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卖萌夺回主角光环[穿书]   作者:醉又何妨   文案:   舒令嘉的原身是一只毛绒小白狐。   跟族里其他的妖艳贱货不一样,他是只酷炫的高冷狐狸。   ——从来不勾引人,也不会随便卖萌。   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竟然活在一本修仙小说里,还是里面的超级大炮灰。   不光是他处处倒霉,连身边的亲朋好友都不能幸免。   【叮!您好,您已绑定了“狐傲天”系统,通过本系统完成任务,可助您改变炮灰体质,走上狐生巅峰!】   现在颁布任务:   【叮!反派师兄出现心魔,请向他抖动你毛绒绒的耳朵,展现生命的可爱。】   【叮!重要女配刚刚失恋,请用柔软的大尾巴为她擦干眼泪。】   【叮!恭喜您获得“少女狐粉红套装”,请保持穿戴三日,可晋升1级。】   【叮!恭喜您成功晋升为“初级狐傲天”,获得“扭转剧情大礼包”一只!】   舒令嘉:“……虽然我卖萌、少女心、毛绒绒,但我依旧是只高冷的狐!”   *   景非桐是正道之光,修真界楷模,没有人知道,他藏着一个心魔。   ——他想毁灭世界。   可每当这个念头萌生的时候,总是会有一只白色的小狐狸出现在面前。   它通人性,会喝酒,喜欢陪他一起看月亮,有时候耳朵上还系着一个粉色的蝴蝶结。   它不允许别人随便摸它的毛,却又会在自己受伤时候,悄悄蜷缩在自己的手边。   它……好可爱,和那些随便的狐狸好不一样。   有一天,景非桐发现,这只小狐狸,竟然就是自己那个高冷、俊美、从来对人都不假辞色的小师弟。   他不想毁灭世界了。   ——“因为你,我突然爱上了这个世界。”   内容标签: 强强 仙侠修真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舒令嘉 ┃ 配角:景非桐 ┃ 其它:下两本预收文求收藏:《公子应翩翩》、《狗血虐文里的白月光重生了》。   一句话简介:改写剧情后,主角光环回来了   立意:一个人要拥有万丈光芒,就不能怕被光芒刺伤。 作品简评: 一次重伤之后,舒令嘉发现自己竟然活在一本修仙小说当中,还是里面的超级大炮灰。为了摆脱自己的命运,舒令嘉毅然选择离开门派,积极改变书中剧情,终于夺回了原本应该属于他的主角光环,并且找回了自己真正的亲人与爱人。作者文笔娴熟老练,剧情跌宕起伏,环环相扣,文中的人物性格各异,刻画立体。主角身为狐仙,人形的时候潇洒高冷,狐形软萌可爱,更为文章增加了亮点。其中对于亲情、爱情的描述也十分细腻,总体上表达了即使遇到困难也要拼搏向上,顽强不屈的中心思想,是篇值得一看的好文。 第1章 欲梦天涯   窗外,天朗气清,和风煦暖,几只早莺在叶底花间穿梭啁啾,正是春光大好的时节。   窗内,硕大广阔的刑堂之中却是一片肃穆沉凝,连阳光到了这里都显得幽微而冷寂,四下几乎落针可闻。   舒令嘉将目光从雕镂有精致图样的窗棂上移开,彻底确定了一件事。   ——他确实生活在那本叫做《登仙》的修仙小说中,还是个专门给主角垫背的炮灰。   他的存在,就是为了衬托出主角的性情温良,惹人喜爱,并且在做尽了坏事退场之后,以便让对方踩着他顺理成章地更上一层楼。   “舒师兄,掌门有令,请您进内堂问话。”   一名身穿黑色劲装的刑堂弟子匆匆出来请他,舒令嘉微一颔首,道声“劳烦”,率先入内。   他经过身边时,那名刑堂弟子忍不住偷眼相望,目光中难免有些惋惜之色。   整个凌霄派,没人不知道舒令嘉。   ——凌霄气宗掌门的亲传弟子,宗门大比中数年魁首,剑道上不世出的天才。   他天生能够感应不同剑中的灵息,因而在门派中居鸣剑峰,掌万剑魂,是年轻一辈当中的翘楚人物。   门中上下的弟子提及此人,无不神往,只因舒令嘉性情嚣烈清寒,才更教人可望而不可及。   但如此高傲之人,却在两年前的一次除魔中遇险,重伤闭关至上月方彻底清醒过来,气脉受损难以修复,功力近乎全失。   他的住所、职位甚至法器,都已经成为了一年多之前拜入凌霄派的新一代天才姜桡所有。   如今更加雪上加霜的是,舒令嘉还犯了私闯禁地的门规。   那名刑堂弟子想到此处,不由微微一叹。   掌门素来对舒师兄十分疼爱,只但愿会从轻发落吧。   *   舒令嘉进了刑堂,只见三名刑堂长老坐在一侧,本派掌门、各堂堂主,以及他们身后带着的亲近弟子则在另一边。   除此之外,竟还有来到凌霄山做客的鳞族少主易凛在场。   舒令嘉看见这名外人,眼睛微微一眯,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就在不久之前,一个叫做“狐傲天系统”的东西不光告诉舒令嘉他活在一本书中,还为他提供了部分书中剧情。   就在昨夜,主角姜桡为了取得一块可以疗伤的火晶石,与眼前这个易凛相约,暗中前往凌霄派禁地,不慎触动法阵之后慌张离开。   事后,凌霄派的执法弟子在禁地中发现了鳞族法术动用过的痕迹,便就此事询问易凛,想要知道给他带路的人是谁。   易凛为了保护姜桡,谎称那人是舒令嘉。   眼下,主角姜桡未曾露面,他倒是被带来问话了。   *   见舒令嘉进门,堂中一静,易凛的眼中闪过一抹惊诧之色。   他与舒令嘉此前曾有过数面之缘,自从对方受伤闭关之后就未曾再见。   想象中,这人一朝跌落云端,功力近乎全失,必定十分颓唐厌世。   但眼前的舒令嘉,却俊美焕然一如往昔,丹青难画,他大步进得内堂,白底勾金的袍摆随着步伐翻卷起落,宛若天际云舒。   少年意气,风流天成,如此看来,就好像他依旧是那名高高在上的天才魁首一般,什么都没有改变。   这样的天人之姿,就算易凛也不由一个晃神,心中生惑。   不过——   他的神情慢慢平静下来。人心总是偏的,为了姜桡不受责难,这次也只能委屈舒令嘉了。   由于相似的天赋,门派中能够找到禁地结界入口的,除了少数前辈,只有舒令嘉和姜桡这前后两任掌剑使。   跟姜桡这个新入门不久的弟子比起来,舒令嘉从小在凌霄长大,身上又没了职位,就算担了这份罪名,也不会受到重罚。   自己所为固然不够光明磊落,但两害相权取其轻,大不了之后想办法补偿他一下。   想到这里,易凛冲着舒令嘉一颔首,眼中微带歉意。   他身为鳞族少主,自是英俊卓然,风度翩翩,温柔的令人心折。   舒令嘉却只对他一瞥,眼神冷冽而轻蔑,回头径直冲着大堂中间的白发青年行礼道:“师尊。”   凌霄派百年前因剑理之争一分为二,分别是气宗和心宗。   这白发青年只是看着年轻,实际正是舒令嘉的师尊,气宗掌门,散虚真人何子濯。   他头戴紫玉冠,容颜冷漠而俊美,身上穿了一件苍青色的长袍,气势凛然如出鞘利剑,令人不敢直视。   唯独在看向舒令嘉的时候,何子濯目光中的肃杀之气才减却几分。   “令嘉,起来。”   在舒令嘉见礼之后,他亲自将徒弟扶起来,上下一打量,忽皱眉问道:“伤势如何了?给你的灵药没吃么,怎地脸色还是不好?”   他待舒令嘉一向疼宠,即便是这样的场合,也不掩关切。   舒令嘉微微一顿。   他想到自己重伤醒来之后,何子濯已经让姜桡搬到了他的万剑锋上去住,而且书中接下来的剧情分明写着,自己蒙受冤屈,替主角承担过失,门派上下无人为他说情。   本已对师尊不抱希望,此时此刻,又忍不住想,或许不应该一味相信那所谓的“书中剧情”。   “气宗玄明峰九弟子舒令嘉,现有鳞族少主易凛亲口作证,昨夜子时三刻,你与他同往门中禁地‘不归尘’,取走了一块火晶石,并触动法阵,导致禁地所囚怨灵逃逸。”   正思量间,旁边的刑堂长老已经开口道:“证物在此,你可认罪?”   一名刑堂弟子以托盘呈上证物,正是那枚吸引主角和易凛前去盗取的火晶石。   此刻上面却沾染了舒令嘉的灵息。   “易少主的证词、火晶石上的残存灵息,以及你能够找到禁地入口的天赋直觉……”   刑堂长老道:“种种证据皆指向你,舒令嘉,想好如何解释了吗?”   这当然不好解释,舒令嘉心念一转,索性借机试探何子濯的态度,说道:“如果早有嫁祸准备,证据自然也可以伪造。弟子没做过的事,不会平白认罪。”   他看着何子濯:“师尊,您应当知道,我不是会以谎言搪塞脱罪的人。”   他生了一双微挑的凤目,说话时眼底华光灼灼,显得明决亮烈,自信而笃定。   没人知道,舒令嘉其实悄悄屏住了呼吸。   在短暂的等待过后,何子濯抬起手,捏了捏他的肩头。   他语气中分明有着同以往一样的疼爱关切,开口时内容却是:“令嘉,易少主与你无冤无仇,根本没有栽赃的必要。知错就改,念你初犯,不会重罚。”   刑堂长老对他公然护短稍有不满:“掌门!”   何子濯不容反驳地说道:“既然是玄明峰弟子,便让我做主吧。”   这是剧情。   师尊不相信自己,并且,有意无意地,包庇了主角。   舒令嘉心底一沉。   他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被师尊带回凌霄山的时候。   他身上有狐族血脉,遇到何子濯时是只狐狸幼崽的形态,师尊把他藏在宽大的衣袖里,那袖中有些淡淡的梨花香气。   化形后,师尊教他习剑、认字、修行,告诉他很多为人的道理,带着他去鸣剑峰顶看凌霄花,还告诉他,长大之后便来这里接掌万剑之魂。   他第一次握住的剑是师父亲手锻造,一直用到前两年,才在那次变故之中折断。   他视其如父,尊敬爱重,但自从同样具有剑道天赋的姜桡也拜入了何子濯门下,舒令嘉又功力受损,这一切仿佛就全部都改变了。   何子濯将栽培的重点完全转移到了姜桡的身上,处处优待。   他的一切都是为了给主角做陪衬,从拥有开始,便注定了被取代。   就如同这次,易凛护着姜桡冤枉他也就罢了,何子濯明知道姜桡也能找到禁地入口,却亦是只字不提。   职位、身份、吃穿用度,这些都可以收回,但连感情也行么?   那么,这种廉价到可以随便施舍的东西,他就不要!   舒令嘉骤然后退两步,挣开了何子濯放在自己肩头的手。   【触发高难度人生哲学话题——“所以爱会消失,对吗?”   系统激活。】   半空中出现一个半透明的沙漏,开始计时。   狐傲天系统提示他:   【命运转折点已出现。请在规定时间内,把握时机,洗脱冤屈,开启狐傲天之路!】   把握时机改变命运吗?   确实,不管有没有所谓的任务,他都不可能甘愿在别人的人生中,当一个陪衬的工具。   舒令嘉突然将何子濯的手挣开,让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何子濯身为掌门,性格又冷淡,只有极少数人才会得他如此关切,若换了别人怕是欣喜都来不及,舒令嘉又与师尊一向亲近,如今这举动,却几乎是把嫌弃都给写在了脸上。   何子濯面色微沉,隐带怒气:“令嘉!”   他说完之后,又觉得自己太过严厉,缓了缓道:“别任性。”   眼见气氛僵持,另外几名弟子连忙站出来劝道:“师兄,师尊一向公正严明,今日这般处置也是为难,你就莫要再顶撞了……”   说来说去,都是废话,舒令嘉剑眉一挑,不理会他们。   他看到,眼前那个计时的沙漏中正不断地滑下流沙,沙子每漏下去一点,沙漏便透明一点。   按照系统所说,一旦消失,命运就会重新回到既定的轨道上去。   他——不能容忍。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纳兰性德《鹧鸪天》。 第2章 冰雪襟怀   时机稍纵即逝,而就在这万分紧要的关头,舒令嘉蓦然想起一件事来。   ——何子濯带着年幼的他站在不归尘对面的高峰上,遥遥眺望神秘的禁地。   “……这里外围都是防止有人擅闯的法阵。其实阵,也是一种有灵性的东西,如果你冒犯了它,它可是会记仇的……”   法阵!对了,证明的关键在这里!   舒令嘉忽一抬眸,说道:“我可证明此前从未去过禁地。”   刑堂长老实事求是地说:“若你真是冤枉的,那该给你的交代,自然也少不了。”   舒令嘉道:“禁地外围的法阵能够识人剑气,若是我擅闯过法阵,必然会受其排斥。反之就可以证明清白。”   他伸手朝向人群,言简意赅道:“哪位师弟借剑一用。”   功力虽失,威仪尤在,短暂的静默之后,几名弟子同时双手捧剑而出,要将自己的剑借给他。   刑堂长老疑道:“你元丹已废,功力近乎不存,又如何激发出剑气证明自己?”   舒令嘉挑了挑唇,半是自嘲:“此身蒙劫,所幸剑心尚未染尘。”   这是他进门以来第一次露出些许笑意。   那张异常俊美的面容上染了浅笑,顿时冲淡气质中的清寒凛冽。   就好似一朵精心雕琢出来的冰花上晕染了几分春风滟影,颜色虽淡,却令人刹那炫目夺神。   舒令嘉左手抬剑,右手并指捏诀,从剑鞘上划过,锋芒缓缓出鞘半寸。   此等灵剑,原本就不是普通人能够拔出的,仅仅是这半寸,舒令嘉便已感到气空力尽,真元滞涩。   沙漏里计时的沙子,在流失中越来越少。   不,他的极限,绝对不会到此为止。   窗外天光耀眼,暖阳照进堂中,洒在身上,似乎能够透映出身体内部心脏跳动,真元运转与血液涌流。   他感觉到受伤的经脉在剧痛,淋漓的疼痛中,残存的灵力终于凝聚成型,冲破此时身体极限,逼使元功再提!   “刷”地一声寒光迸溅,剑锋再出大半!   但此时,空气中却似有股莫名的力道从四方挤压而来。   是主角光环的压制。   但——这还不足以让他低头!   额头滑落汗水,鲜血沁出指缝。   既然有血与汗,倒不如便让它流去,浇沃从绝境中冒出的新芽!   有什么东西在耳畔铮然碎裂,莫名压制转眼消失,瞬间被剑气反压!   遇难不屈,遇强则强,是为——剑道!   长剑铮然出鞘!   这一刹那,先天剑觉独有的潜能爆发,刑堂中地面窗棂齐齐震颤,院子里的罚罪钟自鸣,发出轰隆巨响。   与此同时,远方山下灵光迸溅,一道浑厚呼啸响起,与钟鸣应和。   “是法阵共鸣!”不知是谁惊呼道,“法阵应和了舒师兄的剑气,那擅闯之人就一定不是他了!”   沙漏中落下了最后一粒沙,而后炸裂,消失。   易凛震惊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霍然站起身来。   舒令嘉将剑回鞘,觉得自己手臂酸痛,就好像刚刚扛完数百斤的重物一样,他脸上表情不显,把剑还给了之前那位师弟。   借剑给他的小弟子满脸荣光,小碎步跑出来,躬身双手把剑拿了回去,连耳朵都红了。   周围一时无声。   舒令嘉握拳抵住唇,低头咳嗽了两声,突然感觉到丹田处升起一股暖流。   任务完成,命运拐点正在悄悄发生着扭转,剧情对他的负面作用也就得到了暂时的减弱。   方才孤注一掷突破极限,原本让他浑身经脉剧痛,几乎难以站稳,但片刻之后,疼痛竟然就自动缓解了不少。   如果按这样来看,甚至连他的功力,都有恢复的希望!   舒令嘉不动声色,轻讪道:“易少主,你怎么说?”   易凛仓促间不知如何作答:“这……”   见他难答,舒令嘉冷笑了声,眼神已变得凌厉:“所以一口咬定我与你同去禁地,到底是阁下是昨夜魔怔,突然不认得我了,还是有什么眼瞎心盲的隐疾,近来病发?”   他素来冷傲,易凛何曾被人这样当面讥刺过,只觉脸上一阵火辣,恼羞成怒道:“舒令嘉!”   这时候,忽然有人沉沉说了两个字:“荒唐。”   ——说话的,是一直坐在堂中左侧上首的白眉老者。   他乃是刑堂长老之首程崇轩,方才一直没有开口,此时一怒,无上威压立时涌动开来。   易凛首当其冲,更是感到如剑悬顶,顷刻间汗流浃背。   程崇轩那句“荒唐”正是在斥责他:“易凛,我派看你远来是客,一直以礼相待,自问没有得罪之处。你却擅闯凌霄禁地不说,还诬蔑我派弟子,实在欺人太甚!”   程崇轩丝毫没有给鳞族少主留下半分面子,向何子濯道:“掌门,应当让鳞族给我派一个交代!”   方才的一切经过,何子濯已经尽收眼底,他对程崇轩的话微微颔首,目光却看着舒令嘉。   这孩子变成小狐狸的时候,只有巴掌大小,抱起来随随便便就成往怀里一揣,浑身上下毛绒绒软乎乎的,让人生怕力气稍微大一点,就把他给捏坏了。   但他本人的性格却跟乖顺的小动物完全相反,冷冽、锐利、高傲,爱憎清白分明,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   对于他来说,这样的冤枉确实是委屈了,因此不惜自伤,也说什么都要讨个公道出来。   何子濯叹了口气,放软了声音:“令嘉,你想让为师如何处置此事?”   见舒令嘉未语,他便低声道:“让易凛和鳞族公开向你赔罪道歉。鳞族这回来到凌霄派,原是商议借用法器除掉水妖之事,咱们再收回出借的法器,这样好不好?”   易凛猛然攥紧了拳,脸色难看起来。   凌霄派的几样法宝天下闻名,借宝除妖对他来说本是此行的头等大事,若是因为一己之私办砸了,回去之后不但没法和族里人交代,那妖物也难以除掉了!   他想道歉,又想出言恳求何子濯通融一二,可是心高气傲惯了,实在抹不开这个脸。   正在这时——   外面有人高声说道:“闯禁地的人是我!跟舒师兄没关系!”   主角姜桡终于出现了。   他仿佛刚刚才得知消息,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二话不说重重一跪,急切地解释道:“师尊,各位尊长,弟子所说的都是事实。”   程崇轩道:“你说什么?”   姜桡道:“一年前,弟子练功时不慎走火入魔,师尊为了帮助弟子抑制暴蹿的灵息,反而落下沉疴,此事一直让我心头愧疚,听说火晶石可以疗愈师尊伤势之后,一时糊涂,这才想闯入禁地去取。”   易凛失声道:“哎!你别说啊!”   姜桡道:“这件事原本跟易少主也没有关系,是我路上碰见他,易少主出于朋友之义,要求陪同。但会发生后面那些事,也是我没想到的,更未料会让舒师兄代我受过。”   他满面羞愧歉疚之色:“易少主已经把自己的责任担下了,他这样做都是为了回护我,说来还是我的不是。请各位长辈们责罚,我也在这里向舒师兄赔罪了。”   在刚刚舒令嘉拔剑的时候,姜桡人还没有出现,但已经朝刑堂而来了,舒令嘉远远受到他主角气运的压制,差点拔剑失败。   而现在,姜桡就在这里。   所有人都看着他。   姜桡言辞恳切,说罢之后又向舒令嘉连连赔罪,何子濯瞧了一会,皱眉道:“好了。”   他淡淡地说:“阿桡,你也是一番好心。既然如此,此事便算了罢。”   只有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显得舒令嘉方才那一切的挣扎和努力,都可笑起来。   看到姜桡,易凛抢着要承担罪名,甚至连严肃的刑堂长老们都没再说出要追究。   这是命吗?   舒令嘉握紧手掌,方才拔剑时留下的伤口再次传出剧痛。   不,他不相信这些。   原本姜桡的行为并未被当众揭穿,此时面前的一切恰恰证明了,命运正在悄然发生偏移。   既然可以掌控自己的人生,他又何必在这样的泥淖中自困?弃我去者,无需留恋。   何子濯冲姜桡挥了挥手,示意他站到一边去,这才看向舒令嘉,想了想,和声说道:“令嘉,今日你是委屈了,有什么要求,尽可以跟师尊提。”   他轻轻一挥,一个小玉瓶飞至舒令嘉面前。   何子濯道:“这里是三枚玉髓丸,对你的伤势很有好处,是为师特意令丹房为你炼制的,回去服下罢。”   舒令嘉没有接药,反而后退一步,道:“师尊,弟子确实有个请求。”   何子濯温声道:“你尽管说。”   舒令嘉直言道:“我要离开这里。”   何子濯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你说什么?”   “师尊应该知道……”   舒令嘉微一闭眼:“我生平最厌者,便是仰望他人垂怜而活。”   双目睁开,眸光如秋波般清透微冷,其中却无半分犹豫和软弱。   他道:“今日在山上见不着公道,那么舒令嘉亦不愿在此容身,只能求去。”   主角诚恳道歉,姿态极低,他却这样咄咄逼人,倒是很符合恶毒男配的形象了。   竟然当堂口出如此叛逆之言,直令满座皆惊。   早就听说舒令嘉自幼天赋超绝,被师长给宠坏了,娇纵任性,脾气也大,眼看他受点委屈就要出走的架势,传言还当真没错。   一位长老呵斥:“张狂!”   舒令嘉也受够这闲气了,话已出口,索性负手笑道:“谨慎有谨慎的好处,张狂有张狂的痛快。”   何子濯脸色一沉,冷冷逼视着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舒令嘉道:“是。”   他没有兴趣把自己拘束在这片地方跟主角争长论短,天地广阔,自有其他施展之处。   方才何子濯让他有要求尽管提,正是难得的机会,绝对不能退让。   姜桡十分愧疚,连忙说道:“师兄莫要误会,师尊最疼爱的就是你了。只是看我身世可怜,这才多加照拂而已。我愿意自领重罚,请师兄千万不要再生气。”   舒令嘉向来不吃这套,似笑非笑,目光在他面上一扫:“若你受罚,那是因为你自己私闯禁地,做错了事。与我下不下山有何关系?”   姜桡一时语塞。   何子濯道:“阿桡,没你的事,先退下。”   见他依旧在回护姜桡,周围的普通弟子们交换眼神,均感到一阵不满。   自从姜桡来到山上,整个凌霄派上下很少有不喜欢他的人,都觉得这位师弟简直哪里都好。   但这个时候,大家看到了整件事情的经过,忽然之间,竟有种头脑一下子清楚起来的感觉。   方才舒师兄被冤枉的时候姜师弟没出来,真相澄清了,他一下子就冒出来解释。   师尊和各位刑堂长老也是,以前明明是最疼爱舒师兄的,自从姜师弟一来,就开始如此明显地偏袒于他,都要把舒师兄给逼走了!   太不公平了!   有人忍不住喊道:“舒师兄,你不要走!我只认你是鸣剑峰掌剑使!”   “是啊,我们愿意一起请刑堂还师兄一个公道!”   看到这一幕,姜桡不由怔住。   这是他上山以来,头一次从他人身上感受到对自己的厌恶情绪。   姜桡有些想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发展成这样。   原本是他主动站出来承认错误,想取火晶石也是为了孝敬师尊,反观舒令嘉,才是忤逆不敬,咄咄逼人。   然而对方现在竟然提出下山,一招釜底抽薪,让自己的处境瞬间尴尬了起来,苦心经营的人气也下降不少。   早知道还不如老老实实受罚。   何子濯淡淡一抬手,制止了周围所有的声音。   “令嘉。”他的声音中有沉沉的怒意,“你当真不听师尊的话了,一定要置气?”   舒令嘉道:“该说的,弟子已经言尽。”   何子濯怒极反笑,喝道:“好,要走便走,谁也不准拦他。我倒看他在外面撑到几时!”   他自从接任掌门,从来喜怒不形于色,还没人见过何子濯发这么大的火,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舒令嘉却毫不犹豫,撩起衣袍跪下,双手交叠举过头顶,郑重道:“舒令嘉拜别师尊。”   他冲着何子濯三叩首之后,站起身来,转头便走。   舒令嘉做事太绝,何子濯下意识地抬起手,似是要将这个脾气倔强的徒弟拉住。   跟着他便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脸色微沉,拂袖重重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   何子濯身为掌门,既然已经发话,众位弟子就算再是不甘也只能作罢。   他们眼看着舒令嘉踏上通往山门的石阶,身影渐去渐远。   身后万里长天,身前苍意云垂。   明明是一言轻掷就离开这天下之人无不争往的显赫宗门,他却似无惧无悔,满怀慷慨。   甚至连易凛都不由微感愧疚。   自己与舒令嘉平素并无仇怨,谎言的初衷只是为了维护喜欢的人,却没想到竟然造成对方离开凌霄山,这后果有些太沉重了。   他突然觉得心有些乱。 第3章 沧海飞尘   “师弟!”   舒令嘉踏出山门的那一刻,听见有人喊他。   他转身,见到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人,身形高挑,白衣如霜,正是大师兄洛宵。   这位师兄身子一向不大好,因此门中大事小事都很少出席,通常只是安心闭关清修,方才不在刑堂之中。   他怕是此时得了消息,这才急匆匆赶过来相送的。   见舒令嘉回头之后,洛宵也未多话相劝,直接扬手将一个乾坤袋扔给了他,里面装了些银两符篆等必备的东西。   舒令嘉将乾坤袋接在手里,微微一笑,忽觉心中阴霾瞬间消散不少。   他敛袖拱手,冲着洛宵躬身一揖。   洛宵同样一揖还礼,师兄弟两人对视片刻,谁也没说什么,少倾,舒令嘉转身跨出山门,大步下山。   洛宵站在原地,直到看不见舒令嘉的背影了,这才转身回山。   他上了一座高峰,却在路旁的亭中看到何子濯独自凭栏而立,远远望着舒令嘉离开,神色冰冷。   洛宵失声道:“师尊?”   何子濯倒是没有怪他,只问道:“可给你师弟带了伤药?”   洛宵道:“是。装了几瓶玉露护神丸。”   “任性。”何子濯淡淡道:“我倒要看看他究竟几日回来。”   这孩子身上什么法器都没有,甚至连佩剑也折了,功力更是近乎全失,就这样还要硬撑着离开,不吃苦头才怪。   也该磨磨他这个倔脾气了,何子濯倒要看看,舒令嘉到了外面,又能坚持多久。   *   等到终于到了凌霄山的山脚处时,舒令嘉停住了步子,轻轻吸了口气。   方才的一切发生的太快也太激烈,情绪逐渐冷静下来,他心中萌生出一种不真实之感。   自己竟然真的离开凌霄派了。   以前也不是没下过山,可每回都是办完了事情立刻就回来,也知道有人在等着他,盼着他。   如今一夕之间人事全非,虽有想要闯出一片天地的豪情,但思及过往,依旧不禁怅然。   【叮!第一阶段剧情已改变,恭喜宿主成功避免死亡结局。】   【接下来为您公布修正后剧情。】   作为一名出现在主角起步阶段的炮灰,舒令嘉在原剧情中下线的挺早。   他被污蔑之后受到了门派的责罚,心生不满,于是服用了可以短暂提升功力的药物之后前往报复姜桡,结果自作自受,被药性反噬惨死。   一卷书本凭空出现,向两边摊开,上面写着原书剧情当中的内容。   【……姜桡惊骇地发现,自己竟然不是舒令嘉的对手,只能勉强捂住伤口,在对方的紧逼之下踉跄后退。   眼看凌厉一剑,当胸直刺,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却迟迟等不到死亡的降临。   有长剑落地的声音。   姜桡睁眼一看,惊讶地发现,舒令嘉使用药物强催功力,好巧不巧,竟然就在此时毒发身亡。   他怔愣片刻,突然笑了,站起身来走到对方面前,叹息道:“谁教你非要跟我作对,莫忘了,现在的天才……可是我啊。”】   舒令嘉皱起眉头,敏锐地感觉到,对方最后这句话有着说不出的古怪。   还没等他再试图看清楚,这段文字已经像是融化掉的墨汁一样,逐渐模糊氤氲开来。   如今,污蔑已经澄清,后续自然也跟着改变了,在书中生成了新的剧情:   【眼看着舒令嘉就这样扬长而去,姜桡错愕地抬起头,却接触到了其他人责备的目光。   他不由一阵慌乱。   这……他居然就这样走了?!   不过姜桡的忧虑没有持续太久。   过了几个月,山下便传来消息,舒令嘉在前往参加试剑大会的路上,被一名受到邪剑影响而走火入魔的修士所伤,流干鲜血而亡。】   舒令嘉:“……”   他算明白了,虽然剧情好不容易得到改变,让他能够延长几个月的寿命,但只要炮灰身份一天不改,舒令嘉在这本书中存在的意义,便依旧是给主角当垫背的。   再往后翻一页,那柄来历不明的邪剑吸干了他的血,变得神异非常,凶性大减,而后被姜桡所获,果然成为了主角的兵器之一。   系统提醒他:【宿主成功拔剑,已正式绑定“狐傲天”系统,可通过完成练功任务,获得改变剧情权限。】   大概由于这是系统正式绑定之后发布的第一个任务,难度并不高,只需要舒令嘉【练一套剑法】。   舒令嘉自己的剑早在上次重伤时就折断了,他随手折下一根树枝,舞出一套自幼练熟的剑法。   此处林木茂密,春阳下彻,照的四下一片空蒙葱郁,枝与叶的影在他衣上徘徊留恋,剑芒潇洒,随着舞剑少年辗转腾挪,写意如诗。   只可惜,因为舒令嘉的灵力受损,这样的剑术之中,却并没有足够的杀伤力。   他身上有伤,方才拔剑的时候又耗损不小,一套剑法舞完之后,不由略略气喘,抬袖擦了擦汗。   【叮!任务已完成!奖励:修改剧情权限;气运值:+20。】   系统界面的右上角有一个不怎么起眼的进度条,上面写着“低等炮灰→高等炮灰”一行小字,中间红色的气运值刚刚填满了二成左右。   只有当气运值到达低级男配的标准时,他的地位才能上升一点,剧情的负面影响也会相应减弱。   此外,后面还会有“路人,低级男配,高等男配,重要角色,主角”等等。   同时,刚才预言舒令嘉会被邪剑杀死的剧情文字也像水面一样波动起来。   舒令嘉看着系统面板,只觉得当年胸口受伤的地方一阵闷痛,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系统给出提示,邪剑目前还并未被他人弄到手,就在距此不远处的一个小镇上。   舒令嘉的性子素来爽利,主意已定,便忽视了身上的无力感,起步便欲下山。   忽然间,他感到身上一阵热意涌起——   舒令嘉脱口道:“坏了!”   下一刻,俊美挺拔的少年消失了,原地出现了一只只有巴掌大小的,通体雪白的绒毛小奶狐。   小白狐木然地僵在原地,好像石化成了一只狐狸雕塑,唯有一身蓬松的小绒毛在风中轻晃。   片刻之后,它伸出一爪,懊恼扶额,连两只小耳朵都沮丧地耷拉了下来。   这正是舒令嘉的原身。   他身上大概有狐族血统,以前的身世、家人,舒令嘉的印象只余零碎片段,早已无从寻找,他被何子濯捡回山的时候就是一只白狐幼崽的模样,后来才逐渐学会了化人形。   他真的非常、非常讨厌自己的这个形态。   过去没化人身的时候,山上就成天有一帮人围着他喊可爱,还总是试图摸他的毛,害的舒令嘉东躲西藏。   等到他好不容易能变人了,就打死也再不肯承认自己是那只狐狸,视其为最耻辱的历史。   男子汉大丈夫,流血流汗才是正理,可爱什么可爱!   最要命的是,何子濯说过,大概由于他是混血的缘故,这个狐形还不会长大,永远都会是狐狸幼崽的样子。   他宁愿当一只狼,一头熊,一条蛇……什么不比这狐狸威风。   舒令嘉成年之后几乎就没再主动恢复过原身,但奈何天不从人愿,他眼下有伤,还着实不轻,体力实在跟不上了,身体自然会选择维持起来最为轻松的状态。   系统似乎看透了舒令嘉的心思:【宿主努力完成任务,气运值提升,伤势就会加快恢复!】   舒令嘉定了定神,也没别的办法,只得用爪子将自己耷拉着的两只小耳朵重新支棱起来,以示振作精神,向着不远处的小镇跑去。   虽然目前的狐身多有不便,但是也不好耽搁时间,先去镇上看看总行吧。   舒令嘉到了镇上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镇子虽然不大,街头上的人倒是熙熙攘攘。   舒令嘉虽然变成了狐身,但对于剑息的天生感应尚在。   他仗着身体小巧灵活,一路顺着房檐墙根向前跑去,同时在各种混杂的气息中仔细辨别着。   直到察觉到一股凌厉中带着几分怨毒的恨意传来,舒令嘉才停住了脚步。   他站在一处窗台上,四下看了看,只见街道两边都是一些摆着地摊的小商贩,人来人往,一时也不好分辨这恨意从何处传来。   闹市街头,难免会遇上几个眼拙不识趣的,舒令嘉担心再听到有人说自己可爱,便从窗台上敏捷跃下,跳到了一盆石榴花后面。   他将自己缩成了个小毛团,只露出两只耳朵尖,歪着头悄悄观察前面的各个摊子。   左边发糕、板栗、阳春面,右侧簪子、话本、门神纸,好像都跟邪剑扯不上什么关系。   舒令嘉正要打量他处,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哄笑,有几个孩子的声音嚷嚷道:“快看快看,瘸子来了!是那个住鬼宅的瘸子!”   舒令嘉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大约十六七岁的女子正从长街的另一边走过来。   她穿了件粗布衣裳,上面已经缝的补丁摞补丁,倒是浆洗的干干净净,看姿色还算秀丽,可惜一条腿却是跛的。   几个孩子跟着她后面,一边拍手嬉笑一边叫骂,街上的人则有意无意地离这少女远了一些,仿佛嫌恶。   这少女只是有些怯怯地低着头,也不反驳,走到了一个摊子前面站住。   舒令嘉探头看了一眼,只见摊子上摆满了各种玉器佩饰,不像是这位姑娘能买得起的东西。   那摊主显然也跟他想到了一块去,抬眼见这少女,身子连动都没动,懒洋洋地道:“丫头,我这里可从来不赊账啊,看好了再买。”   那少女道:“我……我想买个佛像的坠子,给我娘安神。最便宜的就行,要……要木头的。”   摊主噗嗤笑了,说道:“木头的?这个,檀香木,一两银子一个,你要吗?怎么不劈块柴火自己刻呢,最便宜!”   他说完之后,眼看那少女满脸胀的通红,说不出话来,又摇了摇头叹气道:“行啦,这镇子谁不知道你和你妹子天天在那处鬼宅里面住着。安神?哼,我看是遇见鬼了想辟邪吧!”   摊主说着,伸出一只手,在面前的货堆里面挑拣了片刻,将一样东西扔给了那少女:“喏,两吊钱,这个拿走。反正搁着也是搁着。”   他们的声音很大,舒令嘉本来也只是被吸引了注意力,随意看上几眼,但随着摊主将那样东西翻出来,他陡然感到方才察觉的那股恨意清晰和强烈起来。   这个角度看不清对方拿了什么,舒令嘉连忙从花盆里跳出来,向着那边走了两步。   只见那少女从摊主手中接过了一柄大约一指长短的小剑。   剑鞘是半透明的冰蓝色,上面镂空出云燕花纹,内里的剑刃则色作深蓝,一股隐隐的剑息在鞘中流动,若是有平常三尺青锋的大小,这柄剑原本应该是难得美观的利器。   结果现在,它就像玩物一般被少女握在手中,剑柄上还系了一条缀了珠子的花绳以便悬挂。   舒令嘉看到杀死自己的邪剑竟是如此模样,心情就仿佛瞧见天下第一大反派戴上了红头花,十分难以言喻。   那名少女原本想买的不是这东西,可将这柄小剑拿在手中的那一刻,她心里竟然涌上了一股极度的喜悦爱惜之情,仿佛拿到了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样。   她于是说道:“好,那我就要这个。”   虽然不知道它为何变小,但舒令嘉能够断定,这柄剑正是原著剧情中那把将自己杀死的邪剑。   原本只需要将剑拿到手毁去,剧情自然便会改变,难度不大。但舒令嘉如今身为一只幼齿的狐狸,却连一个小姑娘都抢不过了,也只好眼睁睁看着对方将剑拿走。   他不禁用尾巴狠狠抽了一下身后的墙面。   这名少女得了剑,拿在手里端详着向前走,忽然觉得小腿被什么东西给碰了一下,低头一看,不由轻轻“呀”了一声。   ——是一只巴掌大的小白狐狸正走她的身边。   这只小狐狸实在是太漂亮了,全身的绒毛蓬松而洁白,随着它的步伐在风中轻颤,走路的样子优雅又矜持,带着一股骄傲劲。   大尾巴在身后一晃一晃的,尾巴尖上有着它全身上下唯一的一撮茶色杂毛,更显活泼俏皮。   真的是……   非常可爱。 第4章 嘉雨疏桐   见少女停住脚步,那小狐狸也跟着停了下来,仰起小脑袋,用一双亮晶晶水汪汪的黑色眼睛看着她。   没有哪一位姑娘能够抵住这样的诱惑,少女简直要迈不开步子了,但这时,她忽然看见小狐狸右侧的前爪上面,沾了一丝血迹。   她连忙蹲了下来,去瞧狐狸的爪子:“你受伤了吗?是不是很疼?”   舒令嘉之前在山上拔剑的时候震裂了虎口,右手上便留下了一道小口子,他自己连管都懒得管。只是变成狐狸之后毛色太白,就显得那血迹有点明显。   这少女却以为狐狸在向自己求助,连忙从破衣服里面翻出了一块旧手帕撕开,抬起舒令嘉的前爪给他包扎伤口。   舒令嘉老老实实配合,其实是在趁机打量着少女放在一边的小剑。   不知道是不是他过于敏感了,被少女买走之后,这柄剑的剑息当中,似乎少了几分怨恨之情,但又多了点忧伤暴躁。   每一柄不同的剑,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特剑息,但是情绪这么多变复杂的,他还是头一回见。   尤其是剑身上还带着股隐隐的邪气,不像是正经东西。   一个普通人拿着这么样邪物,并不是好事,可如果现在把剑叼起来就跑,是不是有点过于缺德了?   思量之间,伤口已经包扎完毕。   少女小心翼翼地把舒令嘉的爪子放在地上,嘀咕道:“这样你还能走路吗?”   舒令嘉抬起包成个粽子的前爪看了看,忽然发现有两个熊孩子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少女身后,其中一个手里端了碗墨汁,挤眉弄眼地要倒在她头上。   旁边有大人看见了,觉得这些破孩子实在是不成话,皱了眉正要呵斥,便见白影一闪。   ——少女身前那只小白狐狸倏地跃起,竟然直接从她肩膀上面蹿了出去,跳到端墨汁那男孩的手臂上,一爪把那碗掀翻了。   舒令嘉目前就算是只狐狸,打普通人也绰绰有余了,这一爪子拍的不轻。   墨汁连着碗砸在男孩脸上,当场就让他哇哇大叫,鼻梁一下子便肿了起来,其他人也没能幸免,都被泼了一身。   男孩被墨汁遮了眼睛,手臂胡乱挥舞着,把舒令嘉给甩了出去。   舒令嘉不愿在街上太过引人注目,便也顺势飞出,打算落在旁边的窗台上。   正在这时,斜刺里一只手伸出来,稳稳地接住了他。   双方接触的那个刹那,宛如夏夜中一缕带着荷香水汽的清风突然拂过,刹那间顺着呼吸流转周身。   这让他连胸口一直以来隐隐作痛的内伤都感到了一瞬间的减轻。   舒令嘉从那只修长漂亮的手中站起来,立在对方手心中抬头一看,发现接住自己的是位年轻男子。   修真界中向来俊男美女辈出,舒令嘉自己的相貌更是一绝,但如果说他飞扬华美,是矜傲而令人惊艳的,那么眼下这名青年身上所带的,则是一种温和的华贵。   他静静地将目光落下来,温雅从容,风姿动人,璀璨灯火映亮精致到无瑕的面容,便似星空万里之下沉默奔涌的江河,一瞬间叫人心生敬慕,又忍不住自惭形秽。   至于那笼在浩浩水流之下的暗涌和波澜,却是不容外人任何的窥视与冒犯。   他身后的宫卫们静默而立,分明众星拱月,又好似孑然一身。   舒令嘉心下自忖:“难得,这竟还是个认识的人。”   景非桐——凌霄派另一脉心宗门下首徒,说来他还要叫此人一声师兄。   景非桐出身于传说中神秘莫测的碧落宫,在凌霄派学成之后不久便离开了,掌领碧落宫之下十殿之一的忘世殿,从此甚少现面于人前。   因而双方虽然算是系出同源,舒令嘉却也只跟景非桐有过寥寥数面之缘,连说话的机会都少之又少,实在不怎么熟悉。   看到这人的奇怪感觉,是……   电子音忽然冒出来:【气运值:+2。】   连任务面板上由低级炮灰到高级炮灰的进度条,都极细微地移动了一下。   舒令嘉意外道:“系统?”   他刚才可是什么任务都没做,怎么就开始奖励上了。   系统声音比平时多了些亢奋:【好东西,大反派啊!大补!】   它的语气让舒令嘉有一瞬间觉得系统是在说古玩店对门的烧鸡。   他道:“你说景非桐是……反派?”   《登仙》的剧情极为丰富,他接收的断断续续,大抵跟自己有关,至于景非桐身上具体发生了什么,却并未特别注意。   系统道:【景非桐,本书最大反派。】   【与反派产生接触,可降低剧情对炮灰带来的负面影响,增加气运值。】   这好理解,毕竟反派都是克主角的,自然跟反派的交集越多,受主角光环的影响就应该越容易被抵消。   系统道:【友情建议,狐狸的交往礼节从毛绒绒开始,跟他摇尾巴有惊喜。】   舒令嘉:“……做梦。”   就算目前背运,只能暂时维持狐狸的形态,他也要保持一以贯之的高冷优雅,孤傲不群,做一只最没有冷酷的狐狸,怎么可能做摇尾巴这种事?!   舒令嘉面无表情地这样想,包着布的爪子不自觉在景非桐的手心上蹭了蹭,结果又听见气运值增加了两点。   景非桐只觉得手心痒了一下,差点脱手把狐狸给扔了。   说来他能在此处遇到舒令嘉,实在非常凑巧。   景非桐平时常居碧落宫,此处地处偏远,神秘莫测,他自己又甚少在外露面,是寻常人都难得见上一回的,这回是因为协助心宗追缉一名叛徒才会现身。   没想到刚来这镇上,要办的事情尚无头绪,倒是从半空中飞下来一只狐狸。   景非桐顺手接住的时候也没想到这竟是个活物,脸色当时就微变。   见到这一幕,碧落宫中的众宫卫不由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这位主上,表面上看起来温文尔雅,但实际上身居高位久了,威仪甚重,他又不爱与人接触,平日里从无人敢擅自冒犯半分。   如今,他竟然碰了一只狐狸!   这样恐怖的画面,他们连做梦都不敢想象。   完了,好好一狐狸,算是完了。   他们的担心并非多余,景非桐意识到自己鬼使神差这一伸手接住了什么后,确实立感厌恶,第一个反应就是把这东西从他手上挪开。   但没等他付诸实践,这狐狸便得寸进尺,竟向前迈了一步,将一只毛绒绒的小爪子踩在自己的手腕上,抬起脑袋,昂然与他对视。   景非桐:“……”   但仅仅是莫名的一个迟疑,便已经足够他感受到这小家伙站在掌上的触觉。   狐狸踩着他的手,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中倒映出他的模样。   小动物柔软的身体、温热的体温,细细传出来的呼吸与心跳,无不传递着生命的脆弱与美好。   景非桐也与他对视。   虽然对方确然长着毛茸茸的耳朵,圆圆的鼻子,毛绒绒的大尾巴……除了体型特别小之外,怎么看都是一只纯种的狐狸。   但他竟然觉得,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挣扎与悲壮。   舒令嘉:“……”   景非桐:“???”   双方相顾无言,试图交流。   片刻后,狐狸的大尾巴倏地直挺挺竖起来,像是一杆宣战的旗帜。   很快,又“啪嗒”一声,垂落了回去。   虽然不知道是在做什么,但确实有些微的……可爱。   【气运:+5】   *   ——这应该也能算是摇尾巴吧?   舒令嘉不确定地想。   那种特别谄媚的摇法他可不会,极限只能是这样子试试看了。   舒令嘉本来不想屈服,但当他试着靠近景非桐之后,发现浑身舒适轻盈的感觉更加明显,甚至连空荡荡的丹田中都仿佛生出了一丝凝聚的灵气。   还有系统在旁边拼命鼓动:   【只是摇一下尾巴而已,别人又不知道你是谁!】   【你摇尾巴的样子真的不怎么可爱,挺威风的!】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是反派,跟你一伙!】   想到这位素来高华雅正的师兄竟然会是最后意图灭世的反派,舒令嘉心中微动。   意外之余,又不由生出了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亲切感。   本来是天之骄子,万人敬仰,一朝醒来之后众叛亲离,发现自己注定只能做一个没有好下场的炮灰,这种感觉是非常难以言喻的。   而面对如此倒霉的处境,竟然还能找到同类,也是难得。   舒令嘉心中松动,加上系统一个劲地劝说,这才勉勉强强动了动它尊贵的大尾巴,结果气运值竟然当真来的这样轻易。   一人一狐心中各有思量,在外人看来就是“难舍难分”,景非桐的下属们难得见自家主上如此,都很是惊讶。   况且这只小狐狸竟然如此有灵性,偏生从它身上能感到的便是普通的狐狸气息,也并非什么成精的妖物所化,更加令人啧啧称奇。   景非桐一名年纪较小的下属看的有趣,实在没忍住,大着胆子从旁边伸出手,想摸一下狐狸的脑袋:“主上果然是主上,连狐狸都另眼相看……”   小狐狸没让他碰到,不耐烦地偏开头,用爪子将他的手推开了,收回爪之后重新踩着景非桐的手。   少年:“……”   他也果然还是他,连狐狸都嫌弃。   旁边几个人碍着景非桐,想笑又不敢,只得低头忍住。   这时,另外一名较为细心的黑衣宫卫严肃说道:“主上,您瞧这只小狐狸的尾巴,动作如此古怪,时而上指,时而下垂,莫非是在暗示什么?”   “对,没见过狐狸尾巴是这样动的,真的好奇怪。”   “莫非上指碧落,下指黄泉?”   舒令嘉:“……”   他性子冷冽果决,以流血流汗为荣,以撒娇卖萌为耻,哪怕当了狐狸,也是只好面子的高傲狐狸。   原本是听着气运值确实在不断增加,一时欣喜,便放下了心里那点别扭,多晃了几回尾巴。   眼下被人当面点破,又围着他指指点点,舒令嘉脸上挂不住了。   大尾巴不上不下地僵住,一圈人等着看他往上还是往下,舒令嘉轻哼一声,在景非桐的手上一蹬,跳到地上,转身就走。   众人“啊”了一声。   景非桐瞧着狐狸离开,也没有拦,淡淡笑道:“真没规矩。你们这样围着人家指指点点,自然任是谁心里都要不高兴的。”   他的声音温柔中带着几分慵懒,如同玩笑一般,下属们却立刻噤若寒蝉,再没有一个人敢开口。   景非桐慢条斯理地取出一块帕子,将自己的双手擦拭了一遍,转眼看见一名少女缩在墙角,正悄悄望着那狐狸,似是焦急担忧,一时又畏惧着不敢过来。   景非桐便冲着她颔首为礼,转身吩咐手下道:“走罢。”   他们一行人离开,那少女连忙小跑着过来,询问舒令嘉道:“你没事吧?”   她检查了一下刚刚给舒令嘉包好的伤口,又小声说:“你刚才是在保护我吗?谢谢你。”   舒令嘉满脸矜持。   少女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轻轻摸了下舒令嘉的耳朵:“你真可爱。”   舒令嘉一听“可爱”两个字,全身的毛都险些炸了起来,抬爪就要把她的手推开。   但看到少女眼中隐约的一点泪光之后,他又慢慢地把爪子放了下来,梗着脖子,仿佛忍辱负重一般,任由她摸了几下。 第5章 黄泉倒影   这时,不远处的面摊上有人喊道:“小桢?小桢?来客人了,你回来了没有?”   小桢正是这少女的名字,她连忙答应着起身,将那柄小剑挂在了脖子上,依依不舍地跟舒令嘉道别后,便一瘸一拐地回到了面摊中。   舒令嘉也悄悄跟了过去,藏在面摊旁边的一棵树后,听见街边上坐着的一名老乞丐扯着嗓子冲那老板娘吆喝:   “我说王家媳妇,你这心肠也太好了,还愿意让这丫头帮工。不怕影响生意么?”   老板娘不在意的用围裙擦擦手:“喜欢吃我这手艺的都是熟人,愿意来自然就来了。要不是小桢她爹娘都没了,她们姐妹俩又怎会住那没人去的凶宅?这世上都是好人有好报,自己心里有鬼,才怕沾晦气呢!”   几个食客听了,便称赞她说的好。   那乞丐却醉醺醺地笑了起来:“好人有好报?呸!好人真的有好报,那凶宅里面之前死的人都是怎么个说法?那仙长一家子本事大吧?说没不也没了吗?要我说,这世上可没什么天理,还不如我这老要饭的,不行善不积德,躺在街边喝个小酒,痛快的不得了呢!”   他们在这里闲聊,舒令嘉也听到了一些小桢的情况。   原来这位姑娘打出生就不良于行,右腿患有腿疾,偏生她父母还在几年前去世了,只留下她带着一名七岁的幼妹相依为命。   前阵子的一场风寒,使得姐妹两人的生活更加拮据,被房东赶了出来,只得暂时搬进了这镇上的一处有名的凶宅里面住着。   别人觉得她们晦气,都不愿与小桢接触,这才有了之前孩子们戏弄她的一幕。   而那凶宅中死过不少人,她们两名女子虽然因生活所迫住了进去,心里又害怕,小桢这才咬了咬牙,挤出一点钱来买样辟邪之物,求个心安。   舒令嘉把想知道的大致听完,看了那老乞丐一眼,抖了抖毛,走了。   他找到一处没人的地方,试着再次调动经脉之中残存的灵力。   方才从景非桐身上沾到了一些反派气运,总算减弱了剧情对舒令嘉的压制作用,这回他总算凝聚起了部分灵力,得以重新恢复了人身。   重新做人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舒令嘉一振袖摆,只觉得神清气爽。   他在袖中的乾坤袋里一捏,临行前大师兄扔过来的那个乾坤袋中果然放足了银两。   想到洛宵,舒令嘉不觉轻吁了口气。   他重新来到街头,本想寻找方才把剑卖给小桢的摊贩,但只是这么片刻的功夫,那摊子竟然就收了。   舒令嘉稍存疑虑,只得另寻他处,买了几枚颇有灵气的古玉,打听了凶宅的位置,按照方向寻去。   这座传说中的凶宅原是一座宽敞富贵的府邸,就在镇子西面的小河前,因为里面前后住过的几户人都已经死了,渐渐的也就荒废下来。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没有鬼怪作祟,死的人多了,宅子中阴气也难免过旺。   人在里面住着,产生幻觉,心神恍惚,或者身上的阳气被削弱,导致多思多病,都是可能之事。   万事自有定数,剑已被小桢买去,她们之间就形成了一重因果,不能强行打断。   舒令嘉打算先看看这宅子中会否当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若是有,就解决掉之后再商议条件,换取邪剑。   他没有推开大门,直接从墙头上跳了进去。   这宅子里面有曲水回廊,花园小桥,即便是借着月光,也能看见朱红色柱子上面的金色花纹,至少能容纳四世同堂,可见当年建造时的用心。   如今却都已经荒了,那红色上面便多了重说不出的凄艳。   此时天色已暗,明月当空,整个宅院中却连一点灯火都没有,东侧传来个女童的声音,正朗朗念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①”   在这样寂静的深夜里,又在这样寂静的宅院中,连这稚嫩童音都显得诡异了起来。   可是偏生又是这样的诗句,便无端生出了一丝寂寥。   漂泊的旅人心怀故乡之思,但若本是行者浪客,便是思无可思了。   舒令嘉摇了摇头,放出神识感应。整座宅子里确实阴气很重,但似乎也并无什么阴魂厉鬼作祟的迹象。   女童的声音是从东侧厢房传出来的,应该便是小桢那位幼妹,只是不知道她为何没有点灯。   舒令嘉不想惊扰她,举手设下结界,将东厢房封在了里面,正要四下查看,突然,后方倏地传来一声剑鸣!   那是剑刃出鞘时的摩擦声。   就在这样心神刚刚放松的时刻,竟有突如其来的一剑向他背后斩来!   舒令嘉的佩剑早在两年前就断了,此刻手无寸铁,情急之下,单手捏诀,剑气平生,他顺势回身一挡。   这一道剑气劈出去,硬把地面砍出了一道深深裂痕,却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舒令嘉飘然向后一掠,跟着转身朝方才自己的位置看去,只捕捉到了一个正在淡去的持剑身影。   原来虚惊一场,这竟是不知何人留在此地的一道执念。   怪不得能在舒令嘉完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出现在他的身后。   像这样的执念,一般是在有人身死之前,不愿离开人世,感到极度怨愤不甘,死前印象最为深刻的一幕场景就会被永久留存下来,在某些特殊的状况下受到激发而出现。   方才舒令嘉设下结界的时候动用灵力,便将这一道执念引了出来。   这倒也不算稀罕事,但重要的是,舒令嘉虽然没看清楚那持剑之人的五官,却分明看见了他手中所持的兵刃幻影。   正是那柄邪剑恢复了正常大小之后的模样!   ——说明这座鬼宅当中,曾经有人用过这柄剑。   那么后来它为什么会变小了?又为什么会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之后,兜兜转转落到了住在此处的小桢手里?   难道只能用一句“巧合”来解释吗?   思量之间,这影像便已经彻底散尽。   旁边倒是有扇门,“吱呀”一声开了。   舒令嘉的情绪正绷着,猛一回身看去,手上的防御姿势也已经摆好,却见到一个还不到他腰高的小女孩从厢房中跑了出来,辫子上粉色的绢花一晃一晃的。   她看到舒令嘉,愣愣地停住了步子。   舒令嘉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此时的目光一定非常凌厉,因为那名小女孩半张着嘴愣了片刻,然后“哇”地一声就哭了。   舒令嘉顿时觉得头大两圈。   他跟孩子打交道的机会很少,山上倒是也有这个年纪的小弟子,但是一个个在舒令嘉面前都规规矩矩的,哪敢这般哭闹。   舒令嘉干巴巴地道:“别怕,我不是坏人。”   人家根本就不理他,哭的声音更大了。   舒令嘉忍不住叹了口气,抚了抚额头,在小女孩跟前半蹲下来,片刻后又道:“别哭了,你看地上有虫子,我给你抓两只毛毛虫玩行吗?”   “……”   离谱的是,他的语气和表情十分真挚,真挚的好像有什么毛病。   这句话从反方面起到了一定效果,小女孩吓得连哭都不敢了,连忙道:“不要,我不要毛毛虫,我也,我也不要狐狸精!”   舒令嘉:“嗯?”   这未免有点厉害了吧?   小女孩道:“我听王叔说,长得很好看,喜欢半夜悄悄到别人家里来的,都是狐狸精,会躲在床上吓唬人……姐姐又没回来,我一个人在家害怕,你别吓我……”   这小女孩就是小桢的妹妹了。方才她一直在房中,舒令嘉便设了道结界,把外面的阴气和异常动静都给隔住了,却没防着她会突然自己跑出来。   作为一只从来不吸人阳气的正经狐狸,舒令嘉只能保证道:“我不吓你,我也不是妖怪。嗯……我不小心走错到这里来了,不然,跟你……赔不是?”   小女孩用手揉了揉眼睛,小声说:“没事。”   舒令嘉又问:“害怕怎么不点灯?”   说了这几句话,初始的恐惧慢慢褪去,小女孩才发现面前这位哥哥不只是“长得好看”而已,他微微抬起的脸简直有种动人心魄的美感,令人不自觉的连呼吸都要忘了。   这种最直观的视觉震撼不分年龄,小女孩突然有种莫名的局促,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取出一样东西递给舒令嘉:“这个。”   那是一截短短的蜡烛头。   “蜡烛贵,要好多钱。”小女孩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那份神采就像是拿着天底下最稀罕的东西,“但是我今天捡到了一块,等姐姐回来,一起用。”   舒令嘉看那截蜡烛总共也只有拇指长短,是白色的,有点像是给人办丧时用的冥蜡,也不知道这孩子从什么地方捡的。   他笑了笑,把蜡烛放回到小女孩手中,对方却没拿稳,两人交接之间,蜡烛掉了下来。   舒令嘉正要接,这半截白蜡烛却在两人的视线下,定在了半空中。   舒令嘉一怔,然后迅速抬手,在小女孩反应过来之前,捂住了她的眼睛。   蜡烛没有受到影响,在他的注视之下缓缓倒竖,然后,向下的烛芯上燃起了一簇幽绿色的火苗。   这是——   黄泉倒影,阴冥开路!   这种情况是有来由的,人死之后被黑白无常拘魂引入地府,过了鬼门关,来到黄泉路,只有顺利通过,才能十殿审判,顺利投胎。   黄泉路的两侧都是涌流的滔滔河水,中间可以供阴魂队伍通行的道路非常狭窄,生前身上功德越薄的人,魂体也就越轻,在这种时候就会被挤到江水之中,化作水底鬼影。   这些倒悬的鬼影没资格轮回转世,日日在水底哀嚎游荡,伺机寻找机会上岸,重返阳间。   这种鬼影最容易被阴邪之物的煞气吸引,地府无光,又没有黑白无常引路,因此他们逃跑的时候往往要借助冥烛照亮。   又因为鬼影从河水中上岸之前一直是作为倒影而存在,所以冥烛倒挂的现象,正是地府阴煞重返人间的重要判断标志之一。   有什么东西,就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猛狐:毛毛虫怎么啦,虫子多好玩啊。   注:李白《静夜思》 第6章 莫怨灵修   倒悬的白色蜡烛阴惨惨地浮于半空之中,绿色的火焰将舒令嘉原本白皙的面庞映出一种诡异灰败的面色来。   他心中暗道声“不好”,一把将小女孩抱起来,整个人脚下一掠,便向着门外飘身而出。   这边地方偏僻,路上并无行人,他出了大门,就听见不远处的巷子中传来一声尖叫。   是小桢站在那里,周围一圈的阴魂正从四面朝着她围上来,她整个人都已经吓傻了,闭着眼睛拼命尖叫。   舒令嘉一眼就看到,那柄邪剑正挂在她的颈上,此时正在源源不断地散发出煞气,正是如此,才会把这些东西从地底下给引出来。   他扬声道:“把剑扔了!”   小桢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谁在跟自己说话,只下意识地回应道:“拿不下来了!”   说话间,舒令嘉人也已经到了面前。   他一手抱着孩子,另一手微微抬起,凭空画了个半圈,周围顿时狂风大作,刮面有如利刃,周围魂体一时难以继续聚拢,舒令嘉已经一把拽住小桢手腕,将她扯到了自己的身后。   随即,他横掌一斩,喝道:“破!”   一泓灵光击破月色,四下黑气瞬间蒸腾而起,转眼间又是风清云霁。   舒令嘉这才将小桢松开,问道:“可有受伤?”   小桢惊魂未定,睁开眼睛,便看见这么一位俊美不似凡人的年轻公子正近距离望着自己,不由面上一红。   但随即,她便见到了舒令嘉手上抱着的小女孩,脸色立时一变,急道:“茵娘?”   舒令嘉将孩子递给她,说道:“她没事,只是睡着了。”   其实是他施了一个昏睡咒。小桢见到妹妹面色红润,呼吸平稳,这才松了一口气,向舒令嘉道谢:“公子,这次多亏得你了。我真是……真是不知道如何感激才好。”   这已经是小桢今日第二回 向着舒令嘉道谢了,这姑娘也实在是多灾多难。   舒令嘉道:“不过随手为之,不必多礼。但我看姑娘戴的佩饰上邪气很重,今日之事似乎与此有关。”   小桢道:“可是它……拿不下来了。”   她方才就已经说过一遍,此时当着舒令嘉的面,又去摘那柄剑,果然纹丝不动,哪怕是舒令嘉连用了几种法术都无济于事。   这下倒好,除非把小桢的脑袋给拧下来,是别想把这柄剑带走了。   最后舒令嘉想了想,便在小桢身上下了一道术法,确保对方身上发生任何情况,自己能够第一时间得知,又封住了剑上的邪气。   这镇子就在凌霄山附近,镇上居民平日里也见过不少能人异士,对修仙者并不陌生。   舒令嘉方才驱散阴灵的举动已经让小桢对他十分信任,听他说暂时不会有什么大碍,也就稍稍放心,带着还没有睡醒的茵娘回去了。   可舒令嘉心头的疑云却越来越多,他目送着这两姐妹回去之后,并未离开,又悄悄折回鬼宅的庭院当中看了一圈。   他站在方才幻影出现的位置微微沉吟,然后向着对面不远处的一块太湖石走去。   方才从背后过来的那一剑,舒令嘉虽然没有接住,却有种十分熟悉的感觉,按照方位来判断,幻影虽然留不住,当年的剑痕应该可以找到。   这块太湖石上遍布青苔,显然立在此处已经有些年头,舒令嘉仔细观察,果然在上面找到了一道剑痕。   他的判断并没有出错,这道剑痕正是出自凌霄派的招式,准确地说,应该是凌霄心宗。   舒令嘉修长的手指在石头表面上轻轻抚过,月光照亮了他若有所思的脸。   他想到了一件事。   ——之前在街上遇见了景非桐,关于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舒令嘉也约略知道一些。   原书剧情中简单提过,景非桐难得亲自离开碧落宫,是为了帮忙寻找心宗的一名叛徒。   舒令嘉印象中,那名心宗叛逃的长老名叫段浩延,当年与他的同门师妹结为道侣,两人还育有一子。   那孩子天生便缺了一魂一魄,虽然不至于痴傻,但身子极弱,形同废人,段浩延为此多方求医问药,甚至借助魔族邪功,最终事发。   为了避免处罚,他不等本门处置,就带着妻儿跑了,听说似乎还顺走了心宗的某样宝物,藏匿多年,关于他的生死和下落,一直是个迷。   直到最近,才逐渐又有了段浩延出没的行迹,心宗将得到的消息在整个修真界广而告之,四处通缉此人,誓要将他抓到不可,出身于心宗的景非桐也亲自现身帮忙。   这些都是舒令嘉闭关出来时,听底下的师弟们提到的,此事气宗也派了人帮忙,但并无收获。   现在景非桐出现在这里,那说明段浩延很有可能就在这镇上,才会将他引来。   舒令嘉还记得街上那名老乞丐说过,这凶宅里曾经住过一位仙长,也能对的上号。   难道那个手持邪剑的幻影就是段浩延?   舒令嘉这一阶段要改变的死亡结局是“被一名修士持着发狂的邪剑杀死”,他现在不禁怀疑,这名修士所指的正是段浩延。   也就是说,他要彻底将这段命运改变,最稳妥的方式不光是要把邪剑拿到手,最好也把段浩延给揪出来,不管推测正确与否,总得弄明白此人到底搞什么把戏。   舒令嘉在庭中来回踱了几步,月光与一丛栀子的香气无声地陪伴着他徘徊,然后他忽然停住脚,弯下腰来,从地上捡起了一样东西。   那正是之前茵娘拿给舒令嘉看过的那小半截冥烛。   阴灵已经被舒令嘉一掌劈散,冥烛自然就不再燃烧,此时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舒令嘉将它捡起来,犹豫了一下,放入怀中。   如今暂时无法将邪剑带走,看来解决问题的关键,就是设法调查这座鬼宅中到底曾经发生过何事。   他只是没想到,明明已经离开了门派,兜兜转转间,还是没有避开这一场相关的是非,又或许,也是他自己终究心气未平。   舒令嘉指尖沿着石头上的剑痕一划,良久,微叹了口气。   *   凌霄山,气宗,演武场。   一名粉衫少女手持长剑,正同个高挑少年战在一处,两人虽是试手,但手下都未容情,周围剑气成网,灵流四爆,只引得围观者喝彩之声不断。   只听那少女轻叱一声,两人同时跃起,双剑交击,少女手中的长剑竟然应声而断,她却反应神速,趁势旋身飞踢,将对面的少年踢的连退几步。   围观者大声叫好,少女将断剑往地上一扔,说道:“平局。”   那少年却笑了:“若非肖师姐的剑不称手,刚才我也不能抢得先机,其实是我输了,应当多谢师姐赐教才对。”   少女听了他的话,面上却闪过一丝黯然之色,说道:“是,一直也没再寻着把合心意的剑,只能凑合着用了。”   周围的人听她这样说,便都不好再接话了。   这少女是丹阁长老肖解真的独生爱女,名叫肖凝儿。   整个凌霄派的各种灵丹妙药,全是由丹阁钻研炼制而出,其地位本就十分独特,再加上肖凝儿爽快大方,相貌美丽,在门派中极受欢迎。   但门派上下,谁都知道肖凝儿心悦舒令嘉,两人的身份相貌也都很是般配,只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梦,舒令嘉一直未曾回应过她。   肖凝儿一直乐呵呵的也不在意,别人冷淡别人的,她喜欢她的,各不影响。   直到两年前舒令嘉断剑重伤,她才也折断了自己的佩剑,发誓舒令嘉一天不醒,自己就不再握剑。   然而现在舒令嘉好不容易醒了过来,却离开了门派,肖凝儿当时根本就不知道,得到消息之后哭了一大场,此时再提起剑的事,不免黯然神伤。   姜桡走过来的时候,正好便听到了肖凝儿的最后一句话。   他笑了笑,便接话道:“怎么?肖师姐还没有寻到趁手的兵刃吗?可巧我过会要去心宗观剑,不若师姐说一说,什么样的剑你用的趁手,我也可以帮师姐留心一番。”   肖凝儿斜着目光瞥了姜桡一眼,翻了个白眼没说话。   方才同她切磋的少年问道:“姜师兄要去心宗?啊,你是去协助他们搜捕段浩延那名叛徒吗?”   姜桡点了点头:“正是。虽然也不一定能帮上什么忙,但多少尽一些绵薄之力吧。”   段浩延逃跑之后,下落迟迟未明,心宗那边便开了藏剑宝库,从里面寻出了几柄段浩延旧日曾经用过的兵刃,想要收集上面残留的灵力气息,再以追踪术寻人。   这需要对于剑息极为敏锐的感应,目前能够做到极致的人,数百年来,原本也只出了一个舒令嘉,舒令嘉重伤之后,便是姜桡。   只是姜桡虽得门派上下喜欢,论声望资历还是远远不够,这回心宗原本也是想邀请舒令嘉帮忙,得知他已经不在门派之中,这才退而求其次。   但如果姜桡真的能帮助他们寻找到段浩延的踪迹,那便足以证明他的实力,在整个修真界中扬名,这对于他来说,绝对是一次难得的机遇,怪不得姜桡如此春风满面。   但对于肖凝儿来说,看见他这个样子,便愈发心疼舒令嘉的境况,自然没有好脸色。   她冷笑道:“是吗?姜师弟有这份心意敢情是好,我听说段浩延叛门的时候,曾经带走了一柄用蓝曜玄铁打造的名剑,我就想要它。你既然如此厉害,不如找来送我啊?”   肖凝儿的语气极冲,任谁都能听出来是故意刁难,姜桡却脸色都没变,温和一笑,说道:“师姐既然吩咐了,我又怎么敢推辞呢?定当尽力而为。”   肖凝儿哼了一声。 第7章 照影吹笙   姜桡看着她,忽然整了整衣服,冲着肖凝儿躬身一揖。   肖凝儿吓了一跳,道:“你干什么?”   姜桡惭愧地说:“肖师姐,我知道舒师兄下山一事令你十分不快,也因此对我不满。当时要不是我没有及时解释清楚,以至于让师尊误会了师兄,也不会造成这样的后果,确实是我的错,便在这里赔不是了。”   不光是肖凝儿,其实门中有不少弟子都是这样的想法,但姜桡自己把话给点开了,姿态诚恳谦和,又让人觉得不好意思怪他,反倒还增添了一些好感。   肖凝儿没想到他把自己的心思直接说出来了,怎么回答都不合适,用手指着姜桡,气怒道:“你——”   她说完这个字之后便语塞了,却听前方一个人扬声说道:“这认错可不够诚心啊。”   迎面走过来一名身穿锦袍,腰围玉带的年轻男子,他的相貌是略带些邪肆的俊美,整个人华贵的与周围有些格格不入。   此人同样也是何子濯的弟子,名叫殷宸,出身凡家皇族,与洛宵、舒令嘉、姜桡是出自同门的嫡系师兄弟。   这身份自然非同一般,周围喊着“殷师兄”的声音响成一片,姜桡也连忙叫了一声:“师兄。”   殷宸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别装了。”   姜桡轻咳一声,说道:“师兄对我的偏见未免过重。”   殷宸目视前方,说道:“是吗?那么既然觉得惭愧,为何误会刚刚发生时你不站出来说明,人要走了也没有努力劝说挽留?躲在易凛那个傻货后面占尽了便宜,等到一切已成定局,再不疼不痒地说几句话道歉,你便觉得自己成了好人了?”   他冷笑一声:“假惺惺的,没得叫人恶心。”   殷宸是刚从外面回来不久,到了门中时舒令嘉已经离开,因此并未赶上当时刑堂审问的过程。   他心情不好,又素来张狂惯了,这几句话说的毒辣无比,简直听的人恨不得一头磕死,半点脸面都没给姜桡留。   姜桡也知道殷宸的脾气,再加上对方身份又高,跟他争辩只是自取其辱,他的拳头在袖子中握紧,恭顺地低下头道:“是我……是我说错了话,请师兄见谅。”   殷宸道:“得了吧,什么说话不妥当,我看你会说话的很,单纯心术不正罢了。少把你那套用在这种地方,自己上不得台面,还要败坏我凌霄派的门风!”   他说完之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掌门心情不佳,方才与我说明日的晨课取消了,都散了罢。”   至于为何心情不佳,便可自由心证,殷宸说完之后,极其轻蔑地嗤笑一声,谁也不看,扬长而去。   肖凝儿怔了怔,随后追了上去,一把扯住殷宸的衣袖:“殷师兄,你等等!你去见掌门了?舒师兄能回来吗?你有办法吗?喂!”   “没有,谁让他走的!不是舒令嘉自己要走的吗?”   殷宸没好气地将自己的袖子抽回来,说道:“他先前还说病好了同我打一场,结果我回来连他的面都没见上!我知道什么?你要问问他去!”   肖凝儿气道:“你今天又吃炮仗啦?能问他我还找你!”   两人吵吵闹闹,说着话就去的远了,气氛一时尴尬难言,其他人不好搅进他们师兄弟的恩怨中,也纷纷找了借口离开,留下姜桡独自一人站在演武场上。   姜桡保持着谦恭低头的姿势,静立片刻,这才慢慢放开了在袖子中握的死紧的双手。   殷宸,真有他的。   不过他不打算对殷宸怎么样,也没有能力对他怎么样。   姜桡自己心里很清楚,虽然舒令嘉走了,但自己目前在这个门派当中,也只不过是刚刚站稳了脚跟而已,需要努力的地方还多着呢。   他之所以明知道肖凝儿不待见自己,还要跟她搭话,就是想拉拢丹阁,如果能改变肖凝儿对他的看法,以后想要弄到什么灵丹奇药就方便多了,将会给他来很大的帮助。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尽力帮助心宗找到段浩延,到时候也能拿到肖凝儿指名要的那把剑,不信打动不了她。   姜桡之所以提前把话说满,就是对此志在必得。   从来到凌霄山上开始,他就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有什么想要的,即使起初不属于自己,最后也一定会被让出来。   比如突然觉醒的剑道天赋,比如鸣剑峰掌剑使之位,比如师尊的宠爱,比如其他弟子们的爱戴……   他相信,以后还会有更多更好的东西等待着他,弥补少年时的贫穷与艰辛。   所以对于帮忙找到段浩延这件事,姜桡心中已经有了一定的把握,至于舒令嘉,只会在他的光环中被逐渐遗忘。   连同他当初受伤的真相……那个绝对不能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姜桡整理了一下被自己捏皱的衣袖,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重新恢复了温和的神情,向着演武场外面走去。   *   阴沉的凶宅之中,度过了一夜平静。   小桢一大早起来,试了又试,发现脖子上的剑还是难以取下,无奈只好继续戴着。   经过闹鬼的事,她也不敢把妹妹独自留在家里,将茵娘送到了一位相熟的好心老太家中暂时照料,便匆匆忙忙去了面摊帮工,浑然不知自己昨夜其实是有人保护的。   看到这姐妹两人都离开了,舒令嘉也从凶宅门口的一棵大树上跳了下来。   清晨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在身上,不远处街边已经传来了摊贩的吆喝声和食物的香气,与终年肃穆清净的凌霄山上完全不同。   舒令嘉原本心事重重,此时倒又不由生出了几分快意,他来到街边的一家酒肆外面,扬声对老板道:“劳烦,给我两壶酒!”   拎着两个酒葫芦,舒令嘉再次去了昨日遇见小桢的那条街。   昨日摆摊卖剑的人还没有出现,但舒令嘉见到昨天那名老乞丐还在街边躺着。   他之前在跟面馆老板娘说话的时候,曾经提到凶宅中住过“仙长一家”,后来都“惨死”了,听那语气,像是个知情人。   舒令嘉朝着那老乞丐走去,见对方正敞着衣襟呼呼大睡,手搭在肚皮上,胸膛与腹部的肌肉竟十分紧实。   他没有出声,站在旁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对方一会,目光从手指缓缓转到胸口,神色逐渐玩味起来。   有行人路过,见这么一位锦绣衣裳的俊俏公子色眯眯盯着个老乞丐的身体打量,只觉得一阵恶寒,连忙捂住眼睛跑了。   那乞丐睡了会,翻了个身,只是不醒,舒令嘉便直接撩袍子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他将一只酒葫芦打开,放在老乞丐的脸边,另一只自己拿着,仰头灌了几口,散漫地看着街头人来人往。   酒香顺着风传入鼻端,老乞丐皱了皱脸,这下是醒了。   他还没睁开眼睛,便喃喃地说道:“什么味?好酒,这是好酒啊。”   老乞丐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捞,舒令嘉冷眼看着,施施然拿起酒葫芦在他脸边晃了晃,就移走了。   老乞丐拿了个空,这才一下子坐起来,斜眼把舒令嘉打量了一圈,道:“你这后生,生的俊,穿的好,坐这里干什么?是吃饱了撑的,来这拿要饭的取乐了?”   舒令嘉又灌了口酒,也不看他,说道:“是啊,无聊。这个给你,陪我喝酒聊天,如何?”   他说着,随手摸出两片金叶子,往老乞丐那缺了口的破碗里面一扔,金灿灿的光芒晃得人直眼晕。   那乞丐拿起一片来,放在嘴里咬了一下,然后啧啧笑起来:“公子,你这花了大价钱,只怕聊的不是什么好天呐。”   他一边说,一边又去够酒,舒令嘉没说话也没阻止,只问:“干不干?”   “干。我一个要饭的,发财的事怎么不干。”老乞丐咂了咂嘴道,“想听什么?”   舒令嘉道:“镇子西边那鬼宅,一开始是谁建的,里面都死过什么人?”   那老乞丐愣了愣便笑了:“还以为你要问什么,就这事?那可过去好多年啦,我也没亲眼见着,是听过去镇上的老人说的。”   据他所讲,在这刘家镇上,不少老人都知道,镇子西面住着位很有神通的仙长,他还有个美丽的妻子,和一名长相可爱的儿子。   这名仙长刚来的时候,全家坐在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上,小镇上的人有些排外,只把他们当做一对带着孩子的普通小夫妻,也没当回事。   马车停在西边那片荒废的空地上,三个人也没有找客栈,仿佛就打算在马车上住下了。   但第二天一早,百姓们便惊讶地发现,空地上建成了一座巍峨的宅院,女主人正站在门口,笑吟吟地指挥下人为院子换上匾额。   这样的奇事很快传遍了全镇,并为众人津津乐道,直把这一家的来历传的神乎其神。   但跟人们想象中的得道高人不一样,这一家三口不但食人间烟火,过着与普通人无异的生活,而且那孩子似乎身患病症,那位仙长经常连着数日外出采药,竭心尽力地为他医治。   段浩延正是因为要给儿子治病,才会暗中寻找魔族邪术,从而违反了门规,这就可以对上了。   舒令嘉问道:“治好了吗?”   老乞丐又灌了口酒,说道:“这就不清楚了,只知道一直在治。但应该是没有吧,因为过了七八年,没见那孩子好转,就被人给杀了。”   舒令嘉道:“杀了?”   老乞丐轻描淡写:“我也是后来才听人说的,好像那仙长原本就是带着家人逃出来的。修仙的,你也知道,容不下那么多情情爱爱,估计是犯了戒什么的呗,他门派的人就一直追杀他们。”   他咕嘟嘟喝了口酒:“最后仿佛是媳妇和孩子都死了,那名仙长也不知道逃掉了没有,反正就再没回来。所以说啊,这世上的事,最是没个定数。”   舒令嘉低头思索。   他坐在这街边,华丽衣裾随意铺展在石阶上,一手搭在膝上,一手拿着酒壶。   虽然姿态闲散落拓,无奈那张脸孔实在生的得天独厚,即便是这般姿势也能硬生生独得三分风流,来来往往的行人经过这里,都忍不住要多朝他看几眼。   若非舒令嘉气质冷冽,高傲孤峭,令人不敢接近,只怕姑娘们向他掷过来的花都要铺了满地。   一位卖鞋的老妇在旁边观望了一会,听两人说的热闹,也没忍住过来凑趣。   “可不是嘛,老婆子也听说过,那位仙长当真难得,对媳妇对孩子都没话讲。为了采药,很多次都满身是伤的回来。有时候一些他用不上的草药随手采了来,还会赠给其他人,不少人都受了他的恩。”   她道:“可惜那宅子后来荒了,里面又死过两户,也再没人见过那位仙长。”   舒令嘉道:“那请问大娘,后来死的那两户,又是怎么死的?跟这位仙长可有关系?”   卖鞋老妇道:“怎么死的说不好,年头太久喽。但应该都是穷苦人家,没地方去,也不嫌宅子晦气就住了。仿佛一家养着个二十多岁也不会数数的傻姑娘,一家有个眼瞎的娘……”   她说着摇了摇头,叹气道:“唉,难得有个这样的仙长,最后弄成这样,好人没好报啊……”   好人没好报——舒令嘉陡然想起,这话昨日里老乞丐已经说过了。   他心中微微一动,忽然问道:“大娘,您说‘难得有个这样的仙长’——他哪里就不像仙长了?一般的仙长,您觉得又应该是什么样?”   老妇人怔了怔:“一般的仙长……一般的仙长,应该不会像他那样……亲热人。对,就是亲热人。高人嘛,哪能有那么多的情。”   她拍了拍膝盖,瞧着舒令嘉,又忍不住脱口道:“我瞧着公子你这样的,倒才像是传说中那种冷冰冰的神仙。”   舒令嘉手中欲抬起的酒葫芦顿了顿,偏头想了片刻,反倒哈哈一笑,从那乞丐碗里捡出两片金叶子递过去,说道:“有道理。那我……就谢大娘的夸。”   这老妇凑过来的时候原便是存了几分讨赏的心思,此刻得偿所愿,发了一笔平生没有见过的大财,连忙欢欢喜喜地接过来,找了由头就走,仿佛生怕舒令嘉后悔。   老乞丐“哎”了一声,道:“公子,这不是已经赏了我的吗?”   舒令嘉挑起眉,似笑非笑地道:“半真半假,不尽不实,可不是要扣钱。”   老乞丐道:“你说我讲的不真?”   舒令嘉将一腿曲起,手臂随意搭在膝头,缓缓啜了口酒:“除非修习特定的法门,仙门从来没有禁止情爱的说法。更何况这一家三口既然明知道被门派追杀,怎么不好好地藏着,还非得安安稳稳住下来呢?这故事不通。”   老乞丐笑道:“真是年轻没见识,你说不通就不通?这人想成神仙,和就想当个凡人,能一样吗?不禁情爱,但禁的是天伦人性,你心里有在乎的东西,还怕犯不了错吗?”   ——你心里有在乎的东西,还怕犯不了错吗?   如果不是眼睛里太揉不得沙子,如果不是太在乎师门,在乎那些误会与隐瞒,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有多少故作的冷淡,只不过是因为心里清楚,重情易伤?   舒令嘉身体微微后仰,像是要把对方看得更加清楚一些,那老乞丐却倏地凑近,盯着舒令嘉的眼睛,幽幽道:   “有时候,你以为离开了一个笼子,可以展翅高飞,其实腿上还系着线,被人一拽,就得乖乖的回去。有的门进了,就这辈子都摆脱不了喽。”   两人的目光短暂对视,片刻后,舒令嘉轻飘飘地说道:“是么?”   老乞丐哈哈笑道:“那是当然,要不是另有阴谋算计,谁会把已经抓住的鸟儿平白地放了呢?”   舒令嘉偏头想了想,也笑道:“嗯,有道理。”   他举起酒葫芦,跟老乞丐一碰,道:“如此妙论,值得尽饮此酒。”   两人碰了下酒葫芦,舒令嘉将残酒一饮而尽。   当他把酒葫芦放下来的时候,面前便已经没有了人。   只有一个人形的皮影,静静地摆在面前的地面上。   舒令嘉缓缓将它捡了起来,对着太阳举高,眯起眼睛看着。   而后,他冷笑一声,道:“装神弄鬼的把戏。” 第8章 一帘风絮   这老乞丐或者是段浩延的化体,或者不是,但肯定知道什么。   既然对方设局,那么他倒也不介意应邀。   太阳落山之后,舒令嘉再次来到了镇西宅院。   小桢已经把茵娘暂时送走了,她自己在面摊帮工,也没有回来,此刻整座府邸中空空荡荡,阴气迫人,是名副其实的凶宅鬼院。   舒令嘉没再跳墙,径直走到大门口,抬手将皮人甩了过去,只听“啪”地一声响,那一小块轻飘飘的皮子就贴在了门板正中。   舒令嘉在皮人眉心一点,念道:“迷魂过鬼关,枯骨隔阴阳。孤镜幻门开,冥灯泣泪长。”   随着他的话,两扇大门吱呀一声便开来,有个丫鬟从里面走出来,笑盈盈地说道:“老爷,您可算回来了,夫人和少爷都等着您用晚膳呢。”   舒令嘉身后有个声音道:“好,进去吧。”   他回过头来,发现丫鬟根本就看不见自己,而是在同后面的男子说话。   那男子面貌俊朗,眉眼带笑,颇有些面熟,舒令嘉记得自己偶尔前往心宗办事的时候,曾经见过他几面,正是段浩延。   他便跟着两人进了门去,一眼就看到自己所找寻的那柄剑就挂在墙上,约三尺长,一指宽。   舒令嘉多看了几眼。   段浩延的妻子文鸯仙子和一名五六岁的孩童正坐在满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前,等着他回来。   那孩子眉眼肖似母亲,相貌十分清秀,可惜双目无神,表情呆滞,一眼就能看出并不正常。   丫鬟很快就退下去了,见到丈夫回来,文鸯仙子笑意盈盈地起身盛了碗汤,同时嗔怪道:“看看你都什么时辰了才回来,饭菜都该凉了。”   段浩延笑道:“你这会怪我回来的晚,但马上就要夸奖我了,看看这是什么?”   他拿出一个玉瓶放在桌上,文鸯仙子打开一看,里面有十来枚朱红色的药丸。   她又惊又喜:“这药这么快就配齐了?”   段浩延道:“怎么,不相信你夫君的本事吗?”   他说着摸了摸那孩子的头,笑着说:“眼见着我儿子是一天好过一天了,说不定明年就能开口叫爹娘呢。”   文鸯仙子一时高兴,竟像个小姑娘一样扑进丈夫怀里,搂住他的腰,说道:“太好了!师兄,真是辛苦你了!”   房间里充满了食物的香气与笑声,一家三口和乐融融。   而在正房外面,有名小厮打扫着庭院,两个丫鬟手里捧着浆洗干净的衣服,悄声说着什么,风吹动花叶,簌簌作响。   一切显得无比温馨幸福,像是仙气尽褪之后,红尘中的任何一户普通人家。   但这幸福又显得如此空泛和虚假。   一切真的那么值得开心吗?世事多有委屈无奈,做一个普通而平凡的人,为了生活奔忙劳碌,当真比身在仙门,剑惊河山更加快乐?   不对,不对劲。   舒令嘉缓步退到院子中间,正要动手,忽然听见什么东西被撕裂一般的声音响起。   这道声音在暗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紧接着四下的空间都开始波动,应是有高手强行闯入。   舒令嘉往墙后一闪,就看见面前的场景上竟然破开了一个洞,一只修长的手握在那洞的边缘处。   紧接着,就好像被撕开的画卷一样,这场景被硬生生撕下来了一条,露出后面另外一层漆黑的底色。   有人从那被撕开的缝隙中一低身走了出来,仪态洒落,直起腰时,月光照亮了他的脸,是景非桐。   ——他既然也在调查段浩延的事,会找到这里也不意外,只不过很难说是不是一路人了。   舒令嘉没动,眼看着景非桐施施然走了进来。   他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做,步履悠闲宛若月下漫步,但随着景非桐的前行,周围所有的景色正迅速地翻卷,化灰,世界毁灭而后重建,终于露出了另外一层狰狞面目。   打破表面的结界,景色变成了冬季。   舒令嘉感到一下短暂的眩晕,随即便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正在前方极度惊恐地尖叫道:“杀人啦!”   舒令嘉发现,自己正提着一柄剑,在光线昏沉的回廊下大步疾行着。   在他的前方,正有一名女子匆匆奔逃。   她就是先前笑容满面迎接段浩延回府的丫鬟,此时尚未来得及跑远,剑招一出,她的头顿时骨碌碌地滚到了地面上。   整个过程都好像一场短暂而又真实的噩梦,这不是舒令嘉第一次杀人,却是他第一次杀不会术法的无辜之人。   他感到自己停住脚步,用长剑支撑住微微摇晃的身体,急促地喘息着,剑刃上的鲜血一滴滴滑落下来。   舒令嘉的余光看见,就在不远处的回廊旁边,景非桐正站在那里,淡淡地看着这一幕。   他的目光冷淡而空茫,像是一尊没有情感的雕塑。   舒令嘉此时已经意识到了,眼下自己应该是段浩延的视角。他拿了沾有对方鲜血的人皮小人进入这里,那么必然跟段浩延同心共感。   而景非桐显然是自己打破结界强行闯入的,因此作为无干的旁观者而出现,不会被幻境中的人们感知到。   段浩延不光杀了这名丫鬟,又四处寻找着,将府上的其他下人也都给杀光了,溅的满身都是鲜血。   这对他来说原本不会比捏死几只蝼蚁的难度更高,可是舒令嘉感到对方的心跳极快,几乎要从胸膛中蹦出来,整个人也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段浩延提着剑,缓缓朝厢房中走去,还有没推门进屋,文鸯仙子就从里面快步走出,见到他这副模样,瞳孔一缩。   她失声道:“你——”   段浩延对妻子说:“我把他们都杀了。否则凌霄派的人已经追来,难免会有人透露出咱们的行踪。”   文鸯仙子道:“可是他们都是无辜的人!你可以消除他们的记忆啊!”   段浩延道:“我能用法术消除他们的记忆,难道别人不会用法术恢复吗?”   文鸯仙子声音发颤:“那也不能……”   “够了!”   段浩延的情绪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猛然怒吼道:“你可知道我每一日都在提心吊胆,连在街上被人多看上几眼都要心惊许久!但我仍需在外面奔波,就因为你这个傻儿子还得吃药!你有何资格指责于我!”   他猛地朝傻乎乎坐在床上的男孩一指,恨声道:“若是没有他,我又何至于被人发现踪迹,落得如今又要到处逃窜的下场!”   这话段浩延显然憋的狠了,一通发泄下来,文鸯仙子也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段浩延喘了口气,移开目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行了,快去收拾东西吧,咱们还得赶紧走。”   他们要带的最重要物品,也就是一些法器和药材,文鸯仙子收拾了片刻,忽然背对着段浩延说道:   “其实你方才是想说,若是没有我,你根本就不会沦落到如今境地吧?若非跟我结成道侣,你还是对当年那个风光无限的仙门长老,也不用这样狼狈的东逃西窜。”   段浩延顿了顿,道:“现在说这些做什么,根本没意义。”   他说的避重就轻,其实并没有否定妻子的话,文鸯仙子的眼中一下子有了泪意,又很快忍了回去,道:“不,我是想说,如果你后悔,咱们就回去吧!”   段浩延道:“回哪里?”   “回门派!”   文鸯仙子的语气逐渐坚定,一把抓住了段浩延的手:“我想好了,咱们一起回去,求一求你师尊,他以前那样器重你,不会完全狠心不顾的。咱们回去认错领罚,也好过如今提心吊胆的日子!”   段浩延甩开她道:“你疯了!我回去之后,便是最轻的惩罚也要被废去全身功夫,绝不可能!”   文鸯仙子道:“但是这样东逃西窜下去,你心中的不甘只会越来越深!你已经变得不像你了,我都快要不认识你了!”   段浩延向后退了两步,沉沉地说:“莫再说了,你先收拾吧,好了叫我。然后咱们立刻就走。”   文鸯仙子却十分坚持:“我这次下定决心了,不管你是不是同意,我也要回去,或者我自己带着瑟儿回去,不再拖累你了。没有我们在身边,你一个人应该也不容易被发现吧。”   段浩延没说话,转身大步离开,回了他自己的书房。   他进门之后,抬手就将面前的桌子掀了,而后在房中来来回回地烦躁走动。   舒令嘉能够感应到段浩延的心情,忧虑、烦恼、挫败、恐惧……   文鸯仙子的话恰恰说中了段浩延的内心,他早已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却又骑虎难下,无法回去面对。   舒令嘉的心逐渐沉了下去,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从未想过的可能。   段浩延那一剑,或许杀的不是别人,而是——   心念转动之间,手已经不受控制地伸了出去,握住那柄蓝色的长剑,霎时间,杀意满怀。   段浩延就这样执着剑,一步步向着门外走去,而他心里那些犹豫挣扎也正随着步伐移动,逐渐变得坚定。   舒令嘉身不由己地跟随着他,心中的疑虑却越来越深。   他能够听见手中这把长剑颤抖的哀鸣,仿佛有多少身不由己的怨恨,难以宣泄,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身的抗拒。   一柄幻境中的剑,怎会有如此真实而又沉重的剑息?   这事不对劲。   段浩延扮成乞丐,故意说了那番半真半假的话,就是算准了舒令嘉为了解一切事情的始末,明知道必然有诈也会前来,这一点双方都心知肚明。   那么他费这番心思,到底所图为何?   舒令嘉思索着抬眸,忽然看见景非桐就站在自己前方,正负着手,静静瞧着眼前这一幕。   长廊的两侧挂着纱罩的灯笼,隔几步就是一盏,风吹得灯笼微微晃动,昏黄的光线也如同水波,将他面上神情晃动的暧昧不明。   段浩延的幻影看不见景非桐,径直拎着剑从他身上穿了过去,两人的身影重叠交错而过,景非桐忽地微微一怔,转过头来。   与此同时,段浩延也已经用力推来了卧房的门,文鸯仙子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正在正襟危坐地等他,妆容也重新整理过了,看不出半点泪痕。   他们的孩子段瑟就站在她身边,身材极为瘦小,有些懵懂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见段浩延来了,文鸯仙子也站起身来,问道:“你想好了吗?咱们一起回去,或者你走,我们两个回去。”   段浩延声音有些嘶哑:“就算我反对也拦不住你?”   文鸯仙子道:“是。”   “那么……”   段浩延缓缓说道:“瑟儿身上有我的血脉,你我之间又有道侣契约,若是他们通过你们来寻找我的踪迹,该怎么办?”   文鸯仙子一怔,道:“什么意思?”   她话音未落,就见到段浩延几乎是面目狰狞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剑,这个刹那,文鸯仙子根本就什么都来不及反应,眼睁睁地看着段浩延一剑刺入了段瑟的胸膛。   剑锋穿胸而过,这个他曾经付出一切代价养大的孩子,顿时当场毙命。   文鸯仙子骤然瞪大眼睛,半张开嘴,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在她面前倒了下去。   半晌,她忽然“啊”地一声叫出来,声音又尖又利,几乎不像是人类的嗓音。   段浩延的手不住发抖,脸色白的如同鬼魅一般,却将剑用力一拔,鲜血顿时溅了他满脸。   文鸯仙子发狂般地扑上去,跪在地上,用手堵住儿子胸口不断涌出的血液,施尽了所有的法术,那血却渐渐地冰冷凝固下来。   “你干什么!”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你干什么!”   段浩延将剑锋抬起来,又缓缓放下,说道:“我不杀你,你我把契约解除,之后咱们各走各的路吧。”   文鸯仙子猛地抬起头来盯着他,在此之前,她给人的印象一直天真而柔婉的,但此时的目光却像是两把淬着毒光的利刃,好像要生生在段浩延身上剜两个透明的窟窿出来,活像个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段浩延竟然退了一步。   文鸯仙子将段瑟的尸体放在地上,一抽手也拔出了自己的剑,她双目赤红,毫无章法,就这样胡乱朝着段浩延砍了过去。   两人算是同门师兄妹,但段浩延入门早了很多,又是少年成名,相比之下,文鸯仙子的功夫却稀松平常的很,根本不是丈夫的对手。她却不管不顾,只是发了疯一般地厮杀。   段浩延连退几步,飞身跃到了院子里。   此时,他的位置已经正对着那块舒令嘉曾经发现剑痕的太湖石。   他怒吼道:“他的命是我给的,如今我便算是取走又有何不可?我这么多年为你们母子付出的还不够多吗?你不要再逼我了!”   他狠狠一闭眼,举起剑:“你真的不要再逼我了!” 第9章 夜里流霜   舒令嘉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仿佛被一分为二。   一方面,段浩延过于激烈的情绪好像要将他吞噬,他完全能够体会到那种彻骨的愤恨、委屈与后悔。   但另一方面,他保持着本能的清醒,因而从旁观者的角度,更加清晰地体会着此时的每一分感受。   方才段浩延第一下将这柄剑捅入段瑟的身体时,舒令嘉便察觉邪剑似乎正在拼命吞噬着死者的怨气,而那不断哀鸣的剑息也愈发强烈而狂躁,几乎就要失去控制。   心中有一股强烈的杀意涌上,舒令嘉意识到,如果这样任由事态发展下去,自己将会很快被幻境吞噬,完全失去自我意识。   虽然贸然动用灵力可能又要变狐狸,但眼下已无其他选择余地。   剑刃,即将落到文鸯仙子的身上,随即硬生生顿住。   舒令嘉全力调动灵识,身随意转,同时脚踏八卦,旋身间广袖飘飞,整个人已经彻底从段浩延幻影的束缚之下硬挣了出来,恢复本体。   同时,他右手一抬,手中一道光刃飞出,朝着段浩延的手腕斩去。   舒令嘉这一连串的错步、旋身、发招,身形如同流风回雪,看似潇洒优美,实则凌厉逼人,段浩延手腕上直接中招,长剑脱手。   从舒令嘉这个变数脱离轨道开始,幻境中的一切彻底失控,完全吸饱了怨煞之气的长剑在被放开的一刻,携清锐长鸣,疾飞而起!   并非幻影,这剑就是现实中的真剑!   ——那柄,原本会杀死他的剑!   这剑明明应该在小桢身上,但此时舒令嘉顾不得想它怎会出现在这里,纵身跃起,长袖卷出,已经凌空将剑柄握在手中。   剑鸣狂躁不已,上面传来的巨大冲力一时令人难以抗衡,舒令嘉索性顺势引导剑意,当空向前疾刺。   冷风万顷,剑声悲鸣,漫天剑光映的夜空如幻,眼前的房屋、树木、奇石、亭台上都开始出现了斑驳的裂缝。   邪剑当中似乎蕴藏着几欲毁灭一切的滔天之怨,锋芒爆闪,为了驯服这柄剑,舒令嘉不得不与之强抗。   他将真元尽数灌入剑体,身形翻转,整个人如同飞羽一般轻飘飘随着剑势划空而过。   风生,雾起,如同潋滟月华覆上漆黑而苍茫的江面,剑锋被一层明亮的冷光包裹住。   纵使怨力磅礴,也不得不向生来的剑道王者俯首称臣,锋芒略敛三分,但仍是锐意无匹。   舒令嘉眼看幻境就要被剑气给打碎了,如果到时候这柄剑还是如此躁动,只怕要伤到附近的人。   他左手引起剑诀,正要进一步压制,便见迎面一人飞身跃起,直撄剑锋而来。   对方手无寸铁,只将袍袖一卷一拂,刹那间流云成波,长风化转,空气中一道巨大的旋涡成型,将铺天盖地的剑气收拢其中。   然后他反手一挥,手势有如抱琴鼓瑟,气浪宛似大海翻波,迎面反扑,阻击邪剑。   舒令嘉的眼睛微微一眯,足尖踏空借力,跃上半空之中,以抗对方攻势。   狂风吹得他衣带起舞,乌发飞扬,仿佛就要凭云驾雾,直上青天。   这一刻,对峙的两人都已看清楚了对方的脸。   阻挡邪剑的人,是景非桐。   *   舒令嘉与景非桐皆源自凌霄,一个是气宗不世出的剑道天才,一个是心宗百年来地位独尊的首徒,齐名已久,却从来未曾切磋过。   双方交集不多,景非桐只在两年前舒令嘉出事时听说过一些他的情况,却不知他已经与门派决裂下山。   他方才察觉到不对,尾随而来,紧接着就发现邪剑暴动,想也不想,立刻出手,却未料竟然会在此处见到舒令嘉。   景非桐记得对方应是有伤在身的,可是此时招式已出,收势是晚了。   他正待补救,便见舒令嘉身法飘逸至极,身随剑往,人似风行,剑锋走势自下而上地一挑,正好挑中了整个气旋的旋眼之中。   灵力虽然不足,但招式之巧妙精准,已臻极高境界。   气旋炸开,气流凝成了水晶般的巨大剑花,仿佛光阴都有了瞬间的停滞。   正是一招夜里流霜!   舒令嘉借助煞气而灵力不足,景非桐翻转乾坤却手无寸铁,两人妙至极点的招式碰撞在一起,刹时顶峰会顶峰,半空中风起云涌,悬江倒海。   景非桐的反应也是快极,见舒令嘉仿佛并未完全操控手中长剑,反倒随着剑势而动,立刻意识到,这是在阻挡邪剑发狂。   他立刻手拈法印,布下巨大结界。   随即轰然一声,邪剑脱手落地,幻境崩塌大半。   舒令嘉仓促回头,只见天高月朗,风冷气清,刚才的争执与杀戮仿佛都不曾存在,地上的尸体与疯狂的屠杀者也转瞬消失。   只是那种血腥和惊悸之感,却仍存于心头,难以消散。   这一回,也幸亏他遇见的是景非桐,两人都是十分聪明机变之人,方才出招换招配合无间,邪剑偃旗息鼓,周围两处院落在结界护持下,也避免了崩塌之危。   舒令嘉一直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下来,正要回到地上,脑海中忽然响起系统的一阵狂吼:   【警告!炮灰越级挑战高光剧情,气运耗尽!灵力告急!!】   【您还有五秒恢复狐狸状态!掉马警告!可爱警告!】   舒令嘉:“!”   他猛地一个激灵。   别的都好说,可爱是不可能可爱的!要是当众变成个毛绒绒的小狐狸崽子,他还活不活了!   需要景非桐的时候到了!   景非桐并没有当一枚大补丹的自觉,他只是看见舒令嘉邪剑脱手,而对方从空中跃下,身形也有几分不稳。   景非桐不爱与生人接触,拂袖扫出,本想用灵力隔空将对方接上一把,舒令嘉却直接抓住了他的手臂。   而后,似是站不稳一样向前踉跄半步,一把将他抱住。   霜雪般的气息骤然入怀,景非桐霎时间全身僵硬。   他素来不喜有人近身,这一点就算是身边伺候多年的人也都得牢牢记住,结果今日不知道是不是出门没看黄历,整整遇上了两回。   先是半空中掉下来一只小狐狸,他自己欠,伸手接了。   这回更高的空中又掉下来一个大活人,他没接,被抱住了。   景非桐本能地就想一把将人推开,可不知为何,心里又闪过一丝莫名的酸涩感,让他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   这个角度,他只能看见舒令嘉的小半张脸,月华滴落如水,顺着他的发梢流淌下来,把他原本就白皙的皮肤衬出一种玉样的质感,极美,极幻。   他的心中忽然生惑,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漫溢开来。   而后,舒令嘉便很快放开了他,景非桐欲推未推的手顺势收了回来,后退两步。   这样一退,对方整个人便完全暴露在了他的视野中,腰背挺得笔直,仍是锋锐、冷冽,就像他方才使出的剑招——毋庸置疑的强悍。   他眼中的迷惘很快散尽,目光逐渐冷了下来,带上了微妙的打量和警惕。   论理说除了碧落宫首先得到消息之外,段浩延的行踪应该还并未传出去,舒令嘉这样一个高手,竟会在伤势没有痊愈的情况下孤身出现在此处,实在不由得他不多想。   若是巧合也就罢了,但若是他有意为之……哪怕师出同门,景非桐也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影响自己的计划。   这时舒令嘉朝着景非桐拱了拱手,道:“没想到景师兄也在此处,令嘉谢过师兄援手。”   景非桐瞧了他片刻,也回了一礼,含笑道:“好说。我若不出手,你也一样料理的来,师弟客气了。”   舒令嘉这谢是真心实意。方才系统情急之下没有发布任务,他只好采取最本能的方法去抱住景非桐,总算再一次成功避免了变成狐狸的危机。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想跟对方有过多的牵扯。   景非桐来历神秘,城府甚深,向来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不提别的,就说能最后作为书中想要灭世的反派,此人也绝非善茬。   舒令嘉客套几句,就走到一边,去捡落在地上的邪剑。   一柄合拢的扇子从旁边伸过来,点向他腕底内关穴。   舒令嘉机变神速,也不缩手,翻腕在扇子顶端上一弹,那扇子顿时飞起来打了个转,落下时又恰恰点向他手背阳池穴。   舒令嘉反掌避过,双指一挟,扇子在他指间抽出,收回了景非桐的手中。   两人一来一往,景非桐没有打中舒令嘉的手腕,舒令嘉也没能碰到那柄剑,收招时都不由瞧了对方一眼。   舒令嘉眼角眉梢透出几分凛冽,却慢慢露出一个笑容:“景师兄,你做什么?”   景非桐却看不出来半点不悦,和和气气地笑着说:“这柄剑上煞气太重,只怕不吉,我是想提醒师弟小心。”   他抬手在空气中一拨,有如抚琴鼓瑟,金线一闪,四下震荡,周围竟还有个巨大的法阵。   景非桐道:“你瞧,毕竟咱们现在可还没有完全脱困呢。”   这段浩延倒是准备周全,一个幻境困不住他们,竟还在外围还布了个法阵。   看来他早就知道有人要来抓他了,但段浩延既然费了这么大劲布局,为什么不干脆跑了呢?难道这镇上还有什么宝藏,让他舍不得走不成?   况且刚才的疑问还没有答案。这柄剑明明应该挂在小桢的脖子上,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   舒令嘉只觉得心中有某个捉摸不定的想法,像一条倏忽而逝的游鱼,怎么都难以捕捉。   景非桐肯定也不是真的关心他,舒令嘉摸不清对方的虚实和意图,便只淡淡地说:“原来如此,多谢提醒。”   景非桐微笑道:“看来你我要协力设法脱困了。”   以他刚才徒手把幻境撕的跟张破纸一样的本事,若真想走,又有谁能留得住。   舒令嘉只觉得此人极其不对自己胃口,也懒得跟他装腔作势,索性懒懒一笑,说道:“可以。不过有句话要说在前头,这柄剑是我发现的,自然也应该归我所有。师兄……应该不会跟小弟争抢吧?”   景非桐心中嗤笑了一声。   这个师弟长了一幅绝佳的相貌,功夫亦是漂亮得很,他原本还有几分欣赏,没想到说话竟然这么没脑子,实在可惜。   他有些意兴阑珊,淡淡道:“那是自然。只不过这法阵是依托此地残存的怨恨而设下,因此在破阵之前,我们不能杀死设阵者,否则人死之前恨意暴涨,只怕便更加出不去了。还请切记。”   舒令嘉正欲答应,心中却忽然一亮。   莫名其妙出现在幻境中的邪剑、之前死在这鬼宅中的两户人家、段浩延明知道危险却不肯离开的举动……   方才那种隐约不安的第六感便如同跃出水面的鱼,瞬间让人捕捉到了全貌。   ——他知道段浩延的目的是什么了!   一时激动之下,这句话已经到了口边,但在这个同时,舒令嘉也看到了景非桐眼神。   冰冷,清醒,与他脸上淡淡的笑意全然不符。   这一瞬,他蓦地改变了主意。 第10章 怨怀长结   景非桐已径直向着院落中间的那块太湖石走去。   他的判断同舒令嘉一致,方才打斗之中,文鸯仙子被段浩延甩出去,正好摔在了这块石头前,想必这也是她最终惨死的地方,怨气极重,适合成为法阵的阵眼。   至于是与不是,一探便知。   然而就在此时,舒令嘉已然瞬身向前,整个人倏忽而至,旋身在景非桐面前一挡,低喝道:“且慢!”   景非桐笑着叹了口气,问道:“舒师弟,又有何事?”   舒令嘉听出了他笑容之后的隐隐不耐,并不在意,说道:“师兄,此地住了一名先天患有腿疾的姑娘,你这样莽撞行事,岂不是要让人家无处可去么?”   他把“腿疾”二字咬的略沉,诧异之色从景非桐的眼中飞快闪过,心中微微一动,但转眼便神色如常。   他虚晃一招,顺势闪身绕过舒令嘉,一掌朝着太湖石劈去,含笑道:“此地不吉,早晚都是要毁去的,如今不过是借我的手罢了,有差别吗?”   ——他听懂自己的意思了。   舒令嘉目光微动,侧身扣住景非桐肩头,用力一别,答道:“今日既然撞见此事,我便不能袖手旁观。”   两人出手都是干净利落,赏心悦目,一问一答之间数招已过。   景非桐并指如刀,向着舒令嘉颈侧划去,舒令嘉飞身疾退,眼看已经无法阻止对方再次击向那块太湖石。   而就在他们位置交错,各自回身的一霎,忽有一道流光携尖锐嘶鸣而起,在夜色中乍然亮起,大方光芒!   变故突生。   只见太湖石瞬间炸开,一道人影从里面飞出,径直向着景非桐扑去。   同时,方才那道流光瞬间化作万千,只如一张纵横交错的大网,铺天盖地地兜头压下。   是整个法阵彻底显形了!   突如其来,猝不及防,眼看挂满尖锐光刃的大网就要收口,舒令嘉竟是头也不回,脚下瞬退,同时拔剑反手,向后直刺!   叮!   执剑少年发丝飞扬,侧脸冷峻。   寒水般的剑刃划过金灿灿的光幕,在半空中留下一瞬凝固的残影。   舒令嘉这一剑,实在太快,也太准,在万千道分散出来的光影中,唯独最初那枚本体被寒锋穿过,挑入剑尖。   没有震耳的轰鸣,也没有暴蹿的灵力,那一声轻而脆的撞击之后,天与地间的一切仿佛都因这一剑而静止。   星光,月色,微风,落花……以及下一瞬就要被触发的法阵。   这样一个停顿的功夫,景非桐已然出手,竖掌做刀,凭空一划。   他手中没有兵刃,却有一道金戈般的清越铮鸣响彻长空,漫天爆炸的石头碎块顿时化为粉末,而那人影竟没有受伤半分,被景非桐用气劲一托,平放在了旁边的地面上。   与此同时,他转向右侧回廊,扬声笑道:“故人难得一见,怎可如此薄情?请露面罢。”   景非桐含着浅笑,语气中却殊无半分笑意,说话间一股磅礴的灵力直接轰了出去。   所到之处,地面上的青砖块块掀起,随着裂痕蔓延开来的方向,砖块碎片漫天轰碎。   一道身影被迫显形,连退数步,抬起头来,正是段浩延。   景非桐似笑非笑,微一颔首:“段师叔。”   而方才被他救下来,此时躺在地上的那个人,赫然则是之前舒令嘉遇到的少女小桢。   段浩延连景非桐都没顾得上看,先是朝着小桢望了一眼,见她胸膛起伏,呼吸平稳,似乎安然无恙,当即色变。   舒令嘉随手把剑收了,淡淡道:“怎么,见她没死,慌了吗?”   段浩延又惊又怒:“你们都知道了些什么?”   景非桐道:“你之所以一直留在此地,是因为文鸯死前,在你身上下了诅咒,使你根本就无法离开。但你作为被咒之人,无法直接杀死咒主的转世,因而想要借我们之手来行事,这位姑娘……”   他看了地上的小桢一眼:“只怕正是文鸯的转世吧?”   段浩延的脸色极为难看。   舒令嘉道:“文鸯仙子所下的应该是三世咒,下此咒者,每一世身体必有残缺,直至三世轮回结束,诅咒方才终止。之前我无意听人提到,这鬼宅中还曾住过两名女子,一位痴傻,一位目盲,全都离奇去世,只怕就是文鸯仙子的前两世。如今已是最后一世,只要再杀了小桢,这诅咒便能解了。”   段浩延自以为缜密,但偏生碰见的是这两个人。   舒令嘉和景非桐原本就对他的行为有所怀疑,两句暗语已经足够让他们明白对方的意思,段浩延便倒了大霉。   景非桐还夸他:“布局精妙,心思毒辣,师叔,真是演了一出好戏啊。”   段浩延不由咬牙道:“你们两个怎会相熟?真是见了鬼了!”   他还以为舒令嘉和景非桐的关系不错,才会有这样的默契,此时见什么都瞒不过去,干脆也就冷笑着承认道:“行,你们既然猜出来了,我也没什么不敢认的,我就是杀妻杀子,那又如何!”   舒令嘉想起邪剑当中的异常剑息,问道:“你是不是把段瑟的魂魄封在剑中了?”   这样就可以解释邪剑与小桢之间的奇异感应——他们本就是母子。   那晚邪剑会放出怨气吸引阴灵,只怕并不是为了害人,而是要提醒小桢将它丢掉,无奈却是取不下来了。   段浩延道:“不错,我那孽子的怨灵还想找我索命,被我顺手封在剑里了。正好,这柄剑也能用来寻找他娘的转世,算他还有点用处。”   他目光阴毒地扫过舒令嘉和景非桐:“他们母子二人,生时困着我,连投胎转世都是没完没了。原本只差一点,我就能自由了,却被你们两个毛头小子坏了这一局!”   舒令嘉冷嗤一声:“怎么不说是你自己没用呢。”   他长了一张清清冷冷的谪仙脸,说话可不中听的很,景非桐不由一笑。   段浩延怒上心头,呵斥一声“小子无礼!”身形陡然暴起,一掌就向着舒令嘉胸口拍去。   舒令嘉斜身一让,抬手扣向他手腕,两人转眼间便过了数十招。   段浩延怒声道:“你懂什么!难道不是我已经对他们仁至义尽了吗?留他们两个活在这世上,只会一日日成为我的拖累!我只后悔当初为何要鬼迷心窍,娶妻生子,此实在乃是毕生之憾恨!”   景非桐方才与舒令嘉几次过招,已经看出对方确实是伤势未愈,灵力空虚,此时本想出手帮忙,却听舒令嘉说了句“不用”,便又站住了。   此时舒令嘉和段浩延都没用兵刃,段浩延掌势沉厚,同时不失阴毒狠辣,舒令嘉则用了凌霄的一套繁春掌法。   只见他袖如流云,掌影缤纷,仿若由早春百花初绽到暮春花叶飘零,盛衰枯荣之间,招式亦是虚实难测,并不与对方以力相拼。   虽然对舒令嘉实在谈不上特别了解,但景非桐就是有种感觉,如果不是伤势限制,舒令嘉动手的风格应该是迎锋直上,一往无前的。   段浩延一边出招,一边恨恨说道:“我十四岁剑道小成,三十岁便出任门派长老,明明前途无量,却生生被小情小爱耽误,修为停滞,门派不容,如今被你们这种小辈追逐的犹如丧家之犬!”   他越说越是激愤不已,挥掌之间,旁边一池碧水冲天而起,轰鸣声有如雷霆阵阵,携杂强悍灵流,向着舒令嘉袭去!   舒令嘉瞬身飞退,已经隐隐有了落于下风之势。   段浩延哈哈大笑道:“舒令嘉,同是天涯沦落人,你何必在我面前逞强呢?你找我喝酒的时候我便已经看出来了,你袖口没有凌霄花徽纹。听闻咱们曾经气宗天才灵脉已废,被人给比下去了。你不会像我一样,也叛出门派了吧?”   景非桐蓦地一抬眼,便听舒令嘉淡淡说道:“与你何干?”   他这么说,便是段浩延起码猜对了一多半。   段浩延道:“天真!你以为你顺从自己的心意了,很有勇气,是不是还挺得意的?我告诉你,跑到这红尘中打滚,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我原先娶妻,是爱她知我懂我,门派中诸多规矩,既然容不下我们一家,那我索性就什么都不要,当个普通人便是。起初,起初……”   他眼中透出一丝迷惘与怀念:“起初离开门派的时候,我们真是过了一段好日子,互相陪伴,无拘无束,她跟我说,孩子的病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到那时一家三口,便可以共同游历山水,自由自在。她说这番话的样子,真是美。”   “可后来呢?根本就没什么潇洒自在的生活,我每日疲于奔命,东躲西藏,要为那个废物求医问药,还要提防门派的追杀搜捕,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让人连气都喘不过来……我有时候真的想不明白,我拼了命的护住她们母子,是为了什么?他们活着,对我来说,难道不是一场灾难吗?!”   段浩延双目通红,全力一掌向着舒令嘉拍去,掌风中竟似渐渐有魔气横生。   他像是把舒令嘉当成了那个耽于红尘,叛逆不羁的自己,急于要彻底抹除:“你看看吧!这才是真正的人间!以为随了自己一时的痛快就能一世心安?做什么梦呢!”   这一瞬间,舒令嘉也察觉到了段浩延与方才全然不同的气息,周围戾气重重,魔音扰耳,巨大压力自四面八方涌过来,如同令人身陷囹圄,进退两难。   景非桐本来是听了舒令嘉的话之后才没动,此时见势不妙,正要上前,便见舒令嘉足尖点地,身如流光,急速一掠,竟然避开段浩延的招式,直接撞向两边魔气。   与此同时,他右手挥出,夹住一枚在疾风中飘落的柳叶,向门口的匾额上打去。   这枚普通的叶子到了舒令嘉的手里使出,便堪比最锋锐的薄刃,“嘶啦”一声从写着“段府”二字的匾额上划过,竟生生将其斩为两半,轰然砸下。   “你——”   段浩延本占上风,此时却是骇然色变,翻手间一道流光挥出,却没来得及阻止舒令嘉的动作。   这块匾额上的怨气虽然没有太湖石重,却代表着一切陷入红尘的开始,隐藏着文鸯仙子母子二人身死之时的无限不甘。   千钧一发的生死危机当中,每一招都是关键,而舒令嘉没留下半点破绽。   匾额被毁,段浩延立遭反噬,踉跄后退。   那些由法阵中生出的黑刃尚未触及衣衫,便已纷纷消散,舒令嘉趁机飞身抢攻,徒手运使剑招,人影交错之间,段浩延一口鲜血喷出,仰天倒地。   景非桐目光微微一亮,脱口喝道“好!”   他不光是在称赞着精彩之极的一招,而是舒令嘉的一连串举动都巧妙到了极点。   从铤而走险到反败为胜,中间也不过是几个瞬息的功夫,要做到如此,胆量、智谋、武力缺一不可,令人无法不心生激赏。   劲气鼓荡衣袍,舒令嘉在猎猎疾风中站稳身形,一拂衣袍,这才转头扫了景非桐一眼,挑了下唇。   这神情亮烈而骄傲,额头上细碎的汗珠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下来,又似乎带出了几分江湖的快意,耀眼到连月光都不及。   景非桐不自觉地垂下眼睑,这一幕让他突然升起一种心痛与骄傲混杂的情绪,而本能地不敢再多看下去。   幸好舒令嘉很快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段浩延身上。   段浩延被他使出的剑气直接击中胸口,若是舒令嘉全盛时候,只怕立时便会当场毙命,但饶是如此,他也伤的着实不轻。   段浩延心知不妙,不等舒令嘉和景非桐接下来有所动作,便迅速抬起手来,道:“且慢!”   他终究不甘如此就死,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心中正在飞速盘算脱身之策,但却发现舒令嘉和景非桐同时望向自己,竟都是神情微诧。   段浩延一怔,随即就发出了一声惊惧之极的痛呼。   身后,有一柄剑透背而入,血淋淋的剑刃又从他的前胸穿了出来。   竟是那柄邪剑。 第11章 两刃霜华   这柄剑方才暴起之时,被舒令嘉和景非桐同时击落,便一直在地上扔着,四下也没人注意它。   谁也没有想到,它却趁着法阵崩塌的瞬间,再次迅速吞噬了周围的怨气,给了段浩延最后的致命一击。   鲜血涌出的那一刻,舒令嘉看到段浩延面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半透明人影,瞧着依稀是个十七八岁的俊秀少年模样,穿了一身水蓝色的衣裳,在空气中若隐若现。   他正以为自己是错觉,景非桐已说道:“看来这便是段家那位小公子了。没想到他竟然已经身化剑灵,倒是难得了。”   段瑟死于此剑之下的时候,也不过五六岁的年纪,魂体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封在剑中,用于寻找母亲的转世。   他生来身体孱弱,经脉不通,命如风中残烛,怨恨却在死亡的一刻成为本能,支撑着魂体熬了下来。   没想到数十年过去,竟然人剑合一,修成了剑灵,反倒阴差阳错实现了当年父母想让他长久存活下来的心愿,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一种讽刺。   段浩延口中冒出血沫,看着眼前的段瑟,眼中充满怀疑与憎恶。   “是、是你?”   飘在半空中的魂体没有回答,邪剑猛地一抽,血淋淋地从段浩延胸口处拔了出来。   段浩延失去支撑,一头倒在地上,他的身体不住抽搐,却忽然大笑起来:“你很好!好的很啊!我这辈子从不信命,未料挣扎多年,竟是死在你的手里…………哈哈哈哈哈……竟然是你!”   笑声戛然而止,他双眼大睁,已然气绝。   空气中的人影消失,邪剑呛啷落地,倒在小桢的旁边。   昔日佳侣,终成怨偶,曾经父子,如今情绝。   付出的时候是真的,怨恨的时候也是真的,所以真心究竟是什么模样?永远多变而易逝,还是当真存在矢志不渝,谁也说不清楚。   整座宅院当中积蓄多年的阴气一扫而空,残留的幻镜与法阵彻底破除,空气剧烈震荡,景非桐那些下属们闻声赶来,忙不迭地行礼问安。   景非桐道:“我没事。”   他侧眼一看,见舒令嘉冲着邪剑一招,将它握入手中,这回倒是没再阻止。   这柄剑的剑灵没再跑出来,大概是暂时伤了元气,但脾气还是很大,在舒令嘉手中哐哐作响,剑刃出鞘半截,似乎想要挣脱逃跑。   舒令嘉翻掌在剑柄上拍下,把长剑往鞘里一扣,拄在地上,斥道:“回去!”   他是天生的剑之王者体质,邪剑纵然凶悍,也难敌威压,只得含恨归鞘,片刻之后,竟然果真安静下来。   舒令嘉心里也挺感慨,毕竟在原剧情的设定中,他本来是要被这柄剑捅死的,眼下几经折腾,可算是落在他的手里了,着实是不容易啊。   景非桐的一名下属被这柄奇异的长剑吸引了目光,不由赞道:“所谓金星明灭,两刃霜华,这真是一柄好剑。可惜内藏怨气太久,又弑血亲,杀性过重,用之只怕不吉,唉,暴殄天物啊。”   邪剑一句别人说它不好的话都听不得,闻言气的够呛,又蹦跶了一下,可惜被舒令嘉拄在地上,终究没能起来跟此人拼个你死我活。   舒令嘉点了点头,赞同道:“说的是。”   他的手扶在剑柄上,也在微微踌躇。   没有人比舒令嘉更加了解这柄剑的危害性,如果自己此时继续加力,应该就能彻底将它毁掉,便再也没有被它捅死的后顾之忧。   但舒令嘉迟迟没有下手。   他自小与剑为伴,难以看破人心,却能够听彻世间剑理。   每一柄剑对他来说,都如同知交新友,甚至比人命更加鲜活。   说来这柄剑与他的处境何其相似,都是生来身不由己,却努力想要逃离命运。   他自己尚且不愿就此而屈服,又怎能反过来逼压于它?   “但所谓弑亲,原是它该报之仇,总不能被别人害可以,反击就是错了。若是因它日后可能会带来不祥而将此剑毁掉,此举又有何高尚之处呢?”   舒令嘉笑了笑,将剑从地上拔起,说道:“就这样吧。”   随着他的话,剑身上忽然爆出一阵耀眼的光泽,转瞬即逝,但剑身似乎一下子就变得透亮了许多。   舒令嘉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剑刃,屈指一扣,只听剑息绵长平和,内里的怨气似乎转眼间消散大半。   他说道:“你愿意认我为主,可就得一直跟着我了。”   邪剑在舒令嘉手中晃了晃,似在点头。   通常剑找主人就好似女嫁郎,非得选对了良人才能舒心。   虽然眼前这个人长得有点太秀气了,不够威猛,但冲他方才那番话,倒是配得上自己这把传说中震慑千万百姓的一代邪魅狷狂无敌神剑。   因此邪剑决定,接受他。   舒令嘉道:“那我便为你取个名字吧。”   一般剑名,诗意的,侠气的,深玄的,他随便一想就是一大堆,但似乎都不是很让人满意。   佩剑之名寄寓着剑者毕生不倦的追求,而对于他来说,目前最希望的,就是永远都不要变可爱!   即使是狐狸,也得是一只最强壮、最凶恶、最威猛的狐狸,最好能长得像狼一样大,就不会被人嘲笑了。   威猛,对,就叫这个好了。   舒令嘉抬手,在半空中写下了“威猛”两个篆体金字,跟着手指一推,金字向着剑身上飞去。   等等——   邪剑身体巨震,难以置信!   这小子长得一脸贵气相,好像很有文化的样子,竟然能起出这么直白庸俗的名字!   它错了!它就算喜欢威猛的主人,也不代表自己想被叫威猛啊!   舒令嘉问道:“喜欢吗?”   废话,当然不喜欢!真是缺了大德了,你自己怎么不叫舒威猛!   邪剑这么多年仇恨萦心,自然是个暴脾气,几乎再次出鞘跟他拼了的心情都有了。   然而舒令嘉这个快要把它给气死的罪魁祸首倒是淡定得很,平静地看着邪剑。   这目光让它忍不住又想起了舒令嘉方才的话。   其他人都觉得它是一柄不祥之剑,迟早要暴动弑主,但舒令嘉不这样想,他说,那都是自己该报之仇。   还没有露出来的锋刃定在了剑鞘中,稍一迟疑,传说中的一代邪魅狷狂无敌神剑已被刻上了金灿灿的“威猛”二字。   邪剑……不,应该说是威猛,努力转了转身体,垂头丧气地试图把剑铭遮住。   一念之差,一时心软,它不干净了。   舒令嘉看着这个名字,倒是越端详越满意,正在这时,系统提示“滴答”一声冒了出来:   【恭喜宿主,成功改变“被邪剑杀死”剧情。】   【获得越级装备:上古神剑一把(内含剑灵),角色等级:+1。】   收获这柄剑算是意外之喜,不光成功改变了原书剧情,而且能练出剑灵的剑十分难得,在整个修真界也屈指可数,拥有这样的装备,自然可以为角色等级加分不少。   之前由“低等炮灰”到“高级炮灰”的进度条瞬间填满。   而后这标志又迅速消失,变成了“高级炮灰→路人”的二级进度。   虽然“炮灰”二字依旧刺眼,但跟之前的“低等炮灰”定位相比,高级炮灰在剧情推动中所做的贡献好歹要大上一些,因此剧情对于角色的反面削弱作用也有所减轻。   当进度条发生变化的那一刻,舒令嘉感觉自己的伤势都似乎稍稍有所好转。   他忽然有一种由衷的轻松。   从得知生活在书中,仓促间做出离开门派的决定,一直到赶命似的设法将这柄剑拿到手里,舒令嘉总觉得整个世界都仿佛飘在半空中,虚幻的让人触摸不到。   直到如今,才真正证明了一切都可以改变,他无需活在别人设计的故事里,他只做他。   另一头,景非桐的手下们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将整个院子收拾的干干净净,一直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小桢也被扶了起来,送往厢房中休息。   两人将段浩延的尸体抬到景非桐面前,请示地望着他:“主上,您看咱们是不是……”   景非桐突然抬起手,打断了他们后面的话。   “舒师弟。”   他一手负背,一手弯肘置于腹间,走到了舒令嘉的面前,态度随意而温雅,和声询问道:“今日能够抓到段浩延,主要是师弟的功劳,不知你可愿与我一同将他的尸体送至心宗?”   景非桐的态度,让他的手下们都吃了一惊,他们还从未见过自家主上如此主动而善意地向他人发出邀请,简直比今天他竟然摸了只狐狸更加反常。   方才段浩延已经点破,舒令嘉会在重伤未愈的情况下独自下山,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与门派不和。   至于不和的原因,对方两年前重伤闭关,气宗鸣剑峰换了主人一事,曾经传的沸沸扬扬,只要是个人就能想到,根本毫无悬念。   昔日的剑道天才,掌门爱徒,竟被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乡下小子所取代,只怕稍微有点心气的人都会难以接受。   而如今舒令嘉卸任下山,反而碰上了这么一桩全修真界都在争抢的难得功劳,却又不得不说是天意了。   他如果与景非桐一起将段浩延的尸体送往心宗,足够扳回一局,扬眉吐气。   舒令嘉有些意外景非桐竟然会这样说,冲他微微颔首致谢,却道:“不必了。”   景非桐竟然对这个答案不是十分意外,笑问道:“也不打算回气宗了?”   坚定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虽有遗憾感伤,但更多的是身心舒畅。   他耸了下肩膀,洒然笑道:“人生在世,但图一快,舒令嘉从不走回头路。”   景非桐不禁望着他的眼睛。   舒令嘉是那种随便看上一眼就足够令人惊艳的样貌,但直到此时仔细打量,景非桐才发现,对方的眼睛生的最美。   黑白分明,熠熠生辉,仿佛带着不会熄灭的光,清澈又明亮。   一个心志坚定的人,总是轻易拥有感染他人的力量。 第12章 东风行云   景非桐微微摇头,笑了一笑,便不再多言,侧身相送道:“既然师弟心意已决,我自然也没有勉强的道理。请。”   舒令嘉反手将剑往腰上一挂,抱拳而去。   随着他离开,整个庭院一时安静下来。   这时,有人轻轻叹了口气。   景非桐没回头,淡淡地说:“元黎,你又怎么了?”   其他下属都不敢近他身三步之内,唯独一名褐衣侍从一直立在景非桐的身后,闻言迟疑了一下,说道:“主上,修行剑道的人,真的便不能动情吗?”   景非桐道:“也不见得,但那会让向前的路变得更难走。人若是有了情,便会生欲,生痛,生悲,生苦,心中的杂念多了,牵绊多了,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很难维持本心纯粹的。而飞升一道,却容不得半点杂质。”   “……那,段浩延口口声声说自己为他的道侣付出了很多,其实并不爱她吧。在他的心里,还是修为最重要了。”   景非桐微微一笑。   “或许是,或许不是。有时候初始是很喜欢的,但磨着磨着,情就没了。有时候大概根本就不喜欢,只是被一个笑,一瞬的心动给蒙蔽了。谁知道呢……所以,修行之道,讲究无情,兼爱。你可以普度众生,但最好什么情感都不要有。”   元黎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景非桐望着舒令嘉离去的方向,只见那一身白衣潇洒,衬着天幕银河,疾行渐远,恰是翩翩少年,意气风发。   他低语道:“剑无情,人有情,剑心可杀……人心难测啊。”   说完之后,他停了停,但身边却并没有人能够接着他说点什么,这些下属只是沉默而恭谨地站立着,或战战兢兢,或不明所以。   景非桐转过身来,扫了他们一眼,问道:“搜完了吗?”   “是,主上。”   一名宫卫出列,禀报道:“已经将段浩延全身仔细搜过了,并无发现。但属下们找到了命师鄢豹。”   景非桐抬了下下巴,一个人就被押了上来,赫然竟是之前将邪剑卖给小桢的摊主。   命师鄢豹,死于百年之前,又强行以邪术续命,平日里隐瞒身份,在市井之间游走,通过贩卖阴媒之物,收集活人阳气为自己所用。   此人曾和段浩延有一些交情,对方以利相诱,鄢豹便配合着帮了他一个小忙,却没想到竟会把景非桐给招来。   他压着满腔不满,说道:“景殿主,鄢豹自问从来不敢冒犯于您,您今日之举,是什么意思?”   景非桐道:“还不把人放开?”   等左右松开押住鄢豹两臂的手,景非桐才笑了笑,斯斯文文地说道:“是手下不懂事,请勿怪。今日邀命师相见,是因为有事想要请教。”   鄢豹警惕道:“什么?”   景非桐慢慢地道:“段浩延——托你售卖那柄邪剑,许你的是什么报酬?”   鄢豹怔了怔,忽然会意,不由笑了起来:“好一个景殿主,我说心宗怎地请动了您这尊大佛,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也是惦记着那魔典的下落呢!”   景非桐淡淡地看着他。   鄢豹目光闪动:“我若说了,便失去了所有的利用价值,又焉知你不会杀人灭口?想要好处,得先谈条件吧?”   景非桐终于从他身上收回目光,叹了口气,说道:“可惜,看来你不知道。”   