是紧密。   同时,海上民更是不吝惜地投入了新的兵力,加入战场。   他们显然是想要加大攻势,就这样一鼓作气击败波多雅斯人。   多重压迫之下,波多雅斯大军被压得节节败退,往前喘不过气来。   眼看再这样下去,就要败落——   萨尔狄斯注视着即将溃败的前军。   被多重打击的波多雅斯前军伤亡极其惨重,数不清的波多雅斯战士死在从战船上倾泻而下的利箭之下,或被碎石砸落马背,落地而亡。   战局看上去极为惨烈。   鲜血染红了法达加罗河畔的泥土,甚至缓缓顺着泥土向河水中渗去。   那大地之上,躺着的皆是波多雅斯战士的尸体。   纳迪亚已看得呼吸沉重,他攥紧缰绳的手更是青筋暴起。   而注视着那惨烈的战况的萨尔狄斯神色却很平静,他望着战场的目光冷静得可怕。   任由麾下无数战士在这种绝对的劣势下死去,他依然按兵不动,看起来完全没有加以救援的打算。   他的目光始终都落在河中的那些战船之上。   随着波多雅斯前军被压得步步后退,一点点地远离河边,于是原本停泊在河中的战船们为了继续能攻击到败退的波多雅斯人,接连缓缓地向岸边行驶而来。   最终,那几十艘战船几乎都靠近了岸边。   而且因为都靠近战场,于是原本在河中时彼此之间略松散的距离也变得密集了起来。   那几十艘战船聚集到了河岸边。   一道寒光从萨尔狄斯的眼底掠过,无端令人心悸。   这一刻,他手一挥。   一只湛蓝色的旗帜自他身后高高举起。   它在空中飞扬着,仿佛与万里无云的蔚蓝色天空融为一体。   与此同时,在战场的另一侧。   一处离战场稍远的山丘高地之上,十几台早已蓄势待发的抛石器在旗帜举起的一瞬间,高高弹起。   几十个黑罐子在空中呼啸着,越过天际,划开一道长长的抛物线,向河岸边飞跃而去。   砰砰砰,伴随着接连不断的撞击破碎声。   那些黑罐子尽数砸落在巨大战船的甲板上,粉身碎骨。   随着黑陶罐的碎裂,装在其中的一股股黑乎乎的油状物流淌了一地。   那些粘稠的油状物还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抛石器所在的山丘高地之处,一个年轻人骑马而立。   他手持雪白的长弓。   呼啸而过的风高高地掀起他身后的披风。   细碎的淡金色发丝在他眼前拂动不休。   湛蓝色的眼眸明亮如此刻万里无云的天空中的烈阳。   年轻的少祭高举白弓。   雪色弓身在阳光下闪动着如玉的光泽。   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法达加罗河的目光锐利如同他搭在弓上的利箭的锋芒。   一簇赤红的火焰在箭尖上燃烧着。   火光映在他的瞳孔中,像是他的眼底深处也有一簇火焰在灼烧。   下一秒,修长手指一松。   嗡的一声轻响。   利箭射出。   它带着火焰在空中划过一道赤色的弧度。   乍一眼看去,竟像是有细碎的火苗随着它疾驰的轨迹散落在天际。   法达加罗河上一座巨大战船上,就在甲板上的士兵正疑惑走向砸碎的黑陶罐时。   一道亮光蓦然从他眼前闪过。   带着火焰的利箭疾驰而来,擦过士兵的肩,分毫不差地射中碎裂的陶罐中心。   轰!   火焰猛地窜起。   几乎在一瞬间,原本细小的火苗暴涨为庞然大物,在木质甲板上激烈地燃烧起来。   “火!”   “快灭火!”   喊声在船上响起。   虽然急促,但是并不慌张。   海上民进行海战时,火攻是常有的事,所以早已能做到有条不紊地灭火。   何况这本就是河里,水取之不尽,根本不担心不够用。   但是,很快的,那喊声就从仅仅是急促变成了又是焦急又是惊慌。   “怎么回事?”   “浇不灭!”   “这火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有水浇不灭的火——”   众多士兵手忙脚乱地泼水,但是那火焰不仅没有被浇灭,反而在水上继续燃烧着。   更可怖的是,火焰竟是随着流淌的水蔓延了开来。   几乎是在转瞬之间,就点燃了一大片,甚至都已经蔓延到了桅杆下方。   ——不仅仅只是他们的战船上,慌乱中,没有人发现,聚集在河岸边的几十艘战船上,每一艘上的火焰,都是由一只小小的火箭精准无比地射中碎陶罐,将火焰点燃。   啪!   碰啪!   就在众人错愕的时候,又有无数黑陶罐从天而降,砸碎在甲板、船舷或是船帆上。   而且,和黑陶罐一同砸落的,还有无数燃烧着的火团。   顿时,黑陶罐在这些战船上遍地开花。   而从陶罐中流淌出来的油状液体一旦碰到一点火星,立刻就蹿起猛烈的火焰。   一种水浇不灭更会随着水流淌蔓延开来的的可怖火焰。   船上的海上民战士们束手无策,绝望地望着就在他们眼前熊熊燃烧起来的火焰。   迫不得已,他们只能选择弃船跳入河中。   当跳船的他们从河中浮起来,看着那一艘艘宝贵的战船就这样陷入火海一点点焚烧殆尽时,他们的心都在滴血。   “据说波多雅斯人的祭司参与了这次的战斗,难道这就是他们的魔法吗!!!”   一个撕心裂肺的嘶吼声陡然在河面上响起,让所有海上民战士们都不由得颤栗起来。   水都无法熄灭的火焰。   焚烧一切的火焰。   那是除了神灵以外谁都无法拯救的灾难。   在这种可怕的火焰面前,他们曾经引以为傲的强大战船是如此的脆弱。   只要波多雅斯拥有这种可怕的火焰,他们的战舰从此将在波多雅斯人面前不堪一击。   不只是跳船的海上民战士们因火焰而颤栗着,岸上战斗着的战士们看着身后那河面的火海,也陷入呆滞之中。   几十艘战船一同熊熊燃烧着,那场面壮观至极。   但是他们却无暇欣赏那烈火的壮观和美丽,只觉得如遭雷击。   火光映红了这一片的天空,将原本蔚蓝的天空都染成了赤色。   与火海遥遥相对的远方,萨尔狄斯的唇角扬起一抹锐利的弧度。   在这一刻,他的手高高举起。   然后,他的手落了下来。   他手中漆黑的长枪有力地指向前方。   利枪所指,刀锋所向。   万马撼动大地的奔腾声在一瞬间响彻大地之上。   蓄势待发得太久的骑兵轰然疾驰而去。   如酝酿到了极点终于爆发的暴风雨。   如沸腾熬了顶峰终于喷发的火山岩浆。   那片白色的骑兵汪洋就像是汹涌的海浪,他们跟随在一马当先冲锋于最前方的萨尔狄斯的身后,在顷刻间席卷了大地上的一切——   被烈火映红的天空之下,唯有那只蓝色的旗帜一直在高空中,飞扬不休。   …………   法达加罗河一战。   海上民惨败。   几十艘战船在火海中毁于一旦。   失去了战船,法达加罗河岸成了他们的绝路。   他们一路征战南下,杀戮屠城,听惯了被他们灭族的人们的哭喊哀嚎。   他们从未曾想到,有遭一日,在绝望中哭喊哀嚎的人成了他们自己。   波多雅斯那位年轻的王太子纵马疾驰在战场之中,雄姿英发,势不可挡。   一杆长枪挥动之间,鲜血四溅。   他所到之处,枪尖之下皆是毙命之人。   无人是他一回之敌。   一声银白亮甲早已被鲜血浸染,俊美的脸上斑斑点点尽是血痕,就连金色鬓发上也滴落下点点鲜血。   那模样,竟是如同降临大地的魔神一般,令人看一眼就惊魂丧魄、碎心裂胆。   那个身影,从此成为了海上民战士心底的噩梦。   在这一战中,由安提斯特将军所率领战斗祭司团的首战大放异彩。   这些祭司们一个个高大健壮、勇猛悍斗,手中沉重的铁锤让人望之心惊。   无数海上民战士丧命于他们的铁锤之下。   这一场大胜之后,波多雅斯人乘胜追击。   他们渡过法达加罗河,一路南下。   又接连两次击败海上民大军,逼得海上民不得不撤军,龟缩回王城。   大军继续南下,沿路上的城市皆是闻风而投。   在海上民族的统治下,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波多雅斯人欢欣鼓舞地迎接他们的王太子的归来。   不到十日,萨尔狄斯就率领大军打回了王城之下。   …………   晴空万里。   这一天,波多雅斯人再度回到了阔别一年多的王城之下。   环绕着王城的环形运河依然奔流不息。   城门紧闭着。   高高的城墙之上,宽阔的运河之外。   海上民的女沙赫和波多雅斯的王太子远远对视着。   这是时隔一年之后,他们再度的碰面。   这一刻,气氛寂静无声。   唯有王城外那宽阔运河的河流奔流声在回响。   啪嗒啪嗒,弥亚骑马从军队的一侧小跑过来。   他所经过的地方,所有士兵皆是恭敬地低头,退开到一边,让出一条路。   如果说他们之前还颇有疑虑的话,那么,法达加罗河边的那一战,早已让他们对这位少祭殿下以及麾下的战斗祭司团心悦诚服。   弥亚骑马小跑到萨尔狄斯身边。   他抬头望去。   那站立于高高的城墙上的女沙赫的身影落入他的眼中。   哗啦。   不知为何,他的心脏突兀之间剧烈地一跳,几乎要破胸而出。   哗啦——   许久未曾感觉到的剧烈的海浪拍打声突如其来又在脑海深处响起。   震耳欲聋。   哗——!   弥亚映着远方城墙上那个身影的瞳孔陡然放大。   他看到了血流成河的城市。   他看到了被烈火吞噬的大地。   他看见那个踩踏在血河之上,站在熊熊烈火之前,肆意而张狂地大笑着的身影。   那是——   …………………………   世人皆知。   暴君萨尔狄斯手下有两大爪牙。   皆是暴虐成性,毫无人性之人。   一为奴隶出身,暴虐者,法埃尔。   而另一人……   一个弑父杀弟,残忍而又阴狠毒辣的女人。   身为海上民首领的她败于萨尔狄斯手下后,为保住自己性命,献出了族人的性命。   随后,她投于萨尔狄斯麾下。   她点燃的火焰,毁灭了一座又一座的城市,焚烧了无数的生命。   她屠灭的城市,只剩累累白骨。   传说,每一次屠杀之后,她都会用敌人的鲜血沐浴,以此炫耀自己的战绩。   众人称之为——嗜血者,玛格丽特。   嗜血者玛格丽特。   她是暴君萨尔狄斯的爪牙。   亦是……暴君萨尔狄斯性命的终结者。 第166章   女沙赫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俯视着宽阔的运河之外那个骑马伫立于大地之上的身影。   她的目光带着冷意。   她的脸看上去面无表情,但是心底却怒意汹涌。   一年前,她中了陷阱,败于那个波多雅斯王太子手下。   当她果断选择撤退时,她望着战场那个遥遥相对的身影,在心底暗自发誓,这个仇,她一定要报回去!   她自来睚眦必报,凡是让她不好过的人,包括她的亲生父亲以及亲弟,她都一一亲手报复了回去。   如同一头潜伏在幽暗深海中的恶鲨,从黑暗中扑出时,便是她的敌人被一击毙命的时刻。   而如今的形势,却像是一个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她的脸上。   海上民接连败落于波多雅斯人手下。   短短十天,波多雅斯人就在他们王太子的率领下,兵临城下。   她闭上眼,炽热的阳光从天空上落下来,照得她的褐色的肌肤微微发亮。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当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她的目光已经冷静下来。   远方那位波多雅斯王太子似乎已经调转马头,返回军营之中。   她最后看了他的背影一眼,也转身离开了城墙。   …………   沐浴着阳光的王宫一如既往,金碧辉煌。   阳光透过顶部的五彩琉璃,照进来,将大殿照得亮堂堂的。   大殿之中并不安静,右侧的海上民将领们交谈着,窃窃私语。   与之相比,左侧那些身为投诚者的波多雅斯人则是寂静无声。   他们垂着头,一言不发,他们的脸上虽然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是就是有一种无形的诡异气氛笼罩在他们周身。   女沙赫大步走进大殿,踩着脚下黑红色的绒毯,跨过长长的大厅,走在大殿的中央。   她步伐快而坚定,身边像是带着一阵旋风。   黑红色的披风随着她的前进在她身后翻飞而起。   已到大殿的尽头。   她一步步走上高高的石台,转身在金色的王座上坐下。   当女沙赫带着威势的目光看下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人时,喧闹的大殿为之一静。   无论是正在交头接耳的海上民将领,还是寂静无声的波多雅斯人,都上前行礼。   大殿安静了下来,但是静过了头,又生出一种强烈的压抑感。   女沙赫的目光在下方众人身上扫过,然后落在左侧那一众波多雅斯人身上。   那全部都是在一年前投降于她的波多雅斯贵族和官员。   她的目光带着深思之色。   大概是察觉到了女沙赫看向他们的目光,那群人中地位最高的几人对视了一下,其中一人主动站出来。   “沙赫,如今波多雅斯人的大军已经兵临城下,我们应该尽快应对……”   这位年迈的波多雅斯贵族的话还没说完,一声讥笑声打断了他。   “‘我们’?谁和你‘我们’?”   一位身材壮硕的海上民将领毫不客气地嘲笑到。   “啧啧,还‘波多雅斯人的大军’,说得好像你们不是波多雅斯人一样。”   老贵族脸面一僵。   以前他们在王庭之上勾心斗角、嘲讽暗斗,都是不着痕迹、拐弯抹角地暗示,何曾见过这种直接当面大大咧咧戳刀子的行为。   毕竟是一群不懂礼数的野蛮人。   他忍下这口气,在心底重复着这句不知道腹诽了多少次的话。   波多雅斯人静默着,无人开口。   而海上民将领那边则是有不少人哄笑起来。   “自己什么种族不知道吗?”   “沙赫宽容,接纳了你们,甚至还允许你们站在这里,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呵,还真把自己当成海上民族了是吧?”   他们肆无忌惮地嘲笑着对面的波多雅斯人,他们的语气和眼神中都有着毫不掩饰的蔑视。   他们以前曾经灭亡了不少的部族和小国,而那些部族和小国里活下来的人都成为了他们的奴隶。   他们认为,这些波多雅斯人也应该是如此。   哪怕这些波多雅斯人投诚了他们,甚至还帮他们攻占了王城,在他们眼中也和那些亡国亡族人一样,是低等人。   哪怕这些人被女沙赫赐予了官职,也依然是他们海上民的奴仆。   面对着海上民将领们毫不客气的嘲讽和轻视,波多雅斯人只能忍气吞声。   “好了。”   王座之上,目光冰冷地俯视着众人的女沙赫开口,结束了双方的纷争。   她皱起眉。   这种情形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大殿上发生,而是在这一年以来发生了很多次。   只是她从来都是冷眼旁观。   麾下将领臣子有纷争,难以抱成一团对她而言是一件好事。   而且,唯有被海上民将领排斥,那些波多雅斯降臣才会牢牢地跟随在自己身后,对自己忠心耿耿。   所以有时候她甚至还会暗地里推波助澜。   但是这种她在以往很乐见的情形,今天却让她有些烦躁。   “敌军已经打过来了,你们还在这里争吵不休。”   她厉声道,   “有那个力气,给我率兵出城打去!”   她一发怒,率先开口嘲讽的海上民将领撇了撇嘴,不说话了,但是看脸色就知道,他还是很不服气。   不只是他,不少其他的将领也都是如此。   在他们看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被他们打败的人就该是他们的奴仆,结果女沙赫居然让这些家伙加入他们,成为他们的一员,还让他们担任官职。   对于女沙赫的做法,他们心底一直都颇为不满。   海上民将领不说话,波多雅斯人更不敢出声。   大殿上再度回复了之前的鸦雀无声。   女沙赫不再多说,点了几名将领,让他们留下来商讨如何应对波多雅斯大军攻城的事情,让其他人散去。   被点名留下的人中,没有一个波多雅斯人。   左侧那一排人听到女沙赫的话后,不少人脸色皆是一变。   但是他们什么都不敢说,老老实实地退了下去。   只是离开的时候,每个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   女沙赫用毫无感情的眼神望了一眼那些人的背影。   统治王城中的波多雅斯子民需要用到这些波多雅斯贵族官员,所以之前她可以装作信赖他们的模样。   但是现在这种关键的战争时刻,她心里也潜意识认为这些人不值得信赖。   当海上民攻打王城的时,眼看王城撑不住即将陷落,这些人主动联系他们向他们投诚。   正是因为这些人从内部打开了城门,才让偌大一座王城在短短数日就陷落。   对于这些见风使舵连自己的族人都能背叛的人,她怎么可能去信任?   ……   王城的战役在第二日打响。   战场上,波多雅斯的战士们一个个奋勇向前,不畏生死。   王城的陷落是每个波多雅斯人心中的痛。   传承千年的城市陷落于入侵者之手。   波多雅斯的荣光在这一刻毁于一旦。   这是何等的锥心之痛。   如今,他们终于拥有了和入侵者战斗的力量,终于有机会亲手夺回他们的荣光,一个个皆是舍生忘死。   那杀出去的一股气势凶猛如虎,气魄骇人。   与之相反,海上民战士虽然悍勇,但是首先气势上就输了一大截。   他们发现自己以前所向披靡的锋利武器和盾牌,这一次竟是再也不起作用。   波多雅斯人的武器丝毫不逊色于他们。   更重要的是,他们自信心的根本,那些拥有强大战斗力的战船并未出现在这次的守城战之中。   因为传闻中那个可怕的波多雅斯之火的存在,他们的战船在海岸边游荡着,不敢逆流而上顺着法达加罗河驶到王城外的运河里参与战斗。   没了先进的武器,他们的战斗力削弱了一截。   没了战船,他们的战斗力又削弱了一大截。   如此一来,曾经对波多雅斯人处于压倒性优势的海上民,竟是已经完全处于了劣势之中。   这一场守城战,他们守得极为艰难。   不过短短三日,海上民就已经有了快要抵挡不住的趋势。   …………   “奇怪,这些海上民的战斗力竟是比一年前还要弱了。”   连接两日都冲上城墙的纳迪亚穿着染了一身血的盔甲回来,开口就是这么一句。   他疑惑地说:“按理说一年了,他们应该进行过陆战训练,怎么还变得更弱了呢?”   “我们的王城可是大陆上最繁荣的城市之一啊。”   安提斯特扯了下唇角,盯着大战后重获短暂的平静的王城,露出嘲讽之色。   “当初海上民沿着海岸一路征战的时候,几乎无时无刻都处于战斗之中,战斗就是他们的一切,自然是强悍无比。”   “在这里落了脚,看了王城中的纸醉金迷,哪还坚持得住?”   “这一年的穷奢极欲,消磨的不止是他们的意志,连他们的战斗力也一并磨去了。”   在海中流浪时,依靠战争才能存活的海上民,是极为可怕的敌人。   但是在王城中舒舒服服地待了一年,这一年中不曾经历过一次战斗的海上民,还有什么可怕的?   光是气势,就比不上他们这些在斯顿大草原上风吹雨打秋寒酷暑地拼杀了一年的波多雅斯战士。   这一场战争,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到结果。   …………   王城的战争还在继续。   海上民还在坚守着,但劣势已显。   王城已是摇摇欲坠。   在这种艰难的时刻,让海上民雪上加霜的事情又出现了。   王城之中,再一次爆发了小规模的暴动。   一批波多雅斯人在黑夜中偷偷聚集在一起,突然攻击海上民战士,想要打开城门。   虽然这场暴动最终被镇压,但是这座让海上民花了整整一年时间才勉强掌控住的城市的人心再度动荡了起来。   城中波多雅斯城民看着街道上巡逻的海上民士兵的眼神逐渐变得不对。   在夜晚暗中攻击士兵的事件越来越多,而且那些人都是偷偷攻击落单的士兵,然后转身就跑,通常很难抓到。   这样的事件虽然无法造成太大的危害,但是附带的影响却极为严重。   海上民现在已经不仅仅是在和城外的波多雅斯大军战斗,还要时刻监视着城内的城民们。   可谓是内忧外患。   那些驻扎在其他城市的海上民军队赶过来,试图救援王城,却接连被波多雅斯大军覆灭。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外无援兵的王城再度成为了一座孤城。   只是此刻孤军作战的人,成了海上民自己。   这一次城中人心惶惶的,也是他们自己。   “干脆将城里波多雅斯人全部杀光!”   大厅中,一名海上民将领凶狠地吼道。   “那些低等的家伙!”   “沙赫,为什么不像以前一样,将那些劣等的家伙全部杀光?”   有人焦躁地怒喝道:“他们该死!”   另一人也是目光狰狞。   “我们留了他们的性命,他们却不知感恩,频频冒犯我们——既然如此,干脆将他们全部杀了!”   女沙赫坐在金色的王座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怒不可遏的下属们。   海上民战士们习惯了屠杀,只知道战斗,从不懂得什么叫统治。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她需要利用投降的波多雅斯人帮她统治国家。   这一年里,他们的统治政策已经逐渐见效。   谁知波多雅斯王太子突然率军打来,以至于——   她闭上眼。   如果当初那一战她能击败萨尔狄斯,让波多雅斯人彻底没了希望的话,那么,十年,二十年,波多雅斯人总有被他们驯化的那一天。   可是现在,仅仅一年,波多雅斯人还牢记着仇恨,他们的王太子更是就在城外。   她闭着眼,想着不久前收到的消息。   就在昨晚,那些投降于她的波多雅斯贵族官员偷偷地聚集,在暗室中待了半个小时才离开。   无数过去的记忆在她脑海中闪过。   年幼时被父亲宠爱时无比骄傲的自己。   为了继承父亲的沙赫之位刻苦磨练武艺的自己。   ……刚刚出生的幼弟……被夺走的父亲的目光……   她在前方战斗时,那只在父亲的指使下从后方射来的贯穿她胸口的利箭。   那时候,她以为她要死了。   可是她没有,她不想死。   所以濒死的她挣扎着活了下来。   她活着,她的父亲和幼弟,就得死。   在将利剑亲手刺入父亲心脏的那一瞬间,她懂了。   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唯有吞噬他人的血肉,才能让自己更好的活下去。   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女沙赫睁开眼,她闪动着微光的目光就像是幽暗海底中永远独自游弋着的鲨鱼的眼,冰寒而毫无感情。   她的心中在这一刻已经做出了决定。   …………   ……………………   又是一天,太阳缓缓地升起。   天色已是大亮,战争的喧哗声即将再一次在缓缓流淌着的运河上空再一次响起。   “海上民还在垂死挣扎。”   “我们的怪盗先生在城内暗中引导策划的几起暴动已经足够他们焦头烂额了。”   说到这里,安提斯特顿了一顿。   他皱眉道:“如果那位女沙赫以全城子民的性命为人质,威胁我们退兵,怎么办?”   站在营帐中,萨尔狄斯笑了一下。   “她是个很狡猾的人,狡猾的人,不会做断自己后路这种蠢事。”   以全城子民性命为质,只会逼得城民因为恐惧和憎恨而越发反抗。   何况,就算这次逼得他退了兵,又能怎么样?   他随时可以卷土重来。   纯粹是饮鸩止渴。   他不觉得能带领海上民族走到现在这种地步的女沙赫会愚蠢到那种地步。   萨尔狄斯说完,转头看向身侧的人。   弥亚坐在一旁,正低头扣着左手上的银亮色护腕。   只是那护腕才扣了一半,手却停住不动,他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萨尔狄斯俯身,屈膝半蹲在弥亚跟前,伸出手,   眼见一双手伸到眼前,发着呆的弥亚才如梦初醒,抬起头来。   蹲在弥亚身前,萨尔狄斯细致地将护腕为弥亚扣好。   扣完之后,他抬眼看向弥亚。   “你这几天似乎有些心神恍惚。”   他抬手,手指捋起散落在弥亚眼前的一缕发丝。   他说:“是因为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些话吗?”   弥亚怔了一下,摇了摇头。   “萨尔狄斯。”   “嗯?”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那位女沙赫向你投降……”   弥亚的话还没说完,萨尔狄斯就笑了起来。   “怎么可能?”   不仅是他,安提斯特也在一旁失笑。   “投降?你想得可真美。”   他摇了摇头,都懒得吐槽自己这个异想天开的蠢徒弟。   “行了,该动身了。”   萨尔狄斯揉了一把弥亚的头,站起身来。   他已穿好银甲,伸手拿起挂在一侧的披风,抬手一甩,套在肩侧。   就在他正系着披风扣的时候,伴随着匆匆的脚步声,营帐门帘被一把掀开。   纳迪亚一个箭步冲进来。   一双眼睁得大大,那张深褐色的脸此刻竟是涨红着。   他急促地呼吸着,满眼都写着惊愕和难以置信。   “城——城门——打开了——!”   “啊?”   “什么?!”   …………   当萨尔狄斯一众人来到王城之前时,他们看见的,是大敞的城门。   敞开的城门前,只有女沙赫一人站在那里。   她身穿黑甲,束成一束的深色棕发在脑后飞扬着,褐色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光泽。   虽然体格挺拔,却别有一种健壮性感的美感。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身后那一排放在地面上的头颅。   那些头颅显然是刚刚才砍下来,放在白色陶瓷盘中,还在血淋淋地淌着血。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息。   萨尔狄斯骑马伫立在城门之前,俯视着站在他马下的女沙赫,神色淡淡的,目光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年轻的女沙赫注视着萨尔狄斯。   “波多雅斯的王太子,萨尔狄斯殿下。”   “您是真正的强者。”   “您征服了海上民,征服了我。”   她一手按在胸口,俯身,单膝跪落在萨尔狄斯的马下。   “海上民愿投于您的麾下,向您献上我们的一切,跟随在您的身后,成为您手中的利剑,为您征战。”   “我们愿意向您献上我们的铁制武器,我们的战船。”   她抬起头,那双隐藏着勃勃野心的眼以灼热的目光望向萨尔狄斯。   那是带着极强的攻击性的眼神,但偏生就是这种眼神,反而能最大限度地挑动男性攻击性的本能,激发其强烈的征服欲。   她的唇角上扬起一个诱人的弧度。   “献上……身为海上民之王的我。” 第167章   波多雅斯王城,被称之为海上明珠的繁荣城市。   三道环形河流环绕着它。   巨大的塞普尔之塔高耸于城市的正中央,塔尖在阳光之下闪动着金色的光辉。   传说中被海洋之神塞普尔宠爱的城市,象征着波多雅斯人千年荣光的城市。   正午时分,烈日当空。   明亮到极致的阳光将大地照耀成炽白的一片。   已到夏日,正是最炎热的时候。   滚滚热浪袭来,烈日之下,哪怕只是呼吸,都仿佛带着滚烫的气息。   然而,在如此炎热的时刻,波多雅斯王城却是万人空巷。   无论男女老少,甚至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都被母亲抱着,涌到了王城正中央的大道之上。   身着白甲的骑兵们缓缓前行,如一条滔滔的白浪洪流,穿过城门,沿着大道,越过那三道环绕着王城的河流,向着王城的中心前行。   他们身上有着累累血痕的银甲闪动着寒光,隐隐散发出无形的煞气,他们周身都带着在战场上残留下来的铁与火的气息。   那是一种让人胆寒心悸的气息。   但是,簇拥在两侧的城民们却无人惧怕,他们睁着眼望着那熟悉的白甲,望着一众骑兵们肩甲上熟悉的纹章,绝大多数人的眼都已经泛红。   不少人更是控制不住,掉着眼泪,哽咽出声。   一年了。   这一年里,他们在自己的王城中,却过着低人一等的日子。   那些可怕而又陌生的黑甲士兵将他们这些波多雅斯人视为奴仆、视为牛羊一般,只要一时兴起,就会肆意辱骂欺压他们。   不知有多少人被黑甲士兵殴打致死。   年轻的女性躲在屋子里不敢出门,因为只要稍有姿色,就会被黑甲士兵随意掠夺。   而城中同为波多雅斯人的白甲士兵们却因为身为降兵,对海上民战士随意欺辱族人的事情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看不下去想要反抗的有血气的人,早已被那些投降的贵族官员处置,以此讨好海上民将领。   他们战战兢兢地生活着。   明明站在自己的国土上,却是异族人的奴仆和牛羊。   这是何等讽刺。   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让人痛苦无比。   他们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到明日的太阳。   每天清晨,睁开眼的时候,第一个感觉到的,就是恐惧。   不过短短一年,对他们而言却像是已经艰难地熬过了一万年。   而让他们坚持下去的……   【波多雅斯的子民们,记住,你们的王就在北方!】   在祭台之上喊出这句话的王太子已经死去。   但是他死前留下的最后的话语牢牢地烙印在所有波多雅斯人的心底深处。   那就是让他们在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坚持下去的希望。   【波多雅斯之王一定会回到这座属于他的城市!】   军队在寂静中前行。   数不清的城民簇拥在大道两侧,神色茫然地望着回到这座城市的波多雅斯大军。   这一刻,竟像是在做梦一般。   人群汹涌,密密麻麻,整座城市却是鸦雀无声。   除了沉闷的马蹄声,听不见一点人声,就像是围在四周的众人都是石像一般。   波多雅斯的子民们怔怔地看着大军中央,那位年轻的王太子。   他们看着那位新任王太子宛如流金一般的长发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芒。   那金色太过于耀眼,刺得人眼睛发酸发痛。   没有人发出声音,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们仿佛是在害怕,害怕一点点声音,就能打破这个不真实的美梦。   沿着大道,萨尔狄斯骑马缓缓前行。   他俯视着两侧的城民们。   而那些人同样也都望着他。   王城的子民曾经是骄傲而自信的,他们居住在最繁荣的城市,居住在海上明珠之中,这一切都让他们引以为傲。   无论何时,他们脸上都焕发着光彩。   而如今,曾经骄傲的王城子民眼中已经没了过去的神采和光芒。   他们被磨搓得太久,他们在战战兢兢之中生活得太久,心底有着挥之不去的惶恐和不安,变得畏畏缩缩起来。   萨尔狄斯微微皱眉。   王城虽然夺了回来,但是王城子民们的精神气和骄傲却被磨灭了太多。   如果不把压在他们心头的重担驱散的话……   就在他心思微沉的时候,一个轻轻的歌声从他身边响起。   他转头看去。   骑马与萨尔狄斯并肩而行的弥亚不知何时轻轻哼了起来。   然后,年轻的少祭张唇。   歌声从他唇中唱出。   奥妙的旋律在空中传开。   那是空灵的,极具穿透力的歌声。   明明只是一个人的歌声,明明并不是多么嘹亮的歌声,却能远远地传开。   无论是离得近的,还是离得极为遥远的人,都听见了这空灵的歌声。   那就像是着有无形的风托着这个歌声,将其传递到了每个人的耳边。   那是波多雅斯传承了千年的古老的海之歌谣。   曾无数次在这座城市的上空响起的歌谣。   环绕着王城的河流在涌动着,波涛起伏,那一阵阵轻柔的水声仿佛在与空中的歌声合奏。   在城市上空盘旋的微风将这古老的歌谣传递到城中所有人的耳边,渗入心底深处。   笔直的大道四周依然鸦雀无声。   只是现在,已不是带着不安的寂静,而是凝神的寂静。   波多雅斯的子民们安静地聆听着熟悉的歌声。   那歌声就像是一股暖流涌入心底,温柔地将他们的心包裹起来,抚平他们心底的伤痕,让他们的心宁静下来。   萨尔狄斯凝视着弥亚,他异色的眸底浮现出浅浅的笑意。   队伍仍在不紧不慢地前行。   他和弥亚并肩骑马,踏上了最后一座宽阔的石桥。   他们脚下是环绕着王城正中心区域的最后一道河流。   那亦是连接着中心的海神殿与外部的法达加罗河的环河。   年轻少祭所唱着的古老的歌谣即将结束。   当他身下的骏马踏上石桥的时候。   当最后一句歌谣结束的时候。   哗——   一道响亮的水声打破了寂静。   哗啦——   一个乌黑发亮的巨大身影在空中高高跃起。   弯弯的身影像极了一轮弯月,伴随着四溅的水花在空中划开一道优美的弧线。   “啾!”   众人蓦然睁大眼。   哗啦哗啦——   他们睁大了眼,惊愕地看着那流淌的河流中,乌黑发亮的身影一个接一个地飞跃出水面。   一大群海豚从河流中游来,像是追逐着歌声而来。   它们接二连三地在水面上跃起,发出欢快的清亮鸣叫声。   弥亚骑马驻足于桥边,萨尔狄斯也勒马停在他身侧。   哗啦!   那群海豚之中,游在最前面的、最大也是游得最快的那只大海豚在游到桥下时一个纵身,猛地跃出水面。   它高高跃起。   这一跃,竟是足足有五六米之高。   它有着优美流线的身躯在空中舒展开,透明的水滴飞溅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那一跃,竟是就这样腾空跃到了此刻正立于桥边的弥亚头顶之上。   仰头看着眼前熟悉的身影,弥亚笑了起来。   细碎的水珠从他颊边飞溅而过,几滴落在他的眼角,让他轻轻眨了眨眼。   萨尔狄斯也笑了起来,他伸手,指尖轻柔地擦去那落在弥亚睫毛末梢的水滴。   啪嗒——   大海豚落入水中。   下一秒,它又从水中钻出。   脑袋高高地在水面上仰起,漆黑发亮的眼望着桥上的弥亚,它的尾巴愉悦地摆动着,冲弥亚发出欢快的啾啾声。   那声音像是在欢迎他的归来。   带着一侧漆黑面具的王太子和蓝眸的少祭骑马并肩而立,站在桥边。   轻柔的风吹过他们金色的发。   海豚们在他们的身下的水面上跳跃着,发出欢快的鸣叫声。   时不时有海豚高高跃起,跃到他们身前。   它们跃起时溅起的水花从弥亚和萨尔狄斯身边撒开。   那点点水珠映着阳光,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泽,像是在两人身边浮现的虹光,将两人环在其中。   桥下,簇拥在大道两侧的民众们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不知道谁先开口。   不知谁先发出声音。   那是呐喊声,那是嘶吼声。   时隔一年之后,在异族的统治下战战兢兢地生活着,口不敢言,甚至都不敢大声呼吸的城民终于能够再一次肆意地发出属于他们的声音。   那声音,响彻天地之间。   他们仿佛是想要在这一刻将心底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在这些呐喊声中发泄出去。   那呐喊声和嘶吼声响彻了许久,许久。   然后,一点点地,最终全部都变成了欢呼声。   越来越多的人一边欢呼着,一边在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那笑脸上带着泪水,欢呼声中带着哽咽,哪怕已呼喊到声嘶力竭,也不肯停下来。   波多雅斯人终于等到了他们的王的归来。   塞普尔   伟大的海洋之神啊   您的荣光不朽   永远庇佑我波多雅斯    第168章   经过一个白日的喧闹和欢腾,相比之下,夜晚时的王城就显得安静了许多。   战战兢兢生活了一年的王城子民们终于可以安然入睡,做上一个安逸的美梦。   夜空中是一轮圆月,月光温润皎洁,笼罩着大地,像是在庇护着人们的安眠。   夜色下,河流依然静静地流淌着。   王城的中心,金色的王宫沐浴着星光,巍然立于大地之上。   王宫前方的高塔之上,耸立了一年之久的黑色旗帜早已被撕下,海蓝色旗帜再一次出现在其上,在夜空中高高飘扬。   王城深处,不大的政事房中,一下午的时间,众人进进出出、来来往往,从午时一直到深夜时分。   毕竟王城刚刚收回,一堆事务都得由它的主人来定夺。   最后一人已经在不久前离开,总算将一切都安排妥当的某位王太子站在窗边,抬起双臂伸了个懒腰。   他昂着头,眯着眼,就像是一头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的大狮子。   萨尔狄斯一转头,眼中就浮现出一丝笑意。   帮着萨尔狄斯处理各项事务,同样也整整忙碌了一下午的弥亚靠在木椅上,歪着头,一下一下地打着瞌睡。   月光透过天窗落在他奶白色的脸颊上,垂落的睫毛带着显而易见的倦意。   松软的淡金色发丝随着他的上下晃动跟着一飘一飘,淡粉色的唇微张着,那懵懂的神色让那张娃娃脸越发显得稚气。   此刻这种可爱得让人看着就觉得心里软绵绵的模样,和白日时唤来海豚、处于民众的欢呼声中的神的代行者的模样完全是判若两人。   萨尔狄斯走过去,俯身,一手按在椅子的扶手上,低头将脸凑到对方耳边。   “弥亚……弥亚。”   耳边的轻喊声将弥亚从瞌睡中唤醒。   他揉了揉眼,抬头看去,湛蓝的瞳孔还带着几分朦胧和恍惚。   “萨狄……”   他打了个呵欠。   “事情都安排完了?”   萨尔狄斯嗯了一声,他揉了揉弥亚的头。   “都暂时安排好了,不过我得再把事情都整理一下,你累的话,就先回去休息。”   “嗯……”   弥亚按了按头。   还很困倦的脑子努力转动了一下,他终于记起来,他早就想和萨尔狄斯说的那些话,因为一下午一直人来人往,拖到现在还没说。   现在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应该可以说了。   他用力甩了甩脑袋,让自己清醒了一些,然后抬眼,目光和萨尔狄斯对视。   “关于那位女沙赫,你打算怎么办?”   城门大开之后,最重要的是先入城安抚民心,以及重新掌控王城。   至于那位女沙赫以及她的麾下,都先控制起来,暂时先放在一边。   听了弥亚的问话,萨尔狄斯轻轻地唔了一声,没有立刻回答。   “我不希望你答应她。”   为什么不喜欢她。   弥亚自己也说不上来。   就是一种感觉,说不清为什么的感觉。   在回到王城的第一天,远远地望到城墙上的女沙赫的第一眼,他的心脏就莫名狠狠一跳,像是有利针猛地扎了一下。   那个时候,他恍惚了一瞬。   他的脑中好像浮现出了什么,但是等回过神来,他却记不起来他恍惚中到底看到了什么,就像是做了一个很短的梦,而梦境被浓雾蒙住,模模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只是本能地感觉到,他不喜欢那个女沙赫。   弥亚仰着头,认真地对萨尔狄斯说:“我不喜欢她。”   萨尔狄斯挑眉,他的唇角高高扬起。   他原本已经抬起的上半身再度俯下去,这一次,更近地凑近弥亚的脸,额头几乎要抵上弥亚的额头。   他笑着说:“怎么?她要献身给我,你吃醋了。”   弥亚抿了下唇,想了想,说:“嗯。”   湛蓝的眸定定地注视着眼前这张熟悉的俊美面容。   他的目光一眨不眨地和萨尔狄斯对视着。   “我吃醋了,我不喜欢你接近她。”   他认真地说,   “萨狄,别接近她,好吗?”   弥亚突如其来的坦诚让萨尔狄斯错愕了一瞬,他和弥亚对视稍许,然后无奈地长长叹了口气。   “虽然知道你在说谎,但是这谎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还是没出息地会为此而高兴。”   如果弥亚真的是那种因为自己吃醋就无理取闹要赶人的自私的人,自己大概还会更高兴一些。   萨尔狄斯叹完气,亲昵地蹭了蹭弥亚的额头。   他对弥亚轻笑,无奈的,又带着一丝宠溺。   “怎么,你就这么不喜欢她?甚至不惜撒这种谎也想要把她赶走?”   他问,   “如果因为她是异族的话……我记得当初在舒尔特城,你对那些投效在我麾下的斯顿人却什么都没说过。”   “她不一样。”   弥亚摇了摇头。   “萨狄,接纳异族是王者的胸怀,这不是一件坏事。”   “但是她不行,海上民族不行。”   他皱起眉。   “他们喜好血腥和杀戮,就像是一群毫无血性的鲨鱼,肆无忌惮地吞噬他人的血肉而壮大自己。”   “这样的他们就像是一把双刃剑,一不小心,就会反噬。”   “还有……”   他定定地注视着萨尔狄斯,说:“别忘了,萨狄,他们屠过我们的城市,他们屠杀过我们无数的子民。”   这句话让萨尔狄斯的目光凝了一下。   他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只是还没开口,就有脚步声传来。   面容平凡的蓝眸将军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看着凑得极近的两人,眉一扬。   “很晚了。”   安提斯特说,“弥亚,我护送你回去休息。”   对话被打断,萨尔狄斯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说的我都知道了。”   他揉了揉弥亚的头,柔声说:“你先回去休息。”   见萨尔狄斯如此说了,弥亚眼底浮现出一丝安心之色,他的唇角也扬起来,对萨尔狄斯笑了一下。   然后,他在安提斯特的陪同下离开了这里。   政事房中只剩下萨尔狄斯一人,他坐在书桌后,翻阅着桌面上的文书,将已经处理过的整理到一侧。   他一边整理文书,一边垂下眼,脸上露出深思之色,似乎是在思索刚才弥亚跟他说的那些话。   就在此时,又有脚步声从外面传来,比起之前安提斯特的脚步声要豪迈得多。   萨尔狄斯一抬头,就看见纳迪亚从门口跨进来。   “那边出了什么事?”   看守女沙赫以及海上民一众将领的事情,是由纳迪亚负责。   现在他跑过来,定是那边有事。   “那个女沙赫说想单独见您。”   纳迪亚啧了一声,“在这种时候要求单独见面,也不知道打的什么鬼主意。”   他手指习惯性地揉搓着下巴上的疤痕,一边对萨尔狄斯露出男人都懂的心领神会的笑容。   萨尔狄斯淡淡地瞥他一眼。   纳迪亚被那一眼看得胸口一哽,立刻老实地收敛笑意,干咳两声。   “那个,咳,我们的王太子殿下洁身自好,自然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被诱惑。”   他又咳了一声。   “咳,那个,我去叫她进来。”   纳迪亚转身就走,像是待在这个房间里烫脚一样。   几分钟之后,女沙赫走了进来。   她身上贴身的黑甲已被卸下,除了一件简单的衣物,身上空空荡荡的,护腕、饰物、指套之类的什么都没有,甚至鞋都是最简单的绳带平底鞋。   这样一眼就能将其全身上下看个遍,确保她在身上藏不了任何东西。   一天之内,从一族之王成为阶下囚,极少有人能承受这种落差。   再怎么掩饰,也多少会流露出几分窘迫或者羞恼的神色。   但是,这位女沙赫的脸色看上去却极为坦然,眼底没有流露出丝毫不甘之色。   来到萨尔狄斯面前,她看了他一眼,然后俯身,单膝跪在他的脚下。   她仰头注视着萨尔狄斯,面色极其温驯。   她的眼中看不到一点凶戾或者不甘,只有臣服之意。   就像是一头被驯服的棕色恶狼,缩起自己的獠牙和利爪,顺从地伏在征服它的主人的脚下。   萨尔狄斯俯视着如宠物一般温顺地跪在自己脚下的女沙赫,没有说话,似乎是在沉吟着什么。   女沙赫同样也注意着萨尔狄斯看她的目光。   她的容貌虽然普通,但是身型高挑,肌肉紧致,身材傲人,一身褐色的肤色有一种别样的性感。   尤其是她身为海上民族之王的身份,更会激发男性极大的征服欲。   她这样的女性,带来的不只是肉体上的,更给人一种心理上强烈的快感。   但是,眼前这个血气方刚正处于年轻气盛时期的王太子却丝毫不曾被那些情感上的欲望所控制。   他打量她的眼神非常淡漠且理智,那目光,就像是在衡量着一个物品——是否有价值、有作用的物品。   若是无用,就会毫不留情地舍弃。   女沙赫心里微微一凛。   她已经在战场上亲身体会到了这个人的武勇和善战。   而此刻她又发觉,她或许依然低估了这个年轻的王太子。   武力上的强大并不是最可怕的。   这种不被外物所诱惑,不被欲望所左右,不被感情所动摇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都理智到近乎冷酷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女沙赫垂下眼,低下头,仍旧是一派驯服的模样,跪伏于萨尔狄斯脚下。   萨尔狄斯没有开口,她也没有发出声音。   许久之后,才有声音在她上方响起。   萨尔狄斯开口问道:“为什么要投降?”   “这一战,我必败无疑。”   并未说任何冠冕堂皇的话,或是对萨尔狄斯献媚的话,女沙赫的话如同她神色那般的坦然。   “必败的战局,没必要坚持下去。”   “继续死战,既会让我的族人伤亡惨重,也会激怒您,让我在最后落得更为不利的下场。”   萨尔狄斯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在腰侧的剑柄上抚过。   然后,他后退一步,坐在身后的石座上。   “你迄今为止在波多雅斯造成的那些杀戮……你觉得我会接纳你吗?”   “我不会否认我所做的事情,可那都已经是过去。而我的投效,比起我的死亡,能给您的未来带来更多的利益。”   女沙赫抬起头。   她那双蕴藏着深深的野心和欲望的眼和俯视着她的萨尔狄斯对视。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狭小的沟底容不下雄狮。”   “萨尔狄斯殿下,从某种方面来说,我们是同一类人。”   “我看得见隐藏在您眼底深处的东西。”   “对您这样的人来说,一个小小的波多雅斯,就算再加上一个斯顿,也而不过是狭窄的山沟。您想要的,您的目光所看见的,远不止这些。”   “您的征途,是广阔无边的大地和海洋。”   “……那阳光所照之处,皆是您的铁骑所踏之处。”   女沙赫再一次深深地低下头。   “而这,正是让我下定决心投效在您的麾下的原因。”   萨尔狄斯没有说话,他坐在石椅上,目光淡淡地看着跪伏在他身前的女沙赫。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他此刻的情绪。   “让我族成为您的麾下,从此之后,我族的制铁技艺、造船技艺从此将属于您。”   女沙赫顿了一顿。   她忽然压低声音,说:“还有,我族跨海而来,沿着海岸线一路南下,耗时十多年才所绘制出的这片海洋的海图,我亦会献给您。”   听到前面那句话时,萨尔狄斯没什么反应。   后面这句话,却是让他眼神一动。   一张精细的海图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拥有了海图,只要有足够的军事力量,就能一一消灭海域中那些零碎的小国或者独立势力,将这片大海整个儿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   让这片海域为波多雅斯所有。   然而,他的眼神在稍微动了一下之后,又平静下来。   萨尔狄斯沉吟着。   接受海上民投效的好处,所造成的隐患以及负面影响等等,都在他心底一一掠过。   虽然女沙赫的话稍微在一侧加了码,但是这筹码还不至于重到能起决定性作用的地步。   他依然尚未作出最终的决定。   “如果你想说的只有这些的话,我知道了,我会仔细考虑。”   萨尔狄斯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打算结束这次见面。   只是,就在他侧身刚走了两步的时候,从他身后传来的声音让他停下了脚步。   “今日一直在您身边的那位,就是少祭殿下,对吗?”   女沙赫看着停下脚步的萨尔狄斯的背影,目光闪动。   “那位……真是明亮的人啊,就像是光一样。”   她像是感慨一般说道。   “光芒虽然瞩目,但是,殿下,想必您心底也明白。”   “这世界上,有白日就有黑夜,有光芒就有黑暗。”   “光与影,形影不离。”   “您所前行的那条辉煌的道路之上,除了前方的光芒,脚下也必定踩着阴影,而那阴影中隐藏着的……”   有光必有影。   阴影中,总会隐藏着血腥、阴暗,以及那些不可暴露在光下的东西。   “我,正是为那些而存在。”   萨尔狄斯没有回头。   但是,他也没有迈步离去。   他背对着女沙赫,问道:“你能做什么?”   “我会为您搬开您辉煌之路上一切的障碍和绊脚石。”   女沙赫用低沉的声音回答。   “那些不能公之于众的、阴影之下的一切,我都会以我的方式为您解决。”   ——她的方式,便是血腥和杀戮。   房间寂静片刻,然后,萨尔狄斯笑了一下。   “那么,就向我证明你的作用吧。”   留下这一句后,他就大步向前走去。   那束流金色的长发在他身后飞扬着,映着灯火,在黑夜中异常明亮。   而这份明亮,衬得他脚下的影子越发黑暗。   跪在地上的女沙赫抬头。   看着萨尔狄斯离去的背影,她的唇角浮现出深深的笑意。   这种笑,莫名让人胆寒。   幽暗的光泽在她瞳孔深处闪动着,黑影重重。   女沙赫的眼,就像是海底深渊的鲨鱼无机质的冰冷双目,只有在杀戮的时候,在嗅着血腥味道的时候,才会流露出残忍的兴奋之色。   她赌赢了。   如她所想,这位王太子不愿在他的光芒面前暴露自己所隐藏着的黑暗的一面。   成为他黑暗的执行者。   这就是她为自己寻找到的一线生机。 第169章   【那么,就向我证明你的作用吧。】   抬头看着萨尔狄斯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女沙赫唇角上扬。   这一句话,就让她明白了她该如何证明自己的作用。   虽然这位王太子什么都没说,但是,正是因为什么都没说,她才更能猜到这位殿下的心思。   正如她刚才所说。   这位王太子,与她是同一类人。   波多雅斯前后两位王太子,从任何一方面来说都相差甚远。   那个自她眼前如折翼的飞鸟般坠落下去的背影在脑中一闪而过,女沙赫站起身。   她走出房间,仰头,望着一望无际的黑夜。   她的眼就像是一头隐藏在黑暗中的猛兽,闪动着择人而噬的幽光。   那眼底深处,皆是对血肉的渴望。   夜黑风高,这是最好的时候。   她笑了起来。   那笑容,让人遍体生寒。   …………   ………………   夜色之下,一座殿宇位于王城角落的偏僻之处。   这是一座小型神殿。   因为很少使用所以长时间不曾修葺,看起来有些陈旧。而且由于这座小型殿宇地处偏僻,来这里的人很少。   这座殿宇平日都很安静,但是这一日,却极为喧闹。   今日的殿宇之中关押了一群特殊的人。   一群身份高贵的人。   女沙赫行事作风惯来果决,而且是一做就做到底。   当下定决心投降之后,她二话不说,直接将那群投效于她的波多雅斯贵族官员全部抓了起来。   其中领头的那四五个人被她直接砍了脑袋——正是她站在城门外向萨尔狄斯投降时,献给萨尔狄斯头颅。   剩下五六十个人,被她一并关押在这座殿宇之中。   这群人就算是叛徒,也是波多雅斯人,自然要交给波多雅斯的王太子自己处理。   毕竟当时她还摸不清那位王太子的性情,不知道他对这群人的态度,当然不敢自作主张。   这五六十位波多雅斯的贵族官员从中午时分开始,就一直被关在殿宇之中。   一开始,他们还因为女沙赫砍了领头几人的脑袋而噤若寒蝉,老老实实地被海上民士兵押入了这里。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又饿又渴又疲惫的他们逐渐忍耐不下去了。   这群自小都是锦衣玉食、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人,怎么可能受得了这种苦楚。   再加上他们就算被关起来,也能听到从外面传来的响彻城市的欢呼声,所以知道萨尔狄斯王太子已经进城重新掌控王城的事情。   如此一来,他们更不乐意忍耐下去了。   他们自恃身份,觉得自己就算曾经背叛过,但是怎么说都是上级贵族和官员。   尤其是他们的家族一个个传承悠久,势力庞大,而且各个世家之间盘根错节,在王城中拥有举足轻重的力量。   就连波多雅斯之王也不能忽视这些有着极长历史的世家凝聚起来的力量。   萨尔狄斯王太子就算再厌恶他们,也不可能把他们全部处死。   他们觉得,大不了他们向萨尔狄斯王太子让出大部分势力,虽然心痛,但是好歹能保住性命。   他们开始与看守他们的海上民将领交谈,想要让对方放他们离开。   但是看守他们的那个将领不仅容貌骇人,更是一个死脑筋,不管他们这些人如何口灿莲花,对其威逼利诱,那位将领就是一根筋地回答说这是沙赫给他的命令。   只要沙赫没有下达新的命令,他就不会放人。   说了大半天,说得口干舌燥的众位贵族官员们又气又急,但是依然毫无办法。   就这样折腾到了深夜,就在他们困倦不已,实在撑不住打算先休息的时候,突然,殿宇的大门打开了。   一人大步走进来。   她从黑夜中走进灯火通明的大殿中。   灯火将她的影子长长地落在地面上。   年轻的女沙赫身型高挑不逊此间任何一名男子,身材更是比他们要结实健美许多。   当她大步走进来时,一股猛烈的风随着她一同灌入大殿之中,让原本因为人多而燥热的大殿迅速凉下来。   明明是闷热的夏夜,但是大殿中的众人却莫名觉得后背一寒。   不过这点寒意一晃而过,众人只认为这是夜风突然吹进来的缘故。   当看到女沙赫时,他们的困意一扫而光。   不少人虽然面色还端着,但是心底已经涌出喜悦之情。   女沙赫都来了,他们不用继续待在海上民手中了。   就算王太子要审判他们的罪行,暂时不放他们回家,那也是将他们转交到波多雅斯人手中。   在波多雅斯人手中,他们至少不必再像之前那么提心吊胆。   再让家族势力活动活动,他们的处境会好很多。   几个年纪大地位高的贵族带头,众人向女沙赫——亦是向女沙赫身后敞开的大门涌去。   他们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座破旧的殿宇。   这种破地方,简直是玷污他们高贵的身份。   但是他们还没走到女沙赫跟前,就有一队身高体壮的海上民士兵从大门涌进来,越过女沙赫,拦在他们身前。   “沙赫,如今你已是波多雅斯人的阶下囚。”   领头的老贵族被士兵拦住,盯着女沙赫,语带威胁地说。   “无论如何,我也是波多雅斯的上级贵族,就算审判,也只有王太子才有资格审判我等。”   “你们这群降兵还不让开!”   “我们波多雅斯人内部的事情,还轮不到你这个女人插手。”   “我们这群人若是有什么差池,你拿什么向王太子殿下交代?”   一日之前还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唯唯诺诺的这群人此刻挺着胸膛和自己对峙,皆是一副毫不客气的模样,女沙赫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恼怒之意。   相反,她竟是笑了一下。   “各位波多雅斯的大人们,我的确是来送你们离开的。”   她虽然在笑,但是她扫视着那些人的眼神却很淡漠。   年轻的女沙赫是个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人。   但唯独对于某一类人,她很宽容。   她抬手,挥了挥。   又是一大群人涌入大殿之中。   这第二批人的涌入,伴随着数不清的尖叫声、哭喊声,还有强压着恐惧的呵斥声。   那声音,有男有女,有苍老的声音,也有还非常稚嫩的声音。   领头的老贵族瞳孔陡然一缩,他在那群被海上民士兵强行推耸进来的人中看到了他的老妻以及儿孙后辈。   不止是他,大殿中这群贵族官员都在人群中找到了自己所熟悉的面孔。   他们被拦在大殿里,错愕地看着他们的亲人、族人被那群海上民士兵粗鲁地推耸进来。   原本只有五六十人的大殿,在短短一瞬间就变成了三百多人。   大殿之中已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这些贵族官员所有的家族成员,无论男女老少全部都被带到了这座殿宇。   老贵族呆滞地看着女沙赫,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一股寒意陡然从他脚底升起,瞬间涌遍全身。   隐约猜到什么却不愿意相信的他的手在止不住地发抖。   “你、你到底要做……”   话还没说,一道寒光从他眼前闪过。   女沙赫手中的精铁短剑贯穿了他的腹部,拔出时白刃变成了红刃。   鲜血喷了女沙赫半边的脸,褐色肌肤上染上一片艳丽的赤红之色。   大殿中灯火微微晃动,将她的侧颊映成更深的血色。   伸出的舌尖轻轻舔去溅在唇角温热的血,她眼底的笑意看起来就像是在品尝世间最美味的东西。   她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之色。   杀戮和鲜血刺激着她,让她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唯有一双眼冰冷而残忍。   凶残的海中恶鲨,从来都是依靠吞噬他人的血肉活下去。   弱肉强食。   这个世界惯来都是如此。   手持滴着血的利刃,她说:“动手。”   女沙赫一声令下,海上民士兵拔出他们锋利的短剑。   本就吵闹的大殿瞬间炸开了锅,惊恐万分的人们四处奔逃着,哭喊哀鸣。   这群身份高贵向来高高在上的贵族们,在面临死亡的时候,和他们认为低贱的平民和奴隶们也没有任何区别。   手无寸铁毫无反抗之力的他们只能任人宰割。   所谓的奔逃只是徒劳,三面都是石壁,敞开的大门被士兵牢牢守住,他们怎么逃都逃不出这座此刻显得无比狭小的殿宇。   海上民士兵一次又一次挥下手中的利刃,一道道鲜血喷溅在灰白色的墙壁上。   石柱上的鲜血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   一个接一个的人倒在青色的石板上,躺在血泊中,再也起不来。   最先被女沙赫捅了一刀的老贵族还活着,他躺在地上,在血泊中挣扎着。   他睁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宛如噩梦般的情景。   可是腹部传来无比真实的剧痛,在告诉他这不是一场梦。   当亲眼看到他最后年幼的曾孙死在士兵剑下之时,他再也控制不住,一口血重重喷出来。   他的脸上满是仇恨,目光狰狞地看着站在他身前的女沙赫。   “你怎么敢——”   他一张脸扭曲得可怕。   “王太子不会放过你的!”   他声嘶力竭地冲女沙赫嘶吼着。   女沙赫低头瞥他一眼,眼底透出一抹讥笑,带着淡漠的嘲讽。   这一眼,令老贵族如遭雷击。   刹那间,他陡然明白了什么。   她怎么敢——?   她当然敢。   因为这条凶残的恶犬背后的主人……她背后的……   老贵族睁圆了眼,在绝望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灯光映在他惨白的脸上,他睁着眼,死不瞑目。   浓郁的血腥味在大殿之中蔓延着,青石板的地面已经被鲜血浸染。   所谓的尸山血海,大概就是如此。   月光透过天窗照进来,原本冷清的月光也染成了惊心动魄的血色。   哀嚎声,惨叫声,此起彼伏。   三百多人被活生生地屠戮而死。   这座殿宇,这一夜便是人间地狱。   半个小时后,大殿之中再无一个站着的人。   尸横遍野,其中或许有人还活着,因为隐约还能听见微弱的痛吟声和呼救声从其中传来。   女沙赫站在大门前,目光毫无感情地扫过大殿。   是的,唯独对于某一类人,她很宽容。   ——马上就要死的人。   油被士兵们泼在大殿的各个角落,她接过下属递过来的火把,俯视着前方躺了一地的人。   有人还活着,拖着血迹斑斑的身体,艰难地向她所在的方向爬过来,满眼都是惊恐和哀求。   女沙赫一笑。   她一抬手,在仅存的那几人绝望的目光中,火把被她抛落到地。   轰的一下,烈火燃起。   火焰沿着地面的油以及石柱之间的布帘,迅速蔓延了整座殿宇。   女沙赫走出大门。   赤红色火焰在她身后熊熊燃烧着。   很快,整座殿宇都烧了起来。   燃烧着整整一栋宫殿的火焰异常的壮观。   熊熊烈火向天空喷涂着火舌,染红了这一片天际。   ……………   ……………………   !!   黑夜中,海神殿那高塔之上的房间里,弥亚蓦然从梦中惊醒。   他按着胸口,心脏紊乱地跳动着。   一种说不出的心惊肉跳的感觉让他接连喘了好几口气,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房间里早已熄了灯,可是,漆黑的夜晚里,却有火光映在他的侧颊上。   弥亚下了床。   风从外面吹来,将落地窗的纱幕高高吹起。   薄薄的纱幕掠过他的眼前,他赤着脚踩在冰凉的青石地板上,越过落地窗向外走去。   弥亚站在高高的阳台上,俯视着大地。   风吹动他眼前淡金色的发丝。   冰凉的气息从他赤着的脚底一点点升起,渗透到他的身体深处。   他站着。   看到了远方的大地上那熊熊燃烧的火焰。   他睁着眼。   那赤红的火光映入他湛蓝色的瞳孔深处,像是将他的虹膜也染上一层再也抹不去的血色。 第170章   深更半夜的一场大火,将无数沉睡中的人从梦中惊醒。   熊熊烈火映红了半个王城的夜幕,几乎整个王城的人看到了黑夜里的火光。   顿时,好不容易在夜色里安静下去的王城再一次喧闹起来。   离火灾住得比较近的那些城民在吓了一跳之后,纷纷跑去想要帮忙救火。毕竟火灾向来难以控制,一不小心,说不定就会烧到他们自己家来。   但是半路上,他们就被拦在路口的海上民士兵给拦住了。   虽然知道海上民已经降了王太子,但是毕竟在这些异族士兵的欺压之下生活了一年之久,看到这些士兵,他们反射性地还是会发憷。   此刻见到一大群利刃上还滴着血、浑身杀气的士兵围在火场四周,他们立刻退缩了回去,却又担心火灾扩散开来,只好躲在远处,惴惴不安地朝这边眺望。   幸好似乎有人已事先在周围作过处理,所以烈火并未蔓延开来。   多看几眼,这些民众就意识到这场火就是海上民放的,目的好像是要烧毁这座殿宇。   众人一时间面面相觑,搞不懂这些异族莫名其妙烧一座近乎废弃的偏僻殿宇做什么。   等到清晨,一个骇人的消息以闪电般的速度在整个王城传开。   海上民的那位女沙赫,为了向萨尔狄斯王太子表达自己的忠诚,率领下属杀了所有当初投效她的波多雅斯贵族。   众所周知,这些异族惯来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   为了斩草除根,他们甚至将那些贵族世家的亲人族人一并杀死,然后放了一把大火,将他们的尸骨都烧得干干净净。   大殿之上,一众波多雅斯人看着低头跪在房间中间的女沙赫,看着这个女人此刻温顺谦卑的态度,他们不由得心里发寒。   昨晚那一场熊熊烈火,将所有投降的波多雅斯贵族官员以及其族人都葬送在其中。   这是何等狠戾的行为。   尤其是昨天死在火海之中的,不少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柔弱的女子以及尚在稚龄的幼儿。   皆被她杀戮得干干净净,不留一条性命。   这位女沙赫就像是一只凶残的恶鲨一般,而且下手之快、之狠,残忍至极。   “那些背叛您的人死有余辜。”   跪在下方,神态谦卑的女沙赫的语气轻描淡写。   “我已亲手解决了他们,以此向您证明我海上民一族对王太子殿下的忠诚之心。”   “这点小事,无需脏了殿下您的手。”   “希望殿下能明白我以及我族的忠诚。”   她说得很坦然。   她就是为了讨好萨尔狄斯王太子,讨好她说投效的君主,就擅自做主杀死了那些被她关押起来波多雅斯叛徒。   一场杀戮,被她说得如同家常便饭一般的轻松随意。   事实也的确如此。   对于攻下敌人城市后常态化屠城的海上民来说,这点血腥的确不算什么。   无人怀疑其他。   ……无人敢怀疑其他。   这次政事会议上,萨尔狄斯当众接受了女沙赫以及其身后海上民一族的投效。   同时,他授予她将军一职。   也就是说,从此之后,不再有【沙赫】这个象征着一族之王的称呼。   从此之后,只有波多雅斯的玛格丽特将军。   大厅上,一众波多雅斯人虽然对女沙赫的行为感到心惊和排斥,但是因为当初是海上民主动开城投降,所以也不好开口反对。   毕竟今天别人投降了,你不收,那以后还有谁敢向你投降。   大厅上方,坐在萨尔狄斯身边的少祭垂着眼,淡金色的发丝散落在他沁蓝的眸前。   额发晃动时,映在他眼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弥亚什么都没说。   从始至终,他都在沉默。   会议结束,众人陆续退下。   这时,弥亚也站起身,转身向位于上座一旁的侧门走去。   他刚走出侧门没多远,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很快,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抓住了他。   “弥亚。”   侧门出去的走廊中,只有他们两人。   快步追上来的萨尔狄斯抓着弥亚的手腕,轻声叫着弥亚的名字。   在今日的会议上,弥亚沉默着,一言不发,而萨尔狄斯也像是故意回避着什么一般,不曾转头和弥亚说一句话。   直到现在,他才开口主动向弥亚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女沙赫的事情,我会跟你解释的。”   他说,   “和我一起去吃午餐,好吗?”   弥亚抬眼,看向萨尔狄斯。   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可是就在这时,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   安提斯特出现在走廊的尽头,远远朝这边看了一眼,然后迈步向这边走来。   弥亚刚张了一点的唇重新闭上。   顿了一下,摇了摇头。   “不了,昨晚没睡好,我还有些累,先回去休息了。”   他说完,转头就往安提斯特那边走去。   萨尔狄斯站在原地,他远远地看着弥亚对迎上来的安提斯特说了什么,然后两人一同离开了这里。   走廊里很安静,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站着,看着弥亚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漆黑的金属面具掩住他小半边颊,更掩住他面具之下那只黑眸深处涌动着的意味不明的微光。   …………   一转眼,白日过去。   王城再一次被夜幕所笼罩。   一轮弯月高挂天空,细碎月光洒落在大地之上。   海神殿高塔上的房间里,弥亚坐在床上。   一只赤脚踩在床沿,另一只赤裸着的脚踩在冰凉的青石板地面。   他双手抱着屈起的左膝,下半边脸埋在交错的双臂上,只从手臂上露出一双眼,望着窗外的夜空出神。   落地窗大敞着,夜风吹进来,将落地窗上雪白的薄纱幕吹得高高飞扬起来,翩然舞动着。   月光照进来,纱幕拂动时的影子落在抱膝坐在床沿的弥亚脸上,晃动不休。   房间里寂静无声,弥亚已经保持这样的姿势许久。   他就这样出着神,发着呆。   没人知道他这段时间里究竟在想什么。   啪嗒。   一颗小石子被抛进来,在阳台的石板地面上滚动着,轱辘轱辘滚到落地窗那里。   不知发呆了多久的弥亚被这一突如其来的响动惊醒过来。   他怔了一下,看到那石子,就下了床。   他仍旧是赤着脚踩在地面,走到落地窗那里,低头捡起那枚石子。   弥亚刚弯腰捡起这枚石子,一个高大的身影下一秒就从他跟前的阳台石栏外面蹿进来,落在他的身前。   当他下意识抬头望去时,那人的双手已经伸出,将他拥入熟悉的宽阔胸膛中。   流金色的长发自他眼前掠过,晃过金色的痕迹。   这家伙又爬墙了。   弥亚在心底这么想着,只是仍然没有说话。   “你还在生气吗?弥亚。”   抱紧了他的人问他。   声音从耳边传入他的脑中,弥亚却有些恍惚。   他在生气吗?   他不知道。   或许比起生气,他更多的是感到迷茫。   从昨晚看到那场烈火开始,他就很迷惘。   他站着,没有动,也没有开口回答。   他任由萨尔狄斯抱紧了他,闭上眼。   他的脸贴在对方的胸口,那熟悉的体温透过衣服传递过来。   “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个女沙赫,也不喜欢海上民一族。”   “但是,弥亚,你得理解,他们主动投降了我们,如果我杀了她,杀了那些降兵的话,那么以后还有谁敢向我投降?”   “我知道你担心他们会滥杀,但是我向你保证,我会控制好他们。”   “我向你保证,你担心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所以,弥亚,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萨尔狄斯紧紧抱着怀中的人,低声说着。   那声音既像是在哄人,又像是在对怀中的人撒娇。   那话中带着不满,隐隐透出一分委屈。   “你今天还没和我说过一句话。”   他小声说,   “我不喜欢这样,弥亚。”   弥亚睁开眼。   他的眼中一片清亮。   他想,他终究还是无法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弥亚伸出双手按在萨尔狄斯胸口,将抱着他的人向后推开一些。   他仰起头。   目光和低头看他的萨尔狄斯对上。   “昨晚那场大火,是你……对吗?”   萨尔狄斯的呼吸蓦然一顿,四周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秒。   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着弥亚,异色的双瞳在黑夜中闪动着幽深的光泽。   他其实可以否认。   因为他的确没有亲口对女沙赫说出那些话。   是的,他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给了一点授意和暗示,然后女沙赫就去做了那件事情,为了向他证明自己的用处。   沉默许久之后,萨尔狄斯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是我。”   他说。   他的骄傲让他无法否认自己所做的事情,尤其是面对弥亚。   果然……   弥亚闭眼。   就算早已猜到,但是当萨尔狄斯亲口承认的时候,他还是会觉得难受。   他闭着眼,涩声说:“你不该这么做。”   耳边传来一声叹息,粗糙的手指抚过他的额头,那是极为熟悉的触感。   萨尔狄斯抬手,温柔地抚过弥亚的鬓角。   “弥亚,我知道你心软,但是战争也好,政治斗争也好,它们从来都是残酷的。”   他轻声说:   “战争只有输赢,心怀不必要的仁慈只会让自己陷入困境。”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弥亚,你现在同情他们,可若是输的是我们,那些人也会毫不犹豫地杀死我们所有人,一个不留。”   弥亚没有说话,他只是抬手挡住萨尔狄斯抚在自己额上的那只手。   然后,他摇头,一次又一次地摇头。   他看着萨尔狄斯,眼神带着一丝失望。   “弥亚,你听我说,我知道你珍惜生命,可是那些人是叛国之人,他们本就该死。”   看着弥亚的眼神,不知为何,萨尔狄斯忽然有点心慌。   他的语速快了几分,有些急切地辩解下去。   “你不明白,若是不斩草除根,他们会……”   “不明白的是你,萨尔狄斯!”   弥亚猛地打断了萨尔狄斯的话。   他怎么可能不明白?   他当然知道萨尔狄斯授意女沙赫制造那场杀戮的目的。   那些叛国的人,那些王城中老朽的、陈腐的贵族势力,那些不受掌控的势力,借由女沙赫的一通杀戮被整个儿拔除!   铲除了老朽势力,萨尔狄斯所掌控的新生势力从此将毫无阻碍地控制整个王城。   “我没有心软,我也没有同情他们!我从来没有说过那些叛国之人不该死!”   “是的,他们本就该死,可是他们不该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萨尔狄斯,我不能接受的,不是你杀了他们,而是你选择用这样的手段让他们死去。”   弥亚的目光笔直地萨尔狄斯。   他再一次摇头。   “以那种身为一个王者,最不该使用的方式。”   萨尔狄斯抿紧唇。   一种说不清的焦躁感从心底升起。   或许是因为不耐,更或许是因为此刻弥亚那带着一抹失望看着自己的眼神。   脸上浮现出不快的神色,他竭力耐下性子说:“弥亚,既然你明白,那么你也该知道,唯有我那么做,才是最好的办法。”   公开审判那些叛国者的罪行,虽然也能处死他们。但是那样一来,就无法在最短的时间里将那些老旧势力一举拔除。   他虽然自信最终也能解决他们,但是会花费更多的精力和时间。   所以,他选择了最简单也是最轻松的方法。   反正最终都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   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终的目的,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明明是理所当然的事,为什么弥亚要对他露出那种失望的眼神?   一股怒气在胸口翻腾着,萨尔狄斯固执地盯着弥亚。   “战争从来都很残酷,在战争中,统帅的眼中没有生命,只有棋子。”   “必须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胜利,无论用怎样的方式。”   他语气生硬地说,   “为了胜利,不择手段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择手段?”   弥亚的脸上也带上怒意。   “海上民为了震慑我们获取胜利,杀人,屠城,滥杀无辜——你也要像他们一样吗?”   “是!”   萨尔狄斯回答,毫不犹豫。   他冷声道:“只要有必要,我就会屠城。”   弥亚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头突然剧烈地痛了起来。   脑海深处传来几乎被撕裂的痛楚,就像是有两股强大的力量以他的脑海为战场,激烈地厮杀着,几乎要将他的头部撕裂成两半。   他用力地按住头。   这一刻,在他脑海中蓦然浮现出的……   是血流成河的涛涛河水。   是城中的累累白骨。   是大地上的人们悲泣哀嚎之声。   ——暴君萨尔狄斯——   一个几乎已经快被他遗忘的名号再一次从他记忆深处浮现。   他闭紧眼,脸上掠过一丝彷徨。   即使已经改变了那么多的事情,可有些东西,终究还是无法改变吗?   “行了,弥亚,到底为止吧,我和你为什么要为了那些叛国的家伙们争吵?”   深吸一口气,弥亚睁开眼。   “所以,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为了以最小的代价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无论用怎样的手段,都可以……你是这样认为的,对吗?”   一手按着仍然在一阵阵抽痛着的头,弥亚轻声说着。   “萨尔狄斯。”   再一次听到弥亚喊出自己的全名,萨尔狄斯的心就越发沉下去。   “有时候,你以为的捷径,其实才是最遥远的路。”   “当你习惯了走在阴暗小路中,就再也无法回到阳光之下的大道上。”   “当你习惯了使用鬼魅伎俩,就再也做不到磊落光明。”   “我……不希望你成为那样的王。”   弥亚苦涩地笑了一下。   “我想,你应该还记得的。”   “为了争夺权力,为了削弱剥离他人势力,为了搬开眼前妨碍自己的人,为了达到目的,从而蔑视他人的生命……这样的事,过去也曾有人做过。”   萨尔狄斯的眼底隐隐有戾气浮现。   他喘了口气,胸口也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像是在竭力压抑着什么。   他咬牙道:“够了,我不想听。”   可是无论他多么抗拒,弥亚的声音依然清晰无比地传入他的耳中。   “你曾经不屑那个人所作所为,可你现在所做的这一切,又和你曾不屑的那个人——为了打压你就想要杀死我的帕斯特王太子又有什么区别?”   “我说够了!”   砰。   弥亚的后背重重地撞在落地窗上,发出哐的一声响。   他的左肩被萨尔狄斯紧紧抓住,整个人都被按在墙上,原本按着头的那只手也被萨尔狄斯压在墙上。   隐隐的痛感从抵在墙上的后背传来。   扣紧弥亚的肩和手,萨尔狄斯此刻已处于暴怒的边缘。   他俯视着被他压制在墙上的弥亚的眼底有着风暴在肆虐,月光从他身后照过来,逆光之下,他的眼整个陷入黑暗之中,幽暗的光在他异色的眸中流转着。   他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弥亚,周身散发着毫不掩饰的戾气,就像是浑身展开的利刺,尖锐地刺开。   他的唇抿得极紧,本就薄的唇此刻更是抿得如同刀锋一般,带着灼人的锋芒。   那扣紧弥亚肩膀的手指勒得太紧,以至于在肌肤上陷下深深的痕迹。   “弥亚。”   低沉的声音在黑夜中响起。   萨尔狄斯俯视着被他按在墙上的弥亚。   “你是不是忘了。”   第一次,他看着弥亚的神态是居高临下的姿态。   “我才是波多雅斯的王。”   “就算你是未来的大祭司,也要服从我。”   他说,一字一句,目光慑人。   他说话的声音冷硬而又带着强大的压迫力。   弥亚仰着头看萨尔狄斯。   他睁着眼,眼底映着萨尔狄斯的影子。   月光从萨尔狄斯肩上照下来,落入他睁大的眼中,在他沁蓝的眸中染上一抹薄纱似的银雾。   “弥亚。”   那个明明很熟悉,此刻却又冰冷得陌生的低沉声音在夜色中回响着。   “你凭什么认为,你能质疑…甚至违背我的命令?”   湛蓝的瞳孔轻颤了一下。   弥亚看着眼前这个人的目光空茫了一瞬。   本已处于暴怒边缘的萨尔狄斯和弥亚茫然的目光一对上,像是突然清醒过来,眼底的戾气一滞。   仿佛被对方的眼神灼痛了一般,他扭头,避开了和弥亚的对视。   他一转头,目光就落在弥亚被他压在墙上的手腕上,看见了自己的手指在那手腕上留下的痕迹。   扣紧弥亚肩膀和手腕的手松开了,但萨尔狄斯仍然抿紧了唇,面色阴沉。   说不清到底是因为心底依然翻腾着的怒意,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他的胸口闷得厉害,像是有无形的重物死死地压在其上。   他突然不想看见弥亚的脸,更不想去看弥亚此刻看他的眼神。   他转过身,冷冷清清的月光在他漆黑的金属面具上掠过冰冷的弧光,就如同他此刻眼神的冷意。   他说:“我说过,夺回王城之后,我要在登上王座的同时,与你举行婚礼。”   “过段时间,我就会当众宣告这件事。”   黑夜中只有萨尔狄斯一个人的声音在回响着。   明明语气极为强硬,不知为何,却给人一种像是想用强硬的姿态掩饰狼狈的感觉。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   他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黑夜很静,他身边也很安静。   好一会儿之后,才有声音传来。   “……就算我不愿意?”   那声音很轻,仿佛下一秒就会消散在空气里。   萨尔狄斯的眼暗了下去,某种压抑的气息沉淀在他眼底深处。   垂落的浓密睫毛将黑色的阴影覆盖在他的眼上。   他说:“我是王,你不能违背我的话。”   说完,他一转身,纵身从阳台外纵身越下。   束成一束在金色长发在黑暗中掠过一道弧线。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一直到彻底消失,他也不曾回过一次头。   或许是不敢回头。   ……   被冷清月色笼罩的阳台上,只剩下弥亚一人。   他仍然靠在墙壁上,脸色似是失神,又似茫然。   许久之后,他似乎是站得疲累了,慢慢地靠着墙壁坐了下来。   双臂搭在竖起的双膝上。   他垂着头。   淡金色的额发散落在他眼前,阴影掩住他的眼窝。   夜风掠过的时候,细碎发丝微微晃动中,竟是隐约透出几分无力感。   ——你凭什么认为你能质疑我的命令?——   他垂着头坐着,搭在膝上的手攥得极紧。   月光照在他的手指上,将他死死攥紧的指关节的肌肤映得泛白。   ——我是王,你不能违背我—— 第171章   …………   闭上眼之后,坠入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整个人仿佛在这片无声的黑暗中,无止境地坠落下去。   突然之间,耳边响起了嘈杂的声音。   漆黑的夜幕中燃起了火焰。   火舌高高地向天空喷吐着,赤红火光将半边天际映得通红。   他睁开眼。   那明亮至极的赤红火光照在他的眼中,异常刺目。   他眼前的这座城市在燃烧着,焚烧着整座城市的火焰就像是一个庞大而又凶残的怪物。   一个带来毁灭的怪物。   ——他亲手创造的怪物。   这座城市的城门大大地敞开着,透过焚烧的火焰,能看见城门里面血红色的石板路。   那并非是火光映出的红色。   那是从人的身体里流淌出来的鲜血染成的血红。   一座其中生命皆被屠杀的城市,一座即将在火焰中毁灭的城市。   毁灭它的人就站在它的身前。   风从火场中呼啸而出,将黑色披风高高吹起。   火焰的炙热扑面而来,灼得人脸隐隐发烫。   明明是最纯粹的金色的发,却映不出半点明亮的光芒。   斜斜的额发掩住他失去的那只眼上狰狞的疤痕。   那个人站在火光面前,像是能将一切投向他的光吸收进去,让他的四周始终暮色沉沉。   燃烧的城中,尸横遍野,那一片片堆积如山。   他一声令下,整座城市的人都死在他铁骑的刀枪之下。   或许其中还有残余的活口,因为隐隐似乎还能听见哭喊悲鸣之声从火焰深处传来,只是那些微弱的声音很快就消逝在空中。   烈火在熊熊燃烧。   所有的生命很快都将在火焰中焚烧殆尽,只剩下灰烬。   风声在呼啸,他望着这座燃烧的城市,心中毫无波澜。   握着枪的手指还是潮湿的,那是残留在他手上的血迹。   杀戮对他而言已是平常,这些年来,他早已不记得自己的枪下死了多少的性命。   不知多少死在他手下的人在临死前大骂他暴虐无道,凶残成性,骂他心冷如铁。   他却想,他大概已经没有了心脏这种东西。   不知不觉之间,就已经没有了。   烈火还在噼里啪啦地烧着,他转身。   熊熊火光映在他身后,让他整个人都陷入逆光的黑暗之中。   他脚下漆黑的影子长长地拉在地上。   他从不接受投降者。   他的敌人,只有死亡。   他的铁骑踏上的地方,从不留任何活口。   凡他所到之处,血流成河。   凡他所攻下的城市,白骨累累。   征战,杀戮,永无休止。   那或许已是他活在这世上唯一的意义。   …………   唯一的……意义?   不。   不是这样。   他是……是萨尔狄斯……是即将登基为王的王太子。   他还有着一个很重要的人。   那个人不会允许他杀戮,从来都不会。   …………   不……   不对,他已经是波多雅斯王了。   在亲手杀了那个人之后,他就直接自立为王。   从此之后……   …………   他究竟是……   ……………………   喧闹的战场之上,马蹄声和刀剑撞击声不断地在耳边响起。   攥在右手中的,是无比熟悉的冰冷而又坚硬的枪身的触感。   他睁开眼,看到的是他刺出的利枪贯穿了对面那个男人的胸口。   那个他血缘上的父亲的男人。   鲜血从戴维尔王的胸口顺着漆黑的枪身流到他攥紧的手上。   那血液,烫得灼人。   他看着死在他手中的男人,胸口深处像是有一个漆黑而不见底的洞口,吞噬着一切。   他的眼底没有一丝亮光,是一片什么都没有的深渊。   …………   不对。   这不是他。   他没有杀死那个人。   因为弥亚说了,所以他在最后关头没有——   【这就是你。】   一个无声的声音从他的心底浮现。   【如果没有他。】   【你就会这么做。】   【你否认不了。】   …………   手指稍一用力。   咔擦一声。   脆弱的颈骨在他手中轻易地断裂。   他松开手,那个生下他的女人软软地倒在地上,停止了呼吸。   天空中血红色的月光映在大地上,像是将这个女人映了一身的血色。   他看着死去的女人,看着自己捏断女人脖子的手,他的眼被阴影笼罩着,处于黑暗之中,照不进一点光芒。   …………   我没有。   【你有。】   【这就是你心底的杀意。】   【这就是真正的你。】   …………   尖锐的痛楚从眼睛传来。   痛得让人发疯。   从眼眶涌出的鲜血染红了他捂着眼的手,染红了他仅剩的那只眼的视野。   此刻他所看到的,是一片血红。   滔天的恨意从身体深处汹涌而出。   为什么?   他想。   凭什么?   凭什么他必须忍受这种痛苦!   凭什么该死的人必须是他,而不是——   仅剩的那只眼迸出的是近乎疯狂的不甘和恨意,陷入深渊的少年挥出的短剑割断了他的父亲的喉咙。   曾经无比强大的男人倒在地上,睁着眼,渐渐没了声息。   从男人喉咙涌出的鲜血将草地尽数染成红色。   他呆呆地看着死掉的男人,突然大笑出声。   原来这就是力量。   能够让他所厌恶的东西全部都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的力量。   他笑着,鲜血从他眼眶滴落。   他不会死的。   所以,让他讨厌的那些人全部去死吧!   ……   【看到了吗?】   【那就是你真正的模样。】   【你想要掩盖的那个……充满欲望的,丑陋而又贪婪的真正的你。】   ………………   周围的世界再度暗了下来。   像是回到了黑夜。   但又不是纯粹的黑夜。   波光浮动中,仿佛有光从上面照下来。   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柔软的流水包裹着他。   他似乎身在看不到尽头的大海中。   光从头顶照下来。   那是海面。   下方似乎有什么在缓缓地沉落。   借着从水面上映进来的微弱的光,他看见下方正缓缓沉入海底的少年。   纤细的身体被水波簇拥着,淡金色的发丝在水中轻轻飘动。   那个少年闭着眼,像是在沉睡。   就这样在沉睡中缓缓地向着看不到底的大海深渊沉下去。   他下意识伸出手。   【那孩子不属于你。】   他向下追去。   【他和你不一样。】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只是觉得,那个少年对自己而言很重要很重要。   他绝对不想失去他。   【他终究会离你而去。】   身边涌动的水波阻碍着他。   他竭尽全力伸出手,想要追下去,想要抓住对方漂浮在水中的手。   【你永远都不可能得到他——】   可是无论他怎么拼命伸出手,那个少年依然缓缓地沉下去,一点点的,纤细的身体被海底的阴影吞没。   最终彻底消失在他的眼前。   永远的……   “!!!”   从噩梦中猛地惊醒,甚至于惊到坐起身的地步,萨尔狄斯剧烈地喘着气。   他坐在床上,右手还向前伸出,像是竭尽全力地想要抓住什么。   夜色寂静,只有冷清之中却莫名给人一种诱惑感的月光落在房间里,落在萨尔狄斯的身上。   急促的喘气声在房间里回响了好几下。   片刻之后,萨尔狄斯收回伸向前方的手,抬起手,按在自己的头上。   长长的凌乱的金发散落了他一身。   他的手指用力地压在自己的额头上,薄薄的唇抿得很紧。   ……又是这个梦。   自从回到王城之后,他断断续续地做着奇怪的梦。   梦中的人似乎是他,但又似乎不是他。   梦中的他经历了和他一样的事情,可是又完全不一样。   可是梦中的他所遭受的一切却让他感同身受——那就仿佛是他真的亲身经历了梦中那可悲可怖的一幕幕。   他在梦中,成为了另一个他。   另一个他的情绪也浸染到他的情绪之中。   眼底弧光闪动,萨尔狄斯的手按在胸口。   那种被仇恨侵蚀入骨髓,被黑暗所吞噬的感觉还在他此刻的身体里沸腾着。   他能感觉得到,梦中的那个人的确就是他。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杀父、弑母、肆无忌惮、蔑视生命,杀戮、屠城。   他的确做得出来。   ……如果他没有遇见弥亚的话。   萨尔狄斯垂眼,细长睫毛在他的脸上落下深深的影子。   因为遇见了弥亚。   因为不想让弥亚讨厌自己,因为想让弥亚喜欢自己。   所以,他死死地将自己心底的凶兽压制在黑暗中,关在牢笼之中。   只是……   人心不足。   沟壑难填。   就如同梦中那个无形的声音所说的一样。   人心都是贪婪的,不管已经得到多少,都永远无法满足。   他一开始只是想着,只要弥亚能一直陪在他身边就好。   后来,他又开始想,如果弥亚能一直只看着他就好。   当这些都得到之后,他依然不满足。   他想,他想要他。   他想要完完全全地得到弥亚。   他想要弥亚属于他。   ……   然而,得到的越多,所渴求的也就越多。   贪欲不断地放大,永无止尽。   得到了。   他还想要更多。   一直以来,在弥亚面前,他小心翼翼地压抑着自己的另一面,将黑暗之中那个见不得光的自己藏起来,不让弥亚察觉到分毫。   他脸上那一侧漆黑的面具,早已不是幼年时所说的为了掩盖伤痕所戴。   他早已不在乎什么伤痕,之所以不将其取下,是因为他用这个黑色的面具提醒自己。   当戴着这个面具,就仿佛能将自己黑暗的那一面掩盖住。   而如今,他贪心地想要更多。   他想要弥亚看到的,不只是展露在阳光下的那个自己,还有一直深深地隐藏在面具之下的另一个自己。   无论哪一个,都是他。   他想要弥亚接纳全部的他。   如女沙赫所说,他和她从某一方面来说其实是同一类人。   所以,他选中了她。   女沙赫,其实就是他的影子。   他以女沙赫作为试探,试探弥亚是否能接受他的影子。   可是结果却是一败涂地。   【他和你不一样。】   少年那双清亮的眼,从始至终未曾改变。   他总是干干净净的。   哪怕是在黑夜之中,阴影之下,黑暗也无法在他身上落下丝毫阴晦。   只是,光越是明亮,阴影就越是黑暗。   【你想要掩盖的那个……充满欲望的,丑陋而又贪婪的真正的你。】   弥亚否定了他的影子,否定了另一个他。   看到弥亚失望的眼神时,他忽然害怕了,退缩了。   最终,他用强硬的姿态掩饰自己的狼狈。   然后仓惶从弥亚身前逃开。   是的。   仓皇而逃。   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   萨尔狄斯闭上眼,脑中又浮现出那一刻,弥亚望着他空茫了一瞬的眼神。   每次只要想起那个眼神,他的心口就堵得厉害。   所以,这一次……   难道真的是他……做错了吗?   坐在床上的萨尔狄斯猛地睁开眼。   冷清的月光落在他抿紧的薄唇上,让他唇角的弧线锐气更甚,锋芒更甚。   不。   异色的瞳孔虹膜冷光闪动,发梢落进去的阴影让他的眼越发显得深邃。   他没有做错。   一直以来,弥亚被自己以及安提斯特等人保护得太好了。   弥亚他根本不懂。   在乱世中,唯有力量才能保护自己,保护自己重要的人。   这世间,本就是弱肉强食。   不必要的仁慈只会让自己缚手缚脚,从而带来更多的麻烦。   他需要女沙赫这把藏在阴影中的利刃。   无论是怎样的手段,只要能达到最终的目的,那便足够。   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战果。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错的不是他。   他必须让弥亚认识到这一点。   …………   天色亮了又暗。   一转眼,忙碌的一天又已经过去。   傍晚时分,正是用晚餐的时候,弥亚来到了王宫之中。   他来见萨尔狄斯。   但是,前所未有的,他被拦在了萨尔狄斯的宫所之外。   “抱歉,少祭殿下。”   拦住他的侍卫长眼底带着不安,但是忠诚于主人并坚守着职责的他还是坚决地拦在了弥亚身前。   “您不能进去。”   他说,   “萨尔狄斯殿下说不见您。”   “…………”     就算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或许、有可能做错了,但是他们绝对不会承认。   而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他们不会回头,而会偏执地顺沿着他们认为正确的路走到底。   当初戴维尔王就是如此。   现在,萨狄也是如此。 第172章   一转眼,白日过去,又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分。   夜空之上,一轮新月高挂在夜幕,弯弯如弦。   半边弯钩隐藏在厚厚的云层之中,只剩下一半掩在缥缈雾气之下。   安提斯特站在落地窗前,仰头望着空中的弯月。   和满月时皎洁温润的光华不一样,新月总给人一种冷淡而又锐利的感觉。它在黑夜的云层中若隐若现,半遮着面。   此刻的它是神秘的,就是因为神秘,反而越发诱惑人心。   那朦朦胧胧的微光,透着一种异样的诱惑感。   他想起他的老师曾跟他说过的,月神的神性就如同月亮一样,变幻莫测。   “据说,新月的月光有一种魔性的力量。”   盯着空中的如弦般的新月,安提斯特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   “新月时分,常常有人在月光下变得疯癫。”   【月光使人癫狂。】   “因为在黑暗之中,新月的月光会悄无声息地潜入人的心底,它会一点点地侵蚀人心的缝隙……然后,将人心底最深处的欲望、阴影释放出来。”   它会一点点地、无声无息地将人心底深处的弱点、见不得光的黑暗释放出来。   最终,让那个人的灵魂被自己的黑暗和欲望吞噬。   唰啦一声,安提斯特关上落地窗,将窗上的纱幕拉起来,挡住外面的月光。   没了那朦胧的月光,点着灯火的房间里反而亮了一分。   “所以,弥亚,新月的晚上最好不要站在月光之下,尤其是在只有你自己一个人的时候。”   安提斯特关好窗子后,转身向弥亚走去。   “知道了吗?”   得不到回答,他看向坐在床上发呆的弥亚,提高声音。   “弥亚?”   弥亚本坐在床沿,低着头,发着呆,不知在想着什么,被突然这么一叫,下意识啊的应了一声。   他仰起头,茫然地看向安提斯特。   一双眼像是蒙着雾气的碧蓝色宝石,在泛着微光的淡金发丝的映衬下,越发澄澈沁蓝。   让安提斯特看得不由得心里一软。   他伸手,揉了揉自家小徒弟柔软的发。   “我刚才说的话,听到了吗?”   “呃……”   刚才发呆去了,弥亚根本没听清安提斯特说了什么。   “我说,新月的时候,待在房间里,关上窗户,不要一个人待在月光下面。”   “好的,老师。”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乖宝宝弥亚还是很乖地点头。   安提斯特笑了一下,心里越发柔软,他又摸了摸弥亚的头。   “怎么,和萨尔狄斯吵架了?”   因为刚刚回到王城,这两天他忙得团团转。   不过就算如此,但他也注意到了,极其罕见的,这两个以往几乎是形影不离的小家伙这两天居然都各做各的,没凑到一起。   “……嗯。”   “呵,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从小时候开始,这两个小家伙虽然关系亲密,但是也时不时地就会闹上一场。   嗯,大多数都是那个性格狂傲而又别扭的王子闹脾气……好吧,虽然偶尔也会换成自家小徒弟发脾气。   不过,就算闹别扭,这两个小家伙也很快就会和好。   “没什么好担心的,和以前一样,过不了两天,这事就过去了。”   “…………”   弥亚垂下眼,没有说话。   不一样。   这一次和以前不一样。   漆黑睫毛的影子落在他的眼底,让他眸中的蓝意都暗了几分。   他按在床沿上的手指一点点攥紧。   这一次,他和萨狄……   …………   ………………   下午时分,政事厅之中,武将大臣聚集一堂。   大厅的上方,萨尔狄斯高坐其上。   当今日商谈的政事结束之后,他抬眼,望向站在一侧的玛格丽特。   作为政事厅之中唯一的女性,她独自一人站在一个角落。   但是就算这个女人安静地站着,一言不发,她依然拥有一种偌大的存在感。   她一个人站在一角,她周身两米之内没有任何人。   很显然,身为萨尔狄斯的下属,她是唯一一个被众人孤立的存在。   那并非是由于她身为异族的身份——毕竟这大厅之中的异族,除了她,还有好几位出身斯顿人的将领。   这些斯顿人投效萨尔狄斯之后,立下不少战功,早已成为萨尔狄斯忠诚的下属,而他们的战绩也让波多雅斯的将领接纳了他们。   但是对这位个性狠辣且凶残成性的前女沙赫,众人都抱持着排斥的态度。   这个女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本性,除了会在萨尔狄斯殿下面前露出驯服的姿态以外,她看其他任何人的目光都带着像恶狼一样的凶光。   无人愿意与狼共舞。   “玛格丽特。”   就在众人等着萨尔狄斯起身离去结束这次议会的时候,他们突然听到坐在上方的萨尔狄斯叫出了这个还很陌生的名字。   身穿漆黑的轻皮甲的女将领上前几步,单膝跪在地面,谦卑地低下头。   “今日起,设立新的监察署,由你负责。”   萨尔狄斯俯视着跪地的玛格丽特,说道,   “监察到的情况,直接向我汇报。”   大厅中的众人皆是一惊。   检察署。   顾名思义,都知道它存在的作用是什么。   而且它的负责人还是一条只认主人的疯狗。   一想到从此以后,随时随地都会有一双带着凶性的眼睛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众人顿时就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有人忍不住看向上方,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当他的目光和上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的王太子一对上,他心底顿时就是一颤。   他诚惶诚恐地低下头,不敢再与王太子对视。   “这是我的决定。”   王太子低沉的声音在大厅之中响起。   坐在王座之上的萨尔狄斯威势强盛,锋芒迫人。   他仅仅只是坐在那里,就有一股无形的压迫气息笼罩在大厅之中,让人不敢逼视。   众人纷纷低下头。   在波多雅斯将亡之时,他逼退入侵异族,令海上民不敢北上。   紧接着,他横扫斯顿大草原,占领斯顿王城,令斯顿国从此名存实亡。   这一次,他率兵南下,长驱直入抵达王城之下,短短十天的时间里接连大败海上民大军,那赫赫威势竟是让曾经不可一世的海上民直接开城投降,海上民的沙赫更是毫不犹豫地投降在他的麾下。   一场又一场的胜利,一个又一个辉煌的战果,将萨尔狄斯的威望在波多雅斯推向了顶峰。   他那无人可敌的武勇,他那掌控战局的睿智,他那奇迹般的事迹,被无数吟游诗人传颂着。   如今的他,几乎可以说已立于大陆中最顶端的那一部分人之中。   而最令人为之称道和惊叹的,是这位王太子才年仅二十。   如今,年轻的波多雅斯王太子在声望上已丝毫不逊于他的父亲戴维尔王,甚至还有隐隐压过之势。   波多雅斯人无不对其心悦诚服,无不对其敬畏不已。   更何况,唯一自视甚高敢对萨尔狄斯提出抗议的那些世家贵族的势力早已被连根拔除。   如今在大厅之中的,都是他或是忠诚或是狂热的追随者。   因此,对于萨尔狄斯的命令,就算心里隐隐感到不满,也无人会提出异议。   ……无人敢提出异议。   大厅之中一片寂静,众人纷纷低下头。   因为低着头,所以看不到他们此刻眼中的神色。   而就在众人都低下头的时候,唯有一道目光笔直地从大厅的侧室里望向萨尔狄斯。   大厅侧面的房间里,弥亚注视着王座上那位已显露出独断专横之态的王太子,目光闪动。   胜利与荣耀接踵而来。   让这个本就骄傲的人变得越发骄傲和自负。   在萨尔狄斯自己都感觉不到的时候,他已经逐渐变得独断。   他开始认为自己所做的都是正确的。   他开始习惯了让所有人都服从他的命令。   就像是那个时候,萨尔狄斯说要在王城中举行成婚仪式,却根本不曾征求过弥亚的意见,而是自己就做出了决定。   弥亚的目光沉了沉。   若是再这样下去……   议会已散,众人纷纷退去,眼见萨尔狄斯从侧门离开,从沉思中醒来的弥亚立刻追了上去。   啪嗒啪嗒的小跑的脚步声在走廊中响起。   “萨狄。”   从身后传来的熟悉的声音让正在快步离去的萨尔狄斯脚步一顿。   他垂下眼,眼底微光敛了一下,然后才转过身来。   他虽然转过身来了,但是他依然垂着眼,没有去看弥亚的眼。   他虽然没看弥亚的眼,可垂下来的目光却恰好看到了弥亚耳下轻轻晃动着的蓝宝石耳坠。   那晃动着的沁蓝弧光让他心里微微动了一下。   “萨狄,我想……”   “怎么,这次不叫我萨尔狄斯了?”   萨尔狄斯笑了一声。   他的话中隐隐透出一分嘲讽。   只是说完之后,他立刻就后悔了。   他不是真的想嘲讽弥亚,他只是生气,生气上次弥亚在争吵中叫他的全名,所以刚才一气之下就说出了那样的句话。   但是现在这种两人对峙的时刻,他又拉不下面子来道歉,只能冷着脸,抿紧了唇。   弥亚深吸一口气,说:“我有话要跟你说。”   “你想跟我说的,还是上次那些话吗?”   弥亚抿了下唇,他说:“是。”   “那就不用说了。”   萨尔狄斯断然道。   “我不想听。”   一句话说完,他转身就走。   “萨狄,等……”   眼见萨尔狄斯要走,弥亚下意识伸手,想要抓住萨尔狄斯的手。   可他的指尖在空气中划过,扑了个空。   他没能抓住萨尔狄斯的手。   萨尔狄斯走得太快,他伸出的手尚未来得及触及,萨尔狄斯就已经离他远去。   弥亚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前方熟悉的背影。   那个背影离他越来越远。   他看着自己抓空的右手,眼中浮现出几分茫然和无措。   那人已经听不进他的话了。   他到底该怎么做,才能……   好一会儿之后,弥亚闭上了眼。   他的手慢慢地握紧。   细碎的淡金色发丝落在眼角,白日时燥热的微风掠过他闭着的眼。   那垂落的细长睫毛在风中微动着,似蝴蝶轻颤的羽翼。   萨狄,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   萨尔狄斯快步向前走去,他走得极快,漆黑长靴踩在石板地上发出沉重的响声。   他不敢停下来,更不敢回头,甚至连脚步都不敢缓下来半分。   因为他知道,他只要稍一缓下步来,他就会停下来,他只要一停下脚步,就一定会忍不住回头。   他刚才甚至都不敢正视弥亚的脸。   看了,就会心软。   看了,就会舍不得。   但是不行。   他飞快地往前走着,咬紧牙告诉自己。   这一次,他必须让弥亚明白。   他没有做错。   随着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一次又一次的胜利,他的野心在不断地增长。   当他那位贤者老师在某天意味深长地将包括这片大陆上所有国家的地图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看着那张地图,瞬间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   他想要的,不仅仅是一个波多雅斯。   就算再加上一个斯顿国,对他而言也远远不够。   他心底欲望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为了达成他的目的,那么,在未来注定还会发生无数的战争。   而所谓战争,就代表着鲜血和杀戮。   为了获胜,无论是谁都会用尽手段去争去夺。   他更是如此。   如果弥亚连这一次的事情都无法认同也无法容忍的话,那么在以后,他们之间一定会一次又一次因为同样的事情而不断地争吵。   他不希望这样。   所以这一次,他必须让弥亚明白。   他没有错,错的是弥亚。   他必须让弥亚认识到这一点!   他更是必须让弥亚接受那样的他——接受全部的他!   沉重的脚步声戛然而止,萨尔狄斯在庭院中站定。   他仰头,望着一望无际的天空。   阳光有些刺眼,吹过他颊边的风也很燥热,让他隐隐有些烦躁。   望着和弥亚的眼眸一样湛蓝清澈的天空,萨尔狄斯深吸一口气,想让自己焦躁的心绪平复下来。   这个过程或许会有些艰难,但是,这是必要的。   为了他和弥亚的未来。   或许他现在所说所做的……的确过分了些。   但是没关系,弥亚会谅解他的。   萨尔狄斯如此告诉自己。   因为以前每次都是这样。   每一次,每一次,弥亚无论再怎么生气,最后都会谅解他。   无论发生怎样的事,弥亚都会回到他身边。   所以这一次也会是一样,弥亚一定会理解他,会像以前一样继续陪在他身边。   …………   夜幕再一次降临,城市陷入沉睡。   黑夜中,风透过落地窗的缝隙,掀开掩住落地窗的纱幕。   朦胧的月光悄无声息地从纱幕掀开的那一点缝隙里照进来,落在床上沉睡的人身上。   躺在床上的弥亚在月光中缓缓地睁开眼。   他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的手在月光下白得近乎透明一般,依稀能看见手腕上青色的血管的痕迹。   那肌肤不正常的白皙,让他纤细的手腕看上去异常的脆弱。   “我的时间……不多了。”   这个世界上,他本该是早夭之人。   所以,在未来,这片大陆上注定不该、也不会有他的存在。 第173章   ……   【……你已完成你的使命……】   【……该离开了…………】   嗡的一声,利箭离弦而去。   在明亮的太阳之下,咚的一下深深地钉入远方的箭靶上。   只是离中心偏了一分。   反而是紧追其后的那支利箭越过这个箭靶,然后重重地钉在后方比其远了一倍有余的另一个箭靶上。   射出后面那支箭的安提斯特哈了一声,放下手中的强弓。   他挑眉道:“今天的状态不太好啊。”   弥亚也放下手中的白弓。   他抿唇笑了一下,说:“只是刚才被阳光晃了下眼。”   其实并非如此。   他只是在射出箭时,突然想起梦中听到的那个声音,一个恍惚,就让射出的箭偏了一分。   “累了?”   “唔……”   安提斯特走过来,揉捏了几下弥亚的手臂。   被按的地方传来的酸痛感让弥亚忍不住缩了一下,却被安提斯特硬揪住。   “还是老样子。”   安提斯特一边帮弥亚按摩着手臂,一边说,“体力不够,持久力太差,力量也远远不够。”   他哼了一声。   “你看你这胳膊,细成这样,怎么能有力气?啧,吃那么多,练得也不少,就是不长肉。”   “你也就能靠着那把月神的弓逞能了。”   安提斯特毫不客气地嘲讽着。   看着弥亚刚刚放下的弓,他心里有那么一丁点不爽。   他当初精心为自家小徒弟找来的好弓,结果沦为了训练用的弓。   因为这件事被老师嘲了好几次力量问题的弥亚没有顶嘴,只是仰着头,睁着一双湛蓝的眼一脸无辜地望着安提斯特。   那模样让斜着眼看着他的安提斯特再也装不下去,不由得失笑,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脑袋。   “行了,我不说了。”   他笑着说,“这也练了一上午,该回去休息了。”   弥亚乖乖地嗯了一声,接过练武场的仆从递过来的湿巾,将脸和手上的灰尘汗迹擦拭干净,然后和安提斯特离开了这里。   活动了一上午,他这几日一直有些低落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些。   只是……   【……你的使命已经完成……】   【该离开了……】   他知道,那个出现在他梦中的声音不是他的梦,也不是他的幻想。   那个声音在告诉他,他很快就要离开了。   只是,为什么偏偏是现在这种时候?   他若是在现在离去……   走在侧前方的安提斯特脚步突然一顿,停了下来。   “玛格丽特将军,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特殊的名字让弥亚脚步紧跟着一顿,停下来。   他抬眼,看向就站在对面的女沙赫……或者该说,现在应该称呼为玛格丽特的女将军。   这位女将领仍旧是一身黑色的轻皮甲劲装,包裹住她高挑而又强健的身体。   手臂以及修长的腿上露出的紧致肌肉在阳光下泛着健美的褐色光泽。   看样子,她是刚刚从祈祷神殿中出来,正要离开,恰好与从神殿一侧练武场里出来的弥亚、安提斯特撞上。   她说:“既然已经成为塞普尔的信徒,我自然要来神殿中向其献上我的信仰。”   海上民一族本是信奉海上的风暴与毁灭之神赛尔特。   但是玛格丽特在投于萨尔狄斯麾下之后,就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过去的信仰,转而成为了海神塞普尔的信奉者。   她心里虔不虔诚没人知道,但是最起码每隔几天就来一趟海神殿的她在行动上表现得极为虔诚。   安提斯特呵呵一笑。   他虽然在笑,看着玛格丽特的目光却很冷淡,嘴角透出毫不掩饰的嘲讽之色。   “这种轻易就能改换的信仰,太过于廉价,我觉得塞普尔大概也不是很想要。”   玛格丽特微微一笑。   “我到是觉得,曾经信奉异神的的迷路者迷途知返,以塞普尔博大的胸怀和仁爱之心,必定会将其宽容地接纳于他的羽翼之下。”   她说,目光转向弥亚,那双如肉食野兽的细长眼眸注视着弥亚。   她一边低头行礼,一边说:“您说对吗?少祭殿下。”   弥亚没有说话。   他微微抿着唇,看着玛格丽特。   不知为什么,他在第一眼看到玛格丽特的时候,就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现在仍是如此。   弥亚隐约感觉自己应该从这位女沙赫身上看到了什么。   她的身后……似乎隐藏着很让人心惊的东西。   可是偏生她的身上似乎被一层朦胧的迷雾笼罩着,让他怎么都看不清。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安。   看了对方一眼之后,弥亚就撇开目光,他甚至不曾回答玛格丽特的话。   他迈步径直从玛格丽特身侧走过,对其视若无睹。   他这种对玛格丽特毫不客气的、甚至可以称之为无礼的态度,不止是向弥亚行礼的玛格丽特,就连安提斯特都错愕了一下。   因为自从认识弥亚以来,他从未见过弥亚用如此冷淡的态度对待他人,如此明显地表现出对一个人的不喜。   看来,弥亚是真的很不喜欢这个女人。   安提斯特如此想着,没再和玛格丽特啰嗦,在目送弥亚往住所宫殿走去后,他抬脚走向另一个方向。   因为见弥亚这几天心情似乎有些低落,所以,就算事情堆积如山,他也特地抽了一上午的时间陪弥亚在练武场练箭。   现在弥亚回去休息了,他自然得赶紧去处理事情。   被视若无睹的玛格丽特站在原地,稍许之后,她迈步继续向前走去。   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是垂着的眼底,深深的阴冷之色一闪而过。   ……   哗啦。   沿着盘旋向上的长长的镂空石阶,弥亚快步向上走着。   他的寝房在这座塔殿的高处。   盘旋向上的石阶上明明只有他一个人,明明应该很安静,可是他的耳膜深处、他的脑中却有巨大的浪声在不断地响起。   哗——   震耳欲聋。   强烈得让他的头几乎要裂开。   哗啦——   那海浪仿佛是在汹涌地撞击着什么。   一下一下地冲击而来。   弥亚的脑中不断浮现出那个女沙赫的身影,伴随着的,是他脑海一阵一阵响起的海浪拍打声。   哗!   哗啦!   哗——   就在弥亚一脚踏上盘状石阶的最后一阶的瞬间,轰的一下,那汹涌的海浪仿佛是猛地将某个无形的屏障撞得粉碎。   他的心脏狠狠一跳。   刹那间,迷雾尽数散开。   而那一直被重重迷雾所掩埋着景象也终于再一次在他脑中浮现。   一手用力地按着头,弥亚放大的瞳孔剧烈地颤了一下。   他看到了那透胸而出的血色匕首——   他看见匕首尖在灯光下闪动着的幽青色诡异色调。   还有一滴滴从指尖滴落在地面的鲜血——   萨狄!   他——   弥亚猛地喘了一口气,身体也微微晃了一下。   但是在尚未站稳时,他就猛地向前奔入前方的卧室中。   房间里的落地窗敞开着,纱幕在风中轻轻飞扬。   从落地窗往下看去,远远的,隐约能看见正沿着中道向神殿外走去的女沙赫。   只是因为距离太过于遥远,那个身影看上去仅有拇指大小。   弥亚盯着那个身影,目光一点点变得深邃而又锐利。   他快步向阳台走去,在过去的路上抬手取下悬在石台上的流转着如玉般光泽的白弓。   月神之弓。   站在落地窗前,他弯弓搭箭。   透明的弓弦被拉开到极致。   轻薄柔软的纱幕依然在翩然舞动。   弥亚俯视着大地的目光带着利刃的锋芒。   利箭瞄准了大地上遥远的女沙赫的身影。   箭尖在阳光下闪动着如弥亚此刻眸中一样的寒光。   他的指尖微动,眼看就要松开——   可就在这一瞬间,巨大的重量突兀地压在手上。   他的手一沉。   哐当一声沉重的闷响,突然变得沉重无比的弓脱手而出,砸在地面上。   弥亚俯身去拾,可是以往在他手中轻若无物的弓此刻却重如千斤。   别说拿起来都无比艰难,就算勉强拿起来了,也用不了。   弥亚抬起头,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玛格丽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午时的阳光分外明亮,可是他的目光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所以,这是……不被允许吗?   他亲手除去那个女人,不被允许。   他感觉得到,将自己所知道的未来告诉别人,亦不被允许。   那么,在无法接近萨尔狄斯的现在,他到底该怎么做?   弥亚闭上眼,正午时灼热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攥紧成拳。   必须想到办法。   在他离开之前。   …………   ……………………   王宫的王太子宫所里,纳迪亚将自己挠了大半天的脑袋才好不容易在副将的帮助下弄好的报告文书递给萨尔狄斯。   他瞅着萨尔狄斯不怎么好的脸色,直接就问道:“殿下,听说你又和小少祭闹矛盾了?”   翻阅着报告的萨尔狄斯没吭声。   纳迪亚耸了下肩。   好吧。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小王子和小少祭几乎从小闹腾到大,这次应该也和以前一样,过个几天就好了。   虽然知道自己嘴欠,但是他实在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我说,小少祭是不是因为你擅自决定要举行成婚仪式才生气的啊?”   他问,   “还有,殿下您真的要在七天后的大廷议上宣布这件事?”   想也知道,萨尔狄斯在大廷议上宣告成婚仪式的行为一定会引发轩然大波。   想必那个时候,一定会惊呆不少人。   要知道,就连大心脏粗神经的他在突然得知此事之后,都呆滞了好几天。   一想到众人那时慌得一批的模样……   唔,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点小期待。   “那是你们的事,小少祭也没意见的话,我是无所谓啦。”   纳迪亚摊手,说,   “不过您得做好心理准备,肯定会有很多人反对,这件事未必成得了。”   一直懒得搭理纳迪亚的萨尔狄斯终于抬眼,他说:“我的决定,谁能反对?”   他说得轻描淡写。   但是那轻描淡写的语气中又透出明显不容置疑的口吻。   那种不容他人多言的冷凛目光让纳迪亚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   看着在回到王城就威势越盛、锐气越利的萨尔狄斯,他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年轻的王子已越发有身为王的气魄。   哪怕只是坐在那里,一个眼神,都气势凌厉,都能带给人一种无形的威严。   他的话,他的命令,无人敢质疑分毫。   这对波多雅斯来说,本该是一件好事。   但是,纳迪亚却不知为何,有些…………   “殿下。”   一名侍卫快步走进来,俯身行礼。   “少祭殿下今日又来了,就在外面。”   他说,   “您要见他吗?”   萨尔狄斯正在文书上书写着的笔忽然一顿,他的目光也停顿了一秒。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沉淀了下去。   好一会儿之后,他终于开口。   “不见。”   萨尔狄斯说,面无表情。   纳迪亚一呆,愕然看向萨尔狄斯。   而近日来已经习惯这个答案的侍卫则是面色不改,应了声是,躬身退了出去。   房间里很安静,静得有些压抑。   萨尔狄斯仍旧拿着笔,他的目光似乎一直盯在身前的文书上,但是过了好几分钟,他手中的笔也没有再动一下。   …………   宫所之外,弥亚转身离开。   然而,在从萨尔狄斯的宫所离开的路上,他意外撞上了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在看见弥亚之后,立刻上前,单膝跪地向弥亚行礼。   既然她已成为塞普尔的信徒,那么自然要向少祭行跪地礼。   长廊此刻没什么人,除了远远地守在长廊尽头的侍卫,这里就只有他和玛格丽特。   弥亚俯视着跪在他跟前的玛格丽特,长久没有开口说话。   玛格丽特跪在地上,低着头。   她能感觉到上方俯视着自己的冷淡目光。   这位少祭对她的不喜以及排斥,玛格丽特心里很明白是因为什么。   第一眼看到那位少祭的时候,她就知道,她和那位少祭完全不一样。   她和他,是相反的极端。   年轻的少祭太干净了。   尤其是一双眼清亮透彻,如水一般,在其中看不见丝毫灰尘和阴晦。   他好像天生就该站在阳光之下,散发着明亮无垢的光芒。   正如她之前对萨尔狄斯所说,那位少祭是光的话,她就是黑暗。   而光芒总是厌恶着黑暗,排斥着黑暗。   有光在的地方,从来都不允许黑暗的存在。   “我不会让你在萨尔狄斯身边待太久。”   少祭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不管是说出的话,还是脸色,他都毫不掩饰自己对玛格丽特的厌恶之情。   “我会让他尽快将你赶走。”   玛格丽特不快地皱着下眉。   因为她低着头,所以没人看到。   她的眉只皱了一下,就很快舒展开来。   “少祭殿下,我知道您对我不喜。”   她说,   “但是王太子留下我,自是用到我的地方,而您却以私人的感观去干扰王太子的决策,这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做法。”   “虽然我的行事作风令您厌恶,但是对王太子来说,我亦有存在的必要和价值。”   “我希望您能理解这一点。”   “我不能理解萨尔狄斯留下你的必要。”   弥亚说,神色固执。   “如果你所谓的作用,是将萨尔狄斯带向阴影与杀戮的话,那我更不能容许。”   他的目光锐利至极。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   “我不能容许你这样的人待在他身边!”   “少祭殿下,我……”   “听着,女沙赫,在七日后我也会出席的大廷议上,我会直接告诉萨尔狄斯,我绝不能容忍你的存在。”   弥亚打断了玛格丽特的话。   他的姿态极为强硬,毫无转圜的余地。   “我会告诉他,我和你,他只能留下一个。”   “他留下你,那么,我就会离开。”   “少祭殿下——”   玛格丽特又惊又怒。   她有千万种方法向王太子彰显自己存在的必要,彰显自己的作用,她有无数种的方法与这位少祭慢慢纠缠,虚与委蛇。   可是这位少祭却丝毫不与她纠缠,更不给她缓和的时间,干净利落的,直接狠狠一刀插入她的要害。   她很清楚,这位少祭在王太子心中是何等的重要。   那绝对不是她所能比拟的。   如果少祭真的那么做的话,那么她费尽心思才得到的如今的一切都将成为一场空。   想到这里,她的眼神陡然阴沉了下来。   “少祭殿下,你实在没必要为了针对我做到这种地步。”   玛格丽特沉声说,一字一句。   “你这样逼迫王太子,也会让他对你心生不满。”   就算再怎么忍耐,她的声音也控制不住地流露出几分阴冷。   “我与你并无不共戴天之仇。”   弥亚俯视着她。   “是的,我与你没有私仇。”   “但就算会触怒他,我也绝不允许一个满手血腥的刽子手待在萨尔狄斯身边——这是我的意志!”   他坚定地说,   “所以那一天,我一定会这么做。”   留下这句话,弥亚再不多言,转身离去。   玛格丽特仍然保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只是周身一点点渗出强烈的戾气。   那是刻在她骨子里的凶戾气息。   她缓缓抬起头,压抑了许久的眼神此刻已是凶光毕露。   她盯着弥亚离去的背影,如同恶鲨般穷凶极恶的眼底,杀意闪动。    第174章   正是盛夏时节,午后的阳光是炽热的,将大地都照得发烫。   但哪怕在如此炽热的阳光之下,弥亚也能隐隐感觉到后方那注视着自己的冰冷视线。   以及,从其中传递过来让人后颈发寒的阴森杀意。   他没有回头去看,继续向前走着。   直到再也感觉不到从后面射来的视线,他才停下脚步。   石柱耸立的广场之上,上空毫无遮挡,火热的阳光从上空直射下来,炙烤大地。这片白石地的广场太过于明亮,以至于让人觉得眩目。   弥亚抬手,挡在头上。   透过手指的缝隙,他望着那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   带着燥热气息的风从他身边掠过,他颊边的发丝拂过他微微眯起的眼。   淡金色的发映着阳光,每一根发丝都仿佛泛着微光。   目的算是达到了一半。   弥亚想着,只是,他脸上却没有丝毫喜悦之色。   他闭上眼。   明亮的阳光之下,纤长睫毛在他的脸上落下漆黑的影子,根根分明。   风过时,带动他的衣角、他身后浅色的短披风轻轻飞扬。   他这几天日日来王宫,名义上是想来见萨尔狄斯,但是对萨尔狄斯偏执性情极为了解的弥亚心里很明白,在宣告成婚仪式之前,萨尔狄斯都不会见他。   所以,他的目的是女沙赫。   从女沙赫所做的一系列事情看得出来,她是个果决、狡诈而且狠辣的人。   而且,她是一个绝对的利己主义者。   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情,目的都是为了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为了活下去,为了向上爬,她会不择手段。   就如同海底深渊的恶鲨,通过吞噬他人的血肉来壮大自己。   当处于弱势的时候,她就会潜伏起来,伺机而动。   她不懂得感恩,更没有所谓的忠诚之心。   虽然现在表现得极为驯服,但是一旦自己拥有了足够的力量以及机会,她就会毫不留情地撕咬杀害曾经的主人,甚至夺取对方的一切。   只是,弥亚知道,就算自己将这些话告诉萨尔狄斯,他也不会太在意。   现在萨尔狄斯太过于自信,或者可以说是自负。   他很清楚女沙赫的凶性,但是他认为自己可以驾驭控制住女沙赫。   因为现在的玛格丽特没有丝毫威胁力。   失去了自己身为沙赫的权势,她想要活下去,想要获得权势,她就只能对萨尔狄斯忠心不二。   这也是为什么萨尔狄斯会将监察署交给她负责的原因——因为被其他人排斥被彻底孤立的她,只能依附萨尔狄斯而存在。   善于审时度势的她现在绝对不会做出自毁靠山的蠢事。   弥亚睁开眼,眼中微光闪动。   他迈步继续向前走去。   ——唯一让这头凶残的鲨鱼提前原形毕露的办法,只有将其逼至绝路。   所以他对玛格丽特说了那些话,所以他对玛格丽特的态度表现得格外强硬。   唯有那种强硬以及固执到刻板的态度,才会让玛格丽特相信自己真的会去逼迫萨尔狄斯。   他要让玛格丽特相信自己就是要动手斩断她所有的退路,不给她丝毫活路!   绝境中的困兽,才是最可怕的。   弥亚知道。   如果他真的以那样的方式逼迫萨尔狄斯,萨尔狄斯最终还是会对他妥协。   萨尔狄斯对他有多在乎,他心里明白。   但是就算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那也毫无意义。   这种办法不过是暂时缓解危机,而解决不了最根本的问题。   所以,让萨尔狄斯睁开被骄傲所蒙蔽的双眼的办法……   让他看清他自己,以及看清前方的道路的办法……   弥亚看着自己的手,眼底浮现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逼迫,陷害一个现在什么都没有做的人。   利用萨尔狄斯对自己的感情。   以上这些,全部都是他曾经最为不耻的行为。   他对萨尔狄斯说,做事不可以不择手段。   而他现在却做了同样的事情。   何其讽刺。   但他不会后悔。   他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守护萨尔狄斯。   如果说,以前,他只是为了完成他的使命。   那么现在,保护那个人,已是他自己的意志!   …………   ……………………   “去舒尔特城?我?”   安提斯特挑眉,诧异地对弥亚问道。   弥亚嗯了一声。   “那边不是有法埃尔坐镇吗?”   当初萨尔狄斯率领众人南下收复王城,老贤者亚图多德坐镇斯顿王城,而舒尔特城则是由骑士长法埃尔留守。   说到这里,安提斯特不由得有些感慨。   “当初那个瘦瘦小小的小鬼,现在也已经是镇守一方的武将了。”   谁都不会想到,当初那个畏畏缩缩的懦弱小奴隶,竟然能达到今天这种地步。   他看向弥亚,不由得想起当初那个年幼的少年坚定地说出‘法埃尔以后一定会很厉害’这句话的情形。   他想,萨尔狄斯王子也好,法埃尔也好,大概也只有眼前这个小家伙能让他们蜕变吧。   没有察觉到安提斯特的心思,弥亚将一封信递过去。   “法埃尔给我寄了信,说是舒尔特城已经再次组建了一只战斗祭司的队伍。只是,他虽然是个厉害的武将,但让他训练战斗祭司团,我实在是不放心。”   他说,   “所以,老师,只能你去跑一趟了。”   安提斯特有些犹豫。   “我若是去了舒尔特城,那你这里……”   “这里可是王城,很安全,老师就这么天天守在我身边实在太浪费啦。”   弥亚笑嘻嘻地说,   “何况,还有萨尔狄斯在啊。”   “唔……”   说得也是。   有萨尔狄斯在,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虽然某人说要宣告婚讯的事情让安提斯特很有学习某人偷偷拐走弥亚的冲动,但是他还记得老师叮嘱过他,弥亚只有和萨尔狄斯待在一起才能安全。   反正他也实在不想看到那一幕——干脆走人,去舒尔特城,眼不见心不烦。   如此想着,安提斯特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老师。”   “嗯?”   弥亚坐在床沿,双手按在身侧的床上。   他的小腿悬在空中,孩子气地前后踢动着。   他仰着头,笑眯眯地对安提斯特说:“到了舒尔特城后,告诉法埃尔,一定要成为一个威震四方的武将,绝对不能丢了我的脸。”   “行行行。”   安提斯特没好气地说,毫不客气地伸手将弥亚往床上一推。   “太晚了,快睡觉,不然长不高。”   弥亚被推得向后倒在床上,然后顺势一滚,就滚到了床中间。   再滚一滚,又滚到了床边。   这么滚来滚去的,滚得毯子都半截落到了地上。   “都多大了,怎么还跟个小鬼一样。”   安提斯特哭笑不得地训了弥亚一句,但是嘴上说归说,他依然俯身将毯子拎起来,重新在弥亚身上盖好。   他的小弟子躺在床上,两只手抓着毯子,睁着一双沁蓝的大眼睛看着他,还眨巴了一下。   那模样实在是乖巧得不得了,让人看着心里就不由得软成一团。   安提斯特看着看着,就忍不住低头,亲了亲自家小徒弟的额头。   “晚安。”   他温柔地说。   亲完之后,安提斯特刚要直起上半身,一双纤细的手臂突然抬起来,搂住了他的颈。   他怔了一下,然后唇角止不住地上扬。   “这样可真没个大祭司的样子。”   虽然嘴里这么吐槽着,但是安提斯特那上扬的唇角却极为愉悦。   显然,口是心非的某人很享受自家小徒弟对自己的撒娇。   “不管我是不是大祭司,老师一直都是老师。”   搂着他的弥亚说,声音轻软仍旧如他少年般的面容一样。   弥亚说:“老师,对不起。”   “嗯?”   “这么多年来,给我收拾善后,很辛苦吧?”   “挺辛苦的。”   安提斯特笑着,揉了揉怀中小弟子的头。   “不过,谁让我是你的老师呢。”   他哄着怀中这个仿佛永远都长不大的孩子。   “好了,太晚了,睡吧。”   房间里微弱的火光晃动着,安提斯特站在房门之前,已经将房门推开。   只是,在他正要抬脚离开房间之时,鬼使神差地,他突然又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见他的小弟子乖乖地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他,见他回头看自己,就笑着对他挥手,向他道别。   于是安提斯特也笑了起来。   他抬手,对弥亚摆了摆手。   然后,他转回头,离开了这里。   …………   翌日,安提斯特离开王城,前往北方的舒尔特城。   ………………   时间如流水一般,转瞬即逝。   很快,在某人的焦躁中,在某人的心思重重中,七天过去了。   这一天,王宫大庭之上,众人云集。   今日,王宫要举行大廷议。   这是自戴维尔王战死之后,间隔了整整一年多之后,终于再次在王宫大庭中举行的大廷议。   所有的波多雅斯贵族、文臣以及武将,一个不少地站在宽阔的大庭中。   他们一个个神采奕奕,容光满面,面露笑容。   这一次的大廷议,主要目的就是对他们进行封赏。   这一天,晴空万里,太阳高挂在天空之上,将明亮的阳光投向大地。   阳光透过大庭两侧的琉璃窗照进来,将整座大庭映得无比敞亮。   大厅的四角那一人高的巨大香炉都已经点燃,浓郁的香气在大庭中弥漫开来,将每个人的身上都染上了淡淡的香气。   高高的白玉石台之上,萨尔狄斯端坐于王座之上。   他的左侧,弥亚坐在由带着海洋的波纹的海纹石所雕琢而成的石座上。   此刻,两人虽然离得极近,却没有了过去那种亲密无间的感觉。   他们明明坐在一起,却仿佛离彼此及为遥远,就像是隔着一道跨越不了的沟壑。   萨尔狄斯的目光始终俯视着下方,不曾侧头看弥亚一眼。   而弥亚则是一直垂着眼,安安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时间到了,萨尔狄斯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走到石台最前方。   站在台阶下方的侍从高声喊出名字,宣读出给予他们的封赏。   受到封赏的人在被喊出姓名之后,就会走上台阶,单膝跪在萨尔狄斯脚下,低下头,向萨尔狄斯宣告不变的忠诚。   萨尔狄斯用手中的剑轻点在跪在他身前的下属的肩上,表示自己接受下属的忠诚。   封赏仪式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侍从响亮的声音在大庭中回荡着。   在他的喊声中,一个接一个的人走上台阶,跪地向萨尔狄斯宣告忠诚。   弥亚依然坐在萨尔狄斯后侧方,他虽然一直垂着眼,但是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大庭下方。   大庭的一角,玛格丽特如往常一般,仍旧是孤身一人。   她安静无声地站在下方,低着头,一动不动。   那副神色沉重而又默然的模样在一众精神奕奕的人之间显得极为突兀。   弥亚皱了下眉,他心底隐隐有些着急。   整整七天的时间,他以为他不给女沙赫留下后路,以女沙赫那种狠辣的性情,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势就一定会暗地里找机会对他动手。   为此,他还特地找借口将老师都调去了舒尔特城,就是为了给女沙赫更多的机会。   然而他等了整整七天,一直等到这一天大廷议召开甚至于眼看就要结束了,女沙赫也毫无动静。   此刻,玛格丽特低着头站在下方,那沉默的神态就像是她觉得做不到,索性彻底放弃了一般。   弥亚抿紧唇。   难道是因为自己逼迫得还不够?   是自己太过于想当然了吗?   若是女沙赫不肯动手……   ……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该怎么办才好?   弥亚闷头不吭声,因为心中有事,所以他看起来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无心掩饰之下,他沉郁的心情都显露在脸上,被一旁的萨尔狄斯看在了眼里。   萨尔狄斯虽然明面上不曾看弥亚一眼,但是一直不着痕迹地暗地里注意着弥亚,包括弥亚脸上每一点表情变化。   此刻见弥亚的脸色如此沉郁,他自然而然地觉得,那是因为弥亚不愿意他向众人宣告婚讯的意思。   一想到此,他就越发气闷,眼神也越发幽暗阴沉了下去。   但是,在心里闷得厉害的同时,他也越发固执而又坚决地要在这次大廷议上宣布他和弥亚的婚讯。   就算弥亚不愿意,他也不会放手。   他要在弥亚身上打下完全属于他的烙印。   就在现在。   谁也不能阻止!   时间一点点过去,临近正午时分,太阳已经升到了顶空。   阳光越发亮得灼眼。   大庭之中仿佛被光芒所充斥着,亮到了极致,反而有一种空茫茫的感觉,就连视野都隐约受到了一点影响。   终于,到了最后,台阶下的侍从叫出了玛格丽特的名字。   她是最后一位接受封赏的人。   一直低着头悄无声息地站在一角的玛格丽特终于抬起头来,迈步走到中间,顿了一下之后,继续向前走去。   她神色平静地走到高台之下。   并没有多少目光落在她身上。   因为接受完封赏的众人都正处于志得意满的时候,自然没什么心思去关注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   玛格丽特抬脚,踩在白玉石阶上。   她低着头,一步一步,缓缓地走上去。   亮到极致的阳光从她的头顶之上,却让人越发看不清她被阴影笼罩着的脸上的神色。   她走得很慢。   她想起了七天之前,她在走廊中撞见少祭的那一天。   那一天,也是正午时分,阳光也这么亮。   亮得让黑暗与阴影无处存身。   那一天,看着少祭离去的背影,她的心里动了杀机。   既然这个少祭不肯给她活路,那么干脆由她抢先动手——毕竟,一个死人再怎么位高权重,也无法再威胁到她。   只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她打消了。   因为在之后去求见王太子的时候,站在房间外面等候着的她意外听见了房间里隐隐传出来的,纳迪亚将军与王太子争论的声音。   她吃惊地听到了王太子打算在七日后的大廷议上宣告自己与少祭的婚讯的事情。   就算是她,在听到这件事后,也震惊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等回过神来之后,她就明白,自己想要暗中害死少祭的办法是不可能的了。   君王想要与大祭司成婚。   而且两人还同为男性。   这是何等惊世骇俗之事。   这世上大多数人绝对都难以接受,此事一旦宣布,萨尔狄斯王太子的名声肯定会大大受损。   但是王太子宁可自己名声受损,也一定要这么做。可想而知他对那位少祭的感情有多深,深到宁可面对天下人的指责和质疑,也要与之在一起。   若是在这种时候,少祭突然横死,痛失爱人的萨尔狄斯王太子绝对会不顾一切地大动干戈,掀翻整个王宫去追根究底,为爱人报仇雪恨。   若是如此,她无论策划得多么缜密,也一定会被抓出来。   到时候,她肯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不动手,她没有未来。   动手,她依然是死路一条。   她的眼前,已是绝路。   既然如此……   最后一步,玛格丽特已经走到了最后一级台阶。   她屈膝。   以往和以往一样,驯服地单膝跪在萨尔狄斯的脚下。   她深深地低着头,以一种无比谦卑的姿态。   惯来不使用香薰的女沙赫今天身上也散发着一点淡淡的香气。   若是在平时,或许会显得有些突兀,但是在大殿弥漫着浓郁香气的掩盖下,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气就显得微不可闻,无人会注意到。   萨尔狄斯手中的剑刃明晃晃地映着阳光,和之前对待其他人一样,伸过去在玛格丽特的左肩敲了一下。   他的脸色虽然凛然,但是仔细去看他的眼神,就能发现他此刻有些心不在焉。   或者该说,他心里微微还有些紧张。   因为等玛格丽特下去之后,他就要宣告他和弥亚的婚讯。   这对他来说,是比今天大廷议上的封赏仪式更加重要的事情。   玛格丽特跪着。   当剑尖敲在她肩上时,她突然抬眼,飞快地看了萨尔狄斯后方的弥亚一眼。   那眼神透出十分的诡异。   本就一直关注着她的弥亚被那诡异的眼神看得心脏猛地一跳,一种极为不安的感觉从心底涌出。   那种强烈的不安感让他再也坐不住,干脆站起身来。   他想,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他也只能按照之前对女沙赫说的,逼迫萨尔狄斯做出选择。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这种危险的角色留在萨尔狄斯身边。   “殿下。”   剑尖还抵在玛格丽特的肩上,萨尔狄斯突然听见跪着的玛格丽特压低声音对他说。   “少祭阁下好像想要离开。”   萨尔狄斯一怔,下意识回头望去。   而此刻,弥亚恰好从海纹石石座上站起身来。   【少祭阁下想要离开。】   不行!   萨尔狄斯的胸口陡然一窒,这一刻,他又惊又怒,心底深处甚至还有一丝委屈涌出来。   你就那么排斥与我正大光明地在一起吗——   又是愤怒又是难受,萨尔狄斯咬牙,伸手想要抓住‘打算离去’的弥亚。   心乱如麻之下,他完全忽视了还跪在他脚下的玛格丽特的存在。   而就在这一瞬间,谦卑地跪伏在他跟前的女沙赫猛地抬头。   她的手狠狠地抓住刚才轻点在她左肩上的长剑。   她抓得如此之狠,以至于剑刃深深地割入她的血肉之中。   伤口深可见骨,汹涌而出的鲜血在瞬间就染红了雪白的剑刃。   前一秒还极为温驯的脸在这一刻凶相毕露。   女沙赫的眼中闪动着孤注一掷的凶光。   她死死地攥紧手中的利刃,猛地起身。   她凶狠地挥出已攥紧成拳的右拳。   右拳上中指食指无名指的指环上,不知何时同时弹出的三根利针在阳光下闪动着幽青色的诡异寒光。   咬紧的牙咯咯作响,她的眼中只剩下搏命一击的疯狂。   女沙赫用尽全身的力量将右拳重重挥向萨尔狄斯的胸口。   左胸,最靠近心脏的地方。   呼啸的风声传来,刚刚抓住弥亚的右手的萨尔狄斯堪堪只来得及回头。   而就在回头的一瞬间,不知为何,他的头突然眩晕了一秒。   而就是这关键性的一秒。   空中划过一道幽青色的弧光。   利针深深地刺入血肉之中。   面色狰狞的女沙赫右手狠狠地向一侧挥去——   刺进血肉深处的利针宛如轻薄而又锋利无比的刀片,残忍地割开了它刺进去的那片血肉。   被利针刺入的纤细侧颈裂开一道深深的血口。   从被割裂的喉咙喷溅而出的艳红鲜血,飞溅到被弥亚猛地推开的萨尔狄斯脸上那冰冷的金属面具上。   漆黑的面具被染成了血色。   面具下黑色的眸也被染成了血色。   喉咙被割裂的弥亚向前倒下。   淡金色的发丝轻飘飘地从萨尔狄斯睁大的眼前掠过。   但他被鲜血浸染的瞳孔中,只能看得到一片血红。   ——你以为的捷径,其实是绝路——   ——你以为最小的代价,其实才是最惨烈的代价—— 第175章   瞳孔被泼溅来的鲜血染成赤色,视野所及之处全成了一片血色。   时间在这一瞬间慢得不可思议,近乎停滞在这一刻。   他甚至连从他眼前掠过的血色发丝飞扬时散开的弧度都看得清清楚楚。   脑子一片空白。   就连呼吸都被忘记。   只有身体的本能还让他在下意识中伸出手。   他的手,终于在最后一刻搂住了在他面前倒下的弥亚。   而就在他的手终于抓住弥亚时,危险的风声再一次向他袭来。   …………   鲜血在玛格丽特的眼前喷溅而出,那赤红之色映入她的眼底,将她的眸染上一抹血光。   但是这一次,她的眼中却没有以往见血时的兴奋和快感。   这一刻,她目光狰狞地盯着自她眼前溅出的鲜血,满满都是焦躁,其中还渗出几分错愕。   为什么?   她愤恨地想。   为什么这个少祭能做到这个地步?   她从来不相信本性自私的人会为了另一个人做到不惜性命的地步。   从来不信。   搏命一击失败。   她咬紧的牙咯咯作响。   但是当她看到萨尔狄斯此刻茫然的神色以及完全只追随着那位倒下的少祭的目光时,她心底瞬间重新燃起一丝希望。   一个转身,她再一次向萨尔狄斯狠狠挥出右拳。   拼尽全身的力气,用力到额头都青筋暴起的地步。   可是她的拳才挥到半空之中,一道寒光闪过。   明明目光只盯着已被自己搂在怀中的人的萨尔狄斯宛如雷霆般的一剑劈裂空气,也劈断了她的手臂。   半截手臂腾空而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掉落在石阶上黑红色的地毯上。   断臂的手指上,三根利针依然闪动着幽青色的诡光。   右臂自手肘处被整齐地斩断,剧烈的疼痛让玛格丽特蓦然眼前一黑。   而不等她缓过神来,一股巨力猛地压制住了她。   她的脑袋被一只大手狠狠地砸在石阶上,发出碰的一声巨响。   她整个人被死死地压在石阶上,仅剩的左手被反扭到身后,遭受强烈撞击的脑子让她头晕目眩。   几乎在事情发生的同一瞬间就朝石阶上冲上来纳迪亚一个纵身,将女沙赫扑倒。   他一手扭着女沙赫的左臂,一手狠狠地压着女沙赫的头。   确认自己完全控制住女沙赫之后,他这才喘了口气,抬头向高台上看去。   那一眼,满目的血红让他的手猛地抖了一下。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惨烈的一幕,整个人都处于呆滞之中。   一股极淡的幽香传入他的鼻中,纳迪亚突然觉得头眩晕了一下。   这突如其来的眩晕感让他差点松脱了手,幸好其他的武将也已经冲上石台,将差点挣脱的女沙赫再一次按在石阶上。   从眩晕中缓过神来,他对身边的人喊道:“屏住呼吸!她身上的香气有古怪!”   纳迪亚一边说,一边凶狠地盯着身下的女沙赫,悔恨、愤怒还有凶光在他眼底一一闪过。   