鄢豹一惊,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仓促之下尚未来得及辩解,景非桐已然随手一掌拍出。   手掌没有触碰到他,掌力已经正中鄢豹天灵,立时收命。   周围的下属同时躬身,景非桐收回手,懒洋洋地道:“处理好尸体,走罢。”   他转身而去,长衣徘徊间,迎着夜风唱起歌来:“东风兮东风,为我吹行云使西来。待来竟不来,落花寂寂委青苔①……”   *   舒令嘉出了鬼宅,本想直接离开小镇,但摸到怀里的东西,还是稍作犹豫。   鬼使神差一般,他脚步一转,反而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路过不远处的一户人家外面,有个小女孩正站在院子门口左顾右盼,舒令嘉便道:“茵娘。”   那小女孩回过头来,正是茵娘。   她看见舒令嘉之后很是高兴,朝着他跑了过来,喊道:“神仙哥哥!”   舒令嘉问道:“你在做什么?”   茵娘道:“我在等姐姐来接我。”   舒令嘉道:“我方才见到你姐姐了,她今晚有事要忙,怕是要明天才来。”   茵娘一听,大为失望,低下头用手指去抠衣角上的破洞。   舒令嘉却伸出一只手,在她面前摊开。   他的掌心中,正是之前茵娘拿过的那一小截蜡烛头。   茵娘立刻瞪大了眼睛,惊喜道:“这是我的小蜡烛!找到了!”   舒令嘉道:“嗯。我找到了,还你。”   他将蜡烛头还给茵娘,又把自己装银子的荷包挂在了她襟上,退开道:“这个给姐姐,行了,拿着玩去吧。”   系统忽然“叮”了一声,提示道:   【意外道具掉落:小桢姐妹的谢礼——少女狐疗伤蝴蝶结一只。】   舒令嘉有点愕然地挑了一小下眉,看向茵娘。   茵娘似乎是有点不知所措,拿着东西冲他直傻乐,又展开两条小胳膊,扑上来要抱他的腿。   舒令嘉还是不擅长跟这种小东西打交道,干巴巴地说几句话已经是他的极限了,眼看小丫头还要用这么热情的方式来表示感谢,当即头皮发麻,向后一躲。   他不想要抱抱,别人自然是连个衣角都捞不着,茵娘扑了个空,差点摔在地下,愣了愣。   她小小年纪就提早领略到了“越是好看的男人越无情”这一世间真理,实在觉得世界有点残酷,于是“哇”一声就哭了。   舒令嘉瞪大眼睛。   院子里面有个老人的声音问道:“哟,我们茵娘这是怎么啦?”   舒令嘉自觉闯了祸,干咳一声,转身就跑,生平头一次哄孩子以失败告终。   *   受到小孩的痛哭暴击之后,他可不敢再多什么事了,径直离开了小镇。   路上,舒令嘉调出系统界面,想看一看被他改变的剧情。   只见这一回,书上那段关于他如何为邪剑所伤,之后又如何流干鲜血而亡的描述已经变成了一团氤氲的墨迹,但并没有新的内容出现,墨迹上挂着一把生满铜锈的锁。   【由于您已升级为“高等炮灰”,剧情正在重组中。】   系统解释道:【但是如果宿主想要尽快升级,重点不是改变剧情,而是尽可能地去参与书中的高光剧情。】   这点很容易理解。   就像舒令嘉得到了配置很高的名剑,他的等级就会大幅度提升一样,一本书中的角色,自然是你拥有的道具越好,参加的剧情越精彩,身边的追随者越多,你的地位就越为重要。   系统道:【比如接下来的试剑大会,就也是本书当中的高光剧情之一。】   试剑大会二十年一次,每个门派能够参加的人数都是有限制的,而一旦在大会当中博得头筹,挣下的名望,获得的奖励,也都将异常丰厚。   原书当中,主角初步走出门派,名扬天下,便是在这一次的大会过后。   舒令嘉作为气宗的剑道天才,原本就算是没有系统这番话,他也早就被定下来了要去参加大会的。   可是谁也没想到后来又会发生这么多的变故,他的灵脉废了不说,还干脆连气宗都离开了。   试剑大会的请帖珍贵且有限,现在气宗那边的名额他是不会占用了,需得另想办法。   系统热心地鼓励:【狐傲天之路不由分说,相信宿主一定有办法解决难题。】   舒令嘉听它说这个词已经很久了,此时实在忍不住,问了出来:“等等,何为……狐傲天?”   【狐傲天,又名傲天狐,是与霸道总狐相对应的狐狸品种。】   【该类狐,体型娇小,毛色不一,但它们往往具有超高的颜值、惊人的天赋、复杂的身世、男女通吃的魅力、不堪回首的过去,以及可爱的……】   舒令嘉:“嗯?”   系统:【……以及威猛的绒毛。成为傲天狐,便能得到作者的青睐,给予优秀的剧情,迈上狐生巅峰!】   舒令嘉竟然从这些乱七八糟的描述中听出了一些端倪,想了想问道:“那你说的这个傲天狐,地位岂不是就跟书中主角差不多了?若我成为了这种东西,姜桡何如?”   【按照宿主原本配置测算,本属于主角定位。但由于姜桡突然出现,抢夺主角配置,扰乱剧情轨迹,造成宿主地位下滑,本系统才会出现修正。】   舒令嘉听懂了。   也就是说,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属于他的气运跑到了姜桡的身上,两人走的是同一条会冲撞的路。   甚至……他重新升级,姜桡就会降级。   但姜桡从来都不是他的目标,只要他不挡路,对于舒令嘉来说,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他稍作沉吟,已经有了目标。   ——青丘的九尾白狐一族。   试剑大会意在邀请年轻一辈交流切磋,汇聚天下后起之秀,他们所邀请的不光是出身剑道门派的修士,全天下用剑的人都有机会。   白狐族精修各种幻术,使用兵器的人一向不多。   凌霄派这样的剑道大派,要考虑的是请帖怎么分,但放到青丘,担心的则应该是没人上得了场了。   正巧舒令嘉曾跟他们的长老关系很好,于是决定上门做做交易,看是否能换份请帖来用。   左右他虽然不是出身青丘,天下狐狸也一家亲么。   舒令嘉打算好了,并指捏诀,威猛长剑浮至半空,他一揽袍子,正要纵身跃上,便突然感到全身无力,脚下一空。   ——方才虽然补充了一些气运值,但跟段浩延打的那一场太过费劲,此刻舒令嘉本想要御剑,结果又变成狐狸了。   他急忙伸出两只小爪子扒住剑身,浑身崩的极紧,连尾巴尖都在用力,好歹趴到了剑上,没有一头栽下去。   威猛剑身颤抖,笑的直哆嗦,被舒令嘉一跺爪,给踩到地下去了。   他简直要烦死,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才把剑收起来,甩了甩毛,又抬爪子摸了下耳朵,问道:“什么东西?”   系统道:【粉色蝴蝶结。】   舒令嘉没见过蝴蝶结,但他知道什么是“粉色”和“蝴蝶”就够了。   他连忙跑到河边一照,只见平静的湖面上清晰地映出一只白色的小狐狸,狐狸的黑眼睛瞪的圆溜溜,右耳边斜系着一只粉色的蝴蝶结,蝴蝶结后面的绸带在风中不断飘飞。   舒令嘉:“……”   舒令嘉从头顶到尾巴尖上的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   是他宁死也要取下来的东西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李白《久别离》   ————小剧场————   一只小白狐狸和一只小红狐狸挤在一起聊天,他们分别是霸道总狐和狐傲天。   陆屿说:“来啊嘉弟,让我给你讲讲怎么当好一个攻吧。首先测试题,当有人摸着你的耳朵夸你好可爱时,你应该怎么做?”   舒令嘉炸毛了,举起剑:“砍他!”   陆屿:“……算了,咱俩的属性可能不太匹配,你还是去找阿陵学习经验吧。” 第13章 淡烟横素   眼看舒令嘉一脸三贞九烈,抬爪子就要扒拉,系统连忙说道:【这是少女狐疗伤套装!带上它有助于加速伤势复原!可以让你的疗伤进度加快30%,请宿主珍惜珍贵道具!】   这个名字对于舒令嘉来说又是一记暴击,他皱眉道:“男子汉大丈夫,叫什么乱七八糟的少女狐,拿下来,我不戴!”   脸都没了,还有什么疗伤的必要?不治了,毁灭吧!   系统也拿他没办法,毕竟面前这位狐狸大爷是个面对他师尊都敢叫板走人的猛士,对他根本没办法来硬的。   它只能说:【这是小桢姐妹的谢礼,代表她们的心意,你随便扔了合适吗?】   舒令嘉没说话,爪子还扒着蝴蝶结上的带子没松开,系统又道:【刚才茵娘想跟你一起玩,你不愿意,都把她惹哭了。如果你扔了这个蝴蝶结,她们也会产生心意被辜负的感应,两个小姑娘那么可怜,你忍心吗?】   茵娘哭声的威力犹存,仿佛再一次在耳畔回响。   舒令嘉粗声粗气地说道:“姑娘家有几个不爱哭的,多哭几次就习惯了。我不戴。”   系统放出了一段茵娘哭声的录音。   舒令嘉:“……”   录这个做什么?有毛病啊。   他将目光瞟向一旁,避开水中那让自己闹心的倒影,蝴蝶结的带子拧紧又被放开。   舒令嘉道:“我变成狐狸已经很丢人了,再戴这么个东西,还是粉色的,如何在外行走?”   系统连忙道:【不会!这是有时限的,狐狸状态戴够三个时辰便会自动消失。如果能够蹭到一些反派的气运值,还能再缩短。】   【等你的伤势治好,功力大增,说不定还能长大个呢!到时候闯荡江湖,威风凛凛,岂不快哉?】   舒令嘉再朝着河水中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立刻又闭上眼睛,惨不忍睹地撇过头。   他冷冷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傻?”   扔下这句话,舒令嘉非常不优雅地翻了个白眼,转过头来,蹭蹭蹭向着夜色中跑去。   *   好在景非桐并未走远,在系统的指引下,舒令嘉很容易就找到了碧落宫包下的一家客栈。   他过去的时候,景非桐难得的正在浅眠。   其实以他的修为,吃饭睡觉都已经不是必须之事,不睡不会有什么影响,但当疲惫或是心神不定时,睡一睡也有益处。   窗外两三声夜鸟轻啼,梦境伴随着春风与花香,穿过半敞的窗间,悄然而至。   “师兄。”   景非桐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喊了一声,笑着说道:“我这就走了啊,等回来的时候,给你带我上次回家时在树底下埋的桂花酒。先说好,这可是我亲手酿的,不管好喝不好喝,你都得给我喝完,一滴也不能剩下!”   迷蒙中,景非桐下意识地叮嘱:“你回去之后注意安全,别掺和你那些兄弟们争抢王位的事。我知道你跟他们的关系向来很好,但谁来找你也不许心软,听见了没有?”   “你真啰嗦,‘艺高人胆大’听过么?这么一句话叮嘱来叮嘱去,好像我多不中用似的。”   对方却不以为然,十分没心没肺地回答道:“行了师兄,我有分寸。”   两人之间的对话很是轻松熟稔,显然关系亲近,论理话说到这份上,笑一笑便也过去了,景非桐却神经质地又重复了两遍。   “你要注意安全。听见没有?”   他说:“无论遇上什么事,都一定要把自己保护好。”   沉默。   片刻之后,那个声音忽然问道:“师兄,我如果死了,你会哭吗?我可最怕看见别人哭鼻子了。”   景非桐“哼”了一声,说道:“你想的美。你若是死了,我就变成一个灭世的大魔头,把你气的在地底下跳脚,也没法跑出来骂我。”   对方轻轻笑了一声,就此无声。   你若是死了……   我就变成一个灭世的大魔头……   景非桐忽然惊慌,伸手向着方才声音的来处摸去,却摸了满掌粘腻的鲜血!   血腥之气冲上鼻端,一阵疼痛从左胸处透出来,仿佛要将整个心脏绞碎。   景非桐咳了两声,从浅眠中睁开眼睛,一口血从喉咙中直呛了出来。   他用袖子抹了下唇,盘膝在床上坐好,缓缓调息。   在外人眼中,景非桐性情温润,身份尊贵,年纪轻轻便已从天下第一大剑派出师,又在修真界几大势力之一的碧落宫中身居高位,可以说是万事顺遂,了无缺憾。   然而内里,他这几年的心魔却是发作的越来越频繁,甚至会时而出现一些精神恍惚,噩梦不断的情况。   最要命的是,连景非桐自己都难以找到这心魔发作的源头在何处,也不知道他睡梦中出现的这道声音又是来自何人,他印象中从来就没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但好在他根基深厚,定力非凡,没用太久,便已经调息恢复过来。   这时,窗户上传来轻轻的敲击声。   景非桐以为是自己的下属前来关切他的情况,正好此时他也有几分口渴,一边继续闭目调息,一边道:“进来。”   窗户“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景非桐觉得不对劲,睁眼一看,却只见竟是白天见过的那只小白狐狸,站在窗台上。   这回,他的耳朵上多了一个粉红色的蝴蝶结,显得更加可爱娇嫩了几分。   小狐狸一爪推开窗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进了房间之后头也不回,尾巴一甩,“啪”一声把窗户给抽上了。   天知道这狐狸是被什么玩意给养大的,居然很有几分歹徒进村一般的嚣张气势。   ——当然,不戴那个粉色的蝴蝶结就更好了。   景非桐静静地看着他。   【任务发布:世上最真挚的关切就是“多喝热水”,请为“身心俱伤”的反派倒一杯温热而充满真情的白开水吧!】   舒令嘉为了自己的面子考虑,尽量做出凶悍威猛之态,而且似乎还算成功,因为景非桐没动也没说话,显然是被震慑住了,对此他挺满意。   景非桐看着这只狐狸从窗台上跳到桌上,身姿还挺矫健优美,然后他用爪子拍了下茶壶,又看了自己一眼。   似乎在问:“你要喝水是吧?”   “……”景非桐试着道,“是?”   说完之后,他觉得自己的心魔可能确实越来越严重了——甚至已经上升到了脑子。   但这小狐狸竟然真的将桌上的一个空茶杯扒拉过来,对准茶壶口摆正位置,然后他抬爪在壶把上一推,里面的水流便涓涓倒了出来。   等到杯子将将盛满,小狐狸直接用尾巴一卷,将杯子放到了背上,纵身跃至床头,水竟然一滴没洒。   他把杯子冲着景非桐一推,像在说:“喝!”   景非桐好生开了一回眼,接过杯子,又看看狐狸,默默无语。   这是真的狐狸吗?   【气运值:+50。】   【任务二:对反派抖动毛茸茸的耳朵,展现属于聪明狐狸的骄傲!】   舒令嘉也不管景非桐喝不喝这水,反正任务完成了就行,他的目标很明确,只想快点让这个见鬼的粉色蝴蝶结消失。   但不得不说,这样道具虽然很丑,但是真的管用,舒令嘉明显地感觉到,这回气运值再增加的时候,自己伤势恢复的速度也在加快。   景非桐将杯子放下,见小狐狸蹲坐在床头上,歪着头瞧着自己,便也看向他。   这只狐狸实在太有灵性了,景非桐总怀疑他其实已经成了精,但是通过气息与血脉的感应来看,他又无法从对方身上找到半点特殊之处。   到目前为止,只能解释为他是一只特别聪明、天赋异禀的狐狸。   这世上的妖族,有一部分是天生妖种,血脉传承,到了一定年龄便可以自然而然地化成人形,修炼功法。也有一部分是普通族类,机缘巧合,借助天地精华或者修真之人身上的灵气成精。   景非桐猜测,这只狐狸可能就是想蹭些自己身上的灵气,彻底化成人形,所以才会一路跟来。   不得不说,他的猜测其实已经跟真相相去不远了。   景非桐略弯下腰,让自己与小狐狸的视线平齐,问他道:“你是特意来这家客栈找我的吗?”   舒令嘉没搭理他的问题。   他只是姿势乖巧地蹲坐在那里,表情莫名的严肃,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   然后,他在景非桐的凝视下,毅然决然地,抖了抖毛茸茸的小耳朵。   【气运值:+5。】   那两只小巧的耳朵上绒毛细碎,泛出些粉色,一侧的蝴蝶结随着抖动的动作晃来晃去。   小狐狸抖完了耳朵之后,仰起头,用圆溜溜的黑眼睛看着景非桐,像是在要求表扬,可爱到简直让这天下的任何人都难以拒绝。   景非桐当时根本就没过脑子,不自觉地将手伸了出去,在舒令嘉的耳朵上轻轻抚了抚。   他有些洁癖,从小又金尊玉贵的讲究惯了,素来挑剔爱洁,不喜欢与他人触碰。   后来有了心魔,景非桐无数次地在梦境中朝着某个人伸出手去,但每一回总是会沾染上满掌粘腻的鲜血,令他这个毛病更加的变本加厉。   当手指堪堪碰到狐狸耳朵尖的时候,景非桐自己先反应过来,心中本能地闪过一抹抗拒。   但随后,他便感觉到干爽的绒毛与暖热的温度,薄薄的耳朵被拢在手中,蹭着他的掌心,像是生命的韵律,如此鲜活。   一点也……不让人厌恶……   方才从梦境中带出的那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消失了。   这个世上,不止污浊。   【气运值:+2;气运值:+5;气运值:+10……】   舒令嘉没想到景非桐看着这么矫情且事多的一个人,会突然主动伸手来碰自己的耳朵。   但是随着景非桐的手在他耳朵上轻抚,气运值倒是开始快速增长起来,简直像是天上突然下起了钱雨。   由于有道具蝴蝶结的加持,所有的气运值都要再多算上30%,舒令嘉几乎是转瞬间就完成了任务目标。   但俗话说了,男人的头不能摸,原则问题,不应该为利益所动。   舒令嘉很有原则地用爪子推开了景非桐的手,站起来优雅地抻了下腰,然后转身一跃,踩着桌子跳上了窗台,推窗而去。   床头上放着的杯中水犹有热气,这只莫名其妙又很冷酷无情的小狐狸就已经跑的头也不回。   他的背影有种莫名……眼熟的潇洒。   景非桐起身下床,走到窗前,发现那只粉色的小蝴蝶结掉在了窗台上,便捡了起来。   正在端详,外面忽然再一次传来了敲窗子的声音。   紧接着,窗户被推开,一只毛爪子僵硬地伸进来,冲着景非桐做了一个“要”的动作。   景非桐将蝴蝶结放在了爪上,窗外的小狐狸蹭地一下,就跑没了影子。   景非桐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摇了摇头,将窗子关上,捻起那只倒满了水的茶杯,垂眸看了片刻,然后慢慢啜了一口。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昨天舒令嘉走后,景非桐唱的是李白的《久别离》,照应这一章内容。 第14章 旧恼萦心   凌霄派,气宗。   姜桡手中拿着一柄剑,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他手结法印,全神贯注,将一缕剑息从里面抽了出来,剑身上顿时爆出一股虹光异彩,绚丽无比。   周围的喝彩声顿时响成一片。   “献丑献丑,不过雕虫小技,各位师兄弟就别笑话我了。”   姜桡笑道:“总之差不多就是这样,我在心宗先以濯剑之术将剑上的剑息全部激发出来,再以听剑之术分辨出各种剑息中的不同,提取出了其中属于段浩延的部分,希望能够帮助他们早日抓到叛徒。”   一名弟子道:“姜师兄天赋卓绝,何必自谦。你这一手的难度不亚于普通人在豆腐上绣花。怪不得心宗一定要找你去帮忙呢!”   另一人也笑道:“就是。这回的首功非你莫属,到时候得了什么宝贝,师兄莫忘了拿回来给小弟开开眼就成。”   周围有不少人也在半开玩笑似的凑趣附和,姜桡笑着正要回答,突然刹时间感到一阵莫名的眩晕,连忙在身边的树干上扶了一下。   这感觉就仿佛是瞬间被抽离了一部分力量一般,但十分轻微,而且顷刻间异样就消失了。   他连忙运转灵力,并未感觉身体受到了什么明显的影响,几乎以为方才出现了幻觉。   正在这时,不远处有两人大步跑了过来,还未到近前,便满脸喜色地扬声喊道:“各位,段浩延已经找到了!”   姜桡精神一振,顿时将方才那点小小的不适扔在了脑后,脸上露出笑容。   旁边的人也都道:“姜师兄才刚从心宗回来不久,这么快就找到了吗?在哪里找到的?”   那个报信的人显然十分激动,兴冲冲地说:“跟姜师弟没关系!说出来你们肯定吓一跳,这事是景师兄和舒师兄办成的……”   姜桡好像劈面被人给抽了一巴掌,脸上的笑当时就僵住了。   这些人后面的话又说了什么,他都没听进去,只觉得耳朵里面嗡嗡直响,满脑子只有“舒令嘉竟然找到了段浩延”这句话在转悠。   还没有完全消退的眩晕感好像又强烈起来,他不愿再听他人对于舒令嘉的溢美之词,悄悄退出人群,一手扶着身边的大树沉思。   直到一个声音传来:“姜师弟?姜师弟?”   姜桡抬头一看,发现是肖凝儿站在他面前,笑盈盈地说道:“我方才听说段浩延被抓,就赶忙过来找你,可算是碰上了。上回姜师弟说要把他的剑给我弄来,这话我可一直在心里记着呢。你拿来了没有啊?”   她说着,冲姜桡伸出一只手,微微外头,愈发显得娇美可爱,眼中却尽是冷意。   这女人为了给舒令嘉出气,又来故意嘲讽他。   姜桡费了很大力气才挤出笑容来,说道:“肖师姐玩笑了。既然有舒师兄出马,我又怎么比得过呢?”   肖凝儿一笑,把手收回来,看着他说道:“你知道就好。这世上优秀的人本就很少,不够出众没什么可丢人的,怕的就是没有自知之明,阴险虚伪之辈。看了只让人觉得鄙夷、可怜。”   本来就受到了挫败,再被她一个女子教训数落,就算是姜桡城府再深,也按捺不住了。   他倏地抬头盯着肖凝儿,说道:“肖师姐,你说谁没有自知之明?”   肖凝儿见他不在那半死不活地装委屈了,还觉得痛快了一些:“当然是说你啊。吹了半天要抓叛徒,连奖励怎么分派都想好了,结果都没人想跟你比,你还输的一塌糊涂,不嫌丢人吗?”   姜桡深吸口气,说道:“肖师姐,你莫忘了,现在舒师兄已经走了,整个凌霄派当中,我的资质无人能及。何谈输赢?”   肖凝儿皱起眉,正要说话,却见姜桡略低了头,双眼紧盯着自己,唇边还带了丝笑,那目光仿佛毒蛇一般,竟显得有几分阴狠,与平日截然不同。   肖凝儿突然觉得一阵发寒,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她脱口问道:“你什么意思?是你……故意逼他离开门派?”   姜桡没想到肖凝儿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居然还能有这么快的反应,顿了下,正要答她,话到嘴边却突然语气一改。   他诧异道:“肖师姐你怎么会这样想?我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   肖凝儿忽有所觉,转头一看,发现何子濯竟从另一边走了过来。   她行礼道:“凝儿见过掌门师伯。”   姜桡也行了一礼,何子濯点了点头,示意两人起来,又道:“阿桡,你过来,为师有事要同你说。”   肖凝儿满心想把姜桡方才说的话告诉何子濯,但她也不过是猜测,根本就没有证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师徒二人离开。   其实姜桡也没料到何子濯会突然出现。   他平日里温良和气惯了,这次与其说因为肖凝儿的话而动怒,倒不如说是被舒令嘉竟然抓住了段浩延这个消息刺激到了,难得本性流露一回,结果被师尊撞了个正着。   姜桡也不知道何子濯能够听见多少,甚为忐忑。   幸好一路上何子濯也没提这件事,径直带着姜桡去了掌门静室,从桌边拿起一张洒金纸笺递给姜桡,说道:“把这个给你。”   姜桡双手接过,垂眼一瞥请帖上面的字,就忍不住惊呼出声:“这是试剑大会的请帖!”   何子濯见他欢喜,神色间也只是淡淡的,微微颔首道:“不错。咱们门派中只能派十人前往,各峰杰出的弟子都在争抢这次机会。你方入门两年,虽有些不合规矩,但好歹也是鸣剑峰之主,怎能不参与此次盛事?收好罢。”   这份请帖可以说是太宝贵了,姜桡又惊又喜,方才的低落荡然无存:“多谢师尊!”   他真的十分喜欢和敬慕自己这位师尊。   姜桡从小被继母打骂着长大,是个只会劈柴挑水的乡下穷小子,直到有一日,当他穿着一身又脏又破的衣裳喂猪时,就遇见这位仙人般的俊美男子出现在了面前。   他教了自己剑招,后来又把自己带到了这样一座想都不曾想象过的仙山上,吃穿用度无一不精,还成为了人人都要笑脸相迎的掌门弟子。   小樵夫摇身一变,成了人上人。   这种日子简直太好了,让人不顾一切都想要留住。   只不过姜桡一直隐隐感到,何子濯待他好是好,但态度一直淡淡的,总不如对待舒令嘉时显得亲昵,让人十分没有安全感,这也是他不愿意见到舒令嘉留在山上的原因之一。   而眼下拿着这张请帖,姜桡方才的那些愤怒、忧虑和患得患失全部一扫而空。   ——何子濯毕竟还是最宠他。   他收好请帖,连声称是,又笑问道:“师尊,不知道其他同行的是哪几位师兄?还望师尊明示,弟子心里也好有个准备。”   其实姜桡只不过是没话找话,毕竟以他在剑道方面的天赋,本门的年轻弟子已经无人能及,谁去都是一样的。   何子濯说了八个名字,姜桡一一听来,果然都不足为虑。   然而也只有八个名字。   “这最后一张请帖……”   何子濯的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说道:“是给令嘉留的。他不在乎名次,但爱剑成痴,一早就说过想去会上切磋切磋。他那副脾气上来了任性妄为,我却不信就真连这请帖都舍得不要了。”   姜桡喜悦的表情瞬间凝住。   试剑大会请帖这么珍贵的东西,何子濯就算明知道舒令嘉功力已经毁了,去了试剑大会也是丢人,还是为他留着。   他忍不住道:“师尊……”   “阿桡。”   何子濯走到姜桡跟前,抬手握住他的肩膀,慢慢地说道:“为师知道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跟你舒师兄不一样,这是你最大的好处,我希望你一直都听话下去,知道吗?”   他的手上仿佛有着千钧力道,压得姜桡几乎背都挺不直了,只能咬牙硬顶着,脸憋得通红,却说不出话来。   何子濯道:“我对令嘉如何,是我的事。但你一定要记住,凡事,有长幼尊卑,有先来后到,他永远都是你的师兄,懂吗?”   姜桡的一滴汗顺着脸颊滑落下来,艰难地点了点头。   何子濯这才一松手放开了他,姜桡整个人立刻瘫坐了下去,他顾不得休息,连忙翻身跪正,说道:“师尊,弟子知错了,以后万不敢再轻狂。”   何子濯道:“青丘今日派人来到山上,邀请凌霄共开秘境寻宝。你带上几名弟子,下山去历练历练罢。”   这就是暂时不想见到姜桡的意思,姜桡低低应了声“是”。   他了解何子濯的脾气,从来不喜欢听人解释哀求,更加容不得顶撞忤逆,这种时候,乖乖认罚就对了。   大概……只有舒令嘉是那个唯一的例外。   但没关系。   不管怎么说,眼下对方无门无派,功力近废,像试剑大会这种级别的盛事,他就算真的回来求到了请帖前往,也只有丢人现眼的份,绝对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   而等到自己在试剑大会上夺魁,就是整个门派的大功臣,这样的对比,岂不是更好么?   不竭尽一切让他无法翻身,自己怎能确保荣光常在?   反正青丘也是个好地方,狐族珍奇宝贝甚多,他能去转一圈,也不亏。   *   而此时舒令嘉也已经到了青丘。   这里地处偏僻,向来少有人至。舒令嘉收剑落下,只见此地山清水秀,处处丘陵,地面的绿草野花之间洒满了无人捡拾的彩玉,头顶树上的桃花肆意而开,云蒸霞蔚,烂漫如海。   有六七只毛色各异的幼狐在草地里打着滚,用尚且不太锋利的牙齿相互撕咬着,见到舒令嘉之后,它们立即分开,嘤嘤地叫了起来。   几只小狐狸反身跑了,像是要去找人,还有一只红色皮毛的小狐傻呆呆的,顶着一头乱毛凑过来在舒令嘉身上嗅了嗅,就兴奋地用爪子扒住了他的腿。   舒令嘉弯下腰,摸了摸小狐狸的头。   他虽是狐狸,但并非出身于九尾白狐一族,这地方应是第一回 到,却莫名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之感。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人未至,声先到:“令嘉!”   舒令嘉转头道:“昌宁。”   来人是个相貌俊朗的青年,乃是九尾白狐一族族长的亲外甥,名叫昌宁,自从数百年前族长历劫闭关之后,九尾白狐一族就一直由他掌事。   两人是相识多年的旧友,关系甚笃,纵使许久不见也用不着太多客套。   昌宁看见舒令嘉之后十分欣喜,捶了他肩膀一下,笑道:“你小子,好长时间没离开门派了吧?怎么样,伤好了吗?”   舒令嘉道:“嗯,差不多了。我这回过来找你,是有点事要你帮忙,答应吗?”   他没说什么事,昌宁竟也不问,笑着说:“舒公子有吩咐,我看哪个敢拒绝,说罢。”   舒令嘉一笑:“你这里有没有试剑大会的请帖?如果多余的话,能不能匀一张给我?”   昌宁道:“嗐,多大点事啊。没问题,狐族用剑的少,你来的正好,反正大家都是狐狸,谁去都差不多嘛……等等。”   他突然反应过来有什么事不大对劲,问道:“这请帖你们凌霄派没有吗?还是有了没你的份,两种都不大可能吧。”   舒令嘉道:“我不在凌霄了。”   昌宁猛然抬高了声音,道:“什么?!”   舒令嘉“啧”了一声,冲他皱了下眉头。   这小子一身被惯出来的挑剔脾气,人家关心他,他还要嫌人家声音太吵。   昌宁气的直拍舒令嘉的肩膀:“还不快说,你要急死我啊!到底出了什么事?”   舒令嘉道:“简单地说,就是我不想在那里待了。”   他把整件事情的经过轻描淡写地给昌宁讲了一遍,听的昌宁不由皱起了眉:“鳞族少主我以前也见过,没想到他这么无耻蠢笨。还有你那个师弟,这人品委实不怎么样啊,奇怪,你师尊便那么偏着他吗?”   “我也想不通,所以干脆就不想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舒令嘉道:“好了,不说这些。你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让我报答你一下。”   昌宁笑着说:“暂时没有,记账吧……哎,不对,等等。”   他忽然看向舒令嘉,眼睛亮了起来:“我记得你的狐身特别小,是吧?”   舒令嘉警惕地看着昌宁:“怎么?”   昌宁便把事情讲了一遍。   原来舒令嘉忙着赶来青丘,路上正好与一个大消息完美错过。   ——青丘北面的魍山秘境开启了。   这秘境并非任何前任大能所留下的洞府,而是一处自然孕育而成的天然秘境,内里环境诡秘,凶兽纵横,但生长着许多珍稀药材和天地灵宝。   秘境上一次因缘巧合地开启还是在七百年前,当时白狐族族长明绮还在,带领族人进去探索了一番,收罗了不少宝贝。   但如今,明绮因为多年前的情劫闭关至今,未曾苏醒,狐族一直在广寻药材为族长炼丹,如今只差了三味药,目前世上所知,唯有魍山秘境中方存。   可是秘境自己迟迟不开启,就只能用人为的方法强行破开,青丘为此邀请了一些门派相助,而作为报酬,也允许他们一同进入秘境寻宝。   因此眼下的青丘十分热闹,包括凌霄、鳞族、靖海、西娄等门派全都陆续将有使者到来。   昌宁道:“开启秘境之前,按照青丘的规矩,必须有族长或者族长血脉带领全族祭拜先祖才行。”   舒令嘉从未见过那名传闻中闭关多年的狐族族长,关于她的经历也从未听昌宁提起过,便问道:“你们族长还有血脉在世吗?”   “当年姑姑历情劫的时候,论理应当是曾经育有一子。我曾经在表弟刚刚出生的时候见过他一两面。但后来劫期到了,发生了许多变故,孩子也不知所踪。”   昌宁摇了摇头:“为了安族人之心,之前我一直找了只差不多的狐狸冒充,只说少主在外学艺,隔些年出来露上一面。可如今事发突然,暂时寻不到他,正好你来了,我想,要不你假扮一下?”   舒令嘉不由笑了:“你们那么多的族人,怎么还非我不可了?”   “你原身大小合适。”   昌宁道:“我们少主是混血,虽然父亲不详,但混血的狐狸原身都长不大,正是你那般模样。我之前找的便是个狐族和人族的混血。”   舒令嘉闻言,忍不住微微一怔。   与昌宁此时所说的内容无关,他只是忽然想起系统的一句话。   它说,狐傲天往往都有复杂的身世和不堪回首的过去。   跟着何子濯上凌霄山之前,许多事情都记不得了,他的过去是否算得上不堪回首还不好说。   但舒令嘉确然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天地茫茫,此生又是否有机会得以相见。   记忆中仅存的几个片段,只有面目模糊的男子大笑着把他扛上肩头,苍茫雨夜里,女子和着泪吻了吻他的眉心,说,“乖乖等一晚,娘就回来接你。”   后来,她回来了吗?应该是没有的吧。   “令嘉?”   舒令嘉回过神来,冲着昌宁点了点头,简短道:“行。” 第15章 尊中绿醑   舒令嘉难得主动变一次狐狸,这回答应了帮昌宁的忙,也是十分给他面子了。   好在青丘本来就是狐族之乡,舒令嘉变成小狐狸之后,很快便融入到一片毛团的海洋当中去,看起来一点也不显眼,更加不会有人像那帮大惊小怪的人类一般,尖叫着说“好可爱呀”。   狐族很好,他喜欢。   众人按照狐族的程序祭拜完毕,昌宁又安排了这回进入秘境的人选,青丘的狐族们这才重新恢复成人形,留下一地颜色各异的绒毛。   等到各族派过来的帮手们都到齐了之后,舒令嘉便用了枚易容丹,扮做狐族上一任少主假扮者的样子,随昌宁等人一起前往秘境。   秘境外面聚集着不少人,其中很多都是舒令嘉熟悉的面孔。   青丘本身实力不差,找的帮手也都是一些名门大派,这次共来了八个门派的人。   舒令嘉打眼一扫,就发现姜桡、易凛这些老冤家都赫然在列。   同时,众人也都在或明或暗地打量着他,毕竟对于这位很少露面又身世离奇的狐族少主,大家心中也都存了好奇。   传说中他是狐族族长明绮度情劫时所生,虽然父亲不祥,但想来身份也绝不普通。   明绮沉睡多年,她这个宝贝一样的独生子却始终没有在青丘出面掌事,其中的原因实在引人好奇。   有人说那是因为这位少族长无心接任,已经另拜名师,也有人猜测他根本就是个庸才废物,没有继任能力。除此之外,说他早已身死的有之,说他已被父族接走的也不少。   众说纷纭之下,直到今日,可算是见到了真人。   狐族貌美,舒令嘉假扮的这张脸面色苍白,五官阴柔,虽然不如他本人相貌,倒也是位一等一的美男子,只可惜年纪太轻,瞧着也没什么气势,不大像能担得起一族领袖的模样。   舒令嘉只是来充个人头,就也不大在意别人心里在想什么了,上去拱手说了几句场面话,便抬手冲着昌宁一比,让到一边。   昌宁上去同各门派的人介绍秘境的开启方法以及里面的基本情况,同时为各门派安排了狐族的领路者,处置的熟练又井井有条。   见到这种场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舒令嘉就是个出来撑撑场面的花架子,真正做主的还是昌宁,心里便也不自觉地有些轻视。   倒是姜桡很有兴趣地悄悄打量了他一会,目光闪动,正要过去跟舒令嘉说话,便听有人在身后道:“阿桡。”   姜桡回过身来,见是易凛。   上次诬陷舒令嘉一事被揭穿之后,易凛几乎是被凌霄给赶下了山,两人就再没见过,他冲着易凛笑了笑,打招呼道:“易少主,你来了。”   “嗯。”   易凛看着他,关切道:“没想到这回气宗是将你派了过来。我听说那秘境中有不少毒虫异兽,很是危险,一会进入之后,你跟在我身边,有事也好相互照应着。”   姜桡半开玩笑地摇摇头:“你不用担心,这点事我还应付不了吗?况且我觉得与其跟着易少主,倒不如跟着明少主。”   这个明少主指的就是舒令嘉,他所假扮的狐族少主随了母姓,叫做明绡。   易凛道:“为何?”   姜桡道:“我方才观察下来,他虽然不怎么管事,但是狐族对他的安危还是十分在意的,只消与明少主同路,遇到的危险肯定也会少一些。”   他说着,又稍稍压低了一点声音:“而且过一阵就是试剑大会了。狐族既然有请帖,他身为少主,之前毫无功绩,又怎会错过这个扬名立万的机会?我想趁这次机会摸摸他的虚实,万一成了对手,也好有个准备。劳烦你也帮我盯着些。”   易凛失笑:“不是人人都像你这般爱剑成痴的。万一他根本就不用剑呢?”   姜桡胸有成竹:“不,这世上跟剑有关的事情又怎么会瞒得过我?他身上有一股剑感,绝对是习剑之人。”   易凛不由赞叹:“你这份天赋,可真是绝了。”   姜桡微微一笑。   其实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察觉到对方应是习剑之人后,他刻意放出灵识,想要进一步了解此人的剑息与修为,但竟然十分模糊,难以感应。   会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两个可能性,要么就是对方太弱,要么就是……比他强太多。   因此姜桡才产生了一探究竟的心思。   一切妥当之后,众人正式进入秘境。   这秘境并非人造洞府,其入口处便是天然形成的山洞,洞内寒气氤氲,两侧的孔雀石上折射出幽蓝色的光线,与在空气中浮荡的水雾交织,似真似幻,诡异奇美。   由于空间狭窄,暂时不好御剑飞行,所有人都穿着厚底高靴,甫一进去,脚下便踏入了极浅的潺潺细流。   细流中泡满了五颜六色的天然灵石,璀璨如同星辰遍地。   灵石固然昂贵,但在这些大派弟子眼中还算不得什么,众目睽睽之下,更没人自降身价捡拾,都想再往里面去,见识见识更稀罕的东西。   只是此处地形复杂,再向内去就遇见了岔路,双方便分成两队,姜桡本想跟着舒令嘉,却被旁边的昌宁拽住了,笑着说道:“姜道友,你愿不愿意跟我一队啊?”   昌宁自然不是愿意跟姜桡亲近,他只是知道舒令嘉一定不喜欢跟姜桡有过多接触,因而咬了咬牙,自己舍身为兄弟了。   姜桡拒绝不得,只好冲易凛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帮自己关注舒令嘉,这才笑着对昌宁道:“那自然是求之不得了。”   凌霄气宗这回一共来了五人,由姜桡带队,眼看姜桡去了昌宁那边,其中一名叫做孟聪的弟子想也不想,便也跟了过去。   他师兄宋筠手快,一把拉住了他,问道:“你做什么?咱们若是都跟过去,这边队伍的人就少了,面子上不好看。留这边罢。”   孟聪压低了声音,不耐烦地说到:“我不想跟个小祖宗一队,你看他那众星捧月的架势,一会遇到危险帮不上忙,磕了碰了的咱们还得被拖累。”   宋筠道:“行啦,人家又没得罪你,何必存着这样的偏见,你少说两句。”   他好歹将孟聪劝住,一转头却发现舒令嘉正看着自己这边,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他们方才说的话。   宋筠有些尴尬,便没话找话地道:“明少主……那个,你放心,一会进去之后,咱们大家戮力同心,一定能找到灵药,早日将族长救醒。”   姜桡带来的这些弟子们全都是鸣剑峰的人,如宋筠、孟聪等,原先也隶属于舒令嘉的管辖,只是如今舒令嘉改扮的彻底,他们根本就没认出来。   舒令嘉道:“多谢费心。”   说完之后他顿了顿,又问道:“贵派掌门近来可好?”   这个问题听起来略有些突兀,但宋筠也只当是舒令嘉礼尚往来地关心一下,便没多想:“托赖明少主相询,掌门一切皆安。”   舒令嘉微微一笑,苍白阴柔的面孔上英华顿现,低声道:“那就好。”   一行人便踏上了左侧的那条岔路。   还没走出去多远,众人便感到阴风如刀,刮面而来,伴随着的还有一种诡异的嗡嗡声响。   这回一起进来的狐族人都得到了昌宁的叮嘱,让他们好好照料少主,此时见似是有危险,顿时都高度戒备起来。   一名小伙子反应极快,立刻挡在舒令嘉前面,吼了一声:“少主,小心!”   舒令嘉记得昌宁说过他叫薛茸,和旁边的薛台是一对亲兄弟。   这还是薛茸头一次跟舒令嘉说话,自己先紧张的不行,这一嗓子都破音了,然后被自己的哥哥拧了一把。   “你再把少主吓着,他以前没进来过的。”   薛台招呼其他狐族人围成一个圈,把舒令嘉护在中间,冲他安抚地笑了笑:“少主,没事,您别害怕。”   他们这态度,就是把舒令嘉当成了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一样哄,又夹杂着几分不知所措的生疏,看来之前也没怎么跟前面那位少主的假扮者接触过。   舒令嘉表情颇有些复杂,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好。”   易凛因为受到了姜桡的嘱托,一直对舒令嘉有所关注,这时见狐族人对他呵护有加,简直是当个孩子在哄一般,不由轻蔑地笑了笑。   他向来不喜欢这种只知道依靠身份特权的废物,正因如此,姜桡出身贫苦,却一步步依靠自己的天赋努力走到如今地位的经历才会对易凛打动甚深。   但毕竟,这样的人实在少之又少了。   易凛对此人失去兴趣,摇了摇头,大步走到队伍前面开路,以示不跟那帮废物同流合污。   众人再向前走了几步,嗡嗡的声音更加清晰,孟聪拎着剑上前,定睛一看,脸色顿时就变了。   他失声道:“这、这是虫子吗?怎么这么大!”   只见密密麻麻的诡异飞虫裹杂在烈风中,正劈头盖脸地向他们飞过来。   这虫子足有拳头大小,全身生遍硬壳,嘴前端长着尖针,上面还有幽幽蓝光,被咬上一下绝对非同小可。   宋筠一惊,连忙道:“大家小心!这虫子只怕有毒!”   他说话间已经拔剑,旋身横扫,虫子便被剑气削下来了一大片。   其他人也各持兵刃挥舞着,艰难前行。   舒令嘉的手已经按在了自己的腰侧,做出随时拔剑的姿态,但那些狐族人将他保护的太紧,前后左右都被挡着,根本没有他出手的余地。   舒令嘉这辈子都很少有被人保护的经历,旁人不往他身后躲就不错了,颇有些哭笑不得的同时,又觉得狐族人实在老实的可爱。   忽然,就在此时,舒令嘉感到一阵极为强烈杀戾剑气传来,倏地在他身边闪过,一霎即逝。   虽然只有这片刻的功夫,也已经足够他分明地察觉出这种感觉,那就仿佛无数杂乱的恼怒与仇恨汇聚在一起,喧嚣着呼之欲出。   这个地方……就在这个地方,有成百上千的利剑就藏在某个地方蓄势待发,已成阵势。   舒令嘉微微侧过头去,屏息凝神,从眼下的一些混乱中仔细辨别这股剑气的来处。 第16章 剑展虹霓   就在他寻找方向的时候,那些讨厌的虫子在众人攻势之下,依旧是斩之不尽杀之不绝,除了舒令嘉之外,众人杀的连手都发麻了。   只听“呛啷”一声,薛茸一个没留意,手中的匕首挥到了旁边的山壁上,顿时落地。   他这边只是片刻的停顿,那些虫子已经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   舒令嘉暂时从剑音的鸣奏中抽神,眼疾手快地一把握住薛茸的胳膊,竟几乎单手将他提了起来,扯到自己身后。   此时易凛就在他们旁边。大家既然作为同路伙伴,不管之前关系如何,眼下该帮忙自然也得帮。   他施展鳞族的控水术,手中结印,顿时在身前形成了一道水幕,暂时阻挡虫子的攻击,同时另一只手伸出去,要去拉舒令嘉。   舒令嘉却拂袖一甩,没等易凛的手完全碰到他,便侧身让开了。   易凛没想到自己帮人反倒得了这么个态度,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在这个不设防的瞬间,捕捉到了舒令嘉眼中一闪即逝的厌恶。   他突然觉得这个神情中带着的轻蔑和嘲讽,竟有些说不出的眼熟,令人心生异样。   稍一晃神之间,控水咒已经超出了能够维持的时限,挡住虫子的水幕倏然崩裂,在半空中散下无数晶莹雾滴。   几名狐族人已经上来,小心翼翼地将舒令嘉保护在身后。   薛茸没想到自己非但没有保护到少主,还被少主给救了,心里欢喜与惭愧交织,脸都涨红了。   他低着头捡起匕首,又不敢看舒令嘉,又想看,空着的手揉搓着大腿上的裤子,羞涩道:“谢谢少主……谢谢少主……”   舒令嘉看着他的样子,很想问上一句,“你真的是个狐狸吗?”   他怕薛茸把裤子给搓出火来,就没问,冲他点了点头道:“没事。”   舒令嘉原本想提醒众人那诡异剑气的事,可是凌霄派的几个人也在用剑,所以方才那股剑息若隐若现,就连他也实在无法肯定自己判断的正确性,还需要进一步向前靠近。   这回能进入秘境的都是高手,他们这一路虽然杀虫子杀的很累,但其实前行的速度并不慢。   几名凌霄气宗的弟子仗着长剑锋利,自发地担当起了前锋开路的任务。方才舒令嘉这边发生变故的时候,宋筠也一脚踏空,差点摔倒,孟聪连忙上前相护。   他一剑砍翻了一片虫子,甩了甩发麻的右臂,剑交左手,气喘吁吁。   这样狼狈的情况下,孟聪无意中一转头,便看见舒令嘉走在方才易凛那些飘散的水雾当中,被一帮人紧紧地护在中间。   他自己连个手指都不用抬,衣袂和发丝随着步伐走动在各种剑风中微微飘荡,看着还挺美。   人比人能气死,孟聪不觉气往上冲,没好气道:“明少主,您可真是命好,不能也高抬尊手帮一帮忙吗?”   孟聪还是这副脾气,以前在鸣剑峰的时候还被他收拾过,最终也没能改上半点。   舒令嘉扫了他一眼,说道:“何必多事。宋道友剑韵清正,剑息绵吐,至少还能撑持半个时辰,我相信他。”   竟有人敢在凌霄第一剑派的弟子面前评剑,语气还这么矜傲,孟聪气笑了:“有见识啊!那你看我如何?”   舒令嘉道:“你嘛,剑鸣哀婉怯懦,却怕是——”   他说到一半,目光忽然转向前方,脸色猛一沉,吐出了两个字:“要糟。”   孟聪刚道了句“胡说什么”,便突然感到自己手中长剑剧烈颤动,几乎难以控制。   这个瞬间,仿佛有一种极端的惊惧之情从剑锋尖端一直传入他的内心,长剑呛啷落地。   同时,他正前方的那面山壁也随之轰然崩塌,一道巨大的黑影从内嘶吼着扑出,尖锐的爪子直取孟聪脖颈要害之处。   孟聪瞳孔骤缩,根本来不及抵抗,整个人却被猛地推开,舒令嘉瞬身一闪,已经出现在他的前面。   同时他高声喝道:“这处石壁后面可能有剑阵,各位小心!”   孟聪惊呼出声:“喂,你!”   一切发生的太快,谁也来不及救援,眼睁睁看着黑影的爪尖几乎已经碰到了舒令嘉的咽喉。   却见舒令嘉不闪不避,并指挥出,朝着孟聪方才落地的佩剑一点,轻喝道:“起剑!”   银光一闪,周遭乍亮,剑带寒芒疾斩而出。   ——黑影首级立断!   这一剑实在太快,也太厉,甚至连孟聪都不知道,自己的剑锋上可以迸出这般凌厉的气势。   黑影尖锐的爪子几乎是擦着舒令嘉的领口而过,最终还是无力滑落下来,鲜血喷溅数丈,庞大的身躯骤然倒地。   孟聪目瞪口呆地看着舒令嘉。   不光是他,在场之人几乎都惊愕的动弹不得,就连狐族众人都没有想到自家少主竟然有这等本事,被震的说不出话来。   劲风刮面如刀,易凛猛地转头,便看见了对方的侧脸。   在此刻的昏暗中,那五官俱是模糊的,侧面轮廓冷淡而坚硬,唯独剑光映出他纤长的睫毛,甚至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极致的狠绝,极致的美丽。   他……似曾相识。   就是在舒令嘉离开凌霄派的那一天,他在经脉受到重创的情形下,将剑拔出,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也证明了易凛在撒谎。   当时的舒令嘉就是这样一幅神情。   不知道是因为心中有愧还是实在震撼,易凛对那一幕印象极深。   甚至在一次午夜梦回之时,他还曾再次见到舒令嘉带着这样的神情,冲着自己投来一瞥。   明锐,华美,不可逼视。   在这样的目光下,仿佛他不再是鳞族少主,而只是世间一抹卑陋而微小的灰尘。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面前的人却不是那个人,可能吗?   易凛想起了方才这位明少主面对自己帮忙时那个莫名厌恶的神情,再加上之前姜桡的那番话,都让他不由对此人的身份产生了几分怀疑。   可是,如果真是舒令嘉,怎会跟狐族扯上关系?   但此时没时间细想,似乎过了很久,其实也只是片刻,铺天盖地的虫鸣声就将众人扯回现实。   他们看到,面前坍塌的墙壁后面,竟是一个巨大的深坑。   这回,即便不像舒令嘉一样拥有剑觉天赋,在场的大多数人也能感觉到那股嗜血剑锋上独有的杀戾之气了。   甚至连身后那些麻烦的毒虫都畏而怯步,倒是帮助他们解决了一个麻烦。   所有人都聚在墙壁上的破洞旁边,向着里面张望,可是只觉得一片昏沉,还隐约有兽类咆哮的声音,什么都看不清楚。   有人问道:“明少主,请问这是什么地方?可否用法术引火照明?”   舒令嘉摇了摇头,沉吟道:“我也不知道,但最好不要。”   薛台道:“我先前随族长来过这里,但并未遇上虫子,也没发现这片地方。这秘境别有洞天,生长着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毒虫野兽,又是几百年没人到了,很难说又多出来了什么东西。还请各位小心。”   其他人也担心贸然使用法术会引发什么不可收拾的后果,于是商议了一番。   最后他们决定,先由几位靖海派的弟子在墙面的缺口处布置一层结界,以此作为保障,再探索里面的秘密。   其他人暂时休息。   易凛一直悄悄观察舒令嘉,心中先存了怀疑他身份的念头,就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他想到姜桡之前的话,权衡许久,看到舒令嘉一个人走到旁边闭目养神,便跟了过去。   舒令嘉的角色定位升了一级,灵力的耗竭速度减缓,能让他撑的更久一些,但这不代表他的内伤便不会发作。   方才起剑时,胸口伤处又被扯了一下,此时隐隐作痛,舒令嘉素来好强,不愿让其他人看出来,这才找了个清净地方假装歇着。   在休养的时候,前来打搅的人自然不会招人待见,舒令嘉听见有脚步声朝自己走来时便有几分不耐烦,睁开眼睛看见是易凛,神色更是冷淡下来。   他后背靠着山壁,盘膝而坐,此时睁开眼来也不起身,就这样略挑了一点眼角,抬目看着易凛。   “有事?”   易凛站在他面前,片刻后,缓缓舒了口气,说道:“明少主方才那一剑,于转瞬间化死为生,一往无前,非心思纯粹,率性狂勇之人所不能为之。说来很巧,此前我也曾见过一人,也是这么个脾气,也擅长剑术。”   舒令嘉哼笑了一声,说道:“要评定一个人是不是心思纯粹,首先自己得是个品德高尚之人。你不符合条件,莫要辱没剑道。”   易凛的表情一滞。   他也是世家大族出来的,从小受到家族严训,若非保护姜桡心切,还真没做过这等卑劣陷害之事。   因此,易凛每每想到当初因诬陷了舒令嘉而被凌霄驱逐下山,都感到又是亏心,又是愠怒,何况舒令嘉的态度还如此刚硬冷淡。   他深吸口气压下怒意,说道:“果然是你,舒公子。”   舒令嘉手撑着膝盖,慢慢站起身,视线与易凛平齐,毫不回避:“是我,怎样?”   易凛心里有些警惕:“你离开门派,却又来这里假扮狐族少主,是想做什么?”   舒令嘉的眉毛挑了起来,冷冷地看着他。   易凛诚恳道:“舒令嘉,先前的事情我随时迫不得已,但确实是亏欠了你,你若想做什么都冲着我来。但姜桡这一路走上来不容易,他先前都是不知情的,请你不要为难他。”   舒令嘉道:“说完了么。”   易凛顿了一下,道:“是。”   他说完这个字,便觉耳畔风响,竟是舒令嘉骤然一拳挥了过来,直接砸在了易凛的脸上。   这一下毫不收力,又极为突然,易凛猝不及防,被打的偏过头去,半边脸顿时肿了起来。   “你!”   舒令嘉松开拳头,白了他一眼,轻蔑道:“脑子有病。”   说完之后,他一甩衣摆,转身走了。   【炮灰工具狐也有尊严!殴打主角团缺德成员一名,气运值:+2!威猛指数飙升!请再接再厉!】 第17章 飞光飒踏   舒令嘉没想到打人还有的挣,正欲离开的脚步一顿。   【滴!新剧情生成进度已达98%,还差2个气运值,便可以解锁高光剧情包。】   “行。”舒令嘉挽了挽袖子,扭头就要往回走,“就两个是吧。”   正好照着易凛左脸再来一拳,对称,毕竟对他来说,揍易凛可比摇尾巴卖萌舒坦的多了。   系统连忙阻止:   【请宿主注意,只有在一定背景下的殴打行为才可以增加气运值,无故寻衅滋事情节属于水文行为,易遭到负分攻击。   当分数扣减时,狐傲天将产生掉毛反应。   ……那个,掉毛的狐狸还可能会变得更加可爱!】   舒令嘉:“……”   既然易凛不能随便打,景非桐又不在,舒令嘉只能暂时搁置了推动剧情生成进度的想法,回到人群中去了。   他从来不担心易凛会当众揭穿他的身份,因为这不能给舒令嘉本人带来任何麻烦,反倒极有可能会得罪青丘白狐一族,易凛自己也身为少族长,不会那么傻。   而现在舒令嘉甚至有些期待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找借口揍他。   舒令嘉回去的时候,结界已经布成,淡淡的灵光将周围照亮,他这才看清,原来方才被自己斩杀的黑影竟是一只足有两丈多高的巨猿,此刻已经头身分离,倒在地上。   而面前的石壁后面,有个数丈深的巨坑,坑底足有数十只这样的巨猿在到处乱窜。   感受到照射进去的光线之后,它们明显躁动了许多,不停蹦跳嘶吼着。   若非刚才提前设下了结界拦着,恐怕这些怪物也要从里面跑出来,像方才那些虫子一样追杀他们了。   在它们的脚下堆积着累累白骨,还有遍地断开的兵刃,其中以剑为主,刀枪长鞭等其他常见兵刃也不少。   不知道数百年甚至数千年来,有多少修士葬身于此地。   这些兵刃目睹了主人的死亡,又被折断之后长年累月地抛掷于此地,其中所积蓄的怨气自然非同小可。   众人目睹眼前场景,一时间谁也未曾言语。   舒令嘉走后,易凛又在原地站了片刻,等到使用灵力将自己的脸消肿了,他这才也跟着慢慢走了回来,沉着脸一同看向坑底。   薛台站在舒令嘉身边,一面微微侧身将他挡在身后一点,一面捧着团白色的火焰为他照明。   他轻言细语地给舒令嘉介绍道:“少主,我认出来了。这东西是食灵猿,不通灵智,凶猛残忍,最喜欢在人将死未死之际吸食修士身上的灵力,浑身上下坚硬如铁,唯一的破绽就是脖颈。”   因此舒令嘉方才断首那一剑,不光锋锐快捷,更是凑巧精准选中了对方的要害,才能让它当场毙命。   若非如此,这东西只怕更加难以对付,坑底的兵刃和白骨就是明证。   薛台说完之后,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道:“但食灵猿最喜欢见缨兰的香气,它们聚集在这里,说明下面多半可以找到见缨兰。”   狐族要救醒族长,还差三味灵药,见缨兰正是其中之一。   这种药草传说只存在于上古之时,目前已经当世难寻,对增益灵力和疗伤具有奇效,发现了它,不光狐族大为兴奋,其他人自然也没有不想要的。   薛台说完之后,就感觉自己的鞋跟被人小心翼翼地踢了踢,他不动声色地向后退开,转头看着薛茸道:“干什么?”   薛茸小声道:“哥,你怎么都告诉少主了。昌宁长老不是说过,咱们保护好少主,不要让他冒险吗?万一他急着救醒族长,取药的时候受伤了怎么办?”   薛台道:“我觉得少主的性子和咱们想象中的不一样。方才你遇险的时候,他将你拉起来挡在身后,是条有血性讲义气的汉子,我很敬佩他。族长是他的母亲,这些事情应该让他拿主意,才是尊重。”   薛茸想了想,似乎也不能反驳:“你说的对,我也很喜欢少主,如果他愿意留在青丘掌事就好了。反正不管他要怎样做,咱们拼死保护就是。”   薛台欣慰地笑道:“你可别拖后腿,反过来让少主保护你。他不知师承何处,但我看那手功夫,可很是不得了呢。”   不光是他们,气宗的几个人也没忘记方才舒令嘉救了孟聪的恩情,宋筠主动说道:“明少主,下面虽然凶险,但人多总是好办事,咱们大家一同下去配合起来,杀猿取药应当也不是极难之事。”   孟聪干咳了一声,脸上有点发热,但也跟着说道:“对,我们一定尽力。”   易凛在旁边打量着,心中更加警惕。   舒令嘉虽然没有透露身份,但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竟已经取得了不少人的信任和好感,他是不是在故意收买人心?   他到底想干什么?报复自己的话,也算是自己罪有应得,担着就是,易凛只是实在担心舒令嘉会对付姜桡。   他心里乱纷纷的,眼神中也流露出忌惮之色,却见舒令嘉回头看了自己一眼,问道:“易少主,你说呢?”   易凛尚未回答,舒令嘉已经倏地伸手,推了他肩膀一下,说道:“易少主,我问你话呢。”   易凛:“……”   若不是他心中及时警惕,脚下站得稳当,舒令嘉这一下子,能直接把他搡到山壁里面去,抠都抠不下来。   【禁止以小人之心度人!推搡主角团脑补过多成员一名,气运值:+2!】   【滴答!高光剧情包已解锁!】   舒令嘉赌对了一把,已经不感兴趣易凛会是什么反应了,收回手,开始看系统上刚解锁的新剧情。   【姜桡凭借着自己天生的剑觉感应,带领其他的同伴来到了曝尸坑处。   他们见到,除了坑底的森森白骨之外,旁边还另添了数具新鲜的尸体,数只食灵猿正在上面吸食撕咬,画面甚为可怖。】   舒令嘉:“……”   他本来还在好奇自己又是个什么死法,当头看见这么两句话,别的也不必说了。   ——想来这新鲜尸体之中,必定有他舒某人舍身做下的贡献之一。   接下来的片段证实了舒令嘉的猜测。   【姜桡等人在一堆面目模糊的尸体当中搜寻良久,总算找到了一个活人。   姜桡惊道:“易少主?你伤势如何,还撑的住吗?”   易凛道:“还好,只是狐族少主以及其他的人都已经遇难了。咳咳……他们明明已经将食灵猿杀的差不多了,却死在了坑底兵刃的怨气之下……若非我幸运,也难以侥幸逃得一命。”   姜桡惋惜道:“这真是太令人痛心了。”   易凛从怀里取出一株紫色的小草,颤抖着递给他:“阿桡,这就是见缨兰,是这么多人搭上性命才得来的,你要收好。”】   原来“高光剧情包”指的是主角无时无刻不在的高光,不过也是,很合理,总不能炮灰高光吧。   舒令嘉简直都要羡慕起姜桡来了。   旁人踏破铁鞋无觅处,好不容易拿命换来的东西,他轻轻松松就捡了个大便宜,真是让人没有地方说理去。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按照这个剧情,除了易凛之外,舒令嘉和在场其他人的的死期可都不远了!   而此时,第二次改变剧情的机会也已经到来。   【任务发布:在三炷香的时间内打败三十只异兽,可获得改变本段剧情权限。】   系统进度条显示了【0/30】,而那个要命的计时沙漏也再次出现在了半空中。   *   孟聪之前横挑鼻子竖挑眼,被舒令嘉救了一命之后,死活张不开嘴认错道谢,心里却打定了主意要把这条命还上。   他态度积极了许多,正说着“现在必须想办法先把这些食灵猿杀光,才能下去采药”,便听舒令嘉在旁边道:“那就我来打头阵罢。”   孟聪一转头,就见对方干脆利落地纵身一跃,竟直接跳进了曝尸坑里面。   他大惊失色。   舒令嘉虽然方才露了一手,但一来他只出了一招,二来也是凑巧选中了巨猿脖颈,实力并不分明,此时骤然一跳,简直无异自尽,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少主!”   孟聪也下意识地伸手去拽,却没抓住。   他心头顿时凉了半截,顾不得多想,扑到坑边也要跟着跳落,却被宋筠一把按住,将他的头往下一压:“看清楚,别添乱!”   孟聪低头看去,只见舒令嘉的身体直直向下坠落。   坑中巨猿没见过这样找死的,兴奋不已,争先恐后地跃身而起,向他扑来。   时间有限,舒令嘉跳的虽然快,但是脑子更快,下去的一瞬已经想好对策。   眼看身陷重围,他非但不闪避,还主动向着旁边扑出,握住了距离自己最近一只食灵猿的手臂,借势一按一翻,身体横飞而出,将自己整个人甩到了对方的身后。   就在他借着惯性在空中向后翻去的时候,舒令嘉已经就着这个斜侧的姿势,并指引出剑诀,看准了巨猿的脖颈一划。   那头巨猿喉间血色一现,当场毙命。   舒令嘉趁机在它尸体上一踹借力,从包围中脱身,直接落到坑底。   系统界面变成了【1/30】。   舒令嘉一直没把威猛拔出来,就是怕耗费太多灵力,但饶是如此,他一招发出,也感到胸口伤处一阵闷痛,落地时就踉跄了一下,同时背手抽剑出鞘。   对于他们这种常年在刀口上舔血的人来说,速度就是生命,仅仅是一个拔剑出鞘的动作,很可能稍慢上一点,别人就会趁机将你斩杀。   因此所有弟子入门之时,无论你有多高的天赋,最先练的也是拔剑。   对于舒令嘉来说,千万遍的练习早已让这个动作深入骨髓,别说旧伤发作,就算他只剩下一口气,出剑也是本能。   舒令嘉不愿在人前示弱,就势屈膝半跪,转手间长剑快如闪电,已然钉入地面。   “承冤纳谏,唯杀赦令,起!”   一剑令杀,万剑称臣,舒令嘉这一招未将其自身灵力耗费半分,却瞬间激起埋藏千百年来万千死者兵刃的怨气。   无数断剑残刀激射而起,形成一张巨大的光网,无差别地发起攻击。   借着这一缓,舒令嘉也喘匀了那口气,跃起身来脚下轻旋,在毫厘间轻松避开剑网。   相比之下,那些灵智未开的巨猿就算是力大皮厚,也没有他这般精准的判断力和闪避能力,在一通乱打之下上蹿下跳。   只听叮叮当当的响声如同急雨,血腥味逐渐弥漫开来。   系统上的数字急剧变化着,终于在【21/30】这里停住了。   此时沙漏中的时间尚未过半,舒令嘉将躲避的速度稍稍放缓,脸色潮红,反手擦去额上汗珠,喘了几口气。 第18章 万事千钟   舒令嘉仅凭一人一剑,便顷刻间将满坑怪兽灭去近半,其头脑之快,算计之准,以及对于剑怨把控之精,无不妙到巅毫,只把众人瞧得神眩目驰。   饶是在场的凌霄心宗气宗弟子,平日里都自负出身于剑道第一名门,此刻也不由得骇然叹服,没想到这位年纪轻轻的狐族少主,竟有如此能耐。   他们先前已经看走了眼,如果再不好好出力,那这回所谓的第一剑派可就要丢人丢到家了。   眼看舒令嘉激出来的那一阵剑雨稍有衰竭之势,其他人立刻找准空隙,纷纷跳了下去。   宋筠道:“明少主,你且歇一歇,我们都来助你。”   方才那种故意激发剑怨的方法不能多用,容易遭到反噬,接下来就是精准击杀的时刻。   舒令嘉看了眼系统所计的数目,说道:“行,给我留九只,剩下的你们杀。”   他说话间脚下旋步,如踏凌波,双指一并,夹住半空间飞来的半截断剑甩出,顿时又划破了一只巨猿的咽喉。   这次有了其他人的帮忙,舒令嘉不用顾忌其他,只管将食灵猿杀够自己要的数量即可,打起来便轻松很多。   【28/30】。   随着任务的完成度越高,剧情的限制也就越弱,这个时候,他们在坑底存活的时间已经比原书设定延长了些许。   但随着任务推进,舒令嘉也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这些剑上的怨气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好控制。   他知道,这是剧情难以抗拒的力量正在不停发生作用,哪怕过程稍有偏差,稍一放松,也会推动着在场所有人走上既定的结局。   舒令嘉终于再次抽剑,反手又将一只食灵猿当场斩首。   眼见所剩的目标已经寥寥无几,一只食灵猿竟然从坑底跳了出去,向外狂奔。   一名狐族少女连忙举起鞭子抽了过去,被舒令嘉抬剑架住。   “且慢。”   他提气道:“诸位,最后一只让我来……”   话音未落,舒令嘉忽然抬眼。   只听姜桡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这是什么地方?我感到一股剑的怨气……”   姜桡那一队的人正好在此时赶到,穿过舒令嘉他们之前设下的结界,走了进来。   那只食灵猿向外扑出,姜桡首当其冲,尚未来得及反应,头顶风声已起,只见一只白蛟竟在此时横空飞来,庞大的身躯正好将他与食灵猿隔开。   他的尾部在最后一只食灵猿的脖子上一勒,将其当场杀死。   谁也料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一连串动作发生的极快,舒令嘉话未说完,握着剑柄的手也还没抬起来,目标就已经死了。   毫不夸张地说,那个瞬间,他几乎双眼一黑。   紧接着,就是一股怒火涌上来,让有种直接将那只死蛟劈成两半的冲动。   任务没完成,系统音尖锐地嗡鸣起来。   头顶的出口处同时传来姜桡那个坑货的声音:“易少主?多谢相救,你没事吧?快叫下面的各位道友上来吧,我能感觉到坑底的断剑怨气越来越大了!”   没错,冤家路窄,新仇旧恨,这只蛟正是易凛的原身。   他担心姜桡遇到危险,因此什么也不顾,直接绞杀了最后一只食灵猿。   他确实没事,但很快就要有事了!   一条路堵死了,但不代表舒令嘉便会对这次任务束手无策。   刚才系统发布任务的时候,他便已经注意到,系统说的是“打败三十只异兽”,而非必须要求杀死。   当时舒令嘉不太在意这种区别,因为食灵猿生性凶残,又不通人性,不杀绝对不行。   但现在嘛……食灵猿是异兽,哼,能化人形的蛟也是异兽,易凛杀了他的目标,就得拿自己来抵!   眼看沙漏几乎见底,舒令嘉也不解释,直接一招“千钟一付”,飞身跃起,向着易凛刺去。   这剑招是他自创,凌霄派弟子也并未见过,众人未及反应之时,便看到剑光平平展开,四面荡漾开来,中挟锐意,直击白蛟而去。   易凛救下姜桡,甚感欣慰,也没在意之前舒令嘉的话,正要显出人身与众人叙话,就差点被这气势汹汹的一剑活生生剥了鳞片。   姜桡不觉一眯眼,易凛已仓促避过,转头看见是舒令嘉,震惊道:“你疯了!”   他觉得对方这一剑甚至比刚才打食灵猿更快更狠,干什么呢?!   旁边的人也都不明所以,姜桡说道:“明少主,这位是易少主。”   舒令嘉手下抢攻不停,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我知道,他入魔了。”   姜桡:“?”   众人都是一怔。   易凛:“我没有……”   舒令嘉打断他:“蛟的尾部不能碰食灵猿,碰到就会入魔。你入魔了!”   易凛:“……”   这个理由实在敷衍到连胡扯都不能胡扯的有逻辑一些,可是舒令嘉这样语含冷怒,面带寒霜的说出来,又实在不能让人觉得他像是在开玩笑。   连姜桡都愣了,不由转头询问他那一队的狐族族人:“是这样吗?”   那名狐族人没听过这个说法,但少主的话不可能出错,于是肃然道:“自然。”   另一边的薛茸薛台也对着他们那边的修士们肯定道:“少主说的就是对的。”   这些人更是深以为然,一开始他们还以为人家明少主没本事呢,并肩作战之后都已经被深深折服,又怎可能还怀疑他的话!   当初在山上的时候,因为易凛污蔑舒令嘉一事被当众揭穿,凌霄气宗的弟子们都对他没什么好感,这一路上宋筠等人与他虽是同队,也未做交谈。   直到这时,他们才连忙过去,帮着舒令嘉把易凛围在中间,防止他“入魔”之后暴动逃跑。   孟聪鼓足勇气,向着舒令嘉问道:“明少主……有什么我们需要帮忙的地方吗?”   舒令嘉可不能再让旁人跟他抢了,拒绝道:“入魔的人,往往被越多的人围攻就越是狂躁,让我自己来吧。”   易凛变成蛟之后,庞大的身躯在坑中转折不便,反而吃亏,被舒令嘉压着打了几招,总算找到一个机会,向后飞退,跟着旋身化作人形。   就是这两个形态转换的间隙,他立刻被舒令嘉揪住了破绽,飞起一脚踹在胸口。   舒令嘉半点都没给这个曾经污蔑过自己的人留面子,易凛直接被踹到了另一侧的山壁上,撞的七荤八素。   舒令嘉一本正经地问他:“清醒了没有?”   易凛毕竟知道他的身份,因为确实对舒令嘉有所愧疚,面对他就先矮了半截,方才动手时颇有些缩手缩脚,没想到吃了这么大亏。   他凛强压怒火,捂着胸口从地上跃起,咬牙道:“明少主,请你看清楚,我没入魔!”   舒令嘉道:“你入魔了。”   狐族的人跟着附和:“不可能,尾巴沾过食灵猿的蛟都会入魔的。”   宋筠温和地劝说道:“易少主,明少主也是为了你好,请你平心静气,莫要让自己为魔障所扰啊。”   看见他信誓旦旦的脸,易凛简直不知道这叫个什么事,还待解释,舒令嘉又已持剑杀到:“易少主,清醒吧!”   易凛心道这话是讲不清楚了,也不知道是我有病还是你有病,既然如此,那我就先把你打服了再说。   他方才虽然被舒令嘉踹飞了,但敏锐地察觉到对方招式虽精,灵力空虚,只是个花瓶美人架子,立刻意识到舒令嘉的伤只怕比传闻中还要重上一些。   易凛觉得自己方才是多有容让,没想真打,否则舒令嘉伤重至此,又怎可能在他手下走的过几招?   但舒令嘉咄咄逼人,从自己点明了他的身份之后一直针对,易凛心里也不免有气,反手抽刀,迎上了对方的剑锋。   但交手之后,易凛发现自己的判断竟然完全失误。   他作为书中主角姜桡身边的重要支持者之一,加上鳞族少主的血统,原本绝非无能之辈,在修真界也可算是排的上号的高手。   他以前没同舒令嘉切磋过,但若是平日里动起手来,以目前舒令嘉重伤之下无法轻易动用灵力的状况,要赢过易凛确实并不容易。   但眼下他们所处的,却是这个充满剑怨的大坑。   两人对打之时,不光要提防对手的招式,还要躲避坑底兵刃上怨气无差别的袭击。   但如果利用得宜,也可以将这股强大的力量化为优势。   易凛初始打斗,尚觉舒令嘉招式精妙而虚软,似是不敢用力,于是招招抢攻,自以为会很快得胜。   相斗之际,他却见对方招式转折间,拨、化、运、转,优雅自在,宛若翩翩少年徘徊而舞,丝毫不见惶急躁进,但身形却已快的如同残影,在剑雨刀丛中穿插。   舒令嘉脚下踏着八卦方位,每转一圈,都会将兵刃上的怨气积的越厚,带的越急。   易凛只觉得巨大的压力宛如重重山峦当头压下,一峰接着一峰,永无止境尽头。   他眼花缭乱,几乎看不清面前真实的对手与世界,唯一能够清晰感觉到的,唯有自己手上越来越难以抬起来的刀。   而后手腕一痛,已被剑锋点中,呛啷落地,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对方清冷而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响起:“清醒了吗?”   易凛一声低喝,不理不睬,足尖将落刀挑起接在手中,顺势朝着舒令嘉劈头就是一刀。   舒令嘉单手一抬,两指夹住了他的刀刃。   他为保存体力,能不出兵器便不出,但指尖与刀刃相碰的瞬间,仿佛千万道剑气被指引着向易凛重击而去,瞬间一爆。   这次,易凛是实打实地向后飞出数丈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倒在地上。   这狼狈的模样,就像他当初在凌霄上睁眼说瞎话那样可笑。   当初他自以为身份高贵,便随意颠倒黑白,而丝毫不考虑自己给他人带来的麻烦,如今也总算好好尝了一回有冤无处诉的滋味。   舒令嘉挽剑回鞘,长靴踩过遍地白骨断兵,一步一步走向易凛。   第19章 笑己争知   事情闹成这样,姜桡再也无法看下去了。   作为这里跟易凛最熟悉的人,他并未察觉到对方身上有任何入魔的征兆,方才之所以没有阻止,是觉得这位狐族的少主的招式,实在让人很是熟悉。   对于剑气能有这样的操控能力,就算是他自己都不容易做到,这天底下还有谁……能达到如此境界?   但……如果是他所怀疑的那个人,应该功力全废,内伤难治才对,更不是什么狐族的少主。   姜桡越是观察,心中越是惊疑。   他跟着一跃而下,在舒令嘉面前一拦,道:“明少主,敢问你到底意欲何为?”   舒令嘉把姜桡的手臂拨开,漠然道:“这位道友,没你的事,别管。”   跟易凛承认了身份他都无所谓,姜桡这点怀疑对于舒令嘉来说,更是不值一提。   他绕过姜桡,径直走到了易凛面前,一掀衣摆半弯下腰去,朝他伸出一只手,仿佛要作势搀扶。   舒令嘉再问:“清醒了吗?”   易凛动了一下,感觉脊背和前胸都是一阵剧痛,对方是真的不留情面,他一时半会想靠着自己起来恐怕是不太可能了。   生平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完全被碾压的感觉。   将他打倒的对手这样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唇边微扬的弧度中略带出不屑之意。   对方的目光,让他想起幼年登上万丈凌峰时第一次看到的雪后晨曦,璀璨,又不可一世。   鬼使神差的,易凛握住了舒令嘉伸过来拉自己的手,忽然感觉回到了那个梦中,呓语般地喃喃说:“清醒了……”   【30/30】   【恭喜!任务已完成,生命危机解除,新剧情正在生成中!】   【获得随机道具:绝世剑谱(半套)。】   只听威猛剑的剑鞘中传来一声轻微的碎响,仿佛是有什么东西掉出来了。   舒令嘉直接一松手,易凛顿时又被他重新摔了回去。   易凛:“……”   姜桡刚才已经看愣了,此时连忙过去,将他扶了起来。   其他人都很关心他,纷纷围上来询问情况:   “易少主,你可还无恙吧?”   “刚才你入魔了,真是好生凶险,幸亏明少主及时发现,这才让你恢复了清醒啊!”   易凛:“……”   他今天要把这辈子的沉默寡言都给用光了。   跟舒令嘉打架……不,应该说被单方面殴打之前,易凛还试图辩解几句自己真的没入魔,眼下却根本一个字都不想说。   绝对不是他的错,这个世界不对劲。   “易少主。”   姜桡小声而急促地问道:“你们怎么会打起来?之前有过节吗?你有没有觉得他身上……有哪里不对劲?”   “他就是舒令嘉”这几个字已经到了嘴边,却又顿住,易凛避开姜桡的目光,说道:“没有,我也不知道。”   姜桡若有所思,但只是笑了笑,并没有继续追问。   无论他们几人的心情如何复杂,这一趟总算是没白走,坑底生长着二十余株见缨兰,全都可以到手了。   没有了食灵猿碍事,众人顺利地拿到了药,离开那个满是白骨的深坑,重新回到了平地上。   但由于舒令嘉方才的任务差点失败,又耽搁了一些时间,此时坑底万千断剑残兵的怨气已经进一步扩散开来,甚至在几处出口上都已经形成了一层屏障,阻挡着生人的离开。   若是在平时,将这些怨气屏障强行破开也就罢了,但这秘境中危险重重,一个控制不好,就有可能引来新的未知怪兽,或是破坏一些珍宝灵草,因此还得手上有分寸的人来最为合适。   姜桡又悄悄瞟了舒令嘉一眼,微微笑了笑,忽然站了出来,主动说道:“各位也都辛苦了,结界的事交给我如何?”   宋筠和孟聪等人虽在鸣剑峰,却与姜桡关系平平,都没有接话。   倒是站在姜桡身边的一名气宗弟子笑着说道:“那当然是求之不得了!姜师兄天生长于操控和感应剑息,入道两年便已经完全掌控了鸣剑峰上万剑之魂,您若是愿意出手,我可要大饱眼福啦。”   毕竟在这种各大门派聚集的场合,大家虽然表面上不说,内里却都难免暗中有个比较争斗。   凌霄派不少人看见方才舒令嘉一直大出风头,周围的人又是一副没见过世面无脑崇拜的样子,心中早就有些急了。   比起狐族来,明明凌霄才是剑道大派,他们气宗又出过两位绝世天才,无论舒令嘉还是姜桡,只消任何一个人出手,这名狐族少主怎么可能比得过。   门派的面子可不能不挣啊!   眼下难得能见识到姜桡出手,听过他名头的人都是精神一振,满怀期待。   倒是孟聪反倒为舒令嘉不平起来,悄悄看了眼他的脸,见舒令嘉毫无反应,便小声咕哝道:“可真能找机会显摆。别人卖完了命,他才开始抢风头。成天吹。”   宋筠难得表示了赞同,叹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怎可能因为有些天赋便恨不得宣扬的满世界皆知呢?没得小家子气。”   他说到这里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前几日景师兄送回心宗的那名叛徒遗体,听说还是被剑气给生生剐死的,岂不是更加厉害。”   舒令嘉听见这话,才朝两人看了一眼。   他们嘴中那个“景师兄送回来的叛徒遗体”,分明指的是段浩延。   但他死时舒令嘉就在现场,段浩延是被他亲儿子的剑灵一剑穿心而死的,怎么又成了被剑气剐死?   不过这件事跟舒令嘉没多大关系,念头在他心里一转便被搁下了。   姜桡大概是有意彰显,走到人前,结印引诀,以灵力操控剑气,开始破除阻碍,引得不少人啧啧赞叹。   这一招需要极为强大的控制力,若是在之前,对于舒令嘉来说也毫无难度,可自从他受伤之后,最严重的问题不仅是灵力的不断流失,而根源在于经脉受损,根基半毁,很难恢复。   这样一来,原本辛苦修炼的许多心法和招式便都无法使用了。   看见姜桡那嘚瑟的样子,让舒令嘉也不由想起了自己的烦心事,便将目光转开,转而拿起威猛剑端详。   方才系统提示他获得随机装备时,舒令嘉便听到剑鞘中有响声,此时将剑抽出,便有一枚薄片从中掉落出来。   他放在手中一看,发现是枚小小的玉简。   这枚玉简通体碧绿,成色极好,触感沁凉。   其正面用篆体写了“杂念丛生剑”五个字,背面则密密麻麻,刻了一篇古怪咒语似的东西,写到一半戛然而止,似乎还没完。   舒令嘉自从接触剑道以来,听到的说法都是清心凝神、空明无物,还是头回听说“杂念丛生剑”这种东西。   他只觉得这名字起的颇有些哗众取宠,心中先轻轻“嗤”了一声。   舒令嘉并指在玉简上一点,稍稍注了一丝神识进去探查。   他的初衷只是想探查这玉简到底是何物,可这缕神识一入,竟令人刹那间产生了一股极度的眩晕感。   随即,面前的一切全都消失不见了,他好像进入了另外一片天地,周围的世界失光,失味,失声,失色,仿若此身转眼失去依托。   就在这样一派混沌空冥的境地中,苍天与玄黄却仿佛无限延伸了出去,宽纳万物万事。   心与天地相接,情思起落,悲喜不禁,毕生所有的喜怒悲欢,大恨大爱,一时翻波回澜,几难自持。   彷徨间,剑光迭至,落似急雨,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舒令嘉既听不见,亦看不见,更难以施展轻功术法,只凭借本能举手挥剑抵挡,转瞬间已百招便过,招招生死一瞬,而他亦汗湿重衣。   剑雨将尽,力亦将竭,此刻,却又有磅礴剑意,天外横来!   舒令嘉双手持剑,拼尽全力,扬臂一挡!   【叮!宿主通过考验,绝世剑术,匹配成功。】   *   姜桡对舒令嘉的身份存疑,方才主动要求出手,确实存了几分炫耀和试探的心思。但随着他开始试图控制万千剑怨,将周围自发形成的屏障打开,其余乱七八糟的念头就顾不得去想了。   姜桡的短处在于学艺时间太短,基本功及各种招式技巧的练习极不扎实,但他的优点也十分明显,那就是天赋。   再加上拜入凌霄派以来,他又得掌门亲自授功,赐下不少神丹灵药,此时的实力已然不可小觑,要解决面前的麻烦绰绰有余。   但就在众人都屏息凝神以待之际,姜桡突然再次产生了那种身体中力量猛然被抽离的感觉。   他大吃一惊,手上灵力就偏了。   顿时,遍地折断的兵刃顿时失控,结界反噬,竟向在场众人袭去!   这可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姜桡是踩着舒令嘉的声望上位的,这两年在外名声不小,再加上方才气宗那些人说的天花乱坠,弄得所有人都对他充满了信心。   结果,就这!   姜桡自己也是震惊不已,一时慌了手脚,连忙边拔剑招架边飞步后退。   而与此同时,舒令嘉沉浸在冥想状态中领悟到的那一招,也已经应手而出!   他发这一招,完全是悟道所得,因此没有半点顾忌和保留,无畏无惧,全力以赴,其中蕴含的无上威压发挥的淋漓尽致,当场把被姜桡激起暴/乱的群剑震慑住了。   眼前乱局顿平,阻挡众人离开的结界也被打开了。   姜桡手中的剑才刚刚抽出来,就僵在了半空中。 第20章 庭柯影里   舒令嘉自己尚且不知道他那一下打中了什么, 只觉得金戈交击之声大作,身体失重之间,眼前乍亮。   他猛然一惊, 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   他们修行之人,一向有“顿悟”的说法。   方才那短短一时片刻的功夫,舒令嘉心思起伏,悲喜翻涌, 明明是犯了自幼所学剑道的大忌,乃是最容易引起走火入魔的做法。   但此刻清醒过来, 他竟然发现自己的境界有所提升, 甚至产生了一种心胸畅爽,无拘无束的欣然之感。   他能感觉到冰凉的汗珠顺着自己的脊背滑落下来, 浸湿了后心的衣服, 而左手掌心中牢牢握住的那枚玉简,几乎沁凉入骨。   周围一片嘈杂,很多人正在惊呼, 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舒令嘉只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角色等级进度条又猛地向前推了一大段。   这样一来,他已经快要接近下一个“路人”角色的等级了。   舒令嘉满头雾水,站起身来,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   这两边的一番对比下来,实在是有些过于惨烈。   姜桡一招失手, 原本就已经十分尴尬,再见舒令嘉抬掌之间就解决了这次危机,那个瞬间,他的脸色几乎是狰狞的。   狐族人的表情都是惊喜中带着欣慰。   这位少主一年到头也很少能在青丘住上几天,狐族人对于他并不了解, 只是本能地呵护,只求他平安健康就好。而现在看到他这样有出息,自然又是骄傲,又是惊讶。   这对于整个狐族来说都是好事,而族长如果能醒过来看到少主,也一定会非常高兴吧。   其他人更是真正佩服的五体投地,再也不存半点质疑,见舒令嘉起身,就都上来向他道谢或者称赞。   自然,其中也夹杂着不少议论和嘲笑姜桡的窃窃私语。   哪怕是他先前稍微低调谦虚一些,此刻都不会落得这样颜面扫地,之前胡吹大气许久,却出了这么大丑,只怕过不了几天,姜桡连带着凌霄气宗,就要成为传遍修真界的笑柄了。   毕竟都是源出同门,在场的凌霄弟子们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个个连话都不想说,默默走出山洞,心里也埋怨姜桡的张扬。   想当初舒令嘉在的时候,身上的光环可比他大多了,人家也没有这样得意忘形,果然是小地方出来的,真是浅薄。   外人的轻蔑嘲笑,本门弟子的失望,固然都让姜桡又气又恼,但他最为担忧还不是这些。   已经第二次了。   姜桡还记得,自己头回产生这种力量流失的感觉,还是之前第一回 听说舒令嘉抓了段浩延的时候。   当时他心里觉得古怪,但异样稍纵即逝,便也没有特别在意。   但这回,功力折损的感觉变得比上回更明显了一些,虽然总体损耗很细微,但姜桡担心的是这种异常趋势。   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如果以后这种现象频频出现,那可就什么都完了。   毕竟……这股力量原本也并不属于他。   姜桡悄悄抬手,握住自己一直戴在腕上的一串彩色曜石。   有个秘密,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其实他是个穿越者。   但大概是比较倒霉吧,别人穿越,怎么也得有个显赫的身份,要么就是突出的能力,到了姜桡这里,却成了个乡下穷小子,他本人亦没有什么特长的地方,也只能就那么凑合着过。   而这东西是他一次被继母叱骂之下赶出家门砍柴,在后山上的一棵老槐树下面捡到的。   他把这样东西拿起来,指尖碰到冰冷的石面,就听见脑海中响起一个缥缈的声音,询问他,想不想成为这个世界的中心,让所有人都喜爱他,崇拜他,对他臣服。   姜桡当时都惊住了,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前方传来猛兽咆哮,一只黑熊从林中扑出,向着他就猛冲过来。   他骇然之际头脑一片空白,手里还记得紧紧攥住那串彩色曜石,然后就被被黑熊拍倒在了地上。   生死关头,一剑横空而出,刹那间将黑熊穿心而过。   姜桡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来,看见一名白衣少年出现在面前,正挽起剑花甩掉刃上血迹,而后收剑回鞘,清冷俊美,仙气盈然。   他此生从未见过能有如此容貌之人,一时看的怔住,对方却已翩然转身而去。   “我想……”   姜桡攥紧手中的曜石,脱口而出:“我想变成他那样子的人。”   后来,他的愿望竟然成真了。   舒令嘉所拥有的一切,都几乎在慢慢地转移到他的身上,姜桡也以为自己会一直拥有下去。   但如今是发生了什么?拿过来的东西还会被要回去不成?!   这个狐族少主究竟是不是舒令嘉?难道说他在……恢复?   只要他恢复了,自己也就会一样被打回原形!   姜桡再次打量自己腕上的彩石,骇然发现,其中绿色的那枚上竟出现了一小块微微褪色的斑点。   猜测仿佛得到了一点证实,他通体生凉,咬了咬牙,不动声色地侧了侧头,悄悄寻找舒令嘉的位置。   *   舒令嘉起初也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方才那一招不小心打到人了,直到听见别人的道谢,他才意识到,原来他竟凭借自身灵力,打破了那几道剑怨形成的屏障。   这套杂念丛生剑果然有些门道,而且来的很巧。   如果是在舒令嘉的全盛时期,本门的根基已经扎下,练剑时绝对不可有半分情思杂念,他今天再体悟这套完全相反的剑法,自相矛盾,重伤吐血都是轻的。   但舒令嘉的灵脉基本上都已经废了,破而后立,反倒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误打误撞,悟到了一些玄机出来。   他随着众人走出山洞,心里面还在反复琢磨着这件事。   虽然有系统的提示,这枚玉简的来路也还是实在有些令他怀疑。   它为什么会在威猛的剑鞘中?会不会跟段浩延有关系?   舒令嘉不禁想到刚才所听到的关于段浩延的死因。   他心里想着事,人也越走越慢,逐渐不动声色地落在了队伍后面,悄悄按了下胸口。   舒令嘉对自己的伤势有自知之明,虽然不怕苦痛,但为了防止变成狐狸,平时出招动手,都是能省一分力气,就省一分力气,以免牵动伤势。   结果刚才神游天外,那一招使得毫不收敛,没用的风头是出了个彻彻底底,有用的灵力却没了。   很有可能又要变成狐狸了。   不过这一回,舒令嘉倒是淡定了许多——因为用的不是他的脸。   这样的话就算被夸了可爱,那也是丢这个狐族少主和青丘的人,无所谓。   他只是在思考,一会是变个狐狸跟着大部队一起出去,还是先遁一遁,等恢复了再说。   这时,系统忽然冒出来一句:【有办法了。】   舒令嘉顺口接道:“什么?”   随着他这句话,周围一下子就炸了。   舒令嘉:“……”   巨响声震耳欲聋,四处烟尘弥漫。   舒令嘉手疾眼快,长剑出鞘,威猛锋利无比,瞬间将当头砸下来的一块巨石劈碎。   但这个动作也彻底耗尽了他最后一丝灵力,使他瞬间变作了狐形。   在这个时候,身形娇小成了一件占便宜的事,头顶乱石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几乎要把人给活埋,舒令嘉反倒是有个空隙就能躲闪。   他用爪子灵巧地扒住石缝,随便往块大石头底下一避,等到周围都安静了,这才钻出来,抖了抖毛,其他的同伴早已经没了影子。   舒令嘉:“……”   倒也不必做到这个份上吧。   他望着眼前的一片乌烟瘴气,无法挑眉,只能晃了晃尾巴,弄得很没气势。   “系统,可以啊。”   系统很冷静:【不是我设计的,我只是在进行新剧情生成提示。】   舒令嘉灵巧地跳过一堆碎石,打量着前面的路:“哦?”   系统放出了一段新剧情:   【姜桡不喜欢杀人,他只喜欢让人人都围着他转,崇拜他,敬仰他。   但现在的情况特殊,不管这人是狐族少主还是舒令嘉,活在这世上,都只怕会给他带来越来越多的后患。   不得不除。   他心中计议已定,趁四下无人注意,悄悄将手中的灵符扔到了身后。   姜桡知道,这个位置,正好是万魔眼的正上方。   仅仅是爆炸和碎石只怕不能将对方这样一个高手如何,但姜桡方才进入秘境的时候就曾经差点误入万魔眼,被里面一股极强却沾着魔气的力量打了出来,差点受了重伤。   现在对方直接掉进去,可就不一定能安然无恙地出来了。】   舒令嘉看过之后,还觉得挺不对劲——这次的剧情居然没想弄死他。   “不一定能安然无恙地出来”这句话,对于他一个炮灰来说,似乎都有些过于温柔了。   他问道:“没改之后的原剧情,这里应该是什么?”   【原剧情:主角不慎掉入万魔眼,与反派初次正面交锋,被打,升级。】   系统的声音当中透出愉快:【由于主角行动脱轨,主角专属剧情发生转移,其中包含大量随机奖励,幸运奇遇,请宿主注意接收,早日完成升级!】   竟然是剧情偏移!   “与反派交锋,并且在被反派的吊打之下激发潜能而升级”——这正是属于主角们的常规剧情。   但是由于姜桡自己对于舒令嘉太过忌惮而先行脱轨,反倒将明明应该属于他的机遇拱手让到了舒令嘉的身上。   也就是说,从这一刻开始,舒令嘉可以享受一段独属于主角的剧情待遇了。   舒令嘉十分谨慎,仔仔细细又把原剧情读了一遍,沉思片刻,忽然说道:“不对,这段剧情没说完整。”   系统:【怎么?】   “姜桡为什么突然要对我下死手呢?”   舒令嘉道:“他甚至还不能完全确定我的真实身份,就认为我会给他带来后患,冒险也要置我于死地,这种举动太莽撞也太过激了,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他踱了两步:“姜桡肯定还有其他让我非死不可的隐藏理由。”   系统有点小心地问道:【那么宿主认为这个理由是?】   舒令嘉道:“之前你说过,姜桡是突然出现,占了主角配置,才会取得如今的天赋成就。我还不确定这件事他是否知情,现在看来,只有偷来的东西,才会成天患得患失,生怕被失主给找回去。”   系统不由沉默,宿主的机敏超过了它的想象。   舒令嘉慢慢地说:“他怕是自己心里根本就很清楚,他那份天赋根本就不属于自己。甚至……他的天赋,就是从我身上偷取来的。”   小白狐爪子在地上一拍,板着张毛绒绒的脸,冷笑了一声。   【噗嗤。】   舒令嘉一顿,若无其事地收回爪子:“我在说正事,很好笑吗?”   他语气淡淡的,后背上和尾巴上的毛却都炸了起来。   【本系统是专业的,工作期间不会笑,宿主听到的是新版提示音。】   【噗嗤!经检测,反派景非桐已在前方出现,完成“蹭反派”小任务,可帮助宿主解除狐狸状态。】   原剧情中,姜桡碰到的那名反派正是景非桐。   只是不知道碧落宫并未收到青丘邀请,景非桐又怎会出现在这个秘境当中。   舒令嘉被系统的阴阳怪气搞得一肚子闷火,脾气上来了,天王老子也不想见。   他跳到一块还算平坦光滑的石头上,将自己团成了一个小毛球,用尾巴盖住身体,没好气地道:“不去。”   他是没有力气了才会变狐狸,睡一觉起来,再吃点东西,说不定就恢复了,反正青丘狐狸多得是,不差他这一只。   上次不小心掉了那个粉色的蝴蝶结,还得折回去跟人家要回来,对于舒令嘉来说简直是毕生之耻,他可不想再来第二回 !   系统致力于培养狐傲天,却很少见到这么不配合的宿主。   它实在不能理解,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一只狐狸,觉得卖萌就像是要了他的命一样。   果然狐狸从小就应该被狐狸养大,被人养的都学坏了,长那么多毛不卖萌,成何体统。   但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系统也意识到这位宿主的性子吃软不吃硬,是个绝对不能拗着来的脾气。   它没办法,只能哄:   【你这样自行恢复太慢了,少说也得三五天,难道不怕耽误正事吗?】   【还是去找景非桐,半个时辰就行了!】   【他是反派!反派那么冷漠无情,又不会觉得狐狸可爱!你怕什么?】   小狐狸把脑袋埋在尾巴里,闭着眼睛不搭理它。   系统憋了口气,暗暗打开系统界面的对话框,自己给自己发了好几个翻白眼的表情。   发泄完毕,关上对话框,它只能辛酸地继续恳求这个祖宗:   【我已经把提示音改了,不用“噗嗤”了,还用“叮”,行不行?】   【这次绝对不会再让你摇尾巴了,也不用晃耳朵,也不用抖毛,完成任务可以选择的方法很多的。】   后一句话总算起了些作用,一只狐狸耳朵倏地从尾巴上的绒毛里竖了起来。   系统再接再厉:【你就当他是你养的宠物!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摸摸猫儿狗儿,也是调整的一种方式,狐狸撸人玩,这不是很正常吗?】   【很快!很快!用不了太长时间!】   舒令嘉沉着脸,终究还是站起身来,跳到了地上,大尾巴有些烦躁地扫着地面。   依靠自己恢复,确实太慢了。   平常也就罢了,这回扮成被整个狐族重视的少主,跟他们失散的时间太久,只怕会引得他人担忧,平添无数麻烦。   算了,既然不用做那些事情,就忍一忍吧。   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   舒令嘉深吸了口气,给昌宁发了一张传音符,简单讲了方才发生的事情,让他们小心姜桡,不必担忧自己,他要先找别的地方去玩会了。   传完讯之后,舒令嘉便向着大反派景非桐找了过去。   *   昌宁起初本来是跟姜桡一队,后来路上又遇到了岔口,双方便再次分了两队,走上了不同的路。   这回,倒是让昌宁等人艰难万分地找齐了狐族族长所需要的另外两种药草。   他尚且不知道姜桡跟舒令嘉那边又汇合了,正拿着草药高兴,便听见不远处传来石头的坍塌和爆裂声。   昌宁连忙带了人匆匆赶过去,要查看情况,走到一边,便看见一名狐族少年慌慌张张地迎面跑了过来,满头满脸都是灰。   他叫贺凉,是舒令嘉他们那一队的,昌宁见了,连忙问道:“怎么了这是?”   “长老,出事了!”   贺凉几乎要哭出声来:“方才山洞突然爆炸,少主他、他被乱石给埋在下面了,这可如何是好?”   昌宁大吃一惊,上前两步正要询问,忽听耳畔风向,他回手一接,手中凭空多出了张符纸。   昌宁在符纸上一点,上面的文字慢慢显出形来,正是舒令嘉的传讯符。   他皱着眉将这张传讯符看完,这才知道原来是姜桡搞鬼,不过幸好舒令嘉没事。   昌宁的焦急担忧是淡下去了,心中却是一股怒火腾地燃烧起来,只气的连连冷笑。   怪不得舒令嘉要离开师门,他这个新师弟可真是又阴又毒,何子濯难道是瞎了吗?凌霄数千年的清誉,怎么收了这么个玩意。   “好了,贺凉,不用急,我都知道了。”   昌宁顺手把传讯符收起来,说道:“这件事我会处理。居然来到青丘地界上都不忘了挑事……哼,这口气要是不出,真能把人憋死。”   他想了想,觉得现在还不能当面去质问姜桡,毕竟没凭没据的,对方那么狡猾,万一想要抵赖,自己这边也不能强行逼问。   跟小人不能讲道德,他得先看看姜桡想怎么解释这件事,然后也玩个阴的。   另外几个族人都在问:“长老,怎么办啊?出气不重要,咱们先快去救少主啊!”   昌宁道:“没事,不用担心少主。”   他压低了声音吩咐道:“先悄悄告诉咱们的人,找少主的事做做样子就行了,暗中注意现场有没有留下山洞被人引爆的线索。没有就造一个,只管往凌霄派气宗头上栽赃。然后装的着急点,一定要一边找一边哭,听到了没有?”   几名狐族的族人领命走了,昌宁冷嗤了一声。   反正已经知道是姜桡动的手,怎么动的手,那么没证据就给他造点证据出来不就得了。   总之,要闹就把这件事给彻底闹大,今天非得在各大门派面前揭穿这小子的真面目不可,让他们看看,这所谓的新晋天才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   万魔眼是秘境当中最深处的一处洞穴。   舒令嘉听昌宁简单提过几句,说通往此地的道路十分曲折,不易到达,因周围的石壁上长满了形似人眼的花纹而得名,容易扰乱心神,致人生幻。   反倒是姜桡这一炸,给他前往万魔眼开出了一条十分便捷的路来。   舒令嘉顺着系统提供的路径嗖嗖嗖跑了过去,到了一处拐角处,突然一转。   系统看他方向反了,正要提醒,就看见对方径直跑到一面玉璧前面,对着上面清晰的投影照来照去。   系统:【……真的不可爱,我保证反派什么都不会说!】   【大反派那么凶残,怎么可能喜欢小动物!】   听说人类在童年时期留下的阴影最为深刻,大概能变成人的狐狸也是一样。   它可以想象舒令嘉还不能变人的时候在门派中的惨痛过往了。   舒令嘉对着玉璧弓了弓背,做猛兽扑食状,呲了呲牙,做凶神恶煞状,觉得勉强有点威猛了,应该会让对方忘记他上回带蝴蝶结的蠢样。   他这才用爪子将自己的头毛弄得凌乱些,以便显得更加凶恶,然后向着景非桐的方向找了过去。   *   万魔眼外面的道路曲折坎坷,而且处处凶险,但山洞里面却是十分宽敞的。   周围孔雀蓝色的石壁上面折射出幽微的光线,将石纹映亮,如同一双双诡谲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织就梦境。   山洞的地面则由黑色玉石形成,凸起的石头形状诡异,仿佛簇簇黑色的浪花,簇拥起最内侧高处一个天然形成的王座。   空气中仿佛有淡淡的雾气弥散,掩映着王座上的一道白色身影。   正是景非桐。   他斜倚在王座上,一手撑着头,双目似闭非闭,像是正在小寐。   这万魔眼是整座秘境中最为凶险之地,传说被无数双石眼注视的人,极容易陷入到过往与欲望的幻觉中去,面对最让人沉迷而又不敢触碰的内心,再也不愿醒来。   不过自然,对于景非桐这般修为高深的人来说,要中招也没那么容易。   但此时景非桐身处此地,明知其害,却根本没有抵御,而是放任自己陷入到沉沉的幻境当中,看到心底最深处的渴望。   *   ——恍惚间风声飒飒过耳,他正伴着白云御剑飞行,阳光洒在身上,烘的锦袍微微发热,万里长天如碧。   身后有人在同他说话,听语气像是他的随从。   “……小主子,这样一来,您就有师弟了。他年纪虽小,听说天赋却非常高,来历又如此不凡,往后也有人能同您切磋,免得您总是抱怨无趣。”   云间有座山,看起来仙气盈然,风景秀异。   他袍袖一拂,落在山头上,随手将自己的剑扔给身后之人捧着。   景非桐听见自己懒洋洋地道:“有什么可切磋的?师尊收了徒弟,自己却又跑出去,我可没兴趣帮他老人家带孩子!”   那时自己的声音,似乎比眼下更加气盛一些,还带着些不可一世的少年意气。   一语方毕,一柄剑忽然从山后飞出来,“铎”地斜插在他面前的岩石上,剑上深蓝色的穗子微微飘动。   有人语带讥讽,朗朗笑道:“是吗?这位了不起的大侠,往后你是带孩子还是挨揍,咱们就拭目以待。”   ——等等,他是谁?   我该认识他吗?为什么这个声音这样熟悉?   朦朦胧胧的梦境中,一切都好像笼着层雾气,怎么也看不分明。   景非桐心里忽然很焦急,快步向前走去,想要将说话的少年人看个清楚。   然而刚刚迈出两步,天地好像遽然一转,场景瞬变。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感到自己正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仿佛是在养病。   有只手覆在他的额头上又移开,还是方才那个声音,压低了询问道:“师兄如何了?”   “唉,这两日也不见好转,总是醒不过来。”   那个声音便很干脆地说道:“这样,我去灵山上看看,能不能采到什么药回来。你先在这里守着。”   说着,他又要走。   明明只要一睁开眼睛就能看清对方的模样,可眼皮就是有如千钧之重,怎么睁也睁不开。   景非桐心里一急,伸出手在床边一捞,抓住了对方的一片袖角。   “别离开我!”   他脱口道:“我不用吃药,我要你在我身边。”   袖角从他的指间滑了出去。   “啪嗒——”   是一滴雾气凝成的水从洞顶落下,景非桐骤然醒了过来。   他心中犹存着那种梦境里残余的怅惘和恍惚,人却已经本能地生出警惕。   他身陷幻境,会醒,可不是因为刚才那一滴水。   整个山洞都在他的神识笼罩之下,虽然表面听来再无动静,但景非桐却可以感觉到,绝对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声地向自己靠近。   应该是……某种兽,它的软垫轻轻踩在地面上,一步一步,冲王座而来。   残存的温柔在他眉宇间散尽,景非桐漫不经心地掠了下目光,从王座上微微撑起身子,手中蓄积灵力,向着来者的方向看去。   微弱的光线下,只见一只娇小的,纯白的狐狸,迈着优雅的步伐,大摇大摆地跳上了王座。   景非桐:“……”   又是它。   没想到这只小狐狸居然能来到这处秘境之中。   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妖物?傀儡兽?或者就是青丘狐族?   景非桐本来就是个深沉多疑之人,几次的相遇,让他对这只狐狸又是奇怪,又是防备。   他不知道对方又想做什么,便静静看着狐狸崽一直跳到了王座的扶手上。   舒令嘉也很谨慎,询问系统道:“要我做什么?”   他之所以没有贸然凑上去,也是怕景非桐误以为自己意欲加害,发动攻击,于是先在原地站上一会,以表示没有伤害他的意思。   系统看了看小狐狸的体型,觉得他可能想多了。   【请宿主在反派手边小憩一炷香,使反派感到噩梦醒来后被陪伴的温馨。】   噩梦?   舒令嘉微感诧异,没想到以景非桐的修为和性格,竟然还会被梦境困扰。   这个任务不难,他试探着用爪踩了一点景非桐的袖子,见对方没有反对之意,便在景非桐绣着繁复花纹的广袖上趴了下来,静静蜷在他的手边。   景非桐低头看了片刻,发现这只小狐狸竟好像真的只是想找个暖和的地方睡上一觉而已,趴下来就不动了,不觉弯了下唇角。   直到这时,他才觉得自己的脸有点僵,笑意不达眼底就消失了。   景非桐微一屈指,把原本凝着的灵力散去。   ——正好,目前他也不太想动。   上回他摸过这只狐狸的耳朵,已经对于它的靠近不怎么抵触。眼下身边多了这么一个蜷在枕畔的小绒球,感受着他一起一伏的呼吸律动,诡谲之地中仿佛也多了几分夜色的静谧。   景非桐的情绪还没过去,索性将身体重新靠回座椅中,懒洋洋地将一条修长的手臂搭在额前,闭上了眼睛。   他暂时放任自己在半睡半醒的迷朦中回味方才的梦境。   梦中的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见到他,心里仿佛那样快活,又那样苦涩?   就好像曾经无可奈何地,失去了什么无比珍贵重要的东西一样。   这样想着,又一次,脑海中逐渐回荡起嘈杂的心音,而后越来越大。   是心魔,又在这种不合时宜的时刻发作了。   无数人语重叠在一起,几乎要化作实质性的浓稠恶意,像是一条喷着毒汁的巨蟒,慢慢地缠绕上来。   “嘘!别再装模作样了,撕下你那层假正经的面具!真实的你,根本就不是他们眼中那种温和正直的模样。”   “你恨这个世界,一直觉得这里黑暗、冷酷、肮脏,它吞噬了你爱愈性命,视若珍宝的人,你想毁掉这世上的一切!”   “为什么要忍耐?你明明知道,你的实力不止如此,你的恨也不止如此!尽情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好吗?”   “去吧——去吧——”   景非桐骤然睁开眼睛,眸光冰冷,映着周围石壁上万千双同样丝毫不带感情的眼睛。   他在心中冷冷低语道:“是么?”   随着他这冰冷的两个字,那混乱的声音便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一样地打断了,却犹在不甘心地从嗓子眼里发出尖锐地嚎叫,萦绕不去。   景非桐面无表情地重新阖上了双目。   他的心魔一日比一日更加严重了,哪怕便寻良药,却也无法可解。   明明只要他想要,这世间一切珍贵的、罕见的宝物都会被轻而易举地摆在面前,但人生中就仿佛是有什么巨大的缺憾一样,那片空虚怎样都无法填满。   他总觉得有个人在等着自己,可是却连对方姓甚名谁,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为此景非桐用尽手段,甚至不惜来到梦魇之地一探究竟,可惜还是没能看见梦中那名少年的模样。   此时心中寂寂,忽然就觉得,心魔有些话说的并非全无道理。   这世上的无可奈何太多,与其总被红尘牵绊,规则束缚,倒不如尝试着颠覆乾坤。   只要将一切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就再没什么是会离他而去的,想要的人,也总能找到。   景非桐将掌心摊开,又轻轻一握,似乎想要从虚空中重新抓住那片滑走的衣袖。   【一炷香时间到,您的20气运值已到账。】   系统发布了新任务:【与反派击掌,消除与世界为敌的孤独。】   这回的任务都让舒令嘉很容易接受,他毫不犹豫地转过头,正好便见景非桐放在自己身边的那只手微微舒展开,于是伸出爪,在他掌心拍了一下。   受命运迫害的反派和炮灰仿佛达成了某种共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在击掌成功的那一瞬间,舒令嘉立刻感到了一阵神清气爽。   之前一路闯秘境的疲惫一扫而空,伤处的疼痛也消失了大半,舒令嘉简直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根毛都从根部到尖端充满了力量。   他又可以了!   *   景非桐以为自己会再次抓住一场空,却没想到被这样一只柔软、温暖,又毛茸茸的小爪子搭在手上。   虽然也跟梦境中那片柔滑而冰凉的雨缎袖角完全不同……   梦里,梦外。   一个不知名的少年,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   景非桐彻底从虚无的臆想与无端的怨愤当中挣脱了出来,发现自己并不抗拒。   或许只在此刻,他也会需要一点陪伴。   他有些怅惘地叹了口气,低头看见狐狸的时候,还是笑了笑。   “你要干什么?或者是有话想对我说?”   景非桐捏了捏手中的小爪子,微微叹息:“两度相遇,你我莫不是也前世有缘?小狐狸啊小狐狸,你又能不能为我解惑,我梦中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他眉眼生的极好,总给人一种含情脉脉的感觉,此时声音温柔,唇畔含了一缕怅惘,更增添了几分致命的魅力。   可惜这份美色,就也别指着舒令嘉一个给佩剑取名“威猛”的人去欣赏了。   他暂时把爪给景非桐握着,听到又增加了30气运值的提示,连尾巴都忍不住晃动起来。   舒令嘉问系统道:“接下来做什么?”   系统道:【经检测,反派目前心情状态为“轻松,轻度惆怅,明媚忧伤”,今日份治愈已完成,后续任务发放中,敬请期待。】   景非桐伸出手,慢慢摸了摸小狐狸头上翘起来的几根绒毛。   所谓人心难测,有时候,人甚至连自己的心意都看不明白,倒是远不及当一只小动物的好,乖巧,纯粹。   然后便见狐狸忽然翻脸,毫不犹豫地一爪推开他的手,转身下床,跑的头也不回。   景非桐:“……”   算了,动物也有喜怒无常的。   他叹了口气,收回手支着下巴,目送着狐狸跑远。   旁边的墙壁上,慢慢凸起了一个人形,而后一名灰衣人从墙上走了下来,单膝跪地行礼道:“见过主上。”   景非桐淡淡地抬了下手。   这名灰衣人站起身来,低头问道:“主上……可需要属下将那只狐狸抓回来?”   景非桐漫不经心地整理着如同流云般的广袖,只道:“说你的事情。”   灰衣人立刻知道自己孟浪了,连忙道:“是,殿主恕罪。属下方才收到消息,段浩延果然是假死。”   这也是意料之中,景非桐冷冷一挑唇,问道:“人往什么地方去了?”   灰衣人道:“现在他正往西南方而去,属下已派人跟随。”   景非桐微微颔首。   灰衣人又道:“另外,属下还听闻,《杂念丛生剑》的另一半剑谱很可能就藏在段浩延用过的兵刃上。但属下无能,将他的五把剑都一一检查过,并未发现玉简。”   景非桐听了这话,不由看了他一眼,道:“他应该还有一柄冰蓝色的长剑。”   灰衣人低头道:“是,属下再去找。”   那柄剑,他知道在谁的手里。   舒令嘉……   景非桐笑了笑,走下了王座:“不必,下去罢。”   他什么都没吩咐,也没人能摸清他的心思,但听了这语气和缓的五个字,灰衣人却连多一个字都不敢说,弯腰躬身,倒退着离开。   *   舒令嘉虽然是一只利用完反派就扔掉的绝情狐狸,但心中一直对景非桐存着几分警惕。   经过短暂的两次交集,他能看出景非桐此人神出鬼没,心思难料,更多半怀有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绝非易与之辈。   他以最快的速度出了万魔眼,之后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隐在暗处观察。   过了好一会,舒令嘉见景非桐那边没什么动静,这才放了心。   他左行右绕,兜了个大圈子之后,眼看四下无人,往一处石壁后面一藏,恢复成了之前狐族少主明绡的模样,又是一位翩翩少年郎。   舒令嘉整整衣服,坦然从石壁后面转了出来,准备归队收拾姜桡。   不料,他刚一抬头,便看见迎面有个人,也鬼鬼祟祟从另一边探出了头来。   两人碰了个对脸,差点撞上,同时瞪大了眼睛。   看清面前之人的那一刻,饶是以舒令嘉的性子,也不由脱口低喝道:“你怎么——”   对方藏匿良久,好不容易才冒头,显然也没想到能在这个鬼地方正面撞上人,同样被舒令嘉吓得不轻。   他回过神来之后,抬手就是一掌,掌中夹着暗器,十分刁钻毒辣,竟是直接就想要人性命。   咫尺之间,舒令嘉旋身折腰一避,袖子如同流云一般扫出,携杂劲风,横扫而去,身体优美之极。   一掌劈空,掌风中夹的毒针则被舒令嘉硬生生反震了回去,那人立刻意识到他不好对付,转身就跑。   舒令嘉落地站稳,看着对方的背景,眯起眼睛。   此人正是段浩延!   从长相到招式,以及这副熟练逃跑的样子,都足以让舒令嘉确定自己没看错人。   他果然没死,景非桐到底在搞什么把戏?   难道这就是主角的专属剧情吗?   果然是一步一离奇,步步有惊喜啊! 第21章 瘦骨香桃   舒令嘉稍稍踟蹰了一下, 这时忽然有个极为洪亮的声音,中气十足地在他耳边大声吼道:“你没有好奇心吗?赶紧追啊!”   这一声简直能把人活活震聋,舒令嘉不由将头一偏, 回身看去。   只见一名十六七岁的俊秀少年在半空中飘着,满脸都是焦急暴躁之色,正瞪着他。   这少年面目陌生,但他身上的蓝衣跟威猛剑的颜色一模一样, 正是威猛剑的剑灵,也就是段浩延那个倒霉催的亲生儿子。   之前他报仇的时候也露过一面, 但那时剑灵的身体还是半透明的, 整个影子也模模糊糊,没过几天, 恢复的倒是快, 现在已经很有人样了。   舒令嘉道:“威猛?”   剑灵发现段浩延竟然没死,本来就急,被叫了这么一声, 更是七情上脸, 火冒三丈。   “我有名字!你管剑叫威猛就算了,叫我段瑟!”   他总算把这句话喊出来了,顿时感到身心一阵畅爽。   原先因为讨厌段浩延这个混账老爹,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但是见识到舒令嘉的取名水平之后, 段瑟才发现果然凡事都怕比较。   ——没有最烂,只有更烂啊!   舒令嘉一时未置可否,看来对威猛还是十分情有独钟。   此刻不是辩论的时候,段瑟暂时忍气吞声,又着急地催促他:“我用我的姓担保, 刚才那人绝对就是段浩延!他没死,你快追啊!”   舒令嘉奇怪道:“我追他做什么?又不是我爹。”   段瑟急道:“故事里不都是这么讲的吗!一个大侠在路上看见奇怪的事情,是一定要尾随过去探个究竟的,然后惩奸除恶,行侠仗义,开启一段传奇的故事,拯救这个肮脏的俗世!”   “……”   舒令嘉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漠然道:“不是大侠,不感兴趣。”   段瑟气道:“天呐!这是一只狐狸应该有的说话风格吗?真冷漠!那你就当帮我个忙呗,我一把天下无敌的盖世神剑为你所用,难道你不应该帮我解决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问题吗?!”   舒令嘉没理他,也没停步。   段瑟道:“你再这样,以后打架别想让我干活!”   舒令嘉眼皮都不抬,说道:“随便。别忘了,你已经认主,所以你只能当我一个人的剑灵,但是我可以拥有很多把剑。”   段瑟差点被他气到升天。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发现舒令嘉七拐八拐,竟然找到了出口,然后直接飞身而起,闪出了秘境。   段瑟一怔,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舒令嘉屈指结印,在空气中点了几下,顿时有一道亮银色的线浮现出来。   段瑟道:“……啊,追踪术?你刚才在段浩延身上下追踪术了?”   舒令嘉道:“是。”   段瑟道:“那,那你刚才故意气我?”   舒令嘉道:“嗯。”   段瑟:“嘿!”   舒令嘉忍不住笑了:“行了,走不走,走就快点。”   段瑟白嚷嚷了一通,这会自己一想,也又是生气又是好笑,身形一晃,缩回了剑里。   舒令嘉便顺着段浩延离开的路线追了出去。   两人都是脚程极快的高手,这一追一逃,很快便出了青丘。   方才的秘境之中极尽阴暗诡谲,一出了山洞之后才陡见天光大亮,春色明媚。   舒令嘉眼见段浩延的身影已经过了河堤,也不用御剑,一提气便从湖面上直掠而过。   身畔柳丝轻扬,青山叠翠,足下湖水澄澈,倒映云天,美不胜收。   眼看前方人影愈近,舒令嘉足下不停,袖风一扫,平静的河面上顿时掀起一条水龙,直冲着前方卷去,势要将他拦住。   就在水龙堪堪出水之际,前方的桥洞下面,竟然划出来了一条小船。   船头坐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手持横笛,悠然而奏。   舒令嘉出手的时候早已经用灵识探查过了,一整片水域上明明再无他人,这条船简直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带着股诡异之气。   舒令嘉眉头微蹙,反手下压,水龙反落入水,在四周激起漫天水花,小舟剧烈摇晃起来。   那舟上之人收笛跃身而起,身形飞掠,灵气涤荡,一股寒意陡升,两人之间的水珠瞬间化作万千冰凌,向着舒令嘉掠去。   此人绝对是少见的高手。   舒令嘉目光一冷,反手拔剑。   剑刃在日光之下闪出一线冷芒,随即全然出鞘,无数道剑气瞬间迸散,与迎面击来的水珠兵刃交织成网,横亘在二人中间。   少倾,坚冰碎,水珠溅,流光一爆,河水荡涤。   舒令嘉势如破竹,踏水前掠,两人同时落在小舟之上。   身形交错瞬间,舒令嘉的剑锋划向对方腰间,眼看只有毫厘之差,竟被那人硬生生攥住了手腕,使他分毫不得寸进。   舒令嘉毫不停顿,左手一拳向着对方胸口击出,那人也同样抬起另一手相接,手掌包住了他的拳头。   舒令嘉挣了一下没挣动,只觉得手臂一酸,心中微惊,没想到对方还是个这么硬的茬子。   但他的心思转的极快,见此人将自己制住之后,两只手便也同样无暇他顾,顿时来了主意。   满天水雾之间,舒令嘉抬起头,吸气冲着面前的一滴水珠一吹。   那枚水珠便陡然反向飞出,向对方眉心打去。   舒令嘉在僵持中倏出奇招,便算是制住他的这位高手也猝不及防,偏头躲避,头上的斗笠却掉了下来,露出一种俊美逼人的脸。   舒令嘉看清了对方的样子,一怔过后,心里顿时一声冷笑。   ——拦他的人,竟然是景非桐。   方才还在秘境当中,这会倒是跑他前面来了,蹿的可真够快的。   以景非桐的心机,段浩延没死这件事他不会不知道,或者说很有可能就是他设计的。这家伙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就算是当狐狸的时候能从他身上得到一些气运,也不代表舒令嘉便会因此对这个人产生什么亲近和信任的感情。   景非桐毕竟是整本书中最后意欲灭世的反派,他的内里绝不会像表面那般温润无害。   舒令嘉还记得目前自己是易容成了狐族少主明绡的模样,按理说和景非桐应该是从未见过的。   他问道:“阁下是什么人?请问为何挡我去路?”   景非桐还抓着舒令嘉的手,没有作答,似是在这种时候出了神。   带着杨柳香气的微风吹过来,将刚平静下来的河水上漾起浅浅的波纹。   片刻之后,景非桐才笑了一笑。   他沉默的样子像是含着某种迷惘的痛楚,而一开口,便是春风吹绿漫山翠色,重新牵起遍地风流。   “我瞧着今日天气晴好,本想体会一下独自泛舟赏景的乐趣,只是刚刚上了船,便看见一道人影从我面前闪过,还意欲伤人。”   景非桐将舒令嘉放开,摊开手掌,把一样东西递到他面前:“当时我被此物偷袭,追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兄台,故而出手。看来……是误会了?”   舒令嘉看了一眼景非桐手里的东西,只见是几枚淬了毒汁的银针,针尖处微微泛蓝。   他无从判断这是不是段浩延的东西,但威猛在手中颤了颤,似乎认识此物。   舒令嘉稍一感应,发现自己下在段浩延身上的追踪术已经不见了,心中猜疑更深,冷淡地说:“我也是在追这个人,若不是阁下出手,怕是现在人都被抓住了。”   景非桐歉然道:“那可真是不好意思。既然如此,不如我将功补过,陪着兄台去将这人追回来吧。瞧他出手如此阴毒,两人相互照应着,或许也可稳妥一些。”   他语气不疾不徐,说话时微带笑意,显得风雅从容,十分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舒令嘉道:“尚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景非桐拱手笑称:“景非桐。”   舒令嘉倒是真没想到对方会以真名见告,打量着他挑眉笑了一下,也拱了拱手:“原来阁下便是碧落宫的景殿主,倒是我方才失礼了。在下青丘明绡。”   “狐族少主……”   景非桐莞尔,略低了低头,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有,抬手道:“明少主,请。”   两人各有思量,又对对方都有些提防和猜忌,表面上倒是客客气气的,一同去找段浩延的踪迹。   舒令嘉隐隐觉得,景非桐好像是故意纵容了段浩延的假死,又是故意把他放了出来。   如果排除“景非桐暗中恋慕段浩延多年,不忍下手还他自由”这种猜测,那就是景非桐想靠段浩延去寻找什么东西了。   既然对方主动邀约,怕是也有看着他的意思,舒令嘉索性就彻底瞧个究竟。   毕竟不管是不是待见这个人,他都得承认,待在景非桐身边有个最大的好处,那就是不需要担心自己会灵力耗竭变成狐狸,随用随补,简直像是穷小子突然暴富一样,畅快极了。   两人很快到了距离青丘最近的一座城外面。   景非桐仰头看了看城门最上方刻的“芜城”两个大字,目光微微一亮。   他对舒令嘉说道:“明少主,这里没有其他的路,那人多半进城了。咱们一起进去看看?”   舒令嘉似笑非笑,道:“可以。”   他此前从未来过青丘,自然也没有进过芜城,这座城受狐族庇佑,又盛产各种奇珍异草,来往商贩甚多,倒是十分繁华热闹。   没走出去多远,舒令嘉便看见自己左手边的一座墙上,贴着张认尸的告示。   几个人围在旁边议论:“真是可惜,小伙子长得这么俊,结果年纪轻轻的就没了。”   “听说是睡着睡着就再没醒过来,这种情况多半是有什么隐疾,也是命啊。”   世上日日有生死,一名年轻人的去世,虽然值得惋惜,但并不稀罕。舒令嘉之所以多看了几眼,是因为人群中站着一名粉衣女子。   她相貌清秀,高挑个,身后背着把长剑,神色专注地瞧着那幅画像。那神情空空洞洞的,却也不见如何伤心。   舒令嘉注意到的是她的佩剑,这柄剑应是所有凌霄弟子初入门时统一分配的,等到剑道小有所成,才会有资格拥有专属于自己的剑。   但他在气宗没见过这姑娘,不知道是不是心宗弟子。   这粉衣少女身后还带着几名壮汉,瞧上去像是雇佣的镖师,她驻足片刻,便上去揭了画像,冲着那几个人说道:“走吧,跟我去领尸,再帮我送到青丘去就行了。”   一名壮汉接过画像,同时挥手驱散了围观的人群,高声道:“都让开,别挤了!死人画像有什么好看的?”   原本碍于角度,舒令嘉没看见那幅画像上画了什么,直到官差过来,周围的人纷纷散开,那幅被揭下来的画像才在他面前一闪。   舒令嘉猛然一怔。   他发现,画像上面所画的那个人,竟与自己易容的这张脸一模一样!   这具尸体,是……真正的青丘明绡?   之前昌宁让舒令嘉扮成狐族少主的时候就说过,族长明绮沉睡不醒,真正的族长之子下落不明,为了让族人们安心,他找了一名叫做明绡的狐族少年,从小就假当成少主养大。   但明绡也不经常在族中,最近昌宁一时没有他的消息,这才找了舒令嘉救急。   所以……狐族之所以找不到明绡,是因为他已经在外发生了不测?   “明少主。”   正好这时,景非桐也转过头来,对他说道:“既然没有头绪,不如咱们去那边的酒楼上看看,打探一下消息如何?”   舒令嘉的第一反应就是不能让景非桐看见那幅画像,于是在对方转头的同时,下意识地一侧身,挡住了他的视线。   两人之前并肩而行,距离本来就不远,舒令嘉这样把身体一侧,就离的更近了,倒仿佛是他主动向着景非桐往前迎了一步。   景非桐回头时,正好望进了舒令嘉的眼睛。   这一瞬,他顿时把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忘了个干净。   两人对视着,气氛有些莫名的古怪,像是猜疑,又像是暧昧。   片刻之后,舒令嘉若无其事地往后退了一点,抬起手臂,向着酒楼的方向示意:“也好,请。”   景非桐定了定神,莞尔一笑,点头道:“好。”   转身之际,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向左侧一扫,又收回去了,唇畔扬起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微弱弧度。   舒令嘉稍慢他半步,在景非桐背后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们两个都是修行之人,早已辟谷,俗世饭菜不吃饿不死,吃了也无所谓。   上了酒楼后,两人随便点了壶酒,并着几样点心,便坐了下来。   景非桐给舒令嘉斟了杯酒递过去,舒令嘉接在手里没喝,转了转杯子道:“景殿主,你有没有觉得这城里有些奇怪?”   景非桐道:“哦?”   舒令嘉道:“大凡修士、精怪与普通人之间都是互有领地,来往极少,但我瞧着城中,各种妖族、修士、百姓鱼龙混杂,竟好像司空见惯一样。倒是怪事。”   景非桐见他不喝自己倒的酒,笑了笑,端起酒杯啜了一口,却没有直接回答舒令嘉的问题。   他道:“明少主,你乃是狐族族长明绮的独子,那应该也知道狐族曾经发生过……一些事情吧?”   舒令嘉不动声色:“我打记事起母亲便是沉睡状态,自幼也不在族中长大。狐族的事有些听说过,有些便不甚了解。不知你指的哪一桩?”   他这话说的模棱两可,景非桐含笑,给面子的把话接了下去。   “我指的是——如意神君,纵无心。”   舒令嘉蓦然抬眸。   纵无心,虽然他没见过此人,但也知道这个名字在数百载之前是多么的令人心惊胆寒,闻之色变。   当年他的出现,在无数的典籍中被人评价为是灭世之兆。   纵无心虽然被人称作是“如意神君”,但他却并非神明,而是魔种。   在天地混沌初开之时,女娲造人,于泥土中注入灵智,但与此并生的,便是人心中难以摒除的贪欲恶念。   这样负面的情绪,有些被封在了人的躯体当中,有些则散逸到了混沌鸿蒙之中,与世共存,甚至久而久之,进化出了形态,被人称之为魔魇。   魔魇起初只是由各种负面情绪凝汇而成,他们凭借生存下来的本能催生人心中的恶念,占领人的躯体,彼此之间也会互相厮杀吞噬。   而纵无心从千万魔魇中诞生,如同被养出来的蛊王。   他拥有自己的思维与灵智,外表看起来同人无异,但他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擅长发现别人内心的黑暗并加以操控,只要心志动摇,就有可能成为他的奴隶。   当所有人都被欲望、仇恨、爱念蒙蔽双眼,臣服于魔,便是乱世之时。   这是世上最可怕的瘟疫,纵无心就是瘟疫之源。   偏生他每每蛊惑人心之时,还十分喜欢以光芒万丈的神明面貌在人的美梦中出现,因此被民间百姓们称为“如意神君”。   此人身上的各种传言不胜枚举,只消听见他的名号,舒令嘉都仿佛能感到一股令人窒息般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他问道:“我母亲的沉睡与纵无心有关系?”   景非桐道:“当年纵无心祸乱人间,经过好一番恶战,才被各族联合起来封印,但他被封的时候释放出了七大劫,让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沾染上了一些。”   “目前所知道的,是佛家澄心禅师和凰族青盏仙君遭遇死劫,百年之前已经殒身殉道,令慈明绮族长遭遇情劫,失踪多年,将你带回之后便陷入了昏睡,至今未醒。”   听到这里,舒令嘉忽然明白了景非桐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   ——当初说段浩延私下与魔勾结,触犯门规,这才被心宗到处通缉,如今看来,这魔指的恐怕就是纵无心。   如果当真是这样,那段浩延可以说是胆大妄为到了极点,连这样的人都敢去招惹来往,也怪不得心宗震怒了。   景非桐看着舒令嘉,又道:“当时参与的人还有西荒二老,嗔门门主吴新儒,佛门清泓法师,气宗掌门何子濯等,不过到目前为止,他们尚未应劫,但日后会遇上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此事年代久远,涉及到纵无心,众人又通常都讳莫如深,舒令嘉从不知道何子濯竟然也参与了这件事,闻言一惊。   他知道自己当时的脸色肯定微微地变了,若不是易容,只怕更加明显。   他微垂眸掩饰了一下:“原来如此。”   “封印之地跟青丘的距离很近,当年双方激战时,芜城曾被纵无心占领过一段时间,其他族前来救援,所以才有了如今这样的局面。”   舒令嘉道:“所以我们要追的那个人来到这里,说不定也是与纵无心有什么牵连了?”   景非桐笑了笑:“那……就要查一查才知道了。”   舒令嘉哈哈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景非桐一眼:“景殿主,您可真是热心。半路随便遇上这么件意外,都得跟着关切一番,看来碧落宫的宫务也不怎么繁忙么。”   景非桐浅笑道:“明少主不也是一样?虽然之前并不清楚明绮族长是因何而沉睡的,你见到可疑的人,还是主动追了上去,热心肠啊。”   他故意很有深意地停顿了一下,伸筷子去挟碟子中的一块绿豆糕:“斩妖除魔,匡扶正道,正是我辈的责任。纵无心至邪至恶,我既然见到了,又如何能任由明少主犯险而置之不理呢?”   舒令嘉道:“犯险?呵,这算什么险?景殿主这话说的,有点瞧不起人了。”   他的筷子也恰好伸了出去,同样在景非桐要夹的那块绿豆糕边缘一点,略扬了下颌,看着景非桐。   景非桐的动作顿住,说道:“明少主,凡事讲究先来后到,你换一块吧。”   舒令嘉道:“嗯?先来后到。不是应该……能者得之吗?”   他说着,左手在桌面上一拍,这下劲道用的极巧,满桌的食物中,只有那块豆糕弹了起来,飞上半空中。   舒令嘉同时筷子一斜,点向景非桐手掌边缘的后溪穴。   景非桐道:“唉,不过为了口吃的,这可就伤和气了。”   他说话时舒缓带笑的语气都没变,手中招式却快如闪电,翻腕一架,攻守兼备,避开舒令嘉点穴的同时,用自己的筷子夹住了他的筷子。   舒令嘉将两根筷子一撑,挣开景非桐,顺势抬手朝着半空中即将落下的绿豆糕夹去,冷笑道:“你我之间,有和气可言吗?”   眼看他即将成功,这时,景非桐屈指一弹,将一滴酒水如暗器般冲着舒令嘉的手腕弹去。   他这一招,跟之前舒令嘉在河面上打掉他斗笠的招式有异曲同工之妙,此时正好还了回来。   可见这家伙看着温润如玉,实则小肚鸡肠!   舒令嘉侧手一闪,仅仅差了毫厘,景非桐立刻趁势将那块绿豆糕接住。   他虽然赢了,但也忍不住由衷赞叹了一句:“好俊的功夫。”   景非桐道:“只是不像狐族少主能使出来的。”   舒令嘉眼见输了,索性把筷子往桌面上一拍,挑眉道:“点心会变石头,死人都能复生,这世上怪事多了。怎么,我功夫好一点,碍了你的眼?”   景非桐正要将那块绿豆糕送入口中,忽觉不对。   他将筷子移开,低头看去,发现软糯的点心已经被化石术变成了一块石头。   景非桐:“……”   舒令嘉这才拿起方才晾在一边的酒杯,仰头干了,笑吟吟地说:“费心抢的,怎么不吃啊?”   可以看出来,他是真心实意地恨不得把景非桐崩掉大牙。   这不过是个小把戏,但景非桐身份特殊,打生来旁人对他的态度便不是畏惧就是恭敬,还从未被这样恶作剧一般地戏耍过,一时甚至不知道应该还击还是恼怒。   但他抬头看着舒令嘉冲自己笑,脸庞微微扬着,如玉石雕就,笑容在阳光中晶莹发亮,看起来那样肆意而痛快,无法无天,坦坦荡荡。   景非桐忽然升起一个念头。   他觉得舒令嘉平时也一定很招身边的人喜欢。   因为在这个人身上,有种大多数人已经失去的,但又十分向往的纯粹和热烈。   景非桐瞧瞧舒令嘉,又瞧瞧自己的筷子,索性将那块石头往桌子上一扔,也不由大笑道:“好吧,好吧,是你赢了。”   他闭目摇了摇头,说:“我承认,段浩延确实没死,交到心宗的尸体并不是他。”   他们两个都是聪明人,若非景非桐方才已经看到了那幅认尸的画像,他后面不会试探舒令嘉是否了解狐族往事,更评点他的身手。   而舒令嘉那句“点心会变石头,死人能够复生”,更是几乎点破了两人之间装模作样的那层窗户纸。   事到此处,彼此之间的伪装都已经在对方眼中掉的差不多了。   舒令嘉也没想到景非桐被整了一下,居然还笑的挺开心,他原本板着脸,此刻倒觉得自己小气无聊起来,也忍不住笑了。   舒令嘉回手在自己眉心一抹,恢复了本来的样貌。   景非桐本就是玲珑心思,几次跟舒令嘉切磋交谈下来,已经对对方的招式路数和性情1为人都有所了解。   此刻他看见果然是舒令嘉,都已经不甚惊讶了,倒是因为这张骤然显露出来的绝世容颜而稍稍晃了下神。   景非桐道:“舒师弟,又见面了。近来你我真是有缘。”   舒令嘉心道那你是不知道之前那只狐狸也是我,不然,哼,更有缘。   他挑了挑唇,说道:“不过帮朋友个忙,所以暂时乔装罢了。只是没想到还能看见段浩延活蹦乱跳地冒出来,可是把我给吓坏了。”   舒令嘉随手将威猛化出来,放在桌上:“师兄也知道这剑的来历。段浩延毕竟是我剑灵的生父,我当人家的主人,也不好不跟上来看个究竟。”   看到舒令嘉的佩剑,景非桐猛地想起来之前下属同他说过,“杂念丛生剑”的另一半剑谱很有可能就藏在这柄剑中,他找这东西已经找了许久。   景非桐移开目光,说道:“一开始,我也以为段浩延确实已死,但他当初跟纵无心有所来往,也学过不少魔功,身上亦有可能藏有对方曾经留下的东西,我便令人暂时将尸体存放了几天,不料他倒是自己‘复活’逃跑了。”   舒令嘉道:“是吗?以碧落宫守卫之森严,段浩延竟然有那个本事逃出师兄的手掌心?”   “段浩延当时不是假死,他确实心脏碎裂,气息已绝,复生的办法应该是生前修炼了某种保命的邪术,撑不了太久,所以只要他还想活,就必然会寻找能够维持这种邪术的方法。”   景非桐笑了笑:“所以我想看看他打算去往何处。芜城当初曾被纵无心占领过,段浩延又跑到了这里,你说巧不巧?”   舒令嘉听他说的实在,稍稍思索,便点了点头。   而正在此时,旁边忽然有个盘子照着他这边就飞了过来,眼看就要砸在舒令嘉身上。   旁边不少食客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惊呼起来。   舒令嘉看也不看地抬起手,一根手指顶着盘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化消来劲,然后反手甩了回去。   那盘子便又平平稳稳原路飞回,落在邻座桌面上,整个过程连一滴菜汤都没有洒出来。   周围的客人哄然叫好,还有人见到接盘子的竟是位如此俊俏的公子,起哄似的拍起了巴掌。   舒令嘉眼皮都没抬一下,垂眸喝了口酒,向邻座看了一眼。   他发现那里坐着的,竟就是自己之前在认尸画像之前看见的粉衣女子。   景非桐也瞧见了她搁在桌边的佩剑,问道:“这位是凌霄弟子?”   舒令嘉道:“看剑或许是吧。我没见过,不知道是心宗的还是气宗的。”   他们两个分别是心宗和气宗的门面,凌霄的普通弟子们无有不识,平日提起来都是一脸的钦佩敬慕,但这姑娘却好像哪个都不认识。   她见差点砸到人,离座起身,走到舒令嘉面前,似是要给他赔不是,但尚未来得及把话说出口,一名身材肥胖的妇人已经一把将她拽了回去,斥道:“死丫头,你跑什么!”   粉衣女子扯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没扯回来,不耐烦地道:“你到底想怎么样?都砸到人了!还嫌丢人丢的不够吗?”   她这话一说,那妇人立时便恼了,拍着桌子叱骂道:“怎么说话呢?我是你娘!生你养你,如今你翅膀硬了,还敢顶嘴了?我且问你,你到底做了什么?你弟弟如今病的都下不来床了,你倒是活蹦乱跳的!没心肝的东西,哪来的脸还在这里吃吃喝喝!”   粉衣女子一开始还忍气听着,见她说个没完,终究也是忍无可忍,抬手将那妇人推了个跟头:“你别拽着我不放!”   她毕竟是修行之人,力气远胜寻常百姓,那妇人大概没想到女儿竟会动手,一跤摔倒,整个人都懵了。   她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嚎起来:“没天理了,当闺女的敢打亲娘,你这条命都是我给的,如今有家不回,还动起手来了,快让这周围的乡亲百姓评评理!真是没良心的贱蹄子!”   从小到大,这些谩骂指责也不知道听了多少,之前这妇人叱骂的时候,粉衣女子虽然不耐烦,倒也不怎么生气,直到听见她说“你这条命都是我给的”,方才眼圈一红。   她非但不去扶起那妇人,反倒退后两步,冷冷地说道:“你给我的命我早已还你儿子了,眼下还想再骗我回去再被你吸血?如果说你觉得从小吃苦受累,挨打挨骂就是你对我的好,那我也告诉你,没人是傻子。”   “你以为你哭哭闹闹我会在意吗?你算个什么东西,就算你死了,我都不可能再回那个家!”   她说完之后,朝着那妇人的裙角啐了一口,拿起剑来,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那名妇人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老手了,从未想过女儿如今竟会不吃她这一套,坐在地上愣了片刻,也顾不得装了,连忙在周围客人鄙夷的目光下爬起身来,就要追出去。   跑堂的伙计见状,连忙过来拽住她:“等一下,这位夫人,你方才砸了两个茶杯,好歹赔了钱再走。”   那妇人没想到闹事不成,居然还得自掏腰包赔偿损失,简直懊恼的心头滴血,跟那伙计吵嚷起来,直到酒楼的护院出来了,这才只得不情不愿地掏了钱。   景非桐和舒令嘉在平日都不是好热闹的人,此刻却破天荒地一起看完了这场闹剧。   舒令嘉目送着那妇人哭骂着离开,转头见景非桐若有所思,便屈指在桌上敲了一下。   景非桐转头看他,舒令嘉问道:“景师兄有何高见啊?”   景非桐失笑,摇了摇头,答了他的话:“我看她身上的阴气很重。”   舒令嘉道:“你听她方才说的话,什么‘命已经还给你儿子了’,‘不会再回去被你吸血’,说得好像已经死过一回似的。”   他们两个人查的就是段浩延假死一事,自然对此很是关注,更何况这女子又是凌霄弟子,身上居然会出现这种情况,就更令人惊讶了。   景非桐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地府当中有个地方,名叫还阳司。”   舒令嘉道:“哦?”   景非桐道:“如果阴差勾魂的时候出了岔子,不小心将阳寿未尽的人给勾走了,就要到还阳司重新将那人的魂魄塞回到躯壳之中。那地方阴冷如极寒之地,只能见到用白色骨蜡燃起的绿光,人的尸身放进去,可以……”   他说到这里,声音忽然停了。   同时,舒令嘉也比了个“停下”的手势,说道:“先等一下,我提个建议,说事情就好好地说,不要故意周围弄得这么冷,也不要在我背后吹阴风。”   景非桐疑道:“不是你干的?”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在他们的对视中,整个酒楼陷入了一片漆黑。   那个瞬间的感受非常微妙,舒令嘉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一片柔和的水中,周围是不断浮动的水波,轻柔而缓慢地涌过来,将他淹没。   那种极致的寒冷,使全身上下都产生了触冰般的战栗,而周围感觉不到半点人气和声音。   舒令嘉的一只手臂还搭在桌子上,此时手下意识地向前伸了伸,然后便触到了另外一个温热的指尖。   舒令嘉的动作微顿,在意识到对方是景非桐的同时,听到系统说了句【气运值:+2】。   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可加的,虽然数额不多,舒令嘉还是有种意外捡了钱的感觉。   随即,四下又微微亮了起来,两人同时收回手,结束了这一次无心的触碰。   舒令嘉将目光向着周围一扫,发现整座酒楼大堂都已经完全变了样子。   在大堂的正前方摆放着一个一人多高的神龛,以红纱和以大簇大簇的白花装点,周围站着不少面带微笑的纸人,团团拱卫。   里面的神像若隐若现,看不清供奉的是哪路神仙,倒是那纱上的红色看起来十分沉暗,如同刚刚干涸的血色一般。   下面则是一排排长条状的桌椅,横竖都是九列,摆放的整整齐齐,每桌上都放着一只骨蜡,正幽幽燃烧出绿色的火苗,将桌边食客的脸也映出一片惨绿的颜色。   舒令嘉和景非桐就坐在最正中的位置。   舒令嘉玩味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凑近景非桐,低声问道:“师兄,这就是——还阳司?”   景非桐这辈子头回发现自己居然还有乌鸦嘴的潜质,一时无言以对,只能笑笑。 第22章 归梦云屏   奇怪的是, 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坐在这里的其他人面对如此诡异的场景,却似乎并无惊讶之色, 全都面色忐忑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像是在翘首期盼着什么。   不多时,只听三声梆子响, 神龛两侧—男一女的两个童子纸人的眼睛忽然转动起来, 然后竟然一步步地从神龛前走了下来。   那男童僵硬地抬起了手臂,指着左侧第一座的三人道:“常雨,常传,王翠娘。”   他的声音也非常粗粝僵硬, 就好像两片砂纸互相摩擦似的,涂的通红的脸蛋上带着笑容, 这场景实在诡异万分。   那一桌上被点到名字的三人表情惊惧, 但还是强作镇定地站了起来,—人提了—串纸钱, 分别在大厅的三个角落处走去。   常雨和常传都是年轻小伙子,那唯一的—名女子王翠娘则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   她当先走了两步, 忽然被常雨一把拽住,低声道:“姨母……”   他的眼睛通红,仿佛随时都要哭出来似的,王翠娘则只是冲他笑了笑, 小声催促道:“快点。”   舒令嘉便注意了—下她, 发现她站到了大厅西侧的那一角,手里紧紧攥着—串纸钱,神情激动又不安。   三人站好之后,那女童“梆”地一声敲了下手中的锣, 高声道:“—轮转,纸钱撒,坟前香烧。”   她的声音尖细而悠长,说完之后,三个人便各自撒了—把纸钱,然后向前走了几步,转到了自己前方的下—个屋角处。   那纸钱纷纷扬扬地落下,半空中便燃成了灰烬。   “二轮转,丧歌起,哭声惊宵。”   三人又转了—圈,四下似是有隐隐的哭声传来,却又飘飘渺渺的听不真切,反倒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三轮转,坟土拱,人鬼难辨。”   景非桐忽然低声道:“多了—个人。”   舒令嘉轻点了下头。   只见三人随歌谣而行,绕着房子不停变换位置,也不知是具体何时,他们走着走着,人影就变成了四个。   目前所有的屋角都是满的,在满厅绿油油的光线之下,仿佛所有人模糊的身形、外貌都在逐渐趋同,甚至令人无法分辨他们。   随后,那女童尖锐的声音再—次幽幽响起,像是某种利器,划过每一个人的心头。   “四轮转,阴阳倒,生死替命。”   完全封闭的大厅中,—阵风,倏然掠过。   屋角的四个人僵立不动,而后,王翠娘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我活了?我……这是怎么回事?”   东侧一角正是方才新多出来的那个人,他愣愣地低头打量着自己,随后才看见了倒下的王翠娘,这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娘!”   他失声叫了起来,冲过去一把将王翠娘抱住:“谁让你来换我的!我答应了吗?你怎么这样?娘,你醒醒,咱们换回来!”   那名女童尖声道:“仪式已成,莫要纠缠!快送魂魄回体!”   他们……竟然在通过这种古怪的仪式以命易命,而且还成功了!   饶是舒令嘉和景非桐都出身名门,见多识广,也从未听说过还能这样做。   眼见那个被救回来的人哭天抢地地不肯松手,但还是被家里人硬扯走了,舒令嘉的脑海中也忽然闪过—个场景。   仿佛是在什么时候,他也曾这样抱着—名女子,怎么也不愿意松开。   印象中,对方的手轻轻划过他的额头,拂开碎发,声音轻快又温柔:“娘还要去找爹爹,你先走……爹和娘都想让你好好活下来,你要听话,啊?”   舒令嘉用手揉了揉太阳穴,低声道:“这里究竟是做什么的?”   眼前的—切,让他几乎又要怀疑自己像之前进入段家的鬼宅—样,误入了什么幻境了。   可是从方才坐下开始,舒令嘉就用了不下十余种方法来破解,证明了面前的所见绝对是如假包换的真实世界。   这时又有—桌人被点到上场了,舒令嘉旁边的—人听到他的话,有些奇怪地看了他—眼,问道:“你都来到这了,还不知道来干什么?”   舒令嘉道:“我……知道。但还是觉得太过神奇了,—时难以相信。照这样,所有人的命都可以用来交换,那么这个世道岂不是就要乱了。”   “小伙子,你以为谁想换就能换?想得美。有几个人愿意把命给别人?”   那人道:“做这件事,必须得心甘情愿,而且交换的或是血亲,或是一心挚爱之人,为了钱卖命的也不成,又哪里是那么好找的。再说了,还得有完整的尸体呢。”   景非桐—直没说话,忽道:“只要以命换命,出于至诚,当真便能使逝者复生?复生之后还能好端端地如同常人—般过活?”   他说话的样子依旧是惯常的优雅温文,但舒令嘉却从那语气中听到了—丝热切与期盼。   这种感情竟然会出现在景非桐这样一个人的身上,甚至令人觉得有些违和。   舒令嘉看了他—眼,说道:“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肯定是要有代价的。”   旁边那人说道:“那是啊。比如换命的人还能活二十年,那被救醒的人就只能续命十年,剩下的十年寿数,就是交给这里的报酬了。”   “啊……”景非桐暧昧地应了—声,说道,“仅仅如此吗?”   他们正说着,忽然听见旁边传来了—声大叫:“ 不,我真的受不了了,我真不想干了!”   这—嗓子让所有人都看了过去,只见—名年轻男子靠在墙角处,浑身颤抖着,喊完这句话之后,竟然直接蹲了下去。   他死活不肯再往前走,害怕到了极点,竟然呜呜哭了起来:“我不行,对不起,我怕死,我不换了!”   辅助他站在另外两个墙角处的是一对老夫妻,见这年轻人如此,那位乡绅打扮的老先生不觉皱眉。   他怒道:“褚杰!若非你将那青楼女子带回家来大闹,我女儿怎会情绪激动,难产而亡?你口口声声说悔恨不已,想要赎罪,我才放过了你的家人,此时你却又要反悔?”   “能不反悔吗?原本就是你逼我来的!我来也是个死,不来也是个死!”   褚杰大声道:“你们愿意找谁就找谁去吧,我又不是故意害她的,我受不了了,我得走!”   他们在这里吵吵嚷嚷,那纸做成的男童与女童却是连动都没动一下,女童仿佛充耳不闻似的,继续道:“三轮转,坟土拱,人鬼难辨!”   褚杰不等她话音落下,离开墙角,转身就跑。   那男童见状,眼中精光—闪,陡然狂吼道:“契约已成,怎可毁约!”   他的头从脖颈上骤然飞了下来,冲着褚杰而去,竟—口咬在了他的喉咙上   褚杰短促地惨叫一声,随即就喊不出来了。   男童用力咬着他的脖子,大口大口地将鲜血吞落腹中。   当他的头重新飞回到脖子上的时候,褚杰软软地倒在地上,全身抽搐—阵,彻底断气。   他的岳父岳母眼睁睁地看着这—幕,当场便晕了过去。   那男童吸饱了血,脸颊上画着的两团红晕愈发鲜艳,大声说道:“毁约,该死!”   这—连串的事件都发生的极为突然,也极快,人在惊恐到了极点的时候反倒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周围满座无声。   每个人都僵硬地坐在位置上—动不动。   舒令嘉听见有什么东西“喀喀”直响,转头看了—眼,发现是方才同自己说话的那个邻桌人的牙关在响。   眼看众人都老实了,那男童冷笑—声,说道:“继续!”   舒令嘉忽道:“等—下。”   所有人都用一种“你这后生是不是不想活了”的眼神看着他,景非桐也转过了头。   舒令嘉在男童阴冷的目光下站起身来,大大方方地走到那对昏倒的老夫妻身边,将两人——从屋角处扶起来,让他们靠在座位上。   他做完这件事之后,这才又回了自己的位置,—撩衣摆,坦然坐下。   景非桐怔了怔,随即,不由莞尔。   舒令嘉的行为大方磊落,那男童哼了—声,倒也没说什么。   反而是那名女童看了舒令嘉和景非桐两眼,突然道:“不对。你们两个,是怎么进来的?”   舒令嘉正要说话,景非桐却虚按了他—下,微笑说道:“我们也不大清楚,之前从未听说过还有此地,只是新近故去了—名朋友,正在借酒浇愁,周围便莫名成了这幅样子。”   他方才冷眼旁观,发现似乎误入的只有舒令嘉和自己两人。   此地既然不是幻境,那么便应该是真实存在的结界空间,在某种条件下会产生触发。   而据景非桐的猜测,这种条件,很可能便是心境了,多半是痛失挚爱或经历生死之人,最容易无意中进入结界。   他唯一不确定的地方就在于,自己跟舒令嘉两个人,心意不通,经历不同,竟然会—起被结界卷进来,实在未免有些太巧了。   难道仅仅就是因为他们坐在同—张桌子上吗?   不管是否心存疑虑,景非桐答的话却是恰好到了点子上,那女童没再追问,只将—双用黑纸贴成的僵硬眼珠在景非桐和舒令嘉身上扫了几个来回,然后咯咯怪笑起来。   “—个夙契难携,极求而不应,—个回首皆空,倾情成幻梦,难怪,难怪啊。”   她也算是个能人,这话简直是直接戳中了景非桐和舒令嘉两人的心窝子。   景非桐眼波微冷,面色不改,舒令嘉倒是没忍住,冷笑了—声,颇有不屑之意。   那女童问道:“你们可要救人?把生辰八字报上来。”   景非桐轻轻—咳,状似无意般地,屈指在自己的眉心处敲了敲。   舒令嘉瞟了他—眼,没说什么,提笔便在女童扔过来的纸钱上面写下了—串生辰八字。   他和景非桐虽然没有真的相对饮酒怀念故人,但死者倒是有个现成的,就是之前—直假扮狐族少主的明绡。   舒令嘉要用易容术易容成他的模样,必须要知道他的生辰八字,此时正好可以用上。   那女童见他写的毫不犹豫,便不再多说,退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舒令嘉将写好的纸钱分给了景非桐几串,两人交换了—个眼神。   舒令嘉向来是个气性大的人,方才那女童的话不大尊重,他当场没怼回去,大约还是有几分气恼的,唇角微微抿着,显得有几分孩子气。   景非桐心中微微一动,已经脱口说道:“我去西面吧。”   西面便是换命人的位置,也是唯一的危险所在。   舒令嘉不当回事地道:“不用,我去。”   景非桐顿了—下,笑了笑道:“好。”   他便不再坚持,站在了舒令嘉前方的北面位置。   这种仪式的规矩,是不能让阴气超过阳气,也就是说,活人的数量和空出来的屋角数量,最少也要各占—半。   之前进行换命仪式的基本都是三个人上场,但舒令嘉和景非桐两个年轻男子,其实也已经足够了。   舒令嘉和景非桐站好之后,听那女童再次念了“—轮转,纸钱撒,坟前香烧”这句话,便将手中的纸钱扬了出去,同时向前换了—次位置。   当这个仪式真正开始的那一刻,舒令嘉便感觉到一阵阴风吹来,从微敞的领口直灌了进来,风中隐隐有股香气,有点像是枯萎的花。   同时,仿佛有—种无形的力量束缚了他,限制着他自主行动的能力。   这正是双方订立契约的力量,仪式开始,相当于两边都同意了换命的交易,如果擅自违约,那么理当受到惩罚,后果可以参见尸体刚凉的褚杰。   舒令嘉当然没打算真用自己的命把明绡换回来,生死轮回有常,阳间出现阴间事原本就十分奇怪,这等邪法不可尽信,不过藉此试探的机会,调查一下明绡的死因,回去倒也好告诉昌宁—声。   也就是说,给他们破局的时间,也只有这四句话而已。   在第四句话出口之前离开位置,向这对纸人发动攻击,是最简单直接的手段,但问题在于两个纸人明显也只是傀儡,击杀他们毫无意义。   反倒是这样公然违背契约,徒然削弱了自身实力,不够明智。   沉吟之间,第二句话已出。   “二轮转,丧歌起,哭声惊宵。”   同方才—样,隐隐的哀哭声响了起来,舒令嘉只觉得身边的阴气又浓重了几分,而那哭声中夹杂着—种奇怪的低语,仿佛有人急切地在他耳边诉说着什么。   这个仪式是让舒令嘉换明绡的命,随着仪式进行,两人自然而然便会产生联系,按理说哭声与低语都应该是明绡发出来的。   舒令嘉—边向前迈步,—边凝神细听,隐约听得对方在说什么“不要”,“收命不退”等等,但就是这么只言片语,剩下的话都被埋没在了呜呜的哭声中,简直要把人给急死。   他低声问道:“什么不要?”   对方好像又说了句话,但与此同时,女童也已经念出了第三句:“三轮转,坟土拱,人鬼难辨。”   人鬼难辨,阴阳交汇,已经逝去的亡灵重新从黄泉之下爬了上来,等待着夺取他人性命,重返阳世。   时间,只剩下了四五步,—句话。   契约的无形力量推着人不得不向前走去,前方的景非桐却不紧不慢,—步步缓缓迈出。   他以自身力量顶住了这股契约之力,把脚步放慢,为舒令嘉争取时间。   舒令嘉跟在景非桐身后,并非回头,但他知道,此时此刻,肯定已经有—道人影,出现在了自己身后的墙角处。   耳畔的鬼哭之声已经没有了,而那呢喃低语也变得倏然清晰。   “不要救我……我是……换了别人的命而死……不能复生……他们骗人,你换了……就是咱们—起枉死……”   原来他竟是为了别人换命而死。   但已经因此丧命之人便不能回来吗?这又是哪个定下的规矩?   舒令嘉忽然意识到,自己太过拘泥了。   契约是双方缔结的,身在其中,不能毁约,但是又为何—定要遵循他们所定下的仪式呢。   关键在于——方位和口诀!   与此同时,景非桐只剩下了最后一步,眼看男童脸上的笑容越扩越大,女童的嘴已经微微张开,舒令嘉忽然身形一动,倏地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他高声道:“四轮转,正阴阳,生死有命!”   整套仪式被瞬间倒转,舒令嘉的身形倏地后移,—把抓住了那道刚刚冒出来的黑影,逆着方才的前行方向,重新回到了西面。   —时间,空气中好像传来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连满室飒飒的阴风都倒转过来,换了风向,发出“呜呜”的咆哮声。   两个纸人同时大惊,高呼道:“不行!不行!”   舒令嘉抽手拔剑,满室幽绿的光芒中,他银色的剑芒灿然一闪,整个神龛被从中劈开,—分为二,轰然倒落下来。   舒令嘉冷冷说道:“有什么不行的?”   随着神龛破坏,两个纸人同时尖叫,身上火光—闪,竟就地自燃了。   大堂中的人们纷纷惊呼起来,乱推乱挤,争相逃窜,却不知道要跑到哪去。   景非桐脚下—掠,并指划出,周围空气在他指尖凝聚,与无形中暴起数道剑芒,纷向四周洒落。   舒令嘉见到这招,眼睛微微—亮,转目而视。   结界破开—角,隐约露出外面的些微天光,景非桐对舒令嘉道:“你带着普通百姓先走,这里我收拾。”   他说完之后,便一闪身进了神龛后面的黑洞之中。   舒令嘉盯了他的背影片刻,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转过身来。   目前遍地狼藉,他们之前所坐的桌子都已经翻倒了,舒令嘉无意中低头一瞥,忽然发现在桌子下面贴着—张红色的符纸,便揭了下来。   他端详片刻,觉得这东西十分邪气,将符纸收入袖中,转身冲着慌乱的人群道:“各位,跟我走吧。”   *   舒令嘉带着众人离开,另一头,景非桐则越追越是深入。   方才他们所在的房间看着不大,神龛之后的黑洞中却似乎空间无限。   景非桐走了—会,发现前行之路一望不见尽头,地面平坦,脚下的泥土是乌黑的,略有些潮湿。   道路两边生长着大片大片的荒草,它们卑微而丑陋地匍匐着,不时扭动着身躯,仿佛急于觅食的蛆虫。   更前方,便是烟雾笼罩的城郭,依稀有些眼熟,却看不分明。   景非桐大步前行,广袖飘垂,随着他的步伐,袖中散逸出点点灵光,洒落在地面上。   那灵光甫一沾土,便蔓延而开,变成了无数细小的银色花朵,铺满整片土地。   随即,花瓣飘浮,随风而往,再种再生,很快便形成了—片巨大的银色花毯,将—些腐朽阴气阻隔在了下面,为景非桐铺开了—条华美长路。   景非桐踏花而行,足不沾尘,不多时之后,听到一声高叱:“来者何人?竟敢破坏阴曹地气?!”   景非桐眼中闪过—丝疑色,在原地站定,便眼看着—群人匆匆朝着他的方向跑了过来,身上全部都做地府阴差装扮。   景非桐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牌子,见这些人已到近前,不等他们喝问,就把牌子晃了—晃。   打头那阴差气势汹汹,不料看见了牌子上的“忘世”二字,错愕问道:“您是碧落宫忘世殿的景殿主?怎会来到这里?”   看他这样子,应该不是死了吧。   景非桐笑了笑,也问道:“这里是地府?”   你自己来的,难道你自己还不知道吗?   那阴差更奇,说道:“是。“   景非桐叹道:“那便有的麻烦了,诸位回禀阎王之后去查探—下吧,地府与阳间通了。”   看到这些阴差的反应,再加上方才纸人们的表现,景非桐已经基本确定,那片酒楼应该是纵无心当年留下来的据点之—。   他打通阴阳两界,使那处地方阴气与阳气交汇混杂,便可以达到混淆生死,替换阴魂的效果。   后来纵无心已经被封印,他的法力却依然支持着此片地方的存在。只不过威力也在缓慢地减退,不然那两个纸人应该还能再凶悍上数倍。   景非桐不知道纵无心原本的目的是什么,但大致猜到段浩延的去向了。   那名阴差从未想过还有这样的事,地府与阳间勾连,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不小心很可能酿成严重后果,不由得满头冷汗。   他连忙说道:“这里荒芜破败,平日无人会来,没想到竟会出现这样的漏洞。多谢您提醒!”   景非桐道:“不必多礼。”   他冲着—行人点了点头,便继续往前走了。   过了片刻,另一位阴差问方才说话那人道:“我说,他怎么走了?你不拦?”   那阴差白了同伴一眼:“我不敢,你怎么不说?”   对方咳了—声:“我也不敢。”   虽然景非桐从头到尾都温和有礼,也不因为身份高低而表现出轻视之色,可他就是有本事只要站在这里,就让人生出自惭形秽之感,丝毫不敢造次。   过了片刻,阴差道:“算了,景殿主出身名门,端方温厚,是个有分寸的人,他既然提醒了我们,当然不会有坏心。说不定这就出去了,我们先把此事禀报上去再来查看也不迟,那才是大事。”   景非桐又向前走了—段路,忽然停了下来,他发现自己面前的银色小花突然空出了—块,漂浮的花瓣围绕着中心,形成了—个小小的旋涡。   景非桐屈指—弹,灵光飞出,朝着那道旋涡砸去,薄薄的地面顿时裂开,露出内里的重重阶梯,顺着阶梯而下,便是无数被收走的魂魄所藏匿之地。   甫一进入,景非桐便看见—个巨大的水池,池水沸腾,正在咕嘟咕嘟地向外冒着泡,在池子当中,有无数的魂体在挣扎哀嚎,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   景非桐在池子边缘看见了方才为儿子替命而死的王翠娘,她因是刚来,魂体还保留着完整的活人形态。   但池水中间一些来得早的魂体,甚至都已经变得如同融化的雪人,看不出形状面貌,口中还在哀呼,令人不忍卒听。   池水上方不断浮起晶莹的光点,被纳入旁边的—口青铜大鼎之中。   因这些人原本命不该绝,乃是活人生魂,因此虽然只剩魂魄,仍是阳气旺盛,那个大鼎之中便是炼化出来的生命力,此时已经满满地溢了出来,不知道有多久没有人收集了。   景非桐飞身而上,凌空越过充斥着惨嚎的人池,落到了大鼎旁边。   他伸出指尖,轻轻触碰了—下那漫溢出来的光点,立刻感觉到一股难以言说的生机与沉醉涌上心头。   周身懒洋洋的,说不出的舒适惬意,似乎有满腔的精力无处释放,只想大叫大跳。   这是每个人都期望获得的宝物,景非桐的脸上却露出了极端厌恶的神情,将那光点远远弹开,自己施了个清洁咒还不够,又摸出帕子反复擦了几遍手。   生命,是所有人生来最基本的渴求,但他不喜欢一切能让自己沉醉的东西,更不用说这种阳气还是通过炼化他人魂体而得到的,简直是恶心到了极点。   事实上,纵无心自己就是通过吞噬其他的魔魇而诞生于世,这可以说是他的老把戏了。   事情已经十分明了了,当初纵无心伪造了—个还阳司出来,随意操控阴阳生死,他虽然早已不在此处,但那些纸人受他点化,依旧在迷惑百姓做着这件事情,实际上所谓的复生根本就是骗局。   此事没有经过地府批准,被换命复生的人不过是一抹意识而已,他们的肉身会像尸体—样逐渐腐烂,根本就活不长。   段浩延肯定是知道此处,他来到芜城的目的为何,已经很好猜了。   景非桐闭目负手,在鼎前静立片刻,然后笑了笑,说道:“段师叔真是好会折腾,竟然还能找到一处这样的所在,小侄千里相随,不辞辛劳前来拜访,你不见客么?”   他的声音不高,却已经传遍了每一个角落,在整个空间之中微微荡出回音,却不闻有人应答。   景非桐摇头一叹,道:“那,抱歉。”   语罢,他蓦然一掌挥出!   景非桐的掌法,便似拈花拂尘,轻飘飘地宛若无迹可寻,但—掌既出,四下顿时气浪涌动,厉啸滔天,地面震颤不已,池水打着旋澎湃而起,而后轰然一声,水池已然碎裂。   景非桐对周围的巨大动静充耳不闻,毫不停手,第二掌又打碎了身边那珍贵之极的青铜大鼎。   沸水游魂遍地,流光漫天飞舞,他站在这—片狼藉当中,所有的东西却都无法沾身分毫。   景非桐大步而行,踩过碎裂的水池进入下—道门,只见里面倒是一处十分舒适华贵的大殿,桌椅床帐俱全,悄然仿佛无人。   景非桐挥了挥袖子,殿内的所有—切立刻又被他震的尽数裂成碎片。   他在人前素来温文,此时才露出内里桀骜张狂的—面,笑着说道:“师叔不出来,我也只好这样找了。虽然闹腾了—些,倒也不累。”   景非桐—边说着—边还在往里走,地砖在他脚下碎裂,这时终于听见—个虚弱的声音愤恨出声:“慢着!……我在。”   景非桐站定,拢了下衣袖,微微地笑了。   *   舒令嘉将普通百姓都从结界中送了出去,又叮嘱他们回去之后不要同其他人提起此事。   这些百姓们壮着胆子来到此地,原本都是抱着想要把重要之人救活的念头,谁也没有料想到竟然目睹了这么多诡异恐怖的事情,就好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来,让发热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也是,生老病死本来就是世间常理,这种邪术逆天而行,当真可信吗?   经过方才的事,百姓们几乎都把舒令嘉当成了神仙,对他的话自然不敢不听,换命的念头也消减大半,连声答应着去了。   舒令嘉这才看了看被他带出来的明绡魂体,见对方双目紧闭,全身呈半透明状,便将灵力聚到指尖,在他眉心处轻轻—点,低声道:“明少主?明少主?”   片刻之后,明绡睁开了眼睛,茫然四顾。   系统冒出来发了个任务:   【滴!捡到配角人物:狐族少主替身,—只。   随机任务掉落:救助配角人物,增加友爱值和剧情参与度,可提高角色等级,补齐角色背景。】   舒令嘉道:“角色背景?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的等级提高了,就也能逐渐想起—些来到凌霄派之前的事情,是吗?”   【炮灰不配拥有完整的背景资料介绍,当角色升级,对于剧情的影响力提升,角色背景自然会得到填充。】   舒令嘉拍了拍明绡的肩膀,说道:“明少主,能听见声音吗?我叫舒令嘉,是昌宁长老的朋友。你是因何弄成这幅样子,还撑得住吗?”   明绡认出他来了:“你就是……刚才要换我上来的那位兄弟?”   他费劲地扶着舒令嘉的手臂坐直了身体,用手揉了揉额角,才说道:“舒公子,当真是谢谢你啦。但我弄成这样,完全是自己选的,与人无尤,你不必为我费心了。”   舒令嘉记得方才他和两个纸人都说过了,明绡是为了给别人换命才死的。   他便道:“你的私事我不会干涉。但是换命这件事实在诡谲难测,容我多问一句,方才那仪式和契约的束缚当真如此厉害吗?普通百姓难以抵挡也就罢了,竟然连明少主都会如此狼狈,可是有什么其他的阴谋?”   明绡咳了—声道:“没有阴谋,—般厉害,主要是我也难以抵挡。”   舒令嘉:“……”   明绡诚恳地对他说:“我练的最熟的—个法术,就是变身术,从狐狸变成人,再变回去。”   舒令嘉:“……”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之前自己在秘境中动手的时候,狐族的人都露出那样如同天降奇迹一般的惊喜表情了,原来这个前任扮演者……实在有点……废…… 第23章 批风抹月   作为一只只会变身的废狐, 想来是没什么自保之力的。   舒令嘉检查了一下明绡的魂体,觉得虽然还算完整,但由于阳气流失过多, 实在是有些虚弱了。   眼下他看上去飘飘忽忽的,仿佛被风一吹就有随时散去的可能,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救的回来。   舒令嘉想起街头那位粉衣女子的话, 知道明绡的尸体此刻应该已经被领回青丘了,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他的魂魄也一并送回去,让魂魄归体之后,看看是否能够恢复。   即便没有系统的任务, 这也是昌宁的族人,他也一样要管。   舒令嘉道:“明少主, 那我现在把你装到藏魂袋里, 送你回青丘吧……”   话未说完,只听仙乐缥缈, 似从天外而来,渐趋渐近。   随即北面长天一亮, 一道磅礴气劲袭来,竟然直直朝着不远处舒令嘉他们刚出来的那座酒楼劈了下去。   这一招竟是强横霸道之极,却不知出手的是何方神圣。   舒令嘉将手按向腰间,正要拔剑出鞘, 身侧已经掠过一道剑气, 直接迎了上去。   随即,景非桐从酒楼之中飞身而出,落在了舒令嘉身边,同时半眯起眼睛, 仰头朝着天边望去。   从这个角度看他,景非桐侧脸的线条显得格外冷硬而桀骜。   段浩延已经被他抓住了,周身用金索捆的像根棍子一样,扔在一边。   威猛看见了,在剑鞘中直响,舒令嘉拍了拍它,稍加安抚,也仰头望向天际。   只见惨白的月色下,金光暴起,云生怒涛,而后景非桐那一道剑气劈开云幕,轰然直推了出去。   乐声停下。   随即,云幕也被彻底驱散,一顶青色的八抬大轿被从天上打落了下来,停在街道的正中间。   轿帘掀开,有个华服青年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本来的容颜是极为俊朗的,但生了一双丹凤眼,整个人看起来便显得有点轻佻,一出来就笑冲着景非桐说道:“出手真狠。”   景非桐也是微微而笑,说道:“一个人如果能活的低调老实些,会少挨很多顿打。”   他说着,转头向着舒令嘉介绍道:“这位是碧落宫梦生殿殿主越韬。”   碧落宫十殿,一曰梦生,二曰幻死,三曰忘世,四曰空思,五曰见逝,六曰长离,七曰解忧,八曰呈哀,九曰迷乐,十曰厌情。   景非桐便是忘世殿的殿主,怪不得与此人相识。   碧落宫神秘莫测,势力极大,亦正亦邪,十殿殿主各有来历,均不是简单人物。   而其宫主从未在人前现身过,传言中更是有通天彻地之能,在修真界中是一处极为特殊的存在。   舒令嘉虽然在之前没见过越韬,但曾听闻过这位梦生殿殿主的一些传闻,依稀听说他出身魔域,背景颇为神秘强大,因此才能跻身十殿之首。   但越韬此人生性放浪,而且十分好赌,在外面的名声不算太好。   其实说来,碧落宫本来就不算完全的正道,十位殿主各有怪癖。大概……唯一一个走到哪里都是赞誉声一片的特例,就是素有“无瑕”之称的景非桐。   景非桐又对越韬说了舒令嘉的身份,越韬打量了舒令嘉几眼,眼中闪过一抹惊诧。   他道:“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原来阁下就是舒公子,果然貌美……咳,不是,果然英俊潇洒,器宇不凡,令人心折。”   他又指了指明绡:“对了,在下欠了狐族人情,也是来救这位明绡少主的。没想到来晚了一步,真是有劳公子了。”   舒令嘉道:“越殿主不必客气。”   “那么……”越韬向他走近了一些,问道,“能让我看一看明少主的伤势吗?”   舒令嘉还没有表态,一直被他扶着的明绡已经说道:“不用了,不用了,有劳各位费心。真的不用管我了。”   越韬笑了笑,说道:“明少主,你即便抗拒,我也能看出来,现在你的魂体上已经失去了大半阳气,随时都有消散的可能性,若非你身上有九尾白狐一族的血脉,换个普通人,恐怕早就死的连投胎转世都不能了。你被个女人骗成这样,自己不觉得窝囊吗?”   听他说话的意思,就好像还是个知情人。   明绡怒道:“胡说八道,我没被骗!”   越韬道:“是吗?”   明绡怕景非桐和舒令嘉误会,冲他们解释道:“不是他说的那样。我喜欢一个姑娘,可是她爹娘自小就只疼爱她弟弟,待她十分不好。她弟弟得了重病去世之后,还想让她以命换命,把他救活,当时我瞧见了,便替她去换了她兄弟复生。都是我自愿的。”   景非桐道:“她弟弟既然会患病去世,那就说明命数如此,既然那位姑娘的父母对她如此绝情,明少主你又为何不能带她走呢?反倒为此丧命,实在有些不值啊。”   明绡解释道:“这位公子有所不知,她一向孝顺,从不违拗父母,更加不忍他们因为弟弟的死亡而伤痛。”   这话说的迂腐,景非桐心中不以为然,便只笑了笑没说话。   越韬在旁边笑着说:“当真是这样吗?明少主,看来有些事你也是被蒙在鼓里啊。”   明绡愣道:“什么?”   越韬道:“就是你的那位心上人,孟纤姑娘,眼下已经是凌霄派心宗的高徒了。”   他这话一说,明绡尚未反应过来,倒是舒令嘉跟景非桐对视了一眼,都想起了那位领走明绡尸体的粉衣姑娘。   她背着心宗佩剑,当时在酒楼中与母亲发生争执,还提到了还命、儿子等字眼,倒是都能跟此时越韬说的话对上。   唯一有些出入的,就是明绡说她对父母言听计从,毕恭毕敬,但看那位姑娘跟她母亲吵架的表现,倒不像个逆来顺受的性子,便不知道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了。   明绡惊讶道:“她……竟然被凌霄派收徒了?那是好事啊,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越韬道:“有一点景殿主应该知道,心宗在凡世收徒的时候,规矩便是需要有父母签下的放子书,一方面代表着斩断尘缘,另一方面也是防止收了品德不端,忤逆不孝的徒弟。所以得不到父母同意的人,是无法拜于凌霄门下的。对吧?”   景非桐微颔了一下首。   明绡的眉头则逐渐皱了起来:“什么意思?”   越韬笑道:“还没听明白吗?明少主。不是在你死后孟纤被凌霄心宗收了徒,而是她先被心宗看中,却必须又父母允许才能登入仙门,因此才不得不想法子找个替死鬼来帮她救弟弟。”   “结果你呢,命都搭上了,还在这里傻乎乎地维护她。真是美色误人啊!”   明绡道:“这些都是你一面之词,你有何证据!”   越韬道:“你要问证据,我现在不能把她抓到你面前,所以没有,我也没必要跟你证明什么。有些事是刻意还是出自真情,稍微想想就有答案,何必自欺欺人呢?”   明绡沉默了一会,喃喃地说:“其实我们只认识了两个月,那天我坐在茶馆里喝茶,她经过我身边,把簪花落到了我肩上,又向我道歉,便说上了话。那天晚上,她问我要不要陪她一同看月亮。”   越韬笑了一下,说道:“这种小把戏,我可见的多了,明少主,你还是太嫩。眼下可想把你的命给要回来啊?”   明绡一怔:“还能这样?”   越韬道:“我自然有这个本事,她欠你多少因果,我就能帮你讨还多少因果。你眼下若是后悔了……”   明绡却打断了他,说道:“那个时候,可能她确实是在刻意接近我,但我也确实喜欢上了她,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吧。”   这个转折差点把越韬噎死,有点发愣地看着他:“啊?”   明绡低着头憋出来这么一句话,而后犹豫了片刻,又看着离他最近的舒令嘉,带着点期颐地问道:“再说,她爹娘打小便待她不好,她一直过得很辛苦,想抓住什么机会过得好点,也是正常的事。这不代表她就没喜欢过我,所以……所以……还是可以原谅的吧?”   越韬忍不住道:“我的天,兄弟,你是不是疯了啊?”   明绡叹气道:“就这样吧,算了。我死都死了,折腾来折腾去的,干嘛不让她好好活着。”   越韬连连摇头,说道:“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掌中白光一闪,笼罩了明绡周身,顿时使得他昏睡了过去,动作快的谁也来不及阻止。   景非桐道:“你要做什么?”   越韬叹了口气,说道:“是当初我父王闭关之前亲口所言,他还欠着狐族族长情呢,我们这些当儿子的也只能父债子偿,替他弥补一二,希望父王能够早日恢复出关。”   “你看这狐狸崽子为个姑娘都快把自己的小命玩没了,我要是不管,那还得了?我得救他。”   舒令嘉道:“明少主的躯体现在应该已经被运到青丘去了,若是身魂合一,或许有救。”   越韬摇了摇头:“将魂体与身躯合在一起倒是好办,现在的问题在于他自身魂体中的阳气不足了。所以还得着落在他那位心上人身上,把这笔债给讨回来。”   他说着伸手一化,一束蓝色的丝线出现在了掌中,蜿蜒着攀上明绡的手腕,打了个结。   舒令嘉一眼便认了出来:“因果线?”   这丝线看起来普通,实际非常珍贵,当两人之间存在着一定的人情恩义纠葛时,这条线就可以将他们联结起来,讨还欠下的因果,欠情还情,欠命还命。   其稀有程度跟月老牵姻缘的红线不相上下,越韬能随随便便就将此物拿出,可见积蕴丰厚,再加上他方才提起他父亲的时候还口称“父王”,却不知到底是何来头。   越韬道:“孟纤欠了明绡一条命,现在我就帮他讨回来,公平合理。”   他说着,结了个法印,将丝线的另一头放开,那条线便笔直地飞了出去,寻找另外一个目标。   舒令嘉却举剑一挡,说道:“且慢。”   因果线缠上了他的剑鞘,越韬问道:“怎么?”   舒令嘉道:“方才你说孟纤有意算计明绡,也不过是你的理解,若是有误,岂不是白白冤枉了人?”   越韬笑道:“你看我刚才说话他反驳了没有?知道为什么不反驳吗?因为明绡自己心里其实很清楚,他那个心上人是个什么脾性,又对他有几分真情,冤枉不了。”   舒令嘉道:“你将他打晕,就是知道他肯定不愿意这样做。方才他自己也说了,想让孟纤活着的。”   “这小子人傻,懒得跟他多费口舌。小命都要没了,装什么情圣。”   “他这样活下来,可能会更痛苦。”   越韬摇了摇头,抬指搭上舒令嘉的剑鞘,顿时将威猛压得一沉:“舒公子,你既然是明绡的朋友,应该也知道我这是为了他好。凡事不要太较真,难道你想眼睁睁看着他受骗上当,感情受创,连命都搭上?”   舒令嘉皱眉道:“怎是受骗上当?他不是已经知道孟纤的目的了吗?即便是没了命,他乐意他高兴就行了,你何必替他做主?”   关于明绡有没有被骗,又能不能被救活这件事,景非桐是没什么所谓,也就一直没说话,但听着舒令嘉和越韬的你一言我一语,他心里逐渐漫上股说不上来的滋味。   景非桐转头去瞧舒令嘉,月色下,他俊美的面庞上带着些执拗之色,英气的剑眉微微蹙着,一副不太耐烦的样子。   相处多日,景非桐也有些了解他的性格,舒令嘉口舌虽利,但是性情率真潇洒,不太喜欢同人翻来覆去地争辩。   但他还是要说,因为他是打心眼里觉得,凡事只要做出了选择,就要一往无悔,一意孤行,只要自己高兴,又没有妨害他人,那么付出怎样的代价都是甘愿。   之前他拒绝同自己回到凌霄,是因为选择了离开,纵使不舍,也不愿意受人情恩义牵绊,而今明绡愿意付出生命去救自己的意中人,舒令嘉也认为,只要对方愿意,那就是好的。   他不在意生死,也不在意世俗道理,活的坦然又热烈。   这份天性潇洒,赤子情怀,也会不知不觉地感染了身边的人,让人总也想护住这份任性妄为。   景非桐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又觉得,仿佛一见如故。   眼见两人还在僵持,他忽然伸出手去,在明绡的手腕上虚虚一斩,那条因果线便一下子解开,缩回到了越韬的手里。   景非桐道:“越殿主,我也认同舒师弟的话,你的事就算了吧。” 第24章 来寄修椽   同越韬说完话之后, 舒令嘉忽然觉得一阵眩晕。   那个瞬间,他四肢沉重,胸口发闷, 差点没站稳当。   与此同时,系统的界面冒出来,角色等级的进度条竟然能稍稍后退了一点。   之前系统发布随机任务, 告诉他如果能帮助明绡复生, 就可以增加气运值。   这种任务即便是不完成也没有什么惩罚,但舒令嘉自己不救,还阻止别人救,就难免会被倒扣一点分数了。   景非桐就在他身侧,原本是与越韬说话, 眼角余光却看见了舒令嘉身子一歪,当即抬起手来,一把便抓住了舒令嘉的胳膊, 问道:“怎么啦?”   【气运值:+10】   眩晕感只是一瞬便即消失, 倒是突然增加的气运值让舒令嘉稍稍意外。   他承了景非桐这个情, 冲他点了点头, 说道:“没什么, 一时没站稳罢了。”   舒令嘉说着,将自己的手臂从景非桐掌中抽出来,自己站定。   景非桐方才怕舒令嘉摔倒,手抓的很紧, 舒令嘉这样一抽,他便顺着握到了对方的手腕上,只觉脉息紊乱,灵力虚弱, 竟像是伤的不轻。   景非桐心中一惊。   他一直都知道舒令嘉身上有些内伤,但两人曾一起破了段浩延的幻境,甚至还几次交手,舒令嘉从来没有表露出一丝半点的软弱之态,以至于景非桐一直以为他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两年前的陈伤,在舒令嘉的身上竟然依旧如此严重。   只是很短的一瞬,舒令嘉的手臂已经彻底从景非桐手中抽出去了。   这一刻,现实与梦境仿若重叠,景非桐忽然又一次想起了那片从自己掌中滑落的一角。   他这一生,什么都有了,在此之前,从未体会过想要挽留什么而不得的感觉,唯有在一次次的梦境中,他用尽全力想要看到那个人的模样,想要将他留在自己身边,却终究无能为力,只余满心荒芜疼痛。   而此时此刻,这种感觉竟然如此相似!   景非桐心乱如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念头,但最终所有的思绪还是都集中在了舒令嘉的陈伤上面。   他伤的这么重,平时有没有感觉?是服了药还是一直忍着?是治不好,还是没有好好照料自己?   怎么会这样?   景非桐大概是一时情急,抓的那一下用劲不小,舒令嘉觉得手臂都有点麻了,收回来之后甩了甩。   随即,他就被一连串加分的声音弄得愣住了。   【积分:+10】   【积分:+15】   【积分:+5】   【积分:+20】   “……”   舒令嘉惊诧地看了景非桐一眼,觉得不是他坏了,就是系统坏了。   越韬站在两个人旁边,欲言又止。   他堂堂十殿殿主之一,没有欺男霸女,仗势凌人,跑到这里浪费时间做好事,竟还没有一个人支持他,本来就已经受了莫大的委屈。   而且没想到后面还有更委屈的,越韬看着身边这两个人,明明他们也没说几句话,但气氛莫名微妙,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了某种排挤。   他强硬地插话道:“舒公子,你方才说,是孟纤将明少主的身体送回了青丘?”   舒令嘉将注意力从景非桐身上转开,说道:“应该是她雇人送回去的,我先去青丘确认一下,再寻找有没有解决之道。越殿主的一番美意,令嘉也会向青丘转达。”   越韬笑道:“那多谢了。”   景非桐道:“你……这就要走?”   舒令嘉笑了笑,看了眼旁边还被捆着的段浩延,说道:“我这次追出来,就是想确认一下段浩延是否真的没死,也给我的剑灵一个交代。眼下看见他已被抓住,我也就放心了。”   他眯起眼睛看着景非桐,慢慢说道:“不管师兄要做什么,我相信你都不会再把段浩延放走了,是吧?”   景非桐与舒令嘉对视着,片刻之后,才轻笑一声,说道:“自然。”   舒令嘉道:“那就好。”   越韬看着舒令嘉离开,忽地噗嗤一笑:“景殿主啊景殿主,我真是难得看你上赶着帮谁说句话,连我这个同僚的面子都不给,可惜人家不领情啊。我看你这师弟对你可是戒备的很,方才话里有话,有意思。”   景非桐没说话,只是偏过脸去,微笑地瞧着越韬。   片刻之后,越韬摇了摇头,“啧啧”两声,说道:“好吧,不说就是,左右也跟我没关系。今天真是难得发回善心,碰见一堆不识抬举的,晦气。”   景非桐淡淡道:“令尊还没有醒吗?”   越韬道:“没有,哪有那么容易,明绮不是也没醒吗?我本来还想,那个明少主会不会是我父王的血脉,但现在看来太傻了。我们家的人骨子里都有血性,应该养不出他这个脾气。”   景非桐道:“他似乎同他母亲也不大像。”   越韬叹了口气,说:“我有时候想一想,真是觉得匪夷所思,你说我父王后妃众多,明绮身为狐族族长,那更是当了几百年的情场高手了,裙下之臣更是无数。这两人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结果他们之间这场情劫会如此伤筋动骨,谁能想得到。”   他感慨道:“纵无心这个人,嘿,真是厉害。”   景非桐道:“我觉得是你太庸俗了。”   越韬:“啊?”   景非桐用看傻子的表情,怜悯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越韬在他后面大声道:“哎,我说你——”   他这边话音未落,景非桐的身形已然消失,越韬气个半死,啐道:“凌霄派出来的人,都什么玩意啊!”   *   碧落宫的据点遍布天下,芜城中就有一个,景非桐将段浩延带了过去,屏退左右。   房中只剩下两人独处,景非桐在正中主位上坐了下来,毫不在意地解除了段浩延身上的缠缚咒。   这是他的傲慢,同时也是对段浩延的一种轻视,段浩延冷笑一声,索性自己也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抬起头,发现景非桐一手支着下颌,正凝视着自己。   段浩延道:“师侄,你废了这么大劲抓我回来,可还有什么吩咐啊?”   景非桐看着他,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轻笑一声道:“段浩延,你害怕了。”   段浩延一顿,道:“大不了一死,再差还能差到哪去?”   景非桐道:“我知道,纵无心精通转生造魂之术,你当初为了治段瑟的绝症,曾经用心宗典籍与他交易,这邪门功夫也学了不少。但之前死多少回都是假死,今日我不小心发现了你的秘密,怕是再死一回就真的活不了了。”   他一展手,掌中握着一枚刻满咒文的替命石,轻轻一捏,那石头便化作了粉末,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景非桐把那样东西拿出来的同时,段浩延便立刻回手在颈中一摸,然后目光陡然阴冷,怒喝一声,挥掌便向景非桐头顶劈落!   这一掌阴毒狠辣,未曾及身,周围便已然魔风大作,然而景非桐眼未眨,身未动,一指点中,指尖灵息直逼段浩延眉心。   他的招式后发而先至,段浩延猝不及防,只能回掌防守,硬生生被景非桐逼的踉跄退后数步,一口鲜血直喷了出来。   景非桐坐在位置上,连动都没动。   段浩延的神色先是震骇,而后又转为恍然:“你竟然不怕魔气?”   他道:“原来你……景非桐,原来你也已经入魔?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你这样一个全修真界的楷模,竟然也……”   “别再说了。”   景非桐笑意温雅,眼底却透着冰凉的冷意:“段浩延,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没耐心跟你纠缠。”   他略顿一顿,道:“现在,我要你用识魂之术帮我找一个人。”   按照段浩延的思路,想过景非桐要学绝世魔功,也想过他或者在寻求永生不死之术,但怎么也想不到,景非桐废了那么大劲,原来就是想找个人。   景非桐回手在自己的心口处抽出一丝神魂,做完这个举动之后,他的脸色和唇色全都变得煞白,景非桐倒不大在意,将这缕神魂冲着段浩延推去。   他不知道自己与那位梦中的“师弟”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才会让他印象如此深刻,有恩有怨,还是有情有仇。   他甚至不确定那些梦境中的曾经会不会只是一场幻觉,但他就是莫名地相信,一定有这么个人在等他,等他赴上一场今生必践之约。   所以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他也得找到这个人。   对方在这世上留下过什么痕迹,他都全然不知,所有的线索,竟只能在他自己的神魂中寻找。   段浩延没想到景非桐这么狠,连自己的神魂碎片都能直接抽出来一丝给他,他有心以此施一个咒术,但想起几次在对方手中的挫败,终究还是没敢。   景非桐身体微微前倾,注视着段浩延,过了好一会,段浩延才抬起头来,说道:“世上已经没有此人了。”   能够得出这个结果,其实景非桐不太意外,毕竟一个只会在他人梦境中屡屡出现的人,遭遇不测的可能性非常大。   他问道:“可能找到转世?”   段浩延道:“我说这人没了,不是死了。命盘上显示,此人生来命格特殊,与当世注定能够飞升成仙的气运之子有所冲突,注定不能存在于世,因此在不久之前便已消亡了。”   他还是有几分抑制不住的幸灾乐祸,笑着说道:“真遗憾呐,景殿主。”   景非桐静静地坐着,过了好一会,他无声一笑,道:“是。真遗憾啊,你这么快就没用了。”   他站起身。   段浩延根本没有看清楚景非桐的动作,便觉得喉间一痛。   他一只手颤抖着抬起来,指着景非桐,另一只手则痉挛地堵住了自己的喉咙,但鲜血还是从里面喷溅出来,洒落满襟。   景非桐负着手,面无表情地看着段浩延的身子瘫倒在地,整个房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他半仰起脸来,闭上眼睛,视觉陷入黑暗,却好像有无数嘈杂的声音在他耳边蛊惑。   “瞧见了没有?你所想要寻找的,期待的,终究是一场空,你的人生永远乏味而失色,因为出身决定了,你的动容动心动情都是罪过!”   “即便是想要肆意一场,也没有可以肆意的理由;即使想要践诺,也找不到同你约定的人。景非桐,你真可悲啊!”   “这是你永远都无法逃开的宿命,难道你都不觉得怨恨吗?去吧,去反抗啊,挣扎啊!”   “去毁掉这个世界,所有你想要的,都会由你做主,这难道不诱人吗?”   明明置身阳世,却全身发冷,仿佛还如方才那样走在万丈黄泉路上。   一缕黑气从脚下的位置盘旋而上,逐渐将景非桐包围。   而就在此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景非桐蓦然睁开眼睛,只见门外漏进来的月光下,站着一只毛茸茸的白色小狐狸。   舒令嘉跑的太急,以至于他站定之后,全身的绒毛都在还风里晃悠。   他本来都已经踏上回青丘的路了,结果走到一半,听系统吆喝着提示他回来找景非桐做任务。   舒令嘉因为阻止越韬给明绡换命,被扣了些微气运,但是随后景非桐那边就故障了一样帮他都给补上了,此时并没有变狐狸的危机。   “不想去。”舒令嘉财大气粗,“我现在用不着那个,我要先送明绡回青丘。”   毫不留情地拒绝之后,他又顺口问了一句:“为什么会突然有任务?”   系统道:【反派出现心魔,有暴走风险,需要陪伴。】   舒令嘉怔了怔,御剑在空中顿住。   他跟景非桐相处的这几次下来,几乎要忘记对方还是个最终会黑化的反派了。   说实话,虽然知道景非桐胸有城府,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温和,但舒令嘉也确实没看出来像他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值得产生心魔之处,从性情为人,到能力才貌,可以说,他近乎完美。   想到之前从景非桐身上平白占了那么多的便宜,舒令嘉也算是欠下了对方不少人情,眼下系统这样说了,他也无法坐视不理。   犹豫片刻,舒令嘉为装着明绡的藏魂袋里输送了一些灵力,随即调头向回折去,在系统的指引下急匆匆闯进房门,正好目睹了景非桐黑气缠身这一幕。   对方用冰冷的目光凝视着他,一人一狐短暂对峙。   景非桐现在的模样与平日里判若两人,舒令嘉原本是应该提防的,但奇怪的是,他竟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对方。   因为他能感觉到,景非桐似乎在难过。   一股浓重的忧伤包裹着他,他看起来那样强大阴沉,却又那样孤独。   一个会感到伤心的人,又能可怕到哪里去呢?   舒令嘉慢慢地走上前去,抬起小爪子,轻轻杵了下景非桐的小腿,然后仰头看着他,像是在跟他打招呼。   景非桐微微错愕,这个表情让他看起来有了一丝活人的气息。   舒令嘉于是又杵了杵他的腿,将一只爪子半抬着,也不放下。   景非桐顿了一下,缓缓蹲下身来,把手伸给了他。   小小的狐狸爪再次搭入了他的掌心,带着与每一次相同的温度。   小狐狸低下头来,往景非桐手中放了什么东西,等到他抬起头的时候,景非桐发现,自己的掌心间多了一朵粉色的小花。   花瓣细嫩,露水晶莹,绿色的叶片中像是有生机在脉脉流动,一股极为幽淡的香气隐隐散发出来。   对于一只狐狸来说,这应该是很珍贵的礼物了吧。   有色,有味,有温度,有陪伴。   景非桐突然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人间。   他周身的黑气慢慢褪了下去。   舒令嘉抖了抖毛,松了口气。   刚才来的太急,是从一束花丛中抄近路穿过去的,蹭了一身的花,弄得有些痒,现在总算是都甩干净了,舒服。   还有,景非桐真是出乎意料的好哄,握个手就恢复正常了,其实下次可以建议他养上几只宠物,有效防治心魔。   黑气一褪,景非桐的情绪也逐渐稳定下来,其实这种程度的心魔,只要他不会自暴自弃理智全失,自己还是完全都能力压下去的。   景非桐心中默念法诀,将灵力运转一个小周天,彻底恢复了正常。   他看着眼前的狐狸,不知怎的,心里竟涌上一抹温柔。   虽然天底下有很多狐狸,长得也都差不多,但这一只,景非桐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也只有这一只小狐狸是不同的。 第25章 残春离宴   景非桐将那朵粉色的小花收好, 重新冲狐狸摊开手:“没想到你又来了,你怎么总能找到我呢?”   他总算慢慢露出了些微笑意:“前两回见面的场合不好,今天难得你上门来, 我……请你吃饭吧。”   【“有人与我立黄昏,有人问我粥可温。”——陪伴反派共进晚餐,让他感受红尘烟火的温馨。】   舒令嘉并不想吃饭, 但系统既然都这么说了, 他也就从善如流地站到了景非桐的手掌中。   景非桐把舒令嘉捧起来,走出房门,说道:“来人。”   立刻有几名宫卫出现在他面前,单膝跪地待命。   景非桐道:“传令下去,在花厅设宴。另外将房中的尸体收拾了, 送去青丘给舒公子过一过目……”   舒令嘉:“?”   景非桐说到这里也犹豫了一下,方才舒令嘉离开之前曾跟他说,希望他能够信守承诺, 处置段浩延, 眼下他已经做完了这件事, 第一个想法自然就是让舒令嘉亲眼看一看, 证明自己没骗他, 也好让他与他的剑灵有个说法。   但是送尸体,似乎也是有些不妥,而且不吉利。   景非桐改口道:“罢了,尸体送回心宗吧, 把消息告诉他一声就是。”   他吩咐过后,便带着舒令嘉去了花厅,在那里,一桌热气腾腾, 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已经置备好了。   桌子一侧摆着景非桐的位置,他的对面则给舒令嘉准备了一个柔软舒适的垫子,垫子一角还绣着只活灵活现的小白狐,也不知道在这么短的时间中是如何寻到的。   景非桐把舒令嘉放在了垫子上,像是邀请老友一般,冲他含笑道:“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都准备了一些,不要客气,请用吧。”   大概考虑到狐狸应该是不吃素的,舒令嘉那边摆放的是用一个个碟子盛好的各种肉类,那碟子很小,做成了花形,看起来太不爷们了,根本不是给猛狐用的东西。   舒令嘉看一眼就嫌弃了,根本不想吃这种东西,随爪将一碟凉拌鸡丝扒拉开,轻巧一跃,跳到了景非桐面前。   景非桐瞧着他,只见舒令嘉蹲坐在自己手边的酒壶前,抬爪一推,酒液就倾倒进了杯子。   他倒了两杯酒,其中一杯直接往景非桐面前一推,爪子在桌面上一拍,像是在说:“喝!”   这股理直气壮的霸道劲让人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景非桐平日里大多数情况都是自斟自饮,不过打发时间罢了,此时也来了兴致,举杯在另一只酒杯上碰了碰,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冲着舒令嘉亮了下底。   他倒要看看这狐狸怎么喝。   舒令嘉敢邀请他喝酒,自然有自己的绝活,张嘴衔住了酒杯,仰起脖子,也一口闷了。   景非桐终于忍不住笑了,被舒令嘉用尾巴抽了一下。   已经见识过几回这小狐狸的暴脾气,景非桐连忙笑着道歉道:“对不起,我是觉得你真的很厉害。让我来倒酒吧!”   他再将两只酒杯斟满,一人一狐没吃什么东西,索性便对饮起来。   也是就在今日的不久之前,舒令嘉也曾和景非桐相对坐在桌前小酌,但是那时他对对方的提防猜疑更多一些,却远没有此刻气氛轻松,可以畅怀一饮了。   景非桐的酒量一直很好,可以说是千杯不醉,但他没想到这狐狸也挺能喝,一人一狐把送上来的几坛子酒都喝的差不多了,这才下了桌。   景非桐躺到了花厅前的醉翁椅上,舒令嘉一开始趴着椅子扶手,后来觉得不大舒服,干脆从上面跳下来,往景非桐的腿上一窝,蜷成狐狸球。   两人都有些微醺,景非桐任他趴着,双手交叠抱在胸前,慢悠悠地摇着椅子。   此时已是暮春初夏时节,四下静悄悄的没什么声响,头顶的杏花瓣打着旋在风中落下,虫声唧唧,与摇椅微微的吱呀声一唱一和。   舒令嘉将头埋在自己蓬松的尾巴上,酒意上涌,被景非桐摇的昏昏欲睡。   景非桐突然轻声说:“我一直觉得,活着没有什么意思。”   舒令嘉被他一句话给说的清醒了。   “我打出世起,这一生要做的事情就已经定下了。身份,地位,血脉,这些天生就有的东西,总是容易牢牢把人困在一个框子里面。”   景非桐沉思着,自语一般地说道:“修道求仙之人无不想飞升,其实飞升了能怎么样呢?无非是长生不老,身处顶峰,我也曾随着父亲站在天明峰上俯瞰众生,面对无限繁华豪情万丈,气血澎湃,但看的久了,山河、日月、永恒……便也不过尔尔。”   舒令嘉不由从毛里竖起一只耳朵。   他这才想起,好像从未有人提到过景非桐的父母是谁,只知道他想要来凌霄学艺,便轻轻松松地来了,在门中的时候便地位尊崇,而后回到碧落宫,亦是身居高位。   并且看同为殿主的越韬对景非桐也像是颇有几分忌惮,可见他在碧落宫十殿当中的地位亦是不凡。   由此可见,景非桐的出身一定不简单,如今再听他话中之意,更是非同一般了。   景非桐轻轻摸了下舒令嘉的小耳朵,说道:“我仿佛从未行差踏错过,每一日都活的像同一日,无悲无喜,无忧无怒,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总觉得……”   景非桐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   舒令嘉仰起头,看着他。   景非桐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些追忆和困惑:“我又总觉得……我真的有过一段很疯,很快活的日子,可是它们不见了。想不起来,也找不到。”   他的声音也像是春夜的风,透着温柔的暖意,在景非桐的话中,舒令嘉也突然想起来自己记忆中零星散碎的,属于父母的片段。   他其实一直很羡慕那些有出身有来历的人,因此才会一直那样在意凌霄,在意师尊,在感觉到背叛的时候决然离去,也是因为不想让无尽的失望毁掉曾经视若珍宝的美好。   舒令嘉当时看到越韬想要用牺牲孟纤的方法来为明绡换命,也是一下子就想到了让他藏起来,然后自己匆匆离开,去寻找父亲的母亲。   当时年纪太小,但如果现在让他选择,他会觉得一家人生死都在一处才好,起码心能有个着落。   也正因此,舒令嘉才会对明绡之事有所动容,此刻景非桐所说的话,他亦有同感。   他们都是曾经行走在风中的盲人,当未见光明时,可嗅花香,可聆风语,寂寞并不算寂寞,但有朝一日得遇天光,却又转瞬即逝,只怕是个人都要发疯吧。   而且很显然,景非桐的失去,似乎要更加痛苦和激烈。   舒令嘉突然有一点理解了对方为何要如此执着地折腾段浩延,追寻纵无心,原来……他也有无论如何都想要知道的真相。   只是景非桐这个人,当你对他不熟悉的时候,总会有种他不染红尘,无情无欲的错觉,因此很难让人把他与这样感情用事的方面联想,却没想到,他比谁都要执着。   ……也是,他也有感情,也是人。   舒令嘉甚至还想再多听一些,但景非桐说到此处便停下了,沉默良久,他淡淡地叹了一声:“罢了。”   说完这两个字,那个被常人所熟悉的景非桐,似乎又回来了。   景非桐没再说话,闭目靠在躺椅上,仿佛已经入眠,舒令嘉又趴了片刻,从他腿上跳下来,离开了花厅。   系统检测任务完成,他今天这一天便赚了不少的气运值,景非桐的心魔也暂时没再出现,舒令嘉还得把明绡给送回青丘去。   景非桐没有阻拦,也没动,依旧懒洋洋地靠着。   痛快地酣饮一场,竟是难得放松,只是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目前为止最好的酒伴,会是一只狐狸。   又过了一会,他才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到桌前。   酒壶倒了,拿起来晃晃,里面还有最后一点残酒。   “大都世间,最苦唯聚散。到得春残,看即是、开离宴。”   景非桐低吟着,提起酒壶,仰头一饮而尽。   “细思别后,柳眼花须更谁剪。此怀何处逍遣——①”   醇酒倾入喉头,他笑了笑,带着些微狂放醉意,随手把玉壶掷回了那一桌几乎未动过的饭菜旁边。   景非桐的身子微晃了下,正要离开花厅,目光无意中扫过桌面,突然一凝。   他伸出手,捻起一块做成叶子形状的桂花绿豆糕,拿到自己面前打量。   这块糕点被咬下去了一半,放在方才狐狸那边的碟子里,显然是被舒令嘉吃的。   糕点本身倒是没什么特殊之处,只是这满桌子的菜品,舒令嘉只吃了这么一点东西。   景非桐骤然想起来,就在今日中午,他和舒令嘉在那间酒楼中相互试探,也是点了一壶酒,一碟绿豆糕,以及另外几样小菜。   当时两人都没兴趣看菜单,东西是舒令嘉随口要的。   一人,一狐狸,竟然都爱吃这东西?   心中存了这么个念头,景非桐不禁想起了更多的事。   方才狐狸喝酒那莫名熟悉的样子,偶尔可爱又偶尔有些暴躁的小脾气,它从未和舒令嘉同时出现过,但每回出现,舒令嘉都在附近。   还有狐族少主……狐族之人甚多,为何偏偏要找一个外族人来假扮少主呢?   景非桐想过这小狐狸有可能正是出身青丘狐族。   但一来对方身上似乎还有另一半是来自于其他种族的血脉,干扰性极强,令人难以分辨。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景非桐这个人生性高傲,出身世家,虽然不失狠辣,但处事时多少还有几分君子之风,以为相交贵在互相尊重,朋友不愿透露之事,他也不会无聊地去刨根打探。   因而关于这只小狐狸的来历,他并未曾细究,毕竟会有人想害他,但不会有人看不起景非桐到通过扮成狐狸的方法,处心积虑地跟他打好关系再害他,美人计色诱都比这切实际。   舒令嘉和那只小狐狸的举止神态在景非桐的脑海中交替回想,虽然这个猜测起初显得十分荒谬,他却越琢磨越觉得贴近。   景非桐首先想到的就是舒令嘉的那滞涩的脉息。   对方那倔强好强的脾气他已经领教过了,想着舒令嘉自己伤了这么久,应该也有分寸,当时便只做不知。   可如今看来,若他真是狐狸,方才喝酒的那个样子,一点也不把自己当成伤者,怕是连“分寸”两个字怎么写都没见过。   青丘那秘境如此凶险,也不知道他回去后还会不会继续闯,万一伤势发作了怎么办?   但这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又何必恼怒,何必着急呢?   景非桐一边想着,一边向外走去。   他下属守在外面,见状躬身问道:“主上?”   景非桐道:“我去趟青丘,不必跟着了。”   别人不敢问,只有景非桐的近侍元黎跟在他身边多年,忠心耿耿,也说得上话。   他道:“主上,是不是发生什么大事了,让您这样忧心忡忡?若是危险,还是多带些人吧。”   景非桐脚步一停,转头道:“我忧心忡忡?”   元黎道:“是。主上老是被人说喜怒不形于色,我还是头回见您这样担心,不然,小的陪您一起去吧。”   ——“我仿佛从未行差踏错过,每一日都活的像同一日,无悲无喜,无忧无怒。”   刚不久之前才说过的话在景非桐耳边一转,心中怦然而动,一瞬间不知是甜是涩,神思惘然。   他冲着元黎一抬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没说什么,抬步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周邦彦《荔枝香近》   师兄:“认老婆我是专业的。” 第26章 解误嗔人   青丘, 秘境之中。   一行人拿到了明绮所需要的药草,都是兴奋不已,一路向回折返, 谁也没想到,这秘境之中竟然会突然发生爆炸和坍塌。   薛茸和薛台本来就是昌宁派过来特意保护少主的,两人听到动静同时回头, 发现后面已经只剩一片碎石和烟尘, 而走在最后的舒令嘉没了踪影。   两人大惊失色,连忙带着其他狐族人冲过去查看。   舒令嘉既是狐族少主,身份非同一般,方才的一连串举动又令人折服,发现他出事了, 不光是狐族的人焦急不已,其他在场的人也都大吃一惊,纷纷围拢过来关切。   “少主!少主!”   薛茸急的都快哭出声来了, 用手拼命地扒开几块巨石, 发现下面露出一点窄窄的缝隙, 他想也不想, 立刻变成狐狸的原身就钻了下去。   底下一片漆黑, 甚至还有些令人眩晕的淡淡魔气,却根本不见人影,碎石堆叠在一起,几乎不留空隙。   他找的艰难, 却听见头顶几声铿然的剑鸣,旁边又有好几块石头被用剑挑开了。   接着,先前被舒令嘉救过的气宗弟子孟聪闷不吭声地跳了下来,帮助薛茸一同找人。   姜桡原本也做出一脸焦急之色, 但当看见跟自己一同前来的孟聪竟然也如此为了舒令嘉情急的时候,他的表情有一瞬的沉冷,但随即便恢复如常。   这些鸣剑峰的弟子,都已经跟在他手下将近两年了,还是不能跟他同心,根本就难以培养成亲信。   “几位也请莫要太过担忧了,以明少主的身手,总不可能被碎石砸到吧。”   姜桡道:“他肯定没事,但估计一时不好上来,我们也来一起帮忙,总能找到人的。”   薛台觉得凌霄派这个所谓的天才虽然喜欢吹牛,但人好歹是个热心的人,还很感谢,说道:“谢过姜道友。”   姜桡微微一笑。   他心里知道,舒令嘉当然不至于被碎石砸伤,但下面的万魔眼本来就是一处凶险至极的所在,里面还有一位不明身份的绝顶高手。   自己方才不小心误入半步,都差点被那个人的威压碾死,舒令嘉带着这么大的动静直接掉下去,对方一定会恼怒的。   双方动起手来,最好的结果就是舒令嘉被他所杀,就算遗憾的没有实现这个预想,姜桡也没什么损失,左右不过是一次隐秘的借刀杀人罢了。   四下乱石堆叠,又因为是在秘境之中,生怕引起再一次的坍塌,在场众人空有一身灵力,却也不敢过分使用,导致了找人的过程更加艰难。   薛茸一直在叫着少主,却也无人应答,急的都要哭出来了。   这时,从前方匆匆赶来两名狐族人,高喊道:“阿茸,阿台!”   薛台连忙道:“你们可算来了!少主出事了,长老收到消息了吗?他怎么说?”   那名狐族人道:“长老知道了,马上就会亲自过来寻找少主,你们先把客人带出去,这里交给我们。不然这么多人在场太过拥挤,也不好寻人。”   他们都是以前进过秘境的狐族前辈,这么说,薛台和薛茸虽然焦急,目前也别无他法,只能听话乖乖上去了。   他们到了秘境外面,才发现其他的人也都早出来了,狐族族长所需要的三味药已经找齐。   这秘境当中宝物颇丰,众人各有收获,心情都很不错,各自跟相熟的站在一起说笑着。   直到姜桡等人随后上来,听他们说青丘少主出事了,大家才都纷纷吃了一惊。   眼看着时间不短了,昌宁却迟迟没有露面,若是这样都找不到人,甚至连报个信都没有,那肯定出了什么意外,舒令嘉安然无恙的可能性已经很小了。   听说此子虽是历劫而生,但族长明绮却对这个独生子疼爱非常,连带整个狐族也是众星捧月一般地供着。没人知道明绡的父亲是谁,但似乎亦是个身份十分神秘高贵之人。   正因如此,就算跟在场众人没什么关系,这位小祖宗要是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狐族必然生乱,对于他们来说也不是件好事。   大概默默高兴的人,只有姜桡一个。   他此时站在人群中,几乎控制不住自己雀跃的心情。   没想到一切都这么顺利。   或许,或许往后他就再也用不着见到舒令嘉了,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害怕对方超越自己,揭穿自己,将他的地位灵力天赋都拿回去了!   又过了好一会,昌宁灰头土脸地带着人从秘境中出来了,表情凝重。   大家纷纷关切地迎上前去,有人问道:“昌宁长老,还是没找到明少主吗?”   昌宁摇了摇头:“踪迹全无。”   姜桡也皱起眉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句踪迹全无算怎么回事?   他道:“秘境中的空间有限,不管怎样,人也不可能凭空消失。会不会是还有什么地方没能顾及到?若长老愿意信任,凌霄气宗的弟子愿意一同帮忙,再进去寻找。”   姜桡的语气关切,听起来倒像是比找不到人就半途而废的昌宁更加关心舒令嘉的下落,周围一些门派的管事者也不得不暗暗感叹他会做人,都应和着要帮忙出力。   昌宁深深地看了姜桡一眼,说道:“姜公子,你别心急,虽然没找到人,但我这里倒是发现了些许别的线索。”   姜桡觉得他这句话说的似乎有几分阴阳怪气,怔了一下,便听昌宁说道:“秘境中那一处山洞的坍塌,并非意外,而像是人为炸毁的。”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心宗那边的领头弟子问道:“昌宁长老,你这话的意思,是说有人故意加害明少主吗?”   昌宁直言不讳:“不错。”   这么算来,方才进入秘境中的所有人都有嫌疑了,而嫌疑最大的自然就是方才跟舒令嘉同行的那一队人。   姜桡的心中略有些发慌,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心虚,昌宁说话的时候,目光总像是在看着他的。   对方不可能发现什么,他完全肯定,自己行动的时候绝对不会留下破绽。但目前舒令嘉下落不明,就怕变数发生在他那边。   正在此时,秘境旁边的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骚乱,紧接着有人高声喊道:“长老!长老!少主的尸体找到了!”   姜桡倏地转头看去,这下不光是其他人大吃一惊,连昌宁也是完全的出乎意料,失声道:“什么?”   一只棕色的小狐狸迈着四条腿,如飞一样跑了过来,至昌宁面前时一个打滚化作人形,抽噎着说道:“长老,我们刚才在秘境外面的后山上发现了少主的尸体。”   他一边说着,一边指向身后,只见两个人抬着一具尸体走了过来,正是明绡。   “令、令……少主?”   昌宁丝毫没想到事情竟会变成这样,脚下一软,扑上去半跪在尸体旁边查看。   他吓得连手都哆嗦了,结果发现这人竟然不是舒令嘉,而是之前一直冒充狐族少主的明绡。   昌宁的手按在对方胸口,眉头皱了起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明绡的音讯了,却没想到他竟然是出了事。   这孩子是个孤儿,被族里的老人轮流照顾着长大,一向老实巴交的,从来不得罪人,更没什么野心。   这样的性格,也是昌宁选择让他扮成少主的一部分原因。   明绡的本事不大,但是相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也绝对足以自保,他怎么会这样莫名其妙地就丢了性命?尸体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总不能都是姜桡设计的吧!   昌宁猛地抬起头来,目光如电,看向姜桡。   跟昌宁不同,姜桡压根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明绡这个人,他当真以为这具尸体就是舒令嘉。没想到成功来的这样容易,当时费尽了全身力气,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他掩饰着面上神色,低下头打量自己腕上那串珠子,却有些失望地发现,那颗褪色的珠石并没有恢复成原本的翠绿色。   这说明舒令嘉的死不光没有让他力量大增,就连之前失去的那些力量也没有回来,看来对方身上的价值实在已经是被榨的干干净净了。   正在这时,姜桡忽然听见自己脑海当中传来一阵轻语。   “你还想拥有更多的力量吗?”   姜桡一怔,随即大喜。   当初就是这个声音,为他带来了超绝的天赋和数不尽的好运气,但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她怕对方消失,连忙也急切地在脑海中回答道:“你终于又来了!想啊,我当然想了!即便现在我已是天才,但还是有一群人对我全无半点尊重,甚至处处打压,如果我再强大一些,他们还怎敢如此!”   那声音道:“打败狐族,削弱狐族,利用他们来建立你的威信,体现你的价值。将这世界上的力量一一踩在脚下,到了那时,你自然是最强的人。”   “去吧,机会难得啊,快去。”   昌宁原本已经做好了今日彻底揭开姜桡伪装的准备,他知道舒令嘉没事,也知道不能真的把姜桡给怎么样,只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让他长长记性,省的这个阴险卑鄙的小子总是作妖。   可是明绡尸体的出现,把他的计划乃至心神全部都给打乱了——虽然跟明绡的关系没有跟舒令嘉关系亲厚,但这也是他的族人啊!   “昌宁长老,请您节哀,目前的当务之急,是看一看明少主是否还有救,再论其他。”   靖海派的医修张湘走了出来,说道:“可否让我检查一下他的死因?”   方才有几个靖海派的人跟舒令嘉一队,都对他颇为钦佩欣赏,也承了他的人情,因而此时也热心地散发出善意。   昌宁也觉得这是当务之急,于是让开了一些。   张湘看过之后,发现这人身上没有伤痕,体内也无暗伤,但就是魂魄已失,彻底救不过来了。   他不由摇了摇头,遗憾道:“抱歉,我也没有办法……这死法,真是有些蹊跷。”   昌宁刚叹了口气,便听有人在自己身后激动道:“怎么会这样!”   他回头,只见姜桡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来,一把抓住了明绡的手,情真意切地喊了声:“师兄!”   昌宁:“……你说什么呢?”   姜桡猛地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昌宁长老,我本来不想多生事端,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也实在没有办法为你遮掩了。”   他指着明绡的尸体,转身冲在场众人说道:“这位根本就不是狐族少主,他是假扮的,他的真实身份是我师兄舒令嘉!”   舒令嘉名声不小,姜桡此言一出,在场者无不哗然。   宋筠道:“姜师弟,你在说什么?”   姜桡道:“难道方才在秘境之中,你们都没有认出来他的身法和出招习惯吗?其实我早就发现了,这位明绡明少主,正是舒师兄所伪装的,只不过当时我怕妨碍了师兄要办的事情,这才没有开口相认。”   他满脸自责和不敢相信:“但我没想到他竟然会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遇害了!”   他这番话也仿佛在隐隐暗示着,方才自己是因知道舒令嘉的身份,所以才没有跟他争抢着出风头,实际上并不是不如舒令嘉,暗暗地为自己挽回颜面。   听闻此言,几名气宗弟子震惊不已,互相对视一番,想起之前在秘境中明绡的一些举动,竟是越想越像。   “难道这……真的是舒、舒师兄?他没用凌霄派的招式,我竟然未曾认出!”   一名弟子惊的都结巴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具尸体:“这、这……舒师兄怎么会死!”   他们这个又是震惊又是恍然大悟的表情,也等于无形中验证了姜桡的话。   周围的人一想方才秘境中明绡的表现,也觉得合情合理,他们本来就在奇怪为何这位狐族少主竟能有如此本事,但如果是舒令嘉,那就很正常了。   姜桡满脸愤怒:“舒师兄怎么会死?这个问题就要问一问狐族了。你们真正的少主多年神隐,从来不在人前露面,却让我们凌霄派的人假扮,还出了意外,昌宁长老,你不给个交代吗?”   明明一切都是他所为之,此时此刻,竟然还能义愤填膺,正气凛然地冲着别人要交代,昌宁简直都要说句佩服。   他这么多年替族长掌理狐族,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现在已经看穿了姜桡的意图。   对方分明是觉得昌宁为了把持狐族大权,才会找人假冒真正的族长之子。姜桡想从昌宁下手,将舒令嘉死亡的罪名栽到狐族头上,从而打压狐族。   野心不小。   昌宁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姜公子要交代啊?好,那么这笔账,咱们就一点一点算个清清楚楚吧。”   他转头问道:“方才,要前来拜访的客人到了吗?”   他的手下应答:“是,就在外面。”   昌宁道:“去请。”   当看见走进来的人时,姜桡一怔,脸上的表情都下意识收敛了不少,起身道:“殷师兄?”   竟然是殷宸带着肖凝儿等一些凌霄弟子,来到了青丘。   这倒不是昌宁设计的,他刚刚从秘境当中出来,便听人禀报说凌霄气宗的殷宸带领着一些弟子前来拜访,但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昌宁一听,觉得他来的正好,此刻就一并给请过来了。   殷宸是个混不吝的霸王脾气,姜桡从上山第一天开始就真的怕他,此刻又惊又疑,问道:“师兄怎么来了?”   殷宸一向看不上姜桡,此时也并不搭理他,倒是跟在后面肖凝儿转过头来,白了姜桡一眼。   殷宸尚且不知道刚才都发生了什么,随便扫了下明绡的尸体,见不认识,也就没有多加关注。   他径直对昌宁说明自己的来意:“听闻昌宁长老与我师兄舒令嘉是多年好友,今奉家师之令,来接师兄回山,有人说他近来曾在青丘附近出现过,不知昌宁长老可曾见过他?”   不等昌宁回答,旁边有跟着姜桡一起过来的气宗弟子按捺不住了,对着殷宸喊道:“殷师兄,舒师兄已经……已经遇害了!”   殷宸猛然转头,喝道:“你说什么?!”   他们这一队人就是为了舒令嘉而来,听闻此言,人人震骇非常,那名弟子眼中含泪,扑上前来,把方才的事情一股脑冲着殷宸讲了一遍。   肖凝儿这回大闹一场才得以跟着殷宸下山,一路上都想好了怎么劝舒令嘉回去,没想到竟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她身体晃了晃,便一头栽倒,竟然当场晕了过去。 第27章 鸩雨催绿   殷宸面沉如水, 一手伸出,拉住了肖凝儿的后领子,没让她摔着。   但是他的手臂在不停地颤抖, 嘴唇上的血色也似乎在顷刻间便褪了个干干净净,看上去几乎要拉不住肖凝儿似的。   旁边的弟子连忙殷宸手中把肖凝儿接过来扶着,他就快步走到了尸体面前。   他半跪下来, 似乎想要伸手确认一下, 但那欲伸未伸的手指半晌也没落下。   殷宸最终也只是低头死死盯着那具尸体的脸,从齿缝间挤出来三个字:“不可能。”   殷宸出现的很突然,姜桡起初一惊,但转念又觉得这也不错。   正好可以藉此挑动殷宸作为攻击狐族的主力,这对实现自己的目的是一个巨大的帮助, 不算坏事。   姜桡难过道:“殷师兄,方才我与众位师兄弟在秘境中亲眼所见,这位明少主就是舒师兄假扮的。他还操控了万千剑怨, 放眼天下, 没有人再能够做到这个程度了。”   他提到这件事, 在场的不少人都可以作证。   殷宸握紧了拳头, 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昌宁, 说道:“是或不是,我要一个交代。”   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能听出他声音中呼之欲出的森冷寒意,没有人怀疑,只要昌宁敢承认舒令嘉的死与狐族内斗有关, 殷宸下一刻就会拔出剑来,砍断他的脖子。   “那是自然。”   昌宁却十分淡定,说道:“贵派的姜公子唱了这么半天的独角戏,演的好, 说的也动听,眼下原是轮到我了。”   他这话说的不阴不阳,让姜桡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不太妙的感觉——对方似乎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措手不及。   昌宁扬声道:“贺凉,你出来,跟大家说说你知道什么。”   随着他的话,一名个头略矮的狐族少年走了出来,伸手指着姜桡道:“我看到了,当时在秘境中,就是你杀了我们少主!”   他的嗓音尖锐,众皆愕然,姜桡的心脏霎时间狂跳起来,那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暴露。   好在他心理素质还算过人,在关键时刻稳住了,沉声道:“这位朋友,这种话轻则冤枉无辜,重则挑拨两族关系,可不能乱说。”   贺凉对他并不理睬,只向昌宁道:“长老,方才我们采到了族长要用的药草,从山洞中出来,少主落在最后,姜公子在他稍前方一些。我正要回头去叫他,就看见姜公子往后扔了什么东西,紧接着便发生了爆炸,我看的清清楚楚,绝对不会出错!”   他嗓音嘶哑,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都有些劈了,在空地上回响,听的人心头发颤。   姜桡全身巨震,脱口喝道:“一派胡言,你这根本就是空口污蔑!既然看到了,为何方才不说?!”   “因为方才你一直在上蹿下跳,巧言挑拨,根本不留他人说话的余地!”   昌宁从贺凉手中接过一包东西,劈面扔在了姜桡面前,怒斥道:“你说污蔑,那这些凌霄派的符篆残片又怎么解释?!”   姜桡低头一看,只见昌宁扔出来的东西是几张用剩下的符篆残片,上面还沾着些许泥土石屑。   这确实是凌霄气宗的独有符篆,可以用于引爆山石,制造烟雾,但不应该是他留下的,他不可能这样不谨慎。   无数双眼睛在旁边盯着,秘境之外的空地上,几乎是鸦雀无声。   方才谁也没有多想,但是在昌宁拿出人证物证的时候,大家也不由觉得,自从尸体出现之后,姜桡的表现,似乎有些过于急切了。   殷宸看了看这些符篆,然后慢慢把头转向姜桡,从上到下扫了他一眼。最后将冰锥一样的目光重新落在了姜桡脸上。   这还是殷宸在来到青丘之后头一回正眼瞧他。   然后他问了一个让其他人都没想到的问题。   殷宸道:“姜桡,你是什么时候认出狐族少主是由舒令嘉假扮的?”   他的声音轻缓而阴鸷,听的姜桡一阵发寒,连忙道:“是方才不久之前。”   他方才唱作俱佳,一副替舒令嘉伤心的样子,但是哄哄其他门派的人也就罢了,殷宸和肖凝儿等人却是最不吃他这套的。   “是方才不久之前吗?”   昌宁冷笑:“姜公子,这里的人可都长了耳朵,在凌霄派来人之前,你分明说自己在秘境中就认出来了你师兄,只不过没有说破而已。怎么现在要变说法了?”   姜桡一时失语。   他这回确实倒霉,处心积虑把舒令嘉骗到景非桐跟前,还以为能借着景非桐的手把舒令嘉一举除掉,结果怎么也没想到,对方跟自己受到的待遇半点也不一样,反倒让昌宁收到了舒令嘉送来的消息。   偏生殷宸又来了,这两个人谁也不是好糊弄的,彼此只交谈了寥寥数语,便把姜桡的意图彻底看破。   “姜桡。”   慌乱中,姜桡只听殷宸声音低沉而阴冷,缓缓问道:“你想杀的人……到底是明绡,还是舒令嘉?”   内心深处最隐秘,也是最见不得光的目的猛然间被人这样直接当众点出,姜桡骤然变色,他心跳的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浑身冷汗直冒。   他的反应已经充分说明了问题,周围众人无不震惊。   姜桡这两年风头很盛,刚入门便被人传为千年难得一遇的天才,更凌驾于舒令嘉之上,平时见了谁都是温和谦恭,却没想到,他的人品竟然如此卑劣。   此刻,姜桡难以回答殷宸质问,短暂的寂静中,殷宸伸手按上剑柄,拇指弹剑出鞘,嚣厉长鸣响彻四野。   殷宸冷然说道:“残害同门,该杀!”   话语落,剑招出,雪亮剑光直向姜桡而去!   姜桡仓促喊道:“殷师兄,你听我解释!”   一语未毕,殷宸的剑锋已经逼近姜桡身前半尺,锐利的剑气几乎刺的他面门生痛。   殷宸竟是不顾师门责罚,也决心下了狠手要就地斩杀姜桡,招式间丝毫不留余地。   姜桡不得已,也只能拔剑而出,在电光石火之间,精准架住了殷宸的剑锋。   两人都用尽了全力,灵力相激,光芒交错,剑气纵横,这对同门师兄弟竟然就这样当众火拼起来。   大家在外面行走,好歹多少都要些面子,这种情况也是多少年都难得一见了。   外人不好劝,也只得在旁边默默围观。   不得不说,殷宸和姜桡都是难得的高手,两人一个招式精悍,一个天赋出众,相斗起来分外精彩,刨除其他因素,此战倒是十分值得一看。   殷宸虽然没有姜桡和舒令嘉那样的剑道天赋,但也是根骨极佳,他在门中同辈之间,几乎便是仅次于舒令嘉的高手。   此时殷宸手中重剑使来,便如天风海雨,狂澜拍岸,霸道异常,招招直逼姜桡要害。   双方一时没分出来胜负,但易凛在旁边看着,也觉得姜桡情况凶险,不由得上前一步。   他身边的一名鳞族族人立刻将易凛拉住,低声道:“少主,上一次的事已经影响到凌霄和鳞族的关系了,这次姜桡涉嫌残害同门,您可万不能再帮他!”   易凛心乱如麻。   从一开始刚刚认识姜桡,易凛就一直觉得他乐观开朗,善良大方,也是因此,他被姜桡深深吸引,也愿意为他差遣驱使。   可事实上,自从上一次为了姜桡而污蔑舒令嘉擅闯禁地那件事之后,易凛就一直良心不安。   他受到凌霄派的驱逐,回到族中之后被长辈责怪,也很多次地想过,难道这整件事情,姜桡就当真不知情吗?   还是说,他根本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无辜。   姜桡明知道自己为了保护他会选择栽赃给舒令嘉,所以故意缩着不出头,等到最后才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样子出面,将所有的责任都推的干干净净。   最后被泼了一身脏水,弄得关系尴尬的,只有自己和舒令嘉。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人的心机城府就太可怕了,所以每回易凛刚刚生出这个念头,就又会强压回心底,不敢深想。   可是这回,别人不知道,他却清楚,姜桡确实是一进秘境就开始关注舒令嘉的身份了,难道昌宁和殷宸能联手污蔑他吗?   易凛越想越是毛骨悚然。   如果姜桡真的杀了舒令嘉……   他脑海中陡然浮现出自己被打倒在地时,舒令嘉一步步走过来的身影,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但那一刻的惊讶和震骇,依旧无以言表。   这样一个人,真的会轻易死去吗?   如果是放在原来,无论怎样的情况下,易凛都会不计代价地跟姜桡站在一边,而此刻,他发现自己竟然犹豫了,还是因为舒令嘉而犹豫。   正在他万分纠结的时候,场上变故已生!   殷宸一声暴喝,剑锋当头直斩,姜桡举剑一架,顿时倒退了十余丈,左手挥出,只见半空中不知道什么东西一爆,顿时有数道火龙从天而降,挡在他与殷宸的中间。   火势夹杂着浓烟,直向殷宸卷去,弄得四下也是一片烟熏火燎。   殷宸收势不及,差点冲入火中,紧急将剑在地上一拄,硬生生用灵力逼住了朝着自己这边蔓延的火势。   “焚天符?”   他皱着眉,唇畔冷冷地挑起一抹笑:“姜桡,你以为有了师尊给的保命法宝,我就奈何你不得了吗?若他知道你做了什么,也绝对不会轻饶!”   姜桡见他咄咄逼人,又想到何子濯可能的反应,也是气怒交加。   他以剑气引火,熊熊烈焰竟然在剑刃上燃烧起来,剑芒瞬间暴涨,向着殷宸刺去。   姜桡怒声说道:“殷师兄莫要太偏心了!左右舒师兄死无对证,难道就因为师兄从一开始便不喜欢我,所以便什么事都要往我的头上栽吗?!”   正在此时。   一泓银光凌空泼洒,天外一柄飞剑蓦然而落,打着旋击开姜桡的剑刃,而后插入两人之间的空地之上。   剑坠在风中轻晃,剑刃上反射出耀眼夺目的寒芒,一人语音清冷,淡淡问道:“谁告诉你我死了?”   殷宸猛地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易凛心中却暗道一声不好,此刻也顾不得他那些纠结犹豫了,连忙甩开身边拉着自己的族人,飞身抢出,同时脱口道:“小心!”   那这两个字已经说晚了,只见那柄蓝色长剑后面,倏忽多出了一个人影,随即长剑一声暴鸣,剑气如同游龙,径直逼向姜桡。   剑出那瞬,周围空气的温度迅速降低,熊熊燃烧的烈火虽然没有熄灭,但仿佛一下子便褪去了温度与颜色。   天上地下,唯余剑影。   对手几乎像是凭空出现,虽然已经逼至近前,他的身影却像是隐藏在重重混沌中,令人看不分明。   无比强大的气息溢散开来,形成绝对的压制。   姜桡入门晚,算是半路出家,进入凌霄之后又一直以各种灵药提升功力,追赶同门,因而基础功不扎实是他最大的软肋。   方才与殷宸对阵的时候,他尚可凭借自身天赋判断对方的剑气走向,先发制人,然而面对这一位对手,那一切的优势似乎都已经不管用了。   剑势如虹,瞬息万变,如影随行,凭风,灭火,草木皆动,天地应和。   冰冷,锐利,一往无前!   姜桡只能纵身疾退,而与此同时,他的心也彻底沉了下去。   ——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使出这样的剑。   舒令嘉没死!   当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他也再次产生了那种力量流失的感觉,姜桡顿感一阵头晕,四肢发软,步履已经踉跄。   他心中暗道一声“不好”,眼看剑锋已经到了近前。   与此同时,易凛也已经及时赶到,他一手把姜桡推开,同时另一只手中匕首挥出,架住对方的剑。   但那把剑也不知是何材质,竟然锋利的出奇,下一刻,匕首已被削断,呛啷落地。   易凛这样一挡,为姜桡短暂地争取了时间,他连忙飞身而上,横剑一斩。   姜桡斩出的剑气仿佛遇到了一股无形的气墙,稍稍凝滞,紧接着霜刃如雪,平平向他两侧肩头分别拍落。   骨骼的碎响分外清晰,姜桡惨呼一声,长剑脱手,自己也摔倒在地,满头都是冷汗,根本无法起身。   剑花一挽,霜刃如雪,架在了姜桡的脖子上。   满目剑光落下,舒令嘉舒令嘉单手持剑,一臂负在身后,眉目冷隽,淡淡道:“认败吗?”   他下手不轻,直接把姜桡两边的肩膀都拍碎了,使对方完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姜桡一时骇然,喃喃道:“是你……”   明珠蒙尘,终有重绽光辉之日,宝剑藏锋,亦见锋芒出鞘之时。   舒令嘉的剑,从来未折风骨。   沉默之后,气宗那边陡然爆出惊喜的欢呼声。   能跟着殷宸出来接舒令嘉的,都是平日里便与他亲厚的师兄弟和后辈,扶着肖凝儿的弟子高兴之下,也顾不得别的了,连忙去掐她的人中。   他兴高采烈道:“师姐师姐,快醒醒,舒师兄活了,正在出风头,你睁开眼睛看看,很英俊啊!再不醒就赶不上啦!”   舒令嘉正看着姜桡,他的手臂就被人从身后捏住了,然后硬生生扯着他转过身去。   殷宸瞪着舒令嘉,好一会才道:“你没死?”   舒令嘉皱了皱眉,把自己的手抽回来:“问点有用的。”   殷宸便当真问了:“你刚才去哪了?地上的那个人到底是谁?这都什么事啊!”   舒令嘉也是奇了怪了,没想到姜桡这么能搅和,他就是一会不在,对方就能将整件很简单的事情弄得如此腥风血雨,也是一种本事。   他说道:“一言难尽,我一件一件说罢。”   舒令嘉先将装有明绡魂魄的藏魂袋取出来,递给昌宁,说道:“这是明绡的魂魄,我把他带回来了。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机会将人救醒。你快想想办法。”   昌宁道:“明绡的魂体竟然在你这里?那真是太好了。”   他这边毕竟出了条人命,昌宁方才看着笃定,心里却是十分担忧的。此刻见到舒令嘉安然无恙地回来,本就已经是意外之喜,再听说明绡竟然还有复活的机会,就更加高兴了。   他将藏魂袋接过来,又问道:“你们怎会遇上?”   舒令嘉看了姜桡一眼,说道:“其实若是算起来,你还得感谢这位坏心办好事的姜公子了。若不是他,我也没机会遇到明绡。”   他隐瞒了景非桐和关于纵无心的部分秘辛,只大致说姜桡将山石炸毁之后,自己在秘境中乱闯,碰见一个可疑人物,于是追着对方直到芜城中,撞破了以命换命的怪事,这才将明绡带了出来。   昌宁道:“所以,明绡的身体会出现在青丘秘境之外,应该也是他那位意中人领尸之后派人送回来的了?”   舒令嘉道:“很有可能。”   “原来如此,前因后果总算是连上了。”   昌宁拍了几下巴掌,称赞道:“姜公子啊姜公子,你真是好毒的心思,怪不得当明绡的尸体被发现之后,你会那么笃定地认为死者就是你师兄,因为从头到尾,你根本就是故意要动手杀了他的。”   “杀了令嘉,再反咬一口狐族,挑动殷公子及整个凌霄跟狐族之间的矛盾……”   昌宁似笑非笑,问姜桡道:“姜公子下了好大的一盘棋,但你为了什么呀?”   姜桡的双手无法使力,根本就支不起来身子,易凛连忙在旁边扶了他一把,帮他站起身来,但心里也满是惊疑。   姜桡脸色苍白的吓人,说道:“舒师兄,殷师兄,你们听我解释,我不是想害舒师兄,不过是一些崩塌的碎石而已,又怎会奈何得了他呢?我是……我其实是听易少主说了舒师兄的身份,才认出他来的。”   易凛猛一转头,不认识一样看着姜桡。   姜桡道:“因为我跟易少主交好,见方才舒师兄故意打伤了他,所以很是替易少主不平,就想为他出口气,才想用这种方式作弄舒师兄一下……后来看到那具尸体,我是真的以为他因为狐族的什么事被害死了!”   姜桡指着周围的人:“不信可以问他们,当时舒师兄跟易少主动手,大家都是看见了的!”   易凛道:“姜桡,你!”   姜桡的话一半真一半假,他气的都不知道从哪里反驳,这一刻突然体会到了被人当头栽赃的滋味,太他妈憋屈了!   憋屈之外,还有震惊、伤心和失望,让他觉得,姜桡仿佛从头到尾都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很好利用的傻子。   舒令嘉听到姜桡这样说,反倒笑了,痛快承认道:“没错,易凛这一身的伤是我打的,不止如此,我方才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断了你的两条手臂呢。打了就打了,那又如何?”   他看了易凛一眼:“怎么着,当初一起诬陷我擅闯禁地的账还没算干净,这顿揍你们不该挨吗?”   当初那件事,凌霄派可是特意派了使者去鳞族,让鳞族族长好好管教儿子,易凛也因此受到了重责,其他人还不太清楚,鳞族上下可是都知道舒令嘉正是因此,才与门派决裂下山。   不说别的,他眼下还年轻,于剑道上便有如此造诣,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而且看殷宸等人的反应,凌霄派显然也并没有放弃这个弟子。   得罪了舒令嘉,对鳞族一点好处都没有,偏生少主遇见姜桡就昏了头脑,总是拎不清楚。如今落得里外不是人,简直自作自受。   在场的鳞族族人互相看看,都忍不住想要叹气,谁都不想收拾这个烂摊子,还不得不做。   一名老者走出来,冲着舒令嘉行了一礼,说道:“舒公子,当初那件事确实是我们少主的不是,今日公子对他动手,鳞族不敢有怨言,也没打算让外人出头。我在此替少主向您赔罪了。”   舒令嘉侧过身去,不受他的礼,说道:“没有意义的道歉,不需要。”   他转头白了易凛和姜桡两人一眼,眉间闪过些许不耐烦的神色,收剑回鞘,不想再跟他们多费口舌。   舒令嘉便转向昌宁,催促他道:“你快想想怎么救人吧。”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之前所有为了粉饰太平而遮掩的事情都被翻到了明面上来,周围众人这才彻底明白了舒令嘉离开门派的前因后果。   一场闹剧下来,狐族找到了救醒族长所需的几味灵药,各门派的修士们在秘境中所获颇丰,但到头来,反倒是凌霄派气宗的这一出大戏最令人印象深刻。   两年前,舒令嘉重伤的消息传出,听闻他卸去职务安心养病,又被新入门的天才所取代,令无数人惋惜不已,又只能感叹一句命该如此。   如今方知,原来姜桡的心术竟然如此不正,易凛也是个徒有其表的自私无能之辈,竟被他耍的团团转。   可想而知,舒令嘉心高气傲的人,被这么一位师弟爬到头上来,这两年该是多么的憋屈。   而且看方才他那一剑逼压的气势,姜桡所谓的天赋到了真正的天才面前,仍是多有不及,吹来吹去,也不过是个劣质的仿品罢了。   想来何子濯一定会很快知道其中真相了,那么他会如何处置姜桡呢?又会不会后悔当初放弃舒令嘉而力保姜桡的选择?   【恭喜宿主,在当前场景中,人气值首次短暂超过主角!角色等级:+1。】   【等级提升奖励:5%主角光环回归!】   进度条上,舒令嘉的角色等级由“高级炮灰”变成了“路人”。   “路人”听上去是一个很边缘化的定位,但实际上,从这个等级开始,舒令嘉行动的自由度也将随之得到大幅提高。   跟炮灰所有的行动都是围绕着主角,为了被主角打脸不同,一名路人,可以是最平庸,最默默无闻,也可以是最强大,最闪耀,甚至逐渐生成属于自己的光环。 第28章 百折必东   因为急着处理内部事宜, 昌宁不等人都散开便匆匆走了,只安排了一些族人来送各门派的人离开或者回去休息。   人群这才逐渐散去,大家走在路上, 几乎都在交谈方才发生的,把各处听来的姜桡老底扒的干干净净。   其实景非桐在舒令嘉出手的时候便已经到了,但他没有上前打扰, 远远站在一棵树下静观事态发展。   景非桐从来不会东躲西藏, 或者高调煊赫,不过他就是有个很奇怪的本事,当不想露面于人前的时候,可以让所有人都无法注意到他,当想要开口说话了, 又不会被任何一个人忽视。   两只尚未化形的小狐狸在景非桐身边不远处玩耍,而那些议论的话语传入了他的耳中。   意外的重伤,姜桡的排挤, 易凛的污蔑, 何子濯的偏心……   这是景非桐头一次清楚完整地听说舒令嘉下山的原因, 之前是不关心, 眼下却一个字都不想漏掉。   虽然到目前为止, 两人实际上接触起来的时间并不长,但已经足够景非桐看出,舒令嘉外冷内热,是个最重情不过的人。   他给自己的剑起名叫威猛, 他看起来总是冷冰冰的不好接近,但其实他的心很软,也很在意身边的朋友。   他说天下之大,无处不可去, 舒令嘉从不走回头路,但景非桐在他身上看到了孤独和落寞。   他知道舒令嘉一定很想有个归处,只是他的性子太决绝,容不得半点不纯粹的感情,所以宁可不要。   怪不得舒令嘉不愿意回到凌霄派,原来如此。   那么多的人忽视他,冤枉他,不信任他,以他的性格,怎么可能忍得住。   根本不是他不回去,而是别人没给他退路。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觉得自己的心脏抽痛了起来。   这明明半点也不关他的事,可景非桐只要稍稍闭上眼睛,竟然就能想起之前舒令嘉的每一次蹙眉,每一个笑容。   这个人喜欢的,不喜欢的,落寞时垂眸,开心时的笑,竟都悄悄藏在了他的心里,只要稍一回忆,就会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想为他做点什么,想让他高兴,这一刻景非桐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就是觉得如果舒令嘉能心情好一点,他做什么都行。   景非桐眼底流露出一丝困惑,然后忽然侧身,指尖弹出一股气劲,朝着几丈远之外的山石上打去。   片刻之后,山石上出现了一道虚影,一名灰衣人从中现身,跪地行礼:“主上!”   景非桐沉默了一下,表情慢慢淡了下去,开口时已经一如往常:“你怎么在这里?”   那名灰衣人低头道:“方才,属下从气宗舒公子所使的蓝色长剑上察觉到了‘杂念丛生剑’的气息,猜测另一半剑谱很可能便藏在里面,因此想要探看一番。”   景非桐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谁准你自作主张?”   灰衣人道:“主上,那剑谱也就罢了,但篆刻剑谱的玉简对您的伤势有极大裨益,属下关心情切,也是希望能为主上尽力取得。”   “杂念丛生剑”的剑谱分为上下两卷,上卷在舒令嘉手里,刻在极寒之地寒潭深处的玄冰玉上,下卷原本收在凌霄心宗的宝库里,此刻已经被景非桐取走,刻在赤炎之谷谷底炼化而成的珠火岩上。   这套剑法究竟是优是劣,见仁见智,反倒是这两块奇石都是极难得的珍品,合在一起,更有宁心镇痛,养气疗伤的奇效。   对于景非桐的心魔来说,这是目前除了根治之外最好的控制方法,景非桐在此之前也一直派人在寻。   他听完灰衣人的话,淡淡道:“舒令嘉此人可不是你有本事接近的,我亲自去吧,其他人都不必插手,以免引起他的怀疑。”   灰衣人连忙道:“还是主上思虑缜密。”   景非桐挥了挥手,原本就要令他退下,转念一想,又道:“你现在立刻去趟心宗,给周掌门带句话。”   灰衣人应了,景非桐沉吟片刻,笑了一笑:“你就说,我告诉他,‘自己收的弟子,收了就得管到底,别想让其他人收拾烂摊子’,去罢。”   *   舒令嘉走上一处高坡,向着远方望了一望。   只见天光变幻,云霓铺展,随着远处一线金红色的朝阳逐渐跃升,四下明艳的霞光也已转瞬之间笼罩了整片大地,照见满目辉煌。   一番忙碌扰攘,竟是整个通宵都过去了。   肖凝儿一直跟在他的身边,绕着圈问道:“师兄,当时姜桡真的没有伤到你吗?你的伤如何了?我都没有看到你揍他!跟我们回门派吗?回去看着掌门师伯收拾他给你出气啊!”   舒令嘉被肖凝儿转悠的眼晕,伸出一只手,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好像是在拍一个打算钉到土里面去的木桩子。   他道:“站好。你鼻子底下怎么了?”   肖凝儿回手摸了摸,觉得火辣辣的一阵疼,干咳一声道:“……掐人中掐的。”   当时师妹生怕她错过舒令嘉暴打姜桡的一幕,下了死手把她掐醒,可惜她还是没赶上。   舒令嘉笑了一声,摇摇头,却没回方才肖凝儿那一连串的话。   他的笑容不大,但眼睛微微弯起,嘴唇上翘,仿佛漫天的光都凝在这个笑容里,总是能让人怦然心动。   “舒师兄……”   肖凝儿看着他,不觉道:“我从来没有觉得姜桡是你的对手,他半点也不及你。你别在意他,行吗?”   舒令嘉道:“好。”   他们两个说话的时候,殷宸就远远地在后面跟着,脸色臭的很,在他看来,这两个人说的根本就是毫无营养的废话,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   等了半天,他终于不耐烦了,走上前来,叫了声“舒师兄”。   肖凝儿也知道他们同门师兄弟,必有正事要说,便冲着殷宸使了个眼色,有些不舍地道:“那我先走了,你们说吧。”   舒令嘉冲肖凝儿点了点头。   等她走了之后,他转过身来,一只手挡在额前,眺望着远处的天空,说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也应当知道,我不会回去,何必多费口舌呢?”   殷宸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回去,我甚至不知道你为何会一走了之。明明不是胆怯怕事的性格,姜桡想要你的东西,你就争也不争,全部都拱手相让了?”   他说完之后,看了舒令嘉一眼,有些恼道:“我和你说话呢,你就不能看着我吗?”   舒令嘉道:“因为我觉得听你说话很无聊,不想认真听。”   他说着倒还是转身面对殷宸了,问道:“你会趴在地上跟狗抢骨头吃吗?”   殷宸都要被气笑了:“在你心目中,凌霄气宗就是一块掉在地上的骨头?果然无论在不在门派中,是不是受了伤,你都是一贯的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啊——师兄。”   舒令嘉“嗯”了一声,道:“没错,我就是狂。我觉得被狗啃过的都是骨头,谁爱吃谁吃,反正我不要。”   殷宸闭了闭眼睛,仰头看天,深吸了口气,以免自己被亲师兄当场给气死。   他用了自己最大的耐心,说道:“这回可是连凝儿都来了,姜桡也必定会遭到重责,以后不可能碍你的眼了。对了,我听说师尊还给你留了一份参加试剑大会的请帖,你连试剑大会都不想去吗?”   舒令嘉道:“我已经跟青丘商量好了,借用他们这里的名额去。气宗那一份,就留给需要的人吧。”   殷宸道:“试剑大会的第一关就是剑痕测试,你现在的伤势若是没有恢复,若不跟着师尊,纵使有了请帖,也恐怕连南泽山的山门都进不去。”   去参加试剑大会的修士们想要正式进入南泽山,获得参加比试的资格,首先要经过一轮测试,那就是留剑痕。   在南泽山门之外,有一处石壁,材质甚为特殊,坚实无比,更胜铁器,而每一名修士首先要做的,便是在这石壁上留下自己的剑痕。   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么即便是有了试剑大会的请帖,他们也无法被允许进入南泽山。   这是最基础的关于灵力的考验,而舒令嘉差的就是这方面。   但他自然也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就向何子濯低头,听殷宸费尽口舌,舒令嘉也缓和了一下语气:“你们下山来找我,不是师尊的意思吧?”   殷宸道:“不是他的命令,但一定是他默许。若他不希望你回去,我们根本就不可能下山,师尊平日里对你如何,你并非不知,他怎可能不惦念你。”   舒令嘉有些古怪地笑了笑,说道:“你以为你当真了解……”   殷宸道:“什么?”   舒令嘉却停住了,片刻后道:“没事,总之你别再白费力气了。”   殷宸道:“舒师兄,你知道我为什么从小就讨厌你吗?”   舒令嘉道:“不感兴趣。”   “是吗?”   殷宸冷笑了一声,“我讨厌的就是你这副从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德性。成天不是练剑,就是冷冷地不同人说话,不高兴了说走就走,全无留恋,我在你身上可真是一点人情味都看不见!”   舒令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殷宸在他身后扬声道:“喂,你原先说过要同我比剑,没有兑现就走了,现在也不作数了吗?”   舒令嘉没回头,轻飘飘地道:“试剑大会上见罢。”   殷宸追着他上前两步:“我若输了,这条命就是你的,我若赢了,你就得老老实实地留在凌霄,不能再随便离开,敢赌吗?”   舒令嘉失笑道:“你跟我赌?”   他摇了摇头,提步离开:“嗯,那努力吧。”   *   舒令嘉跟殷宸打小不对脾气,互相之间都有能把对方三言两语气的扎心跳脚的本事。   两人进行了一场惯来不怎么融洽的对话之后,舒令嘉也懒得再搭理他。   他从山坡上下来,见不少门派的人都已经离开,青丘重新恢复了他初来时的安宁。   这里有着大大小小的丘陵,狐狸们就在丘陵上直接开凿出洞穴作为居所,在这里住了几天,舒令嘉也逐渐发现,整个狐族的民风都非常淳朴。   想来大概是这里水灵山秀,珠宝遍地,九尾白狐又是天生就可以化形的仙族,因而他们天生没有太多争抢和嫉妒的想法。   家家的洞府都是随意敞开进出的,相处和乐,路不拾遗,舒令嘉正走着,忽听身后不远处,有人依稀喊了声“少主”。   他条件反射地转头看去,只见有两个狐族人手里拿着一些草药,匆匆向着一处洞府跑过去了。   舒令嘉这才意识到,人家根本就不是在叫自己,明绡已经回来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可能正是因为狐族的人都十分的坦诚热情,让他仅仅是一两天的功夫就产生了归属感,竟然还真有些投入了这个身份,实在有些不该。   舒令嘉想去看看明绡现在的状况如何,便跟着那两人走到洞府之外。   到了近前,只听里面乱糟糟的,似乎有不少人都聚在那里讨论怎么把明绡的命保住,嘈杂的人语中,甚至还有小狐狸嘤嘤的叫声。   有人道:“醒过来了!醒过来了!魂魄能重新回到身体之中,是不是便没有大碍了?”   另一人答道:“没有那么简单,少主的魂体被削弱的太过了,即使重新回到肉身中也不能完全稳住,随时都有重新飘散出窍的可能。”   一名老者连声叹息,说道:“少主,您说您出去跑这一圈,也不带上点人。这要是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办?方才可吓死我们了。”   那声音有些苍老,虽然是埋怨,但又透着股独属于长辈的亲昵与慈爱。   舒令嘉听着里面七嘴八舌的关心和叮咛,觉得好像这个时候进去询问情况也有点打扰,毕竟他根本就不是狐族的人,于是便在外面不远处的一个石桌旁边坐了下来,打算等昌宁出来。   朝阳暖暖的,把他的影子投在草地上,拉的很长。   舒令嘉慢慢地将威猛取出来,用帕子将剑刃慢慢擦了一遍,随着这个动作,他聆听着幽微涌动的剑息,感到自己的心情缓慢地平和下来。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自己的影子旁边又多了一道影子。   舒令嘉擦剑的动作微微顿住,随即,他陡然绷紧的肩膀又放松下来,说道:“景师兄,你怎么来了?”   听到舒令嘉一下子便认出了自己,景非桐倒有些惊讶起来,他绕到舒令嘉前面,略俯了身,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舒令嘉挑眼瞧了瞧他,下颌一抬,示意道:“你的影子,上面发冠的形状跟旁人可都不一样。这里的人可都没你这么……讲究。”   他停顿的那刻,唇角轻微地翘了一下,景非桐猜到舒令嘉原本要形容自己的多半不是什么好词,不由笑着摇了摇头,在他对面坐下。   景非桐先回答舒令嘉方才的问题:“我是陪着别人过来办事的。”   他说完之后,这才仔仔细细地瞧了舒令嘉一眼,觉得他脸色略有些憔悴,眼中也隐约有几丝血丝。   到底是身上有伤,算一算他也忙了整整一天,应该是累了。   方才站在舒令嘉身后的时候,景非桐就能够感觉到对方周遭的那种孤寂,他瞧着舒令嘉慢慢从昌宁的洞府门口退出来,坐在了这里。   景非桐就在想,或许对于舒令嘉来说,扮演一次狐族的少主,更像是一枕真假难辨的黄粱遗梦,虽知不能沉溺,但梦醒时总是难免感到孤单。   心中竟然觉得有些疼惜。   感受到对方的目光,舒令嘉不觉看了景非桐一眼,奇怪道:“你看什么?”   他的眼睛黑而明亮,因为睁的大,就显得圆溜溜的,令人不期然又想起了那只有些凶巴巴的小狐狸。   无论什么情况下,也要面子,不服软,把自己的伤口和不开心遮的严严实实。   景非桐想起了前几次狐狸的莫名翻脸,忽然心中一动,试探着说道:“没什么。我就是觉得,你……”   他顿了顿,还是轻声吐出了最后三个字:“很可爱。”   这三个字简直像是某种魔咒,舒令嘉简直有种见了鬼的感觉,声音一下子就扬了上去:“什么?”   他当狐狸的时候都听不得“可爱”这个词,但还勉强能忍,想着变了人又是一条好汉。   结果眼下景非桐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从哪里看出来的?瞎了吗!   一个大老爷们说这个!   难道自己做人的形象都挽救不了了吗???   景非桐也没想到舒令嘉反应这么大,连忙道:“不,抱歉,我方才一时走神说岔了,我要说这里的狐狸们都很可爱。”   舒令嘉连吓带气,觉得自己的心脏还是怦怦直跳:“是吗?”   景非桐的手在底下掐了大腿一把,起身冲着舒令嘉一揖,赔笑道:“自然。倒是我一时失言,冒犯了师弟。还请师弟勿怪啊。”   他心里想,没错了。是他。   舒令嘉半信半疑,但景非桐态度极好,也让他觉得自己反应有些过大了,咳了一声道:“罢了。我就是不太习惯。”   景非桐也点了点头,正经道:“是,师弟英气勃勃,风流潇洒,自是不该以‘可爱’来形容的。”   他说完之后,实在没忍住,低头一笑,连忙转移了话题:“那你在这里做什么?很担心明绡吧?”   舒令嘉定了定神,道:“啊,其实一般,我们两个又没有多少交情,说有多么担心倒也不至于,总归当然是希望他能活下来的。”   