他的手猛地一用力,咔嚓一声,女沙赫仅剩的左手也被他拧断,在身后扭成不正常的角度。   那之后,他才松开手,后退了一步。   他后退的脚步甚至都有些踉跄。   他张口剧烈地喘息着,一双拳头攥得死紧。   他拼命遏制住自己想要一剑将这个女人的脑袋钉在地上的冲动,那狂暴的杀意让他的眼已憋得通红。   喘着气,纳迪亚缓缓地抬头,向高台上望去。   …………   ……………………   四周一片寂静。   寂静无声。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听不到。   或许是因为他什么都不想听到。   惊慌失措的喊声、呵斥声、奔跑的脚步声,从下方传来的呼喊声,那一切的一切都离他无比遥远。   他像是坠入一个可怕的噩梦之中。   可怕得让他想要不顾一切地嘶喊出声,嘶喊那个他喊过无数次的名字。   可是,空气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掐住了他的喉咙。   让他无法呼吸。   让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明明正午时分的阳光亮到极致,炽热到了极点。   他却仿佛身在黑暗深渊,浑身冰凉。   冷到仿佛身体里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萨尔狄斯跪在地上。   溅落在漆黑面具上的鲜血在沿着面具缓缓地流动着,滑过眼角,缓缓地从他的脸颊滑落。   啪嗒。   微不可闻的一声。   鲜血滴落在被他搂在怀中的弥亚闭着的眼上,染红了那垂落的睫毛。   苍白的脸上,点缀着细碎血珠的纤长睫毛就像是蝴蝶被撕裂了,碎成一片片的羽翼。   将最美好的存在,以最残酷的方式毁灭。   弥亚静静地躺在他怀中,闭着眼。   一道深深的血口出现在那纤细的颈上,鲜血像是泉水般汹涌而出,将苍白的下颚和颈脖尽数染成红色。   苍白的极致。   血色的艳丽。   最极端的对比。   最触目惊心的对比。   亦是最让人绝望的对比。   萨尔狄斯无措地伸手去捂。   他的手紧紧地捂在弥亚喉咙上,想要捂住从那里流出的血。   他的手指发着抖。   哪怕数次经历生与死的边缘之时,他的手也从不曾发抖过。   可是现在,他却怎么都控制不住他发抖的双手。   但是就算再用力地捂住,逐渐暗沉下去的血仍然控制不住地从萨尔狄斯的指缝中涌出来。   没过他的手背,一点点地从浸透弥亚胸口的衣服。   白衣一点点被晕染成红衣。   萨尔狄斯呆呆地看着那飞快地蔓延扩散的血迹。   除了无措地用手捂着弥亚的喉咙,他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做不了。   手指明明浸在温热的血中,却有说不出的寒气从指尖渗进来,传递到五脏六腑,传递到整个身体,让他遍体生寒。   他茫然地跪着,看着怀中的人。   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之前。   黑夜之中,弱小的他躲在没有丝毫光亮的树洞深处。   他曾以为自己现在已经足够强大。   他曾以为自己已经能够保护好重要的人。   但是残酷的现实告诉他,他依然是很多年前那个懦弱无用的少年。   他依然……什么都保护不了!   从弥亚喉咙里涌出的血的颜色已不是刚才被割裂的一瞬间喷溅出的鲜红,而是已经变成了带着乌色的暗红。   女沙赫指环利针上的剧毒在飞快地侵蚀着弥亚的血液,顺着他的鲜血浸入五脏六腑。   他的唇已经变成乌色。   他的脸上浮现出淡青色的痕迹,衬托着那近乎透明一般惨白的肌肤,脆弱得让人心惊。   乌色的唇微微张了张,弥亚想说些什么。   可是他猛地呛了一下,难受地闭紧眼,张口只能呛出鲜血,而没有声音。   气管被割断,别说发出声音,他甚至都无法呼吸。   虽然知道自己迟早都会有离开的一天,但是真的到了现在,他却忽然有些遗憾。   在离开之前,说不出一句道别的话,就连最后一次叫萨狄这个名字都叫不出来。   弥亚慢慢地睁开眼。   视野隐约有些模糊,但是勉强还能看见萨尔狄斯的脸。   明明仍旧是那个人,却再也没有了战场上的意气风发,没了站在王座之前的睥睨天下。   从漆黑面具上滴落的血染了这个人满脸的狼狈和无措。   他看到了萨尔狄斯脸上的绝望,他看到了萨尔狄斯这一刻看着他的眼神中的空洞。   那是他从未从这个惯来骄傲的人脸上看到过的神色。   弥亚突然有些心疼。   虽然这段时间里,萨尔狄斯的一意孤行和独断专横让他又是生气又是难受,他也的确想要从这样的萨尔狄斯身边离开。   但是他却从未想要以如此残酷的方式从萨尔狄斯眼前离去。   只是……他已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   更或许此刻任何的安慰也都只是徒劳。   这具身体的生命力随着鲜血在不断的流逝。   他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一点点地消失,他的视线在一点点地模糊下去。   弥亚用尽身体里最后那点力气,拽下耳边的耳坠。   将耳坠攥在手心,他艰难地抬起手,握住萨尔狄斯的手,将蓝宝石耳坠放入萨尔狄斯的手心。   当弥亚将宝石耳坠放入萨尔狄斯手中时,萨尔狄斯的眼微微动了一下。   他涣散的眼神终于重新凝聚起来,和弥亚的目光对上。   他的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话。   可是他的唇发着抖,张了好几下,喉咙却像是被什么死死堵塞住一般,发不出一点声音。   弥亚看着萨尔狄斯,湛蓝的眸轻轻地弯了起来。   仍旧和以前一样,弯成月牙的弧度。   他对萨尔狄斯微笑,一如往常。   不要忘记。   身体已经没有了任何力气。   生命已经流逝到了最后。   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用手指轻轻地按了按萨尔狄斯握着海蓝石耳坠的手的掌心。   永远都不要忘记。   当初你是为了什么,才毅然选择握住手中的长枪。   以后……已经没有人……能一拳打醒你了……   …………   ……再也……   ……………………   静到极致,已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萨尔狄斯低着头,他的瞳孔映着躺在自己手心中的海蓝石耳坠。   耳饰下摆那金色的流苏已被浸染成血红色。   而那沁蓝的海蓝石浸泡在血中,竟像是被血水洗涤了一般,流光掠过之时,美得莫名让人心悸。   他一点点地攥紧手。   耳坠的尖角深深地刺进他的掌心,可是他的手却攥得越紧,紧到指关节都咯咯作响仿佛要断裂的地步。   天空之上,烈日当空。   大殿之上,金色的王座熠熠生辉。   炽热的阳光映着跪在地上的萨尔狄斯那一身的血色。   散落在身上的染着血色的金色长发亮到极致,竟是成了苍白无力的色调。   搂着在他怀中停止呼吸的弥亚,萨尔狄斯低着头。   逆光下,看不清他的脸。   只能看见他攥紧的左手悬在空中。   被血浸透染成金红色的流苏从他指缝垂落下来,像极了从他手心中流淌下来的怎么都抓不住的鲜血。   …………   【少祭阁下想见您。】   【不见。】   ——不见—— 第176章   阴云密布,风声呼啸,灌木丛摇晃不已。   细小的雨点已经打了下来,眼看即将有暴雨倾盆,还在外面的人们纷纷往屋子里钻。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法埃尔却从城主府的房间里大步走了出来。   他走得很快。   脚下黑色的长靴重重地踩踏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在空旷的庭院中异常响亮。   这位据说是奴隶出身却能成为王太子心腹的骑士长总是一身黑甲,就如同他的发色和眸色般,深沉如夜色。   虽然有着不错的相貌,但是那张冷峻的脸上惯来都面无表情,就像是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难以接近。   此刻的法埃尔仍是一脸冰冷,似乎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但是只要仔细去看,就会看到他眼底翻腾着的暗沉雾气以及幽冷的黑光。   骏马已被下仆牵在门口,法埃尔接过缰绳,正要翻身上马。   突然一个圆滚滚的身影跑到他的跟前。   他冷着脸开口想叫对方滚开,一抬眼,看到的却是一个孩子。   一个胖乎乎的小孩。   他仰着小脑袋,望着比他高太多的法埃尔。   “伊赛亚小叔叔跟我说,我要是有事跟他说,就来找你,你会帮我转达的。”   他缠了叔爷爷整整两天,才让叔爷爷松口,在今天将他带进城主府。   “喏。”   小胖子将手中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递给法埃尔。   “你帮我把这些都带给小叔叔。”   袋子一晃,里面就发出金币撞击的清脆响声。   “我跟小叔叔保证过,我会赚钱给他花。”小胖子乐滋滋地说:“看,这些都是我自己赚的,帮我跟小叔叔说,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法埃尔没说话,他看着身前一脸开心的小孩,看着小胖孩举起的那袋金币,脸上仍旧看不出丝毫感情。   但是他的瞳孔却在这一瞬间微不可见地颤了一下。   他一转头,翻身上马。   马鞭一抽,骏马如离弦之箭奔驰而去,只留下一地尘土。   被甩在原地的小胖子还保持着高高举着手中那袋金币的姿势,他呆滞了好半晌,回过神来,气得原地蹦跶了好几下。   那胖乎乎的身体一跳,远远看去就像是圆圆的球在地上弹跳。   “不帮我送拉倒。”   气完之后,小胖子抱着怀中的袋子,小声嘀咕道。   “我得再多赚点钱,三姐说小叔叔要做大祭司的,身上佩戴的东西都得比别人珍贵才行。”   他眯起眼,笑得很开心。   “等赚得更多一些,我自己去王城,亲手送给小叔叔~~”   到时候,小叔叔一定会摸着他的头夸奖他,觉得他是最厉害的。   他正开心地想象着未来的那一幕,突然啪嗒一下,一颗豆大的雨点打在他肉乎乎的鼻尖上,因为太大太沉,竟是打得他有些疼。   他赶紧往旁边的石廊里跑,刚跑进去,倾盆大雨就轰的一下落下。   雨量之大,简直就像是往下砸,一旁的灌木丛都直接被砸趴在地上。   小胖子咋了下舌,突然想起刚才骑马冲出去的法埃尔,下意识往那个方向望去。   暴风疾雨之中,空旷的大街上,一匹骏马冒着暴雨冲出了舒尔特城的城门。   雨水几乎是在转瞬之间就将法埃尔的全身淋得湿透。   湿漉漉的黑发紧贴在他深褐色的颊边,他咬紧牙,一道道水痕从发梢流入他的眼角,又从眼角渗出,沿着脸颊滑落。   他攥着缰绳的手指勒得很紧,缰绳已在他手指上勒出血痕,他却恍如不绝。   大雨中,骏马在飞驰。   …………   自王宫大庭之上发生那件令人震惊的事情之后,已过去三天。   傍晚时分,一间漆黑而又狭小的屋子里,昏黄色的微弱灯光晃动着,照在一张苍白得可怕的脸上。   女人盘膝靠着石墙坐着,垂着头,凌乱的棕发披散下来,乱糟糟地掩盖住她大半的脸。   房间里蔓延着浓郁的血腥味,女人只剩下半截的右臂被浸染成血红色的绷带包扎着。   一侧石墙的顶端有一扇小小的天窗,冰冷的月光从铁栏杆里投落到她的身上。   女人盘膝坐着,闭着眼,一动不动,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气息。   若不是她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着,简直就像是一具尸体。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钥匙在锁中扭动的极其轻微的响声。   女人的眼角动了一下。   随着房间的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啪嗒。   厚实的靴底踩踏在褪色的老旧木制地板上,伴随着脚步声的,是嘎吱嘎吱的响声。   在这个近乎死寂的房间里显得异常刺耳。   女人抬起头,曾被猛地砸在石阶上的脸上有着好几道明显的擦痕,结了红褐色的疤。   那张残留着灰尘和血痕而显得颇为狼狈的脸上,只有从乱发中透出来一双眼仍旧像极了一头野兽的眼。   她就这样盯着来人,咧开还带着血痕的嘴,露出笑容。   她说:“我在等你。”   “…………”   来人静静地站着,没有回答。   他站在门口。   月光从门口照进来,让他处于逆光的阴影之中,甚至都看不清他的模样。   女沙赫似乎并不在乎有没有得到回应,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这三天里,我一直在反复地去想之前的事情,想他当时跟我说的那些话。”   “然后我发现,我好像中计了。”   她抬眼,直勾勾地盯着来人。   黯淡的光线中,她的眼神给人一种如毒蛇般阴渗渗的感觉。   她问:“他是不是曾经跟你说过,让你不要接纳我?”   “…………”   仍然没有回答。   但是沉默,或许已是答案。   女沙赫再次咧嘴笑了起来。   “哈,我就知道,果然是这样!”   “我竟然被那样的毛头小鬼给算计了,哈哈哈——”   她笑得很大声,整个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的笑声在回荡。   她笑了很久很久才停下来。   “他既然都已经做到拿命来算计我这种地步,我败得倒也不算太冤。”   笑完之后,女沙赫的脸上浮现出意兴阑珊的神色。   她的头向后仰去,靠在身后的石壁上。   “想知道的我也知道了,如果你是来泄恨的,那就动手吧。”   她面无表情地说,   “萨尔狄斯王太子。”   昏黄的灯火晃动了一下,映出来人小半边的侧颊。   细碎的金发之下,漆黑的面具在黑夜中闪动着冰冷彻骨的光泽。   萨尔狄斯站在门口,俯视着女沙赫。   他像是整张脸都戴上了和他侧颊一样的金属面具,冰冷而没有任何表情。   他站着,如石塑般,一动不动。   女沙赫看着他,忽然又笑了起来。   “我早就说过,萨尔狄斯王太子,你和我是同一类人。”   “我们这种人,从骨子里就是个冷心冷情、自我中心的家伙。”   “所以,你接受了我,让我成为你的影子。”   也不在意对方一言不发,女沙赫仍是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知道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没错,那位少祭在之前找过我,他告诉我,他会在大廷议上要求你在我和他之间做出选择。”   萨尔狄斯的眸蓦然动了一下。   女沙赫只说了这句,没有再说下去。   这一句就够了。   萨尔狄斯和她两人现在都很清楚,弥亚就是在故意逼迫玛格丽特——弥亚想要逼迫玛格丽特对他下杀手,引得萨尔狄斯的震怒,从而厌弃甚至于杀死玛格丽特!   而弥亚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自负的萨尔狄斯听不进弥亚的劝告,只能选择以自身为饵。   “真可惜啊……如果他没有为你挡住那一击,如果你死了,我再劫持住他,那么现在我说不定已经带着我的族人回到了海里。”   玛格丽特呵呵笑着,抬起仅剩的左手,手指深深地探入发际,手一扬,将凌乱地散落在眼前的棕发向后捋起。   “王太子,那位少祭的眼比你利,他早就看出了我是个什么东西。”   “我知道,以你的能力足以扫荡这片大地,所以我才心甘情愿投效在你的麾下。”   “或许是十年,或许是二十年,你迟早都会君临这片大地。”   “而等到那时——我只要杀死你,就能取代你成为这片大地的主人!”   乱发被撩上去,女人露出的眼中带着狠厉,却又满满都是不甘。   “本该如此——”   从一开始,她就打着这样的主意。   所以,她心甘情愿地开城投降,所以,她在萨尔狄斯面前谦卑驯服如奴仆一般。   她仰起头,月光落在她眼底。   她恍惚了一下。   玛格丽特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仿佛是……事情本该如她所设想的那般……她本不该死在这里。   她本该……本该……   摇了摇头,将那种说不出的诡异感甩出去,她不再多想。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她败了。   她认。   “记住,萨尔狄斯王太子,我并不是败给了你。”   女沙赫说完,后牙用力一咬。   藏在牙根处的毒囊被她咬破,毒液迅速渗入她的喉咙。   转瞬之间,她的脸已变成了乌青色。   她靠在石壁上,仍旧在笑。   她这一辈子。   弑父杀弟。   嗜杀嗜血。   亲手夺走的性命何止成千上万。   多少人对她恨之入骨,却又畏之如虎。   无论是身前,还是死后,想必都有无数的人唾骂她。   但是那又如何?   她不在乎。   她做了所有她想做的所有事情,够了。   “我没败给你。”   身体逐渐麻痹,喉咙也是。   “而是……”   乌红色的血从她嘴角溢出来,她说话说得很艰难,被麻痹的喉咙快没了知觉。   “……败在了那位少祭手中。”   女沙赫靠着墙,望着萨尔狄斯。   她最后笑了一下。   “我输了……你输了。”   “他……”   最后一句话没能说完,她的瞳孔蓦然失去聚焦。   她靠在石壁上,睁着眼,无神的眼仿佛望着那个她本该拥有却被强行斩断的君临大地的辉煌未来。   萨尔狄斯没有再看死去的女沙赫一眼。   他转身,向外走去。   他的唇抿得很紧,几乎没了血色。   深色的披风在他身后飞扬开,在地面上撒开的阴影几乎将他的影子笼罩进去。   已经死去的女人最后一句话没说完,但萨尔狄斯知道剩下的半句是什么。   【我输了。】   【你输了。】   【他……也没有赢。】   这场惨烈的战斗,没有最终的胜利者。   …………   将庭院里的那座小牢房甩在身后,萨尔狄斯默然无声地向前走着。   月光落了他一身的冰凉。   突然,急促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空下响起。   那是两个不同的声音。   一前一后,飞快地向他所在的方向奔来。   空气中传来凌厉的杀气,让恍惚中的萨尔狄斯目光一凛。   他一抬头,手已放在腰侧的剑柄上,就要拔剑出鞘——   下一秒,他拔剑的手突然顿住,悬在半空之中。   而对面的利剑已从黑夜中凶猛地劈来。   “法埃尔!住手!!!”   追在后面的纳迪亚的嘶吼声传来。   破空之声掠过。   剑刃寒光破开黑暗,在纳迪亚的话尚未落音的瞬间,就猛地刺进萨尔狄斯的胸口—— 第177章   ……   “这次回到王城之后,主人您就会正式成为大祭司,而王太子殿下也会登基为王,是吗?”   “如果顺利的话,差不多就是这样。”   “……主人。”   “嗯?”   “我觉得,以后您对待萨尔狄斯殿下的态度或许应该稍微有些改变。毕竟,您也好,他也好,很多事情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您和他……”   黑发的骑士长欲言又止。   “法埃尔,你在担心什么?”   面容仍旧如少年般稚气无邪的少祭笑着说。   他开开心心地将一块洒满了葡萄干杏仁碎的奶酪甜糕塞进嘴里,被那甜滋滋的味道甜得双眼弯弯。   对于法埃尔的话,他显然毫不在意。   “不管什么时候,萨狄就是萨狄。”   “但是,主人,他终究是一位王了……”   王座高高在上,睥睨众生。   为王者,无论他曾经是如何坦荡的人,一旦站在高处,那么猜忌之心、自负之心就会控制不住地蔓延滋长。   人性如此。   法埃尔从不相信什么人性。   自小的经历也好,经历过的无数战争也好。   人性,就如同月亮一般,是最变幻莫测,也是最不值得去信赖的东西。   他唯一的信仰,只有他的主人。   他跟在萨尔狄斯身边征战,亲身经历了那一场场的胜利,也亲眼看到了萨尔狄斯的改变。   他看见了萨尔狄斯眼中的野心,看见了这个人一点点膨胀的欲望。   有什么东西好像在悄无声息地改变着,蜕变着。   虽然萨尔狄斯对他的主人一如既往的亲昵和温柔,但是这个人看着主人的眼神中日益增长的控制欲让他非常不安……   一块甜糕一下子被塞进他嘴里。   “没事的。”   他的主人歪着头看他,笑脸明亮。   “我相信他。”   …………   ………………   黑夜阴沉,空中一轮弯月将朦胧的微光落在大地之上。   萨尔狄斯腰侧的短剑仍旧只抽出了半截,他的手仍然保持握紧剑柄悬在空中的姿势。   不知道是不是月光的缘故,他的脸色看起来异常的苍白。   利剑刺进他的胸口。   虽然只是很小的一小截,但是血很快就溢了出来,滑过雪白剑刃,从空中滴落。   刺进他胸口的那把剑在微微抖动着,抖动从握着剑柄的那只手上传来。   法埃尔的手指攥得很紧。   他的手指上还残留着被缰绳勒出的血痕。   他攥紧剑柄,手在发抖,是因为他在竭力控制住自己狠狠刺进去的冲动。   虽然他很想不顾一切的这么做!   【我相信他。】   那个时候,他看见他的主人弯起的湛蓝眼眸里闪动着一种他看不懂却异常明亮的光。   带着希冀,带着期盼。   【法埃尔,要打赌吗?我相信,在不久的未来,萨尔狄斯一定会成为一个万众敬仰的帝……呃,一个万众敬仰的王者。】   主人……   法埃尔闭紧眼,他剧烈地喘息着,终于勉强将自己心底的杀意强压了下去。   已经追上来的纳迪亚也是气喘吁吁,刚才还心急如焚的他看着眼前的一幕,看着那仅仅刺进一小截的剑尖,心底无声地长叹一口气,站在了一旁。   他喘着气沉默着,没有再开口。   燥热的夜风掠过地面,在池中的水面上掠起波澜。   碧绿的草丛轻轻地晃动了一下。   没有人开口说话,庭院中除了急促的喘息声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   萨尔狄斯垂着眼,目光落在刺入自己胸口的剑上。   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利剑来势汹汹,却刺得并不深,仅仅只是没入剑尖的一小截。   挺疼的。   他想。   虽然自己不怎么怕疼,但是弥亚不一样,他从小就怕疼,也不喜欢见血。   就连被胡茬刺一下,都疼得生气地打人一巴掌。   那个时候,他是不是很疼……   只是,再疼……那时,他却连一声疼都说不出来了……   萨尔狄斯抬起手,握住身前的剑刃,一点点地将剑尖从胸口拔出。   法埃尔看着他,缓缓地松开手中的剑柄。   将剑尖拔出之后,萨尔狄斯一松手。   长剑摔落在地,发出铿的一声响。   “女沙赫已死,你不用再去找她。”   他淡淡地说,   “我虽然不会动你,但是,你最好不要当着别人的面对我动手,会有很多麻烦。”   萨尔狄斯说完,径直越过法埃尔,继续向前走去。   法埃尔站着没动。   但是,在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他却突然开口。   “我曾对主人说过……我说,成为王的你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可是主人说,他相信你。”   只是如今看来,却是何其讽刺。   已经越过法埃尔身侧的萨尔狄斯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法埃尔仰起头,冷清月光落入他的眼底。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一道强忍在眼底的水光在他眸中一闪而过。   “我不知道主人会不会后悔说这句话。”   “我只知道,我很后悔。”   萨尔狄斯的脚步停了下来。   两个刚才还相对而立的人,此刻已成了背对而立。   彼此间都看不清彼此的神色。   无论是仰着头的法埃尔眼中强忍着的水光,还是垂着头被阴影笼住眼窝的萨尔狄斯抿紧到如一条直线的唇。   庭院中的气氛压抑得厉害,纳迪亚沉默着走上前,拿起被丢在地上的那把剑,也有一种沉闷得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我不会让他后悔。”   萨尔狄斯突然开口,打破了此刻死一般的沉寂。   他的声音不大,也沙哑得厉害,但是语气依然强而有力。   “去海神殿,等着。”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去。   将法埃尔和纳迪亚两人都甩在了身后。   清浅的月光照在石子路上,照出泛白的光晕。   夜风掠过上空。   枝叶飘摇,给寂静的深夜添上沙沙的轻响。   萨尔狄斯走得很快,在极短的时间里就穿过了丛林,走过石廊,掠过抛洒着水珠的喷泉,来到一座石门之前。   推开沉沉的石门,一股浓烈的冷气扑面而来。   挂在雕琢着花纹的石壁上的灯照亮了脚下青黑色的石阶,石阶蜿蜒着,通往深深的地下。   他沿着石阶向下后去。   越往下走,寒意就越强烈。   即使是在冬季,王城也不会有这样寒冷的温度。   走到最下方的小地宫时,萨尔狄斯呼出的气在寒冷的气温中已经成了白色。   一眼看去,地宫中铺天盖地地皆是一片纯白。   或大或小的冰块几乎将这座地下小地宫整个儿覆盖住,让这里成了一个晶莹的白色世界。   站在其中,就像是站在冰天雪地中一般。   在去见女沙赫之前,他已在这座小地宫中待了三天。   他甚至都不记得已经过去了三天。   或许是因为这里太冷,冷得他的身体已经没了知觉,冷得让他的思维和心脏都停止了转动。   小地宫的中间是一个雪白的冰台。   冰台之上,年轻的少祭安静地躺着。   淡金色的发丝柔软地散落在白冰上,他闭着眼,那张脸仍旧是如少年般的青涩和稚嫩,只是肤色失去了常日里的红润,只剩下毫无血色的苍白。   那近乎半透明的雪白肌肤仿佛已与他身下的冰台融为了一体。   唯有垂落着的睫毛,才为那张苍白的脸上添上一抹黑色的痕迹。   那株沐浴在阳光之下的绿叶嫩枝,青嫩得仿佛是流动的绿意,干净透亮。   那抹沁人的绿意,看一眼,就会悄无声息地浸透到人的心底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却在堪堪才舒展嫩叶之时,永远地被冰封在初绽的这一刻。   走近冰台,萨尔狄斯伸出手,将冰台上的人抱起。   手指碰触到的肌肤仍旧是柔软的,但已冰冷得没有一点温度。   怀中的人眉眼依然如常日里在他怀中沉睡一般,却再也没了一点生气。   萨尔狄斯低下头。   就像以往很多次一样,闭上眼,他将自己的额头轻轻地贴在怀中人的额上。   好冷。   他想。   每一次呼吸,呼入的空气都是冰冷的。   无形的寒意一点点地渗入他的胸口最深处。   寒彻心扉。   他睁开眼。   他看见一缕淡金色的发丝染上了血迹,他的胸口还在渗着血。   鲜血沾染在靠在他胸口的弥亚的侧颊上,衬得肌肤越发惨白。   雕琢着海浪花纹的镂空精致黄金颈饰戴在弥亚的颈上,可是透过镂空的缝隙,依然能看见那纤细的颈上抹不去的血痕。   盯着金饰下的血痕看了许久,萨尔狄斯轻轻地吸了口冰冷的空气。   他抱着弥亚向外走去。   弥亚倚在他怀中,那闭着眼的安静模样乖巧得让人心痛难忍。   ……   已是深夜时分,海神殿被黑暗笼罩着。   唯有其中的水之殿亮着光。   水殿依水而建,它的一侧,长长的石阶自上而下,没入法达加罗河中。   天河石的石阶在灯光下闪动着清浅的淡蓝色光泽。   没入河水中的石阶是近乎半透明的淡蓝,几乎与河水融为一体。   哗啦。   夜色之中,水浪涌上来,轻轻地拍打着石阶,发出阵阵的浪花声。   一艘金色的小舟在石阶边的河面上轻轻地晃动着。   一个高大的身影伫立在石阶上,明亮的灯火照在那人雪白的长袍上,让那袖口和衣角边缘金色丝线的暗纹泛着金色的光泽。   那人抬眼,眉目深邃的英挺面容上,一双如海洋般的湛蓝双眸看向萨尔狄斯。   一掠而过。   此刻恢复了原本模样的大祭司伊缇特仅仅只是扫了萨尔狄斯一眼,就将目光落在萨尔狄斯抱在怀中的弥亚身上。   那张他无比熟悉的,此刻却是苍白的、没有一点生气的脸。   他的呼吸顿了一下。   哪怕已经知道,当亲眼看到那个毫无生气的身影时,他的脑子还是空白了一瞬。   脑中忽然浮现出那一天晚上,他的小弟子躺在床上望着他,笑着对他挥手道别的那一幕。   那个时候,弥亚对他说:对不起,老师。   对不起。   ……   伊缇特闭上眼。   他站着,没有动。   他想,蠢货。   无论过了多久,长大了多少,你依然和以前一样,天真得近乎愚蠢。   当萨尔狄斯抱着弥亚走下石阶,经过伊缇特身边时,伊缇特突然开口。   “我曾以为,你已经长大了。”   大祭司说话的语气非常冷。   “可是现在的你,依然和十多年前的那个你没有任何区别。”   萨尔狄斯没有回答。   他什么都没有说,依然沉默地抱着怀中的人一步步沿着石阶走下去,走到河边。   金色的小舟就在河岸边,已经站在舟边的法埃尔抬手,将一盏提灯挂在小舟之上。   传说,灯光会为人的灵魂指引方向。   法埃尔俯身,屈膝跪伏在河岸边,向着大海的方向深深地低下头,闭上眼。   哗啦。   萨尔狄斯已经走入河水之中,当他走到金色小舟边上时,河水已经没过他的膝盖。   他站在河水里,低着头,注视着怀中的人。   他的目光是如此之深邃,仿佛想要将弥亚的身影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眼底乃至于灵魂的最深处。   弥亚在他怀中乖巧地沉睡着,闭着眼。   他再也看不见那抹如海天相映般美得让他心悸的明亮蓝色。   他并不想松手。   塞普尔的祭司,必须在死后三日之内将身体以及灵魂送往大海。   在海神的庇佑之下,他的灵魂才能得以再次转世于这片大地之上。   否则,他的灵魂将永远被束缚在死去的地方,逐渐消失殆尽。   他不得不松手。   萨尔狄斯俯身,轻轻地将怀中的人放入在河面上飘浮着的金色小舟之中。   他的手一点点的、艰难地松开怀中那具柔软却冰冷的身体。   他一咬牙,狠狠地咬破了舌尖。   他低头,用力地吻上弥亚的唇。   被咬破的舌尖将鲜血抵在对方的唇上。   当萨尔狄斯抬起头时,弥亚毫无血色的唇上染上一滴艳丽的鲜红,红得触目惊心。   夜色之中,萨尔狄斯异色的瞳孔暮色沉沉。   眼底像是有幽暗的光在涌动,他盯着弥亚唇上那滴鲜红的目光中透出深深的疯狂。   “等我,弥亚。”   他说,一字一句。   双手狠狠用力,他像是害怕自己后悔一般,用尽全身的力量将金色小舟推了出去。   他的声音就和他看着弥亚的目光一样,有多温柔,就有多执着。   那是近乎疯狂一般的执着。   “我一定会找到你。”   无论要找到多远的地方,不管要寻找多长的时间。   就算踏遍所有的大地,我也一定…要找到你!!   …………   夜色下的法达加罗河上,金色小舟晃晃悠悠地顺着水流向海洋的方向飘去。   年轻的少祭在小舟上静静地沉睡着。   月光照在他虽然苍白却极为恬静的脸上,仿佛就连月色也在这一刻变得温柔了起来。   突然,哗啦一声水响。   伴随着浪花声,一只巨大的海豚腾空而起,从金色小舟的上空一跃而过。   飞溅起的水花洒落下去,打湿了宛如在沉睡的弥亚淡金的发丝。   海豚本该是群居的生灵。   可是这个黑夜之中,只有这只大海豚孤零零地出现在金色小舟的旁边。   它围着金色小舟游动着,盘旋着,发出一声声啾啾的叫声。   明明是和平常一样清亮的鸣叫声,但此刻听上去却仿佛是在发出一声声的哀鸣。   它追逐在金色小舟身边,不断地鸣叫着。   最终,它和金色小舟一起消失在水中,消失在茫茫夜色深处,再也看不见任何痕迹。   唯有它那一声声的哀鸣,仿佛还在法达加罗河的水面上隐隐回荡着。   …………   ………………   萨尔狄斯大帝。   曾经的波多雅斯王国的国王。   后来的波多雅斯帝国的皇帝。   历史上最伟大的军事统帅之一。   他是前任波多雅斯王戴维尔王的次子。   在海上民族入侵、戴维尔王和前王太子战死、波多雅斯濒临灭亡时,他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赶走侵略者海上民族,夺回王都。   随后,他登基为王。   他以强大的武力以及雄才大略的军事能力光复并重新统一了波多雅斯全境,然后,不费一兵一卒吞并了西北方的斯顿国。   随后,他横扫北方的众多小国,将一众国家都纳入波多雅斯国境之中。   与此同时,他的海军也横扫了南方海域。   他登基的第三年,北方、中路以及南方海军三路同时进攻西方的蒙加斯特国。   半年后,他占领了蒙加斯特的王城。   蒙加斯特亡国,领土成为波多雅斯的一部分。   同年,年仅二十三岁的萨尔狄斯王正式称帝。   波多雅斯王国从此称为波多雅斯帝国。   为了便于控制占领的土地,他下令迁都,舒尔特城成为新生的帝国的新王都。   称帝之后,他马不停蹄地率军出征,继续向西北攻打那里的国家。   他仿佛是迫切地想要扩展他的领土。   他不断地将他的旗帜插在他所占领的大地之上。   那个时代的民众都说——阳光所及之处,就是萨尔狄斯大帝的军队铁蹄踏上之地。   ………………   曾有野史中记录了跟随在他身边的某位将领无意中说出的话。   那位将领说,陛下每占领一处领地,就会亲自走遍这片大地。   就像是…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可惜的是,这篇野史的后半截已经遗失。   没有人知道,这位大帝苦苦寻找着的究竟是什么?   也没有人知道,他最终有没有找到……   那古老的、不为人知的一切,都随着时间长河湮灭在历史的洪流之中。   只偶尔留下一两点痕迹,供后人猜想。   让后人们幻想着在那个古老而又神秘的帝国中传颂着的古老而又神秘的传说。 第178章   波多雅斯帝国,由雄才大略的萨尔狄斯大帝所开创的帝国。   这个在历史上国土面积位居前三的帝国,全境的国土面积高达四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是那个时代的世界上领土面积最大也是最强盛的帝国。   自它之后,人类文明从青铜时代正式迈入铁器时代,陆地战争正式进入骑兵为王的时代。   除了军事强大之外,它亦是开辟远距离陆地以及海洋贸易,对多个民族包容并收促进各个地域不同种族的文明交流融合,从而对后世造成深远影响的文明古帝国。   而开创了这个在历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帝国、创下无人可及的辉煌荣光的萨尔狄斯大帝,流传到后世的,只有他一次又一次不败的战争事迹。   而他本人以及私人的事迹却仿佛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让后人难以窥窃一二。   …………   波多雅斯帝国历十六年。   这一年,波多雅斯帝国已成为耸立在大地上的庞然大物。   在短短十几年的时间里,它接连横扫波多雅斯大陆,占领斯顿、吞并蒙加斯特、沿法达加罗河往上直至源头雪山,跨过费加多河,接连击败并占领费加多尔帝国、塔拉斯帝国等强敌。   它拥有大陆上最强大的铁甲骑兵以及横扫海洋的海军,名将名臣更是多如天上晨星,数不胜数。   波多雅斯帝国是强大的,是无人可敌的。   大地上的人们都如此传说着。   对于其他的王国来说,它就如同踩在大地上的巨人一般。它的每一口呼吸,都让人为之惊慌和颤栗。   不败的英雄、伟大的圣明之君萨尔狄斯大帝的征途,永无止境。   他从不待在帝都舒尔特,而是永远都在前往征服阳光所及之地的路上。   如今,波多雅斯帝国的远征大军刚刚再次征服了一个西方的小国,希达拉雅。   只是和以往不同,占领希达拉雅王城的波多雅斯将领们却并未像以往一样,在被征服王国的王都中举行庆功的酒宴,更没有流露出丝毫喜悦之情。   这几日里,他们的脸上没了往日的骄傲而又强势的模样,一个个皆是忧心忡忡。   不安的气氛在这个小小的王城中蔓延着,看不见的暗流在涌动。   已是深夜时分,厚厚的云层遮挡住了天幕,不见月光,只有一点微弱的星光,让整个大地黯淡无光。   王城的王宫深处,原希达拉雅王的寝宫里依然还点着灯。   火光不大,只是堪堪将这座华美的寝宫照出朦胧的光线。   寝宫之外,近百名身着银甲、威势骇人的侍卫牢牢地把守着此处,将整个寝宫围得密不透风。   沉重的铁制长靴踩踏在青石板的地面上,一阵又一阵沉闷的脚步声在夜色下不断地回响着。   与之相比,寝宫之内却是寂静无声。   一个喧闹压抑到了极点。   一个安宁平静到了极点。   寝宫之内和之外,就仿佛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火光映在躺在床上的男子的脸上,在一侧的漆黑金属面具上折射出一道冰冷的弧光。   长长的金发散落在床上,因为太长,有几缕的发梢甚至从床沿垂落下去。   就算小半被黑面具挡住,他的容貌看上去仍然是让人移不开眼的俊美,鼻梁高挺,眉目深邃,就像是波多雅斯久负盛名的艺术家精心雕琢出的神祇的石像。   虽然因为常年在外征战让皮肤因为长时间的日晒成了浅褐色,但是因为保养得当,时光未曾在这位大帝的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这位一手缔造了举世无双、声威赫赫的波多雅斯帝国的大帝的面容,看上去仍如二三十岁的青年一般年轻。   岁月的流逝只在他身上沉淀出常人不敢望之的威势,以及隐藏在他心底深处的风霜。   寝宫中没有其他人的存在。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大帝不喜与他人共处一室。   哗啦。   海浪声从不远之处传递到这座建造在海边的宫殿里。   这一声,唤醒了不知已经沉睡多久的大帝。   伴随着海浪的拍打声,他缓缓地睁开眼。   那是一双有着不同颜色的异瞳,睁开时,异瞳深处幽光掠过。   当他睁开眼时,映入他眼底的是死寂冰冷的华美寝宫。   这一整座寝宫都是由贵重的白玉石建造而成,金雕玉饰,天鹅羽绒,豪华而又奢靡。   那点缀着宝石的宝剑悬挂在白玉石壁上,不似杀人的利器,反而更像是可炫耀的珍宝。   希达拉雅王搜刮全国子民的血肉为自己打造出的奢华至极的天鹅白玉宫殿,费心费力搜集起的无数珍宝,在他死后全部落入毁灭他王国的人的手中。   何等讽刺。   ……   哗啦。   远方的海浪声传来,一阵又一阵。   萨尔狄斯转头望去。   轻柔的透明纱幕在他眼前拂动着,透过敞开的落地窗,借着天幕上那一点微弱的星光,他看见了远方的海岸。   哗。   哗啦啦。   漆黑的夜色中,海浪不知疲倦地涌动着,拍打着海岸。   无比熟悉的声音。   哪怕远离大海,也无数次在他的梦中回响的声音。   他看着远方的海洋,一时间竟是失了神。   房间里微弱的火光映在他仍然宛如青年般年轻而又俊美的脸上。   啪的一声,一点火星在空中炸开。   白玉石柱上的灯火微微晃动了一下。   落在这位大帝脸上的火光也跟着摇晃了一下。   这轻微的一声响,将望着远方的海岸出神的他唤醒过来。   他缓缓地坐起身,原本散落在雪白床铺上的长发随着他坐起身从他肩上披散到他的胸口。   灯光映下来,泛着金色微光的发丝中闪过一点白色的痕迹。   他低头去看,几根雪白的发丝在纯金的发中尤为显眼。   他的眼神分毫未动,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丝毫情绪,可他看了那几根长长的白发很久、很久。   十九年转瞬即逝。   如今,他已经三十九了。   他担心他认不出自己,所以竭力保持自己的容貌不变。   他知道他喜欢美丽的容颜,所以无论多么激烈的战斗,也从不曾让自己的容貌受损分毫。   可是如今,他已经长出了白发。   他很快就会老去。   也或许他现在已经老去。   他看着自己的手,这只常年握着银枪的手已是粗糙不堪,厚厚的茧覆盖在他的指腹和虎口上。   一点点地握紧自己粗糙的手,他慢慢地闭上眼。   十九年过去了,他打下无数的领地,他寻遍了所有被他征服的大地,可他依然没有找到自己想要找的那个人。   哗啦的海浪声依然在耳边不断回响。   他抬起握紧的拳头,抵在自己的额头上。   这么多年。   寻找那个人已经成为他的生命、他的血肉乃至于灵魂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他再也割舍不掉。   因为割舍掉了,他便也不再是他。   他突然觉得呼吸困难,一种仿佛要炸裂的疼痛感从胸口深处传来,让他控制不住地猛地咳出声。   止不住的剧烈咳嗽让他原本有些苍白的脸涨红得越发厉害。   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响起。   卧室的房门被猛地推开,那几位留守在外屋的医师匆匆奔进房间里,一拥而上围到床边。   脚步声,呼喊声,急促的对话声,吩咐仆从的声音,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让原本安静的房间乱成一团。   好一会儿之后,剧烈的咳嗽声才终于停止。   床上的人重新躺下来。   萨尔狄斯重新闭上眼,像是再次进入了沉睡。   围绕在床边的几位医师放轻了声音,轻手轻脚地为他检查着身体。   只是一个个皆是神色凝重,心思沉沉。   一名身形纤细而柔弱的青年站在门口。   他的容貌是极美的,就像是在夜色下点缀着露水的娇柔花瓣一般。   青年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床上闭着眼似乎在沉睡的人。   虽然身患重病,可是躺在床上的萨尔狄斯的身躯仍然是强健的,紧致的肌肉中可以看得出蕴含在其中的让人胆寒的强大的力量。   只是此刻他的脸色是苍白的,而苍白的脸上偏生又有着一抹像是燃烧的火焰般的红晕。   那不正常的火红色像是在一点点地将他的生命力燃烧殆尽。   美貌青年的目光落在对方的手腕上。   微弱的灯火中,手腕上那枚清透宛若流光的海蓝石泛着微光。   它依然美丽如初。   哪怕是十九年漫长的时光,也不曾在它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就像是……这十九年里,什么都不曾改变。   或许对床上的那个男人来说,时光已经永远地停止在十九年前。   停止在那个流淌着鲜血的高台之上,王座之下。   美貌青年的瞳孔轻颤了一下。   房间里传来围绕在床边的医师们窃窃私语的声音,而他却是缓缓地、一步步地后退。   他离开了这个明明吵闹对他来说却死寂而又压抑的房间。   外面,夜空之上,点点星光。   他在外面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目光恍惚地看着庭院中的喷泉,他慢慢地抱紧了自己的双臂。   明明在最南方,明明在最热的盛夏,但是当夜风掠过身边时,他却隐隐觉得有些冷。   他闭上眼。   脑中浮现出的,是那个躺在床上的熟悉身影。   他在那个人的身边待了整整十九年,以那个人身边侍从的身份。   因为他美丽的容貌,因为他是唯一被允许进入那人卧室的人,所有人都认为他是被那人宠爱的男宠。   因为宠爱他甚至到为了他终生未娶的地步。   可只有他自己以及那人最为心腹的几位下属才知道,那人从未碰过他一根手指。   他从始至终,都只是那人的侍从。   而他心里也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在那人身边待上十九年,或许是因为当那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时,能透过他缅怀过去的那点微不可见的痕迹。   而且,更是因为自己从未对那人起过哪怕一点点旖念。   ……是的,面对那位无论是容貌还是力量都宛如神祇降世的萨尔狄斯大帝,他心底从未起过一丝旖念。   因为他从心底里明白,那人这十九年中所追寻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那是执念。   那是爱恋。   那是抹不去的希望。   那是……求而不得的绝望。   夜风呼啸,掠过庭院,树冠沙沙的摇晃声在寂静的夜色中响起。   伴随着的,还有从远方传来的一阵阵的海浪声。   哗啦。   哗啦——   他坐在石阶上,怔怔地看着庭院中心的喷泉在黑夜中飞溅开的水花。   近处的溅水声和遥远的海浪声交错在一起,缠绕着,让人分不清彼此。   恍惚中,他突然又记起了很久以前。   九年前。   那个时候,帝国的领地面积还不到现在的三分之一。   但是哪怕只是如此,无论是崛起的波多雅斯帝国,还是像太阳般冉冉升起的萨尔狄斯大帝都已经成为了这片大陆上最耀眼的存在。   诗人们传唱着如最亮的晨星的大帝。   民众歌颂着这位庇护他们的王者。   英雄的王者。   不败的大帝。   他是神祇降临世间。   他为守护大地而来。   那个时候,刚刚攻打下加多尔帝国的萨尔狄斯率军回到波多雅斯。   他回到王城的那一天,整座王城成了欢庆的海洋。城民们日夜不休,放肆地庆贺他们的帝王再一次的胜利。   王宫中亦是如此。   欢庆的酒席已经整整持续了两天一夜。   女仆们不断地撤下残羹,如流水般不断地重新呈送上各式各样的佳肴,宴席大厅之中随处可见醉倒的人,空气中除了美味佳肴的香味,就只剩下浓郁的酒香。   谈论声、欢笑声、高声的炫耀声此起彼伏,让这个持续了两天一夜的庆功宴无时无刻都保持着热闹的状态。   那天晚上,他站在那位身边,不断为那位倒酒。   极为罕见的,陛下在酒宴上待了两天一夜,从来滴酒不沾的陛下更是在这两天里对敬酒的下属来者不拒,喝下了数不清的酒。   喧闹声中,他俯身,再度将空了的天河石酒杯倒满酒。   一手撑着侧颊,侧躺在躺椅上的那位再度将酒液灌入口中。   在其脸上浮现出的绯红之色让那人的姿容越发让人露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慵懒美态,引得不少在场的贵女都频频看来。   这一杯喝完,那位将酒杯在手指中转了两下。   突然猛的一抬手,将酒杯摔倒地上。   啪的一声,让原本热闹的宴会大厅静了数秒。   众人下意识将目光往上望去,落在那位的身上。   那位已从躺椅上站起身来,对下方望向他的众位下属笑了一下。   那人说:“明日,你们商量一下,为我选一名皇后的事宜。”   那人说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去,全然不顾自己这短短的一句话引发了怎样的轩然大波。   整个宴会大厅轰然炸开,将原本喝醉的人全部都惊醒了过来。   众人早就一直催促着萨尔狄斯尽快成婚生子,只是萨尔狄斯似乎对此毫无兴趣,一心只想着征战四方。   如今萨尔狄斯第一次主动开口要选皇后,众人皆是激动万分,欢欣鼓舞,而在场的贵女们眼底也满是兴奋之色,她们看着萨尔狄斯离去的背影的眼神中充满了向往和渴望。   在一众兴奋不已的人们之间,唯独他在错愕了好一会儿之后,立刻追了上去。   等他追到大厅后方的房间里时,萨尔狄斯已经坐在一张窗边的黑木椅上。   他看见陛下向后靠在木椅靠背上。   闭着眼,仰着头,像是已经醉得睡了过去。   从他初次遇到陛下至今,他只见过陛下醉了两次。   第一次,是初见的时候,那一位殿下还在的时候。   第二次,就是现在。   房间里回响着仿佛已经醉得睡过去的陛下的呼吸声,他怔怔地看了陛下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开了口。   “为什么……”   虽然服侍陛下多年,但是无论过去多久,他对陛下都极为畏惧。   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强忍住畏惧开口,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只是觉得不该是这样,不可以这样。   他小声地说:“您不该说那样的话,您不可以娶妻。”   他跟在陛下身边。   他知道陛下心底深处惦记着的人是谁。   他知道陛下这些年来苦苦寻找的人是谁。   那个就算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也不曾在陛下心里磨去丝毫痕迹的存在。   “您爱的人明明就是……”   就在他鼓起勇气将心里的话说出来的时候,靠在木椅上的那人突然睁开眼。   那人绯红而慵懒的神态看似已是酩酊大醉,可是那人的眼神却是清醒得可怕。   他的心脏被惊得陡然漏跳了一拍,极度的惊恐让他甚至都后退了两步。   因为那个眼神实在太让人心惊。   像极了一头陷入绝境之中的野兽。   那眼底之中,阴郁而暗沉,仿佛有挥之不去的黑漆漆的乌云翻腾涌动着。   那眸底,阴暗无光。   眼神压抑到了极致,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陷入崩坏的深渊深处。   此刻坐在房间里的萨尔狄斯大帝的模样,完全看不出一点被世人所传颂的圣明之君的影子,反而像极了一头疯狂的野兽。   那满是戾气的眼神,任谁去看都会认为眼前的人是一个凶残嗜血的暴君。   也或许,这位大帝离真正的失控和疯狂也只剩下半步之遥。   被惊吓得后退了一步的他的心脏还心有余悸地急促跳动着,就听见了陛下发出的轻笑声。   “我爱着他?”   极轻的,带着浓厚嘲讽意味的笑声。   “你觉得,我找他,是因为我还爱着他?”   “……陛下,您寻找了他十年,从未曾放弃过。”   他亲眼看着陛下在这十年里毫不停歇地征战,亲自踏遍每一寸土地。   他亲眼看到了陛下为寻找那位所做的一切。   究竟是多么刻骨铭心的爱念,才能让一位大帝做到这样的地步?   “呵……或许吧……”   一声带着醉意的低笑声再度在他耳边响起。   “一开始,的确是因为爱……”   他听见陛下低声说。   那声音微不可闻。   与其说是在对他说话,倒不如说是在喃喃自语。   “可是,太久了……太久了……”   “所以,早就变质了……”   那声音一点点沉下去,仿佛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他忽然心底发冷。   因为他清楚地感觉到从陛下的声音里缓缓渗出的某种说不出的噬骨的恨意。   “我找得太久了。”   “无论怎么寻找——都找不到——”   “整整十年。”   一字一句。   那声音,说不出是毫无感情,还是因为感情浓烈到了极致反而粉碎得什么都没能留下。   “……我累了。”   “我想停下来。”   他看见陛下抬起手,盯着自己手腕上海蓝宝石的眼神像是淬了鸠毒一般,除了阴鸷和怨恨,就只剩下迫近的疯狂。   “可他不让我停下来。”   “无论过去多长的时间,他依然死死地控制着我……让我得不到丝毫喘息。”   细碎的额发散落下来。   明明是亮金色的发丝,却在那张脸上落下浓郁的阴影。   就像是有一层挥之不去的暗影将那半张脸笼罩得严严实实,透不进一点微光。   “他束缚我的时间太久了。”   太久了。   久到曾经最深刻的爱恋已经转化为最强烈的恨意。   扎根在心底乃至于灵魂的最深处。   在永远都无法忘记的疼痛中。   刻骨铭心的,已经不是爱,而是无论怎么挣扎都得不到救赎的憎恨。   为什么不能放弃?   为什么要死死地束缚着我?   为什么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   …………   “现在的我——是如此的憎恨着他——!” 第179章   【现在的我,是如此的憎恨着他——】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看见陛下一只手狠狠地按在一侧额头上。   张开的五指探入凌乱的金发深处,死死扣在自己的头上,甚至指尖都深深地陷入皮肤里。   从指缝中透出的幽暗眼神,衬着那张明明极为俊美却因为戾气而透出几分狰狞之色的脸,让这位在众人之前宛如神祇的君王此刻整个人看起来竟犹如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魔一般。   他的唇角因为恐惧控制不住地抖动了一下。   他的唇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前的陛下看上去太陌生、太令人恐惧。   他看见的,从来都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傲气君王。   他知道的,从来都是在万众欢呼声中巍然而立的英雄的王者。   强大,英勇,睿智,辉煌。   在战场上一往无前,从无一败。   站在大地之上,便是俾睨天下。   所到之处,敌人闻风而逃。   萨尔狄斯大帝之名,让整个大地都为之颤抖。   这位大帝从始至终都行走在阳光之下,胸怀坦荡,行事光明磊落。   他痛恨一切的鬼魅伎俩、阴私邪道。   他的治下,一切黑暗都无所遁形。   这也是他被世间之人称为圣明之君的原由之一。   诗人如此传颂着。   ——伟大的圣明之君萨尔狄斯大帝啊——   ——他如能逼退一切黑暗阴影的太阳那般耀眼和辉煌——   可是此刻在他眼前这个眼神阴鸷满脸戾气犹如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魔的男人……是谁?   那种未知的恐惧感让他不由自主地又退了一步。   而他的举止让盯着他的陛下再度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依然带着浓烈的嘲讽之意。   “就这样吧。”   他看见陛下放下扣在自己额上的手。   他听见陛下低低的声音。   那声音似乎没有丝毫感情,但是更多的却是一种麻木。   “……我累了。”   “所以,该让一切都结束了。”   他看见如此自言自语说着的陛下突然起身,抬手抓起一把挂在墙壁上的长剑,快步走了出去。   他呆了一下,下意识追了上去。   陛下走得很快,仿佛是想要将什么彻底甩在身后。   他跑着才能勉强跟得上。   可是他又不敢追得太近,只好隔着数米缀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   一路上,他惶惶不安地跟在后面。   陛下离开了王宫。   陛下进了海神殿。   海神殿空空荡荡,因为它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主人。   大祭司之位空悬了很久。   他知道,它们都在等着那位殿下的归来。   只是,十年过去了,它们依然没有等到它们的主人。   他思绪有些恍惚地看着四周从未改变过的景色,紧跟在那人身后,登上了塔楼。   海神殿的高塔之上,最高的寝房,是属于大祭司的房间。   他看着陛下推开门大步走了进去。   他没有跟进去,他知道他不该进入这个特别的地方,所以他只是站在了门口,却又忍不住往里面张望。   他看见陛下站在房间中,一动不动。   落地窗敞开着,从夜色中吹来的风掀起窗前薄薄的白纱。   星光在白纱上落下温柔的痕迹。   房间里纤尘不染,里面所有的物件甚至于物件的摆放都和十年前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那就仿佛是这个房间的时光永远地停留在十年之前,停滞在它的主人离开的那一刻。   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个房间被人多么精心的保存着。   【我憎恨着他。】   他不懂。   如果真的恨一个人,却为什么又要为那个人做到这个地步?   “我不想再找了……”   他没有听见这句轻得微不可闻的话,因为他正望着熟悉的房间出神,忽然,咔擦的一声巨响将他猛地惊醒过来。   伴随着将什么砍断的咔擦声的,是重物接连不断砸落地面的砰砰的响声。   他的瞳孔蓦然放大。   他看见房间里的陛下挥出的长剑重重地劈裂房间一侧的木柜。   断裂的木柜栽倒在地,放在其中的陶瓷、琉璃物件哗啦一声碎裂了一地。   他目瞪口呆,本能地绷紧肩膀,浑身僵硬地傻站在门外。   巨响声并没有就此停止,房间里的那个男人手中那把不知何时被抽出的长剑重重劈下。   鹅黄的木架上半截被斜斜地劈裂开,跌倒在地上碎开。   金色的香薰炉轰然倒地,里面细细的香粉撒了一地,在房间里弥漫开淡淡的清香。   轰的一下,沉重的檀木桌被踹翻在地,又被一剑劈成两半。   一把木椅被长靴咔嚓一脚踩碎。   不知是因为酩酊大醉,还是因为其他,萨尔狄斯异色的双瞳此刻布满了血色,看起来竟像是变成血一般的赤红色。   唇抿紧得如刀锋一般锐利。   那眼神凶狠到了极点。   利剑再度狠狠挥下——   半敞的落地窗被那一剑斜斜地劈裂,缀在其中的琉璃瓦砸落在地面。   哗啦一声脆响,琉璃瓦的碎片溅得满地都是。   甚至有一片迸出的琉璃碎片自站在门口的他肩侧飞过。   他傻傻地站在门外,动弹不得。   他惊愕地看着那个像是疯魔了一般将整个房间摧毁的身影。   木柜、桌椅、高架甚至于宽大的床都被陛下一件件地劈碎,数不清的东西砸落在地上,或是摔裂或是粉碎。   最后,只剩下一片狼藉。   巨响声惊动了下方的侍卫,他听见有一队人正向这边奔来。   他赶紧用力关上房门,转身向下迎向那队匆匆奔上来的侍卫。   …………   手中的长剑垂落下来,萨尔狄斯站在那一片狼藉之中。   他微微仰着头。   散落的金色发丝掩住那人的眼窝,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眼中的神色。   残缺不全的落地窗被外面吹来的风吹得轻轻晃动着。   “该结束了。”   “我不会再像这样被你束缚着……”   那是极轻的呢喃声。   “我会忘记你的……”   手中的剑垂指着地面,握着剑的萨尔狄斯却是仰着头。   喃喃自语。   那个声音如同在发誓一般。   说不清到底是说给那个不存在此处的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我一定会忘记你的!!”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硬生生地从牙缝里逼出来。   就在最后一个字落音的那一瞬间,萨尔狄斯抛下右手上的剑。   他的右手猛地拽断了左腕上的金链,将戴在手腕上整整十年的海蓝宝石攥紧在掌心。   他疾步向外走了两步,冲到落地窗外的阳台上。   夜风将碎裂的落地窗扇吹得哐当一声响。   他的右臂高高地抡起——   他的右手眼看就要挥出——   就在下一秒——   ……   …………   那只手终究没能挥出。   断裂的纯金细链从攥得紧紧的右拳的指缝垂落下来。   握着海蓝石的那只手停留在半空中。   像是石化了一般,它就这样举在空中,悬滞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然后,它一点点地缩了回去。   一点点地缩回了萨尔狄斯的胸口。   萨尔狄斯喘了口气,后退了一步。   他的后背撞在落地窗边缘的墙壁上。   他靠着墙壁,缓缓地坐了下来。   眼角还残留着微微泛红的痕迹,他靠着墙壁坐在地上,一脸失魂落魄。   他的眼似乎看着前方,可是眼神中却是一片什么都没有的空茫。   他右手的手指始终攥得很紧。   握着海蓝石的右手紧贴在他的胸口,偏左的地方。   他仿佛是在看着阳台外面的夜空,可是他的目光很是茫然。   那茫然之中,隐隐渗出某种刺骨般疼痛的痕迹。   萨尔狄斯低下头,凌乱的金色碎发散落在他的眼前,掩住他的眼。   夜风吹来时,发梢轻轻地掠过他苍白的颊边。   他的发梢晃动着,就像是他身后那扇同样在风中微微晃动着的残破落地窗的无力。   叱咤战场令无数人闻之色变望风而逃的大帝,此刻却像极了一个被抛弃的孩子。   他的身上,只剩下迷茫和无助。   ……   这世上,最残忍的,不是一路荆棘,而是一次次满怀希望之后跌落深渊的失望。   这世上,最令人绝望的,不是长路漫漫,而是永远都看不到路的尽头。   太痛苦了。   怎么找都找不到。   太痛苦了。   所以想要忘掉。   可是忘不掉。   无论怎样都忘不掉。   为什么明明已经痛苦到快要发疯的程度,却还是忘不掉?   ……为什么……我忘不了你?   …………   黑夜寂静无声,无人回答。   星光撒落了蜷缩在墙角下的萨尔狄斯一身冰凉。   房间里一片狼藉,唯有落地窗上那薄薄的白纱依然在轻柔地飘舞。   时间在一点点的过去。   过去了很长的时间,直到晨曦的微光将地平线点亮,坐在墙边额头抵在膝上的萨尔狄斯也依然没有丝毫动静。   他就像是坐在那里沉沉睡去了一般。   那一束晨曦照了下来,照在萨尔狄斯身上,透过缝隙照在他的右手上。   从指缝中折射出的湛蓝亮光映在低着头的萨尔狄斯黑色的面具上,也映入了他的眼底。   那道湛蓝微光让他的瞳孔微微颤了一下。   他缓缓地抬起头,张开手。   海蓝宝石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在晨曦下流转着如海天相映般沁蓝的流光,泛出这世上的言语难以形容的瑰色。   像极了他记忆中的沁蓝眼眸。   萨尔狄斯盯着手中的海蓝流光石看了许久。   久到那一抹沁蓝之色仿佛要烙印在他的瞳孔之中。   突兀的,一滴泪从他眼底涌出,从冰冷的黑铁面具上滚落。   那一滴泪,带走了他眼底弥漫的黑色浓雾。   带走了他眼底的阴鸷和森寒。   失去得太久的温柔再一次浮现在他的眼底。   他看着手中的宝石。   他的目光中只剩下胜过昨夜星光的温柔。   ……为什么忘不了?   答案那么简单。   怎么可能不知道。   再次握紧手中的宝石,萨尔狄斯抬起手,将拳头轻轻地抵在自己的眉心。   他闭着眼。   这一刻,就连垂落的睫毛的弧度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柔软。   他轻声说:“我想找到你,弥亚。”   就算倾尽一生。   …………   ………………   哗啦!   澎湃的海浪声传来,将坐在外面石阶上的青年从梦中惊醒。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抱膝坐在石阶上,竟是不知不觉之间睡了过去。   梦里……似乎梦到了九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个他只看见过一次的疯狂的陛下。   那个不像是陛下的陛下。   那一晚过去之后,陛下身上像是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还记得,那夜之后的第二日,陛下随意留下一句‘选后那不过是醉酒后的戏言,不作数’,然后干脆地甩下一众不甘的下属以及心碎的贵女们,再次整军出征。   半个月后,陛下凯旋。   随后,陛下力排众议,迁都舒尔特城。   从此,舒尔特城成为波多雅斯帝国的帝都。   迁都之后,陛下依然极少待在帝都的王宫之中。   他每时每刻都在出征的道路上。   战场就是他的宫殿,胜利就是他的皇冠。   他不断地征服着他所能看到的每一寸土地,将一片又一片的大地纳入他的治下。   在其近乎疯狂的征战治下,不过短短九年时间,波多雅斯帝国的领土就扩大了两倍有余。   直至今日——   哗啦。   耳边再次传来海浪声,将美貌青年从恍惚中唤醒。   一道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发梢有点湿,他这才发现,他这一睡便睡到一夜过去。   此刻,已是破晓之时。   天色堪堪初亮,王宫里依然很安静。   他重新走回寝宫里的时候,那几位忙碌了一夜的医师们好像又被赶出了内室,此刻皆是一脸疲倦地在外屋的长椅上打着瞌睡。   他经过这些小憩中的医师们,通过走廊,走到最里面。   然后,他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的那人此刻醒着,靠坐在床头。   那张眉目英挺的脸依然苍白得厉害,只有颊上一抹擦不去的不正常的灼红。   他看见陛下坐在床上,侧着头,仿佛在借着晨曦时分微弱的光线眺望着远方的大海。   那目光看得很出神,很专注。   就仿佛……能从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中看到某个遍寻不到的身影。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走近。   他说:“陛下,九年前……”   顿了一顿,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将他埋藏了整整九年的疑惑问出了口。   “您那时对我说……您……真的恨过他吗?”   陛下没有转头看他,依然侧着头,远远地眺望着大海。   但他听见了陛下的回答。   陛下说:“恨过。”   他不由得呼吸一窒。   “可是,可是您后来还是一直、一直都——”   靠在床头的帝王轻轻地笑了一下,苍白的手指始终在抚摩着左腕上的海蓝流光石。   “你觉得,爱和恨有什么不同?”   爱成了恨。   恨是因为爱。   而恨依然其实还是爱。   那最深切的爱意,最强烈的恨意,他的渴望,他的疯狂,他的绝望……他所有最激烈最炽热的感情,都归了‘他’。   丝毫未留。   他所有最美好、最快乐的记忆是‘他’,他所有最痛苦、最残忍的记忆,也是‘他’。   都是‘他’。   “……我找不到他了。”   那是极低的,宛如叹息般的声音。   陛下说话的语气明明极其平静,却不知为何让青年的心脏有种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拧成一团的痛楚。   或许就是那种平静,让更人心痛如绞。   他的鼻子突如其来酸得厉害。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这么难受。   他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一点点声音。   天刚破晓,最初的朝阳从遥远的海平面上升起。   那道晨曦的光辉照在遥望着大海的帝王苍白的脸上,颊上一抹绯色,是火焰即将熄灭前最后的灼热。   “我好想……见你。”   微不可闻的喃语一点点低下去,湮灭在从远方的大海上空吹来的湿润海风之中。   “我说……不见。”   “从此……便是……一生未见。”   湿润的海风掠过已经闭上眼的萨尔狄斯大帝颊边,吹起那几根雪白的长发。   青年呆呆地站在床边。   他怔怔地看了已经停止呼吸的陛下。   他不知道自己呆怔了多久。   久到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四周的一切。   不知什么时候从身后传来了尖叫声,急促地奔跑声,叫喊声,他却什么都听不见。   无数簇拥上来的人挡住了他看着陛下的视线。   他缓缓地跪落在地上。   大颗大颗的泪水从他眼中涌出来,模糊了他的双眼。   他低下头,双手捂住脸。   泪水接连不断地从他指缝中坠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得这么厉害。   可他止不住他的眼泪。   他突然记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在傍晚时分看到的那两个肩并着肩坐在水池边的背影。   夕阳将两个影子长长地拉在地上,深浅不一的金发却是无比融洽地交缠在一起。   傍晚的风中传来两人轻轻的笑声。   那两人肩抵着肩,头靠着头。   像是彼此都依靠着彼此。   像是彼此都做着彼此的依靠。   ………………   ‘您见他吗?’   ‘不见。’   从此,一生未见。 第180章   天色已经大亮,火热的太阳高挂天空。   深海之中,大海茫茫,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蓝色的海浪在起起伏伏着。   海平线的尽头,海洋与碧蓝如洗的天空融为一体,再也不分彼此。   偶尔,白色的海鸟掠过上空,在海面上映出一道黑影的弧线。   海面上,有一个小小的舟在海浪中漂浮着。   从天空中照下来的阳光明亮到了极致,将那个小小的舟照得闪闪发亮,成了一望无际的碧蓝中唯一不同的金色。   哗啦。   海浪拍打着,发出响亮的声音。   闪闪发光的金色小舟的四周有许多的海豚环绕着,像是在保护着这只小舟。   海豚群之中最大的那条海豚更是亦趋亦步地追在金色小舟的旁边,寸步不离。   偶尔发出一声低低的鸣叫,如同哀悼一般。   风忽然刮了起来。   云层被吹开。   阳光并未减弱,反而越发炽热。   海风越来越剧烈,将海浪掀得越高越猛。   哗——   金色小舟在凶猛的海浪之中剧烈地晃动着,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随地都要翻落在海中。   大海豚发出急促的鸣叫声,围绕在一旁的海豚们纷纷涌来,将身体挨在小舟边,像是想用身体稳住小舟。   可是作用不大。   海风越大,海浪越急。   小舟眼看就要翻落。   忽然之间,有一片大海变了颜色。   和旁边清透的浅蓝不一样,唯有那一片海域是深蓝,就像是有阴影落在海里一般。   那一片海面的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深。   那不是一片阴影,而是有一只庞大的巨兽正在从海底缓缓地浮起。   黑色的背脊浮现在海面之上,越来越宽,越来越大。   黑色背脊的中间,巨大的水柱喷了起来,在空中形成一道特殊的瀑布。   浮出海面的庞然大物发出一声低沉的长鸣声,那声音在海洋之中、在天空之中扩散出去,漾开了流水,让空气为之颤抖。   那鸣声,空灵而悠久。   那仿佛是来自人类尚未出现时那个无比古老的时代的声音,带着远古的苍凉,仿佛能渗透到人心的最深处。   巨鲸缓缓地向前游去,用露出海面的宽大背脊托起在海浪中摇晃的金色小舟。   无数海豚追逐在它的身后。   它迎着太阳,缓缓地游向大海深处……   …………   ………………   漆黑的世界,四周皆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没有时间,没有尽头。   唯有那一条恢弘而又壮观、瑰丽而又辉煌的星光河流在其中缓缓地流淌着。   看不到它的源头,亦看不到它的尽头。   或许它永远都没有尽头。   这条由无数细小的光点汇聚而成的星光河流,其中的每一段,总有一个特殊的光点熠熠生辉。   它是芸芸众生中无数光点中的一员,可它的耀眼胜过它身边那万千光点汇聚而成的光芒。   这条光的河流贯穿黑暗,边缘上,一条岔开的细小支流尤为显眼。   虽然那条支流和比它粗壮数百倍的河流相比显得毫不起眼,但是它依然确实地存在于那里。   只是,这条支流的末端最终消失在黑暗之中。   涌向它的光点,尽数湮灭在虚无之中。   时光的洪流依然在这片黑暗之中静静地流淌。   一个透明的身影漂浮在光的河流之上。   那是和身为庞然大物的河流对比起来渺小至极的身影,但他却是这个黑暗之中除了河流以外唯一的存在。   从容貌和身型上看,悬浮在河流上空的透明身影是一个年轻的少年。   他安静地闭着眼,透明的发丝在空中飘拂着,隐约可见淡金色的痕迹。   他看起来睡得很安详。   少年恰好就漂浮在分岔出支流的那一段河流之上。   但是此刻,黑暗中像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推动着他,让他沿着下方河流流动的方向缓缓向下游飘去。   这片黑暗虚空原本是极其安静的。   但是突然之间,无形之风在这里刮了起来。   它在这里呼啸着,旋转着。   缓缓沿着时间洪流向下飘去的少年停滞在空中,身影微微晃动起来。   一阵阵无形的旋风环绕在他的周身。   那就仿佛是有两种不同的力量围绕在他身边,对峙着,拉扯着。   一种力量庞大而又威严。   另一种力量急促而又激烈。   双方力量之强,近乎将无形的风都实质化地显露在黑暗之中。   这两股不同的力量在僵持着。   随着时间的推移,双方都越来越强,引得下方原本平静的河流都开始不稳地掀起浪花。   在最后一刻,两股太过强大的力量猛地对撞在一起,由此迸发出的气浪像是风暴一般整个儿爆发开来。   那股无形的风暴之力竟是将位于中心的少年猛地推了下去。   少年透明的身影向下跌落下去,竟是恰好落入了河流一侧细小的支流之中——   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让那两股对峙不下的力量瞬间静止了下来。   好一会儿后,它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片黑暗虚空之中。   黑暗虚空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庞大的时光洪流依然在安静地流淌向远方。   …………   ………………   身体仿佛沉入了海中,海浪在身边涌动着,轻柔地抚过他的肌肤。   浓浓的睡意笼罩着他,他像是在深深的沉睡中,只有一点极浅的朦胧的感觉。   水波般温柔的触感包裹住他的身体。   暖意渗进来,驱赶走了身体里的冰冷。   那是一种无比温柔的感觉,包容着他,让他不自觉地沉溺在这种温柔之中。   深海无底,仿佛永无止境。   他依然在不断地沉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   在他的感觉中,像是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失重感消失了。   他终于落了地。   原本朦胧的意识在一点点地复苏。   许久之后,他睁开了眼。   第一眼看到的,是满天星光的夜空。   或许是因为弯月被隐没在云层之后,数不清的星辰在夜空中闪耀着,尤为明亮。   一道璀璨的星河贯穿夜幕,映入睁开眼的少年淡蓝的眸底。   他出神地看了那条星河好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坐起身。   他起身之后才发现,自己是躺在一条石制长凳上。   环顾四周,他似乎是身处一座庭院之中。   庭院的景色很美,夜幕之下,各式各样的树木蔓藤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庭院之中,翠绿的枝叶上滚动着深夜的露珠。   耳边传来喷泉的水花溅落声,他转头望去,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色有些熟悉,但是又不是非常熟悉。   再一转头,他看到远方的夜幕之下,那巨大的塞普尔之塔高耸云霄,金色的塔顶在星光之下闪耀。   而近处,一座金色的华美宫殿就伫立在夜色之中,雪白的玉柱泛着微光。   他怔了好一会儿,终于反应了过来。   这里是王宫!   而他所在的庭院是戴维尔王的宫所!   这也不怪他一下子没认出来。   他虽然经常进王宫,但是大多都是待在萨尔狄斯的王子宫所那边,极少去戴维尔王的宫所,自然对这边不怎么熟悉。   呃……   等等。   这里是王宫,是王的宫所后方的庭院。   那么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   喷溅开的血色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少年双手捂住头。   我明明已经死了。   喉咙传来的痛楚……   怎么都发不出的声音……   一点点暗下去的视野……   不久前发生的一幕幕再度在脑海中掠过,最后停驻在他记忆中的,是抱着他的人死寂沉沉的眼。   胸口蓦然痛了一下。   他闭上眼,轻轻呼吸了好几下,才将胸口的闷堵感稍稍缓和下来。   是的。   他应该已经死了。   他应该已经离开了那个世界,离开了萨尔狄斯。   但是为什么他现在还在这里?而且还是在这个他不熟悉的王的宫所里?   一阵风掠过,摇晃着庭院中的树木,发出簌簌的响声。   这响声在寂静的黑夜之中尤为清晰。   响声将少年从恍惚中唤醒,他抬头,看向前方不远处的金色宫殿。   总之,弄不清楚自己现在的状况的话,就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弥亚如此想着,快步向眼前的宫殿走去。   庭院之中只有一条青石板小道,蜿蜒着延伸到前方的侧殿之中。   他走在小道上,从庭院中心那座足足有三米之高的巨型喷泉池边经过。   喷泉溅开的水花很大,时不时会有细小的水珠飞溅到外面。   当弥亚从喷泉池边上走过时,恰好一滴水珠飞溅出来,朝他的手腕落去。   然而,那滴水珠却并未落在他的手腕上,而是穿过他的手腕,最终落在了青石板上。   ……   弦月高挂天空,现在已是深夜时分。   夜色很静,而夜色中的宫殿更加安静。   弥亚从庭院一路走进宫殿之中,没有碰到一个人。   他有些纳闷。   就算这个庭院在王的宫所最后面,临近寝宫,不会有侍卫在里面值守,但是最起码守夜的仆从侍女还是应该有啊?   四周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他走进去,也是悄无声息的。   好像这偌大的一座宫殿除了他以外,再无其他人的气息。   它空荡荡的,在黑夜中越发给人一种死寂的感觉。   石柱或是墙壁上的灯火虽然亮着,但是火光昏暗,在黑夜中幽幽地泛着光。   风一吹,晃动几下,带着火光下的影子跟着阴森森地晃动,像是鬼影一般。   弥亚突然有些发憷。   这……这个气氛,怎么莫名有种鬼片的感觉?   心里忍不住有些发慌的他加快脚步,沿着空荡荡的长廊一路急奔。   这条长廊的尽头就是王的寝宫。   一路上,仍然看不到一个人的踪影。   包括寝宫的大门前。   就连门都是大敞着的。   弥亚有点懵地走进了敞开的大门,进了寝宫。   正当他怎么都觉得不对劲的时候,他终于在寝宫里的床上看到了一个身影。   一个就算背对着他,对他而言依然无比熟悉的身影。   那双死寂得如同沉入深渊的眼再度在他脑中掠过,让他的胸口忍不住又堵了一下。   弥亚怔怔地看着侧身躺在床上沉睡的萨尔狄斯的背影。   他想,或许离他死去的时间已经很久了。   因为萨尔狄斯此刻的背影看起来比以前更加高大和强壮,而且,更比他之前熟悉的背影多了刺人的锋芒。   哪怕是在沉睡中,那人周身也散发出凌厉的气息,以及萦绕不散的仿佛随时会拔剑而出的凶煞之气。   弥亚缓缓地走进卧室里面。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萨尔狄斯的背影上。   微弱的火光映在他所熟悉的流金色发丝上,但已经不是他记忆中可以在床上散落开的长长的金发。   躺在床上的人一头金发很短,他能清楚地看见发梢下露出的后颈。   ……剪短了么?   弥亚站在床边,怔怔地想着。   他终究还是没忍住,俯身,向沉睡中的萨尔狄斯伸出手。   他并不是想要将萨尔狄斯叫醒,他还没做好再次面对萨尔狄斯的准备,只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让他想要去碰一下萨尔狄斯后颈处那短短的金色发梢。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萨尔狄斯的发丝之时。   眼前原本在静静沉睡着的人突然猛地起身——   铿的一声。   利刃出鞘。   被从枕下抽出的利剑在火光下闪动着钢铁森寒的光泽。   它在转瞬之间、几乎就是在萨尔狄斯起身的同一瞬间,凶狠地向弥亚劈去!   带着寒光的剑刃自侧肩斜斜地向下,带着风刃唰的一声从弥亚的整个上半身劈过。   本该是一刀两断,但剑刃劈过弥亚的身体时却像是在空气中掠过了一般。   最终,咔嚓一声重重地劈裂了弥亚脚下坚硬的白玉石板。   利剑就扎在脚下。   弥亚整个人都傻了。   不只是因为那呼啸而来本该将自己劈成两半的可怖的一剑。   更不只是因为那剑掠过自己的身体却像是掠过了空气,没留下丝毫痕迹。   而是因为那张就在自己眼前、清楚地暴露在火光之下的脸!   那张熟悉的脸上,没有黑色的面具,只有一只被丑陋的疤痕整个儿贯穿而彻底废掉的眼。   在他眼前的这个萨尔狄斯,分明只剩下一只眼!! 第181章   看着眼前这张仅剩一只眼的陌生而又熟悉的脸,弥亚整个人傻在当场。   不仅仅是他傻了。   那与他面对着面,突然猛地起身劈出凶狠一剑的男人眼中也闪过一道讶异之色。   男人的目光沉了一下,握着剑柄的手一用力,就将劈入白玉石板之中的利剑拔了出来。   他还保持着肩膀肌肉绷紧坐在床上的姿势,那只碧绿的眸紧紧盯着弥亚,眉心蹙起。   他的手再度将剑往前一送,面对寒光凛然的剑锋,弥亚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一步,但是终究还是男人的动作快了一步。   利剑刺入了弥亚的腹部。   但是,毫无阻碍,就像是刺在空气里一样。   男人的眼微微眯起。   就算只剩下一只眼,也掩不住从他目光中渗出的令人胆寒的危险气息。   他眯着眼,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打量着弥亚。   而弥亚此刻也顾不得男人看着自己的异样眼神,他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这一看,他更是傻了眼。   刚才在庭院里黑漆漆,再加上他又急匆匆地所以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身体的异样,现在身处灯火之下,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乃至于整个身体都是透明的。   这……   他刚才一路急奔进来的时候,还在心里腹诽这宫殿空荡荡、阴森森地,气氛怎么看怎么像是鬼片。   结果他自己就是这只鬼?   弥亚很无语。   看来他是真的死了。   死得透透的。   都成鬼魂了。   嗯?   等等。   不是说他已经完成使命了吗?   不是说他不能继续在这个世界存在下去了吗?   梦中的那个声音不是说会送他回原来的世界吗?   那他现在为什么会以灵魂状态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里?   而且,眼前的这个萨尔狄斯究竟是——   就在弥亚正是一头雾水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一声低沉的嗤笑声。   他下意识抬头,目光落在眼前的男人身上。   雪白的床上,刚才还浑身肌肉绷紧、蓄势待发如迎敌的雄狮般的男人依然坐在床上,只是已经变成了慵懒的姿态。   他微歪着身体,左手撑着上半身,一腿盘躺在床上,一膝竖起。   持剑的右手随意搭在竖起的右膝上。   他侧着头,略长的金色额发从他一侧滑落,将那只仅剩下狰狞疤痕的眼掩盖了大半。   或许是感觉到眼前的少年毫无威胁性,刚才从男人身上汹涌而出的那股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一敛。   男人整个人都变得懒洋洋的。   只是,就算是这种漫不经心的慵懒姿态,也掩盖不住从他骨子里散发出的属于孤傲威严的兽王的气息。   “我刚才还在想,哪个刺客能蠢到这种地步。”   男人斜眼瞥着弥亚,嘴角上扬,带着似笑非笑的神色。   但是他的眼底却极其阴冷。   虽然他在沉睡,虽然背对着房门,但是人一进来,他就立刻睁开了眼。   他这些年来不知道杀死了多少刺客。   虽然因为他不喜其他人离他太近,所以寝宫后面的这一片没有侍卫,但是寝宫前面的外厅以及外面可是被精锐侍卫守得密不透风。   他正想着这个刺客到是有点本事,竟然能无声无息地潜入他的卧室这里。   可接下来这个刺客站在他身后半天不动,好不容易动了又以特别慢的动作向他的后颈伸手的时候,他就纳闷地想,蠢到这种地步的刺客究竟是怎么潜进来的?   “我倒是没想到……”   话说到一半,男人停下来。   他的右臂仍然搭在右膝上,只是右腕一抬,手中的剑随之举起,像是玩儿似的对着弥亚的脸划动了几下。   弥亚一慌。   毕竟他也没什么做魂体的经验。   就算已经知道那剑划不到自己,但是看到剑锋就在自己眼前晃动,还是反射性地抬手挡在自己眼前。   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剑尖从自己的掌心划过。   弥亚:“…………”   剑刃横切过手掌的时候,他虽然能感到一点属于钢铁的寒意,但是却没有任何碰触到的真实感。   这种感觉非常的诡异。   随意用剑划拉了几下的男人再次垂下剑,他挑眉,看着弥亚。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还是……根本不是东西?”   弥亚生气了。   多年来早已习惯和萨尔狄斯互杠的他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你才是个不是东西的东西!”   男人嗤的笑了一声。   “未成年的小鬼头。”   他虽然看起来在笑,但是眼神却是冰冷的。   “虽然不知道是谁下的诅咒,将你这种玩意儿派过来,但你这么弱的灵魂对我施下诅咒毫无作用。”   弥亚摇头。   “没人派我来杀你。”   “哦,那就是你自己来找我报仇?”   “我也不是报什么仇。”   “那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   弥亚一时语塞。   关键在于,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男人看着回答不上来的弥亚,目光一闪,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将手中的长剑重新插回剑鞘,然后将剑放回枕下,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重新躺了下去。   萨尔狄斯躺在床上,双手抬起枕在脑后,闭上眼,看起来似乎打算继续睡下去。   弥亚突然觉得这家伙心也挺大的,自己这么个诡异的存在就在眼前晃悠,这要是换成自己,深更半夜遇上鬼,绝对要么叫人要么冲出屋子。   结果眼前这家伙竟然像是没事人一样闭上眼就继续睡?   甚至都不在乎自己还待在这里?   “我说……我说我不是害你的你就信了?你不怕我?”   躺着的男人仍旧是眼都懒得睁开,一副对其视而不见的模样。   活人没什么好怕的,人死了更没什么好怕。   死在他手上的人何止成千上万。   如果人死后的灵魂真的能害死人,那么他早就不知死了多少次。   何况,那些人活着死在他手下,死了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见萨尔狄斯真的闭着眼,呼吸均匀,重新睡了过去,弥亚站在床边,目光落在萨尔狄斯的脸上。   那是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   即使失去的那只眼上留下一道狰狞的疤痕,却丝毫无损沉睡着的男子俊美的容貌。   那张脸看起来已不再年轻,似乎已有三十多岁。   战火和风霜都在眼前这个萨尔狄斯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那张脸虽然轮廓深邃,眉目英挺,但眉眼之间总是带着挥之不去的凶戾之气,光是躺在那里不动,都给人一种极其危险的感觉。   但是无论是成熟的痕迹也好,还是那种无时无刻都散发着的危险气息也好,偏生就是那种让人心跳不已的危险感,才越发让人看一眼就心动不已,反而勾勒成某种奇异的魅力。   弥亚想,这里应该不是他死后的世界。   一是因为萨尔狄斯那只眼。   二是因为眼前的这个萨尔狄斯不认识他。   怎么看,这个萨尔狄斯都像是‘他’年少早夭的那个错误的历史线上的萨尔狄斯。   只是他想破头都想不明白,他一死,怎么就跑到这里来了?   还有……他现在真的是灵魂吗?   弥亚如此想着,试探着将手伸向身前的床。   按理说,他的手应该会穿床而过,但是他却碰到了床,甚至能从手指上感觉到雪白床褥的柔软。   他又抬手拍自己的脸,也拍得到,摸得到。   奇怪。   太奇怪了。   他抱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反而一阵阵困意涌了上来。   ……等等,灵魂也会觉得困,会想睡觉吗?   …………   ……算了,不管了。   困意上头的感觉实在让人撑不住,弥亚懒得再费脑,干脆往床上一倒,也躺了上去。   虽然床上还躺着另一个人,但是对他来说,和萨尔狄斯睡一张床已经是家常便饭的事情,此刻他脑子昏昏沉沉地也没法多想,循着习惯竟是就这么睡了过去。   很快,弥亚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显然已经沉沉睡去。   然而,他睡着了,他以为已经睡着了的萨尔狄斯却是睁开了眼。   萨尔狄斯眯着眼危险地盯着这个放肆到竟敢与他同床共枕的家伙。   他虽然闭上了眼,但是一贯警惕心强、疑心病重的他怎么可能真的就放心让这么一个奇奇怪怪的东西待在自己身边?   他闭上眼,不过是在试探罢了。   但是他却怎么都没想到,这个小家伙居然就毫不客气地往自己身边一躺,睡过去了。   先不说一个灵魂为什么还需要睡觉的问题。   也不说为什么这家伙现在又能碰触到床的问题。   只说,这个小家伙竟然敢和他一起睡?而且居然还真的心大的睡过去了?——就连萨尔狄斯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至极。   他诧异地看着侧身躺在自己身边的人。   虽然是透明的,但是在火光下能清楚到看到对方的脸。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的脸,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还只是个少年。   散落在枕上的头发泛着极浅的淡金色。   少年容貌的线条非常柔和,就像是柔软的水波一般,脸上还残留着一点稚气,细长的睫毛微动着,给人一种很是孩子气的感觉。   那是一张看上去不会让人讨厌,也没有任何威胁性的脸。   萨尔狄斯皱着眉,伸手戳了戳沉睡着的少年。   不出意料的,他的手指戳进了少年的胸口里面,就像是戳在空气里。   他碰不到少年。   他收回手,盯着身边的少年。   碧绿色的那只眼在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微光。   少年刚才问他为什么这么容易就相信自己不是害他的人,其实很简单,因为他没从少年的眼中感觉到恨意和杀气。   这些年来,刺杀他的人数不胜数,无一不是对他恨之入骨,杀意凛然。   而这些在少年看着他的目光中丝毫未有。   他没有从少年身上感觉到丝毫危险的气息,对方甚至还不如自己枕在头下那把剑给他的危险感高。   萨尔狄斯重新躺下去,抬手,按住头。   他想,他大概只是在做梦,梦到了奇怪的事,以及一个居然敢在他身边睡着的奇怪少年。   这世上的人,要么对他恨之入骨,要么对他畏之如虎。   既不恨他也不畏他,这样的人不存在。   根本不可能存在。   ……   ………………   “喂……”   好困……   “醒来。”   还想睡……   “我叫你醒来。”   吵死了,萨狄。   你自己醒来了就醒来了,干嘛一定要叫醒我?   挣扎了好一会儿,弥亚在熟悉的声音中勉强睁开了眼。   只是,他的眼还是惺忪的,眼神也有些迷糊,显然并未彻底从睡意中清醒过来。   映入他眼中的熟悉的金发,以及熟悉的脸。   虽然那金发似乎短了点,那张脸似乎看起来成熟了一些。   刺眼的阳光照在脸上,弥亚困倦地揉了揉眼。   好早……   他含糊地说:“唔……早安……”   他迷迷糊糊地揉完眼,然后撑起上身,仰起头凑过去,习惯性的、亦是极其熟练地吻了一下萨尔狄斯的额头。   “!!!”   前一秒还眯着眼用危险的眼神看他的男人陡然石化。   一贯让人心惊胆战的脸竟是罕见地懵了一瞬。 第182章   对于弥亚来说,早安吻晚安吻这东西实在是太过于习以为常,所以他熟练地抬头亲了萨尔狄斯的额头一下之后,就往床上一倒。   眼一闭,迷迷糊糊地继续睡。   他在这边睡得香。   那边被他这一记早安吻弄得瞬间石化的某人则是当场懵逼。   是的,某位被世人称之为暴君的皇帝陛下此刻整个人都是懵的。   毕竟他从出生到现在,整整三十多年的时光里,从来没有遭遇过所谓的早安吻杀。   萨尔狄斯整个人僵在那里,完全反应不过来。   脸色先是呆滞了好几秒。   等稍微反应过来一点之后就变成了铁青色。   最终清醒过来的时候,萨尔狄斯的脸色彻底黑了下去。   目光中爆出怒意,他凶狠地盯着已经又躺下去呼呼大睡的少年,身上的杀气像是波涛般汹涌而出——   半跪在床上的男人像极了一头浑身鬃毛都炸开的大狮子。   他一把抽出枕下的长剑。   剑风之声呼啸而起。   利剑在空中划过一道银白色的寒光,咔嚓一声,狠狠地穿透弥亚的手掌。   长剑之利,用力之狠,竟是硬生生地将这座黑曜石雕琢而成的玉石床给穿了个透。   这一下,前一秒还迷糊地睡着的弥亚瞬间惊醒。   他是微蜷着身体侧躺着睡的,左手就放在眼前,离脸极近的地方。   而那一剑分毫不差地穿透他的左手。   折射着寒光的剑刃几乎就擦着他的睫毛吭哧一下扎穿了玉石床。   先不论这一剑有没有给他造成实际上的伤痕,但是至少,给他心理上造成了不轻的伤害。   任谁睡得正香的时候,突然一剑从天而降擦着鼻尖就从眼前过去了……换谁不会吓出一身冷汗?   ——当然,先是睡迷糊了然后被吓懵了的弥亚暂时还想不起自己这样的状态能不能吓出一身冷汗的问题。   此刻,他睁大眼,看着就在眼前的利剑,整个人都是傻的。   看着被吓醒的少年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一脸呆傻的表情。   之前被少年不按理出牌的行为弄得懵了数秒的某人顿觉心情舒畅了一点。   萨尔狄斯冷哼了一声,稍一用力,就将刺透玉石床的长剑拔了出来。   利剑拔出的时候,由于床垫被褥被割开,里面轻软纯白的羽绒漫天飞扬了出来。   萨尔狄斯看着细小雪白的羽绒穿透了躺在床上的少年那透明的身体,洒落在床上。   他的眉微微蹙起。   其实他一大早醒来时转头看见躺在身边睡得香的弥亚时,心里就颇为诧异。   一是因为他以为昨晚只是做了个奇怪的梦,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二是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虽然由于碰触不到这个少年,所以没法将其踹下床,但……他居然就这么睡过去了?   要知道,他之所以在夜晚不允许包括仆从侍卫在内的所有人进入他宫所后半属于寝宫的地段,就是因为如果有人在他周身十米之内,他就无法入睡。   就算睡过去,一旦有人接近,他立马就会警觉地醒过来。   可昨天晚上,这么一个奇怪的东西——好吧,看模样也算是人,这么一个奇怪的人就躺在他身边,距离几乎是在半米之内。   而他居然能睡着?   这实在是……不像他。   就在萨尔狄斯沉默地盯着弥亚的这段时间里,弥亚终于回过神来了。   糟!   睡迷糊了,忘了眼前这个萨尔狄斯不是那边的萨尔狄斯!   弥亚双手撑床坐起身,眨眨眼,又眨眨眼。   他看看被扎穿的床,又瞅瞅此刻正目光阴沉地盯着他毛发皆尽炸开明显处于震怒中的大狮子。   唔,这算是这边的萨尔狄斯初.早安.吻吧?   他这算不算占了这个萨尔狄斯的便宜?   虽然眼前的男人眼带怒意手持利剑,但是弥亚除了有些尴尬之外,却并不感到害怕。   就算知道这个萨尔狄斯不一样,但是对他来说,都是萨尔狄斯。   在萨尔狄斯面前,他怎么可能会感到害怕?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早上起来的时候,会给对方一个早安吻。”   对眼前的人习惯性地露出笑容,弥亚熟练地给炸毛的大狮子顺毛。   “你别生气,我以后会注意的。”   眼前的少年笑眼弯弯,眼如弯月,让那张娃娃脸看起来越发显得可爱。   只是从其口中说出的道歉的话却让萨尔狄斯挑起了眉。   以后?   怎么着?   你还想以后继续赖在我这里?   他阴沉着一张脸,刚要张口让眼前这个奇怪的少年滚开,别在自己眼前碍眼。   但是不等他开口,那说着哄人的话的弥亚再次循着自己多年的习惯,一边说一边伸手,似乎是想要捋一捋萨尔狄斯的头发。   如此放肆的行为自然让萨尔狄斯皱起眉,一抬手想要拍开弥亚向自己伸来的手。   可是他的手拍了个空,从少年的手腕中一掠而过。   而少年的手指却从他眼前划过,轻轻地捋起散落在他眼前的那一缕略长的额发。   萨尔狄斯怔了一下。   他皱眉盯着少年,突然伸手一把向少年的脸抓去。   少年被他这个突然袭击弄得下意识闭紧眼,而他的手理所当然地抓了个空。   “怎么回事?”   萨尔狄斯沉着脸,一脸不快。   他的手尤不甘心地在弥亚头上挥了挥。   “为什么你能碰到我,我碰不到你?”   弥亚向后仰,躲开某人的手。   “呃……我也不知道。”   要知道,他连自己究竟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都不知道。   “那你究竟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萨尔狄斯沉着脸喝问道。   弥亚挠了挠头,一脸困惑。   “我就记得……我死了……然后再一睁眼,就出现在这个宫殿里,变成现在这种样子。”   “行了,不用说了。”   见得不到答案,萨尔狄斯不耐烦地一挥手。   “我不追究你擅闯此处的罪行,现在就给我滚。”   “可是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这和我没关系,快滚。”   收剑回鞘。   萨尔狄斯懒得再搭理那个神神秘秘古古怪怪的少年,下了床。   抬手一扯腰带,随手将轻薄的睡衣丢到地上。   于是,一具肌肉紧致纹理分明、线条流畅宛如雕像般的健美身躯就这样赤裸裸地沐浴在了阳光之下。   宽肩、蜂腰、挺臀,浅褐色的肌肤在阳光中泛着性感的光泽。   眼前突如其来的美色令弥亚猝不及防,他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赶紧转头。   目光死死地盯着另一侧的地板,他不敢抬一下头。   萨尔狄斯一回头,就看见了跪坐在床上的少年涨红了脸移开视线,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不由得挑了下眉。   真是个奇怪的小鬼。   亲人亲得那么轻松,结果看人换个衣服而已,反而脸红得跟苹果似的。   一想到之前被亲额头的事情,萨尔狄斯就很不爽。   而对方能碰到自己,自己却碰不到对方,这种事让一贯习惯于将所有事情都掌控在自己手中处于强势地位的萨尔狄斯更加不爽。   换好衣服,他快步走了出去。   但是就算没回头他也能感觉到,那个少年已经跟了上来。   就缀在他身后不远处。   萨尔狄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加快脚步向外走去。   …………   宫所的前宫,政务房中,萨尔狄斯高坐在上座,向后靠在石座靠背上,一手撑着侧颊,一腿高高架起。   他周身环绕着低气压,看得出来他此刻的心情很不好。   他俯视着下方下属的目光是冰冷的。   几名下属僵硬地站在下方,大气不敢出一口。   旁边的一众侍从女仆更是早已跪伏在地上,深深地低下头,有人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陛下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是他们最恐惧的时候。   因为这个时候只要犯下一点小错,触怒陛下,他们不死也残,甚至有可能被陛下亲手斩杀当场。   毕竟这位陛下向来喜怒无常,暴戾无度,视人命如草芥。   尤其是被陛下的眼注视着的时候,有一种仿佛是最寒冬的冷意渗进去,连血液都在一点点冻结的恐惧。   但是,就算再怎么恐惧,他们也一动不敢动。   或许只要一动,陛下的利剑就会刺穿他们的头颅,将他们其中任何一人钉在地板上。   暴君萨尔狄斯。   脚踩尸山血海。   仿佛是为了毁灭而生。   他全身的每一处都浸透着无形的血腥气息和煞气。   他的名声甚至胜过传说中从地狱里的恶魔,是这世上最可怖的存在。   这位暴君的心情一差,就意味着又一批生命的逝去。   感觉到陛下的目光在他们这一众人身上扫动着,众人跪伏在地上,战战兢兢的,脸色苍白得厉害,连呼吸都屏了起来。   然而,心惊胆战的众人却不知道,陛下阴鸷的目光看的根本不是他们,而是在他们之间走来走去的某个少年。   是的。   跟着萨尔狄斯来了政务房的弥亚正好奇地在一群人之间穿梭来穿梭去。   后来甚至在一名跪伏着的侍从面前蹲下来,还特意在侍从眼前挥了挥手。   只顾着冒冷汗的侍从没有任何反应。   看来,除了萨尔狄斯,其他人都看不到他的存在。   弥亚很纳闷。   原因到底是什么,他也搞不懂。   上座坐着的萨尔狄斯揉着头,抿紧了唇。   他今天叫人过来本来是想要处理点事,但是下面那个走来走去的身影让他烦躁得厉害。   头部隐隐作痛,那种疼痛感让他眼中逐渐泛出血丝。   戾气抑制不住地从身体深处涌出来。   无论是头部的疼痛感,还是烦躁的感觉都让他的心情差到了极点,而这个时候正好一名侍从为他呈上酒杯。   他瞥了他一眼。   那煞气翻涌的眼将本就心惊胆战的侍从更是吓得浑身一抖,托盘中的酒杯溅出几滴酒,落在萨尔狄斯放在座椅扶手上的手背上。   砰!   萨尔狄斯一脚将惊恐地想要跪下求饶的侍从踹飞出去。   侍从重重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巨响。   头部一下一下扯着筋的疼痛感让他整个人都陷入暴躁的情绪之中,杀意毫不掩饰地从他周身散发出来,他的手已经按在了腰侧的剑上。   眼看就要拔剑而出,在剑上染上血迹——   一只冰冰凉凉的手按在了他的额头上。   “你是不是头痛?”   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的少年担心地问,一边用冰凉的手指帮他揉头。   “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身体不舒服吗?”   手指上的凉意渗入肌肤之中,竟是将暴躁的情绪驱散了几分。   连带着头部像是被扯筋的痛楚都缓和了一些。   萨尔狄斯没有回答。   不仅仅是因为和他人看不见的灵魂对话会显得很诡异,更是因为他无法回答。   ‘你是不是头痛?’   ‘你不舒服吗?’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样的话。   他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以沉默相对。   虽然浑身散发的低气压仍在,但是差一点就爆发的杀气却散了开来。   他沉默了许久,才终于在一片噤若寒蝉中开口道:“全部退下。”   在场的众人如蒙大赦,纷纷惶恐地退了出去,捡了一条命的那个侍从更是浑身发抖地在他人的搀扶下踉跄离开了这里。   萨尔狄斯坐着没动。   他感觉得到那冰凉的手指在轻轻地揉着他的头。   少年清澈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要是头疼得厉害,我多帮你揉一会儿?”   他沉默了好久,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闭上眼,靠在座椅靠背上。   “你太容易生气了。”   少年的声音在耳边响着。   “昨晚也是,早上也是。”   “刚才也是。”   “总这么生气不头痛才怪。”   少年在耳边一句一句地说着,嘀咕个不停。   不知为什么,平常就连所谓悦耳的鸟鸣声都觉得烦躁的萨尔狄斯听着少年的声音,却丝毫不觉得烦人。   或许是因为这声音莫名让人觉得轻缓舒适,就像是平静的海面上回荡着的海浪,轻柔地掠过耳边。   在冰凉手指地揉捏下以及让人觉得舒服的声音的双重奏之下,令他暴躁的头痛感逐渐缓和。   意识一点点恍惚了起来。   身体仿佛坠入深海之中,整个人如融化在水中。   莫名令人感到安详。   耳边只有海浪的响声。   恍惚中,他看到了下方的深海,宛如无底深渊一把。   那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   朦胧的视野中,他看见他的下方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一点点地沉下去。   他下意识追过去,向那个身影伸出手。   但他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身影向着无底的深渊坠落……   …………   萨尔狄斯猛地睁开眼。   目光与此刻正好与他脸对着脸的少年撞了个正着。   少年呆呆地看着他。   少年的两只手抓着他的衣襟。   他竖领的金绞线领扣不知何时被解开。   少年两只爪子正将他的被解开的领口向两侧扒开。   他的锁骨以及一小半的胸都已经敞露在少年的视线之下。   萨尔狄斯:“…………”    第183章   空气凝固了一秒。   少年眨眨眼,又眨眨眼。   他的两只爪子还分别拽在萨尔狄斯被扯开到肩膀两侧的衣襟上。   他说:“……我可以解释的。”   萨尔狄斯一笑。   他不久前因为放弃杀死那个侍从而从剑柄上松开的手再度握住剑柄。   反手一把将利剑出鞘,然后向身前一掷!   剑尖从惊慌地猛地闭上眼的少年身体里穿刺而过。   ——虽然仍然如刺在空气里一般。   铿的一声。   被掷到高台之下的长剑的剑尖刺入石板半截,地面以上剩下的半截因为强大力道的余震而微微震动着。   眼角瞥了仍然紧闭着眼的少年一眼,萨尔狄斯低低地哼了一声。   他也懒得整理自己身上被轻薄他的少年拽得凌乱的衣服,径直起身离去。   萨尔狄斯离开之后,松了口气的弥亚睁开眼。   他站在王座之前,凝视着萨尔狄斯背影。   早上那匆忙一瞥中,他似乎看到了什么。   但是因为慌张所以没有细看,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萨尔狄斯已经换好了衣服。   那边的萨尔狄斯习惯穿敞露胸口的宽松衣服,但是这边的不一样,别说胸口,就连领口都竖立着遮掩住小半截喉咙。   这种感觉,像是一下子就变成了禁欲系。   不过话说回来,也没有禁欲系会毫不在意地在不熟的人面前换衣服吧?   弥亚正一边给萨尔狄斯按着头一边想着怎么能看看萨尔狄斯的胸口的时候,发现萨尔狄斯靠着椅背,闭着眼,呼吸均匀而平静,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告诉自己偷偷看一下就好、就一下下——然后就偷偷地扒开了萨尔狄斯的扣得严严实实的衣襟。   他望着离去的萨尔狄斯的背影,想起自己看到的胸口上大大小小的疤痕。   尤其是胸口偏左的地方,有一个极深的狰狞疤痕。   曾经被穿胸一箭所留下来的疤痕。   几乎致命的伤疤。   果然……   弥亚看着萨尔狄斯背影的目光很是凝重。   他现在已经可以确认。   他现在所在的世界,就是没有他存在的那个世界。   所以,萨尔狄斯失去了一只眼。   所以,萨尔狄斯没有留什么长发。   所以没有人在十几年前为萨尔狄斯挡住射向他后心的那支利箭。   弥亚垂下眼,他的目光非常复杂。   刚才,他看见了那些跪在下方瑟瑟发抖着的人们。   虽然在那边的世界里,他也见过许多次众人跪拜在萨尔狄斯脚下的情形,但是这里不一样。   很不一样。   那边的人跪拜是因为崇敬和信仰。   而刚下跪着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的人们全身上下都写满了惊恐和畏惧,仿佛坐在他们上方的那个人不是他们的君王,而是随时会杀死吞噬他们的魔鬼。   弥亚从未见过这样的萨尔狄斯。   他从不曾想过,萨尔狄斯竟会因为几滴水溅落在自己手背上,就暴怒到想要拔剑杀人的地步。   就算是他,若不是因为身为灵魂这种特殊状况的话,他从昨晚到现在至少也已死在萨尔狄斯剑下两次。   阴晴不定。   喜怒无常。   视人命如草芥。   杀人对其来说就如同摔碎一只杯子那般的简单。   这就是……暴君萨尔狄斯。   …………   深吸一口气,弥亚抬起头,向已经快要看不到背影的萨尔狄斯追去。   无论如何,在弄不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现在,他必须待在萨尔狄斯身边。   不管是怎样的萨尔狄斯,对他来说都是萨尔狄斯。   或许是因为习惯,也或许是因为其他,他无论如何也没法放着他不管。   当弥亚跟上去之后,萨尔狄斯的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嫌弃之色。   但是,少年和他身边那些战战兢兢的人都不一样。   明明只要他一甩脸色,四周的人都是噤若寒蝉,偏生少年像是看不到他阴沉的脸色一般,仍旧是一脸笑眯眯地追在他身边,还时不时地跟他说话。   对萨尔狄斯来说,时间的流逝从来都是无所谓的。   但是唯独这一天,他却有一种颇为难熬的感觉。   毕竟有个奇怪的东西——只有自己看得见别人看不见——在自己身边晃来晃去,就像是一只围着你绕个不停的小宠物一样。   不,萨尔狄斯表示,宠物比这种奇怪的东西可好太多了。   至少宠物这东西他可以随时一脚踢走,或者丢给仆从解决,不让它在自己面前碍眼。   然而现在在他身边转悠的奇怪少年,别说别人,他自己都解决不了。   他只能眼不见心不烦,对少年视而不见,当做没这个奇怪的东西存在。   漫长的一天晃晃悠悠地过去了,萨尔狄斯回到了自己的宫所。   已是傍晚时分,太阳已经落了下去,大地上的气候依然闷热。   但是大厅里却很舒适,堆成假山般的冰块盛放在雪白的巨盆中,在厅中各个角落摆放了不下十多处。   十几个美貌的侍女站在冰盆边,挥动着孔雀羽缀金丝和各色宝石编织成的一个人高的扇子,将冷气扇到厅中。   萨尔狄斯靠在铺着厚厚的天鹅绒软垫的石台上,一手撑颊斜斜地躺着。   一张巨大的檀香木桌在他身前展开。   六七十种色香味俱全的珍馐美食在巨大的桌子上摆开,香气在整个宽阔的厅中弥漫着。   他懒洋洋地斜躺着,目光落在哪一处,侍女立刻就会将那道美食盛放在白玉圆盘之中,然后跪伏在地上,将白玉圆盆托举到萨尔狄斯身前伸手可及之处。   白玉托盘周围摆放着冰块,托盘自然也是冰冷的。   侍女的手指冻得泛白,但是仍然稳稳地举着托盘。   弥亚看得目瞪口呆。   好家伙。   所谓骄奢淫靡说的就是这家伙了!   “这么多东西,你一个人根本吃不完。”   他一边嘟哝着,眼睛一边盯着那份呈上来的甜点。   淡黄色的糖丝一根根拉得如发丝一般纤细,撒开如花瓣一般,磨碎成粉的奶冰点点如雪般洒落在其上,还有鲜红的草莓点缀四周。   弥亚盯着这份宛如艺术品般美丽且带着清甜香气的甜点,实在没忍住,喉咙蠕动了一下。   说起来,他应该是很久很久没吃东西了。   虽然完全感觉不到饿,但是看到自己喜好的美食还是会馋得慌。   想吃。   萨尔狄斯本来对甜点兴趣不大,正打算挥手让侍女端走,但是眼角却偶然瞥到了身边的少年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甜点。   不知为什么,本来想要挥一下的手改为拿起银匙。   他就这么当着少年的面,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他吃得很慢,一口一口的,像是特意给谁看一样。   将甜点吃了一半的萨尔狄斯放下银匙,抬眼,瞥了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确切地说是自己嘴边的甜点的少年一眼,一挥手。   侍女起身,将甜点端了下去。   弥亚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还剩下大半的美味甜点从自己眼前离开了。   QAQ   不喜欢做鬼。   吃不到甜点的人生究竟什么意义?!   ……虽然他的人生按理说已经结束了。   但是,这不妨碍他喜欢甜点!   这个时候,弥亚突然有点理解自己用糖块逗弄贪吃鹿时大鹿鹿的心理感受了。   看着少年眼巴巴地瞅着被端走的半份甜点的模样,被烦了一整天萨尔狄斯心情忽然就愉悦了几分。   他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冰凉的果酒。   和甜点一同撤下去的还有桌子上的菜肴,足足五六十个菜肴,只有是四五道菜动了动,其他的全部原封不动地撤下。   看着那些一点未动的菜被端下去,弥亚不由得皱了下眉。   那边的萨尔狄斯因为小时候被狠狠饿过一次,又有他教着,所以没有养成贵族那种奢侈浪费的习惯。   但是这里的萨尔狄斯……   弥亚如此想着,叹了口气,朝萨尔狄斯望去。   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萨尔狄斯也转眼向他看去。   跪伏在萨尔狄斯身边的侍女正在倒酒。   倒完之后,她起身后退。   不料她刚一起身,看到陛下突然转头看向自己。   巨大的惊恐让她心脏猛地一颤,正在后退的小腿控制不住地一抖,整个人踉跄了一下。   于是她手中托盘上的酒壶也跟着一晃,眼看就要从托盘滑出来——恰好是向陛下的方向滑去——   完了。   她的脑子刹那间一片空白。   她要死了。   她绝望地闭上眼。   可是就在她闭上眼的那一瞬间,已经歪斜的托盘突然被什么托了一下。   托盘上的冰块和细颈金酒壶都停止了滑动。   侍女一脸懵逼地站在原地,傻傻地看着突然自己浮起来的托盘。   数秒后,她陡然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端着托盘退了下去。   正在低头喝酒的萨尔狄斯似乎并未注意到这点疏漏。   不止是她,整个屋子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天知道刚才的那一幕让他们所有人的心脏都差点静止了。   若是酒壶和冰块砸在陛下身上,不止那个侍女死定了,若是陛下心情不好,他们屋子里的所有人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   他们的动作本就迅速,经过这一次惊吓之后,更是加快了速度。   短短数分钟里,菜肴以及餐桌都被撤得干干净净。   一众侍女仆从们全部都低着头,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他们知道,在晚餐之后,陛下不喜有人待在他的寝宫里。   那些莽莽撞撞在夜晚走进陛下寝宫的冒失的家伙早已死得一个不剩。   大厅中的寂静一如刚才,只是人少了就变得冷清起来。   萨尔狄斯抬眼,瞥了弥亚一眼。   “第二次。”   白日在政务房那里,是第一次。   刚才在关键时刻帮侍女托起歪掉的托盘,扶住滑动的酒壶,是第二次。   他不是不知道,他只是懒得计较。   坐在对面椅子上的少年对他嘿嘿一笑,一双眼弯起来,如同此刻挂在夜幕的弦月。   “别总是生气。”   少年清亮的嗓音再度传入他的耳中。   “我说过,生气生多了,又会头疼的。”   “而且就算杀了他们,也没有作用,也缓解不了你的头痛,不是吗?”   少年一边说,一边起身走过来,手指落在他额头上。   他看着少年透明的手指落在他的额角。   他能感觉到那种落在肌肤上的冰凉的、却不会让人觉得冷的手指的触感。   这不对。   萨尔狄斯想。   他对这个少年的态度实在太过于放纵。   纵容到根本不像是他了。   萨尔狄斯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是他莫名觉得……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少年。   而且还是在某个对他来说很重要,足以让他铭记的地方。   正是因为这种似曾相识的、沉甸甸的感觉,让他怎么都无法对这个少年冷漠以待。   ……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恍惚中,他抬手向少年的颊碰去。   他惯来不喜与他人接触。   但是此刻他却想着,不知道碰到眼前这个少年是怎样的感觉?   当手指毫无阻碍地从少年透明的脸颊穿过时,他心底竟是莫名掠过一丝失落。   “好像没有发烧……”   捂着他的额头的少年歪着头看他,说,“你经常像今天这样感到头痛吗?”   “…………”   萨尔狄斯垂眼,没有回答。   这种头痛的毛病在很久以前就落下了。   在他还很年幼的时候,发生的一次意外中。   “你没有让医师帮你看一看吗?”   弥亚还想问,但是萨尔狄斯已经闭上了眼,看起来似乎有点醉了,打算就这样睡过去。   他便没有继续问下去,在萨尔狄斯的旁边坐了下来。   “再做那种蠢事,就给我滚远点。”   弥亚刚坐下,就听到萨尔狄斯的声音传来。   “有没有作用都无所谓,我想杀人,不需要理由。”   用这样一句冷酷而又残忍的话单方面结束了与弥亚的对话。   萨尔狄斯不再开口。   他闭着眼,侧着身,懒洋洋地躺在那里,似乎已经睡了过去。   弥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最终只能用复杂的目光看着萨尔狄斯,长长地叹了口气。   对现在的萨尔狄斯来说,一切的劝说和指责都是徒劳。   视人命如草芥的暴君。   导致这一切的其实并非源于他的冷酷和残忍。   而是……无所谓。   对他来说,生命是一种毫无价值的东西。   毫无价值的东西,不值得珍惜,也不值得保护。   ……而这种毫无价值,也包括他自己的生命。   这位令众人胆寒的暴君,早已放弃了自我。   …………   ………………   又是那个梦。   漆黑的夜里。   漆黑的海水中。   唯有头顶的水面透下来一点微光,从他的身后映下来。   他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向下坠落。   他下意识向下游去,伸出手,想要抓住对方。   透入海水中的微光映在下方失去意识的年幼少年淡金色的发丝上,折射出的淡金微光映入他睁大的瞳孔。   他看见了闭着眼的少年那张还满是稚气的苍白的脸。   自他身后照下来的微光将对方的面容清晰地映在他的眼中。   他甚至能看见对方在水波中飘动着的细长睫毛。   只差一点点。   少年已经近在眼前。   只要再向下一点点。   只要再继续追下去一点点,他就能抓住对方在水中微微晃动着的纤细手腕。   可是太难受了。   他无法呼吸。   氧气的极度缺乏让他的胸口痛苦得仿佛要裂开一般。   不行!撑不下去了——   他一个转身,猛地向上浮去。   在即将浮出海面的最后一秒,他向下看了一眼。   他看着那个少年的身影在下面缓缓地沉了下去。   最终,彻底被黑暗吞噬……   …………   ………………   萨尔狄斯猛地睁开眼。   他的颊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因为其他有些发红,他的呼吸极为急促。   他低头,怔怔地看着在旁边的椅子上不知何时睡过去的少年。   灯光映在睡着的少年透明的脸上。   ……那张脸……   ……他总觉得似曾相识的脸……   萨尔狄斯抬手,按住头。   他终于记起来了。   是的。   他其实早已和这个少年相遇过。   在二十年前。   那个时候,他亲眼看着少年沉入海底。   永远地埋葬在大海深处。 第184章   萨尔狄斯注视着眼前的少年。   少年歪着头靠在椅子上,安静地睡着。   淡金色的发梢散落在颊边,细长的睫毛垂落,或许是因为睡着了,那张脸越发显得稚气。   这张脸和他记忆中坠入海底的年幼少年一点点地重合到了一起。   他伸出手,就算碰触不到,他的指尖也沿着少年脸颊的轮廓缓缓向上。   最后,指尖停留在少年长长的睫毛之前。   或许是因为感觉到了他的指尖,少年原本安静地垂着的睫毛忽轻轻抖动了一下。   就如同他记忆中在海水中颤抖着的睫毛一般。   萨尔狄斯凝视着眼前这张早已封存于记忆深处、而后终于在今日再度被挖掘出来的脸。   二十年前,他才十二三岁的时候。   他的养父想他死。   那一晚,他被丢入海中。   在即将溺亡的前一刻,他醒了过来。   在海水中醒来的他看见了从自己头顶的海面照下来的光,也看见了自己下方正在向着黑暗的海底缓缓沉下去的少年。   那个时候,他曾试着向下游去,想要抓住少年。   可是在水中窒息的痛苦和对死亡的畏惧,让他终究还是在最后的时刻里选择了放弃。   他丢下少年,自己浮上海面。   当他喘完气,再度将脸埋入水下的时候,借着从头顶映入海底的微光,他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缓缓地沉下去。   他睁着眼,看着那个少年被黑暗吞噬。   ……生命原来是这么的脆弱……   而且,渺小。   那个时候,他这么想着。   然后,二十年来亦一直这么想着,一直到现在。   死亡,原来是这么简单。   但他不想死。   他不想和那个少年一样永远地沉于海底,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所以他选择去杀死想他的死的人。   所以他选择将所有的人都踩踏在自己的脚下。   …………   碰触不到却落在他指尖上的睫毛忽然微微动了动,或许是因为感觉到了萨尔狄斯的视线,浅睡着的少年睁开了眼。   他看着少年的眼,黑夜中,是极淡的蓝意,就像是他记忆中那片似透明又似微蓝的海中水波。   少年目光朦胧地看他。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仿佛能看到那透明的淡蓝眼眸中映着他的影子。   萨尔狄斯一时间有些恍惚。   他一直记着那一天溺亡于海底的少年。   明明以前从不相识,他甚至都不知道少年的名字。   可是他却从未忘记过。   他一直都记得,那一晚的海水中,少年缓缓沉入黑暗的一幕。   莫名中他总是觉得,沉下去的少年,其实就是他自己。   年少时的他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在了大海深处。   …………   他想,如果那一天,他抓住了少年的手,是不是很多事都会有所改变?   “萨尔狄斯?”   少年歪着头,揉着眼,有些含糊地叫着他的名字。   萨尔狄斯收回手。   他已经很久不曾听过他的名字。   他那几位所谓的父母亲人,哪怕是在他年幼的时候,也极少叫他的名字。   后来,他们都死在了他的手中。   而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人,先是不屑于叫他的名字。   后来,是不敢叫他的名字。   他想,上一次听见有人用这个名字叫他,好像还是十几年前。   收回手的萨尔狄斯看着弥亚,沉默了许久,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弥亚。   一直到弥亚都觉得纳闷之后,他才终于开了口。   他说:“所以,你是来找我复仇的?”   弥亚:“……”   一脸懵逼。   他不过是打了个瞌睡,为什么醒来之后萨尔狄斯就用那种‘我知道了、我懂了’的意味深长的眼神盯着他?   “二十年前,我没救你,你死在海中。”   “据说,只有心怀执念和仇恨的灵魂才会游荡在大地之上。”   萨尔狄斯微微昂首,以笃定的口吻。   “你的执念和仇恨,是我。”   所以,少年的灵魂才会出现在他所在的地方。   所以,少年才会一直跟在他身边。   弥亚没有回答。   一开始是因为懵得搞不清楚状况,后来在听到了萨尔狄斯后面几句话后,他心里猛地一跳。   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明白了。   二十年前,死在海中。   现在的萨尔狄斯是三十多岁,那么二十年前就是十几岁。   那是他和萨尔狄斯最初相遇的时候。   萨尔狄斯的养父特勒亚将军派心腹将少年萨尔狄斯丢入海中,而当时意外撞见这件事的‘他’也被一并丢入海中。   在那边的世界里,自后世被送过来的他及时醒过来,在海豚的帮助下将萨尔狄斯救到了岸上。   但是在这边原本的世界线里,‘他’没有醒,反而是萨尔狄斯先醒过来。   最终,‘他’死在海中,而萨尔狄斯独自逃生。   ——这便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线——   “那么你觉得,我是因为仇恨着你,想要向你复仇,才出现在这里的吗?”   弥亚反问道。   萨尔狄斯沉默了稍许,最后嗤的冷笑了一下。   “不,像你这样的蠢货做不出那样的事。”   他用力地揉着头,头又隐隐作痛了起来,一下一下地扯着筋,让他的心火止不住地烧了起来。   这种剧烈的头痛让他越发烦躁。   他的脸色阴沉了下来,眉头紧紧地皱起,更是浑身都被低气压笼罩着。   那种阴郁的气息,仿佛随时随地都会暴起杀人。   自年幼时从海中生还的那一晚之后,他就落了这种头痛的毛病。   这一痛,就痛了二十年。   他一边用力地揉着额头,唇角一边嘲讽地扬起。   “我一直在想,这些年里的头痛,是不是死在海里的你的……”诅咒。   最后两个字尚未说出口,突然一双手伸过来。   透明的手臂搂住了他,少年伸出双手将他的头搂入怀中。   萨尔狄斯蓦然睁大眼。   他听见少年说:“你救不了我的。”   将他的头拥入怀中的少年低声说:“那个时候,你还太小了。”   “所以,萨尔狄斯,就算你没有抛下我,你也救不了我的。”   少年的声音很轻,但是却异常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我的死,是那个杀了我的人的错,不是你。”   “我从未怪过你,更不可能仇恨于你。”   萨尔狄斯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他身体僵硬地坐在原地。   他的目光能穿透眼前的少年透明的身体看到窗外的夜幕。   明明应该碰触不到,可是这一刻他却分明有一种被人拥入怀中的感觉。   他仿佛能感觉到那环绕着自己头的双臂,还有冰凉的手指拂过他后脑时的触感。   这是一种无比陌生的感觉。   混乱至极的情绪让他说不清这种感觉是否让他厌恶。   因为他从未被人像这样拥抱过。   少年搂着他,手一下一下地抚摩着他的发。   那环绕着他的清凉的气息仿佛渗入了他的身体、他的脑中,让他浑身的燥热感都被驱散而去。   甚至就连剧烈的头痛都缓解了不少。   他忍不住想,说不定他的头痛真的就是少年的诅咒,不然为什么只要少年碰到他,就能缓解他的头痛?   他这么想着,却没有注意到自己僵硬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放松了下来。   他闭上眼。   或许是因为,这种从未体验过的事情并不会让他觉得很糟糕。   也或许是因为,他现在有种前所未有的放松的感觉。   放松到头痛都在不知不觉中消失的地步。   他想,如果这个少年以后也能像现在这样帮他消除头痛的话,那么他也不是不能允许这家伙继续以这种奇怪的存在方式待在他的身边。   “萨尔狄斯。”   “……说。”   看在这家伙能缓解自己头痛的用处上,他也可以勉强不计较这家伙对自己直呼其名的不敬之罪。   “你晚上吃的那个糖丝甜点还剩下大半,能不能让人送进来啊~~~你看我能碰到你,碰到其他的东西,说不定也能吃呢?”   萨尔狄斯:“…………”   他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向自己的卧室走去。   “哎?不可以吗?”   很晚了,该睡了。   对身后追上来的少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萨尔狄斯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如此想着。   等坐到床上准备躺下睡觉时,萨尔狄斯忽然又想起什么,看向弥亚。   “我可以允许你睡在我旁边。”   他说,   “但是,不准再亲我。”   弥亚:“……”   “也不准趁我睡觉的时候偷偷脱我的衣服轻薄我。”   弥亚:“………………”   虽然心里有一万句话想要吐槽,但是萨尔狄斯所说的的确都是他做过的事情,他根本无法反驳。   所以,在萨尔狄斯不信任的目光中,他只能憋屈地点了点头。   萨尔狄斯这才满意地躺下。   他倒好,心情舒畅中很快就睡了过去。   反倒是一贯倒头就能睡着的弥亚这一夜翻来覆去的,憋屈得半宿未眠。   …………   一夜过去。   天色刚蒙蒙亮的时候,萨尔狄斯就醒了过来。   他的睡眠质量一贯不怎么好,但是这两天晚上不知为什么都是一夜好眠。   所以,向来有起床气的他醒来的时候,难得心情还算不错。   一坐起身,他就看到了躺在他身边睡得正香的少年。   一脸毫无防备的神态,仍旧是那副孩子气的模样。   少年侧身躺着,唇微张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一缕淡金色的发丝落在他的鼻尖上,随着他的呼吸一上一下地轻轻晃动着,看起来颇有些好笑。   萨尔狄斯下意识伸手,想要撩开那缕让人看不顺眼的发丝。   但是他的指尖再度从弥亚脸上穿过,什么都碰不到。   他看着自己的手,皱了下眉。   果然这种只能被动的被碰,却无法主动去碰触的状况还是让人心底相当不爽。   萨尔狄斯不快地将手在少年脑袋上挥了挥——虽然依然是挥了个空。   不爽翻倍。   偏生那个让他不爽的少年还睡得极为香甜,就算被他这么盯着也毫无所觉,一副完全不受打扰的模样。   碰不了摸不着,打不了砍不到。   这么一想,这个小家伙还真是世界上唯一让他没辙的存在。   郁闷地这么想着,不爽翻倍再翻倍的萨尔狄斯懒得再折腾,径直起了床,换了衣服之后很快就离开了房间。   空荡荡的房间了,只剩下弥亚还在呼呼大睡。   毕竟他昨天憋屈得大半个晚上没睡着,自然困得不行。   又过了不久,房门突然被推开,一名侍女走了进来。   察觉到有人走进房间的弥亚立刻醒了过来。   他一手撑起上半身,揉了揉眼,见侍女进来,以为她要打扫房间,就打着呵欠准备从床上爬起来。   虽然他还想继续睡,但是人家侍女见床上空着肯定要来整理床褥的,一掀被子,发现床上有个看不见的奇怪存在,说不好能吓晕过去。   然而侍女却只是将手中端着的东西往桌上一放,就退了出去。   弥亚走过去,好奇地将盖子一掀开。   一股冷气和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   精致的双层青玉盘中,下面一层盛满了冰块,而上面的青玉盘中则是盛着细如发丝的糖丝缠绕成的花朵模样的甜点。   正是昨晚他盯了半天的甜点。   弥亚怔了一下,然后眼一弯,弯成了月牙的形状。   他凑过去,深吸一口气。   甜滋滋的香气沁人心扉。   他开开心心地一口咬下去——   QAQ   他讨厌做幽灵。   …………   等萨尔狄斯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桌上早已融化得不成型的甜点,以及抱着膝盖蜷缩在床上的少年。   而且,还刻意侧着头不看桌子的这一边。   看来是吃不上。   瞬间就明白过来的萨尔狄斯嘴角抽了一抽。   听见脚步声的少年转头看他,眼巴巴的,看上去很是委屈,整个人蔫蔫的,就像是一只被人欺负了的小动物一样。   不知为何,看着少年这副模样,萨尔狄斯有点想笑。   但是为了保持形象,他强忍了回去。   弥亚很生气,也很伤心。   与美食共处一室。   美味近在眼前,看得到,摸得到,闻得到,但是就是吃不到。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情吗?   于是,在这一天里,萨尔狄斯发现了一个新情况。   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身边的少年,只要一到他用餐的时候就会消失不见。   他并不觉得意外,甚至还有点想笑。   于是服侍陛下的侍女心惊肉跳地发现,用餐的陛下竟然不知为何笑了一下。   嗯,是幻觉。   一定是她服侍陛下太过于紧张导致的幻觉。   吓不到她的!   …………   一转眼又到了晚上。   萨尔狄斯上床休息的时候,弥亚的人早已趴在了床上。   他不知从书柜里翻出了一本什么书,一手托着下巴,正趴在那里看得兴致勃勃。   修长的小腿在空中翘起,看得兴起的时候,小腿还会开心地晃动几下。   灯光透过透明的小腿,少年的脚踝极为纤细,萨尔狄斯想,若是碰得到,自己一只手可以轻易握住。   他心里有些微妙的不快。   少年一直都是围着他转悠,但如今注意力转移到一本书上面,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上了床。   “该睡了。”   他拿起那本书放到一边的桌上,以命令的口吻说道。   说完就熄了桌上和石柱上那两盏最亮的灯。   房间里一下子暗了下来。   少年眨了下眼,很乖地哦了一声。   只是看得出来他的心神还放在那本书上,目光瞅着那本书不放。   “睡了。”   萨尔狄斯再一次重复道。   少年这才收回目光,转头往萨尔狄斯眼角亲了一记。   “晚安。”   亲完说完,弥亚往床上一躺,闭上眼打算睡过去。   下一秒,他陡然睁开眼,猛地弹起。   和萨尔狄斯冷冷地盯着他的眼对上,他自己都哭笑不得地解释道。   “我真不是故意的,只是养成习惯了。”   弥亚悻悻然地说,   “我天天和他睡一起,他说每天早上晚上都得有早安吻晚安吻,所以我这里一时改不过来了。”   “……每天?”   “嗯,所以刚才一不小心又……”   萨尔狄斯的眼微微眯起,如翡翠宝石般碧绿的眸底深处有一道让人心悸的微光掠过。   他说:“你说的‘他’,是谁?”   弥亚:“…………”    第185章   ‘他’是谁?   弥亚觉得,在现在这种状况之下,面对提出这个问题的人,以及应该给予答案的自己来说……真是一个难以回答的哲学问题。   他是谁?   翻译一下就是——我是谁?   这个问题从古至今多少名垂青史的哲学家也没能给出个答案。   他一个理科生哪有本事回答?   但是,事情还不止如此,某人在问出这样一个极具哲学性的问题之后,又继续问了一个让弥亚更加不知如何回答的问题。   “你和那个人睡了很多次了?”   弥亚:“…………”   虽然他心里知道,萨尔狄斯这个‘睡’字只是字面意义上的名词,并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动词,然而听着就是让人觉得极其别扭。   但是他也明白,如果自己和萨尔狄斯就这个问题进行争辩的话,只会让气氛更加尴尬和别扭。   于是,他自暴自弃地顺着萨尔狄斯的话回答道:“嗯,睡了很多次了,所以才养成这么个习惯。”   彻底放弃挣扎的弥亚根本没注意到,当他说出这句话之后,那盯着他的碧眸就微微眯了一下。   顶级猎食者眯起的眼中渗出危险的锋芒。   那并非是捕猎时的危险目光,而是在发觉自己的地盘被他人侵略后蕴含着浓烈的独占欲的危险目光。   而就在此时此刻,某个对危险的感知迟钝到极点的少年紧跟着又追加了一记。   “所以,昨晚和刚才的事真的都只是习惯。”   举起手来发誓的少年一双清亮的蓝眸用无比坦诚的目光看着萨尔狄斯。   那模样,怎么看怎么无辜。   “我发誓,我绝、对、没想轻薄你。”   “…………”   少年说得斩钉截铁。   但是不知为何,萨尔狄斯反而有一种被哽住的憋屈感。   明明心里不爽至极,但是又不能发泄出来。   毕竟他总不能说,他因为少年说绝对不会轻薄他而生气吧?   于是这一次,换成萨尔狄斯深切地体会到了弥亚昨晚的憋屈感。   但是和弥亚不一样的是,暴君陛下是绝对不会委屈自己的,所以他冷笑一声,直接问道:“所以那个‘他’究竟是谁?”   他向前俯身。   高大的身躯毫无疑问将比他小许多的少年完全压制下去。   属于掠食者的目光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戾气。   “把他的名字说出来。”   他倾身压下来,注视着少年,以命令的口吻说道。   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会不爽,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那个人感到厌恶。   但是他不需要知道为什么。   他是这个帝国至高无双的存在。   他的意志,就是一切。   他不喜欢谁,就能让谁死。   弥亚:“…………”   真的说不出来。   他跪坐在床上,因为身前男人高大的身躯压下来,他不得不微微向后仰起头。   他睁着眼和以俯视角度注视着他从而使得那压迫感越发强烈的萨尔狄斯对视着。   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儿。   萨尔狄斯一双剑眉不耐烦地皱起,开口催促到:“快点……”说。   只是那带着命令口吻的催促最后一个字没能说出口,就被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少年的脸突然在他眼前放大。   原本向后仰着的少年突然直起上半身,抬起头,将头凑近了他。   少年凑得极近,萨尔狄斯甚至能看见那近在眼前的透明的纤长睫毛。   离得太近,于是那透明的眸中原本浅淡的蓝色变得深了几分。   少年的眼眸非常澄澈,那并非是透明导致的色调上的澄澈,而是一种干净的澄澈。   沁人的蓝意如一片清透的湛蓝大海。   他甚至能隐隐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入那蓝色的痕迹中。   他看见自己被沁人的蓝包裹着,就像是他整个人落入碧波海浪之中。   深不见底的大海是深邃的,是神秘的。   但是偏生就是那种未知的深邃和神秘才更让人止不住地想要去探索,然后,不知不觉地沉溺其中,深陷其中。   “为什么要生气?”   凑近他的少年的眼微微弯起来,指尖轻轻地挑起他一侧略长的金色发丝。   弯得细长的眼角莫名诱人,唇角也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少年凝视着他,轻声说,“难道你是在吃醋吗?”   “因为我和那个人很亲密,所以你生气了?”   “因为我在亲你之前亲过那个人,所以你吃醋了?”   弥亚凑到萨尔狄斯眼前说,笑眼弯弯,轻柔的语调中带着几分戏挑衅的意味。   ——完美。   唇角上扬含笑挑眉的弥亚在心里满意地如此表扬自己。   接下来,就等着萨尔狄斯暴起后的否认三连。   吃醋这种事,傲娇而又要面子的某人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一旦被点出来,就会当场爆炸。   如此一来,他就能把萨尔狄斯的问题给糊弄过去了。   嗯,非常完美!   弥亚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萨尔狄斯,就等着对方的爆炸。   他再一次重复道:“你在吃醋吗?”   萨尔狄斯凝视着凑近自己的少年,薄唇因为不快而抿得紧紧的。   他说:“嗯。”   “你明明就是在吃…………啊?”   弥亚的话卡在半截。   这回答的方式不对啊!   看着眼前少年的笑容蓦然僵住,萨尔狄斯的唇却是扬了起来。   他说:“我说,嗯。”   他扬着唇说:“我不喜欢你和别人太亲密。”   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不喜欢你是因为别人的缘故才亲我。”   因为萨尔狄斯一点点地迫近过来,弥亚这个最开始的进攻者反而是不自觉地向后退去。   传入他耳中的声音比他记忆中的更为低沉,也更为强硬。   “是你自己出现在我面前。”   “是你非要跟在我身边。”   “既然如此……”   萨尔狄斯再度向前倾身,他右手的食指虚挑着被他逼得整个上半身后仰的少年的下巴。   “你就是属于我的东西。”   弥亚张着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眼前的男人比弥亚记忆中还有一点青涩的青年要成熟得太多,给人压迫感也强得太多。   没了那份少年意气,岁月在他的身上落下了沉淀和风霜。   明明不再锋芒毕露,但是侵略性却越发猛烈,人也越发令人心悸。   年轻的雄狮在经历时光的磨砺之后,只会蜕变得越发强大。   它位于高峰之巅,傲然俯视着一切。   一旦明白自己想要的,它不会、也不屑于掩饰自己的欲望,只会用绝强的攻击性将自己所有的欲望都展露出来。   修长的手指抬起,萨尔狄斯的食指指腹虚虚地划过弥亚微张的唇瓣。   明明应该碰触不到,弥亚却仿佛有一种自己的唇真的被萨尔狄斯那粗糙的指腹摩擦过的感觉。   男人的眼微垂下来。   深深的影子落入眼底,形成极深的碧色。   男人微侧着头,略长的金发散落在眼上那道疤痕上。   深深的伤痕,本该让人感到惧怕,可是偏生就是那种危险的气息却反而给男人带来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尤其是在男人深邃的目光凝视过来的时候。   “从现在起,我允许你吻我。”   “但吻我时,必须看着我。”   那是仿佛穿透耳膜直接渗入心底最深处的低沉声音。   蓦然之间,弥亚觉得自己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   他猛地抬起手,手背挡在自己嘴前。   就算知道对方碰不到自己,他依然下意识地用手将两人的脸隔离开来。   被弥亚以行动拒绝了的萨尔狄斯却并未生气,他头一偏,唇就落到了弥亚的耳边。   他在弥亚耳边低低地笑了一声。   “你脸红了。”   “!!”   