他看了景非桐一眼,想起了对方心魔刚刚发作过后跟自己说的话:“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想起……嗯,我的父母。我对他们的印象很淡,也不记得我父母的身份和模样,印象最深的一幕场景,就是我娘让我藏好,说她要去找我爹。”   景非桐听的很专注,不觉问道:“后来呢?”   舒令嘉摇了摇头,平淡地说:“没有后来。当时的情况似乎很紧急,很可能他们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笑了笑:“岂不闻,一死也易,生者何堪?”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   安静了一会,景非桐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笑了起来,感慨道:“你说的是。我们活着,不光是为了自己而活,也是为了那些在乎你的人而活。所以当感到想念的时候,不妨多等上一等,说不定哪一天,便有云开雾散时。”   舒令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又向着自己不远处的一棵大树瞟了一眼,说道:“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那可挺无聊的。”   景非桐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上下抛了抛,跟着头也不回地扔了出去。   他微笑着说:“所以,我们不妨一起期待些立刻就能发生的好事吧。”   舒令嘉的眼睛转了转,侧头望去。   只听“哎呀”一声,一名粉衣姑娘从树上跳了下来,有些慌乱地看着两人,正是之前他们在芜城街上遇到的那位粉衫女子。   景非桐道:“你一路尾随我来到青丘,也十分辛苦,请问来都已经来了,为何却一直躲在树后,不肯现身呢?”   他顿一顿,说出了对方的名字:“孟纤姑娘。”   这名粉衣女子正是明绡那位叫做孟纤的意中人。   她委实是初出茅庐,把景非桐看的太轻了,却没想到自己的行动早就被对方察觉,一时不由慌乱。   孟纤带着些恳求看着景非桐,说道:“我没什么目的,就是想来……想来找个人。师兄,我也是凌霄弟子,我在藏剑阁看见过您的画像,知道您是景非桐。”   景非桐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倒是舒令嘉在旁边说道:“原来你认出他了。”   孟纤一愣,转头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舒令嘉。   舒令嘉眨了眨眼睛,忽然想到了什么,从袖子里拿出一张血红色的符纸来,往桌面上一拍,说道:“这个,是你干的吧?”   正是他之前捡到的那张红色符纸。 第29章 归云谁寄   见到那张符纸竟然在舒令嘉的手里, 孟纤顿时被吓了一跳,脱口道:“你怎么发现的!”   舒令嘉本来心情不好,听了这话倒是被她给气笑了, 说道:“哟,真是你, 那你还挺聪明的。”   他冲着景非桐道:“我还奇怪呢,为什么咱们好端端地在酒楼里喝酒, 竟然就无端遭了这么一场无妄之灾, 被卷进了那个诡异的结界当中。原来就是她的邀请啊。”   结合明绡之前所说,事情已经很明显了,在明绡为了孟纤替命之后, 孟纤得偿所愿地拜入了凌霄派心宗,但是她身为一名新入门的弟子, 自然也没什么话语权,却不知道能够请到谁来出手帮忙。   正好在这时,孟纤在酒楼中遇见了景非桐和除掉易容之后的舒令嘉,她未必知道舒令嘉是谁,但景非桐的画像在心宗却是极容易见到的, 因而孟纤便动了心思。   她悄悄做了手脚,将舒令嘉和景非桐引入结界之中,期望他们出手,这样就能顺带着把明绡给救下来了。   可惜中间耽搁的时间还是太多, 如今明绡的魂魄虽然已经归位, 但他的阳气流散太多,魂体单薄,能够活下来的机会只怕十分微弱。   孟纤的小手段在两人看来太幼稚了,只不过是他们愿意不愿意计较的问题, 此刻被当面揭破,她不由十分沮丧,张了张嘴,小声道:“对不起。”   舒令嘉平时直来直去,也不喜欢别人跟他耍伎俩,他原本对孟纤谈不上有好感,但眼见一个姑娘家冲自己道歉,也就没说什么别的。   舒令嘉问道:“那你现在来青丘做什么?想见他最后一面吗?”   孟纤连忙说:“不,不是。”   她说完之后,却又迟疑,又改口道:“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见他……我,我……”   她叹了口气,抠着自己的衣角,说道:“我就快死啦,等我死了,他就会恢复的。就,就不见了吧。”   孟纤努力把这句话说的很平静,但声音隐隐发颤,显然极为害怕。   舒令嘉一怔,景非桐则忽而蹙眉,探身过去问道:“孟纤,你手指上系的是什么?”   舒令嘉这才看到,孟纤的小指上系着一束蓝色的丝线,看起来有几分眼熟。   “因果线?”   舒令嘉看了景非桐一眼:“这是不是越韬之前拿出来要给明绡换命的东西?”   景非桐冲他点了点头,问孟纤道:“这东西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孟纤道:“是……”   她刚说了一个字,手上的丝线忽然颤抖起来。   三人同时顺着丝线看去,只见竟然是明绡从昌宁那处洞府当中跑出来了。   他被狐族的人救醒了过来,但还是十分虚弱,随时都有暴毙的危险,此刻发现不对,跑出来见到孟纤,那表情简直像是见了鬼一样。   明绡跑的气喘吁吁,愕然道:“阿纤,你……怎会真的是你!”   孟纤方才同景非桐和舒令嘉说话的时候,还算能够勉强维持镇定,此刻转头瞧见明绡,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她用力捂住嘴,退后两步,似是想走,身体却晃了晃,一下子倒了下去。   舒令嘉就在她身边,见状想也不想,伸手就扶。   景非桐在他后面咳嗽了一声。   舒令嘉茫然回头看了景非桐一眼,才意识到自己好像不识趣了,又把手缩了回去。   明绡接住了孟纤,自己却也没站稳当,两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明绡急急忙忙地爬起身来,扶住孟纤的肩膀,也看见了她手上与自己小指相连的因果线。   他一下子就急了,说道:“这东西从哪来的?你……你从越殿主那里拿的是不是?你怎么又偷人家东西啊!谁让你用的!”   孟纤也急,抓住明绡的衣袖,忍不住哭着说:“我都要死了,你还说我偷东西的事!你不是早就知道吗,我又小气,又自私,还会偷东西,会骗人,那你还那么傻,上我的当!”   明绡道:“你都让我上当了,又回来干什么!我要是想让你还命,方才就不会拒绝越韬了!”   孟纤道:“因为我是个女孩,爹娘一直不喜欢我,我从小就知道,凡事都要为自己打算。有什么好东西就去跟弟弟抢,抢不到就去偷,有什么好吃的,千万不能留着,拿到手了就要吃进嘴,这样才是自己的……我从来都这么自私。”   她瞪大眼睛,眨也舍不得眨一下,瞧着明绡的脸:“我不知道是撞了多大的运气才能被仙门看上,我实在是太想去了。可是……可是你待我这样好,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这样关心过我,甚至连为我死都愿意,我找不到人救人,可也不能不管你啊……”   她一边说一边哽咽,明绡半晌没说话,好一会才道:“你也跟我说过,一直最想要的,就是自己睡一个屋子,穿没有补丁的衣裳,想吃的东西就能买下来,不怕贵,没人再敢打你的头,揪你的耳朵。现在你好不容易都有了,要是为了我死了,这些你就再也享受不到了。”   孟纤哭着说:“明绡,你别说了,我害怕。可是我这条命是你的,我也舍不得你死,所以还是还给你吧。”   明绡道:“可是我愿意啊!阿纤,我也不想让你死,你别这样行不行?这东西怎么解开,有没有人帮我解开!”   他伸手去拽那束因果线,但自然是徒劳,而孟纤的手,从明绡的手臂上滑了下去。   明绡涕泪齐下,连声道:“阿纤!阿纤!”   眼看着两人悲悲切切抱成一团,舒令嘉从开始就是一头雾水,此时实在忍不住了。   他走过去按住明绡的肩膀,硬生生把他扒拉起来,说道:“你先等一下,她不是在喘气吗?心跳也很平稳啊,为什么要哭?”   舒令嘉说着,想起了肖凝儿,就在孟纤的人中上掐了一下,孟纤“哎呦”一声,立刻醒了过来。   明绡的哭声噎在喉头,两人面面相觑,都有点发愣。   明绡讪讪道:“那你活着,刚才干嘛把眼睛闭上啊?”   孟纤也不好意思在他身上靠着了,茫然坐直了身子,说道:“刚才有点头晕,我以为我要死了……为什么我没事啊?”   舒令嘉想了想,转过头来,似笑非笑道:“景师兄?”   景非桐也笑了,说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知情人马上就要来了。”   他扬声问道:“来了吗?”   景非桐话音落下,便有个人慢悠悠地接口道:“一个个的什么也不知道,真是好福气啊。果然天生就是当少爷的料,有事了吩咐一声,就有便宜好说话的老头眼巴巴地赶过来,帮你们这帮兔崽子收拾烂摊子。”   舒令嘉和景非桐同时回身,只见一个又瘦又高的老头,由昌宁亲自陪着,走了进来。   他须发皆白,脸色红润,相貌瞧着颇为慈祥可亲,身上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道袍,看起来就像街边骗钱算命的老道士。   见了此人,舒令嘉却立刻行礼道:“周师伯。”   景非桐笑了笑,也道:“师尊。”   原来这位其貌不扬的老道士,正是凌霄派另一支心宗的掌门人,也是景非桐的师父,名叫周青潜。   他入门要比何子濯早,所以舒令嘉要叫一声师伯。   凌霄的心宗和气宗两不相容,就连双方的掌门都是完全不同的风格,何子濯同周青潜乃是同辈,彼此之间年纪相差的也不多。   但何子濯向来仪态端严,衣着整洁,直至如今依然维持着青年模样,周青潜却完全不修边幅。   他见了舒令嘉,便将眼睛弯起来,笑出了一脸的褶子:“嗯,我们小令嘉都长这么大了,可比你那不讨人喜欢的师兄俊俏多了。”   他一边说一边看了景非桐一眼,满脸都是撩架的表情。   周青潜有意挑衅,结果见景非桐这个平日里最会阴阳怪气的孽徒居然没有反击,反倒顺着他的话看了舒令嘉一眼,眉目间便含上了笑意。   周青潜怔了怔,景非桐却已经转过头来,若无其事地说道:“师尊,我劝你还是先解决你这位新弟子的事吧,可别再作孽了。心宗招收弟子的破规矩几十年如一日,还不改改么?”   周青潜摇了摇头,说道:“定那些规矩,就是想招些谦恭孝顺的孩子,免得你这样的混小子多了,把为师给气死。”   他跟景非桐斗了一通嘴,这才心满意足了,转向孟纤,问道:“你这丫头,叫什么名字?”   孟纤连忙跪正了身子,说道:“回掌门的话,弟子名叫孟纤。”   周青潜“嗯”了一声,笑了笑:“阿纤啊,玩弄邪术,蛊惑他人替你抵命,私自偷盗碧落宫越殿主之物,可都该逐出师门了。”   孟纤和景非桐可不一样,尽管周青潜的语气不算严厉,她还是半点不敢造次,脸都吓白了,连忙磕头道:“掌门,弟子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周青潜道:“呦,你连死都不怕,还怕被逐出师门呢?”   孟纤只是磕头。   明绡在旁边张了张嘴,周青潜道:“明少主,请你不要插手凌霄之事。”   昌宁也在旁边冲明绡摇了摇头,明绡一顿,只好有些沮丧地闭上了嘴。   孟纤颤声道:“掌门,弟子自知品行不端,闯了不少祸,辱没了师门,还把两位师兄也牵扯了进来。如今自己回想起来,也觉得十分惭愧。掌门您如何处置我都是应该的。但是弟子明明用了因果线,现今却安然无恙,这……”   周青潜道:“看来你这罪名除了方才那几条,还得加上一条傻。丫头,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怎么那么厉害呀,你两位师兄也能被你骗过去,人家碧落宫的越殿主也能被你偷了东西?”   他重重叹了口气:“那是因为你们门派的掌门有面子。越韬当时是看见我了,才会顺水推舟,让你把这东西弄到手,但是你也没用对。”   “没用对?”   孟纤转过头去看着明绡:“那,那他……”   “明少主现在的情况不太好,他是为了你沾上了这桩尘缘,你也确实欠他因果。若我抽去你半身魂力作为惩戒,以此将明少主的魂魄稳住,你愿意吗?”   周青潜道:“这样的话你们两个都能活,但日后在修行和寿命上都有影响,相当于一条性命两人用。阿纤,你愿意吗?”   孟纤没想到还有能让两个人都活下来的办法,喜出望外,连忙道:“我愿意!谢谢掌门!掌门,我……我以后会把那些坏毛病都改了,好好孝敬您,再也不闯祸了,练功难,我就努力练!”   周青潜摸了摸她的头,说道:“别的毛病都是小毛病,但无论何时,待人坦诚,才是长久立身之道。哪怕因此吃点亏,也是值得的。孩子,把这句话记住了罢。”   孟纤从小长于市井之中,父母又都是自私浅薄之辈,原本就没什么人教她道理,脾气也有些莽撞,若不彻底扳过来,日后也难免会吃亏。   周青潜本来还想让她多害怕一会,长长记性,如今答应救人的这么痛快,主要是因为明绡的伤已经拖不得了。   虽然明绡可以说是为孟纤所累,但他自己心甘情愿,再加上周青潜又愿意出手救人,狐族也十分感谢。   当下,昌宁便请周青潜入了洞府,准备救人。   周青潜进去之前,还没忘记瞪了景非桐一眼,景非桐没理他。   他看见舒令嘉也跟着走了过去,正按着昌宁的肩膀跟他说话,便悄悄走到了两人方才坐的石桌边上,将他放在那里的佩剑拿了起来。   威猛被外人一碰,立刻警觉,剑上生出抗力,可是在景非桐的手中,这点力气却根本就反抗不得。   还没等它发出剑鸣示警,景非桐便迅速将剑拔出一半。   一抽一合之间,他手中另半卷刻有“杂念丛生剑”剑谱的朱火岩就被藏入了剑鞘之中。   朱火岩片要历经万年才能被烈火炼化而出,世所罕见,刚刚放入剑鞘,威猛就感觉到灵气漫溢,温暖充盈。   它立刻意识到景非桐并非恶意,却不明白他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把这么一样好东西藏在自己的剑鞘之中,有点疑惑地抖了抖剑身。   景非桐抬起食指,在唇畔轻轻比了个“嘘”的动作,冲威猛摇了摇头,又好端端地将它放了回去。   那写着“杂念丛生剑”上半卷剑谱的玄冰玉简已经被舒令嘉取走了,但他肯定会带着身上,除此之外,佩剑亦是他形影不离之物。   景非桐把朱火岩片放在这里,两者一冷一暖,相辅相成,天天被随身携带着,会对舒令嘉的伤势大有裨益。   但这狐狸性格别扭,若是当面给的话,他多半不收,这样悄悄藏起来的方式最好。   景非桐做完这件事之后,便若无其事地在桌边坐下来静待,过了半个时辰左右,总算有一只小狐狸从洞府中跑出来,对着舒令嘉和昌宁大声说道:“长老,舒公子,少主的魂体稳住了!孟姑娘也没有什么大碍!”   昌宁一口气总算松了下来,高兴道:“太好了!”   舒令嘉也笑了,说:“是很好。”   他这份愉快,不光是为了明绡,而是忽然想起了景非桐刚才的那句话。   景非桐说“当感到想念的时候,不妨多等上一等,说不定哪一天,便有云开雾散时”。   舒令嘉平日里最懒得听这些空话,可当时景非桐说话的神态真切而温柔,就莫名有了一种让人完全愿意去相信的力量,以至于舒令嘉心中也生出了些微期冀。   而此刻听着明绡和孟纤的事,似乎也印证了他的话。   不错的兆头虽然未必能代表什么,但就是可以让人的心情轻松起来,像是发现,原来只要一直抱着某种心愿,是真的可以实现的,而未来也充满着许多可以期待的事情。   这一刻突如其来的愉快心情,大概只有景非桐能够明白,舒令嘉四下找了找他,发现景非桐也正坐在石桌边瞧着自己,便冲着他笑了笑。   他向来沉默冷清,经历过之前那场变故之后,便更是寡言少笑了,这还是头一回冲着景非桐露出这样发自内心的笑容。   景非桐原先觉得舒令嘉板着脸冷冰冰的样子很好看,此刻见他真正笑开,那原本精致的五官笼上了一层熠熠生辉般的光彩,明亮的眼睛弯下来,又是纯澈,又是甜美,竟令人不自觉地心头一荡。   景非桐愣住,要说的话到了嘴边,这下全都忘了个干干净净,半晌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也跟着舒令嘉笑了起来。   周青潜治完了明绡,从洞府中走了出来,就看见舒令嘉和景非桐隔着老远相对而笑,不由奇怪道:“你们两个笑什么呢?怎么笑的比那一对刚活过来的还高兴?”   舒令嘉回头道:“周师伯,您出来了。”   他已经把目光移开了,景非桐还有点像是惑住了一样,瞧着舒令嘉的侧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片刻,景非桐才怅然垂眸,默了默,自己又不禁摇头一笑。   他也转向周青潜,说道:“师尊,这回若不是我们恰好遇到了明绡,又把他给带出来,就是心宗弟子害死了狐族少主,您老的麻烦可就大了。不出点谢礼么?”   舒令嘉发现,景非桐跟周青潜说话的态度十分随意,不像师徒,倒如同半个平辈。   周青潜啐道:“你为什么不管长多少岁数,都要这么斤斤计较?你是我的徒弟,我就是要让你给我解决麻烦,怎么着?真是的。”   他转过头来,又看了看舒令嘉,嘴里嘀咕了句什么。   舒令嘉依稀听着周青潜说的好像是“哎呀,这还有一个,不谢不行”,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他说道:“周师伯说的是,晚辈帮长辈分忧,分所应当,现在他们两个平安,事也就算过去了。我觉得挺好。”   周青潜却道:“你说的很是。当初心宗和气宗因为入道之法争的不可开交,凌霄两分,不少没用的剑谱兵刃破烂法器都被分到了心宗,钱可是都被你们气宗给拿跑了,若是搁在平时,师伯穷的叮当响,也确实没什么好东西给你,一会还得冲你师兄要点银两打酒喝。”   景非桐:“……”   顶着他的目光,周青潜话锋一转:“不过嘛,今天算你赶得巧。”   他把手伸进半新不旧的袖子里面,费劲掏摸了半天,总算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来,用手胡乱捋平,笑吟吟地递给舒令嘉。   周青潜道:“来,这玩意我留着没什么用,拿去吧。”   舒令嘉将这团皱巴巴的东西接过来,拿在手中一看,发现正是他所需要的试剑大会请帖,而且,表皮是红封。   试剑大会的请帖数量有限,种类也分为两种。   如之前何子濯拿给姜桡的,便是普通的白封请帖,各门派统一拿到的都是这一种。   拿了白封请帖的弟子,到了南泽山参加试剑大会的时候,还要经过一轮筛选方可进入,历届的内容都是在门口的山石上留下自己的剑痕,若是不能达到要求,便没有参加比赛的资格。   因此之前殷宸才说,舒令嘉身上有伤,这最初的一轮测试拼的是硬功夫,主要考验灵力的深厚程度,反倒对他最为不利。   但周青潜所给的红帖,当世只有几位已至剑道巅峰的前辈手中才有,经过他们邀请的人,就不必经过之前的筛选了,可以直接参加斗剑环节。   这对于舒令嘉来说十分有用。   舒令嘉犹豫了一下,没接,问道:“师伯……为什么给我?”   他不相信周青潜会真的把一张如此重要的请帖当成谢礼,随随便便地送出去。   周青潜见舒令嘉没有急着将请帖接过来,反倒如此询问,眸中闪过一抹笑意。   他说道:“因为我方才来的时候,看见了你同你那个师弟动手。小嘉,你那一剑,很是有所保留啊。”   舒令嘉犹豫了一下,说道:“是。因为弟子重伤不愈,与人动手时灵力耗损过快,所以束手束脚,不能全心投入。”   自从他受伤之后,最严重的问题不仅是灵力的不断流失,而根源在于经脉受损,根基半毁,很难恢复。即便是通过完成一些系统任务补充灵力,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正因如此,舒令嘉的战斗风格才发生了改变,之前是少年意气,勇往直前而无所保留,如今每每出手,却都是借力打力,见招拆招,如果能不正面迎击,就尽量依靠智计巧谋出奇制胜。   他们修行,出剑,最讲究的就是心思空明,但舒令嘉一方面总是担心灵力耗竭,另一方面从小练习的心法破了,所以很难再达到自己巅峰时期的状态。 第30章 并鞯飞辔   周青潜不愧是前辈高人, 眼光毒辣,当时舒令嘉出面,剑逼姜桡, 人人惊讶赞叹,却唯有他注意到了舒令嘉的致命弱点。   舒令嘉两年前刚刚受伤醒来的时候, 听到自己功力已废,多年的心血一朝尽毁, 原本是极为忌讳别人当着他的面提及这件事。   但经过一次次的努力恢复又失败, 而后遇到系统,离开山门,绝望与希望并生, 诸多波折面前,他也逐渐磨练出来了。   眼下听到周青潜的话, 舒令嘉已经可以坦然承认。   周青潜却摇了摇头,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你当时那一招,很有点意思,谁教你的?”   舒令嘉不明所以:“那就是凌霄派的剑法。”   周青潜便笑了起来, 并没有解释,冲着景非桐说道:“凤凰儿,过来,你使摩罗剑法, 跟你师弟过上几招。”   听到这个名字, 舒令嘉怔了怔,便见景非桐回手在腰间一抹,已然化出一柄通体银白色的长剑。   这还是他第一次亮兵刃。   景非桐剑未出鞘,倒转向下, 冲着舒令嘉一揖,微笑道:“师弟,可愿一试?”   他说了这句话,舒令嘉才想到,“凤凰非梧桐不栖”,原来方才周青潜叫的是景非桐的小名,凤凰。   他之所以恍惚,是因为听到这个名字的一刻,忽然觉得心中温软,是那种想要徐徐微笑起来的轻松和愉悦。   就仿佛有什么十分幸福和有趣的事情,跟这两个字息息相关,虽然具体的事件已经忘了,那种温馨之感仍然存于心头。   舒令嘉想了想,不记得自己之前有什么认识的人也叫这个名字。   他喜欢剑,也喜欢跟人切磋,更何况对方还是景非桐这样一名高手,就更加令人跃跃欲试了。   舒令嘉没有拒绝,反手拔剑,同样还礼道:“师兄,请。”   其实他早前便已经看出,景非桐虽然是正正经经的心宗嫡系弟子出身,但实则所学甚杂,仿佛什么功夫都会上一些。   周清潜所说的“摩罗剑法”便是传自异域,以诡异繁复,轻快莫测而闻名,无论对于使用者还是对战者来说,都是最考验人功夫的。   他看着景非桐的起手势,心中竟还有些兴奋。   景非桐作为请战者,应发首招。   舒令嘉几次见过对方出手,皆是神出鬼没,动若飘絮,他心中已有警惕,双眼紧盯着对方的剑锋。   然而下一刻,景非桐长剑出鞘,夺目的银光之中,他整个人竟然瞬间便没了影子。   舒令嘉神色一凛,甚至来不及回身,凭借本能倾身反手,长剑向后倒打而出,只听“当”一声巨响,双剑恰恰交击。   景非桐竟能在这么快的速度之间,便绕到了他的身后!   就这一下,舒令嘉已经臂膀发麻,长剑差点脱手而出。   没有任何法术、阵势的加持,也不容他心存任何顾虑,这是完全的正面交锋!   舒令嘉身形瞬移,紧接着转身,竖剑。   与此同时,景非桐的下一招果然已经来到,剑锋恰好点在了他的剑面上。   瞬间厉芒迸四野,疾风飒然而起,吹的两人鬓发骤扬,衣袍猎猎。   舒令嘉挡是把这一招给挡住了,但难以与这道巨力抗衡,整个人被逼退出十余丈之外,这才飘身踏空,纵云一转,跃出了对方的攻势范围。   到现在为止,只过了两招,但是每一招,都是在生死一线间被挡下,只要剑势偏差半分,或许就是穿心断头之祸。   他真正意识到了景非桐的可怕,而景非桐的眼中同样掠过诧异。   他意识到,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正面硬挡住自己两剑,舒令嘉的实力和天赋,甚至还在自己的预计之上。   景非桐怕舒令嘉受伤,出手时原本十分收敛,但仅仅是这两招过后,他便意识到,用认真的态度来对待这次比试,才是对舒令嘉的尊重,也是他想要的。   景非桐轻喝道:“注意了。”   舒令嘉的气还没喘匀,便听迎面劲风呼啸,景非桐的长剑携着咄咄逼人的无上威压,再次杀来!   对方招招抢攻,狂至极处,反倒激起了舒令嘉胸中傲气,不闪不避,同样飞身一跃,径直迎上。   “铮铮铮铮——”   流光四溅,转瞬间两人已经连过二十余招,招招迫命!   一剑下劈,一剑斜挑,旋身,振袖……舒令嘉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对手又是何人,唯独招式应接之间,本能地仿佛已经练过了千遍万遍。   身后碧空如洗,日光倾城。   淋淋的汗水顺着额头流下,化入眼中,有几分刺痛之感,越来越沉的手臂,为了求生,却只能奋力挥动。   极致的速度之下,所有的思绪也仿佛尽化成空,天地间唯独剩下一念——   要赢!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只有赢了,才拥有选择生存下去的资格!   曾经,他拥有着凡人毕生不可及的无上力量,一抬指,一拂袖,便可令众生俯首退避,高高在上,从容不迫。   舒令嘉甚至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像这样,单纯握紧手中的剑去战上一场了。   特别是在他伤后,心中知道灵力难以汇聚,与人动手时往往更加不会选择直撄锋芒,今日却对方的步步紧逼之下,放下了所有的顾虑。   剑之一道者,人剑合一,人心即剑心!   又过数招,舒令嘉硬生生抗下,全身几乎已经被汗水浸透,却已经完全摸透了对方运剑特征。   眼见景非桐剑锋瞬影,转眼间化作数十道锋芒向着自己迎面而来,舒令嘉眉峰一蹙,眼神却乍然亮起。   剑光交织下,他并未闪避,在剑网中一旋身,错步时顺势压腕,剑势自下而上,竟反冲入了景非桐的双臂之间。   这在打斗中本来是寻常动作,但舒令嘉猛然往他怀里撞,景非桐也不由得心中一乱。   他剑势有些散,锋刃落下,斩向舒令嘉右肩,舒令嘉剑上锋芒暴涨,却在他腕上擦地绕过,顺势直削,点向喉头。   景非桐翻腕回手,双指推向威猛剑的剑身。   两人的距离极近,几乎呼吸相闻,那动作更是亲密,像是一场带着杀气的凌厉缠绵。   日光下的花叶被剑气所激,彼此摩擦轻拂,发出簌簌低语,带着暖气的淡香散在鼻端,不知是草叶香气,还是景非桐身上的味道。   周青潜本想让两人点到为止,也没想到他们能打到这个地步,此时方才出手,弹开景非桐的剑,带着舒令嘉的肩膀后撤两步,将两人分开。   “可以了。”   周青潜说道:“小嘉,你的心法,不像是气宗所传的。”   舒令嘉满脸的汗水不停滑落,简直像是刚从水里出来似的,声音中还带着些微微的气喘:“确实不是,这是我从一本剑谱上学来的。”   周青潜问道:“是不是杂念丛生剑?”   舒令嘉点了点头。   他之前也对着剑谱领悟过一次,但那时尚且对“杂念丛生”四个字理解的不够透彻,后来几次同人过招,对手不够强,也激发不出他想要力战的心情。   直到方才,他突然意识到,持剑之道,也未必就要心思空明,无念无欲,将杂念化为执念,那么每一种心情都是战斗的目标,也是战斗的动力。   当你敢于面对自己的心时,你同样便可以去面对敌人的剑锋。   景非桐,是个足够的强者,也是令人欣赏的对手。   其实通过方才的较量,舒令嘉已经意识到,景非桐的实力不容小觑,就算是在他全盛之时,也做不到将对方击败。   但……未必日后不行。   周青潜见舒令嘉点头,也极快地看了景非桐一眼,随即转开目光。   他轻声叹道:“这剑谱本是心宗一位前辈所创,因被斥为离经叛道,怪论奇谈,便一直被束之高阁,后来几番辗转,没想到落到了你的手里,也没想到,你竟然能有所体悟,果然都是天意。”   周青潜抬手拍了拍舒令嘉的肩膀:“如果你没有受这次重伤,灵力不损,原本的心法太过扎实,要想‘杂念丛生’,难免走火入魔,这也是当年这门心法受人诟病的原因,而如今你经脉受损,反倒不破不立,所谓绝处逢生,可能便是如此吧。”   他将请帖递向舒令嘉,说道:“纵使没有明绡之事,这请帖也应当是你的,去参加试剑大会罢,趁着年少,也该好好表现一番。”   舒令嘉把那张请帖接到手中,与此同时,系统的提示几乎是瞬间就冒了出来。   【恭喜宿主,获得越级装备:试剑大会红帖一份,新剧情生成。】   上一次获得的越级装备,还是舒令嘉手中的威猛剑。   而这次红帖则是由于珍贵程度超过了主角姜桡所持有的白帖,因此也被系统判定为了越级装备。   系统道:【请选择是否使用本装备。】   舒令嘉问道:“什么意思?如果我不用,不就是去不了试剑大会了吗?”   系统解释道:【宿主目前是“路人”等级,拥有一定的剧情选择权。】   【只要宿主能够保证自己的所有行动都避开主角,不跟主角对立,就可以过上不受打扰的安逸生活。】   在当炮灰的时候,舒令嘉不得不为了剧情中“被主角打脸”的安排而服务,因此他不能避开姜桡,剧情兜兜转转,总能遇上。   但如今身为路人,他就不需要承担任何的剧情功能,而可以自由开启属于自己的人生。   不过,这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不要阻碍主角,什么都不要跟他争抢,有姜桡出现的地方退避三舍,自然不会遇上主线剧情。   这其实是一种十分保险和稳妥的选择,可是,凭什么呢?   好歹来这世上走一遭,他堂堂正正,顶天立地,想往哪去就往哪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需要躲避任何人。   舒令嘉选择了【使用装备】,生成剧情。   系统立即公布了新生成的主线剧情。   【试剑大会上。   在所有剑道高手的见证之下,凌霄派的两位天才之争,终于见了分晓。   舒令嘉倒在地上,还握着剑柄的手指微微颤动了几下,却始终没能起来。   姜桡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背对着众人,用脚踩住了他的长剑。   “舒师兄,说实话,你真是有点不自量力了。”   姜桡微笑着说道:“上回你赢,是我身体突然不适,让你捡了便宜,但是你可不会次次都这样好运啊。”   “想不到吧,运气,永远在我这一边。”】   看来,他们下一次的冲突正是在试剑大会上,而舒令嘉需要再一次完成任务,才能获得改变他在这一段剧情当中死亡结局的权限了。   【系统任务:1.打败姜桡;2.赢得试剑大会。】   【额外奖励(“路人”等级专属):30%主角光环回归。】   自从脱离炮灰之后,舒令嘉便可以一点点收回属于他的主角光环了,上一回揭穿姜桡的阴谋,打断对方双臂,他也只获得了5%,可这次一下就是30%,奖励可以说是十分丰厚了。   既然选择了迎难而上,那么这一次的试剑大会,就只许胜,不许败。   舒令嘉拿好了请帖,郑重地向着周青潜道谢。   周青潜点了点头,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等到舒令嘉离开之后,他这才微沉下脸来,有些严肃地看着景非桐。   景非桐浅笑不语,任由他打量。   片刻之后,周青潜才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你啊,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道:“眼巴巴地把你师尊折腾过来,让我亲自解决这件事,不可能是为了成全明少主和孟纤那丫头。那总不会是为了让舒令嘉那小家伙高兴吧?说清楚。”   景非桐微笑:“瞧师尊这话说的,我就不能是偶然好心,多管闲事吗?”   周青潜道:“故意引我看见小嘉使剑,又挤兑我把红帖拿出来,也是好心?”   景非桐听到这里倒是正了正神色,道:“师尊也莫要说这样的话。你愿意把请帖给出来,只是因为他配得上,除了惜才爱才之外,又怎会有旁的原因呢。若说是因为我,那未免就有些不尊重舒师弟了。”   周青潜觉得这个徒弟浑身上下都不对劲,他凝视着景非桐,思量着说道:“凤凰,你的心魔最近如何了?”   景非桐道:“师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周青潜道:“我还从未见过你对谁如此上心,老实说,是不是在打他手里杂念丛生剑的主意?我记得那剑谱是刻在一冷一暖两块奇石上,对缓解心魔的痛苦最有奇效。”   景非桐轻吁了口气,承认道:“师尊猜得对,我确实考虑过。”   他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就是这样的态度才让人没有办法。   周青潜说道:“你我虽然表面上担着师徒的名分,但你家学渊源,身份贵重,这些年来我能教给你的东西有限,可不管怎么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有些话你听不听得进去,我也得讲。”   景非桐温和道:“那是自然的。”   周青潜板着脸说道:“无论何时,欺骗与隐瞒都是最令人不齿的。你若是想要他手里的剑谱,就去光明正大地和人家商量,不要玩什么故意接近示好的把戏,凤凰……”   他斟酌着,觉得有很多话要叮嘱,顿了顿,却叹了口气,说道:“你这性子,就是表面和气,内里比谁都要偏激。当初你父亲把你送到凌霄,修习心宗的各种心法,本来是想以此化解,没想到这么多年来竟全没半点好转,还生了心魔,又何尝不是与你的心性有关?”   景非桐笑了笑,说道:“师尊,我觉得我现在……心中面那股没来由的恨意仿佛轻了一些。”   他仰起头来,看着天边被阳光镶了几重金边的白云,慢慢地说:“有时候,活在这个世上……也挺好的。”   *   舒令嘉自从狐族秘境打开之后就是连番奔波,方才坐在昌宁洞府外面的时候原本已经觉得很疲惫了,跟景非桐打了一场,反倒精神起来。   他回到青丘安排给自己住处,将威猛从腰间取下来,脑海中又回想起了景非桐当时同自己对打时的剑招。   舒令嘉没学过这套剑,不过看了一遍之后就觉得非常熟悉,这时忍不住顺手比划了两招。   他模仿景非桐招式的时候没将剑从剑鞘中拔出,挥动之间,便又听见剑鞘里面穿来很细微的碰撞声。   舒令嘉拔剑拔出来,倒转剑鞘向外倒了倒,便见又是一块红色的玉简掉进了他的手心中,触手温热,玉质细腻柔润,上面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小字。   舒令嘉拿到眼前一看,发现上面写的竟然是杂念丛生剑的另一半心法。   舒令嘉:“……”   他忍不住问威猛道:“你是什么意思?”   舒令嘉完全可以肯定,在此之前剑鞘里还是没有这枚玉简的,因为他当时把上半部剑谱取出来的时候已经仔细地研究过了,若是有不可能发现不了。   剑鞘里面隔三差五就会多点东西,还都是宝贝,这听起来虽然是一件好事,但也实在太诡异了。   就算里面有剑灵,威猛本身也只是一柄剑啊,他从来没听说剑还能不停往外变东西的。   威猛半死不活地躺着不说话。   舒令嘉便上手扒拉着它,捡了根树枝在剑鞘里面掏,问道:“还有吗?还有吗?”   威猛:“……”   剑灵段瑟原本在剑里睡觉,迷迷糊糊之间便惨遭了舒令嘉一通祸害,气的从里面蹦了出来,说道:“别掏了别掏了,没有了!”   舒令嘉掂着手里的玉简,眼神怀疑:“那这一枚是哪来的?你生的?”   段瑟:“……”   他觉得要好好讲一下道理,不能替景非桐背这个黑锅:“就算我能生,钢做的剑,也生不出来玉的东西吧?是别人放的,总之又不是害你,有了就收着呗。”   舒令嘉道:“别人放的……嗯,之前我在昌宁的洞府外面擦剑的时候还没有,现在就出现了,这么短的时间内,谁能接触到威猛?杂念丛生剑的剑谱这样珍贵,原本又会在谁的手里?”   段瑟好奇道:“那你说是谁?”   舒令嘉道:“景非桐?”   段瑟噎了片刻,然后喃喃道:“真是神了……”   舒令嘉奇道:“真的是他?他为何要把这样东西放在我的剑鞘里啊?”   段瑟原本觉得景非桐都让他保密了,说出来显得自己这把绝世神剑嘴太碎,因此没有主动提,但舒令嘉都猜到这个份上了,他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敢肯定,这枚玉简上灵气充沛,绝对不是邪物,别说上面的剑谱,就算对于清心凝神,疗愈伤势,都是很有好处的。”   舒令嘉听到这里,微微一怔。   段瑟想了想说:“他可能是觉得你适合这套剑法,怕你不要吧。他说让我别告诉你,所以我才没提。”   对于舒令嘉来说,其实他从小到大,身边从来都不缺其他人的“好”。   他漂亮,聪明,顺遂,骄傲而温柔,冷淡又多情,有人对他呵护疼爱,有人对他崇拜尊重,有人对他喜欢迷恋。   在这样的围绕下,他的人生也就像一把纯粹而又锐利的剑,即使带着锋芒,也从不会伤人,雪亮的剑锋上反射出的是明媚的阳光。   虽然有时候阳光灼人,剑锋伤手,前路总有困难阻碍,但因为活的纯粹又热烈,他永远敢我行我素地走下去,觉得世上万难不敌勇字,手中持剑便可无坚不摧。   其实直到如今撞的头破血流了,他还是觉得,即使人情人心再捉摸不透,也总有美好存在,也总有可以相信的真心。   为此,就算付出再大的代价,舒令嘉也不愿意让自己磨平棱角,抛下骄傲。   他一个人离开门派,在这世上徘徊,自己都不知道想要迫切地寻找到什么,但这个时候,景非桐让他看见了这种“好”。   舒令嘉不喜欢玩弄心眼,但是不傻,周青潜为何而来,又是被谁请来的,他也能看的出。对方是有目的的接近,还是真心实意,他也能够分辨。   最起码在这一刻,他很感谢景非桐。   舒令嘉将威猛收入鞘中,顺手收起玉简,向着外面走去。   此时已过午后,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外面没什么人,日光平和,将浓郁的暗绿色树影投在地上,枝叶轻晃,蝉声嘶鸣。   舒令嘉走到了景非桐住的地方外面,心里想着是要将东西还给他,还是道谢收下。还回去似乎辜负好心,但这东西毕竟贵重,他总不能一声不吭就拿了。   这时,系统忽然提示道:【注意,反派心魔出现,请宿主不要随意打扰,以免触发反派暴走状态。】   舒令嘉道:“他的心魔到底是怎么回事?”   【试剑大会后,方有机会解锁“反派心魔”剧情。】   舒令嘉咬了咬牙,说道:“算了,看在我今天心情还行的份上。”   系统:【?】   它眼睁睁看着白光闪过,小狐狸再次出现在原地,用爪子将头毛拨乱,弄出一个不修边幅的威猛发型。   系统:【……宿主竟然会主动变狐狸了!】   说明狐傲天培养之路已经有了质的飞跃!毕竟一只狐傲天怎么能嫌弃自己是个狐狸呢!!   它真是伟大!系统中的强者,隔壁的猫傲天,兔傲天和肥啾傲天肯定都不如它!   系统一下子充满了自信,它觉得甚至可以把下一个培养计划的目标订成让宿主承认自己可爱了!   小狐狸一个飞扑跳上窗台,轻轻巧巧地推开窗子,进了景非桐暂时休息的房间。 第31章 朝盈夕涸   景非桐清晰地意识到, 自己又做梦了。   ——如果不是在梦境当中,他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毫无形象地挽着袖子蹲在一棵树上, 手里还提着一碗装在篮子里的鸡汤米线。   米线中散发出带着热度的浓香, 染得他满身都是食物的味道,甚至盖过了衣服上的熏香,这让一向非常讲究的景非桐感到有点难受。   但是他没有将东西放下, 也没试图醒过来。   因为在这个角度, 从树上望下去, 可以透过下面经阁的窗子看见里面有一个人。   那人的身形有些单薄,瞧背影应该还是个少年,此刻正坐在桌边,上身趴在桌子上, 手里拿着支笔, 似乎正在桌面上乱划,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景非桐看不清楚他的模样, 不过他能很明显地感觉到,看见对方,自己心里便立刻有一股欢喜之情打心眼里涌了上来,迫不及待地想要过去跟他说话。   他顺从自己的心意, 从树上跳了下来, 四下看看,避开看门的守卫, 推开窗子,轻巧地跃了进去。   景非桐整理了一下衣服,含笑走了过去,将手中的米线放在桌上, 又把那少年手中的笔夺过来,说道:“别写了,一天下来可累了吧?快来吃点东西。”   那人对于他的出现显然并不意外,头都没抬,道:“不吃。”   这声音果然依旧是前几次在梦中见到的少年,叫他“师兄”的人。   景非桐失笑,揉了揉他的头道:“还生气呢?好了,师尊不让你跟着去,自然有他的用意,我不是还留在门中跟你作伴吗?”   那人将他的手推开,这才坐直了身子,说道:“没生气,挨罚了,抄书呢。别烦。”   他下颏略尖,脸本来有些清瘦,但说话的时候腮帮子微微鼓起来,像只气呼呼的小松鼠。   景非桐在他对面坐下来,自顾自地拿开这少年面前几张皱巴巴的道文,耐心捋平摞齐之后放在桌边,这才将冒着热气的米线端了出来,揭开盖子。   米线雪白,鸡肉微焦,在灯下泛着金黄色,满室都是香气。   景非桐端起碗,夹了一筷子米线吹了吹,然后送到对方面前。   他玩笑似地说:“求你了,看在我大老远给你买回来,又爬树拎到这里的份上,好歹吃一口?”   那少年有些吃软不吃硬,给面子地张嘴吃了,总算抱怨道:“平日里也就罢了,可这回师尊又不告诉咱们到底要做什么去,我总觉得不安心,想悄悄跟着看一眼,结果没藏好不说,还被轰回来罚抄书。”   景非桐道:“你也是的,干什么不跟我说?我知道这回事的时候你都回来了,咱们再要赶过去也来不及,否则说不定还能看个究竟。”   少年看了他一眼:“你会跟我一起啊?”   景非桐道:“你想做的事,我什么时候拦过你,任是哪一回,水里来火里去的,不也都是奉陪到底了么。”   他语气淡淡,说的平平常常,说罢之后又挟了块鸡肉递过去:“刚才忘了给你加肉,你再尝一块。”   少年一边吃一边道:“罢了,都这样了,只但愿是我想得太多吧。”   景非桐“嗯”了一声,又笑道:“哎呀,我师弟吃东西的样子怎么这么英俊,能不能再来一口?”   他倒是不厌其烦,竟然当真一口口地劝吃,那少年终于也没忍住笑了起来,将碗从景非桐手里抢过去道:“行啦,你不嫌麻烦啊。我自己吃还不行么!”   景非桐只是含笑,把筷子也递给他,顿了顿,又低声说:“没事的,什么都别担心。不管怎么样,都还有师兄在呢。”   那少年也抬起头来,笑着端详他,问道:“你在哪呢?”   景非桐道:“我呀,我在……”   他的话音突然停住。   对啊,他……在哪呢?   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袭来,梦境,戛然而止。   景非桐躺在床上,睁开了眼睛。   相比梦境中的夜晚,满室阳光有些明亮的过分,让他不由地举起手臂,用衣袖半挡在额前。   方才梦中所说的话,经历的场景都是那样清晰,可他尝试了一下,竟然无法想起那个少年的面容。   怎么能把他给忘了呢?   这个人到底是谁,如今又在哪里?   景非桐努力去想,但只要他试图去拨开那层遮在面前的云雾,便感到一阵气血翻涌。   心魔潜伏在他的神识当中,随时随地的伺机蠢蠢欲动,那邪恶的、带着鼓动的低语声嘈杂地在脑海中响起,声音越来越大,又想要挑动他心中的仇恨了。   这一次,景非桐没有放任沉沦,而是缓缓调息运气,将心魔压了下去。   只是他现在还能压制,照这个势头下去,却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彻底失控,他必须尽快找到解决心魔的根本办法。   正如周青潜所说,景非桐原本并没有心魔,直到百年前他参加试剑大会并夺得魁首,进入了南泽山顶峰的秘境参研剑意之后,就落下了这么一个毛病。   他有时候也在怀疑,或许自己梦境中的少年根本就不是他曾经认识过的人,而只是他不小心接收了前人留下来的执念和过往。   但他心里那种浓烈的感情却骗不了人,而且之前也不是没有其他人进入过秘境,景非桐都一一派人调查过他们的情况,却发现出现心魔的只有自己而已。   这说明问题确实发生在他身上。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一次的试剑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景非桐也在考虑着要不要想办法再次前往那处秘境当中一探。   心魔正渐渐地平息下去,但也耗费了不少力气。   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放下手的时候,听见有轻巧的脚步声落在窗台上。   景非桐的呼吸一顿。   然后,窗户又一次被轻轻推开了,那小小的声音便一步步延进了房中,仿佛每一步都踏准了心脏跳动的节律。   景非桐不用睁开眼睛,就知道是谁来了。   那种在短短数日之中便飞快培养出来的熟悉与亲近,是小狐狸,也是舒令嘉。   这种被逐渐靠近的感觉竟如同梦境一般,有些让人沉迷。   景非桐一时不愿意睁开眼睛,任由自己身体放松地躺在柔软的被褥里面,耳听得舒令嘉走过来,直接跳上了床。   他的尾巴将被单扫的沙沙响,似乎正站在枕头边上低头打量着景非桐。   舒令嘉先是站在右侧的枕边观察着景非桐,过了一会,他弓腰用力,“嗖”地一声,直接从景非桐的脑袋上飞跃了过去。   尾巴尖上的一根毛在景非桐的鼻尖上扫了一下,舒令嘉又站在他左侧的枕边,继续打量。   过了一会,他才问系统道:“他是昏过去了?”   否则不应该这都没有反应吧。   系统也有点拿不准,毕竟它和舒令嘉都知道,大反派绝对不是一个会装睡和狐狸逗着玩的人,一动不动,必有隐情。   【目前检测到反派的心魔症状已经减弱,身体状态良好,但不排除因为压制心魔耗力过多而昏过去的可能。】   舒令嘉试探着伸出一只爪,杵了下景非桐的脑袋。   景非桐的头微微偏了一下,但还是没动。   看他这个样子,舒令嘉忍不住把爪子伸到景非桐的鼻子底下,试了试他的呼吸。   对方的气息绵长和平稳,吹的他爪子上的绒毛都在微微地晃,那就确实是活着无疑。   舒令嘉心道邪了门了,这都不醒?   他又爬到景非桐的身上,站在对方的胸口处,再去看景非桐的正脸,只见面色白皙,皮肤光洁,相貌很俊美,也没啥问题。   景非桐很努力地忍住了,没让自己笑出来。   其实他并不是故意的。   方才舒令嘉走到枕边看他的时候,景非桐是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对方自己已经猜到了他身份这件事。   通过这些日子对舒令嘉的了解,景非桐觉得他应该是对自己的原身竟然是这么一只狐狸崽而感到不甚满意的,如果当面揭穿,舒令嘉说不定会恼羞成怒。   但要是不说……   景非桐感到舒令嘉尾巴上的毛轻轻划过自己鼻尖,小狐狸身手敏捷,跳到了枕头的另一边。   不说的话……眼睁睁看着他这样卖力地当一只狐狸……也很……   景非桐平时做任何的事情都杀伐果断,很少有瞻前顾后的时候,唯独眼下想着怎么才能让舒令嘉不生气又有面子,竟然十分纠结起来。   就是这么稍稍犹豫一会的功夫,舒令嘉已经站在了他的胸口上,甚至试图用爪子拍他的脸。   景非桐感到骑虎难下了。   舒令嘉觉得就冲自己这一番折腾,就算是个死人也该诈尸了,偏偏景非桐就是不动弹,系统又说他的身体状态很好,没有一点问题。   真是让人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   他忍不住在景非桐的身上来来回回地踱了几步进行思考。   当从胸膛走到小腹,又从小腹处溜达回来之后,舒令嘉决定用点水让景非桐清醒一下试试,如果对方再没反应,那他只能出去变回人身再想办法了。   舒令嘉踩在景非桐的胸口再一蹬,跳到桌上,倒了一杯水,然后直接抬爪把杯子拍了出去。   这杯子打着旋转过半空,“嗒”一声轻响落在了景非桐的床头上,半滴水都没洒出来,正是凌霄入门练习暗器的基本功之一旋云手。   之前当着景非桐的面,舒令嘉没敢用过。   他回到床头上,蹲坐在杯子旁边,将杯子轻轻倾斜了一点,里面的水便流出来,浇了少许在景非桐的脑门上。   景非桐:“……”   真有点忍不住了。   舒令嘉用爪子将那些水在他的额头上拍拍匀,心道:“我这是在干什么?怎么感觉这么荒谬……话说他还不醒么?”   他有些出神,而后目光无意中落在了景非桐的嘴唇上,发现他的唇角竟正在微微地翘起。   舒令嘉按在景非桐额头上的爪子僵住了。   片刻之后,他才意识到,这家伙根本就是醒着的!   那一瞬间,舒令嘉很有点想把床头上那杯水都给掀到对方的脸上的念头。   他把爪子收回来,在床单上擦了擦水,转身就走。   “哎!等一下!”   景非桐实在没忍住笑意,当感到舒令嘉定住的时候就觉得要糟,一看他要走,便知道自己果然是暴露了。   他心里一急,连忙翻身坐起来,伸手一捞,就把狐狸给捉住了。   舒令嘉:“……”   他来找景非桐,从来都是一个不爽说走就走,这还是头一回被抓住,甚至感到有点震惊。   景非桐双手抱着他,小心翼翼地把舒令嘉捧回来面对着自己,认真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装睡的。我只是看你来了,觉得很高兴,然后……怕一睁眼睛你就又要走了,这才没敢动弹。”   舒令嘉把他的手给推开了,站在被子上抖了抖被景非桐抓的乱七八糟的毛,倒是没再跑。   景非桐看了一眼他的脸色——虽然狐狸其实也没有什么脸色——咳了声,又说道:“其实……啊,其实你这么通情达理,若是我不想让你走,直说就是了,没必要做装睡这样的事情。唉,是我一时糊涂,才让你忙碌了这么久,也难怪你生气。”   “还请你原谅我一次吧,下回不会了。刚才辛苦你了,再留下来歇一会,好不好?”   最起码狐狸就是舒令嘉这件事,今天是不能说了,景非桐也就暂时当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这么一件事。   舒令嘉瞪了景非桐一眼,但是看他脸上带着笑,却有一滴水从额角上滑落下来,滴在了被子上。   他想到自己方才又是在对方身上跳来跳去,又是往他脑袋上倒水和扒拉,估计也把景非桐给折腾的够呛。   这么一想,舒令嘉也有点想乐了,冲着景非桐抬起一只爪。   景非桐愣了愣,意识到舒令嘉这是让自己“保证”的意思,便也伸手,跟他的小爪子轻轻互击了一下。   他正色道:“我保证,说话算话,下不为例。”   *   景非桐和周青潜跟青丘的关系只是平平,又还有其他要事,没有停留多久就各自告别离开了,倒是舒令嘉昌宁的挽留下,又在青丘住了几天。   他们这回在秘境中采药十分不易,又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把大家都折腾的够呛。   但值得欣慰的是,明绮服药之后情况大好,或许过得些许日子,就可以醒过来了。   昌宁便找了个时间将狐族人聚在一起,详细解释了之前找人扮演少主的始末,也算为了之前姜桡所说的话给了族人们一个交代。   对于狐族人来说,其实是有些失望的。   据说是为了安全起见,少主从小便不怎么在青丘居住,只有当族中遇到一些大场合的时候才会出席,因而狐族人其实对他了解不多。   他们只是偶尔看过几次明绡出手,见了他那点功夫之后,也就没多少期待值了,只不过因为对方是族长的血脉,狐族人依旧对这位小主人呵护备至。   直到这回进入秘境,发现他居然这么厉害,已经长成可以独当一面的继承人了,很多人都大是欣喜,却没想到,竟然是别人假扮的。   噢不……原来两个都是假扮的,真的还下落不明。   但不管怎么说,明绮就快醒了才是让众人都十分欣喜的一件大事,只要有族长主持大局,相信真的少主也一定会很快被接回族中。   由于感谢舒令嘉的帮助,青丘的族人们都对他很热情,每天早上推门起来,他甚至会在洞府门口和窗台上捡到不少摘好的野果子。   和这帮狐狸待在一起,舒令嘉时时都能看见外面的草地上一堆堆颜色各异的小绒球互相打滚嬉戏,这是他从凌霄派出来之后难得安逸的几天,心情也轻松了很多。   还没等舒令嘉走,倒是明绡先来找他告别了。   明绡道:“舒公子,我要同阿纤一起去凌霄派心宗了。”   因为两人是用因果线连了命,虽然不需要完全形影不离,但目前明绡的状态还没有完全恢复,最起码要和孟纤在同一个地方才稳妥。   舒令嘉便道:“那二位多保重吧。”   他顿一顿,又说:“也祝贺你还是把她给等回来了。”   “多谢了。”   明绡闻言笑了笑,眺望着远处的山水说道:“你说感情这种事是不是很微妙。阿纤这个人啊,自小被父母苛待惯了,也没人教她什么,性子野的很,也有些任性,但是一旦她动了感情,竟也愿意为我牺牲这么多,我很感动。”   他说话的语气很温柔,舒令嘉却稍怔了一下,总觉得这话不知道哪里听着奇怪,仔细想想,好像又没什么毛病。   明绡也只感叹了这一句,就没再说什么别的,又冲舒令嘉道谢道:“其实这件事主要还得谢过舒公子你,要不是你那时帮忙拦住了越殿主,没让他取阿纤的性命,后来又送我回了青丘,我们两个都不会有如今这般在一起的机会。我真是不知道怎么报答你才好了。”   他从袖子中摸出一个剑穗来,送给了舒令嘉:   “我身上没什么好东西,但这个剑穗是我们族长的,因为有温养剑气的功效,昌宁长老就给了我,可惜我实在挺不开窍的,有没有它都用不上,就转赠给你吧。舒公子你剑术那么好,才配得上用它。”   舒令嘉推辞,但明绡坚持要给,他也就收下了,问道:“你打算你何时启程?”   明绡笑着说:“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毕竟再过一段时间,族长大概就可以醒过来了,大家有了主心骨,也不需要假冒的少主。”   他摇了摇头:“可惜不知道真正的少主下落,要是能够找到,族长醒来之后看见自己的亲生骨肉,也能高兴高兴。”   【NPC明绡,发布:“消失的狐族少主”剧情任务支线——   帮助狐族找到少主,可获得狐傲天大礼包一个。】   这任务就有点难办了,毕竟舒令嘉对狐族了解的并不多,这位少主更是毫无线索,被暗中寻找了那么多年都半点音讯也没有,他又能上哪去找这么个人呢?   幸好只是支线,也并非一定要完成不可,也只能看缘分了。   现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参加试剑大会,夺回那30%的主角光环。   *   凌霄山上,掌门静室之外,两名弟子静静地站着,等待何子濯传唤,正是刚刚从青丘回到门中的殷宸与姜桡。   殷宸从青丘回来后,脸色便一直很不好,一路上便谁也不理,此刻依然沉着脸,负手看着旁边的一树栀子花出神。   比起他的沉默安静,姜桡就显得烦躁很多了。   他两肩上都有舒令嘉打出来的伤势,手臂下垂无法动弹,却隔一会就侧过头去,偷偷看看殷宸的脸色。   终于,姜桡实在忍耐不住了,低低喊道:“殷师兄……”   “别喊我。”殷宸冷淡地说,“本来就心烦,听了你的声音更加反胃。”   姜桡怕惊动何子濯,压着嗓子哀求道:“殷师兄,我知道我这回真是错的离谱,我一定改,求您一会在师尊的面前,帮我、帮我遮掩一二吧,我以后再也不敢对舒师兄不恭敬了。”   殷宸实在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听了姜桡的话,倒真是忍不住回过头来,惊奇又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姜桡又何尝不知道殷宸对自己的厌恶,但他更加害怕让何子濯知道他做过的那些事,如果能求动殷宸稍微帮他遮掩一二,姜桡也不在乎这点尊严了。   他还想继续说,却已经有一名小童从掌门静室中走了出来,称是掌门召见。   姜桡无法,只能满心忐忑地随着殷宸进去见何子濯了,心中暗暗祈祷,殷宸好歹不要将事情做得太绝。   两人进了掌门静室,何子濯抬眼,看见只有他们两人之后,眉头便皱了起来,又往姜桡的身后看了看。   房门却已经被小道童从外面关上了。   他问殷宸道:“你师兄呢?”   殷宸道:“还在青丘。”   何子濯道:“你和凝儿他们不是下山去找他了吗?怎么,他不想跟你回来,就连试剑大会都不想去了?”   殷宸嘀咕道:“人家不用回来,自己也能弄到请帖。”   何子濯淡淡道:“宸儿。”   殷宸吸口气,说道:“师尊,与其问舒师兄为何不回来,不如先听听您这位好徒儿做了什么吧,真是贻笑大方,丢脸都丢到狐族去了。”   姜桡道:“殷师兄!”   殷宸根本就没理会他,一五一十地把姜桡的所作所为都讲了一遍。   何子濯听完殷宸的话之后,便转过头来盯着姜桡,那目光极端冰冷。 第32章 万古长空   殷宸说了这些之后还嫌不够, 又补充道:“他口口声声说只是想为易少主出口气,让舒师兄受一番惊吓,但弟子可觉得, 姜师弟心思深沉, 哼,不像是这么无聊的人。”   姜桡实在是把殷宸给恨到了骨子里,对方不光憎恶和轻视他, 而且从来都将这种厌恶明晃晃地摆在脸上, 哪怕是当着他的面也从不避讳, 这才是将人羞辱到了极点。   他几次想开口,都没能打断殷宸,心中焦急万分,悄悄看向何子濯, 顿时被对方的神情吓得一个哆嗦, 立刻跪了下去。   殷宸把什么都说的清清楚楚,让他连半点抵赖的余地都没有。   姜桡道:“师尊, 弟子,弟子不是……”   何子濯一抬手打断了他,向殷宸道:“这件事情我会处理,宸儿, 你先出去吧。”   殷宸却不肯走:“师尊, 弟子认为这件事处理起来非常简单,姜桡品行不端, 理应废去功力逐出师门。其实当初他擅闯禁地便应该这样做了,留着这么一个人,除了败坏门风之外,又有何意义呢?”   何子濯道:“此事为师自有分寸, 宸儿,你今日心浮气躁,出去吧,把《清净经》抄上十遍,安安心。”   这便是责罚他的顶撞无礼之罪了,殷宸一怔,突然感到一股愤懑涌上心头。   这愤懑不是因为何子濯对他的态度,而是他突然想起自己不久之前跟舒令嘉说的话。   他说,不能理解舒令嘉离开门派的举动,指责舒令嘉的性子太过倔强,还说了师尊其实非常在乎他。   这话像是在想要说服舒令嘉,也像是殷宸自己想粉饰太平。   因为他从内心深处,向来对师尊很是敬重,也希望师兄能够回来,一切都回到过去。   这一路上,殷宸就盼着何子濯能够出面狠狠地责罚姜桡,这样他就也有理由去劝说舒令嘉了,告诉他,一切都是他想得太多。   可是何子濯的态度让殷宸很失望。   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想到,舒令嘉在这受伤的两年里,是不是有过很多次自己不知道的,这样失望的时刻。   殷宸出身皇家,性格骄狂,平日里很少考虑他人的感受,凡事只求顺了自己的心意便可,直到此时,这些想法一旦冒出来,就难免越想越多。   胸口处憋着一口气,也不知道是懊恼,是心疼,还是气愤。   殷宸冲口道:“师尊你处事如此偏颇,怪不得舒师兄不愿意回来!您以为他非得留在咱们门派中不可吗?我看他在外面,可要比受姜桡这种小人的气要舒坦多了!”   何子濯眯起眼睛。   殷宸话一出口,立刻感到一阵沉重之极的威压当头而来,强大凌厉如同瀚海无边,仿佛转眼间就可以把万物卷入浪涛,吞噬殆尽。   他胸口一痛,血气翻涌,只听何子濯冷冷地说了句“出去”,便被这股巨力掀出了掌门静室。   他踉跄几步,差点摔倒,这时身后有双手伸过来,在殷宸肩头稳稳一扶,这才将他给撑住了。   殷宸连连咳嗽,好一会才缓过劲来,自己站稳后,将扶着他的手推开了,冷冷道:“大师兄。”   来人正是气宗的掌门首徒洛宵,他的身体一向不好,平日甚少露面,这回倒是难得出现。   洛宵的声音永远都是不紧不慢的:“殷师弟,别不懂事。走吧,莫要在这里顶撞师尊了。”   殷宸道:“姜桡在青丘意图谋害舒令嘉,你知道吗?”   洛宵道:“我方才听其他的师弟们说了。你不是也将此事告知师尊了吗?师尊要如何做,自然有他的考量,你在这里跳脚又有什么用?”   殷宸的目光逐渐冷了下去。   舒令嘉离开门派的那一天他不在,只是回来之后听人转述了当时的情况。   他一直埋怨舒令嘉走的决绝,甚至都没等着自己回来,也没留句话,不过此时殷宸突然理解了舒令嘉的心情。   他只是想要一个交代,但所有的人都在模棱两可地劝他,算了。   但凡何子濯处事公平,但凡有人能站出来,为他据理力争……   殷宸感觉自己的心被刺到了,这对于他来说,只怕是从小到大头一次认真地去考虑他人的感受。   “大师兄你永远都是这样,懦弱怕事,遇到什么情况只会和稀泥。哪怕是被别人踩到头上,都只会笑一笑便过去。”   殷宸忽然说道:“除了师尊之外,舒令嘉从小到大最崇敬依赖的人就是你,但是竟然连你,都没有设身处地地想过他的委屈,也从来没打算为他说句话。怪不得他要走。”   他说完之后,自嘲地一笑,道:“也罢,我也没资格说你,都是半斤八两罢了。”   对于殷宸的指责,洛宵并没有反驳,只道:“发完脾气痛快了没有?痛快了就回去。”   殷宸发现自己的师门简直有毒,他无论对着师尊,对着两位师兄,还是对着那个见鬼的他都不愿意承认的师弟,都是憋屈的要命。   他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洛宵摇了摇头,自语道:“离开这里,是坏事吗?”   说罢之后,他也离开了。   *   姜桡一直跪着,感觉玉石地面上的凉气仿佛从地板下面一直沁到了他的心里。   殷宸经过他身边离开的时候,姜桡也没有动弹,他只是垂下眼皮,把满腔的恨毒都藏在了心里。   自从拜师学艺之后,那常年打骂他的继母和自私偏颇的父亲都已经被他给杀了,这个世上亏待过他的人,早晚会有不得好死的那一天。   殷宸今日给他的羞辱,他会记住,他也有的是耐心。   房间中只剩下了师徒二人,何子濯道:“好了,阿桡,你说说,方才你师兄的话,可有冤枉了你的地方?”   殷宸将一切都情况都说的很清楚,而且当时凌霄派在场的弟子不少,姜桡根本就不可能赖的过去。   他顿了顿,低声道:“师尊……没有。”   “没有”两个字刚刚出口,何子濯便一拂袖,姜桡只觉得一股劲风扫来,将他整个人掀飞了出去,重重撞在身后的墙面上,顿时伤上加伤,张嘴便喷出来了一口鲜血。   何子濯冷声说道:“我记得我曾经同你说过,不要去招惹令嘉。”   他一步步走近姜桡:“你呢?非但不听话地去了,竟然还闹得这样狼狈丢人,没本事又没脑子,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姜桡虽然料到了自己会受到惩戒,但也没想到何子濯出手这样狠。   他的肩膀本来就被舒令嘉伤了,此时费了很大的劲才狼狈不堪地爬起身来,只觉得胸口痛的难当。   一股不平之意乍然升起,姜桡猛地抬起头来,问道:“师尊,在您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何子濯垂眸望着他,脸上无波无澜,仿佛那供在寺庙中,从来不会拥有情感的神佛。   姜桡这句话喊出来后,积在心里的委屈也再无法忍住,切声说道:“当初师尊把我带上山,不嫌弃我出身卑微,收我为徒。那时候门派中有的师兄弟瞧不起我,您也会百般回护,甚至将……将舒师兄的位置都腾出来给了我。”   “我一直十分感念师尊的恩情,也暗暗发誓,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好好回报师尊待我的这份偏爱。”   他一咬牙:“可是弟子不明白,为何师尊明明这样倾心栽培,对待弟子的态度却又总是疏远而冷淡?您对着舒师兄时明明不是这样的!我也很想要得到师尊的疼爱啊!”   何子濯的脸上有几分嘲讽之色,听完了他的话,轻嗤一声,说道:“你?你配吗?”   姜桡一下子愣住。   何子濯叹息道:“阿桡,人最忌讳的就是贪心。你原本一无所有,我给了你什么,是你的福气,你就拿着,没给的,就不要去想太多。”   姜桡咬了咬牙,苍白着脸问道:“所以说师尊最疼爱的只有舒师兄,我跟他冲突,您……您生气了?明明是他毫发无损,反而将我打伤,师尊看不到吗?!”   何子濯轻飘飘地道:“与人冲突还当众输了,只知道回来告状,丢人现眼的东西,真是枉费了我一番悉心栽培。”   他笑了笑,唇畔带起来的弧度却有一种异常冷酷的味道:“你以为我为何要带你上山?是因为看中了你的天赋。你生来对剑息有着极为敏锐的感应,更加特别的是,还拥有难得一见的大圆满命格,气运加身,天选之子,百劫不侵。故而,为师才对你寄予厚望,甚至多加纵容。”   姜桡怎么也想不到,何子濯对他另眼看待,竟然是因为他这份从舒令嘉身上偷来的命格。   他半张开嘴,神色逐渐由愤懑变为震惊。   何子濯的目光却冷了下去:“但这,可不是你得寸进尺的理由。如果你心性不稳,连这么好的天赋都难以发挥出来,我留着你又有何用?”   “嘶——”   姜桡身上伤势不轻,一时没有撑住便晃了晃,肩膀上的碎骨碰撞在一起,疼的他仿佛连心脏也跟着缩了一缩。   他不由问道:“所以,师尊对舒令嘉的疼爱,是因为将他当成弟子,对我栽培回护,是因为将我当成一个好用的……工具?“   何子濯道:“人能用被利用的价值,已经十分难得。可我对不听话的人,向来没有容忍度。现在的你,还配得到这样的待遇吗?”   他的表情,似是真的在思索一个十分难以委决的问题,慢慢地抬起自己的手,伸向姜桡。   一股强悍之极的灵力从何子濯身上漫溢出来,挤压着姜桡的神识。   姜桡震骇道:“师尊!”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受到了极为恐怖的威胁——何子濯竟有取他性命的意图!   因为他想要动舒令嘉未遂,因为他没有用,何子濯竟然要直接杀了他?   这时,脑海中的声音响起,呵斥道:“你这个废物,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显出你的本事来反抗,当真想死吗?”   “反抗?”   姜桡也在意念当中颤声回答他:“我,我怎抗得过师尊!那不是死的更快!”   对方似乎冷笑了一声:“软骨头,拿了宝贝都不会用,你也太小看这份天赋了!听我的。”   下一刻,姜桡就感觉体力的灵力自己凝聚了起来,同时,他的手不受控制的捏诀,受伤的手臂扬起,引导一股无形剑气,向着何子濯反击而去!   姜桡吓得闭上了眼睛。   他从穿越到这个世界来,生活的环境便很恶劣,但姜桡还是老老实实地当了十来年的乡下穷小子,因为对于他来说,出去闯荡吃苦更加恐怖。   后来得了舒令嘉的天赋,他顺理成章地拥有了很多东西,更是用不着主动争取和改变。   这样的思维成了习惯,姜桡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目前的身份已经是个天赋超绝的强者。   强者,重要的不是顺从,而是充分发挥自身价值。   不用哀求,何子濯看到他的本事,自然会手下留情。   果然,感受到剑气,何子濯轻轻“噫”了一声,手上加力,两股灵流轰然冲撞,若非静室中设有阵法,只怕连房子都要塌了。   何子濯收手道:“你倒是让我意外了,阿桡。”   这回不用提点,姜桡就是再傻也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他忍着肩头剧痛,扑跪到何子濯面前,哀求道:“师尊,我今天会这般不济,是因为身体不适。您留我一命吧,徒儿一定给您,给门派争光。试剑大会……对,不是还有试剑大会吗?我一定能赢!”   何子濯并未完全收敛他的灵力,短短片刻时间当中,姜桡已经是冷汗淋漓,心跳如鼓。   终于,何子濯笑了一声,说道:“好,我也希望你说的是实话。”   压力消失,他走过来,亲手扶起姜桡。   何子濯说道:“快起来,去治治伤吧。丹阁那边新炼了上好的养骨药膏,稍后为师令人拿给你。”   若是以往,姜桡只怕会因为他这样一个搀扶,一句叮咛而欣喜若狂,但现在他只觉得头皮发麻,惊惧不已。   他结结巴巴地道:“是、是。”   何子濯拍了拍他的肩膀,凑近了低声说道:“另外,别再搞那些没有意义的小动作,再敢暗害你师兄,无论你有何等本事,也定不饶你。”   他松开姜桡,微笑道:“去吧,为师会好好看一看你在试剑大会上的表现。”   姜桡双腿颤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掌门静室当中走出来的。   “前辈?”   他试探着跟珠子中的人对话:“前辈您还在吗?”   对方开口的时候,一如既往地带着蛊惑之意:“你在试剑大会上一定要赢,如果输了,你偷来的一切,都将会失去的越来越多。”   姜桡道:“方才发挥出来的,真是我身上的能力?那么到了试剑大会上,您还可以这样帮我吗?”   “可以。”   姜桡的心砰砰直跳,他已经没有退路了,看何子濯今日的态度,如果让他知道,舒令嘉身上的重伤根本就是被自己所害,那么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要了他的命。   他必须要想办法自保……不光要自保,还要过的更好更好才行。   今日的羞辱,惊恐,绝望,姜桡都毕生不会忘记,也再不想经历。   原来他身上拥有的力量,比他想象的更加巨大,只是开始修行的时间太短,还不会发挥罢了,实在暴殄天物。   这份主角光环如此珍贵,到了他的身上,他就绝对不可以再失去。   *   姜桡走后,何子濯随意地拂袖一挥,整个静室当中的一切摆设便都恢复了原状。   他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说道:“来人。”   一名弟子很快走了进来,何子濯手指轻弹,一张拜帖轻飘飘地飞到那名弟子手中。   他说道:“你带上我的拜帖,点几个人去幽山一趟,请韦山君取一块幽山玉髓来。”   那名弟子答应之后,拿着请帖走了。   一个声音说道:“韦山君曾经欠你一份救命之恩,但你们二人不来往已久,眼下你为了幽山玉髓把这个人情用了,只怕以后再找他做什么事就难了。”   何子濯道:“幽山玉髓中含着整座幽山的灵气,若非如此,他又怎么肯拿出来?”   一道人影从他的佩剑上显形出来,正是何子濯的剑灵风纹。   风纹叹道:“看来你还是很疼爱令嘉的,既然肯为了他的伤想方设法,费尽心思,又何必纵容姜桡呢?他人品实在不端,你这般扶持他,其他人也难免会不满的。”   何子濯道:“除了他还有更好的选择吗?你又非不知,当年因为封印纵无心,我身上被种下大劫,言道三百年之内,凌霄派必定覆灭我手,而要破此劫,唯有大气运大圆满者能为之。姜桡气运加身,只差‘圆满’二字,便是为着大局,我也不能废他。”   他一提此事,风纹便不出声了。   所谓圆满,自然需要声望、外貌、修为、地位等齐齐具备于身。   何子濯刚刚把姜桡带回门派的时候,本来以为以他的资质,培植起来不算难事,却没想到此人心思太杂,性情又不够坚韧,绝佳的天赋,却只能发挥出来十之二三,玩弄心眼倒是一把好手。   他今日震怒,本来确实对姜桡起了杀意,却没想到对方被逼至绝境后,竟还能发挥出来如此本事,倒是让何子濯刮目相看了。   这样的话,姜桡就还有继续被他扶持的价值。   “至于令嘉……”   何子濯漫不经心地说:“我太了解他的脾气了,这孩子气性大,但是心里比谁都重情义,这也算是他最大的软肋吧。”   方才他已经听殷宸提了,舒令嘉之所以去青丘,是为了从那帮狐狸手中得到一份试剑大会的请帖。   何子濯本来也把请帖留出来了一份,结果没想到舒令嘉宁愿去大费周章地找一帮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都死活不肯回门派。   他方才刚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确实还有些恼怒,但再想一想,又不由觉得可笑。   这孩子的脾气,可真是……   大概确实是自己从小对他太过纵容,才让他如此任性,但这种赌气的方式,实在傻的可爱。   舒令嘉当真以为绕开了门派和师尊,便能凭着他自己的本事闯出一片天了吗?   其实他在试剑大会上无论怎样表现,最终的输与赢,有没有资格继续比下去,依旧逃不出何子濯的掌心。   他只是不愿意把事情做绝罢了,否则以舒令嘉的脾气,怕是要更加生气。   对付一只脾气不好的狐狸,要顺着毛摸。外界的风雨自然能让他明白,没有门派的庇护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   何子濯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意:“想哄他,说难是难,说简单却也简单,先晾着他闹上一些时日,到试剑大会上见了面,我自然有的是办法。总之,早晚他也是得回到凌霄的。”   风纹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说什么,摇了摇头,回到剑里面去了。   *   一剑收势,满树榴红簌簌而落,漫天花雨缤纷。   舒令嘉喘了口气,在树下坐倒,将威猛剑放在一边,汗水顺着他细致如瓷的面颊滑落,然后从下颏处一滴一滴落在了地上。   跟景非桐切磋的那一场,对于舒令嘉的启发很大,之前他只是自己靠着悟性摸索,却不敢定论对错,这几日每天都在练剑和回想,倒是有了很多新的体会。   凌霄派分为气宗和心宗,气宗讲究听剑识剑,人剑合一,心思空明无物,方能使出至高无上的剑术。   心宗则讲究关照内心,透视自我,以心感剑,随意而出,方是最高境界。   这两派的基本功和招式都是差不多的,唯有为了不同的心法主张争吵多年,谁都说服不了谁,这才会因此分裂。   舒令嘉从接触剑道以来就是承继气宗,也从未了解过心宗的功法,而如今他气宗的根基毁了,阴差阳错修习了这本在心宗一流都属于十分偏门的剑术,两者结合起来,竟更有了一番独属于他自己的体悟。   足踏红尘身是客,长空万古风无际。   心予明鉴情长在,水流花开自有期。   你的剑究竟为何而出?当你出剑的时候,心中想的又是什么呢?   心之空,情之至,剑道,到底应该有情还是无情?   答案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及,但又差了那么一步,因而只能令人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反倒令人有些焦灼。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钟声,打断了舒令嘉有些混乱的思绪。   他抬起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试剑大会,马上便要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师尊:“为您示范错误的哄狐方式。”   嘉嘉狐:“达咩。” 第33章 雨中红透   舒令嘉目前所在的地方是西荒南泽山, 也正是试剑大会的举办之地。   传闻,当年剑宗创道者苍冥老人在此处飞升,山顶秘洞之中还有他当年参悟大道之时所残存的剑意。   沿秘洞向西而行, 更有一处被湍急瀑布打磨出来的石壁, 光滑如镜,若有机缘,可以照见人的生来死去, 前世今生。   西荒气候特殊,二十年一季,春笼雾, 夏飞雪,秋冰封, 冬连雨。   只有当初夏第一场飞雪来临之际, 山顶秘洞才有望感应到剑者之间的斗气而解封开启, 因而试剑大会也是二十年一届。   根据修真界早已定下的规矩,一人一生中只有一回可以进入参悟的机会, 因而每一届的最终胜利者将不再参加日后的大会。   上一次的魁首还是景非桐, 但自他之后百年,西荒秘洞便再也未曾开启过。   也就是说, 已经一连有五届试剑大会上,没有产生任何一个能被创道者看上眼的年轻后辈了, 虽然大家一番努力拼斗决出胜负, 也不能触动剑意。   这对于剑道一脉来说, 简直是一种莫大的羞耻。   也正是因此, 此次试剑大会受到了各方的充分关注和重视。   其实之前几次的大会上,舒令嘉原本都是最有希望的人选,但偏偏阴差阳错, 每一回他都因为意外状况耽搁了,没能前往参加。   自然,根本原因还是在于这样扬名立万的机会,原本就不该属于他一个炮灰所有,舒令嘉经脉毁损,功力不存,正是因为接下来理所当然地让姜桡“临危受命”。   在众人不看好的声音中,姜桡入门两年,就成为最终比赛的赢家,乃是爽文真谛。   而如今,剧情偏移,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改变。   来参加试剑大会的修士们想要正式进入南泽山,获得参加比试的资格,首先要经过一轮测试,那就是殷宸和周青潜等人都提到过的留剑痕。   在南泽山门之外,有一处石壁,材质甚为特殊,坚实无比,更胜铁器,而每一名修士首先要做的,便是在这石壁上划出自己的剑痕。   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么即便是有了试剑大会的请帖,他们也无法被允许上场参加比试的。   也正是因为这层层的选拔甚为严苛,每个门派在挑选前来参加试剑大会的弟子时,才会格外谨慎,否则浪费了名额还是其次,谁都不想在这个场合给门派丢脸。   周青潜所给那份红帖的好处在这时候就体现出来了,舒令嘉不用参加测试,因而早早便进入了南泽山,以散修的身份,挑选了一处较为偏僻清净的居所住下。   他自从上回跟景非桐切磋之后,心有所悟,每日在山中揣摩练剑,尚未与其他人碰过面。   而听到钟响,舒令嘉才记了起来,从今天早上,剑痕测试便要开始了,想必各门各派的人也都已经到齐。   虽然与他无关,但这是一个观察对手的好时机,舒令嘉拿起身边的佩剑,准备起身前往。   他的手指刚刚碰到剑鞘,威猛剑就咣啷咣啷向旁边挪了几步,竟然自己躲开了。   剑灵段瑟睡眼惺忪地从里面冒了出来,伸着懒腰,张开嘴打了个呵欠。   舒令嘉顺手捡起一块石头,往他嘴里丢去。   段瑟“嘶”一声,猛地闭上了嘴,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一下子就精神了。   “你干啥?”   舒令嘉道:“你为什么每天都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   段瑟道:“因为我很可怜,被符咒封在剑里太久了,神志不清,需要一定的时间休养。所以总是觉得困。再说又没有事情做不睡觉怪无聊的。”   舒令嘉道:“那你可以精神一下了,你不是无敌神剑吗?上战场的时候可快要到了,我等着你大展神威。”   段瑟道:“那个……我当然是无敌神剑了,所向披靡,无坚不摧,可是你不是无敌狐狸啊,我是不会拖后腿,你行不行,那谁知道。”   舒令嘉笑了一声。   段瑟看了看他,又问:“哎,我说,你怕输吗?”   作为舒令嘉的剑,他自然对舒令嘉使出剑法时的状态感应的最为清晰,也体会到了他杂乱的情绪。   舒令嘉道:“我没想过会输的事。既然来上场比试了,自然就是冲着要赢去的,怎么就不能赢了?”   别人都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只要努力了,就别在意结局如何,但舒令嘉从来都不是这样的想法。   他做任何一件事,都得求个结果出来,活在这世上,也得活个明白。   是要行好事,也偏要问前程!   段瑟看着他,神情有些怔忡,低声道:“是吗?”   他发现舒令嘉这个人也很奇怪,他从来都不缺出路,但是从来都会从无数条出路当中,找到最难的那一条来走。   舒令嘉握住了威猛的剑柄,在地上一撑,站起身来,冲着段瑟笑了笑:“怎么,我都这么有信心,难道你觉得你会败在其他的剑下?”   段瑟沉默一瞬,终究笑了起来:“那绝对不可能,我一代神剑,人人闻风丧胆,怎么可能会失败!”   他重新燃起斗志,双拳紧握:“那就让我们一人一剑,共同震慑整座南泽山吧!冲!”   舒令嘉:“……一会打起来之后,你千万不要出来说话。”   *   南泽山的山势陡峭巍峨,两道石壁构成了一处天然的山门,高高耸立,直入云霄。   西荒气候特殊,初夏时节飞雪联翩,天气却甚为晴朗。   舒令嘉过去的时候恰逢旭日初升,照的点点小雪更加晶莹剔透,宛若飞絮玉屑。   他站在稍高的地方远远向下望去,便见各门各派的弟子们身穿不同颜色的服饰,分别列队,站于山门之外,而尊长们则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座位,神态倒是颇为轻松,一边品茗,一边闲谈。   舒令嘉眼看已经轮到了凌霄气宗的弟子们,便化出一副银质的面具来戴在脸上,走到稍近一点的位置观看。   好在此时这里异士甚多,服色装扮各异,又有心先韬光养晦,观察其他人的情况,因而遮挡容貌的为数不少,他混在其中,倒也不算显眼。   舒令嘉找了一圈,已经看到了凌霄气宗过来的那些人,他发现洛宵这次又没有出现,不由在心里暗叹了口气。   他这位大师兄,明明是掌门的大弟子,凌霄气宗首徒,偏生身体不佳,生性淡漠,一向深居简出,诸事不理,这样的大场面从来都见不到他的身影,甚至连知道他名字的人都是寥寥无几。   眼看殷宸等人很快便轻轻松松地通过了考验,执事弟子高声道:“下一位,凌霄派气宗,姜桡!”   这种留下剑痕的测试,每个人做来都是千篇一律,看的久了便十分无聊,此时测试已经过半,大家正觉得疲惫,便听见了这个名字,顿感精神一振,纷纷议论起来。   “姜桡,不就是凌霄派那个号称的新一代天才吗?现任的鸣剑峰峰主,吹了好大的名头,今日可算能见着他出手了!”   “老兄,若是想看这人露真本事,你怕是要失望了。上回他在青丘败于舒令嘉一剑之下的事你还不知道吗?”   “这倒是有所听闻,不过据凌霄弟子说,他是那一日身体不适,才会显得不济了些。传言中神乎其神,总不能到头来半点真本事都没有吧?”   “不管有没有真本事,人品差是真的。残害同门,口蜜腹剑,甚至将师兄逼的离开门派出走,呸,便算是有多高的天赋,我也瞧不起这种人!”   “说来也是怪了,他连犯下了这样的大错都能安然无恙,甚至还来参加试剑大会。何掌门对姜桡也太过纵容了吧!”   “他们两个谁高谁低暂且不提,我只问舒令嘉不是有重伤在身吗?他能打得过姜桡?会不会是传闻言过其实了?”   如果说之前姜桡只是小有名气,那么从青丘与舒令嘉当众发生冲突之后,他便也如愿以偿地,在整个修真界声名鹊起了。   但,名非好名,这个为世人所知的方式和姜桡以往梦想的还不大一样。   当时他被揭穿谋害舒令嘉未遂,又狼狈败于舒令嘉手中,有数个门派都是亲眼目睹,而后,此事很快被用各种方法添油加醋,传遍了整个修真界。   直到这时,很多人这才知道舒令嘉竟然已经离开了凌霄派,而他离开的原因,正是由于姜桡的不断陷害排挤。   毕竟青丘是九尾白狐一族的地盘,他都敢那样肆无忌惮地出手谋害,在凌霄派当中那两年,姜桡春风得意,舒令嘉重伤消沉,他只怕也没少使绊子。   随后舒令嘉现身,一剑出鞘,便是惊尘绝艳,他当众打断了姜桡的双肩,非但不令人觉得跋扈,反倒都称赞舒令嘉行事果敢,剑术高明。   他们修行之人往往都非常重视门派出身,原本舒令嘉离开门派出走,在修真界是一件极容易被人诟病之事,但由于姜桡太过可恨,反倒衬得他无论做什么都有道理起来,这也是谁都没有想到的结果。   如今,姜桡出场,看起来却是相貌英俊,神态温和,倒不太像传言中的那个卑鄙小人。   看着他,众人都忍不住心生好奇,想看看他到底有何等本事,教何子濯如此回护,而那所谓的天赋,又是不是吹嘘出来的。   种种议论猜测之中,姜桡应声出列。   之前舒令嘉和何子濯先后将他打伤,哪一个下手都不轻,但短短数日过去,他的伤似乎就已经完全养好了,看起来面色红润,精神焕发,丝毫不受四下各种流言和目光的影响。   姜桡径直走到山壁之前,深吸了口气,伸手握住剑柄,感到十分紧张。   他在心里默默问道:“你准备好了吗?”   珠子里的声音道:“开始吧。”   于是,姜桡拔剑。   舒令嘉也一直看着这一幕,而在姜桡长剑出鞘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忽地一凝,已经感到不对。   随即,便看姜桡举剑直斩,一股澎湃剑气轰然而出,击向石壁!   锐气长鸣,群山震颤,石壁上已经留下了一道半指深的裂痕,将之前其他通过测试的所有人都比了下去。   惊讶的自然不止舒令嘉,围观众人无一不是诧异万分。   ——真是看不出来,他竟然有如此本事!   各门派的尊长坐在不远处的高位上,也已经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眼看着凌霄派两个宗门的弟子们全部通过了试剑的考验,与何子濯相邻的一位老者不由冲他笑着说:   “何掌门,凌霄派真是人才辈出啊,你这位关门小弟子确实厉害,我看他招式之间,竟很有几分令嘉当年的风范。”   何子濯也笑了笑,说道:“不过侥幸而已,鹤老客气了。”   他说话时却像是有些心不在焉,将目光在门外的各派门人身上扫视了一圈,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来。   直到现在,测试过半,何子濯却还是没有见到舒令嘉出现。   不对啊,殷宸不是说他已经去青丘拿了请帖么?   何子濯笃定以舒令嘉的性格一定会来,也一直在等着对方出现,可是眼见已经半天过去了,他不仅没有看见舒令嘉出来测试,就连山门外面的整片空地上都没有他的踪迹。   “掌门师伯。”有名弟子走到他身后,低声禀报道,“方才弟子已经去青丘打听过了,得知舒师兄前几日就已经离开,并未同他们在一起。”   何子濯问道:“他有没有拿青丘的请帖?”   那名弟子道:“我询问的人在狐族的地位不高,具体的并不知情,可是青丘一共只有五张请帖,他们这次也出了五个人出来测试。这样看来,师兄是没有从狐族拿请帖的……”   他的声音越到后面越小,因为看到了何子濯的脸色已经明显十分不佳了。   这不应该。   舒令嘉到底是出了什么意外,还是青丘反悔了,没有把帖子给他?   何子濯沉声道:“再去问问其他曾经跟他有过交情的门派,另外看看是否有人知道他离开青丘之后去了哪里。”   那名弟子连忙应了一声,转身便要走,正在这时,却听闻不远处一阵喧嚣传来,依稀有人扬着嗓子说了句“舒令嘉”。   何子濯立刻转头看去。   那名弟子道:“掌门师伯,好像是归一派的人跟咱们冲突起来了!”   说起这归一派,也是凌霄的老对头了,双方一直有桩纠缠多年的积怨未解。   据说在当年凌霄尚未分裂之时,门派中曾经出过一名极为优秀的弟子,但由于他性情孤僻,总是喜欢研究一些旁门左道的功夫,因而经常受到排挤和嘲笑,一怒之下,便离开了门派,辗转到了归一派。   而后,随着归一派不断发展壮大,凌霄两分之后实力又有所削弱,双方的矛盾也就逐渐凸显。   凌霄派认为归一派学了他们的功夫,而归一派则觉得凌霄派独大多年,便看不得有别的门派超过自己。   两边吵吵嚷嚷,归一派究竟有没有学过凌霄的功夫,双方到了现在也没辩个明白,总之关系不和,经常较劲是真的。   这事的起源还在姜桡身上。   方才姜桡大受瞩目,连带着整个气宗也算是在人前出了风头,由南泽山的执事弟子带着,进入了山门。   这还是他自从拜入仙门之后,首次来到自己门派之外的大场合,心情自然十分激动。   山门背后的结界被打开之后,他先是被一道金光晃了眼睛,随即便见朗日煌煌,殿宇堂皇,神圣壮丽,美轮美奂,衬着片片飞雪,宛若仙宫。   姜桡不觉看的怔住,感叹道:“世间竟有如此宝地,真让人大开眼界。只怕传闻中富甲天下的朝霞仙境,也不过如此了吧!”   其他人也都或惊或叹,一名弟子在旁边说道:“这也是我平生所见的宝山中,殿宇装潢最为精美的一处所在了。却不知那山顶秘境又会是何等风光。”   另一人笑道:“那秘境就不是咱们这些普通人能够得见的了,倒是姜师兄说不定还有机会。”   自从姜桡要害舒令嘉的事情传出去之后,他在门派当中威望大损,许多弟子都不与他来往了。   但也有一小部分人,看到了掌门的回护以及姜桡方才表现出来的超绝能力,便仍是出言奉承巴结。   姜桡正要说话,这时,却听迎面风声大作,一道透明的风刃转眼间已至近前,直朝着他的面门而来。   “叮——”   姜桡大惊之下,不假思索地举剑格挡,嗡鸣声中,风刃碎开,露出中间的一根银簪。   只见那银簪同姜桡的剑刃一撞,立刻旋转着飞回半空,竟然瞬间将周围流风聚拢成旋,再次化成锋刃,如雨一般向着凌霄派的弟子们散落下来。   殷宸就在旁边,因为他见了姜桡就心里膈应,一直离他有点远,风刃第一次袭击的时候没反应过来。   此时见到本门所有的弟子都遭到了无差别攻击,他冷笑一声,抬手将一张惊涛符掷了出去。   这是极为珍贵的高级符箓,也就殷宸这样的身家背景才能不当回事地使出来。   符咒在半空之中碎裂,顿时水龙横天,涛生浪涌,晶莹的水色在阳光之下无比夺目,嘶吼着将风刃扑散,反扑了回去。   这样的阵势之下,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身影被殷宸逼的现出了真身。   他御剑落在地上,收剑之后,眼神轻飘飘地朝凌霄众人一扫,冷笑了一声。   此人容貌还算俊美,只是面颊瘦削,神色阴鸷,生来长得就是一张挑事的脸,眼神顾盼之间也颇有矜傲之色。   他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凌霄派的殷皇子啊,怪不得如此财大气粗,只会依仗符箓法器取胜。怎么,贵派今日是要找事了?”   气宗弟子们一听他如此颠倒黑白,都被气坏了,纷纷反驳。   “明明是你先偷袭的,居然还好意思指责别人?”   “太霸道了吧,你是什么人?!”   “怎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那人道:“也不知道是谁颠倒黑白,明明是你们气宗门下的弟子先出言侮辱朝霞仙境的,我才小惩大诫一番,你们反倒吵嚷起来了!”   殷宸此时方才淡淡地说道:“戚光雅,你若是想较量,直说便可,何必找这些托词。”   听到“戚光雅”这个名字,姜桡面上微惊,记起了对方身份。   他算是明白了此人为什么突然冒出来,还要揪着自己说过的那句话不放。   这个戚光雅也是少年成名,家学渊源,其父亲是归一派乾平峰峰主,母亲则正是出身于朝霞仙境。   听闻戚光雅已将归一派绝学“万剑归一”练至七成,在门内的年轻弟子当中,已是少有人及的佼佼者。   不过姜桡也曾经听说过,仿佛戚光雅生平的第一败,就是在他初出茅庐意气风发时与舒令嘉较量,结果被他硬生生震断了佩剑。   由此可知,凌霄派和归一派原本不睦已久,矛盾深重,姜桡方才又无意中提到了朝霞仙境,自然就给了戚光雅找茬的理由。   姜桡知道这实际上算是门派之间的恩怨,自己那句话只不过是做了出头的筏子,于是机灵地没出声,只在后面缩着,任由殷宸等人同戚光雅争执。   这时,归一派的其他弟子们也都各自御剑聚拢了过来。   为首一名男子身穿与戚光雅同色道袍,容色清冷,仙风道骨,正是归一派的首席大弟子林越。   他走来向戚光雅问道:“戚师弟,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戚光雅笑道:“师兄,你们来了就好。方才听到有人出言冒犯朝霞仙境,我一时不忿,略施小惩,本想着也算扯平了,没想到凌霄派的殷道友竟然直接便拿出了惊涛符。”   他指了指地上的符篆碎片,仿佛心有余悸似的唏嘘着:“幸亏你们及时赶到,要不然被凌霄派这么多的人堵着,我心里还有点害怕。”   眼看这场面越闹越大,几乎就要发展成了群殴。   旁边逐渐聚拢了不少的人远远围观,但无论是谁,都并未上去劝说插手。   因为能来到此处的人心里都很清楚,这表面上看起来仿佛是一件为小事而起的无聊争执,其实代表着双方彼此之间的试探与较量。   试探对方的底气、实力以及态度,同时做出相应的震慑和暗示,这样也决定了在接下来正式比试的时候,他们都会采取怎样的战术。   所以他们在这里争执,双方的长辈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一副放任自流的态度。   舒令嘉隐在人群当中,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 第34章 相将好去   听见戚光雅的话, 林越的笑意中带着些微嘲讽,朝着凌霄派的人扫了一眼,这才开口。   “各位道友, 咱们今日都是为了切磋剑术而来, 若是因为这样一点小纠纷而伤了和气,那也不大好看——”   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道:“我看你们不如向我师弟赔个不是, 此事便算揭过去了,可好?”   林越前面说的还勉强像是几句人话,听到最后一句, 凌霄派的弟子们都简直都要气笑了。   归一派的人明摆着就是找茬!   肖凝儿这回也跟来了,只不过她并无上场资格, 是随着一同来观摩参悟的, 因而之前憋了一肚子火, 也一直没说话。   此时,她终于忍无可忍, 冷笑道:“世上竟还有如此无耻的修行之人, 颠倒黑白,是非不分, 归一剑派果然名不虚传,我算是长见识了!”   她的声音很清脆, 有的弟子们便叫起好来。   林越脸色微沉, 也不看她是个女子, 斥了一声“无礼”, 蓦地出手。   随着话音,他已从袖中甩出一张寒冰符,周围的水汽顿时凝结成一根根冰锥, 向着凌霄派疾飞过去。   殷宸从肖凝儿开口的那一刹那便已经有了准备,同时烈火符应手而出,火焰凭空熊熊燃烧,将坚冰拦在半空。   两人各自催动法力,只见漫天的冰锥上面燃烧起一簇簇红色的火焰,坚冰融化,变做水珠滴落下来。   但同时,那一滴滴水珠又被重新凝结成冰,化作了新的冰锥,整个场景诡异明美,却又僵持不下。   眼看他们两人都开了这个头,凌霄派和归一派两边的其他弟子也没有顾忌了,纷纷拔剑,动起手来。   戚光雅从一开始便盯紧了姜桡,一见开打,拔剑便向着他刺了过去,说道:“我就来领教领教你的本事!”   姜桡不想打都不行,只能同样拔剑抵挡,同时道:“戚道友,我们之间没有恩怨吧!你何必就一定要跟我过不去呢!”   戚光雅道:“我听闻,就是你取代了舒令嘉,接管凌霄鸣剑峰是吧?也就是说你比他厉害喽?”   姜桡道:“只是师尊抬爱。”   戚光雅嗤笑道:“这么说就是真的了?没想到啊没想到,我还没报了当年断剑之仇,他倒是栽在别人手里了!倒要见识你的本事!”   两人说话之间便是几十招已过,姜桡越打越是心惊。   他本来看戚光雅说话行事如此任性,还以为他是个被人惯坏了的大少爷,没想到此人的剑势轻灵敏捷,灵力绵长充沛,竟是有真本事的。   姜桡只觉得自己倒霉,这明明是舒令嘉惹来的敌人,最后仇恨反倒要栽在他身上。   他连忙在自己的脑海中对着珠子说道:“快帮我!他本来就曾是舒令嘉手下败将,我若再输给他,就显得我比舒令嘉差了,面子上实在太难看。”   戚光雅先天的悟性和体质都很好,当初输给舒令嘉之后一直引以为耻。   多年来他听着对方的名声越来越大,自己也在一直不放松地勤学苦练,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把那一战给赢回来,没想到后来反倒是舒令嘉先出了事。   戚光雅听说姜桡是舒令嘉的继任者,就有些将对方想象的过于厉害了,此时较量起来,便觉得对方的感应和判断能力虽然十分准确,但要论招式精妙,反应敏捷,却差得远了。   他有些失望,喝道:“你在做什么?看不起我吗?拿全力出来!”   说着,戚光雅手捏法诀,旋身一转,真元自剑锋中爆出,朝着姜桡攻去,想要彻底逼出他的实力。   姜桡同珠子商量妥当,信心倍增,说道:“那我就不客气了!”亦是举剑迎上。   双剑相交,顿时如同两道巨浪呼啸着轰然撞在一处,刺耳的嘶鸣声响起,姜桡剑下的威势暴涨,竟与方才仿若有着天壤之别,若非灵息和招数没有变化,简直判若两人。   戚光雅也是十分厉害,竟然硬生生地扛住了这招,退后一步道:“好啊,原来你还一直隐藏实力。来吧!”   他剑势一变,杀光烁天,再次飞身而上,向着姜桡攻去。   观战的众人发出了一片惊叹,舒令嘉隐在人群中,也不知不觉被戚光雅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对方此时所使,正是归一派的独门绝学,万剑归一。   为了归一派有没有偷学凌霄的剑招一事,两个门派吵了很多年,舒令嘉到现在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但经过这一段时间脱胎换骨般的顿悟之后,他也从对方的剑招中看出了一点意思。   戚光雅只有一柄剑,但这柄剑在他的手中,却能够使出千万条不同的气劲来。   只见他一剑一变,看似杂乱无章,然而其实真正的攻击就躲藏在千万条气劲当中,虚实莫测,令人难以分辨。   舒令嘉突然觉得,这就好像神识中的“杂念丛生”一样,你的心思起伏,喜怒哀乐,虽说都是各种各样不同的情绪,但按理说,也应该有着最终的“归一”。   一个人的七情六欲,百转千回,到底应该归到什么地方去呢?   而另外一点让人惊讶的,就是姜桡的应招能力,似也仿佛在这些时日中得到了极大的提高,竟能够一一接住戚光雅的快剑。   然而就在两人酣战之中,舒令嘉突然隐约听见了一阵隐隐的哀鸣,中间还夹杂着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这声音直接回响在他的耳畔,舒令嘉怔了怔,向着姜桡瞧了一眼,顿时面色微变,喝道:“大家快退后!”   随着他的话音出口,一声巨响传来,天地俱震,灵力漫涌,竟是姜桡手中的佩剑硬生生炸裂开来!   姜桡徒然从舒令嘉那里得到了灵力与天赋,却没有完全发挥出来,便如身怀巨额财富而不会花用,因此在此之前一直没能体现出应有的实力,直到这回有了珠子相助,他才进步神速,越战越是得心应手。   一方面是姜桡前所未有过的充沛灵力,一方面是戚光雅这等高手的强势逼压,姜桡的佩剑突然之间难以承受,竟然生生炸了!   方才舒令嘉听到的,就是那柄剑在炸裂之间的哀鸣与剑身裂缝的声音。   姜桡这柄剑乃是何子濯所赐,亦是一柄上等的好剑,它的爆炸非同小可,其威力远胜过方才所有人在比斗过程中所发出来的招式。   炸裂瞬间,剑刃的碎片夹杂着来不及收回的剑气,向四下激射而出。   姜桡和戚光雅两人首当其冲,最为倒霉,戚光雅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竟然当场昏了过去。   姜桡也是始料未及,他手中没了兵刃,连忙用袖子紧急护住头脸,同时瞬身飞退。   一时间只见满场厉风激荡,银芒耀眼,细小的碎片夹在风中,更添五分凌厉,不光是正在斗法的凌霄派和归一派双方,就连其他更加外围的观战者,也都受到了波及。   何子濯一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此时见状,他站起身来,拂袖一挥,到了他面前的疾风便瞬间定住,随即倒卷回去,将细小的碎片击成了粉末。   何子濯发招之后,飞身向前抢出。   他的位置还在方才那一圈围观之人的外围,还算离得比较远的,受到的波及并不大,而最惨的则是肖凝儿,还有另外几名问讯赶来帮忙的心宗弟子。   他们的位置恰好在姜桡身后,眼下姜桡躲开,大多数的剑刃碎片便全部都崩了过来,剑气甚至震断了四下的草木。   殷宸来不及救援,在另一头高声喝道:“你们几个,向右退!”   肖凝儿慌忙答应了一声,仓促之间只来得及随手拉了一名弟子,飞速向右掠去,但仍是有些慢了。   正在此时,她身畔忽地微风乍起,随即,身前便多出了一道穿着黑衣的修长人影。   这人来不及拔剑,碎片就已经到了面前,而他不慌不忙,冲着前方抬起了一只手。   根本就不需要发招或者用兵刃格挡,仅仅是凭借这样一个仿佛号令性的动作,激飞的剑刃竟然就这样定在了半空中。   随即,他修长的五指向下一扣,手掌下压。   随着一连串清脆如同珠玉落盘的碎响声中,漫天乱飞的碎片纷纷落在地上。   危机竟然就此消弭。   对方的半张脸被面具遮挡着,肖凝儿站在他的侧后方,却能够看到飘扬在颊侧的发丝,以及由下颌至脖颈那完美而流畅的线条弧度。   太熟悉了。   因为曾经……她就常常这样站在后面,悄悄地看着一个人的侧影,满心都是甜蜜。   肖凝儿低声道:“是你?”   剑气震断了面具上的带子,面具慢悠悠从脸上滑落,露出一张清俊皎洁的面容。   舒令嘉不紧不慢地将面具接在手里,随手收了,道:“嗯,没事吧?”   肖凝儿突然觉得一股泪意逼上眼底,连忙眨了眨收回去,说道:“没事。”   看清他的脸,人群中的议论之声几乎是一下子就起来了。   今日在这试剑大会上,不光是何子濯,周围有不少人都在找他,想看看这位曾经被当成本届会上最有希望的胜出者在重伤之后还会不会前来。   但由于根本就没看见舒令嘉前去留下剑痕,他们都以为对方已经不打算到场了。   谁也没想到,舒令嘉竟然早就已经进了山门,并且以这种神出鬼没的方式出现。   他举手之间便把变故平息,关键是从容潇洒,神情淡定,比起姜桡来,光是从风度气质上就高下立现,顿时压过了他的所有风头。   见到舒令嘉,凌霄派方才那名负责打探消息的弟子又惊又喜,连忙道:“掌门师伯,那是舒师兄啊!”   可是让他好找。   何子濯也看见了。   他不禁眯起长眸,面色沉冷。   方才满场找不到舒令嘉,何子濯猜测他会不会被狐族给排挤了,又或者路上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到处派人去寻他,而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就一直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何子濯反应极快,立刻想到,舒令嘉既然能够不留剑痕而进山门,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手中所持,是试剑大会的红帖,拥有直接参加比试的特权。   青丘并没有红帖,却不知道他是从何处得来,竟然连自己都瞒过去了。   想起方才那些可笑的担忧,何子濯不禁冷笑了一声。   很好,长本事了。   他站起身来,朝着舒令嘉走了过去,说道:“令嘉。”   舒令嘉一转身,便看见了何子濯。   其实对于修行之人来说,他们师徒不见面的这段时间算不得太久,平时舒令嘉下山办事或者闭关,有时候也得花费几个月。   但是此情此景,心境变了,身份变了,再见故人,难免恍惚。   何子濯叫他的名字时,语气和神态一如往昔,可是他已经不会站在对方身后的那个位置上了。   舒令嘉低下头去,行礼道:“师尊。”   当着人前,何子濯也没说什么别的,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道:“我方才还说你怎么没来,要让你师弟去找你呢,原来你早已经进来了。那就好,过来吧,用不了多久就要比试了。”   他的口吻,就好像之前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没有怀疑,没有冤屈,没有冷落。   或者在何子濯的心里,依旧不认为这算什么很严重的事情,才能如此的若无其事,云淡风轻。   但是舒令嘉做不到。   他微微一怔,下意识地脱口说道:“我……我不。”   被自己的师父这样当众温声细语的哄劝,都能开口拒绝,舒令嘉也算是胆大第一人了。   他说了这句话,周围的弟子们只觉得空气都要凝固了,站在何子濯旁边大气也不敢出。   殷宸本来想劝,嘴都张开了,蓦地想起之前与舒令嘉的对话,顿了顿,硬是把话给憋了回去。   肖凝儿胆战心惊,几乎怕何子濯怒气上来一掌把舒令嘉给拍死,连忙时拽了拽他的衣袖,低声道:“师兄,师兄,你别这么倔,你好好解释。”   任谁家的徒儿也没有敢这样忤逆的,何子濯确实是有点想抽他,看着舒令嘉抿紧嘴唇的样子,胸口起伏了一下,把怒意生生压了回去。   他沉声道:“我是念着你重伤之下心绪不佳,散一散心也好,当时才会纵容你离山的。令嘉,走了这么些天,你也该闹够了。”   何子濯最后一句话中已经带了冷意,舒令嘉没说话,气氛一时变得更加沉默和紧张。   而这时,山门外的测试也已经结束。   有资格参加试剑大会的修士们全都正式进入了南泽山,由此地的执事弟子们在不同区域为他们安排座位。   此时便有人走过来,说道:“何掌门,舒公子,还有各位道友们,请随我入座吧。”   他所示意的方向已经摆好了桌椅,因为舒令嘉是以散修的身份前来的,他的位置便没有同气宗安排在一起,而是单列了一席,孤零零地摆在旁边。   这就仿佛此刻的双方对峙一般,一个门派的对面,站着他一个人,坚持着在很多人看来十分奇怪和无谓的原则,有种说不出的尴尬。   那名执事弟子见谁也没动,脸上露出了有些奇怪的表情。   舒令嘉道:“师尊,您对我的抚养教授之恩,令嘉不敢或忘,而过往的事情,我也同样不想抱怨。离开门派并非临时起意,重伤两年,很多事我都想的十分清楚了。若是日后门派中有任何需要,令嘉必然尽心尽力,可是除此之外,请师尊……”   他微微一顿,道:“便当不曾有过我这个弟子吧。”   说完之后,舒令嘉行了一礼,转身向着自己的位置走去。   而正在此时,却有一人走了过来,扬声道:“舒师弟!”   舒令嘉一转身,只见竟是景非桐。   他身边没带人,朝着舒令嘉迎上来,直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带着笑意说道:“你也来了,真是太好了,我方才便到处找你。”   他示意了一下自己的位置,说道:“这回试剑大会邀了我过来列席,我推拒不过,只好应了,可惜一个人坐在那里,实在有些无聊,你快来一起罢。”   景非桐的位置里气宗很远,在赛场的另一面,也是单独的席位,但他此时过来,显然是想给舒令嘉撑腰解围的。   舒令嘉还有些不习惯他的动作,下意识地将手一挣。   景非桐放开他的手,却转而隔着衣袖握住了他的手腕,默不作声地看着舒令嘉。   那双眼睛澄澈而又悠远,目光中没有同情或者惋惜、不解,只是很平静和温柔的凝视。   他温和地说:“我都来邀请你了,就当给我个面子,走吧。”   心头猛然一顿,突然有百般滋味涌上。   只消这一句话,一个眼神,舒令嘉突然就觉得,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为什么这样做,一个字都不必说,这个人全都明白。   方才那种那种难言的憋闷与愤怒就如同清风掠过白雾,倏忽消散大半,舒令嘉垂眸,而后又抬起眼来,也笑了。   他道:“那行,可巧了,我也正愁没人跟我坐呢。”   这句话说出来,他就觉得,好像一切也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这么点事吗?   “走。”   景非桐也是微微一笑,便拉着舒令嘉走了。   舒令嘉的心绪太过复杂,一时没有注意,景非桐从走过来到离开,根本连看都没有看何子濯一眼。   以两人的身份和师叔侄这层关系,就算再是不熟,好歹也都应该有个面子情,寒暄上两句才对。   但景非桐这样一个从不失礼又言行缜密的人,竟然会对何子濯视而不见,显然不可能是疏忽,那就只能是为了照顾舒令嘉的感受才会如此了。   何子濯面色冷凝,心情颇为复杂。   景非桐背景深厚,来历不凡,他本人亦非是个容易结交之人,却不知道舒令嘉离山这短短一段时日,是如何与他相熟起来的。   他放舒令嘉离开,但从来没有想过双方真的就此两不相干。   在何子濯心目中,舒令嘉只是闹一闹脾气而已,他不可能真舍得不再回来。   但此刻,他突然发现,这个徒弟在外面过的竟然似乎还真的不错,他结交了新的朋友,弄来了试剑大会的帖子,脱离了自己的庇佑,还是有很多人愿意去围在他的身边。   这样的舒令嘉,甚至让何子濯感到有些陌生了。   何子濯道:“宸儿,你可知道你师兄手中的请帖是何处来的?”   殷宸没听见之前那名弟子说的话,还惊讶地反问了一句:“不是青丘吗?”   他刚问完,旁边不远处便有人笑着说道:“当然不是青丘了。是我给的,你们放心便是。”   何子濯转过身去,发现说话的人竟是心宗掌门周青潜。   这边跟归一派发生冲突的也有心宗弟子,周青潜刚刚过来,正好听见何子濯和舒令嘉师徒的对话,便接了口。   何子濯确实大出意料:“是你给的?”   周青潜道:“不错。我看这孩子很有资质,悟性又高,觉得十分赏识。格外出众之人,理当享受一些不同的待遇,所以便给了些小小的特权。”   何子濯不冷不热地道:“周师兄关心后辈,那是好事,我应当替劣徒多谢你的提携。不过下次有这样好的机会,还是请紧着心宗弟子吧,气宗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周青潜道:“我听说他已经不在气宗了,还想跟你商量一下,这个徒弟你若是不想要,那就让他来心宗吧,我很喜欢他。”   他这句话是笑着说的,但说完之后,无论是心宗还是气宗的弟子,都感觉空气仿佛凝固了。   最惨的就是几名坐在何子濯和周青潜中间心宗弟子,只能硬着头皮顶住何子濯的目光,连一动都不敢动。   几名师兄弟只能抱团取暖,默默心道,师尊,你为何要作死啊,或者挑衅要抢别人徒弟的时候,先让自己另外一些无辜又可爱的弟子们躲远点不行吗?   须臾,何子濯将眼睫一垂,掩去目光中的锐利。   他不明白舒令嘉怎么会跟心宗扯上关系,眼下这又是在闹腾什么。   难道是自己对他还不够好吗?   从小到大的养育教导之恩都不是虚的,就算这两年确实有一些地方委屈了他,也是为了顾全大局。   舒令嘉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不该连这么点道理都不懂,也不该连这么点委屈都受不得。   他冷冷地说:“这话你只管问他去,他若是自己愿意,那我自然不会干涉。”   说罢之后,何子濯朝着归一派众人淡淡看了一眼,便领着门下弟子径直入座去了。 第35章 风前折柳   归一派与凌霄派这场冲突, 双方谁也没占到便宜,如果按照两边的伤势来算,姜桡这剑突然一炸, 倒是归一派那边的人伤的重些。   归一派掌门金祈山因为另有要事, 尚未前来南泽山,而不管怎么说,这场冲突本来就属于弟子们之间的相互试探, 若是长辈插手,那么整件事情便都会变了味了。   因而何子濯从头到尾都没说什么,便带着手下的弟子们离开,而周青潜也同样没打算深究方才失礼之事。   何子濯走后, 他还热心场地上前去看了看戚光雅的伤势。   归一派的弟子们都很警惕, 说道:“不劳前辈费心了。”   周青潜笑道:“不费心不费心, 这点伤, 好治。”   他说着,猝不及防地伸出手去, 在戚光雅人中处狠狠地掐了一把。   林越没来得及阻止,眼睁睁看着师弟遭到了荼毒:“周掌门!”   周青潜收回手去, 戚光雅也惨叫一声醒了过来。   周青潜笑道:“我说了很好治吧?放心,死不了了。免得他出点什么事,你们赖上凌霄。”   林越吸口气,说道:“那必然不会,归一派没有那种无赖之辈, 多谢周掌门。”   周青潜道:“小家伙们, 趁着年轻,狂得一时是一时吧。我等着上了场见识各位的真本事。”   戚光雅疼的直吸气,等到周青潜走了, 他回手一摸自己的人中处,才发现竟被生生掐掉了一层皮,忍不住骂道:“凌霄没有一个好东西!老头出手真狠。”   林越没有在意师弟的抱怨,而是目光出神地望向另外一个方向,问道:“光雅,你方才看见了舒令嘉没有?”   戚光雅晕的较早,没看见舒令嘉出手,闻言道:“舒令嘉?他不是没来吗?”   林越道:“来了,方才的碎剑就是被他压下去的。”   戚光雅看了看遍地的狼藉,又顺着林越的目光望去,看见舒令嘉果然正跟景非桐在不远处落座。   见状,他双目一亮,反倒面露喜色。   “太好了,我听说他离开凌霄,还以为我这个仇算是报不了了,来了就好,这回就算是试剑大会上抽不到与他对手,我私下里也得跟他较量一场,一雪前耻!”   林越摇了摇头,说道:“戚师弟,我劝你还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比较好。”   戚光雅道:“你觉得我打不过他?”   林越道:“相反,我是觉得舒令嘉废了。”   戚光雅奇道:“没有吧,他不是刚刚才出手了吗?”   林越从地上捡起一块碎剑的残片,说道:“他方才出手很讨巧,是以剑意压制了姜桡暴动的剑息。这是舒令嘉天生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东西,没的说。”   “但是我瞧他开始将一块残片单独打开的时候,却是出手虚浮,灵力不济,显然多年苦练的根基已毁。再听他师尊方才的话,他这旧伤,恐怕十分麻烦。”   戚光雅皱起眉头:“怎会如此,我还要堂堂正正地赢过他呢,他若是真伤的这么重,胜了也没什么意思。”   “只怕难喽。”   林越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别说是你,今日他来参加试剑大会,但凡是遇到擅长持久战或是幻术惑心的对手,都会很麻烦,英雄末路,虎落平阳……唉,且等着瞧吧。”   *   景非桐一直握着舒令嘉的手腕,将他领到了自己的位置前,这才松开了手,笑着说:“快坐吧。”   舒令嘉见他果然单列一席,便问道:“你的下属们没有来吗?”   景非桐道:“没有。这试剑大会不关他们的事,来了也没什么意思,我就没带人。”   碧落宫向来神秘避世,又不算正道,因而甚少参加这样的集会场面。   景非桐是因为出身心宗,又曾经在会上夺得魁首,这才受邀前来观摩,但并不会上场比试。   想来正是因此,他身为碧落宫的殿主,不好与心宗的普通弟子们坐在一处,便被单独安排出来了。   舒令嘉点了点头,也就不再瞻前顾后的,直接掀袍子坐下,反客为主地拿起酒壶倒了两杯酒,其中一杯往景非桐面前一放。   “喏。”   这个动作让景非桐又想起了小白狐狸,不禁一笑。   他也不知道要把这个秘密揣到什么时候,用手指抵了下唇角掩去笑意,也在舒令嘉身边坐下。   舒令嘉喝酒从来不劝别人,自顾自地把自己那杯仰头饮下,将杯子放在手中把玩了片刻,才道:“方才让你见笑了。”   “见笑?为何?”   景非桐也喝了口酒,故意说道:“难道你其实是想跟着何师叔回去的,只不过不好意思这么快妥协,结果被我给打断啦?”   景非桐这人看着谦谦如玉,其实也挺缺德的,舒令嘉眉梢一扬,“啧”了一声,把杯子扔在桌上道:“胡说八道,当我是什么?还玩那种欲擒故纵的把戏。”   景非桐笑着说:“那不就是了。既然如此,怎么会有人笑你呢?我倒是听了些议论的话,大家都说姜桡人品低劣,气宗处事太过偏颇。又说舒公子不愿折腰,自有侠义孤勇之气,很多人都在称赞你呢。”   舒令嘉嗤道:“用得着他们说这个,事实就是如此。”   景非桐提起酒壶,给舒令嘉把酒杯斟满:“对呀,所以道理在谁的一边,大多数人其实都看得明白。一会等到你赢了,只怕更加有那些人后悔的。你说他们都是什么眼神,有你在这里,居然会去偏心姜桡,真是太没有识人之明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饶是方才舒令嘉有多大的不快也都散了大半,不由大笑道:“景殿主,你真是太会说话了。”   景非桐道:“还好吧,我说的都是实话,也没在开玩笑。”   舒令嘉眨了眨眼睛,一肘拄在膝头,故意凑近了打量景非桐的表情,仿佛在查看他是不是骗人。   景非桐转过脸来,任由舒令嘉打量,也学着他的样子眨了眨眼。   他这样坦荡,反倒让人调侃不出来了,舒令嘉坐正了身子,将目光收回去,不觉含笑道:“我可不一定能赢。”   景非桐道:“未出结果之前谁也不敢说,尽力便可。不过按照我曾经的经验来判断,这满场的修士当中,我并未想到有谁能够强过你。这个强,可不是仅仅指灵力而言,有时候百折不回之志,慷慨激触之勇,已经足够了。”   他将酒壶放在一边,微笑着说:“你的伤还没好全,小酌两杯也就够了,养一养神,一会我等着看你大显神通。”   碧落宫的一群下属们站在远处,可怜巴巴地向着景非桐的方向眺望,眼见他把舒令嘉给领了回来坐下。   两人刚刚说话的时候,舒令嘉的神情还有几分沉郁和讥讽之意,也不知道景非桐说了什么,总之没几句话过后,两人脸上便都带了笑,气氛瞧上去十分和谐。   这是用他们殿主一句话把所有下属说没了的代价换来的!   一个人悄悄问道:“那,咱们就真的不过去了吗?”   另一人道:“殿主都这么说了,咱们怎么办?当没来过,暗中保护吧。”   其实几个人并没有弄明白他们的在场跟舒令嘉坐在景非桐的身边有何冲突之处,但还是明智的匿了。   *   南泽山高耸料峭,但到了其顶峰之上却是极为宽敞平坦,四面遍植花树,奇香阵阵,花瓣与飞雪联翩。   中间的空地之上摆着五座擂台,各门派以及散修们就围绕着擂台而坐,各门各派都穿着不同颜色的服饰,按区域排列整齐,一眼望去便可辨别分明。   而在最上首的位置,坐着两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一人穿着黑衣服,身材矮胖,另一人则全身着白,又瘦又高,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两名老者正是此次大会主持者,南泽剑派的西荒二老,黑衣老者名叫廉呈华,白衣老者名叫古英。   这二老是目前整个修真界当中辈分最高之人,名望修为亦已经得到了众人公认,地位极为尊崇。   只见廉呈华将手一挥,周围树上那些酒盏大小的紫色花苞便尽数飞起,向着修士们的席位上散落而去,不多不少,恰好场中的半数人各得了一朵。   这是让他们抽签来挑选自己的对手,至于谁负责抽,谁等待被选中,也完全是随机安排。   舒令嘉也是接到花苞的一半人中之一,他看着那朵花在自己手中慢慢绽放开来,然后露出了里面白色的花蕊,上面浮现出了一个名字。   “魅音派,方廷。”   舒令嘉一抬眼,见擂台另一侧斜对面的席位上,一名身材高大健硕的男子正朝着自己看了过来。   就连景非桐也是眉心微凝。   若是此时林越和殷光雅知道了舒令嘉的对手是谁,大概会为了自己之前的乌鸦嘴而感到惊讶,因为这位方廷的功法,正是林越方才所提到的,舒令嘉伤势弱点的克星之一。   方廷虽然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但他所出身的魅音派却是以女修为主。   他们所修习的功法当中结合了媚术和幻术,剑音如靡靡之乐,身形似曼妙轻舞,在剑道一脉当中也是十分独特的。   方廷的外形虽然跟曼妙扯不上边,但他能被破格收入门下,如今又年纪轻轻做到了副掌门的位置上,实力自然不容小觑。   他的独到之处,就在于天生经脉通达,灵力异常充沛。   毕竟,任何的媚术和幻术,都必然要以强大的灵力支撑作为基础,才能够对他人的精神造成影响。   舒令嘉多年修炼的玄门正宗根基已经随着他的经脉被毁了,道心难免不稳,再加上灵力耗竭的速度又比一般人要快,可以说,方廷所擅长的,正好都打在了他的短处上面。   仅仅是第一场比试,就碰上了如此实力强劲的对手,如果输了,试剑大会甚至要就此止步,实在是件非常倒霉的事。   除了舒令嘉之外,周围确认自己对手的修士们也都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神色各异。   选择完了对手之后,修士们又同样以盲签的方式抽取了比试顺序。   这一回舒令嘉的运气还过得去,他和方廷的比试要安排到了第一轮的下半场次,稍稍给了他一些缓冲的时间。   舒令嘉想了想,站起身来。   景非桐坐着没动,拉了下他的衣袖,问道:“做什么去?”   舒令嘉道:“我之前没跟魅音派的人较量过,去问问这五个擂台上有没有他们门派的人上场,观摩一下。”   魅音派向来低调,而且门派地处偏僻,跟他们动过手的人不多,反倒是凌霄派的成名剑招基本上在修真界当中没几个人没有见过的,这也是此战中舒令嘉不占优势的地方。   景非桐道:“别去了,你去抽比试顺序的时候我就已经问过了,没有。不过有一个人倒是曾经看过一场方廷的剑斗,并且依稀记得一些,你可要凑合着看一看么?”   舒令嘉道:“谁?”   景非桐微笑着,回手指了指自己。   后来舒令嘉发现,景非桐说“依稀记得一些”,实在是他说话谦虚了。   这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无意中观摩到的剑招,景非桐竟然还记得听清楚,两人离座找了一片无人的空地,他便将剑招模仿了一遍。   舒令嘉摸着下巴看过之后,沉吟道:“我怎么觉得第四招和倒数第二招潇洒中又带磅礴浩瀚之气,不像是魅音派的招式风格呢?”   景非桐怔了怔,放慢速度又将方廷的招式舞了一遍,恍然道:“对,这不是他的招式,而是他当时的招式中有一点小小的缺陷,被我顺手给补齐了。你的眼光真不错。”   他一边说一边回想,比划了几下,将那两招也复原了出来。   舒令嘉道:“这得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你的记性可真好。”   景非桐垂了垂眸,神情淡了下去,道:“也不怎么样。”   他将一个最不应该忘记的人给忘了,以至于心魔缠身,怎么敢说记性好呢。   舒令嘉却想着方才的招式,说道:“第四招也就罢了,如果倒数第二招没有被你补齐的话,那么直接用一招‘残星挂斗’就可以破他。”   方廷这倒数第二招名叫“貂蝉拜月式”,剑锋倒转向下,借地气激发周围幻境,同时发动攻击,乃是威力极大的一招。   但是破绽就在于,这一招发招之前,后心势必会有一瞬间露出破绽,凌霄派的“残星挂斗”正是专为攻击敌人的后方所创。   景非桐收剑,点了点头:“确实如此,但是你就需得保证两件事,一件是他会使这一招。”   舒令嘉道:“他的倒数第一、二招已经是威力最强的致命杀招了,只要将方廷逼至极限,他一定会用。”   “那这可就是第二件事了。”   景非桐笑问道:“你能把他逼出这招来吗?”   他这一句问倒是真的颇有几分师兄考较功课的风范,但语气温柔带笑,并没有说教意味。   不知为何,舒令嘉并不反感这种感觉,甚至似乎有种隐隐的熟悉,就好像这样的询问和切磋在两人之间十分熟悉正常似的。   他眉梢一扬,说道:“那不如试试?”   话音出口的同时,剑也已经出鞘,舒令嘉欺身向前,一招斗转参横,向着景非桐的面门挑去。   景非桐脚下不动,腰肢后仰,躲过攻击之后,用方廷的剑法还了一招,与舒令嘉切磋起来。   两人这次只为单纯切磋和熟悉剑招,剑中都不带灵力,比起上一回在周青潜面前的相斗要放松许多,也就有精力注意更多的细节。   气宗和心宗虽然心法不同,但大体的剑招架势却并无差别,可是这样切磋的时候,景非桐发现舒令嘉的每一招出的都有些偏,乍一看,就好像练习不够所以不标准似的。   但舒令嘉当然不可能使剑不标准,这对于他们来说是最基本的功夫,从小练了没有千遍也有百遍,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是故意为之。   他起初还有些奇怪,想着结束之后问一问,但打着打着,景非桐突然就明白过来了。   ——因为舒令嘉几处灵脉受损,没有根基支撑,剑就使不到位,所以只能通过方位姿势的调整来弥补这种缺陷。   有很多直接进攻的招式,到了舒令嘉这里,却只能剑走偏锋,避开当面的灵力碰撞,而借助巧劲取胜。   但同时,这样就会造成他的一整套打法防守有余,攻势不足,把战局拉长。   可是景非桐知道,当初舒令嘉伤成了那个样子,几乎都等于已经废了,他能重新把剑拿起来便已经殊为不易了。   从小到大精心苦练培养而成的招式习惯不能用了,要改变和纠正,就得花费上十倍百倍的努力。   而更加致命的是,那段失落的日子,正是姜桡刚刚进入门派,意气风发的时候。   景非桐这样想着,眼前就浮现出了一个受伤少年的影子。   他一个人站在那里,握着剑,一次次地练习,脸色苍白,气喘吁吁。   对于一个把剑视若生命的人来说,大概没有什么比失去提剑的能力更加痛苦了。   可这个时候,以往依赖信任的人,都离开了他的身边。   景非桐一剑横扫,舒令嘉旋身避过,绕到他侧面还了一剑,他的衣袂就如同流云一般,在景非桐身边徘徊一转,又轻盈的飘走了。   这像极了梦中的那一幕。   