就算手背挡得再怎么严实,也挡不住少年自脸颊蔓延到耳尖的泛红。   这和原来说好的不一样!   以前明明都是萨尔狄斯躲进被窝里面掩饰自己的脸红的!   脸烫得厉害,弥亚有种撩人不成反被撩的挫败感。   可恶,成熟男人款的萨尔狄斯就这么难对付吗?   “所以,来,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   “…………”   “乖,说出来。”   “……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被逼得无路可走的弥亚最终只能憋出这么一句。   不过这一句话他说得理直气壮。   “死了?”   “…………”   咳,是你自己说你自己死了,我可没说。   萨尔狄斯盯着垂着眼默不作声的弥亚,眼神突然又沉了下去。   “你是不是先去找他之后,再来找的我?”   他阴沉沉地说,“不然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弥亚:“…………”   这个逻辑满分。   就是槽多无口。   见少年垂着眼抿着唇始终不吭声,萨尔狄斯哼了一声。   “好,既然你说他死了,那就是死了。”   他冷冷地说,   “就算还活着,也只能死了。”   就算没死,一旦被他知道,那也只能死。   “我要一个人死,他就活不了。”   一句‘那你自己呢’差一点就脱口而出,被弥亚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实在是憋得难受,他就忍不住开始脑补萨尔狄斯和萨尔狄斯打起来的场景。   唔,那场面莫名的带感。   就是不知道到底哪个会赢。   “睡了。”   “哦。”   一边继续脑补着萨尔狄斯打萨尔狄斯的场面,弥亚往床上一躺,闭上眼就打算睡。   “我说,睡了。”   “我在睡了啊。”   弥亚睁开眼,一头雾水地看着对他重复这句话的萨尔狄斯。   “你不觉得你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   “我已经允许你吻我了。”   “…………”   在某个男人灼灼目光的注视以及催促的眼神之下,弥亚一脸木然地起身,低头,认命地打算在某人脸颊上啄上一下随意敷衍对方。   然而,就在他的唇即将落在萨尔狄斯侧颊上的时候,萨尔狄斯却突然一转头。   于是,弥亚分毫不差地吻到了萨尔狄斯的唇上。   “呃——?”   弥亚错愕地看着那仿佛是无心之举的萨尔狄斯一脸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闭眼睡觉。   呵。   萨尔狄斯就是萨尔狄斯。   不再傲娇的成熟男人什么的是不存在的。   永远都不可能存在。   而且还更加闷骚了!    第186章   时间总是强大的。   最初时的许多不习惯,随着时间的推移,都渐渐成了习惯。   三十多年来早已习惯独自一人,萨尔狄斯自己都不曾想到,居然有一天,他会允许另一个人寸步不离地跟在自己身边。   是的,近乎形影不离。   同进,同出,同睡。   如果换成一个月前的他,绝对不会相信自己能做到这个地步。   如此想着,萨尔狄斯看了一眼那趴在身边的少年。   他在这边处理文书,少年就趴在他旁边那铺着柔软垫子的青玉石台上,侧着脑袋枕在双臂上,一双翘起的小腿无聊地晃来晃去。   阳光从政务房屋顶的天窗上照下来,透过少年透明的身体。   有一下没一下地晃一下脚的少年此刻那副仿佛没有骨头般慵懒的模样像极了一只正在惬意地晒太阳的小猫咪,只差没发出咪呀咪呀的叫声了。   虽然不止一次看到这种场景,但是萨尔狄斯总是会觉得奇怪。   不是说灵魂见不得光吗?   怎么这边这个还晒得挺舒服的样子?   政务房如往常一般安静。   虽然房间里有十多个人,还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但是不管是哪个人,都是轻手轻脚的,尽可能放轻动作,不发出异响。   要知道,在陛下心情不好的时候,一不小心发出异响,很可能就会因此而丧命。   虽然这些天里陛下没有像以往一样易燥易怒,但是多年的经验让众人依然在服侍陛下的时候绷紧了神经,战战兢兢的,不敢有分毫松懈。   因为根本说不清楚到底什么时候,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会因为一点小事就触怒陛下,从而就此没了性命。   就在萨尔狄斯打算结束这一日的政事处理时,突然有一名侍从小跑进来,匆匆地将一张新的文书报告递了过来。   侍从呈上文书的时候是跪着的,他的神色有些不对,仿佛双手捧起高举过头顶的文书的不是轻飘飘的一张纸,而是极其沉重的东西。   萨尔狄斯自然不会注意到区区一名侍从的神色,随手接过那张文书。   仅仅只是扫了一眼,他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神就变了。   某种浓烈的情绪在他眼底深处翻涌了一下,就像是原本静静地潜伏在幽暗海沟中的怪兽翻了个身。   但是就算只是翻了个身,自其身上散发出的渗人气息就足以让整个海域在一瞬间噤若寒蝉。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声音很轻,却让跪在他跟前的侍从额角上瞬间就渗出了冷汗。   本就寂静的房间在萨尔狄斯这低低的一声笑中瞬间凝固。   虽然其他人并不太清楚文书上的内容是什么,但是看着跪在萨尔狄斯跟前的侍从脸色苍白冷汗直冒的样子,他们都不由自主地停止动作、屏住呼吸,深深地低下头去,不敢再抬头多看一眼。   原本懒洋洋地趴在一边的少年感觉到了房间里突然变得压抑起来的气氛,顿时抬起头,向萨尔狄斯看来。   萨尔狄斯抬眼,和那双困惑地望向他的蓝眸对视了一眼。   他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然后他低下头,在纸张上写了几个字,接着用手指上戒指在这张文书上盖下了一个血红的印章。   这便是王令。   必须执行的王令。   萨尔狄斯盖下印章的举止轻描淡写,将文书丢给跪着的侍从的动作也极为随意。   他的神色更是平静得眉毛都不曾动一下,就像是文书上的内容不过是家常便饭般不值一提的小事。   然后他就起身,抬手做了个今天到此为止的手势,离开了座椅。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陛下在离座之后,经过一旁的小憩用的石台时,右手随意在空气中挥了一下。   似乎是在虚空中拍了一下什么。   见萨尔狄斯示意自己离开,弥亚从软垫上翻身下地,跟着萨尔狄斯走了几步,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点不对劲的他回头看了一眼。   房间里仍然很静。   他看见那个侍从还保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双手捧着那张萨尔狄斯抛给他的文书。   他只看了一眼,没来得及细看,就听见前方传来一声低哼声,明显是不耐烦地在催促他跟上来的哼声。   弥亚只好转回头,向已经走出了侧门的萨尔狄斯追过去。   “是有什么麻烦的事情吗?”   他忍不住问道。   “一点小事。”   萨尔狄斯头也不回,他说得轻描淡写。   “你不是要去海神殿吗?快过来。”   “啊——”   弥亚立刻将刚才的事情抛之脑后,小跑着追到萨尔狄斯身边。   萨尔狄斯侧头瞥了追到自己身侧的少年一眼,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   眼底那抹令人心悸的凶煞气息被掩在他这一丝淡淡的笑意之下。   ……   政务房之中仍然一片寂静,跪着的侍从缓缓站起身来。   他的脸色有些发白,他看着文书上血红色的印章,捧着文书的双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明明只是轻飘飘的一张纸,在他手中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让他几乎无法承受。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向外走去。   他走向门口的路上,与他擦肩而过的另一人忍不住飞快地瞥了一眼那张文书。   雪白的纸面上那血红色的印章刺眼到了极点。   只一眼,那人的脸上瞬间也失了血色,满眼都是惊恐,傻站着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   有人低声问他,到底上面写了什么。   那人的唇哆嗦了一下,使劲摇了摇头,逃也似的飞快地退了下去。   只留下其他人一脸茫然,面面相觑。   ……   ……………   弥亚一直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世界。   他会在这个世界待多久?是否会回到自己原来的世界?   以及,他死掉的那个世界的萨狄后来到底怎么样了?   在思索了好几天之后,他终于想到了办法——可以去找他的老师啊。   虽然他的老师的技能点有一半从祭司点歪到武将上,但是怎么说都是海神的大祭司。   弥亚已经隐约感觉到,他来到波多雅斯,应该和那位波多雅斯所信仰的海神多少有点干系。   既然如此,他这次没能回到自己原来的世界,而是来到了这个错误的世界线,是不是也有可能和这位神祇有关?   既然如此,海神的大祭司多少应该能感知到他的存在才对。   弥亚一开始是想背着萨尔狄斯偷偷去海神殿找人的,但是试了之后他才发现,他似乎不能离开萨尔狄斯太远的距离。   没办法,他只能坦诚地跟萨尔狄斯说自己想去海神殿,让其带自己去。   对此,萨尔狄斯不置可否。   他的原话是——说不定神殿的力量能将厉鬼给净化掉。   弥亚:“……”   你才是厉鬼你全家都是厉鬼!   弥亚发誓诅咒百般保证自己不是厉鬼。   你看,哪有厉鬼喜欢晒太阳的?   他缠了萨尔狄斯好几天,萨尔狄斯都没松口,他正犯愁着,萨尔狄斯突然又松了口气,而且一分钟都不耽搁的,用了午餐就带着他前往了海神殿。   帝王出巡,本该是隆重的大事。   但是萨尔狄斯轻车熟路地,随意带上几个贴心骑士侍卫就出了皇宫。   根本没有人敢劝阻。   萨尔狄斯纵马在宽敞的道路上疾驰,弥亚双手紧紧地搂住萨尔狄斯的腰,坐在后面。   因为没有特意去清道的原因,道路上行走的人们并不少。   一路上,他看见大道的人们一看见萨尔狄斯就纷纷惶恐地向路边躲去,然后噗通一下跪伏在地上,深深地低下头,将额头抵在地面上。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恐,身上都散发着对他们的陛下的畏惧之情。   弥亚的眼神不由得黯淡了一下。   他想起了另一个世界里,萨尔狄斯战胜归来骑马走过大道时,路边的民众响彻天地的欢呼声。   那是波多雅斯的子民对他们的王的崇敬和信仰。   但是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对他们的帝王只有深入骨髓的敬畏和惧怕。   弥亚抿紧了唇。   没关系。   他想,这些天里,虽然萨尔狄斯的脾气的确很暴戾,好几次都因为一点小事就想要动手杀人。   但是只要他去阻拦,萨尔狄斯虽然有些不满,但是最终还是没有下杀手。   只要慢慢来的话……   弥亚正想着,突然马停了下来。   原来已经到了海神殿的拱形大门之前。   萨尔狄斯下了马,随手将缰绳丢给身后的一名骑士,看也不看那些在海神殿大门前惊慌失措地向他跪拜的民众们,径直大步走了进去。   在海神殿里面,萨尔狄斯一路大步走过去,沿路遇到不少祭司,都忙不迭地跪下行礼。   萨尔狄斯一边走,看似随意,但是眼角余光却一直注意着身边东张西望的少年。   确定少年在神殿里并未受到任何影响之后,他才将目光从少年身上移开。   “想去哪儿?”   “能带我去见一见大祭司吗?”   萨尔狄斯的脚步一顿。   “没有了。”   “啊?”   “已经没有大祭司了。”   “可、可是,我记得大祭司应该是有的……”   弥亚吃惊得都结巴了一下。   “前任大祭司十多年前上了战场,已经战死。”   “……”   弥亚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问:“那继任的大祭司呢?”   “没有。”   “为什么?”   “我讨厌能压制王权的神权。”   萨尔狄斯淡淡地回答道。   “我不需要大祭司的存在。”   大祭司,仅次于王的存在。   拥有偌大的神殿势力,更在信徒中拥有莫大影响力的存在。   所以,他不立大祭司。   波多雅斯可以有祭司,但不会再有什么大祭司。   “但是,大祭司的存在也是许多波多雅斯人重要的精神寄托,如果不存在的话,他们恐怕会因此感到不安。”   萨尔狄斯偏头看着弥亚,他笑了一下。   “他们会不会不安,与我何干?”   “…………”   弥亚没有再开口。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眼前的这位帝王从来都不在乎他的子民。   他创造这个帝国,从来都不是为了什么波多雅斯的强盛,他纯粹只是想要随心所欲地去征战。   他只是喜欢战场上的杀戮和鲜血。   他打下了偌大的帝国,他的名字让整个大地都为之震动,可是他看不见自己子民的疲惫,看不见子民们心底的渴求。   他只是放纵自己,肆意地享受着战争带给他的如同毒品一般上瘾的滋味。   弥亚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他转头,望着四周熟悉的景色。   他进了海神殿之后有种奇怪的感觉,就算这里的景色几乎没什么改变,但是他就是觉得和他长大的那个海神殿很不一样。   他说不清楚哪里不一样。   好像……少了什么。   少了某种笼罩着这片大地的让人感到安宁和平静的气息。   神殿中的祭司们身上仿佛永远地失去了什么。   弥亚目光有些恍惚地望着不远处的那座水之神殿,隐隐约约的,能听到从水神殿流淌而过的法达加罗河的流水声。   他想,在这个世界里,那首波多雅斯自古传承下来的古老的海之歌谣,大概也已经很久不曾在天空和海洋之中响起。   海豚们恐怕也不会再循着歌声来到这座古老的城市。   波多雅斯之城,这座失落的城市,或许已经永远地失去了神的宠爱和庇护。   …………   在回去的路上,弥亚再次看到路边的城民们。   就算成为了偌大帝国的帝都,就算过去了十多年,这座城市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   不。   有变化。   那种欣欣向荣、充满朝气,仿佛有着无限未来的感觉消失了。   这座城市虽然依然繁华,依然宏伟壮丽,但是却很是压抑。   城民们虽然依然吃穿不愁,但是他们的脸上只有不安和迷茫,哪怕是在那些年轻的孩子身上,几乎也看不到多少生气。   他们身上仿佛压着无形的巨山,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压得这座城市死气沉沉。   这是一座被恐惧和不安所笼罩着的城市。   弥亚一路上看着民众们毫无生气的脸色和眼神,心里不断地沉下去。   他想,他晚上得好好与萨尔狄斯谈谈。   不能再这样下去。   若是这样下去的话,不但是这座城市、这个帝国、甚至于萨尔狄斯自己都——   刚刚回到王宫大门之前,还没来得及进去,突然有一名骑士飞快地骑马奔来。   他翻身下马,在萨尔狄斯跟前单膝跪地。   他说:“陛下,法埃尔将军已经准备好了。”   这个名字让弥亚心里蓦然一动,但是转念一想,忍着没开口询问。   他知道大祭司也就罢了,但是法埃尔这个人在这十多年里才崭露头角,按理说他不应该知道。   萨尔狄斯嗯了一声。   他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弥亚,目光动了动。   思索了一下,他侧头,用极其细微的声音对弥亚说:“我还有事要处理,你先回房间里休息。”   说完,不等弥亚回答,他就纵身上马,飞驰而去。   弥亚眼睁睁地看着萨尔狄斯离去。   他有些懵。   他想,自己试过,不能离开萨尔狄斯太远。   那么现在萨尔狄斯自己跑了,他又跟不上,也不知道萨尔狄斯去了哪里,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他正这么想着,一股剧烈的眩晕感突然涌了上来。   脑袋昏昏沉沉的,眼前的视野也逐渐模糊。   最终,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   …………   “喂……”   恍惚之中,身边仿佛有人想要唤醒他。   “……你怎么会在……”   那是他非常熟悉的声音。   伴随着这个熟悉的声音一同在他耳边响起的,还有数不清的声音。   哭喊声、悲泣声、歇斯底里的嘶吼声,绝望而又疯狂的呐喊声。   所有的声音汇聚在一起仿佛魔音一般灌入他耳膜之中,让他头痛欲裂。   火光在他眼前晃动不休。   “喂!”   “!!”   弥亚猛地睁开眼。   晃动的火光刺入他的瞳孔,让他下意识再度闭上眼。   “你怎么会在这里?”   萨尔狄斯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我不是让你回房间去吗?”   虽然被火光刺得闭上了眼,但是睁眼的那一瞬间弥亚还是看清、也感觉到了自己现在处境。   他不知怎么回事,又骑在了马背上。   只是这次他是坐在萨尔狄斯的身前,人靠在对方胸前。   “我也不知道……”   不等他说完,又是一声尖锐的哀泣声刺入耳中。   弥亚猛地睁开眼。   眼前的一幕让他整个人呆滞在当场。   四周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茂密山林,而他的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坑谷。   数不清的人站在坑谷之下。   密密麻麻的,一眼看不到头,足足有数万之众。   被高高举起的火把沿着坑谷的边缘闪动着火光,在黑夜中蜿蜒出去,呈现出一个巨大的弧度。   举着火把的士兵们就站在坑谷的边上,俯视着坑谷之下的人们。   坑谷之下的人们哭喊着,有人在跪地求饶,一下一下地磕着头,脸上已是鲜血淋漓;有人绝望地咆哮着,大骂着;有人瘫坐在地上,瑟瑟发抖,嚎啕大哭;还有人拼命地试图沿着坑壁爬上来,却又被坑边的士兵一枪刺回了谷底。   苍白的月光落在坑谷之中,将坑谷之下的人们的脸映成一片惨白的色调。   这些人们的身上以及脚下的大地上,滑腻腻的油光在月光下反射得刺眼。   坑谷边缘的一侧,那位冷冷地挺立在夜色之中,一身黑甲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的黑发将军举起手。   围在坑谷边上的士兵们举起弓。   闪着寒光的箭尖对准了坑谷中的人们。   只要一声令下,冰冷的铁器就会毫不留情地贯穿坑谷中数不清的血肉之躯。   “不……”   弥亚的瞳孔陡然放大。   “不行!”   少年猛地转头,用力地揪住了萨尔狄斯的衣襟。   “萨尔狄斯!让他们住手!”   他睁大眼直勾勾地看着萨尔狄斯,急促地说着。   “你不能这么做!”   “这种残暴的事情……绝对不该是你能做出来的事!”   无论是他紧紧揪着萨尔狄斯衣襟的手指,还是语无伦次发出的声音,都带着轻微的颤抖。   “萨尔狄斯!停下来——你不能——”   萨尔狄斯低头看着身前的少年。   金色的发散落在他的眼前。   那金发在火光下有多么明亮,映入他眼底的阴影就有多么黑暗。   “弥亚。”   弥亚蓦然一僵。   他仰头看着萨尔狄斯。   他的眼睁得很大,瞳孔中映着那张熟悉的脸。   雪白的月光穿透了他的眼底,将他整个人都映得异常苍白。   萨尔狄斯俯视着弥亚,他的目光很淡,很冷。   他的声音很低,很轻。   但是却有着一种让人心底止不住发颤的压迫感。   “你凭什么认为……你能命令我?”   一声号响。   万箭齐发。   箭如雨下。   被驱赶到坑谷底无处可逃的人们绝望地倒在利箭之下。   转瞬之间,尸横遍野。   哭嚎哀鸣之声不绝于耳。   鲜血染红了谷底的大地。   惨白的月光照亮了大地之上刺目的血红。   所谓人间炼狱,莫过于此。   少年空洞的瞳孔映着男人的影子。   依稀中,竟是和记忆中那张年轻的脸重合到了一起。   他的唇抖了一下,似乎想要发出声音。   可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细长睫毛无力地颤抖着,少年闭上眼。   轰的一声。   他的身后,从坑谷燃起的火光漫天,映红了黑夜中的整个天际。   也将少年透明的身影映成血一般的火红之色。   ………   【你凭什么认为,你能违背我的命令?】   ——你凭什么认为,你能命令我?—— 第187章   帝国历三十年。   当年春,南方岛国非达斯亡国,八万降兵被押送至波多雅斯帝都,皆被贬为奴隶。   当年夏,非达斯国近千降兵不堪折磨密谋反抗,但尚未来得及发动事变便被人获悉,立刻被法埃尔将军率军镇压。   暴君萨尔狄斯下令,将非达斯国的八万降兵驱赶到城外的坑谷。   仅仅一晚,八万人皆尽被活生生地坑杀在谷底,无一人生还。   这一场毫无人性的屠杀让整个大陆的人都为之惊骇不已。   但是众人又因为畏惧于萨尔狄斯,皆是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一言。   但是人们心底深处对这位残暴不仁的暴君的不满以及恨意越来越深。   那种愤恨的情绪就像是被埋在大地深处的岩浆。   虽然地面之上安安静静,暂时看不出来,但是岩石深处滚烫的岩浆却在不断地沸腾、翻滚,蠢蠢欲动。   只待有一天到了极限,就会撕裂大地,凶猛地自地面喷涌而出——   …………   ………………   一场大火整整燃烧了一夜。   赤红的火光将夜空映红了一夜,直至天光破晓。   大火过后,寸草不生。   坑谷已被填平。   这炼狱般的一晚,那数不清的年轻生命皆尽被埋葬于泥土之下,再无痕迹。   夏至时分,正是最热的时候。   烈日当空,毫不留情地曝晒着大地。   明明酷热至极,但身在庭院中的少年却浑身发寒。   弥亚坐在庭院凉亭的石阶上,石板被阳光晒得发烫,炽热的阳光穿透他透明的身体,将他整个人沐浴在其中,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虽然他的眼似乎看着前方发呆,但是他的眼却没有丝毫聚焦。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景色看向了遥远的地方——或许甚至都不是这个世界,而是另一个世界。   不知是不是因为阳光太亮,让他的瞳孔近乎完全透明了一般,他的眼神很是空茫。   他就这样神色恍惚地坐在这里。   时间在一点点地过去,头顶的太阳一点点地沉下去。   当太阳半截落入地平线的时候,阳光已经变成了火红的色调,地平线上的火烧云就像是正在天与地的交界处燃烧的火焰。   火红的光映在少年的脸上,将发怔了一整天的少年唤醒了过来。   因为眼前的夕阳余晖像极了昨晚他所看到的映红整个夜幕的火光。   前者是美丽而壮观的。   而后者的壮丽宏大却是残酷的以八万年轻的性命为代价而绽放。   如此轻飘飘的一个数字。   如此沉重而又惨烈的数字。   如果说在这之前,还来得及……还有可能改变什么的话……   那么从现在起,未来就已经有了结局。   这场屠杀将会被所有人铭记,被历史铭记。   而暴君萨尔狄斯的未来,也已就此注定。   ——你凭什么认为,你能违背我?——   【你凭什么认为,你能命令我?】   不同的世界,却终究是同一个人。   而这一次,却更让他感到无力。   明明知道不可以,他却阻止不了。   弥亚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他透明的手被火红的夕阳穿透而过。   这个世界……并不是他的世界,他在这个世界并没有任何存在的痕迹。   所以,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他无法改变这个世界的轨迹。   而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更不可能改变这个世界的萨尔狄斯。   他只是一心想着,这个世界的萨尔狄斯也是萨尔狄斯。   但是他忘了。   这个世界的萨尔狄斯又和那个与他一起长大的少年不一样。   这里的萨尔狄斯,不止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更是一名俾睨天下已久的帝王,一个习惯了杀戮、视人命如草级的暴君。   这个萨尔狄斯所经历的、所遭遇的那些都和萨狄不同。   他曾以为自己可以做点什么。   他以对待萨狄的方式去对待这个世界的萨尔狄斯。   但是昨晚那惨烈的一幕已经让他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是他太过于自以为是。   来不及了。   早就来不及了。   或许是从这个世界的‘弥亚’死在海底的那一刻起,或许是少年的眼被硬生生地挖出来的那一天起,或许是青年亲手杀父弑母的那一瞬开始——   一切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来不及了。   弥亚用力地攥紧手。   这是个注定要毁灭的世界。   他所难受的,并不是萨尔狄斯对他说的那句话。   而是他终于明白,在这个世界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萨尔狄斯走向自我毁灭。   ——是他明明知道却什么都做不了的无能为力。   少年低下头。   太阳已经彻底落了下去,天色暗了下去。   夜风刮了起来。   少年的额抵在膝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夜风吹得冷,他的肩膀微微缩着。   风掠过这座寂静的庭院,水池中碧绿的莲叶在夜风中微微晃动着,夜露自绿叶上滚落,在水面上漾开小小的水痕。   而后,很快又回复平静。   水池旁的石亭下,少年低着头静静地坐在夜色之中。   ……   ………………   不知不觉之间,已到了深夜时分。   一轮弦月高挂夜幕之上,将冷清的光辉洒落在大地上。   偌大一座寝宫,却是空空荡荡的,异常冷寂。   一间卧室,雕栏玉砌,金饰贴壁,极尽奢华。   玉雕的床上,铺着轻薄柔软的天鹅绒的床褥。   躺在床上的帝王在月光下缓缓地睁开眼,坐起身来。   房间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他有些不适应。   不过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就已经习惯了少年的陪伴。   喜欢寂静的他不知不觉之间已经习惯了少年时不时在耳边响起声音,习惯了一侧头,就能看见少年透明的身影。   习惯了在少年的陪伴下入睡,在睁开眼的时候看到少年孩子气的睡颜。   更习惯了,在少年宛如淡蓝色透明宝石的眸底看到自己映进去的影子。   萨尔狄斯一手按在额头上,凌乱的金发散落在他的眼前。   他垂着眼,浅色的睫毛却在他墨绿色的眼底落下深深的影子。   他的眼底仿佛有某种让人看不懂的情绪在涌动,让他的眸越发显得幽暗。   他就这样按着头,静静地坐了许久。   风从窗外吹进来,将垂落在他眼前的金发晃动了几下。   连带落入他瞳孔中的发影也跟着微微一晃。   放下左手,萨尔狄斯抬起头,环顾着四周。   视线所及之处,空旷的卧室里,并没有那个熟悉的透明身影。   从那个山林谷地之中回到王宫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看到少年。   直到深夜,少年依然没有回来。   现在,已经到了下半夜,再过不久,黎明就要到来。   他虽然早早就上了床想要休息,但是一直到现在,他也没有睡着。   或许是因为没有少年陪伴在身边,也或许是因为他并不想睡着……因为睡了,就会做梦。   萨尔狄斯下了床。   很快,卧室里空无一人,只留下落地窗上的纱幕在夜风中轻柔地飘动着。   …………   沿着空空荡荡的走廊,萨尔狄斯走到了卧室后面的那座庭院中。   他平日里其实极少来这座庭院,只是听少年说自己是在庭院中出现的,所以,他来到了这里。   庭院中喷泉的流水声从安静的夜色中传来,他看见了坐在石亭台阶上的少年。   少年低着头,脸埋入双膝之中。   本就略显削瘦的肩像是怕冷一般微微缩着,越发显得纤细。   淡金色的发丝散落在膝上。   银白色的月光透过少年透明的身影,莫名让人觉得,少年下一秒就会消融在月光中。   萨尔狄斯走到少年跟前时,少年依然没有抬头,看起来就像是睡过去了一般。   “你觉得你能一直装睡下去?”   男人低沉的声音在黑夜中响起。   只是少年依然将脸埋在膝中,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萨尔狄斯俯身,他的手向弥亚的头伸出。   然后,他指尖如穿透空气一般穿透了少年的发丝。   他依然碰触不到。   男人的目光暗了一暗,然后,一点点地冷了下去。   “为什么?”   他问,   “我的王令,所有人都会服从,为什么你不行?”   一直埋着头的少年终于有了动静。   弥亚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行。”   少年沙哑的声音闷闷地传上来。   “为什么?”   男人的声音平静无澜。   他俯视着少年的目光更是平静。   平静到让人觉得可怕的地步。   弥亚再度摇了摇头,他已经抬起头来,仰起脸,和萨尔狄斯俯视着他的目光对视在一起。   “你不能……”   “因为‘这种残暴的事,绝对不该是我能做出来的事’。”   一字不差地将昨晚在那片杀戮的山林谷地之中少年对他说的话复述出来。   萨尔狄斯凝视着少年。   “对吗?”   他问。   “弥亚?”   弥亚的呼吸蓦然一顿。   他想起了自己昨晚在慌乱中口不择言说出的这句话。   同样也记起了,昨晚,也是在现在这样的月光之下,也是在这种俯视着他的目光下,萨尔狄斯喊出了他的名字。   他叫他,弥亚。   可是他还从来没对这个世界的萨尔狄斯说过他的名字。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做不出?”   萨尔狄斯问。   他高大的身影将坐着的少年整个笼罩住。   漆黑的影子落在仰着头的少年的脸上。   他抬起手,指尖刺入呆呆地望着他的弥亚的眼角。   然后,顺着弥亚的脸颊滑下来。   像是用手指在弥亚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我会保护你。】   【萨狄……】   这些天来,他一直不停地做着梦。   可他讨厌那个梦。   “弥亚。”   萨尔狄斯俯视着就坐在他眼前的少年。   少年的眼很大,透明的淡蓝中映着他的影子。   明明月光如水,尽数落在萨尔狄斯的身上。   金色的发丝折射出明亮的光,但是男人碧色的眸底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深渊。   “你的眼看着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第188章   ——你看着的人,到底是谁?   弥亚睁大了眼。   月光穿透他的身体,淡蓝色的透明眸底映着萨尔狄斯的面容。   他的瞳孔控制不住地微微放大。   他的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点什么。   但是不等他发出声音,那俯身俯视着他的男人就再一次开口。   “我一直在做梦。”   月光从萨尔狄斯头顶照下来,给他披了一身的冷清。   “梦里,你没有死在海里。”   他的指尖沿着少年脸部的轮廓缓缓滑下。   而后,又沿着少年修长的颈探入。   他的拇指张开,看上去像是捏着少年纤细的喉咙一般。   “你陪着我,一起长大。”   他的眼被逆光下的阴影所笼罩着,碧色的眸被黑暗染成幽深的墨绿,黑色的阴影一点点沉淀下去,最终,在眼底融为一体。   他说:“你说,你永远都会陪在我身边。”   那个梦太过于真实。   真实得不像是一个虚幻的梦。   真实得就像是真的在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实。   他想起了初见时少年对他自然而然的行为,熟稔的话语,以及看着他的坦然而又亲昵的眼神。   那并不是对待陌生人的态度。   就算少年再怎么愚蠢,也不可能毫无防备地在一个陌生人的身边入睡。   更不可能因为所谓的睡迷糊了就轻易就去亲吻一个自己并不熟悉的人。   何况,少年其实从来都不蠢。   “弥亚。”   他看着眼前少年的模样。   虽然面容还带着几分稚气,但是并不是他亲眼看着死去的那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现在他眼前的少年,年龄要大得多。   死去的人不会长大。   萨尔狄斯的手还保持着虚握着少年喉咙的动作。   他凝视着身下的少年,再一次问道。   “你的眼看到的,到底是谁?”   弥亚轻轻地吐了口气。   他的睫毛微动着,但是他的目光一直毫不动摇地和萨尔狄斯对视着。   “萨尔狄斯。”   从来没有别人。   从他来到波多雅斯的那一天起,他满心满眼,都只有那个名叫萨尔狄斯的人。   无论是一开始纯粹是为了自救而被迫那样去做。   还是到了后来,已习惯成了自然。   将一个人放在眼里心里太久,就再也放不下。   少年轻声说,“一直都是萨尔狄斯。”   少年一句话,让萨尔狄斯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原本只是虚握在弥亚喉咙上的手指猛地攥紧,就像是一把猛地攥断了弥亚的喉咙。   但攥紧在一起的手指终究也只是穿透了弥亚的颈,什么都不触碰到。   碧色的眸,原本应该是如沐浴在阳光之下的橄榄宝石那般明亮的翠绿色,此刻却沉入了深深的阴影之中。   有什么浓烈到了极点的情绪在其中肆虐着。   就像是橄榄石缓缓沉入翻腾的岩浆之中,融化毁灭在最极致的火焰之中。   而后,什么都不剩。   萨尔狄斯闭上了眼。   他的脸色看起来平静到了极点。   可是他和少年的颈重合在一起那只拳头攥得很紧,用力到手背上都已青筋勒起的地步。   映着月光而显得异常明亮的金发散落在眼上那道深深的疤痕,竟是莫名渗出几分疼痛的痕迹。   他独自一人度过了三十多年的时光。   他不相信任何人。   他不在乎任何人。   他早已习惯了独自一人。   却有人意外闯入了他一个人的世界。   让他习惯了那个人的存在,那个人的陪伴。   他以为从此以后会一直有人陪伴在侧。   只有他看得到。   只属于他一个人。   ……   他以为可以得到什么。   但他终究什么都得不到。   他想要的,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他。   本该属于他的,却早已永远地失去了……   萨尔狄斯睁开眼,他的眼角在睁开的一瞬间延伸出如以往面对他人那般锐利的弧度。   他看着弥亚的目光是初见时的淡漠。   他看了弥亚一眼,收回手,直起身体。   他说:“你走吧。”   弥亚一惊,站起身来。   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可是当他张开口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无法发出声音。   他下意识伸出手,抓住萨尔狄斯的手臂,仰头,睁着眼看他。   他的目光中满是焦急。   他感觉到了这个世界的排斥,他感觉到他的身体似乎在一点点地消散。   “你既然早已死去,那么就不该出现。”   萨尔狄斯俯视着抓住自己双臂的少年。   “既然我的身边一开始就没有你,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你,又有什么意义?”   你说你看着的一直都是萨尔狄斯。   可是和你一起长大的人,不是我。   你一直陪着的那个人,不是我。   那么,我,究竟算什么?   “我不想再看到你。”   男人一如往常低沉却隐隐透出一分沙哑的声音在黑夜中回响。   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像极了刺猬身上竖起的尖刺。   只是说不清被绽开的刺扎得鲜血淋漓的,到底是一方还是双方。   金色的发丝在黑夜中散落,冰冷的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身前的少年。   他说:“消失吧。”   弥亚张着嘴,却依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身体,从抓着萨尔狄斯双臂的双手开始,一点点地消散在空气中。   就像是融化在烈日下的冰雪。   就像是被黑暗吞噬的微光。   萨尔狄斯看着眼前的少年透明的身躯一点点地消融在黑夜之中。   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那双淡蓝色的眼眸。   那双眼最后留下的,是说不出的担忧,以及,一抹哀伤的痕迹。   在他的思绪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竟是下意识伸出了手。   指尖在黑夜中探过,仿佛是想要抓住什么。   但这只手终究什么都没能抓住。   握紧的手指缝隙中,只有淡淡的月光如水般从指缝中流淌而下。   金发的帝王静静地站在夜色里,如一尊耸立的石雕。   他的唇用力抿紧,薄如刀刃,夜露打湿了他散落在颊边的金色发梢。   他转身,离开了这座寂静的庭院。   黑夜中,无人能看见他此刻脸上的神色。   …………   ………………   意识恍恍惚惚,仿佛在海底深处沉睡。   少年仿佛陷入梦境之中。   他看到了那条宏伟壮丽的光的河流,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流淌而去。   他看到了庞大河流一侧分岔出的细小支流。   他记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他前往波多雅斯之前所呆过的地方。   他看到了那段原本暗淡的河流重新变得明亮。   他看到了重新明亮起来的那段河流中,其中一颗光点光辉闪耀,胜过万千星光汇聚而成的光芒。   无人可及它的辉煌。   只是,那条本该就此消失的支流虽然已经细如发丝,却依然还在。   支流之中那最亮的一个光点闪动着。   它固执地闪动着,倔强地不肯消失。   因为它在,所以那条细小的支流也不会消失。   ——所谓天命之子,是主导一个时代,掌控一段时空的存在——   很久以前的那个声音仿佛再一次在耳边回响。   弥亚缓缓地睁开眼。   他看着自己的手,仍旧是透明的。   这说明他依然待在这个错误的世界线之中。   历史的轨迹已经回到了正确的地方,历史洪流也已经重新流向正确的方向。   当世界线已经循着对的轨迹前行之后,这个意外导致的错误的世界线就该消失。   但是,它没有消失。   它依然存在。   虽然微小,虽然不起眼,但是它的存在却是极为可怕的存在。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一个小小的癌细胞,就足以毁掉一切。   它就像是一个不确定的意外因素,说不清什么时候就会爆发从而再度让所有都就此崩坏。   弥亚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个时候他想说话,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因为萨尔狄斯不想听他说话。   为什么那个时候,他会消失。   因为萨尔狄斯不想见他。   这个世界,是这里的萨尔狄斯的世界。   萨尔狄斯还在,这个世界就不会消失。   如果说这个世界线是一场噩梦的话,那么,这里的萨尔狄斯就是已永远地陷入噩梦中,无法醒来的那个人。   而唯一让这个世界消失的办法……   弥亚的目光闪了闪,他抬起头,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宫殿。   这座宫殿的建造风格和波多雅斯的完全不一样,整座宫殿的色调以深红色为主,造型锐利而张扬。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宫殿,也不知身在何处,一时间有些茫然。   此刻是深夜时分,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隐隐约约的虫鸣声从外面的草坪中传来。   细小的灯火挂在墙壁之上,在宫殿里落下一片微光。   突然,弥亚听见了一个极轻的脚步声。   他循声望去,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从远处的阴影中走来。   当那个人走到火光之下时,弥亚的瞳孔猛地一缩。   喉咙突然一痛。   那并非是真实的,而是属于幻想中的疼痛。   女沙赫!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不可能还活——   不……不对。   弥亚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现在所在的世界并非正确的历史线,因为没有他的存在,萨尔狄斯应该是将玛格丽特收为了下属。   也就是说,玛格丽特现在也是萨尔狄斯麾下的将领之一,已为其征战多年。   但是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玛格丽特所在的地方?   而且,看着这座建筑风格极其陌生的建筑,弥亚隐约猜想着,莫非这里并不是波多雅斯境内?而是在另一个国家?   等等,这样说来,看这个宫殿——莫非是又将哪个国家给攻打下来了?   弥亚盯着向他走来的女沙赫。   十几年过去了,女沙赫的脸上留下了时间的痕迹,但是她的身躯依然高大强健如他记忆中一般。   头发在脑后高高束起,血红色的皮甲包裹着她健壮的身体。   当她走来时,一股无形的血腥气息仿佛迎面而来,令人不寒而栗。   女沙赫那双在黑夜中宛如昼伏夜出的野兽般的眼注视着前方,但是却看不见就站在一旁的弥亚。   弥亚看着她以极轻的脚步走入内殿之中,下意识也跟了进去。   内殿里空空荡荡的。   除了前方的快步行走的女沙赫之外,就只剩下跟在后面的弥亚自己。   这种莫名的既视感让弥亚心里一动。   他突然记起自己刚出现在这个世界的时候,也是走在空空荡荡的宫殿之中。   莫非……   弥亚刚想到这里,他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寝宫的外厅中,灯火微弱,金发的帝王斜斜地躺在一张宽大的红木躺椅上。   他闭着眼,看起来已经睡着了。   虽然是在沉睡着,但是他依然蹙着眉,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他紧蹙着的眉让他的眉心有着深深的皱褶。   若是仔细去看的话,就会觉得,他这种沉睡似乎有些不太正常。   弥亚的脚步一顿。   猝不及防的,就这样再次和萨尔狄斯见面,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个时候,萨尔狄斯盯着他的目光是冰冷而淡漠的,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一般。   可是他却分明从那冰冷的视线深处感觉到了极深的疼痛的痕迹。   的确,对他来说,一直都是萨尔狄斯。   但是,对这个世界的萨尔狄斯来说,自己的所作所为却像是……   弥亚咬住下唇。   身为下属的女沙赫在半夜急匆匆地来见萨尔狄斯,想必是有要事汇报。   当女沙赫将萨尔狄斯叫醒后,萨尔狄斯就会看到他。   那个时候,他该怎么做?   还是说,他先躲一躲,等女沙赫汇报完离开之外,再出现?   就在弥亚正站在门口犹豫着的时候,女沙赫早已飞快地向沉睡中的萨尔狄斯走了过去。   她以幽灵般无声的脚步向萨尔狄斯迫近,就像是一只悄无声息向猎物迫近的猎豹。   弥亚心里蓦然一紧。   他从后面看见女沙赫肩膀上的肌肉用力绷紧,如一头蓄势待发准备搏杀的野兽。   这一刻,他曾经在剧烈的海浪波涛的耳鸣中看到的那一幕,此时飞快地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黑夜之中,暗淡的灯光之下。   风格奇异的宫殿深处……   金发的帝王躺在红色的躺椅之上。   摇动着的火光将女将军高举短剑的影子映在一侧的石柱上。   火光一晃。   利刃狠狠地贯穿了帝王的胸口。   拔出时喷出的鲜血飞溅了映着女人狰狞影子的石柱满柱的血红——   …………   自己在那个时候看见的,原来就是现在!   向萨尔狄斯迫近的女沙赫已经拔出了短剑。   不知痛饮过多少人鲜血的利刃在微弱的火光下闪动着钢铁特有的冰冷寒光。   弥亚想要大喊出声,将沉睡中的萨尔狄斯惊醒。   他想要冲过去,抓住女沙赫的手。   可是他刚张开口,他刚迈出一步,就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控制住了他的身体,让他动弹不得。   一个无形的声音在他脑海中的响起。   ‘这就是结束。’   ‘当天命之子死去,这个世界就会消失。’   ‘一切都将回到正确的轨迹之上。’   弥亚呆滞了一瞬。   ‘结束它的机会只有一次。’   在这个世界线中遵照命运死在女沙赫手中,是唯一让天命之子死去的机会。   ‘若是天命之子活下来,不可预知的异变将导致不可预知的后果。’   房间里,帝王在沉睡。   女沙赫举起短剑的影子映在一旁的石柱上,显然异常的庞大而又狰狞。   ——只要这里的萨尔狄斯死去,历史轨迹将就此回归正轨——   少年放大的瞳孔中,映着女沙赫手中利刃的寒光。   ——错误的世界将会消失,所有的一切都将结束——   少年冲了出去。   ——只要天命之子遵循命运死去——   他冲过去。   拔出萨尔狄斯腰间的短剑。   他不管什么命运!   他不在乎所谓历史正确的轨迹!   弥亚咬紧牙,高举起短剑迎上去。   铿!   一声金戈撞击之声。   少年举起的短剑死死地架住了女沙赫刺向萨尔狄斯胸口的利刃。 第189章   将短剑刺向沉睡中的帝王,玛格丽特的眼中闪动着充满欲望的凶光。   时隔这么多年,她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十几年前,她投降于萨尔狄斯的麾下,为了就是这一天。   如今,这位被世人称之为暴君的陛下越发乖张的行事作风已经到了让他的下属们都感到惧怕的程度。   这些年来,他肆意妄为、暴戾嗜杀的行径早已惹得天怒人怨。   世人对其的不满之心日益增长,众人对其怨声载道。   只要她杀死这个暴君,再将自己以往犯下的杀戮全部推到暴君身上,那么,她就是拯救世人于水火之中的救世者!   凭借这个威望,她就能取代萨尔狄斯成为新的女帝!   只要这一剑刺进心脏——   然而,就在利刃即将刺入依然沉睡不醒的萨尔狄斯胸口的前一瞬间。   萨尔狄斯腰侧的短剑突然自己从剑鞘中拔出。   在玛格丽特错愕的目光之中,铿的一声,自己漂浮在空中的短剑硬生生地架住了自己刺下去的剑刃。   看着眼前悬浮着的短剑,玛格丽特呆滞了一秒。   这——这是什么诡异的状况?   莫非是波多雅斯的神灵的庇护?   但是,她也只懵了一秒,瞳孔就猛地收缩起来。   她的脸上透出如饿鲨般的狠绝之意,浑身上下更是爆发出一股一往无前的骇人气势。   待在萨尔狄斯身边多年,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位陛下的可怕。   成功,便是取而代之,万丈荣光。   失败,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就算眼前这个人有所谓的神灵庇佑又如何?   她玛格丽特从来不信什么神灵!   她只信自己手中的剑!   就算是短剑自动飞出挡住这一剑如此诡异的状况,也没有让女沙赫动摇分毫。   反而让她目露凶光,以豁出一切的拼命气势再度一剑狠狠劈下——   铿!   钢刃交击,带着嗡鸣声的撞击声在房间里响起。   多年来跟随萨尔狄斯南征北战的女沙赫的强大毋庸置疑。   她凶悍一击之下,那凶猛的力道竟是将本就是仓促应战的弥亚整个人都撞得向后倒去。   糟了——   手上的虎口被那凶狠的力道震得还在隐隐作痛。   踉跄向后倒去的弥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沙赫不给人丝毫喘息之机,紧跟着一剑砍下!   眼看那一剑已经刺到了他的眼前,就要砍进他的眉心之间。   一只手突然从后方伸出,穿过他的胸口,一把抓住被他紧紧攥着的短剑剑柄。   那只手和他的手重叠在了一起。   下一秒,巨大的力道传递到他的手上。   他手中的短剑猛地向前,和女沙赫劈来的剑刃重重地撞在一起。   钢刃摩擦之间,火花飞溅。   弥亚在飞溅的火花中看见了刚才还状如疯兽的女沙赫眼底的错愕,以及一闪而过的惊惧。   在绝对力量的压制之下,弥亚手中的短剑硬生生地压过了女沙赫,一剑劈开了血红色的皮甲,将女沙赫的胸口整个儿都劈裂开来。   从她胸口喷溅而出的鲜血穿透了弥亚透明的身体,洒落在弥亚身后的那个人身上。   “蠢货。”   熟悉的低沉声音从后面传来。   让少年紧绷的肩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玛格丽特吐出一口血,倒在地上。   她本以为萨尔狄斯那句蠢货是在说她,但一抬眼才发现萨尔狄斯的目光根本没有落在她身上。   他对她视若无睹,目光却是落在他自己的身前。   那个明明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她侧身伏在地上,再度吐出一口血。   胸口血如泉涌,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救了。   她布满血丝的眼盯着萨尔狄斯。   “你……没中毒……”   一边咳着血,她一边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   未能一击即中的不甘散去,她的眼底浮现出一丝释然。   成王败寇。   她输了。   她再次败给了萨尔狄斯。   就是如此而已。   她无话可说。   意识在逐渐涣散,视线一点点变得模糊,视野中的一切都逐渐变成了灰白的颜色。   蓦然间,她处于涣散中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   她看见了一个透明的身影。   淡金发丝的少年手握短剑站在萨尔狄斯身前,而不曾看她一眼的萨尔狄斯的目光原来是落在这个少年的身上。   在最后这一眼之后,她的意识彻底堕入黑暗。   …………   鲜血顺着握着剑柄的手指滴落下去,在雪白的石砖上晕开血色的痕迹。   弥亚松开手。   短剑落在了萨尔狄斯的手中。   他仰起头。   黑夜之中,俯视着他的眸中墨绿色的幽光流转。   萨尔狄斯瞥着手中还在滴血的短剑,随手将其一抛。   短剑跌落在石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你……没睡着?”   萨尔狄斯看了弥亚一眼。   蠢。   虽然萨尔狄斯没有开口说什么,但是弥亚分明从那一眼中看到了这样一个字。   弥亚顿时被憋得气闷。   这能怪他吗?   按照他看见的未来——按照这个世界线的命运——萨尔狄斯就是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被一心想要谋夺帝位的玛格丽特所杀。   萨尔狄斯被杀后,第二年,玛格丽特自立为女帝,就此开启了被称之为血腥女帝的恐怖统治。   直到十六年后被起义军推翻,这段血腥而又残酷的时期才就此终结。   ……   ……等等。   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弥亚很是困惑。   如果萨尔狄斯没有真的睡着,那么就算没有自己的冲出来,女沙赫也不可能杀死他。   可是刚才那个无形的声音却告诉他,萨尔狄斯一定会死在这里,这也是唯一让女沙赫杀死萨尔狄斯的机会。   一旦错过这次机会,这条世界线就会再次错乱,走向不可知的未来。   这混乱的局面让弥亚有些头疼。   他已经隐约察觉到,所谓无形的声音似乎是两个不同的声音。   而这两个声音告诉他的‘真相’都不一样。   他实在是搞不清楚,他应该相信哪个声音。   就在弥亚因此而头疼着的时候,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为什么做这种蠢事?”   “啊?”   萨尔狄斯向前走去。   外厅一侧的落地窗敞开着,轻薄的雪白纱幕将外面和厅中隔绝开来。   “你应该是希望我死的。”   他说,以一种平静得可怕的口吻。   他抬起手,猛地一把将落地窗上的白色纱幕拉开。   银雾似的月光如水般倾泻而下,流淌了一地的细碎光华。   银色水华浇了站在夜色中的萨尔狄斯一身。   弥亚看着萨尔狄斯站在月光下的背影。   他困惑地问:“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我说过,我做过梦。”   “梦里,我看到了许多。”   明明是流金色的发,却被月光映出近乎雪白的光泽。   泛出的微光,就像是北地万年不化的冰雪的冷意。   “我知道,只有这里的‘萨尔狄斯’死去,你才能回到你原来的世界。”   萨尔狄斯说,他的目光暗沉沉的,眼底尽是阴郁之色。   房间半晌寂静。   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许久之后,弥亚突然笑了起来。   “嗯。”   他笑着回答。   “就是这样。”   从少年口中说出的,是近乎残酷的语言。   “你所梦到的,是正确的世界。”   “这个世界,包括你在内,都是错误的。”   少年说:“错误的东西,是应该消失的。”   萨尔狄斯的眼角狠狠地跳动了一下,浓烈的焦躁情绪无法抑制地从身体涌出。   他看了一眼自己被染成赤红色的右手。   他握紧手,手指用力攥紧成拳。   凭什么?   他焦躁地想。   凭什么他必须消失?   凭什么他就该失去他本可以拥有的东西?!   心底深处有一股汹涌的戾气在翻腾,让他焦躁难安,让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戾气。   这种暴戾的情绪,唯有和以往一样通过满目的鲜血才能将其尽数宣泄而出——   突然,一双手臂从后面伸过来。   少年从后面搂住了他的腰。   萨尔狄斯的身体蓦然一顿。   从他周身涌出、如暴风般翻腾着的暴虐气息也为之一滞。   少年的脸埋在他的后背上。   明明应该是碰触不到的存在,他却隐约感觉到一种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服传递到肌肤里。   “但你不想消失,不是吗?”   少年闷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那就不消失。”   房间里再度寂静了片刻。   “……蠢货。”   半晌之后,萨尔狄斯的声音才低低地响起。   他转身,俯视着弥亚。   以他高过弥亚太多的身高。   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他锐利眉眼上扬,和以往那般如一头盘踞于高地之上的雄狮那般的高傲。   “你在这里,就要陪我一生。”   弥亚仰头,和他对视。   “好。”   我留在这里,陪你一生。   萨尔狄斯和弥亚的目光对视片刻,然后,他低下头去。   “不准躲。”   在弥亚本能地想要后退的那一瞬,他以命令的口吻说道。   少年动作一顿。   随着垂落在少年颊边的金色发丝,帝王的吻落了下来。   冷色的薄唇吻上少年透明的唇。   弥亚的眼猛地睁大。   不仅仅是因为唇上实质性的触感,更是因为眼前的萨尔狄斯忽然变得模糊的身影。   模糊得像是要消失一般。   “我其实早就厌倦了……”   身形一点点变得模糊的金发帝王低声说着,声音宛如叹息一般。   “只是一直很不甘……”   他的手指轻柔地捋过少年的发。   看着少年那映着自己的影子微微颤抖着的瞳孔,他笑了一下。   他的唇动了一动。   弥亚。   他似乎是想要最后再叫一次这个失而复得的名字。   可是就在即将发出声音的这一刻,他的唇消散在空气中。   弥亚伸出的手穿透他消散的身体。   抓了个空。   这一瞬间,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就此烟消云散。   …………   ………………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看不到尽头的光之河流依然在静静地流淌着。   忽然,河侧那条细小的岔流一点点地溃散开来。   细小岔流之中那最亮的光点在缓缓地隐去。   最终消融在黑暗之中。   和消失的岔流一样,再无痕迹。 第190章   ……   漆黑无边的世界里,宏伟的光之河流缓缓流淌。   河流中曾经最黯淡的河段一侧,那条分岔流向黑暗的支流已经消失。   那段黯淡的河流在一点点地恢复和其他河段一样的光芒。   最亮的那一光点,光辉璀璨,笼罩着这一片。   黑暗中有着无声的对话。   【你还是输了。】   一个庞大的意识宛如叹息一般。   【……】   另一个意识没有回答。   【到此为止吧。】   【……不。】   【到此为止吧。】   【……不!】   原本沉默不语的意识像是猛地变得激烈起来。   这个意识掀起的气流在黑暗中炸开强烈的风暴。   【吾不宽恕,绝不宽恕!】   风暴席卷而过,竟是让下方安静流淌着的时光洪流都掀起了阵阵涟漪。   那个激烈的意识消失了。   风暴肆虐而过的黑暗再一次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被留下的那个庞大的意识仿佛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声,而后,也悄然无声地在黑暗中隐没。   …………   ……………………   弥亚。   那个人仿佛是想要叫他的名字。   可是尚未来得及发出声音,那人的唇就消散在空气中。   他竭力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   可是他什么都没能抓住。   那个人消失在他的眼前,连同整个世界一起。   ‘你不想消失,那就不要消失。’   他对那个人这么说。   但那个人最终还是消失了。   徒留他一个人在黑暗之中。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如泡沫幻影一般消失的世界,看着自己的双手、自己的身体也随着世界崩塌一并消散。   意识再一次陷入黑暗。   身体向下坠落而去。   他仿佛再一次落入海中,被柔软的水波簇拥着,缓缓地沉入深海之中。   海底很安静,静得仿佛时间都在此停止了流逝。   在这里沉睡着,让他觉得很平静。   这种平静的感觉非常好,让他想要这样一直这样静静的沉睡下去。   在这个无人打扰的海底深处。   时间在一点一滴地过去,悄然无声地流淌过去。   他仿佛已经睡了很久很久,久到已经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   ………………   大陆的北方,有一个极深的海湾。   在海湾深处,有一片狭长的海域。   它被两片大陆包围着,只有极小的缝隙和外部的海洋流通着。   据说,那是被诅咒的海域。   在这片海域的四周,寸草不生,植物无法生长。   而且,每年总有十多天,这片狭长的海域上空会刮起风暴,而海域中的海水会变成如同血一般的赤红色。   ‘血的海洋’、‘诅咒之海’。   外地的人如此称呼它。   这片大地上流传着一个传说。   这个血的海洋之所以被诅咒,是因为‘那个人’在这片海洋边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他流下的血,将海洋染成了红色。   希塔雅一族在这片地域上生存着。   希塔雅人生活在森林之中,‘信仰之海’是他们对于这片海域的称呼。   外人传说中被诅咒的海洋,却是希塔雅一族中的圣地。   据说,他们之所以世代生活在这片海域旁的森林之中,就是为了守护这片海域。   【千年之前,我们的信仰自这片大海中诞生。】   【千年之后,他将再度从大海中归来。】   古老的预言一代代传承至今。   希塔雅人也将他们的圣地守护至今。   轰隆,天空中惊雷炸开。   巨大的轰鸣声直透而来,一声声震得人心底发颤。   一道道闪电在漆黑的云层中划过,仿佛要撕裂天际。   暴风肆虐在天地之间。   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狂风呼啸,卷起一层又一层的巨浪。   那是血一般的巨浪。   赤红漫天,放眼望去皆是血一般的色调。   身处满目血色之中,就像是坠入了血色炼狱一般惊悚至极。   滔天巨浪如狰狞的血红怪兽,嚎叫着、嘶吼着,像是愤怒地要毁灭整个天地。   血红的海浪中传来了孩子的哭喊声。   顽皮的孩子将父母的叮嘱忘到脑后,趁着大人不注意,跑来海中玩耍。   随知天色突变,暴风骤然降临,整片海域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清透的蓝色变成血一般的红色。   平日里平静无澜的海面掀起滔天大浪。   海浪咆哮着,席卷了一切。   天色变得猝不及防。   在海边游泳的几个孩子眼见天色不对就匆匆往岸上逃,但是,依然还是有两个小孩来不及上岸,被呼啸而来的海浪卷入海中。   在孩子的哭喊求救声中,一名匆匆奔来的年轻人冲入海水里。   他一把抓住在近海处扑腾的小孩,猛地用力将其丢上海,然后一转身跃入海中,冒着海浪向另一个已经被巨浪卷到深海中的小孩游去。   哪怕是在狂风巨浪之中,年轻人的身姿也极为矫健。   他以最快的速度追上被巨浪卷走的孩子,将已经昏迷沉入水中的小孩拽出水面,然后一手带着小孩一边在海浪中艰难地向海边游去。   受惊的几个孩子还在海边哇哇大哭。   这时,又有不少大人飞快向这边赶来,他们一边护住岸上的孩子,一边又分出两个健壮的男子跳入海中,向在巨浪中沉浮着的年轻人和小孩游去。   暴风太凶猛,海浪太汹涌,不断地将海浪中的两人向后卷去,像是想要将他们重新拉入深海。   一手还搂着一个孩子的年轻人艰难地和海浪搏斗着,竭力向前游去。   冲破重重海浪,他逐渐接近海岸。   只是他的体力也消耗了不少,速度也慢了下来。   幸好接应他的人已经游了过来,年轻人抬起头,先将小孩向前推去。   对方一把抓住昏迷的小孩。   年轻人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在这一瞬间,突然一个滔天大浪猛地拍打而来,瞬间将他吞了进去。   强烈的撞击让他在刹那间意识变得模糊起来。   他被海浪卷入深海海底,身体缓缓向下沉去。   风暴仿佛在逐渐离他而去。   相比起海面上的惊涛骇浪,海底却是异常的安静。   海面上的波涛汹涌似乎完全影响不到这里。   四周的海水并不是如海面上那般刺目的血色,而是一种清透的红色,像是清澈的红宝石融化而成的淡红色。   一群小鱼儿从他身边游过去。   他缓缓地沉下去。   意识一点点朦胧。   视线也一点点暗下去。   他的人生就要在这里结束了吗?   ……   真不甘心啊……   在这种不甘心的趋势之下,年轻人挣扎着睁开眼。   那一眼,他就看到了海底一个巨大的红色宝石。   红色宝石之中,似乎有一个年轻的少年在沉睡着。   宝石?   人?   海底的宝石里有人?   他的瞳孔因为错愕而放大。   他想着这是不是他临死前的幻觉,下意识睁大眼想要看清楚的时候,突然一股大力从他身后传来。   后面似乎有人拽住了他的脚,将他往上拖去。   等一下。   他在心里急切地呐喊着。   可是处于这种恍惚而又不清醒的状态中,他根本发不出声音。   最后再看了海底深处那颗已经若隐若现的巨大红宝石一眼,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   每年一次,差不多在这个时候,海面都会刮起风暴,海水都会变成赤红。   所以每当临近这个时候,平日里经常去圣海边祭拜的希塔雅人就不会再靠近海边。   但是这一次,几个顽皮的孩子瞒着大人偷偷跑去海边玩水,却因为风暴突然到来,差点被海浪卷走。   甚至差点害得救他们的人也葬身海底。   这些倒霉孩子回去后自然都被各自的父母结结实实地教训了一顿,一整天都能听见他们被揍得鬼哭狼嚎的声音。   “法纳亚,你不觉得你说的话很奇怪吗?”   “海底有个巨型的红色宝石?宝石里还有个活人?”   房间里,站在房中的青年一边笑一边摇头。   “你自己听着难道不觉得好笑?”   “可是我真的看到了……”   “好了,法纳亚,那大概是你临死前看到的幻觉,一颗巨大的红宝石,红宝石里面一定躺着一个美丽的公主,对不对?”   青年拍了拍躺在床上的好友的肩。   “我懂,我理解你,来,把这个喝了。”   他将热好的汤药递给好友,看着他喝下去,然后接过碗放到一边的藤桌上。   躺在床上的年轻人脸色还有些苍白。   他皱眉想了想,掀开被子想下床。   他说:“不行,我要再去看一看。”   “开什么玩笑?现在海上的风暴还狠着呢,你现在下海是自己找死吗?”   他的好友一把压住他。   “我大哥冒着生命危险好不容易才将你从海底拖回来,可不是让你为了个临死前的幻觉去找死的!”   伸手抓住好友的肩,将其硬压回床上,青年念叨着。   “听我的,现在,躺下,给我好好地睡一觉,梦里你就能看到海底那个需要你去拯救的红宝石公主了,明白了吗?”   “…………”   任由好友将自己按下去,法纳亚的脸上透出几分迷茫。   真是只是他临死前的幻想吗?   可是为什么他总觉得……那不是他的幻觉。   安静的海底。   红色宝石中的少年。   或许是汤药本就有点致眠的作用,睡意袭来,他在迷茫中睡了过去。   很快,十多天过去了。   海上的风暴逐渐平息,海水也在风暴平息之后的那个夜晚从赤红色变回了正常的海蓝。   明亮的阳光照下来,映得海面波光粼粼。   风暴过后的天空碧蓝如洗,干净得如同一面镜子。   循着海面远远眺望过去,海天一线,深浅不一的蓝色逐渐融为一体。   法纳亚坐在海边的礁石之上,望着大海。   海面上风平浪静,就连涌动的波涛都是轻缓的,温柔地掠过海滩上的细沙。   此刻平静的海面完全看不出之前的十多日里那暴风激浪宛如末日般的情景。   他的目光并不是眺望着广阔的海洋,反而是盯着海面,目光仿佛想要穿透海水看到海底深处。   虽然他的好友一直对他说那只是他的幻觉,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一直惦记着自己在暴风雨的海底深处看到的那一幕。   巨大的红宝石。   宝石中的少年。   一闭上眼,就仿佛在眼前浮现。   清晰无比。   风暴的那十多日里,他被好友给死死地拦住,不让他来海边。   如今风暴过去,大海平静下来,好友便再也没有借口拦住他。   “你简直是魔怔了!”   好友如此说他。   他也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但是他就是放不下。   哗啦。   哗啦啦——   海浪的拍打声不断地在耳边响起,法纳亚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   “我说,你真的要下去啊?”   站在他身边的好友皱着眉说。   “就跟你说那一定是幻觉,医师都说过,人濒死的时候,经常会看到奇怪的幻觉。”   “就算是幻觉,我也一定要自己去证明。”   法纳亚坚决地说,“不然我心里不安稳。”   “啧,你这家伙从小就这个脾气,又倔又固执,谁都拿你没辙。”   青年一脸郁闷地叹了口气。   “行吧,你下去,我在这里盯着。”他说,“十五分钟内不上来,我就下去找你。”   虽然知道好友的水性很好,不然也不可能在那样的风暴中救人,但是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得在这里盯着。   法纳亚嗯了一声。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深吸一口气,然后纵身跃入了海水之中。   他向海底深处游去。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当时那个大浪就是把他卷到了这片礁石峭壁之下的海底。   这里的海水很深。   从海面上透进来的阳光在一点点变弱。   随着他的下潜,四周的海水逐渐暗了起来。   海底的礁石上长满了粉红色的珊瑚,将湛蓝的海水映出浅浅的红色。   法纳亚向下游去的时候,不断有五彩斑斓的小鱼儿或是雪白的水母从他身边掠过。   当没有风暴的时候,海底的世界是一片瑰丽炫彩的花园。   只是他无暇观看海底的美景,只是一心寻找着那天在风暴中看到的巨大红宝石。   他找了很久。   但一直没有找到。   难道真的如好友和医师所说的那样,那只是他临死前的幻觉?   法纳亚心底莫名有些怅然若失。   最后找了一圈,气快要憋不住了,他不得不放弃,向上浮去。   然而就在他上浮的时候,突然一条足足有两米多长的巨大的鱼向他所在的方向冲来。   他赶紧避开,虽然没有被撞到,却被巨鱼掀起的水浪冲去了一边。   法纳亚在水里滚动了好几下,好不容易才重新稳住。   摇了摇头,让被水波冲撞到而有些混乱的脑子清醒一点,他睁开眼,打算再度向上浮去。   但是,在睁开眼的一瞬间,他的瞳孔猛地跳动了一下。   他看见在下面的海中,那一片宛如繁花盛开般的粉红色珊瑚的簇拥中,一个巨大的水蓝色宝石静静地躺在其中。   透明的宝石之中,淡金发丝的少年安静地沉睡着。   找到了!    第191章   吐了口气,法纳亚使劲闭上眼,好一会儿之后才再次睁开。   再次睁开眼,他依然能清楚地看到自己记忆中的一幕。   涌动的碧波之中,粉红色的珊瑚环绕,水蓝色的巨大宝石仿佛在水中微微晃动着。   而那个不断在他回忆中出现的纤细少年,就静静地躺在近乎透明的水蓝宝石之中。   他想要继续向下游去,可是隐隐作痛的胸口在警告他,身体需要氧气。   法纳亚不舍地看了宝石中的少年一眼,然后飞快地向上浮去。   眼看要浮出海面,他差点和一个迎面而来的人影给撞上。   浮出海面一看,差点撞上的那人原来是他的好友。   想必是见他迟迟没有浮出来,好友急了,跳下海来找他。   法纳亚在海面上急剧地喘息着,努力缓解因为缺氧而快要爆炸的胸口。   而且,他还在竭力平复自己怦怦直跳的心脏和激动的心情。   真的。   是真的!   他没有看错!   身边的好友碎碎念个不停,他却一句话都没听见。   他现在满脑子都只想着海底下水蓝色宝石里的身影。   “你这家伙居然下去那么久?真不怕死?从那天之后你就非常不正常,我说啊,你的魂是不是被那什么传说中的海妖给摄走了?所以才搞成现在这——哇!你干什么?”   猝不及防之下,碎碎念的好友被法纳亚一把拽下海里。   因为住在海边的缘故,他们的水性都不错,所以就算被突然拽下海,他也及时屏住呼吸,没有呛水,只是瞪了法纳亚一眼。   但是眼见法纳亚对他指了一个方向,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往下潜去,他翻了个白眼,只好认命地跟在法纳亚后面向下潜去。   他们潜的很深,几乎到了这片礁石崖壁的海底。   四周都是粉红、深红或者白红色的珊瑚,五彩斑斓的小鱼儿成群结队在珊瑚的缝隙之中游来游去。   虽然海底世界瑰丽多彩,但是他从小到大已经看过了许多次,所以早已没了初见时的震撼。   此刻,他无趣地四处张望着,心里琢磨着再过两分钟就硬拽着法纳亚上去。   突然,法纳亚拍了一下他的肩。   他看了法纳亚一眼,只见法纳亚一双眼直勾勾地看向前方。   还真像是被摄了魂一样。   心里这么吐槽着,他无奈地顺着法纳亚指着的方向望去。   然而这一望,他顿时就看直了眼。   若不是此刻还在海水中,只怕他已经张大嘴,下巴都掉了下去。   只见前方一簇如繁花的粉红色珊瑚簇拥着巨大的水蓝色宝石。   一个少年在宝石中沉睡,就像是传说中以珊瑚为床,以珍珠宝石为房的人鱼。   他以为自己被法纳亚感染得出现了幻觉,赶紧闭上眼使劲甩了甩脑袋后,才再睁开眼时,使劲而又仔细地再次看过去。   他依然清楚地看到了那不可思议的一幕。   他在这边傻傻地看着,而他的好友法纳亚已经向那个方向游了过去。   他呆了呆,茫然地、亦是忙不迭地跟着游过去。   他一边游一边还纳闷地想着。   法纳亚之前不是一直说是红色的宝石吗?可是这明明是水蓝色的宝石啊?   等到了那大片大片宛如鲜花的粉红色珊瑚群中,靠近巨大宝石之后,法纳亚这才发现,眼前的并不是什么透明的巨大宝石,而是一个大气泡。   透明的气泡折射着海水里的微光。   所以,在那天红色的海水之中,他看成了红色的宝石。   现在海水变回了蓝色,远远看去,就变成了水蓝色的宝石。   近了,他越发看清楚了被透明的气泡包裹着的少年的样貌。   少年闭着眼,细长睫毛的阴影落在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脸上。   白皙肌肤略有些苍白,仿佛是雪水融化那般的水嫩。   淡金色的发丝微微漂浮着,在光线微弱的海底泛着点点微光。   如四周的粉色珊瑚一般淡粉的唇,但是似乎缺了点血色。   法纳亚看见少年的胸口在轻轻的、有节奏的起伏着,显然,少年还活着,只是在沉睡。   虽然不知道这个少年为什么会以这样的方式在海底沉睡,但是他觉得,少年既然活着,他就要把少年救上岸。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轻轻地向那个透明的气泡膜碰去。   极轻的啪的一声,它应声而碎。   如同融化在水中的透明宝石一般,它一转眼就在水中消失无痕。   眼见少年在缓缓沉落,似乎要沉落在粉红色的珊瑚群上,法纳亚下意识伸出手,将少年抱住。   然后,他带着少年迅速地上浮。   他那位被这接连而来奇异状况给弄懵了的好友呆呆地跟着他往上游。   碧蓝如洗的天空之下,哗啦一声水响,几个脑袋从水面上冒了出来。   法纳亚还在注意着自己抱着的少年的情况,他的好友喘了几口气后就迫不及待地开口。   “这、这家伙到底是谁啊?从哪里来的?”   法纳亚没搭理他,他狠狠地抹了一把脸,刚要说话,突然露出惊讶的神色。   “法纳亚,你看,你看四周——”   法纳亚确认了少年的呼吸平稳之后,往四周一看,也不由得吃了一惊。   他一直急着上浮,没有注意到刚才在珊瑚礁之中穿梭着的那些五彩斑斓的小鱼儿竟是跟着他们游上来了。   此刻,这些小鱼儿环绕在他们周身,围着他们打转。   “我说,这小鬼该不会真的是那什么、传说中的海妖吧?”   “行了,别乱说话,什么海妖,这就是个刚成年的寻常孩子。”   法纳亚反驳道,然后抱着少年径直往岸边游去。   “哪有寻常孩子住在海底的气泡里的……”   被好友怼了一句的青年悻悻然地嘀咕了一句,也赶紧追上去。   两人很快上了岸。   将少年放在沙滩上,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又一起低头去看少年。   少年静静地躺着,湿漉漉的淡金发丝贴在略显苍白的肌肤上。   他的肌肤细嫩得像是水一般,看得出来少年是一直被精心养护着。但是他身上的衣物却很是破烂,看起来有些衣不蔽体,露出大片大片雪白的肌肤。   不过看得出来,这些衣物不是被外力撕破的,而更像是长期在海水中被侵蚀导致的破烂。   法纳亚看了半天,忍不住问好友。   “他怎么不醒?”   “我怎么可能知道?”   好友一摊手。   “不过话说回来,这孩子看起来的确不像是海妖,听说海妖都是身体超级诱人的大美女,没听说过有男的。”   法纳亚嘴角一抽。   他懒得再搭理不着调的好友,再度将依然沉睡不醒的少年抱起,快步向部族里走去。   或许让族中的医师看一看,能找到让少年醒来的办法。   …………   继十多天前那一场差点酿成惨剧的事故之后,法纳亚再一次在族中引发了轰动。   这一天下午,他突然从海边抱着一个少年匆匆回到族里。   据和他一同回来的希瓦所说,这个少年是法纳亚从海底捞起来的。   如果仅仅只是希瓦一个人这么说,大家恐怕还不会相信,但是后来从法纳亚口中得到证实后,大家不免就有些信了几分。   毕竟,在众人心中,法纳亚这个诚实勇敢善良果断而又认真踏实的小伙子比希瓦那家伙靠谱多了。   当然,这区别对待将希瓦气得够呛。   少年已经被安置在了床上。   数日之前,差点淹死在海中的法纳亚就在这张床上躺了好几天。   如今,却是换人躺在上面。   被希瓦匆匆拽过来的族中医师正俯身查看着少年的状况。   还带着几分湿意的淡金色发丝散落在枕上,少年闭着眼,呼吸均匀,脸色有些苍白。   但苍白的不仅仅只是脸,少年整个身体的肌肤都略显苍白。   医师说,这种苍白看起来像是许久未见阳光而导致的苍白。   除此之外,少年的身体似乎没什么问题。   当前的状况,怎么看都像是只是睡着了而已。   但是为什么叫不醒,就不得而知了。   嘱咐法纳亚试着给少年喂点蜂蜜水后,还有其他事情要做的医师离开了这里。   希塔雅人生活在森林之中,与大自然以及大自然中的生灵相处融洽。   蜂蜜在其他地区颇为昂贵,但是对希塔雅人来说,并不罕见。   希瓦的母亲过来帮忙照顾时见少年衣不蔽体,就将儿子年少时的衣服翻出来,给少年换上。听了医师的话,她转身回家拿了一小罐蜂蜜过来,然后就回家忙碌去了。   法纳亚在小心翼翼地给少年喂蜂蜜水。   这边,他那个闲极无聊的好友希瓦在他屋子里转来转去,目光落在被他亲妈换下来的破破烂烂的衣服上。   希瓦蹲下来,拿着那件破烂的衣服看了看。   “这衣服的料子似乎挺好。”   他歪着头瞅着手中的破烂衣服。   “法纳亚,医师说这小家伙的苍白是因为许久不见阳光,而他的衣服怎么看都像是被海水腐蚀成这样的。”   他咂舌道。   “这桩桩件件加起来,看起来就像是这小家伙至少在海底待了一年半载的样子?……说不定还更久?”   说着说着,他自己都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怎么可能~~”   希瓦在这边把自己逗笑了,另一边的法纳亚却是有些着急。   “喂不下去。”   他皱着眉放下手中盛蜂蜜水的碗,用手指擦去少年嘴角的水痕。   “啊?不会吧?不是说只有病入膏肓的濒死之人才会喂不进去水吗?”   “……”   少年安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均匀,胸口轻轻地起伏着。   手脚微凉。   眉眼细致,轮廓柔软,犹如春季初生的绿叶一般,娇嫩欲滴。   只是这片柔软的沁绿色嫩叶却在初绽的那一瞬间被冰封在冰块之中,时间仿佛在他的身上停止了流逝。   法纳亚的目光落在少年的颈上。   少年的喉咙上有一道红痕,极细的,稍一遮掩就看不清。   但是在此刻苍白的肌肤上就尤为显眼。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伤痕,但是医师检查后说,少年的喉咙没有受伤,也没有疤痕,肌肤很光滑,那道红痕似乎是什么印记。   “要不……我再去把医师叫来?”   希瓦挠了挠头,如此建议道。   法纳亚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再等等看吧。”   既然刚才医师没找出什么问题,再叫过来也没什么用。   现在,他们只能等这个少年自行醒来。   他想,既然少年还活着,就一定能醒来。   他只要耐心地等待就好。   ……   这一等,就是三天。   少年一直未曾醒来。   若不是少年还有着均匀的呼吸,身体也有着正常人的体温,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座栩栩如生的沉睡雕像一般。   医师每天都过来一次,也找不出原因。   希瓦急得团团转。   法纳亚也是一天比一天担忧。   这一天晚上,医师照例查看了一遍少年的状况。   然后,他对着一旁的法纳亚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叹了口气后径直离开了。   法纳亚皱眉,站在窗边,担忧地看着床上的少年。   天空中那轮圆月将皎洁的光轻轻淡淡地洒落在他的侧颊上,也温柔地在沉睡的少年脸上一掠而过。   “这可怎么办?”   希瓦挠着头苦恼地说,“我说,这睡美人该不会就这么一直睡下去,永远不醒来吧?”   他继续乌鸦嘴。   “而且,这要是有个万一,他哪天忽然没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从门外传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咦~~~~睡美人在哪里?哪里有睡美人?”   伴随着一个稚嫩的童声,门被猛地推开。   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兴冲冲地奔了进来,她的怀中抱着一只浑身漆黑发亮没有一丝杂毛的小黑猫。   小女孩进屋环视一圈,一眼看到床上的少年,立马抱着小猫扑到窗边,一双大眼睛盯着少年不放。   “法纳亚哥哥,这就是睡美人吗?”   她眼闪闪发亮地看着少年的脸。   “真的好好看啊~~”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希瓦一惊,赶紧问道,“等等,你回来了,那祭司大人她——”   “嗯~~我和老师一起回来啦~~~”   小女孩盯着她的‘睡美人’好一会儿之后,才恋恋不舍地仰头,看向法纳亚。   “不是说睡美人要王子亲亲才会醒吗?法纳亚哥哥,你快亲一亲啊,亲一下公主就醒啦~~”   一句话,让希瓦很是不满。   “我说,为什么你认定法纳亚可以做王子而不是我呢?”   他不满地说,又补充了一句。   “还有,你给我看清楚,床上的人是男的,不是什么公主!”   “嗯?男的?不是公主?”   小女孩眼睛一亮。   “那就是王子啦~~”   “王子的话,那就换成公主亲一下就会醒啦~~”   小女孩开心地说着,凑过去就想要对少年亲上一口。   希瓦被小女孩的思维能力惊得目瞪口呆,没能及时反映过来。   幸好法纳亚两步过去,抓住小女孩的后衣领将她整个儿拎了起来,这才没能让小女孩得逞。   “法纳亚哥哥……”   小女孩被法纳亚拎在半空中,小小的身体一晃一晃的。   她仰着头,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瞅着法纳亚。   “睡美人不是说亲一下就能醒吗?你让我亲一下,说不定睡王子就能醒了呢?”   法纳亚哭笑不得。   不过睡美人的故事还是他说给小女孩听的,他现在还真不知怎么回答。   房间里因为小女孩的折腾乱成一团,希瓦和法纳亚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小女孩身上。   没人注意到,小女孩抱进来的小黑猫不知何时从小女孩怀中跳到了地上。   小黑猫迈着从容而又优雅的步伐在房间走着。   走到床边后,它纵身一跃,轻盈而又悄无声息地跳上床。   它凑到沉睡的少年身边,漆黑的尾巴轻轻地甩动着。   它睁着眼,金色的眼睛里映着少年的面容。   月光透过天窗落在小猫的身上,将小猫一身宛如绸缎般漆黑发亮的毛发照得闪闪发光。   “喵~~”   一声软绵的猫叫声将众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众人这才发现,小猫不知何时跑到了床上,蹲在了少年的脸边。   在众目睽睽之下,小黑猫凑上去,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舔了舔少年的唇。   “喵~~~~”   又是一声轻软的叫声。   月光仿佛在这一瞬间亮了起来,形成一束光华,落在尾巴一甩一甩的小黑猫身上。   它也温柔落在少年的颊上。   那一束光,仿佛是将小黑猫和少年笼罩在一起。   小黑猫凑过去,用毛绒绒的小脑袋蹭了蹭少年的颊。   被细碎月光点缀着的纤长睫毛微微动了一下。   少年呼吸的频率似乎有了轻微的变化。   法纳亚下意识屏住呼吸。   睫毛再度微微一动,点缀其上的细碎光点仿佛也随之微动。   少年睁开眼。   月光如水,尽数落入那一抹唯有在极寒之处的冰封海底深处才能看到的干净无瑕的沁蓝之中。 第192章   “喵~~”   软绵绵的叫声在静可闻针的房间里响起。   在众人惊愕到近乎屏住呼吸的注视下,唯有这只小猫丝毫不被房间紧张的气氛所影响,他起身凑到睁开眼的少年眼前,再次用粉红的小舌头舔了舔少年依然苍白的脸颊。   月光落下来,映得小猫一身毛发如绸缎般漆黑发亮。   它金色的瞳孔睁得圆圆的,和少年淡金色的发交相辉映。   当看到少年睁开的湛蓝眸中映出自己的身影时,它开心地用漆黑的小脑袋蹭着少年的脸。   刚从沉睡中醒来的少年的眼一开始还有些朦胧,但是很快就逐渐变得清澈起来。   他茫然地看着凑到自己眼前的小黑猫,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有只猫在自己身边。   但是,当小猫咪蹭着他娇娇软软的叫的时候,他下意识抬手揉了揉小猫毛绒绒的小脑袋。   被揉的小猫发出愉快的呼噜声,乖巧地在他的头旁边趴了下来。   没了挡在自己眼前的黑猫,少年一抬眼,目光就落在房间里另外几人身上。   看着四周陌生的环境以及眼前陌生的两大一小,他的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   他手一撑,在床上坐起身来。   少年这一动,让那几个被惊呆的人终于回过神来。   法纳亚反应最快,一步上前,走到床边,扶了少年的肩一把帮他坐起来。   少年仰头看他。   法纳亚不由得失神了一瞬。   少年的眼眸,就像是传说中极北之处冰山之下最干净透亮的水晶之海那般的沁蓝。   看过来的时候,仿佛能渗透到人的心底深处。   “你……”   他下意识想问少年究竟是谁,但是犹豫了一下,他换了个问题。   “你、那个、喝水吗?”   法纳亚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扶着少年的动作是极轻的,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放到最轻。   眼前的少年纤细而又苍白,就像是美丽却又易碎的琉璃一般,脆弱得让人连呼吸都不敢太重,生怕吹口气,人就散了。   少年轻轻眨了下眼,看着他的目光中仍旧带着困惑。   缺乏血色的唇张开,看起来似乎是想要问他是谁。   但是少年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一个稚嫩的童声打断。   “要喝水吗?我来喂我来喂!”   小女孩一边开心地嚷着,一边兴冲冲地端起桌子上的蜂蜜水冲到床边。   她手脚并用地爬上床,然后跪坐在床上,两只小胳膊抬起来,慎重其事地将水杯送到少年的嘴前。   “来~~~喝水水~~”   小女孩仰着头,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那神态,和蹲在旁边仰着小脑袋睁着圆溜溜的金色眼睛看着少年的小黑猫几乎一模一样。   那娇憨可爱的模样让原本困惑不已的少年都不由得笑了起来。   他笑着张口,让小女孩喂水。   小女孩一脸认真,一点一点地将一整杯的蜂蜜水都给少年喂了下去。   喂完之后,她露出满意的表情。   她还抬起白嫩的小手,认真地帮少年擦了擦嘴角并不存在的水痕——这大概是因为她以前被人喂水喂食之后,别人都会这么做的缘故。   小黑猫在别人面前一贯是高傲的。   但是当小女孩给少年喂水时,它一直乖巧地窝在少年身边,还时不时用粉红的小舌头舔一下少年按在床上的手指。   法纳亚看着眼前的一幕,心里松了口气。   他刚才还在担心少年突然看到自己这些陌生人感到害怕,从而排斥他们。   幸好小佩薇不请自来,这才让气氛缓和了不少。   希瓦在旁边憋了好半天,此刻再也憋不住,跟着凑到床边,直接张口就问。   “我说,你,那个,呃,你应该还记得自己是谁吧?”   他一边问,一边心想。   可别跟那些小说故事里一样来一句什么不记得,那可就麻烦了。   希瓦的大嗓门在房间里响起得极为突兀,一下子就将刚才柔和的气氛打破得粉碎。   法纳亚瞪了好友一眼,生怕少年被好友的唐突给吓到,赶紧开口安抚少年。   “别管他,你刚刚才醒,身体还不是很好,慢慢来,不着急。”   “不是,法纳亚,我就是问下他的名字而已,不然我们怎么叫他?总不能喂喂的叫吧?”   “希瓦!”   法纳亚脸一板,希瓦瞬间萎了。   他很了解自己这个好友,虽然平常好说话不怎么和人计较,但是真倔起来那股狠劲谁都怕。   就比如说这次死心眼非要去海底找什么大宝石找人一样,他硬是拿他没辙。   “我……”   少年开了口,让众人再次将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   少年的声音很清亮,丝毫没有长时间沉睡后初醒时的沙哑,就像是海浪悦动时清澈的水声。   坐在床上的少年一手轻抚过窝在他腿上的小黑猫,温柔而又皎洁的月光落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   他唇角上扬,对众人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他说:“我叫弥亚。”   …………   “‘弥亚’,唔,这个名字我从来没听说过。”   希瓦说道,   “而且,这个名字有点奇特啊,既不是我们希塔雅人的名字,也不像是周边那些国家的人会用的名字。”   “我觉得,那小家伙不像是附近的人。”   法纳亚没有回答喋喋不休的希瓦,他若有所思。   “不过真奇怪啊,希塔雅居然会亲近他。”   希瓦摸了下自己的左腕。   “它从来都傲得很,除了祭司大人和小佩薇之外,谁也不搭理。”   那只黑猫看着是个小不点儿,但是在他们族中的地位举足轻重。   从一只猫的名字居然叫他们的族名希塔雅就看得出来了。   从他小时候有记忆的时候起,族人们对这只猫都恭恭敬敬的。   因为它是被祭司大人一直带在身边的猫,大人从小就叮嘱他们,看到小黑猫就等同于看到祭司大人。   他小时候调皮,无视大人的叮嘱想要偷偷摸一下小猫,结果被那只小黑猫一爪子教做人。   他现在左腕上都还残留着当时被抓出来的疤痕。   希瓦摸着下巴想了半天,忍不住感慨起来。   “那个小家伙真的给人一种很神秘的感觉啊。”   就在他感慨着的时候,一个同龄人匆匆跑来。   “法纳亚,希瓦,你们在这里啊?我都找了你们半天了。”   法纳亚见他急匆匆的样子,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跑来,一边喘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话。   “快,祭……司大人……她……找你们。”   “啊?”   “嗯?”   希瓦和法纳亚诧异地对视了一眼。   一般来说,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祭司大人是不会轻易见人的。   现在居然主动叫他们过去,这究竟是……   …………   ………………   所以自己现在这又是跑哪儿了?   被认为很神秘的某人此刻正处于懵逼之中。   他最后的记忆,是随着那个错误的世界的崩塌,自己也消失了。   然后,他似乎一直在沉睡。   一睁开眼,就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虽然对那几个看起来不像是有恶意的人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但是弥亚也不至于随便就把自己的身份对陌生人和盘托出。   更何况……这里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波多雅斯境内,甚至也不像是波多雅斯附近的那几个王国。   弥亚揉了揉有些发涨的太阳穴。   那个看起来比较沉稳的青年说这里是希塔雅人的部族,但是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还有,听说自己是被那个青年从海底里捞起来的?   而且他们在海底发现自己的时候,自己竟然还是躺在一个大气泡里面?   当时弥亚就给听懵了。   “喵~~~”   伴随着娇软的叫声,趴在他腿上的小黑猫又蹭了蹭他的手。   弥亚揉了揉它的下巴,看它舒服地眯起眼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只小猫真的很亲人,也很喜欢撒娇,睁着一双金灿灿的圆眼睛瞅着你求摸头的模样让人心软得不得了。   弥亚摸摸它,想了一会儿后,抱着它起身,打算去外面看看。   总之,还是先亲眼看看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   一手将小黑猫抱在怀中,他一手将房间推开。   抬眼望外面一望,弥亚顿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本以为外面是城市或者镇子,也可能是部族聚集地。   无论是哪种,总归都是在地上。   但是他此刻看到的,是一座坐落于森林中的奇特城镇。   这片郁郁葱葱的森林之中的树木都尤为庞大,无数房屋都坐落在巨木之上,或大或小,或高或矮。   无数个由原木和蔓藤建造而成的翠色树屋几乎和森林融为一体   而且房屋的布置并不是无序而随意的,皆是错落有致,布置得恰到好处。   整座城镇就像是一座坐落于森林中的巨型庭院,茂密的树木,展开的蔓藤,盛开的花朵,精致的房屋都是这座巨型庭院之中的一景。   这里的人在树木蔓藤中穿梭着,极其自然,仿佛他们本身就是森林的一部分一般。   这个奇特的城镇似乎是以某个为中心往外扩展的圆形。   远远望去,可以看到被环绕着的中心有一座特殊圆塔形建筑耸立在大地之上。   弥亚发现,而自己所在的树屋似乎是在比较外围的地方,而且,外围这一圈的树屋似乎都不如里面的那些树屋精致,比起来有些粗糙和简单。   再仔细看一看,弥亚顿时明白了。   似乎只有里面才有孩子或者年纪大的人活动的身影,而外围这一圈的身影看起来基本都是年轻人。   真是一个奇特的部族。   就在弥亚津津有味地环顾着这个奇特而又漂亮的地方时,他看见那两个熟悉的身影朝这边走了过来。   他纵身从树上跃下,向两人迎去。   “你怎么下来了?”   法纳亚担心地问他。   “身体没问题吗?”   弥亚摇了摇头。   不知为何,这个据说是把他从海底里捞起来的青年一直把他当成柔弱的小孩子一样,总担心他哪里磕着碰着。   虽然有点不习惯,但是他感觉得到这个青年对他的关心的确是发自内心,所以也不会太排斥。   “是这样的,弥亚。”   法纳亚说,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们族的祭司大人想要见一见你。”   “喵~~”   当说到‘祭司大人’时,乖乖地趴在弥亚怀中的小黑猫突然叫了一声。   它仰起小脑袋瞅着弥亚,长尾巴一甩一甩。   弥亚想了想,点头。   “我知道了,带我去吧。”   看得出来,这位祭司在这个族中的地位很高。   而且,他也想着,或许这位祭司能解答一点他的疑惑。   …………   如弥亚所想的一样,法纳亚两人将他带到的就是他刚才看到的族落中间的那座圆柱型高塔的所在地。   走近看,才发现这是三颗呈三角形在大地上拔地而起的巨木。   这三颗巨木比四周的树木都还要高上一截,而且笔直向上。   站在下面仰望,有种高耸云霄的错觉。   或大或小的精致树屋坐落在其上,而一个个螺旋形的木制蔓藤悬梯交错在这三根巨木之中,盘旋而上。   他在这个奇特的森林城镇中所看到的唯一一座尖顶形的石制殿堂,就坐落于这三颗巨木之中的空间里。   这里应该就是希塔雅人的神殿。   神殿大门上爬满了蔓藤,洁白的花朵在其上绽放。   法纳亚两人将弥亚送到门口之后,就站在门外不动了。   弥亚抱着小黑猫慢慢地走了进去。   大殿之中竖立着不少圆柱。   这些圆柱并不十分粗壮,也只有一人之高。   每一颗圆柱上都刻着弥亚看不懂的文字,刻得密密麻麻的,像是在记录着什么。   弥亚一边往里走,一边不断地绕过挡路的圆柱,觉得自己就像是走在石林之中一般。   走到大殿正中间之后,总算空旷了起来。   大殿的正中间,一颗要三四人才能合抱住的巨大石柱拔地而起,就像是一根顶天柱般,撑住了这座神殿。   小黑猫突然喵的叫了一声,从弥亚怀中跳到地上。   它一溜烟儿小跑,跑到那根巨型石柱前,站着不动了。   它仰起头,金色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石柱。   弥亚跟着它走到石柱面前,抬眼眼看,心底陡然一震。   石柱上雕刻的一副壁画。   巨大的羽翼展开着,头戴羽冠的女神向大地伸出双手。   目光冰冷,隐含怒意,如雷霆万钧,降罪世间。   但那美丽而又威严的眉宇之间,不知为何又隐隐透出一抹深切的悲痛。   眼前的这幅壁画,和当初他和希迪尔在那座古老的月神神殿里看到的浮雕几乎一模一样!   但是这里怎么会——   “千年前,‘希望’自海中诞生,在海边而逝。”   一个沙哑的女声从少年身后响起。   “千年之后,他将再度从大海中归来。”   那个厚重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响。   “这便是……我希塔雅一族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神的预言。” 第193章   沙哑中带着厚重的女声从身后传来,弥亚下意识回头去看。   有人从阴影中走出来,雪白的发在阳光下尤为显眼。   那是一名中年女性,个子比他稍矮一些,身着暗绿色的长袍。   她盘起的雪白头发上,戴着由翠绿枝叶编成的树冠。   她双手的手腕上带着似玉又似水晶的手镯,呈现半透明的乳白色。   除此之外,通身再无其他饰物。   弥亚还没开口,就听见喵的一声。   一直蹲在巨型石柱下的小黑猫迈步走到女祭司的脚下,但是,并没有像对待他一样撒娇地蹭人,而是冲着女祭司再度喵的叫了一声。   女祭司低头,和黑猫金色的眼对视一眼,微笑起来。   然后,她抬头再度看向弥亚。   弥亚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中年女祭司。   在来到神殿的路上,法纳亚就反复告诉过他,祭司大人在他们族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因为祭司大人是神的代行者。   她口中说出的话,就是神的旨意。   就算是希塔雅的族长,也必须服从神的旨意。   当时他问法纳亚,你们信奉的神灵是谁?   法纳亚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现在站在这个巨型石柱之前,弥亚明白了。   月神戴薇娅。   这就是希塔雅一族所信奉的神灵。   那世上不是没有信奉月神的人,但是,那也是以信奉三大主神为主。   可是希塔雅人明显和那些人不一样,他们属于相当罕见的只信奉单独一位神灵的部族。   据说,唯有被一位神灵视为眷属的部族才会如此。   “千年之久了……”   中年女祭司的声音极为浑厚。   她这一句,仿佛是叹息一般。   她的容貌平常,但是那双注视着人的眼是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深邃。   “孩子,你知道‘希塔雅’这个词的意思吗?”   “……”   弥亚没有回答。   他一时摸不清那位女祭司刚才说的那两句以及现在所说的话都是什么意思,所以他只能用困惑的眼神看着女祭司。   女祭司俯身,伸出手。   阳光落在她手腕上那似玉非玉、似水晶又不似水晶的手镯上。   原本半透明的乳白手镯被光一照,就折射出一片如海水般沁蓝色的光泽。   弥亚终于反应过来。   这手镯是……月光石。   女祭司一伸手,小黑猫就跳上她的手背,然后顺着她的手臂一溜烟儿小跑,跑到了女祭司的肩上。   在女祭司肩上蹲好,它睁着一双金灿灿的眼和弥亚对视。   “‘希塔雅’……在古老的语言中,它是‘守望着的人们’之意。”   女祭司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着。   她注视着前方那座巨大的石柱。   “我们一族在这里守了千年,等待‘那位大人’的归来。”   弥亚沉默了稍许,他开口道:“为什么跟我说那些?”   顿了一顿,他继续问道:“为什么要见我?我甚至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到那里。”   女祭司笑了一下。   如果说刚开始她的神色带着几分肃穆和沉重的话,那么她现在这一笑,便透出几分温和来。   “不急。”   她温和地看着少年。   “孩子,先耐心地听我说一个故事。”   她微笑着说,   “或许……应该叫一个传说?”   …………   千年之前。   那个古老的时代中,大地上的人类被诸神庇佑,保护着。   众神赐予人类高于其他生灵的地位。   在众神的庇佑之下,人类在大地上繁衍生息,过着富足而又无忧无虑的生活。   然而,沟壑难填。   人类天性是贪婪的。   不知不觉之间,他们的欲望开始膨胀。   当欲望攀升之时,黑暗便如影随形。   傲慢、嫉妒、色欲、贪婪、懒惰等等,那些罪孽逐渐将人类腐蚀,他们开始变得狂妄自大,彼此争斗,更肆意屠杀其他生灵。   罪恶在大地上蔓延,整个大地都变得乌烟瘴气。   终于,堕落的人类惹怒了众神,他们决定毁灭所有罪恶的人类。   众神创造了一个完美无瑕的女性。   她拥有着魔性般的诱惑力,就算最美的女神也比不上她的妩媚动人。   她的目光能魅惑一切,所有看到她的男人都会为之疯狂。   这位美得无以伦比的女子将灾难带来了人间。   大地上的国王为了争夺她而疯狂厮杀,无数的人死在一场又一场无休止的战争之中。   而当人类的鲜血因为杀戮而流满大地的时候,灾难降临了。   先是瘟疫蔓延。   而后,狂风肆虐,将一切卷向高空。   同一时间,电闪雷鸣,山崩地裂。   震动的大地裂开了,狰狞大口宛如无形的怪兽将无数人吞噬。   灼热的熔岩从裂开的大地涌出来,将四处奔逃的人们腐蚀殆尽。   太阳和月亮失去踪影。   有的地方干旱至极,寸草不生。   有的地方却是洪水肆虐,像是要将大地上所有的罪恶都冲刷而去。   而在这些灾难之中,战争仍未停止。   每一天,都有无数人因为相互残杀而死去。   人类陷入了绝望的深渊。   就在人类一步步走向毁灭的时候,有一小部分善良的人们逃到了海边。   海啸呼啸而来,要将海边的人们吞噬。   这些人绝望地跪在海边,流着泪向海神塞普尔祈祷。   就在海浪即将把众人吞没的那一瞬间,突然,十多米高的海浪从中间分裂开来。   裂开的海浪从人们的身边汹涌而过。   人们睁大了眼。   他们看见,分开的海浪之中,一个少年脚踏巨大的海兽向他们缓缓而来。   海神的爱子降临世间。   海啸因他而平息,风暴因他而静止,大地停止了颤抖。   当少年出现的那一瞬间,一切灾难都就此远去。   那便是……仁慈的塞普尔赐予人类的‘希望’。   蓝眸的少年。   神之子。   他有着和大海一样湛蓝清透的美丽眼眸,他有着和海神一样的仁慈之心。   他宽容而温柔的胸怀,如同宽广无边的大海。   他带着获救的人们前往被黑暗和灾难所充斥的大陆。   他所到之处,洪水退去。   他所踏之地,大地停止震动,山峦停止崩塌。   熔岩退回地底深处。   瘟疫消散。   他让明亮的阳光重新洒落大地。   他让温柔的月光再次庇佑人间。   当一切天灾消失、天地恢复平静之后,少年带着追随他的人们开始平息战乱。   少年是温柔的,但是他亦是强硬的。   认识到罪孽愿意停止战争的,他给予宽恕。   拒绝停止战争的,他便率领他的军队将对方彻底击溃。   无数人追随在他的身后,近乎狂热地信仰着他。   在他的努力下,大地上的战乱一点点地平息了下来。   很快,人类终于回到了安宁平静的生活中。   希望重归曾经绝望的人间。   然而,如之前所说的,沟壑难填。   当表面上的一切平静下来之后,潜藏在黑暗中的暗流开始汹涌。   人类的欲望永无止境。   权势令人疯狂。   那一天,黑夜之中,温柔的月光之下。   从黑影中刺出的利剑贯穿了少年的胸口。   少年倒在海边的礁石之上,湛蓝的眸永远地失去了光芒。   拯救了人类的‘希望’。   最终,也被人类亲手毁灭。   那一夜,从少年胸口流出的鲜血流入海中,将那一片大海都染成了血色。   那一夜,原本温柔的月光也变成了让人触目惊心的血红。   血红色的月光笼罩着大地,带着仿佛想要毁灭一切的癫狂。   呼啸的风声中仿佛传来悲痛而又狂乱的呼喊声。   彻夜不休……   …………   ………………   在中年女祭司用沙哑的声音娓娓叙说着的时候,小黑猫一直安静地蹲在她的肩上。   突然之间,它叫了一声,然后纵身一跃,轻盈地从女祭司肩上跃到了少年的肩上。   它凑到少年旁边,用粉红的小舌头轻轻地舔去少年颊上的泪珠。   女祭司停止了讲述。   她温和地注视着弥亚。   她说:“怎么哭了?”   弥亚抬起手,他的神色很茫然。   当他的指尖触及了自己脸颊上的濡湿时,他也有些懵。   为什么哭了?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听到那个传说的时候,他心里很难受。   非常的难受。   胸口就像是被什么死死地堵住了一般,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茫然地抬头,目光和石柱上那副巨大壁画上女神的眼对视在一起。   壁画上的女神虽然神色威严,眼中怒意宛若雷霆,但是就像是他曾在那个古老的神殿中看到的一样,他仿佛能从女神冰冷的脸上看出一种深切的哀恸之意。   那种哀伤……莫名感染到他的心底……   他……究竟是……   “‘哀恸的戴薇娅’。”   女祭司顺着弥亚的目光,同样也抬头向壁画看去。   “这幅壁画的名字。”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她的哀恸。”   说完那句话,她的话题又重新转回刚才,继续说了下去。   “那之后,失去了‘希望’,原本因为同样的信仰而凝聚在一起的人类再度四分五裂。”   “他们慢慢地散去,或是重建家园,或是建立了新的王国,重新开始了各自的生活。”   “但是有一批人,当初亲眼看到神之子自海中出现、从海啸中拯救了他们的人,守在了神之子死去的地方。”   女祭司闭上眼。   她以吟唱一般的声音再次重复着她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千年之后,他将再度从海中归来】。”   “‘希塔雅’,守望着的人们,我们一族一直在守望着‘他’的归来。”   少年茫然地望着那副壁画,泪痕在他略显苍白的脸颊上折射出浅浅的水光。   小黑猫轻柔地舔去少年颊上的泪痕,用毛绒绒的小脑袋蹭着少年的眼角,软绵绵地喵喵叫着,像是在安慰少年。   许久之后,弥亚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女祭司。   “我还是不明白……我究竟……”   女祭司温和地一笑。   “您不明白也没关系。”   她说,从手腕上摘下一只手镯,握起弥亚的手,将月光石手镯戴在了弥亚的手腕上。   她用剩下的那只戴着手镯的右手握着弥亚刚戴上镯子的左手,牵着少年向神殿外面走去。   大门敞开。   明亮的阳光倾泻而下。   亮得刺眼。   弥亚眯了下眼,等适应了阳光之后,他惊讶地发现,神殿的下方已经站满了人。   当他在神殿内听女祭司讲述那个传说的时候,希塔雅人不知何时已经聚集到了神殿之前。   他站在台阶上俯视着下方,看到了站在前方的法纳亚。   法纳亚的目光落在弥亚被女祭司牵着的那只手上,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两只月光石的手镯在阳光下交相辉映,乳白色中折射出沁蓝的微光。   女祭司抬起手。   神殿之前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遵照伟大的戴薇娅的旨意——”   女祭司浑厚的声音在神殿之前的空地上扩散开来,传递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她握着弥亚的手,举向前方。   “这个少年,将在未来继承月神祭司之名。”   “他将在未来,带领希塔雅一族走上新的道路。”   女祭司响亮的声音在神殿之前回荡着。   下方的希塔雅人在寂静片刻之后,纷纷深深地低下头。   那是神的旨意,他们将虔诚服从。   ……   ………………   已经是傍晚时分,神殿一侧的外厅中,一众人环绕着,席地而坐。   每个人的身前都摆放着一个矮桌,上面摆着美酒佳肴。   “等等,你就这么成为祭司大人的继任者了?”   希瓦一脸呆滞地望着弥亚。   “祭司大人哎,那可是月神的祭、司、大、人、哎!!”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   “先不说你连希塔雅人都不是,你甚至才到我们族里几天而已!”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弥亚也是哭笑不得。   一个不留神,他就从海神的祭司变成了月神的祭司。   他自己都猝不及防。   “这怎么就……法纳亚!你倒是说话啊!你在想什么?”   一直在沉思着的法纳亚看了一眼好友。   他说:“我记得,每一任祭司都要选几个护卫的。”   希瓦:“…………”   这个护犊子的老母鸡没救了。   他还想说话,将他和法纳亚叫来陪弥亚参与宴会的女祭司从一侧走了进来。   希瓦立刻闭嘴,乖巧地坐好。   女祭司一出现,气氛就严肃了许多。   众人皆是闭上嘴,安静地吃自己身前桌上上的食物。   厅中安安静静地,只有极轻的吃东西的声音。   弥亚一边吃,一边给黏在他身边的小黑猫喂点东西,一边琢磨着要不要等吃完之后,直接去问女祭司这片森林的地理位置以及她知不知道波多雅斯这个国家的问题。   做出决定之后,他稳了稳神,拿起水杯喝了起来。   突然,匆匆的脚步声响起,一名年轻的希塔雅人急奔而来。   “不好了!祭司大人!”   他惊慌地向女祭司说道。   “波多雅斯帝国的萨尔狄斯大帝打过来了!”   噗——!!!   弥亚一口水尽数喷了出来。 第194章   “咳!咳咳——”   被冲进来的那位希塔雅人喊出的话惊得呛水,弥亚剧烈地咳嗽起来。   幸好那人的喊话也让原本安静的大厅轰的一下乱了套,所以弥亚的咳嗽声在嘈杂的声音中并不是很起眼。   法纳亚本是眉头紧锁,一脸凝重之色,听到身边少年的咳嗽声,他立刻起身过去,拍着弥亚的背帮其顺气。   他一边轻拍一边安慰弥亚。   “别担心,波多雅斯人不会那么快就打过来。”   你眼前的就是个波多雅斯人!   弥亚憋得脸都红了,幸好在别人看来那是剧烈咳嗽导致的涨红。   他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抬起头来,就听到啪的一声。   女祭司拍了一下桌案。   那声音并不大,却让已经陷入混乱的大厅陡然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抬起头,目光落在女祭司的身上。   “祭司大人。”   一名长老急促地说,“族长近来一直卧病在床,偏生在那种时候,那位大帝攻打过来了。”   他忧心忡忡地问:“我们该如何是好?”   女祭司抬起头,透过外厅敞开的天窗,望向夜空。   她的目光深邃而又悠远,虽然视线看着前方,却仿佛已经跨越了无限的空间望着众人所看不到的遥远之处。   好一会儿之后,她的目光才从外面的夜空中收回来,转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少年身上。   月光落在少年手腕上的月光石手镯上,让乳白玉石散发出一片莹莹蓝光。   月光变换,折射的蓝光随之晃动,就仿佛有海水在其中缓缓荡漾开来。   她静静地注视着弥亚。   “我在之前就已经说过。”   她说,   “那个孩子,将代替我,带领希塔雅一族走向新的道路。”   在场的十多人皆是一惊。   虽然下午神殿外的那场宣告之中他们就明白,那个少年已是被祭司大人选中的继任者,但是他们觉得,祭司大人还处于盛年时期,不可能那么快退下。   至少也会再培养少年十来年后,再把重任交给少年。   但是现在一听,祭司大人明显是打算直接将希塔雅一族的所有责任都直接交托于那个少年。   “祭司大人,我们并非质疑您的决定。”   一位中年人起身,紧皱着眉说,“只是,那孩子是不是还太年轻了些,突然担此重任……是不是有些难为他了?”   又有一人紧跟着说道:“是的,祭司大人,如果是普通时期也就罢了,可是现在偏生是最危险的时候,一不小心,我族就是灭顶之灾。无论如何,还是请您先带领我们脱离困境,然后再……”   “我已说过。”   女祭司沙哑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的话。   “希塔雅族的未来由他来决定。”   她深邃的目光在一众人身上扫过,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   “不要忘了,我们希塔雅一族在此地坚守千年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要忘了,我族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她的声音仿佛贯穿了嘈杂的大厅。   她低吟着,复述着那句雕刻在石柱壁画上的古老预言。   “【千年之后,他将再度从海中归来】……”   整个大厅陡然为之一静,再度变得鸦雀无声。   凡是身在此处的,皆是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老,他们自然明白女祭司所说的话中的含义。   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将目光投向那位少年。   他们深深地注视着少年。   他们的目光都汇聚在少年那双湛蓝如海的眸中,如同少年手腕上乳白月光石中泛出的似无边海洋的沁蓝之光。   千年之前,他们的先祖在那片血红色的海边与神灵立下誓约。   【伟大的戴薇娅】   【我等在此向您立下誓约。】   【我们将世世代代守望在此。】   【……直至‘他’的归来。】   ……   众人的目光交汇在一处,彼此都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稍许之后,在此的众人起身。   在此处唯独比较年轻的法纳亚和希瓦错愕的目光中,希塔雅的长老们俯身。   向着坐在那里的少年所在的方向,他们单膝跪落在地,一只手抬起,按在低下去的头的眉心之上。   随后,他们起身。   侧身向另一边的女祭司躬身行礼之后,他们转身离开了那里。   女祭司闭上眼好一会儿,然后再度睁开,看向仍然待在弥亚身边一脸深思之色的法纳亚,以及另一边一脸懵逼的希瓦。   “法纳亚,既然是你将他护送回族中,那么以后,就由你和希瓦来辅佐于他。”   她的目光落在弥亚的身上。   她说:“希塔雅一族,就交给您了。”   说完,她起身离去。   …………   ……………………   神殿上层的卧室里,有人发出了哀嚎之声。   “开、开、开开开开玩笑的吧!”   本以为只是陪弥亚吃顿晚宴,没想到遇到那么大的事,希瓦整个人都已经傻了。   他一脸呆滞地看着弥亚。   “我说,你还是个小孩吧?”   “把希塔雅一族两万多人的性命都交托在一个孩子身上?开什么玩笑!”   他抱着头哀嚎。   “萨尔狄斯大帝马上要打过来了啊,祭司大人不靠谱,长老们也跟着发疯吗?”   “希瓦!”   法纳亚一声低喝,让口无遮拦的希瓦闭嘴。   他想着祭司大人说出的那句话,凝视着少年那双沁蓝的眸,心里若有所思。   “弥亚。”   他看着一直在沉思的弥亚,轻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在法纳亚看来,在祭祀大人交托重任之后,弥亚虽然吃惊,但是似乎并不慌乱。   “说实话,太突然了,我现在也不知如何是好。”   弥亚抬头对他笑了一下。   “毕竟我连彼此的情况都不是很了解,法纳亚,你能先给我详细说一下吗?”   无视一旁那个一脸‘我们绝对死定了’表情的好友,法纳亚点点头。   他环顾了一下房间,取了放在书柜中的纸和笔过来,把纸铺在桌案上,画出粗略的地形图。   两个巨大的半岛夹出一条狭长的海湾。   那就是被成为诅咒之海的海湾。   下方的半岛的森林,便是希塔雅族的栖息地。   “虽然那片海湾是我族的圣地,但是对外人来说,却是被诅咒的海域。”   法纳亚说,   “尤其是海边寸草不生,让人难以生存,所以,周围的国家都对那片地域不感兴趣。”   “而我们希塔雅族虽然人数不多,但是在森林中战斗力极为厉害。”   自小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希塔雅一族几乎人人都是天生的神射手,他们在森林之中更是如鱼得水。   以往也不是没有国家想要占据那片巨大的森林地域,但是骑兵等大部队无法进入森林,而派小部分步兵进攻又完全不是希塔雅人的对手,最后只能作罢。   反正只要他们不去森林里找麻烦,希塔雅人也不会出来找他们麻烦。   若是他们非要去攻打希塔雅人,反而会削弱自己的力量,给接壤的邻国可乘之机。   于是,附近的国家都默认这片森林地域以及海域是希塔雅人的领地。   “所以,那么多年下来,我们和周边的国家都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但是现在那个平衡被一个人打破了。”   “萨尔狄斯大帝。”   弥亚看着法纳亚所画的粗略地形图,突然发现一件事。   隔着好几个王国和部族的下方,下面那个范围极其广大的国家怎么看怎么像是……波多雅斯国加斯顿国加蒙加斯特国再加上零零碎碎的小国的领地?   …………   这……   “波多雅斯帝国。”   法纳亚指着那个和其他国家对比其他面积极为广阔的帝国继续说着。   “它本来也只是也一个王国。”   弥亚看着法纳亚在那片巨大的领地之中画出了他再熟悉不过的波多雅斯国的轮廓。   顿时,他明白了什么。   “五年前,那位萨尔狄斯大帝赶走侵略者,继任波多雅斯王。”   “继位后的第一年,他吞并了那里的斯顿国。”   “第二年,他横扫了北方的一众小国,以及东南一片的海域。”   “第三年,他占领了蒙加斯特王国。”   “也就是在那一年,他正式称帝,波多雅斯也就成了帝国。”   “但那并不是结束,随后的两年里,他不断地向西方或者北方扩张领土。”   “就在不久之前,他已经征服了我们南边的两个王国,因此,接下来就是我们。”   法纳亚的眉心皱得很紧。   他很清楚,希塔雅族能一直安宁,是因为在数个王国的环绕下保持住了微妙的平衡。   而如今,那几个王国都已经被萨尔狄斯大帝征服,自己一族自然不可能被放过。   但是想要抵抗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区区两万多的希塔雅人,面对着萨尔狄斯大帝几十万大军根本不会有丝毫还手之力。   ……萨尔狄斯大帝啊…………   听到那里,弥亚有了刹那间的失神。   原来,离自己‘死’去已经过去了五年。   在那五年里,萨尔狄斯已经走上了他命运中原本该走上的道路。   萨尔狄斯大帝。   他终于如自己所期盼的那样,站在了至高之地,为万众仰望。   想必在未来,他也必定能如既定的命运中一般,征服整个大陆,建立起一个前无古人的庞大帝国,成就万世辉煌的伟业。   自己的任务完成了。   命运已经回到了正确的轨迹。   历史的洪流滚滚而下,再无偏差。   ……   只是……不知为何,弥亚觉得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   他完成了既定的任务,而他也不可能再次出现在萨尔狄斯的面前。   因为他已经‘死’了。   如果已经‘死’去的‘弥亚’再次出现,那么,很有可能历史会被再一次打乱。   那样一来,他所做的一切都将毫无意义。   他……不可能再和萨尔狄斯见面,更不能让萨尔狄斯知道他还活着。   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会被送回那个世界?   为什么他无法回到他原来的世界?   而且,他应该已经彻底死去才对,毕竟那个时候就连喉咙都已经被割裂了,绝对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可能性。   可是现在……   弥亚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手指碰触到的地方一片光滑,没有任何痕迹。   他对着镜子看过,那里只有一条像是画上去的浅浅的红线。   死而复生。   能做到这种事的唯有……   “弥亚。”   法纳亚的叫声将弥亚从沉思中唤醒。   “我是不是说得太快了些?”法纳亚问,“需要我再说一次吗?”   “不。”   弥亚摇了摇头。   “我已经很明白了,法纳亚,谢谢你,现在我想自己一个人呆着,认真想一想。”   法纳亚和弥亚的眼对视了数秒,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然后,他将还想说些什么的希瓦一把拽了出去。   房门关上,卧室里只剩下弥亚一个人。   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仰起头,看向夜空上那轮圆月。   皎洁的月光照在少年的脸上,在白皙的肌肤上泛起浅浅的光华。   月神……戴薇娅……   她究竟是……   …………   ……………………   与此同时,在同一片夜空之下,在同样明亮的月光之下。   越过希塔雅大森林南方的大草原,有一座以种植业为主的小城市。   那座城市因为处于草原边缘的缘故,并不繁华,居住在其中的人口也不多。   但是那一天,那座小城市里却变得极为拥挤。   因为有将近十万大军驻扎在此处,而且由于城市太小的缘故,一部分大军只能驻扎在城外。   城市的中心,整座城市最为华美的建筑城主府,此刻住着一位名字响彻大陆的存在。   虽然已经是深夜时分,但是近千的禁卫军依然严密地守护在城主府的四周,将其保护得密不透风,连一只蝙蝠都飞不进去。   城主府的顶楼上,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   银白色的长靴踩踏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音,那位名字让无数国王都为之惧怕的大帝在走廊中快步前行,长长的披风随着他的前行在他身后飞扬。   即将抵达走廊尽头的房间之前,跟随在他身后的数名亲卫停下脚步,停在走廊的半截。   年轻的帝王继续前行,进了房间。   一众亲卫将守在走廊中,禁止任何人靠近那个房间。   抬手一扯,将环绕在肩上的披风拽下,随手将其丢在一旁的桌柜上。   年轻的帝王抬起头。   房间里的落地窗敞开着,夜风从外面吹进来,掀起年轻帝王金色的长发。   他站着没动,锐利的目光斜过去,盯着落地窗一侧。   年轻的大帝不发一言,就那么冷冷地盯着那一处。   稍许之后,那一侧看似只是窗纱舞动的阴影动了。   有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那个人的脸还隐藏在阴影之中看不清楚,但是月光照亮了那人火红色的长发。   “五年未见了,萨尔狄斯王子……不,现在应该称呼您陛下了。”   销声匿迹了五年的红发怪盗抬起头,看向年轻帝王的目光带着似笑非笑的嘲讽意味。   “怎么,那个面具您已经不戴了?” 第195章   红发怪盗的话语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挑衅之意,就连瞥着萨尔狄斯的目光都带着似笑非笑的嘲讽意味。   若是换成五年前的萨尔狄斯王子,定会心生不快,而且会毫不掩饰地在脸上表露出来。   但是现在的萨尔狄斯大帝却仍然只是盯着从阴影中露面的希迪尔,那张虽然还很年轻但是已经比五年前要成熟了几分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怒。   常年无休止的征战让他的身型高大健美也更甚于五年前,露在外面的肌肉线条纹理紧致如雕塑一般。   剑眉入鬓,鼻梁高挺,面容虽俊美绝伦,但长眸生威,就算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也在无形之中给人一种极大的压迫感。   萨尔狄斯神色平静地走上前,给自己倒了杯水。   喝了一口水后,他才开口说话。   “看来,据说千面怪盗在某一次盗窃中失手被擒,所以近年来才销声匿迹的传言并不可信。”   希迪尔目光一顿。   他再度细细地打量着那位已经在那片大地上打下不朽威名的年轻帝王。   时隔五年,有些事情或许没有丝毫改变,也或许已有了不少改变。   比如,人心。   这世上最坚韧的,是人心。   但是最善变的,也是人心。   虽然很早之间,他就与那位帝王相识,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好,纯粹是靠着纽带才勉强有所关联。   而如今……   希迪尔轻轻吐出一口气,散落的火红额发掩住他的眼。   他冒着危险潜入那里,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就算他再不甘愿,那件事也只有眼前的人可以帮忙。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请陛下您帮个忙。”   “……”   萨尔狄斯掂着手中空了的水杯。   他眼角瞥了一眼站在落地窗前的希迪尔,目光看不出什么情绪。   “那几年来,为了寻找一样东西,我探遍遗迹,最终得到的线索指向了那里。”   希迪尔抬起手,指向北方。   “希塔雅一族。”   他说,“这个部族里有一样我寻找了五年的东西。”   萨尔狄斯笑了一下。   “怎么?你想偷走那个部族里的宝物?”   “是的。”希迪尔说,“我所查到的线索都告诉我,那里有着我想要寻找的珍宝。”   他的目光掠过萨尔狄斯的脸,眼底深处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微光。   他低声说:“我寻找了许久的……世上独一无二的……稀世珍宝。”   或许是因为逆光的阴影,或许是火红色的额发掩盖住了怪盗的眼,萨尔狄斯并未注意到怪盗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奇异神色。   他只是在听到希迪尔说出那句‘世上独一无二的稀世珍宝’时,目光微微顿了一下。   下一秒,他闭上眼,掩住了他眼底突如其来涌出的情绪。   “你想要什么?”   他问,   “想要我放过那个部族的话,不可能。”   他不会放过那片大地上的每一寸土地。   就算是再偏僻的微末之地,他都必须掌握在手中。   他不会放过一丝一毫的可能性。   希迪尔哧的笑了一声。   “我自觉没那么大的本事,能够让萨尔狄斯大帝为了我放弃征服一片土地。”   他说,   “十天……不,给我六天时间。我会在那六天里去希塔雅森林中寻找我想要的。”   萨尔狄斯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而希迪尔则是笑着继续说了下去。   “陛下,您的军队一路征战,也该让他们好好休息几天了。”   希迪尔的声音一如既往带着些许蛊惑人心的气息。   “何况,或许在这几天里,我可以说服希塔雅人放弃抵抗,直接将您迎入其中。”   “想必对您来说,避免无谓的牺牲也是一件好事,不是么?”   红发怪盗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萨尔狄斯打断。   “行了,你走吧。”   对于希迪尔的话,萨尔狄斯不置可否。   但是他那句话,算是答应了希迪尔的要求。   听懂了萨尔狄斯话中含义,希迪尔怔了一下。   他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大费周章的准备,但是没想到如此轻易就达成了目的。   他有些纳闷。   毕竟无论是五年前的王子还是现在的大帝,应该都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   这次居然这么爽快?   纳闷归纳闷,但是目的已经达到,他也就不再啰嗦。   一转身,红发怪盗的身影瞬间隐入落地窗外的阴影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落地窗那一处,只留下薄薄的纱幕依然在夜风的吹拂下舞动不休,就像是那里从来没有人出现过。   萨尔狄斯看都没看窗子。   就算不去看,他也能感觉到希迪尔已经飞快地离开了此地。   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手中转动着已经空了的水杯。   细长睫毛的阴影落在他的异色双眸之中,让他的眼微微暗了一分。   他之所以答应希迪尔,并非是被希迪尔的花言巧语说服。   纯粹是因为无所谓。   反正他也没有急着攻打希塔雅人的理由,而且军队一路征战过来,的确需要让绷紧神经的将士们缓和一下。   而且……   那个红发怪盗,贯穿在他和弥亚一起成长的十多年的时光里。   是他珍惜的记忆中的一部分。   那段漫长的、却又极为短促的,让他在那五年里不断缅怀着的记忆。   良久之后,萨尔狄斯才转过头,目光落在侧面的镜子上。   房间里的火光将他的脸映在镜上。   那是一张眉眼精致得无可挑剔的脸,但眉宇间无形的凌厉锐气和凛然的气势给人留下的印象远远超过面容的俊美。   异色的瞳孔,透出摄人心弦的目光。   萨尔狄斯抬手,轻轻按在黑眸眼下的那一道细细的伤痕上。   他年少时戴着一侧的面具,一开始或许只是因为弥亚说的好看,为了遮掩伤痕,但是后来却是想要以此来时时刻刻地提醒自己,在弥亚的眼前压抑自己黑暗的一面。   所以,那个漆黑的金属面具很长一段时间都戴在他的脸上。   …………   那个红发怪盗说得没错,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再戴上那个面具。   从那一天起。   …………   ……………………   得到萨尔狄斯的承诺之后,希迪尔一刻钟都不敢耽误,骑马飞奔过大草原,争分夺秒地往希塔雅森林赶去。   花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他终于来到了大森林的边缘。   虽然来到大森林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但是他在稍微休息片刻,养回精神之后,就立刻走进森林之中。   森林里面比外面要暗上许多,明亮的月光都被茂密的树冠遮挡住。   那是一片极为古老的森林,里面绝大多数都是有着上百年乃至于数百年树龄的参天大树。   郁郁葱葱的树冠交错在一起,遮蔽天空。   森林中树根盘根错节,蔓藤遍地,一眼看去,四处皆是差不多的景色,让人难以辨别东南西北。   黑暗中,希迪尔手举火把,在森林中谨慎前行。   如此巨大的森林,一般人进来就会迷路,但是对于常年游历各地以及探索遗迹的他来说甚至都不算什么状况。   他一边走,一边思索起来。   五年前,少祭被反叛的女沙赫刺杀身亡的消息震惊全国。   他自然也听到了。   匆匆赶回波多雅斯王城之后,他从眼中已经无光的法埃尔那里确认了那个消息。   那个时候,他也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按理说,当时大庭广众之下,许多人亲眼见到少祭被女沙赫割裂喉咙,当场死去。   这一点做不了假。   但是有一天晚上,看着夜空中那轮圆月,希迪尔心底突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莫名想起那一天晚上,伊赛亚在悬崖边上向月亮走去的奇异的一幕。   还有……那位前任大祭司曾经对他说过的关于月神戴薇娅的传说。   希迪尔一贯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而他的直觉在告诉他,那件事或许并没有就此结束。   而伊赛亚……或许……   抱着一个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念头,他再度回到那座被喷发的火山吞噬掩埋的城市。   他从坍塌的山体中寻找到一条狭小的缝隙,再次寻找到了那座已经被彻底摧毁的地下神殿。   在那里,他找到了一些古老传说的线索。   随后的五年里,他一直在各地寻觅着和月神有关的古老遗迹。   将所找到的线索一点点拼凑起来,他一点点地知晓了那个被所有人类不约而同隐藏起来的古老传说。   那个远古时代里,差点被神灵毁灭的人类,以及拯救了人类的神之子的传说。   最终,所有的线索指向了那里。   被诅咒的海域。   千年之前,带给人类‘希望’的神子被人类杀死的所在之地。   而守在诅咒之海旁边的希塔雅人的先祖,据说在那里和月神戴薇娅立下了誓约。   【千年之后,希望将再度归来。】   眼前是一片迷雾,让人迷茫。   但是或许在这片森林之中,能找到他追寻了五年的答案。   为此,希迪尔甚至不惜去见了他最不喜欢的那个人。   ——在来之前他怎么都没想到,那个人竟是率军打到这附近来了。   希迪尔思索着,等到达希塔雅人族落之后,他该以怎样的方式与之交谈。   毕竟他想要询问的事情,可以说是希塔雅人自先祖传承下来的秘密,不可能轻易告诉他那个外人。   所以,到底该用什么办法才能……   他正在思索中,突然空中传来嗡的一声。   凌厉的杀气迎面而来。   希迪尔几乎是在感觉到杀气的那一瞬间就拔出匕首。   铿的一声,剑刃撞飞了向他疾射而来的利箭。   紧接着又是嗡嗡接连三声。   希迪尔一丢火把,在灵敏地侧身避开一箭的同时,双手持匕,上下翻飞,打飞了另外两只利箭。   就在他打飞最后一支箭的一瞬间,数十个身影出现在他的四周,将他包围。   那数十个身影或近或远,或是蹲在树上,或是与他面对面,或是藏在他身后的树木之后。   数十只箭尖在火光中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对准了他一个人。   嗯,看来他不需要费心去寻找希塔雅人的族落了。   被数十只利箭指着的红发怪盗如此想着,毫不犹豫地丢下匕首,高举双手。   …………   ……………………   希迪尔来的时间很不巧。   以前希塔雅人虽然也会派人定期在森林外围巡视,但是并不会太严厉,顶多就是警告和驱赶闯入的人罢了。   但是由于波多雅斯帝国即将攻打过来的原因,希塔雅人已是严阵以待,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正是警戒心最强的时候。   希迪尔偏生就是在那种时候闯入森林中,而且,他无论是服饰还是容貌都有着明显的波多雅斯人的痕迹。   如此一来,自然就被正在森林外围警戒的希塔雅人视为入侵的敌人,毫不客气地抓了起来。   让希迪尔郁闷的是,希塔雅人虽然将他带到了族落中,但是直接把他丢入了树牢中,没有和他对话的意思。   他曾多次试图和看守自己的人交谈,想要和希塔雅一族重要的人对话。   但是无论他怎样巧舌如簧,那个守卫就是不搭理他。   没办法。   希迪尔无奈地想。   看来,他只能做回老本行了。   深夜时分,地牢附近,刚刚交班的两名守卫突然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花香气。   他们下意识嗅了嗅,刚想要仔细分辨时,突然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哐当一声轻响,树牢大门被缓缓推开。   随便摆弄了几下就将门上的重锁打开的红发怪盗轻松地从牢里走了出来。   很快,希迪尔的身影就隐入夜色之中。   趁着寂静的夜色,红发怪盗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那座奇异的森林城镇中心,那被三颗高耸入云的巨木所环绕的神殿之中。   潜入之后,他就看到了大殿之中那竖立着的无数石柱,以及石柱上刻着的古老文字。   那些古老的字符,他都陆陆续续在他探寻的古遗迹中看过。   尤其是大殿正中那个雄伟的巨型石柱,其上熟悉的月神壁画更是让他心口一凛。   希迪尔想,看来,他没有找错地方。   那个据说在远古和月神立下契约的部族一定能解开他心底的迷雾。   这么想着,他上了二楼。   二楼中,一个房间里亮着灯。   他想了想,无声无息地潜入房间里。   能够这么晚还留在神殿之中的,一定是服侍祭司的人。   他打算威逼利诱一下,从那人口中打探一些情报,当然,若是能直接得知祭司的所在地那就更好了。   希迪尔的脚步很轻。   但是房中的人似乎感官极为敏锐,几乎在希迪尔进入房里的一瞬间就反应过来,猛地转过身来。   希迪尔错愕了一下。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黑发的少年。   火光映在少年的脸上,反射出光来。   一张银白色的面具将少年的脸掩盖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 第196章   抵抗是不可能抵抗的。   希塔雅人一共加起来也就两万多人,就算年轻男女皆是丛林中的神射手,可以战斗的人数根本不超过一万。   那么点人数和波多雅斯几十万大军对抗简直是螳臂当车。   而且,希塔雅一族的生活状态亲近自然,战争储备极少,地盘就那么一座森林以及寸草不生的海湾,和以百万平方公里的帝国为靠山的波多雅斯大军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更何况对弥亚而言,他并不希望双方厮杀。   所以他一开始就考虑着,最好是友好解决那件事。   那并非不可能。   首先,希塔雅人没有丝毫争霸之心,从他们部族的历史看得出来,他们大多是外敌入侵之后才进行反击,从不曾主动去攻打别人。   他们唯一想要的,就是在森林之中安居乐业。   再来,相对于现在波多雅斯帝国近百万平方公里的领地而言,一座原始而又古老的森林根本不算什么,才两万人口的希塔雅人也不会给他们带来太大的麻烦。   如此一来,只要希塔雅人表示,愿意投入波多雅斯帝国之中,承认希塔雅大森林以及海湾都属于帝国。   然后提出要求,希望帝国能保留他们希塔雅人特有的文化,不要干涉他们族内的生活,让他们继续生活在大森林之中。   那样一来,其实就是希塔雅人那个部族并入波多雅斯帝国成为其中多个民族的一部分。   弥亚查过那几年来波多雅斯帝国的发展史,五年来,波多雅斯帝国兼容并收,融合各族的文化知识,倡导民族之间地位平等,正是文化大爆发大发展的时候。   希塔雅人这么一个小部族融入其中并不起眼。   弥亚相信,以萨尔狄斯的心胸一定会答应这件事。   那么,问题来了。   希塔雅人请求和萨尔狄斯大帝和谈,肯定要有人去。   女祭司肯定是不会去的。   自从将一切交托给弥亚之后,她就一直待在祈祷室中闭门不出。   希塔雅的族长此刻卧病在床,而其他的人……让这些极少和外人接触的希塔雅人和波多雅斯人对话都困难,更别说和谈了。   想来想去,既能代表希塔雅人,又了解波多雅斯人,能确保达成那种和谈的人,好像就只有弥亚自己了。   所以,这就是弥亚的大问题。   就算那种小事萨尔狄斯大概不会亲自出面,但是那些将领之中也会有人认识他啊。   虽然因为他在海底沉睡了五年的缘故,肤色苍白了一些,身型比以前瘦弱了一些,但是只要不是瞎子,但凡见过他的人肯定都能一眼认出曾经的少祭殿下。   于是乎,弥亚左思右想,最后想了个办法。   给自己戴上黑色假发,再用个面具遮住脸。   就说戴面具是希塔雅人的祭司的传统。   想必那样大概……或许……可能……能够糊弄过去?   这天晚上,弥亚正试着穿戴上这些东西。   当然,都是法纳亚帮他准备的。   他直白地告诉法纳亚不想在波多雅斯人面前露出真容,法纳亚没有多问,按照他的要求帮他准备了假发和面具。   弥亚看着镜中的人,心里想着,当初他应该跟着希迪尔学一学易容术的。   若是学会那种神乎其技的易容术,他现在就不用这么折腾了。   刚想到这里,他突然敏锐地察觉到房间里突然多了一个人。   他猛地转身。   然后目光就呆滞了一秒。   这……真是想谁谁到啊。   