景非桐突然恍惚。   他从来不畏惧直视自己的内心,其实也早就应该承认,面前这个人,相识不算太久,但自己对他的感情,似乎已然刻入心魂肺腑骨髓。   没有什么企图,就是单纯地想让着他,看他高兴。   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他不知道,但每一次相处的点滴都如此清晰,就是觉得这个人哪里都好,哪里都让他心疼,让他欣赏。   只要对着舒令嘉,心就化成了一滩桃花水,连呼吸都要忍不住温柔起来了。   泥足深陷。   他曾经厌恶沉迷,但如今他不想挣扎,情愿束手待毙。   景非桐承认自己就是喜欢舒令嘉,但他不由疑惑,一个人的感情,可以一分为二吗?   他不知道自己跟梦中那位“师弟”有着怎样的过往,但分明也是感情深厚,关系亲密。   而同样是心心念念,同样是刻骨铭心,同样轻易就能牵动自己的所有情绪,只是一个人在梦中,一个人在眼前。   ——他这么多年来心如止水,红尘皆入眼,万事不动容,难道会随随便便遇到一个人,这么轻易地便动心了?   景非桐从来不觉自己是个这样的人,他的感情向来矜贵。   心中难解的疑虑,反倒带起无端的酸楚与欣喜涌上心头,某种难以抑制的情愫呼之欲出,思绪翻涌,记忆牵系,柔肠百结。   “啪”地一声脆响,却是舒令嘉用剑锋凭空震了一下空气,冲景非桐道:“哎,走神了?”   明亮的日光从他头顶洒下来,在周身勾勒出一圈暖融融的光晕,那微微扬起的面孔精致无瑕。随着他出剑的动作,几滴汗水顺着额头慢慢滑落下来。   剑影如虹,姿态风流。   如果……   景非桐忽然想:如果他要把这柄剑刺入我的胸口,我也会想要敞开胸膛抱住他吧。   这话在心里一转,却是止于唇齿之间。   他需要解决一切麻烦,弄清一切真相,才可以去心无挂碍地爱一个人,不再给他带来任何伤害,献给他满心的欢喜。   只爱一个人。   景非桐忽地笑了笑,一旋身避开刺来的剑,握住舒令嘉的手腕道:“累了吗?歇歇吧。”   他的动作有些突然,舒令嘉的剑是没刺出去,左手的一拳却没来得及收势,捣在了他的肩膀上。   景非桐笑起来。   舒令嘉把拳头收回来,倒有点瘆得慌:“……你笑什么,不疼吗?”   景非桐活动了一下肩,道:“还行,我扛打。”   他拍了拍舒令嘉的肩膀,说道:“好了,我说真的,魅音派的剑招你熟悉一下就行,但最关键的还在于他们的剑鸣还有幻术,这也是他们门派当中的不传之秘,我想你还是得保持灵力和体力才能抗衡。”   舒令嘉脸上露出些许犹豫之色,欲言又止。   景非桐道:“怎么啦?”   舒令嘉冲着他摊开一只手,问道:“你能同我握一下手吗?”   他这个动作,很容易让景非桐想起小狐狸每次把毛爪子放进自己手心中的模样。   他到现在已经知道舒令嘉就是小狐狸了,但也没弄明白对方之前那些举动是什么意思,原本还猜测是普通的狐狸想要化形成精,所以前来蹭灵气,现在也很明显并没有猜对。   景非桐没问,慢慢抬起手,握住了舒令嘉的手,然后他一用力,顺势将舒令嘉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第36章 盛饮流霞   这是两人第二次拥抱,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抱住舒令嘉。   舒令嘉被景非桐拥在怀里,感到对方的胸膛温暖而宽阔,心脏在里面沉沉地跳动着, 有些急。   他的身周都萦绕着景非桐身上的气息, 有点像夜里随风带来的紫藤花香,无端地令人安稳。   气运值增加的速度极快,仿佛迫不及待地要帮助他恢复过来, 耗竭的体力很快便得到了补充。   舒令嘉没想到景非桐会突然抱过来,第一反应本来是想挣脱的,但靠在他身上, 却觉得全身上下都懒洋洋的不想动。   这一个拥抱,仿佛所有的不甘与愤懑都得到了理解, 一切的忧虑与疲惫都得以安放。   他绷紧的后背慢慢放松下来, 这一刻不想深究原因, 闭上眼睛, 将下巴靠在景非桐的肩膀上。   四下, 阳光煦暖, 花香怡人。   景非桐仿佛体会到了他的心情,轻轻拍了拍舒令嘉的后背, 柔声道:“别担心。”   舒令嘉顺口道:“方廷才要担心呢。”   反正不管什么时候, 他都得坚持态度要横, 嘴要硬。   景非桐忍不住笑起来, 道:“说的是,该担心的是方廷才对。时间差不多了,那咱们也回座吧,要打得漂亮,也得养精蓄锐才行啊。”   *   说来也巧, 舒令嘉与景非桐回去的时候,前面几场都已经决出了胜负,此时正赶上姜桡在场上与人对战。   而值得关注的是,姜桡的对手正是归一派弟子。   这名弟子叫做刘崇,不久之前两派冲突乱斗的时候,他也在其中,是林越的师弟,戚光雅的师兄,说来算是归一派的高手了。   试剑大会正式开始之前,凌霄派两宗与归一派之间发生冲突一事就已经传开了,再加上之前姜桡残害同门被当场揭露,也在整个修真界传的沸沸扬扬,在场之人多少都听说过他的名字。   于是,在众人的瞩目和一片议论的声音中,姜桡和刘崇走到了场子正中间,各自拔剑。   舒令嘉坐下来,刚刚喝了口茶,便听见铿然一声剑鸣,他连看都没看,便觉得有些不对了。   舒令嘉不觉将手中的茶杯放下,身体微微前倾,看向战局。   其实从方才在山门口的时候,舒令嘉就已经感到姜桡身上似乎有哪里与前些日子不大一样了,但当时局面混乱,划出剑痕的过程又很短,他看的便不太确切。   直到此时,舒令嘉才发现,姜桡的气势,以及他的剑意,甚至会给自己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   以前他的剑鸣声总有些浑浊,这回却是清越激昂,顿时在场上激起了一股战意。   归一派和凌霄派都憋着一口气想要争面子,因而此战的输赢十分关键。   刘崇抬头看了一眼天,沉声对姜桡道:“姜道友,我瞧你那边正对着日头,怕是有些晃眼,可要换一换位置么?”   他为人正直,觉得姜桡仅仅入门两年,自己好歹也是他的前辈,不愿在这样的对战中占上一点便宜,也避免胜之不武,让别人说嘴。   没想到姜桡却很是狂妄,闻言一笑,说道:“没关系,在哪个位置对我来说都没影响,左右你我这场比斗也花费不了太长时间。”   刘崇气笑了:“好大的口气!”   于是两人同时出招!   刘崇被姜桡方才那句话所激,挺剑直刺,上手便是直接抢攻。   姜桡却一反常态,并没有直撄其锋芒,剑尖在对方剑刃上一点,顺势从侧面一绕避开。   归一派位于海岛之上,其门下弟子自入门起便在海潮当中练剑,其剑势如汹涌怒涛,浩荡无涯,姜桡便似在怒涛中随波逐流的孤舟,眼看着摇摇欲坠,随时都有被吞噬的危险。   刘崇见状,更是招招进逼,意欲抢攻。   舒令嘉心中却忽地暗道一声:“不好。”   只见刘崇连出四招,周围的剑气形成了合围之势,逐渐向战斗中心挤去,眼看把姜桡困在了中心。   他们归一派讲究的就是“重叠”与“递推”,每一剑都如同重重的波涛,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叠在一处,轰然攻出,自然是威力倍增。   刘崇的剑术极尽精妙,毫无问题,然而姜桡却不再退闪,手中长剑上撩,凭空一挑。   ——他竟然在这一片的浩瀚海波当中,找到了其中隐藏的一个小小气泡。   姜桡只主动出了这一剑,可是这一剑从时刻到分寸都是拿捏的恰到好处,可见功底,剑气圈立时开始溃散。   刘崇心中一乱,勉强维持,姜桡却乘他心中慌乱,挺剑急刺而至,鲜血迸散之间,刘崇的右臂上被划了重重一剑,兵刃落地。   确实如姜桡所说,前后也没有花费多少时间。   “得胜者,姜桡!”   他竟然赢了!还赢得如此轻易!   不光周围的围观者群相耸动,就连凌霄派气宗的弟子们都是惊讶异常。   在他们的印象中,姜桡虽然强,但只是因为天赋较高,其他方面却还差着火候,在掌门的四位徒弟当中,是最垫底的一个。   但这回他竟像是在短短几日之内突然开窍了一般,出招之间,竟然很有当年舒师兄的剑意了。   难道是掌门在试剑大会之前点拨了他一番?可是两年来,何子濯也没少教他,他怎么挨了舒令嘉一顿揍之后,就突然开窍了?   刘崇可是已经成名多年了,眼看他被人扶了下去,在场众人都是诧异中带着震骇,   归一派的人眼看着这一幕,脸色都十分难看。   戚光雅忍不住低声说道:“这个姜桡……不是刚刚入门才两年多吗?他是什么来头,剑路和习惯竟然跟舒令嘉这样像。”   虽然姜桡和舒令嘉是同门师兄弟,但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按理说每位弟子经过参悟和理解,都会有一套最适合自己的打斗策略。   更何况舒令嘉天赋异禀,悟性过人,他的路数,可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够仿效的。   林越说道:“你没看出来吗?从这个姜桡的判断力来看,他的对于剑息的感应能力也很强,或许是他们两个都天赋出众,所以才会显得相像。”   他说到这里,不由感叹:“何子濯真是厉害,数百年不遇的资质啊,他一收徒居然就能收到了两个。可惜……”   戚光雅道:“你不是说舒令嘉废了么,大概是为了替代他吧。”   林越笑了笑,淡淡地把自己方才那番话说完:“可惜画虎不成反类犬,替代品,终究也是假货。凌霄派这笔账我记下了,这次试剑大会当中必当讨回。”   戚光雅知道他一直非常憎恶凌霄派,也没有劝说,道:“听说舒令嘉的对手是魅音派方廷,还挺挺倒霉的,不过我也很好奇他还剩下多少本事。既然没有轮到咱们,咱们就慢慢看着吧”   *   第一轮上半场的比试中,除了两人平局之外,已经有半数的人都被刷了下去,而得胜者当中,最为亮眼的就是姜桡的表现。   这些年来,凌霄派分裂,归一派崛起,上升的势头很猛,姜桡这一赢,不光是为凌霄派争了光,连带着让南泽山下各大赌场当中对于舒令嘉的赔率都被拉高了。   ——押舒令嘉胜的人,由二赔八升到了三赔七。   魅音派方廷的厉害之处,很多人都已经听说过了,舒令嘉全盛时期可能都未必是他的对手,更何况如今的状态。因此大部分人都买了方廷能赢,对舒令嘉并不看好。   但也有不少人看见了之前在青丘时舒令嘉打碎姜桡双肩的那一幕,只出了一剑,就把姜桡逼的狼狈不堪,一开始大家还以为是姜桡太废,并未在意,直到上半场中看他出了手,方知此人亦是了得。   正是因此,才有引得部分人在舒令嘉身上赶着加了些注。   舒令嘉的场次有些靠后,当夕阳的余晖将飞雪染成浅浅的橙黄色时,他才在万众瞩目之下走上了擂台。   能够前来参加试剑大会的人,都是经过重重筛选挑出来的,论功夫自然不会差,但这么多场比下来,大多都是中规中矩,出彩的不多,一场场看下来也就烦了。   很多人都离了席,听说舒令嘉上去了,精神一振,又都纷纷赶了回来,场上的人一下子多出不少。   舒令嘉同方廷走向彼此,相对站在了台上。舒令嘉原本就是高挑个,奈何方廷实在魁梧,硬生生比他高出了半个头去。   哪怕在这种时候,大家的目的都是为了观摩切磋而来,也不得不感叹一句舒令嘉实在生的一副好样貌。   他站在剑光之中,也仿若一柄出鞘的利剑,眉宇间磊落分明,但由于五官生的秀美,眼底天生便若秋水含情,冷冽悱恻,这就又为整副容貌当中增添了一种冷玉堆烟般的清漠艳丽。   别说他剑术如何,即便是让人看着那张脸,也足以心旷神怡,不知不觉便要盯住不放。   魅音派的几位长老掌门全都是身披轻纱的美貌女子,她们的得意弟子上台比试,这些人不见担心,反倒都在底下一边笑着,一边对舒令嘉指指点点。   “早知道方廷抽签这般好运气,谁要让他打啊,我就自己上了。”   “真是生的英俊,怎么下的了手,快给方廷传个话,千万轻一点,听说他可是重伤未愈啊。。”   “长成这么一副样子,即便只剩下一张脸了,也让人看着开心。”   “啧啧啧,只知道看脸是最庸俗的表现。看这腰,这腿,这脖子,这锁骨,好喜欢。”   “方廷方廷,要不然听师叔的,你就输了吧!不打美人是我派传统!”   舒令嘉和方廷都是听的青筋直跳,两人难得想法这般一致,同时朝着台子的另外一侧走了几步,离这些女人远了点。   方廷道:“舒公子,你别听她们瞎说,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战场之上,分毫不让,即便你身上有伤,或者比斗的时候忍不住笑了,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的。”   舒令嘉:“……”   谁在比斗的时候会忍不住笑啊,神经病吗?   他道:“自然。”   简短的对话之后,比斗也已经正式开始,两人相对行了一礼。   而后,舒令嘉眼睛盯着方廷,一手抚上剑柄,却是静立不动。   方廷却没跟他客气,抽手一拔,长剑伴随着剑鸣之声,已然出鞘。   他这一声剑鸣破空响起,所有人的心头都是微震。   这声音与普通的剑鸣不同,仿佛于剑的冷冽杀气之中带着几分缠绵,像是长琴弄弦轻诉,锦绣撕裂委地,瞬间引起风光旖旎,遐思万千。   舒令嘉也仿佛觉得,对方那冰冰凉凉的剑刃,仿佛在自己的心口轻轻划了一道似的。   这是方廷的挑战。   他虽然尚且不至于因此而乱了阵脚,但对方仅仅是一个拔剑,便已经达到了如此效果,可见此人对于魅音剑的修为实在已经达到了一定的水平。   随即,剑锋向前挺刺,方廷直接发动了首攻。   他这一动手,下面哄然一声,有不少人都笑了起来。   他们魅音派的风格一向是剑鸣如乐,剑势如舞,同时又因为招式是由女子创立,因此又难免在有着几分婉媚娇柔之态。   方廷这时候所用的招式,其实跟景非桐所演示的差不多,只是要更为夸张一些。   但是景非桐仪态翩翩,姿容俊美,他却长得五大三粗,这样翘起兰花指嫣然一笑,款摆腰肢旋身出剑,简直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肖凝儿早就在舒令嘉尚未上台的时候抢占了一个位置,此刻站在台子边踮着脚,只恨不得自己的脖子再长上一截,担忧道:“这是什么战术,方廷是想直接把师兄给吓死,然后不战而胜吗?”   舒令嘉没有接招,顺着方廷的剑势后退数丈之后滑步向侧面让开。   方廷一剑落空,却毫不迟疑,顺势翻身回剑,剑鸣之声如同情人脉脉低诉,他的身体轻飘飘飘的,如同一道不着力的虚影,向着舒令嘉的怀中依偎过去。   除了少部分为舒令嘉而担心的人之外,不少看客脸上都带着笑容,看的津津有味。   这样有趣的战斗很少能见到,有歌有舞,一攻一守,非但不怎么惊险激烈,反倒更让众人有了一种调戏美男子的快乐。   而且到现在,舒令嘉还一招都没有出。   他们都凝神看着,难道这位昔日的天之骄子便当真如同传言中所说的彻底废了,连还手都已经不能?   眼看方廷的身形愈发接近,整个人几乎都要靠在了舒令嘉的胸膛上,舒令嘉终于动了!   清鸣骤起,打断靡音,威猛的剑锋抬起之后猛然回转,随即,向后一推!   他使了一招凌霄派采莲剑法中的“兰舟急桨凌波去”,轻灵跳脱,锐气纵横,已足够当做指点后辈弟子习剑的模板。   但此时方廷正从正面而来,舒令嘉这一招却一般是用于对付从身后偷袭之敌的,他又为何要如此?   却只见,舒令嘉一剑似是刺在空中,却有一声震撼巨响回荡而出,“轰隆”声中,方廷的人影消失,竟果真在舒令嘉身后显出本体。   众人只觉得耳畔如有惊雷滚过,心神动荡之间恍然惊觉,原来他们竟然不知不觉间,已经入幻!   方廷从上台的那一刻起,每一个动作,每一声剑鸣,便已经开始在极力吸引他人的注意力,调动他们的情绪,如果你不知不觉将心神集中在他的身上,心神就会逐渐被他所控。   只看得到他想让你看的,听得见他想让你听的。   周围的修士们看到这里,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了。   ——原来方廷在比试刚刚开场之时便已经化出了幻影,此刻被舒令嘉一剑捅破、   很多人都忍不住去想:如果今天身临其境的人是我,我可以发现吗?   甫一开场,双方都在试探,舒令嘉迟迟不出招,是在估量方廷的路数,而方廷则也是在衡量舒令嘉对于这幻术能有几分抵抗之力。   他被眨眼间看破真身,微微色变,剑锋与舒令嘉相交,光团一撞之后爆裂散开,两人同时退后。   方廷退出去两步,舒令嘉却凌空一个翻身,几乎落在了台子边上。   ——方廷的灵力,确实深厚。   第一次交锋,舒令嘉看透了方廷尚未完全布成的幻影迷阵,而方廷的灵力却明显要胜过他一筹,双方暂时可以算得上是不分胜负。   看台之上,各位前辈大能高坐,古英向着廉呈华问道:“你觉得如何?”   廉呈华稍稍思忖,说道:“他能如此快速地看透幻影,十分不错,但是方廷所要布的是整个幻阵,若舒令嘉后续的灵力无以为继,只怕就算能够看透,也无法抵抗。且看吧。”   古英道:“可惜了,我倒是很想看看凌霄派的剑法发挥出全力会是如何呢。”   方廷试探过后,对于舒令嘉的能力也已经有了大致的判断,飞身跃起,凌空踏步。   剑鸣阵阵,宛若琵琶繁音密点,铮铮作响,方廷拂袖转身,剑上光华绽放,将他的整个身形笼罩在其中。   在这个瞬间,所有人都是一阵恍惚,仿佛方廷已经不再是那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而流露出了一种别样的风情。   正在此时,只见一道蓝光闪动,刹那间宛若秋水横空,紧接着铮然一响,双剑交击之声大作。   周围光芒耀目,星火四溅。   方廷灵力身后,舒令嘉这一招却是剑锋略偏,从侧面而来,避开了最凌厉的那一处锋芒,他的剑刃沿着方廷的剑身一划而过,去势极快。   方廷一惊,发现按照这个方位和去势来看,那剑锋竟然直逼向自己的咽喉而来。   实在是太快了,也太准了。   仓促之间,他无法再同时维持剑鸣和剑舞,手上猛然发力,震开舒令嘉的剑之后错身闪开。   但饶是如此,他的锁骨上还是被划出了一道浅浅的伤口,血珠飞溅出来,方廷的脸色骤变。   舒令嘉则旋身飞转半圈,飘身后退,衣摆旋舞,如同莲花盛开。   方廷的原打算是先布成一个幻阵,将舒令嘉困在其中,再进行围打,但方才的交锋让他意识到这种方法是行不通的,不能让舒令嘉有抢占先手的机会。   于是他手腕一翻,反客为主,欺身而上!   长剑直斩而出,一剑剑重叠而至,不留半点喘息的机会。   舒令嘉亦是不退不让,直接迎了上去,“铮铮铮铮”数道连击,他的每一招都刚好接住了方廷的剑。   但随着方廷一剑剑刺出,剑鸣渐起,魅音扰耳,他的身上也分离出了无数道人影,随着乐声做出百般姿态,手舞足蹈。   擂台上明明只有两个人在较量,此刻看起来却是熙熙攘攘,比肩接踵,无数道舞动的幻象勾出重重心念。   她们跟随着剑音的节律而动,脸上的表情极度夸张,或忧,或喜,或惊,或惧,在舒令嘉的身边徘徊旋绕,除之不尽。   这乐与舞之间,还夹着方廷的连环攻击,每一次的攻击,又会增加幻影的数量,重重叠叠,只让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   这些声音和影像,仿佛要霸道地占据舒令嘉的整个世界,让他眼前所见,耳中所闻,俱是方廷所赐,情绪也随之瞬息万变,一旦完全迷失,轻则内伤呕血,重则精神错乱。   众人好像都理解了为什么素来注重外貌,并且以女性为尊的魅音派会收方廷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为徒,并且还让他坐上了副掌门的位置。   实在是他在修习幻剑一道上很有天赋,并且灵力过人,施展起来更加得心应手。   之前也不是没有人见过魅音派的人出手,但能够源源不断地制造出这么多幻境,并能持续发出剑鸣而不见力竭之态的,也只有方廷了。   很多功力较浅的弟子甚至已经不敢直视这场比斗,纷纷闭上眼睛,凝神运气,以免不小心受到波及,而定力较强的人不用如此,都在悄声议论着这场战局。   “果然人不可貌相,这方廷真是好生厉害,幸亏我没有抽到他,不然恐怕连第二轮比试都进不了了。若非他的对手也是实力强劲,只怕咱们都看不到魅音派露这么多功夫。”   “那当然,跟他比的人可是舒令嘉啊。凌霄派的剑道天才,你以为他的实力是吹出来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居然都能快准狠地接住方廷的每一剑,我已经佩服的不行了。”   “但我看他未必能赢得过方廷。听说舒令嘉的根基毁了,那么必然越是久战就是不利。你没发现他一直没有正面迎击吗?只怕已经快到了极限。”   “魅音派这剑法实在太厉害了,若是练至方廷这等程度的确很难找到破解的方法。封闭视觉和听觉,他的攻势太猛,很难抵挡得住,但若是硬打的话,被卷入到幻觉当中只是迟早的事,真正左右为难。”   那人一语中的,这正是舒令嘉目前面临的困境。   以他目前的灵力以及消耗状态,确实没有办法跟方廷硬抗,他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正在被带入到一股情绪的旋涡当中去,心里也跟着忽喜忽愁,忽忧忽惧。   方廷一剑当胸刺来,被舒令嘉回手挑开,在他的身上,则又幻出一个风情万种的美人影像来,与方廷摆着同样的姿势,巧目倩兮,冲着舒令嘉嫣然而笑。   舒令嘉提剑倒掠后退,不知为何,心中竟也生出一股喜悦之极的情绪来,亦是跟着哈哈一笑,笑声中颇有邪气。   他五官生的无可挑剔,眉目俊极,这样大笑的样子更见疏狂俊美,但却是舒令嘉平日里绝对不会显露出来的神情。   方廷的目光骤然一亮。 第37章 断虹霁雨   其实方廷这时候也已经额头见汗, 气喘吁吁了,毕竟他这种打法虽然威力倍增,但要维持着如此多的幻影与剑鸣声, 对于体力来说是个极大的考验。   不光如此, 方廷的心中更是感到惊异,他在此战之前便知道自己的对手有伤在身,灵力发挥不出来, 原本是抱着活动筋骨的念头上台的,却没想到会这样费劲。当年舒令嘉满城盛名,实在并非虚言。   方廷也在苦苦地熬着, 撑到现在,总算见舒令嘉逐渐露出了颓势。   台下, 景非桐一下子站了起来。   另一头的气宗那边, 有不少关注战局的弟子们也发出了一片惊呼声。   碍着何子濯在面前, 他们本来也不敢表现出对舒令嘉的特别关切, 这时是实在没忍住。   有人惊呼之后连忙捂住嘴, 偷偷去看从方才一直便沉着脸的师尊, 见他毫无反应,这才连忙又看向场上。   何子濯不动声色, 指尖已经慢慢凝聚起一点灵光。   舒令嘉能够与方廷打到这种地步, 其实已经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了, 不过按照何子濯的估计, 舒令嘉此时也应该已是强弩之末。   他一旦陷入方廷的幻阵中,势必对精神损耗极大,何子濯已经做好了出手救场的准备。   而此时的台上,舒令嘉大笑过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 这股情绪来的莫名其妙,就好像他那个瞬间被鬼给附身了一样。   舒令嘉定了定神,握着剑柄的手顺势向下一抹,攥在剑刃上,鲜血涌出,头脑顿时清醒。   他眼角的余光快速地在周围群魔乱舞的幻影当中扫了一遍,而后便看见台下景非桐站在那里,脸上带着担忧之色。   见舒令嘉看过来,景非桐却迅速舒展眉宇,冲他点了点头。   舒令嘉闭了下眼睛,他知道,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一定都盯在自己身上,等待着那个结果。   但看见景非桐,他却突然想起了之前在秘境中参悟“杂念丛生剑”之时的感受。   情乃人性之灵,自然而生,如何相强,如何能忘?   魅音派此功法,旨在扰乱剑者空明之心,但若是让心中保持无情无欲,本来就是违逆了天然之道,既然无法防御,那么何不以己之情,来冲淡外界的干扰?   舒令嘉豁然而悟。   他自己心里有“乐”吗?   当然有,为什么没有,就算是如今遭遇了很多不开心的事,曾经珍惜的故人要么流离失散,要么面目全非,但总有些年少轻狂的时光是同时镌刻在记忆当中的,让人每每想起,心中温软犹在。   方廷一剑又至,剑鸣之声如同金戈相击,断帛碎裂,幻影亦是横眉怒目,面容狰狞。   这一回是“恨”。   舒令嘉没有再试图抵抗,双剑相交时,放任自己的思绪顺着对方所诱导的恨意延伸。   他想起何子濯冷淡的脸,想起姜桡小人得志的笑容,想起记忆中母亲的泪……   曾经不该想的,不愿想的,当终于直面的时候,他也听清了一直存于内心深处呐喊着的渴望。   为什么明知路险却偏要披荆斩棘,为什么看见了南墙还要死命撞个头破血流不可?   为什么苦心修行,想要拥有通天彻地、俯瞰众生之能?   如果那样的话,就可以不再受命运摆布而无力反抗了吧?就可以留住想要珍惜的,保护希望保护的,轻描淡写地击碎一切伤害。   正是种种心思尽化为一念,这股欲望,催促着人握紧剑,挺直腰,昂起头。   不能输,一定不能输!   舒令嘉觉得全身的经脉都暖烘烘的,滞塞的灵力重新开始游走,并逐渐汇聚起来,附着于剑锋之上。   若流云舒卷自在,若怒涛浩瀚奔涌,若隆隆雷鸣震九霄,若峰峦迭起动地遥!   剑光飞掠之下,舒令嘉腾身而起,走势轻灵,直取方廷面目。   这一剑流畅多姿,转折如意,华光似霜,凝于剑锋之上,甚至连风烟落花都自觉地汇聚而来。   双方的兵刃尚未接触,方廷已然感觉到了气势的不同,但他避无可避,也只能举剑迎击。   只听轰鸣声中,舒令嘉剑下灵息暴涨,方廷却已十分疲累,被猛然一冲,竟然向后直摔而出!   舒令嘉闭目凝神,心意动,剑亦动,他一剑将威猛直插入地下,引地气翻腾,霎时间便有一柄柄无形的利剑冲天而起,金光闪动之间,满台的幻影应声而碎。   方廷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便受到了二度重击,捂着胸口又倒了下去,老半天也没站起来。   看客们方才还在议论纷纷,分析优劣,此时四下却已然无声。   他们也不是全然震惊于舒令嘉竟然能在这样的状态下赢,而是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赢的这样干脆和突然。   方才还在故作惋惜地说着“舒令嘉废了”的那些人,一时尴尬难言。   难道说这就是天才?无论处于怎样的境地,都不可能被人踩在脚下。   舒令嘉扶住自己的剑柄,看着面前的方廷,一时间还有点恍惚。   刚才,他早已散去多时的灵力,仿佛能够再一次汇聚起来了!   因为之前的重伤,舒令嘉灵脉半废,所有的灵力都不能在丹田气海当中凝固,因此很难调动,但这一回,他却不是通过气走周身,而是以心悟道,万念合一,反倒为自己找到了一条新路。   【恭喜宿主打败方廷,主角光环:+5%。】   【主角必备百折不挠的意志和怎么打都打不趴的体质,希望你也拥有!】   舒令嘉用带血的手拄着剑,胸口还在上下起伏,可之前大战中的疲累和消耗好像一下子都消失不见了。   算上之前回来的那些,他共有10%的主角光环,就可以恢复的这样迅速,而夺得试剑大会中的魁首,便可以拿到30%的主角光环,眼下还剩25%。   舒令嘉深吸了口气,见方廷狼狈地挣扎了一下,又倒了下去,便走上前,冲他伸出一只手。   方廷微怔,片刻之后,他握住了舒令嘉的手,站起身来。   直到此时,场边的执事弟子方才回过神来,连忙高声宣布道:“本场结束,胜者……”   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说“凌霄派”,便索性直接道:“舒令嘉!”   周围有些安静,景非桐放开紧攥着的手,笑了起来,带头第一个鼓起掌来。   因为殿主睁眼说瞎话,碧落宫的人明明都是堂堂正正来的,却只能四下藏着不敢现身,此时见景非桐拍起了巴掌,连忙都在人群中应和着发出了欢呼声。   整个场面一下子热闹起来。   先是凌霄派的弟子,而后陆陆续续的,其他门派中的无关之人也都跟着喝起彩来,甚至有人向着何子濯道了恭喜。   何子濯松开手,散去扣在指尖的灵光。   他之前说舒令嘉要走就走,离开门派的庇护,出去闯荡一番,就该懂事和长大了,知道对于他来说,哪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早晚也得回来。   但此刻在没有自己教导的地方,他竟然已经成长到了这种地步,又让何子濯在惊诧之余,感到了一丝难言的烦躁。   魅音派有两名女弟子上台,要扶着方廷回去,其中一位姑娘经过舒令嘉身边时,冲着他甜甜一笑,说道:“哥哥,你生的好俊。也让我看看,可受伤了不曾?”   她一边说,一边就想在舒令嘉脸上摸上一把。   舒令嘉看着她指尖摸到脸前,这才将脸微微一偏,恰好避开,似笑非笑道:“你哥哥不在这,摸错人了。”   他比这姑娘高了大半个头,这样负手于身后,微倾了身子看下来,竟有种难言的魅力,那姑娘半举着手,一时就忘了放下。   她怔了怔才回过神来,嘻嘻一笑,正要再说点什么,景非桐已经一跃上台,朝着这边走了过来,亦是形容俊美,秀雅风流。   这姑娘不由多看了他一眼,便见景非桐也含笑冲着自己点了点头。   可他虽然唇带浅笑,举止温柔,那目光中却仿佛带着股说不出的冷意,姑娘本能地感觉到危险,表情便凝住了,顿了顿,竟什么都没敢再说,匆匆下了台。   景非桐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回过头来冲着舒令嘉道:“恭喜我们舒公子大获全胜。累了吧?快下去歇歇。”   方才舒令嘉在场上比试,他的目光片刻也未离开,知道对方应该没有伤着,但这是他两年以来头回再次成功凝聚起全身的灵力,想必损耗是很大的。   舒令嘉点了点头。   景非桐知道他好强,轻描淡写地在他手臂上一带,看起来就好像是拽着舒令嘉同自己一起下台似的,实际上则把他整个人撑住扶了下去。   到了座位上,舒令嘉的腿就软了,一下子坐了下来,二话不说,先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水。   他一边喝水,一边看着景非桐将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还以为对方要给自己看什么稀罕东西,便好奇地盯着,结果就见景非桐拿着威猛,放在了桌子一侧。   舒令嘉回手一摸,才发现自己刚才连剑都忘了拿。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就一同笑了起来。   景非桐笑着给他又倒了杯水递过去,说道:“赢了这场,怕是到不了明日,你就要再次扬名整个修真界了。感想如何?”   “感想?”舒令嘉挑了下眉,“感想就是,方廷的剑,可比你模仿的那手三脚猫精妙多了!”   景非桐失笑道:“确实。我只知招式皮毛,而不了解魅音派的心法,没想到竟有如此威力,真是惭愧。不过也是你同样将他逼至了极限,才让他使出了绝招,别的我不知道,但赌场中下注的那些人,估计有不少要连老底都赔光了。”   景非桐说的没错,这几日试剑大会,每个场次总能决出输赢胜负,但因为各自的名声身份,舒令嘉与方廷之间的这一战从开场之前就备受瞩目。   而他们也果然没有令人失望,打出了到目前为止最为精彩和出乎意料的一局。   舒令嘉在关键时刻扭转了颓势,而后戏剧性地取胜,完全没有辜负昔日盛名,让许多人都记起了他曾经一战成名之后那段意气风发的样子,种种叹息他重伤难愈,天才不再的论调,也都尽数被掩没了下去。   赌坊之中,有人狂喜,有人则懊恼无比。   倒是此战的细节以及双方所用的招式,被无数人回去关起门来,领着门下弟子反复分析。   归一派暂居的小院中,前来参见试剑大会的弟子们聚在一起,将林越和戚光雅等人围在中间,神色都有些凝重。   这第一轮的比试中,凌霄派已经赢了好几场,其中姜桡赢得更加就是归一派的弟子,舒令嘉也表现出了极为精妙的剑术,使他们不得不重视起来了。   双方不和已久,这种场合上,也都卯足了劲想把对方压上一头。   一个要验证归一派是得了凌霄派的招式秘典,才会捡到便宜,跻身一流;另一边则想证明一切不过是凌霄派臆测,归一派的实力从不需要拾人牙慧。   但现在看总体战绩,还是凌霄派占了上风。   戚光雅忍不住道:“这都是什么孽缘啊,之前姜桡跟刘师兄就较量了一场,明天林师兄的对手又是凌霄派心宗的!咱们可不好再输了。”   试剑大会的第一轮要持续三四日,明天的首场便是归一派的林越对战凌霄派心宗弟子吴丰石。   林越是归一派的首席弟子,自然没的说,而这个吴丰石,也是掌门周青潜亲传的徒弟。   自景非桐之后,心宗属他声望最高,两人在赌场中的赔率咬的极紧,到了目前还是五五开持平。   在此之前姜桡已经赢了刘崇,又有舒令嘉今日的表现,凌霄派目前声威大振,可想而知,如果归一派再输一场,输的人还是林越,那可就要颜面扫地了。   林越虽然深居简出,很少在外面显露本领,但他剑法之精,道心之纯,却是本门派中人都知道的事情,众人分析了凌霄派的剑法,原本都对他极为放心,但看了舒令嘉反杀的经过,又不由的没底起来。   归一派众人聚在一起讨论着。   戚光雅道:“我瞧着舒令嘉一开始出手的剑路,从来都没有与方廷正面碰撞过,说他灵脉半废的传闻应该是真的,可他最后的剑阵,却很明显需要强大的灵力支撑。这是怎么做到的呢?总不能他的伤在那一瞬间突然就好了吧?”   一名弟子道:“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我觉得舒令嘉的剑路,不像是出于气宗,反倒跟他们凌霄派的心宗很相似。”   他犹豫了一下:“你们看见他以自身心境压制幻影的过程没有?种种杂念合一,归于剑道,甚至有点像……咱们的……归一剑法……”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看着林越,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   因为在场的人都知道,林越的祖父正是当年那名离开了凌霄派之后,带着一身所学加入归一派的“叛徒”。   当初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凌霄派尚未分出气宗和心宗,但门中已经隐隐有了在修行心法方面的分歧,林越祖父便是主张“以心入道”。   而且他的思想十分偏激,直接否定了当时大部分修道者都主张的“无情无欲,心思空明”,而认为应当将自身情绪自然地发挥出来,而不能强行压抑。   为此,他甚至写了一本剑谱,叫做“杂念丛生剑”。   林越曾经听他的父亲说过,这本剑谱由于太过标新立异,当时招来了不少诟病,很多人将其当成邪道偏门,甚至引起了修真界范围内的争执与讨伐。   最后他的祖父一怒离开了凌霄,后来又机缘巧合来到归一派。   归一派最有名的剑术“万剑归一”确实是因为他而得到了一些改造提升,不过对于那本“杂念丛生剑”也并未全然接受,最后林越的祖父郁郁而终。   这也是凌霄派总说归一派偷学了他们功夫的原因之一。   林越因为祖父的影响,从小在门中也受到过不少的排挤和白眼,最后还是凭着他自身的本事当上了首席弟子,渐渐地才有了如今的地位,这也使得他的性格一直有些偏激。   林越并没有继承祖父遗志,将那套剑法发扬光大的打算,相反,他也视杂念丛生剑为无稽之谈,并且以祖上曾经反出门派一事为耻。   毕竟若是没有发生这样一件事,他的人生本来也应该会平顺许多才对。   当然,最让林越厌恶的还是凌霄派,此次前来试剑大会,他也是一心一意抱着要将所有人压下去的念头,熟悉他的师兄弟都知道林越对于这些事的在意,因此方才那名弟子说话的时候也十分小心。   林越却没有发脾气,而是淡淡说道:“你说得对,确实很像。否则以舒令嘉的伤势,气宗功法他也使不出来。   他说罢之后冷冷一笑,说道:“但如果凌霄派以为他们侥幸胜了两场,便可以洋洋自得了,那就是大错特错,还需要让他们好好长长记性才是。既然吴丰石抽中了我,那就拿他开刀好了,至于舒令嘉和姜桡,我们就一个一个的慢慢来。”   *   姜桡尚且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他虽然之前胜的漂亮,但舒令嘉这场比赛结束之后,立刻就轻而易举地成为了所有人注意的焦点,姜桡胜的那一场,便显得无足轻重了。   他悄悄从人群中退出来,来到后山,试着凝神聚气,然后拔出剑来,对着面前的空地放了一招。   轰然一声响,鸟惊山动,地面上裂开了一道又深又长口子,但姜桡的脸色却变得难看起来。   ——他的水平退步了。   之前在场上同人较量的时候他还大展神威,但方才舒令嘉赢了方廷的瞬间,姜桡竟感到自己身上灵力一散,顿时心知不妙,连忙找个地方试了试,发现果然如此。   他心中惊慌,蹲在河边洗了把脸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是看着河中的倒影,姜桡甚至觉得,自己的整个人好像都变“丑”了些。   他的五官肤色没有变化,但气质上却总多了一丝畏畏缩缩的土气,看着就不像之前那样容易让人产生好感了。   他摩挲着手腕上那颗几乎已经完全褪去颜色的珠子,感觉到上面越来越大的裂缝,生怕再要不了多久就会碎掉,惶急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珠子里的声音冷冷说道:“废物。”   这明明不怪他,姜桡却也无心反驳,正想追问是否有办法解决,却听到身后有人“哎”了一声。   姜桡回过头去,发现有个年轻男子正摇摇晃晃地扶着头朝自己撞过来,便顺手扶了一把,让他靠在旁边的树上。   那人连声道:“多谢,多谢。”   他相貌阴柔俊秀,脸色却是煞白,两人一打照面,姜桡便愣了愣。   ——他还有印象,这个人应该是青丘白狐族那位叫做“明绡”的少族长!   当时舒令嘉假扮成明绡的样子,害姜桡误会一场,阴谋败露,差点身败名裂,真正的明绡当时一直是昏迷的状态,不认识姜桡,姜桡却对他这张脸记得太牢了。   他尚且不知道对方已经不是狐族少主了,也没心思关心别人,只道:“无妨。”   明绡却还挺烦人,掏出块帕子,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位公子,你能不能劳烦一下,帮我把这块手帕浸湿了,我擦把脸。”   姜桡无奈,便挽袖接过手帕,帮他到河边浸了浸,回来递给他。   明绡低头时在他腕上一瞟,随即接过帕子,擦了脸之后,仿佛精神好了一些,诚恳道:“真是谢谢了,公子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你的心情似乎也不大好,若是遇上了什么难处,我也可以帮忙的。”   姜桡心道你们青丘都是跟舒令嘉一伙的,我能找你帮什么忙?   他摆了摆手,道:“举手之劳,公子不必在意。那你好好歇一歇吧,我走了。”   明绡笑了笑,也没拦,把身体放松了往树上一靠,目送着姜桡离去。 第38章 曲阑凝睇   这第一轮比试要筛选掉半数前来参加时间大会的弟子, 因此持续的时间很长,舒令嘉赢过一场之后好几天都没事情做了,于是听到有感兴趣的场次便过去看一看, 不想看就回去休息练剑。   而林越那一场, 无论从归一派和凌霄派的恩怨来看,还是从双方对手的实力来看,自然都是不容错过的。   舒令嘉认识他的对手, 吴丰石曾经多次代表心宗来到气宗交流切磋,他们也曾几次共同外出完成门派任务,是位性格十分宽厚的师兄, 同时也是个武痴。   他过去的时候,吴丰石已经上场, 剑眉星目, 肤色微黑, 生的十分英气。。   而对于林越, 舒令嘉之前没有交手过, 并不熟悉, 从此人更是戚光雅的师兄来看,实力应该不容小觑。   两人站在擂台上互相打量对方, 底下便是一阵交头接耳的议论, 大家都在讨论他们各自的赢面。   耳听见铜锣声“梆”地一响, 吴丰石神情一凛, 倒转剑柄冲着林越行礼道:“林道友,请赐教。”   林越躬身还了一礼,直起腰来之后,却莫名地朝着台下一扫,最终, 目光停在了舒令嘉的身上。   舒令嘉若有所感,回视了他一眼,林越却已经极快地将头转了回去,用拇指弹开长剑。   无数道剑气奔袭而出,他一出手就是杀招:“万剑归一第一式,百川汇流!”   林越直逼吴丰石而去,刷刷刷连出三剑。   他的每一剑招式都没有使老,后一剑便已经重叠而至,这样快的速度,导致三剑的剑气与光影都重叠在了一起。   随即,林越横剑一收一划,这一重重的剑气就如同海浪叠涌,冲着吴丰石席卷而至。   很少有人会采用这样的打法,上来便不加试探,直接强攻,引起台下的一片议论。   吴丰石猝不及防,连退三步,避开剑气最为猛烈的那一瞬,这才大喝一声,回手反击。   只是他都已经退了,林越便半点也不肯给他抢回先机的机会,竟然根本就不防守,以攻势对攻势,又是刷刷刷三剑,逼着吴丰石不得不回剑自救。   两人一个招架,一个猛攻,围着整个场子转起了圈子,看的周围众人耸然动容。   之前舒令嘉和方廷相斗的时候,战况也很激烈,但双方一看就是在正常论剑,谁也也没有像林越这样仿若拼命一般,上来就打出了一种不死不休的气势来。   这场面只将人看的一身冷汗,连大气都不敢喘。   吴丰石还没遇到过这种开头就遭到压制的情况,几次想要反击,都没有找到空隙,眼看没用太久,两人竟然已经一前一后,绕了整个擂台一圈。   林越固然没有哪一剑真正刺到吴丰石身上让他见血,可吴丰石也始终没能扭转被动挨打的状态。   两人一个猛攻,一个防守,试剑大会上百场比斗,这样的局面还是让人头一回见到。   毕竟同出凌霄,见到吴丰石如此狼狈,不光是心宗弟子,就连气宗的人都一个个看的瞪大了眼睛,满脸紧张惊讶之色。   肖凝儿忍不住半张开嘴,看见身边不远处的殷宸和姜桡都是面色凝重,就什么都没问出来。   她忍不住悄悄看向舒令嘉的位置,只见他眉头紧蹙,脸色也说不上好看。   见到连舒令嘉都是这个表情,她的心就不由的沉了。   难怪近些年来归一派壮大的如此之快,确实实力非凡,但看林越出招的速度,力量,以及对灵力把握的精准程度,在整个修真界中能做到的人就已经不多了。   这样下去,只怕吴丰石根本没有取胜的机会。   但舒令嘉面色凝重,却不是跟肖凝儿想到了一块去,他此时已经看出,林越看着凶猛,但实则尚有余力,目前还没有完全将他的真正水平发挥出来。   有好几次,舒令嘉都觉得,如果林越的剑再快上一点,或者力道再重上半分,吴丰石此时都已经都输了,但是林越却偏偏都轻描淡写地将机会放了过去。   穷追猛打却又手下留情,他到底想干什么?   景非桐忽然凑过来,低声冲着舒令嘉说道:“你有没有感觉到,林越的剑气中有一股旋劲?”   舒令嘉凝神片刻,点了点头,说道:“有点像是人为制造的风旋。”   景非桐淡淡道:“林越够毒的。”   人走在外面,如果被风旋卷入,不会跌倒,而是会身不由己地随风晃动,无法停止下来。   目前吴丰石便是这种情况。   他和林越又转了两圈之后,几次想要找到机会抢占主导权而不得,只能不断被动抵挡对方的招式,已经有些体力不支,大汗淋漓。   此刻吴丰石也从对方身上察觉出一种猫逗耗子般的戏弄感来,却已经无法挣脱。   他感到自己整个人都被林越的气劲带着,身不由己地迈步出招,手臂酸胀,已经有如千钧之中,可对方的剑就似乎有着黏性一般,只要林越不停下来,吴丰石就不能休息。   乍一看,好像他们两个打的很激烈,但实际上,完全是林越逼着吴丰石在打。   一开始除了少有几位眼光独到的高手看出问题,其他人还有些不明所以,但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都发现情况不对了。   只见吴丰石脸色苍白,脚步踉跄,汗水从他身上落下,几乎要将地面上滴成了水洼,舞剑的动作也肉眼可见的越来越沉,越来越慢。   但即便是这样,他还在挥动着手中的剑,但表情极为痛苦。   谁都能看出来,此时的吴丰石几乎只要被林越一推就会跌倒了,但林越这个时候的招式反倒慢了下来,偏偏慢悠悠地跟他耗着。   吴丰石短时间之内大量出汗,体力严重透支,只觉得自己口中干渴的要命,眼前一片模糊。   他几次甚至拿不住那柄剑,剑却依旧稳稳当当地握在他的手中,带着他一起挥动。   吴丰石看不清楚自己对面林越的表情,只勉强挤出几个字来:“我,输了。”   对方并没有停下。   吴丰石的声音几乎低哑的如同耳语:“你……直接杀了我。”   他现在的感觉正是恨不得立刻失去所有的意识,所谓生不如死,便是如此。   “林越这是在干什么?因为归一派和凌霄派的矛盾就想要虐杀不成?做的太绝了吧!”   已经有其他门派的人看不下去了,皱眉道:“这该如何是好?”   由于是在比斗当中,只要吴丰石还在抵抗,就代表着没有结束,谁也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说心宗的人心急如焚,就连气宗这边都看不下去了,弟子们一个个捏紧了拳头,气愤不已。   所以说林越这一招相当于是钻了规则的空子,实在是阴毒之极。   “林越为何还不停下?难道他就不累吗?”   “这样下去,吴丰石真的会被活活累死,归一派是打定主意要跟凌霄派心宗结仇了?”   景非桐慢条斯理地拿起面前的茶杯,喝了口水,然后缓缓放下。   在一连串兵刃交击的声音中,他的动作依然显得那样自然优雅,唯独在放杯子的时候轻轻一晃,一滴水落在了景非桐的指尖上。   随即,水珠被一股无形的气劲激飞,向着台子旁边的大树飞去,砸在了一片叶子上。   叶子悠悠飘落,却精准无比地在两人剑锋交击的一刹砸中了吴丰石的剑柄。   一个极为刺耳的声音响起,仿佛是刀锋硬生生破开铁皮,叶子突破了林越剑上的黏劲,吴丰石的长剑摆脱了控制,顿时脱手飞出,打着旋重重落到了地上。   吴丰石面白如纸,顿时倒了下去。   他总算是正式输了,但是这一输,却让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景非桐这一下十分巧妙,做的又很隐秘,除了舒令嘉之外,并没有人注意到一片落下的树叶能有什么问题。   林越的剑从吴丰石鼻尖的上空擦过,然后意犹未尽地收势。   林越原本计划至少还能打上两炷香的时辰,没想到吴丰石竟然能在计划之外脱离了他的掌控,他却不知道哪里出现了问题。   这让林越虽然稳胜,心中还是难免有些懊恼和纳闷。   执事弟子卡了一会,方才声音有些发颤地说道:“归一派林越胜!”   没有人鼓掌或者欢呼,连归一派自己门下的弟子们都震住了,林越低下头,慢慢地将自己的长剑回鞘。   不管怎么说,今日他泄愤报仇的目的总算是达到了。   之前跟姜桡等人冲突的时候,他心中就憋了一口气,而后归一派接连输在了凌霄派的手中,更是让林越窝火不已。   这种情绪积攒到看见舒令嘉与方廷的对战之后达到了极点。   因为没有修习过杂念丛生剑,林越不好判定舒令嘉所使的是否当真便是当年祖父所创的剑法。   这种歪门邪道的东西害的祖父如痴如狂,害得他自幼被人耻笑,根本就不应该存在,只要一想有半分现世的可能,林越便觉得难以忍受。   他逼迫吴丰石,也有试探一下心宗的人会不会用此剑招的意思,但吴丰石逼到了这个份上也没见他使出来,反倒在意料之外的脱出了自己的控制,林越既然得胜,也就没有借口继续追击了。   听到执事弟子宣布了比试结束,几名心宗弟子连忙抢上台来,将吴丰石扶起,眼看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几乎整个人都瘦了两圈,汗水滴滴答答落下,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这是由于大量出汗造成的脱水,一人拿了碗水,往里面兑了些玉露,匆匆喂他喝了几口。   今天发生了这一出,场面实在太过难看,连周青潜都亲自过来,查看了一下自己徒弟的情况。   过了一会,他说道:“没有性命之忧。快把你师兄扶下去医治。”   心宗的弟子们一个个义愤填膺,恨不得冲上去把林越乱拳捶死才好,但自家掌门既然这样说了,他们也别无他法,只好恨恨地瞪了林越一眼,退了下去。   周青潜看着林越,意味深长地说:“年轻人,多为好事,方得福报啊。”   林越笑了笑道:“周掌门,比斗之中,没办法刻意容情,方才有冒犯之处,我也只能说句得罪。稍后归一派会为吴道友奉上秘制的灵药疗伤,其他的我就也无能为力了。”   周青潜道:“灵药,凌霄派不缺,一场比试的输赢,其实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只是名声这东西,没有了可就真补不回来了。我替你和你家师尊难受。”   林越哈哈一笑,道:“那真是多谢前辈挂怀。”   周青潜也笑了笑,走了。   林越走下台来,他虽然赢了,却没有得到大家兴奋地迎接,甚至连几个同门都忍不住说道:“师兄,你方才那样做,是不是有点太狠了?万一出了事……”   “动手哪有不受伤的?我连一道口子都没在他身上划出来,心里自是有分寸。”   林越头也不抬地说:“我倒是不想出手,之前一连输了几场丢的脸,谁去挣回来?”   他这么一说,便没人出声了。   林越这一手实在是毒辣而又阴狠,但偏生有一点是无法否认的,那就是他本身的实力确实很强。   硬生生把吴丰石这样一个高手卷入到了自己的剑气之中,让他随着自己的心意起舞,但凡换一个人,就算想要仿照,也做不到这种程度。   他代表整个归一派,对凌霄进行了一次震慑。   受到了这件事的影响,再看一看吴丰石的惨状,之后剩下的场次,众人都打得很小心,一个个点到为止,客客气气分出胜负之后,也就结束了。   第一轮筛选出来的胜者,都可以进入第二轮的比斗,仍旧是要等到正式开场之前用抽签的方式来决定。   第一轮比试彻底结束之后,众人可以有一整天的休息时间。   景非桐被周青潜派人请到了心宗那边,似乎是为了研究如何医治吴丰石的伤势,舒令嘉不愿跟何子濯有碰面的机会,索性便下了南泽山,来到了山脚下的小镇上。   这里土地肥沃,气候独特,镇子虽然不大,居住的人却很多,而且生活的极为富庶。   街道上熙熙攘攘,两侧贩卖的都是平日里很难见到的稀奇吃食,与各种亮晶晶的奇石异宝,香气飘满了整条长街,青楼中传出来的丝竹轻歌之声更是增添了一分热闹。   段瑟悄悄从威猛剑中冒了出来,东张西望地四下打量,看起来颇为好奇。   舒令嘉道:“你出来干什么?”   段瑟道:“虽然我现在变成了剑灵,但以前好歹也当过人,需要不时感受一下人间的烟火气才能身心健康。出来溜达溜达。”   舒令嘉自顾自地往前走,他形貌昳丽,引得路上行人纷纷驻足,偷眼相望。   他目不斜视,随口道:“哦,那请便。”   段瑟说:“拿点钱给花花呗。好歹也替你卖命这么久了。”   舒令嘉随手摸出钱袋,正要递给他,心念一转,又把手掌一合,说道:“我叫你威猛,你答应一声,我就给你花钱。”   段瑟:“……”   两人在街头对视片刻,一边的小贩架起油锅,高声吆喝道:“炸糕炸糕,新出锅的炸糕!又脆又香,两文钱一个!”   “肉包子皮薄馅大,公子,要不要尝一尝?”   段瑟咽了口口水,说道:“那个,不就一声称呼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你叫。”   舒令嘉本来好奇他会不会真的为了吃的放弃尊严,没想到段瑟居然真就能这么馋,一时无语。   有一柄这样的剑,会让人觉得个人安全很没有保障啊。   他清了清嗓子,凑近一点。   段瑟闭上眼睛,握紧了拳,梗着脖子道:“来吧!”   没等来那声威猛,一样东西直接砸进了他的怀里,段瑟睁开眼睛一看,发现是舒令嘉的钱袋。   舒令嘉冲他挥了挥手,示意他要去快去。   段瑟:“……”   他也挨到舒令嘉身边,低声道:“狐狸,可爱。”   舒令嘉猛地扭头,段瑟则嗖一下就跑了。   段瑟跑去买东西之后,舒令嘉便找了家最近的酒楼,进去等他。   他之所以在这街上闲逛,原本是为了躲开南泽山中那一群自己根本不想见到的人,结果上了酒楼之后才发现,这里的客人竟然大部分都是前来参加试剑大会的修士。   毕竟比试已经进行了几日,难得能够休息一天,输了的人左右也没有压力了,索性玩个痛快,还要参加第二轮比试的弟子们则也想要放松心情。   附近能来消遣的,也只有这个小镇子了,因此大家竟然都不约而同地跑到了这里。   老板最近生意大好,喜笑颜开,亲自在大堂中跑来跑去,同小二一起上菜端酒。   包间已经被人订光了,舒令嘉便找了角落处一个屏风后面的位置坐下,随便点了一壶清茶,一碟翡翠豆糕,等着他那个没出息的剑灵回来。   正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个声音说道:“……此言差矣,所谓唇亡齿寒,就算咱们不念着跟心宗同出一源的情分,也该想想,归一派仇视的可是整个凌霄。”   舒令嘉听着这声音耳熟,想了想之后才记起来,说的话是凌霄气宗鸣剑峰的弟子,名叫孟聪。   这人的性子一向有些急,之前在青丘秘境之中的时候,便是他事事都冲在前头,又总爱跳脚,现今也依旧如此。   孟聪此次前来并没资格上场,他同肖凝儿他们一样,也只是跟随着掌门过来观摩开眼界的。   但林越那一战打的极尽侮辱之意,让很多人心中都愤愤不平。   这回殷宸肖凝儿等人都没有出来,其余的一些凌霄弟子们便聚在一起,议论着林越和吴丰石那场较量。   孟聪沉声说道:“连吴师兄那等高手都被他打的如此狼狈,我们又有几分把握,能够抵挡得住他?就算不参加试剑大会,只要对方想找茬,平日里也随时都可以挑衅,我们总不能天天求神拜佛地祈祷自己不要和他碰上吧?”   他的话大多数人倒也赞同,一人道:“孟师兄说的是,可是我们又能做什么?”   孟聪道:“就是说想想法子么,他的黏剑诀要怎么破解才好?下次可不能吃这个亏了。”   他们讨论着各种破解之道,但都有着一定的缺陷,舒令嘉悄悄听了一会,发现自己也一时没想出来什么好办法,林越的实力是他目前所见过最强的,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攻击的短板。   他不由将两枚写着杂念丛生剑的玉简取出来拼在一起,放在手中端详思量。   身边有风一晃,对面的座位上便多了个人,还伴随着一股十分古怪的甜香。   舒令嘉抬头一看,只见段瑟手里托着一片卷成筒状的荷叶,里面盛着的竟是七彩的糊糊,他一边搅拌一边吃着,神情很陶醉。   舒令嘉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段瑟道:“你没见过吧,这叫彩虹乳酪,是专门等到雨后虹光出现的时候收集而来,再融到熬制好的乳酪当中,尽沾天地精华之气,又有人间红尘之香,可遇而不可求的好东西。”   舒令嘉:“……那只是雨后的水雾反光了,人家接了点剩的雨水给你放进去,里面说不定还有土,有虫子,有鸟毛。”   送到嘴边的勺子顿了顿,段瑟吸了口气,很想骂人。   他现在总算发现了,舒令嘉那副正经狐狸的外表都是假象。   或者又因为他最近比较倒霉,烦心加上没心情,所以看起来总是高冷寡言,但其实这人就是蔫坏,嘴也欠的很,天天嫌弃这个嫌弃那个,还总爱没事找事地撩拨别人。   实际上你能指望一个狐狸精有什么好心眼,每句话都能说的那么缺德。   不过再转念一想何子濯那个德性,舒令嘉心情恶劣确实也可以理解,段瑟很快就自我释然了。   他说道:“唉,反正你一个狐狸,也没见过什么好东西,算了。哎,好不容易出来的,要不你也尝点什么吃的?”   他往窗户外面看了看,道:“那边有鸡,也是彩虹鸡,要不我去给你买一只吧。哎,你们狐狸吃生的吃熟的?”   舒令嘉朝着酒楼对面烧鸡店门前吊着的那排七彩色没毛秃鸡看了一眼,觉得仿佛见到了妖怪,眼睛都要瞎了。   他道:“自己吃吧,吃多了小心卡在剑里,再也出不来。”   他说完之后,便从窗外看见,姜桡正同三五个凌霄派的弟子们一起走到楼下,然后也抬步进了这家酒楼。   作者有话要说:  嘉嘉目前已经解锁的狐格:外高岭之花,内嫌弃脸贱贱傲娇狐。 第39章 倚天照海   这几日下来, 姜桡也一直是心事重重。   自从手腕上的珠串觉醒之后,他得到助力,在试剑大会上小试锋芒, 已经让很多人都见识了他的实力,也初步有了些名声。   姜桡本该为此而感到高兴, 但在舒令嘉赢了方廷之后,他看见那颗珠子上的裂缝, 所有的喜悦顿时化为乌有。   姜桡完全没有吃喝放松的心情, 他来到镇上,想要找几个能工巧匠, 试试看能不能将这串珠子修补一下。   可惜一连找了好几家店铺,每个人看过之后, 都遗憾地告诉他, 由于无法识别材质,所以就算是技艺再高超的匠人都是无能为力。   身边的几名师兄弟在说着话, 姜桡无心理会, 暗自用神识同珠子交谈。   “前辈,这串珠子应该只是您寄宿的一样工具吧?”姜桡问道,“如果我另外找到一串更加完好的珠串,可以请您移驾到那上面去吗?”   珠串冷笑道:“蠢货,这话你也说得出来?我若是能离开, 还用屈身在一串珠子里面吗?如果这珠子彻底碎了, 我就也会消失, 到时候再没人能帮你,你就自求多福吧!”   姜桡道:“难道当真没有其他的法子了吗?只要前辈说,我一定会努力去做。”   珠串道:“我会碎开,是因为拿了气运助你, 你却没能把气运守住,让它流回到别人身上去了。想恢复倒也可以,你再把气运还给我一些就是。”   姜桡犹豫了一下:“那我……”   珠子冷冷地说道道:“只有有了我的帮助,你才能有办法出头露脸,挣取更多的气运。凡事都得花本钱,不能想着光占便宜,不是吗?”   倒也确实如此。姜桡现在已经意识到,他抢来的气运是真的会被重新夺回去的,而想要阻止这一切,最一劳永逸的方法就是除掉舒令嘉。   要做到这一点,必然需要珠子的帮忙才行。而且这串珠子也一直在帮助自己,若不是他,只怕自己现在还在乡下砍柴呢。   姜桡做出了决定:“好。”   他按照珠子的话,咬破手指,将几滴鲜血滴在了裂缝上面,鲜血很快便渗了进去,干干净净,一滴也没剩。   然后姜桡惊喜地发现,虽然珠子的褪色没有回来,但那裂缝果然消失了,又恢复了以往解释的模样,而且他的身体也没有任何的不良反应。   见状,他心里这几天一直悬着的那块石头放下了大半。   身边一名师弟在旁边提醒道:“姜师兄,看着点台阶,咱们要进酒楼了。”   姜桡解决了一桩心腹大患,这会的心情好了起来,笑着答应了一声,一行人便进了酒楼。   他们进去之后,便看见大堂里面坐着不少的同门师兄弟,其中便有本应属于鸣剑峰管辖之下的孟聪等人。   双方互相看看,没有打招呼,姜桡顿了顿,坐在了另一张离他们较远的桌上。   孟聪这边,一个年纪较小的弟子低声道:“我觉得姜师兄可能会有办法对付林越吧,他悟道的速度很快,这次也是提升飞速的,说不定受到了掌门的单独指点。咱们不如一起去……请教他?”   他说完这句话,旁边鸦雀无声,竟然没一个人附和。   自从姜桡意图谋害舒令嘉的事情曝光之后,门派中很多弟子都不齿他的为人,哪怕像宋筠孟聪等出身于鸣剑峰的弟子都不与他来往了,互相之间连话都不说,关系闹的很僵。   当然,也有一小部分人看到了何子濯对于姜桡的偏爱,又敬畏姜桡的本事,还是愿意围在他的身边巴结奉承。方才就是那几个人殷勤备至地陪着姜桡进来的。   那名弟子说完之后,见大家都不说话,尴尬道:“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不是想巴结他,这不是遇见外敌了,大家还是团结一点比较好嘛,这样内耗,我总觉得……唉,反正不想去,那就不去。”   顿了顿,宋筠说道:“依我看,我们不如主动示好,去心宗探望一下吴师兄的伤势吧?也可以跟那边的弟子们交流研讨归一派的剑术套路,尽量有针对地提升自身剑法,总而言之,自己变强了才能不挨打,这是真的。再说了,不是还有殷师兄他们吗?”   孟聪道:“我觉得可以,其实要论真正水平,林越和吴师兄、殷师兄等人也不过是在伯仲之间,只是他的剑法很有些门道,跟心宗像又不像,只要能找到破解的方法,那就……”   他话音未落,忽听有人似笑非笑地说道:“那就什么?”   舒令嘉也在回想着当时林越在场上的剑招,对于孟聪他们的对话一直有一句没一句,听的漫不经心。   此刻他才抬起头来,顺着屏风的缝隙向着外面看去,发现竟然是冤家路窄,归一派的人以林越和戚光雅为首,也走进了酒楼。   这时,系统“滴答”一声响,提醒舒令嘉道:【有关于主角的主要剧情来了。】   舒令嘉道:“什么?”   因为这段剧情跟他本人关系不大,所以并不需要做任务才能解锁,系统便直接放出来了一段文字。   【林越看着姜桡,眼中不禁流露出激赏之色。   他原本对于凌霄派没有半点好感,但经过这样的直接较量之后,林越发现姜桡对于剑息控制之精,的确是生平难得一见。   面对着他,林越心中竟然难得生出了惜才的念头。   他相信,这将会是一名让自己满意的对手。】   原来,这一段剧情在原书中是专门为了主角姜桡吸引新的死忠而设定的。   生性残忍冷酷的林越想要为难凌霄派,因此与姜桡产生冲突,竟然不打不相识,对他产生了好感,并且在后续的剧情当中多次对他提供帮助。   这两个人舒令嘉都不待见,他们愿意臭味相投,他也懒得管,但是听到剧情中说林越要“为难凌霄派”,舒令嘉还是忍不住透过屏风,朝着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舒令嘉很清楚,目前凌霄派所有的人当中,除了姜桡之外,还真没有能挡得住林越的,这家伙目前和疯子一样咬着凌霄派不放,却不知道还要做出什么来。   只见林越脸上带着微笑,径直向气宗一干弟子走了过去,在他们的桌边站定,又问道:“我这次赢了心宗,诸位是不是不服?”   经过了之前的事,所有人看到他这张脸,心里都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但不管怎么样,总是不能输阵的,孟聪道:“你自己是如何赢的,自己心里清楚。”   林越道:“哦?请问我是作弊了呢,还是暗算了呢?为何技不如人,还要强词夺理呢,难道这就是凌霄派的教养?”   宋筠拉开孟聪,上前一步说道:“林道友,事情都在那里明摆着,你也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就算是吴师兄赢不过你,但你打赢他也就罢了,为何要用那么阴毒的手段,不允许他下场?彼此之间明明无冤无仇,你身为名门弟子,难道还要玩虐杀不成?”   “虐杀?我记得他应该没死吧。”   林越一哂说道:“你们需要知道一件事,要不是有我撑着,他早就倒下了,上场几招都挡不住,凌霄派岂不是更加丢人?诸位应该感激我手下留了情才是。”   孟聪道:“狂妄。”   “是吗?”   林越微笑着说:“那我不用黏剑诀,就凭真本事胜你,你敢应战吗?或者各位是想一起上?”   他在大会上还没有打够,竟然来到了这里还要挑战,但双方话赶话说到了这份上,如果不敢答应,那可真的要成为笑柄了。   孟聪咬牙道:“有何不可!”   宋筠想拦,但是他的手可不如孟聪的嘴快,听到对方已经把话说出来了,不由十分懊恼。   他怎么可能打得过林越!   看到这一幕,姜桡知道自己应该出场了。   他倒不是想给宋筠和孟聪等人出头,毕竟这些人对他根本就对他全无尊重,心里还当鸣剑峰的主人是舒令嘉,姜桡巴不得他们倒霉。   但此时此刻正是个出头露脸的好机会。   穿书这么久,姜桡也已经大致明白了套路,目前林越也已经很明显地引起了众人的恶感,自己无论是用硬的压下他嚣张的气焰,还是用人格魅力对他进行感化,都可以大出风头,抬高地位。   这样一来,刚刚损失的气运绝对就可以赚回来了。   姜桡盘算好了,清了清嗓子引起众人注意,走了出来。   他冲着林越说道:“林道友,现在已经不是在试剑大会的论剑场上了,大家不过是私下议论了几句,我想你也不用特别放在心上吧。”   林越转过头来,看着姜桡。   姜桡道:“我是凌霄派气宗的掌剑使,林道友,若是你有什么不满,不要为难别人,直接和我说吧。”   两人对视着,气氛微妙。   舒令嘉想到系统提供的剧情,便也在旁边等着他们两个打上一场再和好,好让他见识见识传说中那“天雷勾动地火”的场景到底是怎样演绎出来的。   但和他们想的都不一样,林越看到姜桡之后,心中便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种厌恶感,觉得这人怎么看怎么上不得台面,言谈举止当中,都带着股小人得志的下作劲。   林越少时因为身世之事,曾经在门派当中挨了不少白眼,最烦这种落井下石之人。   说来也奇怪,明明他第一次看见姜桡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眼下却觉得对方身上好像褪去了一层保护色,叫人一眼就看透了本质。   他冷笑道:“凌霄派掌剑使算什么东西?跟我在这里摆架子,你也配?”   姜桡一愣。   舒令嘉:“???”   林越道:“我已经听说你的经历了,一个劈柴担水的乡下小子,靠着玩弄卑鄙手段陷害同门一路上位,便自以为能用平等的身份同我说话了?你算什么东西,我方才没提到你,就别在这里硬蹭,一边去!”   他这样说话,别说姜桡本人错愕不已,又羞又恼,就连舒令嘉都震惊了,这实在跟剧情的安排反差有点大。   林越才是傲天吧,怼天怼地,见谁打谁,身为剧情中设定好的主角团成员,居然连主角都看不上。   系统道:【奇怪,主角身上的运势好像一下子减弱了,林越这个主角团成员的身份,刚刚已经在剧情中被抹除。】   这酒楼中其他门派的弟子们也不少,此时都在旁边看热闹,听了林越的话忍不住便交头接耳的议论,都想知道姜桡来到凌霄派的具体内情是怎么回事,弄得在场的气宗弟子们都觉得十分丢人。   孟聪连忙打断了姜桡和林越的对话,站出来说道:“行了,我也不用别人为我出头。林越,我应战,请罢。”   林越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道:“很好。”   舒令嘉没想到姜桡都挡不住他,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剑柄。   段瑟刚刚吃饱喝足,见状连忙说道:“哎,等等,这事你可千万别掺和啊。那个林越的底细没摸清之前可不好对付,若是输给他,一定会被羞辱的很难看。你都不在凌霄了,干什么给他们收拾烂摊子,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吗?”   他说的是事情,林越这人虚实难测,出手狠辣,舒令嘉并无胜过他的把握,而且他连参加试剑大会都是用的散修身份,确实也没有立场参与这件事。   他稍稍犹豫之间,应下了林越挑战的孟聪,已经同他一起走出了酒楼,来到街前。   那里有一片特意空出来的地方,本来是为了等年节时候戏台唱戏和各种祭拜仪式用的,此刻正好方便了两人较量。   街上的百姓也见惯了世面,一看就知道又要有修仙的打架了,怕事者忙不迭地躲开了,也有不少胆大又好热闹的人远远围着观看。   林越笑冲着孟聪说道:“来吧,你先发招。”   孟聪也知道自己赢不了,咬了咬牙,心道我只要能多撑几招,不要输的那么难看,也就行了。   反正林越说了,不会像对待吴丰石那样黏他的剑,既然如此,两人堂堂正正较量,也没什么可丢人的。   他道了声:“好,那就承让了!”   说罢,孟聪一剑起势,率先发招。   舒令嘉起身,站在窗前向下望去。   眼看着孟聪的剑锋向自己而来,林越没动,也没有拔剑,只是将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按在腰间,似乎根本就不打算迎敌。   孟聪可不管他那套,在他看来,林越是不是抵抗,有没有走神,那都是他的事情,反正自己怎么都是这样一剑,能把他刺死了更好。   这一招,叫做“月逐空香”,虚虚实实,亦幻亦真,在半空中拖出一道闪亮的痕迹,剑未至,剑气已经震的林越腰畔长剑嗡嗡作响。   “刷——”   当孟聪的剑离咽喉只差分毫的时候,林越瞬间出剑,然后他竟然腾身跃起,持剑下劈,向着孟聪直斩而下。   又是不防守,直接进攻!   之前林越跟吴丰石对战的时候,套路已经很明显了,他就是通过进攻来逼迫对手不得不回剑自救,并且在这不断地自救中失去先机,而不得不跟着他的节奏来走。   孟聪刚才都想好了,他的剑锋距离林越的咽喉只有不到半指的距离,林越甚至还没有出剑,这次就算是拼着两败俱伤,他也一定要杀了这个看不起人的家伙。   可是他没有想到的,一个是林越的拔剑速度竟然这样快,另一个就是,他会采用凌空下劈的方式而进攻。   一般这样的招式,都适用于两人距离较远时的攻击,可以让进攻者有一个向前冲的借力,但林越只是直直跃起,孟聪那一剑就说什么都无法刺中目标了。   他只能仓促回手,脚下匆匆后退,同时将长剑上架,试图挡住林越的招式。   舒令嘉只看了这一个回合的交手,心里便知道完了,孟聪又被林越给带跑了。   却不料,孟聪这防守的一剑架了个空,林越见他抵挡,已经从半空中落下来,顺势直刺向他胸口。   孟聪本来在举剑上架,前胸空门大开,此时再也来不及躲闪,立即见血。   周围众人都是“啊”地一声惊呼。   好在这一下刺的不重,孟聪忍痛后退,同时举剑挡架,却没想到林越竟不收势,剑锋倾斜上挑,顷刻之间,孟聪的右肩又已重剑。   “还没完,为何不反击?”   林越呵斥声中,剑势连绵,刷刷数下,孟聪眼花缭乱,右腿,左臂,侧腰三处,又分别中剑。   莫说普通百姓,就连周围越来越多前来观战的修士们,都不禁看的目瞪口呆。   双方动手已经有七八个回合过去了,但实际上从头到尾,林越的剑势就没收过。   他不是一剑一剑出招的,而是从起手开始,就只有那一招,而一招中却又连绵不绝地包含了千万种变化,叫人无法回避,也无法躲闪。   这实在是,难以置信。   白日里的正式比斗当中,林越不让吴丰石下场,是黏住了对方的剑而不伤他分毫,目的在于耗尽吴丰石的体力,将他逼迫到极限。   但这一回,林越却几乎是招招见血,逼的孟聪毫无还手之力,一定要让他为刚才说过的话付出代价。   就在众人惊讶的几个瞬息之间,他也丝毫没有停顿,又是连绵的七八剑刺出,每一剑都从各个刁钻的角度出其不意而来,让孟聪来不及变招也来不及招架,那剑影几乎连绵成一整道银色的弧光。   孟聪浑身浴血,却都不是要害位置,只凭一股劲撑着没倒,整条街道寂静无声,只听飒飒剑鸣。   如此的功夫,如此的心思,简直骇人听闻,想必此次试剑大会之后,林越必定名扬天下,即便可能会伴随着“歹毒阴险,轻狂无礼”的名声,他的强者地位也会让人不得不承认了。   林越又出一剑,这次孟聪的外衣被他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有什么东西掉出来,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而孟聪也终于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十分惨烈地跌倒在地。   林越低头一看,只见那块牌子上面写着篆体的“鸣剑”二字,原来是鸣剑峰弟子下山时都会佩戴的令牌。   他笑了笑,慢慢走到孟聪的身边,抬脚便照着那块令牌踩了下去。   孟聪侧目看见,瞪大了眼睛,伸出一只带血的手,但却也来不及阻止。   眼看林越就要把那块令牌碾碎,斜刺里却是一道剑光划来,倏地一挑,令牌便飞至半空,被一只摊开的手接在掌心。   同时,那一剑上挑之后同样没有收势,而是挽了个剑花,随即剑锋颤动,如细雨轻落,似萤光漫洒,一招“风月无边”,向着林越喉头横掠而至。   剑锋未及,林越已经感觉到了一股凌厉的杀气,本能地挥剑格挡,两剑相触,只听“嘶啦——”一声刺耳嘶鸣,火花飞溅,剑端一触即分,两人同时飘身后退。   林越站定,眼看着对方的身形在半空中一转,轻飘飘落在地上,挡在孟聪身前,手中还拿着那块他没能踩碎的鸣剑峰牌子。   这是从林越在试剑大会上一展威风开始,直到现在,唯一被人迫的防守的一招。   他眯起眼睛,说道:“舒令嘉。”   舒令嘉俊俏的脸上如同结了一层寒霜,抬起头来,冷冷地看了林越一眼。   已经连着两场了,林越如此强悍,又极尽羞辱,无论是心宗还是气宗的凌霄派门人心中都被他留下了深刻的阴影,眼见舒令嘉出现,而且竟然将林越逼退,简直就如同奇迹一般。   那个瞬间,不少人都瞬间热泪盈眶,几乎要当场哭出声来,甚至连周围人群中的一些心宗弟子都为此而激动不已。   毕竟谁心里都清楚,没有人愿意跟林越这样又毒又强的人当面冲突,舒令嘉如今也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   但他今天愿意站出来,正是为大家出了一口气,让所有凌霄派的弟子们都感到十分感激。   舒令嘉没搭理林越,冲着旁边摆了下手,示意宋筠等人过来将孟聪扶下去。   他又将令牌擦了擦,也回手给了宋筠。   做完这些之后,舒令嘉这才回身直视林越,简单道:“我要同你一战。”   林越愣了愣,随即慢慢露出一个笑容,说道:“你以何身份,以何理由?”   舒令嘉道:“不管我是何身份,这一身武学源自凌霄,无可推脱。你羞辱凌霄,与辱我无异。”   林越道:“好,是条汉子。不过舒公子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你不是第一个挑战我的人,上一位如此自信的道友,这身上的血迹可还没干呢。我不想伤你,但是真拔了剑,可就不会手下留情了。”   舒令嘉闻言倒是笑了笑,说道:“我入道成名的时候还没听说过你这个人,你算是什么东西,也配对我用‘手下留情’这四个字?”   他可一点也没变,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   舒令嘉此言一出口,别说林越脸色一变,连周围的人都不由捏了把汗,生怕两人下一刻就拔剑相向,他们的心脏还没有缓过来。   毕竟林越这人实在邪门,要是舒令嘉再输在这里,他们凌霄派上下都可以全体上吊去了。   林越笑了,笑容中满是戾气。   “很好。”他慢慢地说,“又来一个找死的,我成全。”   【滴!因剧情变动,随机任务触发。】   【任务内容:打败林越;任务奖励:5%主角光环。】   【提示:因林越原为主角团成员,如本次任务失败,将产生扣除5%主角光环的惩罚,请宿主谨慎选择是否接受。】 第40章 靥朱眉翠   兜兜转转, 姜桡跟林越对决的那段剧情还是落在了舒令嘉的身上。   舒令嘉对于看不上的人非常冷淡,懒得跟林越说话,只冲着旁边的空地一指, 率先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林越看着他的背景,冷冷一笑, 正要跟上,却突然神色惊觉, 停住脚步。   与此同时, 舒令嘉也转过头来,与林越一起看向西侧的天边。   随即, 在场的其他人也纷纷产生了一种玄而又玄之感,仿佛有一股异常强大的无形力量, 正如潮水一般漫上这条原本热闹喧嚣的长街。   人们对于这股压力, 看不见也摸不到,但却不约而同地心生战栗, 屏息凝神, 有修为较低的人,甚至双腿发抖,想要匍匐在地。   周围一下子就变得死寂起来。   舒令嘉的神情中意外之余还带着些许不耐烦,林越却先是微微一惊,继而立刻躬身行下礼去, 说道:“师尊!”   一个人灰衣御剑, 落在了众人面前。   他的打扮朴素, 长相也颇为寻常,但身上自有一股沉肃端凝之气,使人根本无法对他的身份产生怀疑。   这个人正是归一派的掌门金祈山,他前几日因为有事, 并未在试剑大会上露面,直到第一轮比斗结束之后,才赶了过来。   虽然金祈山出现在这里,必然会给林越撑腰,但林越自己也很清楚,他近几天仗着师尊不在,行为多有狂悖无礼之处,也得罪了不少人。   因而此时金祈山的突然出现,让他也难免感到心里七上八下的,颇为忐忑。   金祈山显然是听说了方才的事,才会特意赶来,他的目光淡淡从舒令嘉脸上掠过,但没有停留,显然并未把一个年轻弟子当成一回事。   接着,金祈山远远瞧了浑身是血的孟聪一眼,说道:“林越,你今天做的过分了。”   林越道:“师尊,弟子知错。”   金祈山没再说什么,举步朝着孟聪走过去。   凌霄派的弟子们一下子都变得神情紧张,护着孟聪向后退了几步。   方才被林越嘲讽之后,姜桡并没有离开,因为对于林越的态度,他心里觉得很奇怪。   姜桡在这方面十分精明,他分明记得,凌霄派和归一派在南泽山的山门处第一次发生冲突的时候,虽然闹得很不愉快,但林越对他说是提防还差不多,却没有露出过这种十分嫌恶轻视的神情。   就算是他有意找茬,方才那些话说的也太难听了。   这让姜桡不得不想到之前自己给了珠子一些气运的事情,他实在担心这个举动会带来什么不良的后果,因此一定要留下来弄清楚。   此刻见到金祈山来了,姜桡心念一动,便走了出去,想要再试探一番。   他刚走了两步,就觉得脚下一绊,却是踩在了孟聪方才打斗中掉在地上的剑柄上面,险些摔个马趴。   姜桡连忙维持平衡,跌跌撞撞向前冲了几步,差点一头撞在舒令嘉后腰上,好不容易才站稳了,实现了一个非常狼狈的出场。   人群中有人窃笑,好几个凌霄弟子都忍不住捂住了脸,实在觉得丢人。   舒令嘉以为姜桡是生怕自己抢了他的风头才会这么急,回头白了他一眼,向旁边让开两步。   系统说:【原书中金祈山对于姜桡的天赋也是非常欣赏的,还试图拉拢他来着,不知道这一回林越的剧情变了,金祈山的剧情会不会一起变。】   姜桡心中暗骂倒霉,硬着头皮挡在孟聪的面前,说道:“金掌门,且慢。”   他看起来实在有点丢人,金祈山便以为姜桡也只是个普通弟子,看都没正眼看上他一眼,说道:“让开罢,我没有恶意,想瞧瞧你们那位弟子的伤势罢了。”   宋筠在后面大声说道:“有劳金掌门费心,不用了。”   一名归一派的弟子连忙斥责:“这位道友,掌门怎么说都是你的前辈,他一番好意,你怎可如此无礼?”   金祈山道:“罢了,莫要再起争执。”   他说道:“接连两场,你们应该也认清现实了,凌霄派的实力早就已经无法同归一派相比。而凌霄派却始终以剑道中的第一大派自居,不肯承认事实,甚至污蔑归一派偷学你们的剑法,实在可笑之极。”   当初归一派刚刚被创立起来的时候,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门派,像是试剑大会这样的场合,连进入山门的资格都没有。   而经过多年的努力,如今总算一步步崛起,也成了在修真界举足轻重的名门大派,然而就因为他们当年接收了一名凌霄派的弟子,就得一直活在“靠凌霄派功夫起家”这样的阴影当中,是归一派中每名弟子的心结。   金祈山身为掌门,自然对此点更加在意。   正因如此,他虽然不赞同林越出手这样狠毒,但一来知道林越的身世经历,明白他对于凌霄派这样仇恨实在是有原因的,二来也是一直希望能够压上凌霄派一头,洗脱这个不好的名声。   所以看到自己的大弟子将对方打的这样狼狈,金祈山也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他毕竟自矜身份,又向舒令嘉道:“我不为难晚辈,林越连败贵派两位弟子,也不想再伤其他人,你们两人不必再打了。”   他的语气像是在说“今天放你一马”,笃定了林越一定会单方面吊打所有的凌霄弟子,舒令嘉嗤笑了一声,没说话。   金祈山道:“当然,这也是有条件的。在场的人只需要发个誓,保证以后莫要再逞口舌之快,说归一派的剑术是承袭凌霄派,今日麻烦可免。”   这一争端双方多年来都是隔空对骂,各执一词互相指责,但哪边都没有拿出明确的证据来,更从未在正式场合当中开诚布公地谈论过这个问题。   但如今金祈山这样一说,如果今天凌霄派弟子照做了,那么就是证明连他们自己门派的人都推翻了之前对于归一派的指控,日后此时传出去,凌霄派难免成为笑柄。   这个誓不能发。   好几个人一起说道:“不可能!”   姜桡道:“金掌门,当年归一派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门派,是自从前代弟子林梁去了之后,成为门中护法,归一派才逐渐在修真界有了一席之地,这是不争的事实……”   听到“林梁”二字,林越不由握拳,那正是他的祖父。   金祈山这才发现他几次出面说话,问道:“你是什么人?”   姜桡道:“在下凌霄派气宗鸣剑峰掌剑使,姜桡。”   金祈山意外道:“哦?姜掌剑使竟然如此年轻。”   他上下打量着姜桡,觉得这个人只看外表虽然还过得去,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显得阴险可憎,叫人连多看一眼都不愿意。   再想起他刚才毫无形象差点一头栽出来的样子,金祈山心生厌恶,简直连忍都忍不住,冷笑一声,说道:“凌霄派难道是没人了吗?怎么堂堂一峰之主,莽撞的像个乡下小子一样,真是上不得台面。”   姜桡自从上了凌霄派之后,最厌恶别人提及自己的出身,结果金祈山随口讽刺,偏偏还说对了。   他好歹也是凌霄派有头有脸的人,就算再怎么有矛盾,金祈山也不该平白无故的这样出言羞辱,这一回姜桡绝对确定,消耗气运修补珠子之后,是对他有影响的。   连舒令嘉都忍不住暗自嘀咕,怀疑姜桡今天是不是吃了倒霉药或者挨骂丸之类的东西,他平常不是随便说句什么话都很招人喜欢吗?怎么突然之间万人嫌起来了。   姜桡道:“金掌门,我好像没有得罪你吧?你这样平白羞辱,是否有失身份?”   金祈山话说出口,也觉得自己堂堂一个掌门,这样去说小辈未免显得缺乏风度了,顿了顿,转移话题道:“那我倒要请教姜掌剑使,即便归一派收留了林梁又怎么样?不过是好心惜才罢了。”   “我们有自己的剑术心法,难道你看见归一派跟着他学了凌霄的功夫?若是我们所用的剑术真的是出自凌霄,为何今日你们还会接连惨败?”   姜桡道:“这……”   金祈山咄咄逼人:“明明是我们归一派自创的功夫,凌霄却多年来意图据为己有,不知道有何居心?”   舒令嘉看姜桡站出来了,原本不想再插手此事,可是金祈山咄咄逼人,姜桡又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什么来,平白让他看着憋气。   舒令嘉忍不住开口道:“金掌门,贵派林越方才伤了凌霄派孟聪,一共使了十八剑,第一剑凌空下劈,是身体微微向左侧偏移,半身用力,半身放松,剑划圆弧,与凌霄剑招‘雪意垂云’以半身带半身的剑理相同,只是左右调换;第五剑攻击下盘,起手式只是虚招,但虚实可以互换……”   他方才冷眼旁观可不是白看的,随口提及,已经将林越所使的招式说的明明白白,而其中与凌霄剑法的相通与不同之处,也都一一指出,几乎没有错漏之处。   随着舒令嘉的话,金祈山和林越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等到舒令嘉说完,金祈山说道:“报上你的名字。”   舒令嘉道:“舒令嘉。”   金祈山一怔,说道:“我听说过你的名头,原来是前任掌剑使,难怪。不过听说你已经不再凌霄派了吧?这怎么一代不如一代了。”   他故意挑拨,但话在这种情况下说出来,也实在扎心,在场的凌霄派弟子们脸色都不太好看。   金祈山故意顾左右而言他转移话题,只可惜舒令嘉一向不是个“识趣”的人,对他来说,亲师父的面子都敢不给,金祈山是个什么东西。   他说道:“金掌门,与其去管别派的闲事,不如先把自己这一边的问题解释清楚吧。毕竟天下武学一大家,其实从整个修真界来说,由别派招式获得一些灵感的情况并不少见,只要坦荡说明即可。但你越是忌讳,就越是说明心虚,长此以往下去,当心练功的时候走火入魔。”   舒令嘉的语气中颇有嘲讽之意,金祈山冷怒道:“小子,你这是在跟谁说话?”   他身上的威压,如同大山压顶,沉重而凶悍地向着舒令嘉释放出来,距离最近的几名弟子都不由面色发白,心中惊骇。   舒令嘉没动,剑鞘中的威猛却已经察觉到危险,嗡嗡颤动起来,挡在两人之间自动护主。   剑穗上飘溢出晶莹的彩色光点,浮在半空中,灵气充盈。   舒令嘉慢慢地说道:“陈述事实罢了,难道金掌门要亲自与我一战,用武力迫使我改口吗?”   他实在是什么都敢说,金祈山喝道:“你——”   他话音未落,这时,半空中忽传来清脆的一声笑,如同银铃一般,打断了此时紧张的气氛。   有人拖着嗓子,娇声嗲气地说道:“哎呀,这不是金掌门吗?许久未见,你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说不过年轻人就摆架子,这是一派之主该有的风范吗?传出去之后,谁不笑话你呀?”   这声音娇滴滴,轻飘飘地传过来,让大部分的人的骨头都瞬间酥了一半,感觉有位绝世美女正贴在自己的耳畔私语。   但这点荡漾过去之后,立刻便成了警惕,金祈山举目四望,只见长街尽头空空荡荡,竟无半个人影。   他眉头皱起,带着几分谨慎,问道:“是……是你?”   那声音又咯咯笑了起来,说道:“我,我是谁呀?当初天天跟着人家跑,现在不会就把我的名字给忘了吧?”   这话听着轻浮,两名归一派的弟子同时呵斥道:“何人在此胡言乱语?”   “休得放肆!”   下一刻,他们就瞧见街边的墙头上多了一道身影。   一名身穿红衣的美貌女子斜坐在上面,朱唇凤眼,乌发金簪,身段婀娜,美目流波,她的容颜美颜娇嫩如同少女,但眉眼间的风情又似乎已经见遍了人间情色,让人无从判断年纪。   金祈山的脸色有点发青,隔了片刻之后才道:“明绮,果然是你。”   原来这位美貌女子,就是刚刚被救醒不久的青丘白狐族之主明绮。   明绮“哎”了一声,道:“还识得我,不错。”   她说话之间,也不见她抬腿作势,只一晃,就已经来到了金祈山面前,看了他一眼,立刻嫌弃道:“老了不少,胡子拉碴的,真是腻歪,是不是心眼使多啦,人就沧桑了?”   金祈山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心中暗骂,嘴上却难以反驳,今天碰上这个女魔头,算是他倒了八辈子霉。   明绮早在几百年前就是出了名的不好惹了,她脾气古怪,喜怒无常,说话时而刻薄不留情面,时而暧昧轻佻,最喜欢当众把别人弄得下不来台,可以说没有一天不惹是生非的。   但偏生她自己是一族之长不说,人还生的美艳,裙下之臣无数,一般人也惹不起也不好跟女子计较,遇上她只有憋气的份。   金祈山年少的时候见过明绮,还曾经短暂地动过心,此时却生怕她提起当年的丢人事,只能尽量不去看对方,板着脸道:“明族长,请问你来这里,有何贵干?”   明绮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掠了下发丝,道:“想你了,来看看。结果瞧着你这张脸,嗐,我算是白来了。”   她没有一句话说的不是模棱两可,模糊暧昧,金祈山已经感觉到有不少人都在偷眼打量自己,意识到不能再跟明绮纠缠下去。   他假装没有听到明绮的话,说道:“今日时候不早,我也不想再同无理小辈纠缠,既然你们嘴硬,那就还是到时候以武见真章罢。”   眼下的场面太乱,肯定是打不起来了,倒还不如直接约在明日试剑大会的战场上,舒令嘉和林越对视了一眼,林越冲他点了点头,道:“舒公子,好好休息。”   舒令嘉冷冷地一抿唇,没搭理他。   归一派说完狠话,勉强维持住面子,一行人便忙不迭地离开了,连头都没回。   明绮这才回过头来,上下打量着舒令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若是换了一个人这样问他,舒令嘉未必会搭理。但这句话由明绮说出来,虽然语气算不上客气有礼,却不会让人感到抵触,反倒十分亲切似的。   舒令嘉便回答了她。   明绮点了点头,像是对他十分好奇,又问道:“那你剑上的剑穗,又是哪里来的?”   听她提到剑穗,舒令嘉低头一看,这才想起来,自己剑上的穗子还是明绮的东西,是之前明绡离开青丘的时候送给他的。   方才威猛释放剑气护住,剑穗也随之散出灵光,明绮应该是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这才过来查看,顺便把金祈山给气走了。   舒令嘉道:“明族长,这是明绡送给我的,他相赠的时候便说了这原是族长之物,若您还有用处的话,我可以归还给族长。”   明绮一怔,问道:“明绡是谁?”   舒令嘉:“……”   这要说起来,可就话长了。明绮昏迷了几百年,连自己有个便宜儿子都没听说,这事他都不知道要从什么地方讲起。   好在这时,昌宁也过来了。   他本来是要找明绮的,看见舒令嘉之后也很高兴,问道:“姑姑,令嘉,你们怎么碰到一块了?”   明绮道:“我看见他的剑上有我的剑穗,就过来看个究竟。听说是明绡送的,明绡……明绡是谁?”   昌宁道:“你一醒来就赶着来了南华山,很多事情我还没顾上交代。明绡是一个我找来假扮少主的族人,但他前一阵已经离开青丘了……”   他简单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明绮听到“假扮”两个字的时候,眼中的期冀之色就淡了下去。   她低声道:“原来是你找的人啊,我还以为……”   说到这里,明绮停住了,没再往下说,转头冲着舒令嘉微笑道:“好孩子,我跟你有眼缘,既然是你的了,那你就拿着吧。这剑穗是过去我一个老情人送的,虽然他这人不怎么样,但东西都是好东西,可以为人挡一次劫。”   舒令嘉便谢了明绮。   他们在这边说话,另一头的凌霄派弟子们则都十分想询问舒令嘉跟林越约战的事情,但又不好打扰,只能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   舒令嘉也感觉到了,又简单同明绮和昌宁说了两句话,便告辞离开。   等他走了,昌宁才道:“姑姑,这可是我的朋友,人家还不到一百岁,你可不要乱来。”   明绮叹气道:“用不着你说,那个老冤家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叫人想起来怪堵得慌的,我暂时清心寡欲了。再说了,我儿子都得比他大上几百岁,他长的再好看也是嫌嫩了些,我不感兴趣。”   昌宁本来笑嘻嘻的,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便默了默,说道:“姑姑,你放心吧,表弟一定能找回来,魔皇的消息我们也在打探,你都醒了,他功力深厚,又有皇气护体,更加不会有大碍的。”   明绮道:“当初我们就是在南泽山附近分开的,但几百年过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还能找到一些踪迹,你多派些狐狸好好搜查罢。如果能找到他,让他唤醒魔皇之血,我就也可以知晓宝贝的下落了。”   昌宁说了句“是”。   明绮又皱了皱眉,语气有点严厉地说:“好好挑一挑人,别净是找那些爱掉毛的!掉的满地都是毛,岂不是给别人留线索吗?”   “还有啊,你看看这些年狐族被你管的,一个个都糙了。我以前管事的时候怎么没人掉毛?真是一点保养之道都不懂。”   昌宁忍笑道:“姑姑说的是,我明日起让他们每天都早睡早起,少动脑子,多敷香膏,对着镜子练习抛媚眼,抛不够一百个不许睡觉。”   明绮满意地点点头:“做狐狸就要精致,否则人都勾引不到,当什么狐狸。”   她说到这里,感慨道:“可怜我们家宝贝,从小被爹娘惯着,娇生惯养地长大,当初不得已才送他去西天拜师,跟着那帮老和尚念经学佛,连伺候的人都不让带,也没过几天舒服日子。没想到还是被我们招来的劫给拖累了。”   昌宁想安慰一下明绮,但是见她叹息的时候都是红唇略弯,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便也跟着叹了口气。   “好了,叹什么气?”   明绮拍了拍自己的脸,露出一个笑容来,说道:“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好愁眉苦脸的,你看着丧气,旁人看着讨厌,那你就会越来越倒霉。咱们走吧,我看这意思,试剑大会可是十分精彩呢。”   她说着便也转身走了,昌宁跟在明绮的身后,一起离开。 第41章 微雨画屏   姜桡发现自己的气运出现问题后, 在归一派离开的时候就已经也悄悄地走了。   见到舒令嘉跟明绮和昌宁说过了话,在场的凌霄派弟子们立刻围到了他的身边,其中有心宗的, 也有气宗的。   他们看舒令嘉的眼神,几乎让舒令嘉错觉自己下一刻就要死了。   舒令嘉忍不住道:“有话直接说, 没事我走了。”   一名少年便问他:“师兄,你真要和林越打啊?”   舒令嘉道:“那不然呢?”   他说话的语气和过去没有差别, 大家一开始还有些许尴尬和不自在, 听舒令嘉这样说, 也都忍不住纷纷开口了。   “可是他很邪门的, 你打得过吗?打不过的话一定会被他玩死的!”   “对啊舒师兄,我觉得他挺恨你的,你看你刚才都把他师尊的脸给说青了。”   “姜桡太不是东西了,这事不是本来应该他上吗?他人呢?”   “师兄, 你别怪我说丧气话,你看你跟方廷打的时候就很吃力了, 是因为你的灵力实在跟当年没办法比,很吃亏。这回碰上林越,真的挺玄的。”   还有一名弟子小声说道:“师兄,你不是不在凌霄派待了吗?我看你要不然……算了吧……本来也不关你的事,好事没你的份,坏事……门派也不该连累你。”   舒令嘉蓦地抬起眼来,听到终于有人说了这句话, 周围也一下子没了声音。   “你们说的那些我都知道, 但是有些事,也不是我换了个身份就当真一切割裂的。”   舒令嘉似乎从来就是为剑而生,整个人也像是一柄剑, 哪怕背光站着,连面目神情都是模糊,也如从不沾血的锋刃,皎洁而耀眼。   他顿了顿,反而自嘲一笑,说道:“就当我不见棺材不掉泪,从来都是吃一回大亏才能长记性吧。”   说完之后,舒令嘉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再围着自己劝说,转身走了。   舒令嘉和林越约战之事,现场见证的人不少,而他们两个剑术高超,又同为试剑大会上被重点关注的对象,因此此事很快就传开了。   由于两边都是拿了试剑大会请帖的弟子,原本是不允许私斗的,考虑到归一派与凌霄派之间的特殊情况,再加上双方坚持,索性就安排两人一组,在第二轮正式比斗。   这个决定一出,倒是有不少人都松了口气,舒令嘉和林越一去,就等于大家都少了两名可能抽到的劲敌。   而且输还不是最可怕的,看了林越这几次动手的劲头,谁也不想没事找死,往他剑底下送,舒令嘉愿意出这个头,除了少数担心他的人之外,其他参会者倒都是求之不得。   *   月华映在小窗上,将窗纸上镂刻的精致花纹抛上了墙,窗外花香幽微,飞雪簌簌,空气中既有属于夏日夜晚的馨香,也有带着冬季寒意的冷氛,两相交杂,奇异诡秘,正是只能在南泽山方可见到的景象。   第二天就是舒令嘉跟林越正式比剑的日子,舒令嘉调息完毕,彻底适应了已经能够发挥出来的那部分灵力,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他隐约听见外面琴弦如同流水,乐声缥缈,便索性走出房间,信步踱到了院子里。   晚风轻轻吹拂,数月不停的飞雪当中,夹杂着几抹淡粉幽幽飘下,美不胜收。   舒令嘉抬手去接,这刚刚凋谢的花瓣便落在了他的掌心中,却不知道是从哪一棵树上落下来的。   方才那声响原来是有人在拨弄着琵琶,一丝歌声伴随着乐音,从不远处飘了过来,被风儿带着,稍有些渺茫,却不知是哪位姑娘夜半想起心事,独自而歌。   “……来时杨柳东桥路,曲中暗有相期处。明月好因缘,欲圆还未圆……却寻芳草去,画扇遮微雨。飞絮莫无情,闲花应笑人……①”   那歌其实唱的不算太好,声音微微有些发颤,挑高了时便似随时都可能接不住似的,但因为音色软糯,倒也缠绵。   舒令嘉总担心她一口气接不过来,站在那里,反倒就听的格外认真,倒是觉得后面几句越唱越好了。   “相逢欲话相思苦。浅情肯信相思否。还恐漫相思。浅情人不知……”   到了这个“知”字时,却听指尖划过,便如裂帛声响,却是琵琶弦忽然断了,那声音也戛然而止。   舒令嘉略感惋惜,不由轻轻“啊”了一声,便听有人将后几句接了下去。   “……忆曾携手处。月满窗前路。长到月来时。不眠犹待伊。②”   舒令嘉蓦然转身,只见景非桐斜身坐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后背靠着树干,手中折扇在掌心中轻敲打拍,方才那四句正是他唱的。   舒令嘉拍了几下巴掌,道:“可以啊,景师兄多才多艺,这小调唱的真好,风流倜傥,青楼肯定没少逛。”   景非桐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笑了,身形一晃,已经从树上下来,衣袂带风,站在了舒令嘉身边,说道:“你怎么知道青楼里的小调是如何唱法?除非也是常客。”   舒令嘉也不由一笑,说道:“反正我以前光听你的名声,几乎都要被说成是大圣人了。还以为你是那种死板教条的老道学,没想到吃喝玩乐都精通,竟然还会开玩笑。”   景非桐伸了个懒腰,说道:“人生在世,多少也得需要一点面子,在外面行走,要是装的正经一点,就少了很多麻烦。”   他话锋一转:“不过,今天这曲子,倒还真是我刚从山脚下的小镇上听来的——来仪酒阁请了个戏班子,在大堂里一晚。”   舒令嘉一怔,道:“来仪酒阁?”   然后他反应过来,指了指景非桐:“啊,你?”   景非桐微笑道:“我本来要去镇子上找人,一路上没见着影子,便想那就坐下歇歇吧。然后就看见有人在底下的街边,和人约架了。”   舒令嘉斜着眼睛瞟他,景非桐说罢之后,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舒令嘉道:“我说你怎么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到这里来,原来是看见了我跟林越的冲突。”   景非桐道:“当时我本来想过去的,但明族长就已经来了。我瞧她站在你这一边,又把金祈山挤兑的够呛,就也没再去掺和。敢问舒公子,大战在即,现在心情如何啊?”   舒令嘉道:“没别的,就是想赢。”   景非桐想了想:“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舒令嘉冲他勾了下手指。   景非桐道:“我想问,是不是在你心里,依旧挺放不下气宗的?”   舒令嘉从来不吝于承认这一点:“被一个人当成家,生活了那么久的地方,肯定不是说离开了就能放下的。我开始也没想管,但看他要踩碎鸣剑峰的牌子,姜桡又不出手,没忍住就过去了。”   从接任的那一刻起,鸣剑峰就代表着他所有的荣辱、生死,每日在峰顶上万剑的呼啸中醒来,这种认知早已经刻入了骨血,他走到哪里,都跟到哪里。   景非桐道:“所以你想为了鸣剑峰和气宗打败林越。”   舒令嘉道:“那……那倒也不是,我是为了我自己吧。其实我已经想通了,‘杂念丛生剑’,‘杂念丛生’的意思,不就是剑生于情吗?”   其实一直以来,他们修行的人都讲究的是“无情”,天若有情天亦老,而只有当你不被情感所左右的时候,才能使出最快最利的剑,飞升大道。   但是人又天生便会产生感情,所以要通过后天的修炼来进行克制,炼气,炼心,所谓的“杀妻证道”,就是由此而来。   舒令嘉的伤便是因为根基毁了,心就不净了,灵气就散了。   但如今他却发现,有情,其实也很好。   当你有想要保护的人,有想要证明自己的念头,有无论如何也要得到的东西,才会锋之所向,尽皆披靡。   他曾一朝跌落谷底,因为失去和毁灭而痛苦不堪,迷茫失措,但如今,重新握起剑,为了点什么东西去拼一把,他竟然也就一步步地,走出来了。   舒令嘉本来以为景非桐不明白,便没深说,但景非桐却点了点头,轻声道:“以身死国,前定久矣,蹈白刃而不惧临,死生之际而不乱,生平所养至此乃见,壮哉乎!天下之至勇也。③”   他转向舒令嘉,冲他一笑:“比如我,小时候就天天想着有个魔头什么的出来灭个世,让我能够发挥一下才能,一人一剑阻止他,从此世人尊称景大侠。”   舒令嘉没想到景非桐作为一个大反派的地位,还挺有志气,居然有跟威猛剑如出一辙的渴望,那他可能自己打自己就可以实现梦想了。   他说道:“我这个人天生倒霉,只要出了门,倒是总能遇见各种各样的人过来挑衅,下回碰见你想要的大魔头,我一定记得告诉你。”   景非桐道:“我以前就遇到过,那时候……”   两人说话投机,他原本兴致勃勃,可说完了那时候,觉得后面的话都到了嘴边,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突然就想不到自己要说什么了。   舒令嘉见他愣住,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问道:“怎么?你遇见谁了?”   景非桐道:“我……”   他将话顿住,心里一沉。   景非桐之前做了那些梦,虽然知道自己应该是忘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人,但却不知道那人在哪里,是前世的缘分抑或其他。   而这是他头一次发现,先不提是否有着玄之又玄的前世,自己今生的记忆中似乎根本就存在着断层。   他生于碧落宫,身份贵重,血脉独特,自幼便有名师专门指点,文武兼擅,后来闭关悟道多年,出关之后感觉到剑镜有所进益,又进入凌霄,进一步钻研。   一切的生活死板顺遂又中规中矩,他从未察觉有哪里不对,可此时回想,那每一个阶段的事情究竟发生在自己多大的时候,却是十分模糊。   方才明明要讲述一件真切经历的事,脑海中却空空如也。   这种感觉太可怕了,仿佛他无声无息地把自己弄丢后,一转身变成了一个灵魂残缺的陌生人。   他本不该如此,本不该是这样。   大概是景非桐的脸色太难看了,舒令嘉问了一句,见他不答,便上前两步扶住了他,又道:“师兄,你没事吧?”   这句“师兄”与梦里的少年重叠,景非桐转过头去,看着舒令嘉,一时恍惚怅惘之情难以言说。   景非桐突地道:“小嘉。”   舒令嘉从未被他这样叫过,怔了怔,还是应了一声。   “如果有一天……   景非桐慢慢地说,“我是说假如,你发现一个人和你认识的不一样,那个人或许还有其他的过往,又或许会忘记很多曾经和你相处过的事情,你会觉得失望吗?”   他的问题有些古怪,舒令嘉却认真地回答了:“不会的。”   他说:“不管忘记了多少,或者经历了多少,人都还是那个人,想不起来的事情,可以再做一遍,再做十遍百遍,总会有能够记住的时候。”   琵琶的弦被接好了,远处的歌声再一次响了起来。   “来时杨柳东桥路,曲中暗有相期处。明月好因缘,欲圆还未圆。却寻芳草去,画扇遮微雨。飞絮莫无情,闲花应笑人……”   景非桐听着那歌声漫漫飘来,身侧细雪与飞花交织如梦,面前舒令嘉的脸被月色映的素白,但眉眼与薄唇却又都明晰得如画成一般,秀美动人。   他是此夜中的最明亮。   景非桐几乎移不开眼睛,但舒令嘉带给他的这一刻动容,并非单纯是相貌上的吸引,而是他身上从未褪色过的热忱与纯粹。   景非桐感到对方的手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臂,他一直在支撑着别人,却头一回从他人的身上感受到力量。   他胸口一热,从舒令嘉清澈的眼底看见了两个小小的自己,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眼中也已经带上了明亮的笑意。   他低声道:“是,总有能记住的时候。”   即使在记忆中不见了,心也会循着方向,找到喜欢的人。   *   “第八十七场,归一派林越对舒令嘉!”   “铛——”   锣声响起,激越之音在众人头顶上回旋。   此时临近正午,阳光强烈和刺目,将周围蒸腾出一股燥热的暑气,引人倦怠。   正在此时,清光陡现!   林越以拇指将长剑弹出鞘来,银芒在空中打着旋落在他的手中,同时,他的身形腾跃而起,剑刃破空,向着舒令嘉直刺而去!   这一剑出的极快,剑锋乱点,化作万千星芒,使人无法分清真正的攻击方向,只觉剑气寒锐,杀机暴起!   林越故技重施,又是不加试探,一上来就是迅猛攻势!   舒令嘉也已经同时拔剑,长剑在半空中划出半圈圆弧,将林越暴涨的灵息圈在了中间,随即,他的剑锋逆势而上,竟也直向着林越的剑锋上迎去。   “铮——”   两剑交击,霎时间剑锋上都爆出了火星,剑气以他们两人为中心,轰然向外爆发出来,周围草木皆动,漫天飞花落叶随着风势在半空中形成了一道星云般的旋涡,而后又如同暴雨倾盆,纷纷落下。   这才仅仅是双方之间的首招,竟然便有如此阵仗,只震的满场无声。   这时已经有眼尖的人看出,舒令嘉和林越的招式虽然表面上不同,但剑的走势却似是一致的。   林越和舒令嘉同时向后退出几步,林越将剑在地上一拄,这才勉力站住,硬是让自己显得比舒令嘉少退了一步,但胸口却觉得气血翻涌。   他本想给舒令嘉一个下马威却没成,一股怒火憋在心头,冷冷地说:“很好,看来你是要跟我硬碰了。”   舒令嘉道:“害怕了?”   “怕你?”林越冷笑,“做梦!”   话音落地,他的剑锋中忽然金光暴涨,煌煌如日,林越一手持剑,一手引诀,右肩发力,剑锋旋转之间,在半空中留下了一片辉煌的金色剑痕,重重叠叠,向着舒令嘉攻去。   他一定要打败舒令嘉,他最想打败的就是舒令嘉,从看到对方疑似使出杂念丛生剑的那一刻起,林越就这样想了。   若不是因为这本见鬼的剑谱,他们家堂堂正正的凌霄派出身,根本不用到处奔波,寄人篱下,最后还要被议论上一句叛门弟子之后。   他从小勤学苦练,不知道听了多少的风言风语,林越丝毫没有继承祖父遗志的打算,他只是觉得对方很多余。   门派中的功夫还不够他学吗?为什么要不听劝说,研究这种歪门邪道的剑谱,让自己乃至于子孙后代都平白落的低人一等。   他必须要证明,自己同祖父不一样,哪怕被家世拖了后腿,他林越如今也已经扬眉吐气了!   “盛饮流霞!”   林越的剑下霞光万千,耀人眼目,可就在所有的攻势将成为成的那个间隙当中,舒令嘉身形瞬动,竟然已经直冲向前。   “星海交光!”   一片霞光铺展出来,眼看朝霞的背后,本应是旭日东升,普照大地,却有点点星芒浮空,蓝色的光点硬是从金红云霞中跳跃而出,随即漫然散开,大片大片地冲淡了林越的攻势。   刚刚发出的剑气,竟然向着林越倒卷回来,惊的林越迅速回剑变招,这才险险斜身避过。   众人尽皆愕然。   如果他们没有看错的话,从开始比试到现在,林越一共发起了两次进攻,但他非但没有像之前那样得以抢占先机,反倒接连两次都被舒令嘉被硬生生截断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满场忽然彩声雷动。   林越这几天的所作所为他们都是亲眼所见的,仗着一身本事便肆意妄为,已经引起了公愤,连带着也让一些局外人开始怀疑整个归一派的品行。   哪怕是刚开始对于两派争端不感兴趣,都已经有很大一部分人不知不觉有些偏向于凌霄派了。   前一晚林越和舒令嘉约战的过程早已传开,林越羞辱凌霄气宗弟子,又要踩碎凌霄派的令牌,被舒令嘉阻止。   后来他的师父金祈山也来了,见到徒弟如此行为,非但没有阻止,反而就归一派是否借鉴了凌霄派剑招一事,再次跟凌霄弟子产生冲突。   这场冲突导致了舒令嘉与林越今日的对决。   目前的输赢大家尚且不敢最终断定,但很明显,舒令嘉回击林越所使用的两招,分明跟林越那两招的内核十分相似。   第一招是同样的旋涡气劲,第二招星海对上云霞,都是以剑气铺展,汇流直攻,除了外表上的微妙差异以外,其实就是类似的招式。   凌霄派的剑招都已经成名逾千年,而归一派却是近些年才逐渐崛起,难道他们这些绝技当真是受到了凌霄影响,却又嘴硬不肯承认?   林越也能猜出来目前周围的人会是怎样的想法,旁边归一派的弟子们脸色都不大好看,他心中恼怒焦急,人反倒谨慎了下来,也不敢再小瞧舒令嘉。   他改变战术,舒令嘉方才那两招也消耗不少,需要慢慢调整状态,双方见招拆招,便一时僵持了下来。   “殷师兄,你说林越是不是害怕了?舒师兄应该已经占了上风吧?”   台上两人慢下来,台下肖凝儿却愈发担心,忍不住拽着殷宸询问。   殷宸双眼紧盯着战局,心不在焉道:“他目前是稍稍将林越的气势压下去了一些,但胜负不好说。”   肖凝儿道:“为什么?”   “肖师姐,舒师兄这回是要较劲了。”   旁边一名心宗弟子不知何时走到了这边,接口说道:“其实林越的战术从来都是上来便猛攻,直接打乱对手的节奏。但以舒师兄的水平,应该是可以先避开锋芒,让他消耗一阵,再行反击的。但是他大概是因为林越羞辱气宗和鸣剑峰的事情,一点都不想落于下风,因此来一招还击一招,就是硬打,这样前面看起来可能痛快,但是越往后越费力。”   殷宸道:“不错,而且他还想当众证明归一派的部分剑招确实是受到了凌霄的影响,所以更要与林越用相同招式对碰。”   他说完之后,看了那名心宗弟子一眼,说道:“却不知心宗的各位又是盼着谁输谁赢呢?”   心宗和气宗的关系如何不用多说,双方就是因为不和睦,才会由完整的一派一分为二,各自修炼。   对于两派的弟子来说,也自然认为只有自己宗门的修炼方法才是最正确的,平日里相互较量,无时无刻不想争上一口气,今日如果舒令嘉赢了林越,那么也算是气宗大大地压了心宗一头。   所以心宗的人居然凑到这边一起观看比试,并且还开口搭话,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他们是想来看笑话的。   听出了殷宸话中之意,那名弟子笑了笑,说道:“殷师兄,舒师兄已经不算是气宗的人了,他今日这一战,也不能说是代表着气宗的颜面。我相信你心里也清楚,不是吗?”   殷宸道:“哦,你知道什么?”   那名弟子诚恳地说:“舒师兄是看不下去师兄弟们被小人羞辱,看不下去凌霄的剑法蒙尘,这才冒着风险出手。他没有拘泥于门派之见,我们都觉得十分佩服。”   “凌霄剑法是我们自幼所学的剑法,心宗所有的弟子们也都感谢舒师兄的这份心意,今天没有心宗和气宗之争,输赢也不打紧,我们只是希望站在这里,一起支持他。”   其他在旁边观看比斗的心宗弟子们闻言,也纷纷附和道:“正是如此!”   “无论心宗气宗都是凌霄派,舒师兄可以独善其身,却依旧为了大家而战,我们也要摒弃门户之见,为舒师兄鼓劲!”   作者有话要说:  注:   ①晏几道《菩萨蛮》   ②晏几道《菩萨蛮》   ③郝经《陵川集》 第42章 心赴江淮   殷宸跟舒令嘉一同长大, 对他的性格最了解不过,他当然知道舒令嘉是为何而出手,但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将这番话从心宗弟子的口中听来。   他沉默片刻, 收了讥讽之色,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那就一起看吧。”殷宸道。   此时的战局却已经完全陷入了僵持状态, 林越将剑尖点地,灵力灌入, 顿时一股白色烟尘如潮生浪涌般平地卷起。   地面裂痕乍现, 向着舒令嘉逼近, 碎石夹杂着气流迎面扑来, 整个擂台上竟像是有着波流涌动,浩浩无边, 似欲将人吞没其中。   与此同时,林越飞身跃起,想要趁机抢攻,再次占领先机。   但就在他的身体将落未落之际, 舒令嘉手中剑诀一引,竟在战局中脱手放开兵刃, 威猛剑瞬间飞射而出, 在半空中几乎化作一道银线,破开气浪, 朝着林越弹了出去。   剑身之上光华流转,似带疾雷破空之声, 直直前行,其速度自然要比人快上数倍,林越若是继续抢攻,必然会被捅个正着。   他也是十分了得, 竟然生生顿在了半空中,随即后退落地。   就在这个稍稍停滞的瞬间,舒令嘉的身形已经与林越擦过,直接抢身移动到了他的背后,头也不抬地伸手一接,威猛飞旋而来,被他握在了手中。   随即,舒令嘉回身一扫,剑势便向着林越袭去。   他的每一场打斗,无论是否占据上风,都能令人看的津津有味,就是因为舒令嘉的运剑出招之间十分流畅,圆转如意,浑然天成,在修真界中早就是出了名的赏心悦目。   这一连串的动作下来,由抵挡,抢攻到反击,中间甚至连个反应停顿的时间都没有,端的是精妙无比。   林越紧急之间反手回剑,这才挡住了舒令嘉的背后剑,两人的剑气碰撞在一起,瞬间顶峰相会,风云骤变,海水倒悬,一股巨大的气流旋涡腾空而起,将他们围在中间。   两人僵持片刻,随即同时跃起,以快打快,剑光霍霍之间,但闻繁音密点,如百珠落玉盘,急雨打湖面,林越几次想要抢占先机,都被舒令嘉牢牢封住。   但同样的,舒令嘉也未能突破林越那一边的屏障。   但他们各自暂时退开的时候,都有些气喘吁吁。   这一轮打下来,拼的完全是硬功夫,别说场上的人,就连旁边的围观者们看着这一幕,都忍不住屏住呼吸,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   林越和舒令嘉一时都没有再继续发动攻击,因为两人此时都已经意识到,如果再这样打下去,就完全是一种对于体力、耐力和精神的损耗,那最终难免会陷入一种两败俱伤的局面。   必须得找到突破口才行。   林越的拇指一下下摩挲着手中剑柄上的纹路,忽然说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同人这样痛快淋漓地打过一场了。”   舒令嘉挑了下眉,说道:“哦,也就是说你以前都是用阴私手段取胜,这回到我身上没奏效。”   林越道:“你真会理解别人的话。”   舒令嘉道:“我应该没有说错吧。你本来并非无能之辈,无论是吴丰石还是孟聪,按照真实的实力来算,应该也不是你的对手。可你与人比剑,却并未为剑,而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恨毒之意。你已经由英雄活成了丑角,你的剑,也没有了剑心。”   林越冷冷地盯着舒令嘉,眼神逐渐变得阴狠:“你以为,一时半会在我面前占了上风,就有资格教训我了?”   林越沉沉道:“那是因为我方才没想用旁的方法对付你罢了。”   他的五指骤然一紧,握住剑柄,剑锋画了一道弧线,向着舒令嘉的剑底自下而上地挑去。   旁边围观的众人当中,殷宸脱口道:“不好!”   肖凝儿连忙说道:“怎么?”   殷宸道:“他的起手式,又要使出之前对付吴丰石的黏剑之法了!”   他说的没错,林越与舒令嘉对战的时候,一直没有用到他这最毒辣也是威力最大的一招,倒也并非完全是因为他尊重舒令嘉这个对手,而是考虑到这手段太过下作。   吴丰石之事已经引起众怒,如果他故技重施,难免会给人们留下归一派只会这等手段的印象。   但是眼下几次抢攻而不得,林越想要赢过舒令嘉,却不得不这样做了。   “喝!”   林越高声一喝,剑锋裹杂森然寒意,裂空而至!   舒令嘉手腕微振,剑光陡然从剑上爆发出来,一剑凌厉更胜一剑,“铛铛铛铛”,接连挡驾了林越四招。   有名心宗弟子瞧的心焦,忍不住扼腕说道:“舒师兄这是在做什么!这是圈套啊,既然明知林越想用黏剑诀,就应该努力躲开跟他兵刃接触,这样越是挡架,越是容易上套。”   殷宸道:“要躲又谈何容易。”   他说的没错,总躲也不是办法,眼看林越的剑势越来越快,舒令嘉手中的剑,却仿佛正在慢慢地变得重浊缓慢。   紧接着,林越将剑一撤,众人便看的清清楚楚,舒令嘉非但没有同样收剑后退,反而跟着他的剑势上前了一步。   黏剑诀,又出现了!   在场众人无不动容。   难道当真就连舒令嘉都奈何不了林越,吴丰石的惨状,今天又要再一次上演了吗?   但其实舒令嘉是故意让林越的剑黏住的。   因为当对方想要上套的时候,必然也会抛出自己的诱饵,两剑相交,他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的心中的恨意,急不可耐地想通过发泄和破坏去证明什么。   而林越的剑息,却是痛苦而挣扎的。   在他刚刚拿起剑的时候,大概并非是这样一种心情,否则他就不会练出这样的剑术来。   但久而久之,剑已经变成了林越复仇的工具,剑心落入泥淖,看此锋芒毕露,实则已经从内而外地开始腐烂了。   这样的剑,又怎堪一击?   他彻底放松精神,感受着林越的剑息与情绪,让自己的剑完全随他的剑而动,两边的剑气一开始针锋相对,互不相容,此刻,竟仿佛正在慢慢地同化。   林越的剑越来越快,舒令嘉的剑法却大见散乱。   眼看,时机已到!   只听林越大喝一声,剑光暴起,映着在场众人惨白的脸,随即,便眼睁睁看着他手中出剑速度陡然加快。   剑身旋摆,劲风呼啸,顷刻之间,已连续使出了“流波万里”、“孤舟一叶”、“瀚海风烟”三招。   每一招都没有收势,猛烈如同狂风急雨,周围赤芒电闪冲天而起,天边浓云奔涌汇聚,向着舒令嘉推逼而去。   林越的目的,不是仅仅想要像对待吴丰石那般消耗舒令嘉的力量,他是打算先控制住对方的行动,而后用自己的剑将舒令嘉彻底打倒!   “舒师兄!”   肖凝儿忍不住脱口叫出声来,向前跑了几步,却被周围漫溢出来的剑气逼的喘不过气来。   她想起吴丰石大汗淋漓地倒在地上,想起孟聪浑身是血地被人抬回来,不由心惊胆战,肖凝儿无法忍受看到舒令嘉也会陷入到这样的境地当中。   她闭上眼睛,肩膀却不知道被谁重重地拍了一下,高声道:“快看!”   周围一片惊诧的呼声中,一声巨响平地而起,回音不绝,雪亮的剑光照彻长空,将周围的雾气与电闪一轰而散。   舒令嘉的剑上爆发出了无匹的剑气,竟瞬间脱离了林越的控制,反杀而出!   林越没想到自己竟会失手,猝不及防间旋身半圈,飞身踏至半空当中,急急后退,脸上犹存震骇之色。   ——他方才竟然感到,舒令嘉的剑上反向产生了一股黏力,竟想要将他的剑牵制住。   怎会如此!   林越心下骇然,没明白状况之前不敢迎接,因而只能暂退。   可是他的退后,却比不上舒令嘉的追击更快。   随着一剑反杀,舒令嘉也提气直掠,足尖在擂台边缘的几处石墩上轻踏借力,整个人已经一掠十余丈,身如流光,尚在半空之际,便是一招“梦魂飞乱点烟舟”,剑锋直逼向林越腰间。   林越只觉得手中用惯的长剑沉甸甸的,像是被舒令嘉的剑气一重重包围在了里面,待要反击已然不及,只能腰身一挪,让过剑招。   舒令嘉的剑锋却顺势一晃,招未使老,便转成了“余红犹恋孤城角”,他衣衫鼓荡之间,身如残影,剑身横掠,一肘撞向林越胸口,剑刃却已经顺势闭上了他的咽喉。   林越连忙仰身,好歹没有被一剑断头,胸口却已经被狠狠击中,身体晃了晃,向后踉跄而退。   他竟然真的不是故意示弱诱敌,而是被舒令嘉反杀成功了!   未等林越站稳,身形凌空横翻,剑锋向下,已朝着他的天灵之处点去,林越挺剑上架,避开要害,肩头却再次见血!   角色倒转,他好像变成了剑势完全受制的吴丰石,变成了遍体鳞伤却无力反抗的孟聪。   “风梳万缕柳成翠”,“醉踏阳春花成蹊”,“银河一派冰轮动”,“九万碧天照尘埃”!   舒令嘉剑声铮鸣,身姿轻灵奇诡,一招一式间信手拈来,却已暗步天罗地网,使得林越逃无可逃。   周围众人都看直了眼睛,心中震撼无以言表。   舒令嘉所使的每一招,都是凌霄派的成名剑法,但在他的手中使出,却可以做到如此干净利落,圆转如意。   在哪时哪刻,面对对手的进攻或者后退,应该怎样使,他都不错分毫,出招间亦不会耽搁分毫。   剑已经在他心中,人心如剑心。   一幕场景忽然从脑海中划过,那是在掌门静室门前的空地上,何子濯将一柄剑递给了刚刚学会化成人形的他。   舒令嘉双手接过剑,仰起头来看着师尊。   “今日是你第一次握住手中的剑,师尊希望你无论日后何时,都要记住这一刻持剑之初的心境。”   “你生来便天赋卓绝,但这天赋不意味着你能比别人更加轻松,而是代表,你或许可以更深刻地懂剑、爱剑,去了解它,然后付出加倍的辛苦,将所有的招式,练到成为自己的本能。”   “令嘉,证明给师尊看,你可以做到。”   何子濯摸了摸他的头,望着他:“每一柄剑都是经过烈火的淬炼而成的,人也一样。”   师尊的话他记在心里,每一招每一式都练了千遍万遍,练到即使闭上眼睛,不加思考,也能将它们使出来的程度。   但后来,何子濯给他的剑断了,他辛苦练了多年的功夫,也几乎尽废,要重新再把剑拿起来,甚至比当初刚学的时候更难。   而如今他做到这个程度,师尊在旁边看着,是如当年那般感到欣慰满意,还是会因为他已经不是凌霄派之人,而感到警惕提防呢?   舒令嘉转了下头,发现何子濯不知道何时竟然已经离开了座位,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的对战。   就像他学成第一套剑法,正式去参加门派大比的那一天。   他心中忽然一阵恍惚。   “舒令嘉!”   对于林越来说,今日绝对会是他毕生难忘的一天,他从没有被人逼到这种境地过。   特别是舒令嘉所用的方法,又似乎与他如出一辙,却处处压了他一头,更有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羞辱感。   这种怒气在发现对方分神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林越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来来的力气,提身一纵,手臂抬腕发力,以灵力突破自身经脉,一口鲜血喷在了剑上。   剑身上爆出耀眼白光,他已然挣脱舒令嘉剑气的束缚,竟然以重伤自身为代价,换来了短暂的机会,绝地反击!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林越身影竟然转瞬之间在剑光当中消失,随即,人剑合一,化作一道白色的剑光,以极快地速度,向着舒令嘉刺出。   这一剑,锐意无匹,怨怒似涛!   若是一击得手,便是穿心而入,那么舒令嘉之前便算是占尽了上风也是枉然。   眼看长剑顶端的锋芒距舒令嘉只余半寸之远,周围的惊呼声响成一片,有人已经扭过头去不忍再看,在这个瞬间,舒令嘉的腰身却向后微微一仰。   随即,他手中长剑竖刃提起,竟然精准无比地格挡在了林越的剑锋之前。   林越的剑锋与舒令嘉的剑刃交击之处,一道炽烈光瀑喷薄而出,随即,舒令嘉的身影瞬间前倾,脚下抢步而上,竟然硬生生将林越长剑从中间剖成了两半!   一柄利剑在他的攻击之下便如中空的朽木,这简直是前所未有之事。   碎裂之声在空气中响起,白光散尽,林越的身影从中跌出,同时两半断剑呛啷落在了地上。   舒令嘉正欲收势,林越却不敢置信,大喝一声,抄起半边断剑,欲再向着舒令嘉刺出。   舒令嘉眉头微蹙,一踏一闪,身形宛若止水之风,转眼间飘旋而过。   林越面前失去了影子,而他的脖颈处,架起了一柄长剑。   舒令嘉出现在了他的身侧,手中长剑看也不看地挥出,搭在了他的咽喉之前。   “若再纠缠,此剑之下,性命不留。”   他说完之后,手中剑花一挽,收剑回鞘。   林越身形僵立,如同雕塑,片刻之后,才喃喃说道:“怎么会这样?不可能!”   他摇摇晃晃,猛地转身,用一双带着血丝的眼睛盯着舒令嘉,咬牙道:“同样材质之下,你的灵力并不如我,怎么也不可能将我的剑生生劈开!你用了什么邪术,把我的剑弄成这样?!”   舒令嘉淡淡说道:“不是因为我的邪术,而是你的剑心已毁。”   他抬眼看着林越:“其实我很惋惜,因为你的剑术真的十分出众,我很想同你好好较量上一场,可惜,你只有需要不择手段发挥出来的仇恨,全无较武之心。你的剑早已经被你自己给毁了。”   “什么意思?”有人低声问道,“也就是说,舒令嘉竟然能够捕捉到林越的剑心?”   早就听说过他天赋卓绝,可以听见每一柄剑的剑息流动,从而了解其情况。   可是仅仅了解情况还不够,面对林越搏命般的攻击,能够在短期内找准突破点,并一剑破去剑心,需要极度精准的力量与时机把握,更需要一往无前的勇气。   更可怕的是,这一切永远伴随着生命而存在,而不会因为一时的低谷伤痛消失。   “太强了。”有人喃喃地说道,“我不明白,气宗为何容不下他。”   听了舒令嘉的话,林越张口想要反驳,可是他发现,自己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急怒攻心之下,一口鲜血从他的口中喷了出来。   林越一头栽倒。   舒令嘉却依旧站在台上,转过身来,冲着金祈山说道:“金掌门,我记得我们之前有过约定,如果我打败了林越,你就要承认,归一派确实有部分剑招,借鉴自凌霄。”   金祈山道:“你——”   舒令嘉平静地打断他:“你大概不愿意承认,但你是否兑现承诺,是你的事情,但我把我该做的做完了。”   说罢,他执剑一拱手,走下了台。   直到这时,舒令嘉才觉得自己手臂酸痛,肌肉因为长时间的紧绷而隐隐发抖,衣服早已经被汗水浸透了,此时黏黏腻腻地贴在身上,被风一吹,非常不舒服。   跟林越这一战很不好打,但他还是赢了。   不过对于舒令嘉来说,行至今日,他早已身经百战,比这险的有,比这难的也有,宠辱不惊的心境早就磨练出来了,如今并没有太多的兴奋之感。   他只是若无其事地将手笼进广袖之中,掩饰住自己还在发颤的双手,向着座位上走去。   景非桐正坐在那里,笑看着他,但这一回,他少见地没有起身迎接舒令嘉回来,而是冲他眨了眨眼睛,一指舒令嘉的身后。   舒令嘉有些诧异,转过身去。   “师兄!!!”   “哇,师兄你赢了!!!”   “好棒啊,凌霄无敌,师兄万岁——!!!!”   “啊啊啊啊啊——!!!”   “师兄你成功了,你的伤好啦!!!!”   从刚才看见舒令嘉打败了林越开始,凌霄心宗和气宗两派的弟子们就激动的无以复加,满腔的兴奋简直不知道要怎么表达才好,好不容易忍到舒令嘉下了擂台,便都朝着他跑了过去。   他们将舒令嘉围在了中间,这一刻,没有人想起心宗与气宗的矛盾,也没有人觉得舒令嘉已经不能算作是凌霄弟子。   所有人只是觉得,一切实在是不可思议。   林越不光被战胜了,而且舒令嘉几次使出与他相似的凌霄剑法,那么不管金祈山是否承认,都已经证明了,归一派确实对凌霄派的剑法有所借鉴,这是毋容置疑的事实。   “师兄!师兄!我好高兴啊!”   肖凝儿蹦在最前面,扯住了舒令嘉的袖子,急切地问道:“我看你的灵力都可以与林越抗衡了,你的伤是不是好啦?你太厉害了!”   好几个较为年轻的心宗弟子仗着自己辈分小,也硬是挤到了舒令嘉舒令嘉身边,在喧闹中扬着嗓子冲他喊:“舒师兄,谢谢你给我们吴师兄出气!以后你有什么事,我们心宗弟子水里来火里去,一定不推辞!”   有个被挤到边上去的气宗弟子立刻道:“哈哈,终于承认你们心宗不如我们气宗了吧?既然如此就快点让地方,我也要和师兄说话!”   那名心宗弟子立刻喊回去:“我们是要报答舒师兄,有你什么事?想压我们一头,先打一架再说!”   喊完之后,大家都笑了起来。   这是自从凌霄派分裂之后,心宗和气宗之间的气氛头一次如此和谐,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应该谢谢林越的一连串挑衅。   舒令嘉被围在中间,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把嘴闭上,低下了头,将自己的衣袖一点点从肖凝儿手中扯回来。   他方才被这个人拽一下,那个人拍一把,衣服都乱了,本来想抵抗,但由于大家太过激动,舒令嘉也不能把所有的人都给打飞,难得有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舒令嘉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在,一转头看见一名弟子正在抹眼泪,便顺手在他头上推了一下,说道:“哭什么?”   “我太高兴了,师兄,这是喜极而泣。”   那名弟子带着哭腔道:“其实我以前一直以为你好不了了,我上山的时候第一招就是你教的,我知道师兄很爱剑……现在太好了……”   舒令嘉沉默了一下,咳了声说道:“哦。”   他捶了下对方的肩膀,顿了顿,又把手收回来,嫌弃地说:“别哭了,你的眼泪都把我的袖子弄脏了。”   那名弟子一边哽咽一边道:“可是师兄刚刚打完架,全身都很脏啊。”   舒令嘉:“……” 第43章 解语樱桃   下一场还有人要比试, 好不容易围着的人都散开了,舒令嘉这才得以从一片吵闹中脱身出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景非桐在旁边围观了半天热闹, 此时方才站起身来,抬起一只手臂抱了舒令嘉一下, 两人肩膀一撞, 景非桐在他后背上拍了拍,说道:“赢啦,恭喜。”   他很快就将舒令嘉放开了, 冲他笑了笑:“真好。”   舒令嘉看着景非桐,直到这时, 他心中那点微弱的,被同门们激发出来的喜悦仿佛才一下子落到了实处。   对方这种发自内心的欣悦,让舒令嘉想了想, 觉得好像真的是很好。   他离开门派, 只是不愿意被愤恨、憋闷和不平束缚,舒令嘉不想让自己日复一日地消磨心气, 在负面的情绪中变成一个颓丧的人。   但这也不代表他一朝下山, 就完全没有了对于凌霄派的感情。   经历过而快乐和温暖不是假的, 那个曾经长大的地方给了他遮蔽, 所以遇到需要的时候, 他也很高兴自己依旧有能力, 去保护这里。   而且,曾经的伤痛和疤痕正在慢慢痊愈, 从发现自己根基尽毁的痛苦,到重新拿起剑时的迷茫,再到总算闯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劫后余生, 把剑捡起来,还能当大侠。   打败林越,那5%的主角光环奖励也立刻被还了回来,这回舒令嘉已经可以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自己状态的好转。   他也笑着在景非桐的肩膀上杵了一拳,说道:“你不是很爱干净吗?我这一身的灰,又不嫌弃啦?”   景非桐怔了怔,然后失笑,给舒令嘉倒了杯水递过去,低声道:“可不是嘛,当时初见,是我有眼无珠,竟然还敢冲着我们舒公子摆架子,真是太不应该了。”   他想起当时两人见面的场景,此时自己的心境却已是天差地别,心中也有感怀,又在心里叹了口气,笑着说:“以后必不会如此了,还请舒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这一回吧。”   舒令嘉也忍不住笑了,接过杯子,故意端着脸道:“罢了,是你说的,下回不得再犯。”   其实景非桐还不知道他就是那只小狐狸呢,他不光摆架子,当初还摆了两回。   舒令嘉突然有点想看见景非桐知道自己是狐狸后的表情了。   他用了个清洁咒,身上又是干干净净的,喝了口水坐下来休息片刻,感到似乎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舒令嘉抬头一看,只见姜桡正向着这边走过来,冲他一笑。   “舒师兄,我也进入第三场比试了。”   他温文尔雅地说道:“还有一场,如果最后能够侥幸获胜,那么你我之间必有一战。我很期待。”   他说完之后,冲着舒令嘉行了一礼,离开了这一片比试场地。   舒令嘉挑了挑眉。   没错,他和姜桡之间必有一战,而且这几战看下来,很明显,如今的姜桡进境飞快,而且他甚至还隐藏了一些实力。   他甚至要比林越更加可拍,因为林越的狠辣摆在明面上,功夫也是一点点靠着他自己练出来,只是把路走的偏了,但姜桡的阴毒和底牌却都是未知的。   到现在,舒令嘉也没弄明白,自己的气运为何会跑到对方的身上去,但马上就会是他和姜桡第一次公平正式的正面对决了,也许,这一战过后,一切都能见个分晓。   所以,他也很期待。   舒令嘉和姜桡说话的时候,景非桐就在旁边听着,似笑非笑地打量了姜桡两眼,等到对方走了,他方才说道:“我觉得你那个师弟很奇怪。”   舒令嘉心头微动,问道:“你指哪一方面?”   “没有具体的哪方面,就是这个人很矛盾。”   景非桐道:“瞧着又精明又愚蠢,又怯懦又骄傲,没有灵气但天赋卓绝,然怀揣重宝,又似不知如何使用,宛若农夫窃玺,却也难登大雅之堂。”   舒令嘉一时无言,心道景非桐不愧身居高位多年,据说还是自幼就被碧落宫内定的殿主,此人心思之细腻,眼光之毒辣,实在绝了,最起码他目前为止还没见过能在这方面比得上对方的。   “但是……”景非桐话锋一转,“他这几日的每一战当中都是进步神速,不管是用了邪术还是受了高人指点,都不可小觑。我不担心你的实力,但这一点,你一定要小心些。”   舒令嘉笑了笑,说道:“知道,没事。”   他冲着景非桐勾了下手指,凑近他,低声说道:“我不妨告诉你,如果林越的弱点在于剑心蒙尘,那么姜桡此人最大的弱点就是——怕死,无论什么时候,他首先想的都是要把他自己保护好,这其实就很致命了。”   舒令嘉稍稍比景非桐矮了一点,两人这样肩并肩坐着,他附在景非桐的耳畔说话,呼吸轻轻打在景非桐的耳畔。   景非桐垂下目光,能看见的就是他鼻尖以下的位置。   舒令嘉不光五官精致,面部线条也极为优越,就像是用工笔精心描绘出来的一般,让人看一眼就像被蛊住一样,忍不住地要去反复端详。   他嘴唇略薄,无需涂抹便是丹朱之色,衬着白皙皮肤,看上去很艳,两边的唇角天生便有些微翘,若是平时里面无表情的样子还好,只要一开口说话,便天然带上了些许笑意。那小巧的下巴也毫无瑕疵,皮肤润泽的有些晶莹,简直是漂亮极了。   舒令嘉说着,顺手拿起旁边的杯子喝了口水,将嘴唇润湿之后抿了抿。   景非桐几乎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是觉得自己不能移开目光。   不知怎么的,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副画面来,依稀好像也是这样一个夏日,他同另一个人坐在庭院中的树荫下,一边休息一边吃樱桃。   桌子中间只放在一个碟子,两人各坐在一边的摇椅上,说着闲话,你一颗我一颗地伸手去拿。   他瞥见只剩下一颗了,不由含笑,伸手出去的动作便故意放缓,另一头的少年便成功把最后一颗拿起来,丢进了嘴里。   他咬破樱桃,有些得意地转过头来,冲着自己直笑,粉红色的汁水就染在朱唇贝齿上面,仿佛也带着柔软的香气。   景非桐也笑着站起身来,走到他身前,俯身用拇指擦去他唇角的汁水,然后低头吻了上去。   清甜的气息充斥在唇齿之间,令人沉迷。   舒令嘉喝过了水,将茶杯放在一边,说道:“我也是很要面子的,总之输给谁都行,输给他可不成。”   他见景非桐不说话,便碰了一下他的胳膊:“是不是?”   景非桐手中的杯子“啪”一下掉到了地上,他整个人如梦方醒,道:“啊,你说的是。”   舒令嘉:“……你怎么了?”   景非桐心里又是惊慌甜蜜,又是怅然若失。   他活了这么久,世间的种种风流见遍,却只是片叶不沾身,丝毫引不起半点兴趣,这样心乱的时刻却是少之又少,仿佛初识情字的青涩少年,欢喜、慌张、怜爱又不知所措。   景非桐匆匆站起身来,说道:“不,我只是突然想起还有件事要办,你先稍坐,我一会就回来。”   舒令嘉“喔”了一声,心道看来这事急的很,便说:“那你快去吧。”   景非桐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他快步地走着,山风和飞雪扑面,脸上的热意逐渐消退,心中的疑虑却越来越大。   为什么舒令嘉给他的感觉,和梦中那个少年如此相似?   毕竟在此之前的种种亲密之举,他还可以猜测自己跟那个少年之间会不会是师兄弟情谊深重,或者别有憾恨,才如此念念不忘,终成心魔。   但这一吻出来,他们的关系却已经不言而喻。   自己此生……可还会这样深、这样痛地去爱上另一个人?   如果他们两人之间真的有一段前缘,又会是在他们分别拜入凌霄派两宗之前吗?   可按照舒令嘉的年纪却对不上,景非桐也丝毫没有半点印象,这一切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   姜桡离开了斗剑的场地,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他好不容易才修补好了珠子,并且靠着这串珠子,再次稳胜了一场比试,可是舒令嘉居然又赢了林越!   姜桡心中暗恨。   舒令嘉的伤势,只怕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比姜桡更加清楚了。   按理说他的灵力完全无法汇集起来,即使剑术再出众,天赋再卓绝,也绝对不可能胜过林越。   但舒令嘉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又找到了疗伤之法,竟然能够将灵力发挥到那种程度。   看着他一天天的好起来,姜桡心里说不出的着急。   方才比赛的时候他甚至都想出手暗算,但是众目睽睽之下,两人打的太过激烈,姜桡没找到机会下手。   他找了片空地,见四下无人,连忙又掀开袖子看了看那串珠子,惊恐地发现,自己前几日刚刚修补好的裂缝再一次出现了。   而且这回,竟然是两颗!   想到上回花费气运修补珠子的后果,姜桡面对需要同时修补的两颗珠子,一时犹豫,喊道:“前辈?前辈?”   但这一回,他等了半天,却没有人回答自己,珠子里面的人好像又消失了。   姜桡吓了一跳,不敢再过多计较,连忙在两颗珠子上都滴了鲜血,将裂缝修补好。   他也没法子,若是平时,先拖上几天倒也没什么,但眼下正值试剑大会,后续还有大战,没有珠子的帮助可不行。   姜桡把裂缝修补好,再次喊道:“前辈?”   但令他惊慌的是,这一次居然也同样无人回答。   姜桡的心一下子就凉了,那一瞬间甚至觉得眼前有点发黑,身子晃了晃,连忙伸手在旁边的大树上一扶。   树干被他扶的一抖,正对着姜桡头顶的一截粗壮树枝立刻折断,照着他砸了下来。   姜桡连忙避开,从树洞中钻出一直刚刚睡醒的野猫,充满嫌弃地瞪了姜桡一眼,跑了。   姜桡:“……”   这就是消耗气运的代价!没了气运,就要倒霉!   但关键是,他气运也给了,珠子上的裂缝也没有了,为什么那位前辈依旧没有理他,难道又要像之前一样,一消失就是几年吗?那他接下来的比试怎么办?!   姜桡心慌意乱,正在这时,有个声音在旁边关切问道:“姜公子,你怎么了?”   姜桡回过头来,发现又是明绡。   这个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神出鬼没的,好像也没和青丘那边的狐族们在一起,却总是能碰上他。   姜桡有些警惕,退后两步,说道:“没事。明少主,您的身份尊贵,怎么总是一个在外面转呢?也不带几个随从,多不安全。”   明绡笑了笑,说道:“不瞒姜公子说,我这次不是同青丘一起来的,我也不喜欢剑。我的未婚妻子是心宗门人,这回有幸前来观摩,我是陪她来的,无聊的时候,也只能随便转一转。没想到又碰见了姜公子。”   他说着打量姜桡的神色,又道:“可是我看你满面黑气,似乎是霉运加身啊,这是怎么弄的?若不早点将这霉运消了,只怕你这一整天都要不好过了。”   姜桡本来对明绡十分警惕,不想跟他多说,可是对方的话又让他忍不住驻足,问道:“明少主知道应该怎么除掉霉运吗?”   明绡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除了那种天生就有大气运加身的人,人的气运本来就是随时都跟着你的行动而改变的嘛。”   他仿佛是顺口举了个例子:“你看,比如舒公子今日打败了林越,为凌霄两宗出气争光,那么他的气运必然就会变好。同样的道理,若是林越败在姜公子手里,那么姜公子身上纵使沾了天大的晦气,也该抵消了。”   姜桡听到这里,心中一动,忍不住便抬眼去看明绡。   他说道:“可是林越已经被舒师兄给打败了。”   明绡失笑道:“啊,我知道,我也只是以此举例罢了。总之,虽然不知道姜公子你的晦气是从哪里沾来的,但等着它自己消散可不大容易,还是主动做点什么的好。”   姜桡若有所思,说道:“我明白了,多谢明少主提点。”   明绡一笑,慢慢地说道:“你之前不也是帮了我的忙吗?不客气。”   明绡说了话之后就离开了,另一头,刚刚从场上离开的景非桐便恰好经过了这里。   也实在不怪大家一个两个都往这条路上来,实在是此地是离开试剑大会场地的必经之路,周围又清净,最适合内心不平静的人独自走一走。   景非桐原本被这一阵的梦境与幻觉搅得心乱,心魔一阵阵地翻搅,又被他压了下去,心中各种念头纷扰,反复思量着舒令嘉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对于周围的事情也没关心。   直到他信步走过一条小径,听见旁边的林子中传来一声巨响,这才稍稍分神。   林子中传出一声怒骂:“谁在这里贴了开山符又不用掉,留在这里坑人,疯了吗?!”   开山符乃是一种专门用来崩裂山石的符篆,价格不算太贵,在修真界使用的也很普遍。   听这个林子中人的意思,是不知道谁之前在那片林子中贴了开山符,结果被他不小心给引爆了,凄惨中招。   景非桐记性很好,听这个怒骂之人的声音,竟好像是刚刚不久之前才跟舒令嘉说过话的姜桡。   他身形一闪,人便已经瞬间移形换位,出现在了林中的一棵大树之后,向着姜桡出声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里树木倾倒,山石凌乱,地面上有个被开山符炸出来的大坑,姜桡正骂骂咧咧地从坑里面爬出来,气急败坏的样子与他平日里面的表现大相径庭。   景非桐眼睁睁地看着他从深坑里出来,向前走了两步,前方一棵摇摇欲坠的大树便向着姜桡的方向倒下。   姜桡连忙闪开,大树倒在地上,却震的旁边山上的一块巨石滚了下来,把姜桡给撞了出去。   景非桐:“……”   他有些理解姜桡为何如此暴躁了。   看着姜桡走出林子,前后也不过是几百步的距离,结果又是爆炸,又是碎石,又是倒下的大树,平地都能摔上两回再打个滚。   虽然很活该,但就连他这个旁观者也都实在是觉得这一路曲折坎坷,步步惊心,能活着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但是姜桡怎么会倒霉成这样?明明刚才他和舒令嘉说话的时候看起来还一切正常。   突然的实力提高,又突然的霉运缠身……   景非桐想了想,一路跟在姜桡后面,只见他去了南泽山北侧的一处谷地里。   那处谷地名叫流波谷,地势内凹狭窄,两边都是石壁挡着,又不通风,南泽山经年沉积的灵气都聚在了里面,置身其中,便如同水波脉脉流动在身侧,所以得名。   如今试剑大会举行,每天都会有不少的人受伤,因此南泽山特意在这里建了专门用于疗伤的静室,试剑大会的弟子都可以前来。   景非桐见姜桡进去之后,同负责看守的弟子打了个招呼,便找到一处天然形成的圆石,盘膝打坐。   他等了一会,也没发现对方再有其他举动。   景非桐他心中存了个疑问,暗自将此事记下,便不动声色地悄悄退出,折了回去。   他再次回到试剑大会的场地上时,发现这一日的比试都已经结束了,残阳如血,缓缓下沉,晚风拂过周围空荡荡的座椅。   已经被打的七零八落的擂台上面,有几个人正在清理着残渣碎剑,又重新将栏杆加固了一遍。   夕阳的光线给每个人的轮廓都镀上了一层橙红色,在这种日夜交替,人鬼难辨的时刻,一切突然都显得沧桑而渺小。   景非桐没有走过去,在场地边缘的山石后面站住了脚,两名宫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冲他行礼道:“主上。”   景非桐道:“起来吧,也在南泽山上盘桓多日了,可有发现?”   “是。”   其中一名宫卫低声说道:“属下们于昨日晚上成功潜入了南泽山的藏书阁第九层,在里面发现了一块有关此地秘境记载的羊皮,这是誊抄下来的内容,请主上过目。”   景非桐拿了过来,草草一扫,脸上露出些许若有所思的神色。   这南泽山,还当真是一片神异之地。   这里不光灵力充沛,气候特殊,出了几位飞升的大能,而且还是纵无心在青丘附近被人合力封印之后最终送往关押的地方。   而其具体位置,就在山顶秘洞的地下暗牢之中。   景非桐在三个月之前便收到试剑大会的邀请,让他前来一同参详各位弟子的剑意,这本是因着碧落宫的面子所进行的礼节性邀约,其实以他的地位,大可以置之不理。   而景非桐之所以答应,正是为了探查这处秘洞当中的秘密。   ——因为他的心魔,就是在上一回夺得试剑大会魁首,并且进入秘洞接受传承之后产生的。   如今值得怀疑的事情越来越多,看来这一回,说什么也得想办法再进去一趟了。   景非桐缓缓地将手中的羊皮卷起来,目光放空,望向远方逐渐下沉的夕阳,心中升起满腔迷思。   他隐约而模糊的记忆中,有檀香袅袅,书声朗朗,有亭台小院,曲池繁花,夏季树荫下的樱桃与冰湃清酒,冬日里劈啪作响的火炉里面埋了板栗。   院子里摆着檀木桌,哒哒的木鱼声响与经文催的人昏昏欲睡,但是他每回都要把腰挺得笔直,因为心里知道,有个人不爱念经只喜欢练剑的小子天天在后面的座位上,靠自己的遮挡埋头开小差。   仿佛是应该有那么一段不知忧愁的岁月的,连仅仅是几个记忆的片段,回想起来时都是满心喜悦与美好。   而现在,他一个人站在这里,天地渺渺,物是人非。   他有时,甚至会害怕去揭开往事的真相,如果美好之后没有惨烈,又怎会成了如今这般局面。   景非桐沉默了好一会,才说道:“过得几日,我要进去看看。”   他的下属道:“主上千金之躯,如何能够涉险?碧落宫还需要您来主持大局……”   说到此时,景非桐霍然抬眼。   那名下属立刻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当时便吓出一身冷汗,连忙跪下道:“主上恕罪,是属下僭越!”   景非桐倒没追究,淡淡道:“记清楚了,我只是碧落宫十殿主之一,若再胡言乱语,严惩不贷。”   连同那名下属,其他人也连忙行礼称是,景非桐便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第44章 燕飞尘幕   南泽山的景色之奇幻曼妙向来是出了名的, 便如此刻,细雪残花,夕阳西下, 长风浩荡拂过山头,便是处处缤纷。   景非桐在数月之前接到请帖的时候, 却只觉乏味, 对于他来说,便是再好的景致,见过一次便也平平, 更何况,每一次的试剑大会, 比的不光是剑,更是人心与欲望的沉浮喧嚣,看着只有厌烦。   但那时, 他还不知道自己会碰见舒令嘉, 这短短数日,过的竟是许久未曾有过的轻松, 要不是方才下属前来回报, 景非桐几乎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又是什么身份了。   他现在只想, 是不是要把自己在做的事情提前跟舒令嘉说个清楚。   南泽山山顶上的秘洞, 每二十年才有机会开启一次, 而且必须感应到足以打动先人神识的剑意才行。到如今,已经有百年没人进去过了。   景非桐这次来之前便已经打算好了, 不管这一次的试剑大会是谁胜出,秘洞又会不会开启,他也一定要进去。   作为百年之前最后一个进过秘洞的人, 要再以剑意破入,对他来说不是问题。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会跟舒令嘉有这份牵扯,也丝毫不需要去考虑其他人。   可如今不同。   这一次的试剑大会,舒令嘉夺魁的赢面已经非常大了,很有可能也会获取到进入秘洞的资格。   若是不告诉他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景非桐怕舒令嘉最后知道了,会误以为他刻意接近就是为了利用舒令嘉进入秘洞。可若是说了,又显得他事事算计,好像也很是心机深沉的样子。   景非桐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舒令嘉的院子外面,犹豫着转了几个圈才推门进去,结果发现舒令嘉不在。   他只好把多年难得出现一次的忐忑重新收回心里,又转身回了自己的住处。   他身边没留伺候的人,此时太阳已经下山,房间里面黑漆漆的,景非桐满腹心事,推门而入,便敏锐地感觉到了房中有个浅浅的呼吸声。   他的神色瞬间冷了下去。   那呼吸声是从床边的方向传来的,景非桐抬起手,一点苍白的灵光从他指尖悠悠绽放出来,将周围照亮。   只见一只毛茸茸的小白狐正栽在他的被褥间睡觉。   他这次没有蜷成一个球,而是四肢摊开趴在床上,把自己摊成了一个狐狸饼,后背一起一伏的,带着全身的小绒毛直晃悠,如果不仔细看,简直会被当成床上放着的一块毛毯。   这恐怕是今天最可爱的一个惊喜了。   狐狸显然听见了景非桐进来的声音,却一点也不害怕,反倒睁开一只眼睛瞄了他一眼,更加嚣张地在床上打了个滚,蹭到了内侧,大大咧咧地侧着身子继续睡觉。   景非桐不知道舒令嘉怎么又变成狐狸跑过来了,但看他这副懒洋洋的样子,猜测他今天跟林越打了那么一大场,肯定是累了。   他便坐在床边,轻轻伸出手去,摸了摸狐狸的小脑袋,又把他翻身的时候压在身下的大尾巴揪了出来,捋直了摆好。   舒令嘉觉得景非桐挺懂事。   他跟林越那一战消耗不小,虽然伤势已经得到了一些恢复,也扛不住这么造的,景非桐离开不久,舒令嘉也觉得自己好像快要变狐狸了。   这里最近人多眼杂,被人看到了也不好,于是不等试剑大会结束,舒令嘉也提前离场,变成狐狸之后就直接去找了景非桐。   结果他发现这家伙居然还没回来,就在房间里等他。   舒令嘉起初还保持着优雅,老老实实地蹲坐在椅子上等人,但他现在毕竟只是一只体力不支的小狐狸,后来困劲上来了,就忍不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一个不小心,他差点从椅子上张下去,这才清醒过来,发现景非桐居然还没有回来,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舒令嘉抖了抖毛,然后果断地决定不再委屈自己,纵身一跃,就跳到了景非桐的床上,一头扎进被子里狠狠地睡了一觉。   景非桐进门的时候,他还处于似醒非醒的朦胧状态,很懒得动弹,正打算歇一会再起来蹭蹭景非桐,没想到对方非但没有把他赶下床,还主动伸手给他捋毛。   舒令嘉觉得很满意,把脑袋在景非桐手心里蹭了蹭,耳朵尖划过他的掌心,有点痒。   景非桐笑了起来,见他喜欢,就慢慢给舒令嘉顺着毛,问道:“为什么不管我去哪里,都能碰见你啊?”   舒令嘉假装听不懂也不会说话,懒洋洋地躺着不理他。   林越的力气很大,他今天握剑的时候太过用力,右手到现在为止都很酸痛,就侧开头,把右爪搭在了景非桐的手里。   景非桐便给他捏爪子,说道:“唉,我有一件事,好为难啊,也不知道跟谁说,只能和你倾诉一下了。”   舒令嘉看了他一眼。   景非桐道:“我……我在三个月之前就接到试剑大会的请帖了,本来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不想来的。但是我发现我的心魔就是从南泽山秘洞出来之后产生的,总也无法根除,便想着,或许再进去一次,就能找到方法。”   他试探着说完之后,小心地观察着舒令嘉,试图从一张狐狸脸上看到些许表情出来。   景非桐早就发现,舒令嘉当狐狸的时候,大概会比人形状态稍微温柔上一点点。   他后来经过观察,才意识到舒令嘉这个人就是外冷内热,当人的时候做好事也不愿意被人看透心思,总得嘴硬几句,当了狐狸大概是不需要那么多顾虑,也就更容易露出内心柔软的一面。   他方才还担忧舒令嘉知道了自己前来的目的会多心,正好此时狐狸上门,便试探着提了几句。   事实证明多心的还是景非桐自己,舒令嘉听了之后,压根就没往什么利用接近的角度想。   他抬起头来看着景非桐,爪子在被子上扒拉两下,将中间扒出来一个窝,然后歪了下脑袋。   景非桐明白了,舒令嘉是在问他,那你有办法进去吗?   他忍不住笑了,说道:“应该有,看看吧。”   顿了顿,景非桐又道:“虽然秘洞已经有百年没有打开了,但这一次的试剑大会上,我很看好舒令嘉,他本身就天赋卓绝,又有坚韧之志,无论是夺魁还是开启秘洞,希望都非常大。”   舒令嘉很高冷地趴着,什么都没说,尾巴尖却不自觉地晃悠起来。   景非桐道:“不过那处秘洞里面十分诡异,我倒不知道如果能进去是好事还是坏事,若秘洞当真开启,我再提醒他吧。”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给舒令嘉捋毛和揉爪子,这无意中的动作已经让舒令嘉收获了不少的气运值,完全可以变回人形了。   之前的每一回都是达到了目的就跑,但现在两人熟悉起来,舒令嘉还觉得在景非桐这里蛮舒服,这个师兄说话好听,按摩到位,脾气也很不错,他便不太愿意动。   舒令嘉重新躺回去,只在床边占了一点点的地方,干脆继续睡了。   景非桐又把他扒拉回来一点,看着面前的一幕,突然觉得很玄幻。   居然允许一只狐狸躺在床上,这对于他来说,即便是在一个多月之前,都是不可想象的。   他给小狐狸盖上了一点被子,恍然惊觉,在这一段短短的时光当中,他的人生就如同一张被飞速染上了颜色的画纸。   曾经仅仅是用线条勾勒出来的苍白与失色,如今已经变成了带着露水的花,微风拂动的叶,月色下的横笛声,回廊前挂着的、带着微光的灯笼。   一切时光开始变得珍贵而热烈,而一旦人开始进入这种状态,便会害怕失去了。   这是以前他所回避的,又是现在他所珍惜的。   景非桐在舒令嘉身边躺下来,枕着自己的手臂,耳边似乎又出现一个声音,半带迷糊半带不耐烦地说:“师兄,你睡过去一点,天这么热,别总是挤着我。”   景非桐翻了个身,隔着被子把手轻轻搭在了狐狸尾巴的位置。   他本来就不想睡,只是见舒令嘉埋在被褥里待的舒服,就陪着他躺了一会,算是共同分享这份温馨。   结果躺到半夜,忽然听见外面一阵隐约的喧闹声。   景非桐坐起身来,侧耳倾听。   舒令嘉也醒了,竖起耳朵听了几句之后,忽然精神起来,一下子跳上窗台,抬爪就推开了窗子。   风里飘过来的声音中,他分明听见有一个人大声说道:“你说什么?林越当真死了?!”   另一人道:“千真万确,法术用了,灵丹也吃了,但都没救回来。眼下已经通知了归一派的人过去。”   舒令嘉十分诧异。   林越的死讯实在来的有些突然和不可思议,他跟舒令嘉的一战当中虽然惨败,但除了剑被劈开以及力气耗竭以外,实际上所受的伤不重,下了场便去疗养了,怎会说死就死?   再要听时,那片喧嚣声却已经渐行渐远,几个人不过路过,谈论着这件事也就回去自己的住处了。   舒令嘉转过头来,差点便跟景非桐说了话,看一眼爪子上的毛才意识到自己是只狐狸,又把到了嘴边的话收回去了。   景非桐也很意外,伸手将舒令嘉从窗台上抱下来,重新放到床上,低声道:“来人。”   不到片刻,便有一名宫卫出现在门口,跪地行礼。   景非桐道:“去看看外面的喧闹是怎么回事,前因后果打探清楚。”   “是。”   碧落宫的办事效率很高,不多时,那人便将一切的前因后果问了个明明白白,回来向景非桐禀报。   舒令嘉在一旁听着,原来林越之死,是他在聚幽谷中疗伤调息之时,由于心中情绪不平,灵息一时走差了道,霎时间走火入魔,心脉逆行,便就此一命呜呼。   舒令嘉听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林越虽然暴躁偏激,但好歹也是一代的剑术天才,加以时日,必成大能,竟然死的如此轻易,也实在令人叹息。   虽然人不是他杀的,但事情却也算是因他而起,这事一出,他跟归一派也算结了个不大不小的梁子。   舒令嘉发现自己到现在为止,得罪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他左右是债多了不愁,但林越之事,又让人心里觉得很替他不值,因此感觉有些复杂。   景非桐也是若有所思,低声道:“聚幽谷?”   他今天刚刚追着姜桡去了那里,一转身回来林越便死了,这事似乎有些巧合。   但聚幽谷中人来人往,在试剑大会期间一向杂乱,谁出现在那里都是很正常的事,再加上姜桡并没有杀害林越的必要,景非桐又觉得自己是多心了。   “知道了。”   他看了一眼舒令嘉,低声吩咐道:“还有一件事,最近把凌霄派姜桡盯紧些。”   ——姜桡也正站在那里,听着周围的人议论关于林越的死讯,有震惊感慨的,有惋惜的,也有幸灾乐祸的。   但大多数人心里都觉得以林越的性子,因为气怒交加而走火入魔也很正常,因此他听了半天,也没听到有人怀疑林越的死因有何问题。   姜桡稍微踏实了一些,挤到前面去张望了一会,试探着对身边一位陌生的修士说道:“这位道友,今天这件事实在是太突然了,叫人心里面真有点不安稳。不知道可有人通知了归一派么?”   他其实问了一句废话,那名陌生修士转头看了看姜桡,却很有耐心地说道:“放心吧,已经通知过了,相信用不了多久,归一派的道友们就会赶过来。”   姜桡提着的那口气总算是松了,顿了顿,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说道:“那就好。”   太好了。   他再试着跟周围几个人搭了话,甚至特意跑到一棵看上去歪斜倾倒的树下站了站,发现既没有人打骂自己,也没有树和石头什么的砸自己,顿时感到了十分的心满意足。   可见林越一死,他的亲和力已经完全恢复过来,周围的人重新开始对他释放欣赏与善意。   事实证明,这种方法是有用的,林越嚣张跋扈,又几次挑衅凌霄派,实际上已经相当于反面角色,所以舒令嘉打败他,就会增加气运值。   那么自己进一步杀了林越,自然也能跟着捡一捡便宜了。   这简直等于是为姜桡打开了一道新世界的大门,这样的话,其实他还可以去寻找到很多机会,将这段时间的损耗都给补回来。怎能让人不激动呢?   不过……这个方法是明绡教给他的。   姜桡也能感觉出来,明绡这人身上透着股说不出的邪门,他好端端的一名青丘少主,明明应该走到哪里都有一帮人随侍在侧,但为什么每回都是独自一人,神出鬼没,有意无意地与自己几次相遇?   还有,以明绡的身份,又是如何知道这个方法的?难道自己的一切奇遇跟青丘有关系吗?   姜桡旁敲侧击地对着青丘弟子打听了好几回,但这些人嘴紧的很,他一直没有得到清晰的答案。   现在姜桡甚至有些怀疑,明绡会不会跟易凛一样,也是剧情中安排给自己的追随者,因为十分欣赏自己,这才出手帮忙。   这倒也不是他过分自恋,而是身为书中主角,姜桡之前已经遇见过很多次这样无端被人示好的事情了,比如易凛就是其中之一。   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姜桡虽然做出这种猜测,心中还是存着几分对于明绡这个人的提防。   不过目前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在试剑大会上夺魁。   只有这样,师尊才能看到他的价值,他也才能进一步找到机会,彻底除掉舒令嘉这个威胁。   姜桡大事完成,便没有再继续留在聚幽谷中疗伤,快步离开了。   出了谷地,他见四下无人,便又低声道:“前辈?前辈?”   珠子光华黯淡,里面依旧没有声音应答。   这一次姜桡有了思路,他想或许是之前的损耗太大,自己的气运此时依旧不足,才会使得珠子的恢复也很缓慢。   好在他接下来的对手不算特别厉害,姜桡这几日也积攒了不少的战斗经验,应该不依靠珠子的帮助,就能对付他。   如果再能够赢下一场,说不定里面的前辈就会苏醒过来了。   姜桡这样想着,径直回了凌霄派气宗所住的那一片院子里。   他经过掌门院落的时候,听见门口不远的地方有着说话的声音,尚未来得及过去请安,何子濯的声音已经问道:“谁?”   姜桡连忙过去,行礼道:“师尊,还有蒋长老,是我。”   同何子濯说话的,是气宗目前辈分最高的长老,名叫蒋威,也算是姜桡这边的人,自从姜桡来到凌霄派之后,就一直对他欣赏有加。   何子濯点了点头,道:“你去哪了?”   姜桡道:“师尊,弟子方才去了聚幽谷休养。”   蒋威闻言便问道:“方才我仿佛听人说,聚幽谷那边是出了什么事?”   姜桡说了声“是”,便将林越的事情讲了一遍,何子濯和蒋威听了,对视一眼,都是若有所思。   蒋威道:“林越竟然就这样死了,不知道归一派是否会因此迁怒到凌霄?”   何子濯淡淡道:“归一派与凌霄派素来不和,迁怒又怎样,怕他不成?”   蒋威皱眉道:“但此事其实跟凌霄派并无关系。舒令嘉已经不在气宗了,偏生他惹下的事情还要算在气宗的头上,那帮新来的小辈也不懂事,总是围在一个反出门派的叛徒身边乱转,不成样子,是该好好约束了。”   何子濯道:“凌霄派又岂是令人欺负之辈?我先前只是想看心宗如何应对罢了,但林越随后又惹到了气宗头上,便算是令嘉不出手,我也不能饶他。蒋长老,你偏颇了。”   蒋威道:“我说的可不是这一件事。舒令嘉这孩子天赋出众,从小你就对他过于的重视和宠爱,我早就说过,他的个性倔强直率,又冲动无拘,放出去就要闯祸,如今可不是应了?”   “掌门,我认为你应该正式正式发一篇函文,与舒令嘉切断关系,并对修真界广而告之。以免他日后做了什么事情,连累凌霄。”   何子濯的神情晦暗不明,倒也把这话给听完了,然后才笑了一声,说道:“是,我记得你一向不喜欢令嘉。”   蒋威道:“他的脾气太不稳重……”   何子濯道:“确实,他的脾气都是我惯出来的,长老想必对我也不满已久了?”   蒋威一惊,连忙道:“我并无此意,掌门说的话,我身为门派长老,自然不会质疑。方才也不过是提出一个心中隐忧罢了。”   “那便好。蒋长老按照辈分,还是我的师伯,我对你的意见一向尊重,而如今你说了不会质疑,就不必多说。”   何子濯道:“既然舒令嘉争了光,人人都说是凌霄派调教出来的弟子了得,他做了什么事,凌霄派自然也担得起。既然是我的弟子,我没说过将他除名,他就永远都是凌霄的人。”   两人说话的时候,姜桡就垂手站在一边,一副恭谨的样子,仿佛根本没听到何子濯在说什么。   何子濯的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眼,又对蒋威微微颔首,道:“今日之事,便这样吧。”   他说罢之后,转身便走了。   姜桡同蒋威对视一眼,一起退出了何子濯的院子,这才都松了口气。   蒋威拍了拍姜桡的肩膀,说道:“你师尊啊,如今可是越来越听不进去旁人的话了,我本来是看他太过偏心舒令嘉,也想为你抱个不平,可惜,没说上话。”   姜桡低声提醒道:“太师伯,这里不好说这些的。舒师兄从小在师尊身边长大,我自然比不了。”   蒋威道:“你啊,就是太规矩守礼了,所以才会总是吃亏受气……好吧,那便不说就是。我可有些日子没单独见你了,你的境界最近倒是提升的很快啊。”   跟他单独相处的时候,姜桡的神情明显要放松很多,说道:“这些日子每天忙着练剑,这才没有抽出时间来拜会太师伯。唉,其实境界提升什么的,不过侥幸罢了,我的状态还不稳定,发挥时好时坏,对于明日的比试心里还没底呢。”   其实他是因为最近气运不断消耗,这才一直没敢来见蒋威,生怕自己这个门派中的铁杆支持者也因为他的霉运而转投另一方阵营,那姜桡可就亏大了。   现在林越一死,他的霉运尽去,再来见蒋威,果然对方对他的欣赏偏爱还是一如既往。 第45章 色身幻影   蒋威问姜桡:“你明日的对手是谁?若是能胜过他, 便能最终角逐前三了,我看遇见舒令嘉的可能性很大。”   姜桡吸了口气,说道:“不错。我明日要跟靖海派的余沧流比, 可惜,大概只有六成把握能赢。”   余沧流能比到第三轮, 自然是实力不弱的, 但人很老实,还是缺了点狠劲,其实还不如林越, 要是珠子在,那便是绝对的十成了。   蒋威“嗐”了一声, 倒是不以为意,说道:“说到这,正好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只是这几天老是看不见你的人影。”   他拿出一个乾坤袋递给姜桡, 姜桡接过来打开一看,只见里面装着不少十分珍贵的符篆, 还有两样法器, 都是难得的好东西, 有它们辅助, 要赢绝对不成问题。   他心中一喜, 感激地笑了起来, 行礼道:“多谢太师伯!”   蒋威道:“行啦,你跟我还用得着说这些?能赢了, 给咱们门派争光,岂不是比什么都重要。如果这次试剑大会让舒令嘉夺魁,你想想别人会说的多难听?”   姜桡微顿, 然后点了点头,低声道:“那确实。”   他已经听到过不少风言风语了,基本上都是感慨舒令嘉剑术超群,凌霄容不下他是莫大的损失,这些议论的语气怎么听都带着讥讽和幸灾乐祸。   可想而知,如果最后赢的人是舒令嘉,气宗确实会比较尴尬。作为前辈长老,蒋威自然对这种名声十分在意。   姜桡将乾坤袋收起来,说道:“太师伯,您放心,为了咱们门派,我一定全力以赴。”   “其实一两场输赢,也不要看的太重,对于你这样的年轻人来说,眼下不过是个起点罢了,日后的前程,还长着呢。”   蒋威感慨了一句,笑看着姜桡:“你应该知道,你师尊的身上有一个大劫吧?”   姜桡心中一跳,说道:“只无意中听说过一点,但是不太确切。”   蒋威道:“他那劫,要避过去并不容易,若是避不过去……唉,其实我们方才说的也是这件事,一旦出现意外,总得保证气宗能有一个做主的人啊。”   姜桡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隐约听出了蒋威的言下之意后,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   “这未来的掌门之位,原本按照各门各派的规矩,都应该是非首席弟子莫属,可惜咱们的情况有些特殊,你大师兄洛宵懦弱避世,身体不佳,怕是不能胜任了。”   蒋威道:“剩下的人中,舒令嘉生性叛逆,殷宸高傲自大,又是人皇出身,也无心于此。怎么想,都是你合适一点,可惜就是如今资历尚浅。”   姜桡道:“不,太师伯,我怎敢肖想……”   “跟太师伯还这样说,那可就见外了啊。你也不必有什么压力,但是这些事情你是应该知道的。”   蒋威笑了起来,带着些亲昵的责怪:“我只是要告诉你,在试剑大会上胜出并进入秘洞接受传承的重要性,这可是你日后能够继承那个位置的重要资本。你看景非桐,不也是夺魁之后回了碧落宫成为殿主的么?他如今的样子,你羡慕不羡慕?”   姜桡几乎没有跟景非桐说过话,但是对方的风姿仪态,以及那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感,令他见之难忘,羡慕不已,此时听到蒋威的话,也不由觉得心口发烫。   确实如此,虽然在凌霄派的生活已经比之前好了很多,但若他能有朝一日成为一派之主,登高凌绝,不再受任何其他人的管束,岂不是更好?   姜桡希望能让师尊对自己刮目相看,并有朝一日,能够亲手将那个位置传给他,证明他一定是比舒令嘉更加合适的人选。   姜桡眼神一闪,却不动声色,说道:“不管怎么样,我都很想要为门派争光,试剑大会一定会尽力而为,至于其他的,强求不来,那就随缘吧。”   蒋威知道姜桡心里还有顾忌,所以没把话说死,不过他一向欣赏稳重的人,反倒因此更加觉得对方沉得住气,便道:“便是如此,你将那些符篆拿去,明日好好比试便是,不论怎样,太师伯都会站在你这一边的。”   林越之死这件事一出,很显然对于各方来说都十分意想不到。第二日再去场上,归一派只有寥寥数人观战,个个都显得神情颓丧。   比试开始之前,大多数人都在谈论林越之死,只觉得此事发生的突然。   虽然之前林越的行为嚣张了一些,但随着人死,恶也就稍稍淡化。   其实若非遇到了舒令嘉,今天这第三场比试他也定能进入无疑,结果年轻人偏激暴躁,竟然就在疗伤的时候走火入魔,活活把自己给气死了,真是何苦来哉。   舒令嘉这回是第一场,他的对手见他就先怯了三分,再加上此时他的光环已经回来了两成,于剑道上又有新的顿悟,对于舒令嘉来说,已经可以赢得不太费力了。   他下场之后,才看了看归一派那边,也不禁眉头微蹙。   景非桐道:“林越之死与你无关,别自责。”   舒令嘉立刻收回目光,说道:“我没自责。”   景非桐不由悄悄笑了一下。   好在舒令嘉没注意到他的表情,说:“我就是觉得很奇怪,那一场是我跟林越比的,我心里很清楚,他受的伤根本就不重,或者说根本就没受什么伤,就算是走火入魔,也不该完全没有抵抗之力,怎么说死就死了呢?我想不明白。”   景非桐道:“你可知道林越走火入魔的具体过程?”   舒令嘉摇了摇头,道:“归一派那边把消息捂得很紧,现在关系闹的僵,也不大好问,我知道他走火入魔,还是昨晚在……”   他本来想说“昨晚在你那里听来的”,话到一半突然想起来,自己那时候是狐狸形态,硬生生把说到一半的话顿住了,胡乱道:“昨晚在外面随便听来的。”   景非桐只当什么都没听出来,点了点头道:“其实有件事我忽然想起来,好像忘了和你说,你知道林越的祖父林梁是从凌霄派去了归一派的,但应该尚且不知他就是杂念丛生剑剑谱的创作者吧?”   舒令嘉意外道:“什么?”   景非桐也是这事知道的久了,自然而然地便觉得舒令嘉也一定早就听说过,这时才想到这剑谱毕竟是心宗之物,其由来舒令嘉或许根本就不知道。   景非桐道:“是,所以我后来想,林越会不会是因为认出了你所使的剑术,这才不依不饶地想要和你一决高下,所以输给你对于他来说,打击想必也很大。”   舒令嘉皱着眉回想林越种种举动,一时没有说话。   他从未见过林梁,但是这些日子里对于杂念丛生剑多有参悟,让舒令嘉对于这位前辈也产生了尊敬之情,其中提出的种种修心炼道之法,更是让他领悟深刻,颇有种隔着数百年来心意相通之感。   如今听说林越竟然是他的后辈,而林越之死还跟自己有着扯不脱的关系,让舒令嘉不由觉得心情复杂。   过了一会,他说:“所以你觉得,林越会走火入魔而死很合理?”   景非桐道:“不,我只是提出了一种可能性,除此之外,我昨夜反复思量,还有另外一个猜测。”   舒令嘉“嗯”了一声,等着他说下去,景非桐却笑看着场上,说道:“你瞧,姜桡又赢了,但这一回,赢得没有前两回漂亮。”   舒令嘉跟着往场上一望,点了点头道:“他依靠符篆取胜,确实不太光彩。啧……这么多的宝贝,我跟你赌人头,肯定是蒋长老暗地里塞给他的。”   听他说“赌人头”,景非桐本来笑了,但又听到舒令嘉后面的话,他又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   舒令嘉说的这么笃定,可见气宗那个蒋长老平日里就很偏心姜桡。   姜桡这一次的对手并不算太强,但以目前的局势来看,他和舒令嘉到了最后,却应该是必有一战了,蒋长老却在这个时候给了姜桡那么多的宝贝,想要对付谁,显而易见。   对于景非桐来说,有人偏心舒令嘉,那是应该的,但若是有人亏待舒令嘉偏心别人,他心里就说不出的不痛快。   尤其是看到舒令嘉自己还知道的这么清楚。   景非桐稍一顿,笑着说:“饶了我吧,这个赌可不敢跟你打。不过你有没有觉得姜桡最近几次的胜利都很微妙?就好像他明明没有这个本事,但每回上场的时候,都能被强行提成胜者。”   舒令嘉点了点头:“你想说什么?”   景非桐道:“我昨天看见姜桡去了流波谷疗伤,当时林越应该也是在那里的。”   舒令嘉刚要问姜桡受了什么伤,景非桐已经又微笑着补充了一句:“而且你一定想不到,姜桡的伤是哪里来的。”   他说着,就把自己当时看到的情况完完整整地讲了一遍,包括姜桡如何掉进坑里,又被树和石头砸,几次平地摔。   舒令嘉脸上的神情十分古怪,想笑又硬生生给忍住了,说道:“他这么倒霉?”   景非桐点了点头:“是不是很奇怪?”   舒令嘉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的气运值。   他之前也想过,自己这样一点点将主角光环给夺回来,难道姜桡会毫无察觉吗?   但如果有他身上也发生了变化,会是怎样的变化?他察觉到了,又会如何做?   现在,舒令嘉觉得答案已经近了。   姜桡现在一会赢剑一会又倒霉,说明已经受到了很大的影响,而且无法保持稳定状态,那么他接下来的行动,一定会露出更大的破绽。   舒令嘉慢慢地说:“姜桡倒霉,林越死了,姜桡不倒霉了,今天又赢了一场比试。”   他说的这几句话看起来毫无关联,景非桐却意外地听懂了,说道:“姜桡是不是本身并非具有大才能大造化之人,但是找到了什么方法,扭转了自己的气运?杀林越就是方法之一?”   他说完之后,自己都忍不住摇了摇头,道:“太荒谬了吧。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舒令嘉看了景非桐一眼,说道:“如果我说我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景非桐怔了怔。   他自己生来便是天之骄子,事事平顺,论出身相貌才智都是一等一的,所以其实颇有些世家子弟惯有的矜傲,对于这种气运能被人为操控之事视作荒谬。   但他从舒令嘉的语气中听到了少有的认真。   于是景非桐在仔细想了想,同样认真地回答他:“其实我确实是未曾听闻过的,但你这样说了,必然不是虚言,我信。”   听到景非桐的回答,舒令嘉竟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想,即便是听上去再荒诞的事情,这个世上还是有人愿意听他好好讲一讲的。   舒令嘉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微笑道:“算了,我随便一问,你信就好,不过其实我也没有证据,等我跟他打的时候,你可以观察一下。”   景非桐含笑点头。   舒令嘉说着,手指轻轻在桌上一扣,转头问景非桐道:“哎,那你又信不信我会赢?”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盛着清澈的笑意,等待着自己回答,竟和小狐狸蹲坐在桌上,仰头求一个摸摸的神情毫无差别。   你根本就无法说出任何一句会讨他不喜欢,或者违逆他心意的话来。   景非桐道:“当然信了,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你是最厉害的。”   舒令嘉笑道:“嗯……那我提前邀请你,如果我赢了,而且能进入山顶秘洞,你愿不愿意跟我再进去一回?”   景非桐一怔:“嗯?”   舒令嘉道:“你不是百年之前去过一趟么。我想着要是我真能进去,有个人带路也方便些,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景非桐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舒令嘉是昨晚听见他说了想进秘洞,才故意这个时候邀请他的。   但事实上,景非桐对着小狐狸说想去,正是怕舒令嘉怀疑他因为想进入秘洞才接近自己而产生误会,所以想试探一下对方的态度,当时看狐狸没当回事,景非桐也就放心了。   可舒令嘉却把这件事记住了,而且怕他为难,于是主动邀请他同行。   他看上去满身都是锋芒,但认定了谁的时候,又待人毫无怀疑和保留,哪怕不久之前,才受到过背叛和伤害。   就像一只不长记性的小狐狸,蹲在路边瞪着眼睛,努力装出很凶猛的样子,但被人顺两下毛就拐跑了。   如果发现主人有了别的狐狸,它会头也不回地离开,闯进外面的风雨里。   可是遇到下一个给它顺毛的人,它又会再一次坦诚地翻过身来,冲着你露出柔软的小肚皮。   景非桐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之前太过于冷漠了,所以最近精神一放松,就会变得过于多愁善感,他想着这只小狐狸,竟然觉得嗓子梗了一下,低着头微微一笑道:“好啊。”   景非桐说完之后,又抬起头来看着舒令嘉:“其实我这次来南泽山也正是为了这件事。上回试剑大会之后进入秘洞内,接受了先辈传承,对于境界提升确实很有益处,但我却因之产生了心魔。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就想再次进去一探究竟。”   舒令嘉当狐狸的时候已经听过一遍了,顿了顿,装出了一个有些惊讶的表情,问道:“那你心魔的根源到底在何处,这么多年可找到了吗?”   景非桐凝视着他,说道:“可能……快了吧。”   他说道:“我如果说让你别去,你肯定不愿意,但我还是要提醒你,那个地方真的很诡异,若是你当真有机会进去,一定要斟酌清楚。”   舒令嘉不在意地道:“要是害怕遇到危险,就算躺在床上,房子还有可能塌下来了呢,没事。再说了,不是还有你跟我一起吗?”   眼下已经到了试剑大会的第三轮,人数经过几轮筛选,剩下的已经不多了,因此结束的也很快。   最终剩下来的四个人,除了舒令嘉和姜桡之外,还有一名腾龙岛的散修,名叫唐冠,另外一个则是位女子,来自魅音派,名叫谢晓婉。   他们四个人当中将再次决出前三以及魁首,第二三名虽然不能进入秘洞,却可以接受南泽二老的亲自指点,并且在此地挑选一件法器,也是非常丰厚的奖励了。   这一回抽签之后,舒令嘉的对手是唐冠,而姜桡倒是跟魅音派的人遇上了。   几个人抽过了签之后,各自回去休整,等待最终的几场比试。   谢晓婉头上编了数十个小辫子,身穿一条金丝长裙,相貌亦是高鼻深目,颇具异域风情。   她看了看手中的签,风情万种地冲着姜桡抛了个媚眼,笑着说道:“小弟弟,方才你的几场比试,姐姐都已经看过了,还挺不错的。可是要小心哦,跟我打,什么法器呀、符篆呀,可都没那么好用了。”   还是多亏了舒令嘉之前的那一场,让姜桡在围观的时候,早就充分意识到了魅音族的厉害。   他们擅长以舞姿和剑鸣制造干扰,又能够利用幻影进攻,法器和符篆的作用在遇到这些东西的时候,确实会大打折扣。   姜桡自然不能露怯,也冲着谢晓婉回了一个笑容,说道:“多谢提醒。”   这时,却听有人在他的脑海中说道:“魅音派还是一样,搔首弄姿,尽是玩些花里胡哨的把戏。”   姜桡又惊又喜:“前辈,您醒了?”   珠子冷哼一声,那道声音总算再一次出现了:“都怪你行动太慢,连到了手的东西都守不住,这串珠子才会一再遭到损坏!这回算是侥幸,你在当时及时用血把裂缝给修补好了,在接下来的两场比试中表现的也还可以,我才能恢复意识。”   “但我也要把丑话说到前头,若是还有下回,你这个蠢货就等着我彻底消失,然后你也被打回原形去砍柴吧!”   姜桡有些不快:“我当然相信对于这件事,前辈和我焦急的心情是一样的。我这次为了救你,可是付出了很大代价,不光霉运缠身,还动手杀了一个厉害人物,可以算是很有诚意了吧?”   珠子道:“但这些都不是根本的解决之道。”   姜桡道:“不错,咱们必须全力以赴,只有除去舒令嘉,才能消除所有隐患,所以希望接下来前辈能够全力帮助我。”   听到姜桡这样说,珠子却一时沉默了,过了片刻才说道:“裂缝虽然修补上了,但已经有两颗珠子都褪色了,我这一回力量恢复的还不是很彻底,只能协助你一部分。”   姜桡一听就有些慌了:“什么?”   珠子道:“喊什么?看你那点胆子。之前没有我,你不是也赢过一场了吗?不然我也不会醒过来。”   姜桡道:“那是因为有人提点我,我杀了一个人借运。”   他说着便将林越的事讲了一遍,连带着之前明绡说的那些话也都一五一十说了。希望珠子能够从中得到启示,再找到一些其他的方法来帮助自己。   珠子听过了之后,果然陷入沉思,喃喃道:“竟然还有这样的办法,不错,不错,我之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这提点你的人是什么身份,怎会对此事的了解如此深刻?”   姜桡道:“我跟他不熟,只知道他是青丘少主。”   珠子道:“那可奇了。他可有过什么死而复生的经历?”   姜桡一愣,说道:“好像还真有。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魂魄离体的状态,但后来似乎是心宗的周掌门又把他给救活了。”   他问珠子:“死而复生的经历,跟了解如何增加气运有关系吗?”   珠子含含糊糊地说:“那当然了,生与死也是一种运气所在,知道这些也是很正常的。我之前倒是未想过这样快捷的方法,要是这样的话,那我的恢复也有希望了。”   之前舒令嘉和魅音族那一战姜桡还记忆犹新,而谢晓婉能进入前四,可见功力更胜之前败在舒令嘉手下的方廷,如果没有珠子的协助,他完全没有胜利把握。   听到总算有了法子,姜桡也很惊喜,连忙道:“那需要我做什么?”   珠子呵呵笑了两声,说道:“我看……给你符篆和法器那名蒋长老,有些居心不良啊。”   姜桡没理解他的意思:“没有啊,他一直对我很好,那些东西也是真心实意给的。”   珠子阴阳怪气:“对你好,不代表他是个好人。按照常理分析,蒋长老这是对你的师尊起了异心,想要扶持你上位。你的师尊带你回凌霄派,对你有再造之恩,他却暗地里拉拢你搞这些小动作……”   “你觉得你应该怎么做,才是最值得别人敬佩的?” 第46章 青鸾有翼   珠子的话意味深长, 姜桡总算是听明白了,心中一惊,立刻说道:“你……让我去害蒋长老?那不行!整个门派中现在就是他对我最为回护了。”   珠子不耐烦地道:“又没让你杀他, 说白了,跟对待林越的道理一样, 舒令嘉没有害死他, 仅仅是打败了他,不是就把你身上的气运又给抢回去了一些吗?”   “你只要打击蒋威,证明了你的立场, 无论用什么手段都是可以的。”   姜桡低头沉思,十分难以委决。   一开始他被何子濯领上山, 对于师尊又是崇拜又是依恋,何子濯在他心中的地位自然是最重要的,但自从一点点发现了对方对于舒令嘉的重视之后, 姜桡也寒了心。   目前, 他最大的渴望,就是出人头地, 并让何子濯亲眼见证舒令嘉被自己彻底打败的样子, 让他明白究竟谁才是他应该重视疼爱的弟子。   而蒋威……姜桡对他的感情虽然没有那么深厚, 但这毕竟是从头到尾都在积极支持他的长辈, 和林越可不一样。   要下手, 也未免显得他太没有人性了。   珠子冷冷地说道:“怎么, 不忍心?还觉得人家对你挺好的呢?我实话告诉你吧,他们现在对你好, 是你因为你从舒令嘉身上抢了气运,你才是这个世界上的气运之子,能够得到别人的欣赏。你以为没了这些, 你算什么东西?蒋威还会继续对你另眼相待吗?”   这句话直接戳在了姜桡的心上,打破了他所有自以为是的假象。   不错,目前这个风光无限的他,并不是真正的他,一切都是他从别人的身上窃取而来的,裹在身上之后,就成了一层粉饰的伪装。   没有人会欣赏真正的姜桡吧。   所以,他从来就不敢揭下这层面具,不敢在别人面前展现自己,只有死死将从舒令嘉那里得来的光环抓住,才能守住现有的一切。   姜桡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那要不然就这样,我这里有一种绝命毒,一共有红绿两颗药丸,入水即化,无色无味。吃了红丸之后会身虚体弱,全身乏力,吃了绿丸之后毒性运行加剧,才会毙命。我先把红丸给蒋威吃,也算是有了打算置他于死地的行为,如果后续能除掉舒令嘉,便用不着再第二次下毒了,红丸中的毒性过上几年就会自己散个干净。”   珠子道:“呵,真是婆婆妈妈的,还弄得这么复杂,总之你随意吧。但是一定要快,你的下一场比试可不远了吧。”   姜桡道:“我知道。”   事不宜迟,他立刻去找蒋威,结果听说对方在掌门那里。   下毒这种事,当然是人越少越容易得手,姜桡一听,虽然着急,也还是说道:“那就算了。你去找机会悄悄告诉蒋长老一声,就说……我有事想跟他说,去他房里等他,请他如果可以的话,早些出来。”   那名小道童说道:“姜师叔,这回怕是不太好传话了,舒……”   他顿了顿,还是没有改口:“舒师伯也在里面呢。”   姜桡道:“舒师兄,他来做什么?”   小道童道:“不太清楚,但仿佛是被掌门给叫过来的,说是决战在即,叙一叙话。”   姜桡顿了顿,迅速做出决定,从他手中接过放着茶杯的托盘,说道:“你下去吧,我进去看看。”   小道童犹豫了一下,把东西给了姜桡,姜桡便进了何子濯的院子。   只见前厅中坐着三个人,正是舒令嘉、蒋威和何子濯,除了何子濯常年都是神情淡漠之外,另外两人的表情都不太好看,仿佛刚刚发生过争执。   见到姜桡进去,何子濯道:“你怎么来了?”   姜桡道:“方才在外面碰见青轸不小心崴了脚,弟子便替他将这茶盏端进来。”   他规规矩矩,目不斜视,说着分别给三个人上了茶,然后便退了出去。   何子濯在里面,姜桡不敢停留,也不敢在近处偷听,但他实在很好奇这两人把舒令嘉给叫过来会说些什么,离开的时候转过回廊,迅速在廊柱下贴了一张符纸,观察房间中的动静。   这距离有一些远,但再近一定会被发现。幸好姜桡的时机选的还不错,三个人都不太有心情搭理他,也没有在意他的举动。   蒋威显然刚刚经过一番长篇大论,脸上还有些发红,端起茶水一饮而尽。   他又冲着舒令嘉说道:“你想想我刚才的话,再想想你那些忤逆的行径,难道不该被训斥吗?自己从小长大的门派,被人议论取笑,你面上有光还是怎么样?长辈说几句就闹脾气!”   舒令嘉一声也没吭,拿起茶杯来低头喝水,借着这个动作自己翻了个白眼。   蒋威没看见,将茶盏重重往桌上一放,顿了顿,又缓和了语气道:“你这个年纪,就是气盛,索性也没有什么大的过犯,何至于弄得自己无门无派,落到这样的境地?”   舒令嘉有些惊讶,这才总算有了反应,说道:“我没有理解错吧。蒋长老您的意思,还是希望我能够留在门派当中了?我还以为您一直看我不顺眼呢。”   蒋威面上有些尴尬,眼见着似要发怒,顿了顿,却竟然奇迹般地把怒容收了回去。   他道:“你多心了。我只是为了凌霄派,你是凌霄派精心培养出来的弟子,理当为门派做出贡献。看看归一派,再看看心宗,我们已经不能再继续分裂下去了。”   他不情不愿地说:“我确实担忧你的性子,但你师尊也屡番回护于你,我还能说什么?只要你承认自己的错误,就……往事既往不咎。”   舒令嘉还没表示什么,姜桡在自己的房间中,隐约通过术法听到了这句话,却是全身一震。   这句“往事既往不咎”,蒋威说的很含糊,却像是某种诱导性的暗示,几乎和那一天他跟自己提及掌门之位是一样的语气。   “既往不咎”,是什么意思?一切都像没发生过一样?   现在看在凌霄派众人眼中的,便是舒令嘉的功力正在逐渐恢复,他已经不再是两年前那个“废人”,所以如果他愿意回到凌霄派,所有的待遇也会和从前一样。   甚至更胜从前。   那么鸣剑峰会不会还要归还到舒令嘉手里掌管?自己连目前所住的都是他曾经的院子。   这些人嘴上说得好听,其实还是惦记着舒令嘉的本事。   殷宸的水平惯来很稳,这一次也是屡战屡胜,未遇敌手,原本赢面很大,可惜就在前几日刚刚传来消息,他国中有难。   殷宸虽然已经不算红尘中人,但毕竟出身皇族,如今的皇上是他嫡亲兄长的后人,殷宸也做不到置之不理,提前弃赛回去探看,此时已经离山。   而对于蒋威等人来说,无论如何也想让这次试剑大会的魁首落在凌霄派,才会在此时拉拢舒令嘉。   可想而知,如果这回舒令嘉真的赢了,就算不提那光环会不会被他给夺回去,自己也将无立足之地。   姜桡心脏狂跳,恨不得冲出去捂住嘴让舒令嘉别答应,悬着心继续听了下去。   舒令嘉却很干脆地说道:“我没错。”   他这硬邦邦的三个字把蒋威气了个够呛:“你——”   舒令嘉根本不想转圜,说的明明白白:“我没错,禁地不是我闯的,离开门派是因为你们处事不公,既然你们不愿意承认自己之过,就别来说我忤逆。世间有公理,不是这两个字就能压下去。”   他说罢之后,站起身来,又冷冷说道:“当初我功力尽废,走的时候并没有有人拦着,本来也不是私逃,如今我既然出了门派,也不可能回去。长老与其这么费心,不如多培养一些其他的优秀弟子吧!”   何子濯从头到尾都没开口,也不知道在思量什么。   舒令嘉这番话说完了,蒋威可能也已经被气晕,整个房间中只能听见他呼呼喘气的声音,却不闻有人回答。   舒令嘉冲着两人行了后辈礼,说道:“我走了。”   姜桡听到这里,才算松了口气,但心情却颇为复杂。   对于他来说这么看重的东西,舒令嘉却毫不在意的一次又一次地推开,姜桡有时候觉得完全无法理解,因为他这样半点好处都得不到。   明明只是低个头的事,就可以要什么有什么了,但舒令嘉偏要在一些小事上斤斤计较,真是矫情。   不过自然,他这样对自己来说,还是很有好处的。   这时,何子濯却站起身来,道:“令嘉,你等一等,师尊很久没跟你说话了。”   之前蒋威连训斥带诱导,舒令嘉也没给半分面子,可此时何子濯的一句话,却让他的脚步不由得停下,怎么也迈不出去了。   他们师徒之间,真的是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如果今天自己离开,以后也会更加渐行渐远,也不知道还能有几次机会。   舒令嘉想起景非桐说过何子濯身上的劫。   何子濯向着舒令嘉走过去,舒令嘉抿了下唇没动。   快到门前的时候,何子濯目光向着外面一扫,姜桡立刻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心中一惊,连忙中断术法,让自己的符咒化作一抹青烟。   好在这时。蒋威在一旁怒气冲冲地说:“好,你们师徒叙旧,我走就是!”   他说着站起身来,却忽然觉得全身乏力,身体晃了一下,差点坐倒在地。   舒令嘉一怔,也没想到能把老头气成这样,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何子濯却比他更快,身形一转,已经出现在蒋威身侧,将他扶住,说道:“蒋长老,你年纪大了,也不要总是动怒,既然累了,我便让人扶你回去歇歇。”   趁着这个机会,姜桡符咒上的青烟也散了个干干净净,没有让何子濯发现,自然,他也无法再听见两人接下来的对话了。   不过也已经没有那个必要。   就连蒋威这个平日里对舒令嘉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人都想要让他回到门派,可想而知,素来疼爱舒令嘉的何子濯又会是什么态度。   而反观他姜桡自己,在这些人眼里从来都算不得一个什么东西。   珠子幸灾乐祸地说道:“看吧,我说什么来着?到了现在,你还要因为蒋威对你的那点看重而感到不忍心吗?”   姜桡定了定神,冷冷道:“我并非对他不忍心,只是怕自己良心不安罢了,如今看来,确实是我想多了。况且,我不是都按照你说的去做了吗?”   他拿起了自己的剑,走到院子里:“既然还有恶战等在后面,我也该好好练一练功了。如今毒已下成,你得到力量,也该尽全力地帮助我了吧。”   珠子里的人呵呵笑了起来,说道:“只要你有这份心,又有什么不成的?”   房间里只剩下了师徒二人,何子濯走到舒令嘉身边,说道:“就知道顶嘴,把蒋长老都气坏了吧?”   舒令嘉道:“师尊,您让我留下做什么?”   何子濯抬起手来,舒令嘉下意识地微微偏了下头,却没躲开,但何子濯并不是要打他,而是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他轻声感叹:“你个子也要跟师尊差不多高了,刚上山的时候,还是那么小的一只狐狸呢。”   舒令嘉本来还想保持之前冷酷无情的态度,他已经打算好了,下一句要说“如果没有重要的事,那我就走了”,但听到何子濯的话,那字眼到了嘴边,却艰涩得怎么都吐不出来。   何子濯道:“自从你下山之后,我想了很多,这两年你受了伤,一直在闭关静养,是我疏忽你了,把姜桡接上了山,也对你关心不够。”   “你走了之后,我一直在想,如果你回来,要和你说点什么,也不知道是应该叫你别在意他,还是告诉你,师尊并没有不记挂着你。”   “但是你这孩子,一出去就当真不肯回来了……”   何子濯走到窗前,把窗子推开,看着外面说道:“所以我就老是琢磨你小时候的事。那时候你还不会化人形,不愿让别人碰你的毛,说你可爱,便天天在我的院子里住着,才没其他人敢随便进来。我每次回来,你总是在那从杜鹃花旁边的石阶上等我。”   舒令嘉也记得这些,那也是因为他总是憋在一处无聊,但何子濯每次回来,都会给他带些有趣的玩意,或者拿一些小法术逗他玩,弄得舒令嘉十分期待。   所以每次何子濯出去之后,他都会算着时间,眼巴巴地在门口的台阶上等着对方,才会装出一副不是很在意,只是想晒晒太阳的样子,懒懒趴下,等着何子濯将自己抱起来。   对于一只小狐狸来说,那也是每天最幸福的时光。   这些感情是一日日积累起来,也是一日日都在变得更加深厚的。   舒令嘉深吸了口气,说道:“师尊,您现在说这些……都是已经过去的事了。”   何子濯道:“确实是过去了,我也没机会跟别人说这些。凌霄派上下那么多的弟子,就属你性子最倔,还这么会记仇。你就真的这么在意姜桡?”   舒令嘉之前一直半垂着眼,不与何子濯的目光对视,直到这时,才忽然抬眸,看着他问道:“难道师尊就不在意他吗?如果您不在意,那么收他为徒,又对他百般回护,目的是什么?”   何子濯的眉峰慢慢挑了起来,道:“为什么要这样问呢?”   他这句话的语气有些阴冷,与方才跟舒令嘉回忆往事时的口吻有些微妙的不同。   舒令嘉反倒笑了笑:“其实我刚受伤的那段日子昏昏醒醒,倒也不是全然感应不到外界的动静。我依稀有些印象,姜桡刚刚来到门派的时候,您过来查看我的病情,曾经与风纹提过,说姜桡乃是难得一见的气运之子,若悉心培养,可至大圆满命格。我应该没有听错吧?”   何子濯道:“确实,那又如何?”   舒令嘉闭了闭眼睛:“是啊,那又如何?当时我并未多想,但后来师尊的种种举动,却又让我不得不有所思量。”   “您对他纵容又冷淡,在意又不关切,若是真的为他着想,也并不该让我回去。师尊,我听说……您的身上有纵无心种下的一劫。那么,你想怎样化解这道劫呢?”   何子濯道:“你听谁说的?”   舒令嘉微微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何子濯笑了,说道:“你的话没说完,怎么不敢往下说了?你是要问我,收姜桡为徒,是不是想利用他挡下此劫?那我告诉你,你说的不错。”   舒令嘉一震。   何子濯道:“因为这一劫是纵无心预言凌霄派必定会毁在我的手中,唯有大圆满命格才有可能转凶为吉,化消掉这一劫难。这倒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你想知道,早就应该直接问我。”   可姜桡的命格,明明应该是他的。   舒令嘉道:“我不是大圆满命格吗?”   何子濯微诧,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当然不是。虽然生来气运加身,但命线中途折损,怎样也跟圆满扯不上关系。”   舒令嘉一开始倒确实是想的偏了,他本来以为何子濯起初带自己回门派,是想利用自己挡劫,发现他的命格被姜桡夺走之后,才把人选换成了姜桡。   他是鼓起勇气才把这些话说出来的,但何子濯的答案跟舒令嘉想象的也不太一样,倒是让他有些意外,一时默然。   如果真的如何子濯所说,那么也就是说姜桡得到了他的气运,才能最终挽救门派。   他如今想把属于自己的气运夺回来,会不会反倒置门派和师尊于险地?   那该怎么做?把已经拿回来的主角光环退给姜桡?   【!请宿主保持理智,细心甄别,姜桡无论有没有主角光环,都是假冒伪劣的气运之子,不可能最终拯救门派!】   舒令嘉回神,跟系统说:“你不用慌,师尊的话我也没有都信。”   师徒相处这么多年,感情深厚,也了解彼此的性格,何子濯知道舒令嘉吃软不吃硬,舒令嘉却也知道,自己的师尊并不是一个心肠柔软,会无奈感怀的人。   他要走一步棋,最起码都要提前想通了四五条的路,有些动情,真假掺半。   何子濯叹息道:“令嘉,你脑子里面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你觉得我之前对你的好都是为了利用你,等你没用了就扔?臭小子,真没良心。”   他拍了拍舒令嘉的头,说道:“你师尊并未事事都在算计之内,我也有无能为力,没有把握的时候。纵无心那劫的事我本来不想跟你们这些小辈说,生怕无端引起门派动荡,没想到你自己倒是先知道了。”   他收回手,淡淡地说:“不过姜桡这步棋已经废了。这些日子我看下来,此子心术不正,亦无敏慧之气,蒋长老还一心想扶植他,还以为我不知道,真是想的偏了。其实无论他在这次试剑大会上是输是赢,都难堪大任。”   “令嘉,话至此处……”何子濯问道,“你就不能回到我身边吗?”   舒令嘉低声道:“……不能。”   何子濯:“……”   舒令嘉道:“师尊,您知道一个人一夕之间被所有人背叛,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吗?”   “两年。”   他半仰起头:“我从昏迷中醒来,身边所有的人都仿佛像是在短短数日之内被人夺舍了一样,变得陌生而冷淡。我有时候甚至觉得那些都像是一场幻觉,或者一个噩梦。我闭关静养,其实不过是不愿意看到他们,但又抱着一丝希望,或许有一天,梦会醒来。那段日子,简直比半生还要漫长。”   想一想那是个曾经被当做家一样的地方,可是某天之后,你的一切突然都失去了,被另外一个人据为己有,所有的家人都莫名其妙地围着他转,而对你如同陌生人。   那种感觉,那种神情,舒令嘉到现在回忆起来,还觉得毛骨悚然。   直到他被绑定系统,知道了姜桡的身份。   那一日下山,人人都觉得他是因为被冤枉顶罪,心中不忿,所以赌气,但其实不是的,他已经忍耐的够久,想的够清楚。   舒令嘉道:“师尊,您知道我的性子,半点也含糊不得,真心就是真心,掺了半点别的东西,也不真了。我做不到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甚至每天待在山上,我就总是忍不住回想那些事情,久而久之,我心中的不甘和恨意,反倒会将我对门派的眷恋挤没,我不想变成那样。”   何子濯的呼吸猛地一滞,他确实没有想到,原来舒令嘉会是这样想的。或者说,他没想到姜桡来到门派中这件事对于舒令嘉来说,竟是这样的严重。   这让何子濯定了定神,才深深地看向面前的徒弟。   舒令嘉的眼眸一直清亮而漆黑,生的极为漂亮,宛如三月里的桃花涧,凛冽清滟,一言一笑蕴满少年意气,而今再看,虽然纯澈依旧,却已如十月寒潭,清冷而萧肃。   何子濯怔住了。   舒令嘉摇了摇头,将脸半仰起来,望着高处房梁上的雕纹,说道:“师尊。”   他深吸了一口气:“您就让我走吧。弟子是被您抚养长大的,虽然不在门派中了,也可以为师尊尽孝,等到试剑大会结束了,我就想办法去找纵无心,去找解开劫数的方法,当年狐族族长明绮经历了情劫都能醒过来,师尊也一定会没事的。”   舒令嘉说完了,转过身快步走出了房门,他的衣袂随着脚步而扬起,外面的风一下子顺着敞开的房门闯了进来。 第47章 清迥明心   何子濯看着舒令嘉的背影, 没有叫住他。   他一向知道舒令嘉对自己这个师尊的在意,也明白他的心软,因而当初舒令嘉离开门派, 何子濯没有特别当回事。   甚至就在方才,他也笃定地认为, 自己说了那番话, 舒令嘉便一定无法再拒绝。   可他直到此刻才突然意识到,舒令嘉离开的决心有多重,他真的是一走就打定了主意没想再回来。   但即便如此, 听到自己要历劫的事情,他终究还是不能做到无动于衷, 方才舒令嘉主动提出要去找纵无心,便是依旧将这件事揽到了身上。   这孩子,真是又倔强又心软。   时至今日, 多方生变, 或许还有许多安排,需要重新去思量一番。   何子濯一拂袖, 房门便在他的眼前“啪”一声关上了。   今夜的风很紧, 连着夏季不停的雪片似乎也大了一些, 风夹着着雪花从袖子里灌进来, 转瞬间就变成了水雾, 吹得舒令嘉的衣摆呼啦啦直响。   他很怕何子濯叫住自己再说点什么, 但对方什么都没再说,却也让他心里有种莫名的空茫。   舒令嘉快步走出小院, 正欲向着旁边的小路拐去,迎面却也匆匆跑来一人,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   舒令嘉一抬眼, 微诧道:“景师兄?”   景非桐的目光将他从上到下扫了一圈,这才道:“嗯,是我。”   他刚刚才听说舒令嘉被叫到这里来了,这才匆匆地赶过来。   景非桐只要稍稍一想便知道,试剑大会举行了多日,气宗那边也没有什么表示,眼看舒令嘉和姜桡就要决出胜负了,突然来了这么一出,那么可能的目的只有两个。   一个是要舒令嘉礼让姜桡,让出魁首,保留凌霄派的颜面,另一个就是让舒令嘉重新回到气宗。   这两个要求,无论被提出的是哪一种,都等于是在明明白白地利用和消耗舒令嘉对门派的最后一点感情。   所以景非桐在听到之后,想也不想,就立刻出来找他,他本来是担心何子濯会强行把舒令嘉留在那里,好在这时人已经出来了。   看见舒令嘉打量自己的目光有些惊讶,景非桐立刻意识到,大概是他此时的脸色十分难看。   他于是深吸口气,强笑了一下,又柔声道:“你在这里,让我好找。”   舒令嘉疑道:“你的脸色怎么……出了什么事?”   月华如水,洒在这片山头上,长风飒飒,将他整个人的身形都勾勒出了一重虚化的轮廓,那俊美又锋利的眉眼宛若云烟幽梦,似真似幻,仿佛随时都要化在了一片惨白的月光中,看起来明亮而又寂寞。   这一幕是很美的,而景非桐只觉得疼惜。   他低声道:“没事,我是怕你跟何掌门冲突。出来了就好。”   舒令嘉冲口道:“确实有些小争执。”   景非桐瞧着他。   舒令嘉道:“他让我回去,我……还是没答应。”   “我明知道师尊身上有劫,其实不应该这样做,但我……”   景非桐打断了他,说:“没什么不应该的。”   他的语气十分笃定:“我知道,你之所以下了山就死活不肯回到气宗去,不是害怕无法在门派中立足,也不是耍脾气,只是因为想留点念想,不愿让曾经那些美好的记忆被如今的矛盾给撕扯开。”   舒令嘉猛然抬眼看着他,景非桐冲着舒令嘉一笑:“要我,我也这样做。”   可舒令嘉这样小心翼翼地想留下点什么,气宗这一边却一定要逼着他,把那些东西全部打碎。   他抬起手,在舒令嘉两边衣袖上各拍了一下,便将他全身的水雾蒸干了。而景非桐自己的肩头却落了一层薄雪,尚且没有拂去。   放下手,景非桐见舒令嘉只是盯着自己不说话,笑意便也淡了,问道:“没发生什么其他的事吧?”   “没事。”舒令嘉收回目光,说道,“就是觉得你来的挺好的。”   他顿了顿,低声说:“这么大的雪,这么急的风,很影响心情,自己走回去有点烦。”   景非桐笑了,说:“那就一起罢,幸亏过去学的一些小法术我还没忘。”   他说着,把舒令嘉往自己身边拽了一下,随手撑起一道结界,挡住了两人身边的风雪。   “这招不错。”舒令嘉也笑了,推了推景非桐的胳膊,“那快走吧。”   景非桐笑着,顺着他的力道往前走了几步,心中忽然觉得很满足。   他知道舒令嘉曾经受了很多委屈,也遗憾不能陪伴着他,所以每一次听说那些往事,都不觉更加心疼。   眼下风紧雪紧,而自己赶在了这样一个晚上,为他隔绝了所有的风雪,让他重新笑了一笑。   这一刻,景非桐觉得,自己是为舒令嘉做了点什么的,他正在努力地一点点接近和守护住了这个人。   他心里有种无处安放的甜蜜与骄傲,稍稍放缓脚步,让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一些。   “其实……”景非桐道,“我来是还想跟你说,还有我呢。”   舒令嘉道:“啊?”   一句话说出口,心忽然也有了个安放处,景非桐沉沉道:“独自离开门派,本来就是无奈之举,而与姜桡这一战,你必定不会退缩,但如今的立场却会为难。但我在呢。”   “我就在场外看着,只偏心你,只看你的剑,只为了你一人担忧欣喜,你放心去与他比就是……总之无论何时,我不会离开,永远都同你站在一边。”   最后那句话,是他瞧着舒令嘉的脸,鬼使神差般便补上的一句,声音放的极轻,几不可闻。   舒令嘉却听到了。   这是他从功力损毁之后,头一次听到有人说,“我只偏心你,只看你的剑……永远与你站在一边”。   心中五味陈杂,隔了一会,舒令嘉方道:“景师兄,我这个人不太爱与人说笑,别人给我许的诺,我可是从来都当真话听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倒是玩笑的口吻。   景非桐一默,这回却没笑,说道:“我明白。我也不太爱与人说笑,说什么就是什么。”   *   这一届的试剑大会已经接近尾声,总共也只剩下四场比试了,但因为都是高手相竞,前来围观的人反倒更多。   第一场便是姜桡和谢晓婉。   虽然姜桡在前几次的比试中都表现的极为出彩,可以说是本次试剑大会上声名鹊起的新秀,但上一场跟余沧流的对决中,他却一反常态地借助了过多法器与符箓,胜的不算太漂亮,引起了一些诟病。   再加上魅音派的法术是出了名的诡异难测,所以这两个人比起来,胜负还真的未可知。   “姜桡其实很有潜力,我眼看着试剑大会上这几场的比试下来,觉得他无论面对怎样的对手,都足够沉稳笃定,而且每一场都有进步。”   一名长者冲着自己的弟子们分析道:“可惜上一场明明不是很强的对手,他看起来却有些慌了,而且应对之间也没有之前高明。”   那些弟子们纷纷点头,一名弟子说道:“师尊,我听说姜桡主要是因为天赋特别出众,其实他来到凌霄派拜师才不过两年,可能基本功夫还是差了一些。”   “不错。”长者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道,“而且有点滑头,怕死怕伤,迎击的时候总是不去正面对敌,有时候纯天赋流和技术派,反倒容易太过空泛……”   “看剑!”   他的话被场上的一声高喝打断了,只见仿若一道闷雷在半空之中炸响,姜桡身形一晃,快若闪电,竟然一剑直刺,生生穿透了谢晓婉剑下分出来的一道幻影!   场下是一片惊呼,有不少人都表情错愕。   这可不像姜桡的剑路,而且他的剑上竟然能爆发出这样强的力道,要知道,之前就连舒令嘉跟方廷对决之时,都没能做到直接用剑将幻影刺穿。   当然,那是因为舒令嘉受伤之后灵力不足,但姜桡一直所欠缺的,也是正面迎击的爆发力与锐气,没想到他竟然就在这一场比试中一口气把缺陷给补足了。   果真是不世出的天才吧?怎会领悟和进步的如此之快?   人们已经顾不得交谈,目光都集中在了战场之中。   这一场竟然结束的远超意料的迅速,姜桡非但没有受到魅音和幻影的影响,更加没用任何一张符篆和法器,几乎是一剑一个,将谢晓婉耗损功力分散出来的幻境尽数斩杀了个干净。   “怎么会这样,姜桡竟然有这么强的爆发力,真是活见鬼了。”   肖凝儿站在场外,低声自语,忍不住回头向着何子濯的方向看了一眼。   殷宸中途弃赛离开之后,暂时没有人能跟她讨论战局,但在肖凝儿的认知当中,姜桡也一直是个天赋有余,刻苦不足的人,而且无论行事为人还是遇到战事,还都有点畏畏缩缩的小家子气。   但如今姜桡竟然克服了这种缺陷,暂且不论他是如何从短期之内做到这种地步的,肖凝儿只是担心舒令嘉如果跟他遇上,又该如何应对。   一时的输赢还不是关键,肖凝儿永远也忘记不了曾经有一次姜桡被激怒之后看着她的眼神,那种阴毒森冷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肖凝儿一直隐约觉得姜桡心机深沉,为人歹毒,不是个好东西,她甚至担心比试当中舒令嘉如果落了下风,姜桡会暗施手段害他。   怀着这种忧虑,在轮到舒令嘉上场的时候,肖凝儿都不知道应不应该盼着他赢了。   但不管她心愿如何,舒令嘉还是打败了唐冠,接下来便由唐冠与谢晓婉争夺三四名,而此次试剑大会的魁首,便会在姜桡和舒令嘉之间产生。   其实对于这个结果,有很多不甘心被刷下来的弟子们都是颇有微词的。   因为不管此战输赢,能在这样规模的大会上获得第二,都足以成为以后可以拿出来谈论的资本了,而姜桡人品有亏,享受这样的地位总让人觉得不平。   但偏生他就是有这个本事,其他人除了背地里抱怨,也是无能无力。   肖凝儿左思右想,依旧担心,终于还是没忍住,晚上趁人不注意,偷偷跑去找了舒令嘉。   她过去的时候,舒令嘉正在院子里练剑,肖凝儿便站在门口,喊了声:“师兄。”   舒令嘉收势转身,随手将威猛往地上一插,这才奇道:“凝儿?你怎么来了?”   肖凝儿心里面老是不踏实,知道自己此时的神情应该也有些慌张,定了定神,才过去道:“没事,随便走走。师兄,你的伤……这是都好了吗?”   舒令嘉道:“没完全好,还差一些,但是不碍事。”   肖凝儿知道他那句“差一些”的意思,应该还是代表着伤势不轻,顿了顿,还是没忍住,说道:“那你明天真的要和姜桡比啊?”   舒令嘉倒是笑了:“那不然呢,难道我说不敢跟他打了?岂不是显得我很没出息。”   肖凝儿道:“我就知道你得这么说。可是姜桡一场比一场厉害,我担心他会伤了你。别看他整天装模作样的,其实可不是个好东西,天天打坏主意。否则当初也不会嫁祸给你了。”   舒令嘉道:“他是个什么人,我还能不知道么。既然以前吃过亏,如今当然得有些防备之心才行,我有数,你不用担心。”   肖凝儿也知道舒令嘉的脾气,一旦决定的事情,那是天王老子都劝不动的,既然对方都这样说了,她也只能点了点头。   稍稍犹疑,肖凝儿又问道:“但如果这次胜了姜桡,你是不是也不会回来了?”   舒令嘉听到又是这个话题,目光不由地闪了闪,顺手将剑收回剑鞘,道:“嗯。”   他这个收剑的动作,让肖凝儿想起第一次见到舒令嘉的时候。   那是一群少年人在演武场上练剑,其中属他最出挑,最好看,衣衫潇洒,风采卓绝。   当第一个把对手的剑挑飞之后,他挽了个剑花,将剑收入剑鞘,同时笑了一下。   有一道光落在那笑容上,显得耀眼而夺目。   那一瞬间,心头怦然而动。   她最喜欢看舒令嘉那副骄傲而潇洒的样子,无拘无束,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困住他。   可是后来在门派当中,她就几乎没再见舒令嘉这样笑过了。   不甘与责任,师恩与自我,这样的反复拉扯当中,也将他的意气一点点消磨。   如果舒令嘉不回门派,那么他们之间的交集将越来越少,但如果他回来了,或许他也不再像舒令嘉。   肖凝儿深吸一口气,笑冲着舒令嘉说道:“你不回来就对了,我觉得你在门派中一点也不开心。你不用听那些风言风语,无论你怎么选择,咱们这些师兄妹们都是明白的,你喜欢在哪,就在哪。”   舒令嘉不禁看向她。   肖凝儿迎着舒令嘉的目光,冲他甜甜地笑:“师兄,你重新拿起剑来不容易,可拿好了啊。”   她说完之后,迅速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舒令嘉不觉朝着她的方向走了一步,又停住了,眼看着肖凝儿远去。   这时,在门外的不远处,慢悠悠传过来另一个声音,说道:“这姑娘对你不差。”   舒令嘉朝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却没见到人,便说:“干什么鬼鬼祟祟的,进来啊。”   下一刻,景非桐便出现在了舒令嘉的面前。   舒令嘉道:“你听见我们说话了?”   景非桐道:“抱歉,不是有意的,我刚刚过来,只听见了最后几句。”   他看了看舒令嘉:“她很喜欢你。”   舒令嘉面上一热,“啧”了一声道:“说什么呢?那是我师妹!”   景非桐摇了摇头,便闭嘴了。   顿了顿,舒令嘉又道:“跟我来往过密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不过同门之谊罢了。”   景非桐笑着点了下头,一时无言。   他能看出舒令嘉说的是实话,他对肖凝儿不过是当做师妹罢了。而刨除男女之情不说,在门派中还有这么个人愿意理解和关心他,总归也是件很好的事。   景非桐只是在想,连肖凝儿都这样说了,那么以前舒令嘉到底怎么过的?   可惜在他失意消沉的那段日子里,自己无福陪伴那,又是不是这位姑娘陪在他的身边,与他一同度过?   景非桐不愿意再想下去。   舒令嘉莫名觉得目前的安静让他有点不自在,问道:“你怎么不说话?想什么呢?”   景非桐道:“没事,没想什么。方才你师妹的叮嘱很有道理,明天姜桡不好对付。”   事到如今,他绝对可以肯定,姜桡的身上有一股未知的神秘力量,与其说舒令嘉要打败他这个人,不如说是在与这股力量相抗衡。   这一回,舒令嘉却没像对着肖凝儿时那样,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不碍事”。   他掀袍子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说道:“不错,眼下我的旧伤虽然还没好,过去在其中练的功力也只能发挥出两成,但是因祸得福,根基毁掉之后,对于心宗这本杂念丛生剑的剑谱,倒是体悟颇多,只不过时间太短了,有很多地方还不透彻,所以我也没底。”   现在的舒令嘉,可以说是集心宗气宗二者之长,一旦他的伤势能够痊愈,那么比起之前水平来说,境界又能上升上一大截。但目前他还不能结合的很好。   景非桐见桌上摆着酒杯酒壶,就给两人各斟了一杯,端起杯子,轻轻在舒令嘉那只杯子上一碰,自饮了一杯。   他说道:“你恨姜桡吗?”   舒令嘉不屑道:“他也配。”   他说罢,顺手也端起杯子,把酒给喝了。   景非桐笑了,说道:“配不配和恨不恨,那是两回事呀。像姜桡这种人,我以前也从未把他看在眼里过,但是现在却很憎恶他,甚至在上回他来跟你挑衅的时候,恨不得亲自动手修理他一顿。”   舒令嘉一怔,脑子有点转不过弯了:“啊,为什么?你跟他也结梁子了?”   景非桐道:“那倒没有,但我不喜欢让你不快的人。谁对你不好,我就厌恶谁……而这种情绪,就是我想要出剑的理由,情乃剑心,动情便生锋芒。”   舒令嘉垂下眼,把玩着手里的酒杯,这回的酒是别人送给他的,有些烈,才喝了一杯,就让他白玉般的双颊上浮起了一层浅浅的红晕。   他说道:“是么。”   舒令嘉觉得自己可能有点晕,所以一时没听明白景非桐的话,他的重点到底是在于剑道,还是出剑之情?   他抬起头来,想问景非桐一句什么,却正好望进了对方眼底,不禁怔住。   景非桐正看着他,眼中万千情绪深不见底,眸光里却似有绵绵情意,明亮更胜此时星辰,缠绵流转,灼灼如烧。   那个瞬间,舒令嘉觉得心脏猛然一揪,有股十分难过的情绪陡然间涌了上来,柔情与悲凉都来的猝不及防,让他自己都忍不住惊诧。   他虽然表面看着冷漠疏离,但内里十分重情,他相貌与人品都是一等一的出众,自然也不乏爱慕者,这么多年下来,喜欢他的有男有女,羞涩暗示的有之,热烈追求的也不少,种种心思,舒令嘉早已习惯了。   其实景非桐这两句话算不得什么,说是朋友之间的情谊义气也可以,根本不值得深思。可是出自他之口,听在舒令嘉的耳中,就仿佛有许多东西,已经不言自明。   舒令嘉感到他的心好像一下子被冲出一道豁口来,让他产生了一种诡异的熟悉感,仿佛眼前这一幕,在很多年之前就发生过似的。   忐忑、暧昧、试探、心乱,一切朦朦胧胧,又不由分说。   但他们才真正认识没多久,因此这种情绪又显得很不真实,像是被硬灌进他脑子中的一样,令人生疑。   舒令嘉忍不住去打量着景非桐。   景非桐一句话出口,见舒令嘉拧眉瞧着自己,一时间又有些后悔起来。   他们相处的时间太短,但在那个寂静而诡异的凶宅之中,眼前之人一剑划过夜空,从漫天繁星中落下,掉入自己的怀里,便已经如同一刹间惊云破雾,也同样闯入了自己的心头。   这个人仿佛是生生从他无数次的心魔与迷梦中剜了出来,真实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让平淡无味的漫长生命中,突然开满了热烈而璀璨的花。   他沉迷又疑惑,疯狂又不得不压抑,就在这样的情绪中不断沦陷,每回想好了要先查明真相再提其他,但是方才看见肖凝儿的时候,心中竟然会生出不安与嫉妒,仿佛急不可耐地就想表达些什么。   何至于到了这个地步啊。 第48章 天问长风   景非桐将眼睫微垂, 遮住自己的目光,又拿起酒壶来,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缓缓饮着。   冰凉的酒水顺着喉管流下,浸入肺腑, 浇熄了满腔的烦躁。   景非桐定了定神,说道:“这么说吧, 你们气宗重视的是技术, 对于剑气的操控、招式的把握已至巅毫, 但心宗讲究由心由情。杂念丛生剑应该更极端一点, 如果有一天, 你可以做到直面自己的情绪, 整套剑法就圆融了。”   舒令嘉道:“自己在想什么,有时候恐怕自己也未必懂得, 如果真的能够直面所有, 那么还能控制得住吗?”   景非桐笑了:“难说,起码我做不到, 所以说真的很极端,当初也受到许多人诟病。”   舒令嘉歪头看了看他,说道:“这么诚实, 我要怀疑你是不是喝多了。”   他说完之后, 顺手把杯子往景非桐面前一推, 说道:“来, 倒酒!”   景非桐言听计从, 拿起酒壶来给他倒了个杯底,剩下的则都回手倒在了自己的杯子里。   他支起手来,压腕同舒令嘉碰了碰杯, 姿势优雅天成:“明天比过了剑庆功时,我再跟你好好喝。今天时候不早了,干了这些,去休息吧。”   舒令嘉笑了,道:“行,那我酝酿一下,带着对姜桡的恨去睡一觉。”   景非桐笑而不语。   舒令嘉看着他放下酒杯离去的背影,身姿修长而挺拔,广袖长衫在风里微晃,暗夜铺展开巨大的黑幕,景非桐便逐渐走入了漫天的细雪飞花中,这一幕恍然如梦。   舒令嘉脑海中一时影像纷呈,他想起那一夜在段府之中,站在星光下摇扇的翩翩公子;水面上带着斗笠在船上悠然横笛的身影;心魔过后那双死寂而又悲凉的眼睛;前几天的夜晚,向着自己匆匆跑过来的,遮住了风雪的青年……   他眼中的柔情,唇畔的微笑。   好像是景非桐,又好像很陌生,各种影像交杂重叠,又似乎隐隐有些从未见过的陌生场面,却叫人看不分明。   舒令嘉晃了晃已经空了的酒杯,低声道:“我这是喝醉了吗?”   他将杯子掷开,撑着额头静坐了片刻,而后,变成白色的小狐狸,出现在了原地的石凳上。   小狐狸晕头晃脑地转了两个圈,才从石凳上跳下来,将脸在旁边的花梢上蹭了蹭,花上凝了霜的露水冰冰凉凉的,让他的酒意很快就下去了。   舒令嘉抖了抖身上的湿毛,跑去找景非桐。   毕竟休息再多也没有蹭一蹭大反派来的管用。   舒令嘉来的太快,景非桐也是刚回房不久,他正倚在床头翻着一本剑经,旁边的窗户便砰一下打开了,差点拍在他脸上。   景非桐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淡定地将书举起来,在脸前一挡,另一只手熟练地伸出去一接,小狐狸就从窗台上跳到了他的手心里,晃了晃尾巴。   景非桐没想到刚见过面,舒令嘉便这么快就过来了,又有些惊喜,笑着说:“哟,你怎么又来啦?”   舒令嘉站在景非桐的手心里,仰头看着他。   今夜那种微妙的情愫,总让他觉得景非桐身上有种很熟悉的感觉,舒令嘉想要再看仔细些,可是眼下也不太好下手。   他蹲坐下来,在景非桐的手心里琢磨了片刻,转身跳到了床上,伸爪在景非桐的枕边按出一个小窝,往上面一躺,背对着景非桐便不动了。   景非桐戳了舒令嘉的后背一下,舒令嘉又抬起身子,咬着被角往自己身上盖了一点,闭上眼睛。   他用肢体语言表示,我不想干什么,就过来睡会觉,别烦。   在别人的床上还躺的这么理所当然霸道无比的,天底下也就这么一只狐狸了。   景非桐若有所思地看了他片刻,突地一笑,说道:“好罢,那就睡觉,正好我也乏了。”   他顺了顺舒令嘉的毛,将手中的书放下,冲旁边轻轻一弹指,就把床头的琉璃灯熄了,自己也在床的外侧躺了下来,闭目假寐。   见景非桐不看书了,舒令嘉这才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借月光悄悄看着景非桐的脸。   仔细端详了一会,他将爪子按在景非桐的眉心处。   景非桐向来顺着他,此时也没有反抗,任由舒令嘉的小爪子滑过鼻梁,蹭了下嘴唇,又描出下巴的轮廓。   他相貌生的极俊,是英气与精致的结合,舒令嘉平时也看的惯了,这时自己上手摸一摸,手感比视觉的感受还要直观。   就好像以前真的曾经摸过很多遍似的,而且……还要一直向下。   他仗着是狐狸而为所欲为,顺从心意,绒毛蹭过景非桐修长的脖颈,爪子一直落在他的领口上,扒拉了一下景非桐的衣服。   景非桐:“……”   他终于忍不住了,伸手抓住舒令嘉的爪子,转头看他。   舒令嘉无辜地回视。   他只是一只狐狸啊,景非桐又是个大男人,就扒拉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他总觉得自己就是知道,景非桐的领子下面有个什么痕迹,眼看只差一步就可以验证了,上面摸了那么多,总不能功亏一篑。   景非桐将舒令嘉的爪子从自己衣领上拿下来,按在床上,把被角往他身上一搭,看着舒令嘉道:“别闹。你要干什么呀?”   舒令嘉蹲坐在景非桐的肩膀边,尾巴在被子里面一扫一扫的,只是盯着他。   景非桐松开手,他就立刻把被子从身上甩掉,抬起爪,再按到对方领子上。   又不可能把他的衣服都脱了,就看一下还不行!他就不信景非桐从小到大没光过膀子。   景非桐把舒令嘉的爪子拿下来,只要一松手,舒令嘉便搭上去,来来回回拉扯了几下之后,景非桐终于失笑。   他把身体往后一仰,躺回到床上,说道:“好啦,随你还不行么。”   舒令嘉满意了,拍拍景非桐的肩膀,在他领子上扒拉了一下,往里面看了一眼。   他见到景非桐的锁骨上果然有一块飞鸟般的印记,颜色不是很深,应该是胎记,只是因为皮肤白,才能看出来。   ——他的感觉是正确的,天底下应该没有这样的巧合。   舒令嘉心头突地一跳。   跟着何子濯上山之前的事情他确实是想不起来了,只对父母有些隐约的印象,但舒令嘉一直没有特别在意,他以为是因为自己当时还没有化形,记忆不清晰也是正常的。   但现在看来,好像又不是这么回事。   他又想起来之前听人提到过的,南泽山山顶秘洞中的瀑布后面,有一块光滑如镜的玉璧,人站在玉璧面前,如果有缘,便可以看见自己的前世今生。   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有缘人,但有太多的答案等待揭晓,此行实在是势在必得。   舒令嘉将景非桐的领子翻了回去,踩了几脚,把上面的皱痕踩平,也没心思继续在这里装睡,甩了甩尾巴跳窗走了。   景非桐坐起身来,看着那道白色的小影子消失在夜色中,回手摸了摸自己的锁骨,若有所思。   *   第二日,试剑大会的最后一场,日光明亮,天朗气清,气氛安静异常。   以往开场之前,对手双方上了台子,怎么都得有同门亲友喊上几句打气鼓劲,可是到了这最后一场,眼看头名就要在姜桡和舒令嘉之间产生了,整个场上竟然鸦雀无声,气氛竟然有点肃杀。   对于凌霄派弟子们来说,按照立场应该是跟姜桡站在一边,但按照情感,他们又不希望舒令嘉输,因而纷纷沉默,其他人就更加不好乱嚷嚷了。   姜桡看着在自己对面站定的舒令嘉,不由把手放到腰侧。   只有握紧了剑柄,才能让他感觉到几丝安心,同时,心中一片冷然。   这仿佛是他第一次敢这样直视舒令嘉。   其实姜桡一直在怕他,不是因为拿走了舒令嘉的东西而感到心虚,而是无论何时,他与舒令嘉站在一起,都有一种被打回原形的感觉。   他也经历过痛苦,经历过挣扎,这世上人人都在争,想让自己过得好,从来都不是错误。任何的东西本来就是能者得之,命格也一样,守不住只能说他没用。   只是舒令嘉的存在,不断在提醒姜桡,这一切原本都不是他的,即便是得到了掌声、善意与欣赏,荣耀也从不属于那层画皮下真正的姜桡。   能够有资格跟对方面对面地站在这里,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   这一次,他必须要赢,赢给这些人看,谁是最终的胜利者,那些东西,才真正属于谁!   相比姜桡的紧张和神经质,舒令嘉的姿态则要稍微放松一些,他目光淡淡地打量对方,然后不得不承认,景非桐说得对,他确实非常非常的憎恶姜桡。   这个将他生活搅得一团糟的小偷。   负责宣布比试开始的执事弟子稍微停顿了一下,因为通常而言,比试双方上场之后都会交谈两句的,有礼貌的先打打交情道个歉,想试探或者想打击对手的则放上几句虚虚实实的狠话。   但他发现,姜桡和舒令嘉一个面沉如水,一个目光阴狠,都在盯着对方,却是谁都没有开口的意思。   于是,他敲响了代表开战的铜锣。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率先进攻的,竟然是姜桡。   他使出了一招凌霄派的“蹑景追飞”,腾身跃起,欺身向前,冲着舒令嘉右侧斜劈。   这一招中规中矩,有些忌惮和试招的意思,舒令嘉没拔剑,腰身一转就避过去了。   人群中传来了一阵嘘声。   不得不说,这个开头相对于舒姜两人的水平而言,确实平淡的令人有些失望。   连姜桡自己都觉得,按照他做的那些事情,再按照舒令嘉的脾气,上来提剑就砍才是基本作风,见到对方竟然连剑都不拔,他也不由心中惊疑,落地之后倒退两步,凝神朝着对方看了一眼。   第二剑他便没敢近身,“阳关三叠”,剑影虚虚实实,分做三重,隔着十余丈的距离向着对方直逼。   舒令嘉双手负在身后,足尖轻点,旋身一转,整个人便借势从几重剑气的空隙之中斜飘了出去。   他这套步法名叫“落云舒”,一使出来,整个人便如流云飞絮,飘叶浮花,身姿潇洒,风流难描,身形生生从飞闪的剑光中晃了出去。   这一回倒是把不少人看的眼前一亮,连声叫好,但同时也有人不耐烦了,高呼催促道:“还手啊!为何还不拔剑!”   姜桡遥攻之时便已经想好了后招,此时已经顾不得舒令嘉是回剑还是躲闪,踏空而起,剑锋如同分海破浪,朝着舒令嘉前胸横斩。   这一剑范围极大,方才的第二招已经将舒令嘉身后的三个方向全部封死,剑气尚未散尽,而此时姜桡迎面的这一招,又笼罩了舒令嘉前方的整片区域。   这是他设计好的包抄之势。   眼见舒令嘉还不拔剑,已是避无可避!   电光石火之间,舒令嘉侧身瞬退,屈指一点,恰好点中了姜桡佩剑剑面的顶端三寸处。   这个位置,正是姜桡此刻剑气旧力已竭,新力未生的连接点。   舒令嘉判断极准,却也极险,他这一招自入敌方攻势,只要差得毫厘,就会被四周包抄而来的剑气凌迟。   随着舒令嘉这一指点中,周围的气劲顿时宛若退潮的海水,四散而去,但他的虎口也已经被震裂,鲜血顺着手腕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   舒令嘉和姜桡同时向后跃出,分别站在台子的两端,凝目朝着对方看了一眼。   舒令嘉的血在地面上淌出一道痕迹,他低头看了一眼,不以为意,随手点了穴止住,这才回手握住剑鞘。   舒令嘉扬声说道:“姜桡!今日相斗,我出身凌霄,你代表凌霄,为表尊重,让你三招。从现在开始,这一战我不再容情,生死不论。”   他说罢,拇指一顶,蓝色长剑倏地从剑鞘之中弹出,清光耀目,杀气腾腾。   听了这话,大家才知道他方才为何迟迟没有出剑,姜桡不由扼腕,心中万分后悔。   他还以为舒令嘉肯定有什么阴谋,这才打的小心翼翼,若是知道对方当真是在让招,方才一味猛攻,就可以轻松占得先机了,那样的话赢面至少大了一半。   但谁能想到他在这种关头还会有如此举动呢,姜桡一时错失良机,也是无法。   他定了定神,道:“师兄说得对,生死不论,那我也就没有顾忌了。”   话音方落,剑啸之声已起,只听“铮——”一声长鸣,方才还相隔十余丈的两人长剑已然交击,一时间宛如惊雷炸响,在半空中回荡不绝。   他们的中间迸发出耀眼夺目的白芒,很明显,舒令嘉剑快三分,姜桡的力道却更沉一筹,交锋之际,竟似是不相上下。   这两人都有天才之称,亦是同门学艺,虽然姜桡入门的时间很短,但舒令嘉同样也有伤在身。   他们之前的战绩都已是被有目共睹的,谁也无法判断这一回哪个人的赢面更大,只怕今日战局,已经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   舒令嘉一手持剑,一手剑诀牵引,使的仍是上次与林越对敌时所用的剑法,不同的是,那一次的对战也让他从中顿悟几分,此时剑走轻灵,精巧迅捷,明招之中更带暗影,却是更见进益。   姜桡却从上一场对战魅音派之时开始,便已经一反之前的剑路,此时所用的乃是凌霄派另一套剑法焚天诀,至刚至猛,大开大阖,招招进逼。   一时之间,但闻剑鸣如雨,四下金光漫溢,两人身形交互之间,衣袍飒飒,袖影翻飞,已经令人看不清楚具体招式,只是看这样子,应是旗鼓相当,一时难分胜负了。   罡风向周围漫溢开来,距离擂台较近的观战者们,都不得不运起灵力防护,这才能够坐稳。   转眼间竟已经将近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人依旧没有分出胜负,台下的人都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一名心宗弟子小声向周青潜问道:“师尊,您看这次谁的赢面比较大啊?”   周青潜目光注视着战局,闻言“哼”了一声,头都没转地问道:“在山下的赌坊里押了多少银子?怕赔本问到为师的头上来了。”   那名弟子道:“哎呀,我是担心舒师兄。师尊你一个月就给发二两银子,我当裤子赌吗?”   周青潜道:“祖宗,你不盼着气宗赢,也不要这么大声,又想内讧么?”   他顿了顿,却道:“他们两个确实剑术超绝,假以时日应成大器,如今看着倒是不分高下,但姜桡打了这么久,剑上的灵力非但没有消耗,反倒越来越沉厚了。令嘉的剑却比之前要稍慢半分,若是以这种趋势下去,只怕……你的心愿成不了真了。”   他这番话是实话实说,双方力量如此细微的变化,除了周青潜这种眼光毒辣的高手,一般人也看不出来,但姜桡攻势猛烈,灵力充沛,要打持久战的话,对舒令嘉十分不利。   另一头的景非桐也已经看出了端倪,他的关注点不在于姜桡灵力深厚,而是在战局之初,姜桡的力量明明是没有这样强大的。   如果一开始他就能拥有这样强盛的剑意,舒令嘉在战局之初没有出剑的时候,姜桡大可以直接便极招抢攻,根本就没有必要试探。   舒令嘉是久战之后消耗体力,所以剑势有些慢了,这似所有人都会出现的正常现象,可姜桡的灵力,却似每过得几招,就更加深厚了一些。   就像他在试剑大会上这些日子的表现一般,进步神速。   这是为什么呢?   景非桐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何子濯多半传给了姜桡什么异术,他冷眼向着气宗那边看去,却见仿佛有一阵小小的骚乱,有人站起身来,有人匆匆跑开。   景非桐略一侧头,道:“来人。”   下属凑上前来,他低声道:“去看看气宗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大家都在这里,有什么动静也很好打听,不多时景非桐的侍从便前来回报,说是蒋长老突然身体不适,差点晕倒,不过没什么大碍,吃了颗丹药就继续观战了。   景非桐道:“可知他为何身体不适?受伤了?”   “回禀主上,似乎没有什么具体原因,只是听说蒋长老从这几日就一直不适,昨日早上姜桡还特意亲自去了心宗,为他讨要了一瓶清心丸服用。”   景非桐慢慢眯起眼睛,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了几下,心中生出疑虑。   他说道:“你再带几个人,去给我详详细细地调查蒋威这几日都做了什么,吃了什么,见了什么人,然后速来回报,不可有半点遗漏。”   “是!”   景非桐刚刚吩咐完毕,便听场上“呼啦”一声大响。   他转过头去看,只见姜桡的剑锋中燃起熊熊火焰,挥洒之间,无数朵火焰向着周围溢散开来,伴随剑势铺展成一片云一样的火海,向着舒令嘉席卷而去。   见到这一幕,已有人忍不住脱口惊呼:“流火?这不是当年那一招……”   凌霄派焚天诀中的最后三式,“流火”、“长风”、“问天”,乃是整个门派当中威力最强的极招,威力极大,也很难练成。   同时,这也是两年前舒令嘉重伤之前使出的最后招式。   那个时候,舒令嘉尚未练成最后的“问天”一式,“长风”尚未使完,便已经受了重伤,就此经脉被废,这几招对于他来说,自然印象深刻。   姜桡此时使出,一来是因为焚天诀对于灵力的消耗很大,正好可以进一步消耗舒令嘉的力气,同时亦有明晃晃的示威之意,显然是要专门针对舒令嘉的伤势下手了。   那一瞬间,火焰的鲜红仿佛一直燃烧到了眼底,仿若转瞬之间又回到了那片让人不愿意回忆的战场上,舒令嘉的心神一散,剑势顿时生出颓意。   他无法硬架,整个人随着气劲向后荡出,眼看就要摔出擂台边缘之时,舒令嘉的手腕陡然一振,剑锋一挽倒转过来,剑尖点在栏杆的边缘上面。   柔韧的长剑一弯,随即石板崩裂,他整个人已经凌空横翻而起,生生从那片火焰上方越了过去,同时顺势将身子一沉,一剑向下,直刺姜桡天灵。   姜桡一剑将他架开,同时手中快速结印,顿时引得罡风从四面八方而来,在他的剑锋之前,形成了一道旋涡。   风助火势,焚火之后,正是长风!   眼看差点熄灭的火焰再次腾天而起,随着风浪层层推进,而姜桡的剑,就藏在这一片浩瀚的火海之中,逼杀而至! 第49章 剑心百炼   姜桡此招一出, 仿若半边天空都被这火焰映成了血红色,四下的飞雪瞬间被蒸腾成了一片白雾。   “啊——”   人们发出了一片惊呼声。   能够练成焚天诀已经殊为不易,而姜桡此时已经经历久战, 按理说正是筋疲力竭的时候,居然还有余力使出这样的绝技!   这么看来, 难道在刚才与舒令嘉较量的时候,他甚至还一直保存着实力吗?   倘若当真如此, 那么此人深不可测。   腾腾的烈火中, 舒令嘉的呼吸急促起来, 两侧太阳穴传来了撕裂一般的疼痛。   他又想起了那一天。   从那一天之后, 一卷尚未练成的焚天诀, 差点将他的剑道之路彻底终结, 这套剑法他也再没有用过。   没想到,姜桡竟然练成了!   而且他出剑的方位、角度、力道, 甚至面上神情, 都跟舒令嘉这样相像。   感受到那股剑气,舒令嘉一时之间竟觉得他是在跟另一个自己对战一般, 那种毛骨悚然又愤懑无力的情绪再一次涌上心头。   舒令嘉仓促后退几步,此时此刻,明知道应该躲避, 一股意气却冲上心头, 他鬼使神差地抬起剑, 硬是接了此招。   “轰——”   两人的灵力相冲, 无形剑气向着四周直接激射而出, 满场空气欲燃,火星如同碎雨,纷纷自空中崩落。   舒令嘉长剑脱手, 仓促之间一个翻身,在空中卸去几分冲力,而后还是直摔出去了十余丈,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景非桐刚刚吩咐过了下属便看到这一幕,悚然而惊,脱口道:“小嘉!”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嘈杂的人语中,眼见变故陡生,周围早已经乱成一团。   姜桡这一剑,放在其他人身上,只怕就是当场毙命都是有可能的,舒令嘉若是起不来,战局到这里也就结束了。   但姜桡一击得手,心中狂喜,自然不会再放过这次机会,趁着舒令嘉尚未站起来,他剑势牵引,第三招“问天”已出!   这一招,当年连舒令嘉都没有练成。   以烈火焚烧人间,以长风九万里相送,最后向天一斩,荡魂催命!   头顶乌云汇聚,闷雷作响,剑势未成,罡风已经从四面八方而来,咆哮嘶吼,更加助燃了剑上火势,鞭子一样打在人的身上。   舒令嘉只觉得自己摔出去的那一下,仿佛全身的骨骼筋脉都碎裂开来,剧痛之下,就像又回到了当年重伤之际,五感失灵,耳中嗡鸣作响,眼前一片漆黑。   他不知道自己的肋骨是不是断了,在对方越来越近的剑气逼压之下,连每一寸的骨缝都如同被万蚁啃噬一般地疼痛,恨不得闭上眼睛一躺,彻底死了算了。   但他就是死,也要站起来再死。   舒令嘉摸到了自己的剑柄握紧,额头上的汗水涔涔而下,目前的仅剩的感觉,除了疼痛,就是姜桡那带着得意与轻蔑的眼神。   “你恨姜桡吗?”   月色下,景非桐这样问他。   “情绪就是一个人想要出剑的理由,情乃剑心,动情便生锋芒。”   那么,舒令嘉觉得,他确实是需要一些恨意来支撑着自己的,败在这样一个小人手下,他不甘心。   什么是命格?什么是光环?什么是主角?   有了那些东西,他不是照样亲人离散,师门难留?   有了那些东西,姜桡不是也没有一劳永逸,如今也不得不同他面对面地站在这一处的擂台上?   所谓的“命该如此”,他不信!   可是即便不信,人力终有尽头,又究竟哪一条路才是正确的?   如果这世间真有公理,为何还要让小人得势,英雄蒙尘?   这么多年来,他苦心练剑,除魔卫道,接受着别人夸耀与艳羡,却一朝之间付之流水,好不容易咬紧牙关爬起来,又被再一次地打倒在地。   为什么?   难道矢志不移,百转无悔,错了吗?   难道心存仁善,顾念恩义,错了吗?   若是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又为何会亲人离散,同门恩绝,一次次落到这样的境地。   他当然恨,但因为这恨是由失败而生,所以始终不敢面对罢了,仿佛承认了,就是输了。   犹记得当年手中初初执剑,尚是少年心性,天之骄子,意气风发,自以为日后势必鹏程万里,天下无敌。   殊不知那与生俱来的天赋仅仅是命运最不起眼的馈赠,天赋之后,尚有磨难坎坷,人心霜寒,绝境暗谷,情深不寿。   剑心百炼,方可成钢。   刹那之间,舒令嘉仿佛听到了一阵风过旷野般的鸣响,那声音中又带着无数的私语,或歌或哭,或嘶吼或笑闹。   那是南泽山中千万年来残存的剑魂心音。   他心中有什么坚硬的东西,便如潮汐拍打之下的沙堡,轰然碎裂。   知情,知我,而后忘情,再后无我,剑中方可有情而不怯情,无愧于心。   罡风更紧,姜桡的剑锋已将及体,剑意如同天罗地网,再无半分生机留存,姜桡运足十成功力,双手持剑,朝着舒令嘉全力刺下。   他已经不必考虑杀死舒令嘉的后果了,因为只要舒令嘉一死,再没有人能够将他目前拥有的一切夺走,舒令嘉的命格、天赋、荣耀就都是他的,又怎会有人再对他生出半点责怪!   景非桐起初尚且迟疑,因为他只要一出手相助,就代表着舒令嘉的失败。   但此时情势危急,他再也忍耐不住,身形一晃,便要抢上。   而正在此时,一道蓝色的剑芒陡然暴涨,舒令嘉侧躺在地上,举剑一架,竟然硬生生地把姜桡的招式挡在了半空。   姜桡的笑容尚未成型,便已经僵在了唇畔。   这双方一个是急冲十余丈,凌空直下,双手持剑,另一个则仰卧在地,举剑格挡,旧伤复发,哪一个更加占据优势一目了然。   舒令嘉这一下抵挡,无异于螳臂挡车。   但就在众人紧张地注视下,舒令嘉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握着剑,手背上青筋暴起,竟然一寸寸把姜桡的剑架了回去。   两人较力当中,剑锋上摩擦出飞溅的金星,而四下里姜桡那铺天盖地的剑气正在消退,舒令嘉剑身上的光芒越来越刺眼。   霍然间,剑声长鸣,姜桡的剑被舒令嘉彻底挑开,他整个人大惊失色,猝然后退!   舒令嘉只觉得身上那股压力陡然一轻,手立刻在地上一撑,飞身而起。   他完全把身上的伤势抛在脑后,只管全力发出一招,手中长剑如同秋水横空,划过了半边火焚一样的天空。   劲风呼啸,剑上的真元带着寒意向外重重扩散,冰霜在空中形成了巨大的剑形,其势宛若飞瀑悬天,长河倒贯,转眼间灭去姜桡制造出来的漫天荒火。   姜桡胸口如遭重锤,仓促后退,竟然也喷出了一口鲜血。   他刚要抬手捂住胸口,心中忽然警铃大作,猛然回身,手中长剑向前一架,果然见到舒令嘉鬼魅般地闪到了他的后方,快剑如虹,刷刷刷抢攻数招。   姜桡连忙抵挡。   方才先是姜桡占了胜场,但随即舒令嘉反杀成功,挽回颓势,两人各自负伤,原本应该再次扯平,但姜桡发现,舒令嘉的剑气反而好像比刚才更强了,令他仅有的优势不再凸显。   这不可能,怎会如此?   现在姜桡自己的一切发挥正常,说明那些被夺来的气运还是在他这里,那么照理说舒令嘉身上的伤也没好,应该无法发挥出充沛的灵力才对,又怎会有这样的剑势?   姜桡不明白舒令嘉到底使了什么手段,顿时慌了,立刻便生出了怯战之心。   他此时来不及多想,脚下飞快向后倒掠而出,一面躲开舒令嘉的追击,一面急急忙忙冲着珠子说道:“这是怎么回事?快帮我压制住他的剑势,不然我就对付不了了。”   然而珠子中的声音也透出了一股不确定和慌张,说道:“发生了什么?你方才不是已经把他打伤了吗?为何他能再站起来?”   姜桡气得几乎破口大骂:“你问我我问谁去?还不快动手!”   这回珠子难得没顾上计较他的无礼,一股光芒迸出,融汇到了姜桡的剑锋上。   姜桡立刻觉得自己的剑气旺盛起来,正好此时舒令嘉也已经到了近前,他的手腕急忙一翻一挡,将长剑横于两人之间,同时指尖凝诀,向着舒令嘉的咽喉中抹过去。   舒令嘉转身避开,长剑在身前划过半圈,拖出一道迤逦的痕迹,正是一招“闲月闻花”。   姜桡此时才发现,那源源不断的灵气并非是从舒令嘉的经脉当中汇流自生,而是自周围的风中蒸腾而出,汇入了他的剑意之中。   那剑中,带着夜色浓淡间的晦明变化,山涧溪流铮淙的流淌,花丛叶簇自风中的反复,山洞中小兽浅浅的眠音……   红尘万物皆有情,而一人之力如何能抗?   姜桡心中慌乱,来不及多想,回了一招“天光云影”,但就在两个人的剑将要碰上的时候,舒令嘉的剑锋却微微地向上一挑。   姜桡猛然惊觉,脱口道:“不好!”   这不是秋水闲月,这是——问天!   两年前舒令嘉重伤之时,焚天诀中的最后一式“问天”尚未练成,方才姜桡要用这一招,又被中途打断,而此时,没有前两式叠加,舒令嘉竟然再一次选择了此招!   剑气尚未完全成型,姜桡就隐隐地听见了自己手腕上珠子的碎裂声,他心中大骇,连忙在脑海中急急呼道:“前辈?前辈?”   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却十分微弱模糊,根本就听不清楚说了什么。   紧接着,整串手链上的光芒都黯淡了下去,一颗珠子噼啪一声彻底裂开,砸在了地面上。   竟然连珠子里的人都不能帮助他挡下这一招了!   意识到这个恐怖的事实之后,姜桡恐惧不已,完全再不敢跟舒令嘉继续对打下去,不要命一样转身就逃。   见到他这样的举动,台下已经有人忍不住发出了嘘声。   被打败不丢人,但是姜桡此刻也没显出来落了多少下风,见到舒令嘉的一个起手式就惊慌逃窜,这就实在是太不好看了。   姜桡却什么都顾不上了,一连向着身后胡乱抛出了三张符篆,同时头也不敢回地大叫道:“师兄,请你手下留情!我认输了!”   舒令嘉甚至连话都不想和他多说一句,蓝芒闪烁之间,巨大的剑影已经穿透万千浮云,从半空之中落下。   剑啸在天地之间涤荡,仿佛声声叩问,问尽了命运无常,轮回造化。   姜桡提剑狂奔,汗水一路滴洒,舒令嘉的身影却似已经融入到剑锋当中流泻而出的清光里面,快的出奇。   他的身后留下一道烟云般的轨迹,剑意于无中生有,宛若冰裂泉涌,新芽破土,长空一扫,群山应和。   随即,便听得南泽山的顶峰最高处传来訇然巨响,石扉开裂,浩气冲宵!   姜桡在奔逃当中甚至不及抵挡,就直接劈出了擂台,直摔在场外。   但一时间竟然没有人顾得上在意他。   舒令嘉握着剑,扭头望去,这才发现,封闭了百年的山顶秘洞,已经因为他这一剑,而自动打开了。   向天一问,终得回响。   试剑大会,结束。   *   姜桡最后被舒令嘉一剑劈出了擂台,对于他来说,甚至不算是坏事。   因为这样一来,舒令嘉总也不好追到人群中杀他,倒是勉强让他躲过了后续的殴打。   但手串上的珠子竟然碎裂了半数,从姜桡的腕上滑落下来。   在那一个瞬间,姜桡甚至有了种灵魂出窍般的感觉,仿佛体内有某种力量正被人生生揪出,就要离他而去。   他恐惧到了极点,双眼充血,望出去一片血红,甚至顾不得起身,就摸索着在地上寻找掉落的手串。   眼看就要摸到的时候,旁边伸出一只手,与他的指尖相碰。   随即,那只手捡起姜桡的手串递给他,同时将他搀扶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姜公子,你可还好么?”   姜桡的耳朵里面嗡嗡作响,一时也没听见是谁在跟自己说话,忙不迭地一把将手串接过来带在腕上,这才被对方扶着坐直了身体,抬头一看。   然后他便怔住了。   因为这个雪中送炭,主动前来搀扶他的人,竟然是明绡。   但这个时候,明绡脸上的表情和姜桡之前几次见到的都有些不一样,担忧当中透出关切,瞧着还有些不知所措的慌张。   他道:“怎么办?你好像伤的不轻。哎呀,我这里也没有伤药……”   明绡话还没说完,旁边已经有个身穿粉衣的姑娘走了过来,身上佩了柄心宗的剑,正是孟纤。   她见明绡正在跟姜桡说话,立刻嘟起了嘴,一把挽住明绡的胳膊,将他拽到自己身边,不高兴地说:“你干什么理会这种残害同门的小人?之前他害过舒师兄,舒师兄帮过我们,咱们得有立场!快跟我走。”   明绡道:“阿纤,人家好歹也受了伤……”   孟纤啧了一声,道:“好像谁没受过伤似的,快走吧!”   明绡根本就拗不过她,硬是被孟纤拽着走了,还不忘回头冲着姜桡抱歉地笑了笑。   孟纤一直把明绡拽回到了心宗那一头,按着他坐下来,说道:“你身体还没好全,不要到处跑,尤其是离那个姜桡远点,他怪阴险的。”   她说完之后,见明绡只是低头捻着手指出神,脸上带着一种要笑不笑的表情,跟他平时的样子有些违和,不由推了他一下,问道:“哎,怎么了你?想什么呢?”   明绡这才回过神来,放下手说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这段时间我们阿纤被师父罚着抄经,果然卓有成效,可变得有正义感多了。之前你还骗舒公子和景殿主过去救我,现在见了姜桡义愤填膺的,进步很大。”   孟纤脸上微微一红,说道:“我那时不也是没有办法吗?实在找不到人帮忙,又明知道凭着他们两个人的本事,就算救不了你也不会因此遇险才会那样做的。姜桡为了一己私利去害别人,这能一样吗?再说了,我都改了!”   明绡道:“你别恼,我就是开个玩笑。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才会那样做的,又怎么会怪你呢?”   他朝着刚才的方向望了一眼,轻声叹道:“不过姜桡啊,气数已尽了。”   孟纤奇道:“也不至于罢,他就算输了,好歹也是试剑大会的第二哎,这样厉害的战绩,足以名扬天下,怎么叫气数尽了呢?”   明绡道:“啊,我是说,舒公子和姜公子都是出身于凌霄派,而且姜公子本来就是作为一个继任者,或者说难听一点,是替代者而出现的。他输给谁都行,唯独输给舒公子,可能真的不太行。”   这一次的试剑大会正是结束,而最为惊艳的一战,也正是这最后一场的最终对决。   舒令嘉一剑问天,剑意竟然生生让关闭了百年的山顶秘洞重新开启,整座南泽山都刹那间华光冲宵,灵气丰盈,令人惊喜不已。   舒令嘉从台上跳下来,发现景非桐已经站在旁边半伸着手等他,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地,也伸出一只手,在景非桐的掌心上一搭,稳稳落地。   舒令嘉站好之后,侧头看了景非桐一眼,笑了起来。   他是想起每回自己变成狐狸,从窗台上跳进景非桐的房间,对方都是这样伸出手来接他,每回他也都能稳稳当当站在景非桐的手心里,可惜这回只能放下的一只手了。   景非桐也笑,伸手在舒令嘉的嘴角上轻轻蹭了蹭,擦去血迹:“傻小子,都成这样了还笑什么笑,也不当心些!你倒是打得痛快,我这个在场下看着的,可都快吓死了。”   舒令嘉自己也擦了擦嘴,笑着说:“没事。”   景非桐无奈地摇了摇头,忍不住长叹一声。   舒令嘉又小声道:“一台戏唱罢,下一出也差不多该登场了罢?归一派那边可有回信?”   景非桐道:“你上场之前,戚光雅已经让人送来口信,说是愿意重新检查林越的尸体。这些都放心罢,眼下你的伤最要紧。”   舒令嘉道:“那就好。”   两人说话之间,周围的其他人也纷纷围了过来。   试剑大会上本来就专门请了不少的医修做客,以备不时之需,他们见舒令嘉起初被姜桡正面击中,而后又强提真元,估摸着他所受的伤必然不轻,然而赶过来查看,却发现他的真元运转十分稳定畅通,竟像是连之前的旧伤都不那么严重了。   舒令嘉吃了几粒丹药,缓缓运气,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轻盈舒泰。   他打败了姜桡,另外30%的主角光环已经归来,算上之前夺回来的那些,舒令嘉已经足足恢复了一半。   对于他来说,这两年当中处处受到压制,眼下的光环虽然只有半数,但这种浑身轻松,力量充沛的感觉也实在是久违了。   更何况,如今还要加上他对于剑道的全新领悟,将气宗和心宗的精髓融会贯通,此刻舒令嘉的伤势虽然还没有好全,但实力跟两年前相比,应该已经能达到八成。   