弥亚一时间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话说回来,希迪尔到底是怎么钻进这里的?   对了,他下午好像有听希瓦在身边嘀咕,说是抓了一个波多雅斯人进来。   难道就是希迪尔?   ……   不过现在关键在于,他要怎样在希迪尔面前隐瞒身份。   就算戴着面具,但是他一开口,肯定就会被希迪尔听出来。   弥亚那边还在飞速思索着,那边暗中潜入失败的希迪尔反而没怎么觉得惊慌。   他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少年。   少年穿着一身希塔雅人的服饰,那一头长长的黑发自稍显瘦弱的肩上滑落,漆黑色的发和脸上银白色的面具呈现出鲜明的对比。   身上的皮肤是不正常的苍白,看起来似乎是久病初愈一般。   希迪尔想,自己若是威胁那么个病弱少年,就像是欺负弱小似的,有点下不了手啊。   不过,这个少年看起来也不像是神殿的侍从。   “你们的祭司在哪儿?”   希迪尔一扬眉。   俊秀的脸映在火光之下,点点火光在其微挑的桃花眼中漾出醉人的痕迹。   他说话的声音极为轻柔,听着就让人觉得悦耳,而上扬的唇角隐隐透出诱惑的微笑。   善于蛊惑人心的怪盗在那一刻魅力气场全开。   “我不是坏人,我只是有点事想要请教一下你们的祭司。”   弥亚:“…………”   你这种诱哄的招数在我这里没用的!   见病弱少年站着不动不吭声,似乎是被他吓到了,希迪尔试探着上前一步。   他一边上前一边柔声说:“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伤害你的祭……”   “什么人!”   希迪尔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从后面传来的一声高喝打断。   几乎是在那三个字落音的同一瞬间,剑刃破空声字自他身后袭来。   他敏捷地一个侧身,避开了后方的攻击。   短剑从他身侧一掠而过。   他向后跃去。   攻击者并未乘胜追击,而是挡在了他和那名少年的面前。   那是一名年轻的希塔雅战士,明亮的双眸以及散发出的凛然气势让人一看就知道很不好惹,很明显是希塔雅战士中的佼佼者。   希迪尔目光一闪。   他并未拔出藏在靴子里的匕首,而是高举起双手,向对方展示自己空着的双手,以此来表达自己并无敌意。   与此同时,他的脑子在飞速运转着。   从那个战士的行为来判断。   比起追击自己那个入侵者,保护那名少年的安危更为重要。   看来那个少年应该是神殿中的重要人物。   以年纪来看,不太可能是现任祭司,那么,就很可能是被选中的继任者。   说不定那个面具就是其身份的象征——可能希塔雅人的祭司都有戴面具那个传统。   希迪尔游历各地,深知一些部族都有自己特殊的传统和习俗,所以对此也不觉得奇怪。   “你是白天那个波多雅斯人?”   法纳亚将弥亚牢牢地护在身后,就算对面的青年对他张开双手表示自己手中空无一物,他对其的警惕心依然没有减少分毫。   “你怎么从树牢中跑出来的?”   “为什么要潜入那里?”   他眼底怒意一闪。   “牢外的看守是不是被你——”   “你的两个族人只是被我迷晕了而已,一天后就能醒来。”   “我刚才已经说过,我对你们并无恶意,而且我也和波多雅斯大军毫无瓜葛。”   希迪尔沉吟稍许,似在犹豫,但是很快就继续说了下去。   “我来到这里,是伟大的戴薇娅给我的指引。”   法纳亚露出错愕之色。   希迪尔的眼一眨不眨地直视着法纳亚,神色坦诚。   “我希望能见一见希塔雅祭司,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想要从你们的祭司那里得到答案。”   他说,   “我愿意为此付出我所拥有的任何代价。”   法纳亚皱眉。   先不说他并不相信那个鬼祟的家伙说的他和波多雅斯大军毫无瓜葛那句话,就说那个人刚才趁他不在差点惊到弥亚,他就对那人没有任何好感。   若不是他来催促弥亚回房休息,正好撞到,还不知道那人会做出什么事来。   “祭司大人岂是你那个外人说见就……”   他冲那人喝的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感觉身后被人拽了一下。   然后,一张纸从他身后递出来,伸到他身前。   纸上写着几句话。   法纳亚看着纸上的话,皱了下眉。   他回头向身后的少年看去,目光中带着询问。   戴着面具的少年对他微微点了下头。   法纳亚犹豫了一下,还是按照弥亚的话去做了。   他对希迪尔说:“小祭司大人说,你想要见我族的祭司大人不是不行,但有条件。”   由于特殊时期,女祭司并未卸任祭司一职,却又说将重任交托给弥亚,然后自己在祈祷室中闭门不出。   如此一来,希塔雅人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弥亚。   后来还是希瓦率先称呼弥亚为小祭司大人,虽然有点拗口,但是那样能和祭司大人区分开,众人也就纷纷那么叫了。   希迪尔眼睛一亮。   他也没想到自己运气那么好,一潜入神殿就直接撞到了希塔雅人的小祭司。   他刚要说些什么,但是看到那位小祭司又在纸上写了什么递给战士看,不由得有点吃惊。   这位希塔雅人的小祭司竟然是哑巴吗?   他在心底如此暗想着。   他可不会蠢到将那句话问出来。   不管希迪尔怎么想,法纳亚走过来,用绳索将希迪尔的双手反缚在身后。   希迪尔毫不反抗,老老实实地让他绑,一副‘我很听话很乖巧’的模样。   那副装成乖宝宝的样子让弥亚看得心里暗笑不已。   他知道,法纳亚就算绑得再紧,对这位怪盗来说也只是小菜一碟,轻轻松松就能解开。   “你在这里老实呆着。”   法纳亚说,将希迪尔推到旁边的一个房间里。   他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叫几个守卫来看着,但是弥亚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弥亚心知肚明,希迪尔要是想跑,多少人看着都拦不住。   而且现在希迪尔有求于女祭司,想必会乖乖地待在那里,等着达成目的。   一夜静静地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弥亚就将希塔雅人的诸位长老召来了神殿,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们。   他打算让希迪尔作为希塔雅人和波多雅斯人联络的通道,避免无谓的战争。   对于弥亚的想法,长老们除了一开始感到诧异之后,没露出反感之色,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   也许年轻人会因为不战而败而有些不甘,但是年长的他们非常明白希塔雅族在庞大的波多雅斯帝国面前是多么的弱小。   硬要反抗,那就是灭族之灾。   非要打上一仗,在有伤亡之后才肯承认失败,实在是没那个必要。   希塔雅的族人本来就不多,每一个人都很珍贵。   而且对希塔雅人来说,他们那个部族归根结底就是类似于一个城镇那般的存在,并没有什么家国天下、民族大义的理念。   他们最重要的信念,就是自古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守护他们的圣域之海。   只要让他们的生活方式保持不变,族人不受到伤害,他们并不在意名头上归入波多雅斯帝国。   于是,那一天的傍晚时分,希迪尔被松了绑。   法纳亚告诉他,只要他能成功让波多雅斯大军与希塔雅人和平解决问题,就给他一个面见祭司大人的机会。   希迪尔听到那个任务时,不由得呆了一下。   说实话,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不久前随口忽悠某位陛下的话竟然成真了。   不过这样的结果似乎也不错。   只要打不起仗来,他就可以待在希塔雅族落里面慢慢寻找他想知道的真相。   如此想着,希迪尔拍拍胸脯表示包在他身上,然后就被蒙着眼送出了大森林。   两天两夜之后,希迪尔如一开始约定的,回到了希塔雅大森林边缘。   随后,他又被人蒙着眼带入了大森林的中心。   希迪尔其实很想说蒙眼不蒙眼其实没多大关系,他已经知道方位了。   但是为了不节外生枝,他难得没搞事情,在见到哑巴小祭司以及众人后,好好地将话传达了过去。   “什么?萨尔狄斯大帝要求亲眼看到我们族中所有一到五岁的小孩?”   希迪尔的话让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这个要求真是莫名其妙。   唯独坐在桌案后的黑发少年在一怔之后,手指一点点攥紧。   隐藏在银白色面具下的脸上,睫毛垂落,掩住眼底复杂的情绪。 第197章   要亲眼见到所有一到五岁的小孩。   这种对其他人来说匪夷所思的要求,弥亚在稍稍怔了一下之后,立刻就明白了。   他微微垂眼,睫毛的影子落入他的眼底。   这一刻,他的胸口像是被无形的东西堵住了一般,又酸又涩。   据说,侍奉海神的祭司,唯有魂归大海,灵魂才能被塞普尔庇护,重新转世于大地之上。   五年前,萨尔狄斯亲眼看着他死去。   但是,他并未就此放弃。   他开始四处寻觅他灵魂的转世。   一直到现在,他依然在寻找着他,从未曾放弃。   弥亚用力地抿紧唇,压住心底汹涌的情绪。   幸好银白色的面具挡住了他的脸,让人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闭上眼。   去见萨尔狄斯。   这件事他从未曾想过。   作为已经‘死去’的人,先不说究竟要如何解释自己死而复生的事情,只说自己一旦重新出现,历史的轨迹就会再次改变。   没人敢保证那个改变会导致怎样的后果。   ……   不。   不仅仅只是如此,所谓历史的轨迹只是一个借口。   他不愿出现在萨尔狄斯面前,是因为……他知道,虽然不知为何他还滞留在那个世界,但是他心底隐隐有种感觉。   这种情况只是暂时的,迟早有一天,他会回到他的世界。   所以,就算他现在去见了萨尔狄斯,又能怎样?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萨尔狄斯身边待上多久。   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再次离去。   弥亚闭着眼,可他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攥得很紧、很用力,让他的手指越发显得苍白。   他从不愿意去回想,但是他还清楚地记得,他即将死去的那一刻,萨尔狄斯看着他的眼神。   平日里亮如烈阳的眼中,只有一片死寂。   鲜血将常日里总是骄傲地扬起的眼角染成惨淡的血色。   那死寂的目光中,除了绝望,一无所有。   ……   一次就够了。   他再也不想看见萨尔狄斯那样的眼神。   都说失去是最痛的伤痕。   但再深的伤痕,也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一点点愈合。   或许会留下疤痕,但是疼痛终有一天会消失。   可是,若是在失而复之后,却又再一次失去的话……   那无异于将好不容易愈合的伤痕再次撕开,变得比上一次更深、更大,血淋淋地淌着血……   …………   所以,保持现在就好。   不要让萨尔狄斯知道他还活着。   这样一来,他就不需要与萨尔狄斯再一次经历分离。   这样对他、对萨尔狄斯来说,都好。   而且,不仅仅只是萨尔狄斯,无论是老师、法埃尔还是其他熟悉的人们,他都不愿意让他们在短暂的喜悦之后,不得不接受他再次消失的结局。   与其让他们再伤心一次,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再出现。   波多雅斯的海神少祭已经死去。   现在这世上存在的,只有希塔雅人的月神祭司。   深吸一口气,弥亚睁开眼,目光坚决。   既然从一开始,他就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那么无论发生怎样的事,他都不会动摇。   弥亚抬手,对法纳亚做了个手势。   法纳亚点点头,安排人将希迪尔送到给他安排好的暂住的房间里。   大殿之中,只剩下弥亚以及一众希塔雅人。   对于自己戴面具以及装哑的事情,弥亚对长老们给出了很好的理由。   他说自己的年纪太年轻、长相太过稚嫩,无论是年龄还是相貌都容易让波多雅斯人轻视,所以戴上面具不吭声,以此保持神秘感和气势。   所以,他们必须统一对外宣称这是希塔雅人祭司的传统习俗。   长老们一想,的确如此,毕竟当初他们也因为少年太过于年轻而质疑过对方。   于是,众人便默认了此事。   “这种奇怪的要求,总让人觉得不对劲。”   一位长老忧心忡忡地说,   “该不会波多雅斯人只是找个借口糊弄我们,其实根本没打算放过我们?”   “如果我们同意这个要求,就得主动领那位萨尔狄斯大帝进入我们的城镇。”   有人紧皱着眉。   “听说那位大帝强大到近乎非人的地步,麾下也都是武勇之人,那样的人,哪怕带来的人数不多,我们抵挡都很困难。万一那是他设下的陷阱,我们该怎么办?”   他们希塔雅人虽然善弓射,但是在森林中战斗才能游刃有余,他们的城镇虽然也是与森林融为一体,但是毕竟还是比其他地方要开阔许多,真打起来,战斗力肯定不如在森林里。   再加上老人妇孺都在那里,他们缚手缚脚的,那位大帝就算只领着千名精锐军士,他们恐怕也难以抵挡。   面对众人的担忧,弥亚摇了摇头。   “他……那位萨尔狄斯大帝不是这样的人。”   他沉声说,   “他既然承诺了,就会做到。”   “他的眼所看到的世界非常广大,绝不止眼前狭小的一片。”   “可是,真的将他迎接到这里来,实在是太危险……”   一旁听了好半天实在是听不下去的希瓦忍不住插嘴了。   “阴谋诡计什么的,陷阱什么的,那都是打不赢才会用。说真的,你们真的觉得那位萨尔狄斯大帝会为了我们这么一个小小的希塔雅族损害自己的名声吗?”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是我要灭自己威风,虽然我也很不想承认,但是事实上,我们跟波多雅斯帝国就跟狮子和兔子一样。”   “你们见过狮子咬死兔子还要设什么陷阱的吗?”   希瓦的话一针见血,说得担忧波多雅斯人设下陷阱的那几位长老都露出讪讪然的神色。   “那么,过几天,等那位到达之时,就由法纳亚去迎接那位。”   弥亚做出决定,结束了这场内部会议。   虽然希瓦脑子很灵活,但是那张嘴实在是不靠谱,让他去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毕竟萨尔狄斯从小脾气就不怎么好,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好一些。   弥亚默默地想着。   众人已经各自离开,他起身,来到外厅后侧,沿着螺旋形楼梯向上走去。   螺旋形的楼梯是倾斜巨大树根镂空雕琢而成,造型巧妙而又极具自然美感,旋梯扶手上还点缀着翠绿的枝叶,仿佛是大自然自然形成的一般。   每次上楼的时候,弥亚都会忍不住感叹一下。   但是这一次,他走上去的时候很是心不在焉。   此刻,他满脑子都想着过几日就会来到这里的萨尔狄斯。   五年过去,不知萨尔狄斯变得怎样。   只是,他恐怕不能亲自与之会面。   他一开始以为萨尔狄斯会派一个下属来商谈事情,所以打算自己戴着面具去谈。   然而他怎么都没想到,为了从那些小孩之中寻觅‘他的转世’,萨尔狄斯自己亲自来了。   如此一来,他最好还是不要露面。   虽然希迪尔一时没认出他,那是因为他只和希迪尔匆匆见了两面而已。   而且每次见面他都一动不动,不给希迪尔细看的机会。   就是因为他记得希迪尔曾经跟他说过,从一个人的行为动作,走路的姿势,甚至于背影都能看出那个人的身份。   若是非常熟悉的人,哪怕彻底改了相貌,也能认得出来。   ……就算戴着面具,萨尔狄斯也不可能认不出他。   所以,他不能露面。   何况,他已经让希瓦去清点过,这五年里出生的孩子加起来都不到十个,一眼就能看完。   以自己对萨尔狄斯的了解,弥亚觉得,萨尔狄斯只会在这群孩子之中扫上一眼,一旦找不到他想要的,一秒都不会耽误,径直转身离去。   至于和谈的事情,估计还是会留给与之一同来的下属负责。   所以自己只要等萨尔狄斯离去之后,再出面就好。   回到卧室之中,弥亚取下面具。   看着镜子中那张年轻的面容,他沉思了起来。   按理说他现在应该已经和萨尔狄斯一样,是二十五岁,但是镜子中的面容依然宛若少年一般的稚嫩。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他总觉得,过了十八岁之后,他无论是身型还是容貌再没有任何变化。   就好像是他身体的时间停止在他成年的那一年一样。   这究竟是……   …………   ……………………   得到希塔雅人答复之后,希迪尔再次离开了希塔雅大森林。   两日后,他再度返回大森林之前。   只是那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身边多了不少人。   早已接到信的法纳亚带着同伴走出森林,他一眼就看到了红发怪盗身边那位气势惊人的金发青年。   无需任何人开口,只消一眼,就能认出。   年轻的帝王骑马立于那里,宛如傲视大地的雄狮。   他所在之处,四周的一切都黯淡了下去。   他的容貌是极为俊美的,而又锐气逼人。   他是如此的瞩目。   就像是黑夜之中亮起的闪电,就像是高空之中璀璨夺目的太阳。   夺人心魄,无人可忽视他的光彩。   那位就是……萨尔狄斯大帝。   法纳亚正注视着,萨尔狄斯低头向他看来。   与其目光一对上,法纳亚心底就是一凛。   萨尔狄斯俯视他的目光并未带着其他的情绪,只是不带丝毫感情地瞥了一眼。   但是就算只是淡淡的一眼,便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威势压下来,压得人在心惊之中下意识低头,再不敢与之对视。   这个男人……非常可怕。   虽然还不至于到不敢与之对视的地步,但是法纳亚心底也浮现起这么一个念头。   幸好,在弥亚的推动下,希塔雅人没有选择与这个可怕的男人为敌。   不然……   轻吐一口气,法纳亚稳了稳心神,低头向萨尔狄斯行礼。   他不卑不亢地说:“陛下,森林中树杈和蔓藤很多,不适合骑马。”   说完,他就转身走入森林,看起来是要在前方领路。   萨尔狄斯向希迪尔看去,希迪尔冲他点点头,率先跳下马。   萨尔狄斯抬手示意,他身后的一众骑兵纷纷下马,跟了上去。   近千名骑兵就那样牵着马,跟着前方那几个希塔雅人走进森林之中。   此刻已是傍晚时分,日头已经落下地平线大半,火红的夕阳斜斜地照过来,像是在天空翻腾的火焰一般。   一进森林之中,火红的阳光就被茂密的树冠挡住,视线一下子变得暗了起来。   一众人在森林中走着,发出沙沙的响声。   时不时有飞鸟被这大群人马惊得从树冠上飞起,或是小动物被惊得向一旁逃窜而去。   前行的路上,萨尔狄斯不着痕迹地瞥了左侧一眼。   他从刚才就感觉到了。   来迎接他的不止是前面正在带路的人,在右侧方那里,似乎有人在远远地看着他。   不过,那边的人迟迟没有任何动静,他也没有从那边感觉到什么危险。   想必是希塔雅人担心他突然反悔,所以安排了个暗探在那边看着,有什么异常就跑回去通风报信。   如此想着,萨尔狄斯收回目光。   ……   暗淡的森林深处,站在巨木之后戴着面具的少年垂眸,用力攥紧在树上的手指缓缓松开,然后转身离去。 第198章   虽然已经是深夜时分,但是近千名外人——尤其是其中那位威名显赫的萨尔狄斯大帝的到来,让这个小小的森林城镇严阵以待。   为了避免波多雅斯人误会,长老们早已安排好,让族人们早早就带着家人回到各自的树屋里。   整座森林城镇前所未有的寂静,城镇里空荡荡的,除了事先安排好负责守卫的希塔雅战士,没有一个普通人在外滞留。   那一栋栋树屋都安安静静地待在黑夜之中,甚至许多屋连灯火都不曾点亮。   大人们早早地哄睡了孩子,然后自己静静地待在屋子里,带着几分忧虑望着窗外那空荡荡的街道。   虽然长老们已经告诉他们,他们会投于那位萨尔狄斯大帝麾下,所以不会有战争,让他们不要担心,但是他们的心底依然非常不安。   和谈真的能顺利进行吗?   那位据说很可怕的大帝真的会答应不对希塔雅人加以干涉吗?   还有,明明是高不可攀的帝王,为什么要亲自来到他们那座森林里的小城镇?   众人就这样在各自的屋子里胡思乱想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杂乱的脚步声远远地从邻近城镇的森林里传来。   众人为之一惊。   他们抬眼,目光越过窗子敞开的小小缝隙向传来声音的方向望去。   在城镇入口空地上等候着的几位长老已经带着一众战士迎了上去。   无需任何人介绍,那位大帝是如此的显眼而出众,让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汇聚在他的身上。   对方轻描淡写扫过来的一眼,就让众人的胸口为之一凛。   明明双方站在同一片大地上,但是那位帝王站在那里,甚至都未曾骑在马上,偏生就是给人一种居高临下、不可冒犯的感觉。   他一个人的气势,就压住了跟随在他身后那近千名精锐骑兵汇聚在一起的金戈铁马的悍勇气势。   如一头傲视群雄的雄狮,盘踞大地之上。   无论是谁,在那位年轻帝王的面前,都会不自觉地有种自身渺小的感觉。   他淡淡扫过来的目光,让和他目光对上一瞬的几位长老皆是心惊不已。   那世上,恐怕无人能是那位陛下之敌。   长老们心底都下意识生出这个念头。   幸好,他们希塔雅人并未选择与之敌对。   不然灭族之日就在眼前。   领头的长老稳了稳心神,快步迎上去。   “陛下,我代表希塔雅一族欢迎您的莅临。”   在萨尔狄斯的注视下,他不自觉地微微低头,以示敬意。   “现在已经太晚,不如您先休息一晚,明日再……”   “不必。”   萨尔狄斯直截了当地说,“带我去见那些孩子。”   长老一怔,反应过来后,赶紧点了点头。   “我族一到五岁的孩子都已经集中在神殿中,小孩不懂事,很可能现在都已经睡着了,要不然您还是先休息……”   老人的话再一次被打断。   “带我去。”   丢出这么三个字,萨尔狄斯甚至都不等长老带路,径直向城镇中心的那座三巨木高塔走去。   显然他已经认定那里就是希塔雅人的神殿所在处。   在长老迎上来后,就静静地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法纳亚眉头一皱,立马紧跟上去。   跟在萨尔狄斯身后的那位身型壮硕的亲卫将领显然已经对此见怪不怪,回头对几名骑士长吩咐了几句,然后带着百名最为精锐的近卫跟了上去。   而其他将士则是在各自头领的带领下迅速在整个城镇散开,在极短的时间里就掌控住了那座城镇全部的要害位置。   被甩下的长老在最初的错愕之后,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然后赶紧迈步跟了上去。   他实在是搞不懂,那位萨尔狄斯大帝如此急着要见那几个小孩到底是为了什么。   只能说,非常之人,所做的都是非常之事?   搞不懂。   板着一张脸跟在萨尔狄斯身后的亲卫将领用眼角瞥了一头雾水的老人一眼。   嗯,还是一样的情形一样的表情。   搞不懂就对了。   何止是你,我跟着陛下这些年了也没搞懂。   为什么每征服一片地方,总是急切地去寻找这片领地上刚诞生不久的小孩。   一开始是刚诞生不久的孩子,然后一年一年往上加,现在,加到了五年。   他想,看起来,陛下就像是想要从这些小孩子里寻找什么人。   只是……一次又一次,陛下好像从来没有找到自己想要找的那个人。   希塔雅人的月神神殿虽然没有外面那些神殿的雄伟壮丽,但是却别致而又巧妙的和三颗巨木结合在一起,那种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建筑风格独树一帜,极为罕见。   但是,萨尔狄斯却没有多看一眼那风格奇特的神殿,快步走上台阶,跨入神殿大门中。   神殿侧面的房间里传来小孩子的哭声。   法纳亚安排人提前来,将这些已经睡去的孩子们唤醒。   这一个个才不到五岁的孩子还不谙世事,睡得正香,却被强行唤醒过来,自然是哭得厉害,怎么都安抚不下来。   尤其是十来个孩子聚在一个房间里,那哭声加在一起简直是震耳欲聋。   跟着萨尔狄斯走进房间里的长老听着房间里此起彼伏的哭喊声,露出紧张的神色向萨尔狄斯瞄去。   他生怕这些孩子的哭闹声惹怒萨尔狄斯。   但是萨尔狄斯却像是根本没听到孩子刺耳的哭喊声,只是目光灼灼地在房间里的一众孩子身上扫过。   看了一遍。   又看了一遍。   年轻帝王原本灼灼的目光随着一遍又一遍地扫视一点点地暗淡了下去,就像是夜空中原本闪耀的星辰隐没在云层之后。   本就薄的唇抿得很紧,越发显得锐利。   若是仔细看去,竟是隐隐能从那锐利中看出一分疼痛的痕迹。   ——只是从来没人敢如此直视年轻帝王的脸。   亲卫将领身姿笔挺地站在萨尔狄斯后面,眼角余光瞄到萨尔狄斯身侧攥紧了一下后才缓缓松开的手,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一次,陛下依然没有找到啊。   五年了……   陛下想要寻找的人真的还在这个世界上吗?   …………   陛下这样苦苦寻找下去……不觉得疲惫吗?   就连他那个一无所知的亲卫那五年里光是在旁边看着,看着陛下一次又一次抱着希望前来,却一次又一次失望离去时……   不知不觉之间,每一次的失望,他都仿佛感同身受地感到难受……   目光从一众哭闹着的孩子身上收回来,金色的发散落下来,阴影掩住萨尔狄斯异色的双眸。   被阴影笼罩着的深邃眼窝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眼底的神色。   他的神色淡淡的,仿佛没有任何情绪。   然后,他转身,大步离开了这个吵闹的房间。   长老一惊,赶紧跟了出来。   “陛下?”   “没事,陛下已经看过了。”亲卫将领说,“你可以送那些小孩送回去了。”   长老很懵。   “这、这就行了?”   如此大动干戈,甚至还亲自跑过来,就是为了看这么一眼?   究竟为什么啊?   老人此刻只觉得自己六七十年来积累的人生经验一无是处。   长老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看着大步向神殿大门走去的萨尔狄斯,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从那个背影上散发出来的强大压迫感。   所以他张开的嘴最终还是闭上了,只是转身吩咐人赶紧将这些孩子们送回各自的家里。   “你留下,和希塔雅人商议。”   长靴已跨出神殿大门,萨尔狄斯头也不回地对亲卫将领说。   虽然看不到他的脸,虽然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澜,但是他的周身仿佛已是抑制不住地散逸出沉重的压抑感。   那种压抑让他四周的空气都死气沉沉的,近乎凝固。   他说:“我先回去。”   长靴踩踏在台阶上,发出沉闷的脚步声,萨尔狄斯向下走去。   希迪尔不知何时站在了台阶上。   两人对视了一眼。   萨尔狄斯的目光一掠而过,他没有开口,径直从希迪尔身边走过。   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希迪尔叹了口气,转身,对萨尔狄斯的背影说话。   “半夜三更,我觉得,您还是干脆在这里休息一晚比较好。”   萨尔狄斯没回答,继续向前走去。   “就算陛下您无所谓,但陪你赶路赶了两天两夜的将士们也需要休息。”   希迪尔挑眉道。   “你难道还想让他们不眠不休地又陪你赶回去?”   “…………”   萨尔狄斯脚步一顿。   然后,他转身,重新沿着台阶走了回去。   “你去安排守值的将士,其他人休息。”   他对站在大门口的亲卫将领这么说了一句,再度走入神殿大门。   刚让法纳亚带人将哭泣的孩子们护送回去的长老转头一见陛下又回来了,赶紧迎了上去。   紧随其后走进来的希迪尔对长老一笑,说:“太晚了,陛下今晚就在这里休息。”   “那请随我来,给陛下您安排的住所是……”   长老想带萨尔狄斯出神殿,领到外面他们安排好的住所。   但是萨尔狄斯抬手轻轻一摆。   “不必。”   他冷冷地说,“我就在神殿这里住一晚。”   不等长老回答,萨尔狄斯径直走上一侧螺旋形的树杈木梯,向神殿二楼走去。   他现在心情很不好,实在不耐烦再四处走。   反正神殿上肯定有房间,他随便选一个对付一晚就是。   长老眼睁睁地看着年轻的帝王走上二楼,张了张嘴,但又无法阻拦。   最终他只能叹了口气,摇摇头,继续安排后续事宜。   萨尔狄斯上了二楼,走了一段路后就随意推开走廊中的一扇房门,走了进去。   房间不大,摆设也很朴实无华。   他也不在乎,心不在焉地走进房间里,随手拽下肩上的披风丢到一旁的桌案上。   萨尔狄斯在房间里的木椅上坐下来,月光从敞开的窗子里斜斜地照在他的身上。   他的目光看着前方的空气出神,像是在看着什么,却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被他随意拨弄了一下而略显凌乱的金发散落在他的眼前,明明是明亮的金色,却在他的脸上留下阴郁的气息。   他坐在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双肘撑在张开的双膝上。   交握的双手在一点点地攥紧。   在月光之下,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逐渐呈现泛白的色调,寂静的空气中甚至隐隐能听到指骨咯咯作响的声音。   在众人面前那位强大如雄狮、耀眼如太阳的年轻帝王的神态在一点点地从萨尔狄斯身上消失。   他盯着前方虚空的眼透出深深的阴鸷之色。   他像是在竭力地压抑着什么,强忍着即将从身体深处汹涌而出的可怕气息。   被冷清月光照着的侧颊上透出深深的阴郁之色,他的眼底像是有暴风雨在酝酿着。   此刻的他,就如同是地底深处翻腾的岩浆,说不出什么时候,就会爆发出来,吞噬一切——   萨尔狄斯用力地攥紧手。   他自己也知道他已逐渐变得不正常。   他感觉得到自己整个人都在一点点滑向疯狂的边缘。   五年里。   说不清到底多少次。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让他一点点落入绝望的深渊。   他的情绪在逐渐濒临崩溃。   ……不,或许他现在就已经是一个疯子了。   究竟要到哪里去找——要怎么寻找——才能找到他遗失的那颗珍宝——   啪的一声轻响,萨尔狄斯猛地抬起头。   一个熟悉的身影轻盈地从窗台上跃入屋子里,月光照亮了来人那一头火红色的长发。   一抬眼看见萨尔狄斯此刻那副浑身散发着颓废气息的模样,希迪尔顿时就是一呆。   毕竟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萨尔狄斯这种样子。   萨尔狄斯也懒得掩饰,就这么冷冷地盯着他。   “我说……我看你做的这些事,你该不会是在找……‘他’的转世吧?”   “…………”   萨尔狄斯没有回答,但是那冷冷地和希迪尔对视的目光却是让希迪尔错愕地睁大了眼。   “真的是在寻找‘他’的转世?”   他茫然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   “说是人死后都会在大地上再次转世,但,真的存在吗?听起来实在是不怎么可信,你不觉得你这种做法挺蠢么?”   红发怪盗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是苦笑。   他说萨尔狄斯寻找转世的做法很蠢,但是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在各个古老遗迹之中追踪了五年的他又聪明到哪里去?   一样蠢罢了。   终究都是一场执念。   “你既然这么做了,就继续找下去吧。”   他叹息着说,   “说不定有一天,真的能……”   “谁——”   原本冷冷盯着希迪尔的萨尔狄斯突然一声低喝。   他锐利的眼神盯在阳台上。   伸出外面的阳台上,有一个长长的影子斜斜地映在地面上。   很明显,是隔壁的房间有人正站在落地窗边。   那房间里的灯火恰好将站在落地窗边的那人的影子斜斜地映在了萨尔狄斯房间的阳台上。   随着萨尔狄斯的低喝声,那个影子顿时就是一僵,看起来像是被吓到了一般。   希迪尔望了外面一眼,顿时了然。   “陛下您也挺会选的,选个房间都恰好选在小祭司的房间隔壁。”   人家小祭司本来就好好地待在自己房间里,他们两个自己跑到隔壁房间说话,结果还把人家吓了一跳。   说起来其实是他们的不是。   “隔壁那个小家伙是希塔雅人祭司的继任者。”   希迪尔想着毕竟是他们不对,就压低声音,随口帮那个不会说话的小祭司解释了两句。   “人家还小,又还是哑巴,没办法说话,应该不是故意听我们说话。”   毕竟房间是您自个儿选的。   他耸了耸肩,说:“您堂堂一个大帝就别欺负人家了。”   说完,希迪尔纵身从窗台跃出去,消失在黑夜之中。   萨尔狄斯也没在意希迪尔的离去,他的目光落在阳台上的影子上。   虽然斜着被火光拉得很长,但是也能看出,那是个偏瘦的少年。   不知为何,他看着那影子,心底原本暴躁不安的情绪竟是缓缓地平静了下来。   “你是希塔雅人下一任的祭司?”   阳台上的影子似乎是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轻轻点了点头。   那模样,看起来有点怯生生的。   “下一任的小祭司啊……”   萨尔狄斯低低呢喃了一句。   他站起身,向前走去。   火光从他身后投过来,将他的影子也映在了阳台上,只差一点就和隔壁房间的少年的影子碰触上。   或许是因为刚才被萨尔狄斯厉喝了一声,或许是被萨尔狄斯突如其来走过来的举动吓到的缘故,阳台上的影子立刻向后缩去。   看起来那个少年祭司似乎是觉得害怕,所以想要缩回房间里。   萨尔狄斯站住不动了。   “你别怕,我不过去。”   他轻声说。   看到萨尔狄斯投到阳台上的影子的确没有再向前,正在向后缩的少年影子于是也不动了。   夜色很静。   临近的两个房间里也很安静。   房间里不同角度的火光将在不同房间里的两人的影子投落在同一个阳台上。   那两个影子似乎马上就要碰触上,但是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的距离。   它们随着火光微微晃动着,却始终未能碰触到彼此。 第199章   月光一缕一缕撒落在森林里,透过茂密枝叶,细碎而斑驳。   巨大的树木密密麻麻地耸立在大地上,千百年来皆是如此。   隐藏在翠绿森林之中的城镇躺在夜色之中,风掠过城镇上空,在森林中难得的空旷之处盘旋着,发出呜呜的响声。   萨尔狄斯听着那从外面传来的呜呜的风鸣声,这座被三颗巨木环绕的神殿的外墙上都缠绕着枝叶蔓藤。   站在房间里向窗外看去,就能看到翠绿的枝叶轻轻晃动着,仿佛在夜风中舞动。   被绿枝缠绕的阳台上,一大一小两个影子静静地躺在那里。   换做平常,萨尔狄斯毫无耐心和一个陌生的少年说话。   但是那一晚,或许是月光太柔软,或许是因为再一次被巨大的失望打击得身心疲倦——五年里埋藏在心底的数不清的负面情绪犹如毒液一般一点点地在他身体里腐蚀出一个大洞,空空荡荡的,漏着冰冷的风,什么也放不进去。   这一晚的他,前所未有的迷茫。   所以,他竟是突然间想要和隔壁这个少年说一说话。   反正,明日一早他就会离开这个地方,很可能有生之年再也不会回到这里。   而那个不能说话的少年身为希塔雅人的下任祭司,想必一辈子都会静静地待在这里。   今晚之后,他和那个少年此生便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而他今天说的那些话,也不会被任何人知道。   他只是……太累了。   “你无需顾虑什么,我明天一早就走。”   萨尔狄斯说,   “之前我答应过,不会干涉你族中的生活,也会说话算数。”   他向一侧走去。   他的影子随着他动了起来。   从隔壁房间投过来的少年的影子微微一动,大概是见他动了有点害怕地想要缩回去。   但是见他的影子并未向前,只是横着动,便没缩回去,仍旧是静静地站在了原地。   萨尔狄斯走到墙边,背靠着墙坐了下来。   他一只腿伸直在地上,一只腿屈膝。   他的右臂随意搭在屈起的右膝上,仰着头,后脑靠在冰冷的石壁上。   年轻的帝王就这么毫无仪态地靠墙坐着,低声说着话。   “我有个很重要的人,和你差不多大……不,是当初和你差不多大,现在……”   他的声音顿了一顿。   “现在……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他在哪里。   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   “他和你一样,也是个小祭司。”   萨尔狄斯说话的声音很低,若不是因为四周很静,隔着一堵墙根本听不太清楚。   其实,与其说他在和别人说话,倒不如说,他只是在自言自语。   “我一直在找他。”   他仰着头,凌乱的金发从他颊边滑落。   他望着窗外的夜空,目光中带着迷茫。   “只是……”   一直都找不到。   月光在金色的发丝上泛着冷清的光泽,萨尔狄斯失神地看着夜空。   还要找多久?   他不知道。   他真的能找到吗?   他也不知道。   或许从一开始,他所追寻的就注定只是一场空。   可是他无法停止。   一旦停止去寻找,就好像是告诉自己,他是真的永远地失去了他。   ——他不愿承认这一点,绝不愿意。   所以,就算再疲惫不堪,他也要固执地找下去。   一直找下去。   年轻的帝王闭上眼,点点微光落在他浅色的睫毛上,像是在其中跳跃。   这个在战场上宛如雪山高峰般让人望而生畏的强大男人此刻的眼角染上了月光落下的一丝落寞、一丝疲惫。   薄而锐利的唇角隐隐透出一分脆弱的痕迹。   “我和他……在分开之前,吵架了。”   他说,他不见他。   后来,便是真的再也见不到。   无数个深夜时分,他从梦中惊醒。   过去的一幕幕从脑海中掠过,就算已经过去了五年,依然清晰如昨日才发生。   那喷溅在自己脸上的鲜血滚烫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脸上。   曾经的负气之言,成了剜心之语。   “……我好想……见他。”   用近乎呢喃的声音低低地说着,萨尔狄斯竟是在不知不觉之间睡了过去。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能听见低低的呼吸声。   这时,一直静静地映在地上的少年的影子终于有点动静。   影子缓缓地缩小。   不是因为少年的离开而缩了回去,而是因为少年坐了下去,就显得矮了半截。   隔壁房间里,弥亚靠着墙缓缓地坐在地上。   他的双手按在地上,仰着头,靠着身后的石壁。   他靠着墙的地方,恰好也是萨尔狄斯靠着墙的地方。   两人隔得如此之近。   一座墙,将墙两边的人隔开。   无法相见。   也不能相见。   就连被灯火投到地上的影子,也无法碰触到彼此。   弥亚靠着墙坐着,听着一墙之隔的低低的呼吸声。   他慢慢地屈膝,双手环抱住双膝。   低下头,将脸埋入双臂之中。   淡金色的发丝散落在他的肩上。   萨狄……   他心底轻轻地念出这个名字,却不能从口中说出这个名字。   因为他不能发出声音。   【我好想……见他。】   【我好想,见你。】   弥亚低着头,脸深深地埋在手背之中,看不到他的神色。   他抱着自己手臂的手指攥得很紧,指尖在略显苍白的肌肤里深深地陷了下去,留下显眼的痕迹。   终有一天,我会再度离去。   而那时带给你的,将是再一次的痛苦。   所以,不要再见了。   时间终将抚平一切。   …………   当清晨明亮的阳光照在脸上的时候,靠在墙上昏睡了一晚的萨尔狄斯睁开了眼。   阳光有些刺眼,刚刚睁眼的他一时间有些恍惚。   睡着了?   他居然睡了一晚?   萨尔狄斯很吃惊。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够睡过去。   因为每一次失望的那一夜,他都是躺在床上,睁着眼,在寂静之中望着阴影中的屋顶,直至天明。   无论身体再怎么疲惫,他也无法入睡。   身体里仿佛有一簇烈火在焚烧,心底仿佛有一股戾气在翻腾汹涌,让他疯狂地想要发泄出来。   纳迪亚曾对他说过,这种时候他最好不要见任何人。   因为那时的他看起来就犹如恶鬼一般,阴鸷而又可怖。   但是昨天晚上,不知为何,他的情绪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后来竟然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还睡了整整一夜。   萨尔狄斯站起身,抬手撩起凌乱地散落在眼前的金发。   他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身边的石墙。   他想起昨天晚上那映在阳台上的影子,那个在墙壁的另一边静静地倾听着他的话的少年。   或许是因为向那个少年倾吐了一些,他的情绪不再像之前那样压抑得厉害,整个人也舒缓了许多。   他想了想,推开门走出房间。   来到隔壁房间的门前,萨尔狄斯敲了敲门。   随着他的敲门声,房间里传来了轻微的响动。   萨尔狄斯手按在门把上,正要推门进去。   突然一只手猛地从旁边伸来,拦在萨尔狄斯面前。   萨尔狄斯的手一顿,门刚被他推开一条缝就戛然而止。   “冒犯了,陛下。”   法纳亚深深低下头,但是他的手臂依然牢牢地拦在门前。   他说:“我们的祭司大人很怕生,害怕见到陌生人,如果您有什么话我可以转告,请您……”   他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萨尔狄斯看着牢牢拦在自己跟前的法纳亚,他听到从门缝中传来的房中的少年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像是受惊一般,颇为紊乱。   他收回了手。   随着他的松手,被推开一条缝的房门轻轻地在他的眼前合上,再次将他和房间里的少年隔绝开来。   萨尔狄斯脱下一枚指环丢给法纳亚。   “我欠他一个人情,告诉他,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拿这个指环去找我。”   法纳亚接住指环,抬头就看见对方已经转身下了旋梯。   他轻轻地吐了口气。   虽然急切之下直接冲上来将其拦住,但是那位陛下给人的压迫感实在太大了。   仅仅只是用一双眼淡淡地盯着他,就让他的神经绷紧到了极点。   只是……欠一个人情是怎么回事?   萨尔狄斯下了旋梯,走过大殿,走出神殿大门。   他的亲卫将领早已等候在大门之外,见他出来,便立刻迎上去,低声向他汇报一众骑兵已经在森林城镇列队,随时可以出发。   而他则是会暂时留下来,并已经安排了百名骑兵随他留在此地。他将会在这两日与希塔雅人的族长详谈之后,带着希塔雅人的投诚书返回军中奉给陛下。   萨尔狄斯随意点了点头。   他大步走下台阶,向前走去。   在即将离开这座被三颗巨木环绕的神殿时,不知为何,他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见神殿二楼侧面有个影子站在那里,似乎是在望着他,突如其来,他心里莫名一动。   只是阳光实在太刺眼,逆光之下,他第一眼被晃得什么都没看清楚。   等他眯起眼适应了强光的时候,那个人影已经从阳台上消失了。   他转回头,继续前行。   他没有时间停下来。   他还要前往更广阔的大地,踏遍他还没有去过的地方,寻找他想要找的那个人。   而那里,他不会再来。   ……   弥亚静静地站在阳台上。   那个熟悉的背影在他的注视之下渐行渐远。   最终,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少年缓缓地闭上眼,明亮的阳光下,他的颊上却有着睫毛落下的浅浅的影子。   他想,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   ………………   …………………………   和阳光灿烂的地面不一样,地底之下昏暗无光。   这个时候,红发的怪盗正在昏暗的石制长廊里缓缓前行。   他之所以在昨晚特意跑去和萨尔狄斯对话,就是因为他想要确定萨尔狄斯是否会在今天离开。   然后,趁着希塔雅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萨尔狄斯离开的事情上时,他暗中潜入这座地下神殿。   经过数日的暗中查探,通过一些蛛丝马迹,希迪尔发现他想要寻找的地方原来就在神殿的地下。   地表上的神殿下方,埋藏着一座和地面上一模一样的地下神殿。   他不着痕迹地试探过一些希塔雅人,发现就连他们都不知道那座地下神殿的存在。   他猜测,恐怕只有希塔雅人口中那位不曾露面的女祭司才知晓它的存在。   至于那位哑巴小祭司是否知道……唔,小祭司不能说话,就算知道他也没法从对方口中套话。   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某位大帝身上,他抓住机会潜入神殿里,并通过他寻找到的暗道来到了这座深埋在地下的神殿。   那座地下神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罕少有人清扫维护的缘故,还是因为在地下所以被侵蚀得比较厉害的缘故,整体看起来比地表上的神殿要陈旧许多。   墙壁上的石砖都有着不少的裂纹,地面的石砖大多被青苔覆盖。   整体给人一种极为幽暗的感觉。   希迪尔在石廊中走着,隐隐有一种在周身挥之不去的压抑感。   明明是在盛夏时分,这座地下神殿中的空气却极为冰冷。   走在其中,身体就像是一点点被这种冷意侵蚀进去,四肢逐渐发冷。   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排斥着来到那里的人。   脚步声在空荡荡的长廊中回荡着,知道时间有限的希迪尔加快脚步。   很快,他来到地下神殿的中心。   也就是地表上神殿那位从未露面的女祭司闭门不出的地方,神殿的祈祷之所。   伸手将已经破败的大门推开,希迪尔一进这座呈圆柱形的房间里,就看见了耸立在房间里的三根石柱。   黑暗中,半透明的乳白色石柱在火光下散发出幽幽的莹蓝色光泽。   这三根一人高的石柱竟是通体由珍贵的月光石雕琢而成。   如此巨大而又通透的月光石柱,任何一根拿出去都是价值连城。   但是一贯喜好珍宝的怪盗此刻却无暇在意月光石柱的价值,他的眼定定地盯着刻在石柱上的一行行古老的文字。   月神的古文。   【一切,源自于欲望。】   【人类的欲念永无止境。】   【他们让这片大地罪恶横生。】   【人类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要终止人类的欲望,清洗大地上的罪恶,唯有——】   希迪尔的手指顺着月光石柱上雕刻着的古老文字缓缓地滑下。   【……希望逝去……】   【…………当希望重归之时…………】   【诱惑之女降世……大地再次陷入纷争…………】   一点点看下去,不知为何,希迪尔越看越是觉得心惊。   这简直就是——   【火焰涌出大地……大地颤抖不休………那血红色的水将覆盖大地…………】   【复仇……】   【……审判……再度降临大地…………】   轰隆!   突如其来一声巨响。   希迪尔整个人猛地晃了一下,猝不及防中差点撞在月光石柱上。   他猛地抬起头。   四周的石壁在晃动,他脚下的大地也在晃动。   石砖上浮现出一道道裂纹,在晃动中,尘土和碎石滚滚而下。   轰隆——!   那仿佛是天崩地裂的声音。   …………   地表之上的神殿中,一直静静地待在祈祷室中的女祭司停止了祷告。   她睁开眼,深邃目光透过窗子眺望向海湾的方向。   眼前只能看到茂密的树木,但是她的目光仿佛已经穿透森林,看到暴风呼啸的海湾。   “这一天终于来了……”   她沙哑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地面在晃动,房间在摇晃,整座神殿都在轻轻地摇晃着。   她却恍如不觉,只是定定地望着海湾的方向。   ……   跨过森林,海湾之上暴风肆虐。   在阴沉沉的天幕之下,原本湛蓝的海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血一般的鲜红。   血色巨浪呼啸而起。   铺天盖地向海岸汹涌而来!   …………   “怎么回事?”   “地震?”   “天黑了?!”   森林在晃动,风暴席卷而来,折断无数枝叶,惊鸟四散而去,正在森林中行走的马匹在惊慌中发出阵阵嘶鸣声。   一众骑兵在竭力拽住并安抚自己的坐骑。   用力拽紧自己躁动不安的坐骑,萨尔狄斯皱眉,望向暴风袭来的地方。 第200章   明明不久之前还阳光明亮,突然之间,乌云从四面八方涌来,遮天蔽日,将整个大地笼罩在黑暗之中。   不久前还清澈得几乎与蓝天融为一体的平静海湾突然间风起浪涌。   暴风席卷过海面,海浪翻腾得一次比一次汹涌。   巨大的蓝宝石像是被血水浸染,被一点点渗透成血红的色调。   很快,在肆虐的风暴之中,汹涌的海浪尽成了赤红之色。   在昏暗无光的天色之中,红得触目惊心。   那就仿佛是某个神灵的鲜血在源源不竭地流淌到海中,将整个海岸都染成了血色。   轰的一声,暴雨倾盆。   海浪在疾风暴雨之中翻腾得越发剧烈。   那血色涌向海岸,吞没了海岸,继续向上蔓延。   血海几乎是在顷刻之间就吞噬了黄色的沙岸海岸。   而后,那片海水缓缓地向远方翠绿的森林蔓延而去。   它所到之处,一切都被它侵蚀成刺眼的血色。   【那血红色的水,将覆盖整个大地……】   …………   弥亚正静静地坐在房间,看着自己手中银白色的面具发呆。   突如其来的晃动让他从发呆中惊醒过来。   四周,无论是桌椅还是木柜都在震动,或是移了位,或是已经翻倒在地。   惊异之下,弥亚立刻冲到阳台向外望去。   他看到外面的城镇,还有环绕在四周的森林全部都在晃动。   整个大地都在震动着,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想要将其撕裂开来。   怎么回事?   突然一阵飓风呼啸而来,猛烈到像是实质性地打在他的脸上,让他几乎睁不开眼。   风中带着浓厚的海水的味道。   弥亚心口一紧。   他心底有种说不出道不清的不安感,那凶猛吹来的风中仿佛隐藏着某种浓厚的凶险气息。   就在这时,有个人飞快地攀上了他的阳台,跃入房间。   “弥亚,好像是地震了。”法纳亚说,“屋子里不安全,我们去外面。”   弥亚凝视着从海湾的方向呼啸而来的强风。   “我觉得不对劲。”   他说,“得上去看看。”   无论是震动的大地,还是飓风,都让常日里稳如泰山的巨木不断地晃动着。   弥亚和法纳亚在晃动的巨木上沿着被蔓藤缠绕的木制旋梯飞快地向上跑去,费了一番功夫才来到了巨木临近顶端的地方。   那里也是那座森林的最高点。   从这里的瞭望台望过去,可以清楚地看见森林外面的海湾。   这一看,法纳亚整个人都呆住了。   原本蔚蓝色的海湾再度变成了血红色。   更可怕的是,血红的海水已经淹没了海岸,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森林的方向涌来。   “是海啸!”   弥亚陡然提高的声音将惊呆了的法纳亚唤醒过来。   “法纳亚,海啸很可能会淹没森林!我们必须尽快带着大家转移到那边的山上!”   弥亚抬手一指。   在森林尽头的左侧,有一座耸立在大地上的小山。   这座小山和其他的巍峨高山比起来或许差得太多,但是此刻它却是这片森林平原附近唯一能够躲避海啸的地方。   弥亚说完,直接用匕首割开身上的衣服,用布条裹住手掌。   然后,他纵身一跃。   为了赶时间,他直接抓住巨木上垂落的蔓藤,就这么滑了下去。   在极短的时间里,顺着粗壮的绿色蔓藤滑下去的他就落了地。   法纳亚紧随其后。   这时,从海湾飘来的乌云已经遮蔽了森林的上空。   天空像是破了一个口子,洪水从裂口中倾泻而下。   黑暗之中,密密麻麻的雨幕几乎让人无法看见周身半米以外的东西,就连声嘶力竭的大吼声都会被暴雨击打大地的声音掩盖去大半。   幸好因为大地晃动,担心有地震导致树木倒塌的希塔雅人都已经从树屋里出来了。   此刻,一众人站在城镇中间唯一的空地广场中。   所有人浑身都被雨水浇得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为了保持住体温,他们只能紧紧地和亲人好友贴在一起。   “海啸向森林来了!”   弥亚急促地说,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去那座山上!”   他一边说,一边已经伸手扶住离自己最近的那名长老。   “走——”   “不。”   一个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   “祭司大人……”   “大人。”   “大人……”   在所有人地注视下,一头白发的女祭司缓缓地走到众人面前。   她浑身也已经湿透,白发湿漉漉地贴在她的脸上。   她说:“我们哪里都不去。”   女祭司的声音明明不大。   暴雨倾泻的声音明明震耳欲弄。   可是这个沙哑的女声就是透过了暴雨的雨幕,清楚地传递到每个人的耳边。   她在众人面前站定,目光扫过她的族人,她的眼神带着深深的沉痛之色,以及不知名的哀伤。   “时间到了。”   “希塔雅人和神的契约之时已经到来。”   “我们人类千年之前所犯下的罪孽……如今,已经到了赎罪的时刻。”   “现在,我的族人们,完成我们最后的使命吧。”   说完,女祭司俯身,跪在地上。   任由豆大的雨水像是碎石般砸在自己的身上,她就这么跪在地上,双手交握在身前,像是在无声的祈祷着。   那数十位长老对视了稍许,也都露出悲痛的神色。   接着,他们和女祭司一样跪了下来。   闭着眼,握住双手。   雨声中传来间或的低泣声,暴雨之中,浑身湿透的希塔雅人不少人脸色苍白,面露哀色。   但是他们一个接一个跪在了地上,和他们的女祭司以及长老一样,跪着闭目祈祷着。   “你在说什么?海啸马上就要来了,为什么不离——”   焦急不已的弥亚伸向女祭司的手被拦住。   “……你走吧,弥亚。”   拦住他的法纳亚看着他,低声说,“这里不会有一个人走,所以,你自己走吧。”   他在雨中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他说:“这是希塔雅人千年前就注定的宿命。”   说完,他轻轻地推开弥亚,然后,自己也俯身跪落在地上,低下头,闭上眼。   这是千年前与神的契约。   神的预言早已决定了一切。   这是希塔雅人的宿命。   注定的。   无可更改。   暴雨依然在疯狂地坠落。   大地上除了雨声,只剩下一片寂静。   弥亚站在雨中,雨水顺着他的颊向下滑落,阴暗的雨幕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看着安安静静地跪了一地的希塔雅人。   这些希塔雅人在等候着他们一族注定的宿命的到来。   一贯执着倔强的法纳亚闭目不言,就连一贯顽劣的希瓦也是一脸灰败之色,神色颓然地跪在地上。   暴雨浸透了四周,将寒意渗透到所有人的体内,让这片大地都冰寒入骨。   弥亚的目光一点点变得锐利起来。   他大步走了一步,抓住双手交握正在闭目祈祷的女祭司的左手腕。   然后,用力一拽,硬是将女祭司从地上拽了起来。   “起来。”   弥亚盯着睁开眼看着他的女祭司。   “走,去山上。”   “您不会明白的,我早已说过,这是我族的宿命,不可改……”   “从来就没有什么不可改变的宿命!”   弥亚厉声喝到。   那一刻,他突然前所未有的感到愤怒。   “什么都不去做!怎么可能会改变?!”   什么他不会明白。   没人比他明白宿命是什么!   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改变那所谓的宿命!   “虽然我还不太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如果我真的就是你口中说所说的神子……如果你们希塔雅一族真的是为了等候我、守护我而存在至今的话……”   弥亚深吸一口气。   “现在,立刻,所有人站起来,跟我走!”   他凌厉的目光扫过跪地的众人。   他的高喝声压过了暴雨,清楚地传递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这是我的命令!”   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女祭司的眼猛地睁大,半晌说不出话来。   从接任前任祭司,从明白所谓神的契约以及希塔雅人的宿命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经知道他们一族的结局。   只是,她从未想到……   就在女祭司错愕的时候,一只手从后面过来,扶住了她。   不知何时站起身的法纳亚扶着女祭司,他说:“祭司大人,这是我族等候了千年的神子的命令。”   “历届祭司大人都曾无数次告诉我们,我族是为他而存在。”   说完,在女祭司的一声惊呼声中,法纳亚直接将她背起,冒着大雨快步向前走去。   希塔雅人茫然地看着那一幕,一直卧病在床、此刻被人搀扶着跪在地上的族长怔怔地看着法纳亚的背影。   一只手伸到他的面前。   昏暗无光的大雨之中,向他伸出手的少年明亮的蓝眸就像是黑暗中唯一的光。   少年说:“‘宿命’和你所在乎的所有人的性命,哪一个更重要。”   面色苍老的族长看着少年,雨水划过他满是皱纹的脸。   他的目光满是挣扎。   但是他的手无法控制地伸出来,抓住了少年的手。   他明白他们一族的宿命,可是——   看着这一幕,原本认命地等待着命运到来的希塔雅人的眼都再度亮了起来。   希瓦猛地站起身,伸手扶住老族长。   他欣喜地说:“族长,我来背你!”   族长看着希瓦,看着族中眼中重新有了光彩的年轻族人们,轻轻地拍了拍希瓦扶着他的手。   他说:“走吧。”   如果神要降罪,就由他一人承担。   风暴还在呼啸。   暴雨仍然在倾泻。   希塔雅人彼此扶持着,冒着暴风骤雨努力向森林左侧的那座山奔去。   父母抱紧自己的孩子,年轻人背着年迈的老人。   战士们在暴雨中大声嘶吼着,护着族人在雨中前进。   从海湾蔓延来的血色海水已经来到了森林的边缘。   巨大的洪水摧枯拉朽地撞倒了一颗颗树木,漫过黑色的泥土,就像是一只血色巨型怪兽横冲直闯,将一切无法逃走或者来不及逃走的生灵尽数吞噬到自己血盆大口之中。   洪水的汹涌以及巨木接连地倒下撼动着大地,让地面一次又一次地颤抖起来。   人们在丛林中匆匆地奔逃着。   可是刚才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没人敢保证他们能从洪水中逃生。   密集的雨幕和昏暗的视野加大了众人们逃跑的难度。   尤其是一多半都是老弱妇孺,更是大大地减低了他们逃跑的速度。   众人狼狈不堪地奔走着,洪水就追在他们身后,隐隐能听到后面巨木倒塌时发出的轰鸣声。   就在众人心急如焚的时候,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天空。   大地一时间亮如白昼。   在那道亮光之下,希塔雅人惊讶地发现,他们的前方突然出现了数不清的人。   年轻的帝王骑马立于最前方,他湿漉漉的金发在闪电下闪耀着明亮的金色光芒。   他在黑暗中依然如闪电般锐利的异色双眸在一众狼狈的希塔雅人身上扫过。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竟是他们以为已经离去的波多雅斯人。   希塔雅人正呆滞着的时候,萨尔狄斯抬了抬手。   他身后的士兵迅速来到已经狼狈不堪的希塔雅人之中,将人群中的老弱妇孺扶上他们牵来的马匹背上。   他们的动作非常利落,不到十分钟就完成了任务,然后二话不说,牵着马飞快地掉头往来的方向跑去。   希塔雅人看着帮助他们撤退的波多雅斯士兵,不少人眼中流露出感激的神色。   波多雅斯人原本已提前离开,正好还是走向了通往那座山的方向。   他们完全可以自己尽快前往山顶的安全之地,可是他们竟是去而复返,只为了帮助他们。   尤其是那位萨尔狄斯大帝,明明尊贵无比,竟然不顾危险亲自返回了森林之中。   “陛下……”   老族长站在萨尔狄斯之前,唇颤抖着,张合了好几下,对于那位不久之前还让希塔雅人畏惧不已的年轻帝王,此刻他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好几秒之后,他才哽咽着挤出一句话。   “怎么敢劳您亲自来……”   萨尔狄斯俯视着老族长,姿态从容且坦然。   “你们已经成为了我的子民。”   他说,轻描淡写。   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   “我的子民,皆在我的庇护之下。”   金发帝王骑马立于黑暗之中,一头长发湿漉漉地贴在他的颈上。   他和众人一样浑身都已湿透,但是那一切却丝毫无损他的威严,或者该说,让他此刻的身影越发让人仰望。   仰望着这位年轻的帝王,老族长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位萨尔狄斯大帝能够在短短的五年之中,就打下了如此大一片领土。   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位大帝的强大,更是因为大帝那让人为之心悦诚服的宽广胸怀。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发自内心地向萨尔狄斯深深地弯腰低头行礼,然后才在一旁年轻族人的帮助下上了马,和族人们一起迅速离开。   在波多雅斯人的帮助下,希塔雅人以最快地速度逃离了森林。   天空已经彻底黑了下去。   走出森林后,抬头望去,众人皆是惊讶不已。   明明还是白昼时分,可天空中的太阳被挡在了密不透风的乌云之后,泄露不出一丝光。   而一片漆黑的天空西方,竟是有一轮血红色的弯月在那里缓缓上升。   若是从空中望去,就能看到天空中的血红弯月和大地上血红色的大海交相辉映。   景色诡异到了极点。   但是现在众人没有惊讶的时间,出了森林,那座矮山就在眼前。   远方洪水的轰鸣声如催命符一般,迫使众人憋着一口气马不停蹄地向山顶的方向奔去。   萨尔狄斯是最后离开森林的人。   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任何人落下之后,他一甩缰绳刚要策马追上前方不远处的人们,突然,一阵飓风吹来,猛烈得让人睁不开眼。   就在萨尔狄斯闭了下眼的时候,天空中血红色的月光落在他的身上。   头部突然传来剧烈的眩晕感,让他恍惚了一瞬。   突如其来的眩晕感只是一瞬间,他很快回过神来,正要催马前行。   突然,耳边传来一阵风声。   他心底莫名一动。   猛地回头,借着微弱到极点的光线,他看见一个背影向森林深处走去。   淡金色的发丝在黑暗中发出微光,但是又很快消失在森林深处。   萨尔狄斯心脏狠狠地一跳!   那个背影——   那是——   这一刻,他什么都想不到,什么都无法去思考。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向森林中走去即将消失的背影,几乎是本能地掉转马头,向那个身影追去。   可是森林里的空间太过于狭窄,骑马根本无法快速奔跑。   眼看那个背影在森林里越走越深,就要离他而去。   萨尔狄斯心慌意乱,他再也顾不得其他,翻身下马,继续往森林深处追了过去。   他急切地在森林中奔跑着,向前方那个仿佛随时都会消失的熟悉背影伸出手。   可是无论他怎么追,都追不上那个背影。   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他经常做的那个噩梦一样。   让人再也分不清他此刻到底身在虚幻,还是现实之中。   就在他苦苦追着那个背影的时候,突然,那个人影停了下来。   他终于追到了那个人影的身后。   看着那个无比熟悉的背影,萨尔狄斯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几乎要撞破胸口。   他的手几乎是发着抖,向前方熟悉的背影拼命地抓去——   可他抓了个空。   在他茫然而又绝望的目光中,他追了许久的身影像是融化般瞬间在他眼前消失了。   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地剧烈地震动了起来,巨大的海浪轰鸣声由远及近——   他所追寻的身影从他眼前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高若巨塔的滔滔血色巨浪。   漫天的洪水像是怪兽一样咆哮着、嘶吼着,横扫一切,奔涌而来。   萨尔狄斯站着,没有动。   他的眼底是一片暗淡无光的死寂。   他看着那血红色的洪水向他涌来。   遮天蔽日,铺天盖地。   最后看了一眼自己抓了个空的手,他闭上了眼。   下一秒,血红色的洪水将他吞没。   …………   弥亚一直在人群之中。   当初希塔雅人奔逃的时候,为了避免有人掉队,他和希瓦一直在整个队伍的最后方。   眼见洪水就要追上来,他心里正急得要命的时候,萨尔狄斯出现了。   弥亚顿时就松了口气。   随后,他就悄无声息地藏身到了人群之中。   因为天色太过于昏暗,视野更是一塌糊涂,而且场面也处于一片混乱之中,大家都在奔逃中溅了一身的泥水,他脸上同样也是黑一道白一道的,藏在人群中更是极不起眼。   此刻众人早已出了森林,正在飞快地往山顶跑。   因为有马载着老弱妇孺,所以一众人的速度比预计的要快了许多。   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洪水的咆哮声,几乎所有人心底都松了口气。   他们几乎是在最后的危急关头中逃出生天,如果不是因为还在匆匆地奔向山顶,不少人几乎就要在此刻喜极而泣。   但是此刻,弥亚心底却突然觉得不安到了极点。   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从心底涌出。   他猛地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天色昏暗,在暴雨之中他看不了太远,可是无论他怎么四处张望,他都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莫名慌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直殿后的希瓦追上来,一脸紧张地说,“刚才走出森林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陛下调转马头跑回森林了。”   “我以为陛下很快就会追上来,可是一直到现在,他好像都没追上来,这……”   希瓦话还没说完,一声巨大的轰鸣打断了他的声音。   他们脚下的山猛地一抖。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从远方汹涌而来的血色洪水狠狠地撞在山上。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一匹在黑暗中尤为显眼的雪白骏马几乎是在和汹涌的洪水赛跑一般向山上直冲而来。   “水淹上来了!快走!”   希瓦急切地喊着,转头就往上跑。   可是弥亚却站着没动。   他呆呆地向他的方向奔跑而来的白色骏马。   那是萨尔狄斯的马。   可是那匹白马背上,此刻却是空荡荡的。   这一瞬间,他的脑子嗡的一下。   一个无比清晰的场景在他脑中闪过。   漆黑的森林……   咆哮的红色巨浪……   还有,被巨浪吞噬的……吞噬的——   洪水在上涌,向半山腰奔涌而来。   白色骏马如离弦之箭,自呆呆地站在原地的少年身边飞驰而过。   血色巨浪在翻腾。   映在少年蓝色的瞳孔中,像是将那抹蓝意也染上了血色。   少年望着咆哮的巨浪。   他动了起来。   他向前跑去,向汹涌而来的巨浪迎去。   当巨浪翻腾着要吞噬他的那一瞬间,他却是纵身一跃,主动跃入了洪水之中。   周身被水包围。   弥亚睁开眼,视线所及之处,皆是一片血色。   他向水底深处游去。   上下左右都是红色的水,他分不清方向,可是此刻却仿佛有一种看不到摸不到的东西在带着他向水底深处游去。   光下昏暗,只有头顶有一点微光折射到水中。   他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   这一刻,他恍惚中有种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错觉。   很久之前,当他刚刚来到那个世界的时候。   他也是潜入深深的海水中,寻觅着那个身影。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突然之间,弥亚的心脏猛地一跳。   找到了!   他看见他的下方。   昏暗的血红色水底深处,年轻的帝王闭着眼,整个人正在缓缓地向下沉去。   弥亚飞快地向下游去。   他追到了正在缓缓下沉的萨尔狄斯。   他伸出手,抓住了萨尔狄斯的手。   萨尔狄斯闭着眼。   一头金色的长发在血红色的水波中散开,折射着水中微光,如海藻般起起伏伏。   他闭着眼,静无声息。   就算被抓住了手腕,他也没有丝毫动静,安静得像是已经死去了一般。   弥亚抓着萨尔狄斯的手指在发抖。   不行。   他俯身下去。   你不能死。   他俯身,凑近闭着眼的萨尔狄斯。   他的双手捧住了萨尔狄斯的脸,发着抖的指尖探入湿润的金色长发。   我——   少年低头,贴近对方的身体。   他的唇用力地贴在对方的冰冷的唇上,将口中的气灌入对方口中。   我不会让你死——!   红色的月光从水面上折射进来,落在纠缠在一起的两人身上。   水光晃动,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仿佛融为了一体。   长长的金发在水中展开,向上方飘去,缓缓地、轻柔地将上方的少年缠绕。   血红色的水在晃动,像是融化的红宝石液。   水底深处寂静无声。   折射入水中的那点微光落在了年轻帝王的眼角。   睫毛轻轻动了一下。   他微微睁开了眼。   模糊不清的视线中,他看见了如红宝石溶液般的水,他看见了眼前在红色液体中飘浮着的淡金色发丝。   一顿。   他张唇,用力地咬下去。   鲜血的味道渗入他的唇中。   他死死地、倔强地咬着。   一抹水痕从他微睁着的细长眼角渗出,悄无声息地和四周的水融为一体,不曾留下丝毫痕迹。 第201章   暴雨还在倾泻,希迪尔抬手抹了一把脸,将满手的水甩开。   他一头红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不管是身上还是脸上都溅满了泥水,整个人都脏兮兮的,看起来狼狈不堪。   这次可比上一次要狼狈多了。   红发怪盗喘了一口气,如此想着。   上次在那座即将被岩浆覆盖的城市中,也是带着上万人逃生,虽然也颇为仓促,但是一切都有条不紊,根本没今日这样狼狈。   当在地下神殿中看到那三个月光石柱上刻着的古老神文后,大地突然剧烈地震动了数秒。   虽然很快就平息了下来,但是某种不祥的预感让他在匆匆看完这些模糊不清的古老神文后,就果断选择从地下神殿中离开。   事实证明,他这种预感再一次救了他。   他刚出来没多久,就听见轰隆一声,伴随着再一次的地震,通往地下神殿的通道塌陷了。   他好不容易寻找到的线索就这样消失了。   但是不等他郁闷,抬头就看到了漆黑的天空以及天空西边渐渐升起的血红色弯月。   无论是从地下古老神殿中看到的文字,还是他的预感都在告诉他,灾难就在眼前。   那时,他看着因为房屋倒塌而处于一片慌乱的希塔雅人,心里明白,这个部落肯定难以应对即将到来的灾难。   而此刻唯一能帮助这个部落的人……   那位留在森林中的亲卫将领因为出了异象,担心自家陛下的安危,所以已经动身去追赶陛下。   希迪尔选择与之同行。   在追上萨尔狄斯之后,他将关于有灾难的猜测告知了萨尔狄斯。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萨尔狄斯竟是说话不说,调转马头,率军去救助希塔雅人。   ‘你们已是我的子民,皆在我庇护之下。’   当听见萨尔狄斯以理所当然的口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希迪尔突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慨。   他想起很久以前,他第一次遇见那个傲慢而又自私自利的少年的情景。   异眸的少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贵族特有的恶劣气息。   那个时候希迪尔想,这少年长大后一定会成为他所厌恶的那种贵族。   ……   但是没有。   陪伴在他身边的蓝眸少年终究还是改变了他,让他成为了如今的模样。   这世上,恐怕罕有人知道。   是一个被大海宠爱着的少年,一手缔造出了如今的萨尔狄斯大帝。   ……   将已经有些恍惚的思绪收回,希迪尔已经走到了希塔雅人休息的地方。   他看到了人群之中,一位白发的女祭司坐在一处可以避雨的略凹石壁之下。   除了正在照顾她的人,其他希塔雅人都尊敬地与之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一只漆黑的猫咪蹲在女祭司跟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浑身皮毛都被雨水浇透的缘故,还是因为其他,看起来蔫蔫的。   希迪尔看了它一眼,他记得这只猫通常都是黏在那位不能说话的少年小祭司身边,现在怎么没看到那个小祭司……   他还在想着,那个名为法纳亚的希塔雅战士已经拦住了他的去路。   希迪尔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个沙哑的女声透过雨幕传过来。   “让他过来吧。”   希迪尔走进凹陷的石壁下。   经过趴在岩石上的黑猫时,它恹恹地瞥了他一眼,就不感兴趣地移开了目光。   “听说,你有事想要询问我。”   女祭司看着他,说,“我很感谢你对我族的帮助,不过……”   “‘他将自海中归来’。”   希迪尔打断了女祭司的话。   “‘他’……就是指千年之前在大灾变中拯救了濒临灭亡的人类,最后却又死在人类手中的海洋的神子,是吗?”   女祭司眼神一顿。   她看着希迪尔,没有说话。   希迪尔和她对视。   “我去了那座地下的神殿。”   “你……”   “传说,千年之前,月神因痛恨人类的卑劣、厌恶人类的丑陋,不再降临大地,回归神国。从此,她的痕迹在大地上渐渐淡去。”   希迪尔低声说,   “希塔雅人守候在这里千年之久,等待‘他’的归来,然后,接下来……将发生什么?”   “…………”   “‘归来’,真的是指回到人间吗?还是……真正的归去?”   “…………”   “您说希塔雅人和月神的契约……赎罪……以及注定的命运……是指作为‘最初的祭品’的命运?”   白发湿漉漉地贴在已有了皱纹的眼角,女祭司深深地看着希迪尔。   “年轻人,你知道了多少?”   这一次,反而是希迪尔没有回答。   在五年里,他几乎踏遍了他所能追寻到的每一处月神戴薇娅遗留在大地上的古迹,追寻着古老传说中的点点蛛丝马迹。   然后,将零碎的碎片一点点拼凑在一起。   他想起很久以前,那一天的夜晚,他看见的月亮前所未有的大和明亮。   那个少年在月光中走向圆月。   就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力量在牵引着少年走向那轮明月。   ……   那仅仅只是他的猜想。   一种匪夷所思的猜想。   但是,或许……可能……   希迪尔的目光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女祭司,他的声音低得只有他和女祭司能够听见。   他说:“你们所等候的‘他’,自海中……归来了吗?”   女祭司目光一凝,她刚要说话,突然从旁边传来的急促的呼喊声打断了她和希迪尔的对话。   “法纳亚!祭司大人!不好了!”   一身泥水的希瓦慌慌张张地冲进来。   他张着嘴,直喘粗气,一脸惊慌失措。   “弥亚他——被海水淹了——”   虽然大家都称呼弥亚为小祭司,但是因为他和法纳亚是最先知道对方名字并与对方交谈的人,所以他总是还习惯性的叫弥亚的名字。   而那个从他口中喊出的那个名字,让红发怪盗的瞳孔猛地一缩。   希迪尔一个箭步跨过去,一把按住希瓦的一只肩。   “你说谁?”   他死死地盯着希瓦,声音最后一个字不稳的一晃,几乎成了气音。   而另一边听到这句话的法纳亚也紧张地一把扣紧希瓦的右肩。   “弥亚他怎么了?!”   再一次在耳边响起的名字让希迪尔心里一颤。   这一刻,他的目光扫过希瓦和法纳亚,脑中飞快地闪过那个戴着面具的小祭司的模样。   难道他以为不能说话的那个小祭司就是——   “我、我也不知道。”   希瓦被法纳亚和希迪尔一左一右抓得肩膀生疼。   他哭丧着脸说,“海水涌上来的时候,我让他快点往上面跑,结果他不知抽什么风,竟然转身往回跑,最后、最后自己跳进海水里面了!”   他的话一说完,法纳亚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法纳亚!这么大的洪水,他早就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你就算现在赶过去,也不可能找到他。”   希瓦赶紧抓住好友的手。   “而且你不要忘了,他和我们不一样,就像我们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在海水中活着一样,现在他说不定也只是在海中……”   希瓦话还没说完,另一边突然响起了巨大的喧哗声。   波多雅斯的将士们早已开始恐慌,他们四处寻找了很久,都不能找到他们陛下的踪迹。   随着那匹背上空荡荡的白马冲上山顶,他们彻底炸了锅。   此刻,亲卫将领带着一批人冲到希塔雅人的群据地里,焦急地四处寻找着。   希迪尔看着那些四处奔走,像是在紧张地寻找什么人的波多雅斯将士们,胸口顿时一紧。   能够让波多雅斯将士们流露出如此惊慌的神态……难道那位陛下……   他忍不住想要去问,可是如此重大的事情,那些将领根本不可能告诉他。   他的脑子一时间乱糟糟的。   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对他的冲击实在太大。   先是突发地震海啸。   逃离之后突然得知伊赛亚很可能已经重生之事。   可是刚刚才知道就又听到说伊赛亚可能被海水淹了。   紧接着现在又是萨尔狄斯失踪。   这一桩桩一件件简直就是——   就在希迪尔脑子一团乱麻的时候,突然又有惊呼声响起。   “海水漫上来了!”   尖利的喊声撕破了厚厚的雨幕,划破漆黑的天空。   惊呼声此起彼伏,让这座并不算很大的山顶更是乱到了极点。   暴雨仍然在疯狂地坠落。   漆黑的天空就像是撕裂了一个大口子,银河之水不断地灌到地面上。   狂风呼啸,卷过大地,竟是将一些尚还幼小的树都连根拔起,被风刮走。   树冠在疯狂地摇晃,嘎吱嘎吱的树枝折断声接连响起。   那呖呖的呼啸声在黑暗中像是怪物凄厉的号角声,让人听得心里发寒。   而这一切,都比不过正在向山顶漫过来的海水带给众人的恐惧。   赤红的海水在黑暗中翻腾着,就像是涌动的鲜血。   巨浪汹涌着,腾空而起,而后重重坠落。   像是藏身于鲜红海水中怪物的无数只触手,张牙舞爪地向众人伸来。   海水在一点点地漫上这座并不算高大的山峰。   人们绝望地缩在山顶,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鲜红的海水一点点向他们的逼近。   死神即将降临。   波多雅斯将士们流露出不甘和愤恨的神色,他们怎么都没想到,他们身经百战,在无数次战火的洗礼中活下来,现在竟然要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尤其是他们的陛下,那么伟大的君主,竟然是在这种地方、以这种方式——   而另一边的希塔雅人则是茫然而又绝望地看着向他们涌来的海水。   他们本以为拼了命总算是逃出生天,没想到到了最后还是躲不过死去的命运。   有了希望之后又被夺走希望的感觉,异常残酷,也异常让人绝望。   无论是怎样的心情,这一刻,被困在山顶的所有人都只能缓缓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希迪尔咬紧牙,抬头看向天空的西方。   那里,一轮细细的弯月散发出诡异的血红色光芒,和鲜红的海水交相辉映。   ……月神戴薇娅……癫狂而又疯乱的神灵……憎恶着人类……   【大灾变……重新降临人间……】   【血红色的水会覆盖整个大地……】   自己看到的那模糊不清的预言中所说的大灾变,莫非就是从现在开始?   以他们这数万人的性命为祭品拉开的灾难的序幕?   千年前的大灾变将会再一次在这片大地上重现?   若是那样的话——   那样一来——   哗啦。   哗啦哗啦。   远方仿佛传来了海浪的拍打声。   一声声传入众人耳中。   那并非是风暴巨浪那种让人心惊胆战的海浪声。   那是犹如海浪的歌声一般悦耳的海浪声。   哗啦——   躁动的海水突然安静了下来。   海水不再漫向山顶。   刚才还肆虐在天地之间的风暴突然停歇。   翻江倒海的巨浪缓缓降落。   雨幕也渐渐弱下来。   突如其来,一声低沉而又空灵的吟声仿佛是从世界最遥远的地方传来。   无比遥远,却又仿佛就在耳边。   伴随着这一声苍凉而又空灵的吟声,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众人停止了哭泣和喊叫。   他们睁大了眼,屏住了呼吸,看向前方。   黑暗之中,仿佛是从水天相接之处,一个庞大到不可思议的身影在缓缓从水中向他们游来。   哗啦。   又是一声清澈的海浪声。   漆黑的天幕突然裂开了一个口子。   一束阳光从缝隙中落下。   落在海中那头淡蓝色的巨兽身上,也落在了站在海中巨兽背上的少年身上。   少年淡金色的发丝在阳光中闪动着点点光泽。   他站在巨兽上,周身仿佛发着光。   裂口一点点地在厚厚的乌云中扩大,将其撕裂。   一道接一道的光落了下来。   那就仿佛是少年所到之处,光芒重现大地,黑暗皆尽散去。   而凡是少年以及他脚下的淡蓝巨兽所经过的海水,汹涌的浪花皆尽恢复平静,赤红色皆尽消失,重新化为清澈的碧蓝之色。   沐浴在阳光之下的少年仰起头,看向天空。   悠长的吟叫声再度在天地之间响起。   巨大的水柱自巨兽的头顶喷出,直冲天幕。   这一瞬,血月隐去,乌云如融化般散尽。   被遮蔽许久的阳光在这一刻倾泻而下,落在波光粼粼的湛蓝海水上。   也洒满在仰头注视着天空的少年身上。   …………   山顶之上寂静无声。   希塔雅人不知何时已纷纷跪伏在地,向着海中圣兽的方向,向着那个少年的方向。   这一刻,他们无比虔诚地祈祷着。   希迪尔呆呆地看着那不可思议的一幕,脑中突然浮现出那个模糊的预言。   【‘他’将自海中归来。】   白发的女祭司跪在地上,她双手紧握在胸口。   她的眼紧紧地凝视着海中的少年。   泪花从她满是皱纹的眼角渗出。   她握紧了手,发出祈祷似的低喃声。   ……   大地被黑暗笼罩   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洪水淹没大地   就在一切都将毁灭之时   ‘希望’降临大地。   海啸因他而平息。   日月光芒因他而重现。   所有灾难在他面前褪去。   仁慈的海洋之子。   ‘他’将希望,带到绝望的人间。 第202章   天亮了。   灿烂阳光重新照耀着大地和海洋。   蔚蓝色的海面一望无际,水光涌动,晃出粼粼波光。   从海中巨兽头顶喷出的水柱从四面八方撒开。   站在水柱之下的少年仰着头,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他却没有去看太阳。   他的目光注视着天空的西方,那里曾有一轮诡异的血色弯月,只是当阳光从乌云的裂缝中降落时,它就渐渐隐去。   海风掀起少年淡金色的发丝,向上飞扬时掠过他的眼角,掩住他的眼,让人看不清少年此刻眼底的情绪。   许久之后,他闭上眼。   弥亚垂头,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后,他再次睁开眼。   他的目光扫过前方那座山顶。   在四周一望无际的海水中,唯有那座狭小的山顶孤零零地、艰难地露出了海面。   被洪水逼至山顶的众人都在那里。   其中占据绝大多数的希塔雅人都已跪伏在地,向着他所在的方向。   唯有那数千波多雅斯将士还站着,朝这边望来。   湛蓝的眼底掠过一道水波似的微光,弥亚在蓝鲸的背上坐了下来。   他坐着,将萨尔狄斯揽在他膝上,双手将其环住。   他低下头,目光在那张熟悉的脸上掠过。   萨尔狄斯安静地沉睡着。   湿漉漉的金色长发在弥亚的腿上散开,散落在蓝鲸的后背上。   五年过去,这眉眼精致如雕塑般的俊美容颜,本该是让人不敢靠近的凌厉和威势,偏生此刻眼角的一抹微红,给其添上一分脆弱的痕迹。   弥亚轻轻地拨开散落在萨尔狄斯眼前的金发。   然后,他张口。   某种奇妙而又玄奥的旋律从他喉中发出。   那似是歌声,又似低低的吟声。   它明明出自人的口中,却像是大自然中自然形成的最美妙的旋律。   风声为它而伴奏。   浪声与它合鸣。   那风、那水,天地之间的一切将它传出去,传到了世间的每一处角落。   它是大海的歌声。   哗啦。   浪花溅起。   一个大海豚在空中高高跃起,黑亮的身躯在空中呈现出弯月的弧度。   它在淡蓝巨兽的身边跳跃着,追逐着,发出欢快的啾啾声。   “海豚!”   “怎么会——”   希塔雅人惊异不已。   他们知道这种传说中海神的使者,但是他们从亲眼未见过。   因为海豚从来不会来到这片海湾。   “啾~~”   “唧唧唧~~”   越来越多的海豚跃出海面,或大或小,或是深黑色或是浅灰色。   一眼望去,竟是成千上万,一条条追逐在蓝鲸的身边。   而且不止如此。   “嘤——”   巨大的纺锥形身躯在海浪中高高跃起,黑黑白白,胖乎乎,圆滚滚。   它们的体型比海豚大不少,看起来却比海豚还要可爱许多,就连发出的声音都是萌萌的嘤嘤声。   这些虎鲸们也追在蓝鲸的身后,摇头晃脑的,时不时甩动尾巴跃出海面,像是在开心地聆听着鲸背上少年动听的歌声。   山顶上,前一刻还满脸不甘的亲卫将领张大了嘴,震惊不已。   这一幕……   他现在所看到的这一幕,和他在十多年前在波多雅斯王城海边看到的一幕,无比相似。   那个时候,他还只是当时仅为王子的陛下身边一名普通的亲卫,但是那一天,他也亲眼看到了年轻少祭自平息的暴风雨中乘着圣兽而来的那近乎神迹的一幕。   眼前这一切,和当初的那一幕是何等相似。   就连这歌声也是无比熟悉。   那庞大的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撼的海中巨兽越来越近,他甚至已经能隐隐看到坐在巨兽淡蓝色脊背上的少年淡金色的发。   还有,被那位少年揽着的……   那是——!   亲卫将领的瞳孔猛地收缩成针孔。   “陛下!”   太过激动的情绪让他的声音都在发颤。   他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幕,听着熟悉的歌声,以及少年熟悉的淡金色发丝。   “少……少祭殿下!”   他颤声喊着。   下一秒,右膝一屈,他单膝跪落在地,深深地低下头。   他那一声喊,让原本在希塔雅人跪下的时候依然站着的波多雅斯将士们纷纷跟着跪落在地。   淡蓝巨兽已经停了下来,不再靠近山顶。   弥亚的目光掠过前方一众跪地的人们,他打算站起身,但是一动他就发现,他的左手手腕不知何时被萨尔狄斯紧紧地握住了。   他怔了一下。   然后,失笑。   他看向旁边,大海豚已经凑到蓝鲸的背脊边缘,熟悉的黑亮眼眸盯着他,发出喜悦的啾啾声。   大海豚身边还挨着一头圆滚滚的虎鲸,一双眼好奇地瞅着他。   弥亚对它们笑了起来。   他抬起右手指向前方的山顶,说:“带大家把所有人都送到安全的地方。”   他笑着说,“交给你们了。”   “啾!”   “嘤嘤~~”   像是在回答弥亚的话,它们人性化地叫了几声,然后一个转身,跃入海水中。   紧接着,在山顶上众人震惊而又难以置信的眼神中,海中成千上万的海豚和虎鲸成群结队地向他们所在的山头游来。   众人呆滞地在波多雅斯将士们的安排下,一脸懵逼地、战战兢兢而又井然有序地趴在了那些海豚和虎鲸的背上。   紧接着,它们载着人绕过山顶向前游去。   海中,数不清的海豚和虎鲸群浩浩荡荡地如同军队一般,场面壮观到了极点。   它们在海中游了许久,将人们送到了未被淹没的高地之处,这才掉头离去。   哪怕脚下已经踏上了坚实的大地,被送上岸的人们呆呆地看着那成千上万的海豚虎鲸离去的背影,依然有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   刚才的经历就如同做梦一般。   他们站在地面上,茫然地望着彼此。   在这里的人们,在未来的一生里都不可能忘记此刻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这一切,宛如奇迹。   …………   ………………………   太阳缓缓落下地平线,夜幕降临大地。   这一晚的夜空中,漫天星辰闪耀,唯独不见明月。   它仿佛沉默地隐在了天幕之后。   房间里的窗子敞开着,弥亚静静地坐在床上,仰头望着漫天星光的夜空。   点点星光落入他的瞳孔之中,仿佛在他眸底闪动着。   在那位亲卫将领的安排之下,众人暂且在一座离得最近的镇子里安顿了下来。   这期间,萨尔狄斯一直昏迷着。   但是哪怕处于昏迷中,他的右手也死死地攥着弥亚的手腕,谁都掰不开。   收回望着夜空的目光,弥亚低头,看向躺在身边的萨尔狄斯。   他的目光自那只扣紧自己手腕的大手上掠过,轻轻地叹了口气。   如今,一众波多雅斯将士都看到了他,那个亲卫将领更是已经认出了他。   所以,他就算想要趁着萨尔狄斯还在昏迷地时候偷偷离去,让萨尔狄斯以为那是一场梦都做不到了。   更何况萨尔狄斯就算昏迷着,也死不松手。   他走也走不了。   弥亚伸手,拨弄着金色的发梢。   他看着萨尔狄斯的目光很柔和,但是又有些许无奈。   弥亚知道的,萨尔狄斯不可能蠢到能让自己落入洪水之中。   但是在那种危机的时候,他竟是不顾危险转身返回了森林之中。   唯一能让他做到这一点的,只有……   少年抬头望了一眼没有月亮的夜空。   然后,他又重新低下头,一手轻轻地拍在萨尔狄斯的脸上。   他轻声说:“真蠢。”   明明知道转身就是洪水,却还是被一个幻影给骗了过去。   少年在心底如此念叨着,鼻尖却隐隐有些发酸。   他想起那一天晚上,他和萨尔狄斯几乎是背靠背地坐着,隔着一堵看不见彼此的墙。   他听见了萨尔狄斯叹息般的声音。   【我好想……见他。】   他抬起手,指尖按在自己的唇上。   那里有着一处小小的伤痕,已经结了疤。   他想起赤红色的水中那个向海底深处一点点坠落下去的身影,还有那一瞬间仿佛没有气息的死寂模样。   弥亚张了张唇,最终还是只发出那两个字。   “……真蠢。”   强行将目光从萨尔狄斯的脸上挪开,弥亚转头看着窗外。   他的目光看似落在房间外面的夜色庭院中,但是他的眼神却没有聚焦。   该怎么办?   他该怎么解释自己死而复生的事情?   他要怎么回答自己对萨尔狄斯避而不见的原因?   这一切都让少年茫然无措。   他并不想欺骗萨尔狄斯,但是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还有……   以后该怎么办?   他真的要回到波多雅斯吗?   回去之后……又该怎么办?   茫然地看着窗外的庭院发呆的弥亚并没有发现,那只一直死死地扣着他的手腕的大手不知何时从他手腕上消失了。   不知何时升起的黑色影子落在他的后背上。   像是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其中。   出神中的弥亚终于发觉身后似乎有些不对劲的时候,一双手已经从他身后伸来。   那双强壮的手臂用力地抱住他。   一只手臂紧紧地环住他的腰,手扣紧在他的腰侧。   另一只右臂环紧了他的双肩,右手攥紧了他的左肩。   两只手都扣得很紧,手指几乎隔着陷入肌肤之中。   他动弹不得。   他也没有动。   虽然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但是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指尖微抖的痕迹。   弥亚本能地想要回头。   但是这时,一个低低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别动。”   那个声音嘶哑得厉害。   几乎就在他的耳边。   紧紧地抱着他的萨尔狄斯用沙哑的嗓音再度重复了一次。   “……就这样,不要动。”   萨尔狄斯说。   最后一个字,竟是带上了一点颤音。   蓦然之间让弥亚想起了还在海面上时,萨尔狄斯眼角那一抹脆弱的红痕。   弥亚心口一紧。   他静静地坐着,没有动,也没有回头。   呼吸声就在他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掠过他的耳廓。   萨尔狄斯就这么抱着他,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   或许对萨尔狄斯来说,这一刻的寂静无声,就已是他全部的世界。   他不敢说话。   也不敢动。   只怕一动,一松手,他的世界便又成了让人绝望的泡影。   房间里的灯光在晃动,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拉在地上。   窗子敞着,却没有风。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浅浅的呼吸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   萨尔狄斯仍旧是抱着怀中的人,一动不动,仿佛是想要保持这一瞬间直至末日的到来。   而此时,弥亚抬起手。   他依然没有回头,只是抬起左手,向后伸去。   他的手落在身后男人的头上。   指尖探入柔软的发丝中,轻轻地抚了一下。   “萨狄……”   他轻声喊了一声。   近在他耳边的呼吸声似不稳地抖了抖。   下一瞬,呼吸声从弥亚的耳边离开。   左肩一重。   萨尔狄斯突然低头,额头抵在了他的肩头。   长长的金发从他的肩上滑落下来,散落在他的臂上、他的胸前。   那凌乱地散落下来的金色长发,仿佛将他整个人缠绕住。   灯光照下来,将散落的金发映得如同流金一般。   弥亚安静地坐在床上。   他抬起的左手轻抚着身后男人的发。   萨尔狄斯没有再动一下,就这样紧紧地拥着他,头落在他的肩上,一张脸都埋入他的颈窝中。   房间依然安静,只能听见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弥亚没有回头。   他背对着萨尔狄斯,什么都看不到。   可是突然之间,他的呼吸停顿了一瞬。   他感觉到了肩上湿润的痕迹。   那湿意一点点地透过衣料,浸到他的皮肤上。   无比灼热的。   像是在他肩上点燃的火焰一般。   烫得灼人。   深吸一口气,弥亚用力地咬住了下唇。哪怕咬在了伤痕上,唇角隐隐作痛,他仍然用力地咬住。   这一刻,他怎么都无法控制涌上鼻尖的酸楚。   手抚在萨尔狄斯抵在他肩上的头上,他微微侧过头。   金色的发丝映入眼底,将他沁蓝的眸染上一抹流金色的痕迹。   少年低头,温柔地吻了吻近在眼前的金色发丝。   “我在。”   他说。   闭着眼,用鼻尖轻轻地蹭了蹭柔软的金发。   “……我在这里。”   在你身边。 第203章   红发怪盗的嘴角抽了一下,然后没忍住,又抽了一下。   按理说惯来极为注重自己的形象风度的他极少露出这种一言难尽的表情。   但是,此刻在眼前看到的这一幕让希迪尔实在是膈应得慌。   所以进门之后,他就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的脸部表情。   少年盘腿坐在床上,弯着眼朝他笑。   眉眼弯弯如月牙一般,虽然那还带着点孩子气的笑仍旧像以前那般干净可爱,但是此刻的笑中或多或少带着点尴尬。   空气很安静,气氛很诡异。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对无言。   不怪希迪尔嘴角抽动。   不由得弥亚觉得尴尬。   实在是现在的情形让他们两人都……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房间里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人,某位在大地上威名远播、英明神武的大帝也在屋子里,就坐在弥亚身边。   只是,那位大帝此刻简直就像是一头抱抱熊一样,一双手臂死抱着弥亚不肯放手。   明明一个二十五六的大男人,却比个孩子还要黏人。   不仅抱着人不放手,还把一张脸都埋在别人颈窝里,还时不时地像是撒娇般蹭一蹭少年的头发。   明明知道房间里还有旁人的存在,偏生就是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   希迪尔怎么看,都觉得像是看到了一头雄壮威武让人心惊胆战的大狮子,硬是要装成一只小猫咪,死死地黏着自家主人,各种卖萌撒娇装可怜。   偏生那体型比自家小主人还要健壮上一大截。   这场面实在是……   希迪尔深吸一口气,才勉强控制住自己想要抽搐的眼角。   他移开了目光。   嗯,眼不见为净。   调整好心态后,他看向弥亚,露出不快的神色。   “为什么那个时候要装作不认识我?”   他不爽地问道。   为了不让他认出来,甚至还故意装成哑巴。   一想到这里,希迪尔就很火大。   弥亚犹豫地了一下,轻声说:“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我的情况。”   而且我也不知道,我何时会再度离去。   那样会让你们都再难过一次。   我不想那样,所以,我选择不再重逢。   只是最后一场意外……   “……”   希迪尔沉默了片刻,才再度开口。   “是月神戴薇娅的力量让你重新苏醒的,对吗?”   目光在弥亚脖子上那条细细的红痕上掠过,他后退一步。   双手抱胸,往身后的石柱上一靠。   希迪尔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追寻关于‘她’在大地上留下的古老遗迹,追寻了很久。”   “然后,我一路找到了这里。”   “希塔雅人……这片被称之为诅咒之海的海域……还有千年前被人类背叛而死去的海神之子……”   红发怪盗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能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弥亚垂下眼,细长睫毛在蓝眸中落下浅浅的影子,掩住他眼底微微波动的痕迹。   虽然无人看到,但是一直抱着弥亚不放手同时也一言不发的萨尔狄斯的眼神也动了一下。   “但是就算知道了很多,让人迷惑不解的地方却更多了。”   希迪尔说,   “我想,希塔雅人的女祭司,或许能解答我不少的疑问。”   他一边说,没好气地看向萨尔狄斯。   “她马上就会过来,我说陛下,您能不能稍微注意点?你大帝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萨尔狄斯根本懒得搭理希迪尔。   从希迪尔进门一直到现在,他一直对其视若无睹。   而且他从来也不会那种会在乎脸面的人,他惯来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虽然那个脾气在弥亚离开之后有所收敛,但是他骨子里从来都是个我行我素的人。   更何况,对现在他而言,只要能抓紧怀中的人,其他的事都无所谓。   倒是弥亚听了这话,赶紧拍了拍萨尔狄斯。   虽然知道萨尔狄斯这么黏着他是因为不安,但是让希迪尔看到这一幕他已经很尴尬了,这要是再加上那位女祭司以及法纳亚等人的话……   他的脸皮实在是撑不住啊!   弥亚仰着头,睁着眼望着萨尔狄斯。   毕竟以他的力量是不可能挣脱萨尔狄斯的,只能让萨尔狄斯自己放手。   被弥亚用拜托的眼神看着的萨尔狄斯不快地抿了抿唇,虽然一脸勉强,但还是慢慢地松开了双臂。   他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他眼下那道细细的伤痕上落下影子。   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头被主人忽视的大狮子,整个人都蔫蔫的,看起来竟是有几分可怜。   那模样让弥亚看着就有些不忍。   刚下了床的他伸手,握住了萨尔狄斯的手。   被弥亚握住手的萨尔狄斯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他被弥亚牵着,乖乖地下了床,跟着弥亚走到房间一侧的椅子上坐下来。   从始至终,他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弥亚一分一秒。   那只手早已迫不及待地反握住弥亚的手。   整个人看起来更是乖巧到了极点。   ……   伊赛亚……   别信他。   他装的。   他就是在装可怜而已。   红发怪盗盯着眼前那让人实在看不过眼的一幕,在心底如此腹诽着。   但是那头大狮子实在太善于装可怜,就算他想揭发也揭发不了,最终,他只能默默地闭上嘴,将目光移向另一边。   依然是,眼不见为净。   就在希迪尔快要憋不住的时候,两位希塔雅人被领到了房间里。   白发的中年女祭司缓缓地走进房间里,她看了坐着的弥亚一眼,就垂下了眼,像是不敢再看第二眼。   然后,她俯身,缓缓地跪落在地。   跟在她身后的法纳亚却和她不一样,虽然也跟着她跪了下来,但是一直抬眼细细地看着弥亚,像是想要仔细看看弥亚有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但是他才看了没多久,一道凌厉的目光就落在他的身上。   那迎面而来的无形的震慑力让法纳亚心底一震,不得不低下头去。   红发怪盗懒得再吐槽某个小气巴拉的大狮子,目光紧盯着跪地的女祭司。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想,您应该可以将事情都说出来了吧?”   他说,   “关于月神,关于希塔雅人,还有,关于……”   他抬手,指了指弥亚。   “……这位的事情。”   女祭司跪在地上,她的双手握在身前,深深地低着头。   “‘希塔雅’……‘守望着的人’,也可以称之为‘被诅咒的罪人’。”   沙哑的女声在房间里响起。   “我族从来都不是月神戴薇娅的眷属之族。”   “我族在这里守候千年,是为了赎罪。”   她闭着眼,声音中满是苍凉。   “因为我们的先祖,是背叛者。”   千年之前。   逃到海边被自海中而来的神子所救的人们,是最初就追随在神子身边的人。   而在最后的时刻里背叛神子,将其出卖,致使神子被杀害的那个人,同样也出自于他们之间。   那个利欲熏心的人……   贪婪蒙蔽了他的双眼。   欲望遮住了他的心。   他忘记了自己的信仰,背弃了自己的誓言。   他将神子送到了杀戮者的剑下。   “虽然最终那个人在月光之下癫狂而死,但身为他的族人,我们的先祖身上的罪孽同样无可宽恕。”   “月神与先祖们立下契约……不,应该说是给予诅咒。”   “‘千年之后,大灾变将再次降临大地’。”   “我族所有人的性命便是为此所献上的最初的祭品。”   “从我族开始,大灾变将会在大地上扩散开来,人类将会一一毁灭。”   女祭司深吸一口气。   她说:“月神说,‘献上大地上所有人类的性命,以此为祭品……让‘他’归来’。”   女祭司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着,让整个房间鸦雀无声。   一时间,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   所有人都在沉默着,或许是震惊,或许是迷茫,或许是不知所措。   希迪尔皱起眉。   他本以为希塔雅人守在海湾的目的,是为了如月神的预言那般,等候‘神子’归来,然后守护神子。   没想到原来预言的真面目竟是,当神子归来时,希塔雅人就要以全族人的性命作为大灾变开始的祭品。   静默之中,法纳亚突然开口,他问道:“预言说‘用所有人类的性命献祭,让他归来’,但是如今神子已经归来了不是吗?”   “既然已经回来了,为什么还要献祭?”   女祭司闭着眼,默然不语。   希迪尔嗤的笑一声。   “是啊,对我们来说,神子已经归来。”   他的目光落在弥亚身上。   “因为在我们的认知中,‘归来’即是回到我们的世界之中。”   他压低了声音。   “但是,别忘了,那是神的语言。”   人类认知中的‘归来’是回到人类的世界。   然而……   “神所说的‘归来’……你们觉得是指哪里?”   仍然闭着眼的女祭司的睫毛无法抑制地颤了一下。   法纳亚蓦然睁大眼,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弥亚看着希迪尔。   希迪尔也看着他。   弥亚对希迪尔轻轻地摇了摇头,似乎是不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可是希迪尔挑了下眉,毫不客气地说了下去。   “月神想要神子回到神国之上,这才是她口中的‘归来’。”   希迪尔想起那天夜晚他看到的,弥亚在恍惚中走向月亮的那一幕。   ——从一开始,月神的目的就是要带走弥亚。   “她要将‘他’带离人间!”   一直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的萨尔狄斯蓦然眼神一顿,他握着弥亚的那只手猛地攥紧。   他的唇抿得紧得可怕。   他的手指死死地扣住了弥亚的手指。   十指交握,严密得不留丝毫缝隙。   当听到那句‘她要将他带离人间’时,年轻大帝的异色双瞳毫不掩饰地闪出野兽般的凶光。 第204章   天色渐晚,太阳大半已经落入了地平线。   女祭司站在庭院之中,怔怔地眺望着远方。   那是大森林的方向。   那片生机盎然的绿色森林是希塔雅人居住了千年的家园,只是如今那里已成了一片看不到尽头的蔚蓝色海洋。   依照预言,按照月神给予希塔雅人的诅咒,他们一族本该和大森林一同葬身海底。   可是现在他们却逃了出来,逃离了千年来必将迎来毁灭的命运。   这一刻,女祭司心底五味杂陈、悲喜交加,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祭司大人。”   一直沉默地跟在她身后的法纳亚上前一步。   今天听到的一切彻底颠覆了他自小以来的信仰。   希塔雅人是月神的眷属,被月神庇护着,守候在圣海的旁边,等待神子的归来——那是每一个希塔雅人从小被灌输的事情。   然而,真相却尤为残酷。   他们先祖中的一人,就是千年前害死神子的背叛者。   他们所信奉的神灵,只是将他们视为祭品。   “为什么要带我来?”   他其实更想直接问。   为什么要将真相告诉我?   女祭司回头看着身边这位年轻的希塔雅人。   夕阳落在她雪白的发上,映出微微的红光。   “因为希塔雅人的未来将由你来背负。”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地点在法纳亚的眉心。   “那位神子殿下带着我们挣脱了命运的枷锁,接下来,我们只能依靠自己走向未来。”   “……如果真的还能有未来的话。”   她叹息着。   “一切都还是未知。”   “没人会知道未来将会是如何。”   要么大灾变依然如期降临,惩罚人类的罪恶。   然后,月神戴薇娅将神子带回神国。   要么……   “我们只能等待最后的结局。”   如今的情况和千年之前何其相似。   千年之前,降临人间的‘希望’拯救了人类。   而如今,自死亡中复苏的神子又将做出怎样的抉择?   …………   ……………………   黑夜再次降临。   夜幕之上星光点点。   那轮明月依然不曾在夜幕上出现,隐藏在云雾之后,模模糊糊的让人看不清影子。   在那两位希塔雅人离开之后,不知在沉思着什么的红发怪盗也紧跟着离去。   浴室之中,缭绕雾气冉冉升起,将整个浴室都渲染得一片模糊。   温热的水在池水中缓缓流淌着,轻柔地拂过少年的肌肤。   原本白嫩的肌肤在热气的蒸熏中一点点染上浅浅的粉意。   弥亚躺在浴池之中,靠在池边,向上仰着头。   淡金色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他白皙的颊边,偶尔滴落一滴水珠。   他的头靠在池边岸上,睁着眼。   眼前尽是缭绕白雾,朦朦胧胧的,让他什么都看不清。   从女祭司那里所听到的,以及希迪尔所说的那些事,让他的思绪到现在都还有些混乱。   按照希迪尔的说法,他很可能就是千年之前那位为了拯救人类降临人间而后又被人类杀死的神子。   可是……   他很迷茫。   他记得很清楚,他在原来的世界中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年。   将他送到波多雅斯来的那个声音也告诉他,之所以选中他,纯粹是因为他在那一世里和萨尔狄斯有交集。   只有天命之子才能影响命运,决定历史,而他在其中就是一个如炮灰般的存在,什么都不是。   ……   他一直觉得,他不属于那个世界,他原来所在的世界才是他的家乡。   可是现在,又有人对他说,他本来就存在于那个世界。   而且还是一个有着莫大影响力对这个世界造成深远影响的存在。   这让他一直以来的认知全部都乱了套。   他根本不知道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尤其是,按照希迪尔的说法,那位据说在千年前就自大地上离开从此在人间销声匿迹的月神戴薇娅,竟是要为了他毁灭人类?   行吧……自己这已经不是红颜祸水可以形容的程度了。   弥亚忍不住在心底自己吐槽自己。   轻轻地叹了口气,少年闭上眼。   温热的水环绕在他的身边,洗去他身体里的倦意。   水波晃动起伏,让他有一种仿佛在云朵中沉沉浮浮的错觉。   月神戴薇娅。   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他在古老地下神殿之中的巨大石柱上看到的浮雕。   浮雕之上,那位面容肃冷的女神展开巨大的双翼,向下伸出双手。   她的神色是冰冷的,可是她凝视着下方的目光除了严厉,还隐约透出一种深切的悲痛。   那个时候,他莫名有种被那样的悲痛所感染从而心口也隐隐作痛的感觉。   他仿佛能从浮雕中感觉到什么。   女神向下伸出的那双手,仿佛是想要拥抱着什么人一般。   她没有开口,可是却像是在发出无声的悲鸣。   为什么?   弥亚抬手,按在胸口。   为什么他能感受到从其中传递过来的深切的悲痛?   为什么,她是如此的悲伤?   为什么,她的悲伤会让他也不自觉地感到悲伤?   她……和他……究竟是……   思绪正在恍惚中的时候,突然有脚步声传来。   那个脚步声并不大,但是在安静的浴室中便显得尤为响亮。   被脚步声惊醒的少年下意识睁开眼。   他早就叮嘱过,自己沐浴不需要任何人过来服侍,为什么会有人擅闯进来?   他转头,皱着眉向传来脚步声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弥亚的心脏就是猛地一跳。   雾气腾腾的浴室之中,视野模糊至极。   漫天的水雾让人根本看不清四周的景色。   他只能隐约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雾气中出现。   就算一时之间还看不清容貌,但是那个无比熟悉的身影他不可能认不出来。   眼见对方径直向自己走来,弥亚有些发慌。   他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抓浴巾,但是被他搭在椅子上的浴巾离他有些远。   他想要拿到就得从浴池中爬起来。   他本能地探出半个身子,向前伸出手,湿漉漉的上半身都向前倾去——   啪嗒。   啪。   脚步声在逼近,雾气中的身影也越发清晰。   来不及了!   只听见浴池里传来噗通一声水声,水花四溅。   当萨尔狄斯走到浴池边上的时候,弥亚整个人都已经缩回了浴池里,身体整个儿没入水面之下,只露出半个脑袋还在水面之上。   弥亚恼怒地瞪着不打一声招呼就闯入浴室的萨尔狄斯。   淡金色的发丝飘浮在水面上,那双露出水面的沁蓝眼眸狠狠地瞪着萨尔狄斯。   那脸颊不知道是被热气熏的,还是被气的,红彤彤的。   就连露出水面的耳尖都成了粉嫩粉嫩的颜色。   他张口想要说话,但是一张口嘴里就进了水,那才记起来自己慌张之下缩得太深,嘴巴还在水里。   他吐出水来,稍微往上浮起一点点。   “你进来做什么?”   萨尔狄斯站在浴池边。   他看见仰起头恼怒地质问着他的少年将整个身体都缩在水中,只在水面上露出一个脑袋。   晃动的水波时不时掠过光洁的下巴,仅露出一小截的纤颈是和少年的耳尖一样粉嫩的色调。   他俯下身,在浴池边蹲跪下来。   这一俯身,两人离得越近,原本在雾气中有些模糊的模样他也看得也越发清楚。   少年仰着头,睁得大大的眼像极了蒙着一层水雾的湛蓝宝石,映着他的影子。   纤细白皙的肩在雾气和水波之下若隐若现。   细长的睫毛中染着点点水汽,昏暗的灯火映下来的时候,在他的睫毛上映出点点碎光,竟像是碎落的泪痕一般,诱人至极。   萨尔狄斯原本凌厉的目光瞬间柔和了下来。   他眼底所隐藏着的焦躁不安也立刻消散而去。   他向弥亚伸出手。   缩在水中的弥亚看着向自己伸来的手,一半惊慌失措,一半不知所措。   “等、等一下,萨狄,你要做什么?你、我告诉你,不准乱——”   一句话还没说完,哗啦一声,他的上半身已经被捞出水面。   水花飞溅出去。   跪在池边的男人俯身,双臂紧紧地将其抱住。   长长的金发自少年赤裸的身上散落下去,浸入水中,在少年身边的水中漂浮散开,仿佛成了少年的长发。   萨尔狄斯俯着身,紧紧地拥着弥亚。   刚从水中起来的弥亚身上都是水,水浸染到萨尔狄斯的身上,将他身上的衣物也弄得湿淋淋的。   他却恍如不觉,仍旧是双臂紧拥着怀中的人,任由对方身上的水将自己也染湿。   他闭着眼,脸贴在弥亚湿漉漉的淡金色发丝上。   从对方发丝上滴落的水从他颊边滑落,他原本皱着的眉心一点点地缓和下来。   眼角的锐利和焦虑一点点淡去,重归平静。   萨尔狄斯就这样跪在池边,闭着眼,静静地抱着弥亚,没有其他的动作。   被抱住的弥亚眨了眨眼。   沾染在睫毛上的细小水珠随着它的眨动落了下来。   他站在浴池里,双手按在浴池边上。   因为肩膀被萨尔狄斯抱着,他仰着头,下巴就搭在萨尔狄斯的肩上。   原本的惊慌失措,因为萨尔狄斯只是那么静静地抱着他,没有进一步的行为,也稍微平静了下来。   “……萨狄?”   满是水雾的睫毛轻轻眨动着,疑惑地喊着萨尔狄斯名字。   犹豫了一下,弥亚抬起手,向上环住了搂着他的萨尔狄斯的后背。   他也没有注意到他手臂的水将萨尔狄斯背上的衣服也弄湿了。   他轻声说:“我刚才说了,我就来洗个澡,你在房间里等一会儿就好,我很快就回去。”   萨尔狄斯睁开眼。   他侧过头。   淡金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少年纤细的侧颈上。   发丝下,那染着水汽的白皙肌肤上,一道细细的红痕灼眼至极。   他看着一滴水珠从发梢末端渗出来,从红痕上缓缓滑落,目光很是深邃。   萨尔狄斯凑过去,舌尖轻轻地将从红痕上滑落的水珠舔去。   他感觉到被他碰触到的颈微微一颤,似乎想要向后缩去。   可是他的唇已经落了下去。   轻轻地落在那道宛如红线一般的痕迹上。   吻了一吻。   紧接着,唇缓缓地移动,顺着红线从侧颈到喉咙,又吻了一吻。   无比温柔的。   极尽爱怜的。   仿佛他亲吻着的是一件触之就碎的珍宝。   弥亚的喉咙无法抑制地抖动了一下,颈上细密的吻又湿又软,被碰触到的地方仿佛有一种无形的麻痹感传递到脑中。   让他后颈隐隐发麻。   那种异样的感觉他本能地想要躲避,但是此刻他被萨尔狄斯搂着肩,仰着头,整个脖子都露在对方面前。   那种姿势让他根本无法躲开颈上那细碎的亲吻。   “萨……”   后颈的麻痹感让他的声音都不由得微微发颤。   他慌乱地想要将萨尔狄斯推开。   就在这时,闷闷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你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   萨尔狄斯的声音很低,似还带着几分委屈。   他小声说:“天太黑,我一个人呆着害怕。”   弥亚:“………………”   啊呸!    第205章   ……   睁开眼看到的是模糊的天空。   染着一层浅红。   不知是日暮时分烧起的火云,还是被血水染红的眼角。   礁石是冰冷的,躺在礁石上的身躯也是冰冷的。   潮水涌了上来,环绕着身体,竟是给身体带来几分暖意。   身体已经没有任何知觉,就连疼痛都已感觉不到。   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地从身体深处流逝,和胸口流淌的鲜血一起,流入了簇拥着他的温暖的海水中。   那就是……‘死亡’吗?   疼痛。   冰冷。   消逝。   然后一切在黑暗中归于寂静。   他好像本该感到愤怒,本该因仇恨纠结在心。   可是这些都没有。   在即将‘死亡’的那一刻,他的情绪只有困惑,叹息……以及,遗憾。   意识一点点朦胧,随着从面上拂过的海风消散而去。   他缓缓地合上眼。   视野一点点暗下去……   ……   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愤怒而又悲伤。   一声声地呼唤着。   黑暗逐渐将他笼罩。   最后的一眼里,他看到了那双熟悉的巨大羽翼,遮天蔽日地展开。   他看到那个天空降落的美丽身影。   他看到了她急切向下伸出的双臂,就和过去一样,想要将他拥入怀中。   恍惚之中,他抬起了手,想要抓住向他伸来的手。   他的唇微微动了一动,想要发出一点声音回应那个悲伤的呼唤。   可是他的力量早已随着生命的流逝消耗殆尽。   ‘死亡’终究还是降临了。   他没能发出最后的声音。   他抬起的手落了下去。   最后的意识里,他仿佛听见了那一声宛如泣血般的悲鸣响彻在天地之间。   …………   沉睡中的少年猛地睁开眼,他的手在无意识中向空中伸出。   眼前仿佛还能看到那双急切地向他伸来的双臂。   胸口像是破了一个洞一般抽痛着。   弥亚睁着眼,茫然地看着虚空,沁蓝的眸蒙上一层水雾,汇聚在一起自他眼角渗出浅浅的水痕。   ……那哀恸地呼唤着他的声音……   ……最后听见的泣血般的悲鸣之声……   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一种莫名的悲伤像是潮水一般席卷而来,将他整个人都淹没其中。   那是……   伸向空中的手突然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握住。   手被紧握着的触感让弥亚从恍惚之中醒来。   因为黑夜中微弱的光线以及蒙在眸上的水雾,他的视野有些模糊。   黑暗中,有人俯身下来,巨大的黑色影子将他笼罩住。   金色的长发垂落在他的脸颊上,有些微凉。   握住了他的手的男人低头,他感觉到黑暗中有柔软的东西掠过他的眼角,舔去他眼角浅浅的水痕。   略显粗糙上的大手抚过他的额头,将他眼前凌乱的额发抚到一旁。   弥亚轻轻眯起眼。   黑暗中看到的是那个人熟悉的轮廓,放在他头上的手指抚过他的额头,带来熟悉的触感。   有些痒。   温热的感觉透过肌肤传递过来,让他的心悸缓缓平复下来。   那死死压在心底深处的无比的沉重感,也随之逐渐消散。   他眨了下眼,视野逐渐习惯了黑暗,视线一点点清晰起来。   他看清了俯身在他身上凝视着他的萨尔狄斯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之后,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用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抚摩着弥亚的鬓发,萨尔狄斯并没有急着开口。   他只是动作温柔地安抚地似乎是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的少年。   当弥亚睁开眼的那一瞬间,他就立刻敏锐地跟着醒了过来。   他看见那原本藏在厚厚的云层后的弦月不知何时悬挂在夜幕之上,他看见似乎有一束月光透过天窗落在了弥亚的身上。   他看见弥亚在梦中伸出的手,仿佛要抓住那束月光一般伸向空中。   一种下意识的紧迫感让他一把抓住了弥亚伸向那束月光的手。   【月神戴薇娅想要将神子带回神国。】   红发怪盗的声音再一次在耳边响起,萨尔狄斯将自己抓住的那只手紧紧地攥在手中。   他异色的眸底掠过一道令人胆寒的弧光。   但是当目光落在身下少年的脸上时,只剩下绕指柔的软意。   弥亚微眯着眼,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脸仿佛有些依恋地在他手掌蹭了一蹭。   那模样像极了一只小猫咪,软绵绵地蹭着他的手。   掌心中传来的温暖而又柔软的触感透过肌肤渗出心底。   少年微眯着的眸还有些湿润,朦朦胧胧地映着他的影子,就像是最清透的湛蓝水晶蒙着雾气,不仅仅丝毫没有遮掩它的美丽,反而让它在朦胧中越发扣人心弦。   那带着几分迷茫看过来的眼神,就算是世上最冷硬的寒冰也会为之融化。   更何况是早就被这双沁蓝的眼眸夺走魂魄的他。   萨尔狄斯看着就在自己怀中的人,眼底像是有细碎的星光。   他的眼此刻柔和而又明亮,哪怕是那只漆黑的瞳也泛着微光。   那就仿佛是只要少年还映在他的眸中,他的眼中就能一直有着亮光。   他再度低头,温柔地吻了吻弥亚湿润的眼角。   弥亚睁着眼看他,轻声说:“萨狄,我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梦中的我躺在海边,胸口不停地流着血,好像快要……”   还没来得及将‘死’字说出口,弥亚的唇就被拇指的指腹给按住。   萨尔狄斯手指的指腹有着厚茧,颇为粗糙,按在柔软的唇上有些微微的刺痛。   被按住唇的弥亚怔了一下,看着萨尔狄斯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神,他笑了起来。   握住萨尔狄斯的手,跳过‘死’字,他继续说了下去。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那个声音非常的悲伤……好像是失去了非常重要的东西……我听着那个声音,不知道为什么也觉得很难过……”   弥亚低声喃语着,语气很是迷茫。   “我一直都觉得我是个很普通的人。”   在原来的世界,他就是个非常普通的人。   就算被带到了那个世界,他也一直觉得,他只是历史洪流中一个早早就死去的炮灰。   只是因为恰好他那个炮灰和天命之子有了联系,所以才被倒霉的选中,去完成改造走向错误道路的暴君的任务。   但是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在一点点发觉到那些被掩埋的过去的时候,他隐约觉得……   “但我好像真的不是普通人。”   右手仍然被萨尔狄斯紧握着,按在床上。   弥亚抬起另一只手,抚了抚萨尔狄斯的脸。   当初那个坏脾气的少年早已长大,原本秀美的轮廓变得坚毅而又锐利,褪去稚嫩,蜕变成成年男人该有的深邃和威严。   现在萨尔狄斯的容貌,虽然仍然是常人所不能及的俊美,但是一眼就能看出那个人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   一个已经二十五的男人。   “萨狄,我和你一样大。”   面容仍然稚嫩的少年的指尖轻轻划过眼前男人的脸部轮廓。   “但是现在的我看起来却比你小很多。”   “你也好、老师也好,还有法埃尔他们也是,其实早就发现了那一点,只是从来没有人提醒过我……”   “十八岁之后,我的容貌和身体再也没有改变过。”   就好像他身体的时间定格在了他成年的那一年。   时光在他的身上停止了流逝。   那世上,能够容颜不朽、时光永驻的,唯有神灵。   虽然弥亚自己现在都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是其实他心里早就隐隐有所明白。   和天命之子有着交集的人,怎么可能会是普通人?   那个将他送来的声音说只是恰好选中了他。   但是,命运从来没有所谓的恰好。   很久以前,奥佩莉拉夫人曾对他说过一句话。   她说,‘你是希望’。   从一开始,他的命运就和波多雅斯、和那个世界紧密纠缠着。   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他、只能是他要来到这个世界。   不,应该说是回到这个世界。   少年喃喃地说:“我想,或许……可能……我真的是……”   “弥亚。”   说到一半的话突然被打断。   低沉的声音喊着他的名字,粗糙却温暖的双手捧住他的双颊。   他身上的那人俯身,低下头。   细碎的金发在他眼前垂落,在他眸中折射出点点金色碎光。   萨尔狄斯的脸离得他极近,鼻尖几乎就贴在他的鼻尖上。   浅浅的吐息掠过他的颊。   “弥亚,我也做了梦。”   “和你一样,一个极其真实的梦,一个非常奇怪的梦。”   异色双眸定定地和沁蓝的眼对视着,萨尔狄斯说。   “在发生那……那件事之前,我一直在做同一个梦。”   说到‘那件事’的时候,萨尔狄斯的声音微微顿了一下。   弥亚一怔,但是很快就反应过来。   萨尔狄斯口中的那件事,应该就是指自己被女沙赫所杀的事情。   不过他突然又有些好奇,萨尔狄斯所说的真实而又奇怪的梦,是指什么?   萨尔狄斯凝视着弥亚,他说:“我梦到,我所在的世界里,从来都没有你的存在。”   弥亚的瞳孔陡猛地收缩了一下。   “我梦到很久以前,你和我还很小的时候,一起落入海中的那一次,你没有醒,是我先醒来。”   “我想去救你,但是最终还是没能抓住你。”   “那个时候,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在昏迷中坠入海底,就那样死去了……”   “后来,我一个人长大。”   “没有你保护我,我被特勒亚挖了一只眼。”   “紧接着,我又被人刺杀,一箭射穿了胸口。”   “无数次,我从死亡手中挣扎着活了下来。”   弥亚睁大了眼,呆呆地看着依然在轻声说下去的萨尔狄斯。   他的唇动了动。   他想要说点什么,但是却发不出声音。   那一刻,他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杀了特勒亚。”   “奥佩莉拉被我捏断了喉咙。”   “最后,我一枪刺穿了戴维尔王的胸口。”   “我成为了波多雅斯王,后来,也成为了帝王,所有人都畏惧我、害怕我。他们说我是暴君,说我的一生罪无可恕。”   萨尔狄斯低下头,他的脸埋入弥亚的颈窝深处。   金色的发丝散落在弥亚的胸口。   “那个梦太真实,真实得好像我本来就该是那样的命运,好像那才是真正的我。”   “很多次,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都分不清楚到底哪个世界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我好像和那个世界的我渐渐融合在了一起……”   萨尔狄斯的声音在耳边回荡着。   弥亚听到这里,心里却是猛地一惊。   是的,那个时候萨尔狄斯的确有些骄傲自大、独断专横的迹象,但是也仅仅只是有那样的苗头而已。   有,但是还不至于太严重。   而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那种迹象陡然加剧。   那种性情上突如其来剧烈的变化让他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才对后来发生的事情措手不及。   他不是不觉得奇怪。   但是那个时候萨尔狄斯不肯见他,再加上时间紧迫,忧心女沙赫的他实在无暇多想。   那才导致了最终惨烈的结局。   现在萨尔狄斯的诉说才让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个时候,萨尔狄斯的性情突然急剧地倒向了阴暗的一面。   甚至于对他的态度都——   错误的世界线中的暴君萨尔狄斯的性情有多么的暴戾和阴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若是与那样性情的自己有了情感的共鸣,甚至于性情逐渐同化的话,就能明白,萨尔狄斯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狂傲和专横。   但是,为什么萨尔狄斯会突然梦到错误的世界线?   ……   夜晚……   梦?   难道是——   弥亚猛地抬眼,目光透过天窗看到了挂在夜空中的那轮弯弯的弦月。   【月光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让人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挖出人心底最阴暗的地方,致使其走向错乱和疯狂……】   少年抿紧了唇。   “弥亚。”   萨尔狄斯低声喊着他的名字。   闷闷的声音从他的颈窝那里传来。   “我讨厌那个梦。”   不是因为在梦里的那个世界里,他被人憎恶着。   而是因为……   “梦里的那个世界,我的身边,没有你。”   他讨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存在的世界。   “后来……”   萨尔狄斯的声音微微顿了一顿。   “再后来,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我的身边,也没有你了。”   那最后一句话,语气非常平静。   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只是,平静到了极点,反而更是莫名的锥心。   鼻尖酸楚起来,弥亚的唇张了张,却终究没有开口说话。   有些时候,不需要语言。   他只是抬起双臂,环住萨尔狄斯的头。   他紧紧地搂住了怀中这个抱着一丝微不可及的可能性寻找了他整整五年的男人。   他抱紧了那个会让他觉得心疼的男人。   “我并不是在为自己所犯下的错误而狡辩。”   “无论是怎样的理由,导致那一切的人,是我。”   五年里,无数次的悔恨之中,萨尔狄斯都无法否认那一点。   那个时候的他,还太过于年轻,太过于幼稚。   胜利的荣光遮蔽了他的双眼。   环绕在周身的赞誉让他逐渐变得狂妄自大。   以至于轻易就被一个梦境所影响。   以至于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   “那个时候,对于你一次又一次不肯接受我的感情,我很不甘心。”   “那个时候,我觉得我好像可以轻易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却唯独只有你……我好像怎么都无法握在手中。”   “我想要压服你,想要你向我认输,想要借此来牢牢地抓住你。”   于是,他那无谓的骄傲和狂妄,导致了让他悔恨一生的结局。   他为此付出了最惨烈的代价。   萨尔狄斯停止了说话。   房间里半晌的寂静。   许久之后,声音才再度响起。   “那些年里,我也曾觉得累,也想过不找了……”   但做不到。   他无法停止寻找。   “我问自己,你对我而言究竟是什么。”   萨尔狄斯抬起头。   他的手抚过弥亚的颊。   赤红色的海中,当他在恍惚中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一瞬间。   当泪痕从他眼角渗入海水中的那一刻。   他突然就明白了。   他低头,深深地吻住了怀中的人。   “弥亚,你是……我的性命。” 第206章   【你是……我的性命。】   本该早已消散的声音执拗地回荡在耳边。   伴随着它的,还有仿佛还残留在唇上的灼热的触感。   无意识的,弥亚抬起手指,按在自己的唇上。   他的唇上还残留着那一天被萨尔狄斯咬破时的伤痕,此刻已结了细细的血痂。   他并非是第一次被萨尔狄斯亲吻。   但是唯有昨天晚上的那个吻,让他有种异常灼热的感觉。   那一瞬间,他的心脏仿佛触电般跳动了一下,某种说不出的慌乱和不知所措让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脑子一片混乱中。   唯一记得的,就是那个滚烫的吻,是仿佛要将他的唇融化掉一般的炽热。   “伊赛……伊赛亚!”   陡然在耳边提高的声音将他从恍惚中唤醒。   一个小东西啪的一下砸在他的脑门上,弥亚下意识一伸手,一个雪白的小贝壳不偏不倚恰好掉落在他的手心中。   哗啦。   伴随着海浪拍打海岸的响声,带着湿润气息的海风迎面吹来,掀起少年淡金色的发丝。   弥亚抬头望去。   不远处,有着绮丽俊秀面容的红发怪盗坐在一个巨大的礁石上,刚才正是他抛出的贝壳分毫不差地砸中了他的额头。   海风将希迪尔身后束成一束的火焰色长发吹得高高飞扬而起。   一双细长多情的凤眼微扬着看着弥亚,眼神似笑非笑。   “你在想什么想得那么出神?叫了你好几次都没听到。”   想什么……   灼热得仿佛能将唇都融化掉的温度……   弥亚的颊微微一烫,赶紧将脑中浮现出的记忆驱散开。   “没什么。”   为了避免希迪尔追问下去,赶紧换了个话题。   “你跟我说的那件事,就是那天晚上我走向悬崖什么的,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希迪尔啧了一声。   “你当然没印象,要是有意识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   “月神,向来都是抓着人心的缝隙去摆布。”   在听到‘月神’那个词的时候,弥亚沉默了数秒。   他想起他梦中看到,那个从天而降的身影,遮天蔽日的巨大羽翼,还有那双急切地向他伸出的双臂。   他在石柱上看到的壁画,和他梦中所看到的那一幕重叠在了一起。   胸口再一次传来隐隐的刺痛感。   弥亚下意识抬手按了按胸口。   “希迪尔。”   “什么?”   红发怪盗随手将一颗石子丢入远方起伏的海浪中。   少年坐在礁石上,清凉的海水轻柔地包裹住少年纤细的脚踝。   和海水一般无二的湛蓝色的眼眸映着一望无际的海面,目光中透出几分迷茫。   “你觉得……我真的是那个千年前的神子吗?”   种种迹象、以及那一点点揭露开的事实都在告诉他,他本就属于那个世界。   他是传说中的神之子。   可是对于自己所谓的前世,他却没有一点真实感。   除了不久前做的那个梦,他没有丝毫关于‘神子’的记忆。   他所有的记忆,都是从自己原来的世界那个普通的学生的记忆开始。   希迪尔看了弥亚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谁知道呢。”   他说,俯身,随手从礁石缝隙中抓起一只小螃蟹用力一丢。   小螃蟹张牙舞爪的,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度,然后噗通一声落入海水之中。   “不过,就算你真的是神子,也休想让我用毕恭毕敬的态度对你。”   他又捡起一颗雪白的贝壳,在手中抛了抛。   “对我来说,你突然变成什么少祭也好,变成什么千年前的神子也好,反正我也只会叫你伊赛亚。”   他说,轻描淡写。   “既然你告诉我的是那个名字,那么我也就只认那个名字。”   希迪尔的话让弥亚怔了一下,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枚雪白的贝壳,笑了起来。   “说得也是。”   自己前世是谁,的确不需要太在意。   无论是不是千年前的神子,他也已和那个世界纠缠得太深。   和那个世界的许多人有着太深的羁绊。   那都是属于‘弥亚’的羁绊。   “啾~~~~”   远方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叫声。   一个黑亮的身影在海浪中高高跃起。   阳光之下,水花四溅。   大海豚欢快地叫着,摆动着尾巴飞快地向海岸边的弥亚游过来。   “哟呵,回来了啊。”   希迪尔一手搭在额头上挡着阳光往海上望了一眼,懒洋洋地说了一句。   弥亚和希迪尔坐着的地方是遍布礁石的海域,只见大海豚灵活地绕过一个又一个的礁石,在缝隙中穿梭着,很快就来到了弥亚的跟前。   它扬起脑袋直接往弥亚身上一扑,脑袋搭在弥亚的膝盖上,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瞅着弥亚,发出清亮的啾啾声,像是在向弥亚邀功一般。   全然不顾这一扑溅了弥亚一身水。   虽然身上被弄得湿哒哒的,但是大海豚那撒娇的模样还是让弥亚笑着摸了摸它的头。   邀功的大海豚那才心满意足,尾巴欢快地在水面重重一拍,拍打起的水花恰好溅了旁边的希迪尔半身。   “那家伙——”   希迪尔笑骂了一句,甩了甩手臂上的水。   “它都回来了,我们的陛下应该也不远了。”   抬头一望,就看见远方的海面上出现了浩浩荡荡的舰队。   他嘴一撇,呵了一声。   “速度可真够快的。”   明明是在笑,但是他的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意味。   因为不久前那一场洪水泛滥,导致一片大地都淹没在了海水之下,大森林也沉入海中。   海水迟迟没有退去,想必地形已经成型,从此之后,原本的陆地就成了海洋的一部分。   原本狭窄的海湾和那边的海域彻底连成了一片,从此再也没有了传说中被诅咒的血色海湾。   海上那只舰队是萨尔狄斯所率领的舰队。   当初弥亚召唤海豚和虎鲸群过来,将人们送往陆地的时候,那近千匹骏马只能留在被海水包围的山顶之上。   所以等人都安顿好了之后,便直接用舰队去将那些骏马接了回来。   远方,舰队逐渐靠岸,一匹匹骏马上了岸。   它们虽然有点蔫,但是看上去都还不错,毕竟虽然被海水围困在山顶,但是山顶上还有茂密的青草嫩叶供它们食用。   大海豚之所以向弥亚邀功,是因为是它领着舰队们寻找到茫茫海洋中的那个小山顶的。   弥亚一边抚摸着大海豚的头,一边望着远方靠岸的海船。   很快,他就看见一匹雪白的骏马向他所在的方向飞驰而来。   马背上的骑士那一头长发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辉,显得尤为耀眼。   纵马飞驰到海岸边,萨尔狄斯飞快地下马,大长腿一迈,踩着礁石几个纵跃就来到了弥亚身边。   他的目光只盯着弥亚,完全没看旁边的希迪尔一眼。   弥亚刚仰头对他笑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萨尔狄斯长臂一伸,不等弥亚反应过来,就将坐在礁石上的少年一把捞入怀中。   原本开心地趴在弥亚膝上被摸着头的大海豚猝不及防,滑下来噗通一下掉入水中。   弥亚就那么被拽得一头撞到萨尔狄斯胸口的时候,还有点懵。   而萨尔狄斯则是在将在弥亚搂入怀中,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时,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脸上原本略有些绷紧的神色舒缓了下来。   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身在冰天雪地中的人,终于走到了温暖的火堆边,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他的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弥亚的发,看着怀中人的目光柔和至极。   一旁的希迪尔嘴角抽了抽,觉得有些牙疼。   他实在忍不住开了口。   “我说陛下。”   他一脸牙疼的表情,说道,“不过短短半天不见而已,别弄得像是一两年没见面甚至生离死别的好吗?”   他在说那话的时候,猝不及防掉回水中的大海豚也回过神来。   它将脑袋浮出水面,气势汹汹地冲着萨尔狄斯唧的叫了一声。   萨尔狄斯看了它一眼。   突然一道水箭从大海豚口中喷出来,眼看就要喷萨尔狄斯一脸。   萨尔狄斯轻轻一侧身,水箭从他头侧擦过,小部分落在了他的肩头。   他眯起眼,和仍旧仰着头气鼓鼓地盯着他的大海豚对视了一眼。   然后,双手一搂,直接将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弥亚抱起。   踩着礁石,几步就跨回了海岸边,将礁石海域里的大海豚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大海豚气得唧的叫了一声,大概是在骂某个过河拆桥的家伙,但是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转身离开了。   陆上帝王VS海中神使。   大海豚败。   一旁的红发怪盗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还在大海豚怏怏不乐地离开的时候吹了个口哨。   目送大海豚离开后,他起身,也跟着回到了海岸边。   “行了,陛下,遵从您的命令,我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一直盯着他。”   他对萨尔狄斯说,   “现在您回来了,想必也会嫌我碍事,那么我就先走了。”   笑眯眯地说完,希迪尔挥一挥手,在萨尔狄斯锐利的目光下果断转身跑人。   弥亚仰头,看向萨尔狄斯。   “你让希迪尔盯着我?”   萨尔狄斯的低头看弥亚,手指探入柔软的发丝中,轻轻地梳理了一下。   他轻声说:“我害怕。”   一句话,他说得非常坦然。   甚至说出了‘害怕’那样的词语,将弥亚一下子哽了回去。   他想起上次眼前那个大男人闯入浴池搂着他撒娇说着自己一个人害怕时的情形,一时间只想叹气。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萨尔狄斯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为了黏着他,说的话越来越不要脸了。   ……   只是,归根结底,那也是因为自己带给他的不安导致的后果。   弥亚自己也知道。   对于自己,萨尔狄斯总是患得患失。   因为意外,因为阴差阳错,他总是一次又一次‘死’在萨尔狄斯的眼前。   由此导致了萨尔狄斯极度缺乏安全感。   …………更重要的是,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一次从萨尔狄斯身边离开。   “你在想什么,弥亚?”   弥亚一失神,萨尔狄斯就仿佛敏感地感觉到了什么,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没什么。”   弥亚摇了摇头,赶紧转移话题。   他转头看着身后那匹像是一个贵族一般优雅而又安静地站着的雪白骏马,说,“幸好它没事。”   萨尔狄斯的坐骑,那可是万里挑一的神骏。   要是折损在海中未免太可惜了。   弥亚抬起手去摸白马的鬃毛。   萨尔狄斯站在他身后看着他。   “弥亚。”   男人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想了很久。”   “在离开你的那段时间里,我很不安。”   “我不知道在我回来后,你还会不会在那里。”   “在寻找你的那段时间里,我也一直想过,如果我找回了你,要怎样才能让你一直待在我身边,再也不离开我。”   身后的男人低头,说话时的气息掠过弥亚的耳尖。   “我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了办法。”   萨尔狄斯抬手,从骏马一侧的挎包中拿出了什么。   一道银光闪过。   啪嗒一声。   等弥亚反应过来,他错愕地发现,一条细细的银链牢牢地将他和萨尔狄斯的手腕连接在了一起。   弥亚:“???” 第207章     然后年初再度检查的时候,医生说保守不行了,手术吧,于是我心惊胆战住进医院。   幸好结果不错,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因为是早期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再好好休息一阵子就行了。   所以,定期体检还是很有用的,有问题可以及时发现避免出现大问题。   大家也要注意别熬夜,生病真的是超级难受的事情TVT。   新的一年,大家都健健康康的啊~~~   以及,抱歉了,修养期这段时间里,虽然会有更新,但是每天更新肯定没法保证,更新速度也肯定会有些慢。   ————   再次谢谢大家的关心。   这一波过去啦,没事啦。   不好的事情忘掉忘掉,晦气甩掉甩掉~~~   我们就都不提它了。   小伙伴们继续开开心心的看文,聊聊文,聊聊可怜的大猫猫(不是)就好啦~~   最后,向小伙伴们汇报一个好消息。   王座攻略笔记应该会签简体出版啦(*^▽^*)   当看到突然被套在自己手腕上的链子时,弥亚懵了一瞬。   那在阳光下闪动的银色光泽让他的脑子一时间转不过弯来。   而就在他懵掉的短短一瞬间,又是咔嚓一声,萨尔狄斯就那么当着他的面将银链的另一端扣在了自己的左手手腕上。   萨尔狄斯的动作非常果断和迅速,弥亚下意识伸出去的手根本来不及阻止。   哗嗒。   从他右手手腕上垂下来的银链随着他的动作晃动了一下,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弥亚睁大眼看着自己的手腕,那半指宽而又镂空雕琢出繁杂花纹的金色手环就像个普通的手饰,偏生银色的细链自金色手环上垂落下来,落到细碎的沙粒上,然后又向上延伸到了萨尔狄斯的左手手腕上。   自然,萨尔狄斯左手上戴着的,是和他手腕上近乎一模一样只是大上一圈的金色手环。   这种东西,就像是——像是被延长了的手铐一般。   一股怒意陡然涌上心头。   啪!   响亮的一声。   那是弥亚重重拍开萨尔狄斯向他伸来的手发出的声音。   弥亚挥手打开萨尔狄斯的手。   连接在两人之间的银链随着他剧烈的动作在空中晃开一个极大的弧度。   那在阳光下闪动着光泽的细链从弥亚的眼前、亦是自萨尔狄斯的眼前晃过。   弥亚咬牙盯着萨尔狄斯,一双湛蓝的眸中简直要喷出火来。   手环在阳光下闪耀出金色的光华,嵌在其上的海蓝宝石更是熠熠生辉。   但——   就算打造雕琢得如艺术品一般精致华美,它也依然象征着囚禁。   那是锁链,是枷锁。   弥亚的目光中满是怒意,他将攥紧成拳的右手举起到萨尔狄斯眼前。   “解开它!立刻!”   萨尔狄斯垂下眼,睫毛落下,半掩住他的眼。   刚才被重重打开的左手再一次抬起,轻轻地握住在他眼前举起的手。   弥亚的手腕要比他细上一圈,他的手能够轻易将这纤细的手腕握在手心中。   当他握住弥亚的手时,他手腕上的金环就和弥亚的抵在了一起。   一模一样的精致图纹,就连嵌在其上的宛如流动海水般的海蓝宝石都一样。   弥亚一怔。   他突然发现,这两块海蓝宝石……似乎就是当初萨尔狄斯送他的那颗流光海蓝石。   它曾被做成耳坠戴在他的耳上,也曾被做成手链戴在萨尔狄斯的手上。   如今,它被切开成两半,嵌在了一大一小两个金色手环上。   就在他看着海蓝宝石略有失神的时候,萨尔狄斯握着他的手,低头。   略带一点凉意的唇落在他的手指上。   萨尔狄斯低头吻了吻他的手。   年轻的帝王低着头,细腻的金色发丝垂落在他的手指上,滑落入他手指的缝隙里。   那金色的发和两人抵在一起的金色手环交相辉映,仿佛能融为一体。   唇印在他手指上的金发帝王凝视着他,异色双眸从金色额发的缝隙中看来。   那眼神似乎冷静到了极点,可是偏生让人看一眼就无端令人心悸。   萨尔狄斯就这样用令人心悸的眼神盯着弥亚,依然印在弥亚指上的唇动了动。   他握着弥亚手的力度,亲吻弥亚手指的动作,都是极其温柔的。   可是他的动作有多温柔,从他唇中发出的声音就有多发狠。   “……除非我死。”   一字一句,仿佛是伴随着他身体里心脏的跳动逼出的话语。   他亲吻指尖的动作,低沉的呢喃声,仿佛在温柔地倾诉着爱的誓言。   可是从那双异瞳中看来的眼神却透着近乎被逼迫到绝境的疯狂。   金发的帝王用那种冷静得几乎疯狂的眼神凝视着眼前的少年。   冷色的薄唇张开。   “除非我死。”   再一次重复的话语让弥亚的心蓦然狠狠一跳。   他张了张唇,却是说不出话来。   明明刚刚还满腔怒火,明明他才是该生气的那个人,可是此刻和萨尔狄斯的目光对视着,他竟是发不出一点火来。   他突然就想起那天的夜晚,那薄薄的一堵石墙之后,坐在墙边的萨尔狄斯低声说着‘我好想见他’的呢喃声。   就算看不见,他也能从那低低的呢喃声中感觉到对方的落寞。   他想起他将他从海中拽出来时,这个强大的男人眼角那一抹脆弱的红痕。   ……   弥亚抿了抿唇。   心底的火气已是泄得干干净净,让他无论如何都发不出脾气来。   可是他又觉得不该这样纵容萨尔狄斯。   若是此刻心一软,萨尔狄斯以后一定又会借着他的心软做出更加得寸进尺的事情来。   他抿着唇冷着脸不吭声,用力抽回了自己被萨尔狄斯握着的手。   垂眼看着将两人系在一起的银链,弥亚转身就走。   牵连着两个金手环的银链并不短,大概有一两米之长。   弥亚转身走的时候,萨尔狄斯站着没动。   他看着弥亚的背影,大概是知道这一次弥亚是真的动怒了,所以不敢追上去,只是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   惯来高居众人之上威势凌人的年轻帝王,此刻那模样看上去竟是有些可怜。   弥亚冷着脸不搭理萨尔狄斯,只是环顾着四周,最终,目光落在了海中。   海浪涌动着,海中的那一片礁石在海浪中时隐时现。   目光锁定在礁石上后,弥亚快步走入海中。   随着他和萨尔狄斯的远离,原本垂落在沙地上细链悬了起来。   弥亚已经重新走入了海里,小腿没入海水中,涌起的海浪时不时拍打着他的膝盖。   右手一拽,啪嗒一声,细链落在了一块平坦的礁石上。   他左手抽出腰间的短剑,重重砍下!   铿!   铿铿——   金属的撞击声接连响起。   弥亚憋着一口气,左手中的短剑一下又一下狠狠劈砍在细链之上。   激烈的金属撞击中火星四溅。   银链很细,甚至还没有小指粗。   可是被锋利的短剑重重劈砍了十来下,它上面也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甚至连一点刮痕都没有。   反倒是砍它的那把短剑,剑刃上出现了两三处米粒大的豁口。   弥亚恨恨地盯着剑刃上的豁口,不信邪,还要继续再砍,突然一只大手从旁边伸过来,一把夺走他手中的短剑。   下一秒,那只手握着短剑朝着礁石上的银链重重砍下——   咔嚓一声脆响。   那是少年完全无法比拟的可怕力道。   短剑的剑刃整个儿都砍入了礁石之中。   更可怕的是,嵌入石头里的剑刃整整齐齐地断裂成了两半。   而让其断裂成两半的细链仍旧是完好无损躺在礁石上,被短剑劈砍的地方只留下一个铮亮的印子。   弥亚怔怔地看了那银光闪闪的细链好一会儿,抬起头来,看向站在他身前的萨尔狄斯。   萨尔狄斯的右手还紧握着劈入礁石中的短剑剑柄,在他看向他时,也抬眼看向他。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哗啦。   一阵巨大的海浪涌过来,恰好拍打在萨尔狄斯的身上。   一瞬间,萨尔狄斯整个人被海浪打得湿透。   金发湿淋淋地贴在他的额头上,水滴从发梢渗出来,流在他的脸上。   弥亚仰着头看萨尔狄斯。   萨尔狄斯低头,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身前的少年。   他脸上的神色依然是极其温柔的,就像是他抚上弥亚脸庞的手指一样。   他凝视弥亚的目光中带着满足的笑意。   “砍不断的。”   他抚着弥亚的脸,柔声说:“就算是用我的剑,就算是我亲自动手,也砍不断。”   他俯身,低下头。   湿漉漉的金发贴在了弥亚的额上,水痕顺着颊流淌了下来。   “弥亚。”   他轻声说,   “我知道你会生气,会很生气。”   他的额头抵着弥亚的额头。   他睁着眼,细长睫毛上还点缀着几点细小的水珠。   “可我怕。”   俾睨天下的年轻帝王。   威震四方的雄狮。   此刻也不过是一头被雨水浇透了的落水狮,金色的毛发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用湿漉漉的眼凝视着让他心尖发疼的那个人。   “每一次眨眼,我都怕我睁眼的时候……看不到你。”   【月神要带走他。】   他怕他一个转身,眼前的人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   从重见弥亚的那一刻起,这样的恐惧就如影随形。   像是在身体深处一点点滋长的无形火焰,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萨尔狄斯双手将弥亚拥入怀中,从两人双手上垂落下来的银链落入海水中,在水下微微晃动着,漾起一圈圈的水纹。   弥亚被萨尔狄斯搂入怀中。   眼前的男人比五年之前又高大了一截。   如今的他,头顶堪堪才到男人的肩头。   被对方拥入怀中时,哪怕萨尔狄斯低头俯身,哪怕他仰起头,他也只能堪堪越过男人的肩露出上半边的脸。   搂着他的男人是无以伦比的强大。   可是,如此强大的男人却在他耳边轻声说着。   我怕。   弥亚说不清此刻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有愤怒,有酸楚,有心疼,又像是被重石死死压着,酸甜苦辣,五味杂陈。   心底的怒气仍在,怎么都压不下去。   可是他甚至都不知道心底的那股怒气究竟是对于萨尔狄斯做出的那件事,还是哪怕萨尔狄斯做出那种让他无法接受的事之后依然会对萨尔狄斯心软的自己——   那股怒气在身体深处盘旋着,一圈又一圈,怎么都找不到出口。   憋得慌。   堵得慌。   还有种说不出的委屈。   想发火也发不出来,想挣开整个人又被紧紧地搂着,双臂也被勒住,根本动弹不得。   愤恨到了极点,憋屈到了极点,弥亚张口,啊呜一口狠狠咬在萨尔狄斯颈窝上!   他那一口咬得很用力,甚至隐隐感觉到一点铁锈味从齿尖渗出来。   他不知道,这一口,即将让自己付出何等的代价。   这一口咬下去,狠狠刺激到了对方。   前一秒还浑身湿漉漉让人看着就心软的大狮子一个转身,将弥亚整个人压在被他砍出裂痕的礁石上。   高大的身影将其整个人笼罩在影子里。   萨尔狄斯深深的俯身,用力地堵住了弥亚的唇。   不同于那几日中小心翼翼的、仿佛呵护易碎珍宝那般温柔的亲吻——或许是被颈窝上的痛意刺激,也或许是因为此刻置身于澎湃的海浪之中——那一刻,年轻帝王的吻如同骤然变天的海浪风暴。   风暴过境,肆虐大地。   风卷残云。   迫切的,渴求的,贪婪的,激烈到近乎疯狂的地步。   夺走身下少年的唇,夺去对方的齿舌,夺去对方口中所有的氧气,逼得少年呼吸不畅,以至于双手都无力抵在他的胸口。   被逼到眼角泛红,渗出点点泪痕。   眼见弥亚实在受不住,萨尔狄斯才勉强松开对方的唇。   在弥亚急剧喘息着的时候,他尤不满足,唇顺着对方的下巴落在弥亚的侧颈上。   弥亚的颈很纤细,线条柔和。   此刻人向后仰倒着,上半身被萨尔狄斯压在礁石上,不得不仰着头,使得他的颈呈现出极其优美的弧线。   萨尔狄斯着迷地吻着怀中人的颈。   弥亚的肌肤本就白皙柔嫩,经过五年海底不见阳光的沉睡,更是白得近乎半透明一般。   只要轻轻一吮,就会留下一个清晰的红痕。   那浅浅的红痕,像是落在少年侧颈上的粉色樱瓣般。   一片。   又落下一片。   萨尔狄斯沉迷于在那雪白的肌肤上留下属于他的烙印,短短一会儿,就在弥亚侧颈上留下了五六个细密的红痕。   直到喘过气来的弥亚双手用力将他推开,他才勉强忍住心底汹涌的欲望,顺着弥亚推他的力道后退,抬起上半身。   弥亚低低喘着气。   他向后仰倒着,上半身被压在平坦的礁石上,湿润的淡金色发丝散落在礁石上。   他一边轻轻喘息,一边睁眼看着笼罩在他上方的男人。   萨尔狄斯俯身在弥亚上方。   高大身躯挡住了上空的蓝天,挡住了太阳。   逆光中,弥亚看见那张英姿焕发的脸被笼在阴影中。   男人浑身早已浸透,一身衣服湿淋淋地贴在他的身上,越发显露出他强健的身躯。   就算过去了五年,他仍保持着多年的习惯,穿着敞露胸膛的衣服。   湿漉漉的胸膛上,蜜色的肌肤泛着水光。   束成一束的湿润金发越过肩垂落,落在礁石上,末梢浸入海水中。   金色的光圈勾勒出年轻帝王宛如雕像般健美的身躯轮廓。   阳光从他身后照下来,湿润的金发熠熠生辉。   像极了从海中走出的神祇。   啪嗒。   一滴水珠从萨尔狄斯的发梢滴落。   落在弥亚泛红的眼角。   那水痕顺着眼角滑下去,没入湿润的鬓发之中。   弥亚睁着微微泛红的眼看着萨尔狄斯,轻轻眨了下眼。   他抿着唇,眼角那一抹红痕中透出一点委屈,分外惹人心疼。   他说:“我很生气。”   “嗯。”   “我真的在生气!”   “嗯。”   萨尔狄斯俯身,怜爱地吻去弥亚微红眼角的水痕。   【让我放开你……除非我死。】 第208章   乱糟糟的港口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被船只运来的近千匹骏马已经陆续离去,只在道路上留下了一地的马蹄印。   此刻,近卫将领伫立在港口,站姿笔挺,目光定定地遥望着远方。   他的脸上带着几分忧心。   之前海船到岸之后,萨尔狄斯陛下立刻就先众人一步下了船,也不让他们那些近卫伴随身侧,只是对他留下一句要去接少祭,让他安排一众骑兵先行回城,然后就甩下他们,径自骑马沿着海岸飞驰而去。   眼睁睁地看着陛下离去,他叹了口气,只能任劳任怨地安排骏马下船之事。幸好这些军马都经过严格的训练,这才没出什么乱子,顺利地下了船。   一众骑兵们骑马回了城,身为陛下近卫统领的他当然不可能不管陛下擅自离去。   但是他又不知陛下去了哪里,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原地等着,眼巴巴地望着陛下离去的方向,像个望夫石似的等着自家陛下领着少祭殿下归来。   可他等了好半天,也迟迟不见陛下和少祭殿下归来,心里不由得有些惴惴不安。   就算知道陛下的武勇过人,非常人能及,但那两位要是出了个什么意外,他肯定是万死难辞其咎。   眼见着太阳都已经沉入海平线一小截,近卫统领终于按捺不住,打算过去看看状况。   他嘱咐下属留在原地,自己翻身上马,循着陛下离去的方向,沿着海岸线一路奔过去。   结果,他刚骑马跑了五六分钟,就看到一匹熟悉的白色神骏沿着海岸飞驰而来。   看着那在阳光下极为显眼明亮的金发,他心里顿时就松了口气,赶紧驱马迎上去。   等双方接近之后,他勒马停下,然后翻身下马。   “陛下,少祭殿下。”   他俯身单膝跪地,恭敬地向两人行礼后,才抬起头来。   然而这抬头一看,他的目光瞬间就呆滞了一下。   雪白骏马之上,马背上的陛下拥着坐在其身前的少祭殿下。   少祭殿下的头顶堪堪越过陛下的肩头。   因为陛下身型极为高大,越发衬得他怀中的少祭殿下身影纤细,甚至可以说是娇小。   又因为共骑一马,两人看起来尤为亲密。   陛下的双手明明只是握着缰绳,可乍一看上去,怎么都像是年轻帝王用双臂将少祭牢牢地圈禁在了自己怀中。   若仅仅只是坐姿也就罢了。   但是,让近卫统领的目光瞬间呆滞的原因——是他一抬眼就恰好看到了少祭殿下脖子上绯色痕迹——那可真不是他眼尖,也不是他故意往殿下脖子上看,实在是因为少祭殿下那白得过分的肌肤上突兀的几点嫣红太过于显眼,让人一眼就将其看入眼底。   就像是纯白无瑕的雪地里,洒落了几片绯红花瓣。   旖丽至极。   那点缀着红痕的颈被散落在脖子上的金色长发缠绕着,莫名透出一种靡丽的气息。   近卫统领猛地心跳了好几下,突然觉得自己饱经风霜的粗糙脸皮都有些烧得发烫。   他赶紧将目光从少祭殿下脖子上的绯红痕迹上移开。   然而,这一移,他的目光自然就掠过了萨尔狄斯陛下的脖子。   他眼尖地看到陛下颈窝上一处咬痕。   齿痕在蜜色的皮肤上清晰可见,极引人注目。   大个子统领的心脏又是噗通一跳。   不知为何,看着眼前少祭殿下脖子上那点点让人遐想的红痕,他脑中突然浮现出一头健壮的雄狮将纤弱的少年按于爪下的……某种意义上来说颇为糟糕的情景。   金色的毛发散落在少年身上,雄狮几乎将其整个儿覆盖在自己巨大的身躯之下。   野兽的利齿刺入少年被迫暴露在野兽目光之下的脆弱的颈中。   瞬间涌出的绯红的鲜血点缀在苍白的肌肤上。   而吃痛的少年则是一口狠狠反咬在雄狮身上——   打住!   这是不敬!   无论是对陛下还是对少祭殿下都是大不敬!   近卫统领在脑中狠狠给了自己几耳光,在想象力放飞自我的边缘及时遏制住了自己糟糕的脑补。   他努力稳了稳神。   作为陛下的心腹近卫,几乎时刻跟随在陛下身侧,这五年来,他早就明白陛下对这位少祭殿下抱持着怎样的感情。   其实,他心底一直都觉得陛下的这份爱恋太过于惊世骇俗,不合时宜。   但是看到那五年来陛下深陷执念的模样,又看到陛下现在的模样时,他突然又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同时,他觉得他已经很明白陛下为什么回来得这么迟了。   毕竟苦苦寻找了五年的心爱的人就在怀中。   陛下也是男人。   还是男人中的男人。   一时情难自禁,干柴……那个烈火,天雷……勾动那个地火。   咳咳,所以,稍微耽误一点时间也是理所当然的,是不是?   咳。   陛下,理解归理解,但是太过激烈,留下的痕迹太明显……咳,太容易被人看到了啊。   自以为看穿了一切,努力装作镇定自若的近卫统领干咳了两声。   然后,他站起身,解开自己披风的肩扣,双手将披风呈了上去。   “咳,那个,少祭殿下,夜风起了,海边风大,咳,恐怕会让您的脖子受凉。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就请用属下的披风挡一挡。”   马背上,弥亚坐在萨尔狄斯身前。   因为从小就习惯了和萨尔狄斯共骑,所以也没注意到萨尔狄斯刻意用握着缰绳的双臂拥着自己,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整个人都窝在了萨尔狄斯怀中一样。   他一路上都只顾着盯着手腕上的金环看,发愁地思索着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萨尔狄斯摘下这个东西。   所以,当那个近卫统领上前行礼的时候,他只是敷衍的嗯了一声,没有太在意。   但是那近卫统领却突然结结巴巴地说着什么夜风太凉,甚至还主动给他递了一件披风?   这气候哪里凉了?   明明很热。   就是因为热,所以他出来的时候都没扣上披风。   觉得这大个子统领实在是莫名其妙的弥亚下意识朝对方看去。   他看见近卫统领虽是因为双手将披风呈上来而仰着头,但是目光却没有看他,而是飘忽地落在一边,游移不定。   不慎和他对视一眼,对方立刻慌张地移开视线。   弥亚敏锐地察觉到,对方慌张地躲开目光时,下意识瞥了他的脖子一眼。   瞥完后的下一秒,近卫统领那张被风吹日晒得黝黑的脸腾地一下,竟是泛红了。   那模样,怎么看都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嗯?   脖子?   …………!!!   反应过来的瞬间,弥亚只觉得脑子轰的一下,整个儿炸开了。   就算知道已经太迟了,但是他还是本能地一抬手,一把捂住了自己的侧颈。   因为太过用力以至于发出啪一声清脆的拍打声。   绯色在少年白净的脸上迅速地蔓延,一直蔓延到耳根。   他瞬间就明白了近卫统领刚才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中潜藏的含义。   而正是因为明白了,所以他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只觉得脸颊上烫得跟火烧似的。   他脖子上的吻痕,让对方误会了他和萨尔狄斯在无人的海岸边……那……什么……   弥亚的唇微微动了一下,却没能发出声音。   任何误会都能够解释。   但是那种事……根本没法解释啊!   难道还能跟对方说,他没和萨尔狄斯怎么样?   那种明明什么都没发生,却被他人误会发生了什么,偏生又无法主动解释的状况让弥亚憋屈得要命。   他涨红了脸,一转头,咬紧牙,凶狠地盯向导致他处于那种狼狈境地的罪魁祸首。   ——都是你害的!你要怎么解决!   只是,弥亚眼中喷火,自认为目光凶狠,眼神足以杀人,但是那张仍带着少年稚气的脸此刻就像是嫩生生的红苹果,实在没什么迫人的气势。   那副右手死死捂着的脖子的模样泄露出几分无措。   看似凶巴巴的湛蓝眼眸渗出一点隐藏不住的羞恼之色,让沁蓝色如水波般荡漾闪动着。   明明处于惊慌失措之中偏生就死倔死倔地硬撑着一股气势狠狠地盯过来。   那所谓凶狠的眼神不仅没起到丝毫震慑力,反而让某个被瞪的罪魁祸首一颗心又是酥麻又是酥软,只觉得眼前的人实在可爱得不得了,只恨不得把人捧在手心好好地哄着,捧进心窝里好好地宠着。   若不是眼前还有他人,怕惹得弥亚真的生气,萨尔狄斯恐怕早就忍不住将人搂在怀中一边哄一边亲下去了。   唇角上扬起一抹弧度,萨尔狄斯伸手,拿起下属呈上来的披风。   抬手甩开,然后将其轻轻地裹在了弥亚身上。   他裹得很高,披风竖起的领子挡住了弥亚侧颈上的红痕,也挡住了那让他强忍着才没咬下去的红苹果似的脸颊。   与此同时,他斜了一眼某个毫无眼色仍旧杵在原地的大个子统领。   “你带着其他人先行回城。”   年轻帝王毫不掩饰自己口吻中的嫌弃之意。   被自家陛下那一眼看得胸口哆嗦了一下的近卫统领二话不说,转身,上马,走人。   因为让人尴尬的根源消失,弥亚微微缓了口气。   但是一想到那个大个子统领不知道会在脑中如何脑补,一想到这件事他是怎么都洗不清了,他就气得磨牙。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下意识往萨尔狄斯脖子上那里看。   看到萨尔狄斯颈窝处清晰的齿痕,他心里就后悔自己当时咬得还不够狠。   弥亚的眼神实在太过于明显,让萨尔狄斯一眼就猜出了心思。   他轻轻笑了起来。   他双手还握着披风的两侧,将弥亚裹在其中。   他裹得很严实,只让怀中的人露出一双沁蓝的眸,只映出自己的影子。   “我让你再咬几口好不好?”   他柔声哄着怀中的少年。   他看着弥亚的目光像是能溺毙人的春水。   “多咬几口,他们就都看着我,不会去注意你。”   他一边温柔地哄人,一边善解人意地低头,将自己的脖子主动凑到弥亚之前。   然而,就在他堪堪低下头的那一刻。   弥亚呵呵两声。   抬手。   啪的一掌。   时隔数年之后,少年仍然一爪子极其熟练地拍在某个低头想要继续占他便宜的不要脸的男人脸上。   真当他傻啊?   再多咬几个齿痕?   谁猜不出来那是他咬出来的?   毕竟这世上有本事在萨尔狄斯脖子上动口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   ……………………   已到了夜晚,墙壁上的灯火早已点燃,火光照亮了房间。   虽然隐藏在云层后好几晚的明月已经再一次出现在夜空之上,如往常那般向地面洒落清辉。   但是萨尔狄斯早已关上了落地窗,并将窗前的纱幕拉上,挡住了屋外的月光。   细细的银链在石地上蜿蜒盘旋,映着灯火泛出金属特有的冰冷光泽。   红发怪盗的目光才在地面上的细链上扫过,金色手环就凑到了他的眼前。   “你能打开吗?”   将手环举到希迪尔眼前,弥亚一脸期盼地看着他。   红发怪盗瞥了一眼站在落地窗前的某位陛下,那位陛下也正好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两人的目光就这样在空气中硬邦邦地对撞了一下。   说不清谁输谁赢,但是两人都很快收回了目光。   希迪尔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握住弥亚的手腕,一边转动着,一边仔细查看那枚金环。   他的神态一开始还很轻松,但是很快脸色就变得不怎么好。   细看许久之后,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打不开。”   希迪尔说,口气听上去很郁闷。   “你都打不开吗?”   弥亚很沮丧。   要知道,身为经常潜入各种宝库和古墓遗迹的盗贼,希迪尔处理机关以及打开各种复杂的锁的技能绝对是世上数一数二的。   希迪尔曾对他说过,他最自傲的本事,一是变装,另一个就是他身为盗贼的顶尖技能了。   现在连希迪尔都打不开,难道他真的要把那锁着他的金环戴一辈子?   “我能开锁,前提是那锁能被打开。”   希迪尔说,“但是你那个手环的设计是,一旦扣上,就会锁死,再也打不开。”   他紧皱着眉,烦躁地抬手将散落在胸前的红发甩到肩后,然后抬眼用冷嘲的目光看向萨尔狄斯。   “我说,陛下,您好歹也是举世闻名的大帝。”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挑起从弥亚手腕上垂落的银色细链。   “堂堂的一位大帝,却用那种方法留住人,您不觉得太不要脸了吗?”   红发怪盗口中堂堂的萨尔狄斯大帝笑了一下。   笑得轻描淡写。   他走过来,站在弥亚身后,左手从后面绕过来,环住弥亚的肩。   以手臂将弥亚和希迪尔隔开。   “嗯。”   他嗯了一声。   萨尔狄斯低着头,目光温柔而又眷恋地落在弥亚身上。   他说,“我要弥亚,不要脸。”   希迪尔:“…………”   弥亚:“………………”   弥亚突然觉得他不久前的那一爪子还是挠得轻了。 第209章   希迪尔挑眉,笑了一下。   “虽然锁打不开,链砍不断。”他说:“不过,解决的办法也不是没有。”   他的目光和萨尔狄斯对视着,细长眼角一如往常扬起多情的弧度。   一双桃花眼中笑意盈盈。   “你要是什么时候实在是受不了皇帝陛下了,只要……”   希迪尔抬手做出手刀之势,在萨尔狄斯左腕上虚挥了一下。   明明眼底笑意盈盈,但是那笑意中却满满都是冷色。   “咔嚓一下。”   红发怪盗以轻佻的口吻,笑嘻嘻地说出可怕的话。   “像那样把皇帝陛下的那只手砍断——”   他的话语中有着丝毫不加以掩饰的挑衅之意。   “你就可以恢复自由了啦~~”   他笑嘻嘻地说:“伊赛亚,你觉得我这个办法怎么样?”   弥亚:“…………”   我觉得你还是闭嘴的好。   老虎屁股摸不得。   你以为狮子的爪子就能随便摸?   他叹了口气。   就算再迟钝,他也感觉到了两个男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他抬起双手,在两人之间举起,刚要说点缓和气氛的话,站在他身后的萨尔狄斯却突然先他一步开口。   “无所谓。”   皇帝陛下如此回答。   “他随时都有那样的机会。”   顿了一顿。   “不……”   萨尔狄斯说,“应该说,在戴上手环的时候,我就已经给予了他掌控我性命的权力。”   “我的佩剑随时都佩戴在我的腰侧,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仍旧一手从后面环住着弥亚的双肩,萨尔狄斯另一只手握住弥亚的右手。   “你随时都有机会砍断我的手,或者……”   幽幽的灯火之下,异色双眸闪动着异色的微光。   萨尔狄斯的目光在怀中人的喉咙上掠过。   在弥亚颈部略显苍白的肌肤上,那道细细的嫣红长痕越发显眼。   凝视着那道宛如血痕的痕迹,萨尔狄斯的瞳孔深处仿佛有让人看不见的深海波浪涌动着,又寂静如同最深的夜色。   他握着弥亚的右手,将其的手指按在自己的喉咙上。   他轻声说:“或者……干脆直接砍断这里。”   弥亚呼吸一顿。   他侧着头,仰着和萨尔狄斯的目光对视着。   他的手被萨尔狄斯握着,指尖就按在萨尔狄斯喉咙上。   在萨尔狄斯说话的时候,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指尖所碰触到的温热肌肤的起伏,以及颈侧大动脉的脉动痕迹。   那是人的身体最脆弱的地方。   他所碰触的地方,是轻易就能夺走一个人性命的地方。   【放开你……除非我死。】   自己眼前的那个男人是认真的。   那个男人是真的就算豁出性命也要将自己困在他的身边。   但……那个男人又是极其狡猾的。   他明明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情。   弥亚抿紧唇,用力一甩,收回自己的手。   “不管你怎么说,我一定会找到办法打开这个手环!”   那边,双手抱胸靠在石柱上看着他们的红发怪盗撇了撇嘴。   “算了。”   他耸了耸肩,说,“反正回去之后,王宫里还有不少人会帮着你找我们皇帝陛下的麻烦,所以伊赛亚,你暂时先忍耐几天吧。”   “话说回来,一进门就看到那种事情,差点将来找你的正事给忘了。”   其实他在下午时突然离开,也是因为突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所以急着回来查看资料以及向那位女祭司求证。   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他一离开,就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早知道他就该在旁边看着……算了,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他下午就算没走,以后迟早也会有那么一着。   谁让伊赛亚就是惹上了那么个不好惹的家伙呢。   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希迪尔开始说起正事。   “你也知道,那五年来,我访过了不少神殿遗迹,多多少少都发现了一些东西。”   “其实我一直都觉得奇怪,明明一些预言上说,身为神之子你的降世应该是救世,但是另一些预言却又说,说是当你归来的时候,大灾难将会随之降临,身为罪孽的人类也将会因此而毁灭。”   “这两种说法根本是截然相反,让我怎么都想不明白。”   “更让人疑惑的是,如果月神的目的是想要接你回去的话,她完全可以直接接走你。”   无视某位皇帝陛下投来的满是凶意的眼神,希迪尔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为什么她一定要安排希塔雅一族整族作为祭品?为什么一定要降下灾难毁灭人类?”   “真的仅仅只是为了惩罚他们?”   “还是说……”红发盗贼此刻的神色是罕见的肃然,他凝视着弥亚,目光沉沉,“为了将你带走,那些‘毁灭’是必要的前提?”   弥亚怔住了。   希迪尔说出的那句话让他的心脏蓦然一跳,就好像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针一般轻轻地扎在心底。   并不会觉得痛,但是就是让他突然生出一种不祥而又心乱的极其不舒服的感觉。   如果说,【毁灭】是因他而出现——   “接下来的话,我想单独跟你说。”   对于某位大狮子不善的眼神,红发怪盗继续视而不见。   弥亚抿了抿唇。   他没说什么,但是转头就盯住了依然揽着自己不放手的黏人大狮子。   他一句话也不说,就是用眼神那么盯着萨尔狄斯。   直勾勾的,一眨不眨的。   明明面容稚嫩如少年一般,身型也比对方小了一截,但是不知为何气势上就是把那头任性而又张狂的大狮子压得死死的。   被弥亚那么盯着,萨尔狄斯犹豫了好一会儿后,乖乖地松开了手。   接着,继续在弥亚死亡注视之下,乖巧地向一旁走去,拉开了细链所能达到的最大长度。   虽然一脸不快生着闷气,但是他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站在了那里。   希迪尔:“…………啧。”   皇帝陛下那么乖巧听话的模样简直是世间罕见啊。   真的好想让那一众对其疯狂崇拜的下属以及对其畏惧万分的敌人亲眼看到眼前那一幕。   那画面一定非常壮观——   惯来秉持着看热闹不嫌事大原则的红发怪盗脑中不受控制的想象着那一幕,然后干咳两声,赶紧将思绪转移到正事上。   他凑到弥亚的耳边,将声音压低到微不可闻,仅有他和弥亚两人能听见的程度。   他只轻轻地说了三个字。   “庞维城。”   弥亚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你不觉得……那座城市的遭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希塔雅一族颇为相似吗?”   虽然是不同的罪,但是同样都是罪孽深重。   人类因为欲望而生出了罪恶。   月神憎恶这样的罪恶。   她想要毁灭酿造罪恶的根源。   最后,庞维城在火山地震中毁灭。   最终,希塔雅森林在暴雨海啸中毁灭。   “而它们的另一个共同点……”   希迪尔说到那里就闭了嘴,他只是用眼神示意弥亚,轻轻向弥亚左手的方向斜了一下。   斜了这一眼之后,他就立刻从弥亚身前退开。   没办法。   大狮子在一旁虎视眈眈。   眼神简直就像是一根根利箭一样扎在他身上。   就算是他,也不仅有种后颈寒气森森浑身发麻的感觉,实在是扛不住。   而且该说的他也差不多都说完了。   希迪尔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除了这些话以外,我也是来向你道个别的。”   弥亚抬起头。   “你要走了?”   “本来就没打算待太久。”他神色慵懒地说,“因为遇到那么些破事,我才在那里滞留了那么长的时间。”   说到这里,他眉头一皱。   “说起来,似乎每次遇到你的时候,我就会遭遇到一连串的麻烦事。”   他如此抱怨着,斜了弥亚一眼。   虽然嘴里这么抱怨着,可是他的手却抬了起来,指尖轻轻地拍了一拍少年的头。   虽然初见和再见都是如此,但其实倒也不全是那样。   最起码那一次的事件,是因为他自己主动追踪、主动参与进来的。   这五年里,他一直寻访着月神的遗迹,也是为了……   ……   嗯,仅仅是因为他对那什么月神很有兴趣所以才不断地追查了下去,现在离开也是为了继续追根究底。   纯私人爱好。   就是这样而已。   希迪尔一边在心里下了定义,一边瞥了一眼一旁的窗子。   按理说,作为一位怪盗,对他而言最潇洒帅气的离开方式,应该是从窗子飞跃而走。   就算是当初擅闯某位皇帝陛下的卧室,他也走的窗台。   但是现在……   他目光注视着的那扇落地窗关得紧紧的,厚厚的帘子将月光都挡在了外面。   ……算了。   红发怪盗打开门,罕见地从房门走进来,从房门走出去。   如此规规矩矩,那对他来说,也算是头一遭了。   他不曾回头,只是抬手对身后的弥亚摆了一摆。   “伊赛亚。”   他口中喊出的依然他所认定的那个名字。   “其实说起来,你也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小鬼而已,所以,小孩子别顾虑太多,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就是。”   房门打开而又重新关上,看着希迪尔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弥亚的情绪有些恍惚。   他后退一步,在床沿坐下来。   抬起左手。   希迪尔刚才眼神示意他的地方,就是他的左手。   他的左手手腕上,那浑圆如玉、晶莹似水晶似的月光石手镯在灯光下折射出幽幽的冷蓝色光泽。   那幽蓝的微光衬得少年的肌肤越发近乎半透明一般的雪白。   庞维城。   希塔雅森林。   另一个共同点是……   前者毁灭时,他从地下古殿中得到了月神之弓。   后者毁灭时,他从女祭司手中得到了月光石镯。   前者的神迹已无需他多言。   而后者……   当初他潜入海水寻找萨尔狄斯,找了很久很久,但是那么久的时间,他却丝毫没有难以呼吸的感觉。   他曾对萨尔狄斯说过,自己自从十八岁后,容貌身型就再也不曾发生变化,就好像再也无法像正常人一样成长。   但仔细去想,与其说是十八岁,倒不如说是得到那把弓后,他的时间仿佛永远都停止在了那一瞬间。   从庞维城的地下古神殿拿到月神之弓的那一刻起,他的身体似乎就已经有了什么特殊的变化,开始逐渐变得和普通人不一样。   再后来……死而复生……在海底沉睡五年多……   那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如此的不可思议。   火光照在那张仍旧稚嫩如少年的脸上,在海波般的湛蓝眼眸中晃动出光影的痕迹。   弥亚的手指用力地攥紧自己的手臂。   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脏一下一下的跳动着,心脏像是被一直无形的大手紧紧握住,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迷茫地想。   现在的自己……真的还是和萨尔狄斯一样的‘人’吗?   还是已经……   呃,萨尔狄斯。   对了。   就说怎么觉得哪里不对劲。   太安静了。   身边好像少了什么似的。   弥亚抬头一看,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只见萨尔狄斯此刻仍旧站在刚才被他瞪过去的地方。   那头大狮子大概是没得到他的允许,就一直老实而又乖巧地蹲在那里,不敢挨过来。   明明外貌雄伟慑人,偏生那双瞅着他的眼中不见丝毫猛兽的锐色,反而透出几分委屈之色。   那眼巴巴地瞅着弥亚的模样看上去竟是给人一种小可怜的错觉。   弥亚嘴角抽了一抽。   很想生气,觉得自己应该生很大的气,但是就是怎么都生不起来。   自从被强行戴上手环开始,他就一直处于那种情绪之中。   叹了口气,他想,他还是对萨尔狄斯太心软。   大概是从小就是那样,习惯了宠着萨狄,所以现在已经成了刻进骨子里的习惯。   毕竟,归根结底,也是因为自己在萨狄眼前死了……一二三……呃,居然有三次了吗?   而且仔细回想起来,他每一次死在萨狄眼前时的情景似乎都很惨烈的样子……   …………   好吧,也难怪萨狄应激反应会如此剧烈。   “过来。”   大狮子眼睛一亮,几步凑过来。   “蹲下。”   大狮子想了想,很乖地屈膝半蹲在坐在床沿的少年面前。   如此一来,萨尔狄斯的视线就比弥亚稍微矮了一些。   弥亚盯着萨尔狄斯的脸。   一侧是漆黑的眸,在灯火之下泛着幽幽深夜似的微光,宛如幽夜之中的黑玉一般。   这只漂亮的眼,差一点就毁于一旦。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那只黑色的眼之下那条细长的痕迹。   一道浅浅的疤痕。   却丝毫没有损坏那张美得如同火焰朝霞一般凌厉的容貌,反而增添了一分让人止不住心动的危险气息。   萨尔狄斯看着他,将脸凑过来,主动蹭了蹭他的掌心。   “弥亚。”   他轻声喊着他的名字。   他的声音里,他凝视着他的目光中是满满的依恋。   那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强大帝王,唯有在他的小祭司面前,才会流露出千般的柔情万般的依恋……以及,唯有小祭司一个人才能触及的脆弱。   而那脆弱,亦是因他才存在。   蹲跪在床前的男人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将他的头轻轻压下来。   “……真蠢。”   弥亚在喉咙里发出这一声含糊不清的声音。   只是不知道那微弱的嘀咕声,说的眼前的人,还是他自己。   但弥亚终究还是顺着捧着自己脸的那双手的力度低下头去。   他闭上眼。   熟悉的触感印上了他的唇。   唇上的热度,就像是萨尔狄斯捧着他的颊的掌心传递过来的热度……   ……   昏黄的灯光照在房间里两人的身上。   弥亚俯身,双手环住依然半蹲在他身前的萨尔狄斯的颈。   他坐着,低着头,将脸埋入萨尔狄斯宽阔的肩上。   “带我回去吧。”   他轻声说。   “萨狄。”   希迪尔说得对,一味的躲避什么也解决不了。   他终究还是得回去。   回到那个他来到、亦是他那一世长大的地方,去直面所有已知或者未知的一切。   “带我回波多雅斯。”   此时此刻,他心底已隐隐有所预感。   那里是最初。   那里亦是最后。   ……或许,在那座城市里,即将迎来一切预言中的命运的终结。 第210章   法纳亚俯身跪在地上。   跪着的不止他一人,一众以女祭司为首的希塔雅人以及那座城市的官员此刻都俯身跪在地面。   萨尔狄斯大帝在那座城市滞留十多日之后,此刻即将率领一众骑兵返回他的大军驻守地。   一众骑兵在大地上巍然不动。   近千之数的人与骏马,却是整整齐齐,更是没有发出一点响声。   这只常年跟随萨尔狄斯征战的铁血骑兵从来是纪律森严,令行禁止。   他们此刻矗立在地面上,如同一尊尊立于地上的石像。   唯有他们君主的命令才能让他们动起来。   那雪白的神骏昂首而立,高大身躯在众多骏马中显得极为雄伟。   金发的帝王驾驭着身下的神骏。   从遥远的海面上吹来的风掀起他身后的披风,带着他束起的金色长发也飞扬了起来。   他身上银白色的盔甲在阳光下闪动着森森冷光,虽是被擦拭得铮亮,但是也掩盖不住盔甲因常年浴血而形成的令人生惧的煞气。   一身锐芒,宛若利剑。   年轻的帝王哪怕是不动不语,仅仅只是安静地骑马立于大地之上俯视众人,都给人一种强大的压迫感,让人不敢直视。   所谓的望而生畏,眉目皆威,想必就是如此。   行完礼之后,法纳亚随着众人一同起身。   他抬起头,看向前方。   他的目光落在那位大帝的身前,和大帝共骑的少年身上。   少年有着和大帝一样的金发,只是颜色要浅上许多,柔和上许多。   淡金色的发下,那双沁蓝的眸仿佛是明亮的光辉之下泛着波光的海浪,带着海底深处最温柔的一抹蓝意。   看着那双眼,就仿佛看到水天一色融化碧海蓝天。   不久之前,是他将沉睡的少年从海底带回了地面。   他亲眼看着少年睁开双眼,从沉睡中醒来。   所以,他总觉得,既然是自己让那孩子苏醒,那么,保护那孩子就是他的义务和责任。   尤其是在得知少年竟然就是希塔雅一族等候千年的那位神子之后,他更是如此认为。   只是,世事变幻莫测。   不过是短短数天的时间,地震、暴雨、海啸,让他们差点全族灭绝,虽然他们最终逃出生天,但希塔雅一族世代居住的大森林被彻底淹没在了海底,从此再不见天日。   而少年……现在则是要以波多雅斯的海神祭司的身份,随萨尔狄斯大帝离开。   “喵~”   一声软绵的猫叫声突然响起。   法纳亚看见原本蹲在女祭司肩上的小黑猫纵身一跃,一溜烟跑过去,再高高一跃,竟是直接跳进了马背上的少年怀中。   他心里一动,在他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快步上前。   弥亚轻轻抚摸着小黑猫绸缎似的皮毛,小猫眯着眼,用毛绒绒的脑袋蹭着他的手腕内侧。   那里比较敏感,被小猫一蹭,就有些痒,让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笑的时候,小猫仰起头,小爪子攀着他的衣襟往上爬。   弥亚下意识低头。   他一低头,小黑猫就凑上去,用粉红的小舌头舔了舔少年淡粉色的唇。   “喵~~”   弥亚还没反应过来,一只大手就从后面伸出来,一把揪住小黑猫的后颈皮。   然后,往前一丢。   小黑猫才刚舔完,甚至还没来得及舔第二下,一下子就被捏住了命运的后颈皮,下一秒,它整个猫已经在空中来了一个腾空翻转。   它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恰好被上前的法纳亚一把接住。   抱着还处于懵逼状态的小黑猫,法纳亚抬眼看去。   他的目光和看过来的少年对上。   少年的眼依然如他见其初睁眼的那一瞬间,是一片干净无暇到让人心悸的沁蓝之色。   少年看着他,双眸弯起,对他露出明亮的笑容。   他怔了一下。   然后,他也对少年露出了微笑。   法纳亚想,或许,这就是他和少年之间道别的最好的方式。   …………   站在原地,眼见波多雅斯的近卫骑军伴随着滚滚尘土消失在远方,法纳亚一时间有些怅然若失。   小黑猫早已从他怀中跳出去,不见了踪迹。   众人大多都已经散去,只有他还站在原地发着呆。   那时,一巴掌重重拍在他的背上。   “行了,护犊的母鸡妈妈。”   他那自小一起长大的损友冲他努了下嘴。   “我知道,你那是捡了个宝宝,挺喜欢,又觉得自己有责任,就想着好好保护宝宝长大。”   “结果还没过多久,就发现宝宝是别家的,还被带走了,所以心里挺失落挺惆怅的是不是?”   他那个惯来不怎么正经的损友希瓦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让法纳亚哭笑不得。   不过,或许也说对了一两点。   那个蓝眸的少年就像是自己亲手小心翼翼捧回来的宝物。   他是真的……想一直好好地护着的。   希瓦虽然前面说的话不着边际,但是说到最后,竟是正经了起来。   “小祭司有他必须要去做的事情,而我们,也有我们必须得去做的事情。”   “……嗯。”   风刮了起来,从站在地面上的两人身边呼啸而过。   法纳亚抬头,看向远方。   他看见大地无边无际,如浩瀚的海洋一般,永远也看不到尽头。   在那片大地上,为希塔雅人一族找到新的居住地。   守护他们的族落。   守护他们的族人。   这些都是他们这些年轻的希塔雅人必须去做的事情。   希塔雅一族已经‘灭亡’在那片新的海洋之下,但也因此破茧重生。   他们的先祖在千年前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   他们是罪人的后裔。   但那个温柔的少年最终选择了宽恕。   法纳亚眺望着远方,风掀起他的鬓发,他望着远方的目光极为坚毅。   他想。   卸下了他们一族背负了千年之久的沉重枷锁。   就算从此再无神灵的庇护,就算前路满地荆棘,他们也要走向属于他们的未来。   …………   ………………   海风从海面上呼啸而过。   它高高地在那片在数日之前还是巨大森林的海洋上空掠过。   跨过那片新生的海洋,又跨过南方那同样大半沦为海洋如今只剩下半截的大草原,来到了位于草原边缘的一座小城市中。   那座地处偏僻并不繁华的小城市因为近十万大军的进驻,如今处于人声鼎沸、拥挤不堪的状态。   尤其是那数日里,城市的氛围陡然变得紧张了起来。   他们的君主,萨尔狄斯大帝失去踪迹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   一开始的两日,众人都没当回事。   因为他们都熟悉陛下每次征服一处地方就要亲自前往查看的习惯。   他们都老老实实地在城里蹲着,等陛下归来。   但是突然有一天,天地间风云变色,电闪雷鸣、暴雨倾泻,而且还有清晰的地震感从远方传来。   那是从陛下所前往的希塔雅大森林的方向!   心惊不已的众人立刻带着大队骑兵发出,沿着大草原北上前往希塔雅大森林,去寻找他们的陛下。   然而,才在大草原上奔驰了不到一半的距离,他们就被一片看不到尽头的汪洋大海拦住了。   众人皆是瞠目结舌。   早就查勘过四周地形的他们非常清楚,那里明明应该是草原才对,怎么在短短一日之中就海陆变换,成了海洋?   而且,地势偏高的草原都成了海洋,那么就在诅咒之海边上的希塔雅大森林恐怕更是被淹得彻底。   如此一来,那如今身在森林中的陛下岂不是——   这种让人心惊肉跳的想法瞬间在所有人的脑海中闪过。   虽然没有一个人说出口。   他们神色凝重地望着眼前阻拦他们的蓝色汪洋,将领们聚在一起商量之后,由两人率军分别沿着海边两侧去探寻陛下的消息。   其他人则是带着大军先行返回城中,心情沉重而又忐忑地等待陛下的消息。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一批又一批的人马返回,又继续派出去向其他方向寻找,依然没能得到一点与陛下相关的消息。   城中的气氛一日比一日紧张,一日胜过一日的混乱。   在波多雅斯帝国,在波多雅斯大军之中,萨尔狄斯大帝是绝对的主宰。   无人可违逆。   他以一己之力,建立并撑起了波多雅斯那个刚诞生不久的庞大帝国。   他是帝国的撑天之柱。   众人敬畏于他。   他的威望在帝国之中无人能及。   他在时,天地平稳。   可,一旦他不在……   帝王突然失去踪迹,从未曾遭遇过这种严重状况的众人在一开始因为不知所措而一度陷入混乱之中。   幸好大军中能人众多,那种混乱很短,很快就恢复了之前的平稳。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那位陛下迟迟没有消息传回来,随着已经确认希塔雅大森林被埋葬海底,随着越来越多的人都认为年轻帝王已经因为那次意外的天灾葬身海底……那座小小的城市中,看不见的风浪一点点地刮了起来。   某种无形的风暴在慢慢地酝酿。   在短短五年的时间里,就打下了广阔的领地,建立起庞大的帝国和悍勇的军队,并将波多雅斯的国土翻了曾经的三倍有余。   萨尔狄斯大帝能做到那种让整个世界都为之瞩目的显赫成就,与他麾下一众能征善战的将士是分不开的。   众所周知,萨尔狄斯大帝麾下人才济济。   效忠于他的那些将领中,全部都是当世英杰。   尤其是那几位战功最高、从而被萨尔狄斯认可成为各自独领一军的将军们,每一个单独拿出来,都是可以称霸一方的雄主。   在帝国版图飞速扩张的同时,帝国的军队也在飞速扩张。   萨尔狄斯从来只认才能,不论出身,只要有本事就能得到重用。   因此,在大军之中,一半多的将士都并非是原来的波多雅斯王国出身。   从而导致的结果就是,那些将士们的归属感和忠诚心仅仅针对新生的波多雅斯帝国和皇帝,而非原来的波多雅斯王国。   不知不觉之间,城中的气氛逐渐变得诡异和紧绷了起来。   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萨尔狄斯大帝意外死去。   没有子嗣,更没来得及指定后继者。   偌大一个帝国的王座就此空悬。   而这……正是气氛逐渐诡异和紧绷的原因。   城里勉强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只是那种微妙的平衡在某一日突然出现一道裂缝,岌岌可危了起来。   …………   那一日清晨,明亮但并不灼热的阳光照耀着大地。   正是一天内气候最为适宜,最让人感到舒适的时候。   但是,在城主府之前的广场上,那里的空气却是尤为凝重。   一众将领们身着盔甲站在广场上,阳光将他们身上银白色的盔甲映得银光铮亮。   天清气朗,气氛却是压抑到了极点。   五位手握重兵地位最高的将军率领着各自的近卫分别在广场不同的方位据地而立,两两相对。   其中两人站在一方,另外三人则是站在另一方。   虽然穿着一样的银白色盔甲,但是此情此景看上去,竟像是在对峙一般。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三人站在一起的其中一位将军率先向对面红发的将军开口。   “虽说是陛下将兵符交给了你,但是想必陛下也未曾想到自己会……”   他顿了一顿,换了个说法。   “会失踪这么久。”   他盯着红发的将军说,“兵符长时间待在你手中,不适合。”   萨尔狄斯每次在临时有事离开大军时,为了避免他离开时正好遭到敌袭,所以每次离开前都会随机选一个将军,暂时赐予其兵符,好代替自己主持军中大局,进行统一的指挥。   等他回到大军之后,自然就将兵符收回。   当然,每次那个过程都不会超过两日,所以其他的将军不会有太大的意见。   但是,如今那个象征着可以指挥他们的兵符在半个月的时间里一直待在和自己平级的同僚手中,其他的将军就开始有意见了。   毕竟,手持兵符就是大军的最高统帅,从名义上来说也可以指挥他们。   但是这几位将军之间,本就处于彼此竞争而且相互都不服气对方的状态。   一个个皆是自傲且又自信之人,都认为自己才是帝国中最强的将军,怎么肯让对方压自己一头?   更何况……   陛下杳无音讯已有半个月,几乎已经能确定其出了意外。   如今,能够掌控住那十万大军的人,就有极大的可能掌控住整个帝国!   成为那个庞大帝国的统治者——   那个可能性已足以刺激出任何人埋藏于心底最深处的野心和欲望。   利令智昏。   哪怕是再忠厚的人、或者是再理智的人,也会有那么一瞬间为其冲昏头脑,无法抑制地幻想着那让人血脉偾张的一幕。   更何况是这几位本就拥有极高权势的将军?   所谓骄兵悍将,不骄傲又怎么会悍勇?   越是强大的人,就越是自傲,亦越是不甘屈于他人之下。   ……如今这凝重的气氛之下,站在这里的人,不知究竟有几个人动了这个心思。   红发的将军微微一笑。   “放在我这里不适合,怎么?莫非交给你才适合?”   他虽然在漫不经心的笑,心里却是在皱眉。   他想,他昨日以向王城中的人告知陛下不知所踪为理由,用兵符下令让某人先率军回国那件事还是做得有些急躁了。   对于红发将军的质问,没有人吭声。   到了现在这种地步,所有人都很慎重。   毕竟一个不小心,恐怕就……   稍许之后,年龄最大的将军开口道:“兵符该由谁来持有的事情等下再讨论,不管怎样,你还是先将它拿出来。”   红发将军沉默了数秒,摇了摇头。   “那是陛下亲手交给我的,只有陛下才能从我这里拿走。”   此话一出,四周空气一沉,仿佛就此冻结了一般。   与之相对的三位将军的眼神纷纷变得冷厉了起来。   三人之中,那名身型最为健壮、满脸络腮胡的将军一脸不耐烦地向前一步,他身上的银甲随之发出哐当一声撞击的响声。   “你我都是在陛下麾下效力,是一个级别的,凭什么我得听令于你?”   他就那么大大咧咧地把话放了出来。   “让我听令于别人,还不如我自己拿着。”   他忿忿不平地嚷道,   “我不回国!我要去找陛下!谁知道你给我下的军令里面藏着什么私心?”   他一边面带怒色地嚷嚷,一边竟是铿的一声拔出剑,向红发将领直指而来。   利剑在阳光下一亮,众人心里皆是一惊。   下一秒,伴随着哗啦的兵刃撞击声。   就像是连锁反应一般,久经战场的将领们皆是在身体本能地反应下瞬间亮出自己的利刃,绷紧身体。   红发将军眼见络腮胡将军竟是直接拔剑就来,心里就是咯噔一下。   络腮胡绝对不像他外貌那般粗神经,在陛下麾下,一个纯莽汉没智商的将领绝对坐不到将军那个位置来。   那个络腮胡可以说是五人之中势力最低的一个人,因此他才动了先把其打发走的心思。   那人现在看似鲁莽的行为,究竟是真的因为自己的命令而不忿发怒,还是因为那家伙也在心底动了什么心思,于是故意鲁莽行事,搅混水?   无论怎样,此刻他已无暇多想。   既然已经亮了兵刃,恐怕无法再轻易善了。   之前勉强还能维持住一个微妙平衡的场面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   利刃折射出的一片寒光明晃晃地映在众人的眼底。   形势绷紧到了极点。   或许下一秒,场面就会彻底失控。   就在这一刻——   一道黑色利光从空中呼啸而来。   宛如一道雷霆,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度。   伴随着一声巨响。   从天而降的利枪轰的一下,碎石裂地。   近乎三分之一的枪身都没入坚硬的石板地面之下。   强烈的余劲让露在石地之外的漆黑枪身微微颤抖着,发出微不可闻的嗡鸣声。   整个广场一片寂静。   前一瞬剑拔弩张濒临失控的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枪撞得粉碎。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插在石地上的半截枪杆之上。   红发将领心脏猛地一跳。   难道——   就在那时,一个不急不缓的马蹄声传到了鸦雀无声的广场上。   啪嗒,啪嗒。   广场的入口处,鬃毛如雪的骏马踏着青灰色石板徐徐而来。   头颅高昂,姿态傲然,视众人为无物。   年轻的帝王从马背上翻身而下。   他一挥手,金色的长发随着飞扬而起的披风在空中掠过一道流金似的弧线。   长靴落地的帝王抬头,他向马背上的蓝眸少年伸出双臂。   他就像是捧着心口的珍宝一般,接住跃下的少年,然后将其轻轻地放在地上。   他的动作是形容不出的轻柔。   他微低着头,看着已经落地的少年,目光柔和就如此刻落在他和少年身上的温软阳光。   少年仰头看他,脸上露出担心的神色,低声跟他说了一句什么。   他笑了一下。   对着少年,他的微笑如初春时分的暖风。   那一笑之后,他抬起头来。   有什么无形的东西陡然一颤。   年轻帝王周身的空气在他抬起头这么一个动作的刹那间,就彻底变了模样。   整个广场似乎在一秒钟里从初春的暖阳变为寒冬的冰雪。   仿佛有无形的凛然寒风呼啸而过。   萨尔狄斯抬头,目光淡淡地在广场上扫过。   他扫了众人一眼。   仅仅只是一眼。   下一瞬,偌大一座广场上,再无一人站立。   所有人都已俯下身,跪落在地。   他们深深地、恭敬地低下头,迎接他们的帝王的归来。 第211章   刚才还剑拔弩张的广场此刻鸦雀无声。   众人手中森寒的利刃早已被它们的主人放置在地,离开了各自主人手中。   所有人皆是跪伏在地。   就算是最为桀骜不驯的将领也深深地低着头。   这群刚才还在蠢蠢欲动、躁动着向彼此亮出利齿意图争夺兽王之位的凶兽们,在金色雄狮迈步而来的那一刻,纷纷匍匐于地。   低下头,噤若寒蝉。   无人敢在他们的君主之前亮出利刃。   众人跪伏的广场中,唯有金发的帝王和他身边的少年祭司站立在大地之上。   小祭司轻轻地眨了下眼。   他看着此刻一片寂静的广场,微微有些出神。   淡淡地扫了一眼后就收回目光,萨尔狄斯执起弥亚的左手。   清晨的阳光落下来,映得两人手腕上交错着的金色手环折射出明亮的光泽。   细细的银链缠绕在手臂上宛若饰物。   而后,很快就被垂落下来的披风所掩盖。   萨尔狄斯握着弥亚的手向前走去。   他在寂静的广场中间走过,从跪伏在地的众人之前走过。   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姿态。   并非刻意,那是从他骨子里透出来的傲然气势。   他脚下的长靴踩踏在石板地上发出沉稳的脚步声,在偌大一个广场上回荡着的,异常清晰。   当他前行时,四周的人便纷纷膝行向后退去。   天空只有一个太阳。   而大地之上,令人莫敢仰视的,唯有这一位金发的帝王。   当萨尔狄斯自那位红发将军身前走过时,红发将军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膝行上前一步。   他仍然低着头,但是双手却是将纯金的兵符高高地举起,奉于萨尔狄斯身前。   他就这样将兵符高高举起,什么都没说。   或者该说,此时此刻,他什么都不敢说。   曾被深藏于心底的野心和欲望所催生的火焰,在看见那柄碎石裂地的长枪的一瞬间,就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他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意味着什么。   他并不打算为自己辩解。   因为那很愚蠢。   在陛下面前,狡辩这种行为只会让他显得更加难看和狼狈。   他低着头,却能清楚地感觉到那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视线。   某种无形却强大的压迫力近乎实质性一般,如重山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呼吸都有些困难。   萨尔狄斯俯视着跪伏在自己跟前的红发将领。   稍许,他伸出手,拿起红发将领掌心中的纯金兵符。   “我以自己的力量坐于王座之上。”   年轻帝王的声音就如同他本人一般,强而有力,响彻寂静的广场。   他的声音传递每个人的耳中。   “想要,就来找我拿。”   “若自认为强大甚于我者,我随时接受你等的挑战。”   他笑了一下,说,   “但,必须以抱有死亡的觉悟为前提——”   一滴冷汗蓦然从红发将领鬓发中渗出。   他呼吸陡然急促了几分。   他不敢回话,或者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将身体伏得越低,头也低得更低,以行为表达自己对萨尔狄斯的臣服。   不止是他,其他的几位将军也是瞬间将头垂得更低。   刚才表现得最为鲁莽的络腮胡将军更是面露惶恐之色,闭紧嘴巴不敢再发一言。   好一会儿之后,直至萨尔狄斯的脚步声消失在广场上,他们几人才缓缓抬起头来。   他们望着陛下消失在城主府大门里的背影,又彼此互看了一眼,最后不约而同地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们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   但是只要陛下在,他们就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威压感。   尤其是刚才,那种压迫感直压下来,强烈得让人心悸不已。   强烈到让直面压迫感的他们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的地步。   正是因为跟随陛下左右,才更为了解陛下那几乎可以用非人般来形容的强悍和可怕之处。   他们敢动心思,也是因为以为陛下已不在人世。   若不是如此,根本无人敢……   他们这些人皆是桀骜之人,但是在陛下面前,无人敢造次。   要知道,陛下虽然在某些方面极为宽容,但是性情绝对比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都要狠厉果断——以前那些愚蠢得敢在陛下面前表现出自己桀骜的家伙,尸骨都不知道烂成什么模样了。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看陛下的态度,应该不打算追究他们刚才做出的事情。   想着陛下刚才说出的那句话,几位将军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底又隐隐生出几分敬佩之情。   一个坦然说着允许自己的下属来挑战自己的皇帝。   博大的胸怀。   无人能胜过自己的自信。   无惧任何人的挑战。   以及自身真正意义上胜过世间众人的强大。   这世上……不,或许从古至今,恐怕也只有他们所效忠的这位君主敢说出这种话,亦能做到这一点。   而这也正是他们对其心悦诚服的原因之一。   广场上的众人皆已散去。   一同走进城主府里的那几名将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一个个皆是欲言又止。   没了争夺的目标,他们之间也没了之前剑拔弩张的气氛。   如今他们心里想着的,是另一件事。   憋了半天,终于有人没能忍住,小声问出口。   “那啥……陛下身边的那个少年是谁?”   陛下身边的那个少年,其实众位将领早就注意到了,只是当时那种紧张的气氛之下无人敢询问而已。   如今有人率先开口,其他几个早已憋得厉害的将军立刻跟着纷纷开口。   “我不知道啊,没见过。”   “你呢?你知道不?”   “呃,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说,你那家伙不是我们之中最早跟随在陛下身侧的吗?你怎么会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忘记了?”   “呸!能被陛下主动握着手这么不可思议的人,我怎么可能忘记!”   众所周知,陛下不喜他人靠自己太近。   他身边甚至都没有服侍他的贴身侍从或者侍女。   除却战斗以外,几乎没人能凑近他的身边。   而刚才……   那位不喜和他人接近的陛下竟是主动伸手接住从马背上跃下的少年,后来更是紧握着少年的手,一瞬都不肯放开,就算前行都要牵着少年的手。   这……这这,陛下失踪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有那个蓝眸的少年究竟是谁?   一时间,众位将领好奇得抓心挠肺。   只可惜,引发他们强烈的八卦之心的两人早就上了楼,他们根本看不到那两人的踪影。   他们最终只能在窃窃私语地小声讨论一番之后,各自散去。   至于散去之后,他们是不是私下各显神通去找一些跟随陛下更早的老人们去打探消息,那就不得而知了。   …………   高楼之上,弥亚站在宽敞明亮的阳台之上,俯视着下方。   刚才还将领云集、利刃满目的广场此刻已是一片空旷。   明亮的阳光照在广场上,看起来平静而又安详。   他想起之前自己看到的那些将领,一个个都很陌生,应该都是他不在的这五年里投效于萨尔狄斯的武将。   虽然都是他不认识的武将,但是他看得出来,那些将领是发自内心地敬畏着萨尔狄斯。   一开始刚踏入广场之中的时候,看着那种情形,他还在担心会不会发生兵变之类的危险情况。   若真是如此,萨尔狄斯独身踏入广场之中就未免太危险了。   他知道萨尔狄斯很强。   但是再强的人,也不可能独自一人面对千军万马。   他担心地对萨尔狄斯这么说的时候,萨尔狄斯只是对他轻轻地笑了一下。   然后,转头向广场上那一众骄兵悍将看去。   他怎么都没想到。   萨尔狄斯只是那么看了一眼,甚至不曾开口说上一句话,他以为已经失控的情形就在一秒钟的时间里就彻底结束。   弥亚将目光从下方空旷的广场的上收回来,转回头,看向房间里的萨尔狄斯。   他看得出神。   自重逢以来,这个人在自己面前所表露出的一面总是极为温柔的,几乎可以说是对他百依百顺。   但是在温柔的同时,这个人又违背自己的意愿给自己套上了枷锁,依然是那么的任性、蛮不讲理,自我中心自以为是。   以上种种。   让他总有种,就算外貌成熟了,但萨尔狄斯还是以前那只爱吃醋爱撒娇又黏人的波斯猫的错觉。   让他觉得萨尔狄斯依然和以前一样,没有太多的改变。   但事实并非是他所看到的那样。   萨尔狄斯早就和以前不一样了。   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   直到经历了刚才那一幕,他才终于真切地感觉到了。   在他离开的五年里,那个和他一同长大的少年,已经蜕变为真正的萨尔狄斯大帝。   萨尔狄斯大帝。   被历史铭记盛名的一代大帝。   万民敬仰,万众臣服。   天地之间,无人敢触其锋芒。   他是他所在的那个时代中最辉煌的光芒。   ……   一只手伸过来,抚上出神中的弥亚的侧脸。   “你看我的眼神……很奇怪。”   然后是第二支手也伸过来,伴随着细碎的银链撞击声。   萨尔狄斯的双手捧着看他看得出神的弥亚的颊。   他轻声问:“你在想什么?”   从游离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弥亚抬眼。   “我在想,你好像变了许多。”   弥亚低声说,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你已经变成了真正的陛下了。”   他垂眼。   长长的睫毛在他眼中覆上浅浅的影子。   “好像……看到了我所不熟悉的你……”   命运已经走回正轨。   分岔的河流已经消失。   时间长河将继续缓缓流淌下去。   那明明就是他所期盼的事情,他为之努力了这么多年的事情。   可是,真的亲眼看到这一天。   不知为何,他心里竟是莫名生出一分失落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在这个他明明应该熟知一切的人身上,看到了他所不知道的陌生之处。   更或许是因为……重回正轨的命运,意味着离别的到来。   粗糙的指腹轻轻地擦过弥亚的眼角。   那种略痒的触感让弥亚忍不住眨了下眼。   只是,刚眨了下眼,他的脸就被捧着他双颊的那双手抬了起来。   “人总是会变的。”   萨尔狄斯低头看着他,说,   “漫长的时间,还有随着时间所经历的一切,都会让人一点点改变。”   他说着,唇角上扬起一点弧度。   “但是,弥亚。”   双手捧着弥亚的双颊,萨尔狄斯俯身低头。   明亮的金色额发垂落在仰着头的少年眉间,和淡金色的细碎发丝交缠在一起。   萨尔狄斯的额轻抵着弥亚的额头。   一如过去当初那两个年少的孩子握着彼此的手,额抵着额汲取彼此的温暖一般。   “无论我是将军之子,还是国王的私生子,亦或是后来的王子……如今的皇帝……”   高大的男人在纤细的少年身前俯下身,低下头。   他的鼻尖亲昵地蹭过少年的鼻尖。   他异色琉璃珠似的眼眸中深深映着眼前那抹早已烙印在他心底最深处的沁蓝之色。   “在你面前,我永远都是你的萨狄。”   从以前到现在,他一直都是那个任性不讲理就是爱吃醋撒娇又黏人的小少年。   在他的弥亚面前。   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弥亚仰着头。   他静静地看着萨尔狄斯,没有回答。   捧着他颊的双手的暖意从掌心传递到他的脸上,萨尔狄斯的额抵着他的额。   两人的脸离得极近。   异色的双眸近在眼前,像是两颗异色的琉璃珠,眸底泛着微光。   阳光落进去,像是有点点流光在虹膜边缘游走。   流光似火。   弥亚突然想起了初见的时候。   黑夜之中,那个浑身湿漉漉的躺在沙地上的少年睁开眼的一瞬间。   他仿佛看见漫天的星光洒落在那双瑰色万千的异色眼眸中。   灿若星河。   正是因为那一瞬间的失神,才导致他一不小心被萨尔狄斯拍了一爪子。   现在,他忍不住想,萨尔狄斯并未遗传到他的母亲那种近乎魔性一般的美貌,但是,或许……唯有这双异色的瞳孔遗传到了那种魔性的吸引力。   每次凝视着这双眼,或者被这双眼凝视着的时候,他恍惚中都有种不由自主地被吸入那宛如绚丽星空的瑰色中的错觉。   凝视着那双异色的眼,弥亚抬起手。   他的手落在纯金色的发上,稍微施力。   他仰起头。   天空中,炽热的太阳照耀着大地。   阳光亮得灼眼。   炽亮到了极致,反而让四周的一切都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让人有一种像是脱离了这个世界而存在的错觉。   阳光太过于明亮,亮到除了眼前的人什么都看不到的地步。   仿佛在这一刻,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彼此的存在。   弥亚仰起脸。   阳光落在少年白皙的肌肤上。   承载着细碎光点的长长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   他仰起脸,闭上眼,吻上了萨尔狄斯的唇。   …………   砰!   一声巨响。   庞大却无比矫健的火红色身躯在空中划过一道火焰似的痕迹。   白玉似的巨角在阳光下闪耀着晶莹剔透的光泽。   纵身一跃,直接从地面跃上二楼的大角鹿直愣愣硬生生地撞到了两人中间。    第212章   弥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有种想要吻萨尔狄斯的冲动。   或许是因为这一刻的阳光太过于明亮,亮到让他除了眼前的人以外再也看不到四周的一切。   让他无需再去顾虑其他。   也或许是因为此刻那双凝视着他的如异色琉璃般的眼眸太过于深邃,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清晰地映在不同颜色的眼眸中,被充斥在其中的柔情细密而轻柔地包裹着。   让他有种自己整个人都仿佛被吸入其中的错觉。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很想去吻一吻眼前的这个人。   他这么想着。   而他也这样去做了。   他想,一定是阳光太亮,天气太热,热得让他在那一瞬间昏了头。   是的,那一定都是太阳惹的祸!   阳台之上,少年搂着久别重逢的大鹿鹿的脖子,侧着脸贴在大角鹿如绸缎般的火红绒毛之中。   他用颊亲昵地蹭着大角鹿柔软的皮毛。   在因为再次见到雅刹尔而欣喜的同时,弥亚也是在以和大角鹿的亲热来掩盖住自己泛红的脸颊。   毕竟在大角鹿火红色的皮毛衬托之下,他脸上的浅红看起来就不会那么显眼。   他将额头抵在大角鹿毛绒绒的脖子上,红着脸地想着,幸好雅刹尔横冲直撞地冲了过来,打断了被太阳晒迷糊了的自己,要不然,接下来自己还不知道会做出怎样的事情。   唔……或者该说,他和萨尔狄斯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要知道,以萨尔狄斯的性格,绝对不会放过这种大好机会。   而他在这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之下说不好真的会就范……   想到这里,弥亚只觉得脸上更烫了。   他就这么搂着大角鹿雅刹尔的脖子,一转头,直接将整张脸都埋入柔软的绒毛之中。   见弥亚见到自己这么开心这么热情,大角鹿也很开心。   它低下头,用下巴蹭着搂着自己脖子的少年的金发,嘤的叫了一声。   一双黑亮的眸笑得弯弯的。   它觉得,不枉费它一口气从王城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一眼看到弥亚在楼上就一个跃起直接跳到了弥亚眼前。   它想,弥亚一定也非常地想它,看,现在正搂着自己不放呢。   大角鹿正低着头心满意足地和弥亚蹭蹭的时候,突然,头上鹿角一紧。   竟是它最为自傲的鹿角被眼前那个雄性人类用手给抓住了!   就是刚才被它撞开的男人!   ——嗯,它撞上来才不是因为有什么坏心思,纯粹是因为见到弥亚太高兴了,一不小心没收住冲劲儿而已。   大角鹿睁大眼瞪着萨尔狄斯,发出愤怒的嘶鸣声。   它猛地一顶,想用它坚硬的巨角将萨尔狄斯狠狠地撞出去。   然而,哪怕它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一只手抓紧它的鹿角的萨尔狄斯依然站在原地,就像是一株扎根在地上的云松,纹丝不动。   大角鹿使劲了好几下。   就连搂着它脖子的弥亚都察觉不对劲,松开手侧过身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而就在弥亚松手的瞬间,一直稳稳站着不动的萨尔狄斯手上突然猛地使劲——   下一秒,雅刹尔的头颅被萨尔狄斯一只手猛地按在了地上。   只听碰的一声巨响。   是的,几乎是和大角鹿一跃落到阳台上来几乎一样的巨响。   脑袋被萨尔狄斯一把摁在地上的大角鹿那巨大的身躯也随之啪的一下趴在了地上。   抓着角的那只手上传来的非人的巨大力量将它整个鹿死死地压在地上,不管它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   突然就被摁在地上的大鹿鹿正懵着,就听见一个声音从它头上传下来。   “今天晚上就决定吃鹿肉了。”   抓着蠢鹿的鹿角一把将这只蠢鹿摁在地上的萨尔狄斯如此说道。   他俯视着地上的蠢鹿,脸色看起来很冷静。   他说话的语气听起来也非常平静。   但是那冷静的神色和平静的语气放在一起,莫名就是让人觉得危险到了极点。   动物对危险敏锐的感觉让在竭力挣扎的大角鹿瞬间僵在当场。   “……萨狄。”   被眼前这个场面弄得哭笑不得的弥亚赶紧伸手抓住萨尔狄斯手臂。   萨尔狄斯看了弥亚一眼,不满地哼了一声,但终究还是松开了手。   他的手一松,雅刹尔被按在地上好一会儿的大脑袋总算能重新抬起来。   它还保持着四肢跪趴在地上的姿势,仰起头,看向身前的弥亚。   一双黑眸瞅着弥亚,眸中水汪汪的,满满都是委屈。   弥亚看着就忍不住想笑,张开双臂搂住它的大脑袋,摸头安抚它。   大角鹿的脑袋在少年怀中轻轻拱着,发出哼唧哼唧的叫声。   明明当着别人的面就是一头威严而又雄伟的巨鹿,但是此刻在弥亚面前,就是一副委委屈屈的小模样,蹭着弥亚撒娇,各种求安慰求抚慰,要亲亲要抱抱。   萨尔狄斯在旁边看着,觉得自己好像还是松手松太早,或者是下手下太轻了。   刚才要是将这头蠢鹿的脑袋在地上撞出个脑震荡,它就不能像现在这样不要脸地在弥亚面前嘤嘤嘤地装嫩了。   他面无表情地转身从阳台走到房间的门口,打开门,将守在走廊口的侍卫叫来。   萨尔狄斯吩咐道:“去告诉厨师,今晚我要吃鹿肉。”   一头雾水的侍卫:“好的,陛下。”   吩咐完之后,萨尔狄斯关门,回头瞥了还在蹭他的弥亚的大角鹿一眼。   威胁性极强的。   对于某人的恐吓,大鹿鹿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装作不懂。   你要吃鹿肉和我大角鹿有什么关系?   它的脑袋窝在弥亚怀中,盯着从自己眼前垂落下来的银色细链。   弥亚的右手摸摸它,从手腕上垂下的银链就晃动一下,大角鹿漆黑的眼珠子就跟着晃动一下。   亮闪闪的。   不知道好不好吃。   它这么想着,然后吭哧一口咬在银链上。   嚼巴嚼巴,没啃动,反而差点把牙给崩了。   贪吃鹿呸的一口吐出来,一脸气呼呼的。   硬邦邦的!不好吃!   弥亚还没来得及阻止,就看见贪吃鹿一口咬住银链吭哧了一口立刻就吐了出来,正在哭笑不得之际,紧接着就听见一声嗤笑声从身后传来。   他回头一看,只见萨尔狄斯双手抱胸斜身靠在石柱上,一双剑眉扬起来看着大角鹿。   那眼神除了嘲笑之外,怎么都似乎都还带着点……小得意?   弥亚呆了呆。   终究还没能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笑着想,就算成为了大帝,这个男人从某方面来说依然还是那么的孩子气。   就如同萨尔狄斯刚才所说的一样。   他在他的面前,从来都没有变过。   从以前到现在,他从来都是他的萨狄。   眼角余光掠过自己右手手腕上的金环,细长的银链自他眼前垂落。   萨尔狄斯对他总是表露出极强的独占欲。   从小时候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是。   弥亚想,其实、或许、大概自己对萨尔狄斯也在不知不觉之间有了某种说不清的独占欲。   不然,他不会因为他所未知的萨尔狄斯那一部分感到失落。   不会因为萨尔狄斯从未在他面前改变而安心。   轻轻地抚摩着大角鹿的脖子,少年垂下眼,睫毛在白皙的颊上落下细碎的影子。   萨尔狄斯总是毫无保留地将对他的爱恋之情坦然表露在他的身前。   而自己却总是因为许多无法宣之于口的原因,无法回答。   ——虽然这其中一大部分都是由于萨狄那家伙老是自以为是地认定他喜欢他,将他气得够呛,从而产生逆反心理的缘故。   但,归根结底,弥亚知道,是自己顾忌得太多。   他一直清醒地知道自己来自哪里,清醒地记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   太多的顾忌让他潜意识里本能地去拒绝甚至是抵触那份感情。   事到如今。   或者该说,事已至此。   他想,他或许的确应该好好地思考一下,他对萨狄所抱持的究竟是怎样的情感了。   就在弥亚垂眼这么想着的时候,那边的萨尔狄斯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嘀咕了一句。   “对了,怎么没看到安提斯特?”   “!”   弥亚猛地抬头。   “你说老师也在这里?!”   刚才还琢磨着要好好思考的什么感情这件事瞬间被少年抛之脑后。   而某位悲催的皇帝陛下要是知道,想必一定是悔之莫及。   …………   ……………………   已经到了春末时分,炎热的夏日即将来临。   这个时候,位于大陆最南方的波多雅斯王城那里的气候大概早已变得湿润而又炎热。   只是如今,自己所在的地方并非是那座熟悉的城市。   哪怕视线所及之处是无边无际的海洋。   那满目的蔚蓝,是与波多雅斯王城边上的大海一样的颜色。   深夜时分,身形修长的青年将军牵着马站在海边。   他湛蓝的眸中映着眼前一望无际的蔚蓝色海洋。   倒映在他眼底的海浪仿佛在他的瞳孔中起伏涌动。   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坐骑,示意它自己去不远处的树林里吃草,安提斯特沿着海岸向前走去。   海风呼啸着吹来,吹乱他的发,将他绑成一束的亚麻色长发吹得在空中高高飞扬。   他走在海边,望着这片在一日之间就覆盖了这片大地的海洋。   这里是他第一次踏足的地方。   亦是波多雅斯大军第一次抵达的地方。   或者也可以说,这里,现在就是波多雅斯帝国暂时性的边疆。   之所以说暂时性的,是因为这个边疆将随着时间的推移继续不断地向外扩张出去。   ——本该如此。   但是,波多雅斯帝国,这个本处于极速扩张之中势不可挡的庞然大物,恐怕即将迎接崩塌的到来。   只因这个帝国的缔造者的消失。   自从发现因为地动海啸导致海水吞没了那片大森林和草原之后,自从萨尔狄斯失去消息之后,安提斯特就一直带着一队人马沿着海岸寻找萨尔狄斯的消息。   只是这么多天过去了,他依然迟迟未能查探到萨尔狄斯的踪迹。   这让他的心情一日胜过一日的急躁。   而他更是隐约猜到,大军驻扎的那座小城市中恐怕已是风起云涌、动荡不安。   安提斯特非常明白,波多雅斯帝国看似将星云集、辉煌兴盛,但是却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强壮。   它太不稳定了。   急速的扩张让这个新生的帝国的根基极为虚浮。   整个帝国完全系于萨尔狄斯大帝一身。   他在,帝国就在。   他若是不在了……帝国的崩塌与分裂,恐怕就在顷刻之间。   萨尔狄斯登上王座后,他的老师以贤者亚图多德的身份回到波多雅斯,辅佐萨尔狄斯,负责统管文臣处理政事。   这几年中,老师不止一次提出帝国疆域扩张得太快,要求萨尔狄斯暂停征战,缓上几年好好打稳根基。   但是这个提议每次都被萨尔狄斯忽视了。   萨尔狄斯为什么要马不停蹄地四处征战,哪怕明知帝国根基不稳也迫切地想要扩展疆域,甚至可以说是不顾一切——   安提斯特其实很明白。   为了寻找那个孩子。   五年前,萨尔狄斯亲手将那孩子葬送入大海之中。   五年中,萨尔狄斯不断地四处寻觅着。   这五年里,他亲眼看着萨尔狄斯寻遍大地。   从未放弃过。   只是……真的能找得到吗?   那孩子真的会重生在这个世界上吗?   安提斯特站在海边,迷茫地看着波涛翻涌的大海。   这片在夜色之下越发澄澈干净的沁蓝之色像极了他记忆中少年的眼眸。   海神塞普尔将那孩子送来了大地。   却因为人类的野心和欲望失去了性命。   海神真的还会将那孩子再次送到那片充斥着战争鲜血以及人类的丑恶的大地上吗?   或者该说……   那个孩子,还愿意重新回到这片大地上吗?   回到这片曾经让他无比失望的大地……   耳边是经久不息的海浪声。   安提斯特闭上眼。   他想,或许这样也好,不再回到这个纷扰的人世间也好。   只是……   弥亚。   如果你不想再回到这个世界上。   那么,至少,能不能来与我这个没用的老师再见上一面。   …………能说一声再见也好。   啪嗒。   突然之间,寂静得只有海浪声的夜色中响起了某种异样的声音。   啪嗒啪嗒   那是蹄子踩踏在浅浅的水中发出的溅水声。   有什么沿着海岸线、踩踏着涌起的海水向他奔跑而来。   安提斯特本以为是他的坐骑来找他。   啪嗒。   啪嗒嗒——哗啦——   他怔了一下。   方向不对。   传来声音的是另一个方向。   他转头望去。   这一眼,他的瞳孔陡然放大。   黑夜之中,一身火红的巨鹿沿着海岸线奔跑着,就像是一团在黑暗中燃烧着的赤红火焰。   修长纤细的四脚轻盈地踩踏在浅浅的海水中,溅起晶莹剔透的水花。   它头上雪白如玉的巨角在夜色中舒展开来,泛着莹莹光泽。   当它轻盈地在黑夜中奔跑的时候,就仿佛在黑夜中划过一道莹白色的光的痕迹。   骑在这只巨大的白月鹿身上的少年就在那光的痕迹之中。   一头淡金色的发丝在海风中飞扬。   哗啦——   耳边传来的,已说不清到底是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还是白月鹿踩踏着海水溅起的水声。   这一刻,安提斯特已经无法思考。   他的脑子已是一片空白。   白月鹿,月神的使者。   传说中会载着被思念的灵魂来到人间的使者。   安提斯特睁着眼,看着巨大的白月鹿踏着水波而来。   载着他记忆中的那个少年,来到他的眼前。   他看着鹿背上的少年。   月光之下,少年的肤色是近乎半透明一般的苍白。   那年轻的容颜仍旧如他记忆中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是啊……灵魂是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的……   安提斯特的唇张了一张。   他的瞳孔颤了好几下,他的唇在张开的时候也微微抖了一下。   他像是想要说什么,但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想要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然后,目光略略向后一移,落在了坐在少年身后那个异瞳的金发男人身上。   安提斯特吐了口气,说:“看来您终究还是死了啊,陛下。”   萨尔狄斯:“……啊?” 第213章   弥亚歪着头看着安提斯特。   一双水似的蓝眸中映着安提斯特的影子,眨了一下,又眨了眨。   而白月鹿同样也歪着头,一双黑亮的眼瞅着安提斯特。   眨巴眨巴。   一人一鹿在这一刻奇妙地保持了同一个步调,看上去尤为相似。   莫名其妙就被死亡的某位大帝仍旧骑在鹿背上,一脸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的将军,没吭声。   反而是坐在他身前的少年笑了起来。   少年看起来像是憋不住一般低低地笑了一声,弯起眼。   他蓝色的眼眸像是水融成的一般,当眸弯起时,里面沁蓝色的水便随之荡漾开来。   星光落入其中,当少年的水眸漾起来时,就仿佛是夜色下海面微动时波光粼粼。   那是一种醉人的美感。   安提斯特的目光落回笑起来的少年的脸上。   他从来都没有说过,他一直都很喜欢他的小弟子那双眼。   初次见面时他就觉得,少年的眸中的沁蓝,是这天地之间最近似于海洋的澄澈的蓝意。   看着这双眼,就像是看着安静起伏着的大海,让人能够从心底里感到宁静。   他的小弟子的容貌很是稚气,就算成年了,面容仍旧稚嫩如少年一般。   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便更像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在他心里,觉得很是可爱。   他心知自己不该太纵着他,不该太溺着他,但是每次看到自家小弟子睁着眼看自己的模样,都会忍不住心软。   就算嘴上常常不饶人,但也是为了逗弄他的小弟子。   他口中说着,孩子还年轻需要更多的锤炼和磨砺,但是一旦小弟子受了伤,他却又实在是心疼。   就像是现在,看着鹿背上的少年那苍白得近乎于雪色的肤色。   黑夜中,少年的肌肤半透明的仿佛会随时随地都会消融在黑暗中一般。   安提斯特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攥紧。   当初那个就算沐浴在阳光之下也能更甚于阳光明亮的孩子,如今却只能待在黑夜之中。   一想到这里,他就心疼得厉害。   “老师。”   他的小弟子笑眼弯弯地看着他。   “我很想你。”   安提斯特从初见时的错愕中回过神来。   正是因为真的突然见到了自己思念了许久的小弟子一时间有些无措,他才本能地将对话的目标转向那位皇帝陛下。   他想要通过和自家陛下的对话让自己冷静下来。   只是,就算他稍微冷静了一些,但是看着鹿背上的少年那和五年前一般无二的面容——就仿佛是他的小弟子从未离去——的时候,他的心脏依然还是控制不住地剧烈跳动着。   心绪更是紊乱到了极点。   他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说:“过了整整五年,才肯来见我一面,这叫想我?”   弥亚:“呃……这个……”   就在弥亚还没来得及回答的时候,安提斯特看着坐在弥亚后面的萨尔狄斯,像是陡然想起了什么。   于是,那双和弥亚一样颜色的蓝眸瞬间眯了起来。   “你该不会是来接陛下的灵魂,然后顺道来见我一面的吧?”   弥亚:“…………”   怎么说呢。   这个思维……这个关注点……   只能说,真不愧是老师。   轻呼出一口气,鹿背上的少年俯身。   他向安提斯特张开双手。   眼见弥亚从鹿背上向前倾身要落下来,几乎是下意识的,安提斯特向上伸出双手。   少年从高高的鹿背上落下。   蓝眸将军伸出的双手接住了落下的少年。   被接住的弥亚张开的双臂搂住了安提斯特的颈。   安提斯特的双手环抱住了弥亚的身体。   他将弥亚抱了个满怀。   弥亚的脸就贴在他的颊边。   皮肤的暖意从两人碰触的地方传递而来。   让安提斯特一时间脑子有些发懵。   本以为就算伸出手也根本无法碰触到,或者就算碰到了那苍白得非人的肌肤,所能感觉到的也只有灵魂的冰冷。   但是,此刻被他抱在怀中的少年是如此的温暖。   温暖到让他难以置信的地步。   “老师。”   弥亚的脸就在他的颊边,轻声地喊着他。   那声音异常清晰。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掠过耳垂的带着热度的呼吸气息。   安提斯特觉得这一刻他的脑子已经乱成了一团。   脑中陡然闪过一个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念头。   气息不稳地抖了抖,他低下头看去。   星光从夜幕上照下来,照在他和弥亚的身上。   他低头看见了地面上自己漆黑的影子。   他的瞳孔颤了一下。   他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也看见了和他的影子纠缠在一起的弥亚的影子。   和他一样映在沙滩之上,清晰可见。   安提斯特死死地盯着地面上漆黑的影子。   他的呼吸在这一刻都已经屏住。   他蓝色的瞳在抑制不住地收缩,闪动着。   他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唇抖了一下,终究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安提斯特闭上眼,将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他闭着的眼中。   可是垂落的睫毛却挡不住他渗出一丝红痕的眼角。   他什么都没说。   他什么都不想说。   他只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双臂收紧,越发用力地将怀中的人抱紧。   他听见怀中的少年小声地叫着老师的声音,就像是少年从未离开过那般。   他想,这或许就是塞普尔赐予他的奇迹。   …………   啪嗒。   哗啦。   这个突然响起的哗啦声并非是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而是更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听起来像是锁链晃动发出的响声。   还沉浸在海神赐予自己的奇迹中的安提斯特在这个奇怪的响声中睁开眼。   映入他眼底的,是以极近的距离杵在他眼前的大角鹿硕大的头颅。   大角鹿睁着一双漆黑发亮的眼珠子瞅着他,大脑袋晃动了一下。   于是,被它叼在嘴里的那个明晃晃的银链也跟着晃荡起来。   折射的星光的银链亮闪闪的,一下子就吸引住了安提斯特的注意力。   毕竟在这种地方出现一条银链,还被大角鹿叼着怎么看怎么奇怪。   他的目光顺着银链看去。   一低头,就看到银链的一端是从套在自家小徒弟手腕的金环上垂落,瞳孔顿时收缩了一下。   紧接着,他的目光沿着银链延伸的方向看去。   最后,定在了不知何时从鹿背上下来,此刻正站在一旁的某位皇帝陛下的左手上。   安提斯特的眼神陡然沉下去。   一旁叼着银链的大角鹿得意地哼唧了一声,颇有一种告状成功的嘚瑟感。   然后它叼在嘴里的银链就被安提斯特拿了过去。   安提斯特一手搂着自家小弟子,看着右手中的银链,抖了一下,银链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响。   抬眼,他对自家陛下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陛下,您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青年将军笑着问道。   他的笑容虽然看起来很温和,但是那双因为微笑而眯得细长的眸中透出的眼神却是瞬间就凌厉了起来。   只是,被那凌厉的眼神注视着的某位皇帝陛下却恍若不觉。   萨尔狄斯的目光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盯在安提斯特搂着弥亚的那只手上。   他说:“安提斯特,你不觉得你抱得太久了吗?”   安提斯特:“…………”   萨尔狄斯:“…………”   两人的目光总算对撞在了一起。   安提斯特:“您先说明一下。”   萨尔狄斯:“你先放手。”   安提斯特:“…………”   萨尔狄斯:“…………”   虽然目光总算交汇在一条线上,但是对话依然迟迟处于牛头不对马嘴之中。   这一刻,某种看不见的激烈撞击让黑夜之中仿佛有无形的火花飞溅开来。   一旁的大角鹿跪坐在地上,摇晃着头颅,一双玉似的白角在星光下莹莹发光。   它摇头晃脑,愉快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如果它能说人话,现在一定能听到它唯恐不乱的助威呐喊声。   打起来!打起来——   当然,让贪吃鹿非常失望的是,最后终究还是没有打起来。   毕竟有融合剂在场。   …………   已到了后半夜,无边无际的海浪澎湃着,发出一阵阵的水浪声。   漫天的星光倒映在海面上,波光粼粼,让涌动的海面看上去像是发着光一般。   鉴于弥亚还在场,某两人之间原本凌厉的对峙气氛如今勉强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海浪涌上沙滩,然后又缓缓退下。   少年清亮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伴随着海浪声在夜空下回响着。   海岸的岩石下,弥亚坐在柔软的沙滩上。   他在将自己苏醒后的那一段经历、以及和萨尔狄斯相遇时发生的事情讲述给安提斯特听。   他一边有条不紊地说着之前发生的许多事情,一边揉着手中柔软的火红色毛发。   大角鹿懒洋洋地跪趴在他的身前,将头颅搁在弥亚的腿上让弥亚揉来揉去,而自己则是眯着眼一副享受的惬意模样。   萨尔狄斯屈起一膝坐在岩石上方,坐姿慵懒。   他的左臂搭在屈起的左膝上,手垂在半空中。   折射着点点星光的银链从他的左手腕上垂落在黄色的沙粒上,在沙地上蜿蜒延伸到弥亚的身边。   他微低着头,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坐在岩石下方的弥亚身上。   细碎的星光落入他异色的瞳孔中,虹膜边缘隐隐仿佛有柔光流转。   “他们说老师你带着一队人马出去寻找萨尔狄斯了,没人知道你在哪里。”   说到最后这里,弥亚温柔地摸了摸趴在自己腿上已经舒服得打呼的大鹿鹿。   他笑着说:“是雅刹尔带着我们找到了这里。”   夜色安静了下来,少年不再说话,黑夜中只有一阵阵的海浪声在继续回响。   安提斯特站在前方,临近大海的地方。   他一直没有说话,一直都在静静地听着弥亚讲述之前发生的一切。   涌上来的海浪堪堪能没过他的靴底。   海风很大,吹来的时候将青年将军束起的长发自他身后吹得高高飞扬而起。   片刻安静之后,安提斯特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吐气声。   他眺望着眼前那片无边无际的海洋,低声说;“海水淹没了那片大地……么?”   这一刻,安提斯特的心情是说不出的复杂。   身为波多雅斯‘逝去’的大祭司,他当然知道千年前关于神子的传说。   而且,那鲜为人知的‘神子在拯救了人类之后却被人类杀死’的秘事,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但是他怎么都没想到,他的弟子弥亚竟然很可能就是千年前那位神子的转世。   联想到之前在弥亚身上诞生的那数次神迹之事……无一不召显出塞普尔对这孩子的宠爱。   海神宠爱自己的神子,这是理所当然。   只是……   安提斯特想不明白。   月神戴薇娅为什么要在海神之子的事情上频频插手?   这位女神祇在所有的事情中都仿佛有着隐晦不明的影子。   ……她的目的是想要毁灭人类?   但是目的是人类的话,为什么要牵扯上海神之子?   纯粹只是因为海神之子是为了拯救人类而降世这个原因吗?   就在安提斯特思索着的时候,弥亚突然开口问道:“法埃尔是待在国内吗?”   当初在他离开之前,法埃尔就已经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将领,是萨尔狄斯麾下一员重要的大将。   五年过去,弥亚相信,就算萨尔狄斯不看在自己的面上,以法埃尔自身远胜于他人的能力,也完全可以晋升为武将所能拥有的最高头衔将军。   要知道,在没有自己的那一世中,法埃尔是完全凭借自己的力量一步步从一名炮灰奴隶士兵爬到被称为暴君萨尔狄斯麾下两大爪牙之一的。   而这一世,起点更高,法埃尔没道理连前一世的程度都达不到。   之前看到的一众将军中没有看到法埃尔,弥亚没多想,只是认为法埃尔没有随军出征而已。   但是,他这话一问出来,萨尔狄斯与安提斯特的神色都是一动。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一瞬,似乎是在用眼神对话。   而没有注意到两人在对视的弥亚则是一边继续撸鹿头,一边继续问了下去。   “他是待在王城,还是驻守在其他地方?”   那边,已经用目光达成统一意见的萨尔狄斯和安提斯特都已经各自收回了目光。   安提斯特没做声。   萨尔狄斯手一撑石面,纵身从岩石上方跃下。   他落在沙地上,飞扬起的那一束金发也随之落在他的侧肩上。   当他俯身时,金发就从他胸前滑落。   “他不在王城,也不在军中。”他说:“弥亚,我不知道法埃尔在哪里。”   仰头望着站在自己身前的萨尔狄斯,弥亚的眼微微放大。   “什么意思?”   “五年前,你……那件事后不久,他就离开了王城。”   心知法埃尔不愿为自己效力,所以萨尔狄斯并未阻拦其离开。   从那之后,他再也不曾见过法埃尔。   “…………”   弥亚张了张唇,却说不出话来,他的脑子此刻有些乱。   他怎么都没想到,本该成为萨尔狄斯麾下最强大的武将之一的法埃尔会因为他的‘死亡’选择离开军队,不再为萨尔狄斯效力,甚至于这五年里都不知所踪。   这意味着,那些本该属于法埃尔的辉煌战绩和荣耀都将离其而去。   他的心情一时间颇为沉重。   握着火红毛发的手指攥紧了一下,又松开。   他问:“能找到他吗?”   一直静静地站在一旁的安提斯特叹了口气,走过来,拍了拍弥亚的头。   “无论如何,先回去吧。”   他说,   “回去之后,知道你回王城的消息,他一定会去见你的。”   沉默了片刻,少年轻轻点了点头。   他抬起头,水蓝的眼眸映着寂静黑夜之下那片一望无际的海洋。   …………   ……………………   萨尔狄斯大帝在率军出征一年零六个月后,于突然形成的希塔雅海域附近止步。   考虑到将士们因为连连征战而感到疲惫以及久离家乡的士兵们思念家人等情况,大帝决定暂时停止开拓疆土,率领大军返回王城。   经过一个多月的行军,大军终于即将抵达王城。   顺着大道前行,大地的尽头已经隐约能看见那座雄伟壮观的城市的影子。   阔别家乡已久的将士们皆是激动不已,大军的行军速度陡然加快,将士们只恨不能背插双翼,飞回父母妻儿的身边,与亲人好友们团聚。   军队进行的这条大道的一侧是看不到尽头的平原草地,另一侧是起伏的山峦。   由于手链的关系,这段时间里,弥亚只能和萨尔狄斯共骑一匹骏马。   此刻,他坐在萨尔狄斯身前。   萨尔狄斯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揽着他,时不时地低头附在他耳边轻声说话。   弥亚正随意和萨尔狄斯说着话。   突然,他的心脏猛地一跳。   下意识的,他转头,向左侧看去。   大道的左侧是连绵不绝的山峦,远远望去,只能看到山峦上茂密的丛林绿影。   “怎么了?”   “……没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他好像在刚才突然感觉到一种奇怪的视线……似乎有人在远远地看着他。   ………………   高高的山峦之上,一名身着劲装的青年站在山顶上。   他的眉宇冰冷如顽石,冷峻面容上几乎看不到任何属于人类的表情。   猛烈的风吹过来,掀起他漆黑的鬓发。   微微晃动着的黑发之下,那双同样黑如墨色的眼俯视着下方。   距离实在太过于遥远,就算是如他这般锐利的眼神,也只能隐隐看见一个拇指大小的身影。   但就是这么一个模糊不清的小小的影子,就让他多年来没有丝毫感情的瞳孔微微颤动了一下。   黑发青年一动不动地站着。   一直到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宛如石雕一般的他才终于收回了目光。   他闭上眼。   那张冷峻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但是他垂在身侧的手却是用力地攥紧。   许久后,他的唇轻轻动了一动。   “……主人。”   一声沙哑的,微不可闻的声音转瞬就消散在空气中。   黑发青年转身,他的身影很快没入被阴影笼罩的丛林之中。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   身影宛如疾风般在茂密的丛林中穿梭着,他的眼神冰冷而又锐利。   【人类只会让他一次又一次受到伤害。】   【你们这些卑劣的人类啊……没有资格拥有他。】   【他不该落于那片肮脏的大地上。】   是的。   他想。   如那位神祇所言。   唯有离开卑劣的人类,回归神国之中,主人才再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第214章   王城之中举城欢庆,迎接他们的大帝的归来。   此次萨尔狄斯大帝出征一年多,再度将波多雅斯帝国扩展了将近四分之一的版图。   如今的波多雅斯,已经是这片大地上独一无二的庞大帝国。   帝国的声威和一手打造出它的萨尔狄斯大帝的赫赫威名,已彻底在这片大陆乃至于海域之中传播开来,高高凌驾于其他诸国之上。   身为波多雅斯子民,皆是发自内心地为自己帝国的强盛感到骄傲和自豪。   数年之前还经历过让人惶恐不安的战乱的人们无比珍惜着现在的和平,他们期盼着帝国在未来日益繁荣昌盛。   而将这一切带来他们的,是他们伟大的皇帝陛下。   波多雅斯城。   耀眼的太阳落下的绚丽光芒照耀着这座被誉为海中明珠的城市。   阳光映在那环绕着城市的三条环形运河上,照得河面上波光粼粼。   它同样也照在雄伟而又华美的皇宫金色的顶端上,让其熠熠生辉。   宽阔笔直的大道上,城卫兵们早已将大道两侧封锁住。但是站在大道两侧的城民们依然无比热情,他们不断地将手中那象征着胜利的红色花朵向道路之中抛去,   淡粉、浅红、深红等等色彩不一的花瓣漫天飞舞着,像是下了一场花瓣雨。   空气中弥漫着花朵的清香。   伴随着众人的欢声笑语,对他们伟大的陛下的欢呼声更是此起彼伏。   之前本是如此——   但是当看到骑马在大道上缓缓前行的萨尔狄斯大帝时,那欢呼声忽然一滞。   不少人瞬间卡了壳。   他们睁圆了眼,张大了嘴,错愕地看着那个和陛下共骑一匹的少年。   和那些新来的将领们不一样,波多雅斯城中的民众基本都是经历过先王戴维尔王时代的人。   他们惊呆在当场,是因为他们认出了坐在他们陛下身前的那个少年——那明明就是自戴维尔王时期起就被授予少祭之位的——甚至于在五年前就该继位为海大祭司的少年。   可是,少祭殿下不是在五年前就去世了吗?   为什么现在突然又活过来了???   …………   这些城民们的疑惑,同样也是在王宫之前的巨大广场上迎接陛下的一众文臣武将们的困惑。   尤其是那些经历过五年前的事情的人们,更是瞠目结舌。   他们曾亲眼看见了那惨烈的一幕。   然而当初他们亲眼看到的那位流了一身的鲜血在陛下怀中停止呼吸的少祭殿下竟然再次出现在他们眼前。   会呼吸,会说话,会动。   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   这究竟是——   而更让这一众文臣武将目瞪口呆的,是连接着皇帝陛下和少祭殿下之间的那条银色细链。   之前两人骑在马上看不太清楚,但是一旦下了马,那将两人紧紧拴在一起的银链就无比清晰地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下。   那一瞬间,偌大一个广场中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秒。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那银链上呆滞了一秒。   就比如说某位前贤者,也就是波多雅斯帝国的现任宰相亚图多德,在看到弥亚的时候还能保持自己一贯沉稳淡定哪怕天崩地裂也神色淡定的模样,但是当看到两人之前的银链时,他的嘴角终于控制不住地抽动了一下。   他下意识将目光投向跟在陛下身后的安提斯特。   怎么回事?   他以眼神如此询问着自家徒弟。   但他的徒弟却是默然不语。   而一手紧握着弥亚的手的萨尔狄斯扫了一眼静默的众位臣子,最后淡淡地看了站在一旁的祭司长一眼。   年迈的祭司长一个激灵。   大祭司和少祭接连‘逝去’,由于陛下的命令,大祭司之位一直空着,所以这五年里海神殿的事宜都是由他这个最为年长的祭司长代为管理。   而在昨晚,陛下就事先派人来暗中见他,向他交代了一些事情。   他看着活过来的少祭殿下还处于震惊之中,而陛下的那一眼让他立刻清醒了过来。   他咳了一声,向前走了两步,站在一众人之前。   待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之后,他便开口说话。   “少祭殿下在五年前受了重伤,在生命垂危之际,海神降下神谕,于是陛下遵从神谕的命令将殿下送往圣域之地,让殿下得以在海神的庇佑之下养伤。”   “陛下担心暗杀少祭殿下的幕后黑手不肯罢休,所以才向外谎称殿下已被刺杀而亡。”   “遵照神谕所言,五年后,少祭殿下才能回到波多雅斯之城。”   “但是,在陛下前去接少祭殿下的时候,不慎受到了诅咒,那诅咒在陛下抵达海边时引动了海啸,令陛下差点……”   老祭司长咳了两声,将不祥的‘葬身海中’这个词吞回喉咙里。   然后他才继续说了下去。   “关键时刻,是养好伤的少祭殿下及时出现,带着海神的使者和圣兽将陛下从海啸中救出。”   “只是,陛下身上的诅咒尚未完全消退,为了避免陛下遭受灾难,只能用特殊的锁链将陛下和少祭殿下连接在一起。”   “唯有被海神庇佑的少祭殿下的气运,才能一点点地消耗掉陛下身上残余的诅咒。”   祭司长面色深沉地说着,脸色沉稳而又淡定。   没有人知道,这位德高望重举止从容的老祭司长在昨晚得知一切的‘真相’时,眼珠子都差点凸出来。   当时他还难以置信地想着,陛下是不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了?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都编得出来?   但是当他亲眼看到活生生的少祭殿下的时候,顿时激动得脑子一片空白。   毕竟当初他也是亲眼看到了弥亚死去的那一幕。   虽然隔得远,没有清楚地看到弥亚究竟有没有停止呼吸,但是那样致命伤根本没有任何存活的可能。   而且,身为祭司长,他甚至隐约知道陛下在黑夜中将少祭的遗体送往海中的那件事。   所以…………   神迹啊。   这绝对的神迹啊!   伟大的塞普尔将濒死的少祭殿下救了回来!不!应该说是海神让自己宠爱的少祭死而复生了!   脑中回荡着那个念头,老祭司长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毕竟现在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必须保证自己身为祭司长那端庄、从容、高贵的形象。   环视一众目瞪口呆的人们,老祭司长继续一脸淡定地说了下去。   “所以,在诅咒彻底消散之前,这条锁链都不能解开,否则就会有灾难降临在陛下身上。”   老祭司长一番话说完,在场的众人神色各异。   有一脸激动的——这是笃信了祭司长的一番话。   有一脸茫然的——这是没经过当初那件事的。   有面面相觑的——经过那件事知道少祭是真的死了,但是看着眼前活着的少祭,对祭司长的话信了一半,但另一半依然觉得匪夷所思不像真的……这样的思绪混乱之中。   至于祭司长后面说出那连系着两人的银链是少祭殿下为了压制陛下身上残余的诅咒,众人顿时了然了。   毕竟诅咒这种可怕的东西,神秘莫测,诡异至极。   能够将灾祸降于陛下这种不世英雄的诅咒一定非常强大,恐怕也只有这位深受塞普尔宠爱的少祭殿下才能将其压制和驱散掉。   强烈的冲击让众位文臣武将们彼此交头接耳着,议论纷纷。   唯有身为文臣之首的宰相一脸面无表情地瞅着算是自己半个弟子的皇帝陛下。   你赢了。   虽然没说出口,但是老宰相幽幽地盯着自家陛下的眼神中清楚地流露出这样的含义。   而被自己半个老师兼重要的心腹宰相直勾勾地盯着的某位皇帝陛下对其视而不见,牵着已经被他以冠冕堂皇的理由绑在一起的心上人,坦然越过众人走上长长的白玉石台阶。   萨尔狄斯一动,众人便立刻向后退去,让出一条宽敞大道。   他们恭敬地向经过他们身前的皇帝陛下和少祭殿下深深地低下头,俯身行礼。   阳光灿烂而耀眼。   从天空照下来,让华美的王宫闪耀着金色的光辉。   白玉石阶折射着这过于炫目的光芒,让这条前往王宫的石阶仿佛被阳光笼罩着一般。   走在石阶上的萨尔狄斯抬头,阳光明晃晃地照在他的脸上,异常灼眼。   他恍惚了一瞬。   这五年里,他不知道多少次走在这里。   但是每一次,总是匆匆而上,匆匆而下。   他从未去看——或者该说他从来都没有心情仔细去看这座已经属于他的金色王宫。   即使已经住在了王宫之中,成为了人们口中所谓的大帝,成为了这座王宫的主人,他却从来不曾觉得这座王宫是他的家,是让他能够停留和休息的地方。   这座华美巍然的王宫对他而言,和其他地方没有任何区别。   这座他从小长大的城市对他来说,和其他领地一样冰冷而没有温度。   因为那个人不在。   他想见的那个人,那个陪着他一起长大,犹如他半身一般的存在,不在这里。   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像是没有脚的鸟。   永远也落不了地。   ……   灼眼的阳光让他晃神了一瞬,很快,萨尔狄斯回过神来。   他握紧了手。   被他握在掌中的那只手肌肤的温度传递到他掌心,让他的心安稳了下来。   萨尔狄斯回头。   他看着伴在自己身侧的弥亚。   呼啸而来的风吹起他长发,他金色的长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笑了起来。   他看着身侧少年的目光是包裹一切的温柔和爱恋。   这一瞬间,年轻大帝的笑容是甚于天空中烈阳的灿烂。   他笑着说:“弥亚,我终于将你带回来了。”   ——我终于将你,带回了这座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家。   男人的笑容带着仿佛还在少年时期的那种明亮和坦率。   少年的心思总是简单而纯真的。   握着一个人的手,就满足得像是已经将世间所有的美好都握在了自己手中。   弥亚抬头望着萨尔狄斯的笑容。   他的目光也柔软了下来。   他那一直被动地被萨尔狄斯紧握着右手,轻轻地反握住了萨尔狄斯的手。   两人手腕上那两个大小不一的金色手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   ……………………   又到了深夜,欢腾了一整日的城市重新归于寂静。   点点灯光逐渐暗下去,城中的人们逐渐沉睡了过去。   漆黑无边的夜幕之上,一轮弯月高挂其上。   虽是弯月,但月光却异常的明亮,甚至甚于满月时的光芒。   明亮的月光将漫天的星光都衬得黯淡无光。   掠过城市上空的夜风隐隐带来了远方大海的海浪声。   这一晚,海神殿的深处,沉寂了五年之久的少祭所再次在黑夜中燃起了灯光。   仅仅只是那一点柔和的灯光,就仿佛给整座庞大的海神殿赋予了新的生命力。   那就像是沉寂的海神殿因它的主人的归来而苏醒,整座神殿在这一刻复苏焕发出新的活力。   明亮的月光笼罩着这座华美的海神殿,将冷清的银色辉光洒落在其上。   少祭所深处的寝宫很安静,只有浅浅的呼吸声在宽敞的房间里回响着。   房间一侧的落地窗关着,厚实的窗纱将其遮得严严实实。   灯盏挂在石壁上,将柔和的光洒落在床上沉睡的两人身上。   偶尔灯火晃动一下,那火光也随之微微一晃。   一切都是如此的平静,安详。   不知过了多久,其中一个呼吸声的频率稍稍一变,细长睫毛动了动,弥亚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他在半醒半睡中坐起身,茫然地环顾了四周一圈。   映入眼中的熟悉环境让他一点点地从恍惚中清醒了过来。   啊啊……这里是少祭所……   他已经回来了啊……   彻底醒过来的少年坐在床上,看着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虽然已经过去了五年之久,但是这里的一切没有丝毫改变。   就像是他从未曾离开过一般。   环顾着四周熟悉的一切,弥亚心底涌出一股说不清的奇异情绪。   他侧身,低头,他看见了在他身边沉睡的萨尔狄斯。   因为自己说想要回少祭所,所以萨尔狄斯便顺着他陪他来了这里。   萨尔狄睡得很熟,常日里颇显凌厉的眉眼都舒展了开来。   从这个沉睡在他身边的男人脸上,弥亚看不到丝毫身为大帝该有的威色,只有平静和安宁。   他在他身边沉睡着,安心的,毫无防备的。   他的目光落在两人之间的床上蜿蜒着的银链上,看了好一会儿,轻轻地叹了口气。   生气是生气的。   但是心软还是会心软。   弥亚想起白日时分,萨尔狄斯笑着说着‘我终于将你带回来了’的时候,那笑容就如同他记忆中的金发少年一般绚丽。   灿烂得让他不忍心去打破。   他看着沉睡的萨尔狄斯,有些茫然地想着。   他和萨狄……未来到底会怎么样呢?   没有人注意到,就在这时,外面突然起了风。   突然猛烈起来的风顺着缝隙灌进来,掀起了原本将落地窗遮挡得严严实实的窗纱。   纱幕高高地飞扬了起来。   月光像是水银泻地一般落入房间里,落了床上的少年一身。   他没有动,但是他的呼吸在一点点地变慢,变得均匀而又绵长。   房间里异常的安静。   只有簌簌的风声从缝隙中传了进来。   好一会儿之后,弥亚下了床,站起身来。   他站在房间里,仰着头,看着从落地窗中落下的月光。   少年沐浴在银色月辉之下。   本就苍白的肌肤看上去已近乎不正常的半透明。   银辉在淡金色的发丝间隙中跳跃着,让少年的金发像是被月光渗透了进去,染成了其他的色调。   他仰着头看着夜空,脸色淡淡的,又似乎是茫然。   咔嚓。   风太大,将关着的落地窗吹开了。   风呼啸而来,将弥亚染上银辉的额发吹得拂动不休。   他迈步向外走去。   他的脚步很轻,很慢。   悄无声息的。   从他右手腕垂落的银链长长地拖在地上。   弥亚从屋内走到庭院中。   他仰起头。   他似乎是看着夜空上那轮明亮的弯月,可是他的瞳孔是涣散。   他的眼底是空茫茫的一片,像是没有留下染上一丝痕迹的白纸。   月光如水落入他的眼中,仿佛将他的眸都融化在了月光之中。   庭院一侧的树林之中,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阴影中走出。   漆黑的发,漆黑的眼,让这个高大的男人仿佛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法埃尔看着他以为此生不能再见此刻却就在他眼前的主人,那双惯来冰冷无澜的墨眸轻轻地抖了一下。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俯身,单膝落地。   就像是以往无数次一样,他跪落在他的主人身前。   “……主人。”   哪怕是竭力强忍着,这一声五年后的喊声中也渗出一点颤抖的余音。   法埃尔向他的主人伸出手。   他说:“我来迎接您了。”   迎接您前往真正属于您的世界,一个任何人都无法再伤害到你的世界。   一直仰望着夜空弯月的弥亚垂下眼,看向跪在自己身前的法埃尔。   他的瞳孔映出法埃尔的身影,可是蓝眸仍旧是空茫茫,没有丝毫情绪。   他似乎是没有自我的神志,就这么用空无一物的目光地看着法埃尔,看着法埃尔向他伸出的手。   月光笼罩在弥亚和法埃尔的身上。   夜风依然在庭院中呼啸着,让树冠剧烈地摇晃起来。   但庭院里却异常的安静,就像是落在庭院中的月光将一切声音都吞噬得干干净净。   弥亚看着法埃尔伸到自己身前的手。   好一会儿之后。   他抬起手,缓缓地搭了上去。   法埃尔的眼一动,他的手急切地向上抬起。   眼看他就要握住弥亚的手——   突然之间,原本垂落在草地上的细链像是有生命力般猛地动了起来。   它陡然飞跃起来,在空中绷直。   从它身上传递过去的巨大力道将弥亚马上就要搭在法埃尔手上的右手拽得向后一歪,恰好和法埃尔急切迎上来的手错了开来。   而弥亚的身体也随着这股突兀的力量整个人向右侧倾斜,眼看就要倒下。   法埃尔下意识伸手去接。   可是一只手臂却从斜地里伸过来,快他一步一把将歪倒的弥亚搂住。   月光像是猛地剧烈晃动了一下。   银链在寂静的庭院中发出哗啦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呼啸的狂风将那一头金色的长发吹得在黑夜中高高飞扬起来。   萨尔狄斯一手将弥亚紧紧地搂在怀中,他俯视着法埃尔的目光冷得可怕。 第215章   风突然变得猛烈,狂乱地刮过这片寂静的庭院。   高大的树木剧烈地晃荡了起来,枝叶在黑夜中发出簌簌的响声。   那风并非是掠过庭院,而是在庭院中盘旋着。   它仿佛是以庭院中对峙的那三人以中心环绕着,不断地席卷过他们身边,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儿。   草坪上的青草早已在风中倒伏不起,就连倒伏的方向都是漩涡状。   被刮落的树叶被卷起,抛向高空。   金色的长发被风吹得在夜空中高高地飞扬而起,拂动不休。   萨尔狄斯左手紧紧地搂住怀中的人。   他的脸看似面无表情,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自己的心脏跳动得多么剧烈而又紊乱。   因为是在弥亚身边,所以警惕心比以往弱了几分,睡得很沉。   幸好他及时醒了过来,若是迟上一秒……   回想起刚才弥亚的手差一点就落入法埃尔手中的那一幕,萨尔狄斯浑身都绷紧了。   一种说不清的慌恐感从心底里升起,蔓延到了他整个身体。   他不知道法埃尔是从哪里得知弥亚回来的消息,也不知道法埃尔那句‘我来接您’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只是有一种预感。   如果刚才他没有及时打断,弥亚身上很可能会发生什么。   很可能……他会再一次失去怀中的人!   一想到这里,他的呼吸都是一滞,搂着弥亚的那只左臂也越发用力。   他冷冷地看着对面的黑发青年,浓郁的戾气在他眼底涌动着,目光宛如能剜人血肉的锋刃那般锐利。   他心底已是怒极。   若不是心知弥亚对法埃尔非常重视,刚才他已是一枪掷来,直接将眼前这个意图将弥亚从他身边带走的家伙刺个透心凉!   萨尔狄斯浑身都散发着森寒的气息,带着强大的威压感,气势迫人。   而与之相对的法埃尔亦是神色阴沉。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的主人右手手腕上的金环以及从金环上垂落的细链。   月光下,垂落在草地上的细链在夜色中闪动着细碎的微光。   法埃尔猛地抬头。   就在他抬头的同一瞬间,他猛地一步上前!   就像是陡然席卷而起的飓风。   动作之凶猛如饿狼扑袭。   他的眼再没有往日里的淡漠,而是被幽黑的火焰充斥着。   汹汹怒意自他的眼中、他的脸上,他的整个身体上爆发而出——   常日里冷峻的脸此刻因为暴怒而扭曲到狰狞的地步,他的眼仿佛在喷着火。   “你到底将主人当做成什么?!”   法埃尔的声音从喉咙深处嘶吼而出。   他就如同一头龇开利牙的疯狼,手中的利剑以无比凶狠之势重重朝萨尔狄斯劈砍而下!   铿!   一声巨响。   整个庭院的空气都仿佛因此而震动了一下,就连围绕几人呼啸旋转的疾风都凝固了一瞬间。   萨尔狄斯右手挥出的短剑硬生生地架住了法埃尔暴怒中劈来的利剑。   冰冷的剑刃激烈地撞击在漆黑的夜色中迸出了肉眼可见的火星。   两把剑交叉抵在一起。   持剑的两只手臂乃至于肩上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致。   两只手都在此刻爆发着它们主人所拥有的强大力量,却因为彼此的抵消使得双剑都处于静止的状态之中。   两个男人隔剑彼此凝视的眼底深处映出自他们中间交错的剑刃上散开的星星点点的火花,像是在他们眼底炸开的星火。   和法埃尔那双仿佛有漆黑火焰在灼烧的黑瞳对视着,萨尔狄斯一暗一明的异色瞳孔里渗出的是与之相对的冰冷和平静。   但这种平静就像是酝酿着风暴的大海,就像是隐藏在安静海面之下的恐怖的漩涡暗流。   他凝视着法埃尔,突然猛地用力,手臂爆发出可怕的力量。   猛地一挥。   寂静的庭院中响起尖锐的响声,那是冷硬的金属彼此狠狠摩擦发出的极其沙哑刺耳的摩擦声。   法埃尔压在萨尔狄斯身前的长剑竟是被架开了。   而本来被压制的短剑更是反戈一击,在将长剑撞开的同一时间,就如雷霆般猛地向法埃尔的喉咙挥去——   锵!   又是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法埃尔及时收回被撞开的长剑,往身前一竖,在关键时刻抵住了挥向自己喉咙的短剑。   他正咬牙想要再度反击回去,那死死地压着他的长剑的恐怖力量突然一松。   萨尔狄斯收回了短剑。   法埃尔握着长剑,皱着眉盯着萨尔狄斯。   他的身上依然散发着明显的杀气。   萨尔狄斯却仿佛没感觉到对方的杀气一般,手中短剑一转,插回腰侧剑鞘之中。   然后,他双手将一直用一只手搂着的弥亚横抱了起来。   少年不知何时已闭上眼,再次沉睡了过去。   他被萨尔狄斯抱起来,头靠在萨尔狄斯的胸膛上,淡金色的发丝散落在萨尔狄斯的手臂和胸口。   他闭着眼,眉眼舒展着,像是沉浸在一个平静而又安宁的梦境之中。   看着弥亚安静的睡颜,法埃尔蓦然失神了一瞬。   浑身的杀气如雪融般消散得干干净净。   他垂下手,放下剑。   他并没有原谅萨尔狄斯对主人所做的一切,但是此时此刻,他并不想在用斗争打扰他的主人梦中的安宁。   夜空中的弯月不知何时藏身在了厚厚的云层之后。   呼啸的旋风也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满是涟漪的湖水水面恢复了平静,茂密的树冠不再摇晃,不再发出簌簌的晃动声。   就连萨尔狄斯那长长的金发也落了下来,披在了他的肩上,然后自肩头垂落到了他怀中的少年身上。   庭院恢复了不久之前的宁静,微弱的灯光从房间里照出来,将淡黄的光撒落在草地上。   萨尔狄斯低头看着在他怀中沉睡着的弥亚。   没人看不到他目光中的温柔。   隐藏在温柔之下的,还有深切到甚于一切的依恋。   他说:“他……是我的性命。”   萨尔狄斯突如其来的开口让法埃尔错愕了一下。   他怔住的时候,萨尔狄斯转身,抱着弥亚从庭院走回房间里。   法埃尔凝视着萨尔狄斯的背影。   他已经反应过来,萨尔狄斯是在回答他刚才在怒极时质问出的那个问题。   【你究竟将主人当做了什么?!】   萨尔狄斯的背影就在他前方不远的地方。   那个人背对着他,双手抱着他的主人。   而他的手中还拿着剑。   只要他一步猛地冲上去,一剑刺过去——   【他是我的性命。】   法埃尔垂眼。   黑夜中,他幽暗的黑眸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人能看出他此刻心底在想些什么。   从房间外面传来杂乱的声音,那是察觉到打斗动静的侍卫们急切的脚步声和大喊出来的询问声。   年轻帝王的侍卫队正蜂拥而来。   法埃尔抬手,将长剑插回剑鞘。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夜空黑压压的,月光被挡在云层之后。   最后看了一眼他的主人,他转身,踏着脚下熟悉的草地快步离去。   很快,他的身影消失在庭院的阴影深处,除了草地上的脚印,再无其他痕迹。   根本没有去注意外面庭院中法埃尔的动向,萨尔狄斯开口喝止了外面侍卫长的呼喊声,表示无事发生,让他们都退了下去。   等卧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后,他走回床边,将怀中的人放回床上。   看着依然睡得很香,对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的弥亚,萨尔狄斯突然有点小不满。   伸手捏了一把弥亚的脸颊,某位大帝孩子气地嘟哝道:“一不小心就会不见,每次都是这样。”   本来只想着轻轻捏一下,但是指尖传来的软绵绵的触感实在太好,让萨尔狄斯一时忍不住,又捏了好几下。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   萨尔狄斯正小声地嘀咕着,捏了好几下之后,他突然察觉到不对劲。   “弥亚?”   一般人就算睡着了,一旦被捏脸骚扰的话,依然会反射性地躲开或者在迷糊中抬手拍打骚扰自己的手。   哪怕睡得再沉,最起码也会皱一下眉做出反应。   但是他捏了弥亚的脸颊好几下,弥亚却没有任何反应。   “弥亚?!”   …………   ………………   他听到了声音。   一个在呼唤他的声音。   那个声音极为悠长的,仿佛让四周的一切都为之震动。   他听不清那个声音所说的话,他听不清那个声音所呼唤着的名字。   可是他就是觉得,那个声音呼唤着的人,就是他。   他听见了那呼唤着他的声音中的悲痛。   当他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他的心底深处总是会隐隐有着疼痛的痕迹。   那就像是……   …………   ………………嶼汐團隊整理,敬請關注。   “弥亚……弥亚!”   安提斯特蹲跪在床边,紧皱着眉,右手不断地轻拍着弥亚的侧颊。   少年的睫毛因为他的拍打而轻轻颤了几下,但是很快又安静了下去。   无论他怎么呼唤,弥亚依然沉睡不醒。   明亮的阳光照在弥亚的脸上。   萨尔狄斯站在床前,阴沉着一张脸,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弥亚身上。   卧室里的空气仿佛被冻结了似的,让人难以呼吸。   安提斯特站起身,转头向站在一旁的老人看去。   “老师……”   这位前大祭司、后贤者、现任帝国宰相发须已皆白,不过他虽然个子比自家弟子矮小了一截,但是身体却很壮实,从短袖露出的胳膊上有着精壮的肌肉。   虽是文臣之首,但是其身体健壮比起一众武将都毫不逊色。   在外人面前,他总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就算是天崩地裂也保持着仿佛天下事皆在我掌握之中的从容姿态。   在自家一个弟子和半个弟子面前,他便不会再端着摆出那副模样,而成了一个老不正经的老头子。   只是此刻,房间里只有他一个半的弟子,他却没了往常那种嬉皮笑脸的不正经模样。   那双和安提斯特一样湛蓝的眼盯着沉睡着的弥亚,他似乎是在沉思着什么。   千年之前,众神要毁灭人间。   在即将灭亡的人类的哭泣哀求声中,仁慈的海神塞普尔给了人类希望。   海神之子降临人间,拯救了人类。   只是,却在最后被贪婪的人类杀死在人间。   这件秘史在大祭司之中代代相传。   他的老师告诉了他。   他告诉了他的弟子伊缇特。   亚图多德看着沉睡着的少年,开了口:“月神厌恶人类。”   他的声音宛如叹息一般。   “千年之前,人类犯下了那件不可饶恕的罪孽,月神戴薇娅厌恶人类的贪婪和丑恶。”   “她离开人间,回到自己的神国,只带走了她的眷属白月鹿们,从此封闭了神国,再不俯视人间。”   “在离开之间,她留下了最后的预言。”   ——总有一天,大灾变将再度降临大地——   ——献上所有人类的性命,以此为祭——   ——‘他’将归来——   老宰相的话让萨尔狄斯心里蓦然一动。   他想起来,希塔雅的女祭司也说出了同样的预言。   不,与其说是预言,倒不如说是诅咒。   这是月神戴薇娅对人类的诅咒。   【这个大地上所有的人类,都不值得被宽恕。】   【这片大地上所有的生灵,都应当被毁灭。】   “老师。”安提斯特皱着眉问:“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个预言。”   “每一任的大祭司唯有在感应到自己即将离世之时,才会将这个月神的预言传给下一任大祭司。”   老人叹了口气,说,   “只是我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个预言将会在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还活着的时候……降临世间。”   老人走到床边,满是皱纹的手轻抚着弥亚的额头。   “月神想要带走这孩子。”   他说,   “我曾说过,这座城市有海神的庇佑,而陛下亦是如此,所以只要这孩子待在这座城市里,还有陛下伴其左右,月神就难以将其带走。”   他摇了摇头。   “但是现在看来,是我太天真了。”   顿了一顿,老人又低声说道:“……更或许,这亦是海神塞普尔的默许。”   此话一出,整个卧室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起来。   萨尔狄斯的眼依然一动不动地看着弥亚。   他没有说话。   “陛下,如果这就是神灵的旨意,那么我们不能……也无法违背。”   年轻的帝王依然没有回答。   可他身侧的拳头攥得很紧,拳背隐约浮现出青筋的痕迹。   被指甲刺进去的掌心传来阵阵的刺痛。   “我知道了。”他的目光依然落在弥亚身上,发出冰冷的声音,“你们退下吧。”   …………   白日转瞬即逝。   很快,夜晚再度降临。   弯月隐于云后,漫天的星光绽放光芒。   墙壁上的灯火早已点燃,暖黄的火光照在萨尔狄斯的脸上,将他半边俊美的脸笼罩在阴影之中。   他站在床边,看着床上的人。   床上少年依然在沉睡,灯光照在他线条柔和的脸颊上,细长睫毛在其白皙的颊上落下一根根阴影的痕迹。   萨尔狄斯俯身。   他一手按在床沿,俯身于弥亚的上方。   银色细链从他按在床沿的左手垂落在地上,蜿蜒一圈后又爬上床,如蛇般缠绕上弥亚的手腕。   金色的长发从萨尔狄斯肩上散落下来,落在弥亚的颊边,又从弥亚颊边滑落到床褥上。   昏黄灯光自男人身后投过来,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映在床上,笼罩住他下方的少年。   萨尔狄斯俯视着身下的人。   逆光将他的脸都隐藏在阴影之中,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眼神。   他伸出右手,温柔地抚摩在沉睡的弥亚的颊。   “你还记得吗?弥亚。”   他低低地喃语着,俯身。   “我对你说过的。”   指尖探入淡金发丝的深处,萨尔狄斯低头。   他吻住弥亚的唇。   无比深切的,极尽渴望的。   他借由从少年柔软的唇上汲取到的温暖来安慰自己的不安。   就像是即将渴死的人能碰触到的那一滴水,就像是即将冻毙的人手心中捧起的那一簇火苗。   他说:“你是我的性命。”   所以你绝对不能,离我而去。 第216章   …………   他听见了海浪的声音,一下一下,澎湃起伏,在他的耳边不断地回响。   那个声音将他从沉睡中唤醒。   他从黑暗中醒来。   当他睁开眼时,看到的是一片沁人的湛蓝之色。   他似乎是置身于海底之中。   那湛蓝的水环绕着他,温柔地从他的指间、他的身边、乃至于他的发丝之中流淌而过,如丝绒般掠过他的肌肤,带来柔软的触感。   海水簇拥着他,就像是一个温暖的怀抱轻柔地拥抱着他。   让他极其的安心。   被温柔的海水环抱着,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说不出为什么,他只是觉得,这里本就是他诞生的地方,亦是他最终的归所。   没有天地,没有日月,水中却充斥着一种柔和的光。   他环顾周身。   四面八方都是轻轻晃动着的湛蓝海水,唯有右前方的下面,有一道巨大的瀑布,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掩盖在瀑布之后。   他向下落去。   他的手一动,他的手掠过的地方就荡漾开浅浅的水波。   当他向下落去时,海水中就随着他的踪迹划开一道水纹的痕迹。   他已站在瀑布之前。   那是水中的瀑布,亦或者说更像是在海水中流淌着的水帘。   瀑布只有薄薄的一层,却异常的大,向上以及向两侧都看不到尽头。   透过薄薄的瀑布,他隐约能看到后面一个浅浅的影子。   看起来像是一个在沉睡着的身影。   他不知道那个沉睡着的人是谁,但是他能感觉得到,有一种无形的吸引力从那个沉睡的身影上传过来。   就是这股看不到摸不着的吸引力,指引着他来到了这里。   怔怔地看着瀑布,他没有注意到,自己左手上那个月光石手镯上浮现出淡蓝色的流光,像是有自我的生命力一般在手镯上流转起来。   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让他抬起手,将手指缓缓地伸向眼前这一层将他和那沉睡身影隔开的瀑布。   他的手离瀑布越近,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手腕上的月光石手镯表面那一抹淡蓝色的流光流转得越快。   那淡蓝微光几乎渗透到玉石之中,将原本清透的月光石都染成了水蓝之色。   他依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因为他全部的心神都已经被瀑布后的身影掠走。   那个沉睡着的身影映入他沁蓝的眼眸深处。   噗通。   他的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一种奇异的喜悦感从心底深处流淌而出。   就在他的指尖触及瀑布之时——   时间仿佛停滞在这一瞬间。   那一层薄薄的在海水中倾泻而下的瀑布突然停止了坠落。   一秒的静止之后,那静止的流水猛地向上飞腾而去。   伴随着巨大的水浪声,所有的海水都向上飞跃而起,那场面壮观到了极点。   少年睁大眼,看着眼前那无边无际的巨大瀑布整个儿逆流而上。   他的右手在悬在半空之中。   他想要看清瀑布后的那个身影。   可是突如其来,强烈的眩晕感袭来。   就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量,他眼前的视野突然暗淡了下来。   睫毛垂落,他闭上眼,整个人向前倒去。   一只手伸出来,接住少年倒下的身体。   在瀑布之后沉睡的那个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他看了一眼被接住的失去意识的少年,然后,缓缓地抬起头,向上看了一眼。   只一眼——   陡然之间,海浪汹涌,巨浪滔天!   原本平静的海水剧烈地澎湃着。   天翻地覆,万物翻腾,整个世界都为之动荡起来。   水流呼啸着冲击而来,以这个人和他搂着的少年为中心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将这片海域整个都卷入其中——   …………   ……………………   一日,两日,三日。   