他运气完毕,睁开眼睛,正要对旁边照料的人道谢,便听见前方一阵骚乱,周围的众人纷纷让出一条路来,竟是西荒二老廉呈华与古英从座上下来,亲自来到了舒令嘉面前。   这两位即是此地的东道主,也是目前整个修真界当中辈分最高的人,舒令嘉连忙起身行礼,道:“见过二位前辈。”   景非桐笑看着这一幕,身侧却有个人走过来,冲他行了个礼,双手呈上一枚竹简。   景非桐接过来,一目十行扫了扫上面的文字,而后随手将竹简捏碎,一摆手,身边的人就退下了。   景非桐又朝着舒令嘉那边看了一眼,见他确实没有什么大碍,眼下与西荒二老交谈,也没人敢趁机前来找事,便安下心来,退后两步出了人群,身形一闪,很快就没了踪影。   他的瞬移轻身之术乃是碧落宫绝学,景非桐自会走路开始练起,当真是来去无声,神出鬼没,转眼间便到了气宗所居之处外面的一片林中。   林子深处正有人交谈。 第50章 天镜晴开   由于古英和廉呈华的到来, 其他人都未注意到景非桐的离开。   舒令嘉向着两位前辈行礼之后,古英点了点头,廉呈华却笑着按住他的肩膀, 说道:“秘洞百年未曾开启,今日你是小英雄, 便不必多礼了, 伤势如何?”   舒令嘉道:“谢前辈关心,弟子并无大碍。”   廉呈华道:“那就好,我早就听说过你天赋出众,前几次的试剑大会也都盼着能够见一见你, 可惜总是不凑巧。这一回却实在是令人惊喜,年轻一辈中, 你已经是当之无愧的翘楚人物了, 如今山顶秘洞已开, 你随时都可以进入, 希望得此机会, 你也能更上一层楼。”   他便如普通的慈祥长者, 勉励了几句,古英却忽然在旁边说道:“我听说你与何掌门闹了矛盾, 离开了凌霄派?并且不肯回去?”   舒令嘉道:“是。”   古英淡淡地道:“你确实有本事, 但年轻人若是不懂收敛锋芒,早晚要吃亏。我虽然不是你门派的师长,但身为过来人, 经历的事情也多些, 不妨告诫你一句,如此肆意妄为,可是很容易撞破头的。”   舒令嘉笑了笑, 说道:“您训诫的是,弟子记下了。多经历些,才能从年轻人变成过来人。”   古英一怔。   倒是旁边的廉呈华首先反应过来,不由哈哈大笑,拍着舒令嘉的肩膀赞赏道:“说得好,我可难得见到老古说不上话来。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怕的是没有狂的本钱,撞了南墙就一头撞死罢了。你若想为所欲为,不受拘束,便珍惜这次良机,去好好接受传承吧!”   古英瞪了廉呈华一眼,又看了看舒令嘉,哼了一声道:“耍滑头的小子,要不是看你这回表现好,老夫现在就出手教训教训你。既然不听劝,那你就滚去撞墙罢!”   他和廉呈华该说的也说完了,便也该回去主持其他事宜,转身时两人对视一眼,廉呈华摇了摇头,古英还是没忍住,气的笑了,嘟囔了一句“臭小子”。   大概这就是年轻人吧,正值青春光景,多少烦恼事也大不过天,摔了跤还能一轱辘爬起来,笑着拍拍土,便忘到脑后去了。   终生未许狂到老,狂得一时算一时,也挺好的。   *   而另一头,在林子里的景非桐也已经看清了交谈的两人。一个是何子濯,而另一个让他没有想到,竟然是现任的狐族族长明绮。   这两人应该也是刚刚碰面,只听明绮说道:“自从上回封印纵无心过后,我们也有许久不见了,何掌门,您可一向安好?”   何子濯说道:“有劳明族长惦记,劫数未至,还能撑着。我倒是尚未恭喜你历劫苏醒,重获新生。”   上次舒令嘉和林越在镇上比剑的时候,景非桐也在旁边,当时明绮露面气走了金祈山,他见对方巧笑嫣然,妩媚多姿,确实很有传说中狐族之主的风采,印象颇为深刻。   但今日同何子濯说话的时候,她却显然有着什么心事,神情也不似上回那般轻浮。   明绮道:“好,那你比我还走运些,祝你能多撑一段时日罢。另外,我有件事要跟何掌门打听。”   何子濯点了点头,道:“请讲。”   明绮掠了下在风中乱舞的头发,犹豫了一下,说道:“记得当年封印纵无心的时候,你的位置是在我对面?”   何子濯道:“不错。”   明绮道:“那就是了。那个时候他垂死挣扎,放出了七大劫,正好是我首当其冲,后续发生了什么,我便有些没看清楚。”   她瞧着何子濯,说道:“本来以为自己中了招,应当是必死的局面了,却没想到遭劫之后竟然还能被几味药草医治救醒,实在令人有些奇怪。我想问你,你可看见当时到底发生什么了?”   何子濯道:“当时明族长的位置正对着纵无心,确实是直面攻击,不过纵无心陡然发动攻击,大家都乱了,具体经过我也看的不是十分分明,只知道似乎是魔皇从旁边帮你挡架了一下。”   他想了想:“所以我记得二位所中的应该也是同一种劫。”   明绮低声道:“果然是他,怎么每回都手欠。”   她又说道:“那我昏迷的这些年,你可知道其他人的情况?”   何子濯颇为圆滑,半点口风都露不出来,说道:“明族长,咱们这些人原本就没什么交情,魔族与仙门甚至还一直不太对付,不过是因为共抗强敌而聚在一起,散了便是再不相干,我知道的又怎么会比你多呢?”   明绮道:“哦,当真?”   何子濯笑了笑道:“若是信便是真,若是不信,何必问。”   “这话说的就有些没意思了。”   明绮道:“我是看何掌门你呀,又鸡贼又精明,长得也一脸奸相,肯定是成天琢磨一些阴谋算计的事,还以为很多消息你总会比别人知道的多一些呢。得,那就算啦。”   她似笑非笑,挑了何子濯一眼:“反正不管你说的真话假话,都耽误何掌门时间了,谢谢啊。”   何子濯显然也很习惯明绮这个阴晴不定的脾气,不以为意,反而说道:   “明族长不必言谢,但是我也多劝说一句,总之你历劫之后还能醒来,对于很多人来说都已经是天大的幸事。明族长一向自诩潇洒无情,男人如衣服,弄没了随手一抓就是一打,如今从泥潭中跳了出来,又何必再为了谁回头掺和深究呢,是不是?”   明绮一时无言,上下看了看何子濯,摆了摆手就走。   她一边走一边喃喃道:“我竟然能从你嘴里听见这种话,见了个鬼了。但是就算男人能扔,儿子可不行啊。”   何子濯便也转身欲走,袖子却不慎被旁边的一束花枝给勾住了。   他随手一掸,将那束花枝斩落在地,收回袖子。   何子濯略一振身上长衣,看了眼明绮离去的方向,淡淡道:“真是好运,可惜身在福中不知福。”   正在这时,一名小道童匆匆跑了过来,神色焦急地四下张望着,见到何子濯后面色一喜,连忙奔到他面前,高声道:“掌门,不好了!”   何子濯道:“有话便说,这样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   那名小童应了声“是”,却依旧难掩焦急之色,说道:“掌门,弟子方才和几位师兄在房中顾守三尊司命鼎,原本一切正常,但就在方才,鼎上的香灭了!”   何子濯神色一紧,喝道:“为何会灭?”   那小童几乎要哭出声来,说道:“掌门,弟子真的不知道,弟子们都十分用心地看守了,半点也没敢偷懒。”   何子濯正要说什么,忽然将话顿住,微一侧头,隐约感觉到空气中有一股极细微,极微妙的流动。   ——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存在!   这人肯定不是刚刚才来的,而以他的修为,竟然没有一上来便察觉到!   这对于何子濯来说是非常难以置信的,他心头警铃大作,神色一凛间已然萌生杀意,喝道:“何人在此?不妨现身一见!”   随着他话音落下,簌簌风响,无人应答,地上那茎被自己斩断的花枝倒是轻盈地随风飞了起来,缓缓接回枝头,舒展开枝叶花瓣,重新获得了生机。   一个流水般的声音从高处的不知哪个方向传来:“‘我谩自矜高,谄曲心不实,于千万亿劫、不闻佛名字’。”   何子濯闻言,先是面色微变,但随即又觉得这声音颇有些耳熟,微露冷笑,将广袖一拂。   一股威压从他的袖底漫溢开来,向着某个方向直逼了过去。   那里的一处树梢之上叶片微动,随即,一人身如飞絮,飘然而落。   他从从容容地说道:“三尊司命鼎上的香灭了,自是因为所司之命生出变数。试剑大会魁首已出,你可知道是何人么?”   这人语气舒缓,是极优雅的,但这口吻却带着些高高在上的意味,仿佛长辈垂询弟子,十分教人不快。   而随着这句话,他也已经站在了何子濯面前,锦衣俊面,顾盼神飞,竟是景非桐。   何子濯旁边那名小道童已经看得怔住了。   听闻景非桐竟然一口说破了自己设立三尊司命鼎的意图,何子濯目光深冷,敌意顿生。   他对那小童说道:“你先下去罢,此事不用声张,继续在旁边顾守即可。”   那小童点了点头,忙不迭地走了。   何子濯这才对景非桐说道:“按照辈分,景殿主似乎应该叫我一声师叔。”   景非桐唇角勾起点笑意,眼神却是漠然的,说道:“何掌门不太了解我,可能也不知道我这人其实有个毛病。”   何子濯淡淡地看着他,景非桐道:“我护短,但很巧的是,在意的人又不太多。谁对我在意的人好,那便是我的朋友,若是谁伤害到他,我就六亲不认。”   景非桐和舒令嘉近来常常在一起,他话中之人指的是谁,其实已经很明白了。   何子濯“哦”了一声,说道:“景殿主与我那徒弟相识不久,竟不知感情便已如此深厚。”   “人间本就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原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景非桐说道:“何掌门,闲话不提,我知道你当年被纵无心种下一劫,也一直在寻找破劫之法,景某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何劫难,但你既然收姜桡为徒,又设立三尊司命鼎,那我就斗胆一猜,这劫的内容,应与凌霄派的存灭兴亡相关,对吗?”   两人越是交谈,何子濯对此人越是忌惮,说道:“自小便被碧落宫当成继承人来培养,景殿主一向是个极为聪明的人。”   他这样说,就是承认景非桐的话了。   景非桐道:“赞谬。三尊司命鼎本来是可以逆天改命的法器,但或者需要三皇血脉作为祭品,或者便是将破劫的天命移至大圆满命格之人的身上,再借力抵消。三皇血脉已经当世难寻,所以何掌门带姜桡上山,想必便是为了大圆满命格了。”   他说到这里,神情微露讥讽,又道:“可惜没想到他空负着一身好命格,却烂泥扶不上墙,也是无奈。”   就算是何子濯,都不由觉得景非桐此人有些可怕了,问道:“你何时猜出来的?”   景非桐施施然说道:“就在不久之前。大概是方才听到那名小童说鼎中的香熄灭了那一刻,才完全确定的罢。”   何子濯瞧着景非桐,沉吟了片刻,缓缓说道:“不错,被你说中了。”   景非桐微微一侧头,表示洗耳恭听。   “其实在七八年前,我就曾经见过姜桡一面。”   何子濯道:“当时觉得此人面相特异,身是此世身,魂却仿佛天外魂,命格却看之不透,便对他稍稍留心。”   “但过了几年再看,我却发现,姜桡的命格清晰起来,与他这种体质融合,变成了大圆满大造化的气运,因而动念,带他上山,悉心培养,直至如今。可惜此人却越来越不成气候,坏我大计,也断送了他自己的良机。”   这倒是实话。   姜桡有这样的机会,简直是得天独厚,若是他自己争气,真的能按照何子濯培养的方向而发展,那么最后便会成为拯救整个凌霄派的功臣。   但,不光是这样。   景非桐说道:“那么何掌门可有奇怪过,大圆满命格,也并不代表着就一定要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相反,可能还会比普通人受到更多的磨砺。可是为什么姜桡仅仅是在试剑大会上输了这最后一场,他的命格就被破了呢?”   何子濯方才也在想着这件事,但是他还没来得及细思,景非桐就来了。   听到景非桐的话,何子濯稍稍沉吟片刻,没有顺着他的思路走,反而说道:“说了这许多,你想要什么?”   景非桐倒也干脆,说道:“我要你配合调查姜桡命格改变的原因,无论真相如何,当众摊开,彻底放弃扶持姜桡。”   他稍一沉吟,说道:“作为代价,我愿借你一滴心头血,保三尊司命鼎中目前凝聚的精气一年不散。”   景非桐此言一出,连何子濯都是一惊。   他方才便想过景非桐特意来这一趟,会开出怎样的条件,又付出什么代价,心头血乃是修行之人全身精魄之所汇,哪怕只有一滴,也会对自身修为造成折损。   更不用提以景非桐的身份和血脉,他亲自给出的心头血,又会有多么珍贵。   这倒让何子濯有些警惕了,说道:“若是单只为了打击姜桡,这一点你自己也可以做到,又为何要付出这样的条件,与我合作?”   听他到了现在还要如此询问,景非桐脸上的笑意慢慢沉了下去,道:“何掌门,小嘉最重情义,更在意你这个师尊。”   何子濯微微一怔。   景非桐凝视着他,静静道:“你先前处事不公,对姜桡百般回护,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已经令他伤心了。此番算是对一切前事的了结,就算装也好,也得由你亲自还他一个公道。”   何子濯沉吟道:“景殿主,你这样煞费苦心,当真只是为了这个?你为何要对令嘉如此上心?”   景非桐垂眸一笑,却只道:“何掌门,我的条件你应吗?”   “既然有如此可以两全其美的事情,又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何子濯面带深思,终究一哂:“那便,定个契约罢。”   两人刚刚说妥,却又听见有人高呼掌门,当即便同时转头看去,却发现还是方才那名小童。   何子濯皱眉道:“不是让你回去好好顾守三尊司命鼎的吗?又有何事?”   那小童气喘吁吁地说道:“掌门,蒋长老出事了!几位师兄说,让弟子请您快回去呢!”   *   蒋长老死了。   而且是在同舒令嘉说话的时候突然暴毙的。   景非桐和何子濯过去的时候,发现很多人都在,大部分都是凌霄弟子。   舒令嘉抱着手站在一边,脸色冷淡而平静,倒是未见半点慌张。   蒋长老的孙子是跟他平辈的凌霄弟子,名叫蒋恪,受到祖父的影响,平日里也与姜桡的关系很好。   他功夫平平,并没有资格获得试剑大会的请帖,但因为是长老之孙,多受到师兄弟们的容让亲近,在门派当中的地位也不低,这一回是跟着一同前来观摩的。   此刻,他正在满面悲痛地控诉着:“舒令嘉虽然已经自离门派,但在祖父心目中,依旧一直将他当做是寄予极大希望的后辈,颇为关切。但他却桀骜不驯,多次顶撞,简直是轻狂至极,丝毫没有对于长辈的尊重!”   他怒视着舒令嘉,又指了指周围的一些弟子们,说道:“你们方才都已经看见了,我祖父今日本来就身体不适,但听说舒令嘉赢了这一次的比试,还是十分欣喜,不顾病体把他叫来说话,盼望他能够回到门派,他却几次拒绝。就是因为这样,两人发生了争执,祖父怒火攻心,才会倒下去的!”   见他一边怒斥一边伤心的红了眼睛,周围的弟子们互相看看,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过了一会,才有人小心翼翼地劝说道:“蒋师兄,请你节哀顺变,发生这样的意外,谁心里都很难过。但蒋长老确实是从几日之前就开始身体不适了,纵使是因为动怒而发生意外,也只能说是一个引子,若说是为舒师兄所害,未免……言重了。”   作为蒋长老生前十分喜爱的晚辈,方才刚刚出事之后,姜桡便也已经被人给叫了过来,这时他也站在尸体旁边,垂着头仿佛一脸悲伤的样子。   但这时听了那名弟子的话,姜桡还是忍不住皱了眉头。   这些人实在是越来越向着舒令嘉了。   但事到如今,他也清楚自己的处境,当初主角光环完整的时候,凌霄派都还有部分人心里始终向着舒令嘉,现在姜桡屡屡遭到打击,几乎已经自身难保,早就失去了掌控大局的能力,更不用提控制他人的想法了。   如果说之前刚刚打算下毒的时候,姜桡还动过把蒋威之死嫁祸到舒令嘉头上的念头,如今却不敢想那么多了。   他现在关注的只是,自己在试剑大会上输了一场,气运折损,手串碎裂过半,可谓损失惨重,只有蒋威的彻底死亡才能让他恢复些许力量,现在这个主要目的已经达到了。   当然,除此之外,能达到一些附加的效果也是不错的。   蒋恪方才被他挑唆了两句,目前的情绪十分激动,战斗力很强。   如果能因此让舒令嘉留下一个“不尊礼法,气死尊长”的名声,在道德上被谴责一番,失去这一次的获胜资格,那就更好了。   姜桡虽然对其他人的不上道有些不满,但这个时候他可不适合当出头鸟,只明智的沉默不语。   果然,见自己的祖父都去世了,竟然还有人向着舒令嘉说话,蒋恪更加生气。   他大声道:“你到底是哪边的?我祖父的身体状况一向很好,就算是偶有不适,也不会有大碍。如果不是这回被舒令嘉气着了,他或许根本就不会出事!”   舒令嘉静静地看着他,然后目光慢慢挪到姜桡身上一瞟,冷冷一笑。   众人争执之间,何子濯、景非桐和其他一些听说了这件事的前辈们也都到了。   毕竟蒋威之死非同小可,四下围了一圈人,场面变得愈发热闹。   舒令嘉回头扫了他们一眼,目光落在景非桐身上的时候稍微停顿,景非桐几不可见地冲他点了下头。   舒令嘉没什么表情,眼睛微眨了一下,便将目光收了回去。   两人交换了这个眼神,都知道对方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好了,各自放心,便安稳地将这场戏看了下去。   何子濯快步走到蒋威身边,搭了搭他的脉,脸上也不由微露惊容。   蒋威竟然会突然猝死,是他甚至舒令嘉景非桐等人都完全没有想到的。   何子濯问道:“发生什么事了?蒋长老怎会突然出事?”   蒋恪正要说话,何子濯已经稍稍抬手,说道:“我知道你这会心里难过,你先冷静些。孙华,你来说。”   被他点到的弟子应了声“是”,便将整件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口齿清晰,不偏不倚。   众人这才听得清楚,原来是舒令嘉得胜的消息传来之后,蒋长老便有些情急,不顾身体不适,再次找人把他叫了过来,又跟舒令嘉提起了回气宗的事情。   舒令嘉倒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只是不同意,蒋威的脾气又固执暴躁,耐着性子劝了几遍,见说不通,又是勃然大怒,对舒令嘉呵斥到一半,便倒下去了。 第51章 雁徼迷烟   何子濯道:“既然如此, 该查的应是蒋长老最近身体不适的原因,先不必在其他事情上纠缠了。这里又不是凌霄山,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   蒋恪忍不住说道:“掌门, 弟子知道舒令嘉是您的亲传弟子,由您一手带大, 您一向护着他。但也不能如此包庇吧!以祖父当时的情况, 就算他不愿意回来,也应该先答应下来,安慰几句,哪怕是虚言, 也好让祖父能够先安心养病。”   舒令嘉直到这时,方才冷淡开口道:“我不说假话。”   其实对于他来说, 就算再不喜欢蒋长老, 对方毕竟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长辈, 舒令嘉自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 刚刚发现蒋长老居然就此丧命时, 也是震惊不已。   但没过多久, 他就看到姜桡赶了过来,又在旁边挑拨起了蒋恪的怒火, 这个套路舒令嘉已经十分熟悉了, 心里面便对这件事有了一些猜测。   这时跟景非桐交换了一个眼神,他基本上已经把所有的经过想通了大半,此时倒是想看看, 对方的垂死挣扎还能有多少手段使出来。   “你真是太高傲了!”   蒋恪快要被他的态度和语气气死了:“先是林越, 又是我祖父,纵使你剑术高超,也不能目中无人!”   他冲着何子濯道:“掌门, 这样的人有资格进入秘洞吗?若是境界再高上一些,日后为祸人间,又有谁能制的住?”   何子濯沉沉道:“蒋恪,你此时的言行,又何尝不放肆?”   蒋恪平时十分畏惧这位冷心冷面的掌门,方才确实是太过激动了,遭到何子濯训斥,方才一凛,顿了顿,行了一礼之后,低头闭嘴,然后心中依旧有些不服。   见到场面有些尴尬,一名平日里便跟蒋恪关系很不错的气宗弟子连忙打起了圆场。   他将蒋恪推开,上前对着何子濯说道:“掌门,蒋师兄他也是……”   他话说到一半,忽听旁边有个人懒懒说道:“怎么大家来了这一会,一直站着?没人搬几把椅子来吗?”   他被人打断,有些恼怒,立刻转头看去,却发现说话的人是景非桐。   那名弟子顿了顿,老老实实将到了口边的话吞了回去。   何子濯看了景非桐一眼,吩咐道:“没听见景殿主的话吗?还不去搬几把椅子过来,请各位客人坐下?”   凌霄的弟子们这才反应过来,傻愣愣地跑去搬了好几把椅子,首先便请何子濯和景非桐坐下。   景非桐也没看,拎起椅子直接往舒令嘉身后一放,在他肩膀上一按,让舒令嘉先坐。   舒令嘉之前与姜桡的对战中受了伤,虽然后续因为主角光环的回归也恢复了一些,但到底还是疲惫,景非桐的椅子来的正好,他便坐了下来,仰起头冲景非桐一笑。   景非桐也笑了笑。   旁边有乖觉的见状,也没敢坐下,连忙又将自己的椅子也让了出来,搬给景非桐,景非桐这才坐下。   因为这一通打岔,所有人都不得不停下来,看着他们忙乱地搬椅子,让座,入座。   但说话的人虽然出身凌霄,好歹也是碧落宫的殿主之一,人家过来做客却没个位子,好像确实也不大合适,由于怕景非桐再听出什么别的要求,有人甚至连茶水都备好了,一一端了上来。   景非桐瞧着舒令嘉喝了口茶,稍稍安心,这才转过头来,重新把被他打断的话题续上:“几位争执不下,都是气宗内部的事情,外人也实在不好多言。不过蒋师弟突然提到了林越,那么景某倒是有些话想说——我认为林越之死十分蹊跷。”   他说到这里,有意顿了顿,将周围的人瞧了一圈,这才续道:“诸位不觉得他的情况与蒋长老有些相像吗?当初林越也是从来没有什么恶疾,不过是在比斗过程中受了一些轻伤,然而没过多久,就在运气疗伤的时候走火入魔而死,甚至毫无抢救余地,十分突然。现在蒋长老又是这样。”   “这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如果是意外,在短短的几天之内,可能会出现这样的巧合吗?但如果是人为,又会是何人有这样的心机本事,目的在何?”   景非桐道:“所以我现在甚至怀疑,会不会是这试剑大会上根本就混入了什么歹人,处心积虑,想要对各派的重要人物进行谋害。”   景非桐这番话的水平很高,一下子就把气宗内部的事情摊到了此地每一个人的头上,危害也放大了数倍,让之前一些本打算看热闹的人也忍不住自危起来,生怕下一个离奇死亡的人就是自己。   这可比舒令嘉跟蒋长老之间的那点矛盾重要多了,大家纷纷把注意力从舒令嘉身上转开,有人已经忍不住说道:“景殿主目光如炬,直指核心,说的很有道理。却不知对于此事,您可有良策?”   景非桐目带深思:“归一派的人……应该也很想要给林道友一个公道吧。”   舒令嘉接口道:“林越出事之后,我也一直心中存疑,只是之前要准备比试,暂时没有抽出空闲来。眼下他的尸体正在南泽山中保存,我已经同归一派的人说好了,本来想过一会就去查看,没想到又被蒋长老叫了过来。”   他看了看景非桐:“既然景殿主也提出来了,我看不如就把归一派的人请到这里来,咱们都一一查个清楚吧。”   何子濯点了点头道:“既然存疑,那理当如此,也算给大家一个交代。”   姜桡本来在旁边看着好戏,这时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林越已经死了好几天,这期间不乏有人将此事怪到舒令嘉头上,舒令嘉都是毫无反应,怎会突然想到要查看对方的尸身?   而且归一派和凌霄派的矛盾这样深,竟然还答应了他。   这很明显就是有备而来,难道他发现了什么?   姜桡不禁道:“事情还需要一件一件处理。眼下蒋长老之事尚未分说明白,想必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也未得安稳,贸然将别派弟子的尸身运来,而且还是跟咱们有过争执的门派,会不会不大尊重?”   他这话是说给蒋恪听的,希望他也能够出言反对,但是这时候何子濯和景非桐都已经开口说话了,蒋恪就算再是满腔悲愤,也不敢跟他们两人叫板,因此没有吭声。   景非桐淡淡地说道:“姜桡,我方才说,两人之死或有关联,要一并查验,你没听见么?”   姜桡心中一凉,不由自主地便收了声。   很快,戚光雅便带着几个人,一同将林越的尸身抬了过来,看见舒令嘉的时候,他还没好气地说道:“我等了你半天,怎么又要跑这边来了?”   舒令嘉道:“凌霄派的蒋长老也出事了。”   戚光雅方才就瞧见蒋长老在榻上躺着,听了这话才知道人居然已经不在了,也不由吃了一惊:“怎会如此?”   舒令嘉道:“我今日跟蒋长老只说了几句话,具体情况也不大清楚。但同林越交锋良久,我也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或许可以查到真正害死他的人。”   姜桡闻言,心脏都要提到了嗓子眼上。   他本来以为这件事都过去了,没想到旧账还可以这样翻。   姜桡努力控制着让自己不要发抖,不会有事的,他分明做的十分隐秘!当时都没有被人发现,如今怎会出现问题呢?   他眼睁睁地看着舒令嘉走到林越旁边,没动尸体,却拿起了旁边的佩剑。   舒令嘉道:“他身死之前,剑应该也一直在身上吧?”   戚光雅道:“不错,练剑的人自然不会轻易让佩剑离身。更何况我师兄修行多年,剑气与自身灵力早已经汇通一体,他运气的时候,也要跟剑神思沟通。”   他这样配合倒不是跟凌霄派和解了,而是深知舒令嘉的为人。   他们多年前就打过架了,看彼此都是又了解又不顺眼,戚光雅屡战屡输,一直以打败舒令嘉为目标。就算再怎么讨厌不服气,对于对方的人品,他从来不会怀疑。   舒令嘉既然说能查林越因何而死,那就是有办法。   听了戚光雅的话,舒令嘉点了点头,将林越的剑拿起来,握住剑柄。   戚光雅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说道:“这柄剑跟随林师兄多年,只有他才能拔出来。”   舒令嘉试着拔了一下,果然纹丝不动,他便在剑鞘上扣了扣,说道:“若是一味的愚忠,要你跟要一柄废铁又有什么区别呢?如今主人蒙冤而死,难道你不想为他复仇吗?”   长剑微震,发出嗡鸣。   戚光雅惊道:“它能听懂你的话?”   舒令嘉未答,将灵气灌注于剑身,倾力一拔,林越的长剑霍然出鞘。   但与此同时,伴随着闪亮剑锋的,却是一股十分浓重的黑气。   “好浓重的怨气!”一名归一派的弟子惊呼道,“难道林师兄死前有怨?!”   不知道是不是太过紧张出现了错觉,姜桡感到自己手上剩下的那半串珠子正在发烫。   他一手暗暗捂住,连忙接口道:“林道友在这次的试剑大会上出手一直非常狠辣,可见是挟怨而来,剑上带有怨气,是应该的。”   他实在有些急躁了,已经有人察觉到了姜桡的话多,不由纷纷注目。   舒令嘉却摇了摇头,说道:“不对。”   他跟林越经过了那么长时间的交手,自然十分清楚,那个时候林越确实是在没事找事,故意向着凌霄派挑衅,但是他的剑息中,带着的是藐视一切的狂妄与亟待宣泄的怒意。   他不怨,因为他已经剑术大成,展露锋芒,他要做的是在凌霄派弟子的面前证明自己。   但目前剑中充满的则是不甘与憾恨,只能是在临死之际留下的。   有人也在旁边小声接了一句:“奇怪,这明明是一柄玄门正宗的道剑,为什么上面的怨气散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散干净?”   他说的没错,所谓人死魂灭,气消魄散,如果林越死前有怨气,这个时候他人都已经断气好几天了,留在剑刃上那点怨气被舒令嘉这样一拔,也应该很快就彻底消散了才是。   此时的怨气,却是从这把剑内部的剑息当中漫溢出来的。   刹那间,舒令嘉忽然心头雪亮,脱口道:“林越并没有死透,他的魂魄应该就在这个房间当中!”   舒令嘉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愕然,好几个人同时脱口道:“你说什么?!”   舒令嘉一振林越的长剑,向前虚劈,剑光一闪,却不复往日清亮,浓黑的怨气自动找准了目标,向前涌出。   与此同时,一道人影迅疾从房间中闪过,竟鬼魅一般倏忽奔到了门外,转身便跑。   怨气追着那道人影涌了出去,而景非桐的动作却比剑光还要迅捷,也不见他如何起身抬腿上一刻还在椅子上闲坐,转瞬间便已然出现了在了那奔逃的人影身后,一掌向着对方拍去。   景非桐的掌风凌厉,逼的那人不得不拔剑转身招架,随即被一连逼退数步,正是姜桡。   景非桐徒手对上姜桡的长剑,仍显得轻描淡写,挥洒自若,旋身之间,似笑非笑地说道:“跑什么?”   他这三个字也问出了座上大部分人的心声。   目前的两位死者,无论是林越还是蒋长老,都跟姜桡既无仇怨,也无利益冲突,甚至蒋长老活着,对于姜桡来说还有极大的好处,害人的是谁,也不该是他,他跑什么?   但疑问刚生,便也有人看出了问题。   按理说姜桡这个时候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最后还被舒令嘉一剑所伤,应该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才对。   但此刻他对上景非桐这样的高手,挥剑奋力迎战,动作竟然还十分敏捷,剑气纵横间亦显得灵力充沛,半点看不出来有伤在身或者体力损耗。   他这样的表现,让人不由想起,姜桡在之前和舒令嘉对战的时候也是这样。   明明好像已经到了极限了,他却总能提升灵力,发出更加厉害的一招,像是要把对手给活活耗死。   如果那个时候还能解释姜桡为了跟舒令嘉打持久战而保持体力,是一种战术,眼下面对景非桐的逼杀,却怎么都说不通了。   大概是自矜身份,向来很少有人能看见景非桐在对敌之时拔剑,他上一回使用兵刃的时候还是因为要跟舒令嘉切磋。   但眼下,仅仅是徒手招架剑锋,景非桐对付姜桡也已经绰绰有余,然而他偏生不出全力,出手之前颇有逗引之意,却又处处下了杀招,逼的姜桡不得不奋力反抗,将目前所剩的实力在众人面前展露无疑。   众人越看越是觉得不对,戚光雅实在按捺不住,大声道:“姜桡,你怎么恢复得这么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舒令嘉道:“景师兄,差不多了。”   随着他的话,只听姜桡一声惊呼,两道相斗的人影之间,已经有什么东西高高飞了起来,又落在众人眼前的空地上。   大家同时低头,定睛一看,只见是半串已经残破不堪的珠子。   此时,这串珠子上的裂缝当中,竟然也在不停往外冒着黑气,林越剑上的怨气一下子便像找到了主人似的,冲过去便与那黑气融在了一起,将整串珠子笼罩在了里面。   所有人都听到了一阵噼里啪啦的碎裂声。   戚光雅意识到了什么,快步走了过去,就要把珠子给捡起来。   姜桡惊呼一声,扑上去便要抢,但未等接近,便被景非桐一掌拍了出去,也摔在了那串珠子的旁边。   景非桐那一掌很重,重的让姜桡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已经碎了,而仿佛有什么跟血肉缠连在一起的东西,正在生生从他的身体当中剥离出来。   这种难以忍受的疼痛让他忍不住满地打滚,大声惨嚎。   “啊!啊!啊!救命啊!喔……我什么都告诉你们……快……快救我!”   姜桡大叫着,去抓离自己最近的戚光雅的脚踝,戚光雅见他一副厉鬼附身般的模样,惊的退后数步,说不出话来。   随即,珠串彻底崩成了碎片,里面竟然有无数道鬼影散出,阴风四起,带着阵阵哀哭之声四下逃窜。   “这到底是什么邪物?!”   “不管了,快把这些鬼影给收了,跑出院子就不好抓了!”   “结界,快设结界!”   好在在场众人当中不乏高手,见状虽然震惊,却也不至于慌乱,很快便设下结界,又以术法捕捉,很快便将这重重鬼影都给网罗了起来。   归一派的一名弟子带了乾坤藏魂袋,这时打开,将那些鬼影都装了进去,捂着鼻子说道:“这些陈年老魂是不是都得腌了上千年了,真的好臭。”   舒令嘉却在这个时候走到了林越的身边,冷冷地说道:“这就是姜桡屡次诡异提升功力的原因。”   面对这样诡异的场面,除了少数几个人隐约意识到真相之外,其他人早就已经混乱了,朝着林越一看,却发现这个已经死了数日的人,竟正在慢慢睁开眼睛。   戚光雅道:“林、林师兄?”   林越的脸色仍然是死一般的惨白,目光茫然地看了看他,片刻之后逐渐恢复了意识,震惊道:“师弟?怎么回事,你也死了?”   戚光雅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我没死啊,是你活了!师兄,你居然还能活过来!”   蒋恪看着这一幕,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身向着房间里面跑过去,过了片刻,又惊又喜地高呼道:“祖父,您也醒了!”   ——蒋长老和林越之死均不是因为阳寿已尽,两人的魂魄并未归入地府,而竟然就藏在姜桡随身的珠串里面。   珠串一碎,这些魂魄失去了禁锢,没有肉身的到处乱飘,都被抓进了藏魂袋里,有肉身的,则自动归魂。   戚光雅惊喜过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看看姜桡,又看了看地上的珠子,恍然大悟。   他脱口说道:“怪不得林师兄和蒋长老都死的如此突然,怪不得你方才屡屡出言阻拦我们查找真相,原来他们竟都是被你给害死的!姜桡,你好毒辣的心思!”   何子濯眉心骤紧,眼眸暗沉,盯着姜桡。   随着整串珠子彻底碎了个干净,姜桡身上那种抽筋吸髓般的疼痛也消失了,但他全身上下都弥漫着一种彻骨的无力感,两年多的荣华如梦,仿佛此时此刻尽数被打回了原型。   以往回荡在耳畔的清越剑鸣再也听不到了,体内那种灵力运转的轻盈舒适之感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虚弱重浊,如同一个最卑微不过的凡人。   他难以置信,听了戚光雅的话更是暴怒不已,猛地从地上支起身子,厉声道:“胡说八道,我没有,不是我,这是嫁祸,是你们归一派的阴谋——”   “谁说是嫁祸!”   姜桡的声音被打断,蒋长老被蒋恪扶着,另一手撑着根拐杖,颤巍巍从房间中走了出来,满脸痛恨之色。   他指着姜桡道:“我想明白了,我都想明白了。我近来身体不适,就是那天晚上从掌门房中出来之后开始的,我是喝了一杯你端上来的茶啊!”   扶着他的蒋恪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惊的瞪大了眼睛。   蒋长老却是越说越怒,额上的青筋都几欲迸裂:“今天早上你小子又过来献殷勤,给我拿了杯什么灵花露泡的水,我喝下去之后就一直头晕,一定是你往里面下了药!”   “若非此时你被揭穿,先前我竟从未往你的身上想过,小子,你好歹毒的心思,我平日里可待你不薄吧?”   他原本就脾气暴烈,被素来信任的姜桡这样算计一遭,恼怒之余更是难堪,说着竟然举起了拐杖,劈头盖脸地冲他打了下去。   姜桡如今已经被彻底打回原形,没有了灵力护体,每一杖落在身上都是剧痛无比,他连忙抓住拐杖的另一端,说道:“蒋长老,我错了,您听我说,我不想害您的!这件事另有内情!”   想到自己一直对姜桡十分信任,他刚刚来到门派的时候还照顾有加,蒋恪只气的满脸通红,上去一脚就踹在了姜桡身上,把他踹翻在地。   “有个屁的内情,竟真的是你!你方才一直挑拨我,说祖父是被舒令嘉气死的,亏我还信了你。姜桡,你这人知不知道廉耻?你怎么这么可怕!”   他转过头,看着林越,大声说道:“林道友,你现在清醒了没有?告诉害死你的人是不是他?我看他还想怎么抵赖!” 第52章 别语人心   此时林越才刚刚缓过来了一点。   他魂魄离体数天, 若非归一派想把尸体保存好,回到山上让其他人见了之后再行安葬,他恐怕根本就活不过来了, 因此要比蒋长老虚弱的多。   听了蒋恪的问话,林越也没有了之前那副傲慢的神气, 哑声说:“是。当时我本来在山谷中疗伤运气, 也是姜桡突然过来,不由分说地在我气海之处点了一指,使我灵力散入经脉,无法控制, 以至于走火入魔……咳咳……”   “他当时还跟我说什么‘对不住了,但若是不杀了我, 他的力量就难以为继’。”林越有气没力地说道, “虽然……咳, 虽然不知道何意, 但是这句话至死难忘。”   蒋长老说的话还是凭推测, 姜桡大可以推说珠子的事是有人栽赃嫁祸给他, 林越却是亲眼看见了是姜桡对自己动手的,怪不得死后还有那么大的怨气, 姜桡也无从抵赖了。   先后听了林越和蒋长老的话, 众人都不免用一种又是惊诧又是恐惧的神情看着姜桡,几乎都说不出话来,就连之前几位跟姜桡交好的凌霄派弟子都傻眼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虚伪, 这么毒辣的人?仔细想想, 不禁让人毛骨悚然。   亏他们之前还说,姜桡虽然人品差了点,但架不住有本事, 实在是位不可多得的天才,可如今看来,他的力量竟然都是来自于这种夺人性命的邪术吗?   连本门的长辈都下得了手,别说名门正派,就是恶鬼都没有这么毒的!   怪不得连舒令嘉跟他动手都那样费力,他这般源源不断地补充灵力,便宜可占大了,也就是舒令嘉,换个人只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只差一点,姜桡就能在这次的试剑大会上夺魁,甚至有可能进入秘洞接受传承,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姜桡感觉到所有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慌的手脚都在发抖。   他曾经能够想到的最可怕的一幕,就是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被舒令嘉给拿回去,而他被重新打回原形,回到山里去当一个挑水劈柴的农夫。   但现在姜桡才发现,有时候现实甚至远远比想象还要可怕,他所做的那些事明明如此隐秘,竟然会被在人前尽数揭穿!   关于珠子的秘密,舒令嘉和景非桐到底是如何发现的?!   姜桡这样想,却是有点太看不起人了。   舒令嘉之前固然不知道姜桡身上的所有变化都是因为他手腕上的那串珠子,但他却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剑者。   拥有天赋只是素质之一,并不代表着可以一劳永逸,一直以来,能够成大器者无不是经过了多年的勤学苦修。   只有姜桡这种目光短浅,从不知努力为何物,只能看见别人外在光鲜的人,才会认为只要有了舒令嘉的天赋,就怎样都是合理的。   他屡次发挥出自己根本不配拥有的实力,又怎会不令其他人感到不平和怀疑呢?   姜桡恐惧不已,之前一直不敢看何子濯的脸色,眼下也实在没办法了,转向他哀求道:“师尊,弟子知错了,求师尊宽恕……”   戚光雅曾经听说过何子濯极为宠爱这个徒弟,甚至为了他连舒令嘉都不要了,眼下见状,生怕何子濯心软,立刻站起身来。   他厉声说道:“何掌门!之前归一派与凌霄派的恩怨,我一个晚辈无权评判,但今日我代表家师来此,是为了我师兄讨一个公道!姜桡害他之事已经证据确凿,无可辩驳,你若是还要护短,那么归一派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何子濯恍若未闻,一步步慢慢走到姜桡的面前,俯下身来看着他。   姜桡在何子濯冰冷的眼眸当中,看见了自己满是涕泪和泥土的脸。   他想起在第一次见到这位高高在上的师尊时,似乎也是这样相似的一幕,他是如此狼狈,而师尊飘然如同仙人,给他的人生中带来了希望,将他从痛苦不堪的生活中拯救出来,带到了仙山之上。   他后续的很多作为,也是希望师尊能够对自己另眼相看罢了。   姜桡不禁抱了希望,低声道:“师尊……”   何子濯皱眉问道:“你究竟是谁?为何要假扮成我的徒弟?”   姜桡怔住,连忙道:“师尊,我就是姜桡啊。我还记得您刚见我的时候,是在刘家村的后山上……”   何子濯打断了他:“你不是自己在凌霄山下的道观里找到了我,求我收你为徒的吗?”   姜桡一愣,随即,感到一股寒意直顺着尾椎漫了上来。   何子濯要放弃他,他甚至根本不愿意承认自己曾经当过凌霄派弟子。   如果把现在的姜桡说成是一个夺舍的恶鬼,那么凌霄就也成了受害者,姜桡之前的所有行为便不会败坏凌霄的名声了!   他犹自不敢相信何子濯竟然要这样就放弃了自己,说道:“师尊,我真的是姜桡,您不要我了吗?”   何子濯没再看他,站起身来,谨慎地说:“不,凌霄派的弟子们都知道,姜桡刚上山的时候温润谦和,尊敬长辈,怎会有这样丧心病狂的举动呢?”   他指着姜桡,对在场的其他人说道:“我不知道在此人身上发生了什么,是夺舍,中邪,还是被人给冒充了,还需要一定的时间来调查。请归一派各位也稍待,一旦查明,我一定会给出一个合理的处置方法。”   何子濯说到这个份上,也合情合理,毕竟姜桡的表现确实诡异,弄得其他人都开始怀疑他到底还是不是姜桡了。   戚光雅还忙着回去查看林越的情况,便也没再提出异议。   他指挥着两名师弟将林越抬了回去,又看了舒令嘉一眼,咳嗽一声,揉了揉鼻子,道:“那个……谢谢啊。”   他难得说句软话,舒令嘉却半点不领情,甚至颇有些嫌弃:“要不你就大点声,要不你就别说,听的真费劲。”   戚光雅一愣,道:“我有什么不敢大声说的,谢谢!谢谢!”   有人忍不住笑了,这时周围的气氛才轻松了一些。   戚光雅脸上一红,扔下一句“总之你这个人情我记下了,别的还是等我师兄自己来罢”,就快步离开。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可是凌霄派现在在南泽山上,姜桡这件事又牵扯到了归一派,实在已经弄得很不好看了。   大家都知道眼下何子濯肯定要忙着处理门派内务,识趣地纷纷告辞。   景非桐却没动,而是若有所思地又重新坐了下来,仰头冲着舒令嘉一笑,见他站在原地,便伸手拽了一把。   舒令嘉有点不明白他这是在闹哪一出,不明所以地看了景非桐一眼,倒也顺着他的意思坐下了。   景非桐慢悠悠给两人各倒了一盏茶,看着外人一一走了个干净,其他的凌霄气宗弟子们或惊或疑,互相交换着眼神,却都不敢说话。   何子濯道:“押上姜桡,跟我来。”   姜桡挨了景非桐一掌,有些直不起腰,被两名弟子给硬架起来,跟在何子濯后面,进了前厅。   景非桐道:“何掌门。”   何子濯头也没回,说道:“景殿主,请。其他人也都进来。”   这里的前厅很大,但所有在场的凌霄弟子都进去之后,也就没什么空间了。   蒋恪本想让蒋长老去休息,但蒋长老却倔着性子定要在场,最后颤巍巍地被人扶了进去,坐在了一张带着软垫的椅子上。   大家互相看看,心里面都觉得很惊讶,原以为这种较为私密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何子濯定然会单独审问姜桡,却没有想到他会让所有人都在一边旁听。   何子濯冲着姜桡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要害林越和蒋长老?说罢。”   姜桡浑身发颤,过了片刻,才哑着嗓子说道:“弟子知罪。之前林越曾经当众羞辱过弟子,蒋长老又有心让舒……舒师兄回到门派来,弟子担心那时就没了我的位置,这才一时鬼迷心窍……”   蒋长老只觉得脸上仿佛挨了耳光一样火辣辣的,他之前一直打压舒令嘉,扶植姜桡,到哪里都对他满口称赞,而如今姜桡的每一分表现,都好像在嘲笑他是个傻子,尤其是舒令嘉也在一边。   蒋长老气的几乎要吐血,指着姜桡道:“你这个小畜生,你简直……”   他说到这里,一口气没喘过来,剧烈咳嗽起来,蒋恪连忙给他拍背,同时也沉着脸地瞪着姜桡。   何子濯道:“是吗?那么这串珠子又是怎么回事?蒋长老和林越醒来之后,你身上的灵力为何会突然消失?”   姜桡有些编不下去,一时结舌,刚支吾了两声,便突然觉得一股巨力朝着自己压过来。   随即,他身上便仿佛扛了一座大山似的,全身上下的骨骼都在喀喀作响,一口气憋在胸中,硬是喘不过来。   极度的痛苦之中,景非桐的声音在旁边缓缓响起:“满口谎言,听起来实在污人耳朵,不然还是让我先来猜一猜罢。”   “先前我听何掌门提起过,他第一回 见到姜桡的时候,此人还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少年。第二次见,他便天赋过人,气运加身了?那么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改变了他的命格,看来,是因为这串珠子了。”   舒令嘉听到景非桐说“先前我听何掌门提起过”,不由看了他一眼,很奇怪景非桐是什么时候跟何子濯有过交流的,又对此事了解到这样多。   景非桐没注意他的眼神,抬了抬手,他的手下早就把那手串上珠子的碎片收集起来,放在了一个托盘上,端到众人面前。   景非桐故意道:“这珠子当中藏着那么多的魂魄,可见平时便是靠吞噬他人性命来维持法力的。我想姜桡身上的怪异力量从何而来,其实根本就很清楚吧,除了面前复生的这两位,姜桡,你可没少杀人啊。”   想到刚才珠子当中的那些魂魄,大家都是觉得一阵毛骨悚然,有人忍不住低低骂道:“竟然害死了这么多人,应该受九雷天劫,打得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景非桐道:“除此之外,我还要知道,这串珠子是谁给你的?”   他说完了话,微微一笑,将手略抬。   姜桡只觉得肩头巨力一撤,他整个人这才从那种窒息疲累欲死的压迫之间挣脱出来,连忙辩解道:“我没有杀过那些人,珠子是我捡来的!”   何子濯冷漠地说道:“无论杀了几个,也是存了害人之心,罔顾人命,死罪难逃。若非有那串珠子,早知道你是这么个东西,我又怎会带你回凌霄!”   姜桡浑身一震。   是啊,他原本就是一个平庸至极又卑微至极的人,能被何子濯瞧上眼的,也从来不是真实的他。   之前他一直怕何子濯发现自己的真面目,但心中又始终存着一丝盼望,说不定何子濯对他这个人多少还是有几分真心疼爱之情的,毕竟自己在那样努力地去讨好师父了。   但并没有。   一场师徒情分,到头来一旦他失去了从别人身上拿来的东西,就会被对方毫不犹豫地当成了弃子。   到了这个地步,所有的人都在鄙夷地看着他,姜桡知道大势已去,自己绝对再难以自辩,听了何子濯的话,忽然不想再忍了。   他挺直了腰,说道:“师尊说的好轻巧!当初舒令嘉受伤成了废人,你就把我当成门派的希望,处处悉心培养。现在我没有了灵力,你又是一句轻飘飘地‘不该带我上山’,便将责任完全推卸出去。”   姜桡冷笑起来:“那我倒不妨告诉你们,我的天赋本领,并未依靠杀人获得,而就是舒令嘉的!”   景非桐心中大震,霍然抬首。   这一日下来值得惊愕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教人脑子都要转不过弯来,其他人也都是一怔,唯独舒令嘉神色淡淡,平静地看着姜桡。   何子濯的身体微微前倾,过了片刻,说道:“你说什么?”   他的语气虽然淡漠,但比之方才,却隐然含了一层杀意。   姜桡大笑,说道:“你们不是严刑逼问我吗?那我都说出来好了!”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舒令嘉之所以会重伤不愈,灵力尽失,是因为我把他的命格拿走了。”   他这句话终于出口,舒令嘉猛地闭了一下眼睛。   姜桡看见周围的人或震惊或迷茫的表情,也不知怎么,突然感到一阵扭曲似的畅快。   即便这些人个个出身高贵,列入仙门,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但终究还是都被他给算计了一遭。   反正事到如今,无论说不说真话,下场都不会有什么改变了,姜桡把自己如何捡到珠子,又如何向着珠子许愿的事情讲了一遍。   当时他碰见了凌霄弟子们跟魔物交锋,便趁舒令嘉等人专心抗魔的时候悄悄接近,令那魔头发狂,再趁舒令嘉重伤之际,将一切夺取。   纵使何子濯满心算计,也万万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会如此,只听的惊怒交迸。   他这几乎是头一回在人前真真正正地失态,用力在椅子扶手上一拍,旁边的杯盏“哗啦”一声被震翻在地,连整个前厅的地面都晃了晃。   何子濯厉声喝道:“你说当初令嘉他们会为魔物所伤,也全都是因为你?!”   姜桡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肩膀,却又昂头道:“那非我本意,我只是说想要成为他那样的人,是珠子上发出的光芒令魔物一下子发狂的。”   何子濯怒到了极点,拂袖就是一掌,姜桡被他打的摔出数丈,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孽障!”   姜桡满嘴通红,怒极反笑:“是,我是孽障,但师尊,这一切全都是我的原因吗?别忘了,为了我冷落舒令嘉的人是你!是你让他卸任鸣剑峰峰主,是你让我搬到他的院子里去住,是你决定冤枉他为我顶罪!若非如此,我们两人身上的异常,你会到了现在才察觉吗?”   何子濯冷喝了一声“住口”,却忍不住看了舒令嘉一眼,发现舒令嘉也正在怔怔看着自己。   师徒两人目光相遇,舒令嘉才仿佛从梦中惊醒一样,猛然撇开了头。   姜桡却偏不住口,冷笑道:“就算我生性凉薄,我恶毒,也都是被逼的,我若是不为自己争,便永远要受到别人的欺压打骂。但你呢?你根本就没有心,把所有的人当做玩意一般戏耍,想冷落就冷落,有需要了,便再召之即来,为你所用!师尊啊师尊,天底下可有这样的事吗?”   “之前我的种种作为,又有多少是你逼出来的?要不是你,我落不到这个份上,舒令嘉也落不到这个份上!与其说我害他,不如说咱们师徒一人一半,您也别把事都推我头上啊。”   姜桡的话宛若利剑刺心,放肆之极,何子濯却一时忘了跟他计较,猛然转过头去,说道:“令嘉。”   说出这两个字,他后面的话忽然顿住。   接下来要说什么?要问舒令嘉“他说的那些,你是不是也这样想”,还是说“之前的事是师尊做的不对,我没有料到姜桡竟是如此为人”?   时至今日,似乎哪一句话,都显得太过苍白和没有意义了。   舒令嘉只是淡淡地垂着眼,没说话也没应声,态度一如既往地疏离。   姜桡说的这些,何子濯是刚刚知道,但对于他来说,却实在没什么值得震惊的,该凉的心早已经凉了,该做出的割舍,也早已经做出来了。   只不过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个真相还有能在这么多人面前被说出来的一天,舒令嘉以为以何子濯的性情,就算想弄明白怎么回事,也不会这样摊开来让所有的人都听到,给他一个公道。   原本应该已经忘记,反复告诉自己不要去在意的事情,再次翻扯出来,让人的心头一阵委屈,又一阵释然。   舒令嘉偏开头,避过了何子濯的目光。   这个动作,却忽然让何子濯想到了许多记忆深处的画面,他已经很久没有仔细地端详过舒令嘉了,每每提到他,总是说他桀骜,倔强,不懂得尊师顺从。   直到此时,何子濯才忽然记起,舒令嘉原来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虽然性情锋利,却不会像现在一般,总是面色淡淡,神情孤冷。   他自小就同自己亲近,旁的弟子不敢放肆,但是对着自己,舒令嘉就敢顶嘴,敢要这要那,也会耍些小聪明,狡黠地笑一笑。   但是自从姜桡上山之后,他对自己的态度就越来越疏离,师徒之间的争执越多,彼此之间的裂隙就越大。   甚至连自己都忘了他原来的性子,也觉得舒令嘉只是被惯坏了脾气,越长大越是桀骜不驯,孤僻任性,远没有小时候可爱了。   何子濯之前一直觉得他不可能真的离开门派,只是脾气越来越大,欠了敲打,在外面转上几圈,自然便会知道乖乖回来。   但直至得知真相的这一刻,他才猛然间清晰地意识到,舒令嘉是真的不可能再回来了。   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永远无法像过去那般毫无嫌隙。   舒令嘉从小好强,哪怕是一招学得不好,他都能一遍一遍地反复练上个通宵。   一身功夫,对于习武之人来说甚至比生命还要重要,但有朝一日,他所有的骄傲被尽数剥夺,而一向疼爱他的师父,其实是帮凶之一。   一切都无可挽回。   舒令嘉肯定在此之前就察觉到了一定的端倪,所以他才会一定要离开,并且说如果继续留在门派,总有一天会让恨意将过往的美好全部湮灭。   姜桡看了看何子濯,又看了看舒令嘉的神情,不由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咳出来两口血。   景非桐本来以为自己猜的差不多了,却不知道整件事情的真相原来竟是如此,而舒令嘉的表现丝毫不惊讶,显然也是早就知道的。   他情不自禁地转头去看舒令嘉,想拍拍他的肩,抬起的手却终究没敢落下。   景非桐记得自己受过的最重的一次伤,是十八岁那年遇见刺客,一剑顺着他右胸透了过去,差一点就穿透了心脏。   但那时的感受,都不如现在一样,仅仅是听着那些话,都觉得整颗心好像被撕裂了一样的疼。   他收回手,端起桌上的茶盅,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发抖,于是又放下来,将冰冷的目光看向还在笑着的姜桡。   景非桐冷冷地说道:“何掌门,真相大白,此人应该如何处置,你给个说法。” 第53章 汀洲杜若   其实目前在场的所有人除了景非桐之外, 都是凌霄气宗的弟子,没人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又为何在这里发话。   但由于景非桐的态度实在太过理所当然, 大家竟然也没觉得有何处不对,他说什么都老老实实听着。   何子濯满腔思绪, 心情十分杂乱, 被景非桐打断了才定了定神,沉声说道:“蒋长老魂魄离体的时间不长,稍稍调养,应能恢复无碍, 但林越的情况恐怕还不容乐观,我准备将炼神灯借给归一派, 为他凝聚魂魄, 清除杂质……”   蒋长老虽然半死不活, 但只要一听凌霄派要吃亏, 就会立刻来了精神头, 说道:“这可是凌霄派的至宝!每一次使用, 都对里面的积聚的灵气损耗极大,你要外借?”   何子濯道:“不管怎么说, 归一派日渐壮大确为事实, 这一次林越出事也是我们这边造成的,如果矛盾长久不化解,越积越多, 将来定会麻烦不断。”   他说的确实有道理, 蒋长老便不说话了。   何子濯慢慢地又补充了一句:“所以,我决定让姜桡以一身精血祭养炼神灯,来抵去他的部分罪孽, 这也应当是公平合理的。”   姜桡一怔,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样的处置,当即感觉从头凉到了脚。   炼神灯是凌霄派最早传下来的古老宝器了,当初分宗的时候,心宗和气宗还争抢了一番。   这盏灯对于凝练魂魄有着极大的好处,美中不足就是燃烧时会大量消耗宝器之中本身的灵力,因此只能作为关键时刻的救命之物,平时谁不舍得轻易动用。   在几百年前,气宗的一位峰主受伤,需要使用炼神灯,都是他的道侣以自身精血为祭,把宝器的灵力养足之后才拿出来使用的。   但如今姜桡全身的灵力尽失,他这样做就等于是消耗生命。而且还是一点一滴地侵蚀身体,吸取精元的消耗。   人的精元流失过多,到最后就会逐渐痴傻,身体也衰老退化,变成一具干尸而死,这种痛苦无异于凌迟,他又怎能不怕?   姜桡方才说的痛快,原本已经觉得自己豁出去了,此时听了何子濯的话,猛地一个激灵,又觉得恐惧起来。   他急忙道:“不,不要!”   姜桡膝行到何子濯面前,拽着他的袍子下摆哀求道:“师尊,徒儿真的知错了!现在我全身的灵力已失,天赋也都还回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甘愿回去还当个农夫!求您念在师徒一场的份上,饶了我吧师尊!”   何子濯甩开他,淡淡道:“方才我便已经说过了,从来都没有师徒一场,真正的姜桡早已被奸人所害,你只是别人假扮的而已。”   原来他在众人面前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自己的结局。   姜桡一时间觉得毛骨悚然,他哀求地向周围看去,但所有的人都漠然地移开目光,甚至连以往那些关系还算亲近的同门,也都面带嫌恶惊惧,不肯看他。   这个瞬间,姜桡忽然一下子明白了舒令嘉的感受,世界仿佛转眼间就翻天覆地,面目全非,以前熟悉的面孔竟然如此陌生,而他,则被整个世界给抛弃了。   姜桡浑身发软,惊惧交加,连站都站不起来,被人拖了下去。   事情算是就此告一段落,整个厅中的其他人却都愣愣站在原地没动,这一系列的事情都发生的太快太急,直到他们现在冷静下来将整个事件回想一番,还有种十分不真实的感觉。   肖凝儿等人一开始就很厌恶姜桡,也还罢了,有一些曾经跟姜桡交好的弟子回想一下姜桡刚刚来到凌霄派时,自己当初对待他的热情态度,竟是满身冷汗。   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大家为何会如此不辨是非,竟然被他蒙蔽了这么久。   即便是后来姜桡在青丘暗害舒令嘉的事情传出来,很多人也因此对姜桡疏远了,但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这人从一来到凌霄,做出一副谦和热情的模样开始,一切就都已经尽数在他的算计之中。   而他们这些人,就当真傻子一样被利用了。   其中跟姜桡关系最好的就是蒋恪那帮人,他不久前还在因为蒋长老之死冲着舒令嘉大喊大叫,陡然听闻真相方知被利用了,差点被姜桡气死的同时,也颠覆了全部认知。   蒋恪简直对这个耍弄了自己又毒害祖父的人恨之入骨,看着姜桡被拖下去了,再回头看看舒令嘉,一时又是羞愧,又是无措。   蒋恪嘴唇嗫嚅着,过了会,才呐呐道:“舒师兄,方才……抱、抱歉。”   攻击别人的时候容易,可是道起歉来却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措辞,蒋恪磕磕绊绊地说:“之前是小弟无知,不光信错了人,而且还没弄明白真相就不由分说地指责,冒犯了师兄,现在实在……惭愧无地……请师兄,请师兄……”   他本来想说请师兄原谅,但转念一想,若是换了自己,自己一定不愿意原谅,说这些一点意思都没有,就卡住了。   蒋长老一直耷拉着眼皮没说话,这次的事仿佛让这个倔强又暴躁的老头一下子露出了老态。   直到听姜恪卡住了,他才忽道:“做错了就要担得起,光是嘴上说新句有什么诚心?你跪下,给你师兄磕三个头罢。”   蒋恪怔了怔,随即便意识到,这个道歉其实也包含了蒋长老那份。   如果说何子濯对于姜桡只是栽培和放纵,那么蒋长老前期对于姜桡可没少支持,姜桡得到的很多东西,很多待遇,都是他促成的,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也有他的很大责任。   舒令嘉一听蒋长老的话,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面有些释然,又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自从他知道真相以来,有时候也会觉得憋屈的要命,总想着要揭穿姜桡的真面目,但信姜桡的人太多,舒令嘉又没有足够的证据,也只能将这个秘密藏在心里。   而现在,当所有真相都摆在众人面前的时候,看着大家的反应,舒令嘉又发现,自己并没有太多失而复得的开心。   早干什么去了?   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不能理解和相信他?   这些事情并不是说补上了,就可以当成没发生过的,心里的感情变了质,就再也无法回来。   蒋恪倒也干脆,连忙点了点头就要行礼,但膝盖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托住了,没教他跪下去。   舒令嘉道:“算了吧。”   他冲着众人点了个头,轻描淡写道:“事情都过去了,说清楚就好,此外其他门中事宜与我无关,我先走一步。”   舒令嘉还没进南泽山的山顶秘洞,不能立刻离开,说是先走一步,也走不了多远。   他自己在南泽山的山脚下转悠了新圈,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变成了小狐狸。   之前和姜桡打斗的时候被他的剑气震了几下,舒令嘉低头蹭了蹭有点发疼的右爪,跑到最下面那层的石阶上,趴了下来。   这个地方没什么人经过,只有风将新侧的花叶吹的哗啦啦响,午后的阳光十分灿烂,照在曲折蜿蜒的山路上,晒得他浑身懒洋洋的。   一时间,四下仿佛静到了极处。   舒令嘉有点热,就把尾巴摊开,小脑袋贴在地面的青石板上,看着不远处的一从紫藤花不断随风摇晃。   一片片的花瓣从藤蔓上脱离,融到了眼前的飞雪中。   他想起曾经还在凌霄山上的时候,师尊那掌门静室的外面也有这么一串紫藤。   有一天,他坐在门口等着师尊回来,等累了,就这样趴下来,把整个身体都瘫在石阶上,让全身的绒毛都被阳光晒着,很舒服。   一阵狂风忽然起了,吹的满藤紫色的花朵片片离开藤蔓,漫天飞舞。   师尊回来了,看见他仰着脑袋去看天上的花,便拍了拍手,所有飞舞的花瓣立刻像是烟花那样炸开了,变成无数紫色的萤光,雨一般星星点点地落下来。   他便兴高采烈地从石阶上往下一跳,就跳到了何子濯的怀里。   师尊的襟口有着草木般的清香,到现在他还记得。   世上有句话,叫“物是人非”,但其实还有句话,叫“等闲故人心易变”。   舒令嘉先前受的伤还没有好,变成了狐狸之后,状态要更加放松些,就觉得不想动弹。哪怕是石板的地面还嫌有些硌得慌,他还是半闭上眼睛,懒洋洋眯着。   景非桐在山里转了好几圈,终于在走到山门前的时候,才远远望见了小狐狸的背影。   他独自趴在石板上,只有小小的一团,头埋在爪子中间,看上去乖乖的,又像是很委屈。   景非桐不禁想象着,很多年之前,也是这样一只小小的狐狸,世界里只有花花草草,日月水风和他的师尊,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大概就是快快乐乐等着师尊回来。   那段日子舒令嘉应该是过的很好,否则不会对何子濯的感情这样深厚。   但是世界上最可怕的背叛,或许就是是口口声声说着疼爱,但又一次次让他失望。   曾经看到一朵花开都会欣喜地分享,不知不觉,却连被人夺走天赋这样的大事,都不愿意说出口了。   他原本应该被人捧在手心里,永远纯粹而明亮地生活过每一天。明明什么事情都没做错,明明对每一个人都尽心尽力,凭什么要伤害他?   想到这里,景非桐就会觉得十分心疼。   他不知道舒令嘉此时愿不愿意被别人打扰,但还是忍不住,朝着他走了过去。   舒令嘉整只狐贴在地上,听见了那个一级一级走下台阶的脚步声,立刻晃了晃耳朵,将头从石板上抬了起来。   他担心有人踩他,正要回头去看,一袭青色的袍角已经停在了身边。   景非桐低头冲他笑了笑,提起袍摆,坐在了舒令嘉旁边的石阶上面。   他摸了摸小狐狸的脑袋,柔声笑道:“很巧啊,你也在这呢,不介意我过来吧?”   方才舒令嘉想一个人静静,就先走了,并没有等着景非桐,也不知道他此时是要做什么去,倒是让他们在这里碰见了。   舒令嘉摇了下尾巴算作打招呼。   一人一狐并排坐着,一起看着日光在地面的石板上慢慢移动。   景非桐轻轻帮舒令嘉顺着毛,说道:“这里的景致真好,日光暖而不热,我先前来过南泽山一回,都没想着好好看一看。你能找到这个地方晒太阳,真是会享受。”   舒令嘉伸爪拍了下他的腿。   景非桐笑道:“是,我也找过来了,可见咱们志同道合,早就应该成为好朋友。”   他说完之后,又问道:“对了,地上硬吗?”   说罢,他也不等舒令嘉有所表示,就顺了顺他那一身晒的热烘烘的皮毛,然后直接拎着舒令嘉的后颈,将他轻轻一提,就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景非桐平时都是双手抱他,今天这种手法显得略粗暴,舒令嘉本来有些不满,但不得不说,景非桐的腿就是要比硬石板子枕着舒服。   他滚了滚,选了个合适的姿势窝起来,决定单方面原谅师兄的鲁莽。   此时天也渐渐晚了,南泽山山脚下的路上,不时有归家的货郎或是樵夫,挑着担子赶着车经过,倦鸟也归林,一行行的炊烟逐渐向远方的长空散去了。   这里是仙山与红尘的交界处。   景非桐揉了揉舒令嘉的爪子,心里想,“别怕,你如果愿意,我永远陪着你。”   随着一阵山歌的声音,又是一家三口走了过去,打头的汉子手里挑着扁担,后面的妇人荆钗布裙,抱着个孩子在后面跟着。   这时,孩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那妇人哄了几下没哄好,便嗔怪道:“可别唱了,你那声音比狼嚎也好不了多少,看看给儿子吓得。”   那汉子便大笑起来,回头冲着襁褓里的孩子扮了个鬼脸,说道:“乖儿子,莫哭莫哭,要不然就被麻羔叼去了。”   妇人也忍不住笑了,但那孩子见了父亲的鬼脸,哭声竟是当真渐渐止住,一家三口便逐渐去的远了。   舒令嘉和景非桐一起看着这一幕,景非桐笑了起来,说道:“我小的时候,也曾听伺候的嬷嬷说过这样的话,那时候倒也没有多怕,就是很好奇麻羔是个什么东西。问了好多人,才有个小厮偷偷告诉我,说是一种活在镜子里的鬼,每到半夜就要冒出来吃人,尤其爱吃喜欢哭闹的小孩。”   舒令嘉心道,看来你小时候挺能闹啊,逼的伺候的人都用这种招了。   景非桐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见舒令嘉站在自己腿上,仰着小脑袋看过来,好像一副十分好奇的样子,那件平常而平淡的往事,就也一下子变得有意思起来。   他兴致勃勃地说道:“我一心想捉鬼,还在半夜的时候对着镜子学过鬼脸,但是鬼没出来,倒是被父亲看到了,当时便大发雷霆,下令砸了那面镜子,还吩咐以后不许有人在我面前讲这样的无稽之谈。”   舒令嘉听的奇怪,想了想,抬起一只爪,做攻击状按在景非桐胸口上,又收回来,歪了下头。   景非桐的狐语已经修炼的很好了,问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们并非不会法术的寻常百姓人家,我父亲为何会对这样一个传说如此忌讳?”   舒令嘉点了点头。   景非桐却叹气道:“可惜,我那时候太小,没懂得问。后来长大了,也就将这件事忘了,并不是很清楚。”   舒令嘉很喜欢听人讲一些跟父母有关的事情,每次听了,他也都会想象一下,自己和父母之间是不是有这样的时刻。   但景非桐的父亲听起来似乎有一些严厉,舒令嘉隐约的印象当中,记不得他亲爹的性格样貌,却觉得他似乎脾气很好,起码从来都没有跟妻儿发过火,还把自己架在脖子上假装骑马玩……   舒令嘉想到这里,突然怔了怔,忽然意识到,如果是那样玩的话,自己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候,应该也是人类的形态才对。   但他跟着何子濯上山的时候,明明还不会化形。   难道记错了?   景非桐轻轻揪了下舒令嘉的尾巴,问道:“想什么呢?怕鬼啊?”   他居然连尾巴都敢揪!   舒令嘉将尾巴从景非桐手里抽出来,照着他的手背“啪”地甩了一下,翻了个白眼。   景非桐笑了起来。   新人正逗着玩,忽然听见旁边的树丛中传来了沙沙声。   紧接着,一只漂亮的白狐狸从里面走了出来,浑身的毛有点湿,一边走还一边在抖水。   跟舒令嘉比起来,这只狐狸就是正常成年狐狸的大小了,全身上下连一根杂毛都没有,蓬松而又有光泽,一下子同时吸引了景非桐和舒令嘉的目光。   他们一起看着白狐狸走过来,白狐狸却是到了近前才发现缩在景非桐怀里的小小舒令嘉。   它的目光一亮,立刻停住脚步,说道:“这狐狸怎么这么小啊?是活的吗?是真的吗?好可爱啊天呐!好像我儿子!”   ——却是个十分清脆悦耳的女子声音。   舒令嘉:“……”   他浑身的毛几乎是一下子就炸了起来。   这个女……狐狸怎么这样!第一次见面就字字句句都往人的心上戳。   说别人可爱,管别人叫儿子,这不都是骂人的话吗?   比起情绪较为激动的舒令嘉,景非桐却一下子听出了这个声音的耳熟,挑了下眉。   那只大狐狸也不管别人认不认识她,就欢欢喜喜地凑上来探头看舒令嘉,说道:“他是青丘的吗?能化形了吗?哪来的?我也想要一只,给我看看行吗?”   眼看白狐狸都要伸嘴把舒令嘉给叼起来了,景非桐不得不出面阻止:“明族长且慢,他性子有些孤僻,不喜欢别人碰他,见谅。”   大狐狸听到景非桐这一声称呼,有些惊讶地笑了起来,旋身一转,已经变成了风情万种的女子,俏生生站在新人面前。   她说道:“竟然能认出我来,景殿主当真如传言中所说的那般,是玲珑肚肠,水晶心肝。”   景非桐微微一笑,将舒令嘉往怀里抱了抱。   他的手指明明都已经要碰到舒令嘉的胸口了,却又移到舒令嘉的脖子上,用拎他后颈的方式把他往怀里塞。   舒令嘉不太习惯地甩了甩脑袋,心中一动,忽然隐隐冒出个念头来。   明绮还是对舒令嘉很好奇,问道:“这狐狸是景殿主养的吗?”   “他……”   景非桐看了看舒令嘉,笑了一下说道:“他是我的好朋友,这回跟着我来南泽山上玩。只是一只普通的混血白狐罢了,也并非九尾,不是青丘的族人。”   明绮道:“是这样啊。”   她知道自己怕是不能把这狐狸带回去养了,又有些恋恋不舍,没话找话道:“我家小崽子的原身也是这般大小,可爱的紧。可惜就是太淘气,从来不愿意跟着我抹香膏和梳毛,更别提学着撒娇抛媚眼了,也不知道如今出门在外,还能不能勾引到人。”   舒令嘉在景非桐怀里打了个哆嗦,心道当她儿子可是倒了八辈子霉,这种活法也太不爷们了,狐狸就应该威猛才对。   “当狐狸嘛,就应该精致才对。”   明绮顺手从袖子中拿出一个小玉瓶,塞给景非桐道:“这是花瓣做的香膏,今天遇见了有缘,送他抹毛,防秃的,抹了之后掉一根长十根,全身香飘十里,还不会被狗追。”   舒令嘉:“……”   谢谢了。   景非桐的嘴角也抽了抽,但也摸透了明绮的性子,应当是越顺着她越少了麻烦,便含笑道谢接过。   明绮这才笑了,又看了看舒令嘉,重新变成了狐狸离开。   等到她走了之后,景非桐和舒令嘉同时松了口气。   景非桐将手中的玉瓶上下抛了抛,笑着问道:“怎么样啊狐兄,请问你有没有脱毛之患,可要试试这个?”   舒令嘉看着景非桐,心里还在想,他为什么今天抓我的姿势变了呢?   是有意的,还是……   舒令嘉的眼睛转了转,忽然仿佛一下子没站稳似地,一头从景非桐怀里摔了下去。   这个时候景非桐正站在石阶上,而舒令嘉又是这样小小软软的一只,虽然明知道他大部分可能不会被摔到,景非桐还是被吓了一跳,手疾眼快地一捞。   舒令嘉以侧躺的姿势,稳稳当当地被他握在了手中。   景非桐的五指抓着舒令嘉,四指在前,一指在后。   这回舒令嘉也彻底确定了,对方就是特意避免在他胸口的位置使力,而只是虚虚地托着。 第54章 绿树归莺   景非桐以前也抱过他很多次, 从来不是这样的,眼下突然换了姿势,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对方是知道他的胸口处受了伤。   舒令嘉胸口也确实有伤。   他之前跟姜桡打的时候, 被他的剑气正面撞击前胸,因此摔倒吐血。不过当时并没有留下皮肉之伤, 再加上主角光环又回归了一半, 现在也不过只是尚且有些疼痛,伤的倒是不重。   但若景非桐这样顾忌他胸口的伤,连碰都不敢碰,除非是他根本就知道小狐狸就是舒令嘉, 亲眼看见了他的受伤经过。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舒令嘉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全身上下的毛都立起来了。   要是他真的知道了, 那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   景非桐这个人可真是邪了门了!   舒令嘉不禁回想起之前两人相处时景非桐的表现, 心中一旦存了这个疑虑, 立刻发现, 他对狐狸的态度确实好的不像话, 而且从来不奇怪自己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又会跑到哪里去。   以前舒令嘉只觉得景非桐应该是没心情去探究一只狐狸的去向, 这时却想, 或许……他根本就是心里早已有数。   好家伙,这么长时间都不露破绽,挺能装啊!   那他先前仗着自己的狐狸模样, 在床上打滚, 求顺毛,扒衣服,摇尾巴什么的, 岂不是……   还有之前那个粉色的蝴蝶结……   舒令嘉突然恨不得一头磕死在石阶上。   景非桐把舒令嘉给接住之后,刚松了口气,却见对方好像吓傻了一样,躺在自己的手心里半天不动弹,连尾巴都直了,不禁又有些纳闷。   他戳了舒令嘉的小肚子一下:“哎,怎么了?”   舒令嘉一轱辘从景非桐的手心中坐起来,爪子狠狠按着景非桐的手指头,怒视着他。   景非桐平时聪明过人,但面对喜怒无常的狐狸,实在是每回都很莫名其妙,又问:“为什么生气,刚才把你抓疼啦?”   舒令嘉盯了他一会,忽然一爪子把景非桐腰畔的佩剑给拍到了地上。   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第一反应应该是这狐狸在乱发脾气,但景非桐知道舒令嘉在剑道上天赋独特,应该不会无缘无故这样做,那多半就是自己的剑出了什么问题。   他的神色倏地惊觉,足尖轻点,瞬间退出去了十余丈,一手抱着狐狸,一手指尖蓄力,目光警惕地看着委委屈屈躺在地上的佩剑。   僵持片刻,什么都没有发生。   景非桐有些诧异,低头看狐狸,却发现手里的小白狐满眼都是愤怒地看着自己。   然后,景非桐眼睁睁地看见,他雪白的毛上一点点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景非桐:“……”   他心中突然萌生出一个不祥的猜测。   舒令嘉道:“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景非桐:“这……”   舒令嘉一下子从他的手上跳回到地上,瞬间变回了人形,两颊酡红,与其说是生气,倒应该是恼羞成怒的成分更多一些。   丢人!   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   舒令嘉都不敢再回忆自己干的那些事,瞪着眼睛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景非桐干咳一声,略略权衡,本想撒谎,终究还是没敢,说道:“在青丘的时候。”   舒令嘉一听,没想到居然那么早,更是两眼一黑,觉得天都塌了。   他暂时无法面对景非桐,脸上的表情扭曲了片刻,什么也没说出来,转身就走。   景非桐连忙抢上两步要拉他,舒令嘉甩开他,气冲冲道:“别动我!”   说完之后,他一顿,又道:“我冷静下,要不然想打你。”   打死他,再自杀!   景非桐:“……”   他倒不是怕挨揍,只不过舒令嘉的脸实在太红了,简直如同扑了两层胭脂一样,景非桐一迟疑之间,舒令嘉已经快步走了。   他顿了顿,望着对方的背影消失,这才走过去,弯腰将自己的剑捡了起来,有点苦恼地叹了口气。   这下完喽,刚刚把姜桡搞的翻车,他也翻车了。   ——其实舒令嘉倒也没有景非桐想象中的那样生气。   他不是傻子,这回处置姜桡一事,何子濯的态度固然让舒令嘉感到了些许安慰,但他和景非桐几次语焉不详的对话,舒令嘉也都听在耳中,知道景非桐肯定也默默做了什么,才促成了何子濯的让步。   别人对他的好,他也从来都在心里放着。   但是丢人现眼的事情,也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他这一回实在是生平前所未有的丢人,舒令嘉简直无法回忆自己之前都干了什么事。   太蠢了!越想越蠢!   他步履生风,快速地走了一会,郁闷的实在忍不住,又重新变成狐狸,在旁边的草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又坐起来拼命呼撸头顶上的毛。   发泄过后,舒令嘉这才抖掉身上的草叶,留下一地乱毛,重新恢复了人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笑声在脑海中回荡。   舒令嘉冷声道:“系统,你又换提示音了?”   【滴答!您的狐傲天系统下线中,现在无法接收消息,请您耐心等待。】   【滴—滴—滴—滴答!您的狐傲天系统已上线,即将竭诚为您服务!】   一阵折腾之后,系统无辜的声音传来:【宿主,刚刚我不在,请问你找我有事吗?】   舒令嘉:“……”   他已经不想在跟这个货计较了。   他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拿出剑来慢慢擦着,告诉自己平心静气平心静气。   系统安慰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傲天都是这样的,丢人丢多了就习惯了。隔壁的猫傲天刚刚当上镇国大将军,就在演武场上训兵的时候不小心冒出了耳朵和尾巴,也勉强忍住了没自尽嘛。】   舒令嘉:“……”   还不如不说。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转移话题,问系统道:“别说这个了,现在姜桡身上还有主角气运吗?”   这件事其实早就该问了,但姜桡一输,后续又牵扯出不少的乱子,舒令嘉心情复杂,就也没顾得上去想主角光环的事。   系统道:【给姜桡带来主角光环的重要道具手串已经脱离,姜桡不再具备主角身份资格。】   舒令嘉道:“可是我并没有完全恢复。”   他目前只有一半的主角光环,是每一次任务之后系统所给的奖励一点点攒起来的,如今另一半既然已经不再姜桡那里了,又会在什么地方?   系统道:【因为姜桡没有走完全部书中剧情,异常下线,宿主也未能获得他所具有的完整道具,所以另一半的主角光环目前正处于散落状态。】   这个道理就和舒令嘉当初不能直接一剑杀了姜桡,再将主角光环给抢回来一样,按照正常程序,他们应该一起走完整本书的全部剧情,舒令嘉再通过将每一步的剧情改写,获得每一次任务之后的奖励,拼回完整的主角光环。   但现在因为异常力量的影响,整串珠子直接碎了,剧情没走完,所以谁都没有将“成为主角”的条件具备完全。   舒令嘉道:“那么现在那串珠子已经碎了,还能算作是重要道具吗?”   系统道:【不完全,因为珠子里的东西已经不在了。】   舒令嘉一怔:“里面还有东西?”   【按照剧本设定,手串当中原本寄居着一个灵体,可以和姜桡沟通,但经检测,在姜桡被宿主打下擂台之后,灵体就消失了。】   舒令嘉听了这话,想到之前姜桡的种种行为,突然便有些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问道:“就像我的神识中寄居着一个你?”   系统:【……】   这个比喻,行吧。   【或者也可以这么说,但本系统比它正直善良很多。】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好多事情就可以理解了,姜桡会这样手段百出,是因为他的背后也有人在指点。   想起当时从珠子里面跑出来的无数魂魄,舒令嘉大致可以猜出来,里面的灵体虽然帮着姜桡抢了他的主角光环,但多半对待姜桡也没安什么好心。   它不断地蛊惑着姜桡杀人,又引导他如同赌徒一般,投入越多,想要收获的心情就越急切,最终反而倒行逆施,露出破绽,到了眼下这样一个身败名裂的境地。   可以说,姜桡的毁灭有一半都是那珠子中的灵体在推波助澜。   而它这样做,目的无非是想要靠着姜桡吸收更多的力量,最终或是夺舍取而代之,或是离开珠子独立拥有实体。   眼下大计未成,姜桡失败,珠子里面的灵体却不翼而飞,这是一件十分值得警惕的事情。   不管这串珠子对他是否有用,都很有必要把里面的秘密给找出来。   舒令嘉记得当时姜桡那串珠子的碎片都已经被景非桐的手下收集起来了,只不过这东西十分神异,恐怕要有很多人都感兴趣,现在是给了何子濯,还是依旧在景非桐的手里,就不好说了。   他暂且先将此事记下,又问系统道:“那赢得这次试剑大会的任务,算是我完成了吧?可以开启新剧情了吗?”   系统检测了一会,界面上显示出了目前舒令嘉的等级状态。   【恭喜宿主完成“试剑大会夺魁”任务,角色等级由“路人”升级为“正面配角”。】   【由于目前“主角”缺失,剧情发生重大改变,无法打开。】   舒令嘉点了点头。   虽然没有了剧情预告,他将不会知道接下来有可能发生什么,但舒令嘉觉得这反倒是一件好事。   最起码他身上的禁锢越来越少了。   系统接下来又发布了新任务:【一名重要的正面角色,需要完整的背景和支线作为支撑,请宿主打开新地图“山顶秘洞”,进入寻宝,可获得“人物背景礼包”一个。】   想起景非桐的告诫,舒令嘉谨慎地问道:“那个背景礼包不会是心魔吧?我不要。”   系统:【……不是的哦,心魔是反派专属。】   舒令嘉一怔。   他低头想了一会,问道:“那么,如果没有了心魔,景非桐是不是就可以不当反派了?”   舒令嘉虽然一直知道景非桐是反派这件事,但总还是不知不觉就忽略了,因为最起码景非桐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样子,要比所谓的正道人物温柔坦荡的多。   但如今系统突然提起,竟然让他一时间有种错愕和陌生之感。   脑海中陡然出现了景非桐那一天晚上握紧他手臂时的神情。   寂寞,沉郁,心事重重,好像有着很多很多说不出口的悲伤。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无论何时都会是如此,走上一条与正义相悖的路,就意味着一个人终将众叛亲离,孤家寡人。   那样未免太累太苦了,景非桐这样的人,不该是反派。   舒令嘉不想让景非桐当反派。   系统道:【现在的剧情已经变了,主角都不一定是谁,当然反派也随时都有可能换人。就像他当反派的时候,你可以从他身上蹭到气运对抗主角一样,你现在成了正面角色,当然也可以让他沾上你的气运。】   舒令嘉道:“我也给他顺毛……那个,顺头发?”   系统言简意赅:“多相处。”   舒令嘉想,这个还真不难。   就在不久之前,系统让舒令嘉在景非桐身上蹭气运,舒令嘉还嫌麻烦,宁可让自己多做一些任务,也不愿意为了这个理由天天跟在一个不怎么相熟的人身边。   但现在不知不觉间,他和景非桐好像已经默认了要一块行动似的,最起码接下来进入山顶秘洞,景非桐说了也要跟着一起,他就可以也回赠给对方一些好运气了。   舒令嘉的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和系统说了一会正事,倒是忘了他跟景非桐之间还有着扒马甲之恨,计划了一下自己接下来进入秘洞的事情。   这时,有两名归一派的弟子找到了他,跟舒令嘉说林越的精神已经恢复一些了,询问能不能请舒令嘉过去跟他见上一面。   他们一改先前的敌意,这回说话倒是客气了很多。   一来是因为舒令嘉多少也算得上对林越有救命之恩,二来也是因为人皆仰慕强者,舒令嘉在试剑大会上的表现让他们真正意识到,凌霄派的这位天才可当真不是吹出来的,自然也不敢造次。   舒令嘉也正好有话想跟林越说,便答应下来。   试剑大会刚刚结束的时候,归一派就已经离了南泽山,舒令嘉便随着他们去了山下镇上林越休养的客栈。   经历此事,林越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嘴唇苍白,面色倒是隐隐有些发青,那气色看上去简直就像刚从坟里爬出来的一样。   但很奇怪的是,这样的他,反倒比起先前,还少了几分阴鸷之感。   他靠坐在床上,带着舒令嘉进来的归一派弟子客客气气地请舒令嘉坐下,给两人倒了茶又上了点心,便退下去了,房间中只留下林越和舒令嘉两个人。   舒令嘉慢慢地喝了口水,问道:“你把我叫来,要说什么?”   林越道:“我实在没想到,我会被姜桡那种人给害死,又会被你救了。”   舒令嘉“唔”了一声,道:“心里挺不好受的吧?”   林越:“……”   “你放心。”舒令嘉换了个坐姿,无所谓地说道,“我不需要你领这个情,冲着你祖父的面子而已,本来也不是为了你。”   林越听到舒令嘉提了祖父,神情微紧,问道:“你所练成的,当真是杂念丛生剑?”   舒令嘉道:“不错。”   听他亲口承认,林越的神色十分复杂。   他喃喃道:“我百般试探,就是想确认这个,虽然觉得你的路数跟心宗一派很是相似,但总有觉得不可能有人能练成这套剑法,没想到。”   舒令嘉微微眯起眼睛,说道:“这怎么说也是你的祖父亲手所创,他顶着无数责难才将这套剑法传至后世,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如此排斥?”   林越道:“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要让他知道,为了这么一套没用的剑,他这样做根本就不值得!”   他胸口起伏,深吸了一口气:“他牺牲了多少东西?他自己的声望地位不说,我父亲本来出身名门,应该有着大好前程,也因此不得不带着我和母亲背井离乡,四处投靠,最终才来到了归一派。”   “但是你以为归一派就对这套剑法很认可吗?不过是惦记着他所会的其他绝学罢了。”   林越讥刺地笑了笑:“毕竟整个修真界讲究的都是无心绝情方能飞升,一个人突然站出来,告诉大家,其实你满心俗念也一样可以,这不就是在挑衅权威吗?我祖父如此在意这套剑法,但我们却只因此得到了偏见和不幸,你说,有何意义?”   “我没有办法站在你的立场上回答问题,因为我没有经历过你的痛苦。或许换了我如此,我也会对这种自讨苦吃的坚持深恶痛绝罢。”   出乎林越意料的,这回舒令嘉没跟他呛,反而认真想了想这个问题:“但是对我来说,我很感谢你的祖父,因为在我功力几乎废掉的时候,他让我看见了另外一条路。”   林越神色复杂,说道:“是,所以你是天才,你居然让我看见了这并不是一本无用之作。我当初……也不是没有试着研读过,竟然丝毫无法理解。”   舒令嘉道:“我看到这剑谱的名字时就想扔了,但是没办法,我根基废了,不练这个就没得练。练着练着发现有用,就练成了。”   林越看着他,像是想探究他这话的真假。   舒令嘉道:“而且,若非我学了这套剑,可能今日根本就无法识破姜桡的诡计,你也不会复生。这是否可以算是林前辈给你种下的福报呢?”   林越低声道:“是么?”   舒令嘉把该跟他说的事说完了,站起身来,道:“你觉得怎么舒服就怎么想罢。反正你要是还想找不痛快,跟我也没关系,下次照样揍你。”   林越笑了笑,说道:“跟我放狠话还挺威风的,那你自己呢?凌霄派……放下了吗?”   舒令嘉淡淡地道:“放下了吧。”   他顿了顿,将两块写着杂念丛生剑剑谱的玉简取了出来,递给林越,说道:“物归原主。”   林越却没有接,说道:“谈不上什么原主不原主,祖父曾经说过,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人能看懂他的剑谱,我练不了这个,你做到了,就留着罢。”   他的手指轻轻在两块玉简上分别摩挲了一下,仿佛看见了祖父当年带着些沧桑和愁苦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林越又说:“这两块玉也是难得的珍品,阴阳相辅,长期佩戴,可以稳定心神,对你的伤势也很有好处,你能把它们集齐,也是天意。”   舒令嘉一怔,说道:“这个还能治伤?”   林越道:“你不知道?但必须两块凑齐才行,只有一块便没什么作用了。”   舒令嘉对这种玉器饰品一向不怎么上心,之前景非桐悄悄地将另一块玉简藏在他的剑鞘中,虽然段瑟后来跟舒令嘉说了,但他也只以为景非桐是想给他剑谱,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个作用。   稳定心神……那按理说,明明是对景非桐的心魔也很有用的。   林越道:“你怎么了?”   舒令嘉将玉简收起来,说道:“我知道了。那我走了。”   他走到门口,林越忽然又在后面叫了一声:“舒令嘉。”   舒令嘉回过头去。   “你是一名非常好的对手。”   林越郑重地说道:“这次谢谢了。下回我还想和你较量。”   舒令嘉笑了一下:“好,奉陪。”   他出了客栈便是街头,天已经黑透了,街上的人倒是很多,依旧来来往往。   天上月光朦胧,地上灯火辉煌,不远处的青楼当中歌吹隐约,夹着笑语之声传来,更添繁华。   旁边的摊子上,有个孩童正哭闹地缠着母亲要糖吃,舒令嘉瞧了一眼,又辨明方向,朝着南边走去。   他没御剑,也没用轻功,朝着南泽山的方向走,周围的人逐渐就少了。   风中暗香浮动,虫声细细地响着。   舒令嘉忽有所感,猛然转过身去。   他见到景非桐隔了一段距离跟在自己身后,一手提着包点心,一手拎着盏狐狸形状的花灯。   他见到舒令嘉忽然回头,也是稍稍一顿,便站住了。   天上有月亮,树上有灯笼,景非桐的手里还拿着花灯,光影重重之间,交织着汇成一片华丽剔透的波光,竟仿若站在水波中一样。   五光十色的灯光照进景非桐的眼睛,亮的胜过天上繁星。   两人相对伫立,不知怎么,都有些神情恍惚。 第55章 红尘枕梦   但很快, 景非桐便笑了起来。   他就这样拿着满手的东西,走到舒令嘉面前,说道:“咱们……又见面了。”   ——这时每一回景非桐看见狐狸时, 经常会说的话。   舒令嘉本来已经自我调节了好一阵子, 结果听见景非桐这句话,脸上顿时又是一热,火气也直逼心头。   好在这时候天黑, 才看不太出来。   他说:“哼。”   景非桐笑着端详他片刻, 摇了摇头道:“果然还在生气。唉, 对不住。”   他解释道:“我是无意中才发现你和那只小狐狸很像的, 其实一直想跟你说,但是怕你生气,又怕你就此不来找我了, 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舒令嘉斜睨景非桐一眼。   他其实本来也不是很生气了,又见景非桐神色诚恳, 把话说到这个份上, 也实在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便道:“罢了。你下次知道了什么不要瞒我!”   景非桐认真道:“一定。”   说完之后,他又笑了笑,说道:“可以说吗?其实我觉得你在意这些事, 着实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舒令嘉的眉峰立刻便挑了起来, 正要说话,景非桐已经补充道:“就算你的原身是一只长不大的小狐狸又怎么样, 无论哪一种形态都是你,什么样子我也都觉得很好。”   “一名剑客,哪怕当狐狸的时候也自有一股侠气,威风又刚猛, 这种气质岂是其他狐狸能比的,应该多多展示才对。”   舒令嘉目光闪了闪,恼怒之色逐渐褪去,变成了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问道:“真的吗?你真的觉得我当狐狸的时候也很威猛?”   景非桐道:“当然了,有人不这么觉得吗?”   他的哄狐技术也属于一种天赋,虽然之前从未有过经验,却仿佛信手拈来,已经到了一种出神入化的境界。   ——唯独可惜的是,再好的招数用老了,也总有会翻车的时候,哪怕是景殿主都不例外。   景非桐说完之后,发现舒令嘉并没有露出喜悦或者满意的神色,反而摸着下巴,上下打量自己。   景非桐:“?”   “每次都用这一招,真俗!”   一番审视之后,舒令嘉点了点头,哼笑道:“哼,我知道你是怎么认出我的了,你是摸透了我喜欢听人说我威猛,不喜欢听人说我可爱,所以故意投其所好是吧!”   景非桐:“……”   他不答话,舒令嘉却想到了什么,伸手朝着景非桐一点:“啊,我记着有一回你故意说我可爱,那次我还差点想揍你来着。我说怎么那么突然,你是在试探,然后就认出我是谁了,对不对?”   景非桐:“……”   轻易给舒令嘉顺毛的次数太多,他完全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被反杀,一时愣住了。   景非桐觉得舒令嘉像是在开玩笑,但又摸不准,只觉得如履薄冰,生怕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舒令嘉再着恼,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接:“我……”   舒令嘉瞧着他。   他以前一直觉得景非桐这个人高深莫测,无所不能无所不会,心思缜密到事事都不会出差错,但是也不容易看穿内心。   其实舒令嘉并不太喜欢这种人,起初的时候也对景非桐多有戒备。   但随着逐渐的相处,舒令嘉发现,原来景非桐也会有慌乱和手足无措,原来他跟人示好的方式拙劣又简单,多半以前也从未有过哄什么人的经验。   他看着挺从容,其实只是学的比较快,又装的比较像罢了,只要舒令嘉一挑刺,景非桐就没辙了。   景非桐揭穿了真实的舒令嘉,但舒令嘉也在逐渐发现着真实的景非桐。   舒令嘉故意板着脸,看见对方有些慌张和小心的样子,唇角一松,还是大笑起来。   他握拳捣了下景非桐的肩膀,笑着说:“师兄,我说你下回换几个词吧!套路都用老了,行不行?我也不是听见‘威猛’两个字就会跟傻子一样高兴起来的。”   景非桐松了口气,想想也觉得好笑,他满手都是东西,只能用手背蹭了蹭额头表示惭愧,笑着承诺道:“好,下次一定夸不一样的。”   舒令嘉顺手把狐狸灯接过来,打量了一下发现这狐狸长得也不是很像他,又给景非桐塞回去了,转而拿了点心,说道:“那你说话算话就好。”   他们两个左右是都没什么事,刚才一个人不着急,这时候凑了个伴,就越发不忙着回南泽山去了,景非桐也没多问,见舒令嘉顺着路慢悠悠溜达,便同他一起走。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会,舒令嘉忽道:“师兄,你跟我师尊说了什么?”   他这句话问的有些冷不丁,景非桐“嗯”了一声,道:“什么?”   舒令嘉道:“别装傻,好歹给人当了这么多年的徒弟,何掌门的性子我还是知道的。姜桡那件事丢人的很,他肯定恨不得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又怎会还特意把所有的人都叫过来公开讯问?”   “其间你几次给他施压,他也没说什么,肯定是你们之间提前就说好了。”   景非桐摇了摇头,不知道是无奈舒令嘉太聪敏,还是觉得何子濯这个人不行:“我答应帮他修复你们门派当中一样坏掉的法器,你应该知道,就是三尊司命鼎。”   舒令嘉诧异道:“那玩意竟然坏了,你会修?很厉害嘛。”   景非桐笑道:“雕虫小技,唯傍身尔。”   舒令嘉也笑:“那杂念丛生剑的剑谱,也是区区薄礼,不足挂齿咯?”   景非桐真是愣了,欲言又止,然后看着舒令嘉,表情几番变化,终于忍不住叹气,说道:“今天怎么回事,你方才干什么去了,或者……吃了什么?居然把我的老底揭的干干净净,这是在报复吗?”   舒令嘉笑着回道:“你看破别人是狐狸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自己会有这一天。”   景非桐失笑,同时头脑飞转,想着舒令嘉这样问了,是介意还是不介意,自己应该怎么说才妥当。   大概是看见了舒令嘉和何子濯关系的演变,他也就对此格外紧张,总是怕自己一不小心做了什么让舒令嘉不喜欢的事情,那么他也会像那样毫不犹豫地决绝离开。   景非桐道:“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觉得那剑谱已经有一半在你手里了,你既然有所领悟,下半卷我留着也没什么用处,再说两块玉放在一起,也有疗伤的效果,分开就没用了。当时我怕你多心,所以就悄悄放在了剑鞘里——这些事都不是故意要瞒你,只是没什么好提的。”   舒令嘉目光一闪,微微笑着,道:“是么。”   景非桐转过头来看他,见月光澄净,水波荡漾,交错映在舒令嘉的脸上,衬得他眼眸流光溢彩,宛若含情,唇边微带薄笑,并没有什么不悦之色。   景非桐心里一松,忽然便觉出了一丝甜意,抬手指着旁边的小河,说道:“这里人少,我去把花灯放了罢。”   他心情好起来,连声音都轻快了一些,快步走过去,将那盏狐狸灯放在水中,又走回到舒令嘉身边,两人一起看着狐狸在水波上慢慢地飘走了。   景非桐伸了个懒腰,笑道:“良辰美景,月照平江,今夜的景色真是不错,希望它也能飘得远些,看的多些。”   舒令嘉笑了笑,却没接他的话,只是道:“那两块玉放在一起,也有清心凝神,缓解心魔的作用。你自己不用么?”   这是他恢复人身之后,头一次跟景非桐提到心魔的事。   像到了景非桐这样地位的人,他身上的每一个弱点、软肋,自然都不能轻易地表现出来,为人所知,心魔的事也只是在小狐狸面前才显露过,因此舒令嘉之前也没有直接问过他。   景非桐道:“我不需要。这心魔也算是跟我相伴多年,我都习惯了,只要平日里的情绪起伏不会太大,就没什么所谓。”   什么叫平日里的情绪起伏不会太大呢?   大概就像舒令嘉刚刚见到景非桐时他的样子,站在街头璀璨的灯火中,周围人流熙熙攘攘,他的目光却静如凝渊,无波无澜,无喜无悲。   舒令嘉到现在也清楚地记得,景非桐那一日心魔发作,自己跑回去看他,两人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晒月亮。   景非桐说,他每一日都活的像同一日,无悲无喜,无忧无怒,人生苍白的如同一幅没有声色的画卷,悲与欢,生与死,仿佛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可是——   舒令嘉低声道:“不是这样的。”   景非桐回眸道:“嗯?”   舒令嘉道:“人活着总得有个活着的样子,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在意呢?你也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你明明也会喜欢喝酒,也会感叹落花易谢,水流长东,爱看月亮,听到有趣的事情会开怀大笑,难道这些不都是你在意的事情,不都是你在人间好好地活着吗?”   他的语气极是笃定,说的理所当然。   景非桐才一怔,想说什么,却似是噎住了,心中一时生惑。   舒令嘉所说的,点点滴滴尽是寻常事,却仿佛一下子把他带入了一个带着烟火红尘的梦里,转身望去,已是人间。   他瞧着这个人,竟一时移不开眼,忽听舒令嘉道:“我是和你说,所以一定要好好找到根除心魔的方法,听见了没有?你笑什么?”   景非桐下意识道:“我笑了吗?不是你在笑。”   他说完一抬眼,却发现舒令嘉眸中映着的自己,唇角弯弯,眉目生辉,原来真的是笑了。   没有意识到,只是因为自然而然地有种难以抑制的喜悦萌生,新鲜的如同第一春雨过后,那初生青草上的清凉香气,清淡而缓慢地漫溢开来,丝毫掩饰不得。   *   等到景非桐和舒令嘉总算回了南泽山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景非桐一直把舒令嘉送到他的院子外面,才道:“那,我回去了?”   舒令嘉倒是了无牵挂,转身就走,边走边背对着景非桐挥了挥手。   景非桐看着他的背影,尚未挪步,舒令嘉忽然又倒退两步,转了回来,问道:“对了,我还没跟你商量,你打算什么时候进秘洞,明天晚上行吗?”   景非桐道:“我都可以,看你的。”   舒令嘉道:“那你怎么进去?”   这山顶秘洞自然不可能像是寻常去什么地方游览踏青一样,随随便便找个熟人一带就可以进去了。   哪怕景非桐之前也曾在试剑大会上夺魁,这一回赢的人既然是舒令嘉,那么明面上当然也只有舒令嘉一个人能够进入。   景非桐道:“没关系,那里的禁制还拦不住我。你只要一进去,就能看见我了。”   舒令嘉听他说的笃定,忽然想起自己当狐狸的时候就是无论在哪里,景非桐都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他,毕竟是碧落宫的十殿主之一,本事大得很。   他轻轻哼了一声,道:“好罢。那我明天去见姜桡最后一面,晚上亥时初就便进秘洞。”   景非桐蹙眉道:“你还去见他做什么?”   舒令嘉道:“问问他那串珠子是怎么回事。虽然他亲口承认了自己夺走我的气运,但是这中间到底是如何操作的,我终究是心里存疑。”   景非桐听他这样说,倒是挑了挑眉,在袖子里摸了一下,然后默不作声地握着拳递到舒令嘉面前。   舒令嘉的话停下,一怔道:“什么?”   他低了眼向着景非桐手上看去,却见景非桐将掌心一摊,里面静静躺着一串莹润剔透的彩色珠子。   舒令嘉道:“这是姜桡那一串吗?”   景非桐笑着点头。   他说:“这珠子碎了之后,我也留了个心眼,让手下收集起了之前散落在擂台上和气宗院子里的那些碎片。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处,但姜桡那般在意,我想着说不定会是什么重要的物件,便令人以最快的速度修复了,可惜还没看出来什么端倪,倒是听你先提起来了。”   他灿然一笑,将珠子放在舒令嘉手里:“给你。”   舒令嘉托起来一看,发现这发现每颗珠子上面果然都有着细细的裂纹,显然是被人一片片精心粘好的。   景非桐没看出来端倪,但他却知道,系统说那是因为这串珠子里面寄居着的灵体已经跑了。   至于那灵体是什么身份来历,有有可能跑到了哪里,或许这个世上,只有姜桡知道了。   而此时,姜桡已经被关押了起来你,彻底无法再兴风作浪。   当何子濯真正决定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一向执行的很快,虽然凌霄派还没有离开南泽山,姜桡也已经开始接受了属于他应该有的惩罚。   舒令嘉进去的时候,就见到姜桡盘膝坐在地上,双手双脚都被锁链锁着,神色萎靡不振,这么短的时间里,竟像是已经苍老了十岁。   在他面前供奉着一盏蜡烛高的灯,灯上方正隐隐冒出一重重烟气。   如果仔细看时,就可以发现,原来姜桡身上的锁链就是由这些烟气凝聚而成的,与灯相连。   整个灯体和锁链上面都漫溢着一层深紫色的光芒,衬的每个人的面色都是晦暗不明,。   舒令嘉见姜桡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显然是大战之后从未梳洗过就被关押起来了,估计还挨了门派中人的揍,不仔细去看,甚至辨认不出他的五官容貌。   见他这样,舒令嘉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姜桡时的场景。   那个时候他重伤不久,还下不来床,只听说师尊又收了个徒弟上山,说带过来见他一见。   舒令嘉就看着姜桡从门外走进来,站在床前,冲着自己拱手一行礼,说道:“见过舒师兄。”   接着,他站直了身体,抬起眼来,看着舒令嘉笑道:“怪不得我听其他师兄弟说,鸣剑峰是整个凌霄山上灵气最充沛的地方。师兄,你这里的风景真好。”   那时,舒令嘉靠坐在床上,看着姜桡,发现他的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野心。   而如今,他再一次站在这个人面前,打量着他。   一见到舒令嘉出现,姜桡的身体便瑟缩了一下,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动弹不得,便色厉内荏地说道:“你,你来过干什么?!还嫌整的我不够吗?”   舒令嘉淡淡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七八年前,我曾经在凌霄山下附近的刘家村外面救过一个差点被熊吃掉的少年。那日听闻你同何掌门说起,你就是刘家村的?”   姜桡像是瞬间被人掐住了喉咙,声音一下卡在了嗓子里。   舒令嘉道:“看来那个人真是你。你恩将仇报,今日有这样的下场,是活该。”   当面被人点破这件事,就算是无耻如同姜桡,也忍不住有些心虚。   可是这样近距离看着舒令嘉,姜桡又可以清晰地看清楚他的无瑕眉眼,精致容颜。   他半抬手理着袖口,名贵的绸缎上绣满了精致暗纹,一举一动之间都自然而然地带出一种独属于仙门高徒的矜贵气质,与自己有云泥之别。   曾经姜桡也短暂地穿过几年这样的衣裳,知道那料子穿着多舒服,价格又是多么的昂贵,哪怕是他在现代的时候也买不起。   姜桡简直恨不得将这幅皮囊扒下来,穿在自己的身上,就像他第一次看到舒令嘉的时候,就油然而生出那样强烈的欣羡一样。   他那点羞愧很快就被嫉妒取代,恨恨地说道:“你从小要什么有什么,话当然会说了!我如果不争不抢,难道一辈子在乡下挑水种地吗?送上门来的机会,谁又会拒绝!”   “送上门来的机会……”   舒令嘉道:“看来是那串珠子主动找到你的了。你可知道它的来历?”   姜桡本来不想说,但是他之前已经被何子濯和景非桐打怕了,知道舒令嘉也不是什么善茬,自己到了这个地步,若是要瞒着,难免还得吃苦头。   他咬了咬牙,不情不愿地说道:“不知道,捡的。你救我之前,我正是因为见到了这珠串,才会没看见那只突然冲出来的熊。里面有个声音问我想不想成为你这样,我说想。”   舒令嘉一听姜桡提到有个声音,顿时知道说到点子上了:“所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那声音指使的?它可有提到过自身来历?”   那个瞬间,姜桡心中忽然浮起一个念头,他想到了明绡之前跟自己的几次偶遇。   他固然是从来都不知道那串珠子以及珠子当中魂体的来历,但明绡呢?他既然知道珠子怎么使用,是不是会了解的更多一些?   但是,这些事有什么必要说给舒令嘉听?   再说了,明绡几次提醒他,说不定是有心要跟他合作,或者从他的身上发现了一些价值,那么如果自己给他保守秘密,说不定还能获得一线生机!   姜桡想到这里,便做出不情不愿的样子,说道:“没提过。我若是知道那么多,还会落到这份上吗?”   舒令嘉对姜桡厌恶甚深,从进门起便一直板着脸,直到这时方笑了笑,说道:“是么,你倒现在还觉得自己落到这个地步是因为时运不济,真是无可救药。”   他撩起袍子半跪下来,凑到姜桡的耳畔,低声问道:“那姜桡,我问你,你看过咱们所在的这本书吗?”   一句话低低入耳,在姜桡听来却如同雷霆霹雳一般,当即就让他的后背冒出了一重冷汗,失声道:“你说什么?什么书!”   舒令嘉道:“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命格,就如同一本话本中的每个人物,也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这是大戏开场之前,就已经安排好的。”   “你怕苦怕累,来自异世,原本在剑道上也没有多少天赋,倒是胜在见多识广。原本你若是愿意多等两年,便会有一位大官路过刘家庄被你所救,然后收你为义子带回京城,从此你经商办学,大有可为之处。”   如今这个世界出了乱子,早就因为大家不断地争抢和篡改,而把原先的剧情弄得面目全非。舒令嘉所说的,则本应该是属于姜桡的初始版最早剧情。   在姜桡的主角地位失去之后,他才看见了这一两句简单的介绍,姜桡却是闻所未闻。   舒令嘉的话让他浑身发抖,震骇无比,仿佛见到了另外一个自己,舒令嘉所描述的生活,像是有某种特殊的魔力一样,让姜桡情不自禁地顺着想象。   他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曾经的现代宅男,平时又懒惰不愿意吃苦,到京城去做官家子弟,有足够的金钱可以挥霍,确实比在仙侠门派当中打打杀杀,降妖捉鬼要更加适合他。   如果,如果能再多等两年…… 第56章 日照钗梁   姜桡猛地一个激灵, 用一双疯狂的眼睛看着舒令嘉,大声道:“你怎么知道的?不可能,不可能!舒令嘉, 你是不是套我的话?!”   舒令嘉冷笑道:“你爱信不信。”   他说完这五个字, 姜桡反倒越想越是明白。   怪不得舒令嘉会那么早就知道是自己偷了他的命格,怪不得自己明明气运加身还会失败,原来舒令嘉跟他一样, 也知道他们所生活的这本书里的剧情!   自己竟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知情人!   姜桡不甘心极了, 挣扎着去抓舒令嘉的手臂, 但他这样一动,身上的锁链反而缠的更紧, 几乎要勒到了骨头里面。   全身的精元气血快速地向着灯中流失, 顷刻之间,姜桡的头发已经白了一片, 脸颊也有些凹陷了下去, 使他不由得惨叫出声。   舒令嘉皱了皱眉,虽然他深恨姜桡, 但是看到这种场面也丝毫没办法感受到愉悦,只觉得有些反胃,于是带着厌恶站起身来。   看看自己如今的境遇, 再想一想舒令嘉描述出来的那种生活, 姜桡简直悔的连肠子都青了。   只要再多一点耐心,他这一辈都将会过的平安顺遂, 不用打打杀杀, 也不用提心吊胆。   姜桡浑身都在发抖,说不清是仇恨还是懊恼,他眼睁睁看着舒令嘉转过身去, 袍摆在视线中一闪,就要离开。   姜桡忍不住狂叫起来:“舒令嘉,你别走!你给我回来说清楚!是不是你把我的命弄没了?我要我的命!我要我的命,你还给我!”   他说了这两句,又忍不住哀求:“我知道我不配和你争,我错了还不行吗?师兄,求求你,我只想要我自己原来的命,这对你并没有损失,然后我保证不再给你添堵。师兄,我给你磕头,你还给我吧行吗?你不是重情义吗?不是心肠好吗?!”   姜桡说着悔恨不已,声音中竟然已经带了哭腔,舒令嘉却没再搭理他,漠然走出了房间。   一推开门,灿金色的阳光便当头落下了下来,照在人的脸上,有些刺目。   舒令嘉用衣袖挡了一下,负责看守姜桡的弟子立刻走过来,笑着冲他行礼道:“师兄慢走。”   舒令嘉点了点头。   那名弟子目送着他离开,耳听着姜桡还在大叫,便折了回去,重重踹了他一脚,冷斥道:“一个小偷还有脸大喊大叫,我若是你,肯定连头都抬不起来!你也没几天好活啦,省省劲吧,还不快把嘴闭上!不然我割了你的舌头!”   舒令嘉离开小院,伸手到袖子里,摸了下景非桐给他的那串珠子。   这次见到姜桡,虽说没什么更加重大的收获,但是最起码可以验证之前他们的猜测都是正确的,珠子里的灵体到底跑到了哪里去,又是什么来头,也是接下来需要调查的事。   其实就算是姜桡给了他答案,舒令嘉也不会对这个人完全信任的,或许对方方才的所言仍有不尽不实之处,也不能尽信,但是这个人,将被永远埋葬在他人生的过往中了。   舒令嘉放开珠子,将手收了回去,不小心碰到了挂在腰间的威猛,指尖被烫了一下。   舒令嘉这才发现,威猛的整个剑鞘连着剑柄竟然是滚烫的。   他有些诧异,将剑摘了下来,问道:“威猛,你怎么了?”   剑没有反应,里面的剑灵也没出来,舒令嘉注了些灵力进去,倒是并未发现异样,只是那滚烫的温度又慢慢褪下去了,一切恢复正常。   他满心纳闷,正要再问,却已经有个人迎面走了过来,冲着他打招呼道:“舒公子。”   舒令嘉转头一看,发现是有些日子没见的明绡。   自从上回青丘一别之后,明绡因为身体原因,跟随着孟纤去了心宗,两人便没再见过。   这回舒令嘉倒是知道明绡也一起来到了南泽山上,只不过他对于剑道不感兴趣,既没有上场参战,平日里也很少出来观看其他人比试,因此舒令嘉到这山上以来还是头回见到他。   他暂时把剑收了,冲着明绡点了点头,道:“你来气宗找人吗?”   明绡笑着说:“不是,我在气宗哪有认识的人啊。只是心宗的人明日便要离开南泽山了,我觉得这里的风景很好,难得跟着沾光过来看看,所以多转一转,不然明天走了,可就没机会了。”   舒令嘉“哦”了一声,明绡又道:“我还没恭喜你这次夺魁呢,真是太厉害了。原先听说你有伤还要上场,我原本挺担忧的,看来现在……也已经无碍了吧?”   舒令嘉道:“还好,尚未完全恢复,但是影响不大。”   明绡点了点头,感慨道:“那就好。姜桡机关算尽想要坑害你,最后还是自食恶果了,也算是报应不爽。”   舒令嘉奇道:“这事连心宗都知道了?”   就算姜桡当时是当着所有的气宗弟子的面承认了自己的恶行,但这依旧是属于气宗内部的丑闻,应该也没人敢出去说吧?   居然连明绡都能听说,那还不得传的沸沸扬扬,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舒令嘉其实也不是很想让外人知道。   明绡听他这么说,也怔了怔,同样很奇怪地说:“姜桡先后害了林道友和蒋长老,还想要嫁祸于你,这事不是很多人都在场看见了吗?我随便上外面走走就听见有人谈论了。”   ——原来他说的是这个。   舒令嘉“喔”了一声,说道:“对,最近杂事太多,我听你一说,一时也有些乱了。他现在已经受到惩处,以后不会再出来害人就好。”   明绡也微微笑着,附和道:“对对,就是这样,以后不会再出来作恶我就放心啦。”   可能是阳光太过晃眼,这一刻舒令嘉看到他脸上微笑的表情,竟然油然感到一丝诡异。   他觉得那笑意就仿佛是画在一个假人脸上似的,虚浮而苍白。   舒令嘉眨了眨眼睛,正要再细看,明绡的笑却也已经收了,这样打量起来,他好像又挺正常的,那种奇怪的感觉也瞬间消失。   明绡道:“舒公子,你没事吧?我总觉得你还是恍恍惚惚的。”   他有些担心地看着舒令嘉,说道:“是不是这一阵你太累了?还是快回去多多休息吧。”   舒令嘉道了声“好”,冲他点了点头,两人又各自说了几句保重的客套话,便擦肩而过,向着相反的方向离去了。   舒令嘉去向就是明绡的来路,他心不在焉地又往前走了几步,绕过一丛灌木,正要拐弯的时候,忽然觉得不对,停住了步子。   舒令嘉朝着自己右手边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猛地回身,看向明绡离去的方向。   那里早已经没有了人影,舒令嘉的目中却掠过了一抹深思。   他离开了这里,向着自己住的地方走去,顺便敲了敲威猛已经恢复了正常温度的剑鞘,问道:“哎,你好了吗?”   这一回他得到了回应,片刻之后,段瑟从剑中钻了出来,表情看起来有些沉郁,说道:“没事,好了。”   舒令嘉道:“别拿这种没意思的话搪塞我,没事刚才为什么发烫?”   段瑟没回答他,没头没脑地问道:“我听见你说姜桡原本的命格了,你说他那种小人,怎么配原本有那样好的命呢?如果不是他自己作死,那他这辈子过得也太好了吧。”   舒令嘉道:“你说的前提和情况都是不存在的。”   段瑟微微闭上眼睛,仰起脸来感受头顶的阳光,慢慢说道:“我方才看见了姜桡那副疯狂的样子,一下子……嗯,一下子又想到了段浩延。”   他说完之后,自己沉默了一会,才继续道:“他们为什么都这样贪婪呢?因为他们的贪婪,不光毁了自己的人生,还毁了别人的人生。舒令嘉,你知道这些真相的时候,会觉得非常仇恨吗?”   舒令嘉心里觉得姜桡害自己和段浩延害段瑟其实完全是不同的两件事,姜桡完全是因为自私与贪婪,但段浩延却是心里逐渐扭曲之后,做出了疯狂的行为,最终导致父子相残。   希望他就此脱离过往,跟何子濯不会有那样的一天。   舒令嘉倒也没有纠正段瑟,良久说道:“我原来觉得这世上的好多事情,都应该辩个是非曲直,黑白分明,后来才发现,其实很多事根本就没有公道和道理可言,遗憾终究也只能是遗憾。”   他叹了口气:“不要被这些事情绊住,我们,都学会妥协和忘记吧。”   段瑟深深看了舒令嘉一眼,什么都没说,重新回到了剑鞘中。   *   夜半时分,南泽山顶峰,壁立千仞,明月高悬。   舒令嘉按照先前的计划准备接受传承,直到这时,才第一次见到了这赫赫有名的山顶秘洞。   急风旋而又旋,雪花片片飞舞,群山之中,这道孤峰傲然独立,直插云霄,月华当头而下,却只能照亮山顶一片,东西南北四面则都是万丈深渊,暗沉而不见底。   而那所谓的秘洞入口,却是一道由白雾凝成的旋涡,气流涌动之间,寒气侵骨,从中慢慢向四周溢了出来。   “舒公子,就是这里了,顺着此道旋涡进去,可以在秘洞当中任意探索。至于能够真正感应到先辈神识,或者寻到什么宝物,均看缘法,请千万小心。”   带着舒令嘉来到峰顶的南泽山弟子冲他行了一礼,说道:“剩下的路我不便陪同,请您自便。”   舒令嘉道谢还礼之后,便穿过旋涡,进入了秘洞。   南泽山一向是夏季飞雪,因此外面的风雪虽然大,总还是有些暑意,进了秘洞之后,却像是陡然间来到了严冬一样。   月光也消失了,舒令嘉起初还能看见前面有着一行白玉石阶,踏上去之后,只觉重重叠叠,好似没有尽头,周围也越来越暗,渐渐浓黑如墨,难以视物。   但就是在这种极度安静和黑暗的条件下,他反而可以听见隐约剑鸣,在整片空间当中不断回响。   舒令嘉又走了几步,感觉台阶好像消失了,他似乎站在了一个平台上面。   因为难以辨明方向,舒令嘉便停住了脚步,四下打量。   这时,他忽听有个声音从他处传来:“小嘉?”   由于四下山壁重重,这声音听来就有几分空缈失真,若近若远,若即若离,宛若午夜梦回时的呓语,又像隔过了前世今生的轻唤。   但即便如此,舒令嘉也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是景非桐。   他心中微微一动。   这世上有跟他师兄弟相称的,此外的朋友,不熟叫一声“舒公子”“舒道友”,熟了便叫他“令嘉”,而称呼“小嘉”的,却似乎只有景非桐一个。   之前在场上被姜桡打伤时,他依稀记得人群中景非桐的声音好像这样叫过自己,但当时场面混乱,听不真切,下场之后舒令嘉便忘了这事。   此时四下一片静谧,忽听如此一唤,却似口齿缱绻,柔情无限,教人心里暖意涌动,一种亲近与怀念的情绪油然而生。   舒令嘉顿了顿,故意没应声。   过了片刻,他感觉到周围的空气一紧,显然已经有人无声无息地进来了,景非桐的声音这一回近了不少。   这次,他很清晰地说道:“舒师弟,是你吗?”   舒令嘉听了这个称呼,竟然觉得有些失望,“哼”了一声。   随即宝光一闪,眼前顿时明亮起来。   只见景非桐一袭白衣,手中托着夜明珠,很快便走到了舒令嘉面前,冲他笑了笑。   借着他手里的光,舒令嘉这才看清楚,原来他们眼下正站在一块玉石雕成的巨大八卦神图上面,这玉石通体墨黑,神图以金色纹路构成,在光芒的映照下,宛若一团璀璨的星云。   舒令嘉已经习惯了景非桐的神出鬼没,对方似乎是会一门十分特异的功夫,随时随地的能够隐匿和瞬移,只要他不想,就没有人能够察觉。   要是去干暗杀,想必生意不错。   景非桐见舒令嘉瞧见自己也不大说话,心里便有点忐忑,他对于对方的情绪察觉很准,本能感到舒令嘉好像是不太高兴,想了想又好像没惹他。   狐狸的事情应该算是揭过去了吧?   景非桐试着找话道:“这处秘洞上次开启的时候,入口处的位置在西南方向,进去了便是一片水。这回却改到了正东,此处我上回进来都没有见过,真是神奇。”   舒令嘉道:“我先前也听说过。因为苍冥老人就是在这处秘洞之中飞升的,所以一直有传言,说是此秘洞之内便可上通九重玄天,再加上还有各种宝物,惹得很多人都觊觎。”   舒令嘉说着,溜了景非桐一眼,又道:“为了防止有不安好心的小贼偷偷溜进来,秘洞每回开启的方位,以及里面所通的地点都是变化的。”   景非桐听到一半就知道他指桑骂槐,忍俊不禁,笑了起来,说道:“原来是这样。”   舒令嘉道:“所以,能不能再往里面走,还看各人本事咯。”   景非桐道:“别处的路都不通,我看玄机应该在这地面的八卦上边,你小心了。”   舒令嘉点点头,景非桐便凝神敛气,冲着地面击出一掌。   随着他的掌风,整个巨大的八卦图竟带着两人开始轧轧转动起来。   不同的卦象从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方卦象依次升起,紧接着,头顶上便有一道亮光倾斜下来,整片暗沉的空间刹时间宛若白昼,令人眼前一亮。   就在这光明与黑暗交错而至的时刻,也是人的反应最为迟钝之时,一阵银芒如雨,遽然当头落下。   这攻击虽然来得突然,但景非桐和舒令嘉心中早有防范,见状同时飞身而起,一左一右,分别跃出。   舒令嘉的手本来已经按在了剑柄上,但眼角余光看见景非桐挥袖一扫,飘逸凌厉,一股风旋卷出,已经将到了身侧的银芒全部打落,立刻便起了争胜之心。   舒令嘉心道你既然不用兵器我也不用,右手并指虚点,剑光疾吐,周围一圈的银芒就已经变成了漫天粉末,在风中打着旋落下,一时间竟是美不胜收。   他们在出手化解袭击的同时,身形也没有坠下,顺着光线倾洒的方向跃去,转眼间已经跳入了另外一层空间当中,比起方才的黑暗逼仄,周围四通八达,一下子亮堂了不少。   但这并不代表着可以松上一口气。   舒令嘉脚下尚未踩实地面,已经察觉到不对。   虽然四下一片安静无人,但极轻微的空气旋动的先兆,对于他们来说,便已经是无比明显的危险暗号。   下一刻,已是剑锋逼面。   舒令嘉侧身一闪,一柄长剑就几乎擦着他的鼻尖划了过去,尚未等他看清偷袭的对手,身后同时又是两剑砍了过来。   他立刻旋身,折腰,侧飞而出,这两剑便一把掠过腰畔,一把在前胸上方刺空,力道迅猛无比,显然舒令嘉要是稍微躲得缓慢半点,就要被刺成串子了。   他人在半空之时,眼疾手快地一拨,顿时将这袭击他的三柄剑锋交击在了一块,当的一声巨响中,舒令嘉整个人则已经趁势脱身而出。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景非桐也已经化解了攻击,飞身落在他的旁边,说道:“是先前偷偷闯入秘洞后死在这里的人。”   舒令嘉趁着这个功夫迅速一扫,发现方才袭击他们的,竟然是几具手持利剑的白骨骷髅,两只空洞的眼睛当中冒着绿光。   他迅速问道:“你上次进来的时候也是这个待遇?”   如果那样的话,南泽山办事就太不地道了,事先也不说清楚,一个人辛辛苦苦的,好不容易在试剑大会上胜出,能够来到这里,要是一下子被打死了,岂不是很亏?   景非桐拉着他后退几步,随手洒出几张镇邪符,将骷髅们封住,简短回答:“没有。”   这么多年来,想要闯进秘洞的人不在少数,但大多数的人都是不得其门而入,有那么一两个成功的,强行进来之后也都葬身其中。   想想也知道,秘洞当中的白骨从来都少不了,但这样从各处聚来暴起袭击的情况,还真是从未见过。   不过两人被这一通穷追猛打,倒也就此找到了要去的方向。   只见在西面已经出现了一条很长的隧道,方才这几具骷髅便是从那边跑过来的,看着他们手中所持宝剑,想必隧道的另一头应该能有所收获。   舒令嘉道:“过去看看。”   “师弟,等等。”   他说完之后便要走进去,却被景非桐一把拉住,说道:“我对这条路隐约有些熟悉了,我先打头。”   舒令嘉从方才开始就听着这称呼不太顺耳,终于没忍住,脱口道:“叫我师弟的人很多,也不差你一个。真没意思,听的人耳朵都起茧子了。”   景非桐道:“嗯?”   舒令嘉也没看他,一边往隧道里面望着,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刚才……不是叫我小嘉吗?怎么不叫了?”   