白昼黑夜。   三天两夜过去了,弥亚依然在沉睡。   这三日夜里,萨尔狄斯一直守在弥亚的身边,寸步不离。   卧室中,老宰相亚图多德站在房间里。   他看着床上的弥亚,又看向守在床边的皇帝陛下。   数日的不眠不休,哪怕强悍如萨尔狄斯身体也消耗得厉害。   他的眼下已经浮现出明显的乌青。   凌乱的金发在他的眼窝落下深深的阴影,让他的眼被黑暗笼罩着。   他的下巴上已经冒出了短短的胡茬。   这对惯来注重自己外貌的萨尔狄斯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老宰相的神色看起来极为复杂。   他张了张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看着萨尔狄斯被阴影笼罩着的眼,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转身离开。   他看得出来,现在这种情况之下,无论他说什么,陛下都听不进去。   现在萨尔狄斯满心满眼都只有那个沉睡的少年。   他又想起自己的另一个弟子。   自从那一日之后,伊缇特就整天整夜地待在了海神殿的典籍殿中,没日没夜地翻阅着古老的典籍。   他当然知道,伊缇特是想要从那些自古传承下来的古老典籍中寻找到可以唤醒弥亚的办法。   他也曾去典籍殿中见过伊缇特。   “我知道,你也好,陛下也好,和那个孩子都有着极深的羁绊。”   那个时候,他看着他的弟子,叹息道。   “但是,伊缇特,陛下也就罢了,但是你身为曾经的大祭司,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   “那孩子是神子,所以他注定会被神灵带走。”   “不……应该说,他注定要‘归去’。”   老人摇着头说,   “你和陛下所做的一切,在神的面前,都只是徒劳。”   沉浸于书山之中的前任大祭司抬起头,看向自己的老师。   “我知道,带走他是神灵的意志。”   他说,   “但是我同样知道,‘归去’并不是他自己的意志。”   “伊缇特……”   “老师。”   合上手中的书籍,伊缇特抬起头,看向他的老师。   他说:“我曾经发过誓,以塞普尔之名发过誓。”   很久以前,在他选择彻底舍弃大祭司伊缇特的身份,选择成为安提斯特将军的时候,他就向那孩子给出了誓言。   他是安提斯特,是其的守护者。   是其手中的剑,是为守护其而存在的盾。   无论那孩子选择走向何方,他都将矢志不渝地守护在他的身边。   “是的,如您所说,大祭司伊缇特应该遵从神灵的意志。”   “但是,老师,大祭司伊缇特已经死去。”   蓝眸的青年将军看着自己老师的目光中满是固执和坚定。   “现在在这里的安提斯特想要守护的,是那个孩子的意志。”   ……   思绪从记忆中收回来,老宰相再度叹了口气。   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太阳已再一次落下地平线。   他很喜欢年轻的孩子们的活力,喜欢那些孩子们不惧一切的勃勃生机。   正是因为年轻,所以敢于面对一切,所以勇于挑战一切。   所以就算面对着高不可攀的神灵,他们依然能够不去惧怕和屈服,为了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坚定地去践行他们自己的意志。   只是……人类究竟要如何与神灵对抗?   亚图多德闭上眼。   夕阳霞光已经散尽,夜幕再度降临,黑暗一点点地覆盖上整个大地。   他知道那他们有多么不甘。   但,那些孩子们所做的,终究都只是徒劳。   …………   时间晃晃悠悠,转瞬即逝。   不知不觉之间,已到了深夜时分。   室内的火光晃动了一下,安提斯特的视线也跟着模糊了一下。   他抬起手,揉了揉鼻梁两侧的眼窝。   过度用眼让他的眼酸疼不已,头也很沉。   他抬起头,透过屋顶的天窗看向夜空。   夜幕中,数日前的弯月已成半月。   安提斯特闭上眼缓了缓神,然后站起身来,他身前的长桌上、他的四周、他的脚下,散落了一地厚重的书籍。   由于关于神子的传说是一种禁忌,所以留下的记载非常少,即使在传承千年之久的海神殿的众多古老典籍之中,找到的线索也很少。   但是,这些线索每发现一条都让他极为心惊。   比如,建立波多雅斯王国的第一任王者,与那位海神之子有极深的关系……   再比如,弥亚当初带回来的那把月神之弓……在古老的典籍中曾有描叙那位神子手持白弓射杀巨兽的情形,而对那把弓的描叙,和那把月神之弓一模一样。   他甚至还从一本破败不堪的古籍中发现了对于庞维城的记载,在那个古老的时代,庞维城还不叫庞维……   安提斯特抬手揉了揉额头。   看得太久,脑子昏沉得厉害,他长长地吐了口气,转身走出书籍室。   他打算去用冷水淋一下头,好让自己清醒一些。   刚出了书室的门,安提斯特脚步忽然一顿。   他听见了脚步声,极轻的,微不可闻的。   这座典籍殿属于禁地,唯有得到大祭司以及皇帝陛下许可的人才能进来。   按理说,殿中除了他不该有其他的人在。   他抬起头,敏锐的听觉已经听出,那极轻的动静是从楼上传来。   典籍殿中保存的不仅仅是贵重的古籍,还保存着海神殿历代大祭司的祭祀物、权杖等珍物,据说那些都是在大祭司手中能够引发神迹的珍物。   但是曾经身为大祭司的他却心里清楚得很,真正在大祭司手中能引发神迹的神物其实也就那么几件,其他的其实也就只是大祭司的贴身物品用来充数而已,就比如‘死’了的他,保存着在这里就是他常用的权杖。   至于为什么要将真正的神物和其他的珍物混在一起,这是传统。据说一是为了尊重历代大祭司,不搞区别对待;二是因为不知道第几代的大祭司觉得,只要将这些珍物真真假假地混淆在一起,东西一多,那些有心偷神物的人都搞不清楚该偷哪个……   想到这里,安提斯特心里一凛。   脑中忽然闪过的那个念头让他来不及多想,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   猛地推开珍物室的大门,安提斯特的瞳孔陡然一缩。   室内的窗子大敞着,风从外面卷着落叶吹进来,枯黄的落叶落了室内一地。   月光将站在室内的那个人的影子长长地拉在地面上。   那个人站在一座石台之前,一拳击出。   哗啦一声脆响,笼罩着石台的琉璃被那人一拳打得粉碎。   月光落在石台上那雪白的弓上,映得那由月光石雕琢而成的半透明的乳白色弓身泛出淡蓝色的流光。   打碎琉璃罩的那人向光辉流转的白弓伸出手。   “法埃尔!”   安提斯特一声低喝,叫出那人的名字。   法埃尔伸向白弓的手顿了一下,他抬起头,向安提斯特看去。   他的眼是深深的幽黑之色,死寂沉沉,甚于夜色的暗黑。   他和安提斯特对视着,眸底不见丝毫温度的冰冷。   安提斯特盯着他,沉声说:“法埃尔,弥亚不会希望你这样做。”   那死寂的黑眸在听见熟悉的名字的瞬间微微波动了一下。   可是下一秒,法埃尔就想起他在梦中所看到的一切,想起从他还很年幼的时候起,他的主人所遭受的一次次劫难以及伤害。   他的眼神再度变得冷硬起来,像是冻结的尖锐冰凌。   “主人心善,从很久以前就是如此。但,那不是人类可以一次次伤害他的理由。”   他冷冷地说,   “唯有回到他该回归的地方,才再没有人能够伤害到他。”   就如同那个神灵用冰冷的声音对他说的一样,他亦是如此认为。   “人类从来都不值得他宽恕。”   说完,法埃尔伸手握住身前的那把白弓。   安提斯特的眼神凝了一秒。   这把白弓看似不大,但是重如千钧,就算是他也只能勉力将它拿起来十多秒,使用它更是不可能。   唯有弥亚能够轻松将其拿起来,就像是这把弓有着自我的意识,只允许它的主人使用自己一样。   而现在,法埃尔想要拿它,究竟……   他的目光忽然一顿。   因为他看见法埃尔一抬手就轻易地将白弓拿了起来。   而就在他错愕的这一瞬间,已经拿到弓达到目的的法埃尔转身,一个纵身从敞开的窗子跃了出去。   “法——”   反应过来的安提斯特已是阻拦不及。   他一个箭步冲到大敞的窗子前,看着法埃尔在黑夜中飞速离去的背影。   那个方向是……   安提斯特眉头一皱,手往窗沿上一按,他果断紧跟着从窗子跃下,向着法埃尔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   黑夜笼罩着大地,天空中已是半月,俯视着已经沉睡的人间。   海神殿的深处,少祭所的宫所静悄悄的。   月光给这座宫所蒙上一层淡淡的清辉。   安静的庭院中,无论是茂密的树冠枝叶,还是石亭水池以及洒着水丝的喷泉,也都被蒙上一层微光。   唯独卧室的窗子紧紧地关着,厚实的纱幕遮蔽得严严实实,月光透不进分毫。   卧室里燃着灯,火光照亮了整个房间。   萨尔狄斯静静地坐在一侧的椅子上,他向前微倾着身,双臂的手肘压在双膝上,双手交握在敞开的双膝之间。   他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床上依然沉睡不醒的弥亚,许久睫毛都不曾动一下。   银链从他的手腕上垂落到地面,然后在石板上蜿蜒延伸到床上。   火光明晃晃地照在他的脸上,让他一侧处于亮光之下,另一侧却被深深的阴影笼罩着。   无光的那一侧脸像是带上了黑影的面具。   年轻的帝王已经不知道保持这个姿势多长的时间。   从白日一直到夜幕降临,他始终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如同一尊石雕一般。   金发凌乱地散落在他的眼前,哪怕在火光的映照之下,那金色也比常日里暗淡了许多。   一双异色的眼更是整个儿被沉沉阴影所笼罩着。   光照不进去,他的瞳孔中仿佛没有光,眼窝深陷于黑暗之中。   目光暗沉地看着沉睡了三天的弥亚,萨尔狄斯交握的那双手一点点地攥紧,他似乎是无暇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指尖在自己手上掐出深深的痕迹,指关节更是勒紧到微微泛白的地步。   他的唇抿得很紧。   本就薄的唇此刻更是抿得薄如刀锋。   一次又一次……   总是如此……   他究竟要经历多少次……   啪。   火光轻轻地炸开了一下。   萨尔狄斯的瞳孔微动了一下,似终于回过神来。   他站起身来。   当他起身的时候,一抬眼,就看到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男人金发凌乱,眼下一抹乌痕,下巴上更是冒出了短短的青色胡茬。   看着镜中的自己,萨尔狄斯怔怔地想,若是弥亚现在醒来,看到自己这幅模样,一定会很嫌弃。   他转回头,看着床上沉睡不醒的少年,阴沉的目光也变得柔软起来。   弥亚从小就只喜欢长得好的人。   从小就喜欢看脸。   萨尔狄斯轻轻吐出一口气,转身走向一旁的洗浴室,打算稍微收拾一下。   但他刚走了两步,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的走廊里传来。   很快,安提斯特推开门快步走进来。   他一进门,就抬眼朝床上看去。   当看到床上依然沉睡着的少年时,他似微微松了口气,但眼神又有些暗了下来。   再度环顾了一遍四周,安提斯特迈步向萨尔狄斯走去。   “陛下,法埃尔没有过来?”   当听到这个名字时,萨尔狄斯眼底掠过一道凶光。   他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你见到他了?”   “他去了典籍殿,从那里取走了弥亚的弓。”   萨尔狄斯皱眉。   “那把弓?”   “是的,拿到之后就朝着这边来了,就是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做……”   安提斯特话才说到一半,突然整个人一怔。   他的目光从萨尔狄斯身侧越过,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他的眼中满是惊愕,惊讶中瞬间涌出喜悦之色。   萨尔狄斯正和安提斯特说着话,说到一半对方却突然停住,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身后。   他还没来得及回头,突然感觉手腕上传来一点动静。   从他左手手腕上垂落的银链轻轻地晃动了一下。   那点极轻的动静让萨尔狄斯呼吸一顿,他猛地转身——   吹来的疾风掠过萨尔狄斯的颊边,将他一头金发吹得向后飞扬。   他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原本紧关着的落地窗不知何时敞开了。   落地的纱幕被从外面吹来的风吹得剧烈地拂动着,在空中大大地散开。   少年站在敞开的落地窗前。   月光似水银泻地,落了他一身的清辉。   落下的轻纱在他身侧轻柔地拂动着,展现出曼妙的弧度。   落地窗外的草地上,不知何时到来的法埃尔寂静无声地单膝跪伏在地上,深深地低着头。   少年看着身前。   一把泛着莹莹蓝色微光的白弓悬浮在他的身前,一上一下沉浮不休。   白弓泛着的微光映在少年的脸上,映入他的眼底。   如海水一般湛蓝的瞳孔在黑夜之中,眼眸深处却仿佛有着晨曦之下海洋的波光。   虹膜边缘,隐隐有光华流转着。   流光溢彩,美得让人心悸。   月光微微晃动了一下。   本是静静地站着的少年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   他抬起头,看向夜空。   然后,他向前走去。   可是当他一动,从他右手上垂落的银链就微微晃动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响声。   本是微不可闻的响声,可是在此刻寂静一片的大地上就异常的清晰。   刚走了一步的少年停了下来,他抬起自己的右手。   湛蓝的瞳孔中映出了手腕上的金色手环。   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他淡淡地看着银链,目光顺着银链缓缓看去。   自然而然,他看到了和银链另一头相连的萨尔狄斯。   少年侧身站着。   月光从他身侧照过来,将他大半的脸笼入黑暗之中。   他的眼深邃得惊人,就像是黑夜中所有的光华都被吸入了他的瞳孔之中。   他的眼中,仿佛什么都有,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像是能包容一切,又像是触不可及。   他看了萨尔狄斯一眼。   只看了一眼。   极淡的,轻描淡写的,毫不在意。   他的目光再度落回右手上,抬起手,指尖轻轻地在金色手环上按了一下。   咔嚓!   一道裂缝从他指尖按下的地方浮现,像是蛛网一般向四面八方迸裂开来。   转瞬之间,这个据说刀劈斧凿也不会裂开的坚硬金环就碎成了粉末。   哗啦一声响,细细的银链伴随着簌簌掉落的金色碎末掉落在地面上。   随手摆脱束缚的少年向前走去,细碎的淡金色发丝拂过他雪色的肌肤。   他从落地窗走到庭院之中。   他安静地站在草地上,月光落在他的身上,雪白的肌肤被映得近乎透明,让他看起来随时都会消融在月光下一般。   房间里,萨尔狄斯站着,一动不动。   他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站在月光之下的少年。   一种巨大的恐慌在他心底蔓延开来,让他动弹不得。   他的心底无止尽地沉下去,冰冷的寒意渗入五脏六腑。   眼前的那个人是如此的陌生,陌生得仿佛从未见过。   他不知道那是谁,但是他知道,那不是弥亚,绝对不是!   少年静静地站着,明明就近在眼前,偏生就是给人一种极其遥远的错觉。   仿佛他所在的地方远在云端。   仿佛他本就不属于这片大地。   这一处空间里,唯独少年所在的地方有着不一样的气息,仿佛不是人间。   哪怕少年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也无人可以靠近少年。   那不是压迫感,那不是排斥感,也并非居高临下的傲气。   那就是,【遥不可及】。   寂静无声的庭院中,少年轻轻地抬手。   一抹月光滑落在他的掌心之中。   他垂眼,看着手心中跳跃的月光。   他细长的睫毛微垂着,眼半闭下来,眼角稍微细长了一分的弧度。   柔软的淡金色发丝垂下来,掠过他的颊边,让他近乎半透明般的雪白肌肤在黑夜中呈现出一种近乎奇异的美感。   寂静的夜色中,原本冷清的月光在这一刻仿佛也变得温柔起来。   它轻柔地环绕在少年周身,无比怜爱而又温柔地将少年拥抱在它的怀中。   少年轻轻地叹了一声,他仰起头,看向夜幕上那轮明月。   他轻声说:“母亲……” 第217章   夜色寂静,月色前所未有的温柔,仿佛有着千丝万缕的丝线轻柔地环抱上站在大地之上仰望着明月的少年。   月光浮动,宛如水波,萦绕在少年近乎透明的雪白颊边。   细碎月光点点,落入沁蓝的眼眸深处,缕缕银色微光融化在那碧海波浪之中。   这一刻,他盛满月光的蓝眸就像是洒满了月光而附上一层朦胧银光的海洋,水波荡漾间,波光粼粼,深邃得让人心悸。   “母亲……”   伴随着一声轻叹,一缕徐徐而来的清风撩起少年颊边淡金色的发。   少年闭上眼。   羽翼似的睫毛随着那缕微风轻抖了一下。   他静静地站在月光之下,闭着眼,微微昂起头,脸上透出几分柔软和怀念。   那神态,看起来就像是月光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温柔地撩起他的发丝,抚摩着他的脸颊。   时光一时宁静,时间仿佛永驻在此刻。   只是,不合时宜的响声打破了此刻的宁静。   长长的银色细链在地板上划动着,发出哗啦的清脆撞击声。   手腕上还缠绕着银链的萨尔狄斯一抬手,猛地掀开在落地窗前轻舞飞扬着的纱幕,一步踏入庭院之中。   当低头跪伏在地上的法埃尔抬起头的时候,那自萨尔狄斯身后飞扬而起的金色长发已经从他眼前掠过。   只一个呼吸的空隙,萨尔狄斯已经站在了‘弥亚’的身前。   风吹动着他金色的额发,让落在他眼窝上的阴影跟着晃动不休。   从阴影中迸出的锐利目光死死地盯着‘弥亚’,那双异色的瞳孔中看不到丝毫往日里对着少年的柔情,而是凶狠到了极点。   风猛地吹过来,将年轻帝王那一头金发吹得在夜空中散开。   如同一头怒极而鬃毛眦裂迸发的雄狮,他凶狠地盯着眼前对他而言极为陌生的少年。   “把弥亚还给我!”   萨尔狄斯说。   他咬着牙,声音沉闷得像是从他喉咙深处渗出来。   本是安静地站在月光下的少年睁开了眼,看向站在他身前的萨尔狄斯。   那双蓝眸的虹膜边缘微光流转,就像是波光微动的海洋……   ……不,并不是像。   他的眼,本就是浩瀚无边的蓝色海洋。   少年的身型明明比萨尔狄斯矮上一大截,可是他站在大地之上,站在萨尔狄斯面前,却给人一种他高于对方的错觉。   那就仿佛是,少年在俯视着他眼前的年轻帝王。   庭院中早已安静了下来,一丝微风也没有。   可是少年的周身却像是有一股无形的气流在环绕着,流动着,让他淡金色的发丝、让他柔软的衣角拂动不休。   冷清却无比温柔的月光环绕在他周身,在他身边形成一个和其他地方不一样的空间。   海洋的眸中映出站在他身前的帝王一点淡淡的影子,却又像是并非映入。   少年的眼眸浩瀚无边,一个人的影子在其中,就如同大海中的一滴水、沙漠中的一粒沙。   而能切实地映入他的眼中的,唯有整片大海,整个沙漠。   他看着萨尔狄斯的目光平静得遥不可及。   他平静地说:“你就是现在的人类的王。”   目光自萨尔狄斯的脸上掠过。   “原来如此,你是他的……”   少年似乎想起了什么,轻叹一声。   “是啊,已经过去了一千多年了……”   萨尔狄斯不知道‘弥亚’在说什么,他也不知道‘弥亚’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得厉害,浑身的血液都在剧烈涌动着。   他从眼前这个看似平静无澜的少年身上感觉到了强烈的危险——那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度的危险性。   身体对危险的预警本能让他整个人都已经处于迎敌待战那种蓄势待发的状态。   但是,无论他的第六感怎样疯狂地向他警告,他依然死死地盯着少年,咬紧牙,固执而又倔强地再一次重复刚才那句话。   “把弥亚还给我!!”   少年看着他,唇角微微扬起一点弧度。   他说:“你的眼神和你的先祖很像。”   一千多年前,那个从碎石尸堆中硬生生爬出来活下去的年幼男孩,也是带着这样固执而又倔强的眼神,跌跌撞撞地跟在他的身后。   然后……   ………………   时间过去得太久了。   在他的灵魂坠落人间之后,一千年的时光,转瞬即逝。   “弥亚。”   少年轻声复述着这个名字,轻轻笑了一下。   “我就是他。”   他说,   “他就是我。”   如此淡淡地说完,他抬起手,看了一眼手上的淡蓝荧光流转的月光石手镯,以及泛着光华在他身前悬浮着的白弓。   它们终究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也是它们唤醒了一直沉睡着的他的意识。   但是,还差一样。   还有最后一样,没能拿回来的东西……   少年抬眼,看向眼前的年轻帝王。   那一眼,就让萨尔狄斯的心脏剧烈地一跳。   少年向萨尔狄斯伸出手。   他仅仅只是伸出一只手,就带给人莫大的压迫感。   从身体深处汹涌而出的强烈危机感让萨尔狄斯本能地想要反抗,但是他惊愕地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反抗。   空气中仿佛有一种无形的束缚力将他整个人都压制住,让他动弹不得。   那是一种绝对等级上的压制。   那种绝非人类所能拥有的、根本不在一个生命层次的恐怖威压将他整个人都压制得死死的。   少年仅仅只是一个眼神,就让他连像现在这样站着就已是竭尽全力。   他凭借一股傲气死命地撑住身体,才没有被那股可怕的魄力给压得跪伏在地上。   更别说动手反抗,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月光落在那只向萨尔狄斯伸来的手上。   少年的手极为纤细,映着月光肤色近乎透明,看上去脆弱得仿佛轻易就能折断。   但是偏生就是这只看似纤弱的手,带给萨尔狄斯的压力去远远胜过了战场上的千军万马,甚至将他震慑到动弹不得的地步。   动弹不得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缓缓地向他的胸口伸来。   少年泛着点点蓝光的眸凝视着他的胸口,像是透过他胸口的皮肤血肉凝视着藏在深处的某种东西。   蓦然间,一种巨大的恐惧笼罩了他。   那并非是对于自身处于某种未知的危险之中而产生的恐惧,而是来源即将失去他最重要的那个人的恐惧。   冥冥之中他有一种预感,一旦眼前的‘弥亚’达到目的,那么,他的弥亚将永远离他而去。   ——再不得见。   那种巨大的恐惧萦绕在他的心口,像一只无形的巨手死死地攥住他的心脏。   伴随着这种即将失去一切的巨大恐惧而油然而生的,还有强烈的愤怒。   他几乎要将自己的牙都咬碎掉。   极度的恐惧和愤怒灼烧而成的火焰让他浑身的血液都疯狂地燃烧了起来。   总是如此。   每一次,每一次,总是如此!   从以前到现在,总是不断有甚于他强大的力量想要夺走他最重要的人!   无论他再怎么让自己变得强大,他总是一次又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无力。   ……   碧绿的草地上,被男人扼住喉咙高悬空中的年幼少年……   狂风呼啸的高崖上,自他眼前坠落的海蓝石耳坠……   死寂的大殿之上,那溅了他一脸的滚烫血色……   ……   沁蓝的海水之中,朦胧的视线中,有人向他游来。   逆光下,他看不清对方的脸。   可是那只抓住向黑暗的海底坠落的他的手,是他一生之中唯一的温暖。   …………   就算是神灵——   心口深处仿佛传来一道锁链碎裂的声音。   萨尔狄斯猛地睁开眼!   一股无形的气流掀起他眼前金色的额发。   黑暗之中,他异色的瞳孔深处陡然涌出一道流光。   那道微蓝的流光在他虹膜边缘一转而过,让他的双眸迸出湛蓝色的利光。   很久以前弥亚就对他说过,会在他身边,会和他一直在一起。   那是他和他的约定。   他绝不容许任何人打破他们的约定!   就算是所谓的神灵——   在萨尔狄斯眸中迸出的并非是月光落进去折射的光,而是从黑暗深处涌出的光芒。   在一个呼吸的瞬间。   他猛地上前一步。   从刚才起就一直钳制着他的身体让他动弹不得的无形的压迫力像是墙壁一般被他硬生生撞得粉碎!   他挥出手。   金色的长发在他身后高高飞扬,夜色之下,他手中挥出的短剑在黑暗中掠过雪亮的弧度。   用劲之狠,以至于空气中都仿佛能听见刀刃摩擦空气发出的尖锐的呼啸声。   还保持着跪伏在地的姿势的法埃尔睁大眼。   在少年那一眼的震慑之下同样动弹不得的安提斯特瞳孔蓦然放大。   自高空中流淌而下的月光都仿佛在这一刹那间停顿了一秒。   庭院中静得可怕。   萨尔狄斯手中的短剑抵在少年的喉前。   他的脸离少年极近,他的瞳孔中有涌动的流光,他盯着少年的眼底是桀骜而永不屈服的利光。   “把弥亚……还来。”   他说,一字一句。   从始至终,他所说的,就只有这句话。   ‘弥亚’轻轻地咦了一声。   当萨尔狄斯忽然暴起摆脱那股压制其的无形束缚力时,他才终于正视了萨尔狄斯这个人的存在。   他似乎并不在乎抵在自己喉咙上的锋利刀刃,此刻,他盯着萨尔狄斯瞳孔中流转不休的淡蓝微光,若有所思。   细长睫毛垂落,他似乎是在沉思着什么。   稍许之后,他收回了指尖已抵在萨尔狄斯胸口的那只手。   再度看了萨尔狄斯眼底微微闪动着蓝光一眼,少年转身。   他彻底无视了自己脖子上的刀刃,反倒是他一动,萨尔狄斯就极快地将手一缩,生怕锋利的刀刃真的伤到弥亚。   少年向前走去,步伐轻盈得仿佛不曾落地。   轻柔的气流始终环绕在他的周身,让淡金色的发丝在黑夜中轻轻飘浮着。   他自依然跪伏在草地上的法埃尔身前走过,并未看法埃尔一眼。   法埃尔的瞳孔缩了一下。   他张了张,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就这么默默地看着‘弥亚’从自己身前走过。   沉默着看着主人的背影,他的唇一点点地抿紧起来,抿得有些泛白。   安提斯特站在落地窗边的草坪上。   在‘弥亚’转身的时候,那空气中束缚着他让他动弹不得的无形的力量突然就消失了。   当‘弥亚’走来时,莫名的感觉让他本能地向一侧退去,让开道路。   此刻的少年身上有一种奇异的威压感,让任何人都不由自主地俯身于少年身前不敢有丝毫造次。   ‘弥亚’自他身前走过。   安提斯特看着‘弥亚’的侧颊。   明明熟悉的面容,此刻却是陌生到了极点。   他的呼吸顿了一顿,垂在身侧的手在无意识中缓缓地攥紧成拳。   大地上一片寂静。   在众人的注视下,少年从容地自庭院的草坪越过落地窗回到卧室之中。   他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重新在床上躺下,然后,安静地闭上眼。   明月不知何时隐身在了云层之后。   飘浮在空中的白弓忽然掉了下来,发出砰地一声响。   微风徐徐,整个庭院又变回了最初风轻云淡的模样。   好一会儿之后,萨尔狄斯率先匆匆走回卧室中。   他迈步走到床边,床上的少年闭着眼,静静地沉睡着,还残留着一分稚气的面容看上去极为恬静。   ……也非常的熟悉。   看见那熟悉的容颜时,萨尔狄斯的心脏蓦然一松。   他俯身,伸出手抚过床上沉睡着的弥亚的鬓发。   “弥亚。”   长长吐出一口气,他低声喊着弥亚的名字,碰触着弥亚脸颊的指尖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金色长发从他肩膀滑下来,散落在沉睡的少年颊边。   萨尔狄斯深深地低着头,用自己的额抵着弥亚的额头。   他闭着眼,感受着眉心之间传递着的熟悉的温度。   ………………   …………………………   这是一片平静的海域。   湛蓝的海水无边无际,看不到尽头。   只是,这片平静的海域之中,有一个巨大的水中旋涡。   旋涡的中心,海水形成的水床上有一个淡金色短发的少年。   少年躺在柔软的水床上,闭着眼,深深地沉睡着。   只是在沉睡之中他的睫毛也不断地抖动着,唇角微抿,看上去睡得很不安稳,似乎是想要挣扎着从梦境中清醒过来。   海水旋涡中心本只有少年一个人。   忽然间,又有一个人凭空出现在这里。   这个人的面容也很年轻,容貌和沉睡的少年有几分相似,但是又不完全相似。   那双和少年一模一样的沁蓝眼眸异常的深邃,仿佛看不到尽头。   他看着在挣扎着想要从梦中醒来的少年,不知在沉吟着什么。   许久之后,他的眼轻轻弯了一下,像是在笑,他看着少年的目光非常柔软。   然后,他俯身,轻轻地吻了吻少年的额头。   下一秒,他消失了。   而就在他消失之时,少年的睫毛猛地一抖,缓缓地睁开了眼。 第218章   高山之上,茂密的丛林在风中发出低低的簌簌声。   枝叶摇动之间,落在地上的树影也跟着微微晃动。   风掠过树林时并不大,但是在树林一端的山崖边上,风呼啸着掠过毫无遮挡的崖壁,发出呜呜的鸣叫声。   有人坐在崖边,一身黑衣,靠在一块灰白色的岩石上。   他的影子被长长地拉在地上。   被掠过高崖的狂风吹得凌乱不堪的漆黑额发散在他的眼前,发的阴影在他瞳孔中晃动着,让他的目光越发显得空洞。   靠在岩石上,一手搭在竖起的左膝上,法埃尔微垂着头。   凌乱散下的额发之下,他的脸色是一如既往的冷峻,看不出任何情绪,但是他怔怔地盯着眼前虚空的目光却带着深深的迷茫之色。   五年前亲眼目送主人的身体没入海洋深处之后,他就离开了王城。   他记得的,很久以前在他还很年幼的时候,那时瘦小懦弱的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想要变强。   为了主人。   因为主人说以后有很重要很困难的事情要去做,因为主人说需要强大的人帮助自己。   他一直努力到现在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能够成为对主人有用的人。   大祭司说主人最后留给他的话,是希望他能成为守护这个国家的将军,名扬天下。   大祭司说,那是主人对他的希望。   可是……主人已经不在了。   他想要守护的人已经不在这个王国里,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他为什么还要守护这里?   所以,他最终还是违背了主人最后留给他的话,选择离开。   他浑浑噩噩地过了好几年,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在这几年里走过了哪里,做过了什么。   在他眼中,世界是灰暗的,没有颜色。   他所做的一切都已毫无意义。   直到半年多之前,他无意中来到一座几乎已经成为废墟的古老的神殿遗迹。   遗迹已经破败得让人根本看不出它曾经供奉的神灵究竟是谁,他只在残破的石雕上看到了残留的巨大羽翼。   在神殿遗迹中休息时,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中的人们穿着古老的服饰,说着古老的语言,大地荒芜而破败,处处都是灾难以及战火留下的痕迹。   昏暗的天空中看不见阳光,漆黑的夜色中没有月光。   人们在痛苦中艰难地挣扎着。   苦难犹如黑暗,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   他梦到了一个少年。   那人眉眼之间和主人有几分相似,但是又不完全相似。   梦中隐约有一个声音告诉他,那就是他的主人。   他看见了那个年轻人的眼,如同海洋一般湛蓝而又广阔,和他记忆中主人的眼一模一样。   蓝眸的少年在这片被灾难和战火肆虐的大地上奔波着。   少年所到之处,灾难退去,战火停息,阳光与月光重新降临,大地重获新生。   可就在眼看战火即将停歇、灾难即将结束的时候,利剑从黑暗中而来,贯穿了毫无防备的少年的身体。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剑贯穿了少年的身体。   想要嘶吼,却发不出声音。   想要伸手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   他看着少年倒在海边的礁石上,鲜红的血淌了一地。   他看着少年湛蓝的眼望着与其的眸仿佛融为一体的蔚蓝天空,眼底带着困惑和一种叹息,缓缓地地闭上了眼。   从少年身下流下去的鲜血,染红了所有的海洋。   巨大的海浪愤怒地呼啸着,铺天盖地而来。   刹那间将他整个人吞没其中。   再度睁开眼的时候,他看到了自己。   他看见自己穿着一身漆黑盔甲站在烈火熊熊燃烧的城市之前,鲜血顺着他手中的剑滴落下去。   前方被他点燃的城市中,是一片他杀出的尸山血海。   熊熊烈火映在他的瞳孔中,却在他的眼底点不出一丝亮光。   他看见那个站在火海之前的‘他’眼中一片荒芜,一无所有。   明明躯壳还活着,但灵魂已陷入死寂。   ‘他’的心脏早已没了热度,只是为了活着机械性地跳动着,就连活着的躯壳也仅仅是为了杀戮而存在。   ……那个男人,真的是他?   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之间,时光逆转。   他看到了‘他’过去曾经历的一切。   ‘他’的身边,没有主人。   ‘他’的人生中,除了痛苦、悲伤和折磨,什么都没有。   所有的记忆都是冰冷的,没有一丝温暖。   沉重而又残忍,足以让人选择舍弃自我的灵魂,彻底堕入最深的黑暗之中。   时光在飞快地倒退。   ——最终在他眼前定格的,是被某个男人丢入海中的年少主人缓缓沉入海底的那一幕。   那一世,年幼的他没能等到他的主人回来。   那一世,他的主人消逝在海底深处。   ‘他’就是另一个他。   …………   那一刻,法埃尔从梦中惊醒。   在剧烈的心悸中,身在破败神殿中的他忽然聆听到了神灵的声音。   【人类不值得被宽恕。】   神灵的声音是冰冷的。   【本性贪婪而又充满欲望的人类……唯有将大地上的所有人类毁灭,才能彻底消弭大地上的罪恶。】   神灵在宣告着残酷的预言。   但是法埃尔却忽然觉得,那是理所当然。   人类从来都不值得被宽恕。   无论是前一世,还是现在。   主人不该待在这里,他应该回到真正属于他的地方。   在那里,他再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正是因为如此坚定地认为,法埃尔选择遵从那位神灵的旨意。   只要唤醒主人沉睡千年的记忆,让主人重新成为神子,就能让主人回归神国。   在今晚之前,法埃尔都坚定地认为这样才是正确的。   但是真的将千年前的神子唤醒时,他跪在地上看着那个人,心底掠过一丝不安和不确定。   这位……真的是主人?   虽然有着一样的容貌……不,应该说明明是同样的身体,但是眼前的少年就是给他一种极为陌生的感觉。   陌生到让他心底止不住地涌出恐慌感。   少年的眼轻描淡写地自他身上掠过,看着他时如同看着一粒沙、一片树叶,如看着万物。   那并非是倨傲,并非是居高临下。   少年的神态,仿佛纯粹只是站在极高之处,俯视众生。   那一刻,不知为何,他越发心慌意乱,脑子更是乱成一团。   那种眼神……   不像是主人的眼神。   他的主人从来不会用那样的眼神去看别人……从来都不会!   风声自耳边掠过,从回忆中醒来的法埃尔蓦然攥紧拳头。   那个人的眼是深邃的,看不到底,看不到尽头。   在那人眼中,万物寂静。   可是在他的记忆中,主人的眼中无论何时都有着仿佛跃动着光的明亮。   所以……那个人,真的是他的主人吗?   法埃尔攥紧手指,闭上眼。   他闭得很紧,用力到眼角都抖动了一下。   不是……   他不愿意承认,但是心底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   那位被他亲手唤醒的神子,并不是他所熟悉的主人。   根本不是!   法埃尔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他的指尖深深地探入黑发深处。   他抿紧的唇透出痛苦的神色。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我……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黑夜之中,巨大岩石的影子将双手捂住脸的青年笼罩着,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就算过去了这么多年,就算外表看起来变得如此强大……但他自己明白,他依然还是多年前那个胆怯懦弱的小侍从……   那个小小的侍从……依然独自一人惶恐不安地待在一片漆黑之中……眼中含泪等着他的主人归来……   …………   ………………   弥亚静静地躺在床上,神色平静,像是处于安眠之中。   房间里明亮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刚才那股环绕在他周身的无形的气流在他躺在床上睡去之后就消失了,淡金色的发丝散落在雪白的枕上。   “刚才那是……”   安提斯特的声音打破了房间里的沉寂。   “刚才的不是弥亚!”   萨尔狄斯打断了安提斯特的话。   安提斯特叹了口气。   “我当然知道。”   他目光凝重地看着沉睡着的弥亚。   “‘神子’……或者说是弥亚的‘前世’……”   安提斯特回想起不久之前,那位神子站在庭院中仰望着夜空时的一声轻叹。   【母亲……】   “为什么千年前,月神戴薇娅会怒极离开大地,抛弃信仰她的人类,永远地关闭她的神国……为什么她会在千年之前说出那个近似于诅咒的预言……预言千年之后大灾变将再次降临大地,毁灭人类……”   安提斯特叹道。   “千年前,人类杀了她的孩子。”   他看着沉睡的少年喉咙上那一道细长的红痕,苦笑了一下。   “千年之后,人类依然没有任何长进啊……不怪月神一直想要将弥亚带回去。”   安提斯特叹息着的时候,萨尔狄斯一直静静地站在床边,眼定定地看着弥亚。   当听到最后一句‘带回去’的时候,他忽然转头,看了安提斯特一眼。   安提斯特胸口一凛,呼吸都不由得顿了一下。   那一眼,让他感受到了莫大的压迫力。   只是那种压迫感并非是人间帝王的威严,而是一种更为强大的……一种更高层次的、让人从心底里无法抵抗的威压感。   这种感觉……与他在不久前从那位苏醒的‘神子’身上感受到的极为相似!   安提斯特看向萨尔狄斯,忽然一惊。   “你的眼——”   萨尔狄斯的双瞳是罕见的异色,一黑一绿,极为显眼。   但是此刻,本该是异色的双眸虹膜边缘都流转着一抹淡蓝色的流光,让他的双眸闪动着碧蓝色的微光。   萨尔狄斯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从刚才开始,他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很不对劲。   胸口深处,心脏跳动的地方,仿佛有一股力量在源源不绝地涌出来,在他身体之中流转环绕。   那是一种未知的力量。   他能感觉得到这股力量的强大,以及,现在还只是这力量的开端。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左手手腕上。   弥亚手上的金环已经被‘弥亚’一指点碎,但是他手腕上的还在。   当初他命令王室工匠打造的时候,便是以‘一旦扣上就再也打不开’作为要求打造出来的——那个时候,他一心只想着绝不再让弥亚离开自己。   无论是手环还是银链,都坚硬无比,哪怕是他也无法将其砍断。   沉思了一会儿,萨尔狄斯抬起右手,按在左手腕的金环上。   手指猛地用力,他瞳孔深处的蓝色微光闪动了一下。   咔嚓一声脆响,金环碎裂成好几块,和细链一同啪嗒掉落在地上。   安提斯特看着碎裂的金环,又抬眼看向萨尔狄斯。   他说:“或许是我的错觉,但是我觉得……陛下你现在给我的感觉,和刚才的弥亚很相似。”   “哼,相似吗?”   萨尔狄斯低低地哼了一声,握紧手,然后又松开。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他瞳孔中的蓝光依然在不断地闪动着。   “但是我感觉得到,我的身体里好像有一种奇异的力量。”   而且他还记得,正是这股在他极度愤怒之中突然爆发出的力量,让本来动弹不得的他摆脱了自己身上那种无形的束缚。   他记得那个时候,‘弥亚’轻轻地咦了一声,似乎有些诧异。   虽然还不知道那种奇异的力量究竟是什么,从何而来,但是……   “如果这种力量真的和刚才那位有什么联系的话。”   萨尔狄斯侧头,目光落在依然在沉睡的弥亚身上。   他说:“或许我能用这种力量做些什么。”   他坐在床沿,伸手将躺在床上的弥亚扶起,将其上半身搂入怀中。   一手搂着弥亚,一手抬起,抚在弥亚的脸颊上。   萨尔狄斯低着头,他凝视着怀中少年的瞳孔中掠过淡蓝色的流光。   “弥亚。”   他的声音轻得只有他们彼此才能听见。   “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他的声音温柔得像是在哄贪睡的孩子一般。   “……你该醒了。”   …………   ………………   弥亚睁开眼的时候,他依然在那片无边无际的海水里。   和之前不一样的是,再次醒来之后,他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旋涡之中。   旋涡大得可怕,贯穿天地,往上根本看不到尽头。   旋涡之中,只有他一人。   他按住头,忽然想起瀑布逆流而上的那一瞬间,他所看见的瀑布后那个身影。   意识消失得太快,他没来得及看见那个人的模样。   他只是隐约觉得,那个身影给他的感觉非常的熟悉,而且吸引着他。   就好像……他和‘他’本来就应该是……   弥亚摇了摇头,不再去想他想不明白的事情。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   视力所及之处都是旋涡水流的墙壁,上面看不见天空,下面看不见大地。   让他有一种被旋涡囚禁在此处的错觉。   ……他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他得离开。   可是,该如何离开?   【弥亚……】   弥亚猛地抬起头。   这个从上面传来的熟悉声音是——   他睁大了眼。   他看见他头顶的虚空中,无形的气流转动着,形成一个螺旋形的旋涡。   气流从上方呼啸而来,将他的头发吹得向后飞扬而起。   四周的海水震动了起来。   这个世界都仿佛在震动。   气流的旋涡在扩大,像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从外面侵蚀着这个世界。   【弥亚!】   扩展开的气流旋涡之中,一只手从其中伸了出来。   向下面,向着他所在的方向。   萨狄——   瞳孔清晰地映着那只向他伸来的熟悉的手。   弥亚用尽全力向上伸出手。   他抓住了那只手。   那只手也用力地抓住了他。   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就在那两只手交握的一瞬间,流转着的气流旋涡猛然暴涨,轰的一下炸开,宛如风暴般席卷了整个海水的世界——   …………   一夜过去,清晨的太阳已经升起。   阳光照入房间里,落在那两人色调深浅不一却交缠在一起的金发上。   承载着点点碎光的睫毛抖了一下,弥亚在萨尔狄斯怀中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萨尔狄斯看着怀中的人,目光温柔。   他说:“早安,弥亚。”   说完,他轻轻地吻了吻弥亚的眼角。 第219章   靠在萨尔狄斯的怀中,弥亚轻轻眨了眨眼。   他的眸还带着几分朦胧,映着萨尔狄斯的脸。   他恍惚着抬起手,抚摸了一下萨尔狄斯的颊。   “萨狄……”   “是我。”   萨尔狄斯回答,他看着怀中人的目光极尽温柔,回答的声音很轻,像是生怕稍微重一点就会惊到对方。   “……你现在的样子真难看。”   弥亚看着萨尔狄斯深陷的眼窝,眼下青色的痕迹,低声说着。   他的手从萨尔狄斯脸庞上滑下去,下半边脸庞上那乱糟糟的短胡茬扎得手疼。   他笑了起来,手指戳了戳萨尔狄斯满是胡茬的下巴。   “真扎手。”   他说,再一次重复了之前的那一句。   “真难看。”   从小到大,萨尔狄斯都很在意自己的外貌。   弥亚还记得,当初萨尔狄斯眼下被划开一道伤痕时,认为自己破了相的少年躲在房间里不肯见他的事情。   后来,哪怕已经从精致美少年成为了高大魁梧的男子,但是这人的容貌依然俊美不凡,依然很注重自己的外貌。   尤其是在他面前,无论何时,萨尔狄斯都保持着最好的形象和姿态。   除了很早之前最初的那次相遇之外,他……从来不曾看过萨狄像现在这样难看而又狼狈的模样。   “就知道你会嫌弃。”   萨尔狄斯说,他眯起眼看着弥亚,故作不快。   “你从小就只知道看脸,只喜欢长得好看的人。”   “见我小时候长得好看,就故意接近我,后来见了奥佩莉拉,立马就移情别恋。”   弥亚:“…………”   你还记着仇呢?   当初要不是你这个自恋的家伙非逼着我承认对你一见钟情,我怎么会为了膈应你故意说自己喜欢上奥佩莉拉夫人。   弥亚怎么都没想到。   许多年前的这一出,居然被萨尔狄斯这个心胸狭窄的家伙记到现在。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他也不解释,只是拿眼瞅着萨尔狄斯,说:“既然知道我会嫌弃,还不快点去把自己收拾得好看点?”   萨尔狄斯啧了一声。   “知道了,我现在就去。”   他一边说,一边低头又吻了吻弥亚。   这一次,他吻的是唇角。   但是刚吻了一下,就被弥亚一巴掌拍开。   “扎人。”   被嫌弃被拍开的萨尔狄斯也不生气,他松开搂着弥亚的手,站起身,向一侧的洗浴房走去。   挡住弥亚的视线的高大身躯一走开,弥亚一抬眼,就看到了站在一边的安提斯特。   “老师?你什么时候在……”   等等。   弥亚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刚醒来的时候视线被萨尔狄斯挡住了没发觉,但是……似乎……好像……老师从刚才就一直待在这里。   那……刚才萨尔狄斯亲他的那一幕,全部都被老师看了个正着?   这——!!!   少年原本非正常的略显苍白的颊腾地一下红了起来。   他张了张唇,想要解释一下,但是最终还是泄气地放弃了。   虽然老师早就知道自己和萨尔狄斯之间关系暧昧的事情,也知道萨尔狄斯对他的感情,但是就这么被老师看到自己和萨尔狄斯……   他还是觉得窘迫得不行。   还有萨尔狄斯也是。   明明知道老师就在旁边,还要当着老师的面吻他,他都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当然不会。   如此萨尔狄斯听得到弥亚的心声,绝对会如此回答。   见小徒弟涨红了脸,垂下眼抿紧唇,一脸不自在的模样,安提斯特不由得觉得好笑。   他向前一步走到床边,伸手揉了揉弥亚的头。   小徒弟那一头淡金色的头发因为睡得太久而有些凌乱,被他这么一揉,更是乱成一团。   一边揉,他一边有些坏心眼地说:“他可不是第一次当着我的面亲你。”   原本低着头少年猛地抬头,一下子睁圆了眼。   那双蓝眸因为睁得太大看起来圆溜溜的,几缕略显蓬松的发梢在那张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年面容边散开,再加上少年此刻呆萌的神态,看起来就像是惊得手中松子都掉下来的小松鼠一样,看着就让人觉得可爱得不得了。   反正安提斯特是没忍住,又撸了两把。   幸好弥亚的头发顺滑,被揉起来又很快就会柔软地滑落下去,不然早就被安提斯特撸得乱糟糟了。   弥亚本能地想要躲,但是却被安提斯特一把抓住了头。   安提斯特俯着身,双手抓着自家小徒弟毛绒绒的脑袋。   嘴角上扬起来,他的眼和他的小徒弟的眼对视着。   “蠢徒弟。”   他说着这些年来不知道说过多少次的三个字。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出这三个字。   他说:“如果不是我和法埃尔时时刻刻防备着、紧盯着,你早就被陛下生吞活剥得骨头都不剩了。”   他用力地捏了自家小徒弟的脸颊一把,不怀好意地补了一句。   “哪还有可能到现在还是个处男?”   “老师!”   看着呆了一下之后瞬间耳尖都红起来的小徒弟,安提斯特笑出声来。   他笑得很开心。   眼前的少年才是弥亚,才是他的小徒弟,才是他想要守护的那个人。   就如同他对他的老师所说的一样,大祭司伊缇特已经‘死’去,现在在这里的安提斯特想要守护的唯有眼前的少年。   看着眼前眉目鲜活灵动的少年,安提斯特嘴角上挂着戏谑的笑,毫不客气地逗弄着弥亚,但是心里却很柔软。   他想起不久前的那位神子,明明是同一个人,同一个身体,但是却是那么的陌生,他从那位神子身上感觉不到一点属于弥亚的气息。   那一瞬间,他突然就明白了。   哪怕那位神子真的就是弥亚的前一世,但是,‘神子’和‘弥亚’是不一样的。   完全不一样。   那位不是弥亚,也永远都不可能是弥亚。   想到这里,安提斯特下意识看了一眼窗外,天还没亮,外面的庭院中仍然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   不久前,当弥亚回到房间里重新沉睡的时候,他站在落地窗外的草地上,看着法埃尔转身离开,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想起那时法埃尔脸上露出的茫然之色,还有离去时透出一分落寞的背影。   安提斯特想,或许法埃尔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那位神子,并不是他的主人。   对于法埃尔选择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他不是不能理解。   其实,就算没有法埃尔,弥亚意识深处的‘神子’迟早也会觉醒,法埃尔只是加快了那位的觉醒。   ……不知道法埃尔现在去了哪里,以后究竟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想到这里,安提斯特的神色凝重起来,就在这时,他也感受到了某道从身后射来的近乎实质性利剑般的目光毫不客气地扎在他身上。   叹了口气,他松开捧着小徒弟脸蛋的双手,直起身来。   一转头,果不其然,他家陛下已经大步走过来。   将自己整个人收拾清理了一番,瞬间变回了常日里英姿勃勃而又傲气的俊美模样。   萨尔狄斯走过来,在弥亚面前直接一俯身。   “我把自己收拾好了。”   他一边说,一边自然而然地伸手握住弥亚的手,抬起来,让弥亚的手按在自己脸上。   “不扎了吧?”   他说,双眼微微弯起,口吻是显而易见且毫不遮掩的亲昵。   弥亚一呆,下一秒,他飞快地抽回自己的手,眼偷偷地瞥了一旁的安提斯特一眼。   那紧张的模样,怎么看都像个本来乖巧听话的小孩子背着大人偷偷做了坏事,如今却被抓了个正着。   安提斯特看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当然,对于某陛下就这么当着自己的面毫不顾忌地和他的小徒弟黏糊,他自然还是不爽的。   弥亚刚把手抽回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目光顿时盯在自己的右手手腕上。   他说他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刚刚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现在他终于发现,右手腕上那枚据说扣上之后这世上无人可以打开的金色手环已经不在了。   他下意识朝萨尔狄斯的左手望去,和他一样,萨尔狄斯的左手腕上也没了那枚嵌着海蓝宝石的金环。   目光在房间里一扫,他就立刻看到那散落在地上的银色细链,以及细链中那十多块金色的块状物——很显然,那就是碎裂后的金环块。   “怎么回事?”   弥亚疑惑地问道。   他的确一直都想让萨尔狄斯取下这种代表着束缚的金环,虽然现在已经达成了目的,但是眼前的情形怎么看都不对劲。   那金环明显是被外力强行捏碎,而对于金环以及锁链的坚硬程度他曾亲眼所见。   “萨尔狄斯?”   萨尔狄斯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老师?”   安提斯特看着他,脸色有些犹豫,也没有开口。   弥亚心里一沉。   竟然能让萨尔狄斯和老师两人都露出这种犹豫不定的神色,事情绝对不简单。   他轻轻吐了口气,用认真的眼神看着站在床边的两人,说:“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安提斯特还在迟疑。   看弥亚现在的神色,应该是对于刚才发生的事情没有一点记忆。   他不知道该不该将发生在弥亚身上的事情告诉弥亚,如果说出来,弥亚不知会产生怎样的想法。而且,也必定会给弥亚带来不小的压力。   反倒是萨尔狄斯低低地叹了口气,他在床沿坐下来,抬起手,捧住弥亚的左颊。   “弥亚。”   他的目光与弥亚对视着,说,“刚才是你自己捏碎了手环,不,应该说,那不是‘你’,而是……”   安提斯特皱眉:“陛下——”   虽然被安提斯特打断了说了一半的话,但是萨尔狄斯并没有回头。   “安提斯特,弥亚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脆弱。”   “既然他想知道一切,就该告诉他一切。”   他看着弥亚,他的话语带着强大的自信,以及对弥亚毫不动摇的信心。   “和那位神子不一样。”   他说,   “弥亚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他会和我们站在一起,无论是以前、现在、还是未来。”   …………   ………………   同样一片寂静的夜空之下,在离王城千里之遥的某个地方,星光照不到的深深的地下,一座庞大而恢弘的神殿矗立在大地深处。   数不清的巨型圆柱耸立在大殿之中,撑起殿顶苍穹。   这座地下神殿是如此的巨大,任何人置身其中都显得渺小不堪。   神殿之中本是寂静无声的,更是不见一点微光的漆黑无边。   可是此刻,大殿之中却有一簇火光在移动。   有人举着火把在大殿中向前走着,那极轻的脚步声在安静的大殿中显得尤为清晰。   火光之下,一头火红色的长发在黑暗中异常鲜艳。   红发的怪盗举着火把越过雕着活灵活现的浮雕的巨型石柱,向大殿最前方的祭台走去。   一如五年多之前,他和少年一同走上台阶、走向祭台一样。   和伊赛亚分别之后,他就来到了这片被火山岩浆吞噬的大地。   这座城市被埋在地下,已经整整五年。   他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找最后的答案。   而一切也如他所料。   这座地下神殿是离火山最近的地方,当初岩浆就是从这里喷发出来的,按理说,它应该是最早被摧毁、而且也是毁灭得最彻底的地方。   但是他挖开掩埋的地道重新潜入这里的时候,发现这座神殿依然完好如初。   那可怕的肆虐了整座城市的火山岩浆并未对它造成丝毫的伤害。   它依然如他初见的那般,宏伟而又壮丽,让人看着从心底里为之震撼。   他已经走过长长的石阶,走到了祭台之上。   唯一和上次不同的是,祭台上的青玉石架上已经没有了那把通体雪白的弓。   上次,因为注意力都被弓吸引着,再加上突然出现的大角鹿打岔,所以他未能发现那座神殿所隐藏的另一个秘密。   但是在这五年里,他从各种月神残留的遗迹中得到的线索里知道,这座神殿里记载着庞维城最古老的信息。   希迪尔转过石台,绕到后面,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他找到了一堵石壁。   普普通通的,灰扑扑的,极不起眼的石壁。   他抬起手,擦去千年来沉积在石壁上的厚厚的尘土,雕刻在石壁上的古老的文字暴露在火光之下。   ……庞纳尔特亚城……   这是庞维城在那个古老的时代里的名字。   石壁上记载着千年前在这座城市中发生的故事。   ……大灾变降临……大地震动,火山即将喷发……城市以及城中所有的人将被埋葬于喷发的火山之下…………   ……神子降临此地……以其神力镇住即将喷发的火山…………拯救城市…………   …………他将神力留在城中,让灾难不再降临……   ……而后,立下誓约…………庞纳尔特亚城以及城民后裔……世世代代信奉并遵从…………   将石壁上所有的古文字看完之后,希迪尔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红色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将他脸上讥讽的神色映得清清楚楚。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明白了千年前所发生的一切。   以及,那位传说中的神子死去的真相。   是的。   之前他一直有一个很大的疑惑。   神子为什么会死在人类手中?   明明举手抬足之间便可让汹涌的海啸停止,让大地不再震动,让喷发的火山寂静。   人类在这样的力量面前是如此的渺小,犹如蝼蚁一般。   可是为什么,拥有着人类难以想象的强大力量的神子会死在渺小的人类手中?   现在希迪尔终于明白了。   人类不可能杀死神。   但是……如果神已经衰弱到近似于人类了呢?   石壁上的记录说得很清楚。   神子将自己的神力留下,这才镇压住了本该降临庞纳尔特亚城的灾难。   传说中说,神子所到之处,一切灾难平息。   那么,换个说法,也就是说神子每到一处即将发生灾难的地方,就会留下自己的神力镇压此处的灾难。   然而神子的神力是有限的。   每失去一点神力,神子的力量自然就会弱一些。   如此持续下去,他的力量就会不断地衰弱下去。   当为了镇压大地上的灾难而失去绝大部分神力的神子衰弱到近似于人类之后,人类发现了这一点,然后,他们动手了。   火光之下,希迪尔目光沉沉。   他的唇角扬起深深的嘲讽弧度。   自大而又贪婪的人类啊……   脑中闪过很很久很久以前,年幼的自己抛弃妹妹逃走的那一幕,红发怪盗的眼底闪过一道自嘲之色。   自己同样也是其中的一员。   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希迪尔凝视着眼前这座石壁。   此刻他也终于明白了,月神戴薇娅在千年里陆陆续续布下的局究竟是什么。   以及当初的希塔雅女祭司为什么说,他们一族必须遵从月神的旨意献上所有人的性命作为祭品。   他一直都很奇怪。   为什么月神不直接将伊赛亚带回神国。   神祇想要带走一个人,谁也不可能阻拦得住。   明明是最简单明了的方式,偏生月神就是不这么做。   现在他明白了。   因为现在的伊赛亚是‘人’,不是‘神’。   希塔雅一族中,由他们的祭司所供奉的月光石手镯。   庞维城下这座沉入地下的古老神殿之中,古庞维城民们曾经供奉过的月之弓。   这两样东西,恐怕都保存着那位神子的神力,千年前也是它们镇压住了本该发生的灾难。   如今,它们都已回到了伊赛亚身边。   庞维城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庞维城的人们忘记了自己先祖立下的誓约。   所以,月神戴薇娅让火山喷发,让早在千年前就该降临的灾难在迟到了一千年后依然降临在背弃誓约的人类身上。   生活在希塔雅大森林中的希塔雅人亦是如此。   于是月神让海啸降临,吞噬大森林,更打算让希塔雅一族所有人都葬身于海啸之中。   如此一来,本来守护着这两个地方的神力便从此摆脱了束缚,重得自由的它们得以回到它们的主人身上。   …………   所以,这才是月神毁灭人类的原因。   唯有毁灭掉那些束缚着神力的地方,才能让神力得以自由。   她的目的,是要神子在过去留在大地上的神力回到神子的身体里。   她要的,是让伊赛亚从‘人’重新变回‘神’! 第220章   俯身看完石壁上最后一行字的希迪尔正打算直起身,突然发觉有些不对劲。   才起身到半途的时候,他眼角余光突然瞥到石壁和地面交接的那一处,那里,被尘土遮掩的边缘露出一点说不清到底是花纹还是字符的线条。   希迪尔目光一闪,刚直起半截的身体再度俯下去。   这一次,他直接屈膝蹲在了地上。   伸出戴着手套的右手,他用指尖将石壁和地面交界处的那条地缝里囤积下来的尘土拨开。   将火把凑近过去,顿时一行细小的古文字出现在他的眼前。   或者该说是半截文字。   因为这行字只有上半截露在地面上,下半截沉到了地面之下。   一般人都下意识觉得,石壁和地面交接之处怎么都不可能刻上文字,再加上那一处最容易落灰,更是将半截古文字遮掩得严严实实。   希迪尔刚才瞥到的半个字符,估计还是他刚才为了看清石壁上下半截的文字,用力吹开石壁上灰尘的时候连带着将地缝那里的灰尘也吹开了一点,才让这个字半遮半掩地露了出来。   如此细微的不对劲,若是换成其他人,说不定就忽略过去了。   但是对于被大陆上无数贵族富商恨得咬牙切齿的怪盗来说,任何一点点细微之处,都逃不过他那双锐利的眼睛——不然他怎么可能将别人在密室里藏得严严实实的宝贝一个接一个地偷出来?   希迪尔打量了一下石壁。   他估计,石壁有字的部分沉入地下应该不是建造者故意设置的,应该是千年来石壁不断下沉,也可能还要加上不久前的地震,使得石壁本该露在地面上的一小部分沉入了地面以下。   瞅着那仅剩半截的字,红发怪盗琢磨了一下,将火把暂时性插在一旁,从怀中掏出了匕首。   虽然他这样做似乎是对月神戴薇娅有些不敬……   但月神应该不会介意吧?   反正,人类这种存在在月神心里已经低得不能再低,所以,再低上那么一点也没多大区别了,是不是?   在心里如此苦中作乐地嘀咕了一句,希迪尔一剑向地面的石板上戳去。   伴随着铿嚓铿嚓的响声,他一点点地凿开了地面的石板。   折腾了好一会儿之后,才终于让石壁沉入地面之下的那一小部分重见天日。   最下面的几行字并不多,但是透露了一个极重要的消息。   千年前,灾难肆虐大地。   在灾难较轻的地方,神子直接用神力送入大地,驱走灾难。   但是,大地上有三处地方,神祇认为那三处是罪恶最为深重之处,所以在那里降临的是足以让那一片大地整个儿毁灭的可怖灾难。   因此,唯有这三处地方,神子是用拥有他庞大神力的实物镇压住此地的灾祸。   一处是希塔雅大森林,以他手腕上佩戴的月光石手镯镇压。   一处是庞纳尔特亚城,现今的庞维城,以他的月之弓镇压。   而最后一处……   嗯?   希迪尔咦了一声,挑眉露出诧异的神色。   都说波多雅斯王城是海上明珠,是被海神塞普尔庇佑和宠爱的城市,没想到千年前竟是被神祇认为大地上罪孽最深的三处地方之一,是本该被彻底摧毁之地。   那镇压住此地灾难的东西是什么?   希迪尔饶有兴致地看下去。   然而目光一移,饶是一贯注重自家怪盗风范的他也没能忍住,一句艹脱口而出。   石壁最下面,最后几个关键的地方字迹糊了,大概是石壁沉下去的时候被摩擦掉的。   骂了一个脏字的红发怪盗臭着一张脸站起身来,他摸了摸下巴,思索起来。   他记得很清楚。   被神祇宣告大地上最为罪孽深重的三个地方,在千年之前,都曾经是某个王国的王城。   灾难平息之后,重建家园的人们认为此地不祥,所以设立王城都避开了这两处地方。   于是希塔雅城逐渐废弃,沧海变幻后成了如今的大森林,而另一座庞纳尔特亚城也改名换姓成为现在的庞维城。   但是唯有新兴起的波多雅斯王国,依然将王城建立在那座差点被毁灭的海边城市之上,让其历经千年,依然以王城之名矗立在海边。   以此猜想下去,是不是说……唯有王城在那里,才能镇压住那片大地上的灾难。   那王城之中,有着承载着神子留在大地上的神力的东西。   那必定是和王城同时存在于那里的东西。   正是因为如此,波多雅斯王才力排众议,坚持将王城建立于那片在当时被人们视为不详的罪恶之地上。   那么,问题来了。   所谓唯有王城在那里,才必定待在那里的东西究竟是……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奇异的念头猛地在希迪尔脑中闪过。   王城所在之处,就必定在的。   那莫非是——!   …………   ……………………   此刻,被希迪尔惦记着的千里之外的波多雅斯王城依然静静地矗立在夜色之中。   三道环绕着城市的护城河将这座王城分隔成一个个圆环。   王城的中心,塞普尔之塔高耸于大地之上。   若是从高空中俯视这座城市,就会发现那环绕着城市的三条宽窄不一的运河与塞普尔之塔、王宫、海神殿形成一个特殊的象形符文。   夜色寂静。   这座在海边矗立了千年的城市依然沉默着,仿佛在聆听着不远处的海浪声。   海神殿的少祭所之中,卧室中的灯火依然亮着。   朦胧的灯光从房间里透出来,将夜色下的庭院也染上一层微光。   卧室很静。   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弥亚看着自己的手,目光中带着茫然。   那双手的手指是纤细的,皮肤白皙,除了射箭的那几个手指指腹上的浅茧,其他的地方都颇为柔嫩。   他有自知之明,自己这样的手根本不可能捏断金环。   可是,就是这双连一根木杆都捏不断的手,却轻而易举地将据说最坚不可摧的特殊金属手环捏得粉碎。   他已经从萨尔狄斯口中得知了刚才发生的所有事情。   可是他没有一点记忆。   萨尔狄斯说的那些他做的那些事,他完全想不起来。   可是无论是地面上碎裂的金环锁链,还是静静地躺在他身侧的床上的白弓,都在告诉他,萨尔狄斯说的事情的确发生了。   就在刚才。   在他以为自己沉睡的时候。   弥亚想起自己在沉睡之中梦到的那片海域,还有,那个藏在瀑布之后他莫名觉得熟悉的身影。   他记得,当瀑布逆流时,他就失去了意识。   最后一点意识里,似乎是瀑布后的那个人接住了他。   他本以为那只是一个奇怪的梦。   但是现在看来,那或许并不是梦。   努力让自己混乱的脑子冷静下来,弥亚用力握紧手指,抬起头来。   “也就是说,刚才你们看到的是另外一个我……或者该说,我的前世。”   “这只月光石手镯,还有法埃尔带来的月神弓,让前世的‘我’苏醒过来。”   “那个‘我’似乎是想要从萨尔狄斯身上拿走什么,但是后来改变了主意,自己选择了重新沉睡。”   “然后,萨尔狄斯用一种突然得到的特殊力量唤醒了我……”   深吸一口气,弥亚直接抓住了所有事件中的重点。   他凝视着萨尔狄斯的眼,清楚地看见萨尔狄斯异色瞳孔的边缘隐隐有淡蓝的微光在闪动。   “这种特殊的力量究竟是什么?”   萨尔狄斯皱了下眉。   他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这股力量来得相当突然,他自己也一无所知。   他只是隐约感觉得到,这种奇特的力量其实很早之前就沉寂在他体内。然后,在刚才,才突然被他唤醒过来。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缓缓地握紧。   他不知道这这股力量究竟是什么,他也不在乎这股力量会导致怎样的后果,会不会对他造成伤害……他只知道,他需要这种力量,因为唯有它才能帮他对抗神祇。   抬眼,萨尔狄斯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少年身上。   唯有它,才能让他守住他最重要的人。   他需要这股力量,无论要付出何种代价。   “关于这一点,我或许知道一些。”   在萨尔狄斯告诉弥亚刚才发生的事情的时候,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的安提斯特此刻突然开口。   他揉了下额头,说:“这几天,我抽空翻阅了海神殿典籍室里的书,从一些古籍中查到了一些事情。”   “关于建立了波多雅斯王国的初代王者的一些事情。”   “千年前,大地上灾难肆虐,这座城市更是同时遭遇海啸、地震、暴雨和瘟疫等众多灾难。”   “初代波多雅斯王用海神赐予他的神力镇压住了这里的灾难,并以此为王城建立了波多雅斯王国。”   “一开始的传说仅仅只是如此而已。”   “然而,在千年的漫长时间里,传说逐渐被添加了许多莫须有的东西,比如说,波多雅斯王室是海神的后裔……诸如此类的说法。”   “而历代王室为了加强自己的统治权,也默认了这种说法。”   安提斯特嘴角扬了一下。   谎言被重复一千次,人们就逐渐相信了它的真实。   “但是很可惜,波多雅斯王室从来都不是什么神祇的后裔。”   谎言重复无数次,它依然是谎言,永远成不了真实。   安提斯特说:“千年前,赐予初代波多雅斯之王可以镇压灾难的神力的,是神子。”   弥亚一怔。   “前世的……我?”   安提斯特嗯了一声。   这几天,他从一些自古传承下来的众多古籍里的蛛丝马迹中,一点点地拼凑出了千年前的真相。   “那位初代王似乎是在年幼的时候遭遇了一场极大的灾难,他所在的城市几乎所有人都死在灾难中,唯有他活了下来。”   “他从尸堆中爬出来的时候,恰好遇到了来到此地的神子,随后,他成为了神子的侍从,并且一直跟随在神子左右。”   “数年之后,长大成人的他离开神子,回到他被毁灭的故乡。”   “他回到故乡之后,一直在这片大地上肆虐的灾难就消失了,于是,他在这里重建起一座新的城市,然后不断向外救助其他地方的人,逐渐扩张版图,最终建立起波多雅斯王国——这就是那位初代王者被传颂至今的传奇事迹。”   安提斯特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   “虽然那些混乱的记载中没有明说,但是从他的经历看来,怎么看都是因为他从神子那里得到了神力,才能用它镇压住此地的灾祸。”   “而且他死前还特意留下遗旨,继承王座的波多雅斯王必须世世代代都坐镇王城之中,永不迁都。”   “所以,我想,千年前神子赐予他的力量,是以他的血脉以及王座为媒介,传承到每一代波多雅斯王的身上。”   “等等。”   弥亚叫了暂停。   “老师,按照你的说法,在萨尔狄斯身上觉醒的可以和‘那个我’对抗的力量,归根结底其实还是‘那个我’在千年前给予他先祖然后传到他身上的力量?”   “嗯,应该就是你说的这样。”   “…………”   不知为何,弥亚突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我打我自己’?   少年叹了口气,揉了揉额头。   “明明就是我的力量,‘那个我’能使用也就算了,现在就连萨尔狄斯都能使用,偏偏就是身为正牌主人的我用不了。”   他有些郁闷地说,“这不是很奇怪吗?”   他转头看向从刚才起就一直很安静地坐在他身边的萨尔狄斯,想要说些什么。   但是刚一转头,抬眼就看见萨尔狄斯的头向他这边一歪,压在他肩上。   “萨狄?”   看着向自己倒下来的萨尔狄斯,弥亚下意识抬手将其接住。   萨尔狄斯靠在他身上,金色发丝凌乱地散落在闭上的眼前,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睡着了。”   看着弥亚在呆了一下之后下意识向自己看来的眼神,安提斯特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终究还是撑不住了啊。”   他耸了下肩,说,   “也难怪,你睡了三天,他就守了你三天,没合过眼,再加上刚刚用觉醒的力量和‘那位’对抗,想必已耗尽了体力。”   “反正这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就让我们的皇帝陛下先好好休息一下吧。”   弥亚已经苏醒,恢复自己的意识。   法埃尔已暂时性离去,此刻情绪处于混乱中的他短时间里应该不会再做什么。   而萨尔狄斯更是突然觉醒了潜藏在他身上的属于神祇的力量。   月神戴薇娅的目的以及千年来的真相也都一点点地暴露了出来。   就连他一直看不顺眼的那个金环也碎掉了。   ……   就目前来说,形势已好转了很多。   他也可以稍微放心一些了。   “那么,我也先回去休息一下。”   安提斯特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呵欠,转身向房门走去。   这几天他也几乎没怎么休息,现在稍微放下心来,困意就控制不住地涌了上来。   他就这么背对着弥亚摆了摆手,走出了房间,顺手带上门。   反正某位陛下现在因为力量耗尽,人正虚得厉害,对他的小徒弟下不了手。   他没什么好担心的。   墙壁上,昏黄的灯火闪动了一下。   这混乱的一晚中,它一直毫不动摇、勤勤恳恳地照亮着这个房间。   弥亚目送安提斯特离去,低头看着靠在自己胸口沉睡着的萨尔狄斯。   他抬手,拍了拍这家伙的脸。   但是萨尔狄斯看起来已经睡死了过去,他拍了两下,对方睫毛都没有动一下。   对方的头就靠在他肩上,他低下头,两人的脸靠得极近。   他能清楚地看到萨尔狄斯眼下乌青的痕迹。   那乌青痕迹甚至将其眼下那道细细的划痕都掩盖了过去。   弥亚用指腹抚摩了一下萨尔狄斯的眼下青痕,他说:“真丑。”   他这么说着。   说得很嫌弃,但是他摸着对方眼下青痕的手指以及他看着对方的眼神却非常的柔软。   少年的指尖轻轻地在萨尔狄斯眼下划开,抚过对方的眼角。   那垂下来的睫毛微不可触地在他指尖掠过。   指尖顺着脸颊划动着,无意识中描绘着眼前人的脸的轮廓。   男人的脸在成熟之后早已是棱角分明,面容虽然俊美,但脸部线条却更是锋芒毕露,修长的眉宇之间隐隐带出骨子里的傲气和凌厉。   弥亚知道自己其实说了谎。   萨尔狄斯从来都不丑。   他的容貌从来都是众人之中的佼佼者,如同他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武艺一样。   哪怕是刚刚满脸胡茬颇显狼狈的样子,依然能给人一种颓废的美感。   ……让人只会感到心疼,根本不可能嫌弃。   指尖还在萨尔狄斯颊边描绘着线条。   弥亚看着这张英气俊美的脸,低头,轻轻地吻了一下萨尔狄斯眼下的青痕。   他突然想起不久之前。   那一天,太阳太过于炽热,热得让他的脑子在那一刻停止了思考。   那一刻,阳光太过于明亮,亮得让他除了眼前的人以外什么都看不到。   如果不是大角鹿突然撞过来,想必那个时候他已经主动吻上了萨狄的唇。   ……为什么他会想要去吻萨狄?   很久以前,老师曾经问他,对萨狄到底是怎样的想法。   那个时候,他说,不知道。   他回答说,他虽然也很喜欢萨尔狄斯,但是他的喜欢和萨尔狄斯的喜欢不一样。   那么……现在呢?   如果现在老师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他会怎样回答?   这个疑问在弥亚脑中闪过,他低头看着靠在自己肩上的萨尔狄斯。   萨尔狄斯依然睡得很沉,浓密的褐色睫毛在脸上撒下深深的影子。   算了。   先不想了。   现在麻烦当前,还是等把所有事情都解决了,再考虑这种他不擅长的情情爱爱的事情吧。   弥亚心里这么想着,将靠着他的萨尔狄斯往床上一放,顿觉身上一轻。   男人沉重的身体落入柔软的床褥中,半边脸都陷入雪白的枕头里。   睡得可真沉。   弥亚如此想着。   大概是因为自己已经睡了三天,他现在是一点睡意都没有。   抬手拨了一下散落到萨尔狄斯脸上的金色长发,弥亚突然看到萨尔狄斯的旁边,那把白色的弓静静地躺在床上。   想着总不能就这么一直让弓躺在床上吧,到时候萨尔狄斯一翻身还不得给硌到,弥亚便拿起白弓下了床,走到房间中一侧的案桌前。   将白弓放在桌面上,手轻轻地抚了抚那闪动着微光的月长石弓身,他看着眼前的弓,一时间有些出神。   难怪那个时候大角鹿会把这把弓叼过来给他,难怪只有他能使用这把弓。   因为这本来就是他的东西。   月神之弓。   或许……这是月神精心打造出来送给她的孩子的……   恍惚中,弥亚突然想起他第一次在那座地下古老的月神神殿中看到的巨型石柱的浮雕。   那张开巨大的羽翼,向下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的女神。   明明肃冷威严的面容,他却能看到蕴藏在她眼中的悲伤。   那哀恸之意是如此强烈地感染着他,让他的胸口在那一刻也莫名跟着抽痛了起来。   原来她伸出手想要抓住的那个人,就是自己。   原来那就是……他的母亲……   【……回来。】   突如其来,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一个让他感觉极为熟悉的声音。   对那个声音的记忆,仿佛铭刻在他的灵魂之中。   【……你该回家了……】   弥亚下意识按住头。   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那个在他脑海深处响起的声音仿佛震动着他的灵魂,让他整个人都不由得为之颤栗不已。   【杀死他。】   【取回你的力量。】   【就能……回到我的身边。】   这是……母亲?!   …………   ……………………   如果他猜得没错的话,第三个封存着神子神力的存在,就是波多雅斯之王。   那神力,应该是在前任王死后,就会传承到下一任王的身体中。   如此一来,代代波多雅斯王坐镇王城,镇压住那片土地上的灾祸。   千里之遥的地下古神殿中,已经站起身来的红发怪盗如此想着。   他手中的火把燃烧着,照亮着他眼前这一片石壁。   也就是说,现在那份神力应该是在那位萨尔狄斯大帝的身体里。   既然那位大帝一直与伊赛亚待在一起,那么神力是不是已经回到伊赛亚手中……   …………   等等。   希迪尔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如果只需要靠近神力的载体就能让神力回归的话,月神戴薇娅就不会花费那么大的力气去毁灭人类了。   为什么月神一定要庞维城覆灭在火山熔岩之下?   为什么她一定要让希塔雅大森林被海啸吞没?   ……那所谓取回神力的先决条件……   不好!   希迪尔猛地转身,看向王城的方向。   要取回神力,就必须要—— 第221章   空旷的大殿里响起匆匆的脚步声,希迪尔飞快地离开这个狭小的圆顶房间,掠过已经空了的弓架石台,沿着长长的石阶向下奔去。   火红的长发随着他的奔跑在他身后飞扬起,他脸上的神色再不复常日里的悠闲,目光中满是焦虑。   庞维城和希塔雅大森林毁灭,神力才得以回归神子身上。   那么,要取回波多雅斯王室历代传承到王身上的神力,唯有毁灭身为神力承载者的王。   脑中闪过的东西越多,希迪尔的心就越发沉下去,像是有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   ……为什么月神戴薇娅会如此轻易就让萨尔狄斯大帝将她的孩子带走?   千年前的神子为了拯救人类,将自己的神力撒落在大地上,镇压灾祸,因此从‘神’一点点变弱得近似于‘人’。   而那些贪婪的人为了所谓的权柄杀死了衰弱的神子。   神子的灵魂从此落入人间,转世为‘人’,那就是现在的伊赛亚……或者该说,少祭弥亚。   所以,从一开始,月神戴薇娅唯一的目的就是让弥亚从‘人’重新成为‘神’。   重回神国,回到自己身边。   ——为此,她要让弥亚取回属于神子的力量。   神子在千年前留在大地上的最强大的三份神力,其中两个已经回到弥亚手中。   而最后一个……就在萨尔狄斯身上。   要取回来,就必须杀死萨尔狄斯!   希迪尔自宽阔的大殿中飞奔向前。   猜到月神心思的他心底越发凛然,脚步也越发急促。   恐怕,让弥亚与萨尔狄斯大帝一起回到波多雅斯王城,本就是月神的目的。   那是她为帮她的孩子夺回神力设下的陷阱。   希迪尔不知道千年前那位神子的想法是怎样,但是他了解伊赛亚。   他非常清楚,萨尔狄斯在伊赛亚心里占据了多么重要的地位。   伊赛亚绝对不会愿意用萨尔狄斯的性命换得自己重归神国。   而且,如果亲眼看到萨尔狄斯在自己眼前死掉,对伊赛亚来说无疑是锥心之痛。   若是更甚一步,如果、可能、或许……伊赛亚自己亲手将萨尔狄斯……那……   不行!   这种事绝对不能发生!   他必须尽快赶回去,提醒他们防备——   在广阔大殿中响起的急促脚步声不知为何,又渐渐慢了下来。   才匆匆奔跑了数分钟的希迪尔缓下脚步,停下来。   他站在大殿的中央,剑眉紧蹙。   来不及了。   在他来到这里的时候,伊赛亚他们恐怕早已回到了那座王城。   若是让伊赛亚回到波多雅斯王城本就是月神戴薇娅的目的之一,那么,她现在应该行动了。   而自己此刻身在庞维城,离王城可谓是千里之遥,就算是快马日夜奔跑,也要好几天才能赶到王城。   若真是如他所猜测的一样,那么等他赶到的时候,恐怕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   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攥紧成拳,红发的怪盗仰起头。   他停下的地方,恰好就是大殿的正中央。   神殿中撑起殿顶苍穹的巨大石柱,就矗立在他的眼前。   巨型石柱上那雕刻着的栩栩如生的浮雕上,面容冷峻的女神向大地伸出手,她的身后,巨大的羽翼如遮天蔽日般展开。   她俯视着大地的眼神,冰冷而又残酷。   …………   ………………   寂静的庭院之中,没有一点声响,风都似乎停息了下来。   原本在风中轻轻晃动着的树冠也变得静止不动,茂密的枝叶在夜色中形成漆黑的一团。   夜空中,浮云流动。   弯月在天幕上若隐若现,流云环绕在它的周身,忽暗忽明。   变幻莫测的月光透过落地窗的缝隙照入房间里。   卧室中,年轻的帝王躺在床上,睡得很沉。   他此刻似乎是已经沉入了一个宁静的梦境之中,在梦中梦到了他最重要的人,往日里凌厉的眉眼都舒展开来,面容也多了一丝柔软。   他沉睡得如此安详,就连他四周的空气都似乎跟着平静下来。   然而,房间的另一侧,就在离他仅有十米之隔的那一处的气氛却是与之完全相反的紧迫。   少年双手抱紧了头。   昏黄的火光照在他脸上,映得他的肤色越发雪白。   他紧紧地闭着眼,睫毛颤得厉害,像是竭力想要挣脱某种无形的力量。   他的身边,那把静静地躺在桌面上的白弓身上掠过一道道的流光,如空气中荡起的涟漪。   【到时候了……】   那自他灵魂深处响起的声音在他脑中无限地扩展开来。   【你该回来了。】   那个声音如落地的月光,冷清中透着一丝温柔。   【我的孩子……】   弥亚松开了手。   他的脸色似乎平静了下来,不再有刚才挣扎和抗拒。   而后,他缓缓地睁开眼。   目光落在前方,落在沉睡着的萨尔狄斯身上。   少年的瞳孔是空茫的。   他的目光似乎是看着萨尔狄斯,但是又并未聚焦在那一处。   他的眼底没有光亮,没有神采,茫茫然地一片。   他就这么看着萨尔狄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动手。】   【从那个人类身上取回你的力量。】   【如此一来,你就能回到我身边了……】   弥亚伸出手,拿起就在身边的白弓。   月之弓。   那是月神戴薇娅为她心爱的孩子精心打造出的神弓,铭刻着灵魂的烙印。   这个世界上,唯有她的孩子一人可以使用。   少年的手指握紧了泛着流光的弓身。   他面无表情地向前走去,走到不远处挂着另一把弓的石壁前。   他没有理会那把挂在墙壁上的弓,而且直接取走了上面的箭支。   转身。   搭弓。   闪着寒光的箭尖对准了萨尔狄斯。   人类的帝王依然在沉睡。   安详的,毫无防备的。   他沉浸在美梦之中。   梦中,他和他心爱的少年头抵着头坐在海边,依偎着彼此,静静地聆听着海浪的拍打声。   他搂着怀中的人,低头亲吻着向他笑眼弯弯的湛蓝眼眸。   一切都是那么的宁静而又美好。   那是梦境。   而现实中,箭尖已经对准了他的胸口。   近乎透明的弓弦在一点点地绷紧,在少年的指腹上勒出了深深的勒痕。   沁蓝的瞳孔注视着沉睡的帝王。   弥亚看着萨尔狄斯,就像是看着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他看着他,目光淡漠到了极点。   弓弦已绷紧如满月。   只要勒住弦的右手指尖轻轻一松,锋利的箭尖就会即刻贯穿年轻帝王的心脏——   …………   ………………   当火光在眼前晃动的时候,弥亚感觉自己蓦然间失神了一瞬。   黑暗袭来,然后又离去。   等他再一次恢复意识的时候,他错愕地发现自己又再一次回到了他曾以为是梦境的无边无际的海水之中。   巨大的漩涡缓缓在他四周旋转着,碧蓝的海水将他环绕其中。   他站在海水漩涡中,正茫然着,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是时候了。”   这个声音就像是海水轻缓地掠过天空,既有着海洋的悠远,又有着天空那般的温柔。   弥亚下意识转身。   他的眼蓦然睁大。   说话的是一个有着极为温柔的蓝眸的少年,淡金色的长发散落在他肩上,从他月白色的衣襟上垂落。   少年的面容与他有三四分相似,但是又不完全一样。   唯有那一双沁蓝的眼与他一模一样。   只是,那个少年的眼要比他幽深得太多,如同无穷无尽的天空与大海,深邃得看不到尽头。   当那双眼凝视着你的时候,仿佛会将你的魂魄都吞噬进去。   本该是从未见过的人,但是弥亚却莫名觉得非常熟悉。   这个人……对他仿佛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让他想要靠近,想要碰触。   但是,无需他主动伸手。   那人已经向他走来。   伸出双手,温柔地捧住他的颊。   然后,对方轻轻低头,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   他们的头交叠一起,如同耳鬓厮磨一般,两人是如此的亲昵,而这种亲昵却不会让人有丝毫的别扭,反而异常的融洽。   那就像是他们天生就是如此的亲密,几乎为一体。   蓝色的瞳孔映着蓝色的瞳孔。   一样的颜色。   交叠在一起,交相辉映,仿佛流动的沁蓝之色,在两人的眸中流淌着。   “是时候了。”   少年轻柔地说,   “我们该回去了。”   “我们?回去?”   弥亚迷茫地问道。   “嗯,母亲在等着我们。”   少年和弥亚的眼对视着,唇角温柔地扬起。   “取回最后的力量之后,你我将融为一体,然后,我们将回到母亲的身边。”   ……融为一体?   回到母亲身边?   ……等等。   取回力量?   那是指……存在于萨狄身上的力量?!   原本脸上还带着几分迷茫的弥亚目光一震,瞬间反应过来。   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推开眼前的人,双手用力地抱住头。   此刻在他脑海中浮现出的,是现实中的‘自己’手持白弓指向沉睡中的萨尔狄斯的那一幕。   不行——!   ………………   卧室里昏黄的灯光微微晃动着,映在弥亚的侧颊上。   他的脸一侧是明亮的,但是另一边却陷入深深的阴影之中。   他用没有任何感情的淡漠目光注视着床上沉睡的人类帝王。   他手中的弓弦已拉满。   只要一松手,利箭就会立刻贯穿萨尔狄斯的心脏。   夜晚寂静,静得可怕。   时间仿佛在一瞬间胶着凝固。   灯火闪动了一下,映着灯火的蓝眸里的光点也跟着闪动了一下。   弥亚指尖微动。   眼看就要松开——   就在此时,弥亚淡漠无澜的瞳孔蓦然一动,连带着纤长的睫毛也随之颤了一下。   他原本马上就要松开的手指猛地重新用力。   那张毫无表情得近乎于石雕的脸忽然就流露出表情,变得生动起来。   缓缓地垂下双臂,他手中的弓也随之落下。   箭尖垂向地面,绷紧的弓弦松弛开来。   弥亚长长地吐了口气。   他闭上眼,睫毛的阴影疲惫地落在他的脸颊上。   【人类不值得你去怜悯。】   少年忽然再度睁开眼。   月光落入他的瞳孔中,将他原本蓝色的瞳孔染上银辉,让他的眼变得异常冷漠。   原本已经垂落下去的双臂再一次抬起。   白弓再一起在他身前举起。   手指用力,弓弦重新缓缓绷紧。   【我在等待你的归来……】   【我已等了一千多年的时光。】   弥亚扣紧弓弦的那只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着,在松开与不松之间挣扎不休。   下唇被狠狠咬住,过于用力以至于唇瓣被他咬得泛白,唇瓣上咬出深深的齿痕。   火光在少年脸上晃动,他的眼角近乎痉挛般微微抽动着。   细密的汗珠从他额头渗出,濡湿了淡金色的发丝。   他的手臂在发抖。   他在拼尽全力与那股掌控着他的身体的无形而又强大的力量对抗着。   可是他已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身体。   弓弦已重新绷紧如满月。   箭尖再度对准了静静地沉睡着的年轻帝王的心脏。   ………………   不……   不行……   海水的旋涡之中,弥亚抱紧头,瞳孔因为恐惧而放大,脸色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住手!! 第222章   房间里,年轻的帝王在沉睡。   往日里凌厉的眉眼此刻是罕见的平静,透出一丝柔软。   束发的发绳不知何时掉落了,一头长长的金发散开在雪白的床褥上。   数米之外,在火光地映照下闪动着寒光的锋利箭尖对准了他的心脏。   明明只要手指微微一动,利箭就会贯穿萨尔狄斯的心脏。   但是持弓的少年却迟迟未动。   从窗外吹来的微风掠过他的身边,让他的发梢微微动了一动。   他的唇抿紧到泛白,睫毛轻颤,仿佛是在与一种无形的力量竭力对抗着。   ………………   不……   他不能这么做。   绝对不行!   湛蓝色海水在缓缓地转动着,身在巨大的漩涡之中的弥亚双手抱紧头。   他的眼睁得很大。   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无法与那股强大的力量对抗,正在逐渐失去自己身体的控制。   现实中,‘他’已重新将利箭对准了萨尔狄斯。   弥亚的瞳孔因为从心底涌出的恐惧而无法抑制地颤抖着,一层浅浅的水雾在湛蓝的眸上浮出。   不行……   无论多么抗拒,可现在已彻底被那股力量压制的他已无法阻止。   或许下一秒,他的手指就会松开,那利箭……   住手!!!   就在他痛苦地闭紧眼,马上就要被那股力量压倒的那一刻。   突然间,一双手从前方伸来。   刚才被他推开的蓝眸的少年温柔地将他环抱住。   在被其环抱住的一瞬间,弥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暖流涌入身体里。   就像是饱含着阳光的温暖海水环绕着他,缓缓地流淌到他的身体深处。   刚才还让他难以抗拒的强大压迫感蓦然一轻,他整个身体都变得轻松了起来。   弥亚怔了一瞬。   环抱住他的少年抬头,与他一样湛蓝的眸再度与他的眼对视。   少年的右手抬起来,抚在他的颊上,拇指撩开凌乱地散落在他眼前的淡金发丝。   温润的脸凑过来,唇轻轻地吻去弥亚眼角渗出的一点水痕。   少年的动作不徐不缓,深不见底的深邃蓝眸透出如大海般的安宁和温柔。   他凝视着弥亚的眼。   他看见那双与他一样的湛蓝的眸上染着一层朦胧的水汽,像是蒙上雾气的海蓝宝石,曾经的清透仿佛也暗淡了一分。   看着弥亚眼中泛出的水光,他似乎有些困惑。   他问:“你……不想回去吗?”   如暖流一般涌入身体里的力量彻底抵消了那股压迫着他的强大力量,弥亚刚才绷紧到极限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下来。   他还尚未从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中反应过来,睁着眼,略有些失神,目光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那本就是‘我们’的力量,只是从那个人类身上收回来而已。”   少年对他说,用平静的语调。   依然是不急不缓,带着理所当然。   “‘我们’的东西,我们能赐予人类,自然也能取回。”   “……不行。”   弥亚摇了下头。   他说:“他会死。”   少年笑了一下。   “人类总是会死的。”   他以温柔的口吻说出了极为残酷的话。   因为人类眼中所谓的残酷,在他看来却是理所当然。   在有着悠久生命的神祇眼中,人类的一生不过是沧海一粟。   人间所谓的几十年上百年,对他们而言不过是数日甚至是转瞬之间。   所以,他现在很困惑。   仅仅只是一个人类的死亡而已,为什么‘自己’会如此抗拒。   不知为何,就算少年没有将以上那些心思说出口,弥亚却觉得自己轻易就从对方眼中读懂了一切。   眼前少年的心,仿佛是与他相通的。   他能感受到对方的心思。   对方也能感受到他的心情。   正是因为如此,感受到他的抗拒和痛苦之后,少年才出手,将力量传递过来,保护了他。   在少年困惑的目光中,弥亚再度摇了摇头。   “我不想他死。”   他说,“他不能死。”   “为了他,我才来到这个世界。”   “我本就是为了修正错误的历史才来到这里,这么多年来,我用尽一切力量去保护他。”   “现在,好不容易历史已经回到正确的轨迹之上,如果身为人类帝王的他就这么死去,那么一切又会重回原点。”   “历史会再度脱轨,时间的长河将再度断流。”   “若是这样,那么我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又还有什么意义?”   听了弥亚的话,少年缓缓摇了摇头。   “时间的长河滚滚向前,无人可以阻挡。”   “历史的趋势如此,无人能够改变。”   他说,   “时光的长河之中,万事转瞬即变,当最明亮的星光消失,自然会诞生新的天命之子,完成这段使命。”   “人类的生命是脆弱的,一点点意外,就因此而消失是很常见的事情。”   少年神色平静地看着弥亚,继续说下去。   “从来都没有注定不变的天命之子,每一段重要的命运节点之中,哪怕所谓的天命之子逝去,对那一段历史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因为,会有新的天命之子随之诞生。”   “对命运来说,从来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   所谓大势所向,大势所趋,说的就是命运的不可改变。   天命之子应运而生,也只能循运前行。   他若不顺应命运前行,那么,自然有其他的人顶替他成为新的天命之子。   “如今,命运已重回正确的轨迹。”   “所以,你说的这个人类帝王就算死去,也并不会对命运的轨迹有任何影响。他死去之后,自然会有新的帝王诞生,统一这片大地。”   弥亚皱起眉:“可是,那走向破灭的道路明明就是因萨尔狄斯才出现。”   他亲眼所见。   他亲身去过那个错误的时空,见到了走上错误的命运道路的那个萨尔狄斯。   “而且,将我从未来带到这里来的那个声音告诉我,因为天命之子走上错误的道路,才让命运偏离了轨迹。”   明明他就是为了改变错误的命运,才来到这里,为什么到了现在却又告诉他,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根本不可能对命运的轨迹造成任何影响?   “更何况,你刚才也说,命运已经重回正确的轨迹。也就是说,你所谓不可更改的命运在之前是被改变了的。”   弥亚皱着眉看着蓝眸的少年。   “你不觉得你说的话前后矛盾吗?”   少年唇角扬起一点弧度。   他微笑着,伸出手,指尖轻轻地抚过弥亚的眉心,将蹙起的眉心抚平。   对于弥亚的质问,他依然能安静地微笑。   那双湛蓝的眼无论何时都是寂静的,深邃如海底深渊,不见一丝波澜,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触动他的心底。   “从什么时候说起呢……嗯,那就从‘我们’死去的那个时候说起吧。”   他轻笑着如此说道。   “一千多年前,‘我们’低估了人类本性的贪婪与恶,不曾防备,因而死在人类手中。”   “在死去的那一瞬间,母亲想将‘我们’的灵魂带回神国,但是,那个时候‘我们’的神力已经衰弱得近乎于无了,所以,‘我们’的灵魂无法回到神国,而是落在人间,转世为人。”   “那是‘我们’转世为人的第一世,也就是现在这个时代。”   “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了,第一世,你年少时再次被人类杀害。”   “然后……你现在拥有的记忆,是‘我们’的第二世。”   弥亚闭了闭眼,说:“我懂了,也就是说,我的灵魂在第二次转世之后,被送回了第一世的身体里。”   他深吸一口气,睁眼看向少年。   “我有一个很大的疑问。”   他说,“既然我的父亲是海神,那么前世的我为什么会淹死在海里?”   这一世里,他曾遍体鳞伤地跌入海中,也曾被割裂喉咙没了呼吸沉入海中——哪怕这样,他都能活过来。   那么前一世里,他不过是被人丢进海里而已,为什么那么轻易就死了?   海神的少祭淹死在海里已经很不像话了。   海神之子淹死在海中那简直就是匪夷所思好吗——   蓝眸少年的神色一直都是平静而淡然的,不动如山,深如海底。   然而,这句话一问,弥亚竟是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明显的无奈之色。   少年顿了顿,发出一声长叹。   他说:“每一位神祇因为各自神性的不同,性情各异,行事作风也有着极大的不同。”   蓝眸少年这句话看似答非所问。   他垂下眼,细长睫毛落下来,脸上的无奈之色已经升级,变成了苦笑。   “父亲的神性为海洋,水生万物,所有生命都是自海水中诞生,因而慈爱、仁善,且性情平静。他认为世间万物皆会自然生长发展,不该加以干涉,一切都该顺其自然。”   少年嗯了一下。   “其实换个说法,也可以说懒散,不想管事,基本只要不触及他的底限他就懒得搭理……毕竟他的爱好就是睡觉,而且一睡就是十几年。”   弥亚:“啊?”   吐槽了一把在人类眼中神圣无比的海神塞普尔的少年继续说下去。   “而母亲的神性为变幻莫测的月亮,因而自我中心、率性而行,她是最为自由不羁的神祇,亦是情感最为强烈的神祇。”   “她爱恨分明,且性情如风,万事随心而为,世间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束缚她。”   少年再度长长地叹了口气。   “其实我也不知道性情迥异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相反的这两位是怎么凑到一块,还有了‘我们’的。”   弥亚:“那个,等等……我问的是……”   “第一世转世后,即使已经成为人类的‘我们’没有记忆,但是灵魂中残留的海洋的气息会指引我们成为海神的祭司。”   “因为波多雅斯王的身体里有‘我们’的神力,在它的影响之下,‘我们’必定会成为王身边的亲近之人。”   “其实那个时候,命运也将‘我们’也算计了进去。”   “辅佐这个时代的天命之子统一大地,建立帝国,那就是‘我们’的任务。”   “父亲已经知晓了命运的未来,所以,他打算顺应命运,让‘我们’完成任务。当命运之子达成使命,死去之后,‘我们’自然而然就能取回神力。”   “所以,他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少年顿了一顿。   “等着等着……大概就睡着了吧。”   弥亚:“…………”   “但是母亲的想法和父亲不一样,因为我死于人类之手,她对人类厌憎至极……唔,以她的性情,大概是觉得之前我是为了帮助人类而死,所以这一世,她不想让我再度帮助人类,甚至不想让我再与人类有任何瓜葛。”   “她想要让灾祸重新降临人间,让背信弃义的人类再次走向毁灭。为此,她甚至特意找到了千年之前众神所创造的、蛊惑人间众多王者让大地陷入战乱的女人的灵魂,让她转世再度扰乱人间,在大地上引发战火,引得人类自取灭亡。”   “同时,为了不让‘我们’参与进去,她封印了‘我们’灵魂中残存的神力,掩盖住了‘我们’灵魂中海洋的气息,使得‘我们’与一个普通的人类没有任何区别。”   少年摊开手,微微一笑。   “于是,‘我们’就淹死了。”   弥亚:“………………”   脸有点木,完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总觉得他该称之为父亲和母亲的两位神祇……都非常不靠谱的感觉。   他叹了口气,完全没察觉到自己叹气的模样和少年刚才长叹一口气的神情一模一样。   “我之前的经历,我差不多已经了解了。”   揉了揉太阳穴,叹完气的弥亚将以上庞大的信息量消化之后,再度开口。   “那么萨尔狄斯呢?他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   “你刚才说,我说的话前后矛盾。”   少年说,   “但是我的话并不矛盾。”   “我说,‘对命运来说,从来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是的,一个人类,哪怕是位于巅峰的帝王,也不可能撼动命运分毫。”   “但是……”   少年看着弥亚,意味深长。   “神的力量,可以。”   弥亚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瞬间就懂了。   一个人类,就如同是沙漠中的一粒沙,大海中的一滴水,根本不可能对既定的命运轨迹产生任何影响。   但是,萨尔狄斯不一样。   ——继承波多雅斯王座的他得到了自先祖传承至今的神子的力量。   他拥有神的力量。   于是,被仇恨和黑暗所包围成为暴君的萨尔狄斯扭曲了命运的道路。   “虽然我将神力赐予了千年前的那个人,但是他也好,历代波多雅斯王也好,都只是神力的承载者,而非使用者。”   “按理说,人类是不可能使用神的力量的。”   少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不久前,那位人类帝王在他眼前挣脱了神威的震慑。   就是因为那位人类帝王点燃了潜伏在其体内的神力,所以那个时候,本打算直接从对方体内取回力量的他才困惑地咦了一声,停了手。   因为神力已经被那个人类帝王催动,说明一定程度上和那个人类的灵魂融合了,在那种情况之下,仅凭他自己不一定能将神力取回。   他继续说道:“那个人类帝王的灵魂强度很强大,比普通人类要强大得太多……我想,他应该是无意识中激发了神力,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这股力量的存在,但是神力的外溢却是确实地在他某种强烈的意念之下扭曲了命运的轨迹,让一切偏离了轨道。”   “最终,而使得时光之河意外有了裂口,导致了他成为暴君的错误命运轨迹的存在。”   “既然导致命运偏离轨迹的力量是‘我们’,那么,能解决这个意外的,也只有‘我们’。”   “所以,你被从未来带到了现在,重新回到第一世的身体里。”   “这是修正错误的命运的唯一的办法。”   少年抬起手,他的指尖再一次温柔地掠过弥亚眼前的发梢。   他对弥亚微笑。   “如今,命运已经重回正确的轨迹,时光之河的分支也已彻底消失。”   “‘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   “现在,只要取回最后的神力,‘我们’将融为一体,重归神祇。”   没有避开对方亲昵的举止,弥亚在沉默。   是的,他对眼前这个人感到熟悉,感到了彼此之间的吸引,因为他们本就是一个人。   不同的,唯有记忆。   他垂下眼,说:“不行。”   “我知道你对自我的认知依然是人类,所以短时间无法接受,但是,给‘我们’的机会不多了。”   “哪怕以人类的身份在人间轮回转世,但是‘我们’终究不是人类。”   少年轻声说,   “也就是说,‘我们’待在人间,是一种错误。”   “时空的法则不会容许这种错误。”   “转世一次两次勉强尚可,次数一多,时间一长,等待着‘我们’的最后的结局……是湮灭,永恒的死亡。”   “我……”   “就算没有清晰的记忆,你也应该听见过吧?”   少年凝视着弥亚。   “前一世死去的时候,母亲的呼唤声。还有,父亲的心跳声。”   弥亚的呼吸微微顿了一下。   是的,他记得的。   他曾听见过的。   在倒下的那一刻,遮天蔽日的巨大羽翼,撒落飞扬的白羽,那自天空拼命向他伸来想要抓住他的手。   那个时候,他试着抬起手,想要抓住母亲的手。   ……只是,没来得及抓住,他的意识就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在坠入黑暗的那一瞬间,他最后听见的,是一声悲怆的呼唤声。   还有,在他耳边不断回响着汹涌的海浪澎湃声。   【我已等待了一千多年……等你回到我的身边……】   弥亚沉默了稍许,然后,他抬头看向眼前的蓝眸少年。   前世的自己,千年前的神子。   他问:“你恨人类吗?你和母亲一样,想要毁灭他们吗?”   他不记得,但是神子拥有被人类杀死的记忆。   少年笑了一下。   “‘我们’是喜欢人类的。”他说,“很久很久以前,虽然母亲不允许,但是‘我们’经常偷溜下人间,以人类的身份在人间游玩。”   “毕竟,我也继承了一半来自母亲的自由不羁的神性啊。”   “人类……他们的生命很短暂,但他们的情感却尤为激烈,这一点和母亲有一点像。”   “因为喜欢人类,不希望他们毁灭,所以那个时候,‘我们’才主动来到大地,想要停止大灾难。”   “只是,‘我们’终究还是低估了人类的七情六欲,没有看清他们的虚假和真实,这才……”   他顿了一顿,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好一会儿之后,才继续说了下去。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是的,如你所想,与希塔雅和庞维一样,取回神力之后,没了神力镇压,灾难将再一次降临这片大地,这座城市将会被毁灭。”   “嗯,很有可能是被海啸吞噬。”   “但是,同样与之前一样,城市注定要毁灭,可这里的人类是否会葬身此地,这取决于你。”   庞维城一小部分人因为相信弥亚,离开城市,没有埋葬在火山熔岩之下。   而希塔雅人也从大森林中逃离,重获新生。   “恢复神力的‘我们’,可以拯救这座城市里所有的人类。”   “而母亲……她或许并不想宽恕人类,但是‘我们’想做的事情,她不会阻止。”   少年说,   “母亲最大的执念终究还是‘我们’,只要‘我们’回到她身边,她不会坚持要毁灭人类。”   “所以,你看,只要取回神力,一切都可以结束,而且也不会有你不愿看见的毁灭发生。”   “按照人类的说法,一切都很圆满。”   看见弥亚再次摇头,少年的蓝眸中流露出困惑。   他问:“为什么你不愿意?”   弥亚用力地抿紧唇。   他说:“但是萨尔狄斯会死。”   他再次摇头。   “我不想他死,更不想亲手杀死他。”   “我说过,人类总是要死的。”   少年沉吟了一下,说,“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并不算真正的死亡。”   “从‘我们’的角度去看的话,死去的只是那名人类的肉体,他的灵魂将会重新转世于大地上,再次重生为人。”   “如果你在意他,‘我们’可以给予他神的庇佑,下一世,他将不会再经历苦难,他将被父母疼爱,度过幸福的一生。”   他看向弥亚。   “比起徒劳地与神祇对抗,最终落得灰飞烟灭连灵魂都不剩的下场,你不觉得,这样才对他更好吗?”   弥亚张了张嘴。   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是的。   如前世的自己所言,就这样取回神力,一切将到此结束,千年的恩怨将划下最终的句号。   就算城市会被海啸吞没,但在这里的数万人并不会葬身海底。   他能重新找回自己的记忆,自己的力量,回到父亲和母亲身边。   命运的轨迹重新回到正确的道路,时光的河流继续千万年的流淌下去。   就算是萨狄……转世重生后,他再也不用背负沉重而又惨痛的过去,新生的他将拥有一个美好而又幸福的人生。   一切都很圆满。   那是最好的结局。   可是……   弥亚睁着眼和前世的自己对视,细密的睫毛末梢微微动了动,于是落入他湛蓝瞳孔里的浅影也跟着动了一下。   他的眼底仿佛有什么不知名的情绪在涌动着,就像是他的眼底有海浪在起伏。   【弥亚。】   他再一次摇头。   “不。”   【你就是我的性命。】   即使那是最好的选择。   “我不愿意。”   【你说过,会一直陪在我身边。】   哪怕那是最正确的道路。   环绕着他们的海水旋涡旋转着,那流动的海水映在弥亚眼中,让他的眼中仿佛也有无边无际的海水流动不息。   他的脸色依然还是苍白的,但是这一刻,他的眼像是拨开了所有的迷雾,是前所未有的明亮。   这一刻,他的目光是甚于一切的坚定。   “我不想离开他。”   唯有这一次,他想要自私一次。   “……更不想让他忘记我!”   在弥亚坚决的最后一句话落音的一瞬间。   旋涡呼啸,海水凶猛地动荡起来。   巨浪掀起,铺天盖地,将剧烈地颤抖起来的旋涡整个儿吞噬,也将旋涡中心对视着的两名少年的身影一并吞噬在那片蔚蓝之色中——   …………   铿的一声脆响。   那是白弓掉落在地面上发出的响声。   它静静地躺在地面上,不久之前还在弓身上流转的浅蓝色流光消失得无影无踪。   弥亚睁开眼。   他脸上的肌肤依然是不正常的苍白,唯有颊上是燃烧着火焰般的绯色。   蒙在他眸上的雾气散去,他的眼又恢复了往常的清澈透亮。   甚至因为拨开了迟疑和迷惘,而显得比之前为更为明亮。   就像是经过大海的暴风雨洗礼过后相互映照着彼此的天空和海洋,沁人的蓝意。   亮得惊人,也美得惊人。   他轻轻地喘着气,明明只是短短数分钟的时间,却像是度过了极为漫长的时间。   身体里的力量彻底消耗殆尽,他甚至已站立不住,整个人靠着身后的柜桌缓缓下滑,跪在了地上。   他喘息着,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的手指因为力竭此刻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除了力竭,那其中或许还夹杂着某种后怕的情绪。   他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差一点……   只差一点,他就……   “弥亚?”   满是焦急的熟悉声音从前方传来,弥亚抬头看去。   被白弓掉落在地上发出的响声惊醒的萨尔狄斯一个翻身从床上跃下,三步并作一步跨到他身前。   他神情紧张地盯着他,俯身,伸手,想要扶起跪坐在地上的他。   …………   【为什么你不愿意杀他?】   前世的他问他的这个问题,他其实早就已经有了答案。   原来在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   …………   “弥亚,你怎么……”   话只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在萨尔狄斯刚刚俯身伸手的那一瞬间。   弥亚也向其伸出了双手。   他的双臂环住眼前人的颈。   散落的金色长发缠绕在他苍白的手臂上。   他仰起头。   细长睫毛落下来,闭上的眼掩住眸上浅浅的水汽。   他的唇,用力地吻上了萨尔狄斯的唇。   ——我不想离开他,更不想让他忘了我—— 第223章   萨尔狄斯本来睡得很沉。   他沉浸在一个美妙的梦境之中。   梦里,蔚蓝色的海洋起伏着,发出轻轻的海浪声。   他屈膝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望着那无边无际的大海。   他心爱的人在海浪中穿梭着,优美身姿如如传说中的人鱼,雪白的身躯在碧蓝的海水波浪之中若隐若现。   阳光照下来,将从其身上飞溅开的水珠映得闪闪发亮。   他看着弥亚忽一个鱼跃,游到他的跟前,双手攀上他所在的礁石。   弥亚歪着头看他,湿漉漉的淡金色发丝黏在颊边,点点水珠从白皙的肌肤上滚落,在颊上泛出一道水光。   因为攀着礁石石面,向上仰起头,上半身多半都露出水面。   濡湿的衣紧贴在弥亚身上,将那具如同少年一般青涩而又线条优美的身躯轮廓展露无疑。   水珠顺着雪白的颈滑下来,滚落在纤细的锁骨上。   弥亚仰着头对他笑,甚至还主动蹭了蹭他的脸。   亲昵的,暧昧的。   耳鬓厮磨中,那水滴也打湿了他的发。   萨尔狄斯知道这是梦。   因为现实中,弥亚从不会像这样主动与他亲昵。   自己想要与其亲近的时候,弥亚总是会下意识地避开甚至于反抗。   就算没有避开或者反抗,弥亚也总是处于被动之中。   也只有在他自己的梦中,他心爱的人才会用如此眷恋而又充斥着爱恋的目光注视着他,主动凑上来,与他耳鬓厮磨。   萨尔狄斯看着依偎在他怀中的弥亚,目光温软至极。   他抬手,抚摩着怀中人湿漉漉的发。   他一直对弥亚说,弥亚是喜欢他的。   每次对弥亚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看起来都是极为自信,一副无比笃定的神态。   但是唯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他一直都很不安。   是的,弥亚是重视他、在意他的。   从小就是。   甚至为了他可以不惜性命的地步。   不止一次。   他知道自己在弥亚心中占据着何等重要的地位。   但是,他同样也知道。   重视和在意,并不等于喜欢和爱恋。   年少时不懂事,总以为所有的喜欢都一样,总以为弥亚是喜欢自己的。   后来长大了,才明白,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什么样。   ……   他知道自己看弥亚的眼神是什么模样。   也知道那和弥亚看他的眼神不一样。   弥亚的眼太干净太清澈。   那双宝石般透亮的蓝眸看着他的时候,眸中是明亮的,仿佛泛着柔光。   但那里面没有他渴望看到的爱恋之情。   少年还懵懵懂懂着,不知何为爱恋。   没有喜欢上任何人。   包括他。   他一遍又一遍地说,弥亚你是喜欢我的,只是不知道自己喜欢我而已。   这些话一半是说给弥亚听,故意狡猾地给其洗脑,在其心里打下烙印。   还有一半,其实是说给不安的自己听。   弥亚是喜欢他的。   不可能喜欢上别人。   ……不能喜欢上别人。   萨尔狄斯低头,想要吻一吻依偎在他怀中的人时,突然耳边传来一声脆响。   猛地睁开眼,他发现自己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他下意识撑起上半身,向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他的脸色就陡然一变。   他看见弥亚不知怎么整个人跪坐在了地上,脸色苍白得厉害,眉眼间透出一分虚弱之色。   浑身都绷紧了起来,萨尔狄斯一翻身,从床上跃下。   他冲到弥亚身边,俯身,向弥亚伸出手。   他紧张地看着弥亚苍白的脸,张嘴想要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他的手刚刚碰触到弥亚的肩的时候,弥亚的双臂已经伸出来,环上了他的颈。   下一秒,萨尔狄斯的瞳孔骤然放大。   弥亚吻住了他。   他搂着他的颈,仰起头,主动地吻在他的唇上。   那吻过于用力,萨尔狄斯感觉到自己的唇被压得很紧。   一切都是这么的措手不及。   一时间,年轻帝王的脑子有点泛空。   他睁大的瞳孔都呆滞了一瞬间。   这……   这是梦中梦吗?   其实自己的意识还是在梦中吗?   还保持着伸出手的姿势的萨尔狄斯脸上露出罕见的呆滞之色。   他的思维也暂停了好几秒。   而就在他的思维好不容易要重新运转的时候——   他感觉自己的唇被吮了一下。   双臂紧紧地环抱着他的脖子的弥亚轻吮着他的唇,就像是他以前亲吻弥亚的方式一样。   甚至下一秒,他清楚地感觉到一个软软的小舌尖轻轻地舔过他的唇瓣。   轰的一下。   萨尔狄斯觉得自己的脑子炸开了。   本来马上能重新运转的思维再度停摆。   乱成一团的脑子无法去思考,也懒得去思考。   这一刻,他只想遵循身体的本能。   从被动者变成主动者,他的双手用力地抱紧身前的人,将那略显纤细的身体勒紧在自己怀中。   ——管他妈的是不是梦!都到了这种地步,先亲了再说!   在心里狠狠地这么想着的萨尔狄斯刚一张唇,那轻轻舔过他唇瓣的舌尖似乎是试探性地往里面探去。   或许是因为并不擅长,也或许是因为多少带着点羞涩,舌尖往里探的动作有点迟疑和缓慢。   但是,接下来,已经由不得它迟疑了。   就在它尚未来得及触及唇中雪白的齿尖的时候,比它凶猛得太多的舌头已经先一步袭出,熟练而又强势地反客为主。   它被裹挟着,返回了自己的家中。   更是引狼入室,遭到了对方的强势入侵。   大概是猝不及防,弥亚的喉咙咽了一下,一声带着鼻音的嗯声响起,明明极轻极低,但是在寂静无声的卧室中便显得尤为明显。   那软软濡濡的一声轻哼,像是从天空飘落下来的百鸟的羽毛,轻飘飘地挠过某人心尖儿。   墙壁上的灯火忽地闪动了一下。   不知为何火焰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房间里,赤色的火焰晃动着,将两人的影子映在石柱上。   灯火将石壁灼烧得滚烫,萨尔狄斯觉得自己也仿佛成了被火焰灼烧的石壁。   干渴到了极点,只能借由掠夺得更多才能勉强缓解那种来势汹汹的干渴感。   被挑起火来的萨尔狄斯吻得很用力,很凶狠。   若是往常,他怀中的人在这时已试图从他的吻下逃开,用双手试图推开他的胸膛——只是这种挣扎往往会被他以强大的力量压制住,也会让他对其的侵略更深。   然而这一次,弥亚不仅没有试图逃开,反而在稍微犹豫了一下之后,就主动迎向了他。   略显苍白的双臂仍旧环绕着、搂着他的脖子。   细长的睫毛垂下来,落下的阴影半掩住染上绯色的颊,唔了一声的弥亚在努力地主动迎合他的吻,与他纠缠在一起。   垂落的睫毛末梢微颤了几下,似乎有点不习惯的,带着点笨拙的,其中又掺杂上几分羞涩。   但偏生就是那种模样,让人看着就心里就不由得又酥又软,心里软绵绵成了一团。   原本萨尔狄斯心想着反正是梦,于是放肆地攻城掠地、丝毫不给予对方喘息余地的强势的吻不由自主地放轻放缓了下来,变得温柔。   无论是他的吻中,还是那半睁着注视着怀中人的异色双瞳中,都带着满满的爱怜之意。   他甚至在感觉到对方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放过了那让他流连不舍的唇,给予了对方喘息的空隙。   萨尔狄斯看着那微微张着喘气的唇。   弥亚的唇本是如刚绽放的花朵般淡粉的色调,此刻嫣红到了极点,更是看起来比往常要饱满了几分。   饱满的红唇泛着水光,像是了经历露水滋润之后盛开的鲜花,诱人至极。   勾得他脑中除了眼前的人以外什么都想不到,什么都不想去想。   他的眼微微抬起,从那嫣红的唇向上看去。   弥亚也正看着他。   微张着唇喘息着,眸被细长睫毛半掩。   往日里清澈的蓝眸此刻有些朦胧,涟漪散开,像是被吹皱的一池春水,眸底深处潋滟波动。   他看着他的眼神,简直就像是…………   萨尔狄斯心脏猛地一跳,但是下一秒又立刻沉寂了下去。   ……这只是梦。   无论是弥亚主动吻他,迎合他的吻,甚至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都只是他的梦,他自己想象出来的情形而已。   他想,如果眼前的一切就是现实,那该多好。   可惜不是。   莫名的,整个人像是突然被浇了一盆冷水,萨尔狄斯突然有种意兴阑珊的感觉。   就连原本滚烫的胸口都凉了下去。   他原本注视着弥亚的火热的目光变得平静了起来。   他抬手,轻抚过眼前这张已经烙印在他心底最深处的脸的侧颊,他的目光是温柔的,但是平静下来的目光中却透出一分落寞。   他低叹了一声:“如果这不是在梦中,那该多好。”   原本因为萨尔狄斯突然停止动作、眼神也冷静下来而感到困惑的弥亚在听到这句话后,眨了眨眼。   他突然有点想笑。   所以萨狄这家伙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吗?   他刚想这么问出口,但下一秒颊被抚过,看到萨尔狄斯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中那一分落寞之色时,他怔了一下。   他想,为什么萨尔狄斯觉得刚才发生的事情是在做梦?   ……因为自己迟迟不知道自己的心意,因为自己一直不断地拒绝和回避,所以才让萨尔狄斯露出这样的眼神……   ……是吗?   弥亚突然觉得心里有点堵,黏黏稠稠的,堵在胸口,堵得微微有点发酸。   在他面前,对于他的事情,萨狄从来都表现得骄傲而又自信,强硬到让他忍不住生气的地步。   但是弥亚现在突然明白了。   或许,对于他,萨狄从来没有自信过。   正因为如此,萨狄才总是那么的不安,甚至做出将他锁在自己身边这种偏执而又幼稚的事情。   他一直说着,要守护萨尔狄斯。   他一直都想着,要让萨尔狄斯忘记过去的阴影,生活在阳光之下。   可让萨尔狄斯如此不安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弥亚轻轻吸了口气。   他环着萨尔狄斯的脖子的右手缩回一小截,抚在萨尔狄斯的颊上。   他看着萨尔狄斯,说:“你说,这是梦?”   萨尔狄斯看着他的目光依然很柔软,轻轻地嗯了一声,说:“只有梦里,你才会主动吻我。”   弥亚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对萨尔狄斯微微一笑。   然后,他凑上去,再一次主动吻上对方的唇。   紧接着,下一秒,弥亚张口,牙齿用力地咬在了萨尔狄斯的下唇上。   嘴唇从来都是人体痛觉神经最多的地方之一,哪怕萨尔狄斯也不例外。   突然之间,一阵尖锐的疼痛感传来。   那种疼痛感直接沿着神经贯穿头颅,宛如一道闪电一般,瞬间就让萨尔狄斯的脑子在疼痛的刺激下清醒了过来。   异色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萨尔狄斯睁大眼,错愕地看着弥亚。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是又有些无法置信。   而重重咬了萨尔狄斯下唇一口的弥亚则是再度搂紧萨尔狄斯的脖子,像是闯了祸的猫咪一样将脸埋进萨尔狄斯颈窝中。   “为什么只有做梦才会发生?”   温热的吐息掠过颈侧的肌肤,让人微微有些发痒。   在萨尔狄斯还在呆怔中的时候,将脸埋入对方肩颈中的弥亚那小小的、有点闷的声音传了出来。   “主动吻自己喜欢的人……不是很正常吗?”   明明是极轻的,几乎微不可闻的低喃声,在萨尔狄斯耳中却犹如炸雷一般。   一下子就将他的脑子炸成一片空白。   “弥、弥亚……你……你这是……”   极度强烈的冲击让萨尔狄斯竟是说话都结巴了起来。   “你……我……”   本来弥亚是因为说出刚才那句话很不好意思,所以才将微微发烫的脸埋进萨尔狄斯肩颈里不让对方看到。   但是当听到萨尔狄斯结结巴巴的声音时,他忽然就觉得没那么不好意思了。   因为萨尔狄斯现在看起来似乎比他要狼狈许多。   ——只要别人狼狈,那么不好意思的人就不是我。   弥亚抬起头,他双手捧住萨尔狄斯的头。   “你不是一直都说,我喜欢你吗?”   “你不是一直都很笃信这一点吗?”   “现在怎么又一副我在骗你的表情——”   简直像是被逼问的萨尔狄斯后退了一步。   他懵懵然地看着弥亚,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慌张地后退。   他觉得自己此刻简直就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茫然无措。   不知所措。   明明心爱的人就在眼前,说着喜欢他,明明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带着巨大的喜悦,几乎要破胸而出。   但是他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张嘴,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他无措得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能不能将眼前的人拥入怀中。   心脏跳得太过于剧烈。   砰砰的心跳声是如此的响亮。   让他不由得担心,靠得这么近,会被弥亚听到,从而让自己此刻在弥亚面前越发显得笨拙和狼狈。   ——不能让弥亚听到。   脑中只有这个念头的萨尔狄斯再度后退了一步。   然而他没有注意到,自己在无措中已经后退到床边。   再后退一步,小腿就被床给绊住。   他的身体顿时向后跌去,倒在床上。   他没发出声音,倒是弥亚啊了一声。   因为弥亚也被他拽倒了。   他一直想着后退和弥亚拉开距离,避免被对方听到自己紊乱而又剧烈的心跳声,但是他的手偏生又与他的意识相左,一直紧紧地拽着弥亚的手腕不放。   于是,他向后倒在床上的时候,自然就将弥亚也拽得向前倾倒。   萨尔狄斯仰面躺在床上,被他拽倒的弥亚自然就跌到他身上。   弥亚的头正好就压在他的胸口。   于是,萨尔狄斯想要隐藏的如鼓声般强烈的心跳声一瞬间一览无遗。   听着那紊乱却剧烈的心跳声,弥亚的唇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他撑起上半身,刚要说些什么,突然目光被前方某些熟悉的东西吸引住。   因为两人跌倒在床上,床褥被拽得位移了一些。   于是,一叠原本藏在床褥之下的几乎褪了色的方形画布暴露在弥亚的视线中。   一抹已微不可闻,但是存在于久远的记忆中的幽香气息传入他的鼻尖。   大概是因为弥亚盯着前方的眼神有些微妙,萨尔狄斯下意识也顺着弥亚的目光看去。   这一看,他心里顿时就是一慌,赶紧抬手抓住那几张画布,将它们紧紧地攥在手中,用力之紧让画布瞬间变得皱巴巴的。   但是这样一来,越发显得欲盖弥彰。   萨尔狄斯不由得咬牙。   可恶!   偏生在这种时候暴露了!   很久以前他想用这些不可描述的布画哄弥亚和自己试一试,虽然后来失败了,他依然不甘心,偷偷地将关键的几张藏在弥亚床褥下面,心想着下次再找机会。   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太乱,这几张画布就一直藏在了下面。   他怎么都没想到,藏了这么多年,偏生在现在这种关键的时刻暴露了出来。   萨尔狄斯正抿紧唇,心里郁闷着。   突然,一只白皙的手覆盖在他攥紧那几张画布的手上。   在他身上,一手撑起上半身,一手轻轻覆在画布露出的一角上的少年垂眼看他。   “要试一下吗?”   细长睫毛下,蓝意潋滟。   还残留着殷红的唇轻轻扬起。   “还是说……你不行?”   那带着挑衅意味的话刚一落音。   瞬间,天翻地覆。   前一秒还处于俯视对方的地位的弥亚被萨尔狄斯重重地压在床上,甚至发出砰地一声轻响。 第224章   已泛黄的画布像是飞洒的柳絮一般在空中散开,落了半边床,也落了一地。   画布上那依然极为清晰的线条暴露在昏黄而又暧昧的灯光之下,一片,一片,画布上被画师精心描绘出的那一幕幕场景,让人看得脸红心跳耳发烫。   反压来得突如其来,本来位于上方的弥亚一个翻转变成躺在了床上。   随着一声沉闷的低响,他的身体落入柔软的被褥之中。   本是从身后照过来的灯火映在他的脸上,火光晃动着,一时有些晃眼。   弥亚下意识轻轻地眯了下眼。   转眼间,处境已是彻底颠覆。   萨尔狄斯俯身于他的上方,双手握着他的肩膀将他压在床上。   长长的金发如流金般从萨尔狄斯的左肩散落下来,落在他的右肩上,又垂落在雪白的床褥上。   昏黄的灯火在晃动,从上方照下来。   逆光下,弥亚只能看见萨尔狄斯那一头金色的发折射出明亮的光泽。   他看不清萨尔狄斯被阴影笼罩的脸。   可是他能感觉到握着他的肩的手很用力,那强劲的力道将他整个人压制着,让他完全无法挣脱。   少年就像是被一头金色雄狮按在利爪之下的猎物。   早已饥饿得太久的雄狮只要轻轻低头,张嘴,就能将其连皮带肉吞入腹中。   连渣都不剩。   落入猛兽爪下的少年没有丝毫逃脱的可能。   只是……他也从未想过要逃走。   从一开始,就是他主动挑衅。   从一开始,就是他主动将自己送到了这头早已对他虎视眈眈的猛兽的口下。   弥亚躺在床上,他的金发和萨尔狄斯垂落在他肩头的金发比起来要浅上许多。   淡金色的发丝散落在雪白的床褥上,和同样散落在其上的流金长发交缠在一起。   对位于自己上方的男人微微一笑,他抬起双手,和之前一样,再一次环绕住了萨尔狄斯的颈。   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恰好落在他的头旁边的那两张画布,上面的内容让他不由得颊上微微发烫。   尚未褪去殷红之色的唇轻轻抿了一下,弥亚的目光重新落回上方的萨尔狄斯身上。   逆光下他看不见萨尔狄斯的神色,但是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注视着自己的炙热目光。   带着极大的侵略性,甚至于某种意义上的凶性。   但,前一刻还是局势的掌控者可下一刻却沦为猎物的少年心里隐隐有点不甘。   不愿在气势上就那么被对方压制住,他对萨尔狄斯微微挑了下眉。   他的手搂在萨尔狄斯颈上,指尖若有若无地在对方那据说是人体最大的弱点之一的后颈处挠了一挠。   殷红的唇勾起唇角。   挑眉时,眯起的眼角就带出了细长的弧度。   他轻笑着说:“先试哪一个?”   弥亚纯粹只是赌这一口气想要从猎物重新成为局势的掌控者。   只是他却不根本知道,自己还残留着一点红痕的微弯眼角挑起时透出的风情是何等的诱人。   再加上那说不清到底是挑衅还是勾人的一句话。   萨尔狄斯的呼吸顿了一下。   下一秒,弥亚只觉得眼前一黑。   位于他上方的那个高大的身影压了下来。   阴影笼罩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视线也短暂性的模糊了一瞬。   唯有唇上的触感异常的鲜明。   虽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但是事到临头还是会感到紧张。   心脏在乱七八糟地跳动着,紊乱到了极点。   清楚地知道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但是又无法想象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弥亚闭上眼,任由自己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他的双臂收紧了一些,将萨尔狄斯的肩搂得更紧,放纵自己与萨尔狄斯纠缠在吻中。   那一长长的吻结束之后,感觉到对方的唇离开,弥亚没有睁开眼。   他深吸一口气,肩膀因为紧张而微微绷紧。   或许下一秒,他整个人就即将陷入某种说不清究竟是可怕还是放纵的暴风骤雨之中。   “你遇到了什么?”   突然之间,萨尔狄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弥亚身体一僵。   他睁开眼,目光和萨尔狄斯的眼对上。   那双异色的瞳孔俯视着你,里面有炙热的火焰,但是它被某种理智的深邃所压制着。   “或者该问,刚才我睡着的时候,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   弥亚没有回答,他只是定定地和萨尔狄斯的眼对视着。   萨尔狄斯看着他,抬起右手,抚过弥亚的额头。   粗糙的手指撩起了淡金色的额发,让弥亚原本落入几分额发影子的眼清楚地露了出来。   灯光落入一片汪洋的蓝意中,让少年的眸如月光映照的海面般,微光涌动,波光粼粼。   那闪动着微光的清澈海水中倒映出萨尔狄斯的身影。   萨尔狄斯低头,轻轻地吻了一下他最为珍爱的海蓝色宝石。   他说:“别强迫自己做不擅长的事情。”   那一句话,让弥亚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堵塞了一下。   好半晌之后,他才哑着嗓子说:“我才没有……”   少年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点鼻音。   那睁得大大的眼看着萨尔狄斯,细长睫毛仿佛不安般微微动了一下。   “弥亚。”   萨尔狄斯的手温柔地抚摩着弥亚的颊。   “我很想要你。”   他说,   “你应该能感觉到我的渴望有多么强烈。”   弥亚一怔,下一秒,懂得了萨尔狄斯话中含义的他一张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像是被热气熏蒸过了一般。   呃、他的确、嗯、感觉得到。   是、是挺、挺强烈的。   他的目光飘忽了一下,不敢萨尔狄斯对视,小声地说:“那就、就……继续呗。”   不过短短五个字,他说得磕磕绊绊结结巴巴的。   他觉得自己的舌头有些不听使唤。   而且,不只是脸,他现在就连脖子都红透了。   明明不久前故意挑衅、故意勾人的是他自己,但是事到临头,他还是无措且羞涩得一塌糊涂,甚至都无法再对上萨尔狄斯那灼热的目光。   说出那五个字的一瞬间,弥亚觉得自己的脸颊烫得快要熟透了。   “我很想要你。”   那熟悉的声音再一次在他耳边轻声重复了一遍那句曾经说过的话。   但是下一句,却让还处于无措中的弥亚一下子呆住了。   萨尔狄斯说:“但是,不是以那样的方式。”   萨尔狄斯俯身,将呆怔住的弥亚拥入怀中。   他像是哄着孩子一般,温柔地抚摩着弥亚的鬓发。   “告诉我,弥亚,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轻声问,   “你……在害怕什么?”   他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   弥亚依然没有与他对视。   但是他看见弥亚垂着的眼在不安地闪动着,透出一点慌乱之色。   果然。   萨尔狄斯看着身下少年闪烁不定的眼神,越发坚定了心底的猜想。   弥亚有事瞒着他。   而刚才异常的举止和行径,都是因为那件事。   身体还在因为强忍着渴望而隐隐作痛,但是萨尔狄斯一双眉却深深地皱了起来。   弥亚突然回应了他的爱意。   那种突如其来的强烈惊喜让他的脑子短暂的空白了一段时间,思维也停摆了稍许。   更是让他整个人处于茫然无措的状态之中。   但是他太了解弥亚了。   从小,他就一直看着弥亚,一直将那个人放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那世上,没有人能比他更熟悉和了解弥亚。   所以很快,他就发现了弥亚的异常。   弥亚看起来像是因为终于懂得了自己的心意,因而才揭开了自己火热的感情。   但是在萨尔狄斯看来,弥亚的举止行径,却更像是在黑暗之中即将熄灭的火焰最后燃烧出的炽热光亮,像是即将凋零的花朵最后绽放出的明艳,像是心知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人最后的肆无忌惮和放纵。   明明才刚刚从懵懂中醒悟过来,明明很多都还不懂,可这个青涩而又容易害羞的少年,却努力做着自己最不擅长的事情。   就像是……想要在逝去之前渴求最后的温暖。   “你在焦虑,为什么?”   “…………”   “弥亚,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   “…………”   被萨尔狄斯拥在怀中的弥亚整张脸都埋在萨尔狄斯的胸膛里。   他依然没有回答,只是在萨尔狄斯怀中轻轻摇了摇头。   萨尔狄斯的眉头皱得更深。   “连我都不能说?”   弥亚依然没有回答,依然只是摇头,双臂紧紧地搂住萨尔狄斯。   房间里不久前弥漫的旖旎之气此刻已消散得无影无踪。   少年的脸整个儿都埋在萨尔狄斯怀中,根本看不见他脸上的神色,只能看到后脑淡金色发梢下露出的纤细后颈。   后颈肌肤上的绯色一点点褪去,重新变回平日的苍白。   隐约可以看见雪白肌肤下淡青色的血管的痕迹,看起来异常的脆弱……和让人心疼。   萨尔狄斯深吸一口气。   既然弥亚不肯说,那就不能怪他了。   抓住弥亚的肩膀将其从怀中推开,再次将其抵在床上。   位于上方的萨尔狄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被他压在身下的弥亚。   “弥亚。”   男人的声音本就低沉,此刻带上一种特有的威慑力,像是在隐隐的威胁着什么。   “你真的不打算回答我?”   弥亚沉默了稍许,低声说:“你……不知道比较好。”   “是吗?”   萨尔狄斯说,他伸出右手,掐住了弥亚的下巴。   手指稍微用力,勒紧,在其下巴上留下浅浅的指痕。   “那就不要怪我。”   他俯身,那张俊美的脸迫近弥亚。   莫名给人一种极大的压迫感。   他注视着弥亚的异色瞳孔中闪动着让人心悸的危险光芒。   “弥亚,是你自找的。”   对于不肯吐露真相的人,那就只能以残忍的手段用刑逼供了。   …………   ………………   夜晚即将过去。   黎明即将到来。   但现在,正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刻。   夜色中的庭院置身于一片漆黑之中。   风刮了起来,激烈的,凶猛的。   它呼啸着掠过大地,掠过庭院。   茂密的树冠不堪摧残,被它吹得颤抖不已,瑟瑟发抖,发出低低的哀鸣声。   叶片簌簌地掉了一地。   间或几片被风吹落的青涩绿叶落入了庭院的池水中。   往日里清澈平静的池水早已被猛烈的疾风搅皱。   星光倒映在水上,点点白光,波光粼粼。   只是因为风刮过水面,水波涌动,连带着倒映在水中的星光也跟着闪动不休。   那疾风吹得喷泉洒落下的水也偏离了原来的弧度。   落在池水中,顿时溅起细碎的水花。   水花打落池水中,让本就在疾风吹弄着的水面颤得越发厉害,一圈圈都是扩散开的波纹。   好一会儿之后,急剧的夜风才终于停了下来。   但是只缓了短短一会儿,便又猛烈地刮了起来。   周而复始。   仿佛在黎明到来之前,风吹得永无止境。   …………   房间里的灯火不知何时熄灭了。   但是没关系。   因为地平线上已经隐隐透出一丝光亮。   黎明终于降临大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缓过气来的弥亚睁开眼。   他的眼眶整个儿都是通红的,一双蓝眸更是湿漉漉的,像是蒙着一层水雾。   脸颊上尽是斑斑泪痕。   他的唇瓣上有着清晰的齿痕,那是被他自己咬出来的痕迹。   少年抽了一下鼻子,发出一声闷闷的鼻音。   那声音听起来委屈极了。   他的眼微微一动,就又有一滴泪从殷红的眼角渗了出来。   那微动着的睫毛上尽是细小的碎水珠,可以想象得出来他刚才哭得多厉害。   他的唇抿起来的时候,就越发显得委屈。   ……他终究还是没能挺过某人那卑劣的刑讯逼供的手段,被逼得崩溃之下,将自己本来不想说的事情全部都说了出来……   弥亚恨恨地瞪着某个无耻的家伙。   要是眼神能实质化,他的眼神绝对已经在某人身上戳出好几个洞来。   然而此刻他的眸蒙着一层水雾,看上去湿漉漉的,再加上红通通的眼眶,泛红的鼻尖,颊上的泪痕……   怎么看都像是一只被欺负得委屈兮兮的小猫一样,实在没有一丝一毫的威慑力。   被弥亚恨恨地瞪着的萨尔狄斯反而被那双湿漉漉的蓝眸看得忍不住又俯身,唇落在弥亚泛红的眼角上,吻去那因为自己而渗出来的泪水痕迹。   啪的一下。   弥亚一巴掌拍在他脸上。   那一掌带着少年全部的怒火,本该很用力。   只是,他此刻已是筋疲力尽,疲惫不堪,光是抬起手臂就已经耗尽了他刚刚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点气力。   那一下与其说是拍在萨尔狄斯脸上,倒不如说在萨尔狄斯脸上抚了一下,就无力地垂落了下来。   无力垂落的手被一只大手接住,握在手心之中。   萨尔狄斯低眼看了一下。   无力地躺在他掌中的那只手的掌心是通红的,有着明显的掐出来的痕迹。   因为那只手刚才攥紧时太过于用力,哪怕手中攥着床单,指甲也在掌心留下浅浅的痕迹。   他轻笑了一下,将这只手怜爱地包裹在自己的手中。   “你做的很对。”   萨尔狄斯一手握着弥亚的手,一手将其再度环入怀中。   他的唇凑到那还泛着淡淡粉色的耳边,轻声说道。   “什么来世?哪比得上温香软玉在怀?”   那话说的,让弥亚又有种手痒得想打人的冲动。   但是他实在是太累了,整个身体都空乏得可怕。   反正也没有挣扎的力气,他也就懒洋洋地靠在萨尔狄斯怀中。   虽然他也想要怼回去,狠狠刺对方几下,比如‘你果然真的不行’之类的话——但是考虑到自己此刻近乎瘫痪的状态,以及说出那句话后可能造成的惨烈后果,他还是将那句话咽了下去。   最后他只能赌气闭上眼,不去看那张让他恨得牙痒的脸。   “而且……”   虽然闭上了眼不用看到那张气人的脸,但是那熟悉的低沉声音依然传入他的耳中。   “弥亚,你要记住。”   “无论未来会变得怎样,你不能去找我的转世之类的存在。”   “你既然喜欢我,那么全部的感情就只能放在我身上,不能给别人,就算是所谓的我的转世也不行。”   萨尔狄斯声音是低沉的,语气认真而又肃然。   “与其让你去找那什么我的转世,和那个人在一起的话,我宁可在死前直接将灵魂湮灭,让所谓的转世根本不存在。”   睫毛微微动了一下,弥亚睁开眼。   他抬眼看向萨尔狄斯。   萨尔狄斯也定定地看着他。   “心胸狭窄的家伙。”   弥亚小声嘀咕了一句。   但是,他被萨尔狄斯握在掌心中的那只手轻轻地反握住对方的手。   “我又不傻。”   他说,   “‘你的来世’不是‘你’……那种简单的事情我还是知道的。”   或许在神祇看来,他们认的是所谓的灵魂。   但是他却明白。   就算是同一个灵魂,但是萨尔狄斯只有一个,只有此刻在他眼前的那一个。   以后的,未来的,无论轮回多少次,都再也不是他的萨狄。   “我……”   弥亚的唇张了又合上,合上又张开。   如此反复了好几次。   直到憋得自己本来已经恢复过来的耳尖再一次泛红起来,他才用极小的声音吐出微不可闻的一句话。   “我喜欢的人……只有你啦。”   空气好像停滞了一瞬。   下一秒,弥亚整个人被用力抱起。   萨尔狄斯抱着他,不断地用下巴蹭着他的头发。   就算没有说话,也能从这个动作以及此刻的空气氛围中感受从男人周身洋溢出的喜悦之情。   ……弥亚莫名有种自己像是在被一头开心的金毛大狮子用毛绒绒的大脑袋兴奋地蹭个不停的错觉。   有点想笑。   但是心底却又像是被对方开心的情绪感染了一般,也变得喜悦了起来。   不久之前的不安、忧虑以及对未来的迷茫短暂性地散去,现在,他只想安静地感受那温存的一刻,感受彼此的温度。   “既然如此,那件事就可以定下来了。”   “嗯?什么事?”   萨尔狄斯看着他,异色的双眸闪闪发亮。   他说:“我们的成婚仪式!”   “?????” 第225章   且不说这边弥亚被萨尔狄斯一句话弄得懵逼当场,而抱着爱人的萨尔狄斯则是脑子里已经飞速地开始盘算举行成婚仪式的时间、地点以及如何尽可能地举行得无比盛大而又隆重,最好让天下人皆知等等等的事情。   另外一边,距离波多雅斯王城千里之遥的庞维古城遗迹的地下神殿中,不久前还急匆匆地想要离开神殿的红发怪盗在沉思了许久之后,停下了离开地下神殿的脚步。   然后,他再一次转身,重新向神殿深处走去。   虽然已经猜测出了月神戴薇娅的意图,但若是月神真的已经得逞,那么就算自己背生双翼飞去王城,也只是徒劳。   毫无意义。   而且,希迪尔是在一开始被自己发觉的‘萨尔狄斯大帝会死,甚至被弥亚亲手杀死’那件事给惊到,才一时慌了神,乱了步调,才慌张地想要赶回去阻止。   但是心知根本来不及赶回去之后,他根本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希迪尔反而冷静了下来。   虽然那的确是月神的意图,但,他所知道的伊赛亚并不是一个会任人摆布的人。   哪怕……是所谓的神。   他相信伊赛亚。   他所认识的年轻少年,从来都有着属于自己的坚定信念和意志。   比如,守护萨尔狄斯大帝。   是的,守护大帝。   或许那句话在那世上任何人听来,都会觉得可笑。   堂堂萨尔狄斯大帝。   威名传遍大地的英雄的王者,世上无人能敌的武勇之人,那是何等强大而又可怖的存在。   那么可能需要一个比他弱小太多的少年来守护?   可希迪尔知道。   那就是事实。   弥亚守护着萨尔狄斯。   从很小的时候,一直到现在。   少年看起来或许并不强壮,也远远不如萨尔狄斯那般强悍。   但是,就是这个看似弱小的少年,从贫瘠的荒漠中,将那一株随时会枯萎凋零的脆弱幼苗守护成了如今庇佑整个大地的参天巨木。   而同样的,这颗如今已经茂盛到足以庇佑大地的参天巨木,在还是脆弱的小幼苗的时候,想要长大的唯一的目的,也不过是想要给少年笼罩住一片树影。   或许……现在仍是如此。   一边再次向神殿深处走去,希迪尔一边如此想着。   他的目光看向前方隐藏在黑暗中的那片神殿区域。   他之所以再一次潜入这片被火山吞噬的危险之地,不仅仅只是为了寻觅真相,更重要的是,他要在这里寻找一样东西。   那是他在希塔雅一族的古老记载中发现的一件事情。   那座庞维古城的地下月神神殿中所祭祀的神物,除了月之弓,还有一样。   只是不知为何,当初那头大角鹿只将月弓叼给了伊赛亚。   如果他的猜测没有错的话,如今,剩下的那一样神物依然还安静地存在于这座神殿深处。   他来那里,就是想要找它,将它取出来,送回伊赛亚手中。   他有一种直觉,在未来和月神的斗争中,它恐怕会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希迪尔举着火把,在黑暗的神殿中前行。   他之所以做那么多事,一半是想要帮助伊赛亚。   而另一半,是为了他自己,是他自己的私心。   ……因为他不希望萨尔狄斯大帝出事。   虽然他并不怎么喜欢那位帝王,从对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初遇的时候就不喜欢,对方长大后他还是不喜欢。   但是,他不想萨尔狄斯被月神杀死。   …………   希迪尔从未曾忘记过,记忆中那座被熊熊火焰灼烧着的村庄。   那是他被毁的家乡。   马蹄声响彻漆黑的夜空之下。   被入侵的骑兵们杀死的村民们的鲜血映着熊熊火光,染红了村庄的大地。   这片大地之上,战争从未停止过。   他厌恶战争。   只要战争存在一日。   那世上就会有像他那样为了保命舍弃亲妹妹的懦弱而又卑劣的人类。   只要战火还在大地上。   每一天,都会有无数弱小的孩子死在冰冷的利刃之下。   年幼时对他而言如同噩梦般的一幕,会不断地在大地上上演。   在年轻的时候,他曾一直在想,为什么国家的君主们总是热衷于彼此的征伐,为什么战争永远都无法停止?   他能不能寻找到一种办法,让大地上不再燃起战火?   为了寻找到那种办法,他开始游历大陆。   他走过许多的城市,游历过许多的国家,他待过国王的宫殿,也曾宿于破败的神殿遗迹。   但是,他走过的地方越多,看过的东西越多,才越是明白。   他想要寻找的办法根本不存在。   只要根植于人性深处的欲望还在,战争就永远不会停止。   就算是伟大的神祇,也无法让大地上的战火熄灭。   所以他放弃了。   从此之后,他只是纯粹以一名怪盗的身份活跃在大陆之上,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   他再也不去想那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那也是他不喜欢萨尔狄斯的主要原因之一。   那位皇帝陛下是他所见过的人之中欲望最为强烈的。   而那位陛下的所作所为也验证了他的对其的看法。   这位皇帝陛下总是在不断地通过战争向外扩张自己的领土,短短数年之间,就将自己的领土扩张到原来的波多雅斯王国的数倍。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为了寻找月神遗迹在大陆上奔波的希迪尔突然发现,大地上的战争变少了。   他错愕地发现,以前那些总是在彼此征战的王国,在被萨尔狄斯大帝征服成为帝国版图中的一员之后,就再也没了战争。   大帝依然在向外征战,波多雅斯帝国的边境的战争依然在继续,但是,帝国境内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帝国扩张得越大,平静下来的地域也就越大。   渐渐的,希迪尔明白了,这世上存在着一种让战争停止的办法。   ——让所有王国都变成一个,让统治大地的人只有一个,战火就会停止。   但,若是萨尔狄斯大帝死去,这片刚刚平静下来的大地就会再度四分五裂,有野心的人们将不断地彼此征伐,让地面再度陷入永无止尽的战火之中。   所以,那位皇帝不能死。   而保护住那位皇帝的关键,就在伊赛亚身上。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方式去帮助伊赛亚。   …………   ………………   大白天的,烈阳高照,弥亚却是昏头昏脑地睡了整整一上午。   没办法,不是他贪睡,而是他实在太疲惫了。   身体虚弱得像是整个儿都被掏空了一般。   除了身体上的,精神上更是疲乏得厉害。   就这样天昏地暗地睡了一整日,临近傍晚时分,他才终于缓过来,起床走出了卧室。   神殿侍从们一直等候在房间大门的外面,等弥亚自己推开大门之后,他们才走进房间大厅中,并迅速地为弥亚送上了早已准备好的美食。   香气扑鼻而来,立刻就唤醒了一天未曾进食的弥亚的食欲。   他一边用餐,一边询问了几句。   从侍从口中得知,在他沉沉睡去的时候,萨尔狄斯上午就离开了。   并且萨尔狄斯还在离开之前下令,让众位侍从未得到允许不得擅自进入房间里打扰少祭休息——别说是后面的卧室,就算是房间的前厅也不行。   这也是弥亚睡了一整天都没人来打扰的原因。   据侍从说,陛下中午、下午都来过一次,但见少祭殿下您还在休息,就离开了,只是吩咐随时准备好食物,等您醒来就立刻呈上来。   ……一大早就离开了啊。   想到这里,弥亚不由得愤愤地用叉子戳了戳盘中的洒满了火红色的辣椒粉的炙烤鱼肉。   那家伙精神可真好。   之前守着自己好几天没睡。   昨晚虽然睡了一小会儿,但是紧接着又是一夜未眠,那样居然还能一大早就精神十足地出门。   反而是自己那个之前睡足了好几天的人,在床上瘫了一整个白天。   昨晚那在他耳边低声呢喃着爱语,此刻仿佛还隐隐残留在耳边。   他甚至还能回想起夹杂在男人沙哑低沉的声音中的自己带着哭腔的求饶声……   腾地一下,弥亚的脸猛地涨红了起来。   一想起昨晚的事情,他的脸就不由得烫得厉害。   他在心里拼命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想,但是越是想要驱逐掉脑中那些不可描述的画面,从记忆中提取出来的一幕幕反而越发清晰,以至于残留在身体一处处的某些触感都隐隐重新浮现出来,让他呼吸都紊乱了起来。   可恶!   弥亚抬手按住自己的额头。   “殿下,是不是辣椒粉撒得太多了?”   一个紧张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服侍他用餐的那名侍从一边将加了冰块的果汁递过来,一边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如果您觉得太辣吃不习惯的话,我让厨师重新做一份?”   弥亚的脸顿时又狠狠地烫了一下。   只是他现在的脸已经很红了,所以看不出来太大变化。   他吸了口气,装作的确是被辣到的模样,不动声色地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果汁,喝了一口。   冰凉的果汁咽下去,让他稍微冷静了一点。   然后,他微笑着回答道:“嗯,那道菜对我而言是有点辣,不过不用重新做,眼前的那些已经足够了。”   虽然面带微笑竭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但是弥亚此刻心底已恨某人恨得牙痒。   萨狄那家伙越来越不要脸了!   居然用那种方式逼问他。   还说什么那是唯独对他才有的特别的拷问方式。   简直厚颜无耻到极点!   在心底恨恨地骂了某个不要脸的人一顿,弥亚缓了点气,低头努力将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美食上,专心致志地吃了起来。   饱餐一顿后,一众侍从迅速地收拾好之后,便退了下去。   此时太阳已经落下了地平线。   墙壁上的灯火再度被点燃,昏黄的火光照亮了房间大厅。   宽阔的大厅中只剩下弥亚一个人,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   他盘膝坐在铺着柔软厚毯的红木长椅上,垂着眼。   长长的睫毛的影子落在他依然略显苍白的肌肤上,他静静地坐着,好一会儿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虽然萨狄那家伙用了极为无耻的手段,但是却成功地逼得他将他本不想说的事情都吐露了出来。   他不想说,是因为他太了解萨狄。   萨狄本性骄傲,从不知畏惧为何物,而且自尊心极强,绝不会向他的敌人低头。   哪怕那个敌人……是至高无上的神灵。   更何况涉及到他,萨狄更不可能退让半步。   所以,弥亚很清楚,得知真相后,萨尔狄斯一定会选择和月神戴薇娅对抗。   可是,正如前世的自己所言,若是选择和神敌对,萨狄只怕会落得连灵魂都湮灭的下场。   说实话,虽然成功地抵抗了月神母亲的神力,但是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不知道。   接下来母亲还会做些什么,他也不知道。   头疼。   弥亚揉了揉太阳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算了,暂时不想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而且说实话,现在最让他头疼的,是另一件事。   ——就是某人说要和他举行成婚典礼的那件事。   开玩笑的吧?   当时这是弥亚的第一反应。   但是接下来,他一脸懵逼地听着萨尔狄斯兴致勃勃地说着要如何带着威武的近卫军声势浩大地将他从海神殿接出来,如何在塞普尔之塔的祭台上举行盛大的仪式,如何向整个帝国宣告那场成婚典礼等等等等的时候,他明白了萨尔狄斯到底有多认真。   皇帝和大祭司的结婚典礼。   光是想象一下都让人难以置信。   那个消息一宣布,估计帝国的民众绝大多数第一反应都是谣言,绝对的谣言!   而弥亚也完全想象得到,萨尔狄斯在大殿上宣布那件事的时候,会有多少武将傻在当场,又会有多少大臣跪地声泪俱下、苦口婆心地劝陛下打消那个对他们而言骇人听闻的念头。   唔……虽然萨尔狄斯一定会无视那些人,但是那种场面,光是想象一下,都觉得……   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   真到了那种地步,某些古板的人一定会斥责他,说出他魅惑君上、祸害陛下之类的话来。   想到这里,弥亚不由得抬起一只手,捂住半边脸。   说不定,他马上就要体验一把以前奥佩莉拉夫人被众人称之为红颜祸水的待遇了……   少年正在心里如此苦中作乐地吐槽着自己,房门打开了,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带着一身夜晚的凉意,走了进来。   当寻到弥亚的身影后,萨尔狄斯快步走过去,俯身,伸出双臂一把将弥亚拥入怀中。   心爱之人在怀,他用下巴蹭了蹭弥亚柔软的头发,然后露出心满意足的神色。   他是心满意足了,但是被他折腾了一晚上身心俱疲,然后现在又因为他头疼不已的弥亚盯着他的眼神可是不怎么好。   弥亚盯着萨尔狄斯。   他突然想起,昨天晚上他之所以那么挑衅萨尔狄斯,是因为看到了那几张画布,才突然生了那种念头。   而那些不可描述的画布,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好像是一直藏在他的床褥之下的。   能够偷偷在他床褥下面藏东西的人……   想到这里,弥亚看着萨尔狄斯的眼神越发不善。   “萨狄,我有点事想问你。”   “什么?”   昨晚吃了一顿开胃甜点的萨尔狄斯今天一整天的心情都很好,现在温香软玉在怀就更好了。   他想,弥亚肯定是想要问他关于结婚仪式的事情。   他今天已经下令,让王宫的掌令派人四处去购买各种奇珍异宝,为大婚做准备了。   他正想要开心地告诉弥亚,自己在用最快的速度做准备,他们很快就能举行成婚典礼的时候,弥亚的下一句话让他的喉咙陡然噎了一下。   “我刚刚突然想起来,为什么我的床褥下会藏着那些画布?”   “……我当时怕被下仆看见,就先藏在下面,后来就忘了,我也是昨晚看到了才想起来。”   面对弥亚狐疑的眼神,萨尔狄斯镇定自若地回答。   “那……那些画布你到底是从哪里得到的?”   绝对不能说是当时的自己花了一大笔钱特意找人画的!目的就是故意给弥亚看,看能不能哄骗弥亚和自己亲热。   萨尔狄斯的脑子飞速一转,立刻想到了某人。   “纳迪亚。”   他果断甩给某人背锅。   “他之前不是曾经把一些画布作为成人礼送给你过吗?后来他也给我送了。”   他说,   “我当时不太想要,但是纳迪亚说我成年了该学了就硬塞给我。”   “所以,都是纳迪亚他……”   某位皇帝陛下的话还没说完。   虚掩着的大门突然被推开了,刚刚迈进一只脚的魁梧男子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打出来。   打完喷嚏的棕发将军抬头,灯光照在他粗犷的脸上,也照出他下巴上那道狰狞的疤痕。   他一边揉着鼻子,一边说:“陛下,我好像听见您在叫我?”   萨尔狄斯:“…………”    第226章   纳迪亚的突然出现让房间安静了一秒。   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瞬。   而导致这一瞬间的凝固的棕发将军因为刚才那个喷嚏打得太厉害还在不断地揉鼻子。   他口中的那位陛下正死死地盯着他,面无表情。   不知道是不是纳迪亚的错觉,他似乎隐隐从他家陛下的目光中感觉到一丝……杀气?   不管是不是,他都懒得去顾及了。   因为此刻,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已经放在了对面蓝眸的少年身上。   那熟悉的年轻面容让纳迪亚恍惚了刹那。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个还很年幼的孩子举起瘦小的拳头对他说着来立个赌约的那一刻。   而后,转眼间又来到数年之前,他站在那座被阳光照得刺眼的大殿王座高台之下,抬起眼,却只能看到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   满目鲜红,红艳得让他的脑中一片空白。   在战场里,死亡太过于常见。   他见得太多。   征战这么多年,他本该早已习惯离别,习惯身边的人不断地离去。   可是,这些年来,他跟在陛下身边四处征战,每一次回到这座城市里,每一次远远地眺望着那座静静地矗立在大地之上的海神殿时,他的胸口总是会泛起一种说不清是堵得慌还是酸涩的情绪。   以前,……还在的时候,他每次从战场回来,都会先去一趟海神殿,去看看那孩子又长高了多少,顺带蹭吃蹭喝再美其名曰指导地捶黑发小侍从一顿。   不知不觉之间,都已成了他的习惯。   以至于在那件事发生之后,第一次征战回来的时候,他竟是下意识又去了海神殿。   但兴匆匆地奔进少祭所的那一瞬间,庭院中如同死一片的寂静让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那一天,他在那个死寂之地站了很久。   久到夜幕降临,他才在恍惚中离开了那里。   他离开的步伐是如此之快,几乎是跑着离开,以至于他有种自己是在仓皇逃跑的错觉。   从此之后,他再也不曾来过这里。   现在,时隔五年之后,他终于再一次踏入这座阔别已久的房间。   本来匆匆赶来之前,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倾泻。   但是现在,他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咙像是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堵塞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为了掩饰,他再度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不知是因为刚才喷嚏打得实在太厉害,还是因为眼角的酸涩感传染了过来,他鼻子都隐隐有些发酸。   深吸一口气,他终于让自己的心绪稍微稳定了一点。   “你……回来了啊。”   原本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的小少祭怔了一下,眼轻轻弯起,露出笑容。   “嗯。”   弥亚对他微笑。   “我回来了,纳迪亚。”   那笑容仍旧和他记忆中一样,未曾有丝毫改变。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是啊,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说不出为什么,那一刻,纳迪亚有种胸口深处被某种情绪充盈得满满的感觉。   那个一贯粗犷不羁的男人,此时声音和目光仿佛也带上了一点温情。   他说:“小少祭,你……”   只是这位五大三粗的棕发将军难得带上温情的一句话没说完,就突然被人打断。   “你来得正好。”   打断他的人,是那位刚才突然进了卧室然后又在数秒内回来的陛下。   紧接着,某些东西被他家陛下拍在他的胸口。   纳迪亚本能地抬手接住拍在自己胸口的东西。   那是一叠柔软而又陈旧的画布。   对他而言非常熟悉的画布。   虽然胡乱叠着,虽然已经颇为陈旧,但是画家精妙的笔触依然可以让人一眼就看出上面那一幕幕不可描述的场景。   ……等等。   好像和他收藏的有些不太一样?   上面画的……好像……都是男的?!!   “当初你非要在成人礼上送给我的东西,我早就想还你,但后来丢在弥亚那里,给忘了,一直也没想起来。”   他听见他家陛下说。   “刚刚意外发现了,正好,你拿回去吧。”   难得在胸口涌动的温情瞬间被打得粉碎。   纳迪亚睁圆了一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某位正大光明栽赃诬陷自己的皇帝陛下。   陛下你冤枉我!   我什么时候送那种东西给你?   明明当初我就只给小少祭送过,而且还不是那种,而且后来还被你弄坏了!   现在那些,肯定是陛下您当年自己搞到手的——   纳迪亚刚要将以上这些话嚎出来,澄清自己的清白。   “纳迪亚,我知道你有不少那种藏品。”   年轻帝王再一次先一步开口说话。   他对他露出核善的微笑。   “还是拿回去好好收藏着,要知道,那种画布并不结实,很容易就会坏的。”   纳迪亚:“…………”   那是威胁吧?   那是赤裸裸的威胁啊!   用力咬紧牙,为了自家那些珍贵收藏品的安危,棕发将军不得不屈辱地将那叠画布塞进怀中,背上自家皇帝陛下甩来的那口大锅。   “好的,陛下,我会好好收藏起来的。”   “嗯,那就好。”   萨尔狄斯满意地点了点头。   “天色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怕露馅儿,所以着急赶我那个背锅的走人是吧?   心里腹诽着的纳迪亚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声。   他转眼看向小少祭。   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插的小少祭抿着嘴对他笑。   也不知道到底是看穿了还是没看穿,那双蓝眸整个儿弯成了月牙的弧度。   纳迪亚转身走了出去。   他在庭院中前行。   庭院已被夜色笼罩,安安静静地,只有喷泉的流水声和偶尔响起的虫鸣。   走了一段路后,棕发将军停住脚步,回头望去。   微弱的灯光从不远处的房间里透出来,给夜色中的庭院笼上一层浅而柔和的微光。   庭院是寂静的,但是又与五年前他怔怔立于夜色中那种苍凉的寂静完全不一样。   此刻,他站在少祭所中。   在他眼前的,依然是熟悉的庭院,依然是那个熟悉的房间。   窗子敞开着,能看见房间里那两个年轻的孩子的身影。   他看见弥亚仰着头,手指戳在萨尔狄斯的胸口,像是在说着什么。   他看见萨尔狄斯乖乖地站着。   明明比弥亚高大许多的身躯,此刻却没有丝毫震慑力,一副乖巧得不行的模样。   甚至还俯身,蹭了蹭弥亚的额头。   他看见弥亚笑了起来,抬起手环住萨尔狄斯的肩,笑着将头埋入萨尔狄斯的颈窝里。   萨尔狄斯拥着怀中的人。   低着头,金发从肩头垂落下来,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缕微光。   就算隔得太远看不清萨尔狄斯的脸,但是纳迪亚也仿佛能感觉得到萨尔狄斯此刻眼底的温柔。   那一刻,夜色温柔,昏黄的灯光在晃动。   一切就如同昨天那般。   仿佛一直都是如此,从来没有什么空缺的五年。   又像是一切又重新回到了从前。   纳迪亚仰起头。   他抬手按了按突然之间酸涩不已的眼角。   可是越按,眼酸得越是厉害,甚至都控制不住地浮现出一层朦胧的水雾。   他想,一定是刚才被陛下逼着背锅的那种屈辱感太过于强烈,把他气得够呛,气到眼角都起雾了的地步。   他想,那样真好。   只希望,从今以后,就像现在那样一直下去。   再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只希望,那两个历经患难的孩子,能一直那样走下去。   再也不会失去彼此。   …………   ……………………   天色明亮。   今日的气候颇为适宜,清风徐徐,带来凉爽的感觉。   王宫大殿之中,长长的海蓝色地毯在青石地板上铺开,从大门一直延伸到大殿尽头的高台之上。   一根根巨大的白玉石柱高耸在大殿之中,撑起苍穹圆顶。   明亮的阳光透过琉璃窗落入大殿之中,石壁上,那栩栩如生的浮雕壁画上镶嵌着的金色纹路在阳光之下闪闪发光。   金丝镂空的香炉摆放在大殿的角落,早就被侍女点燃,一缕莲花的清香幽幽弥漫在大殿之中。   波多雅斯帝国的皇帝坐在王座之上。   束成一束的金色长发从他侧肩垂落下来,他的身后,绣着金丝的浅色披风散落在金色的王座上。   他右臂搭在金色的扶手上,右手握着扶手顶端。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   明明那具颀长的身躯仅仅只能占据巨大王座的一半,但是某种无形的气势却给人一种他将巨大的王座占据得满满当当,再也没有一丝多余的空隙的感觉。   萨尔狄斯大帝。   他仅仅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自他身上散发出的压迫感就足以笼罩住整个庞大的王宫大殿。   一众文臣武将早已列于大殿两侧。   他们深深地低下头,或是虔诚或是敬畏地向王座上的皇帝陛下行礼。   但是有一些人在行礼之后,忍不住偷偷地瞥了他们陛下的左手一眼。   看完之后,皆是露出疑惑的神色,甚至还彼此看了看。   因为陛下左手上那个让他们印象深刻的金环以及银色细链消失了。   数日之前,他们可是亲眼看见那银链连接在他们陛下和那位少祭殿下之间的,怎么现在说不见就不见了?   以宰相亚图多德为首的文臣依次上前,向皇帝陛下汇报这段时间的工作情况,以及需要处理的重大事务。   毕竟萨尔狄斯出征的时间太长,就算绝大多数事务都由宰相处理了,但是那些只有皇帝才有资格处理的重大事务依然积存了不少。   其实这个大廷议早在萨尔狄斯回来的时候就要召开的,但因为刚一回来弥亚就出了事,而萨尔狄斯一直死死地守在弥亚身边,根本无心处理堆积的政务,所以一直拖延到了现在。   日头缓缓移动,一点点爬上高空。   而随着大廷议的进行,在众人的商讨之下,在不知为何心情颇好的皇帝陛下的果断之下,堆积的政务一桩桩很快就被处理得干干净净。   眼见大廷议到了尾声,有人终于还是没忍住,上前一步,将众位同僚的疑惑问了出来。   “陛下,您身上的诅咒……是已经消失了吗?”   诅咒?   什么诅咒?   萨尔狄斯的思绪顿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   哦,对了,当初他找了个借口,说是需要弥亚以少祭的力量帮他镇压残留在身上诅咒,所以才用链子将两人的手绑住。   若不是下面那个人提起来,他自己都差点把那个借口给忘得一干二净。   一想到那里,萨尔狄斯的心情越发的好。   已经不需要什么锁链了。   自己也不用患得患失地觉得不安了。   现在他和弥亚已经恋人了。   而且还马上就要举行结婚仪式了~~~   “嗯,那几天里,少祭帮我把残余的诅咒都清除了。”   萨尔狄斯那么一说,下面众人顿时恍然大悟。   难怪那几天陛下一直没有露面,难怪陛下现在的心情看起来非常不错。   而陛下的危机宣告解除,他们自然也是高兴的。   毕竟大家心里都很清楚,那偌大一个帝国,几乎可以说是靠陛下个人的威望撑起来的。   只有陛下坐在王座上,帝国才能稳如磐石。   在这一众恍然大悟的臣子中,唯有知道所有真相的安提斯特将军暗中翻了个白眼,还有,他的老师宰相亚图多德扯着嘴角像是抽动一般呵呵了两声。   就在大殿上正处于一派祥和安乐的气氛之中时,皇帝陛下再度开口。   “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向众位宣告。”   皇帝的话让原本略有些嘈杂的大殿瞬间鸦雀无声。   对众人来说,难得见到陛下用那种慎重的语气说话,让他们的胸口也不由得为之一紧。   他们纷纷在心底揣测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竟是让陛下露出如今那种前所未有的凝重表情。   一时间,众人屏声静气,等待着陛下宣告那件重要的事情。   而一众肃然的臣子中,唯有安提斯特和老宰相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好的预感。   “我将在十日之后,举行成婚典礼。”   轰的一下,大殿炸开了锅。   在最初的愕然之后,众人纷纷露出喜悦之色。   那是好事啊。   大好事。   尤其是一些老臣,此刻都纷纷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要知道,他们几乎是从五年前开始,在陛下还只是国王的时候,就催促陛下挑选王妃尽快成婚生子了。   再后来,他们放低要求,不说王妃,只说让陛下选几个女子服侍就好。   只是,再怎么催都是徒劳无功。   他们年轻有为的陛下虽然获得了无数美丽女子的爱慕之心,却从未亲近过任何一个女人。   一直到现在,他们所期盼的王室子嗣依然遥遥无期。   那件事令无数波多雅斯王国的老臣都耿耿于怀。   “呃,虽然很突然,但是还是先贺喜陛下了。”   负责内务以及所有皇室典礼仪式的司礼大臣在懵了一下之后,立刻扬起笑脸献上祝贺。   随后,他提出异议。   “不过陛下,十天时间会不会太紧了些?”   在他看来,毕竟是皇帝陛下的成婚仪式,必须是前所未有的盛大,怎么都得用一两个月的时间来准备才行。   “十天已经够长了。”   如果不是考虑到典礼怎么都需要一点时间去准备,萨尔狄斯恨不得明天就举行。   他用锐利的目光俯视着下方的众位大臣。   “其他不重要的事情一律先放在一边,一切都以十日后的典礼优先。”   “那十天里,我给予你王城中的最高权力,可以调动你需要的全部势力。”   “任何不配合以及拖延的人,不论是谁,直接剥夺他的爵位以及职务。”   在萨尔狄斯锐利目光的扫射下,下方众人纷纷低头表示一定竭尽全力配合司礼大臣准备婚礼。   不少人心里暗戳戳地想,看来陛下非常看重未来的皇后陛下,以往对于各种典礼仪式都很不耐烦的他那一次居然如此重视那次的成婚仪式。   “那个,陛下,不知道您迎娶的那一位尊贵之人究竟是……?”   “少祭。”   “好的,陛下,我会请少祭殿下参加婚礼,让他为您赐福……但是还请您先告诉我等您想要迎娶的那位尊贵的名字,那样才好事先为她准备好服饰……”   说话的臣子没有注意到,自己话中的‘她’让萨尔狄斯挑了下眉。   “是啊,陛下,仪式我们会安排好的,如今都到了那个时候,您也该让我等知道她究竟是谁了。”   一位老迈的臣子笑容满面地说道。   啊,陛下终于长大,懂事了,要成婚了。   真是太让人欣慰了。   站出来的那位老臣以及大殿中另外几位老迈的臣子此刻甚至都有老泪纵横的冲动。   只是,他们欣慰的老泪尚未来得及流出来,就被他们陛下下一句话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萨尔狄斯俯视着众人,他说:“与我举行成婚仪式的人,是少祭弥亚。”   轰的一下,有什么东西再度炸开了。   将所有人的脑子轰炸得一塌糊涂。   整座大殿死寂了一刹那。   和之前的鸦雀无声不同,那一次,是近乎窒息般的死寂。   所有人懵住了。   萨尔狄斯一句话,不亚于平地惊雷,震得他们灵魂都出了窍。   ——当然,这所有人中得除开三人。   老宰相亚图多德抬手扶额。   安提斯特黑了脸。   纳迪亚则是满脸惊叹,仰望着萨尔狄斯的目光中满满都是陛下你真的牛逼的神色。   而导致那种状况的罪魁祸首却像是根本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将一众下属惊得心脏骤停,依然是那副理所当然的神态,继续下令。   “明天就将此事向整个帝国宣告。”   萨尔狄斯一边说,一边从王座上站起来。   显然,在他看来,他出席那个大廷议的最重要的目的已经达到。   那么,廷议也就可以结束了。   现在他该去海神殿和弥亚一起吃午餐了。   “等、等等等一下啊!陛下!”   眼见萨尔狄斯抬腿要走,最先回过神来的司礼大臣的喊声近乎于悲鸣了。   “那——那不对啊——您那是在拿我等开玩笑吗?”   他近乎悲鸣的喊声惊醒了身边的同僚。   笑容还僵在脸上以至于脸部呈现出一个诡异的表情的老迈臣子捂着胸口,说出的话都像是破了洞的风箱般喘个不停。   “陛下,那种事情可不能拿来开玩笑,尤其、尤其对方还是那位——即将继任大祭司的那位——您怎么能——怎么能——”   或许是隐约察觉到了什么,老臣子的眼中透出一点慌乱之色。   但是他说出的话确实一口咬定在‘玩笑’上。   “您身为一国之君,绝对不可以——就算只是开玩笑也不可以!”   已经从王座上起身离去的萨尔狄斯停下脚步。   他回头。   当他转身时,浅色的披风随之微微扬起一瞬,然后从他身后散落。   大殿之中,正午时刻分外绚烂的阳光从大殿顶穹的天窗上照下来,落下年轻帝王金色的长发上。   他站在高台之上,居高临下。   他处于逆光之中,俯视众人。   他说:“我要与弥亚成婚。”   那声音,并不大、也并不高亢,甚至可以说是轻描淡写。   但是就是那种轻描淡写的话语,却如利剑,贯穿人心。   没有任何多余的语言,却比任何语言都还要震撼人心。   那言语之中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力量伴随着年轻帝王的声音传递到大殿的每一处,将所有人都震慑得动弹不得。   无人敢多言一句,整座大殿噤若寒蝉。   他是萨尔狄斯大帝。   是那个帝国至高无上的统治者。   他的决意,无人可以反对。   他的命令,无人胆敢违背。   在一片寂静之中,金发的帝王转身离去。   整座大殿里,唯有他一人的脚步声在空中回响。 第227章   十天的时间转瞬即逝。   这些天里,整座城市的行政以从未有过的效率飞快地运转了起来,在短短十天的时间里,就完成了他们的陛下的要求。   这十天里,每天都有数不清的马车、船只来到城市中。   各地的贵族领主们马不停蹄地从四面八方赶到王城参与他们陛下的婚礼,他们带来了无数贵重的奇珍异宝,作为婚礼的贺礼。   海蓝色的、粉红色的丝绒绸缎在空中飞扬。   鲜花盛开在这座城市中的每一处,淡淡的花香在空中弥漫,让整座城市都仿佛陷入了花的海洋之中。   所谓盛况空前,便是如此。   那一日,阳光绚烂。   天空清亮得如湛蓝色的宝石。   远远地传来了海浪的拍打声,从海面上吹来的风带着海水凉爽的气息,掠过这座被称为海上明珠的城市。   那三条环绕着王城的圆形运河在阳光下闪动着微光,水面涌动中,波光粼粼。   金色的塞普尔之塔如以往一样,如一柄菱形的巨剑,贯穿天地,直耸云霄。   身穿银白色盔甲的皇帝近卫军威严地矗立在塞普尔之塔的祭台四周。   他们手中的银枪在阳光下如冰冷的钢铁森林,闪动着让人心悸的寒光。   如汪洋大海一般看不到尽头的人群环绕在塞普尔之塔祭台的周围,屏声静气,注视着眼前那庄严的一幕。   火红色的丝绒厚毯在广场上铺开,沿着高高的台阶,延伸到祭台之上。   萨尔狄斯站在祭台石阶的最下方。   他今日并未戴上象征帝王权威的黄金王冠,只有那一头长发沐浴在阳光之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就如同此刻天空上耀眼的太阳一般。   从遥远的大海上吹来的风掠过他的身边,掀起他身后长长的披风,让那绣在披风上的如淡蓝色花纹拂动得如波动的阵阵海浪。   他向站在他身侧的弥亚伸出手。   弥亚没有动,看了萨尔狄斯好一会儿之后,才轻声开口。   “萨狄,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萨尔狄斯没有开口回答,他只是笑了一下。   而他那固执地伸在弥亚身前的那只手,便是他无声的回答。   弥亚垂眼,细密睫毛的影子掩住他的眼。   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眼底的神色。   沉默稍许之后,他抬起手,放在萨尔狄斯的手掌上。   他的手被用力握住。   萨尔狄斯攥紧他的手,一转身,身后披风高高飞扬而起。   两人迈步走上身前的石阶。   萨尔狄斯握着弥亚的手,两人肩并着肩,沿着火红色的丝绒厚毯,在万众瞩目之下,走过长长的台阶,走到了祭台的最高处。   祭台的尽头,便是那耸立在王城之中一千多年的金色塞普尔之塔。   今天的天空是前所未有的透亮,万里无云。   仿佛每一处都充斥着光芒,不见丝毫阴晦。   纳迪亚仰望着天空,想,他好像从未曾见过如此明亮的天空。   那么明亮充盈着光辉的天空……真是像极了他家陛下此刻的心情。   看着祭台上握着彼此的手的那两人,棕发将军唇角不由得高高上扬起来。   他抬手拍了下安提斯特的肩。   “行啦,都到那时候了,就别臭着个脸了。”他笑嘻嘻地说,“就算不给陛下面子,好歹也得给你的小徒弟点面子啊。”   安提斯特斜纳迪亚一眼,然后,轻叹了口气。   罢了。   他想,孩子长大了,有喜欢的人了,就那样吧。   “安提斯特。”   “什么?”   “那两个孩子……会一直并肩走下去吧?”   “……当然。”   两人的目光交汇一下,然后都抬头,向高高的祭台上看去。   祭台上,萨尔狄斯和弥亚站在一起,看着彼此,远远看去,像是在相视而笑。   阳光绚烂,将那两人的身影沐浴在光辉之中。   给人一种异常温暖的感觉。   但愿,那温暖的一刻能永远持续下去。   …………   萨尔狄斯握着弥亚的手,他看着弥亚的眼底噙满了笑意。   他说:“我终于等到那一天了。”   从此,他心心念念了许久的少年只属于他一个人。   从今以后,他们将永远在一起。   他抬起弥亚的手,低头,将一个吻深深地印在弥亚的手指上。   他像是将他所有炙热的感情和眷恋都注入了这个有着莫大象征意义的吻中。   萨尔狄斯抬眼,看向弥亚。   弥亚同样也凝视着他。   那双眼就如同少年背后清亮无边的天空一般,是一片沁人的蓝意。   那沁蓝的颜色,早已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萨狄。”   “嗯?”   “你爱着我,是吗?”   “是。”   “那么,你的心脏、你的灵魂、你所有的一切,都属于我,是吗?”   萨尔狄斯笑了起来。   异色的双眸凝视着弥亚,他的眼底像是有水波晃动着,融化着甚于一切的温柔和爱恋。   “嗯。”   他柔声说,   “我的心脏,我的灵魂,乃至于我所有的一切,都属于你,弥…………亚?”   最后一个字,顿了许久才呛出口。   带着满满地难以置信。   那温柔还凝在眼底。   那笑意还残留在唇角。   可是,都在那一瞬间凝固。   弥亚的右手,刺穿了萨尔狄斯的胸口。   当他收回手的时候,一颗鲜红的心脏在他手中,隐约还在跳动着。   艳丽的鲜血从少年苍白的手指中流淌下来。   晃了一下,终究还是撑不住的萨尔狄斯俯身跪落在地。   他一只手捂着血淋淋地淌着血的胸口,放大的瞳孔近乎痉挛地颤着,深深地映出弥亚的身影。   少年看着自己手中鲜红得如同燃烧的火焰一般的心脏。   然后,垂下眼。   他俯视着萨尔狄斯的眼神是没有任何感情的平静。   “我的神力已与你融为一体。”   所以那个时候,他没有直接从萨尔狄斯身上取走,而是暂且退去。   “唯有你心甘情愿地将你的性命和灵魂献给我,我才能将其收回。”   少年平静得毫无波澜的口吻,对某人来说却是异常的残酷。   萨尔狄斯死死地盯着少年的眼充满了怨恨,愤怒和不甘。   可是鲜血不断地从他的唇角渗出,他已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然后,他的瞳孔涣散开来,彻底失去了神采。   年轻的帝王垂下头。   他就这样单膝跪立在地上,停止了呼吸。   在他死去的那一瞬间,鲜红的心脏化为无数的光点,没入弥亚的身体里。   大地突然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遥远的东南边,隐约传来了海水呼啸的声音。   弥亚的身体缓缓地向上空浮去,悬浮在半空之中。   他的眼神微微晃动了一下,回过神来。   他似乎突然清醒了过来。   当他一眼看到跪在下方已经死去的萨尔狄斯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萨狄——”   他惊慌而又悲痛地叫着,伸手正欲向下。   就在这一刻,他手腕上的月光石手镯和不知何时飞到他身边的月之弓发出了光芒,两个光圈从手镯和弓中出现。   然后,所有光圈一并没入了弥亚的体内。   他的蓝眸突然泛出明亮的光。   他正要俯身向下的身躯在空中停顿了数秒。   而就在这数秒之后,他眼中惊慌而又悲伤的神色一点点地消失在他眼底深处。   少年悬浮在空中,周身仿佛被无形的气流环绕,让他无论是淡金色的发丝还是衣角都拂动不休。   当他再一次看向死去的萨尔狄斯时,他的眼底只余留下一点微不可见的叹息。   千年之久的记忆已回到他的身上。   他还有着属于人类的记忆,他还有着和这位人类帝王一起度过的记忆。   只是,在神祇数千年的生命中,这个与他共度不过数年的人类,在他的看来只不过是一个转瞬即过的过客。   就如同掠过颊边的一缕风。   太短,太淡,太浅。   风过之后,留不下丝毫痕迹。   大地在剧烈地震动着。   地面上的人们发出惊恐的叫声,无措地四散奔逃。   巨大的海啸已从海岸边铺天盖地向那座城市呼啸而来。   那座耸立在大地上千年的古老城市即将毁灭。   少年神祇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仰起头,看向天空。   他的身体缓缓地向上空浮去。   再也没有多看下方死去的萨尔狄斯一眼。   他将离开大地,重新回到属于他的天国之中,回到他的母亲的身边。   天空暗淡了下去,仿佛有无形的巨大羽翼遮挡住了它。   少年神祇已隐隐看见了自天空中落下的羽翼,还有从羽翼中向他伸出的手。   他微笑起来,向天空伸出了手。   下一秒,他就能握住母亲迎接他的手。   可是突然之间,飓风骤起,肆虐在天地之间。   大地凶猛地震动着,隆起的地面挡住咆哮而来的海啸。   地面上数不清的草藤树木突然疯长了起来,几条巨大的蔓藤如有生命一般疯狂地生长,猛地伸向空中,一把缠绕住了少年的手脚。   【不——!!!】   即将握住彼此的双手擦指而过。   有着巨大羽翼的女神看着被硬生生拽下去的少年,发出愤怒的嘶吼。   她展开雪白的羽翼,追下去,想要夺回她的孩子。   可是大地裂开了。   巨大蔓藤缠绕着少年,将其拖入裂开的大地深处。   紧接着,大地轰然合拢。   将追赶而来的月神戴薇娅挡在大地之外。   被隆起的地面挡住的海浪凶猛地撞击着,从巨大的海啸声中隐隐能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大地之神……阿加索狄斯……居然是你……】   …………   ………………   那是大地的最深处。   寂静之地。   无边无际的黑暗之处。   巨大的宫殿之中,到处都是黑沉沉的色调,唯有坐在巨大的漆黑王座之上闭着眼仿佛在沉睡着的高大男人的金发是黑暗中唯一的颜色。   男人睁开眼。   他的眼是宛如深渊一般深不见底的暗色。   墨绿色的蔓藤竖立在男人的身前。   少年昏睡着,蔓藤缠绕在他的身体上,苍白的肌肤和那里的黑暗呈现出极端的对比。   他的身体被蔓藤束缚着,头软软地垂落,淡得近乎泛白的金色发丝散落在颊边。   如同被献上祭台的祭品一般。   男人看着昏睡中的少年,伸手握住一缕淡金发丝,在指尖捻了一捻。   “我倒是没有想到,我在地面的化身竟是死在你的手中……”   他唇角的笑意就如同他轻捻着少年那缕发的手指那般的温柔。   但是那种温柔却又莫名让人觉得危险到了极点。   “对神的誓言是不容违背的,尤其还是我。”   “但你最终还是违背了‘一直陪在我身边’那个诺言。”   男人微笑着。   指尖划过依然在昏睡的少年的纤长而又脆弱的睫毛。   然后,他的手指握着少年纤细的下巴。   低头,唇落下去。   他张口在少年的唇上咬出一个深深的血痕。   “那么,我的弥亚,该给背弃誓言的你怎样的惩罚呢……”   男人低沉而又危险的声音在无边的黑暗中扩散出去。   少年依然在昏睡着。   他还不知道。   从此以后,他将被男人永远留在这片黑暗的地底之下,再也看不见海洋,再也见不到一丝来自天空的阳光和月光。 第228章   不知什么时候,厚厚的黑云涌来,太阳隐入黑云之后,前一刻还灿烂的阳光消失在大地上。   天地之间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来,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突然暗下来的时候,突然整个大地剧烈地震动起来。   地震是如此之凶猛,仿佛这一片陆地都被一种强大到可怕的力量给扭曲。   位于地面上的王城就像是漂浮于暴风肆虐的海洋上的船只,无助地在汹涌的巨浪中挣扎着,下一刻就会被狂暴的海浪撕裂。   这场地震来得太过于突然,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一时间,惊恐的呐喊声此起彼伏,响彻了整个塞普尔之塔的广场,也响彻了整座城市。   震动之中,最后一丝光线也消失中。   整个王城陷入黑暗之中。   黑夜驱走白日,强势降临大地。   心中似有所感的弥亚抬起头,漆黑的夜幕之上,一轮圆月不知何时出现在其上。   这轮圆月大的惊人。   几乎占据了四分之一的天幕,给人极大的压迫感,更是让人有一种分分秒它就会压下来粉碎整个城市的错觉。   它散发出光,将原本漆黑的地面重新照亮。   只是,此刻这轮巨大的圆月散发出的不是往常那种冷清淡雅的月光,而是一种如鲜血般赤红的月光。   ……血红色的月光笼罩在王城之上,给这一片大地都蒙上一层不祥的血色。   突如其来发生的剧变,让众人肝胆俱裂。   不少人失控地发出尖叫声、嘶吼声,有人瘫坐在地上,有人跪在地上,面无血色,瑟瑟发抖。   在塞普尔之塔的广场中,帝国的一众文臣武将们尚且还能保持镇定,虽然脸色也都很不好,但是大多都还能绷紧神经,警惕地注意着四周的变化。   但是,就算尚还能镇定地观察状况,他们对这一切亦是束手无策。   突然,其中一名听觉敏锐的武将动了动耳,疑惑地说:“海浪声?”   立刻有人反驳。   “这里离海边有不远的距离,怎么可能会有海浪声?”   “但是我的确听见了……”   无需武将解释,很快,在场的众人都听见了。   波多雅斯人都极为熟悉的波涛声、海浪声。   那不是普通的海浪声,而是只有在暴风雨中才会发出的如同咆哮般的狂暴海浪。   那汹涌声由远及近,就像是海水正在涌来。   安提斯特猛地回头。   这个对他而言颇为熟悉的声音唤醒了他记忆中不久前的一幕。   眼前发生的一切正是他曾在希塔雅之地经历过的——大地的震动,狂暴汹涌的海浪声——那是——   “海啸!!”   他猛然转身,目光凛然眺望向远方,海岸所在的方向。   在王城之外,在夜幕之下,海浪在咆哮。   站在城墙之上,视力所及之处,可以看见一道蓝色在黑夜中自遥远的地平线上浮现。   而后,越来越宽,越来越大。   伴随着一阵阵的轰鸣声,海啸袭来。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黑、蓝、黄三色。   而大地的黄色正在不断地被海洋的蓝色所吞噬。   巨浪滔天,一浪高过一浪。   它们奔腾而来,前赴后继。   如同千军万马在大地上奔驰,碾压过地面,摧枯拉朽地毁灭了一切。   铺天盖地,气势万钧,让大地都为之颤栗。   整个大地都仿佛被吞噬到无边无际的蓝色汪洋之中。   此刻,海啸这头恐怖的怪兽,正张开大口向波多雅斯王城扑来。   王城的中心,处于最高点的祭台广场上远远地可以眺望到那一幕。   眼睁睁地看着咆哮而来的海啸,看着那高大如最雄伟的王宫的海浪即将吞噬城墙。几乎所有人都在这一刻瞪大了眼,屏住了呼吸,心脏也几乎停止了跳动。   城毁人亡,就在一瞬之间。   高高的祭台之上,少年放大的瞳孔中映着远方铺天盖地而来的海浪。   【母亲发怒了。】   他的脑海中传来前世的他的声音。   【父亲也……】   “阻止他们。”   弥亚急切地向前世的自己请求道。   “让海啸停止!”   【做不到。】   那个声音回答。   【神力没有回到我们的身体里,以我们身体仅剩的那一点神力,阻止不了盛怒之下的父亲和母亲。】   “没有任何办法?”   弥亚问,张合着的唇苍白得厉害。   【……很可惜,但这座城市注定要被毁灭。】   “…………”   弥亚茫然地看着远方那将吞噬城墙的巨型海浪,他的瞳孔轻轻地颤抖着。   因为他的自私。   因为他一意孤行坚持要和萨尔狄斯在一起。   因为他答应与萨尔狄斯举行这个婚礼。   他闭上眼。   如果不是因为他所做的这一切彻底激怒了母亲和父亲,就不会走到现在这种无可挽回的地步。   如今,这座城市将因为他的自私毁灭。   这座城市中所有的人将因为他葬身海底。   这一切,全部都是因为——   突然之间,刺眼的火红映入他的眼底。   弥亚下意识睁眼去看。   赤红火焰映红了他苍白的颊。   那是被点燃的祭台火焰。   本该在仪式最后才点燃的火焰祭坛已燃起熊熊烈火,少年微微湿润的蓝眸看着将火炬丢入祭坛中的萨尔狄斯。   萨尔狄斯站在祭台的边缘。   他的前方,下面,祭坛中堆积如山的沉香木已经接近被点燃,浓郁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之中。   火焰向高空窜来。   赤红火光在年轻帝王的脸上晃动着。   火焰燃烧时带起的气流自下向上涌了起来,掀起年轻帝王身后束成一束的金色长发,与他身后长长的披风一样,在空中高高飞扬着,宛如远方涌动的海浪。   萨尔狄斯的眼底映着下方跳跃的火焰,面色冷然,目光森然肃冷。   他抬起头,看向远方即将吞噬城墙的海浪。   他看着漆黑的夜幕,以及夜幕上那轮血红的月光。   他异色的瞳孔中流转着的微光,和赤红火光融在一起。   “这里……是人类的国度!”   仰望着天空中那轮血月以及远方海啸的年轻帝王说,他的眼底似有火焰在灼烧。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锋芒灼人。   如同凌厉的刀锋。   如同身在战场上一往无前地刺向前方的银枪。   在最后一个字落地的一瞬间,轰的一下,他的脚下、亦是祭台脚下的火焰陡然高涨,竟是在一瞬间窜到十几米之高。   从下方看去的话,如同一个从火焰中诞生的巨人。   祭台微微震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无形的力量苏醒过来。   火光映在祭台后方的塞普尔之塔上,将这座方尖塔上周身雕刻出的符文都染得亮了起来。   ……不。   并非是火光印亮了它们。   而是方尖塔上浮雕出的无数符文都自己亮了起来。   短短的一瞬间,自下而上,整座方尖塔都亮了起来,闪耀出金色的光辉。   在漆黑的夜幕中,宛如一柄冲天而起的金色利剑,直刺天幕。   本该是祭祀神灵的方尖塔,此刻却像极了这座城市对高高在上的天空举起的利剑。   那仿佛是——大地上的人类,在向天国中那些至高无上的神祇宣战。   千年以来,那三条环形的运河一直静静地环绕着波多雅斯王城,无声无息地流淌着。   但是,在这一刻,它们全部沸腾了起来。   平静的河面上掀起巨大的水花,发出低低的鸣声。   它们沉寂千年,仿佛就是为了这一刻。   河水从河面上升起,逆流向上,形成一道倒立的瀑布,向上空喷涌着。   若是从王城上空俯视,就会发现,那三条巨大的环形护城河与王城中无数条大大小小的细小河道形成一个复杂却极为完美的纹路。   繁复的图纹以王城正中央的方尖塔为中心。   方尖塔金色的光芒顺着纹路飞速地扩散出去,转眼就将最外围的那条护城河染成金色。   向着上空逆流的金色水幕将奔袭而来的海啸拦在了城外,将整个王城保护在金色的光圈之中。   呼啸的海浪被迫止步在城外。   它不甘地嘶吼着、咆哮着,一浪高过一浪,却始终冲不垮守护着那座守护王城的水墙。   “成功了吗……”   发须皆白的老宰相亚图多德看着那一幕,长长地松了口气。   “老师,这是?”   安提斯特错愕地问道。   “波多雅斯王城,是初代波多雅斯王耗尽一生心血建造出来的城市。”   前前任大祭司如此答非所问地回答了一句。   他无暇多说,迈步向前,正要奔上台阶,去向高台上的年轻帝王说些什么。   但是他刚走了几步台阶,突然之间,异变又生。   只见夜幕之上那轮巨大血月颜色越深,一眼看去,简直犹如鲜血汇聚而成。   于是落在大地上的月光也越发变得血红。   地面上的人们看着那赤红的圆月,刚才还惊恐万分的他们的神色一点点变得恍惚起来。   他们像是被那赤红圆月蛊惑了一般,忘记了周身的一切,忘记了其他,瞳孔中只有夜幕上那个巨大的血月。   视野摇晃起来,眼前的一切都像是成了虚幻。   一个接一个的,人们倒在了地上,陷入了深深的沉睡之中。   位于王城中心的塞普尔之塔广场上的众位文臣武将们亦是如此。   沐浴在血红月光之中被幻象所惑的他们接连倒了下去,其中也有人察觉不对劲试图抗拒,但是终究还是抵挡不过,一同昏睡了过去。   祭台石阶之下,安提斯特单膝跪伏在地上,他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视野中的一切正一点点被暗红所浸染。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在逐渐消失。   哪怕在感觉不对劲的一瞬间,他就果断地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头,试图用疼痛让自己清醒,但是哪怕口腔中已满是血腥味,依然毫无用处,他甚至感觉不到疼痛,意识依然在一点点地消失。   终于,原本半跪在地的他向前倒了下去。   “老师!”   一双手从前方伸出来,接住了他前倾的身体。   那熟悉的声音让他已经沉入泥淖之中的意识勉强挣扎了一下。   他微微睁眼,但是被暗沉血色浸染的视野中只能看到少年模糊的轮廓。   “弥亚。”   用最后的力气,他说,“做你想做的。”   下一瞬,他的意识彻底陷入无尽的黑暗泥淖之中。   弥亚跪坐在地上,抱着陷入昏睡中的安提斯特。   他垂着眼。   赤红月光映在他肌肤苍白的脸上,细密睫毛在他颊上映出深深的影子。   “老头子也睡过去了。”   将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昏睡过去的老宰相放在地上,站起身来的萨尔狄斯说道。   刚才眼见情形不对,萨尔狄斯跟弥亚一同快速跑下石阶。   在弥亚接住安提斯特的时候,萨尔狄斯更是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差点一头从石阶上栽倒下去的老宰相。   不然,站在石阶上的老宰相绝对会摔得头破血流。   弥亚抬眼。   视线所及之处,所有人都已经倒在了地上。   他在前方看到了纳迪亚魁梧的身影。   棕发将军面朝下趴在地上,看其倒下的方向,很明显之前是在向这个方向跑来。   王城之中,寂静无声。   在血红月光的笼罩下,所有人都陷入了或许永远都无法醒来的昏睡之中。   这一刻,整座王城一片死寂。   …………   ……………………   ……被血月笼罩的王城就像是位于大地之上的一座毫无生气的死寂的陵墓……   红发的怪盗猛地睁开眼。   原本躺在石地上的他坐起身,一手按住头。   “奇怪,脑中怎么会突然浮现出那种奇怪的影像……”   他一边揉着头,一边困惑地自言自语着。   希迪尔此刻还在地下神殿里。   是的。   他在这座深埋于火山废墟地下的神殿遗迹中已经足足呆了十一天。   随身携带的食物早在第七天就消耗殆尽,也就是说,他已经足足四天没有吃一点东西。   刚才躺在地上,是因为饿得发虚,手脚发软,所以躺着休息一会儿。   希迪尔忍不住腹诽,每一次遇到和伊赛亚有关的事情时,他都会弄得狼狈不堪。   真不知道他和伊赛亚究竟是不是犯冲。   忍饥挨饿的时候,他就在心里发誓,这次的事情结束之后,他绝对不会再帮伊赛亚那家伙任何忙了。   他这个惯来只进不出从不吃亏的怪盗,每次在伊赛亚身上都是大赔本买卖。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虽然非常艰难,他最终还是成功地找到了藏在地下神殿深处的那件东西。   希迪尔抬眼看去,一个长长的黑木匣静静地躺在他身边的石地上。   木匣关得很严实,但是在黑暗中,依然可以隐约看到有微光从木匣缝隙中透出来。   希迪尔看着突然发出光的木匣,下意识伸手去碰。   这一碰,他的脑中再度浮现出他刚才看到的那一幕。   被海啸环绕的王城。   漆黑夜幕中的血红圆月。   以及,死寂得近乎恐怖的城市。   难道……这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   伊赛亚那边那边出事了?   月神戴薇娅已经出手了——?   胸口一紧,希迪尔一把将木匣捞起,猛地起身。   强忍着饥饿带来的眩晕感,他沿着巨大的石阶上攀越而上,用最快的速度向出口奔去。   不知过了多久,耗尽最后一点体力。   他终于从狭小的裂口翻身而出。   在翻上地面,脚落在地面的那一瞬间,红发怪盗的脚步甚至都踉跄了一下。   幸好他及时扶住了旁边的岩石,才没有丢脸的一头栽倒下去。   长时间的饥饿以及高强度的体力消耗让他的视线都有些模糊,这一刻,他已是虚弱到了极点。   但就在希迪尔还来不及喘口气的时候,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希迪尔的身后。   寒光掠过空中。   向希迪尔直刺而来。   在黑影出现的那一瞬间,感观敏锐的怪盗就察觉到了危险的袭来。   可是此刻虚弱的身体来不及做出反应。   希迪尔闪避不及。   利刃如闪电般袭来,狠狠地贯穿了他的身体。   长长的木匣子跌落在地上,翻滚了几下。   他倒在地上。   鲜血从他身下涌出来,染红了他散落在地上的火红长发。   眼角余光看到了身后人的面容,希迪尔溢出鲜血的唇动了一动,吐出袭击他的那个人的名字。   “……法埃尔……” 第229章   虽然还是白日,但是整个天空都阴沉沉的。   乌云密布,遮天蔽日,给人一种极其压抑的感觉。   暗沉的天色下,那一头浸染了鲜血而越发艳丽的红发尤为显眼。   红发的怪盗躺在地上,上半身勉力靠在灰色的岩石上。   他一手静静地捂着胸口,但是鲜血依然不断地从他指缝中不断渗出来,将他那只手以及衣服都染成血色。   “法埃尔……”   他说了三个字,就痛苦地咳了起来。   鲜血从他的唇角溢出,顺着下巴滴落下去。   他一边痛苦地咳着,眼角余光一边看向旁边。   左侧不远处,从他手中掉落的长木匣静静地躺在碎石地上。   灰黑色的木匣陈旧不堪,一眼看上去灰突突的,躺在灰岩石中极不起眼。   希迪尔染满血的唇角微微上扬。   果然,他的直觉还是很准的。   这个东西很重要。   不然,法埃尔不会出现这里。   他猜,法埃尔的目的就是阻止他将那个东西带去给伊赛亚。   而能给法埃尔下达这种旨意的那位,只有月神。   看来,这个东西能帮助伊赛亚抵抗月神。   啪嗒。   一滴水落在希迪尔的脸上,凉意透过肌肤传来。   黑沉沉的乌云在天幕上盘旋了许久,终于开始坠落。   啪嗒啪嗒。   豆大的雨滴落下来,力道之大,竟是将地面上的灰尘都砸了起来。   随着大雨的轰然降落,原本就阴沉的天色暗得越发厉害。   灰蒙蒙的雨幕中,黑发黑眸的年轻男子站着,几乎与之黑暗融为一体。   他右手中的长剑指向希迪尔,剑刃上沾染的鲜血混合着雨水,自箭尖滴落。   他的脸隐藏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   但是就算是在黑暗中,依然能清楚地感觉得到他盯着希迪尔的视线,就像是此刻砸落大地的雨水一般的冰冷。   他站在那里,整个人冷硬得就像是一座没有感情的人型石雕。   在希迪尔的叫出他名字的那一瞬间,他面无表情地猛地上前一步。   手中利剑再度对着希迪尔直劈而下。   铿的一声脆响,希迪尔及时从腰间拔出的短剑架住了劈向自己的利刃。   剑刃交错抵在一起,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雪亮的刃身明晃晃地映着彼此的面容。   希迪尔咬紧牙。   若是平日的他,还能与法埃尔一战。   但是现在,数日未曾进食又不断在地下奔波的身体早就虚弱到了极点,再加上刚才猝不及防中了一剑,更是雪上加霜。   他此刻挡住法埃尔的那一剑已是耗尽了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   就在此刻,哗啦一声,大雨倾盆而下。   天空像是破了一个洞,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地面上,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   转瞬间,天地之间已尽数被雨幕遮蔽。   法埃尔右手握着长剑,以强大的力量将希迪尔死死地压制在地上。   他的头发被雨水浇得湿透,湿漉漉地贴在他褐色的颊边。   一道道雨水顺着他的下巴、侧颈流淌下来。   他俯视着身下的希迪尔,漆黑的瞳孔幽暗而又冰冷。   他们两人已有五年未见。   五年前,他离开了波多雅斯王城,再无消息。   而曾经活跃一时的千面怪盗亦是销声匿迹。   五年里,他们未曾见过一次。   他们两人本就是陌生人。   失去了彼此之间唯一的联系,他们便再也没有任何干系,更没有见面的必要。   ……只是,无论是他还是希迪尔,都不可能想到,两人五年后的再次会面,竟是如今这种局面。   法埃尔俯视着希迪尔的目光很淡漠。   那双幽黑的眼就像是一对无机质的玻璃珠。   灰蒙蒙的,冷冰冰的,从其中看不到任何属于人类的情绪。   希迪尔咬紧牙。   他用短剑死死地架住劈下来的利刃。   他向上看去,看见法埃尔的身后,是一片灰蒙蒙的雨幕以及黑沉沉的乌云。   轰隆,一声巨响,震撼天地,震得人心悸。   那惊雷在黑压压的乌云中翻腾。   身体的气力在一点点枯竭,希迪尔的呼吸越发急促。   他攥着短剑的手在发抖。   利刃一点点压下来。   啪嗒。   从长剑上混合着雨水的淡红色血珠滴落在他的脸上。   眼看就要性命不保,红发怪盗的唇抿了一下之后,却蓦然扬起一个高高的弧度。   他看着法埃尔。   明晃晃的刀锋就在眼前,他的目光中却毫无惧色。   甚至于,他对着那个掌控他性命的人,还能用上扬的唇角带出浓浓的嘲讽之色。   “法埃尔。”   他喊着上方那个青年的名字。   “月神许诺了你什么?强大的力量?至高的权势?无尽的财富?还是永恒的生命?”   他的话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挑衅。   “她用什么打动了你,让你背弃原来的主人,选择了新的主人?”   红发盗贼挑衅的话语并未让法埃尔有丝毫动容。   或许该说因为过去的交集对希迪尔多少有所了解的法埃尔很清楚,希迪尔是故意想要挑起他的怒意。   “我只有一个主人。”   他说,仍是面无表情。   手突兀地猛地用力。   伴随着铿的一声,希迪尔手中的短剑脱手而出,在雨中打了个旋儿,跌落在不远处的地上。   希迪尔剧烈地喘着气。   他胸口的鲜血流得越急,几乎将他的整个儿上衣都染成了血色。   耗尽气力的身体已虚弱得动弹不得,他靠在灰岩上,脸色惨白,和他被染红的衣服呈现鲜明的对比。   他看着法埃尔双手反握住长剑。   利剑被高高举起,雪白剑刃在暗沉的雨幕中寒光依旧。   或许下一秒,它就会刺穿希迪尔的喉咙。   只是,哪怕到了这种地步,红发怪盗没有血色的唇依然上扬着。   “我死了,你的主人会难过的。”   他笑着说,   “说不定会哭的。”   “你要做让你心爱的主人难过到哭泣的事情吗?”   这一次,法埃尔的眼微微动了一下。   “不会。”   黑发青年回答。   他的声音低沉如此刻沉沉的雨幕。   “他不会伤心。”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在法埃尔脑海中浮现出的,是十多日之前的那个夜晚。   那个沐浴在月光下的少年的模样,以及那双轻描淡写地从自己身上掠过的海蓝色眼眸。   明明还是那个人,明明是同样的身躯,他却从少年身上感觉到了极大的陌生感。   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疏离。   【那个人……真的是他心心念念的主人吗?】   那个时候,他的心底控制不住地浮现出这个可怕的念头。   就算竭力说服自己,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主人,但这个念头从那一晚起就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像是一根深深地扎在心底的针,再也拔不掉。   ——那人,不会为你伤心。   法埃尔下意识说出的这句话。   与其说是他在对希迪尔说,倒不如说是他在对自己说。   ——那人的眼中,并没有他。   就算他在那人眼前死去,那人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在神祇的眼中,人类渺小如蝼蚁。   但,他那位温柔的主人,会看着他死去,而眼中波澜不惊吗?   双手反握着的长剑停顿在半空中。   一道亮得惊人的闪电划破乌云,那一瞬间的光照亮了法埃尔的脸。   那双幽暗的黑眸深处,空空洞洞的,只剩下迷茫。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的道路的方向,就是跟随在主人的身后。   而如今,他已经寻找不到属于他的方向。   那天晚上,他仓惶离开海神殿后。   茫然地站在高山上的他因心生怀疑而感到迷茫的时候,他再一次听到了那在他脑海中响起的旨意。   那旨意让他来到这里,杀死亵渎神祇的人。   所以他来到了这里。   等候数日之后,等到了从裂口中出来的希迪尔。   现在,他应该遵照旨意,杀死他。   “你并不是一个合格的侍从。”   法埃尔的瞳孔中映着希迪尔一张一合的唇。   对方微弱的声音在嘈杂的雨声中却异常清晰地渗入他的耳中。   “身为侍从,你不过是主人的手和脚,只要服从主人的命令就足够了。”   “但是现在的你却擅自替你的主人做了决定。”   雨幕中,除了希迪尔的说话声,就只有雨水砸落地面溅起的水花声。   两个同样一身湿透的人在暴雨中对峙着。   豆大的雨点砸在两人的身上、脸上,砸得人生疼。   希迪尔却恍如不觉,只是抬手指向前方。   他的手指所指的方向,一个陈旧的黑木匣安静地躺在泥淖中,承受着暴雨的冲刷,溅上的泥水让其越发显得脏兮兮的。   “我从下面的神殿中拿到了那个。”   “那是属于弥亚的东西。”   红发怪盗急促地喘了口气。   然后,他再次对法埃尔笑了起来。   “来做个选择吧。”   “是遵照月神戴薇娅的旨意,在这里杀死亵渎神灵的我。”   “亦或是……代替我,将属于你主人的东西送到你的主人手中。”   意识在一点点变得恍惚,眼前的视野也在逐渐变得模糊。   就连法埃尔的身影都在他眼中变成了重影。   他强撑着,一如既往地以挑衅而又戏谑的笑意,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法埃尔,你会选择哪一…………”   最后一句话没能说完,他的手陡然从空中掉落了下去。   希迪尔闭上眼。   湿透了的红发一缕一缕地贴在他的脸上,衬得他的脸色越发惨白得可怖。   从他身上流淌出来的血混合着雨水在他身下汇聚成一个浅浅的血泊。   他的呼吸逐渐微弱了下去。   法埃尔依然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手中长剑的剑尖,依然对着希迪尔。   湿漉漉的黑发贴在他的颊边,不断有水痕从发梢末端流出来,流入他的眼,又从眼角渗出来,顺着他的脸庞淌下。   这一刻,他的脸上,一道道皆是水痕。   水流划落,不断地从他的下巴上滴落。   那是一张冷峻的面容。   那是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但是从脸庞上一道道划落下来的水痕,像极了纵横交错的泪痕,还有某种无形的疼痛的痕迹。   闭眼,法埃尔刺下了手中的剑。   寒光掠过,鲜血飞溅。 第230章   王城之外,海浪声阵阵,轰鸣不息,铺天盖地想要将已经被它围困住的王城吞噬在碧蓝汪洋之中。   只是那千年以来都静静地环绕着王城流淌着的环形运河腾空而起,形成的倒流瀑布般的水幕挡住了汹涌而来的海浪。   两种不同的强大力量对峙着,僵持在这一刻。   天幕仍旧是一片漆黑,只是夜空中那轮巨大的圆月散发出的血红月光越发艳丽。   无论白日夜晚都繁华喧闹的王城从未有如此寂静的时候。   那是如同死一般的寂静。   静得可怕,静得让人颤栗。   整座城市被黑夜笼罩着,死气沉沉,如同一座位于地面之上的陵墓。   城中,所有人都已经在血红的月光之下沉沉睡去。   他们的意识和灵魂都已经沉入了永无休止的幻境之中。   他们将这样永远地沉睡下去。   更或许他们会就这样在睡梦中被海水吞没,随着这座城市永远地沉入海底深渊。   弥亚跪坐在地上,抱着昏睡过去的安提斯特。   他仰着头,微微放大的蓝眸中映着远处城墙之外翻腾汹涌的海浪以及拦住海浪的运河水幕。   “那是……”   才刚刚说出两个字,弥亚的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在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将他的脑子撕裂。   他抬起右手用力地按住头。   一个仿佛来自于遥远的天际之外的空旷而又悠远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吾不允许。”   那个声音是如此的宏大,宛如洪钟一般,直接在脑海深处响起。   那是撼动灵魂的声音,强烈到几乎让弥亚差点失去意识的地步。   “母亲……”   弥亚死死地按住头,闭紧眼,强忍着灵魂都仿佛被震动的痛苦,竭力保持意识。   这一刻,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   “我绝不允许,你被卑劣的人类再一次欺骗。”   弥亚竭力想要说出什么,但是那种莫大的压迫和震撼力让他难以发出声音。   如同实质性的怒火从虚空中直接传递到他的意识深处,就像是一座燃烧的火山重重地压在他的身上,炙烤着他的灵魂。   “我……”   他咬紧牙,竭力抵抗那股可怕的压迫力,想要回答意识中的声音。   但是眼前蓦然一黑。   下一秒,当他恢复感知的时候,他回到了他的意识深处。   那一望无际的湛蓝汪洋之中,那缓缓旋转着的巨大漩涡之中。   身型稍微高于他一点的蓝眸少年一手环住他,一手扶在他的头顶。   他们两人站在海水漩涡的最深处。   蓝眸少年仰着头,仿佛在凝视漩涡的最上方。   “母亲发怒了。”   他仰着头望着看不到的天空,如此说道。   他此刻的动作,像是在弥亚护在他的身下。   “现在的你,以人类之身承受不住母亲的威压。”   他说,   “你先在这里休息,我出去就好。”   “不行,我要回去。”   强大的压迫感消失了,弥亚缓过神来,摇了摇头。   外面正是混乱的时候。   无论宛如死去一般的城市,昏睡的众人,还是此刻萨尔狄斯的状态,都让他很担心。   在那种紧要关头,他怎么可能自己躲起来?   “你现在强行出去,只会更加激怒母亲。”   蓝眸少年平静地和弥亚对视,说,   “我不会让你一直待在这里,不需要多久,等我扛过母亲的威压后,你就可以出去。”   “而且……”   顿了一顿,他转头,深邃目光仿佛穿透了这片无尽的海洋,看向某个遥远的方向。   “有一件事,我需要出去,亲自去证实。”   最后一句话说完,蓝眸少年就消失在弥亚眼前。   一缕沁蓝的海水从漩涡水壁中透过来,宛如飘扬的轻絮,又像是柔软的棉絮,轻柔地将弥亚的身体包裹起来。   一波波暖流从环绕着他的海水涌入他的身体里,仿佛在治疗着他的身体。   弥亚闭上眼。   流水掠过他的眼角,扰动细长的睫毛。   和上一次不一样。   这一次,他虽然待在漩涡中,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外面的一切。   他知道前世的自己在做什么,也能听到前世的自己和萨尔狄斯的对话。   如前世的他所说,只要自己心念一动,随时都能离开这里。   这片海洋已经不是囚禁他的地方,而仅仅只是保护他的地方。   …………   ……………………   萨尔狄斯站在广场之上,锐利目光注视着夜幕上的血月,以及城外翻腾的海洋。   “大地之神……阿加索狄斯的力量。”   自小就熟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却让萨尔狄斯的眉头皱了一皱。   他转头,看着原本跪坐在地上抱着昏睡的安提斯特的弥亚松开手,缓缓站起身来。   少年的瞳孔映着城墙外那向高空扬起的河流水幕。   淡金色的发丝在他眼前拂动着,让映在他眼窝上的影子跟着晃动不休。   月光落入他的眼底,在湛蓝虹膜边缘折射出微红的光。   萨尔狄斯盯着眼前的‘弥亚’。   他的眼中没有前一刻落在少年身上时的柔软,也没有丝毫面对神祇的敬畏。   在黑暗之中,他的眼宛若深渊。   他说:“你应该记得,我曾说过,滚出弥亚的身体。”   ‘弥亚’淡然回答:“母亲想要让‘我们’沉睡,让‘我们’无法插手,让一切在‘我们’沉睡的时候尘埃落地。”   “我若不出来,‘我们’早已沉睡过去。”   他说,   “当母亲的力量退去,我自会回去。”   他抬眼,落入微红月光的蓝眸淡淡地看了萨尔狄斯一眼。   “还有,人类的帝王,这亦是我的身体。”   萨尔狄斯紧紧地皱着眉。   但,不等他再说什么,‘弥亚’已经转过身,目光落在祭台后方那座如利剑般耸立在大地上,直刺天空仿佛在向至高无上的天空宣战的方尖塔上。   此刻,这座方尖塔周身流动着金黄色的光芒。   那种金黄色的光芒在通过王城的大地传递到外面的运河水幕上。   “原来如此,竟是以一整座城市为阵。”   当‘弥亚’凝视着如剑的方尖塔时,那映入他眼底的金黄色微光就驱走了血色的月光。   “阿加索狄斯的力量从这里涌出。”   “这里是……”   他低声喃语着,迈步向前走去。   走到方尖塔之下,他仰头望着高塔。   站在塔底部,自下向上望去,方尖塔越发壮观。   直耸云霄,穿破天幕。   任何人站在这里,都会因它的宏大而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少年伸手,按在塔身上。   但是就在他的手触及塔身的一瞬间,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的手弹开。   “血脉的屏障,只有建造这座塔的后裔才能进去吗……”   少年低喃一句,转头,看向同样走到塔下的萨尔狄斯。   “人类的帝王,是谁建造了这座塔?”   萨尔狄斯没有看他,但是回答了他。   “波多雅斯初代王。”   少年怔了一下。   一直以极高的姿态淡然俯视着众神的他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竟是微微怔了一下。   然后,他轻轻地笑了起来。   “是‘他’啊。”   少年回头,再一次看了一眼高塔。   “原来如此。”   他闭上眼,说,“‘他’建造出的这座名为塞普尔之塔的存在,这座‘他’建造的城市,还有,王气千年的孕养。”   原来这座塔,从来都不是为了祭祀海神塞普尔而存在的塔。   “‘他’处心积虑地算计,花费了千年时间,布下了如今这一切。”   闭着眼的少年的话在寂静的夜幕下回响。   “人类,为什么能做到那种地步?”   没人回答他的疑问。   站在他身边的萨尔狄斯看着塔,没有回答。   或许少年也没想要从他这里得到答案。   稍许之后,少年睁眼。   “人类的帝王,你刚才说的那句话,‘他’也曾经说过一样的话。”   “【这里,是人类的国度。】”   说到这里,他轻轻摇了摇头。   “算了,至少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他转头,看向萨尔狄斯。   “人类的帝王,我的母亲的力量已经退去,为了抵抗母亲的力量,我也已经到极限了。”   “所以,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话一说完,少年突然闭眼,整个人向前倒下。   萨尔狄斯一惊,猛地伸手,一把将弥亚向前跌落的身体接住。   弥亚落入他的怀中。   他看着怀中的人。   少年周身散发出的那种陌生的气息已经消失了,只是仍旧闭着眼,还在沉睡。   一手将弥亚搂在怀中,萨尔狄斯的右手抚过弥亚的脸颊,轻柔如抚摩着这世上无可取代的珍宝。   弥亚静静地沉睡着,偶尔间,睫毛微微动了一下。   萨尔狄斯异色的瞳孔中清晰地映着怀中人的面容。   被男人掐住喉咙高举在空中的年幼少年……   在海浪声中,自高高地悬崖边跌落的身影……   还有,那一天刺目的阳光之下,溅落了他半边脸颊的灼得人生疼的鲜红……   过去的一幕幕在他脑中闪过。   他低头,自他颊边垂落的金发落在弥亚的肩上。   萨尔狄斯的唇深深地印在弥亚闭着的眼上。   “以前,每一次都是你站在我的身前,帮我挡下一切。”   从来都是弥亚守护着他。   从很小的时候,一直到现在。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去面对。”   哪怕与神灵为敌。   …………   无边无际的湛蓝汪洋之中,巨大的旋涡在缓缓地旋转着。   旋涡之中,两名容貌有几分相似的少年。   在虚空之中,他们一坐一立。   “你说的‘他’,是指波多雅斯初代王?”   弥亚问,   “前世,我和他之间发生过什么吗?”   前世的他说,想要去得到一个答案。   然后他说,他已经知道了他想知道的答案。   那所谓的答案到底是……   在空中屈膝坐着的蓝眸少年笑了一下。   “一个‘我们’曾经挺喜欢的人类。”   他说,   “‘我们’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只是小孩,长得很好看,‘我们’就带着身边了。”   “啊?”   等等,他前世把还是孩子的波多雅斯初代王带在身边,是因为那孩子长得好看?   “后来,他长大后,说想要停止地上的纷争,结束他的家乡的战乱,让家乡的灾难停息,于是,‘我们’就赐予了他镇压灾难的神力。”   弥亚抿了下唇,问:“我很早就想问了,杀死我的……是他吗?”   少年摇头。   “不是。”   说完之后,他犹豫了一下,又轻轻点了下头。   “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   “亲手杀‘我们’的,不是那个人类。但是,他算计了‘我们’的死亡。”   “算计?”   弥亚蓦然想起,不久前,前世的自己说的那句话。   【‘他’处心积虑地算计,花费了千年时间,布下了如今这一切。】   少年平静地回答:“人类的心太复杂,太过于变幻莫测,那时的‘我们’不懂。藏在人心深处的欲望和黑暗,‘我们’也不懂。”   “所以‘我们’根本没想到,那些人类竟会对‘我们’动手。”   “但是,‘我们’不懂人类,那个人类却是懂的。”   “他是个很聪明的人类,他的智慧胜过绝大多数的人类……哪怕是变化莫测的人心,他亦是洞若观火。”   “他不可能不知道,如果‘我们’将力量赐予他,衰弱后的‘我们’会被那些早已在暗地里蠢蠢欲动的人类杀死。”   少年抬手。   一缕流水环绕他的手臂一圈,然后向高空中飞舞而去。   他注视着那一缕流水,说:“是的,他知道,但是他依然向‘我们’求走了神力。”   “刚才看到那座塔,我就明白了,或许当年‘我们’的死亡亦是他算计中的一环。”   “他需要‘我们’的死亡达成他的目的。”   少年不再开口。   弥亚也没有说话。   这一刻,只有阵阵的海浪声在四周回响着。   静默稍许,弥亚再次开口。   “你刚才说,那是大地之神阿加索狄斯的力量。”   他问,   “可是萨狄身体里的明明应该是我们的力量,为什么突然又有大地之神的力量?”   “关于这一点,我也想不明白,千年前的那个人类也好,现在那个人类帝王也好,为什么他们能使用阿加索狄斯的力量?”   少年眼中露出困惑的神色。   “阿加索狄斯一直待在大地的最深处,他从来不降临人间,也对人类没有任何兴趣。”   弥亚想了想,猜测道:“有没有可能,他曾经偷偷来人间,在人间诞下子嗣,然后初代王继承了他的血脉?而萨狄也一样。”   “不,神虽然可以化为人身与人类虽然可以交媾,但不可能诞下子嗣。”   少年摇头否认。   “比如说,天空之神那家伙,就很喜欢化身人类潜入人间,与人类交媾,但是数千年来也没在大地上诞下一名子嗣。”   弥亚:“……”   好像听到什么了奇怪的八卦。   所以天空之神是个滥情的家伙吗?   他吐出一口气,抬起头,看向上空。   “我要回去了,沉睡得时间太长,萨狄会担心的。”   他说,   “【这里是人类的国度】啊……我想,现在是人类的我,大概能懂得那位初代王说出这句话的意思了。”   少年仍旧保持着一手搭在膝上的坐姿。   “或许,这也是那个人类的目的之一吧。”   他闭上眼,说,   “人类,真的是一种很复杂也很微妙的存在。”   【您永远都是我的神灵,是甚于我生命的重要的存在。】   很久很久以前,年轻人说出这句话时,那双注视着他的澄澈而又热切的黑眸中没有一丝虚伪的痕迹。   他能感觉得到,那是年轻人发自内心甚至发自灵魂的语言。   但是,同样也是这个人,默许甚至等待着自己死去。   只因为,他需要自己的死亡。   正要离开的弥亚怔了一下。   他突然想起特勒亚将军、想起戴维尔王、想起奥佩莉拉夫人、想起王太子帕斯特、想起现在不知身在何处的法埃尔,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人。   还有,也想到了此刻就在他身边的萨尔狄斯。   “是啊。”   他笑了一下,说:“人类从来都是一种很奇怪的,甚至可以说是自我分裂的存在。”   而他现在,亦是无数人类中的一员。   …………   ………………   弥亚睁开眼。   映入他眼底的仍旧是一片漆黑的夜幕,以及高挂在夜空之中的巨大血月。   整座城市寂静无声,像是死去了一般。   “弥亚。”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他抬眼,和低头看他的异色双眸对上。   萨尔狄斯靠着塔底的石壁上坐着,将他拥在怀中。   弥亚还没开口,就见那张俊美的脸在眼前放大。   萨尔狄斯吻了一下他的额角,很轻的,一触即走。   “抱歉,这件事没有事先跟你说。”   萨尔狄斯说,   “我本想在举行完婚礼后就告诉你的,只是没有料到竟会这么早就出事。”   “波多雅斯初代王在千年前修建的这座高塔,当时被称为通天高塔,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认为他修建这座巨塔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功绩,但是,实际上,关于这座塔的秘密在王室中世代相传。”   “唯有继承王座的波多雅斯王,才能知晓这个秘密。”   “戴维尔王战死得太过突兀,而且我不是他一开始选定的继承人,所以之前我也不知道。”   “我是在这几天里,在亚图多德那个老头子的帮助下,才找到了关于这座塔的秘闻记载。”   【终有一天,灾难将再度降临。】   【那时……】   萨尔狄斯一边说,一边站起身。   弥亚跟着站起来。   起身之后,他才发现,萨尔狄斯刚才靠坐着的地方,竟是一座石门的脚下。   这座嵌于方尖塔中的拱形石门极其巨大,足有两层楼之高。   石门上雕刻着无数古朴而又复杂的符文,却没有可以开门的扣锁。   虽然身为少祭的弥亚在这些年里经常来到塞普尔之塔的祭台,但是却从未曾进入塔中。   据说,也从来没有人能进入这座一直静静地耸立在王城中心的通天高塔之中。   萨尔狄斯一挥手,用匕首在左手掌心割开一道长长的血口。   然后,他将淌着血的手掌按在石门之上。   鲜血并未沿着符文缝隙流淌下来,而是被石壁吸收了进去。   轰隆。   一声巨响。   这座巨大的石门缓缓地向上升起。   石门之中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里面是死一般的寂静,莫名让人觉得可怖。   仿佛走进去,就会被这片名为黑暗的怪物吞噬。   萨尔狄斯走进去两步,然后转身。   他半边身体隐藏在黑暗中,另一半还在外面,向弥亚伸出手。   “弥亚。”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弥亚,叫着他的名字。   弥亚嗯了一声,他伸出手,握住伸到他跟前的手,紧跟着迈步走了进去。   他们向前走去。   明明巨大的石门就在身后不到半米的地方,却没有一点微光透进来。   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屏幕将光彻底挡在了这里的黑暗之外。   那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塔内和塔外两个空间。   四周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没有光,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   就连开口说话,也听不到对方的声音,甚至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   黑暗像是将一切感观都吞噬得一干二净。   最能引发人心底的恐惧和不安的,是‘未知’。   这片黑暗便是如此。   黑暗中没有路,不知道方向,更没有尽头。   置身在这里,只能无止尽地向前走去。   此刻唯一能感觉到的,是十指交扣的双手传递来的温度,以及紧握着彼此的手的力度。   弥亚觉得他们已经走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按理说,这座方尖塔虽然庞大宏伟,但是以它的宽度,他和萨尔狄斯所走的距离早已超出了近十倍。   但是就算走了这么久,他们依然没有碰触到另一侧的塔壁。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这塔中的,是另一个空间。   和外面的世界完全不一样的空间。   只是,他们要像现在这样在黑暗中走多久?   这片黑暗没有尽头吗?   心里刚升起这个念头,突然,唰的一下,眼前陡然一亮。   这突如其来的亮光刺得弥亚本能地闭上眼,抬手挡在脸前。   在视觉感觉到光亮的同时,他终于再一次听到了声音,那是他自己和身边萨尔狄斯的呼吸声。   好一会儿之后,弥亚缓缓地睁开眼。   在睁开眼的一瞬间,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入眼的是一片铺天盖地的墨绿。   明明应该身在塔的内部,可是看到的却是一眼看不到头的黑色大地。   数不清的石柱零零散散地耸立在地面上。   墨绿色的蔓藤在黑色的大地上铺开。   它们蔓延着,交缠着,将所有耸立在地面上的石柱缠绕在它们粗壮的藤中。   大地之中,一颗数十米之高的巨树矗立在大地之上。   茂密的树冠并不是常见的绿色,而是如墨一般的漆黑色。   那颗巨树的树干之上,有一个人。   一个男人被蔓藤束缚在树干之上。   不,与其说是束缚,倒不如说,他是被一根根细长的蔓藤钉在树干上的。   他的手臂、肩膀、大腿、脚踝都被细细的蔓藤贯穿了血肉。   鲜血顺着蔓藤流淌下来,一点点滴入巨大树木的根部。   而更让人觉得可怖的,是男人此刻的模样。   男人的身体有一半是腐烂的。   膝盖以下可见森森白骨,腐烂之处自下而上一点点蔓延,已经腐烂到他的胸口。   鲜血从腐肉中渗出来,滴落在树根上,将缠绕在树根上的蔓藤滋润得异常茁壮。   那简直就像是那株黑色的大树以及周围的墨绿色蔓藤将这个男人作为了养料,不断地吸食他的血肉。   就在弥亚因为眼前这触目惊心的一幕以至于呼吸都顿了一瞬的时候,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人柱。”   那是前世的他的声音。   声音中透出错愕,就像是一贯平静的海面突然惊起了波澜,带着某种复杂的情绪。   “他竟是……用自己做了祭品。” 第231章   当一眼看到被墨绿蔓藤钉在巨大树干上的男子时,弥亚被惊得不轻。   因为那个男人此刻的模样实在是让人看着就觉得心惊肉跳,那甚至是用可怖来形容也完全不够的程度。   男人的下肢已腐烂出森森白骨,但是从他身上流淌出的血依然是鲜红的。   虽然他被钉在树干上,一动不动,但是他的胸口还在微弱的起伏着,显然还有呼吸。   这种一个人活生生地腐烂掉的诡异情景让弥亚一时间只觉得心底发寒,后颈发麻。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回过神来。   听到在自己脑中响起的声音后,他下意识开口问道:“什么人柱?什么祭品?”   前世的他的声音再度在他脑中响起,仍旧带着某种复杂的意味。   “这就是阿加索狄斯力量出现在大地之上的缘由。”   “这个人类以自身为祭品,换取了阿加索狄斯的力量。”   “得到大地之神的力量之后,他以己身为柱,镇守在地面上。”   “等一下。”   弥亚敏锐地抓住了其中最关键的信息。   “你是说那个男人……就是波多雅斯的初代王?”   “初代王么,嗯,人类的确是如此称呼这个人类。”   弥亚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乱。   主要是因为在短短的一段时间里接受的信息量太大,让他一时间整理不过来。   而这所有的信息,都指向前方那个身体半腐模样可怖的男子。   波多雅斯,初代王。   亦是在千年之前算计了前世尚还是神子时的他死亡的人。   弥亚努力地理顺了一下目前所知的东西,然后很快发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但是,既然他将自身作为大地之神的祭品换取力量,那他就该死去了才对,为什么现在还活着,还是什么人柱?”   “是的,他以自身为祭,本该即刻死去,灵魂也会融入大地,但是,他身体里有‘我们’力量。”   前世的他回答。   “神不可以夺取并吸收另一位神的力量,这是【规则】。”   “哪怕是身为三大主神之一的阿加索狄斯,也不能违背【规则】。”   “神力只能自愿给予或者赐予,而无法夺取。”   “所以,那个人类虽然以自身为祭品换取了大地的力量,但是由于【规则】,阿加索狄斯没能得到祭品。”   弥亚抿唇。   “我明白了……”他说,“他骗取了阿加索狄斯的力量。”   “是的,他成功了。”   在他脑中响起的声音已经重新变得平静下来,像是偶尔被风掀起一点波浪的海面,再付恢复了往常安静无澜的模样。   “但是,就算成功,欺骗神灵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所以,被束缚在巨木之上,忍受身体活生生腐烂的痛苦,那就是男人为骗取神力而付出的代价。   “一千多年都还没有完全被腐蚀而死去,是因为他身体里还有我们的神力护着的缘故吗?”   “不,虽然他心脏里还残留着一点属于我们的微弱神力,但是那点神力几乎没什么用,唯一的作用就是让阿加索狄斯因为【规则】不能夺走他的性命和灵魂。”   脑中的声音在否定之后,继续淡淡地地说了下去。   “而且,想必在这一千年里,他已经腐烂了无数次了。”   “……什么意思?”   “阿加索狄斯是大地之神,大地可腐蚀万物,但亦可赋予万物生机。”   “你是说——”   突然冒出的念头让一股寒气从弥亚心底涌出。   他抽了一口气,竟是说不出下半截话来。   “看到他身后的那颗大树了吗?当他的身体被腐蚀之藤吸走血肉,彻底腐烂之后,那颗大树就会将生机注入他的身体里,让他的身体恢复原来的模样。”   神子平静地回答。   “然后,再一次,从脚开始逐渐向上腐烂。”   如此。   周而复始。   永无休止。   这一瞬,弥亚已说不出话来。   本来以为让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腐烂,已是极其残忍的事情。   但这个男人所承受的代价,比他想象中更加残酷。   残酷到让对男人不喜的他都心生不忍的程度。   下意识抿紧唇,弥亚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半腐的男人。   那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杀死前世的他的凶手之一的男人。   一个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男人。   本该是被他厌恶甚至于憎恨的存在。   但是此时此刻,看着那个男人,他的心情却极其复杂——这说不清究竟是此刻他自己的情绪还是置身于他灵魂深处的前世的他的情绪。   或许他应该向那个男人报复?   但是,就算他什么也不做,男人也已身在地狱。   不,应该说,对方已置身地狱一千多年。   对男人而言,死去反而是一种解脱。   ……   只是,让他还不明白的是,这个男人的目的究竟是……   “弥亚。”   从旁边传来的声音唤醒了正处于心情复杂中的弥亚。   弥亚啊了一声,下意识抬起头,目光和站在他身前的萨尔狄斯对上。   萨尔狄斯本是走在弥亚前一步的地方,这样的话,一旦遇到危险,他就能将弥亚护在身后。   在来到这片广阔无边的大地上,看到那株参天巨木之后,他并未像弥亚一样将全部注意力都落在了大树下的男人身上。   他仅仅只是看了男人一眼后,就立刻回头看向了弥亚。   他看见弥亚的目光越过他,失神地盯着树上的男人看,而且眼中还流露出一种颇为复杂的神色。   萨尔狄斯突然想起他的那位先祖、波多雅斯初代王在千年前与神子、也就是弥亚的前世有着不轻的纠葛的事情。   剑眉一挑,他叫了弥亚的名字,并不动声色地向前半步,不动声色地用自己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弥亚看向树下男人的视线。   当那双湛蓝的眸中重新映出他的身影时,萨尔狄斯才觉得心情转好了一点。   “弥亚,你能认出他是谁?”   完全没有察觉出萨尔狄斯的小动作,弥亚点了点头。   “前世的我刚才告诉我的。”   他说,“那就是你的先祖,波多雅斯初代王。”   萨尔狄斯看着弥亚,笑了一下。   “也是前世害死你的凶手之一吧。”   “唉?”   弥亚错愕地抬眼。   刚才他和前世自己的对话,萨尔狄斯应该听不见啊,那萨尔狄斯是怎么知道的?   “看他的所作所为,我就已大概猜出来了当时的情况。”   波多雅斯的开国之君。   一个心机手腕都极为出众的家伙,而且就在神子的身边。   怎么可能对围绕着神子暗地里涌动的暗潮一无所知?怎么可能猜不出力量衰弱的神子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知道了,却什么都没做,甚至主动成为导致神子坠落的因素之一。   就算没有亲自动手,亦是凶手之一。   “他在千年前建造出这座高塔,我以为他只是将力量留在了这里,却没想到,他竟然还活在这座塔中。”   波多雅斯的现任帝王转回身,望向被束缚在参天巨木之下的男子。   他皱了下眉。   “而且还是这副模样。”   “前世的我告诉我,他以自身为祭品换取了大地之神的力量,然后,用自己做了镇守王城的人柱。”   “人柱?”   萨尔狄斯皱着眉,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我很担心老师他们。”   弥亚说,“这个空间似乎和外面的空间不一样,不知道时间的流逝是不是也不同。我们在这里待得这段时间,外面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他这么说着,不再迟疑,也不再多想,迈步向前走去。   前世的纠葛已经太过于遥远,早已过去。   那个男人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有着大略印象的陌生人。   对现在的他来说,他心里惦记着的,是就在他身边的萨狄,是外面那些他在乎的人,是这座城市中陪伴他长大的人,是那些在他生命中存在过的人们。   踩着脚下柔软的草地,跨过无数横卧在地面的墨绿色的蔓藤,弥亚和萨尔狄斯离那颗参天巨木越来越近。   靠得越近,就越发感受到这颗黑色巨木的庞大,树冠遮天蔽日。   越往里走,墨绿色的蔓藤表皮就泛红的越厉害。   被数十条墨绿中泛红的蔓藤贯穿躯体钉在树上的男人一直闭着眼,垂着头,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般。   只有胸口轻微的起伏昭示着他还活着的事实。   那一头乱发像是生命力已枯竭,干枯苍白,凌乱地掩盖在男人的脸上,让人看不清他的容貌。   近处看,男人的身躯越发触目惊心。   骨架虽然大,但是这种高大却越发显得整个人瘦骨嶙峋。男人几乎是皮包着骨,根根肋骨从皮肤下凸出,仿佛随时会勒出来。   蔓藤须扎根在他的皮肤里,在他血肉中蔓延,在皮肤上形成一道道凸出的痕迹。   已是森森白骨的下肢被蔓藤缠绕着,腐烂的痕迹已经蔓延到了胸口,黑死的烂肉丑陋而又狰狞地和勉强还完好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活着’和‘死去’同时存在于一个人的身上,让人觉得诡异到了极点。   当靠近的时候,弥亚就感觉到有隐隐的腐肉气息传入鼻尖,让他难以呼吸。   看着一动不动宛如死尸的男人,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试探着伸出手,想要碰一碰对方的肩,看能不能叫醒对方。   但,他的指尖还尚未来得及触及对方垂落的苍白发梢时。   男人一直死气沉沉垂着的头突然猛地抬起!   一双幽暗而没有丝毫光亮的黑眸和弥亚对上。   男人的眼,宛如深渊,深不见底。   明明看上去那瞳孔黯淡得没有一点微光,但是那眸底深处却又仿佛有某种无形的精光在熠熠生辉。   那目光,带着一种极强的贯穿力。   宛如长枪,宛如利剑,棱角峥嵘,刺得人生疼。   当和男人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弥亚只觉得脑子轰的一下,无数的画面汹涌而来,瞬间将他的意识淹没——   …………   【神子大人您会喜欢这个吗?】   将手中盛着自己做出的甜糕的圆盘举起,送到少年的面前,孩子的声音中带着忐忑和期盼。   【您喜欢?真的?】   被少年揉了揉头的年幼孩子露出的笑容灿烂如此刻照耀下来的明亮阳光。   ……   【神子大人是想家了吗?】   清亮的声音在冷清的月光中响起。   高楼的阳台上,年轻的少年走来,将手中的披风披在站在阳台边上眺望着起伏的海洋的蓝眸少年肩上。   身量已和蓝眸少年差不多的他轻声开口。   【请不要感到寂寞,从小时候起,您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会一直陪在您身边,无论何时。】   …………   【为什么神灵要毁灭人类?】   曾经年幼的孩子已经长成了男人。   不知不觉之间,个头就超过了少年。   【就算人类之中的确有罪人存在……但,为什么众神如此轻易就决定人类的存亡?】   男人的声音早已变得低沉。   那个曾经少年抬手就可揉到的头顶,现在已经比少年高得太多。   而男人的眼中,也多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变得复杂起来。   ——因为大地上不该存在罪孽,人类中的罪孽亦是如此。   少年神子如此回答。   【……】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   【那么,该如何消除人类中的罪孽?】   ——消除那些身负罪孽的人类,让善良纯洁的人类继续活着,繁衍生息,如此一来,人类之中的罪就没有了。   少年神子回答得轻描淡写。   他没有看到男人黑眸深处的涌动以及目光中的复杂。   【神子大人,您终究……还是神啊。】   男人的唇角扬了一下,似乎是在笑。   可是那扬起的弧度中却透着一抹苦涩之意。   【这里,这片大地,是人类的国度。】   【而您……或许永远都不会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   …………   【三大罪恶之地,您已解救其二,唯有南方那片大地,我的故土之上,依然灾难不止。】   【您尚需要在这里镇守一段时日,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能让我代替您前往那里。】   高大的男人屈膝跪伏在少年身前。   【神子大人,我想要回到我的故土,镇压灾难,平息战乱,去解救我那些依然在灾祸中挣扎的族人们。】   男人深深地低着头。   没人能够看清他此刻脸上的神色。   他垂着眼,垂落的额发落下的阴影挡住了他眼底一切的情绪。   唯有他按在地上的那只手,攥得很紧,很用力。   像是在以此表达自己的决心。   ……也或许是因为其他。   男人跪于少年神子身前,以平稳的声音请求。   【请您,赐予我可以镇压灾难的力量。】   …………   ……………………   “弥亚!”   手臂被人一把抓住,被突然汹涌进脑海中的大段大段的记忆冲击得失神了一瞬的弥亚被萨尔狄斯这一声高喝唤醒。   少年微微涣散的蓝眸重新聚焦了起来,在记忆中浮现出的那名男子的身影消失了。   此刻映入他眼底的,是紧抓着自己肩膀,一脸紧张地看着自己的萨尔狄斯的身影。   看着萨尔狄斯紧张的神色,弥亚抬手,抚了抚萨尔狄斯的额头。   他安抚他道:“别担心,我没事,刚才只是突然想起了太多事情,所以才恍惚了一下而已。”   萨尔狄斯皱起眉。   “想起太多事情?”   弥亚点了点头。   他转头,再一次看向被束缚在巨木上的男子。   身躯半腐的男人的眼依然是幽暗的,静若死水,但是在和弥亚目光对上时,眼底深处似乎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他深深地看着弥亚。   他的眼底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只是因为深得可怕,所以什么都看不出来。   许久之后,他枯裂成一块块的唇才轻轻动了一下。   “……神……子……大人。”   男人的声音已经不能用沙哑来形容,那简直不像是从人类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更像是铁块在粗粝的砂石上摩擦而发出的声音。   他的喉咙仿佛生了锈,迟钝到了极点。   一字一顿,极为艰难,发出的不正常的语调像极了牙牙学语的婴儿。   但是那可怕的声音却比婴儿刺耳难听得太多。   “您……果然……回……来……了……”   一手搭在萨尔狄斯手臂上,安抚对方,弥亚转头看向男人。   他说:“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纳普修斯。”   他喊出了男人的名字。   他注视着男人。   和刚才安抚萨尔狄斯时对萨尔狄斯露出的柔和目光不一样,他注视着男人的眼神很冷淡。   “这不是本就在你的计算之内吗?”   少年淡淡地说,   “因为我的力量在这座城市,所以我也必然会转世到这座城市,就算没有记忆,也会无意识地去接近身体里拥有我的力量的波多雅斯之王。”   “而后,也必然会像现在这样,来到你的面前。”   前世的他也好,现在的他也好,都已经明白了。   一千多年前,这个男人从他手中借走神力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计算着这一天的到来。   这是个手段极狠的人。   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   只是,弥亚猜不透。   在这一千多年的时间里,无数次的、不断地感受着身体腐烂至白骨……在这漫长得几乎让人发疯的时间里……   这个男人又在想些什么?   名为纳普修斯的男人沉默着,没有回答。   萨尔狄斯上前半步,半侧着身挡在弥亚身前。   以保护者的姿态。   “或许我该称呼你为,我的先祖。”   现任的波多雅斯王注视着初代的王者,说,“我想,你布下这么大一个局,绝对不可能只是为了保护区区一座城市。”   “接下来,你想做什么?”   男人抬眼,看向他的后裔。   但是,答非所问。   “既然……你……进入了……这里,那说明……灾难已……重新降……临人间。”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费劲,说得无比艰难。   就像是每发出一个声音,就有刀子割一下他的喉咙。   “那么……神祇……也……”   “我……要的……马上……就……”   这个男人做了这么多的事,最终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弥亚皱着眉沉思着。   如萨尔狄斯所说,男人费尽心机、甚至不惜将自己折腾到这种可悲可怖的地步,却仅仅只是为了利用大地之神的力量保护一座城市的话,根本毫无意义。   以男人的性情,根本不会去做这种无意义的事情。   那么,男人到底是为了……   就在弥亚思索着的时候,突然轰隆一声巨响。   顿时整个世界都剧烈地晃动了起来。   巨木摇晃着,无数枝叶簌簌地从巨大的树冠上掉落了一地。   弥亚错愕地抬起头。   前世的他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语气中透出几分凝重。   【天梯降临了。】   【是母亲和父亲他们……】   “天梯?”   【那是这世上唯一能够连接神国和人间的通道。】   【看来,他们已经失去了耐性,打算强行将‘我们’带回神国。】   “唯一……”   蓦然间,一个念头闪电般在脑中闪过,弥亚下意识回头看向纳普修斯。   莫非——   被缚在巨木树干上的男人高高地仰起头,幽暗如深渊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天空。   他的唇角向上扬起。   他的眼神再不复刚才的死气沉沉,眼底深处仿佛有雷霆交加、暴风肆虐。   这一刻,他的目光中带着一种破釜沉舟、歇斯底里的疯狂。   【原来如此……他的目的,是天梯!】 第232章   “天梯……降……临……了!”   一张一合的唇中艰难地吐出粗粝难听的声音,被缚在巨木树干上的男人仰头注视着看不到的天幕。   他的眼底皆是疯狂。   他等待此刻已经等得太久。   费尽心机策划布局,欺骗神祇,将自身化身为人柱,甚至忍受了一千多年无休止的折磨和痛苦,变成如今这种不人不鬼的模样——   所有的一切,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到来!   天梯。   世上唯一连同人间和神国的通道。   神的力量,只有通过天梯才能降于人间。   弥亚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看着那仰头死死地盯着什么都看不到的天幕的男人,看着男人眼中狂热的神色。   这个人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天梯。   所以,他才明知道自己会死,依然从前世的自己这里求走了神力。   因为他需要前世的自己死去。   死去后的神子因为失去了力量,只能在人间转世轮回。   想要将神子迎接回神国,就必须让连通人间和神国的天梯降临。   这个男人策划了千年、苦熬了千年,最终的目的原来就只是为了等这么一个机会。   这简直就是……   弥亚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天梯?降临?”   在剧烈的震动中首先下意识抓住弥亚的手臂的萨尔狄斯将他的先祖的话重复了一遍,下一瞬眼底陡然涌出了一股戾气。   “是连通神国的通道?她要将强行将你带回去?”   仅仅只是通过先祖吐出的短短一句话,他就敏锐地推断出了此刻的状况。   他的面色立刻冷了下来,眼底更似有风暴在酝酿。   而他抓着弥亚的那只手也攥得更紧。   萨尔狄斯目光微沉,转眼看向他的先祖。   纳普修斯仰着头,在剧烈的震动之中他一头干枯苍白的发越发凌乱地披散在他脸上,披散在他瘦骨嶙峋、肋骨突出的半腐身躯上。   那披头散发的模样,加上其因为激动而痉挛抽动着的脸,让他此刻看起来越发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或许是因为感受到了萨尔狄斯的视线,这个疯狂的男人转头看向他的后裔。   明明一副形销骨立、面容枯槁的模样,但是那双幽暗深邃的黑眸这一刻却是亮得可怕。   “你……明白了吗?”   或许是因为慢慢习惯了,纳普修斯说的话逐渐变得流畅起来。   萨尔狄斯没有回答纳普修斯的话。   他异色的双眸和对方对视着,魄力和锐气不输他的先祖分毫。   两人的视线仿佛在空中撞击出激烈的火花。   纳普修斯干枯的唇咧开。   “你应该……懂的。”   他笑了起来。   “我的后裔啊……现任波多雅斯之王……作为现在人类的帝王,你……”   他喘了口气,停顿了一下。   男人黑如墨色的眼直勾勾地盯着萨尔狄斯,眼底是风卷残云,是暴风肆虐,是燃烧而起的熊熊火焰。   他看着萨尔狄斯,嘶哑的声音依然是平稳的,看不出丝毫激动的意味。   “‘这里,是人类的国度’……这是你不久前说过的话。”   站在他眼前的这位后裔,超乎他想象的优秀。   而且,在这近千年的时光中,他所有的后裔血脉、历任的波多雅斯之王中,唯一敢于与神祇对抗、不肯臣服于神祇的威压之下的,唯有这位名为萨尔狄斯的后裔。   也唯有这位年轻的帝王,说出了与过去的他一样的话。   …………   一千多年前,天灾降临。   灾祸肆虐大地。   无数人类的城市毁灭,数不清的人在灾难中死去。   人类的血与泪染红了他们的大地……   年幼的他从坍塌的城市地下爬出来,放眼所见的,是一地死尸。   人们说,那是神祇的惩罚,因为罪人太多,让大地上产生了罪孽,所以神灵降下灾祸,惩罚他们,消除人类的罪孽。   人们说,一切都是神的意志,他们要遵从神的旨意。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神说人类有罪,人就有罪?   凭什么神说人类应该被毁灭,人就要被毁灭?   凭什么神灵对他们就如同对待一件烧制失败的陶器,不称心了,就毫不留情地丢弃砸碎。   他们不是没有生命的器具。   他们有着自己的思想,有着自己的灵魂,更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未来。   每个人都在努力地活着,凭什么只因为神祇的一个念头,就要被从大地上抹去。   【神子大人,您觉得该怎么做?】   【只要消除掉有罪的人,消弭所有的罪恶,让善良纯洁的人们繁衍生息,这片大地上的罪孽就会消失。】   【…………】   因不忍让人类彻底毁灭而降临人间拯救了一部分人类的神子。   温柔的神,仁慈的神。   是他的信仰,是他从心底敬仰着的存在。   但……神子,终究是神。   …………   大地已经已经停止了摇晃,但是巨木那遮天蔽日的茂密树冠依然在向下簌簌地掉着落叶。   风席卷而过,一片片墨绿色的叶不断地从树下的三人身边掠过。   “自古以来,神祇引领着人类前行的道路。”   纳普修斯说。   他的话已说得非常流畅。   “或者该说,人类只能按照神的要求前行。”   “当人类逐渐有了自我的意识,有了自己的思想,不再愿意做牵线木偶,不再愿意一切都遵循神的意志时——便有了罪。”   “‘不听话的人类,那就毁灭吧’。”   纳普修斯说,语气似乎平稳。   枯槁面容看似平静,但一字一句,嘶哑的声音仿佛是从他的胸膛深处穿透出来。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莫名透出一种可怕的穿透力和撕裂力。   他说:“人类,不是神祇的玩具!”   人类的生与死、兴盛和毁灭,不应任由神随意摆布!   如果永远都只做神祇手中的玩偶,那么人类永远找不到属于人类自己的道路。   纳普修斯轻轻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的身体瘦骨嶙峋,半腐烂的身躯丑陋至极,但他那一双黑眸却亮得可怕。   他直勾勾地盯着萨尔狄斯。   “是时候了……阿加索狄斯的力量,波多雅斯历代王者积累下来的王气,再加上你身体里已被你唤醒的那股神力……”   “我的后裔,人类的帝王啊。”   “如今,这些强大的力量,将尽数归你所有。”   男人说,声音铿锵有力。   他的眼底灼烧着焚尽一切的幽黑火焰。   “去吧,用这股力量,毁灭天梯!”   ——给人类自由——   纳普修斯抬起手,他的手上燃起了漆黑的火焰。   原本贯穿并缠绕着他右臂的墨绿色蔓藤在黑色火焰中尽数化为灰烬。   他燃着火焰的右手向萨尔狄斯伸去,眼看就要落在萨尔狄斯身上。   “等等。”   一只手抬起,挡在纳普修斯之前。   开口的弥亚拦在了纳普修斯和萨尔狄斯之间。   “神子大人,您想要阻止我们毁掉天梯吗?”   “我知道,那是您回到神国唯一的阶梯。”   纳普修斯凝视着弥亚。   “但是很可惜,现在的您,力量不足以阻止我。”   他的声音很轻,但无比坚决。   “很抱歉,我必须要毁掉天梯,所以,请您让开。”   弥亚没有动,他的眼盯着纳普修斯。   “身为人柱的你保护着王城,若是你将力量都给了萨尔狄斯,那……”   “失去力量的我将不再是人柱,没了力量,守护王城的屏障很快就会消失。”   纳普修斯以平静的口吻回答。   “这座城市将会毁灭。”   “!!”   “但,就算是毁灭,也会有天梯给它陪葬。”   “这座城市里还有几十万的生命,他们都是你的子民。”   卢纳普修斯微微笑了一下。   “没有区别,就算守护城市的力量没有消失,天梯降临大地的冲击力也足以夺走这座城市里所有人的性命。”   他的脸色很温和,但是他说出的话却比什么都还要残酷。   “神子大人,有时候,为了更重要的事情,为了更多的人,必要的牺牲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值得的。”   以一座城市,以几十万人的性命,换取整个人类的自由和未来。   从一开始,他就将这座城市以及城中所有的子民放在了献祭的祭台之上。   这个男人从来都是如此果决和狠厉。   为了达成目的,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无论是他人的性命,还是他自己。   弥亚张嘴还想说什么,可是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一只手臂突然从后面伸来,一把将他向后揽去。   他被萨尔狄斯一只手揽住了双肩,被揽入对方怀中。   他睁着眼,眼睁睁地看着萨尔狄斯另一只手越过他向前伸出。   初代波多雅斯王和如今的波多雅斯王的手碰触到一起。   在纳普修斯手上燃烧的墨色火焰陡然高涨了一寸,猛地向前,一下子就将萨尔狄斯的手吞噬在火焰中。   下一秒,纳普修斯手上的墨色火焰湮灭了,只剩下萨尔狄斯手上的火焰在炽热地燃烧。   那墨黑色的火焰沿着萨尔狄斯手臂向上,没入他的身体。   萨尔狄斯看着自己的手,用力地攥了两下。   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的瞳孔中,微微荧光流转不休。   他的周身仿佛有无形的气流环绕起来,掀起他的衣角。   他身后那一头长发越发灿烂得如流金一般,被无形气流吹起,在空中拂动不休。   萨尔狄斯站在那里,明明身型未变,但是却莫名给人一种陡然间变得极为庞大的感觉。   如巍峨高峰。   从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威压感,哪怕看不到,弥亚也能感觉到此刻在萨尔狄斯身体里涌动着的力量的强大和可怕。   【这股力量……的确强大到足以毁掉天梯。】   熟悉的声音在弥亚脑海中响起。   【但是同时,就如你所说的那般,在天梯被毁的同时,这座失去阿加索狄斯力量庇护的城市也将随之被毁灭。】   【我能感觉到,守护这座城市的力量已经在减弱,很快,就会……】   脑中闪过外面的安提斯特等人,弥亚用力地攥紧手,他侧身,一把攥住萨尔狄斯的手臂。   “萨狄,你明明知道——”   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他的唇就被突然堵住。   弥亚微微放大的瞳孔映出近在眼前的俊美面容。   侧肩被对方抓住。   下巴被对方握住。   萨尔狄斯低头,吻住了他的唇。   细长的睫毛垂下来,在萨尔狄斯的脸上落下浅色的影子。   那是比什么都还要温柔的影子。   将年轻帝王锐利的眼角化为柔软的痕迹。   弥亚睁大了眼。   不是因为萨尔狄斯在这种时候突然吻住了他。   而是因为他突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像是澎湃的海浪一般汹涌入他的身体。   极为熟悉的……像是环绕着他的温暖的海浪,一点点的将他充盈。   这力量是……   【‘我们’的神力?】   带着诧异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   与之同时响起,是纳普修斯的沙哑的怒吼声。   “你做了什么!”   这是这个冷酷的男人从一开始见面到现在,第一次露出的失控之色,发出的失控的怒吼声。   “你怎么能将神力还给他!”   眼见事情突然完全脱离了自己掌控,纳普修斯愤怒地嘶吼着。   “你毁了一切——”   【嗯?守护城市的阿加索狄斯的力量又重新出现了?而且还变得更强了?】   【等等,这是……新的人柱?】   前世的自己在脑海中响起疑惑的话语让弥亚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他几乎是在瞬间明白了过来。   他开口想要说话,可是唇被萨尔狄斯堵着,根本发不出声音。   他睁大了眼看着萨尔狄斯,手指用力地攥紧了萨尔狄斯的手臂。   萨尔狄斯没有睁眼看他。   他吻着他,温柔的,专注的。   一股黑色的雾气自他和萨尔狄斯的脚下涌上来,将他整个人环绕住。   朦胧的雾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也笼罩了他四周的一切。   眼睁睁地看着萨尔狄斯消失在他的眼前,那握着他肩膀的手的热度,还有唇上的温度,都在转瞬间消失了。   “弥亚。”   “我的王城,我的子民,由我来守护。”   那是最后在他耳边响起的声音。   “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低沉的声音音犹在耳。   弥亚急切地向前伸出手。   他的手在黑色的雾气中伸出,最终抓了个空。   风呼啸而过,将环绕着他的黑色雾气吹散。   血红月光落了下来,照在他的身上。   弥亚站在高高的祭台之上,淡金色的发被染上一层淡红的微光。   他怔怔地站着,抓空的右手还悬在半空中。   祭台的前方,那座仿佛贯穿天地的高塔竟是在刚才那剧烈的震动中被震得向前歪斜了下去。   歪斜下来的方尖塔那闪耀着金色光芒的尖端,恰好直指天空巨大的血月。   弥亚猛地抬起头。   只见天幕之上,一道纯白色的光道自血月上落下。   在黑夜之中,它温润皎洁如白玉一般。   它自天幕上向下延伸,呈现出彩虹一般的弧度,像是即将在天空和地面上架起的桥梁。   它是美丽的,但对人类来说,却又是无比可怖的。   它在缓缓地从天而降。   要不了多久,它就会降落在地面。   当它落地的一瞬间,它自神国携带而来的庞大力量将席卷大地,夺走这座城市中所有人的性命——   【剩下的,交给你了。】   弥亚的眸中闪过一道利光。   沁蓝的光辉自他眼底涌出,在他的瞳孔虹膜边缘流转不休,像是在他眼底汹涌的海浪。   风刮了起来。   狂乱地肆虐着整个大地。   它自祭台上的少年身边呼啸而过,将少年的衣摆和发丝高高掀起。   淡金色的发丝在少年湛蓝的眸前凌乱地舞动着。   那发的影子却落不入少年的眼底。   因为那双蓝眸在闪耀着光辉,在黑夜之中,甚于一切的明亮。   一道白影自空中飞掠而来,围绕着少年旋转着。   站在祭台之上的少年伸出右手。   白影轻轻地落下来。   一把通体雪白的弓静静地躺在他右手上,微光流转。 第233章   夜幕天穹,笼罩着死寂的城市。   站在高高的祭台之上,少年伸出手。   不知何时从远方飞掠而来,围绕在少年身边旋转的白弓缓缓地落在他的掌心之中。   通体雪白,弓身上微光流转。   弥亚握紧手指。   他低头,凝视着手中的白弓。   在弓身上流转着的微光映入他湛蓝的眸底,像是在他眼底点燃了一簇细小的蓝色火焰。   然后,他抬起头,注视着夜幕之上那正缓缓向地面降落的天梯。   风声越发急促,越发凶猛,呼啸着掠过他的身边。   将他淡金色的发吹得向后狂乱地飞扬而起。   他的身后,浅色披风翻飞不休。   【你真的想要毁掉天梯?】   前世的他的声音在弥亚脑中响起。   弥亚轻轻地笑了一声。   他的轻笑声很快被呼啸而过的风吹散在黑夜中。   他说:“为什么不行?”   【天梯是唯一连通神国和人间的通道,神想要将自己的力量降于大地,也只能通过天梯。】   【天梯一旦被摧毁,神国和人间将再无瓜葛,神的力量将再也无法落在大地上。】   “我知道。”   【‘我们’再也回不到神国。】   “我知道。”   带着一丝叹息的声音继续在他脑中响起。   【……‘我们’终究和人类不一样,若是在大地上轮回转世,过不了多久,‘我们’的魂魄就会被磨灭。】   【‘我们’会死去。】   真正意义上的死去。   少年再度笑了一下。   “如果让我重返神国的代价、让我活下去的代价,是萨狄的性命、是我在乎着的那些人的性命、这座城市里所有人的性命的话……”   他说,   “那就是我不愿意付出的代价。”   【…………】   “前世的我啊,如果换成你,要用母亲的神国的毁灭以及在神国生存的所有生灵的性命换取你一个人活下去,你会答应吗?”   【……】   “神国以及神国中的生灵之于你,就如同这座城市以及城市中的人们之于我。”   弥亚笑着说,   “我想,我们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我懂了。】   “抱歉。”   【无需道歉。】   【我就是你。】   【你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   突兀的,少年的衣角动了起来。   并非是从他身边呼啸过的狂风掀起了他的衣袍。   他的衣角向上飘浮着,那是和迎面而来的狂风完全不一样的弧度。   仿佛有一种无形的气流从弥亚身体里涌出来,环绕着他,围着他,旋转不息。   狂风自那看不见的旋转气流旁边掠过,再也触及不到气流旋涡中的少年分毫。   沁蓝的光在弥亚的瞳孔中闪动起来。   那并非是外界的光映入其中折射出的光。   少年的眼的虹膜边缘,沁蓝的微光像是流动的海水般微微荡漾着。   如同在黑夜之中流动着柔和光芒的海蓝宝石,并不炫目、并不耀眼,但是那柔柔波光流转间,美得不可思议。   无形的气流掀起少年淡金色的发丝。   黑夜中,他的发丝像是在海水中飘浮着。   柔和的浅蓝微光在他周身流转不息。   少年的身躯一点点浮起,他的脚缓缓地自地面浮起。   弥亚悬浮在祭台上,离地面一尺的高度之上。   淡蓝的微光环绕在他的周身。   泛着点点荧光着淡金色发丝在夜空下拂动不休。   少年浮在空中,仰着头。   将左手中的白弓举向夜空。   少年的右手缓缓地拉开弓弦。   弓如满月。   一道蓝色的流光从他勒紧弓弦的右手指尖涌出。   落在弓上,化为一只利箭。   闪动着寒光的箭尖对准了苍穹之上的天梯。   弥亚目光凛然。   他的瞳孔中满满地都映出血红的圆月,还有那从天空缓缓降落的雪白天梯。   这一刻,他屏住呼吸。   指尖微动。   眼看就要松开——   突然,轰的一声巨响。   整个大地再度猛地震动了一下。   弥亚差一点就要松开的手指一顿。   他悬浮在空中,并未受到地面震动的影响。   但是他看见那守护着整个城市的金色光幕被震裂开一道道细细的裂缝,包围着王城的蔚蓝海水以水雾状簌簌地从那些细小的裂口中渗进来。   渗进来的海水形成了一层薄薄的蓝色水幕,以一个巨大的弧度环绕住正在缓缓落下的天梯。   那就像是一个透明的薄琉璃碗扣在天幕上,形成了一道保护天梯的屏障。   弥亚的胸口蓦然一紧。   扣在弓弦上的手指也随之一顿,没能松开。   【父亲出手了。】   【‘我们’的力量源于父亲,他比‘我们’强大,‘我们’的力量无法打破它。】   【想必‘他’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才骗取了阿加索狄斯的力量。】   ——能够与三大主神之一塞普尔对抗的力量,唯有同为主神的阿加索狄斯。   【停止吧。】   【只要有父亲的力量在,‘我们’的攻击毫无意义。】   脑中的声音如此说着,但是弥亚握着弓身的手指却攥得更紧。   “我不会停止。”   弥亚咬紧牙。   他握紧弓,闪动着微光的蓝眸中透出的目光异常坚定。   “更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就轻易放弃!”   如果他真的这么轻易就放弃,那么萨尔狄斯的所作所为将毫无意义!   而这座城市中所有的生命也将——   夜空之下。   水雾天幕苍穹之下。   少年依然高举着弓,箭尖指向天空。   长长的披风在他身后翻飞不休。   …………   ……………………   而就在弥亚一人在外与两位神祇的力量对峙的时候,在王城深深的大地之下,在已经倾斜的方尖塔内部那个特殊的空间之中,正在发生一场争吵。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在最初摇晃了几下之后,这个位于深深的地下的空间再度恢复了过去的平静。   只是,沙哑可怖的嘶吼声打破了这里千年来的寂静无声。   男人发出失控的怒吼声。   此刻的他再也保持不住之前那种死寂而又深沉的神色。   他费尽心思、呕心沥血、不惜所有布下这个大局,为此舍弃了一切——   他苦苦等待了千年,他熬过了漫长的光阴,终于等待了这一刻——   眼看曙光就在眼前。   眼看他千年的希望就要达成。   可是,最后一步,最后一秒,毁于一旦!   而亲手毁了这一切的,竟是他寄予厚望、放心地将一切托付出去的后裔!   “你怎么敢——”   男人削瘦得可怕的脸因为狂暴的怒意而扭曲着,他的眼角痉挛地跳动着。   他死死地盯着萨尔狄斯的眼神近乎狰狞。   “蠢货!你毁了一切!”   他暴怒地呐喊着。   极度的愤怒让他从喉咙渗出沙哑的嗬嗬声。   “你毁了让人类获得自由的机会!唯一的机会!最后的机会!仅仅只为了私人的感情!你这样的愚蠢的家伙怎么配做人类的帝王!”   “一切都结束了。”   “人类再也没有机会了。”   暴怒、悲叹和彻底的绝望等等强烈的情绪汹涌澎湃着、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让纳普修斯整个人都陷入歇斯底里之中。   “我愚蠢的后裔啊!你当真以为他会对你有什么感情?”   他深恶痛绝地咆哮着。   “他是神!”   “神祇是不会对人类有感情的!”   “神力无法被强行夺走,只能被自愿给予或者赐予。”   “你难道不知道,他已经找回了另外的两份力量?”   “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在欺骗你,只是为了让你心甘情愿地将神力还给他。”   “当你将最后一份神力还给他,就是他离去的时刻。”   “他将离开人间,重返神国。”   “当他回到神国,依然是高高在上的神祇。”   “而你……代替我成为这片大地的新的人柱的你,在受尽折磨之后,将会随着王城的毁灭一并死去,连灵魂都灰飞烟灭,再无轮回转世的可能。”   在纳普修斯满是恨意和怒意的述说声中,墨绿色的蔓藤在沿着萨尔狄斯的身体缓缓地向上攀爬。   看似柔软的藤枝却如尖锐的利刺扎入他的皮肤里,贪婪地吸食起新的血肉之中旺盛的血气。   纳普修斯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近乎于钻骨抽髓的痛苦。   但是他却并未从他的后裔口中听到一声痛苦的呻吟,他甚至从对方脸上看不出丝毫疼痛的痕迹。   萨尔狄斯只是蹙着眉,抿紧唇。   仅此而已。   年轻的帝王冷眼看到一会儿暴躁一会儿悲叹不已一会儿憎恶地痛斥自己的纳普修斯。   他的脸色很冷静,与此刻近乎陷入疯癫之中的纳普修斯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看着疯癫的纳普修斯,低低地笑了起来。   “你安排好的最重要的棋子没有按照预想中的前行。”   不仅没有如其所愿,反而还直接造反掀了棋盘。   “所以你很失望,很愤怒,对吗?”   萨尔狄斯嗤的笑了一声。   哪怕是至高的神祇,他也不会臣服。   而区区所谓的先祖,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操控他。   而这世上唯一能够让他服软的那个人,从不会想要操控他。   萨尔狄斯看着纳普修斯。   他凝视着纳普修斯的目光锐利得像是能贯穿对方的心脏。   “纳普修斯,我的先祖,你凭什么认为我……不,我们会任由你摆布?”   仍处于发狂的愤怒中的纳普修斯张嘴刚想要说什么,可是突然间,像是有一道电光掠过他的脑子,让他呆滞了一瞬。   萨尔狄斯所说的最后那句话,让他有种极其熟悉的感觉。   那句话……就好像……好像是……   “在这千年里暗中操控一切,肆意将他人视为自己的棋子,轻易地舍弃自己认为不重要的性命……”   萨尔狄斯冷笑道,   “你难道没发现,你所做的这一切,和你口中肆意操控人类未来的神祇没有任何区别?”   萨尔狄斯看着纳普修斯,明明身躯并不比对方高大,却像是在以俯视的姿态注视着对方。   “纳普修斯,到了最后,你也成为了你曾经最痛恨的存在。”   时间和空间都好像停滞了一秒。   四周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一瞬。   纳普修斯的瞳孔收缩得如细小的针孔一般。   他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张合了好几下,都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对面年轻帝王的话像是一泼寒水,将他浇了个彻底。   身体里原本的狂暴怒火被这一波冰水瞬间浇灭了下来。   那无形的冷意渗入肌肤、骨血之中。   他怔怔地看着萨尔狄斯,那张因为狂怒而扭曲的脸缓和下来,透出一丝茫然。   但是,茫然只是刹那。   一秒之后,他闪过茫然的黑眸又重新变回之前的深邃和冷静。   冷静下来的他露出一丝苦笑。   他看着那个仅仅只用了一句话就差点将他的心防击溃的年轻后裔,看着那已经缠绕上萨尔狄斯的长靴、正在沿着修长的小腿缓缓向上攀爬的墨绿色蔓藤时,眼底的神色变得极其复杂。   “你做出了最坏的选择,你知道成为人柱意味着什么吗?”   他说,   “你难道没看到我现在的模样?”   不断腐烂着的丑陋的躯体。   不人不鬼。   不生不死。   不断重复着整个身体活生生地腐烂掉的酷刑。   周而复始。   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我看到了。”   萨尔狄斯说,轻描淡写。   “但我和你不一样。”   他说,   “我不会只相信自己,所以我不是自己一个人。”   萨尔狄斯抬起手,低头看着已经攀爬到自己手臂上的墨绿蔓藤,露出轻蔑的神色。   他一把将钻入自己血肉中的藤枝扯出来,也不管带出来鲜血飞溅到他的脸颊上。   那冷静的神色,看起来就像是被硬生生拽出血肉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萨尔狄斯低低地笑了一声。   墨色的火焰在他抬起的手上燃起。   他低声自言自语道:“虽然我对你说了,剩下的交给你……但我可不能真的就这么把所有的麻烦都丢给你。”   若是如此,那和以前又有什么区别。   萨尔狄斯抬脚,大步向前走去。   缠绕在他修长的腿上的墨绿蔓藤被硬生生崩断、从他其血肉中拽出来,沾上火焰之后纷纷枯萎,落在地上。   被带出的鲜血落在地上。   他走过的地方,一路是斑斑血迹。   他手上的墨色火焰燃烧着,沿着他的手臂蔓延出去。   很快,火焰燃遍了他的身体。   纳普修斯自然知道,让火焰燃烧需要怎样的代价。   那是以燃烧生命、燃烧灵魂才能绽放的火焰。   他这位年轻的后裔在燃烧自己的生命和灵魂。   他忍不住皱眉问道:“你想做什么?”   萨尔狄斯已经站在了墨绿色的巨木之前。   庞然大物伫立在地面上,茂密的树冠遮天蔽日,仿佛笼罩住了这里的整个世界。   “既然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年轻的帝王眉眼冷傲。   他的眼神如出鞘利刃,锐利森寒,锋芒刺人。   他厉声道:“直接做到底吧!”   砰地一声。   他的双拳重重地砸在巨木的树干上。   轰的一下,在他身上燃烧着的墨色火焰陡然高涨,疯狂地向着巨木蔓延过去。   几乎是在转瞬之间,整颗巨木都燃烧了起来。   墨色的火焰吞噬了巨木,腾腾燃烧。   巨木在火焰中发出呖呖的呼啸声,像是在尖锐地嘶喊着。   它巨大的身躯在火焰中颤抖了起来,攀爬着依附在它身躯上的蔓藤在火焰中尽数化为灰烬。   它身躯里所拥有的大地之神的力量在被火焰吞噬、被火焰掠夺。   它所蕴藏着的那股磅礴的力量在燃烧中向外泄露了出去。   金黄色的光辉从墨色的火焰中透出,沿着地面,沿着天空,向着四面八方喷涌而去。   “你——”   纳普修斯的喊声淹没在这个世界因崩溃而发出的巨大轰鸣声中,再也听不清分毫。   大地在颤抖。   这并非是外面的世界所致,而是因为这个由于大地之神的力量才存在空间即将崩溃,因为承载着阿加索狄斯的力量支撑着这个空间的巨木在崩坏,在湮灭。   而从它身躯里释放出来的力量,全部都向外面的世界涌了出去——   这个地下深处的世界在一点点崩塌碎裂。   矗立在地面上的巨木在熊熊烈火之中燃烧着。   萨尔狄斯站在树下。   火焰将他和巨木连接在了一起,让他与巨木融为一体。   他和巨木一同在火焰燃烧着。   那一头金色的长发在墨色的火焰中飞扬着,却依然闪耀着金色的光辉。   他看着眼前燃烧着的巨木、崩塌着的世界,嘴角扬起一抹笑意。   弥亚。   我说过的。   这一次,我一定会与你一起战斗。   ……   外面的世界里,倾斜的方尖塔突然绽放出耀眼的金黄色光芒。   一股磅礴的力量沿着大地向着地面八方延伸出去。   原本守护着城市的摇摇欲坠的光幕陡然高涨,光幕上无数细小的裂纹迅速地修复,再度将海浪死死地挡在城外。   那原本只是环绕在方尖塔四周的金色光幕突然飞快地向外扩张出去。   它呈现出一个半圆形的圆弧,向着四周,向着天空膨胀而去。   转瞬之间,它和环绕着天空中天梯的蓝色圆弧光幕狠狠地撞在一起。   强烈地冲撞之下,两道光幕同时粉身碎骨。 第234章   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就这样放弃!   悬浮于祭台之上的少年用力地咬紧牙。   他依然高举着弓。   箭尖对准了那被一层薄薄的蓝色水雾包裹住的天梯。   他脚下的这座城市沉寂无声。   他在这里诞生,亦是在这里长大。   他在这片大地上有着太多的羁绊。   他绝不会就这样轻易将他们舍弃!   【我说过,‘我们’的力量源于父亲,‘我们’不可能打破父亲的力量,所以……】   一句话还没说完。   地面突然再度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和之前的震动不一样,这一次,撼动大地的力量并非是从外面汹涌的海浪撞击传来,而是从他们的身后——以那座已经向一侧倾斜的方尖塔所在之地为中心,向外传递出来。   一股强大的力量从方尖塔中喷涌出来,向着四面八方磅礴呼啸而去。   “这力量是……”   【阿加索狄斯的力量。】   【塔中由阿加索狄斯的力量支撑的空间在崩塌……那个人类帝王以自身拥有的大地之力为导火索,直接摧毁了空间,将其中蕴含的大地之力全部释放出来了!】   脑中响起的带着惊异的声音让弥亚的瞳孔猛地颤了一下。   空间崩塌。   那么,此刻身处其中的人将会——   深吸一口气,弥亚用力地抿紧唇。   他竭力稳住自己的心思。   他握弓的手没有丝毫颤抖,手指反而攥得更紧、更稳。   抿唇的少年眼微微眯起,变得细长的眸中透出让人心悸的凌厉之色,死死地盯着苍穹上的天梯。   他屏息静气,仿佛在等待着某一刻的到来。   守护这座城市,守护城中的子民。   萨尔狄斯做到了他所说的话。   剩下的,该由自己去做了。   在弥亚一眨不眨地注视之下。   原本只是笼罩着方尖塔的金黄色半球形光幕陡然膨胀,以方尖塔为中心向四周、向天空无限的扩张了出去。   一切的发生都是在转瞬之间。   两股不分上下的强大力量狠狠地对撞在一起。   同归于尽。   金黄色的光幕和沁蓝的水幕同时粉碎!   那飞溅的光点如烟火般在弥亚的瞳孔中散开。   水雾亦是散尽。   下一瞬,再无丝毫遮挡的白色天梯清晰地出现在弥亚的眼前。   就是现在——!!!   少年蓝眸深处的厉光一闪而过。   凌厉如划破天际的闪电雷霆。   指尖一松。   拉满到极限的弓弦发出剧烈的嗡鸣。   那只光汇聚而成的利箭离弦而出——   它破开夜空。   带着雷霆之势,在寂静的城市中发出呼啸的呖呖声。   它就像是一道逆天而去的彗星。   残影在黑夜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形轨迹,仿佛撕裂了整个夜空。   轰的一声!   弥亚射出的利箭狠狠地撞上苍穹中的天梯,发出一声响彻整座城市的巨响。   天幕上爆发开强烈的光芒。   少年的眼因为爆发的强光而下意识收缩了一下。   随后,一口气缓缓地吐出。   天梯应该已经毁……   下一秒,他的呼吸陡然一顿。   尚未来得及完全吐出的那一口气也堵在喉咙中。   少年映出天幕的湛蓝瞳孔猛地放大。   那苍穹之上,爆发出的强光散去之后,天梯重新出现在夜空中。   它完好无损。   在被朦胧月光笼罩着的夜空中,星星点点散落的微光宛如环绕着它的若有若无的飘带,将其点缀出如梦似幻的美丽。   夜色苍穹之下,少年仰着头。   半晌无声。   圆月落了他一身的血色月光,衬得他的脸色越发苍白。   在飞散开的点点微光中,白色的天梯依然和之前一样,缓缓地自天穹落下。   无可阻挡。   …………   ……………………   这片曾经的大地已被呼啸而来的海洋吞噬。   曾是陆地的地方此刻已是海浪阵阵,此起彼伏,浪花汹涌。   虽是白日,但是天地之间一片漆黑。   天幕之上阴云密布,闪电雷鸣。   天空仿佛破了一个洞,暴雨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重重地倾泻在海面之上,溅起大片大片的水花。   狂风肆虐,在黑如墨色的海面呼啸而过,卷起高若楼栋的巨浪。   倾盆暴雨如流星陨石在轰隆隆的雷霆声中砸下。   一道道在黑压压的云层中扯过的闪电宛如银蛇,每一次闪动,都仿佛要撕裂天际。   这片被黑暗和暴雨笼罩着的海面上,几块碎木板被巨浪高高卷起,又重重跌落。   仔细去看,就能分辨出那碎木板是碎裂的大片船板。   昭示着这片此刻宛如魔鬼降临的海域中,竟是有人冒着暴风雨和巨浪驾船出行。   只是在海神的暴怒中,船只终究还是粉身碎骨,被巨浪砸成了一片片碎裂的木板。   黯淡的雨幕中,一个黑亮的身影在海面上徘徊着。   它看起来并不畏惧风暴和海浪,宛如纺锤的身躯矫健而又灵活地在风浪中穿梭着。   它在这片海船被巨浪打碎的区域游了一圈又一圈。   那模样看起来似乎在迟疑着什么,犹豫着什么,一边转圈一边发出低低的鸣叫声。   好一会儿之后,它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纵身一跃。   黑亮的身躯在暴风雨中跃起,形成一个漂亮的弯月弧线。   这头身型不小的黑色海豚一个猛扎子,扎入海中。   它摆动着强而有力的尾巴,以极快的速度向海底深处潜去。   暴风雨中的海洋昏暗无光,海底更是漆黑一片,若是人类,伴随着轰隆隆的雷鸣声以及阵阵海浪声,根本什么都看不清、听不见。   但是对海豚来说这些什么都不算。   它很快就追上了那个沉入海底的身影。   那是一名男子。   刚才海船被狂暴的海浪击碎后,坠入海中的男子。   他闭着眼,看起来似乎是被刚才重重打来的巨浪击昏了过去。   他漆黑的发在海水中飘浮着,像是与黑色的海水融为了一体。   男子在缓缓地向海底沉去。   他的左臂上缠绕着一层厚厚的绷带,原本雪白的绷带被染红了大半。   那伤口应是不轻,因为哪怕被绷带绑住了,仍然有一丝血迹从厚厚的绷带中渗出来,消融在海水中。   不远处,被血腥味引来的一头鲨鱼正向这边急速游来。   但是眼看马上就要游到自己嗅到的美食身边时,一头身躯不逊于它的大海豚突然从上面潜下来,拦在它的身前。   对峙数秒之后,鲨鱼只能不甘地离去。   赶走鲨鱼之后,大海豚一个俯冲,整个身体钻到还在下沉的男人下方。   紧接着向上仰去,将男人托在了自己的后背上。   尾巴一甩,它托着男人向上游去。   游动的速度极快,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带着男人浮出了海面。   海面上依然电闪雷鸣,波涛汹涌。   大海豚托着背上的男人劈波斩浪在风暴中游去。   男人一动不动地趴在大海豚背上,湿漉漉的黑发散落在大海豚黑亮的皮肤上。   他的身后背着一个长长的木匣,本就破旧的木匣浸了水,裂痕又大了许多,隐约能看见木匣一角还残留着被浸染的血痕。   男人腰侧的剑在船只破碎时已先他一步坠入海底,但这个细长的木匣还被紧紧地缚在他的背上。   沉沉雨幕中,一豚一人的身影在滔天的巨浪中沉沉浮浮,时隐时现。   不知过了多久,大海豚托着男人抵达了海岸边。   确切的说,这里在不久之前还属于河岸。   这里是王城最外面的环形大运河的岸边。   此刻,王城之外所有的大地都被涌来的海啸所吞噬,而这条环绕着王城的环形运河中的水逆流向天空涌起,形成一道逆流的巨大瀑布。   点点金黄色的光在逆流的瀑布中闪动着,保护着运河中的王城,将咆哮的海洋牢牢地挡在城外。   游到岸边的大海豚用力一甩,将背上的男人甩到了岸上。   砰地一声。   被甩上岸的男人重重落在地上,极强的冲劲儿甚至让他整个人在地上滚动了一下。   他背上的长木匣在他的身体滚动时被撞了一下,发出咯吱的响声。   但是这一摔,竟是将昏迷的男人摔醒了过来。   从身体传来的一阵阵的疼痛让法埃尔恢复了意识,   他缓缓地睁开眼,黑发湿漉漉地贴在他的额头上,水痕顺着他的脸流淌下来,流过他的眼,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糊。   刚醒来的他意识还有些恍惚,但是在他苏醒的那一瞬间,他几乎是反射性地抬手向身后摸去。   当手指摸到绑在身后的长木匣后,他屏住的呼吸才吐了出来,似乎是放下心来。   “唧——”   从旁边发出的声音让法埃尔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湿润的睫毛抬起,他向声音的方向望去。   他身侧的不远处,浪花涌动的海岸边,一只大海豚半截身体趴在岸上,尾巴在海水中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溅起高高的水花。   海豚一双黑亮的眸瞅着他,又发出唧的一声清脆的鸣声,像是在对他说着什么。   法埃尔自然是认识这只大海豚的。   这只大海豚几乎是和他一样,陪着主人长大。   主人还在的时候,他几乎每周都会陪着主人去海边,看着主人和这只海豚玩耍。   主人一点点长大,它也从小海豚变成了大海豚。   但是,为什么它突然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法埃尔按住头。   对了……他记起来了,赶到这里的时候王城已经发生了异变,整个儿被海浪围困住,王城的四周亦是天昏地暗、一片混乱。   而本该通往王城的道路已成了一片风暴肆虐的汪洋。   心急如焚的他不顾此刻巨浪滔天的海面,执意乘船驶往王城的方向。   但才行驶到中途,船只就被巨大的海浪撞得粉碎,而他也被巨浪冲击得昏迷了过去,沉入海中。   看来,是这只大海豚救了他。   只是它为什么会……   ………………   ……主人!   法埃尔猛地撑起身体,起身,步履有些踉跄地向前走去。   他左臂上那道被他自己刺出的伤口在撞击中似乎又裂开了,大片大片的鲜血涌出来,浸透了绷带,顺着他褐色的手指滴落到地面上。   他向前走去,经过的地面上留下斑斑血迹。   他急促地喘着气,气息粗重。   虽然已站起身向前走去,但是身体却在不稳地摇晃的。   不眠不休日夜兼程地赶回来,几天几夜未曾合眼休息,他的身体本就已经到了极限。   何况他身上本就带着伤,又在刚才被巨浪打下海,差点溺亡在海中,更是让他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   此刻,法埃尔根本就是凭着一股想要前往他的主人身边的强烈意志勉强支撑着自己向前迈步。   他急促地喘息着,在身后大海豚担忧的注视下,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   可是,没走几步,他就撞上了闪动着金黄色微光的水幕。   那面从运河中逆流向上涌起形成的水幕在法埃尔碰触到它的时候涌动了一下,紧接着,一股水浪从水幕中喷出,重重地喷在法埃尔身上。   那股力道强劲的水流一下子将法埃尔撞飞了出去。   咔嚓。   再一次随着法埃尔跌落在地面上的长木匣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竟是咯吱一声碎裂开来。   木匣里的东西从裂口中掉出来,落在地上。   法埃尔紧张地伸手,一把将它抓住。   他紧紧地攥着它,双手撑在地上,竭力想要再一次撑起身体站起身。   可是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   光是撑起身体这么一个动作,就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   他拼命想要起身,可是这具力竭的身体仿佛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不再听从他的使唤。   他已是动弹不得。   而且,就算他成功站起来了,前方那堵河流形成的水幕也死死地拦住了他前往主人身边的道路。   鲜血顺着他的左臂流淌下来,染红了他左手撑着的地面。   法埃尔跪伏在地上,双手撑着身体,痛苦地闭紧眼。   他咬紧牙,死死攥紧的手指用力到指关节近乎泛白的地步。   只差一点——   好不容易回到王城。   明明主人就在前方不远的地方,他却再也无法前进半步。   总是如此!   为什么每次都是如此?   每一次在主人遭遇危险的时候,在主人需要他的时候,他都不在主人的身边!   到了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无法为主人做到!   …………   啪嗒,啪嗒。   就在法埃尔痛苦不已的时候,一个轻盈的脚步声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唧~~”   身后的大海豚突然叫了一声。   那是极为熟悉的脚步声。   法埃尔心里蓦然一动。   跪伏在地上的他抬起头。   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他瞬间放大的瞳孔之中。   他的眼一瞬间亮了起来。   他猛地仰起上半身,竭尽全力将自己的右臂向上举起,把紧攥在右手中的那个重要的东西送到站在他身前的那个身影面前。   法埃尔盯着对方,说:“把它……这个……送到主人手中。”   对方没动,也没有回应。   只是站在他身前,低着头,清澈的双眸安静地俯视着他。   对方眸中透出迟疑之色,面对法埃尔举到自己面前的东西,本能地微微后退一步,像是有些抗拒,但又并没就此转身离去,仍旧站在原地,看起来很是犹豫不定。   法埃尔直勾勾地和对方处于挣扎中的目光对视着。   他像是将自己想要说的话、所有复杂而又无法言说的心思都灌注在了与对方对视的目光。   “这是……主人的希望。”   他低声说出了不久之前那个红发盗贼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伴随着他沙哑的声音的,是身后那阵阵的海浪声,是前方的河流哗哗的流水声。   还有,他自己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法埃尔看着对方。   他的手依然固执地、纹丝不动地举在空中。   良久之后,对面那个身影向前一步,走回他的跟前。   然后,缓缓俯身。   …………   ………………   曾经繁荣的城市无声无息。   它依然是宏伟而又壮丽的,如千百年来一样继续矗立在大地之上。   只是此刻的它已不像是生者的城市,而更像是建造于地面之上没有丝毫生气的墓地。   城中所有的人都在沉睡,沉浸在甜美的梦乡之中。   只是,安静地沉睡着的人们并不知道,死亡的阴影正在缓缓地将他们覆盖。   很快,或许就在半个时刻之后,这座生者的城市将真的成为死者的墓地,永远地消失在大地之上。   城中唯一清醒的少年,悬浮在高高的祭台之上。   他仰着头,凝视着夜幕苍穹。   略显失神的蓝眸中映出那苍穹之上的白色天梯。   天梯依然在缓缓地落下,不急不缓,在夜空划过一道弧度。   它徐徐地自天空中向着大地落下。   带着那庞大的、看不见的、却是足以将整座城市笼罩住的死亡的阴影。   环绕在周身的无形气流消失,原本悬浮在祭台一尺之上的弥亚的脚重新落在青石板上。   他身后飞扬着的披风也随之落下,末端垂落在地面上。   抬起左手,弥亚看着自己手中的弓。   弓身上依然微光流转,从他的指间之中掠过。   “它的力量并未被压制……”   因为萨尔狄斯一举释放了全部的大地之力的缘故,大地的神力将原本侵入城中的海神和月神的力量都一举驱逐了出去。   所以,那两位神祇都无法压制他的力量。   那么,原因就只有一个。   “现在身为人类的我,无法掌控‘神子’全部的力量。”   细长的睫毛微垂下来,掩盖住少年的眼,在那苍白的脸上落下深深的影子。   弥亚握紧自己的手。   前世的他并未欺骗他,将力量都给予了他。   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乃至于灵魂中涌动着的庞大的力量。   他知道,那是足以毁掉天梯的力量。   但是,同时他也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根本无法掌控全部的力量——刚才射向天梯的那一箭,他竭尽全力,引导出的力量还不足他所感应到的力量的三分之一。   【你已竭尽所能。】   【但命运注定要这座城市毁灭。】   弥亚的手握得很紧。   他问:“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   弥亚闭眼,笑了一下。   “你说过,神是不能说谎的,但你现在说了谎。”   【…………】   “如果我以人类之身就无法掌控神力的话……那么萨尔狄斯呢?他身为人类,甚至还不像我一样前世曾是神子,作为纯粹的人类的他是如何将大地之神的神力彻底释放出来的?”   弥亚将刚才还攥得紧紧的右拳展开。   掌心中还残留着清晰的指甲痕迹。   他看着自己的右手。   然后,一簇淡蓝的火焰从他的掌心燃了起来。   这簇火焰在他的右手上燃烧着,像极了刚才纳普修斯传递到萨尔狄斯手中的黑色火焰。   【……不行!】   在弥亚脑中响起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急促和严厉。   【如果我们现在就此融合,重为神祇之身,就能——】   “但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对吗?”   【…………】   “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不是吗?”   【……】   在前世自己的沉默中,少年轻轻笑了起来。   他笑着,自高高的祭台之上俯视着大地。   他俯视着这座被众神遗弃的城市。   亦是身为人类的他诞生以及长大的城市。   “我啊……本是为了拯救我那位不知道究竟存不存在的先祖……为了让自己活下去,才来到了这里。”   他俯视着脚下的城市。   他的目光掠过倒在大地之上沉睡着的人们。   “但是现在看来,我似乎是上当了。”   他看着燃烧着炽蓝火焰的右手,喃喃自语着。   “总觉得有些不甘心啊。”   虽然说着这样的话,但嘀咕着不甘心的少年那双湛蓝的眸轻轻地弯了起来。   明眸如光,眼角勾出月牙的弧度。   他一把握紧右手。   炽蓝火焰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越发高涨。   火苗一点点地向他的手臂蔓延过去。   “不知道我们这样算不算是殉情啊。”   “在举行婚礼的现场殉情的,从古至今大概也就只有我们这两个倒霉的家伙了。”   弥亚低着头,对着并不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小声抱怨着。   “所以我一直都说你是笨蛋。”   “就是因为你那个时候不行,弄得我们没……结果现在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得殉情了。”   “活该你到死都是处男,害得我也……。”   少年如此愤愤地嘀咕着半天。   然后,低低地叹了口气。   他的声音一点点地低了下去。   “萨狄,这一次,我没法再救你了。”   站在高台之上,如此说着的弥亚凝视着前方那座倾斜的方尖塔。   他对着那座斜塔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狂风呼啸着,掠过他的身边。   纤细的淡金发丝在少年苍白如雪的颊边飞扬着。   那低低的声音刚从唇中发出来,就随即消散在风中。   “我骗了你很多次。”   “从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起,一直到现在,我对你说过很多很多的谎。”   “你其实早就知道我对你说了很多谎,是不是?”   拂动不休的淡金额发之下,少年眸底的沁蓝仿佛是流动的水波,透着点点温柔的水光。   “但这一次,不是谎言。”   那是在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就已经约定过的事情。   约好了,就不会反悔。   “我不会离开你。”   他说,   “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那是誓言。   亦是承诺。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和你在一起——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弥亚转回身。   他的眼亮得惊人。   但那并非是光芒带来的亮,而是从少年眸底那看不见的更深之处所绽放出的明亮。   他微微昂首,注视着那跨越了大半个天空已经降临在城市上空,眼看就要落在大地上的白色天梯。   他的瞳孔闪动出淡蓝的微光。   微光在他眸底流转着,闪耀出让人心悸的锋芒。   弥亚将右手向空中举起。   他的神色看起来很平静,也很坚定。   右手上的炽蓝色火焰在燃烧。   火焰在一点点高涨。   它在缓缓地沿着少年的手臂蔓延。   很快,它就会将弥亚整个身体吞噬。   它将以被他吞噬的少年为燃料,燃出熊熊火焰,爆发出足以毁灭一切的可怖力量——   突然之间,一声长鸣。   清脆而又悦耳。   在此刻死气沉沉的大地上响起。   那一声长长的鸣叫声是如此的响亮,在整座城市的上空回荡。   啪嗒。   啪嗒嗒。   那是带着特有的悦耳韵律、仿佛乐声般有节奏的奔跑声,   一下一下,打破了黑夜中的死寂。   那熟悉的脚步声让弥亚心脏蓦然一跳。   他回眸望去——   黑夜沉寂。   巨大的血月悬挂在高空之中,落下的光辉丝丝如血痕从天空流淌而下。   夜幕流火。   一个巨大的火红色身影从远方飞跃而来。   纤细的四肢在黑夜中展开,奔跑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庞大的身躯,跳跃时却轻盈若无物。   宛如月光汇聚而成的白玉巨角是这只月色下的精灵的象征。   四蹄踩踏在砖瓦上,发出玉石般清脆的撞击声。   它轻盈地在一栋栋高楼的顶端上跳跃着。   身姿优雅,犹如在夜色中飞翔。   当它飞跃而起时,身上赤红的毛发在风中如海浪般起伏。   远远看去,像极了一簇在黑夜中燃烧的赤色火焰,又似在夜空中流动着的滚滚火云。   夺人心弦。   火红色的巨鹿在月光下奔跑着,跳跃着。   它踏着漆黑夜色,沐浴着血丝月光,飞跃过一座座屋顶,从广阔的广场上跑过,跨过长长的石阶,奔上高高的祭台……   然后,终于来到了祭台上的少年身前。   清澈的黑眸清晰地映着弥亚的身影,白月鹿低下巨大的头颅,温柔而又亲昵地蹭了一下弥亚的脸颊。   然后,它张开嘴。   黑夜中掠过一道冰蓝的痕迹。   它嘴中衔着的东西落在弥亚的手中。   冰蓝色的箭支。   宛如极寒之处的海底最深处冻结而成的雪山冰峰那般……最美的、亦也是最危险的颜色。   海之箭。 第235章   火红色的巨鹿,如一簇在黑夜中燃烧不息的烈焰,纤细修长的四肢轻盈地踩踏在屋顶上,自远方飞跃而来。   它来到那与它自小一起长大的少年面前,将口中衔着的那支箭送到少年的面前。   从它口中落下的箭支轻飘飘地悬浮在了弥亚身前。   那是一只通体冰蓝的箭。   就像是最寒冷的北方被冰封的大海深处冻结的沁蓝冰川上的寒冰雕琢而成。   而细长的箭身之中,却又像是不断流动着的一汪蓝水。   那是最纯粹的、不带一点瑕疵的清透的冰蓝之色。   美得令人心悸。   但这种心悸却又是因为从它身上隐隐透出的某种无形而又强大的危险。   【海之箭】   看到它的第一眼,弥亚脑中就浮现出了它的名字。   因为实在太熟悉。   那种熟悉的感觉,就像是他第一次看到月之弓一样。   就算没有记忆,也有一种隐约的感觉在告诉他。   它们就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最心爱的东西。   ……   月之弓与海之箭。   它们本就是一体。   它们本就是为了它们的主人而诞生。   为主人而战,那就是它们存在的使命以及唯一存在的意义。   但这样的它们,却阔别了它们的主人以及彼此也分离了上千年的时光。   沉寂千年之后,如今,它们终于重归主人身边。   ……   弥亚凝视着悬浮在自己眼前的箭支。   冰蓝的流光映入他的瞳孔之中,与他眼底的蓝意融化在一起。   突然之间,他左手上的白弓脱手而出。   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他手中、只是偶尔在弓身掠过一道微不可见的浅光的白弓自行飞起。   弥亚睁着眼,看着白弓飞向悬浮在前方的箭支。   当弓与箭交触的那一瞬间——   一道月白色流光自白弓身上涌出。   一道冰蓝色流光自冰箭上涌出。   两道不同颜色亦是不同力量的流光撞击在一起、交融在一起,绽放出奇异的光。   那光是极其柔和的,但竟是强硬地将从天而降笼罩在弥亚周身的血色月光都逼退了出去。   它环绕在少年的周身,宛如一缕柔软的飘带。   它围绕少年飘然起舞时,带起的无形的气流拂过四周,带起淡金色的发丝在黑夜中轻柔地拂动着。   光的飘带掠过之处,隐隐留下一点荧光似的细碎微蓝光点。   那就像是有一股无形而近乎透明的海水环绕在弥亚的周身。   海水涌动时,少年的发丝以及衣角就随着水波飘动起伏,划开极为柔软的弧度。   大角鹿发出一声清亮的鸣叫。   站在还不及自己胸口的少年面前,它低下自己巨大的头颅,亲昵地蹭了蹭弥亚的额头。   黑亮的眸凝视着弥亚,它在用无声的目光告诉着弥亚。   它永远都是他的同伴。   无论何时。   弥亚仰头和那双漆黑的眼眸对视着,他的眼轻轻弯了起来,渗出笑意。   他伸出双手,将那颗蹭着自己的大脑袋搂住。   他什么都没说。   这是他的同伴。   从小一起长大,心意相通的同伴。   他和它之间,从来不需要多余的语言。   弥亚闭上眼,将脸颊贴在对方柔软的毛发上,莹莹如白玉的巨大岔角就在他的颊边。   似飘带一般的流光环绕在他身边,涌动了一下。   细长的冰蓝箭支微颤着,它所经历的一幕幕都自他的脑中闪过。   他看见了漆黑无光的地底深处,无声无息如同死一般的寂静之地。   他看见了在黑暗中燃起的火光,还有那名有着如火一般艳红长发的盗贼一身狼狈地寻找到了埋葬在地下深处的箭匣。   他看见背负箭匣的黑发男子,纵马在大地上奔驰着,没日没夜不眠不休,一路向南奔向王城。   他看见犹豫地盘旋在海面上的大海豚最终还是纵身钻入海中,将沉入海底的黑发男人托出海面。   他看见火红的巨鹿从黑发男子手中接过冰箭,衔着它一路奔跑跳跃而来……   …………   弥亚微微睁眼。   他的脸颊还贴在大角鹿的绒毛上,柔软而温暖地触感传递到肌肤里。   他轻轻地笑了起来。   在这座所有人都在沉睡的城市里。   只有他一个人。   但是,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他有同伴。   很多很多的同伴。   还有……   他一直都能清楚地感觉到,那股从大地上传递来的无时无刻都环绕着他的无形的力量。   那就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温柔而又强而有力的手臂拥抱着他。   他在守护着他。   即使他现在并未在他的身边。   突然间轰隆一声巨响。   大地剧烈地震荡了起来。   伏在白月鹿身上的弥亚猛地抬头。   透过树杈似的大角,他看到了天空中那轮血红的圆月。   那轮血月看起来越发巨大,像是直接往大地上压了下来。   它投落的月光越发浓郁,一缕缕月光简直就像是淋淋的血丝自天空流淌到地面。   海浪在呼啸,一层又一层的高浪重重叠叠地卷起,咆哮得越发厉害。   巨浪一下又一下,凶猛而又狂野地狠狠撞击在守护王城的水幕之上。   那自天穹落下的雪白天梯映入少年的瞳孔中。   它在飞速地落下。   似乎有什么力量让它降落下来的速度比之前快了一倍之多。   它不再如之前那般缓缓地、徐徐地降落,而像是失去了控制那般,肆意地坠落而下。   是的,坠落。   它现在落下的速度只能用从天穹坠落来形容。   当弥亚抬头去看的时候,那个看上去无比庞大的天梯弧道已经在顷刻之间落到了城市的上方。   它就在弥亚头顶正上方,亦是倾斜的方尖塔的正上方。   环绕在天梯周身的不属于人间的力量随着它的降落,簌簌向大地飞来。   自地面看上去,那一道道流光从天梯上坠落,就仿佛是有无数的流星陨石从天穹坠落,向大地冲击而下。   轰隆!   轰隆隆——   接连不断的巨大轰鸣声震撼着整座城市,数不清的流星狠狠地轰击在城市上空。   方尖塔在颤抖,金黄色的光罩更是在剧烈地颤抖。   环绕着城市的运河中的水浪高高地溅起,一层又一层,不断地重叠而起。   巨浪滔天。   大地震动。   在轰隆隆的轰鸣声之中,突然咔嚓一声,那是大地迸裂的声音。   随着支撑光幕的金色方尖塔颤抖不休,它所在之地终于承受不住,裂开了一道口子。   在这片大地裂口的同一时间,就在倾斜的方尖塔前方的祭台也随之剧烈地一震。   底部的台阶陡然裂开。   裂纹自祭台的底部起,如同向四面八方蔓延的蛛网一般,自下而上飞速地攀爬向上。   转瞬之间,就在大地再度猛地颤抖了一下之后,又是咔嚓一声巨响,高大的祭台竟是从中间整个儿裂开成了两截。   几乎是在脚下的祭台裂开成两截的同一时间,弥亚纵身一跃。   少年纤细的身体跃上了白月鹿的后背之上。   他飞跃而起的姿态轻盈得如同展开双翼的白鸟。   浅色的披风在他身后被祭台裂开时掀起的气流吹得高高地飞扬而起,就如同在身后他展开的巨大羽翼。   大角鹿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   跃上鹿背的弥亚仰起头,风带着他淡金色的额发从他的蓝眸前掠过。   他仰头看着天穹。   已经落下的白玉天梯是如此的庞大,如同一座弧形的巍峨重山,重重地压在城市之上。   从它身上坠落的流光就像是从高山上簌簌滚落的碎石,轰隆隆地砸落而下。   天幕之上,守护城市的金黄色光罩已是不堪重负,明暗不定,颤抖得厉害。   当它崩塌碎裂之时,就是整座城市毁灭的一刻——   骑在鹿背上的少年仰头凝视着像是被数不清的流星火雨撞击轰炸而显得异常可怖的天幕。   他的眼睁得很大,瞳孔也异常的明亮。   锐色从那圆而亮的瞳孔中透出。   像是一把无形的利刃,破开阴影,露锋出鞘。   “雅刹尔。”   弥亚叫着大角鹿的名字。   他的手温柔地抚过大角鹿修长脖子上柔软的毛发,但是他的目光是与他动作完全相反的凌厉。   就连喊着大角鹿的声音也仿佛带着一种迫人的锐气。   一字一句,皆是锋芒。   目光锐利的少年说:“我们走。”   在最后一个‘走’字落音的那一秒,祭台彻底崩裂开来。   从中间裂开的祭台两截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缓缓向着两侧倒下。   而就在祭台裂开倒下的那一瞬间,几乎是在同一时刻,白月鹿腾空跃起。   它庞大的火红身躯如飞翔的羽毛一般轻盈地在空中跨越了一个优美的弧线。   它从坍塌的祭台上跃起,在空中划过一道残影,而后,伴随着啪嗒一声微小的声响,雪白四蹄落在前方倾斜的方尖塔上。   祭台崩塌着,自裂开的大地上沉了下去。   同在这一片大地上的方尖塔亦随着大地的颤抖在缓缓下沉。   只是在之前的震动中成为斜塔的它沉陷下去的速度要缓慢上许多。   哪怕已经倾斜到不堪的地步,哪怕在塌陷,哪怕在一点点地沉入泥淖之中,它依然倔强地挺立在地面之上,如一柄斜斜地插在大地上的利剑。   剑尖依然笔直地、毫不屈服地指向天幕之上巨大血月,还有那自血月天穹上跨空坠落大地的白玉天梯。   ——此时此刻,它倾斜的姿态像极了指向天穹的道路。   落在方尖塔上的白月鹿奔跑了起来。   沿着倾斜的方尖塔。   它高高地昂着头,头顶树杈似的巨角迎着呼啸而来的狂风。   它雪白的蹄子踩踏在斜塔金黄色的石壁上,发出清脆而又响亮的脚步声。   在奔跑的白月鹿上,弥亚伸出手。   已经坍塌的祭台上方,那悬浮在空中的一弓一箭瞬间化为一道流光。   流光在夜空中掠过一道弯弯的弧线,落在少年伸出的手上。   少年坐在火红的巨鹿之上。   狂风从他颊边呼啸而过,吹乱了他的淡金的鬓发,将他身后浅色的披风高高地扯向天空。   他仰着头。   如在黑夜中闪耀着光辉的沁蓝宝石而亮得惊人的瞳孔中映着天空中那数不清的像是陨石流星般撞击下来炸开的光晕。   弥亚用力地握紧手。   手中弓身冰凉的触感渗入掌心。   冰蓝的箭支化作流光环绕在弓身四周。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他的同伴们一直都在他的身边。   以另一种形式。   就像是地底深处的那个人此刻在以另一种方式守护着他一样。   火红巨鹿依然在奔跑。   从天幕上落下的血色月光越发浓郁,厚重得近乎实质性一般。   它们形成了血红色的浓雾,自四面八方向这座城市的中心、那正在塌陷在方尖塔涌来。   远远看去,就像是天空中有着一缕缕浓稠的鲜血流下。   它几乎将斜塔整个儿覆盖住,凝聚得宛如流水般的血雾沿着方尖塔流淌下来。   那浓稠的血雾一波又一波地流淌着,涌动而来,缠绕上白月鹿的四蹄,仿佛是要将白月鹿的四蹄缠在血色的泥淖之中,让其停下奔跑的脚步。   不止是从上方流淌下来的浓稠血雾。   大地依然在震动不休。   地面的裂口随着震动在不断地扩张,像是在地上张开巨口的怪物,吞噬着那无数碎裂滚落的石块。   曾经高耸在地面的巨大祭台已经彻底崩塌、沉陷于裂口之中,坠向深渊。   而依然倔强地斜立在大地上的方尖塔也终于承受不住数股不同的可怖力量的撞击,金黄色的石壁上张开了数道裂纹。   裂缝一旦张开,便再也控制不住。   一道道裂口像是蛛网一般迅速地在方尖塔石壁上蔓延、扩张。   自底部向上。   伴随着咔嚓咔嚓的碎裂声,伴随着轰隆隆的地裂声,一块块碎石从方尖塔上掉落。   方尖塔自底部开始崩塌。   裂纹疯狂向上部蔓延,仿佛有一头看不见的怪兽将方尖塔的石壁踩踏出裂纹,以可怖的速度向正在方尖塔上奔跑着的白月鹿追去。   啪嗒!   啪嗒啪嗒!   白月鹿依然在奔跑。   向着天穹。   火红的巨大身躯被迎面而来的血红浓雾包围着,雪白四蹄重重地踩踏在浓稠得近乎在流淌的血水之上。   被它的蹄子踩踏而涌动漾出的血雾就像是向四面飞溅出去的鲜血。   方尖塔石壁的崩塌就追在它和弥亚的身后。   它的四蹄前一秒踩踏过的石壁,下一秒就被裂口追上而崩塌落下。   只要慢上一秒,它和它背上的少年就会随着崩塌的石块一同从天空坠落——   风声在弥亚耳边呼啸。   载着他的白月鹿奔跑着,风驰电掣。   太快。   快得他除了耳边狂风鼓动的声音之外再也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   两侧的景色以近乎残影的速度从他身边掠过。   无论四周如何变化,他的眼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盯着那座那高悬在天穹之上的天梯。   ——斜塔的塔尖所在之处,就是离降落在城市上空的天梯最近之处。   在呼啸的风声中,在视线中越来越大的血色圆月中,在越来越近的塔尖之前,弥亚抬起手中的弓。   围绕着弓身缓缓旋转着冰蓝光点瞬间化为一道流光,从少年的拉紧弓弦的指尖穿过。   化为冰蓝色的利箭,搭在弓弦之上。   突然,就在他举弓的这一刻,一声低低的叹息在弥亚的脑中响起。   那是和之前在他脑中响起的声音完全不一样的声音。   厚重而绵长,低沉而悠远。   仿佛来自遥远的空旷之地,又像是海浪涌动时经久不息的浪涛。   那亦是……让他从灵魂深处感到熟悉的声音。   【万年之前,大地上一片混沌……】   【那个时候,大地上是荒芜的,愚昧而又无知的人类在大地上浑浑噩噩地生存着,茹毛饮血,如同蛮兽。】   哪怕是到了最紧急的这一刻,那个低沉的声音依然不急不缓,平稳地、徐徐地在弥亚脑中讲述着过去。   【然后,天梯开启,众神降临大地,引导人类,人类从此摆脱了野蛮和蒙昧,开启了属于他们的文明……】   【是诸神,指引人类走向兴盛。】   【人类信仰和侍奉我等,而我等则庇护人类的国度,引导他们走向正确的道路。】   【人类在大地上的繁荣,皆是因为我等的庇护。】   【天梯毁灭,大地和神国的联系将永远断绝。】   【现在,我的孩子,作为神祇,如今亦作为人类的你……真的要替人类选择永远失去我等庇护这条没有未来的道路吗?】   身下火红的巨鹿依然在奔跑。   脑中那仿佛能渗透人心底深处的低沉声音悠悠地回响。   那个声音告诉他,从古至今,是神,一直在引导人类走向正确的道路。   狂风迎面而来。   凌乱拂动着的额发影子在少年湛蓝的眸底剧烈地晃动着。   那晃动的影子就像是在他眼底涌动的海浪。   这一刻,万物寂静,只有身下巨鹿的蹄声在耳边回响。   这一瞬间,那许多曾在他生命中经过的人一一在弥亚脑中闪过。   在战场上被利枪贯穿喉咙的特勒亚将军……   死战不退、力竭而亡的戴维尔王……   自高高的祭台上如折翼之鸟坠落的帕斯特王太子……   还有……用颤抖的声音说出‘我不愿意’这句话的奥佩莉拉夫人……   一切,都是宿命。   所有的人,都必须遵循命运的安排。   无论是死亡,还是毁灭。   “不。”   少年发出了声音。   在呼啸的狂风中,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   “那并非是引导,而是掌控。”   众神所引导的,是神祇塑造出的‘人类的文明’。   它从来都不是真正属于人类自己的文明。   如那位波多雅斯初代王所说的一般,就像是一个可以随意揉捏的泥巴玩偶,众神肆意地在其上雕琢自己想要的东西,从而得到自己想要的形态。   一旦不如意,就轻易地毁灭和舍弃。   “或许人类能走向文明的世界,的确是因为神灵的引导。”   “但那并不代表神就有资格掌控人类的未来。”   哪怕是给予子女生命并将其抚养长大的父母,也没有资格掌控子女,决定子女的未来。   众神亦是如此。   人类是一个独立的生命。   他们有着自己的意志。   他们从来都不该是神灵的玩具,更不是神灵的奴仆。   “所以,到此为止吧。”   少年清亮的声音坚定地在风中响起,被旋风吹着卷向天空。   “让诸神的时代就此终结——!”   夜幕苍穹。   月光宛若血色流火。   数不清的流星轰隆隆地撞击在光幕之上。   大地在剧烈地摇晃。   地面上的裂口蜿蜒。   一点点沉入裂口之中的斜塔在崩塌。   白月鹿在颤抖的斜塔塔身上飞驰,即将奔到指向天穹的塔尖。   鹿背上的少年弯弓搭箭。   他的瞳孔中倒映着夜幕上血红的圆月和白色的天梯。   弦如满月。   绷紧到了极限。   蓄势待发。   对准天穹的箭尖一点沁蓝荧光流转不休。   无形的气流从箭尖扩散开来。   酝酿在箭尖中的可怖力量宛如即将喷发的火山已经蓄积到了顶端——   【是的,人类是聪慧的……但,即使已经拥有了智慧,即使已经开启了文明的纪元,但是他们的心底依然潜藏着那与生俱来的……永远也无法抹去的野蛮和愚昧……】   【暴虐、贪婪、傲慢、虚荣、杀戮……他们的欲望永无止境……】   【人类本性如此。】   【他们总是被欲望迷惑住双眼,从而走向错误的道路。】   【我的孩子,你可曾想过,若是放纵他们走向自己选择的道路,那注定是自我毁灭的未来。】   少年笑了起来。   “人类并不弱小,就算无人指引,他们也必然能在无数的错误中寻找到正确的道路。”   他高高地昂起头。   “而且……”   他高举着手中的弓。   他手中搭着利箭的弓弦已绷紧到了极限。   “如果人类真的最终走向了自我毁灭的道路——”   啪嗒啪嗒,蹄声急促。   白月鹿已经奔跑到了斜塔的顶端。   即使前方已没了路,它依然风驰电掣地奔跑着。   在倾斜的塔身上,它飞驰向前。   在高高的塔尖之上,它迈开四蹄。   纵身一跃——   宛如一簇燃烧火焰的巨大身躯飞跃而起,四蹄腾空,展开极近优美的身姿,在空中飞跃开一道赤红的弧度。   时间仿佛都停顿在这一瞬间。   骑在白月鹿上的少年的身影映在那轮血红的圆月之上,如嵌入其中。   在它跃起的那一瞬间,它身后刚刚一路奔跑着的斜塔已整个儿彻底崩塌。   崩裂开的无数碎石在轰鸣声中向大地坠落。   天空之中,少年松开指尖。   他的声音响彻天穹之上。   “——那也是人类自己选择的未来!”   嗡的一声。   冰蓝利箭破空而出。   它所到之处,带起无形的气流,卷起飓风。   它像是被龙卷风卷起的滔天巨浪,咆哮着直冲天空。   轰隆一声巨响,响彻天地。   整个天空都仿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一瞬的凝固之后,天梯陡然崩塌。   它在顷刻间碎裂开来。   碎裂开的白玉石簌簌从天空掉落。   只是那白玉石坠落到半空时,又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融化,化为乳白色的液体从高空中落了下来。   放眼看去,看到的是一道道乳白的流浆从天空流淌而下。   天梯本就位于崩塌的方尖塔上空。   如今,大地已经停止了震动,也不再向下塌陷。   还未来得及沉入地下的方尖塔的碎石堆积成一座小山。   而位于它上方的天梯融化成一道道乳白流浆从天空流下,恰好就流淌到这座碎石小山之上。   乳白流浆自上而下流淌着,一点点地将其覆盖。   乳液渗入碎石的缝隙之中,顺着缝隙向下渗漏,而后,渗到大地的裂口之中。   白玉流浆不断地流淌下来,流入大地的裂口之中,一点点地将裂口填满,甚至到了最后溢了出来,流淌到了地面。   而后,白玉琼浆再度化为冰凉坚硬的白玉。   它嵌在大地中,将地面的裂口填得满满地,远远看去,像是嵌在地面的雪白花纹一般。   当白玉流浆自空中流淌而下的同时,黑暗也在一点点地散去。   血月随着夜幕消失在空中。   城外汹涌的海浪也无声无息地退去。   夜幕落下,白日重现。   灿阳当空,明亮的阳光重新照耀着这座差点被毁灭的城市。   数不清的细碎荧光飞散在空中,那是天梯碎裂后撒向四面八方的残余的神力。   在这个神灵从此消失的世界里,它们很快就会彻底消融在空气中。   但如今,它们暂时还纷纷扬扬地从天空散落下去。   像是细碎的钻尘,像是细沙般的碎玉,像是飘落的小小雪花,闪动着微光,簌簌地撒向大地。   地面上,沉睡着的人们一个接一个睁开了眼。   他们从漫长的梦境中醒来,睁开眼,就看见了周身飞落下来的细碎荧光,在阳光之中闪闪发光,美得如同幻梦一般。   不少人都下意识伸出手,接住落下的荧光。   “真美啊……”   看着满天洒落的细碎光点,他们都不由得发出如此的感慨。   广场外的一处墙角,胖乎乎的少年揉着眼从地上爬起来,仰头看着从天空纷纷扬扬撒落的细碎荧光。   他伸出手,点点荧光落在他的掌心。   他眨了眨眼,肉肉的脸上露出几分困惑。   奇怪……他刚才是睡着了吗?   一边纳闷着,胖少年一边下意识抬头望去。   这一抬头,他的眼猛地睁大。   他张着嘴,瞪着眼,一脸呆滞地瞪着前方。   不只是他一个,这一刻,几乎所有才刚刚醒来的人傻傻地看着前方,大脑呈现短暂的空白之中。   前方,那宽阔的广场之上,那曾经在大地上耸立了千年的高高的方尖塔没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菱形的水晶金字塔。   它只有方尖塔的一半之高,但呈现六角菱形的它要宽大了许多。   它的中心是不规则的金黄色玉石堆砌而成,被凝在其中。   一层半透明的乳白色水晶将其包裹其中。   塔的表层光滑至极,几乎就像是融化的水晶流淌下来形成的一般。   远远看去,仿佛是一个有着乳白蕊心的巨大金字塔状钻石。   它耸立在大地之上,沐浴在阳光之下,乳白色水晶折射着明亮的阳光闪耀出炫目的光华。   它脚下的大地嵌着雪白的玉石,仿佛是环绕着着巨大钻石镶嵌饰物。   阳光落在其上,让其波光粼粼,仿佛流动的水波一般。   晶莹剔透,流光溢彩。   这座高达二三十米的水晶金字塔是如此的华美而壮丽,夺人心魄,闪耀的光辉让任何人都无法移开双目。   胖少年呆滞地看了那座华美的水晶金字塔许久之后,终于回过神来。   他咧开嘴,开心地笑了起来。   真漂亮啊。   这么漂亮的地方,果然是最适合小叔叔的婚礼了。   只是……   “小叔叔,我赚了很多很多的钱,还没来得及给你花呢。”   为什么你这么快就要结婚了啊?   他正小声嘀咕着,突然觉得左腿一重。   低头一看,一个圆滚滚的肉球似的小娃娃扑到他的腿上,抱着他的腿,口齿不清地喊着‘大侄子’。   胖少年的脸顿时垮了下来,一脸郁闷之色。   可恶,他叫的才不是他这个还不到三岁说话都会流口水的小叔叔!   一双手伸过来,将胖娃娃抱起来。   抱起自家儿子的中年胖商人与站在身边的夫人相视一笑。   他们一家不远千里赶来王城,就是为了亲眼看见他们曾经视为亲子的少年的婚礼。   哪怕那个少年早已是他们无法企及的存在,他们也希望至少能在这个时候为其送上他们的祝福。   “那是神为了祝福他和陛下,而降下的神迹吧。”   他笑着这么说着,抱着怀中的孩子,远远地眺望着。   此刻,接连回过神来的人们也不由得发出了声声惊叹。   寂静的大地再一次变得喧闹了起来。   众人们也与中年胖商人是一样的想法。   毕竟如此宏伟壮丽的水晶金字塔居然在他们沉睡的短短一瞬间就出现在大地之上——无论怎么想,这都是只有神迹才做得到的事情。   所以,这一定是众神为他们的皇帝陛下和大祭司殿下的婚礼赐予的祝福。   众人如此想着,不由得露出灿烂的笑容。   他们向前涌去,举起双手发出高声的欢呼声。   那欢呼声响彻在这座城市上空。   人声鼎沸,众人欢腾雀跃,庆祝着这个被神所祝福的盛大典礼。   浮云在蔚蓝色的天空展开,微风掠过大地。   阳光灿烂。   已重新跌落河床中的河水哗啦啦的流淌着,一如往常,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风席卷着欢呼声环绕在空中,带着飞散在空中的细碎荧光,将它们投向这座城市每一个角落。   …………   晶莹剔透的菱形塔的塔顶,是一片平坦的平台,是融化的白玉石凝结而成。   啪嗒。   从高空中落下的大角鹿落在塔顶,四蹄踏在白玉石板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少年从它的背上一跃而下。   他短袍的衣角随着他的动作飞扬而起,淡金发梢掠过他的眼角。   落地的一瞬间他就飞快地向前跑去。   塔顶之上,年轻的帝王静静地躺在地上。   他微微侧着身,偏着头,金色的长发在乳白色的玉石上散落了一地。   浓密的睫毛在他的脸上落下极深的阴影,和他苍白的脸色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   来到萨尔狄斯身前的弥亚跪坐在萨尔狄斯的身边,他伸出手。   他的手指碰触到的萨尔狄斯的身体冰凉得厉害。   萨尔狄斯的唇色一贯是很淡的冷色,但是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是没有一点血色的苍白。   白得如同萨尔狄斯躺着的白玉石板的色调,就连身体的温度也是和石板一样的冰凉。   若不是还有着若有若无的鼻息,眼前这具身躯就像是已经彻底失去了生命力。   那一点胸口起伏的痕迹是如此的微弱,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停止。   ——他以身为人柱的自己为引,点燃了大地之树,粉碎那个空间,释放了所有的大地之力——   弥亚的手指抚过萨尔狄斯冰冷的脸庞。   ——那是以自身的灵魂和生命燃烧起的火焰——   蓝眸中点点水痕,柔软如水波荡漾。   透出一分朦胧的雾气。   “真蠢。”   弥亚已不记得,这句话,自己到底对萨尔狄斯说过几次。   但或许他自己并不知道,每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看着萨尔狄斯的眼神都非常的温柔。   如同现在一样。   他看着萨尔狄斯,目光从那张对他而言再熟悉不过的眉眼上一点点掠过,仿佛在用目光描绘对方的面容。   萨尔狄斯的容貌一直都是极其好看的。   幼时是秀丽的美,长大后,就成了锋芒毕露的美。   哪怕在生命气息几近消失的此刻,那闭着的眼角依然带着凌厉的锐气,如同可以破开一切的利枪之尖,气魄凌人。   明明线条凌厉的面容,偏生就是给人一种危险得让人不由得为之心跳的俊美之感。   摸了摸那张好看的脸,弥亚眼角微弯。   俯视着萨尔狄斯,他轻轻笑了起来。   真像。   他想。   现在的情景真像是他第一次和萨尔狄斯相遇的时候。   那天夜晚,他将年少的萨尔狄斯从海中拖到岸上。   那个时候,那个唇红齿白的金发美少年也是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纯金色的发散落在地上。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初见的那一刻。   “萨狄,那个时候的你,现在的你,都像极了沉睡中的睡美人啊。”   弥亚轻声笑着说。   “如果你现在醒着,大概不会喜欢听这种话。”   少年歪了下头,说道。   “不过,就算听到了也没关系……反正你也听不懂。”   少年说话的声音一点点地低下去,变得微不可闻。   他缓缓地俯下身躯。   他的右手依然抚在萨尔狄斯的脸颊上,但是在俯身的同时,另一只手按在一侧,按在萨尔狄斯散落在地上的金色长发上。   手指微微攥紧,金发就缠绕在了白皙的手指上。   在弥亚深深地低下头的时候,那柔软的淡金色发丝就垂落在萨尔狄斯冰凉的脸颊上。   发梢轻轻从脸颊的肌肤上滑过,然后,没入对方的鬓发之中。   淡金色的发丝和深金色的发纠缠在了一起,折射着从天空落下的阳光,仿佛融化在了一起。   少年闭上眼,细长的睫毛掠过对方的鼻尖。   他的唇,落在萨尔狄斯的唇上。   往日亲吻他的时候总是无比炽热的唇,此刻却是从未有过的冰冷。   他用自己的唇轻柔地蹭着那苍白的唇,想要一点点地将自己的温度浸染过去。   弥亚细细地亲吻着萨尔狄斯,抵开对方的唇瓣,探入对方唇齿之中。   那在不久之前、在那个大地深处的世界里,曾经被萨尔狄斯还给他的力量,在这一刻循着两人唇齿交融的地方,被他再一次送回萨尔狄斯身体里。   他吻得很认真。   这一吻,或许对他而言如同誓言。   那是被打断的婚礼上两人未来得及向彼此许下承诺的誓言的吻。   【我向你发誓,我的一切属于你。】   【你呢?】   【你会将你的一切……交给我吗?】   弥亚抬起头。   他的眼微微睁开,凝视着近在眼前的人。   “萨狄。”   他轻声说,回答着那个当初他未曾来得及回答的问题。   “我会将我的一切,都交给你。”   他神色黯然地看着气息微弱得近乎于无的萨尔狄斯,低声喃语着。   “……可是,你还能听到我的回答…………”   在弥亚最后一个吗字还没吐出口的那一瞬间,他的后脑突然被什么东西一把按住,将他的头一下子压了下去。   才分离了不到半分钟的双唇在这突如其来的一压之下再一次重重地贴合在了一起。   只是这一次,是猝不及防。   弥亚睁大了双眼。   他睁得圆溜溜的瞳孔中清晰地映出了他以为不知什么时候能醒来甚至或许不会再醒来的那个男人缓缓睁开的双眼。   年轻的帝王睁开眼,长长的睫毛染着一点光晕,将折射进来的阳光染进了眼底。   碧色的翡翠。   漆黑的黑耀石。   那双异色的宝石闪动着锐色的光芒,将眼前的少年映入、或者该说吞入眸底深处。   他的右手伸过去,抚上了弥亚按在地上的那只手。   他的手指探进去,和弥亚的手握在一起。   十指交扣。   他的眼微微睁着,锐利的眼角弯起一点细长的弧度。   他的眼底晕开着眼前的人的影子。   他依然还很冰冷的唇温柔而又强硬地纠缠住对方的唇,仿佛是想要从对方温暖的唇上汲取暖意。   那是极尽温柔的吻。   铭刻着深不见底的爱恋。   明明冰冷的唇,但这个吻却有着几乎能让人融化的炽热。   让沁蓝的眸一点点融化在其中。   让眼底泛出点点水雾的少年依恋地沉醉在彼此交融的亲吻之中。   沉醉在这个几乎让彼此都融化的吻中的弥亚并没有发现。   萨尔狄斯那只与自己十指相扣的手,悄悄地、无声无息地,将一枚金色的指环套上了自己的手指。   纯金的指环套在白皙的手指上,海蓝宝石嵌在其上。   一如少年眼眸漾起的沁蓝之色。   在阳光之下,如一汪清透的水波,涌动着点点醉人的蓝意。   【你的一切属于我。】   【而我,亦属于你。】 第236章   不知何时苏醒过来的年轻帝王已坐起身来。   他的左手按着怀中人的后脑上,手指纠缠在淡金的发丝深处。   他的右手握着弥亚的手,手指探入对方指缝,在与之十指相扣的同时,指尖不断地轻轻摩挲着弥亚指根处被他刚才悄无声息套进去的纯金指环。   嵌在其上的海蓝宝石在阳光下漾开海波涌动一样的光晕。   微微睁开一点缝隙的眼凝视着眼前的人,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在苏醒的那一瞬间自己听见的话,萨尔狄斯眼角弯起细长的弧度,原本的锐利软化成柔软的痕迹。   他弯得细长的眸中透出的目光透出深深的笑意。   依然还有些冰凉的唇毫不客气地从对方唇上汲取着他依恋的暖意。   【我会将我的一切,交给你。】   那是他亲耳听见弥亚向他许下的诺言。   那是他终于从弥亚口中得到的承诺。   经历了太过漫长的时间,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如今,他终于将他最渴望的宝物拥入怀中。   他终于完全地拥有了怀中的这个人。   “弥亚……”   这个声音,沙哑到萨尔狄斯自己都难以想象。   不知为何,他的脑中在这一瞬间突然掠过了那一天灼眼的阳光之下溅了他半边脸的血红,掠过了这么年里他握着手腕上的海蓝石手链坐在冰冷的月光下发呆的无数个夜晚。   他能感觉到自己呼喊着怀中人名字的声音有着微不可闻的颤抖。   在那些孤寂得几乎让人发疯的日子里,他曾无数次做过这样的梦,他曾无数次想象过此刻的这一幕。   而如今,真的到了现在这种时候,他心底却又莫名……落不到底。   萨尔狄斯曾听旁人说过。   有时候太幸福了,就会有幸福得让人害怕的感觉。   那个时候,他完全无法理解。   既然觉得幸福,又为什么会感到害怕?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但现在,他终于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句话。   微垂下眼,浓密睫毛在略显苍白的脸上落下浅色的影子,萨尔狄斯牢牢地将弥亚那只戴着指环的手扣在掌心中,亲吻着拥在怀中的珍宝。   他吻的很深、很深,侵入到深得不能再深的地方。   他吻得很用力,执拗地纠缠着对方柔软的唇瓣,热切地将其含在唇齿之中。   他仿佛想要借由这种彼此间亲密的接触来确认这一刻的真实,像是在发泄自己这些年所有苦苦的寻找和思念般,将自己可怕的爱恋之情倾尽其中。   萨尔狄斯的唇明明是冰凉的,但是他的吻却在一点点变得灼热。   这个灼热到几乎让人融化的吻,说不清被融化的人,是对方,还是他自己。   “……弥亚……”   亲吻的间隙之中,他再一次低低地、温柔地轻喃着怀中人的名字。   那声音很轻,轻得说不清到底是在呼唤着对方,还是喃喃地念给自己听。   “嗯……”   被叫了的弥亚迷迷糊糊中地唔了一声作为回应。   耳边喊着自己名字的声音是低沉到沙哑的,但那沙哑中透出一分旖旎,莫名让人耳膜发痒。   心口更是微微发烫。   就连弥亚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在什么时候,那个喊着自己名字的声音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渗透到了他的心底最深处。   生根,发芽。   他的神志还有些恍惚。   一开始,突然被反吻住的他尚未来得及回过神来的时候,萨尔狄斯就趁着他失神的一瞬间,毫不客气地攻城掠地。   那是看似温柔但其实极为强硬的吻,带着极大的侵略性。   男人像是想要确认已经属于自己的东西般不留丝毫余地地侵略过来。   侵略得完完全全,吞噬得彻彻底底。   眼见萨尔狄斯苏醒后的喜悦让弥亚来不及多想,只是下意识轻轻地回应了一下对方的吻。   但是他却没有想到,自己只是一点心软,就被对方抓住破绽,趁虚而入,一举侵占到底。   等弥亚稍微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被萨尔狄斯那贪婪无度的索取逼迫得难以呼吸。   哪怕试着想要回应一下对方的吻,他也完全跟不上对方的节奏,只能软软地靠在萨尔狄斯胸口,被动地承受这个激烈的吻。   彼此纠缠着的亲吻粘稠至极,更是甜腻到了极点。   缺氧的眩晕感和几乎让人麻痹的甜腻感这双重冲击让他的脑子一时间像是陷入混沌了般,几乎忘了其他。   而就在这个时候,哗的一下,巨大的欢呼声突然从四面八方传来。   弥亚一下子被惊醒过来。   被惊醒的他猛地反应过来。   现在他和萨尔狄斯是在广场之中,高台之上。   有数万之众围绕在四周。   虽然不久之前这数万之众都已经很沉睡过去了,但是听刚才那震耳欲聋、响彻天空的欢呼声,很明显,这些沉睡的人全部都——醒——来——了!   所以……   他刚才……   众目睽睽之下……   万众围观之下……   他和萨狄……和萨狄狄、狄………………   轰的一下,弥亚整个脑袋像是被水蒸气熏蒸过一般,本还有些苍白的肌肤瞬间尽数涨成了通红的色调。   他双手按着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涨红着脸只能发出无措的呐呐声。   惊慌中的弥亚睁着眼,无措地看向萨尔狄斯。   一双眸像是刚刚从海洋中捧出的清透宝石,蒙着一层水雾,那沁蓝之意若隐若现之间,却是越发的动人心弦。   看上一眼,就不由自主地沉溺于那一片透亮的蔚蓝色水波之中。   萨尔狄斯笑了起来。   他温柔地吻了吻一张脸跟熟透了苹果似的弥亚的眼角,将处于无措中的心爱之人拥入怀中。   他知道的,其他的事情也就罢了,但是在这一方面上,弥亚尤为脸薄。   哪怕只是当着有限的几个人的面和自己亲昵一些,都会觉得不好意思。   现在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自己……   咳。   的确是太为难他了。   抚了抚怀中人的颊,指尖能清楚地感觉到从弥亚脸上传来的发烫的触感。   就像是被火烧似的。   弥亚难得乖乖地被他拥在怀中,只是一张脸整个儿都埋在他的胸口,像是将头埋在沙地里的小鸵鸟似的。   萨尔狄斯低头去看的时候,只能看见一只从淡金发丝中挺立出来的耳尖。   已经彻底被染成粉红色的耳尖偶尔还微微地抖动一下。   实在是……可爱得要命!   以极大的自控力强忍住低头一口咬住那在刚才抖了一下的粉嫩耳尖的冲动,萨尔狄斯再度摸了摸弥亚的头发安抚他。   一阵接着一阵的巨大欢呼声自四面八方传来。   他抬头看去。   此刻,他和弥亚身在这座融化而成的水晶金字塔状的高塔顶端。   而高塔之下,一众武将文臣都已经从沉睡之中苏醒了过来。   以老宰相亚图多德为首,他们向着这座水晶金字塔、亦是他和弥亚所在的方向跪伏在地。   明亮的阳光之下,一众人都虔诚地俯下身,深深地低下头。   风再一次刮了起来,掠过这座城市的大地。   当它吹过的时候,那无数摆放在广场的鲜花都舞动了起来。   花茎在风中摇摆着,无数的花瓣被风卷上高空,它们肆意地飞扬着,和空中纷纷扬扬洒落的光点纠缠在一起,掠过广场,洒落在外面的大地上,洒落在围绕在广场周围那些正高举着双手欢呼着的民众们的身上。   而接住花瓣的人们再一次将花瓣抛洒向空中。   在举行这场典礼之前,不少民众心底都惴惴不安。   他们很担心,一个有违世间伦理的结婚典礼——尤其其中一位还是被神宠爱着的、侍奉神灵的大祭司——这样的婚礼会不会招致神的怒火,让神灵对他们降下神罚。   但现在,一度对他们的皇帝和大祭司的婚礼感到疑虑的他们在亲眼看见、更是亲身经历了奇迹降临的那一幕之后,他们所有的不安都消散得无影无踪。   天空中宛如点点雪花的光点还在纷纷扬扬地洒落大地,在阳光下泛着美丽的微光。   那座晶莹剔透的华美水晶金字塔就矗立在他们的眼前,耸立在大地之上。   这些,都是众神给他们的皇帝陛下和大祭司殿下送来的神迹和祝福。   放下心来的他们肆意的呐喊着,欢呼着。   喜悦的气氛从广场四周蔓延开来,很快就传染了整座城市。   整座城市都陷入了欢腾之中。   火红色的旗帜在空中飞扬。   一波又一波的欢呼声如席卷的海浪般,在城市上空不断回响着,此起彼伏,伴随着王城高空中簌簌洒落的光点和被风卷的四散而去的花瓣。   环视着下方众人的萨尔狄斯的唇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虽然他早就有心理准备这场婚礼会遭到许多人的抵触,更是做好了强硬地镇压所有反对者的准备。   但是,对他来说,他一点都不希望在自己最为在意和重视的典礼上出现那样糟糕的状况。   现在……   虽然眼前所谓神迹的一幕只是一场阴差阳错的误会,但是,在这个典礼上,没有质疑,没有抵触,没有不安和混乱,只有明媚的阳光,只有随风掠过大地的簌簌花瓣,只有众人们的欢呼声和祝贺声。   这一刻,他的心情就如同此刻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晴朗到了极点。   “弥亚。”   心情愉快的萨尔狄斯笑着,轻声地叫着怀中心爱之人的名字。   “…………”   大概此刻脑子还处于懵逼状态的弥亚没有回应。   “这里是我和你的婚礼。”   萨尔狄斯低头。   他将唇刻意凑到怀中人的耳边,低低地说着话。   微热的吐息掠过时,就让从淡金发丝中露出的粉色耳尖因为觉得痒痒的又动了一动。   “现在,典礼仪式都已经结束了。”   他微笑着说着话。   他的指尖抚摩着被他戴在弥亚手上的指环,微弯的异色眼眸中盛满了几乎溢出来的笑意。   “所以,现在,我们已经结婚了……你知道吗?”   萨尔狄斯的话并没有立刻得到回应,但一直将脸埋在他胸口的弥亚微微抬起了头。   弥亚用眼角余光偷偷瞄了一眼自己的手。   一直被萨尔狄斯握着的左手上,指根处嵌着海蓝宝石的金色指环映入他的眼底。   少年瞳孔中湛蓝的水波微微漾了一下,唇也轻轻抿了起来。   他抿着唇似乎在努力地酝酿着什么。   下一刻,弥亚突然抬起双手,一把捧住萨尔狄斯的脸颊。   然后他仰起头,闭紧眼凑过去,用力地亲了萨尔狄斯一口。   那亲吻的力度之快、之猛,简直就像是撞了一下萨尔狄斯的唇似的。   伴随着四面八方传来的突然高涨的欢呼,弥亚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脸腾地一下又变得通红。   刚才当着无数人主动亲的一下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羞耻心。   他有种整个人都已经被煮熟了的错觉,就连耳朵那里都仿佛烧了起来。   唇张了又张,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弥亚一伸手。   双手搂住萨尔狄斯的腰。   他低头,将自己的额头抵在了萨尔狄斯的胸口。   “…………嗯。”   那是将烧得滚烫的额头抵在萨尔狄斯胸膛上的少年发出一声如小奶猫般微不可闻的唔嗯声。   他说,嗯。   抬手拥住搂着自己的腰不放手的弥亚,萨尔狄斯低头,那扬起浅浅弧度的唇落在眼前柔软的淡金发丝上。   无比轻柔。   更是极尽温柔。   这一刻,仿佛漫天的阳光都落入了年轻帝王的瞳孔之中。   他的眼灿如骄阳。   明媚的光驱走了曾经沉淀在他眼底深处的阴晦和灰暗,光华浸染,让他的眼甚于一切的明亮。   萨尔狄斯拥着弥亚,仿佛他双臂中所拥着的,就是他全部的世界。   从这一刻起   在万众瞩目之下   在万众见证之下   他们成为了彼此的伴侣。   从此之后,他们拥有着彼此,是彼此间最重要的存在。   从今以后,他们将陪伴彼此,他们将一直紧握着彼此的双手,一起走到生命的尽头。 第237章   寂静之地,一片黑暗无边无际地扩展出去。   但是黑暗的尽头,仿佛又隐约能看到一道透来的曙光。   男人静静地待在这片没有一点声息的寂静之中。   他坐着,垂着头。   苍白而又干枯的发散落在削瘦得仿佛只有一层皮的脸颊上。   骨瘦如柴的手搭在竖起的那只膝上,只有一层薄皮裹着几乎显出指骨形状的手指垂落着。   他胸口以下的身体大半都是森森白骨,看上去整个人显得异常可怖。   细碎得微不可见的点点荧光从他身上散开,消融在黑暗之中。   他身体的边缘在以极慢的速度一点点溃散着,看起来就像是他的身体正在逐渐融化在这片漆黑中。   男人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指尖散开点点细碎荧光,一点点溃散着。   这并非是他真正的身体。   他真实的身体早已随着那个大地深处的特殊空间的崩塌一并被粉碎在虚无之中。   ——或许该说,终于彻底死去。   此刻在这里的,只是他最后残留下的一抹意识。   而他的意识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他的那位后裔的意识深海之中。   他的那个后裔释放了所有的大地之力。   以凡人之身掌控神力,以燃烧自身的灵魂和生命释放神力。   以此,正面与神灵对抗。   他亲眼看着那个年轻的后裔做到了他都难以想象的事情。   在空间彻底崩塌的前一秒,亦是天梯粉碎的那一刹那,他直接将自己的意识潜入当时已经失去意识的后裔之中,在最关键的一瞬间将抵挡天梯的大地之力猛地收回。   他借着最后这一点大地之力的爆发,带着他的后裔脱离了那个崩塌的大地空间。   ……   男人轻轻握住自己如枯骨一般的手,闭上眼。   他这位后裔的自我意识强悍得可怕,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身为入侵者的他很快就会在这里消散。   以比他想象的还要快上许多的速度。   他倒不是害怕消散。   毕竟,他其实早就已经死了。   现在在这里的,不过是他死前残存的最后一抹意识而已。   更何况人类所畏惧的死亡……对受尽折磨上千年的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   而且,他已经达成了他的梦想。   天梯已经毁灭。   神国和人间从此隔绝。   神力再也不能降临人间。   众神从此不能再肆意地掌控、毁灭人类。   ……   这就够了。   男人垂着头,闭着眼,静静地等待着最后消散的时刻。   他的周身寂静无声。   静得让人的心底空空落落的。   有一种异常空虚的感觉。   他明明早已习惯了这种如死一般的寂静。   但是这一刻,他却不知为何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平静。   ……是了。   终究还有一件事。   他以为自己不会后悔,但千年来其实从未曾放下过的事。   他的背叛。   他犯下的罪。   对那位……   黑暗中,闭着眼的男人重新睁开了眼。   他仰起头,看向上空,看向这片黑暗之地遥远的尽头。   黑暗的尽头,是离他无比遥远、且触不可及的曙光。   那道曙光温柔地将光芒洒落在这片黑暗中,一点点地浸染到黑暗中,一点点地融化了黑暗。   就算只是这样遥远地眺望着,也能感觉得到那道曙光有多么温暖。   他也曾经拥有过这样的温暖。   但,是他自己,亲手熄灭那束能温暖他的光芒。   哪怕在千年中承受着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痛苦和折磨,哪怕身体在不断地腐朽,但男人的眼一直都有着不熄的火焰,看似黯淡的眼底深处却有着永远不会磨灭的精光。   他追寻着自己的理想,并有着为自己的理想献出一切的觉悟。   他坚定地走在自己选定的道路之上,毫不动摇。   所以,懂得自己在做什么更懂得自己所做的一切的意义的男人的目光从来都是清明的、锐利的,没有丝毫迷茫和困惑。   但,这一刻,他置身于无穷的黑暗之中,遥望着远方那缕曙光时,他的眼底却泄出一丝恍惚之色。   他恍惚着,想起了之前自己还身在那个大地深处的空间中时,他和他那位年轻的后裔的对话。   那个时候,认为年轻后裔做出愚蠢的行为、让自己千年的布置毁于一旦的自己濒临疯狂。   他近乎歇斯底里地冲萨尔狄斯咆哮着、怒吼着,斥责着对方的愚不可及。   萨尔狄斯神色淡淡地看着他,目光冷漠。   他任由他絮絮叨叨地叱骂着、像是疯子一样怒吼着,并未开口打断他。   一直到自己说完,萨尔狄斯才低低地笑了一声。   【你曾憎恶神灵肆意操纵人类的命运,但现在的你,究竟和你所憎恶的神灵有什么区别?】   年轻的人类帝王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将他所有的咆哮都堵在喉咙里。   就是这么一句话,让他的心脏深深地沉了下去,沉到无止尽的深渊之中。   一种说不出的冰冷感从心脏蔓延到五脏六腑。   而偏偏就是这种如坠冰窖的冷意,才终于让一度失控的他重新恢复了理智。   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或许吧……我变成了我最憎恶的模样。”   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的他继续和萨尔狄斯对话。   “但,我的后裔啊,你对不该给出信任的那位给出了信任……你应该知道,你的行为,将会让人类彻底失去唯一从神祇手中获得自由的机会,你将成为整个人类的罪人。”   萨尔狄斯用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给错了信任?”   “身为帝王,你不该如此轻易被自我的感情蒙蔽和动摇……你不明白,就算外貌一样,但神和人终究是不同的存在。”   心中掠过自己这位后裔终究还是太年轻、太容易被感情左右的感慨,他摇了摇头,叹息着说了下去。   “神灵高高在上……他们永远都不可能理解我们的不甘,永远不可能真正懂得身为人类的我们。”   萨尔狄斯发出一声低低的嗤笑。   “‘神子是神,所以,他永远不可能真正懂得身为人类的你的心情’。”   “纳普修斯,你是这么想的,是吗?”   在已经度过千年漫长岁月的他面前,年仅二十多岁的年轻帝王或许的确太过于年轻。   但,很多时候,年龄和经历并不代表一切。   很多时候,经历过太多的老人甚至还不如年轻的孩子看得明白、活得清醒。   萨尔狄斯笑了一下,问道:“那么,你说出来过吗?”   他皱了下眉。   “什么意思?”   “我说,你说他不会懂你,那么你呢?你有将自己不安、迷茫、心里的想法说出口吗?”   萨尔狄斯问。   目光如利针。   一针见血地刺入自己这位先祖的眼底。   “你曾经将你心底真正的希望亲口告诉过他吗?”   那时,蓦然间,他的呼吸顿了一下。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心脏骤停了一瞬。   有种说不出的情绪从心底深处袭出来,让他有种呼吸不畅的错觉。   沉默稍许之后,他摇头。   干枯杂乱的苍白头发随着他的摇头在他眼前胡乱散开。   他急促地开口,再一次重复自己刚才对他的后裔说出的话。   “你不明白,神和我们不一样,他们永远不会懂……”   他说得很快,很急。   与其说是说给萨尔狄斯听,倒不如说,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他想用这样的话让自己动摇的心情重新稳定下来。   这一次,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萨尔狄斯打断。   “所以你没有对神子说过你真正的想法,一次都没有说过,对吗?”   “…………”   不知为什么,和自己的后裔对视着,在后裔那仿佛看透一切的锐利目光之下,纳普修斯竟是回答不出来这个问题。   或许是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也或许是因为他的心脏像是被某种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紧得血液流通不畅,紧得无法呼吸。   但是,就算他没有回答,他那位后裔也依然继续说了下去。   “我也曾和你一样……多疑、骄傲、自负,自以为是。”   “明明该相信的人,我却因为太过于骄傲没有去相信他,所以,如此自负的我得到了惩罚。”   萨尔狄斯以平静地口吻述说着自己最不愿记起的过去。   “那是最残酷的惩罚。”   他失去他最重要的人。   他失去了等同于他生命的存在。   ——他失去了他的命——   他亲眼看见那在自己面前倒下的身影。   溅落在他脸颊上的滚烫鲜血还在他的肌肤上流淌着。   那个时候,他抱着弥亚的身体,亲眼看着弥亚在他怀中停止呼吸。   他抱得再紧、再用力,那具曾经温暖过他无数次的躯体依然在他怀中一点点地冷下去,就像是怎么都抓不住的从指间流淌下去鲜血。   那一刻,在他身体里剩下的,只有万念俱灰的绝望……   所谓刻骨铭心,大概就是如此。   所以,这样的错,他绝不会再犯第二次。   “我和弥亚一起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我们一路并肩走到现在。”   “他的真正身份是什么,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我所知道的,只有一件事。”   纳普修斯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后裔。   他看见他的后裔仰起头,目光仿佛透过上空看不透的沉沉天幕,看到了那个此刻身处外面的世界自己无法看见的身影。   力量、血气、以及生命之力随着时间在不断的从对方的身躯里流逝。   从那具年轻的身体乃至于灵魂里抽出来的力量源源不绝地沿着大地传递出去,不断地传递到外面的方尖塔中,传递到大地之上,传递到守护着王城的光幕之中。   传递到……那个少年的身边。   他听见了他的后裔在闭上眼之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萨尔狄斯:“我可以相信他。”   ——我知道,我可以相信他。   所以,我将我的性命以及一切都交托给了他。   …………   出神地望着远处的那一缕曙光的男人从恍惚中醒来。   他抬起手,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   那只骨瘦如柴的手一点点攥紧。   它一点点地用力,到了最后,甚至用力到从薄薄的皮肤中透出指骨的轮廓的地步。   用力到手背上青筋暴起,在惨白的皮肤上凸出得给人一种极为渗人的感觉。   男人发出低低的笑声。   那笑声像是荒漠上的风掠过风蚀出的无数石窟发出的声音,粗粝至极。   【你曾经坦诚地对他说过你心底的希望吗?】   男人低头。   他继续发出嘶哑难听的笑声。   他抬起手,攥紧的拳头抵在自己的额头。   他那位后裔不曾问出口的那句话——他知道那句话是什么。   【你相信过他吗?】   没有。   他从来没有相信过对方。   因为不相信,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说,所以他小心翼翼地在对方面前遮掩住了自己的心思。   他说身为神灵的神子永远不会懂得身为人类的他。   可他……从一开始,就不曾将自己的信任交托给对方。   他太自负、太多疑、太自以为是。   从一开始,就是他自己主动将自己和神子定位为了永远无法理解彼此、信赖彼此的存在。   是他自己给自己划下了永远都无法迈过去的沟壑。   一缕苍白的枯发垂落在男人的眼前,垂落在男人攥紧的拳头上。   男人闭着眼。   他的身体一点点在黑暗中消散。   他低低的笑声在黑暗湮灭得无声无息。   他并非是后悔。   这一千年多的时光中,他从来不曾后悔过。   他决定的事,他做了,就不会后悔。   他选定了道路,就绝不会回头。   只是……如果千年之前,他能如他的后裔一般,将自己的信赖交托出去,将自己的心思、自己的希望向那位温柔的神子坦诚的话……   ……如果是那样的话……   …………   ………………   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经成了定局。   所谓的‘如果’毫无意义。   男人睁开眼。   他看见自己抵在眼角的拳头已经消失了大半。   自己最后的这一抹意识即将消失。   他看着黑暗尽头的那一缕曙光,目光中满是黯然。   他知道的,以神子的力量,能感觉到此刻潜藏在这里的自己。   他一直以为,在自己这缕意识彻底消散之前,神子会来见他最后一面。   厌恶也好。   仇恨也好。   鄙夷也好。   至少…………   但他终究没有等到他的到来。   黑暗中,男人向远方那触不可及的曙光伸出手。   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还是年幼的孩子的时候,趴在地震后的废墟中的他也曾像现在这样努力的向前伸出手。   那个时候,是一个温暖的手握住了他伸出的手。   男人竭力地向前伸手,仿佛是想要抓住那道他曾经拥有过但再也不可能抓住的光芒。   但那只手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能抓住。   它缓缓地消散在黑暗中,连同伸出手的男人一起。   永远的、彻底地消散在黑暗中。   在彻底消失的最后一刻,他依然没有等到那个人的到来。   或许,这就是那个人给予他的……最残忍的惩罚。   ——不见—— 第238章   终于安静了下来。   那个一直在呼唤着他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神子闭着眼。   在明亮的光之下,细长睫毛根根分明,细细的影子落在他的颊上。   他的神色淡然而平静。   无论是之前一直呼唤着他的那个无形的声音还在的时候,还是那个声音终于彻底消失的现在,他一直安然地坐着。   柔软的水波在他的身下,时不时一缕流水从其中溢出来,像是一抹透明的淡蓝飘带环绕着他。   他坐在海浪之上,点点浪花从他白皙的赤脚下掠过。   他的下方是一望无际的湛蓝汪洋。   在那片天地中,海洋无边无际,它不断地奔流着,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怎么了?”   听见询问声的神子睁开眼。   他的眼是和他下方的海浪一样看不到尽头的湛蓝色。   瞳孔深处是和发出询问声的那个人一模一样的沁心的蓝意。   就在他身侧的弥亚和他一样,坐在浪花之上。   大海掀起的海浪在海面之上悬空流淌着,形成如同座椅一般的弧度,将海之子们托在半空之中。   “没什么。”   他微笑着回答。   是的,他早就感觉到那个人剩下的一缕意识残留在那位人类帝王的意识深海之中。   只是,就算那个人在消失之前一直呼唤着他,他也并不想回应,更不打算出现在那个人身前。   千年前,他不懂那个人。   千年后,他亦不需要去懂。   千年之前,那个人不曾告诉过他其所作所为究竟为了什么。   那么千年之后,那个人想要在彻底消失之前再告诉他为什么……更是毫无意义。   将那个人的痕迹从思绪中抹去,他看着弥亚,笑了一下。   “其实,你也隐约感觉到了吧?”   “嗯……在天梯崩塌的那个时候,有一点感觉。”弥亚说,“我并未感觉到父亲和母亲的愤怒,而是他们复杂的叹息。”   “是啊。”   神子发出一声低低的轻叹。   “被命运所束缚着的,或许不只是人类,就连众神也……”   说到那里,他停顿了稍许。   低头看向脚下。   在他们下方的海洋中,一群黑色的海豚正欢快地从海面跃起,溅起的水花落在水面上,荡漾开来。   它们打闹着,无忧无虑,追逐着彼此而去。   “当神国和人间彻底断绝的时候,‘我们’就有了隐约的感觉。”   “在大地,人类的崛起和繁荣是注定的,是命运长河不可改变的未来。”   “而众神……注定将会逐渐消亡。”   神祇亦无法摆脱命运。   “数千年之前,天梯的出现,让众神得以降临人间,授予人类智慧,开启了大地上人类的文明。”   “但,天梯为何会出现?”   天梯并非神祇创造,众神亦不知道它因何而诞生。   “因为天梯的出现,连接了神国和人间,从此,降临人间的众神便与和人类牵扯上了渊源,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加深,总有一天,会达到再也扯不断的地步。”   “众神本该是不灭的,但是,随着和人类的牵扯越发深……他们开始争夺,指使信仰他们的人类发动战争……而那一切,总有一天会反噬到众神自己身上。”   “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众神将一个接一个地陨落,无法抗拒地走向衰亡的命运。”   命运掌控着人类,亦掌控着众神。   “‘我们’身为神子,亦是被其掌控着的一枚棋子。”   “或许那一点……父亲已隐约有所感,并将其告知了母亲。”   “母亲不愿意‘我们’沦为命运的棋子,所以一直在以她的方式,竭尽全力想要将‘我们’从命运的旋涡中拽出去。”   “但是她的所作所为,却偏生成了推动命运旋涡的一部分,让‘我们’沉入旋涡中更深。”   很多时候,提前知晓命运毫无用处。   【预言】反而会成为推动预言的力量,导致【预言】发生。   “所以,父亲什么都没有做。”   “他是三大主神之一,神力太强,哪怕只是一点轻微的动作,都会牵扯到极深的因果……所以他只能沉默着,什么都不做,等待着事情的发展,等待‘我们’做出最终的选择。”   神子的话说到那里就结束了。   他微微侧头,看着弥亚。   弥亚和他对视着,唇角上扬,笑了起来。   他说:“所以,我做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改变了命运?”   原本的命运,本该是他那个神子转世在人间,为了取回自己的神力,辅佐天命之子萨尔狄斯大帝登上王位,统一大地。   等大帝死去之后,他就能取回自己的神力,返回神界。   如此一来,天梯的力量将会再度扩大,众神将与人类牵扯得更深。   神的力量将更深地渗入人类之中,从而激发了越来越多的人类的野心、对神力的渴求和欲望。   如此下去,被彻底牵扯其中的众神将一点点深陷其中,然后随着纷乱的战乱,一个接一个陨落。   ——当众神彻底消亡之后,人类将开启属于他们的新的篇章。   看着弥亚弯起来的眸,神子也笑了起来。   “是啊,或许将‘我们’当做棋子的命运也没想到事情竟然发展到那个地步吧。”   在一个在所有人类都信仰神灵的时代中,却出现了一个憎恶神灵的人类。   一个明明身为神祇的神子,却愿意为了保护人类放弃了身为神的自我。   由此导致的结果,就是天梯的毁灭。   神界和人间彻底的隔绝。   神子仰望着天空,轻声说:“没有众神的引导和控制,人类将会犯下很多的错误,他们将在跌跌撞撞中前行……如此一来,人类的发展将会比原来命运中的要缓慢上许多。”   弥亚摇了摇头。   “虽然会很艰难,但是自己走出来的路,才是真正属于人类的路。”   他同样望向一望无际的天空。   “我虽然不喜欢那个初代王,但无可否认,他是人类的英雄。”   他说,   “不管什么时代,那些一定会挺身而出的人类的英雄们,将会引导人类走向正确的道路。”   “是吗……”   缓缓收回目光,神子说,“我要走了。”   弥亚转头看着身边的人,他抿着唇,迟疑地问:“你……要消失了吗?”   “并非是消失,只是再一次沉睡。”   摇了下头,‘神子’如此回答。   他向前倾身,靠向弥亚。   他的手抚在弥亚的颊边。   他低下头,额头抵在弥亚的眉心,睫毛垂落。   “抱歉,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他说,   “其实我并非是前世的你。”   “……”   “灵魂是不可分裂的,所以,从始至终,那世间,只有一个你。”   抵着弥亚的额头,他继续轻声说,   “我,只是你身体里残留下的神力与你之前的记忆融合而成的一抹意识。”   “或者该说,我只是你前一世所有的记忆。”   “我曾以为,只有‘我们’融合为一体,才能恢复为真正的‘我’。”   “但我错了,无论是否有我的存在,你依然是唯一的、完整的灵魂。”   “现在,灵魂不需要我那个记忆,所以,我该继续沉睡了……直到灵魂愿意接受记忆的时刻来临。”   他抬起头,唇温柔地落在弥亚的额头上。   “我会一直在那里,守护着你……”   当那温柔的唇落在弥亚眉心的一瞬间,‘神子’的身躯化为了泡沫。   弥亚睁着眼,看着那晶莹剔透的泡沫在光芒下闪耀着钻石一般美丽的光芒。   他伸出手。   数不清的泡沫飞了起来,掠过他的手心,环绕在他的周身。   那就仿佛是有一双无形的手臂在温柔地拥抱着他。   而后,它们纷纷扬扬地飞散而去。   或是浸没在掀起的浪花中,或是消融在天空之下。   弥亚没有动,他静静地坐着,看着那数不清的泡沫就那样一点点消失在他的眼前。   他脚下的海浪轻缓地涌动着,发出一阵阵水浪声,像是海洋在低吟浅唱。   …………   ……………………   “弥亚。”   呼唤他的名字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站在夜空之下的少年睁开眼。   微微的夜风掠过他的眼前,吹动淡金色的额发。   夜空没有弯月,但星辰漫天。   漫天的星光落入少年睁开的眼底,在沁蓝的眸底闪动着点点细碎的微光。   一双手臂从身后伸来,将弥亚拥住。   他整个人落入了那个熟悉而又温暖的怀抱中。   如流金般的长发带着几分凉意掠过他侧颈的肌肤,从他左肩滑落下去,末梢垂落在他的手腕上。   弥亚抬起手,用手指卷起一缕垂落在自己身前的金发。   “弥亚。”   那低沉中带着一丝痒人的沙哑的声音再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明明是一个成熟男性的声音,但是在叫着他的名字的时候偏生就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   温热的气息从耳边掠过,让弥亚不自觉地动了动耳尖。   然后,他的耳尖就被轻轻咬了一下。   咬着他耳尖的萨尔狄斯还在继续发出带着点含糊的声音,继续叫着他。   “弥亚……”   那股执拗劲儿,显然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弄得弥亚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是终究还是拿那个对自己撒娇的大男人没辙。   他转回头,抬手摸上萨尔狄斯的脸,在另一侧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然后,他又用手摸了摸萨尔狄斯的头。   对方看着他的目光中那才露出满意的神色,但随即又立刻向他发起了控诉。   “你一个人在庭院里站了一个小时。”   那意思是,你已经整整一个小时没有搭理我了。   我很不满。   “……我在道别。”   “道别?”   “与前世的我。”   或者该说,是他以前的记忆。   “…………”   心里隐约明白了什么,萨尔狄斯不再追问。   他只是越发温柔地将怀中的人拥住,低下头,用头轻轻地蹭着弥亚的头。   间或中,吻一吻眼前柔软的淡金色发丝。   萨尔狄斯微垂着眼。   细碎星光将他浓密的睫毛阴影映在他此刻显得极为柔和的脸颊上。   他拥着怀中的人,耳鬓厮磨,极尽缠绵。   夜色寂静,唯有庭院中的喷泉落下时发出清澈的溅水声。   看着低头一点点向自己靠近的俊美面容,弥亚下意识闭上了眼。   他像以前很多次一眼,等待着对方的吻落下。   但是那一次,他闭上眼许久了,依然没感觉到落在自己唇上的触感。   他有些困惑地睁开眼。   萨尔狄斯的脸和他依然保持着他闭上眼时的距离,眸弯成细长的弧度,异色的虹膜中流转着异色的微光。   “弥亚,只有两次。”   “啊?”   “你主动亲我,只有两次。”   其实之前本来也该有一次的,在他和弥亚才重逢不久的时候。   但是被某只烦人的鹿给搅和了。   现在萨尔狄斯想起来还很不爽。   “弥亚,我喜欢你主动亲我。”   萨尔狄斯的语气轻柔得像是在哄人。   那低低的声音在那一刻莫名带着一种蛊惑的意味。   “非常喜欢……”   弥亚的颊微微泛起一点红晕。   他没有回答。   他只是转过身来,抬起手,捧住萨尔狄斯的颊。   他踮起脚,仰起头,将自己的脸向对方靠过去。   从他鼻中呼出的气息掠过了萨尔狄斯的鼻尖。   从落地窗敞开的房间里透出的灯光将两人在黑夜中几乎融为一体的身影映在喷涌着的喷泉上。   微微的夜风吹过,吹动了那金色的长发,缠绕上少年白皙的手腕。   已经近到了能清楚地感觉到彼此呼吸的距离。   主动凑近的弥亚已经闭上了眼。   他微张着的唇即将落在萨尔狄斯等待着的唇上。   啪嗒!   响亮的脚步声伴随着‘嘤’的一声清脆的叫声,瞬间打破了黑夜的寂静。   熟悉得让萨尔狄斯眼角抽了一下的庞大火红身影轻盈地跃过高高的石墙,极其熟练地落在庭院中。   背上托着还处于昏迷中的法埃尔的大角鹿发出一声欢快的鸣叫,骄傲地昭显自己的存在。   下一秒就被弥亚毫不犹豫丢下的萨尔狄斯:“…………” 第239章   明媚的阳光照耀着大地。   今天的天空极为晴朗,万里无云,仿佛一整块碧蓝如洗的清透宝石,抬头望去的时候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就连空气也仿佛清新了许多,其中隐约还掺杂着一点海水的气息。   庭院里的树木绿藤像是被无形的水汽滋润过一般,哪怕在略显灼人的阳光照耀之下,也显得郁郁葱葱。   那一片片绿叶碧藤翠色欲滴,生机盎然。   衬着庭院中间的喷泉向四周飞洒着的细碎水珠,越发给人一种沁人心扉的清新感。   水池中,淡紫色、鹅黄色、浅粉色的莲花大片大片地盛开着。   那些花期并不一样的莲花不知为何在一夜之间尽数盛开,风姿绰约。   它们在翠绿的圆叶中优雅地舒展开身姿,那清雅怡人、婉转动人的姿态让任何人看着都不由得心生怜爱之意。   只可惜,它们那惹人怜爱的模样完全打动不了某个辣手摧花的……   明亮的阳光透过粼粼水光照在浸在池水中的纤细赤脚上,将本就白皙的肌肤映得仿佛半透明一般。   坐在池边的少年将刚刚采摘下来的鹅黄色莲花托起,他微歪着头,淡金色发丝从他颊边滑落下来。   他的眸微弯着,像是羽毛般浓密的睫毛里透出晴空的碧蓝之色。   一头浑身毛发如火焰般鲜艳美丽的巨鹿屈着四肢跪伏在少年的面前,头顶上,一对庞大的树杈巨角在阳光晶莹剔透如白玉。   它趴在池边,硕大的头颅在少年跟前低下来,正开开心心地啊呜啊呜地啃咬着少年手中的那朵黄色莲花。   它身型虽然庞大,动作却极为优雅,明明可以一口吞下,但是偏生就是要一小口一小口的,一次就吃那么一两片花瓣,还慢条斯理地慢慢咀嚼。   嗯,美食是要细嚼慢咽,慢慢品尝。   心满意足地享受着被弥亚喂食的乐趣的大鹿鹿如此想着,黑亮的眸愉快地眯成一条线。   它一边吃着,偶尔大脑袋还晃一晃。   那晃头晃脑的模样看得弥亚忍不住发笑。   他一边继续给雅刹尔喂花瓣,一边伸手抚摸大鹿鹿的头。   被抚摸的大角鹿发出低低的哼声,那声音,还有主动蹭着弥亚的手的动作,怎么看都像是在撒娇。   那时的它,完全看不到一点点属于成熟而又威风凛凛的大角鹿的风采。   当安提斯特走进庭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那样一幕。   温柔的阳光之下,在微风中摇晃的莲花之中,在波光粼粼的池水旁边。   笑容明亮的少年和歪头撒娇的火红巨鹿。   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如此。   就算是残酷的时光也不曾改变安静庭院中的那样的景色。   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幕,安提斯特心底隐约有一股暖流涌过。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仿佛被庭院中的愉悦感染了一般,眸底也染上了浅浅的笑意。   他向前走去。   他的脚步声响起的时候,坐在水池边的弥亚便转过头来。   当看到是他的时候,弥亚的眸弯了起来。   “老师。”   笑眼弯弯的少年喊着,声音清澈,像是跃动的泉水。   弥亚转头看着安提斯特,就停下了给大角鹿喂食。   正美滋滋地一边享受弥亚的抚摸一边食来张口的大鹿鹿不乐意了,大脑袋拱了弥亚一下,结果恰好撞到了弥亚拿着一捧莲花花瓣的手。   瞬间,弥亚捧在手中的花瓣被撞得飞散出去,其中大半撒在大角鹿的头上。   尤其是其中还有几瓣恰巧挂在了雪白鹿角上,乍一看上去,竟像是雪白的树杈上开了花似的。   被撒了满脑袋花瓣的大角鹿一脸懵逼的模样让弥亚和安提斯特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安提斯特笑着,看着弥亚伸手为大角鹿取下挂在鹿角上的花瓣。   “虽然是头又馋又贪吃的蠢鹿,但是在最危急的关头,却是它给了你最大的帮助。”   昨日典礼仪式结束之后,他就已从弥亚口中得知了发生的一切。   只是那个时候,他也好,他的老师也好,都忙着收拾善后,所以连和弥亚多说几句话的功夫都没有。   忙碌了一日夜后,现在总算有了个喘息的时候。再加上听说那头蠢鹿将法埃尔那个笨蛋背回来了,他就抽空过来看看。   “法埃尔也好,那个红头发的盗贼也罢,就连海豚以及那只蠢鹿都帮到了你……”   安提斯特虽然唇角是上扬着的,但是他说话的语气中透出几分失落之意。   “在那么凶险的时刻,我却没能给你任何帮助。”   他自嘲道。   “我那个老师实在是有些失格。”   虽然知道那是不可抗力,身为人的自己根本无法参与到神祇之间的对峙之中,但是对于自己让弥亚孤身一人抗下所有而自己什么都帮不了那一点,安提斯特始终耿耿于怀。   看着自嘲的安提斯特,弥亚眨了下眼。   “不,老师,你和他们一样,都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行了,别安慰我了。”安提斯特嗤了一下,“那个时候我都睡死得不省人事了,能帮你什么?”   “不,老师,你的确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弥亚笑着摇了摇头。   “我一箭射落了天梯。”   他说,   “那么,你还记得我的箭技是谁教的吗?”   “…………”   “如果没有老师你从小教导我,我那一箭说不定就射歪了。”少年笑着说,“而射歪了的后果……”   安提斯特:“…………”   射歪了那就没什么后果不后果了。   王城没了。   他没了。   啥都没了。   看着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的弥亚,安提斯特不由得莞尔。   “你那个说法实在是……”   他失笑道。   虽然弥亚那种说法实在有些牵强,但是不可否认,和那孩子说着话,他的心情就会不由自主地好起来。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从以前就是,那清亮的声音就如海水一般,能一点点地洗涤去人心底的阴影。   “那我就不客气地收下那份属于我的功绩了。”   他笑着,也在水池边坐了下来。   他坐在弥亚的身边,就像是以前那般。   或者该说,从以前到现在,从未曾有丝毫改变。   …………   ………………   他跪在地上,映入瞳孔中的是满目皆红。   不知是四周的一切染红了他的眼,还是他的眼本就已是猩红一片。   他抬起手,看见自己的双手也已被染红。   赤红的液体从他的指间流淌下去,滴落在他脚下的血泊之中,晕开一圈圈水纹。   他自脚下的那一滩血泊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狰狞而可怖,如恶鬼一般的面容。   残尸断臂和森森白骨交错着,以他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无限的延展出去。   眼前是一片地狱般的景象。   而他就是锻造出那片炼狱的魔鬼。   嗜杀、暴虐的魔鬼,那就是他该有的模样——如果没有主人的话——那就是他本来的模样。   【人类从来都是丑恶的,你们没有资格被宽恕。】   那个声音再一次在他脑中响起。   他在茫然中抬起头。   抬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一片污秽的血红世界中,只有那个身影是干干净净的,哪怕是踩在血地上的赤脚也没有沾染上丝毫尘埃。   漆黑的夜空中一轮巨大的圆月。   那个人踏着月光汇聚而成的道路向前走去,渐行渐远。   他跪在血泊之中,怔怔地看着那个离他而去的背影。   【那个丑恶的人间不值得主人留下来,他应该回到他该去的地方。】   【没错,那对主人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   一声嗤笑响起。   说不清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你真的是那样想的吗?   ……   他睁着眼,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身影离他远去。   ……他内心深处……真的是那么想的吗?   那个人。   在他生命中甚于一切重要的存在。   那是他存在的意义。   若是那个人离开,那他……   很久以前,瘦小的孩子蜷缩着身体蹲在门角,冰冷的月光透过门缝落在孩子苍白的脸上,落入睁得大大的渴望而又期盼地望着门外的黑色瞳孔里。   小小的孩子强忍着饥饿和干渴,死死地睁着眼,不敢睡,惶恐不安地等着他的主人的归来。   他等了很久,盼了很久很久,但终究什么都没能等到……   …………   不……   不要丢下我!   从噩梦中惊醒的男人猛地伸出手,一把就抓住了此刻正好站在床边的那人的手。   还处于惊惧状态中的他瞳孔微微放大,目光的聚焦略有些涣散。   胸口急剧地起伏着,呼吸急促,细密的汗珠从他苍白的额头上渗出来。   他恍惚地看着身前的人,好一会儿后,涣散的瞳孔才缓缓地聚焦起来,映出了被他死死攥住手的那个人的面容。   蓝眸的男人挑眉似笑非笑地俯视着他,任由他紧攥着自己的手,也不甩开。   “法埃尔将军大人,不过短短几年不见而已,那么想我?”   那带着明显嘲讽意味的熟悉声音传入法埃尔耳中,他顿了一顿,缓缓地松开了自己抓着安提斯特的手。   他垂下眼。   漆黑的睫毛影子笼罩下来,越发让他的眼窝深陷在阴影中。   他半掩着的眼中掠过一抹黯然之色。   他抓住的不是他想抓住的人。   他的主人……不在他的身边。   “怎么?掉进海里喝水的时候脑子也进水了?哑巴了?话都说不了?”   安提斯特的讥讽并未在法埃尔的身上掀起丝毫涟漪。   他垂着头,静静地坐在床上,身上笼罩着死寂的气息。   他坐在那里,整个人就如同腐朽了的木雕一般,没有一点属于活人的鲜活生气。   本还想刺那家伙两句的安提斯特见法埃尔那副暮气沉沉的模样,不爽地啧了一声。   “行了,别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   他不耐烦地抬手将落在眼前的头撸上去。   “我去叫他过来。”   本来像是雕塑般坐在床上的法埃尔指尖微微颤了一下。   他突然动了起来。   摇头。   用力地摇头。   他一边用力摇头,手指一边用力攥紧了被单。   自己打着为了主人的好的旗号,自以为是代替主人做出决定,从而做了许多违背主人意愿的事情。   可到了最后的时刻,他却又改变了主意。   表面上是因为那个盗贼说的为了主人真正的愿望,但是心底深处,又何尝不是因为自己的私心和渴望?   他……终究只是个不想让主人离自己而去的自私而又丑陋的家伙。   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脸去见主人?   他还有什么资格继续待在主人身边?   用力摇了摇头之后,法埃尔一把掀开盖在他身上的被子。   他一边掀被起身,一边低声说:“我马上就走……”   咯哒。   木门被推开时发出的响声打断了法埃尔的声音。   走进门来的那个身影让法埃尔的呼吸一窒。   他还保持着因为要起身所以半跪在床板上的姿势。   他就保持着那种姿势僵在了原地,就连脸上的肌肉都是僵硬的,像是整个人瞬间被石化了一般。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他绝不可能忘记的身影自门口向他走来。   莫名的恐惧感让法埃尔瞬间有种想要从那里逃走的冲动。   但他动不了。   那里仿佛存在着一种无形的力量,将他死死地压住,将他牢牢地控制住,让他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强烈的恐惧让他那一刻呼吸都变得不畅了起来。   是的,他在恐惧。   在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在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的现在,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对他的主人的背叛。   所以,他不敢去看弥亚的眼。   所以,他不敢去听弥亚的话。   所以,他不敢见弥亚。   不是因为担心被斥责——他知道,他的主人很温柔,所以不会责备他,更不会斥责他——甚至还会主动安慰他,宽慰他。   但是就是因为如此,他才越发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无法原谅他的人,是他自己。   他想逃走。   可是他的身体动不了。   所以他只能深深地低下头,不敢与走来的弥亚对视。   他半跪在床上,手指用力地攥紧了被单,用力到几乎要将被单撕裂的地步。   被攥紧到极致的指关节更是隐隐呈现出泛白痕迹的地步。   房间异常的安静,对法埃尔来说像是死一般的寂静。   静得让他窒息。   弥亚静静地站在床尾之前,他的面前。   而他仓惶地低着头。   他不敢抬头,所以看不见对方脸上的神色。   抿紧到没有一点血色的唇蠕动了一下,他试图发出声音。   可是那一刻身体里面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利刃割断了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一点声音。   ……也或许是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发出声音。   法埃尔闭上嘴,闭上眼。   他苦涩地想,他果然还是离开比较好。   他不该再出现在主人的面前……以后只要暗中守护着主人就好……   脑中才闪过那个念头,他的瞳孔突然猛地颤了一下。   一只手在抚摸着他的头。   并不大的手。   但是却极其温暖的手。   熟悉的触感从头顶传来。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每一次,他做得很好的时候,他做坏了事情的时候,都会有一只手像现在那样摸一摸他的头。   从以前到现在……从来不曾改变过。   蓦然间,强烈的酸楚感像是海浪滚滚涌来,涌上鼻尖,蔓延到眼角。   他看不到自己发红的眼角,可是他知道自己的眼眶烫得厉害。   法埃尔死死地咬紧牙,咬紧到肌肉都痉挛的地步。   可是就算如此,他依然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眶。   水雾从眼底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   一滴又一滴滚烫的泪水从他眼眶漫出来,滴落在他攥紧被单的手背上。   覆盖在他头顶的手依然在抚摸着他的头。   一下,一下。   透过发丝传递过来的,是他从未失去的温暖。   法埃尔的唇发着抖。   他努力忍耐了许久,但终究还是没能忍住,痛哭出声。   法埃尔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是就那么跪在床上,低着头,失声痛哭。   哭得很厉害很厉害。   弥亚站在床前看着法埃尔。   他同样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是和刚才一样,温柔地摸着哭泣得像个孩子的青年的头。 第240章   时间一晃而过。   转眼间,就过去了十多日。   在王城之中,城民们依然对那一日经历的事情津津乐道。   在那些天里,王城降下神迹的事情被迅速传播了出去,几乎整个帝国的人都知道了,在他们的皇帝陛下和大祭司举行婚礼的那一日,众神为祝福他们降下神迹。   众神赐予了城中参与婚礼的众人们甘甜的美梦,并且在他们沉睡的那段时间里降下神迹,将方尖塔化为晶莹剔透、美轮美奂的水晶金字塔。   就连环绕着水晶金字塔的地面上都嵌入了光洁的玉带,仿佛是在大地上点缀的饰物。   那段时间里王城的热闹一日胜过一日,就是因为有无数人慕名而来,想要亲眼目睹神迹的建筑。   而且神迹似乎还在继续。   在那一日之后,王城以及附近的大地之上百花盛开。   春夏秋冬的花卉竟是违背花期在同一天绽放开来,让众人惊讶不已。   那些天里,整个王城姹紫嫣红,花团锦簇。   放眼看去,整座城市宛如花的海洋,美不胜收。   芳香扑鼻,萦绕在城市上空。   让慕名而来的人们不由得连连赞美神迹。   ——只有有数的几个人知道,那所谓的百花绽放根本不是什么神迹,而是在那一场凶险的战斗之中几缕大地之神的神力外泄导致的结果。   那一日,阳光仍旧灿烂。   天清气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   环绕着王城的运河一如千年来那般静静地流淌着,将整座城市拥在它的怀中。   宽阔的河面上,数不清的船只川流不息。   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   嘈杂,热闹,拥挤,繁荣。   一切仿佛都不曾发生。   一切都和过去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时光无声无息地流淌着,白日很快就过去,黑夜再度降临大地。   在被阳光照得滚烫的风入了夜总算凉了几分,它轻飘飘地掠过河流、掠过渐渐安静下来的街道,吹向王城的中心。   在那座华美壮丽的海神殿上空环绕一圈之后,又吹向无边无际的远方。   带着凉意的夜风掠过颊边,夹杂着点点一侧喷泉的水汽,缓解了夏夜的燥热。   那缠绕满了郁郁葱葱的蔓藤的石廊边上,少年抬手,捋了捋刚才被风吹到眼前的发丝,露出那双在黑夜中依然如一汪海水般明亮清透的蓝眸。   夜色寂静。   法埃尔仍旧是一身黑衣,静静地站在黑夜中,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弥亚叹了口气。   “没有找到他啊……”   他喃喃的道。   “是的。”   法埃尔低声回答。   数日前,他在回到弥亚的身边后,弥亚就让他立刻赶往那座被火山掩埋的城市,寻找那个人。   那个人……数日前差点被他杀死的希迪尔。   当初他因为过于偏执钻了牛角尖,一心想让主人回到神国,所以遵从月神的命令去杀那个红发盗贼——为了避免红发盗贼将遗留在遗迹神殿中的海之箭送到弥亚手中。   而他也真的只差一点就杀了那个盗贼。   只是在最后关头,鬼使神差的,他本该刺向对方心脏的一剑却被他转而刺向自己的手臂。   在艰难的挣扎之后,他最终还是选择遵循本心,代替受伤的希迪尔将海之箭送到了王城。   不过,他虽然没有真的杀掉希迪尔,却也在那之前刺伤了希迪尔。   即使不致命,但伤势也不轻。   知道此事的弥亚担心希迪尔的情况,所以让法埃尔赶回去找人。   只是法埃尔回去之后,在那里寻找了许久也没能找到对方的踪迹。   弥亚垂下眼,沉吟了起来。   法埃尔看着他的主人沉吟中的侧颊,低下头。   “很抱歉,主人,都是因为我的愚蠢……”   “你抱歉的对象不是我。”   弥亚抬头,看向站在他身边的法埃尔。   他说,“你伤到的人是希迪尔,所以你要道歉的人是他。”   “是。”   毫不辩解的法埃尔一脸认真地回答。   “找到他之后,我会让他刺我一剑作为道歉。”   弥亚:“…………”   那种道歉的方式真是简单粗暴。   如果希迪尔人在那里,一定会对法埃尔一脸嫌弃。   “找不到踪迹,其实算是好消息。”   弥亚想了想,说,   “只有他没事,才让人找不到踪迹。”   毕竟那位可是千面怪盗,如果他自己不想现身的话,就算将整个城市翻过来都找不到人。   …………   ………………   只是,弥亚虽然那么说着,但眼中还是不由得流露出担心的神色。   毕竟他曾经从海之箭那里看到了它的记忆,也看到希迪尔被刺伤倒在地上的那一幕。   红发怪盗那一身是血的模样实在是让人心惊。   希迪尔他现在究竟在哪里?   他的伤势真的没问题了吗?   看着弥亚的神色,法埃尔刚想要张口说自己立刻再出城寻人,只是还没来及发出声音,就敏锐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突然从他身后袭来。   他目光一凛,眼角瞬间扬起刀锋般锐利的弧度。   “谁——!!”   铿锵声伴随着一声低沉的厉喝,法埃尔已拔剑出鞘。   他一个转身,闪电般的一剑在空中劈开一道凌厉的剑风。   唰啦一下就将袭向自己的那个东西在空中劈裂开来。   被那煞气逼人的一剑残忍地撕裂的蔷薇花瓣在夜空中飞散开来,艳丽的鲜红映在呆懵了一秒的黑发侍从的眼底。   夜风卷起残破而又脆弱的嫣红花瓣,从还处于呆滞中的法埃尔颊边轻盈地滑过。   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并不是只有一朵。   数十朵火红的蔷薇花从夜空中落了下来。   那娇嫩的花瓣自夜色中纷纷扬扬地撒落,被黑夜衬得越发娇艳鲜红。   而在那群撒落的火红蔷薇之中,一朵湛蓝的蔷薇异常显眼。   它轻飘飘地从夜空飘落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到了弥亚的手中。   弥亚微怔地看着手中的蔷薇。   在黑夜中泛着幽蓝光泽的蔷薇映在少年宛如沁蓝清透宝石的眸中。   突然身边传来噗通一声,弥亚下意识转头看去。   只见刚才还持剑摆出战斗姿势的法埃尔已经一头栽倒在了地上,看起来像是已经失去了意识。   一股浓浓的香气充斥在四周。   但是那股浓郁的香气在来到弥亚身前时,又被弥亚手中的幽蓝蔷薇散发出的另一种香气所中和,淡了许多。   外面突然传来巡逻的神殿侍卫们高声的呼喝声。   只见那高高的墙壁和屋顶之上,一个修长的身影在黑夜中一闪而过。   随后,它伴随着嘈杂的厉喝声和兵刃的响声远远地消失在夜色中。   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被神殿侍卫追着的身影在黑夜中彻底消失了踪迹,呆了好一会儿的弥亚握着手中那朵湛蓝色的蔷薇,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希迪尔来那么一趟,应该是来告诉他自己没事,让他不要担心。   还是老样子,就喜欢用那种看起来很帅的方式。   但是那里毕竟是守卫森严的海神殿,和之前那些贵族富商的屋子可不一样,偏生那家伙行动又那么高调,怎么可能不被发现?   那不,翻车了吧?   那不,被追了吧?   笑完之后,弥亚蹲下来。   看着倒在地上的法埃尔,他歪着头,觉得有点头疼。   想必等法埃尔醒来,一定会将此事视为毕生的耻辱。   唔……那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刺法埃尔一剑了。   没伤身体,但是会扎心会伤自尊的那种。   …………   ………………   让庭院中浓郁的香气消散。   将喊着有入侵者的神殿侍卫安抚下来,让海神殿重回夜间的平静。   并让神殿侍卫将昏睡中的法埃尔送回房间休息。   等弥亚把以上一众事情都处理好,再沐浴更衣回到卧室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时分了。   刚一进卧室,他就在自己房间中的那张大床上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潜入他卧室中的年轻帝王在他的床上睡得很沉,金色的长发散落在雪白的床褥上,发梢从床沿垂下。   弥亚怔了一下,然后莞尔。   十多日之前发生的那件大事,虽然最终没酿成大灾祸,但是后续出的状况却是不少。   尤其是因为海水上涨的缘故,海岸线向着王城的方向推进了一大截,由此导致的各种变动以及麻烦多不胜数。   所以那些天里众人都忙得团团转,身为皇帝的萨尔狄斯自然是跑不掉的,就算弥亚自己也被安提斯特抓了壮丁,伪造了另一个身份改头换面出去帮忙。   因此,那几天里,他和萨尔狄斯连打个照面都难。   弥亚心里那么想着,走近床边。   柔和的灯光之下,那从雪白床褥上垂落的长发就像是流淌着的金液一般,折射出纯金的光泽。   萨尔狄斯躺在床上,一手搭在床沿。   从侧面的墙壁上映过来的灯光让他高挺的鼻梁在他一侧的颊上落下深深的阴影。   流金似的额发散落在他的眼角。   细密的浅色睫毛在他眼窝上落下一层淡淡的玫瑰色。   不想打扰萨尔狄斯,弥亚爬上床的动作很轻。   他趴在床上,一只手托着下巴,看着萨尔狄斯。   大概是因为那些天的确忙得够呛,萨尔狄斯睡得很沉。   那薄薄的唇微张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看上去毫无防备。   弥亚看着萨尔狄斯的脸。   就算随着年龄的增长拥有了属于男人的硬朗轮廓,但是萨尔狄斯的面容仍然是精致的。   少年时是秀美绝伦,长大后就是俊美非凡。   流畅的线条勾勒出深邃的轮廓,塑造出一件灵气逼人的艺术品。   但是那种美丽又不是那种脆弱的美,而是极具锋芒,更是带着一种极大的压迫感甚至于危险性的美。   哪怕在安静地睡着的时候,那微微上扬的眼角也透着几许锐色。   锋芒毕露,气势逼人。   弥亚的目光落在萨尔狄斯的眼上。   萨尔狄斯的睫毛是和他的头发一样的浅金色,很浓密,也很长。   卧室另一侧连通着后院的落地窗是微微敞着一条缝的,当风从缝隙里吹进来,掠过房间时,将那细长的睫毛也带着微微动了一下。   弥亚看着心里就有点发痒,原本托着下巴的右手就抬起来,用指尖轻轻地戳了戳萨尔狄斯的睫毛。   他戳一下,那睫毛就动一下。   戳了两下,原本微张着的薄唇都抿紧了起来。   依然还在沉睡中的萨尔狄斯抿着唇,发出低低的嗯了一声。   他那一声,让弥亚下意识将目光落在他的唇上。   萨尔狄斯的唇很薄,唇色也很淡。   是一抹看上去带着冷意的浅色。   但弥亚却无数次看过那抹冷色被染成艳色的模样。   只是,将那薄唇染上艳色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可不轻……都是他付出的代价。   脑中突然浮现出那唇与自己纠缠不清时的记忆,一时间,就连唇上都仿佛传来了无形的熟悉触感。   弥亚只觉得脸颊一烫。   红了脸的少年想将目光移开,但是不知为何,目光却完全不听他的指挥。   他看着那因为抿着而越发薄了几分也越发显得颜色浅淡的唇,脑中浮现出的却是过去他被吻得呼吸困难视线模糊时所看到的已经染上艳色的唇。   有些放空的脑子里突然响起那一天的夜晚,萨尔狄斯在他耳边轻声说出的话。   那时,萨尔狄斯说,他喜欢他主动亲他。   非常喜欢。   呼吸顿了顿,弥亚抿了下唇。   他低着头,闭上眼,轻轻地凑过去,吻了一下落在萨尔狄斯的唇。   那一吻很浅,像是蜻蜓点水一般,一触即走。   只是,吻上去的时候下意识闭上眼的弥亚并没有注意到,当他的唇离开的那一瞬间,萨尔狄斯的唇隐约动了一动,但是很快又像是克制住了般没了动静。   亲了一下之后重新睁开眼的弥亚眨了眨眼。   唇上的触感是熟悉的,但是或许是因为那一次他主动的缘故,又和以往的吻隐约有一点不同。   以前每一次亲吻的时候,因为萨尔狄斯的侵略性太强,就像是汹涌而来的风暴激浪,转瞬之间就搅得他头晕目眩、难以呼吸,就连跟上对方的节奏都极为勉强,只能被动地随波逐流,最终七零八落、一败涂地。   而那一次,他的神志第一次在接吻中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从此导致他的触感也极为清晰。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萨尔狄斯的唇上微凉的温度,以及柔韧的触感。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明明只是轻轻地碰触了一下而已,萨尔狄斯的唇上的冷色似乎变暖了一些。   仿佛只是那么轻轻一触,就将他唇上的颜色染过去了些许。   莫名涌出一种将那浅色的薄唇染得更深的冲动,弥亚再一次俯身,向萨尔狄斯吻去。   他低头去吻的时候闭上了眼,所以没有看见他闭眼时对方睁开的眼。   他低着头,更看不见对方原本垂在床沿的那只手在那一瞬间突然抬起。   但是,就算闭着眼看不见,当他的唇再一次落到萨尔狄斯唇上时,那突然变得急促起来的呼吸也让他瞬间察觉到了不对劲。   弥亚下意识想要抬头。   但是在他尚未来得及抬起头、只堪堪睁开眼的时候,一双大手就捧住了他的两颊。   刚刚才分离一秒的双唇再度紧紧地纠缠在了一处。   他睁大了眼和同样睁着眼的萨尔狄斯对视上。   那双异色的眸微微垂着,眼底映着他的面容,透出柔软的笑意。   萨尔狄斯手一揽。   用双臂撑起上半身的弥亚自然抵不住萨尔狄斯的力道,他原本撑在萨尔狄斯上方的身体摔在萨尔狄斯身上。   偌大一间卧室中,唯有一侧墙壁上那一盏灯散发着柔和的光线,那一点光线在宽阔的房间便显得力不从心。   光线昏暗的床上,身型相对而言显得颇为纤细的少年几乎是整个人趴在身躯高大修长的男人身上。   房间太过于安静,以至于本该微不可闻的亲吻声都听得清楚。   那宛如陷入泥淖般的亲吻声,不说旁人,就连当事人自己都听得面红耳赤,耳尖发烫。   腰被对方一只手紧紧扣压住,挣脱不开,弥亚只能整个人趴在萨尔狄斯的胸膛上。   两人的胸膛紧贴在一起。   偏生萨尔狄斯那家伙总爱穿着敞露胸口的宽松衣服,导致彼此之间只有弥亚自己穿着的一层衣服隔着。   而他自己穿的也是睡衣,那一层衣料轻薄到了极点,根本隔不开彼此肌肤传递来的温度。   尤其是随着热切的亲吻,萨尔狄斯的呼吸也越发急促,那胸膛也随之起伏得更为剧烈。   萨尔狄斯的肤色本是和他一样的白色,但因为常年照晒的缘故要比他深一些,如今成了如蜂蜜一般的蜜色。   敞露着胸膛上薄薄的肌肉勾勒出的线条让那具本就宽肩窄腰的身躯看上去极其健美,更是性感至极。   弥亚的手按在萨尔狄斯的胸口。   胸膛之下心脏跳动的触感透过来,传递到他的掌心里。   那种感觉,就像是他的掌心中握着那个男人跳动的心脏。   灼人的热度传递过来,仿佛男人的那颗心脏已经融化在了他的掌心之中。   突然之间,天旋地转。   萨尔狄斯一个翻身,让两人陡然换了位置。   弥亚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俯身压在他上方的萨尔狄斯。   灯光从萨尔狄斯后方照过来,让那一头金发折射出明亮的光泽。   金色的长发从萨尔狄斯的侧肩垂下来,垂落在弥亚的脸颊边。   萨尔狄斯的双眸在那一刻像极了在烈火中灼烧得越发剔透明亮的异色宝石。   那双眸灼灼地盯着他,亮得惊人。   男人的目光笼罩在他身上,无比认真的,甚至可以说是虔诚的。   那双异色的瞳孔中映着他的影子,仿佛再也看不到其他,再也没有其他。   墙壁的灯火晃荡了一下,于是散落在萨尔狄斯眼前的额发影子也跟着晃荡了一下。   但那双异色的眸依然是明亮的。   那光亮并非是灯火映在其中的光,而是从男人眼底深处甚至于灵魂深处绽放出的光辉。   那明亮的光将烙印在眸底的少年的身影簇拥着,牢牢地包裹在其中。   萨尔狄斯看着弥亚的眼神是热切的,亦是无比专注的。   他的目光就像是世上最美好的一切都已映在了他的眼中。   墙壁上的灯火燃烧着,将石壁烧得滚烫。   灯罩中的火焰微微晃荡着,像是盛开的火红花朵。   那是虽然艳丽但是带着极大的掠夺性的花朵。   危险至极的,会将一切吞噬殆尽。   被萨尔狄斯如火焰般灼热的眼神地盯着,弥亚只觉得不仅仅只是脸颊,就连脖子都隐隐发烫了起来。   明明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甚至在不久之前他还曾经主动地——但到了现在,他还是有种慌乱的感觉。   心跳如鼓。   慌乱地跳动着的心脏仿佛要从胸口撞出来。   处于不知所措中的弥亚本能地抬起手,抵在压在他身上的萨尔狄斯的胸膛上,拿眼瞪着萨尔狄斯。   “你之前不是……呃……不行吗?”   那是弥亚在慌乱之中,纯粹只是为了缓解紧张说出来、或者纯粹就是故意用黑历史压制萨尔狄斯的危险性而说出来的话。   但是配着他低低的、弱弱的声音,不仅没有丝毫气势,反而因为还带着一丝浅浅的鼻音,乍一听上去就像是撒娇一般,挠得人心底痒痒的。   再加上那双眸蒙着一层雾气,像是浸在水中的沁蓝宝石,湿漉漉地映着萨尔狄斯的影子。   不仅没将某人压下去,反而让某人盯着他的眼神越发危险了几分。   “弥亚。”   低沉中带着一丝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莫名的诱惑力。   听着就让人耳根发烫,心跳紊乱。   “我们之前看过的那些画布上的……东西,试一试好不好?你喜欢哪个,我们就试哪个。”   萨尔狄斯柔声问,   “你喜欢哪个?”   少年的脸颊腾地一下红透了。   “那、那么久了——”   一时间,他说话都吭吭哧哧的结巴了起来。   “我、我怎、怎么可能还记得?!”   ——更何况当初他就根本没仔细看。   “我记得。”   “…………”   男人诱人的声音温柔得就像是用糖果哄孩子的诱拐犯。   “那……我们一个一个试,好不好?”   “……”   耳根都已经红透了的少年没有吭声。   他垂着眼,慌乱移开的目光没有看萨尔狄斯。   垂下来的细长睫毛半掩住那蒙着一层雾气的水润蓝眸。   他的左手还按在萨尔狄斯的胸口,但是抵挡的力道已经微不可闻。   好一会儿之火,弥亚轻轻地点了点下巴。   以微不可见的弧度。   他的指尖在萨尔狄斯胸膛上轻轻划了一下。   啪的一声。   那是墙壁上的灯火陡然炸开火花时发出的响声。   灯火炸开的瞬间房间里的灯光也猛地亮了一下。   上方的黑影陡然落下,将其少年整个儿吞没笼罩其中。   …………   落地窗外,卧室的后院里,风猛烈地刮了起来。   天空不知何时已经阴云密布。   一场夜雨将来临。   风在夜色下呼啸着,盘旋着,将后院中的树木吹得发出簌簌的响声。   夜风从落地窗敞开的那道缝隙中吹进来,将落地窗前那半透明的白纱高高的掀起。   飞扬的白纱在昏黄的灯光下舞动出曼妙的舞姿,它映在地面上的影子也随之轻柔地舞动着。   因为灯光的角度,卧室中的那张大床大半都被阴影笼罩着,只有一角被灯光照亮。   一只白皙的手臂从阴影中伸出来,在灯光下露出小臂以下的半截。   雪白的肤色上染着粉意。   细长手指死死地攥紧了被单,像是要折断了般,微颤的指尖上圆润的指甲皆成了豆蔻般的粉色。   那相比起来要健壮一圈的蜜色手臂从阴影中伸出,将纤细的手臂整个儿覆盖住。   骨节分明的手指以看似轻柔却不容逃脱的力度一点点地剥开死命攥着被单的白色手指,指腹轻轻地、温柔地抚摩着戴在白色手指上的纯金指环。   指环上那个犹如海水般清透的沁蓝宝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然后,蜜色的大手探入对方的指缝中,用力地扣住了白皙的手。   十指相扣,严丝合缝,亲密无痕。   紧紧地攥在一起。   …………   夜风不知何时停了,厚厚的黑云盘旋在天空,挡住了夜幕。   前半夜中本就有些闷热的后院此刻越发闷得厉害。   因为没了风,水池中不再荡漾起点点涟漪,树木的枝叶不再晃动,轻微的簌簌声也消失了。   庭院里静到了极点,一切都仿佛沉淀胶着了下去。   水池中,那一朵从碧绿的圆叶中探出的雪白莲花在黑夜的寂静中有了轻微的动静。   它还是半绽未绽的模样。   最外侧微微膨胀出的花瓣如白玉一般晶莹剔透。   一滴露珠点缀在雪白的花瓣边儿上,要坠不坠。   那从水中碧叶中蜿蜒探出的身姿是说不出的美好,让人移不开目光。   啪嗒。   突然,一滴水打破沉闷的寂静,滴落在那座雪白的莲花上。   被水滴打了一下的花瓣颤了一下。   水痕顺着在黑夜中白得几乎发光的花瓣缓缓蜿蜒流淌而下,一点点地渗入花瓣缝隙。   花瓣微微张开了一点。   啪嗒。   又是一滴。   然后是第三滴,第四滴。   闷了整整上半个夜的天空终于落下了雨。   雨水的啪嗒声彻底打破了庭院中的寂静。   一动不动的枝叶再度摇晃起来,发出哗啦哗啦的雨打声。   一圈圈水纹在池水中荡漾开来。   细密的雨水接连不断地浇在雪白的莲花上,不知是承受不了雨水打落的重量,还是经历了雨露的滋润——亦或是两者皆有。   原本半绽未绽的莲花在漆黑的雨夜中缓缓地绽放了开来。   随着那本是收拢着的白玉花瓣一点点地打开,一层层舒展开来,粉色的花蕊从花瓣中露出尖儿。   点点水珠儿顺着展开的花瓣流下去,沿着花瓣划开一个弧线,流到花蕊上,汇聚成一汪浅浅的水泊,温柔地将一根根纤细的粉嫩花蕊包裹在其中。   在点点细雨的滋润下绽放的雪白莲花在夜色中绽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最开始是斜风细雨,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雨逐渐变得大了起来。   从夜空中掉落在莲花上的雨点也越来越大,越来越重。   堪堪绽放的莲花还很脆弱,承受不住越来越多的砸落下来的雨点。   每一滴沉重的雨水打在它身上,那娇嫩的花瓣就轻颤一下。   原本停歇的风不知何时又刮了起来,雨仗风势,豆大的雨点铺天盖地浇落下来,近乎残忍地砸落在莲花上,将那朵不堪重负的莲花摧残得颤抖不已。   它被猛烈吹来的风肆意摆布着,根本无力挣扎,在倾盆暴雨之中更是逃无可逃,最终只能无力地伏倒了下去。   闷热到了极致的天空中陡然响起一声轰鸣。   雨下得愈急,噼噼啪啪的,从天空倾泻而下,已连成一片。   从一开始细雨变成了铺天盖地的暴雨,像是一头怪兽凶猛地扑向大地。   早已不堪雨打的雪白莲花已经软软地倒伏在水池之中,堪堪才绽放开的花瓣已经软得不成模样,半截都融在水中。   但是暴雨显然没有生出放过它的怜悯之心,依然毫不留情地重重浇打在它的身上。   一阵阵豆大的雨点凶狠地砸在水面上的花瓣上,水面上水花四溅,大半都软化在水中的莲花花瓣颤抖着,溅开的波纹剧烈地晃动着荡漾开来。   晃动的池水中那一圈圈散开的水纹仿佛是倒伏在水中的莲花所发出的无声的哀鸣抽泣之声。   但一切又最终隐没在荡漾的池水之中,被雨声吞没了痕迹。   雨下着。   时而缓和几分,斜风细雨。   时而铺天盖地,暴风骤雨。   它一直下着。   下了许久,许久,许久。 第241章 【全文终】   萨尔狄斯大帝。   波多雅斯国王戴维尔的次子。   在戴维尔王抵抗外敌战死之时,国家风雨飘摇之际,他继任为波多雅斯王。   这位刚成年不久的年轻王者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驱逐了在当时被称之为海上民族的侵略者,夺回了被其侵占的半数国土以及王城。   随后,年轻的王者率领他麾下的铁骑南征北战,横扫大地,开启了被称之为帝国辉煌的时代。   在短短数年的时间里,他接连击败并占领了斯顿等邻国,就连当时被视为大陆强国之一的蒙加斯特也一次次败在他的铁骑之下,最终被波多雅斯王国吞并。   在国土扩张为原来的三倍以上之后,位于最南方海边的王城虽然是海上贸易中心,但是因为过于偏远逐渐不适合作为政治中心。   于是,在萨尔狄斯王继位的第六年,他一力压下所有的反对,迁都位于大陆枢纽位置的舒尔特城——他为王子时的属城。   萨尔狄斯迁都后的第三年,原王城因为海平面逐渐上涨而被海水吞没。   这座在海边矗立了千年之久被称之为海上明珠的城市从此沉没于海底,彻底消失在大地之上,只在历史中留下它的名字以及种种传说。   自此之后,再无人见过它的壮丽和宏伟。   随后,萨尔狄斯建立波多雅斯帝国。   舒尔特城为帝都。   作为帝国开创者的他为第一任帝王。   众人称之为萨尔狄斯大帝。   曾经贫弱的波多雅斯王国如今已一跃成为雄踞大地、让众多王国为之胆寒的庞大帝国。   被众人称之为不败英雄的伟大君王率领众多的将星、带领大陆上最强大的铁骑,如势不可挡的海潮横扫了整个大陆。   萨尔狄斯大帝所到之处,无人不心惊胆战,闻风而逃。   他的铁骑所踏之处,皆成为了他的统治下的疆土。   在他建立波多雅斯帝国后的第十二年,他几乎已经征服了这片大陆上所有的王国,将整个大陆都囊括到了帝国的版图之中。   萨尔狄斯大帝就是这片大陆上唯一的君王。   他带领着波多雅斯帝国走向了辉煌。   只是,这位在生前被万众敬仰、死后亦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了如此辉煌的一笔的萨尔狄斯大帝并未留下后裔继承他一手建立起的庞大帝国,而是从王室旁系血脉中挑选了数名年轻人,让他们进入军中四处征战,最后,他立了其中最强大亦是战功最显赫的年轻人为他的继承者。   他死后,他选择的年轻人继承王位,成为波多雅斯帝国第二任帝王。   这个年轻人继位之后,遵照萨尔狄斯大帝的遗旨,废除大祭司的封号,从此之后,由三位祭司长共同管理海神殿。   传承了千年的波多雅斯大祭司从此成为了历史。   那位在身为大帝的爱人并在大帝之前去世的大祭司就是波多雅斯最后一任大祭司。   萨尔狄斯大帝被后人所津津乐道的不仅仅是他的统一大陆的功绩,他那特立独行的恋情亦为众人所知。   他是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位与他的同性爱人举行婚礼,敢冒天下之大不讳与当时被认为是神的使者的大祭司相恋,并毫不遮掩地将此向众人宣告的皇帝。   而且终此一生,他和他的伴侣都忠诚于彼此。   令人感慨的是,当他的爱人因病逝世之后,这位还处于壮年且一直身体强健的帝王因为过于思念自己死去的爱人,不食不眠,忧思成疾,在短短一周之后,就追随着他的爱人病逝而去。   这样的深情,不禁让众人都为之动容。   那些感情充沛的吟游诗人们更是因此被激发了灵感,创作出无数歌颂两人之间美好恋情的歌谣,将两人至死不渝、生死相随的爱情就此代代传唱了下去。   …………   整个帝都都被沉重而又悲伤的气氛笼罩着。   在大街上行走的人们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或是怅然或是悲痛的神色,不时眺望着城市中心那座雄伟的宫殿,目光黯然地发出沉郁的叹息。   仅仅一周的时间里,波多雅斯民众接连痛失他们仁爱怜民的大祭司和英勇伟大的帝王。   他们难以相信更是难以接受这样的噩耗。   但是他们又不得不接受这个让人悲痛的现实。   浑厚的钟声在整个城市的上空回响着,宣告着他们的帝王的逝去。   吟游诗人们在广场上、大街小巷中奏响了他们手中的七弦琴,再一次唱起了哀伤的挽歌。   亦或是,咏唱着那两人生死相随的爱情。   在宏伟壮丽的宫殿深处,庄严肃穆的葬礼正在进行。   鲜红色的花瓣洒满了雪白的石阶。   高高的白玉石台之上,整块都是用宛如海水般清透的海蓝石雕琢而成的巨型石棺安静地立于其上。   这座雕纹精致柔美的海蓝石棺比正常的石棺要大许多,更是宽了三倍以上。   因为石棺中躺着的,是两个人。   遵照因为思念死去的爱人郁郁而终的萨尔狄斯大帝的遗嘱,两人合葬于一个石棺之中。   围绕在葬礼大厅四周的祭司们低声吟唱着为亡者送行的挽歌。   以那位被大帝选中为继承者的年轻帝王为首,一众人等皆深深地低头、跪伏在下方。   除了低低的歌声,整个大厅再无其他半点声音。   哀伤的挽歌在沉寂的大厅中回荡。   悲痛萦绕在每一个人的身边。   宰相安提斯特站在那高过他头顶的巨大海蓝石棺旁,依照葬礼的仪式,将清酒浇在石棺之前。   他躬身浇酒的时候,低着头。   额发的影子掩盖住他的眼,让人看不清此刻他眼中的神色。   从葬礼仪式开始一直到现在,他始终沉默着,一言不发。   只是那唇始终抿得很紧,很紧。   在石棺前将清酒浇完之后,他才抬起头,目光从下方的众人中掠过,落在其中一头黑发的将军身上,似乎想要从其身上看到什么。   但法埃尔从始至终都跪伏在地,深深地低着头,整个人宛如一尊没有生命力的石雕般,一动不动。   安提斯特看了法埃尔一眼,淡漠地收回视线,从石阶上走下来。   然后,他和众人一样,仰头静静地注视着石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知道此刻的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不少人看着那座巨大的海蓝石棺,神色恍惚,都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他们从没想到,他们所景仰的陛下竟是如此突然就离他们而去。   突然到……就像是在做梦,一个让人措手不及的噩梦。   但那座安静地矗立着的石棺在提醒着他们必须要面对的现实。   他们的陛下,那位在战场上强大得无人可敌的英雄的帝王,在他们心中敬若神明的存在……逝去了。   这让他们感到无比悲痛的同时,也从心底里涌出一种强烈的怅然若失的感觉。   萨尔狄斯大帝,逝去了。   帝国的神祇,逝去了。   永远的。   …………   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   后世之中,皆是如此认为。   萨尔狄斯大帝的一生,是一个传奇。   他更是亲手创造出了一个传奇的时代。   他的离去,意味着他所创造出的这个传奇而又辉煌的时代的落幕。   这位大帝的英年早逝,更是让不少后人为此惋惜不已。   就如同断臂维纳斯一般,那带着极大遗憾的美好反而更让人感慨,铭记于心。   …………   萨尔狄斯大帝的葬礼在白日结束了。   如今已是深夜时分。   哪怕在白日也极为沉寂的城市入了夜之后,越发安静。   尤其是这座失去了主人的海神殿,在漆黑的夜晚寂静无声。   走在深深的庭院中,只能听见夜风掠过树木时发出的簌簌声。   细碎的星光撒落在庭中小道上,也落在走在石道上的安提斯特身上。   八年前,在老宰相以将近九十岁的高龄逝世之后,他就接任了宰相一职,而他原本将军的职务则是由法埃尔接任。   他抬头看了一眼夜空。   夜空晴朗,万里无云,夜幕之上星光闪烁。   站在庭院的一颗大树之下,仰望着星空,安提斯特一脸落寞,长长地叹了口气。   八年前,他送走了他的老师。   而现在,他将送走的,是他的弟子。   从此之后,他就是孤家寡人。   他神色忧郁地低声自言自语道:“以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老师。”   一个声音从他上方传来,像是泉水般的清亮,声音中透出几分哭笑不得的意味。   坐在树上的人纵身跃下,落在安提斯特身前。   “老师,这里只有我们几个,再演下去就过了。”   从树上跃下的人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头,露出一张依然如少年般清俊面容。   安提斯特哼了一声。   “我哪里说得不对?我难道不是一个人留在这里?”   “你们倒是用了死遁这一招,自顾自地跑出去逍遥了。”   他啧了一声。   “若是被人知道,他们跪拜了大半天的那具石棺里是空的,还不知道会引发多大的波澜。”   他挑眉斜了弥亚一眼。   “你们两人倒是干脆,大祭司和皇帝,说不做就不做,说跑路就跑路,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   弥亚没有反驳。   他只是仰着头,睁着一双眼看着安提斯特。   星光落入那双沁蓝的眼眸中,宛如一双在黑夜中熠熠生辉的海蓝宝石。   当带着生气的瞳孔微动的时候,就仿佛有流光在其中流转。   被这双漂亮的蓝眸看着,再大的火气也不由得熄得干干净净。   尤其是那瞅着自己的无辜眼神,怎么看怎么让人心软,让安提斯特想再装模作样地生会儿气也装不下去了。   他叹了口气。   他的目光落在弥亚的脸上。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但他的弟子的容貌仍然如十八岁的少年。   其实他也知道。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无论是弥亚还是萨尔狄斯,容貌身型竟是没有丝毫变化,就像是时间在他们身上停止了流逝一样。   按照弥亚的说法,他们身体里的神力会让他们的面容永远保持在现在的模样。   如此一来,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不变的容貌必定会引发众人的疑惑。   所以,他们选择永远地消失在众人眼前。   “当初,我的老师为了不做大祭司,死遁了。”   “后来,我为了上战场,学老师死遁了。”   “现在,在我之后,你也跟着……”   安提斯特看着弥亚,一脸牙疼的表情吐槽道:“所以死遁已经成为我们师徒三代的传统了吗?”   不,老师,不是在你之后,其实我首次死遁的时间比你早。   死遁次数也比你和你的老师加起来还要多。   弥亚在心底默默地回答着。   吐槽完之后,说着说着,安提斯特又不放心地多唠叨了几句。   “死遁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你记得多注意一些,掩饰行踪,不要轻易被人发现,跟我那个老师学一学…… 早知道就该让你跟那个盗贼学学易容的本事……”   老师,你放心,对于死遁这件事,我比你和你的老师要熟练。   当然,以上这句话弥亚也只能在心底默默地回答。   不过,这一次绝对是他最后一次死遁了。   而且还拐着某人和他一起死遁了。   “老师。”   轻声喊着,打断了安提斯特的念叨声,弥亚的眸弯起,仍旧如以往那般弯成月牙的弧度。   “我和萨狄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回来见你和法埃尔的。”   他笑眯眯地说,   “所以,你不可以在我们走了之后就偷懒不做事。”   安提斯特没好气地剜了自家徒弟一眼。   “你们两个甩锅的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他看了看天色,弯月已经越过了中天。   他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行了,赶紧走。”   他说,   “你再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估计我们那位驾崩的陛下就要杀过来要人了。”   弥亚耸了耸肩。   他转头,目光落在安提斯特身后的一侧。   稍许之后,一个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的高大身影缓缓从树木的影子中走出来。   法埃尔走到弥亚身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寂静如夜色的黑眸静静地注视着他的主人。   弥亚对法埃尔笑了起来。   然后,他抬起手。   虽然法埃尔比他高了许多,但每一次他抬起手的时候,法埃尔就会乖乖地低下头。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这一次,也是如此。   弥亚一边熟练地摸了摸法埃尔的头,一边笑着说:“以后,我在大陆各个城市中游历的时候,恐怕会遇到不少问题和一些看不顺眼的家伙,到时候,就得拜托你过去帮我解决麻烦了。”   “我随时等候着您的召唤。”   法埃尔低声回答。   他漆黑的眸凝视着他的主人,像是要将他的主人的影子烙印在他的瞳孔深处。   “……无论何时。”   夜风掠过庭院,树影在地面上晃动着。   许久之后,大地重归寂静。   …………   夜幕苍穹,星光漫天。   大地之上,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在道路上飞驰着。   寂静之夜,马蹄踏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掀起阵阵的尘土。   细碎星光撒落下来,落在马背上的两人身上。   策马飞驰的两人身后,深灰色的披风在空中飞扬。   黑暗中看不清那两人的面容,只能看见他们深浅不一的金色发丝在星光下折射出明亮的光芒,在黑夜中留下流光似的痕迹。   骏马在大道上奔驰。   它们渐渐离后方那座雄伟壮丽的城市而去,最终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一夜过去。   黎明已经到来。   火红的太阳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升起,将地平线上的云层染上红色的霞光。   清新的晨风掠过树林上空,摇动枝叶,发出簌簌的响声。   鸟儿清脆的鸣叫声伴随着风声在丛林上空回响。   丛林的一侧,偌大一座湖泊映着黎明的霞光,清澈的湖水微微晃动着,波光粼粼。   一黑一白两匹骏马站立在湖边,或是低头喝水,或是低头啃食青草,看上去都极为悠闲。   萨尔狄斯坐在湖边的岩石上,一手搭在微竖起的左膝上,从湖面上吹来的微风掀起散落在他眼角的细碎金发。   清晨时分微红的霞光照在他的侧颊上,将他那张眉眼精致且锋利的俊美面容映得越发夺目。   他静静地坐着,一双异眸凝视着眼前波光粼粼的湖面,似乎若有所思。   “亲眼看一遍自己葬礼的感觉怎么样?”   再熟悉不过的、甚至可以说是已经烙印到他的生命中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语气中还带着一分调侃似的笑意。   萨尔狄斯抬头。   看着站在自己身前俯视着自己的弥亚,他微微眯起眼。   弥亚低着头,笑嘻嘻地看萨尔狄斯。   “‘萨尔狄斯大帝’死了,这世间可就没这个人存在了,以后若是被人欺负了,你也不能带着你的铁骑碾压过去……呃!”   话还没说完,那静静地坐着的男人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拽。   猝不及防,或者该说根本抵抗不住对方强大的力道。   弥亚整个人一下子被拽得向前,跌入那对他而言无比熟悉的胸膛中。   萨尔狄斯将弥亚搂在怀中。   “死遁这种事我的确是第一次,所以看自己的葬礼觉得稀奇很正常。”   他看着怀中的人,说的话意有所指。   “毕竟,不如你那么熟练。”   弥亚:“…………”予一惜一湍一兑。   萨尔狄斯一手将弥亚揽住,让其逃不开,右手抬起,动作轻柔地抚摩着弥亚的颊。   薄唇弯起一点弧度。   “这么可能不熟练,毕竟在我面前死遁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笑着说,   “是不是,弥亚?”   他喊着弥亚名字的声音听起来温柔到了极点,带着满满的怜爱之意。   只是最后一个字的语调莫名上扬了几分,听着就不由得让人心底抖了一抖。   “呃,那个……我可以解释……”   弥亚本就底气不足的话语越来越弱,越来越弱,最终湮灭于无。   萨尔狄斯盯着弥亚,一双异色双眸也眯起得越发细长。   若是仔细去看,就能看见那眯起的眸中透出的某种危险的痕迹。   他的唇依然扬着,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发出低低的呵的一声。   敏锐的第六感让弥亚后颈瞬间寒毛直竖,一时间有种自己像是被可怖的猛兽盯住的错觉。   强烈的危机感让他本能地想要后退。   可是腰却被对方一只手掐得牢牢的,根本动弹不得。   萨尔狄斯看着他,目光很是温柔。   不再张嘴,也不说话。   只是右手依然一下一下地抚摩着他的颊,撩起他的发。   弥亚和萨尔狄斯对视了数秒。   然后,轻轻地眨了下眼。   他伸出双手,双臂环住萨尔狄斯的脖子。   他仰起头,凑过去,唇落在对方的薄唇上。   那唇瓣还像是撒娇般轻轻地蹭了蹭,让彼此的唇上都染上一点粉色。   “萨狄,你看,以前是我不对。”   他轻声说,   “但这一次……我也把你一起带上了,是不是?”   他的蓝眸弯起,笑眯眯地说,   “以后,我走到哪里,就把你带到哪里,好不好?”   前一秒还危险地眯着眼盯着弥亚的萨尔狄斯哑然失笑。   他这一笑,原本因为眯得细长给人一种危险感的眼就舒展开来,变得柔和下来。   笑起来的萨尔狄斯凑过去,吻了吻主动靠过来的弥亚的唇。   双手依然揽着怀中人的腰,他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抵在弥亚的额头上。   深浅不一的金色发丝重重叠叠地交缠在一起。   两人的脸离得极近。   当弥亚眨眼的时候,纤长睫毛几乎就划过了萨尔狄斯的睫毛末梢。   异色的瞳孔中深深地映着眼前清澈的蓝眸,像是将那抹沁蓝之色融化在了自己的眼底。   “你说的。”   他说,   “走到哪里,就把我带到哪里。”   说了,就要做到。   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他们还是年幼的孩子的时候,弥亚说会一直陪在他身边,他记住了。   所以,无论弥亚以怎样的理由和方式从他身边离开了多少次,他也从来没有放过手。   他最终还是将他心爱的人牢牢地拥在了自己怀中。   他这个人从来都很认死理。   弥亚说了,就要做到。   做不到的话,他也一定要让弥亚做到。   “萨狄……”   “嗯?”   “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危险。”   “有吗?是你看错了。”   “是吗,明明就……唔嗯!”   你耍赖!   被堵住嘴发不出声音的弥亚只能用眼神表示自己的抗议。   但是最终还是在爱人温柔爱怜的吻中软化下来,搂着爱人的颈,专心地沉浸在心意交融的吻中。   清晨的风掠过湖面,湖水映着阳光,波光涌动。   粼粼波光中倒映着湖边拥吻着的身影。   两人的手始终紧紧地交握在一起。   风从他们的身侧掠过,掀起交缠在一起的金色发丝,然后吹向无边无际的湛蓝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