景非桐每回这样叫他,都是一时情急或者担忧才脱口而出,这两字又似亲昵,又似寻常,仿佛代表着某种不同寻常的意义,只要喊出来,无限温柔缱绻的情愫便在心底油然而生。   这倒是让他当着舒令嘉的面不好这样叫了,总觉得一开口就过分冒犯了似的,会把所有深藏的情感尽数倾泻。   他没想到舒令嘉也会注意这个称呼,在意这个称呼,原来他刚才不高兴是为了这个。   景非桐有些欢喜,又有些惆怅,舒令嘉肯定还不太明白他心底的纠结。   他笑了笑说:“我也一直觉得叫师弟生分了一些,可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我这样喊。你要是不介意,我以后就叫你小嘉罢。”   舒令嘉假装自己很不刻意,说道:“嗯,也行。其实我无所谓,就看你怎么叫顺口。”   他说完之后立刻转移话题:“好了好了,不要因为这种小事浪费时间,那我们快点走吧。”   景非桐笑道:“好的,走吧……小嘉。” 第57章 九陌缁尘   两人穿过隧道, 都是全神戒备,但这回倒是没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只是觉得地势一路向下, 有风不断从耳畔发间掠过, 带着一股形容不出来的冷香。   道路狭窄,甚至容不得两人并肩而行,景非桐打头, 舒令嘉在后面跟着他,觉得耳畔的剑鸣之声正在逐渐变得清晰, 知道他们这回应该是走对路了。   景非桐一边走一边低声说道:“我之前听人说过,进入秘洞之后,如果能够有幸触动先辈残存的神识,就能得到点化或者传承剑意,但是根据不同人的情况, 传承的方式也不同, 所以没办法跟你说个确定的情况。你稍稍注意些。”   景非桐惯来穿的好,长衫广袖,衣袂飘飘, 舒令嘉跟在他身后走,总是见到景非桐那宽大的袖子被风呼啦呼啦往自己面前吹,简直像条大尾巴似的。   他被分散了一半注意力, 忍不住手欠揪了一下, 感兴趣地问道:“那你是什么方式啊, 说来听听。”   景非桐不觉微微一笑, 说道:“我进来的时候没有受到攻击,是在一片很浓的白雾里,除此之外, 听不见半点声音,也看不到半点其他的颜色……”   舒令嘉接口道:“就像你的人生?”   主要是他对景非桐那句话反复想了好几遍,印象实在太深刻了,此刻顺口就说了出来。   说完之后,舒令嘉和景非桐同时默然,然后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景非桐道:“我越来越发现了,你的记性是真好,我这点把柄你要记一辈子是吧。”   舒令嘉笑道:“还不都是你自己说的。”   景非桐心道,我可只是随口说了一遍而已,谁想到你记得这么清楚。再说你怎么不说你听的时候还是只狐狸呢,还用趴在别人腿上,尾巴把自己盖住,竖起一只耳朵来听。   只是这话他就不敢说了,咳了一声憋回去,继续讲道:“然后我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听见一阵木鱼的声响,浓雾中有个人开始吟唱经文。”   舒令嘉奇道:“念经?可我记得你说你是因为接受传承,所以产生了心魔,你的心魔总不能是念经念出来的吧。”   景非桐正色道:“不错,就是念经念出来的。”   舒令嘉有些愕然。   “其实我平时闲来无事,也看过不少经书,但是那人口中念诵的经文,我从来没有见过,不过开口却能跟他一起念诵出来,诵经的时候,便逐渐心境空明,神思缥缈,仿佛灵魂都要离体而出,见到广大天地。”   景非桐说的这些,舒令嘉并不陌生,他们修行之人在悟道和提升境界的时候,经常会产生这种玄之又玄的感应,仿佛远离一切俗世扰攘。   一般来说,到了这个地步,醒来的时候往往都会有重大参悟,但也绝对不能被打断,否则便容易有走火入魔的风险。   景非桐道:“可是,就在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超脱俗世的时候,眼前的白雾突然散开了,我在雾的那一边,看见了一座山,一个人。”   舒令嘉越听越是费解。   景非桐道:“我喊他,那个人却转身离去,想拉也拉不住。然后我看见……”   虽然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是舒令嘉本能地感觉到,景非桐即将说一句非常非常重要的话,这使他不觉屏住了呼吸,等待下文。   但景非桐沉默了好一会,却说道:“抱歉,后面的事,我现在还讲不出来。对我触动太深了。”   舒令嘉顿了顿,道:“没事。”   他又问:“然后你便生了心魔吗?”   景非桐道:“总之就是看见白雾散开之后的场景,我的心神一下子就乱了,瞬间从那种飘然世外的感觉当中坠落。随即,所有的异象便全部消失,再回过神来,我便已经在秘洞之外的入口处了,而整个秘洞已经关闭。”   “从那以后,心魔渐生,一直困扰我至今。”   景非桐讲完之后,舒令嘉也没再说话,两人心事重重,各有所思,周围一时寂静,只能听见脚步声响与风声飒飒。   突然,走在前面的景非桐停住了脚步,手臂微抬,半挡在舒令嘉身前,戒备地望向前方。   舒令嘉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只见整条隧道已经到了尽头,两人前面正站着一个人影,一手持剑,端然而立。   可是等了片刻之后,那人却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   舒令嘉扒着景非桐的胳膊,从他身后挤了出来,说道:“这位……前辈?”   他一开口,便见对方蓦然抬首,看向自己,竟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双目湛湛有神。   随即,只见他剑芒一闪,竟二话不说,便向着舒令嘉刺了过来。   舒令嘉和景非桐都是一凛,几乎是同时抽手拔剑。   舒令嘉的距离更近一些,飞身抢在景非桐前方,向着老者的剑锋迎去。   双剑交击的一刹,四周光华大盛,触目如芒,舒令嘉只觉得剑上陡然传来一股平生所未遇之巨力,使他不得不将双手交握剑柄,才能力保手中长剑不会脱手而出。   但饶是如此,他脚下也不由连连后退,那老者则向前力压,一攻一守之间,舒令嘉已经退出去了十余丈,后背重重靠在墙上,额角也已然见汗。   他用力握紧剑柄,此时方才有余裕朝旁边看了一眼,惊觉景非桐竟不知去了何处。   舒令嘉将剑锋一错一挑,趁势转身,一个背手剑挡住了对方攻势,同时飞身跃起,竟从那老者的肩头上跃了过去,喊道:“师兄?”   景非桐没有应答,对手的剑却已经到了,舒令嘉顺势将自己的剑一竖,剑面不差毫厘,阻住了剑锋,但同时又被向后逼退数步。   但即便如此,舒令嘉还是能够感受到,对方并未尽全力,若不是他手下容情,恐怕此时这几招之间,便能取了自己性命。   如此高手,乃是他生平仅见,即便是何子濯景非桐等人都有所不及,舒令嘉便已经知道对方的身份了。   他一定是这秘洞之主留下的神识。   舒令嘉刚说了声“前辈”,那老者却忽然停剑,诧异道:“你为何不尽全力?”   舒令嘉自己觉得他已经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不知道老者此问从何而来,感觉像是说自己表现不好的意思,有些在意,问道:“前辈是觉得我的剑法有哪里不足吗?”   那老者打量他片刻,忽然眉毛立起,勃然而怒,喝问道:“你竟然不记得?当年所学都尽数忘了,还受得什么传承!”   这一声高喝宛若从九天之外传来,使得舒令嘉不觉愕然,随即便见对方一剑刺来,快的出奇,正正点中了他眉心之处。   没有痛意传来,却仿佛一线冰凉,顺着眉心之处直接扩散开来,传遍周身,四下转眼间天地已换,竟成了另外一片场景。   那是一间佛堂。   舒令嘉正对面的神龛中供着一尊菩萨像,端严坐于高处,眉眼微垂,慈和悲悯。   佛像之前的香炉当中,三柱檀香正在烧着,袅袅的香气逐渐散开,一点一点,充溢至佛堂的每一处角落。   而舒令嘉自己,却席地坐在窗下,一腿曲膝支起,一腿随意伸直,背靠着墙面,搭在膝盖的手里还拿着一个酒壶。   他好像是刚刚喝完一口酒,嘴里火辣辣的。   舒令嘉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感觉自己仿佛是附在了什么人的身上。   他看看上头正对着的佛像,他觉得这人目前的举动委实有些过于嚣张了,要是被哪个和尚碰见,一定会抡起扫帚追着打。   刚这样想着,旁边的房门就被一下子推开,有个人走了进来,说道:“原来你在这,让我好找!”   舒令嘉转过头去,朦朦胧胧的,像是心里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是又看不清楚他的脸。   他听到自己叫了一声“师兄”。   那人走到他跟前看了看,便直接将舒令嘉的酒壶抢了下来,说道:“臭小子,还以为你跑到哪去了,可让我好找,原来竟是躲在这地方喝酒!不怕被师尊发现了罚你抄经啊。”   他话中虽然带着责备,语气却是十分亲昵的。   他附身这人显然并不怕这位师兄,被抢了酒壶之后,人还懒洋洋地坐着,颇有点恃宠而骄的意思,说道:“反正现在酒壶在你手里,被撞见了就说你喝的。”   对方笑了笑,竟果然提起酒壶来,也灌了一口,说道:“那有什么不成的?好兄弟有难同当。”   舒令嘉也笑了,拍拍身边的地面,道:“坐下待会?”   那人便也在他旁边坐下了,华丽的衣摆毫不在意地铺展在地上,柔声问他道:“怎么,还没做出决定吗?心里是不是很为难?”   舒令嘉“嗯”了一声。   对方便捏了捏他的肩膀。   舒令嘉说道:“我就是想不明白,当初他们为什么会抛下我。我娘明明说好了让我等着回来找我,明明并没有出事,为什么就不回来了?既然根本就不想要我,我现在又何必接到个消息,就眼巴巴地赶回去?”   听见从“自己”的口中说出这样一番话,舒令嘉心底陡然一凛。   这是什么意思?   他方才一直觉得,自己应该是附在别人的身上,经历着某个陌生人的人生,因为在他记忆中,从来没有到过这样的地方,认识这么一个人。   ——毕竟一只狐狸精,哪怕是再正经不过的狐狸精,多多少少都会对和尚的东西有些过敏的。   可是在舒令嘉的印象中,确实记得母亲曾对自己说让他藏好了等着她回来,虽然后面的事情舒令嘉已经全然想不起来了,却正好能和此时的话对上。   这里到底是假造出来的幻境,属于别人的人生,还是真实发生的过去?   这位“师兄”又是谁,为什么自己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但此时的舒令嘉也并不是狐狸,分明已经是个少年模样,这又跟何子濯带他上山时的情况对不上了。   心中思绪万千,一时涌起诸多猜测,舒令嘉有心再多听几句,他自己却没有再说下去。   身边那位师兄开口道:“这当中的情况复杂,确实有很多难解之处,其实我自然是不愿意让你回去的,太危险,又要离开我身边。”   他注视着舒令嘉,按住他的肩膀,问道:“你自己又觉得回去是否有必要呢?”   对方明明也是个少年人,但语气沉稳中又透出内敛睿智,在他面前完全是一副稳固如山的兄长姿态,稳稳撑住一切的忧虑不安。   舒令嘉犹豫道:“我也说不好。”   “那如果你不回去,又会不会后悔?”   舒令嘉顿了顿,老老实实地说:“会。”   那位师兄便笑了,柔声说道:“那便去罢。既然有些事明明可以避免,为什么又要让遗憾发生呢?”   舒令嘉道:“我只怕去了会更后悔。小时候见不到父母,总会想象他们的样子,想象的太完美了。但现实往往并没有想象更好。”   对方微微摇头,说道:“也不要这么想,既然在那种情况下将你放下,必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这么多年不曾联系,说不定是知道你过的很好,怕连累你。我觉得倒不如等师尊回来再问一问,他把你接上西天,是无意中的缘分呢,还是受人所托呢?”   舒令嘉一挑眉,道:“是么?”   “自然是。”   那位师兄笑着向窗外一指,说道:“就像这棵树,你以为它要枯死了,但是留了一年,发现春来是竟然还开满繁华遍枝头。这就是现实中的事比想的更好啊!唯有如此,方得惊喜。”   舒令嘉想了想,也笑了,道:“你说的是,遇事逃避本来也不是我的脾气,我不纠结此事了便是。明天看看再说吧,高兴去就去,不高兴去就不去。”   对方含笑点头。   这样决定之后,舒令嘉心里也松快了,站起身来,又也将他师兄从地上扯起,说道:“那就这样。走,不想这事了,咱们练剑去!”   两人便出了佛堂练剑。   舒令嘉拔出剑来,自然而然便使出了令他自己全然陌生的剑招,这完全不同于凌霄派的剑法,但很明显跟对面与他切磋的人师出同源,证明了两人绝对是嫡亲的师兄弟无疑。   他此时所表现出来的剑术水平,甚至可以说……比受伤前还要高明许多。   这些剑招舒令嘉明明没有学过,挥剑之时却是得心应手,竟有种失而复得一般的狂喜之感,仿佛体内深藏的某种力量得到了释放,说不出的痛快淋漓。   酣战之中,对方的剑锋快如残影,却又绵密无声,仿佛早春时节浅青色的细雨,剑锋过处雨雾飞扬,于温柔中暗藏杀机。   这是一个很好的对手,也让舒令嘉越来越是得心应手。   随着一声清啸,在重重叠叠的雨幕中精准迎上了师兄的剑刃,刹那之间,剑光冲天而起,云开雨霁,彩彻区明。   天地间陡然一道明光大亮,而后光芒之中,眼前场景一转,又已是沉沉黑夜。   他站在一个小院子中,身披着一身夜霜,仿佛深秋天气,晚来寒凉,身边已经没有了人。   月转回廊,青石板的台阶上宛若积水,柔波一般的光线脉脉流动。   远处另一座的峰顶传来钟声回响,舒令嘉走到一间厢房的外面,没敲门,直接将两扇门板推开,大摇大摆地便走了进去。   听到声音,榻上坐起来一个人,穿着白色的中衣,外面披了件衫子,还是那位师兄。   对方见到他后又惊又喜,起身说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不等回答,又拉了下舒令嘉的手,说道:“手怎么这么凉,外面是不是很冷?快坐下暖和暖和。”   舒令嘉说句“好啊”,没坐旁边的椅子,直接往他床边一坐,掀起被子把手伸进去捂了捂,笑着打趣道:“高床软枕,云帐锦被,你倒是会享受,就是还缺了温香软玉,差点意思。”   对方走到桌边倒了杯热茶,任由他祸害自己的床铺,也不阻止,听了舒令嘉的话,也只是冲他笑,颇有几分意味深长的意思。   舒令嘉奇道:“你笑的这么诡异干什么,我在说你……”   说到一半,他忽然也反应过来,到了嘴边的话顿住,抿了下唇,脸上有些发热。   他师兄见状,不由大笑起来,将茶杯递给他,道:“喝水罢。”   舒令嘉白了他一眼,顺手接过杯子,一口气将水灌了下去。   然后他将空杯子往师兄手里一塞,这才道:“我今天这么晚来,是因为明个一早,你又见不着我了。”   对方正要将茶杯放回桌上,听他这样说又顿住了,回头道:“你还要走?”   舒令嘉显然心情很好,话中也带着笑意,说道:“嗯。这次见到我父亲了,还故意变成狐狸去看了几个兄弟,大家都很好,但是没见到我娘,所以我还要下山一趟。其实可以直接去的,这不是赶着过来跟你说一声么。”   那位师兄怔怔听着,表情有些惆怅,看了一眼窗外的月亮,说道:“子时刚过,那就只有半晚上了。”   舒令嘉笑道:“我又不是不回来。”   “别瞎说,老是口没遮拦的。”他师兄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叹气道,“我都有些后悔之前那样劝说过你了,最近总是很长时间都难得见你一面,乐不思蜀了吧?”   舒令嘉笑道:“很想我么?”   “当然想你啦,认识以来,你都没离开我身边这么长时间过。不过左右能找到自己的亲人是件好事,我也为你高兴。我更担心的是你孤身在外,会遇到什么危险。”   舒令嘉要说话,对方却一抬手,堵住了他的话头:“行了,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你本事大,但总是容易认识了什么人就掏心掏肺的,就你这脾气,总是让人担心你在外面吃亏。”   他话说的认真,舒令嘉却只是不耐烦,漫不经心地应着,拿起床头上一本书翻了翻,见是佛经,便不感兴趣地扔到一边,又去瞧被子上的花纹。   对方见他如此,也只能长叹一声,捏着他的脸,把他的头硬掰过来,说道:“总之我也拦不住你,遇到什么事别逞强,立刻给我传信,听到没有?”   舒令嘉道:“知道了知道了,有困难找师兄——好像你比我厉害多少似的,嘁。”   对方也被他给气笑了,摇了摇头说:“得了,不说便是,你要是烦我还不更加不回来了。时候不早,别回你那了,躺我床上歇会罢。”   舒令嘉舒了一口气:“哥哥,我都累了,你可算说了句我喜欢听的。”   他弯腰脱了鞋上床,然后又向里侧让了让,师兄弟便像小时候无数次的那样,在同一张床上歇了下来。   纱帐被外面的风掀的飞起来,月光绵绵地透窗而入,舒令嘉要躺下来的时候,忽然看见床头上倒扣着一面铜镜,镜子背面的花纹古朴而精致。   舒令嘉便将镜子拿了起来,笑着说道:“你怎么回事,都到现在了还是要把镜子扣起来放吗?真怕麻羔会钻出来吃了你不成?”   他一边说,一边恶作剧似的,冲着镜子扮了个鬼脸。   铜镜照人本来就模糊,这个时候光线又暗,舒令嘉这个鬼脸做出来,便看见镜子中那人也在冲着他眯起眼睛,吐舌一笑,那目光中闪烁着幽暗的光线,竟是说不出的诡异狰狞。   舒令嘉心头一震,动作不由僵住,只觉得镜面上好像有某种诡异的魔力一般,将他的目光给吸住了。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到,自己的脸正在逐渐变化着。   挺直的鼻梁略略塌了下去,下巴稍稍拉长了一些,变得越来越尖,眼睛狭长,而头发则全部披散下来,疯狂生长着,遮住了两侧的面颊。   白色的衣领慢慢晕上一重血色,顷刻间便成了一袭红衣。   一霎眼的功夫,镜子中的人竟变成了一个穿着暗红色宫装的女子!   舒令嘉睁大眼睛,对方却露出一个有些狰狞的笑意。   她看起来大约像是凡人四十来岁的年纪,相貌也算是秀丽,只不过神情看起来有几分阴森。   那双眼睛空空洞洞地盯着舒令嘉,随即,流出了两行血泪。   舒令嘉正惊诧地看着那名女子,便感到怀中有什么东西不断震颤,他摸出来一看,发现竟然是之前从姜桡手里得到的那串珠子!   不对,他不是附在了别人身上吗?这珠子怎会此时出现?   镜子里的女子看见那串珠子,突然便狂吼了一声,暴跳而起,她的手竟然直接打破了镜面,十指尖尖,指甲如同刀刃,向着舒令嘉迎面抓了过来。   这一下出手极快,距离又极近,舒令嘉情急之下腰身向后一仰,那只手竟然以人类绝不可能做到的角度转了一个弯,依旧向着他的面门抓来。   眼看那手指距离他的眼珠只有分毫之差,舒令嘉瞪大眼睛,骤然惊醒。   他还是在方才南泽山顶的秘洞之中。   面前那位老者已经消失了,舒令嘉手里还提着威猛剑站在隧道的出口处,额头上的汗水还没有干,手臂有些微微地酸痛。   但体力灵息融汇贯通,经脉运转顺畅无阻,之前切磋那些剑招,竟然并没有忘记,而是清晰地映在脑海中,竟像已经练过千遍万遍。   明明只是一刹的功夫,他却觉得仿佛过了一生那样漫长,想起梦中那位师兄,竟让人觉得心生怅惘。   舒令嘉想,他叮嘱了我那么多,我还没有好好答应一声呢。   黄粱一梦,不过梦尽人生六十载,南柯幻景,更只是飞黄腾达二十年,但梦中事事可得圆满,他这一梦,却是遗憾不尽,满腹疑云。 第58章 心书点墨   舒令嘉四下看看, 仍然没有见到景非桐,叫了两声也不闻应答。   以景非桐的本事和对这里的熟悉程度,应该也出不了什么问题, 舒令嘉倒不是很担心, 于是顺着原路往回走,试着看能不能找到他。   姜桡那串珠子自从之前被打碎,到了舒令嘉手中之后, 一直没什么反应,经过这一回, 它倒像是被女鬼给吓醒了一样,一直不停地在舒令嘉怀里发光。   舒令嘉把珠子给拎了出来,提到眼前看看,忽然心中一动,想到了之前进来的时候, 那些对他穷追不舍的骷髅。   他身上除了佩剑和这串珠子之外, 原本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连件法器都没带,要说有什么特别的, 也真是就这玩意了。   不管实在梦境中还是现实,既然能够引动女鬼的杀机,自然也可以引来其他的邪祟之物。   景非桐既然说了他上一次进入秘洞的时候并未遭到攻击, 那么这回两人遇到的那些骷髅, 上来就冲着他们穷追猛打, 难道是因为这串珠子?   舒令嘉想到此处, 四下看了看,正好见到了隧道前方的角落处还堆着几具白骨。   他便拎着珠子走过去,用手指依次在几具骷髅的头骨上面敲了敲, 招呼道:“哎?哎?兄弟?”   这几具骷髅可能是怨气比较轻,一时没有动静,舒令嘉正有些失望,刚转过身来要走,就听见身后咔嚓咔嚓几声响。   他转头一看,几具骷髅眼睛放光,从地面上爬起来,开始追他。   隧道当中施展不开,贸然打斗容易造成坍塌,舒令嘉作死过后才突然发现不太好动手,转头就跑。   这回,几具骷髅却不肯善罢甘休了,在他后面狂追。   双方的速度都极快,几个瞬息之间,眼前大亮,舒令嘉就再次从隧道的另一边冲了出去,来到了他和景非桐刚刚进入时打骷髅的地方。   之前那一堆骷髅还在原地,本来已经被景非桐的符咒给封住了,但是被舒令嘉手中珠子上的光芒一照,那些符纸竟然纷纷自燃,转眼化为灰烬。   骷髅们全身上下的骨骼咔咔作响,逐渐开始重新活动起来。   这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   从隧道里追出来的骷髅们还没有甩脱,之前的那些又已经迎面扑来,舒令嘉脚下错步,身若流云,倏忽从它们合围的缝隙当中穿了出去。   他一时没有还手,就是想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当下并不拔剑,一边闪避一边观察。   舒令嘉心中暗道:“方才我在隧道中的时候,都敲了它们的脑壳,它们才蹦起来抓我。等到外面这些骷髅,就要主动和凶猛的多了,为什么呢?”   “这当中的差别条件,是有没有光吗?好像是……又好像还不够。”   两具骷髅一左一右地扑上来,舒令嘉随手把它们的脑袋对着一撞,身体拔空跃起,凌空翻身,又让过了身后的袭击,这才双脚落地。   他心里继续想着:“既然是珠子使他们发疯,那么他们的举动也应该跟珠子有关系吧?这珠子……方才那女鬼……”   有什么答案就要呼之欲出了,却又总差了那一层的窗户纸。   就在这时,舒令嘉无意中一转眼,看见了旁边的玉璧光滑如镜,而自己的影子与那些张牙舞爪的骷髅,便都映在了上面。   脑海中灵光一闪,舒令嘉恍然大悟。   ——不是光线,是镜子!   方才在梦境之中袭击他的女鬼,便是从镜子里冒出来的。   虽然舒令嘉不能确定她是因为感应到了珠子才会出现,还是先出现之后又因为珠子而暴起,反正女鬼与珠子之间肯定有什么联系就对了。   舒令嘉想起自己曾经听过的一个民间传说。   那个传说说的便是凶手在行凶杀人的时候,最忌讳旁边有镜子。有经验的杀手行凶之前要做的,都是把镜子打碎或者倒扣起来。   因为镜子乃是聚阴之物,当人死的时候,怨气甚至一部分的魂魄就会被瞬间吸纳其中,与镜面共生共存。   如果怨气较轻,那么随后照镜子的人可能会在无意中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响,就是所谓的鬼影,虽然吓人,但不会造成实际危害。   但若是怨气浓重,甚至有血溅到了镜面上,那么就很可能形成极凶极厉的镜鬼,此时,连带着镜子便也成为致命的杀人利器。   之前舒令嘉拿起来的那面铜镜,应该便是后者。   而这些骷髅的暴动也是同样道理。   整个秘洞之中,山壁全都是由光滑的白玉所形成,虽然不如镜子清晰,但是也可以达成部分效果。   这些骷髅都是死在此地,那么他们的怨气也就被吸进了玉璧之内,再加上本体在就在此处,攻击自然加倍凶猛。   光线暗的隧道里,影像照射的不清晰,所以骷髅们的反应就是慢一点。   而光线明亮的圆台上,照的更加清楚,骷髅也就越凶。   这是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说明姜桡这串珠子一定与某个镜鬼有着什么关联,才会引起同类型鬼怪的骚乱。   或者是里面的灵体就是镜鬼,想要夺舍姜桡,或者是曾经珠子的佩戴者在镜前而死,珠子因此辗转被姜桡捡到,总之定然是有原因的。   舒令嘉想明白之后,不再避让,脚下忽然一顿,手扶剑柄说道:“诸位,我可已经给足了面子了啊,想留全尸,适可而止。”   骷髅们自然是听不懂他的话的,见舒令嘉站定,身后离他最近的两个骷髅立刻跳将起来,纵身一扑,向着他袭去。   舒令嘉飞速旋身,同时长剑已经“擦”地一声出鞘,剑锋倒转,顺势划出!   两只骷髅立刻被断颈倒地,头骨碌碌地滚了出去,同时,剑势未歇,舒令嘉面前各个方位的骷髅都没能幸免。   舒令嘉却并未停手,反手背剑,电光石火之间,数十道剑气零落如雨,将他的后方整个笼罩,顿时织成了一片光网。   舒令嘉连头都没回,两招过后,直接收剑回鞘,留下满地再也无法乱动的白骨。   他收了剑之后,连自己都忍不住有些心惊。   舒令嘉的剑法一直凌厉而又强悍,但说实话,他毕竟年纪还小,就算天赋过人,修行的时间也是有限的,哪怕是当初没有受伤的时候,出招之间也很难做到这么利落高妙的地步。   这一次接受传承……不,甚至不应该说是接受传承,他只是做了一个记忆中从未有过的梦,好像就平白捡拾了百年修为一样。   得心应手的就像这原本就是他自己的东西。   舒令嘉心中疑云密布,转过身来,就看见玉璧上映出了自己模糊的脸。   他在梦里欠的要死,对着那个镜子做鬼脸的时候说什么来着?   他说……“你怎么回事,都到现在了还是要把镜子扣起来放吗?真怕麻羔会钻出来吃了你不成?”   镜子……麻羔……景非桐……   还有梦里那个跟他关系很好的师兄。   舒令嘉心头混乱,绕开一地白骨,又继续向着外面走去。   几乎快到了出口的地方,他也没有找到景非桐的踪影,但是绕了这一圈之后,舒令嘉忽然察觉到脚下的地面似乎变得柔软和湿润了,这就说明附近一定是有水源。   他顺着方向走去,终于发现此地便有洞天,空间竟是广阔的很,此时,前方已经是一片芳草连天,河流潺湲的景色。   河边生着一片大树,而舒令嘉立刻便从满地的绿意当中看见了一道白色的身影,正是他找了许久的景非桐。   舒令嘉原本想喊,却发现对方没动弹,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于是稍稍一顿,便放轻了脚步走了过去。   到了近处他才看清,景非桐背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将双手搭在弯曲的膝头,似乎当真在沉沉地睡着,竟然连自己走的这样近,都没有惊醒。   他半蹲下来,视线与景非桐平齐,打量着对方的脸。   只见阳光穿透浓密的树荫落在他的面容上,留下斑驳的光影,倒是别有一种静谧之感。   景非桐的容貌本就生的英俊秀雅,加上气质温文,此时这样近距离的打量,更加显得温暖而又沉静。   有风吹过林梢,树叶哗啦啦地抖,那光点便也在景非桐的眼睫上跳跃。   舒令嘉盯着那光点,见他睫毛颤动了几下,仿佛要醒,但最终也没有醒,眉峰却微微地蹙起来了。   他不由在心里面暗暗地猜着,景非桐这是梦见什么了?   是不是还是那个困扰他已久的心魔,心魔中的人他又看见了吗?   舒令嘉盯着景非桐,努力回想自己梦中的那位师兄长什么样子,却一点都想不起来。   而这个时候,景非桐的手却忽然抬起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舒令嘉的心也跟着一颤。   *   当时那名老者突然出现,正好也是景非桐和舒令嘉各自精神高度戒备的时候,舒令嘉抢在前面先跟对方动起手来,景非桐稍慢一步,也随后拔剑。   但随着他一剑斩出,面前的一切便忽然消失了。   上回见过的那团熟悉的浓雾重新出现在眼前。   看到这团雾,景非桐便立刻意识到了,之前同舒令嘉打斗的那位老者正应该是秘洞中前辈留下的神识,看来舒令嘉可以接受剑道方面的点化了。   这个认知让他放下担忧,同时心脏狂跳起来。   这一次的浓雾后面,还会出现他想见的人吗?   景非桐在浓雾中前行,走了许久,也没有看到上次那道熟悉的身影,反倒听见哗啦啦的水声直响。   原来浓雾的尽头,是一条小河,河水中倒映出他的脸。   那个答案每一次都近在咫尺,呼之欲出,但是又每一次都让他神飞魂散,触之不及。   风将河水吹的涟漪轻动,带着里面的人影也不断地扭曲变形,显得愈发滑稽,就这样盯着看一会,好像那影子便已经不是他了一般。   景非桐看着那张脸拉长,晃动,逐渐的,人脸上的嘴开始一开一合,询问着他。   “你的人生之中,可有后悔的事?”   “可有倾尽一切代价也想要挽留的人,无论如何也想要重回的时光?”   “你心里最害怕的是什么?最渴望的又是什么?”   声声追询中,无数杂乱的影像在眼前交叠,又变做一幕幕转身离去的背影,每一道背影身后,都有他试探着伸出去的手,但一切都是徒劳。   在所有的梦境中,他从未成功地拉住过那个人,说上一句“不要离开我”。   如果所有的一切,真的还有重新挽回的余地……   景非桐这样想着,手已经情不自禁地抬了起来。   他的手与幻影交叠,随即,竟然当真触碰到了那片冰凉而又柔软的衣袖。   对方停步,回身。   而他紧紧握住衣袖下的手腕,几乎不能呼吸。   ——那是一张,他很熟悉的脸。   景非桐骤然睁开眼来,近在咫尺处,他看见了舒令嘉。   真实与虚幻交叠,竟是完全吻合在了一起,让人一直之间,甚至分辨不出身在何方。   这一瞬间,景非桐觉得困扰自己多年的心魔从心头连根拔起,随即穿透胸膛,终于血肉模糊地露出了真实面目,变成了眼前之人的模样。   他心中骤然洪水滔天。   舒令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见他醒来,未及询问,便被景非桐用力拉近怀里,死死抱住。   景非桐抱的很紧,宽大的广袖将舒令嘉整个人都包在里面,仿佛只要稍微松上一点劲,舒令嘉就会在眼前消失似的。   两人的胸膛贴在一起,即使是隔着骨头与皮肉,舒令嘉也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跳得飞快的心脏。   这个拥抱这样用力与炙热。   舒令嘉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师兄。”   他有些分不清楚,自己叫的到底是谁,或者说,他到底是谁。   许久,景非桐才慢慢地放开舒令嘉,细细端详了他片刻,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伸手帮他理顺了鬓边乱发,低声道:“刚才做梦魇着了,这么一会不见你,觉得就像是过了很久一样。”   舒令嘉凝视着他,目光中含着深思。   景非桐瞧着他,心中便软成一片,只是强自克制。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表现的不要太失态,又问道:“方才与你切磋的,应该就是苍冥老人的神识罢?感觉如何?”   他还不知道,其实舒令嘉也没有接受传承。   舒令嘉方才从梦境中出来,便是满腹疑云,此时见了景非桐的反应,更添疑惑。   他从来不是一个心里能藏住事的人,一旦真的把一个人当朋友,很多事情与其自己去费尽脑筋地猜测,倒不如当面问个清楚。   舒令嘉没有回答景非桐的话,而是说道:“师兄,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景非桐见他神色严肃,便点了点头道:“你说。”   舒令嘉道:“首先,你费尽心机来到这处秘境当中,当真只为了解决心魔吗?”   景非桐毫不犹豫,说道:“是。”   舒令嘉点了点头,道:“好,第二个问题。你与我相识,后来又对我那么好,多番帮助,是有意为之,还是出于巧合?”   景非桐道:“咱们两个会在乔家镇上相遇,完全是偶然。但后来结识了你之后,我觉得十分投缘,才会不知不觉地想与你更加亲近一些,只是顺其自然罢了。”   舒令嘉道:“我记得你原来说过,不知道你心魔当中总是出现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子。”   这回景非桐顿了顿,才道:“原先确实不知道。”   舒令嘉也觉得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一下,然后他也不自禁地抓住了景非桐的手,盯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那就是现在知道了?”   景非桐没说话,舒令嘉又加了一句:“是我的模样吗?你敢说你对我十分特别,没有这个原因?”   景非桐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接地问出来,或者说,他并不知道舒令嘉怎么会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顿时感到了措手不及。   但是此事千头万绪,简直不知从何说起,令他一时语塞。   舒令嘉等待着景非桐的回答,景非桐却迟迟未语。   两人对视着,片刻之后,舒令嘉松开他的手,霍然起身,径自扭头便走。   景非桐一惊,连忙跟着起来,抢上几步,一把拉住他,说道:“小嘉!”   舒令嘉甩开他的手,说道:“景非桐,我记得先前发现你早已识破我狐狸原身的时候,你曾经跟我说过,保证日后不会再有什么事欺瞒于我,我拿你当做知交,便信了。但你如今又是什么意思,究竟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虽然只是小事,但我容不得旁人拿承诺来当做玩笑!”   景非桐解释道:“我也不是在开玩笑,我是……”   舒令嘉打断他:“你来历莫测,行事诡异,我出于尊重,从未问过,但如今一切种种摆明了与我有关,你还要搪塞糊弄到何时?我没那个耐心跟一个人朝夕相处,自以为倾心相交,却总是要猜来猜去!你让我怎么信任你?”   他憋了半天,该说的话索性便一次说个明白,因此也没客气。   之前舒令嘉曾经很多次问过何子濯,为何要收姜桡上山,为何对他多番包庇偏爱,甚至罔顾门规,也不顾及同自己之间的师徒情分。   在他心里,越是在意的事情,越是重视的人,就越是要坦坦荡荡说个清楚明白,才能使彼此之间没有心结。他不想对所有的事情一无所知,像个傻子一样,被别人摆布的团团转。   但每一回何子濯都认为他性情太过刚硬骄矜,只是为了写小事无理取闹,师徒之间不欢而散。   可是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这个性子改不了也不想改,一个人若不能懂他,便也不必将就。   如今对景非桐说了这些,舒令嘉也已经做好了一拍两散的心理准备,因而说完之后,还是提步欲走。   景非桐叹了口气,却再一次拉住了他。   他轻声道:“小嘉,你别生气。我还是那句话,我从未骗过你。关于心魔的事情,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你要问,我就什么都和你说。”   舒令嘉“哼”了一声,显然并没有听进去。   景非桐握着他的胳膊,却是一点也不肯松开,转到他的面前,瞧着他的眼睛道:“我懂你为什么生气,但是你懂我……为何对你不同吗?”   舒令嘉一怔。   景非桐沉沉道:“不是因为心魔,是因为你是舒令嘉。”   心里仿佛压着一个沉甸甸的匣子,“咔嗒”一声,上面的锁扣被轻轻打开了,一时间,里面积郁的百般思绪便纷纷涌了出来。   舒令嘉身体绷紧的力道不知不觉地松了。   景非桐叹口气,又笑了笑,说道:“咱们坐下吧,我说你给听。你刚才比剑应该也累了。”   他拉了舒令嘉一把,舒令嘉微微一挣,没挣开也就罢了,顺着景非桐的力道,与他并肩坐在了草地上。   景非桐这才先把重要的话说在最前头:“之前没有把心魔的事情跟你说清楚,是我不好,但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是我也一直不知道那心魔是什么样子的。你放心,我绝对不是因为觉得你跟那个人像,才故意跟你接近。”   舒令嘉嘴硬道:“我没担心这个,我是不喜欢别人说话不算话。”   “对,我明白。”   景非桐认真道:“两个人相交,要么倾心相待,要么就干脆彼此疏远,最低劣的行为,就是一边口口声声说着坦诚,一边却又满口谎言,事事模糊其词。”   舒令嘉脾气还没下来,本来景非桐说什么都不想赞同,可是听他言至此处,沉默片刻,却也终究不由地叹了口气。   他说道:“你明白就好。我也不是什么事都要计较,但就是受不了这个。”   景非桐凝视着舒令嘉,目光中便带了温柔。   这个人的性情如同剑锋一样纯粹又锐利,他要是与谁论交,就会倾心尽情,热烈坦荡。他并非不懂人情世故,也不是没有见过机心算计,却并不会为此而牵绊动摇。   他永远骄傲,却又敢于承认自己一切的忧虑与不安,他眼中容不得半点沙子,心却最是柔软不过。   这样的一个人,又让人怎能不爱?他活成了很多人向往而不可得的样子,又给自己带来了致命的沉迷。   景非桐道:“我觉得你这样很好,有话就说清楚,有事就问出来,也免得误会。这分明是坦诚,怎么会是计较呢?谁觉得你计较,那肯定是自己心虚了。”   他说完之后,也不由想起了何子濯和姜桡给舒令嘉带来的那些糟心事。   景非桐定了定神,暗暗想着,我可不能再让他伤心了。   他如此倾心于这个恣意而纵情的少年,更愿意用尽一生将他放在心头守护。   他也是个固执的人,既然认定了,就想要完完全全为了对方着想,让舒令嘉知道,有人懂他,在意他,不会骗他。   景非桐打定主意,缓缓说道:“你方才说我的来历神秘,其实对着你,也没什么说不得的——我的父亲是上一任的碧落宫宫主。而我明面上掌管碧落宫十殿之一,只是为了行事方便罢了,当年从凌霄派心宗离开,正是因为父亲卸任,而我接掌了碧落宫。”   碧落宫向来神秘,除非有重大灾祸出现,否则碧落宫宫主是一向不会露面于人前的,甚至十殿之间平时都不怎么来往,但却力量强大。   他们麾下高手如云,宫主的凌云令一下,无不云集而影从,是一股十分庞大的势力,他的真实身份关系到性命安危。   舒令嘉的心思都在猜测景非桐的心魔上面,没想到对方先向他坦诚的,就会是这样一件从未露出过半分端倪的事情,也等于是把命交在了他手上。 第59章 鬼雨空阶   景非桐的身份竟然是这样, 他可以说是始料未及,但由此也足见对方诚意。   舒令嘉纵是有天大的火气也消了,说道:“这个你其实不用告诉我的, 我只是觉得你的心魔与我有关才会问。”   景非桐笑着拍了拍他,说道:“心魔确实与你有关, 不过也得从我的来历说起。”   他道:“我乃是父亲的独生子, 从小便被当做继承人培养,父亲对我各方面的要求都很高, 我亦是深知肩负重担,勤修苦练。其间曾经遇到几次境界提升的关键时期闭关, 有一次甚至用了百年以上, 等到出关之后, 感觉是很有进益的。”   “除此之外, 生活顺遂,并没有经历过什么特别的事情或者打击。”   景非桐这番话说的平平常常,舒令嘉却从中听出了些许端倪, 神情逐渐凝重。   景非桐停一停,再开口时,语气有些困惑:“可我自从产生心魔之后,虽然每每醒来,从来都记不住梦境中那个人的脸, 却逐渐想起了很多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往事’, 那些事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我竟然全无印象,也根本找不到任何痕迹!”   舒令嘉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说道:“你怀疑那些事其实是在你闭关那段时间发生的?所谓闭关,其实根本就是掩饰的理由。”   景非桐道:“我反复思量,除了这个, 也真是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了。”   “因为我闭关的时候,是一个人独处,不会有谁敢进来打搅,那么自然也没有人知道我是真闭关还是假闭关,又在不在寝殿之中。所以我才在身边的人口中调查了那么久都发现不了端倪……或许父母知道,但他们已经离宫寻道去了,连我也不知道下落何处,更是无法询问。”   舒令嘉若有所思地点头,景非桐的话,也印证了他对于自己经历的一些猜测。   ——没有什么前世今生或者移魂夺舍,他们,只是都忘记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   “你说我是因为心魔才别有用心地接近你吗?不。”   景非桐道:“我同你相识的时候,根本没把你跟心魔联系在一起,相处不多,也谈不上觉得像还是不像。我只是——”   他转过头来深深看了舒令嘉一眼,道:“只是觉得自己的情绪越来越容易被你牵动。我就忍不住想,一颗心是否可以分成两半?会不会同时为了两个人而触动?别人不知道,但我……应该不会。”   这句话中,似乎包含着无数未曾诉诸于口的情愫,舒令嘉心头一跳。   景非桐垂下眼,说道:“所以不是我觉得心魔和你像,而是我刻意地去把我的心魔和你联想在一起,然后想要印证罢了。”   他说到这里,终于笑了笑,道:“怀疑的事情就应该主动一些,其实咱们都一样呀。”   过了好一会,舒令嘉才低声说:“你说你刚刚才确定的?”   景非桐道:“是,这一次进入秘洞的目的不就是这个吗?刚刚我做了一个非常诡异的梦,与之前都不相同,那个梦中,我才终于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景非桐也是个干脆的人,方才说了不隐瞒,便当真完全把一切事情都和盘托出。   他这些年来散碎的梦境无数,不过一些记忆深刻的场景时有重复,当下,景非桐就将那些梦境中的几次重要场景捡出来,给舒令嘉描述了一遍。   舒令嘉听着景非桐所说的那些事情,又想起自己的梦,越听越是心惊,这种莫名其妙就多了一段人生的感觉,实在有些诡异。   他什么都不记得,然而想起方才景非桐的话,不禁思绪翻涌,凌乱如麻。   而接着,景非桐也已经提到了湖面上的倒影:“……所以我顺着那阵白雾,不知不觉地便走到了河边。当时水面照出了一个影子,仔细一看,却并不是我的脸……”   这句话一下子把舒令嘉有些发散的思绪给拽了回来。   听景非桐把倒影的事情说完,他心中生出警觉。   这么说来,又应该是跟镜子有关。   景非桐足足说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把该讲的都交代的差不多了,见舒令嘉只是低头沉思,他眼中不禁生出了些微期待。   景非桐试探着询问道:“你在想什么?”   舒令嘉道:“你知道我刚才为何会突然那样问你吗?”   景非桐轻轻舒了一口气,郑重问道:“你方才练剑的时候看见了什么?”   舒令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他回手把姜桡那串珠子从怀里掏了出来,扔到了两人中间。   舒令嘉道:“先前是我误会了,你坦诚相待,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不错,我刚才确实也做了一个梦,看见了点东西,不过归根结底,咱们今天遇到了一切异事,还是因为这玩意。”   景非桐随便瞟了一眼那串珠子,却并没有顾得上在意,他清了清嗓子,还是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紧。   他问舒令嘉道:“所以你梦中看见的是……?”   舒令嘉凝视他片刻,说道:“师兄,你是我师兄吗?”   景非桐注视着他的眼睛,突然觉得内心无尽酸楚。   他默默听完了舒令嘉的梦。   被心魔困扰这么多年,那些散碎又陌生的记忆让他心痛,却无法判断出来是真是假,这是景非桐头一次从另外一个人的角度印证那些故事。   舒令嘉说话的时候,他一直试图从两个人残破的记忆中拼凑出那段无限美好的过往,但是一切的一切,就如同一封被雨打湿的泛黄书信,墨迹氤氲开来,只能从只言片语中见证深情。   那么好的一段时光,怎么就能够忘记了呢?   是不是曾经用力地相爱过?   但又是经历了什么,前尘尽忘,如今已不能名正言顺地拥抱彼此入怀。   相比景非桐,舒令嘉的心情要更加复杂一些。   景非桐这心魔他自己接受和消化了很多年,但是舒令嘉才是今天刚刚得知了一些隐约的线索。   这对于他来说,需要一下子理解和接受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说是要重新认识整个世界都不为过。   要不是舒令嘉脾气急性子直,知道一点就要扒拉着把其他的事情都给问出来,他和景非桐之间的关系恐怕还需要磨上很久。   结果发了通脾气,景非桐把什么都给说了,舒令嘉人傻了。   虽然没有点明,但是在这些梦境当中,他们两人的关系分明就要比普通的师兄弟暧昧一些。景非桐话中那些隐约的情愫,舒令嘉也并非全然听不明白。   可是那毕竟不是他的梦,他也没有活在梦里。   现实中,那些过往只要一天没有被想起来,就不能代表着当真发生了,舒令嘉看景非桐,又亲近又陌生,觉得疏远,又似乎在这世上再亲近不过,心情委实十分复杂。   景非桐素来善于洞察人心,舒令嘉这些想法,他又如何看不出来。   无声一叹,景非桐将双手撑在身后,仰头看着远处如洗一般的长空,浮光流转,云絮聚散。   他想着舒令嘉的那个梦,梦里自己是如何叮嘱不舍,劝说他去见自己的亲人,又挽留着不让他离开身边。   他想着那一日盛夏的树荫,树荫下的樱桃,带着樱桃味的吻。   他想着离别时的转身,相见时的戒备,一步步的心动。   他又想起得知舒令嘉在门派中的经历时,自己满心的愤懑与心疼。   这些时刻,他的心意是如何的呢?其实梦里梦外,过去如今,无论对方有没有想起来,他心中都唯有一人一念罢了。   舒令嘉喃喃道:“我要晕了,那个人当真是我吗?即使听你说了,我还是觉得什么都想不起来。”   景非桐拍了拍舒令嘉的肩膀,忽道:“你是谁?”   “……舒令嘉。”   景非桐笑着说道:“那就是了,景非桐认识的人也叫舒令嘉。不论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咱们两人是不是以前相识过,你都是你。”   “那些记忆如果真的经历过,就是你不可剥离的一部分,想的起来也好,想不起来就算了,什么都影响不了,对不对?”   没想到最先说出这些话来的反而是他,舒令嘉忍不住转过头来看他,景非桐冲他笑一笑,说道:“有我在呢。”   看舒令嘉这样子,应该只是因为回忆剑招时连带着想起了些许往事,而不会产生心魔,景非桐还稍微放心了一些,不过他也不愿意在这种暂时无法改变的局面上过多纠结,徒然让两人之间气氛尴尬。   景非桐说完之后,就将那串珠子拿了起来,说道:“好了,接下来就说说它吧。”   舒令嘉微一凝神,便也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珠子上面,说道:“反正就目前的情况看来,珠子当中的灵体虽然消失了,但上面应该还留存着一些执念,而且这执念应该同镜灵有关系。”   他之前还以为珠子当中的灵体消失,那么这串珠子就相当于一个无用的寄居空壳,用处不大,今日的发现可以说算是一个很大的收获了。   景非桐道:“那就试试能不能稍微看到一些执念的内容吧。”   他随手向着旁边的河水一招,一颗水球便凝在了景非桐的手中,景非桐将它捏扁之后,水球便凝结成了一片晶莹的冰境。   舒令嘉将珠子放在了冰镜前,指尖凝了灵力,在上面轻轻一点。   刚刚平静下来不久的整串珠子重新开始发出光亮,景非桐和舒令嘉一起在旁边看着。   片刻之后,镜面逐渐变成了一片血红色。   两人全神戒备,都以为是舒令嘉所说的那个红衣女鬼出现了,但随着画面逐渐向后推移,他们才看清,镜子中出现的图像并非是某个人,而是一片华丽的宫殿。   在这宫殿之中,此时正一片混乱,鲜血顺着长阶流了下来,满地都是乱扔的兵器和倒下的伤者,四下有人逃窜,有人惊呼,有人交战,一眼望去,满目狼藉。   但这并不是普通的战场。   舒令嘉发现,杀入这座宫殿的入侵者,甚至没办法称作是“人”。   只见无数火红色的人形影子在宫殿中穿插来去,只要是被他们的手掌碰到了,身上就也会长出一块块红斑。   这红斑甚至还会不断扩大,灵力深的人还能勉强撑住,灵气浅的人就难免会神志尽失,大吼大叫,状若疯狂,直到被那片红色彻底吞噬。   舒令嘉眼睁睁地看着其中的一个侍卫打扮的人不幸遭到袭击之后,直接从数层高高的金阶上方滚了下来,脸上已经被红色占领。   他勉强撑起自己的身体,看向前方,唯一一双还算是清亮的眼睛当中充斥着无限惊恐,仿佛已经穿透了冰镜,对上了景非桐和舒令嘉观看的目光。   “不、不好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地喊道:“可怕的魔魇又出现了啊!”   这一嗓子喊的两人都是心头一颤,随即,便见那人神情挣扎几番,目光转眼变得恶毒和凶狠,他也成了一个红色的人影,从地上一跃而起,怪叫着冲了出去。   眼前的一幕幕场景,简直如同炼狱,实在太过震撼。   怪不得这珠子是邪物,从这种地方出来的,不邪才怪。   舒令嘉隐约觉得这宫殿看着眼熟,打量了一会也没认出来,倒是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魔魇?”   景非桐沉声道:“应该是纵无心数百年前大规模进攻修真界的事,此事过后,才引发了众怒,多方势力集结起来将他封印,我记得这一次的变乱就叫魔魇之祸。”   舒令嘉轻轻“啊”了一声,说道:“原来是他。”   他还记得景非桐之前曾经提到过,魔魇其实就是人心中难以摒除的贪欲恶念。   当年女娲造人,于泥土中注入灵智,而伴随灵智而生的,也有恨怒妒杀等种种负面情绪,有些被封在了人的躯体当中,有些则散逸到了混沌鸿蒙之中,与世共存。   各种负面情绪凝汇聚合,久而久之,进化出了形态,便是魔魇。   既然是情绪,自然能够感染到他人身上,强大的还会吞噬掉人本身的灵智,简直如同瘟疫一样,这就是这种东西的可怕之处。   面前这座宫殿不知道是何方势力,显然是措手不及地受到他们如此大规模的进攻,顿时几乎沦陷。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倒下,画面晃动起来,快速地向着宫殿内部移去。   舒令嘉低声道:“我看出来了,这个镜子上的场景,应该就是珠子的主人或里面的灵体眼中所见的画面。看来他执念产生的地方,应该就是这里了。”   景非桐若有所思,慢慢地点了点头,说道:“他没有向外逃命,而是在往宫殿里面跑。”   舒令嘉道:“你能认出来这宫殿是哪吗?”   景非桐道:“我只知道肯定不是碧落宫。”   两人说着话,看着画面不断快速晃动着,显然走路的人时不时还在隐蔽处稍作躲藏,总算是一路艰难地闯进了一间殿内。   这处宫殿的位置最偏,也最靠里面,目前似乎还没有遭到敌人的袭击,只见这珠子的原主人直闯了进去,迎面也有个抱了包袱的宫女正匆匆狂奔出来,好像要逃命。   她满脸仓惶,见了那人之后又是猛然一惊,骇的连忙跪了下去,颤声道:“三王子……”   景非桐和舒令嘉听了这个称呼,互相对视了一眼,心中都在暗暗思量有没有认识的人可以对的上号。   可惜他们两人一个不如一个,连自己的事都没记清楚,更不用提去回忆别人了,各自在对方脸上看到茫然,又将头转了回去。   那位三王子却似乎并没有心思追究这个宫女的背主之罪,只喝道:“娘娘呢?”   声音稚嫩清亮,还带着男孩变声期特有的微哑,竟然是个不大的少年。   “娘娘……在、在、在寝宫中。”   少年听完之后,便道:“滚罢。”   宫女如蒙大赦,忙不迭地离开,他则大步向着里面的寝宫走去。   没走几步,舒令嘉便听到了不远处一声隐约模糊的惨叫,知道那名宫女终究没有逃过去,忍不住摇了摇头。   而后,镜中画面之上,寝宫的大门便被三王子“砰”一声重重推开了,他大声叫道:“母妃?母妃?”   里面不闻应答,但听见“当啷”一声,有什么东西坠地的声音。   那人匆匆而入,舒令嘉便看见了一名身穿暗红色宫装的女人正背对着他坐在梳妆台前,地上有一面被打翻的铜镜。   他连忙对景非桐说:“就是这个人!我在镜子里见到的女鬼就是她!”   她竟然是这珠子主人的母亲吗?   只听三王子匆匆说道:“母妃,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坐着?外面的赝魔攻打过来了,还不快跟我走!”   他一边说着,便一边大步走过去,要将女人拉起来,还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平日里你不是最疼二弟吗?对我不闻不问,偏心至极,关键时刻,又是谁来救你?”   景非桐不由道:“奇怪,他明明行三,为何要口称二弟?不应该是二哥吗?”   舒令嘉忽然拽了景非桐一把,道:“快看!”   只见画面当中,那三王子的动作做到一半,手却停在了半空,微微颤抖。   随即,那个女人转过头来。   她的脸瞧着还算正常,但随着抬手的动作,宽大的衣袖顺着她的手臂滑下来,雪白的肌肤上,已赫然生出了大片大片火红的颜色!   整个画面不断颤抖,显现出那位三王子心中无比的惊骇。 第60章 云山千叠   “我、我、我被赝魔……碰到了……”   那女人声音发抖, 慌乱而又无助地说道:“王儿,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她一边说,一边本能地冲着自己的儿子伸出手去。   三王子吓了一大跳, 这才如梦方醒,脚下踉跄着向后连退数步。   红衣女人连忙又把手收了回来, 道:“好好, 我不碰你,你快带我走好吗?”   随着她的话, 那些红色也在迅速扩散,逐渐漫上了她的全身, 女人的声音也在逐渐变得粗重嘶哑, 喉咙中发出呜呜的如同野兽一般的低嚎。   母子两人一个往前走, 一个向后退, 终于,三王子大叫一声,转身就跑。   红衣女人厉声道:“你要丢下我!”   她发疯一样地追出来, 三王子却已经先她一步冲出了宫殿,反手用力把两扇门紧紧地掩上,然后从外面彻底封死。   里面传来了砸门的声音,那女人不肯放弃最后一分生机,不断敲击和抓挠着门板, 每一声响动, 都好像是捶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三王子又是害怕又是悲伤,仓惶不已,脚下磕磕绊绊地快步离去。   他一路避开魔魇,与自己提前安排好前来接应的手下汇合,很快便逃到了宫门口。   而正在即将出宫的时候, 一名侍卫快步迎了上来。   “三王子,您在这里!”   那名侍卫手中捧着一个乾坤袋,见到他之后,立刻跑过来,将乾坤袋双手递了过去:“方才娘娘让小人将这个给您送过去,小人正愁找不到殿下。请您快些拿着离宫罢!”   三王子将乾坤袋接了过去,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些符篆法器和灵丹,都是必备的逃生之物。   画面定格,久久未动,他仿佛已经石化成了一尊雕像,片刻之后,忽然掉头向着宫中跑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方才那个宫殿中一片死寂,没了动静,只有大量的黑气从门缝中溢了出来,围绕在三王子的身边,想要将他吞噬,最后汇聚在手腕的位置上,逐渐淡化归无。   整个冰镜哗啦一声碎了开来。   景非桐和舒令嘉看着地上的那滩水,有那么一会都没有说话。   舒令嘉道:“看来,这就是珠子当中所藏的执念了。这人心中最不能忘却的遗憾,应该就是在生死关头丢下了他的母亲。”   景非桐道:“或许还不止如此,因为据我所知,被魔魇碰到之后也未必就是死路一条。我看那名女子应该本身就是魔族中人,对于这种东西有着一定的抵御能力。即便是她的儿子没有带走她,若不是因为太过害怕而封住了宫殿,她跑出去之后,也未必便救不回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件事就更惨了。   但是谁对谁错,孰是孰非,又让人很难有个明确的判断。   你说那位三王子是丧尽天良吗?可是他也不过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年,本身早就可以逃走,是冒着生命危险回来,真心实意地想要把自己的母亲带走的。   更何况那位妃子虽然给她的儿子准备了一些逃生之物,但两人之间的对话已经证明了,在此之前他们的母子关系并不算太亲近,彼此的了解也有限。   但若是三王子不回来,不会在关键时刻丢下红衣女人,她或许还可以自己逃出来,留住一条命。   明明想要救人,却害死了人。   舒令嘉摇了摇头。   他说道:“现在很明显,珠子上面留存的应该是这名红衣女子的怨气,以及三王子亲手害死母亲的遗憾。”   他用树枝把珠子挑起来打量:“我觉得可能性最大的,应该是这位三王子,便是这串珠子的上一任主人,而珠子里面的灵体我不清楚,但是跟你形容的魔魇有一点像。”   景非桐道:“你说得对,我也这样想。”   之前通过姜桡的描述,两人都发现,那珠子中的灵体一直在诱导放大他的嫉妒与恨意,希望能够夺去他的身体,这正是有了自己灵智之后高等魔魇的特征。   很有可能是在他们进攻的时候,其中一位受伤了,附身进了三王子的随身饰物当中。   而至于那名红衣女子死在殿中,便成了镜鬼,怨气则追随着儿子而去,平日里被魔魇压制,无法显现,当珠子中的灵体消失之后,这才开始试图作祟。   景非桐道:“虽然我看不出来这串珠子的材质,但既然能让一个灵体,一道怨气都在里面共存许久而不消散,想来最初应该是灵气充沛的宝物,多半是这位王子的护身之物。”   “镜鬼的怨气追着他过来,被珠串挡住了,而只有有遗憾的人,才容易被攻破内心防线,给魔物以可趁之机,想必那魔魇就是跟在怨气后面进来的。”   舒令嘉点了点头,忽然说道:“那同样是会想起过去的事,你有心魔我没有,说明你也很可能有什么遗憾。”   景非桐的神色微微一滞。   舒令嘉随口的一句话,其实还真的说到了点子上。   根据他回忆中的种种表现,以及那股总是不时出现的悲伤与心痛,景非桐怀疑,后来舒令嘉就是因为离开了他们所在的门派之后出事了。   或许这也可以解释舒令嘉被何子濯捡上山的时候为什么会是狐狸身形。   景非桐总觉得不吉利,便不想将这个猜测说出口,含糊道:“我也不知道,这个怎么说的好呢,慢慢来吧。”   舒令嘉皱眉道:“你的心魔怎么办?进来一趟什么也没解决啊。”   景非桐笑道:“谁说什么都没解决的?我知道了心魔是你呀。那就算让他多待一阵子也无所谓。”   舒令嘉将目光撇开,说道:“我可没承认是我。”   景非桐笑了笑,说道:“这种事情,就算是心急也没有用,没事,慢慢来吧。”   “我看目前的首要,还是先找到珠串中逃跑的魔魇究竟去哪里了。不然只怕是个隐患。”   提到此事,舒令嘉的神情也严肃起来,说道:“如果他真的是魔魇……确实。”   先不提他剩下的那50%的主角光环很可能着落在对方身上,单是魔魇这种东西,自从纵无心被封印之后,就已经多年没有出现过了。   若是真的有这么一只漏网之鱼没消灭干净,任由他能力越来越强,甚至再次如同瘟疫一般传播开来,那么早晚将出现第二个、第三个纵无心,到时候又是一场祸事。   但目前的问题是,要去哪里找呢?   或许镜鬼会是知情人。   舒令嘉道:“现在镜鬼的怨气这么浓,一定没有办法轮回转世,如果将她的怨气消解掉,在那位三王子的执念当中找到镜鬼的本体,或许能够问出一些端倪。”   景非桐的眼睛一亮,问道:“你的意思是,咱们进到方才那片执念当中去找?”   舒令嘉缓缓颔首:“可能会有一些危险,不过这是我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要进入到虚幻的执念当中去,自然也要魂体入内,而肉身则留在外面,但如果人的魂体在幻境当中受伤不治,那也就会就此无法醒来,真的死去。   而且他们通过冰镜所能看见的也仅仅是场景当中的一部分,一旦进入了那处世界,那么未知的空间中很有可能还会发生许多其他事情,这些都是无法预料的。   不过舒令嘉说得对,确实是个办法。   景非桐道:“我去吧,你在外面帮我守着身体一下。”   舒令嘉道:“你去什么去,这本来就是执念形成的幻境,你还有心魔,进去以毒攻毒么?我去。”   景非桐平时对舒令嘉可以说是百依百顺,但遇到这种关键问题便不肯让步了,皱眉道:“小嘉。”   两人僵持片刻,终于,舒令嘉难得退让了一步,说道:“行了,别耽误时间,要不一起去?咱们也可以相互照应一下。”   景非桐心中微微一动,忽然想起在那些梦境中,舒令嘉一次次地离开,他却始终没有陪伴,“一起”两个字多简单,却又是多难做到。   若是早就一起……   他说道:“好。那咱们找一个安全的地方。”   好在这处秘洞如今由南泽派的人负责看守,早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乱闯的地方,相对外面来说十分安全。   舒令嘉和景非桐又转身回到了方才那处七拐八弯的洞穴里面,找了处相对安全又隐蔽的所在,在周围布下了一重结界。   景非桐和舒令嘉并肩坐在,珠子放在面前,片刻之后,景非桐道:“要不然你变成狐狸吧?”   舒令嘉戒备地看着他:“为什么?”   景非桐道:“你变成狐狸藏进我的袖子里,更隐蔽安全一点。说句不好听的话,就算是遇到袭击,一个人藏起来,都能给对方来个措手不及。”   他笑看着舒令嘉:“反正我又不是没见过,这对你来说也没什么吧?”   舒令嘉眼珠一转,说道:“也不是不行,那你学会威猛以外的词夸我了吗?”   上回景非桐夸他狐身威猛,被舒令嘉给嫌弃了,还要他回去多学几个词再来,这时候听他旧事重提,景非桐不禁失笑。   他竟然好像真的去学了,听到舒令嘉问,便一口气说道:“狐兄雄壮矫健,力能扛鼎,气吞山河,刚猛昂藏,小可仰慕已久,想见识见识你真身,可以了吗?”   在景非桐的形容中,舒令嘉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   ——一只浑身肌肉,大的像小山一样的胖狐狸,正在河边咕咚咕咚喝水,一口气,一条河就没了,然后狐狸仰天长啸,没几声,山又塌了。   舒令嘉:“……”   虽然他一直以威猛强壮为审美,但这个样子……还是算了吧。   为了避免景非桐再接再厉地“夸赞”下去,舒令嘉摇身一变,重新变成了那只只有人巴掌大的小白狐。   他后腿一蹬,跳到了景非桐的身上,然后扒开他的袖子钻了进去。   景非桐摸了摸袖中小狐狸的脑袋,差点被咬了手指,不由失笑,又把手给缩了回来。   他再一次凝水成冰,这一次特意将整块冰镜弄得更加大了许多,将珠子上面附着的怨气激发出来,使得镜子上重新出现了那片几乎被染成了红色的宫殿。   景非桐收摄心神,缓缓调息,将手掌按在了冰冷镜面上。   他的袖子中,也飞快地伸出了一只小毛爪子,按在景非桐手掌的下方。   随即,面前的场景开始像雾气一样缓缓向外流动,扩散,逐渐将两人包裹其中。   一阵轻微的眩晕之后,面前已经换了一副场景。   舒令嘉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柔软的床榻之上,被褥柔软而温暖,盖在身上,像是一片云,周围弥漫着一股极淡的药香,又被香炉上焚香的气息很快地遮盖住了。   他坐起身来打量四周,才发现,自己似乎是躺在了一座安静的宫殿之中。   舒令嘉本来以为他作为外来者,既然进入了这一片幻境当中,那么应该还保持着本来的样子,而不会掺和到这件往事里面。   结果没有想到,他竟然好像还是附在了什么人身上,现在也不是狐狸的形态。   而景非桐却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整个寝殿都布置的极为素净,殿中的摆件也不多,甚至连伺候的宫人都没有。   不过倒是可以看出来,应该是宫殿的主人不喜欢华丽的风格,而非被人冷落,他所用的东西每一样都是极为昂贵稀罕之物。   舒令嘉掀开被子下了床,发现这具身体虚弱的很,稍稍一动,就有些气喘,他咳嗽了两声,立刻有伺候的宫女走了进来。   “大王子,您无恙罢?”那名宫女担忧道,“奴为您去取些血藤紫枫露来饮用,润一润喉。”   这血藤紫枫露听起来有几分耳熟,舒令嘉忘了曾经听谁提起过了,听名字不像是什么正经药,这里应该不是仙门正道的地盘。   他自然不喝:“不必。我无碍,你先下去罢。”   宫女却不走,说道:“先前您曾说今日未时要去中极殿议事,眼下时间就要到了,请问大王子可还要参加?”   这宫女口口声声管他叫“大王子”,再想起之前的那个“三王子”,难道自己附身的这个人,竟是珠子主人的大哥?   想必这种议事是所有王子都要前去参加的,那样就可以见到三王子了。   看目前的情形,魔魇应该尚未进攻,只要提前见到那人,帮助他把他娘给救出来,消弭两人心中的遗憾不甘,就可以祛除镜子上的怨气,找到镜鬼本体。   舒令嘉道:“当然要去,更衣罢。”   宫女出去吩咐,立刻有一行人鱼贯而入,伺候他换了身袍服,乘坐一顶生着翅膀的鱼形轿子,将他带到了中极殿。   这座大殿巍峨雄伟,仿佛立于半空之中,周围都是飘飞的云絮,紫金色的屋瓦在日光下闪出奇幻的光彩,古怪而又充满韵律的钟声响彻云霄。   舒令嘉向着轿子下面看了一眼,果然,这样高的大殿,下面足足建了万级黑玉长阶,想来若是在凡间,普通人就算爬上一辈子,都来不及进去觐见一面,便会累死在半路上了。   而他所乘的轿子则腾空而起,凭云直上,转眼间就飞到了殿前。   巨鱼收起翅膀,侍卫躬身扶他下轿,旁边也有几乘轿子三三两两地停在了旁边,有几位跟他穿着差不多的少年也从上面走下来,一看见他,都过来见礼,纷纷道:“大哥。”   舒令嘉心里不断猜想这处宫殿到底是谁的地盘,他从未见过这些人,也判断不好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如何,平日里都会寒暄些什么,索性就一视同仁,点了点头,淡淡答应一声。   左右看这位大王子的宫殿就知道,他应该是个喜欢清静的人,那么对待别人就也不会太过热情,就算有人因此起了疑虑,舒令嘉还可以说他是身体不适,打不起精神来。   果然,其中一个人问道:“大哥又身体不适了?”   舒令嘉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的声音和在冰镜中听的不一样,不知道是老几。   他一边想着三王子到底是谁,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还好。”   旁边一个人溜溜达达地走了过来,笑着插嘴道:“大哥辛苦了,病恹恹的还来殿上议事。我看着都替你累。我说少逞点强不行吗?咱们是按出生顺序排的,你少来几次也是大哥。”   他这话说的吊儿郎当,不知道是讽刺还是关切,旁边有人大笑,也有人不满,道:“二哥,你怎么跟大哥说话的,就知道阴阳怪气。也不怕舌头烂了。”   舒令嘉发现这帮人虽是皇子,互相之间说话却都不怎么客气拘礼,他看了那位揶揄自己的二王子一眼,突然发现对方的样貌有些眼熟。   这是……   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可能他的目光太过古怪,反倒将对方看得发毛了,退后两步说道:“那个……大哥,小弟一番好意,你这是感动了还是生气了?不要这样的眼神吧。”   他这样一退,舒令嘉倒是骤然想起了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   ——越韬。   景非桐那个碧落宫第一殿叫什么来着?就是那个殿的殿主。   舒令嘉之前见他的时候,越韬已经是一名成年男子,此时却只是单薄少年的模样,两人又说不上熟悉,因此他一时间竟然没认出来。   景非桐有可能知道越韬的来历,只要找到他问一问,就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了。   舒令嘉得到了线索,心情大好,微微一笑,说道:“二弟说得对,咱们是按照年龄序齿,你这么关心我来不来,是想站我的位置吗?那为兄让给你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另外几名兄弟立刻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有人说:“二哥嘴欠遭报应了,哈哈哈。”   越韬被他一噎,惊诧地看了舒令嘉一眼,这才笑了笑说:“那我哪敢啊。”   舒令嘉见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大哥平日里多半不会如此回答,反正只是个幻境罢了,他也不甚在意,目光漫不经心地向外一扫,说道:“老三呢?”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刚才似乎没有听到叫“三弟”或者“三哥”的声音。   越韬道:“大哥开什么玩笑,这种场合他避嫌还来不及,怎会过来。”   舒令嘉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沉吟一下,正要绕着圈子地追问,便听见一个悠长而嘹亮的声音远远传来:“魔皇驾临——”   魔皇!   这个称呼让所有的猜测都有了答案。 第61章 暗折长芦   方才还在闲聊的王子们连忙纷纷散开, 魔族以左侧为尊,舒令嘉与越韬一左一右,分站两边的打头位置。   刚刚站定, 魔皇也已经进殿,向着皇座走去。   与听到这个名字之后相应而产生的想象不大一样, 这位魔皇竟是个极为俊朗的青年, 穿一身紫色的袍服,头戴金冠, 从侧面看来,他鼻梁挺直, 睫毛浓密, 嘴唇略薄, 脸部线条十分完美。   若是不特意说明, 便说他是这些王子的兄长也毫无问题。   这大概同魔族的成长期漫长也有关系,他们出生之后,要用几百年才会初初长成少年模样, 又要过上几百年才是青年。   到了青年时期,一般的王族血脉便已经魔功初成,外形也就不会再发生变化。   当他落座之后向下打量的时候,舒令嘉才发现,此人竟然是异色的双瞳, 一黑色, 一冰蓝,为他的容貌增添了几分妖异。   众人向着魔皇觐见,他高高在上,威严端肃,身上仿佛有数重无形的压力漫散开来, 神识已将殿中的每一个人笼罩在内,仿佛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已经完全由他掌控。   这就是——魔皇迦玄。   魔族无姓,名字都是上古魔典之中音译而出,舒令嘉记得之前何子濯曾经提过,这一任魔皇名字的意思,是“月光照在被大火烧尽的余灰上”。   “好了,都起身罢。”   迦玄的语气听起来倒是并不严厉,说道:“魔魇之祸愈演愈烈,又因同有‘魔’字之称,也经常被不知情的人所误解,反因他们的作为,而与我们产生敌对。此祸不除,永无安宁。孤已经答应了仙门、狐族、佛门等人联合除害,今晚便将启程。”   看来在这一时期,纵无心便已经成为了修真界众人共同的心腹大患,终于连平日里与他们最为疏远神秘的魔族都不想袖手旁观了。   迦玄这话一说,在场众人无一反对,反倒有不少人纷纷站出来自告奋勇地请缨,表示希望能够同行,征伐魔魇。   舒令嘉还要找那个到现在都没有出场的三王子,自然是不愿意跟去其他地方的,但他见除了他之外,其他王子几乎都纷纷站出来请缨,于是寻思着自己是不是也要做一做样子。   而正想着,迦玄已经转头看着他,说道:“宸儿。”   舒令嘉立刻意识到是在叫自己,便出列行礼道:“父王,儿臣在。”   迦玄道:“这几天身子如何?”   他虽然在询问儿子的身体状况,但表情只是淡淡的看不出情绪,也不知道是随口一问还是真的关心。   舒令嘉便道:“已经好多了,多谢父王关心。”   迦玄道:“能好转便好。你素来心细稳重,这次就留在宫中镇守罢。”   一听他这么说,舒令嘉忽然觉得心里有点难受,似是不甘,又似是羞耻。   这并非他的想法,应该是属于“大王子”的情绪,作为长子,他大概也很想跟着去打纵无心立功。   随后,迦玄又点了些人随行,便令众人散去了。   从中极殿出来,舒令嘉特意在外面绕了一大圈才回到了他的寝殿,但是也没有碰见景非桐,如果两人都附在了别人身上,身份有所改变的话,那么确实挺不好找的。   没想到他们争执半晌,为了“互相照应”,才终于各自妥协,一起进入了这处幻境当中,结果进来之后该各自行动,还是各自行动。   舒令嘉想了想,便有叫来了几名宫人,直截了当地问道:“三王子现在在什么地方?方才在中极殿议事,他为何没有到场?”   几名宫人听到他这样问,有些惊讶,互相看了看,但也不敢质疑什么,即使满心纳闷,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舒令嘉的问题:“三王子并非王上亲子,因此不好前往议事。”   舒令嘉微微一怔。   他又盘问了一会,才大概弄明白了三王子的身份。   他名叫阎禹,是魔皇兄长的遗腹子,也就是迦玄的侄子。   迦玄的大哥具体是怎么死的,舒令嘉并不清楚,他所询问的那些宫人们也对此一无所知,想来应该是魔族皇室的一桩秘辛。众人只知道在他去世的时候,迦玄还没有登位。   阎禹出生不久,就被迦玄带走,同他的亲生儿子们一起教养。   魔族民风开放,各种规矩礼节都不像人族那样森严,这里的女子地位同样很高,即便是嫁人之后也可以随时选择离去。   像是魔皇迦玄虽然因为皇室与各族之间的血脉传承娶过几位妃子,但由于他性情冷淡,又经常闭关,这些妃子诞育下子嗣之后,便都已经自请和离,跑的差不多了。   不过阎禹的母亲雅姬出身不高,却并没有选择离开,在儿子被带走养育教导之后,她仍是留在了别宫当中,享受着王妃的待遇。   直到后来新任魔皇登基,并且正式将阎禹收为养子,雅姬的地位就更高了。   这种情况持续到一件丑闻的发生。   ——雅姬与一名魔族侍卫私通,并再次诞下一子。   舒令嘉记得之前观看冰镜时,听到三王子口称“二弟”,景非桐还疑问过这个排行的问题,看来现在已经有答案了,他口中的二弟,指的应该就是这名私生子。   雅姬自己不肯走,却又在她与先夫一起居住的别宫当中与人私通,即便是魔族的礼法并不森严,也难以容忍。   消息传出去之后,魔皇震怒,派人抓捕那名侍卫,侍卫在慌不择路逃跑的时候,不慎跌入山崖而死,那名孩子被送到宫外着人抚养,雅姬则被迁到了一处犹如冷宫般的废弃宫殿当中居住。   因为这件事,阎禹自然也没少受人嘲笑,所以这么多年来,母子之间的关系一直不太好。   知道这些情况之后,再想之前看到的场景,便很多事情都得到解答了。   他们平日里来往极少,所以当遇到魔魇进攻的时候,三王子发现原来母亲早已经给自己准备好了用于逃生的东西,才会那样悲伤和激动,并且再一次折回宫中。   他后悔了,可惜一切都为时已晚,所以执念很深。   目前既然找不到三王子,那么不如直接去冷宫找到雅姬,只要魔魇开始进攻,阎禹就一定会出现。   他们要消除这母子两人之间的心结,也不用插手太多,只要保证在阎禹反悔折回来之前雅姬不会出事,就可以了。   思路理清,舒令嘉便将宫人们都打发下去,准备翻墙离开这里。   但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大王子这身体实在是太不行了,舒令嘉试着往墙头上翻,只要稍稍一用力,双脚还没来得及离地,就觉得胸口处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根本就过不去。   这也难怪魔皇没有带他这个长子前往讨伐纵无心,这身体是绝对不可能撑住的。   但目前舒令嘉的事情也耽误不得,他在花园的墙根底下转了几个圈,忽然想到,如果能够变成狐狸,身手应该就会灵敏许多,只是不知道目前这个状态还能不能保持狐形。   舒令嘉试着变了一下,很快,大王子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来,昏迷不醒,而一只小狐狸则站在他的胸口,有些茫然地低头,用爪子拍了拍他的脸。   竟然从这个人的身体里挣出来了!   他立刻恢复人身,结果化成人形之后,却再次回到了大王子的身体里。   看来因为对方身上没有狐族血脉,他才能够挣脱出来,所以只有保持住狐形,才能在这个世界中不受束缚了。   舒令嘉无奈,只好回到寝殿之中,躺在床上,然后默运法术,恢复狐形。   大王子静静地躺在床上睡着,小狐狸则一溜烟地冲出寝殿,飞檐走壁,轻松一跳,便出了宫。   舒令嘉方才已经问出了冷宫的大致位置,可是此时出了门之后,也是有些转向。   他跳到一棵树上,站在最高的那根树枝上四下观察,只见这座魔城中道路曲折连环,城中多山多水,地势十分复杂,一眼望不到头。   变成了狐狸,连问路都不好问了。   舒令嘉的身体随着上下起伏的树枝一晃一晃的,全身的绒毛也在跟着抖,面色严肃地思考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正在这时,他忽然感到了一阵灵力的波动。   舒令嘉立刻转头一看,只见树下不远处,有一个身影正在向着这边的方向掠来。   看见这个身影,他的眼前顿时一亮,直接便从树上往下一跳,然后稳稳地砸在了对方的怀里。   “小嘉?”   来人正是他找了半天的景非桐。   景非桐不知道舒令嘉跑到哪里去了,自然也是十分担忧,这时手中把一团绒球抱了个满怀,低头一看,很是惊喜。   他将舒令嘉尾巴上沾到的一片枯叶捡了下去,笑着说道:“太好了,原来你在这里!怎么变成狐狸了?”   舒令嘉也很纳闷,问道:“你来到这里就是自己的本相吗?没有附在别人身上?”   景非桐摇了摇头:“没有。我来了之后就是这样,没见到你,但想着那人自然被称作‘王子’,那么一切消息自然是从宫中来的最快,方才便设法进去找人打探了一番。原来这里是……”   舒令嘉道:“魔族。”   景非桐笑道:“不错,那看来雅姬的事情你也已经知道了,咱们先去冷宫,边走边说罢。”   景非桐不光认识路,还跑的快,舒令嘉直接往他的肩膀上一坐,两人相互交换了一下信息,发现彼此间调查出来的东西都差不多,很快便来到了那座冷宫中。   魔族环境特殊,盛产各种奇珍异宝,外族人又很少会到这里来,因此是出了名的有钱。   即便这座冷宫荒芜已久,从外面看去的时候仿佛一片破败,进去之后仍可见碧瓦红墙,玉砖铺地,犹有当年盛时奢华的影子。   怪不得雅姬即便是深宫寂寞,也不愿意离开。   在舒令嘉听到了魔皇的身份之后,还在疑惑,魔族明明实力极强,即使魔魇再厉害,也不该这么轻易地便被屠宫才对。   现在他算是明白了,迦玄前脚刚刚离开去讨伐纵无心,人们都以为祸患在外面,根本没有防备,再加上冷宫侍卫较少,魔魇也是即没品又狡猾,才选择了在这里下手。   此时天色已经隐隐有些晚了,即便很多殿宇中都没有住人,还是有一盏盏灯笼被点了起来,照的阖宫上下灯火通明,又别有一番安和静谧之感。   景非桐的肩膀很宽,刚坐上去还挺舒服,但是时间长了,便会觉得他的骨头很硌,舒令嘉挪了挪身体,把卷在景非桐脖子上的尾巴收回来,想当垫子一样垫在自己的屁股下面。   景非桐失笑,摊开手道:“来。”   舒令嘉便从他肩膀上跳下来,站在景非桐手上,使劲抖了下毛。   他说道:“也不知道具体的时间,咱们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景非桐道:“肯定快了。整个幻境并没有多长,咱们进来的时间点肯定就是在事情发生的附近。”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隐约听见了几声低低的抽泣,其中还伴随着有人语速极快地说了几句话。   虽然他们都压着嗓子,但此时四下寂静,这声音夹杂在呜呜的风声中,送入两人的耳朵,就别有一番凄冷诡异之感。   舒令嘉和景非桐对视一眼,舒令嘉道:“过去偷听?”   ——这是景非桐最擅长的。   他脚下一转,身形倏忽一闪,便已经出现在了一从花树的后面,在前方不远处,一名宫女正在同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说话。   “这已经是你第几次冲我要钱了?我都已经知道了,你一直在骗我!”   那名宫女哽咽着说道:“之前你说要把我们的钱攒在一处,将城东那座大宅子买下来,等我出了宫就成亲,可是我先后几次,把身上所有的积蓄都掏给你了,房契呢?倒是给我看看啊!”   那男子道:“不是和你说了吗?我下手的不及时,那宅子的价钱又涨了一些,这个事是怪我,但也说明那宅子抢手啊。如今只差一点了,咱们再凑一凑钱补上,我出了宫就去买!好不好?”   那名宫女道:“当真是宅子的价钱涨了吗?”   男子不耐烦地说:“你还要反反复复地问上多少遍!”   他情急之余,声音便高了,那宫女更是生气,劈手将几张字条扔在了他的脸上,同样大声说道:“我也说了你是个骗子!你没听到吗?看看这些画了押的欠条罢!赌场都托人送到我这里来了!”   原来所谓的买宅子和成亲都是借口,她攒下来的所有钱都被这人拿去赌了,输了个精光之后,又来找她要钱。   那男子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当面揭穿,脸上一阵尴尬,呐呐道:“这些人,真是,怎么还找你来了。”   宫女愤愤道:“你还有脸问?当然是因为你无耻!我才不会和你这种人成亲,从现在开始,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之前花的那些,你去要饭也好,赌回来也好,我不管,半个月之内还给我!”   说罢之后,她转身就走。   舒令嘉道:“这姑娘性子倒是烈,不错。”   景非桐抱着他,听舒令嘉这样说,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狐狸,将一句“过刚易折”又咽了回去,摸了摸他的脑袋。   只见那宫女说完之后,决然便走,那男人见状便慌了,拉住她伏低做小地好言哄劝,宫女只是不应。   那男人终于忍不住了,说道:“那些人已经说了,如果再见不到钱,就要把我的四肢都给砍断,咱们好歹相好一场,你就忍心看着吗?”   宫女怒道:“难道是我让你赌的?他们的钱欠不得,难道我的钱就不是辛辛苦苦赚来的吗?”   那男人目露凶光,突然扑上去,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用力摇晃,怒吼道:“你把钱交出来!给我交出来!”   舒令嘉一爪将一块石头拍了出去,砸在他的手腕上,但石头却穿透了男人的身体,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   景非桐说道:“这里不是他们的执念,除了跟珠子上怨气有关的事情,其余的咱们应该是改变不了了。这名宫女数百年之前就已经死了。”   仿佛是在应和着他的话,很快,那名宫女的身体软了下来,仰头倒在地上,再也不动,脖子上还留着两道青紫色的手印。   舒令嘉默了默,低声道:“原来魔族也会因为赌博、钱财这种事情而死去,也会死的这样冤屈。”   景非桐道:“可见只要活着,都有烦恼,无论是人还是魔,全都躲不过。只是这名男子行为卑劣,只怕早晚也要遭报应……”   这男人的初衷想必也是让自己的情人把钱交出来,却没想到自己竟然当真在这宫中杀了人,两人看着他愣了片刻,上去试探宫女的呼吸,然后脸色变得极为惊恐。   他左右看看,拖起尸体,一路来到井边,将人丢了下去,然后急急忙忙地就要跑。   舒令嘉忽道:“快看!”   正在这时,只见井中冒出了大量黑气,向那个男人扑去,张牙舞爪地将他包裹在里面。   男人倒在地上不断翻滚,在黑气当中传出了沉闷的哀嚎。   而后,景非桐和舒令嘉看见,他的身体正在逐渐地,一点点被一种半透明的红色蚕食。   这个过程看似缓慢,实际上也只有几个瞬息的功夫,那男人变成了一个通体红色的怪物,口中发出尖叫声,跑了出去。   他这一叫,顿时引来了不少侍卫查看,那人不闪不避,直冲过去,哈哈大笑着紧抱住打头那人,用力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打头那人大声惨叫,很快,便也成了跟他一样的怪物。   ——原来,此次动乱的源头竟然是从这里来的。   魔魇的进攻方式,实在令人防不胜防。 第62章 水浊无月   眼看着冷宫中大乱, 变数已生,景非桐和舒令嘉对视一眼,而后便跟了上去。   眼看着由那名杀死了情人的男子起始, 周围刚刚变成了魔魇的人也纷纷四散开来,在宫中乱跑。   人们很快意识到了危险, 满宫之中立刻大乱, 宫人们纷纷惊叫着奔逃。   景非桐瞬息移动的功夫早可以说是出神入化,抱着舒令嘉从混乱的人群中直接穿了过去, 愣是没让任何一个人沾了他的身。   他们按照之前在幻境中看到三王子的路线而行,很快便找到了雅姬所在的宫殿, 景非桐轻轻跳进去一看,发现殿中没有人, 那面镜子倒是还在梳妆台上立着。   舒令嘉道:“别出去找了,白白耗费力气,就在这等吧。反正按照幻境, 他们母子相见的地方一定是在此处。”   景非桐道:“也好。”   两人趁着等待的时间, 又在这处宫殿中转了转,希望能够发现一些有用的线索。   经过宫殿门口的玉阶时, 两人看见一名宫女一手拉着一个孩子,匆匆忙忙地跑了出来, 仓惶而逃。   两个孩子手中各抱着一个小包袱, 一男一女,都不过六七岁的年纪, 生的颇为白净可爱。   其中的那名小女孩犹自有些懵懂,被拉的跌跌撞撞,小声问道:“娘,你不是说要带我看雅姬娘娘养的小狗吗?咱们不看了吗?”   那名宫女匆匆道:“下回, 下回。”   大概是她在这宫中帮忙,又稍微有些地位,便将儿女接了进来照料,没想到会遇到这样一场灾祸。   舒令嘉和景非桐无法改变他们的命运,只能在一边看着,都暗暗为这母子三人着急。   正在这时,一名侍卫追着一个魔魇跑了过来,手中的长剑上爆发出灵力,将魔魇穿心而过。   那魔魇双手挥舞,向前扑倒,趴到了地上的时候,恰恰便碰见了那名小女孩的小腿,然后它便彻底不动了,化成一滩血水。   “啊!”   宫女回过头来,便看见了这一幕,不由短促地尖叫起来,一把甩开了女儿的手。   她放手的及时,没有被染上,但小孩子没有什么抵御能力,身体上很快就生满了红斑。   小女孩低头看见了自己的手,吓得一下子坐在了台阶上,嚎啕大哭道:“娘,我怎么了?娘,你快帮我弄下去呀!”   另外一个小男孩也哭了起来,一边叫着“妹妹”,一边要凑上去查看她的情况,被母亲一把拉住。   那名侍卫十分英勇,杀掉了这只魔魇之后,又提着剑冲向其他敌人,他的脸色十分冷硬,冲着宫女这边的方向大叫:“你们还不赶紧走!还要也一块变成这东西给我添乱吗?”   小女孩哭着冲宫女张开手,想要她抱,那名宫女却死死拉住了也想往上扑的儿子,含着泪跪下来,冲着女儿用力磕了几个头。   她一边磕头一边哭着说:“对不起,娘救不了你了。”   说完之后,她抱着儿子转身就走,小女孩站起身来,一边跌跌撞撞地追着一边大喊,那名宫女却头都不敢回,逐渐开始狂奔起来,很快就消失在了混乱的人群中。   景非桐叹了口气。   舒令嘉两只前爪扒着他的胳膊,看了一会,忽然从景非桐的怀里跳了下来,冲着那名小女孩走过去。   景非桐怔了怔,随即从后面跟上舒令嘉,半蹲下来抓住了他的背。   他没有阻止,而是伸手在舒令嘉的额头上轻轻一点,用一重薄薄的结界盖在他身上。   景非桐道:“这里的魔魇很低等,这结界应该能撑上一小会,你想做什么就去吧。”   舒令嘉跑到小女孩身边,轻轻用耳朵蹭了蹭她的手。   小女孩觉得手有点痒,暂时停住了哭声,转头向着舒令嘉看去。   她的脸上已经有了红斑,视线也模糊不清,看了一眼,便惊讶地说道:“小、小狗?”   舒令嘉一顿,没说什么,用爪子给小女孩擦了擦眼泪。   小女孩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抚摸着舒令嘉身上的毛。   她小声说:“原来小狗摸起来是这样的。我娘说要带我看雅娘娘的小狗……她刚才是去给我找小狗了吗?”   景非桐走过来,蹲下身子,柔声道:“是。她刚才带着哥哥,一起去给你找小狗了。”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舒令嘉忽然觉得,小女孩手上的红斑似乎一下子变淡了。   但这个刹那快的就像是一场幻觉,小女孩抚摸着他的手忽然加力。   景非桐眼疾手快,一把将舒令嘉抱了起来,眼看着那名小女孩彻底魔化,从地上一跃而起,跑了出去。   两人目送着那个小小的背影,心里面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纵无心为祸最为厉害的时候,他们两个都没有出生,虽然总是从别人口中听到他的凶残毒辣,但亲眼见到,才知道当年之祸竟然惨烈至此。   景非桐拍了拍舒令嘉,说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舒令嘉道:“我知道,能做的都做了,尽量不留遗憾吧。”   其实除了这名小女孩之外,周围还有无数绝望挣扎的人,让人目不忍视,但事实上,他们的尸骨都早已经埋葬在历史的尘埃当中了。   眼看着魔魇越来越多,仅剩下的侍卫们几乎要支撑不住了,冷宫的大门忽然被重重推开。   一队侍卫手持着龙骨制成的长鞭,从外面冲了进来,这是一种专门用来远距离对付魔魇的法器,可比刀剑要好用多了。   而这些援兵的中间还护卫着一个人,正是舒令嘉和景非桐等待了许久的三王子阎禹。   这些侍卫们暂时将魔魇挡住,阎禹问了一声“娘娘在哪”,便大步向着殿内匆匆冲了进去,而如同之前在冰镜的投影上表现出了的那样,没过多久,他便又满脸仓惶地奔逃出来。   景非桐道:“就是现在了,进去看看。”   整座宫殿已经被阎禹在惶急之下封住了,但对于景非桐来说,破解开来不算难事。   两人进去的时候,便看见雅姬正盘膝坐在门口的不远处,闭目运功,勉强同魔魇的侵蚀相抗衡,但看她的脸色,显然效果不佳。   那面被打落在地的镜子就在旁边,镜面上冷冷映出她的身影。   怨气从此时开始滋生,而执念的消解,也应该在这一刻改变。   景非桐正要出手,舒令嘉却忽然抬爪在他手上按了一下,说道:“你要怎么做?”   景非桐道:“试着用灵力帮她摆脱魔魇的控制,拖到她儿子回来。”   舒令嘉道:“我突然想,像魔魇这种东西,说白了应该还是对人内心情绪的一种蛊惑,如果你不去产生负面的情绪,是不是就能不受到他们的攻击了?”   景非桐摇了摇头,顺手给他顺顺毛,笑着说:“应该是这样,但是又谈何容易呢?”   他说是这样说,但还是领会了舒令嘉的意思,走到雅姬的身边,对她说道:“娘娘,您撑住了,我方才看见三王子已经折回来救您了。”   雅姬脸上都是汗水,咬紧牙关,却没什么反应。   景非桐和舒令嘉对视了一眼。   这个时候,景非桐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之前在幻境当中,三王子曾经提过,雅姬最疼爱的还是她后来与人私通生下的那个小儿子。   他便又道:“三王子原本吩咐我们去救他同母异父的胞弟,可是我们没有找到他在什么地方,本想请问娘娘。请娘娘一定要撑住,否则您的小儿子就也难逃危险了。”   这一回,景非桐说完之后,雅姬果然有了反应,她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话,喉咙里却只发出嘶哑而不成句的声音。   而景非桐和舒令嘉眼睁睁看着,已经蔓延到了她脖颈处的红色,竟仿佛当真有所消退。   当她心中的担忧和关切占了上风的时候,魔魇自然就没有那么轻易地能够得逞了。   舒令嘉低声道:“比起大儿子抛下了自己,她更加在意的好像是小儿子的安危。那么后来她会化成镜鬼,是因为觉得救不了小儿子了吗?”   景非桐点了点头,道:“很有可能。”   他说着也终于出手,抬掌之间,用灵力将雅姬整个人虚虚笼住。   这样一来,景非桐就感觉到她体内魔气暴蹿,两股神识正在相互抗衡,这种感觉和心魔发作的状态当真是十分相似。   大概唯一的区别,就是人的心魔是因为一些惨痛的经历从内部而生的,但魔魇则是从外界入侵的。   景非桐稳定住雅姬体内暴蹿的魔气,延缓了她被魔魇吞噬的时间,没过多久,大殿外面的封印被解开,阎禹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他果然还是回来了!   冷不防见到一个陌生人,手里还抱着只狐狸,阎禹的脚步猛地顿住,警惕道:“你是何人?”   景非桐微微一笑,说道:“三王子莫要误会,我不过是一名偶尔经过此处的路人。见冷宫遭袭,便进来看个究竟罢了,您请自便。”   他对着舒令嘉的态度,虽然已经和先前的欠揍样子天差地别,但秉性高傲,面对其他人的时候还是一样。   此时景非桐虽然语气温和带笑,但言语间就是有种理所当然的傲慢之意,仿佛他出现在哪里,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舒令嘉乖乖窝在他的怀里,看着景非桐那副德性,撇了撇嘴。   谁路过还能路过到冷宫里面去?景非桐这么说,分明是连个更有说服力一点的借口都不想找。   阎禹半信半疑,但查看了一下母亲的情况,发现确实是有好转,最起码说明了景非桐没有害人的念头。   他脸色稍霁,勉强道谢道:“那就多谢阁下出手了。”   景非桐道:“好说。还是及早离开这里吧。”   雅姬身上的红斑还没有完全褪去,阎禹也不敢搀扶她,离开一小段距离,低声说道:“母亲,外面有一辆马车,你上车,我带你走,行吗?”   雅姬稍稍缓过来了一些,却不起身,哑着嗓子问道:“你、你、你有没有……”   她说到这里又卡住了,弯下腰去咳嗽,别人倒也还好,可把舒令嘉听的直着急,小爪子按在景非桐的胳膊上,半探着身体去看她,尾巴使劲地晃着。   景非桐怕把他急死,开口替雅姬说了:“三王子,娘娘是问你,有没有把令弟给救出来。”   阎禹的脸色一僵。   对于那个给他丢尽了颜面的弟弟,他本来从出生起就没有好感,再加上他不在雅姬的身边长大,那个身世不堪的小子却受尽了母亲的照料和宠爱,阎禹自然是十分厌恶他的。   要是放在平日里,只要听到雅姬提起这个弟弟,他必定会拂袖而去,但这时,阎禹刚刚差点把雅姬害死,心中多少还是有几分愧疚,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他冷着脸道:“只有冷宫遭袭,他不在这里,又能有什么危险?母亲若是担忧,我便找人接他一起走就是了。”   当下,他便先带了雅姬离开冷宫,然后又令人接了他那位被赶到宫外的兄弟,一同撤离。   为了防止事情有变,景非桐和舒令嘉也一直跟着他们。   阎禹一开始还有些不情愿,但后来他发现,不管自己愿不愿意带着这一人一狐狸,景非桐都有办法如影随行一般跟在他们旁边,也就只好放弃了抵抗。   舒令嘉见到了阎禹那个私生子弟弟,发现两人虽然不是同一个父亲,但竟然相貌极为相似。   按照岁数来说,阎禹应该要比他大上将近百岁,不过目前两人都处于魔族的少年期,看不出年龄差别,就更加相似了。   眼看着他们所有的人都被护送到了安全的地方,雅姬得到了救治,仿佛所有的遗憾都有所补偿,舒令嘉却并没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只觉得心中隐隐不安。   ——这一切是否太过顺利?顺利的让人不踏实。   这是,一名魔族御医走出来,宣布道:“娘娘已经没事了!”   这一回,阎禹救下了他的母亲,所有的画面骤然定格。   景非桐和舒令嘉感到了短暂的眩晕,随即,眼前的场景一换,他们再次出现在了那座冷宫中。   没有了到处作恶的魔魇,也没有了遍地的尸体与鲜血,整座冷宫空荡荡的,感觉不到半点生机。   景非桐和舒令嘉再次去了雅姬所在的那座宫殿里,只见梳妆台上端端正正地摆着那面铜镜,镜面上什么都没有。   景非桐冲着镜面凌空一弹指,上面便发出了“咚”一声空空的响声,他说道:“雅姬娘娘,如今执念已了,何妨出来一见?”   镜子上再次影影绰绰出现了红衣女子的影像,随即镜面一闪,她已经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应该是已经完全消除了所有怨气的镜鬼,她亲眼看见了儿子最终没有放弃自己,如今的面目也不再狰狞。   当脸上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血泪时,他们才彻底看清,雅姬的相貌实际上很是秀丽,有种江南女子般的温柔妩媚。   时间有限,幻境也随时都有可能结束,景非桐拿出珠子,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可知道这串珠子的主人是谁?里面的灵体有是何来历,去了什么地方?”   雅姬看到那串珠子,神色立刻变得十分惊恐,问道:“怎么,怎么会出现在你这里?!”   景非桐道:“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雅姬向后退了一步,喃喃地说道:“阴谋,这都是阴谋。”   景非桐道:“什么?”   “是他。”   雅姬喃喃地道:“我好后悔啊!所有的人都是被他害死的!他要放出纵无心,他想杀人……”   景非桐问道:“谁?”   这时,雅姬忽然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看着景非桐,眼神诡异而又惊恐。   她抬起手,指着景非桐的身后,一字一顿地说道:“他、就、在、你、身、后!”   景非桐蓦然回身,见到了阎禹的脸。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阎禹的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目光轻飘飘地掠过景非桐,看向雅姬,说道:“母亲,又见面了。”   雅姬恐惧地退了好几步。   舒令嘉看见了眼前这一幕,心中疑惑丛生,之前对于事情进展太过于顺利的隐忧终于浮出水面。   如果当真是阎禹有愧于雅姬,为何看起来慌乱又心虚的人,反倒是这位被亲生儿子间接害死的母亲呢?   阎禹摊开手,他的掌心中有一个小药瓶。   阎禹将这个瓶子上下抛了抛,开口道:“因为当初一时怕死,我抛下了我的母亲,心里非常后悔。”   “每一个日夜,我都遭受着良心的谴责,我用了无数的方法、付出无数的代价,想要复活她,但无济于事,所以我只好用心照料我那无耻又没什么本事的兄弟,尽可能地给他荣华富贵,当做一种亏欠的补偿。”   “直到,有一天……”   阎禹缓缓地打开了手中的药瓶,放在鼻端轻轻嗅闻着里面传来的药香,脸上露出些微迷醉的神情。   “有一天我受了重伤,躲在一处山崖下面等待救援,身上只有一个乾坤袋——那是当年母亲派人给我送来的,我一直随身带着。”   “——你们猜,怎么着?”   没有人说话。   阎禹看着他们,目光中闪过一丝阴狠之色,脸上的却笑容逐渐扩大,直到笑出了一口白牙,看起来森森的,似乎择人欲食。   他一甩手,将那药瓶重重砸了出去,高声笑道:“于是,我就把里面的疗伤药丸吃了,然后发现,那原来是剧毒的散魂丹啊!” 第63章 百草荒烟   景非桐脚下未动, 头微微一偏,那药瓶就砸在了雅姬脚边,摔了个粉碎。   雅姬吓了一跳, 仓惶后退。   舒令嘉忽然了悟,脱口说道:“这串珠子上的怨气不是她的!”   这个时候, 也没有人有心思去注意到一只狐狸开口说话的事了, 阎禹冷笑道:“自然不是!她有什么可怨的?在我想着救她之前,她就已经计划着趁乱毒死我了。”   “她想让我那个已经沦为贱民的蠢兄弟夺舍, 荣华富贵地当王子呢!”   他猛然抬高了嗓音:“告诉你们吧!那怨气是我的怨气,那执念是我的执念, 是我把她封在镜子里的!是我不甘心,是我恨!”   “躲在珠子里的魔魇教我抢夺别人的气运复活, 但我知道,他只是想要利用我,再趁机夺舍而已。他想放出纵无心, 没关系, 我也想。”   阎禹厉声道:“我要找到纵无心,我要一直活下去, 我要看着这天下大乱,看看世上究竟有没有人真的能做到心不染尘, 无私无惧!既然舍命当好人得不到好报, 那我倒是想干脆坏到底!”   他左手冲着雅姬一伸,五指张开, 然后狠狠一握拳。   雅姬惊恐地惨叫,身体如同一张被揉皱的废纸似的,扭曲成一团,镜子打碎, 她也已经变成了一片散碎的光点,顷刻间散在了空气中。   阎禹冲着景非桐笑了笑,目光缓缓下移,又落在舒令嘉的身上,说道:“二位不如猜猜……我能不能成功?”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整个世界瞬间倒塌。   景非桐和舒令嘉同时睁开眼睛,两人还是在那处秘洞之中。   舒令嘉从景非桐的袖子里面钻出来,恢复了人身,弯腰冲着景非桐伸出手。   及时并不需要,景非桐还是抓住他的手,站起身来。   两人都借着这个动作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舒令嘉说道:“所以说珠子里的东西,还有我剩下的一半气运,都被阎禹给拿走了。而且他的目的,是想把纵无心给放出来。”   景非桐还想着刚才发生的事,突然又听见舒令嘉说着这么一句话,不由一怔,问道:“另一半气运?”   舒令嘉点了点头:“之前没跟你说吗?姜桡事败,我的气运只回来了一半。”   景非桐还以为舒令嘉恢复的差不多了,第一次听他提起这事,这一惊非同小可,抢上去握住舒令嘉的手腕把了把脉,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他道:“伤还没有好,怎么不早说!”   舒令嘉道:“没说就是忘了呗,这不是告诉你了。”   他的认错态度相比于景非桐极不端正,景非桐气道:“这种事还能忘了,那是你的气运!怎能放到别人手里?走,出去找回来。”   舒令嘉:“啊?”   他们刚才说的明明是纵无心的事,“有人要把纵无心放出来”,怎么想这都是个能够震惊整个修真界的轰动话题,结果莫名其妙就被扔到了一边去了。   对于景非桐来说,自然什么事都比不上舒令嘉重要,把完了脉就直接握紧了舒令嘉的手腕,拉着他向外面走。   他沉下声道:“平日里不是数你性子最急吗?一句话没听见都恨不得跳脚,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又这么不上心,下次这种事情要及时说,听见了没有?”   舒令嘉头一次被他这么训,很不服气,皱着眉想说什么,结果看了看景非桐难得一见的脸色,又扑哧一声笑了。   景非桐回头看了他一眼,终究还是无奈,摇了摇头,也笑了起来。   他说:“真是拿你没办法。”   舒令嘉笑着说:“我这还没想起来以前的事呢,你倒是把师兄的派头摆起来了。我现在彻底相信梦里的那个人是你了,这么多年过去,连训人的口气都没变。”   景非桐笑着,此情此景,忽然提起少年往事,却又难免让人心生惆怅。   他咳了一声,掩饰般地小声说了句:“这种事,可别让我听见还有下回了。”   舒令嘉的表情也柔软下来:“好啦,这不是事多么,总得一件件做吧?下回我第一时间跟你说就是。”   说完之后,他又道:“不过你有句话说的很对,咱们必须得快点走。如果阎禹当真要想办法把纵无心放出来,恐怕已经开始行动了。最起码也得把这个消息传出去才行,好让大家都有个防备。”   景非桐点了点头,两人一边向秘洞外面去,他一边说道:“当年纵无心是被众位前辈联手封印的,如果换了我是阎禹,想将封印破掉,那么我一定会从这些人当中的一个身上下手。目前最有可能的,就是明绮或者……何子濯。”   舒令嘉道:“话虽如此,但当初有能力去封印纵无心的人,本身也不是易与之辈,加上身份显赫,想要接近他们并下手也不容易。我想咱们只要把消息带到,各门各派应该都会加强防范的。”   这话听起来没错,如果当年那个集众人之力而成的封印那般容易破解,修真界也不可能太平这么多年了。   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谁也不会被一两句狠话吓住,因此两人虽然重视此事,说太过担心倒也不至于。   倒是景非桐一直惦记着舒令嘉气运的事,拉着他三转两转,便出了秘洞。   在两人到了出口的那一刹,景非桐回过头来冲着舒令嘉眨了下眼睛,身形就消失了。   舒令嘉知道他是偷着进来的,自然不能被人看到,面上没有露出异色,走了出去。   引他过来的那名南泽山弟子已经等在了山下,见到舒令嘉之后,拱了拱手道:“恭喜舒公子功力又得进益。”   舒令嘉还礼道:“多谢。另外,我还从秘洞里面得知了一些事情,想要见一见二老当面商议,不知道师兄可否代为通禀一声?”   听了他的话,对方却面露难色,说道:“抱歉,现在可能不方便。刚刚出事了,二老忙着前去处理,难以脱身。”   舒令嘉本来就心里有事,又听他这么说,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祥之感,问道:“怎么了?”   那名弟子说道:“这几天,前来参加试剑大会的各门各派纷纷离山,听说在半路上,有很多门派都遇到了小股敌人偷袭。目前伤亡情况不好确定。”   舒令嘉一惊,脱口问道:“气宗怎么样?”   那名弟子道:“舒公子莫急,气宗确实也遭到了袭击,不过那边的消息已经传回来了,说是有人受了些轻伤,但没有什么大碍。至于袭击者没有抓住,何掌门与其交过手了,说……像是魔族的人。”   舒令嘉心念急转,低声说道:“魔族?”   阎禹确实是出身于魔族没错,但按理说他早已经死了,目前以夺舍之身隐姓埋名地在这个世上生存,应该是不能调动大批的魔族人公然与整个修真界为敌的。   如今那些袭击者竟然表现的如此高调,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魔族要跟这些门派作对似的,舒令嘉的第一反应就是他们在往魔族身上栽赃嫁祸。   或者魔族被人给挑拨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即便魔皇如今闭关未出,魔族也绝对不是好惹的,无端往他们身上扣一口黑锅,将魔族给得罪了,除了扩大战场之外,又有什么好处?   掌握的信息量太少,舒令嘉一时想不明白,但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整件事情已经开始彻底混乱起来了。   他向那名弟子道谢之后,又请他替自己向南泽二老辞行,便从山上下来,回到了自己在南泽山上暂时居住的地方,景非桐已经等在那里了。   舒令嘉道:“师兄,各门派遭袭的事情你知道吗?其中还有凌霄。”   景非桐的神色有些凝重,倒是不太惊讶,点了点头道:“你别急,我已经听说了。”   他拍了拍手,道:“来人。”   立刻有个人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轻飘飘落下两人面前,行礼道:“见过殿主。”   他十分机灵,说完之后,又朝着舒令嘉行了个同样的礼,说道:“见过舒公子。”   这一下倒把舒令嘉弄得怔了怔,说道:“太客气了,不必如此。”   景非桐道:“把你知道的事说来听听。”   那人道:“是。据各方探子回报,他们亲眼见到了几个门派遇袭,据说都是在途中先遇到了妖兽的骚扰,而后又被小股暗藏的魔族族人趁机冲出来发动攻击。而且看他们的意思,似乎意不在伤人,而是以掳劫为主要目的。”   舒令嘉仍是心存疑惑,问道:“确定是魔族吗?”   那人说道:“舒公子,魔族的很多功法,如果没有他们的血脉是无法修习的,这个外人模仿不得。”   景非桐说:“那些遇袭的门派情况如何?”   他那名下属回道:“目前如同凌霄派、靖海派、归一派等实力较强的门派当中,只有少数弟子受了轻伤,并未造成太大损失。而这些门派也因此加强了警惕,后续便没有再继续遭到攻击。倒是有几个小门派被抓走了不少人,却不知道要作何用处。”   舒令嘉听他也说气宗没事,稍稍松了口气。   景非桐道:“你下去罢,令人将几方的情况都盯紧点,必要时可以出手相助,但切记暂时勿要暴露身份,只留下信物即可。”   景非桐随口吩咐的这几句话就见出水平来了。   目前情况复杂,明明没有碧落宫的事,掺和进去不是明智之举,但救人自然也不能白救,留下证据,日后若是跟哪门哪派有了冲突,将东西拿出来,一句“救命之恩”就足以让对方闭嘴了。   那人下去之后,景非桐问舒令嘉:“你有什么打算?”   舒令嘉道:“我觉得那些魔族人的举动,更像是声东击西,分散大家的注意力,也不知道目的在何。但不管阎禹现在是什么身份,最终有一个地方,他一定会去。”   景非桐立刻会意:“纵无心的封印之地。”   毕竟不管如何声东击西,阎禹的最终目的都是解除对于纵无心的封印,只要过去看一看那里目前的情况如何,或许很多事情自有答案。   两人倒不怕阎禹在幻境中说的是假话,因为那道幻境当中,他们所看见的都不是真实的人,而是属于阎禹当年临死之前的怨气。   怨气来源于内心最深处的执念,是半点都骗不了人的。   舒令嘉道:“不错。那地方应该是在青丘的附近吧?过去看看?”   景非桐道:“也好,各个门派那边的情况,我也会让人一直盯着,若是发生了什么事及时回报。那咱们这就走吧。”   两人商量妥当之后,便离开了南泽山,一路顺着前往青丘的方向而去。   *   南泽山的地界边缘是一片广漠,此时正值夏季,这沙漠之中正是炎热干旱的时候,即便是御剑在天上飞行,都能感觉到那股炙烤之意。   夕阳西下,夜色将至,暑气却半点没有因为太阳的落山而消退的意思,周围连一丝风都没有,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掌门,这样长期飞行消耗体力,我瞧着大家也都累了,前面似乎有处水源,不如咱们休息一晚吧?”   说话的是衡安峰峰主的大徒弟葛楠,也是一起来参加这次试剑大会的弟子,眼下殷宸不在,小辈之中的大部分事务就由他做主了。   这一路上并不太平,何子濯的意思自然是想及早回到凌霄山去,再回过头来调查魔族到底想搞什么把戏。   但回头看见不少人热的直擦汗,他也知道肯定是有人实在累了,这才求了葛楠过来说话。   若是在这种情况下继续赶路,只怕遇到敌人的袭击时,很多人体力也会不支。   他沉吟道:“那你领上几个人去前面探一探,若是没有什么异常之处,便让大家歇一歇罢。切记所有的人行动时都不可落单,随时防范。”   葛楠应了一声,回去告诉其他弟子,大家早已经又热又乏,闻言顿时发出了一阵欢呼声。   在荫凉的大树下面坐下来,再喝上几口清冽的甘泉,那感觉简直畅爽极了,不少人满足的直叹气,分派好值夜的人之后,都打算好好休息一晚。   正放松时,不远处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传来,有人转头一看,立刻面露嫌恶之色,呵斥道:“别在这待着,离我们远点!”   来人正是姜桡。   他被处罚了以自身精血供养炼神灯,这种超乎于常人正常消耗的流失速度是多少修炼都补不回来的,更何况失去了从舒令嘉那里偷来的功力之后,他的自身灵力也原本就寥寥无几。   不过寥寥数天,姜桡的头发便已经花白了,同时脚步蹒跚,行动迟缓,远远看去,简直像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蹒跚老人。   一切恶行曝光之后,又没有了主角光环,人人都对他又是厌恶又是防范,姜桡被呵斥了也不敢出声,离的众人远远的,在一棵大树下面坐了下来。   两名负责看守的弟子不情不愿,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盯着他。   姜桡之前是被几名弟子轮流带着御剑的,又不敢乱动,下来的时候连腿都麻了,此时一步一挪地来到溪边,喝了几口水。   喝水时,他无意中看见了水面上自己那如同恶鬼一般的倒影,吓得立刻挪开了目光。   这次为了赶路回到凌霄山,受到的惩罚暂时中止,反倒是姜桡这些天中最为轻松的日子,但此时他也不由想到回到门派之后,自己可能遭受的事情。   照他现在这样的状态,肯定是没有办法逃跑的。   过去一番苦心经营,门派中原本还有一些支持他的人,但现在没有了主角光环,所做的事情又全部暴露,只怕就算回去了,也是不会有人再来为他说情。   难道真的要眼睁睁地等死吗?等着自己被那盏见鬼的灯吸成人干?   姜桡又是害怕又是后悔,舒令嘉那一日对他讲述的剧情,让他只要稍稍一想,便懊恼不堪。   姜桡躺在地上,满腹心事,好不容易将要睡着的时候,忽然被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   姜桡睁开眼睛,发现此时已是深夜,天都已经不知不觉地黑透了,一道人影静静地站在他身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对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姜桡认出了这个人,喃喃道:“明绡?”   他说完之后,又赶紧向两旁看了看。   其他人都嫌恶他,又知道姜桡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反抗或者逃跑了,休息的地方都跟他离的很远,两名负责轮班看守他的弟子倒是都在近前,但此时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晕了还是死了。   明绡笑了笑,说道:“不错,是我。几日不见,姜公子别来无恙。”   姜桡警惕地看着他,心里又有一种“终于来了”的轻松感。   之前明绡几次找他,一定不是无缘无故的,正因如此,姜桡也特意留了一手,没有在舒令嘉面前揭穿明绡的事情。   他一直觉得,对方那样处心积虑地接近和提醒他,肯定是因为他身上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可以挖掘。   这些天,姜桡一直在等待着明绡的到来,这也将是他唯一的生机。   终于,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这个人总算是出现了。   姜桡心脏狂跳,心中重新燃起希望,故作镇定地说道:“明少主,你不是应该跟着心宗回去吗?怎么竟深夜来到这里了呢?”   凌霄山绵延数千里,心宗和气宗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中间隔着一座高峰,从来不相往来。   其实这一段离开南泽山的路,他们应该是方向相同的,但两个门派当然不会一起走,出发的时间也间隔了一天,正常情况下不会碰头。   明绡笑道:“姜公子,你见多识广,手段百出,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啊?”   姜桡道:“什么?”   明绡笑吟吟地俯下身来,在他耳畔低语道:“又当婊子,又立牌坊。”   姜桡脸上猛然一热,转头道:“你——”   “行啦,你都到了这个份上,何必还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再这么端着,我走了,哭的人可不知道是谁。”   明绡说道:“我知道你有这份心,没跟舒令嘉提过我的事,所以也愿意拉你一把。但是你得向我证明你值得。”   姜桡一听有戏,立刻就把被他羞辱的那口气压了回去,问道:“你让我怎么证明?”   明绡道:“当初在气宗之中,应该有不少人都在支持和维护你吧?除了那个不知道变通的蒋老头,还有谁,同我说说。”   姜桡犹豫道:“有是有……但如今我气运已失,只怕他们不会再听我的话,若是你有办法帮我将气运找回来一些,或者这些人还能为我们所用,到时候我一定好好报答你。”   明绡道:“你先说说看。”   姜桡便说了几个人。   当初他的主角光环完整的时候,在门派中的地位简直如日中天,而且越是对地位高的人,影响作用越大。   这几个人当中,有其他峰的峰主,有刑堂长老,也有平日里不理俗务的剑道大能。   明绡一一听了,又问了问这些人的情况,点了点头道:“果然好手段,不愧是姜公子。”   姜桡道:“我现在可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你能先带我离开这里吗?不然回了门派之后,我又要养灯,到时候怕是不好走了!”   明绡笑了一下,这个笑容在斑驳陆离的光影中,显得十分诡异。   他说道:“是。你还要回去继续受折磨,那可就太痛苦了,而且夜长梦多,易生变数。”   他说着,伸出一只手,按在了姜桡的头顶,轻飘飘地说道:“为了表示感谢,就让我来帮你解脱吧!”   姜桡浑身一震,这才意识到,他竟然是想杀人灭口!   “你……你怎地出尔反尔?”   他一点也不想死,他还幻想从这里脱困之后,可以按照舒令嘉所说的剧情,到京城中被大官收为义子,充分发挥自己作为现代人的才能,荣华富贵地过好属于凡人的一生。   他好歹也是曾经拥有过主角光环的人,难道明绡便一点都不重视他身上的价值吗?   姜桡拼命挣扎,同时张开嘴想要大叫,但他发现,自己什么声音都难以发出来,顿时害怕的涕泪交流,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明绡,连连摇头。   明绡欣赏着他的绝望,慢悠悠地问道:“你让我不要杀你?”   姜桡疯狂点头。   明绡笑了起来,然后掌力一吐,顿时有鲜血同时从姜桡的七窍中缓缓流出。   他一松手,姜桡身体倒地,当场毙命。   明绡笑着拍了拍手,身体在夜色中淡化成一道虚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第64章 人间万窍   在青丘与外界的交界之处, 是一片较为荒芜的地界,平日里会在此停留的人很少,因此做生意的也不多, 方圆五十里之内,也只有一家客栈。   但因为这一回气候不好, 从白日里就下起了大雨, 到了夜间还没停,地面上的积水几乎已经没至小腿, 所以很难得的,把不少途径此地过路人都拦在了这家客栈当中。   从南泽山折返的狐族一行人也来到了此处。   以明绮的性格, 自然是不肯冒雨赶路的,昌宁进了客栈之后, 直接将一锭金元宝放在了柜台上,说道:“老板,这里所有的上房我们包了, 你去安排一下。”   他们这一行人从瓢泼大雨中走来, 但身上却半点没湿,又个个相貌出众, 一看就不是凡人。   老板住在青丘附近,多少也有些见识, 不敢得罪他们, 小心赔笑着说道:“客官,不好意思, 今日天气不好,客人太多了,现在只剩下两间空房。大堂里倒还有些位置,要不然, 各位凑合凑合?”   昌宁犹豫了一下,明绮已经说道:“凑合什么,不去大堂,两间空房就够了,去收拾吧,记得要热水,要新被褥,房间里烧点好闻的熏香,洗澡水里加花瓣。对了……再来一些软垫罢,我买了。”   老板连忙答应着,吩咐伙计去准备,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二十多个人都进了一个房间,站的几乎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那小伙计端着洗澡水,勉勉强强挤进去,放在了门口,然后就关上门出来了,一边下楼还忍不住一边回头看了两眼,心里直犯嘀咕。   ——这可怎么睡啊?难道挂着睡?   他们一走,明绮立刻拍了拍巴掌,说道:“好了,女的全都变狐狸。”   除了她之外,在场所有的姑娘立刻都变成了毛色各异的狐狸,房间一下子宽敞不少。   明绮道:“你们男的,给我们把软垫在地上铺好,澡盆摆好,就去另一间休息吧,留一个人形的好说话,剩下的都变狐狸,这不就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哪里还用得着上大堂和那帮人去挤。”   昌宁笑道:“姑姑,你什么时候这么规矩了,咱们狐狸精睡觉还分男女啊。”   明绮道:“你懂什么,兔子不吃窝边草,情人不在本族找,要不然玩腻了分开,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岂不影响团结?滚去那边!”   昌宁本来也是开玩笑,带着其他人走了。   等到大家舒舒服服洗完了热水澡,明绮躺在床上,懒洋洋地挥着手,指挥其他狐狸道:“来,你们几个,坐好,排成排……不要这样,毛色太杂,看起来乱糟糟的,按颜色排,由浅到深。”   等到一堆小狐狸们坐好了,她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道:“这些年我不在,你们都被昌宁那个不讲究的糙汉给带坏了,本族长现在就教教你们抹香膏的正确方法,要按顺序抹,顺着毛抹,一点点来,有耐心……哎,去把男的也叫过来,学习一下。”   于是几排毛绒绒的狐狸大晚上生无可恋地跟着她学习抹香膏,满屋子都是香喷喷的味道,烛光照在狐狸们的身上,光泽十分耀眼。   明绮教了一会,发现其中一只小狐狸的头一点一点的,两只前爪捧着装香膏的玉瓶,才刚刚抹了一点,眼看就要睡着了。   她挖了一大坨香膏,屈指一弹,“啪”一声全糊到了那只小狐狸的脑门上:“醒醒!”   那只小狐狸吓得一个激灵,立刻睁开眼睛,茫然地转头四下看看。   她首先见到的是一群满身光泽的同伴们,忍不住脱口道:“哇,你们好像刚刚出锅那种金黄冒油的烤鸡啊。”   昌宁用一只爪子捂住嘴,使劲低下头,发出吭哧吭哧的笑声。   明绮直摇头,说道:“就知道吃,吃的时候你怎么不困?真是孺子不可教也,看看你都快胖成球了!”   那只狐狸躺下来,翻过身露出肚皮给明绮看:“可惜族长,我的肚子是瘪瘪的,真的已经饿了呀。”   昌宁道:“谁那样躺着都瘪。”   那只小狐狸气的冲他直呲牙。   明绮道:“行啦,去吧去吧,唉。你们这些狐狸啊,终究是身上没有我的血脉,一点也不懂我的追求。”   狐狸们抹了一身的香喷喷,饱受折磨,听到明绮开恩,都欢呼起来,立刻一哄而散。   明绮看着他们直摇头,小声嘀咕道:“什么时候我儿子回来就好了,他一定最懂我,我就把一身独门绝学全都传授给他。”   那只打瞌睡想吃鸡的小狐狸叫做陶月月,她趁着男狐狸们回房间的时候,也偷偷溜出门,一转身,已经变成了一个圆脸的娇俏姑娘,开开心心地向着客栈的后厨跑去。   刚才看着那些人,她是真的很想吃烧鸡,这个点店里已经不提供饭菜了,不过后厨里说不定还有食材,她可以自己做一做。   外面的雨还在哗啦啦地下着,前面的大堂中灯火通明,没有房间可住的过路人们都聚在那里,有的在打盹,有的小声交谈着,等待雨停。   陶月月避开他们,径直溜到了后厨,翻找了一会,果真发现还有几只已经做熟了的烧鸡,正在用酱料腌着,味道很香,只是有些凉了。   她眼睛一亮,往灶台旁边放了一小锭银子,轻手轻脚地撕了一只大鸡腿下来,狠狠地咬了一口。   真好吃!   正在陶醉地享受着,陶月月忽然听见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以为是老鼠,跺了下脚,咬着鸡腿朝那边看去。   什么都没有。   陶月月放下心来,正要继续埋头苦吃,可是在这个瞬间,她的后心处突然升腾起一股凉意。   那是一种十分微妙的第六感。   陶月月猛然站起身来,转头看去!   只见就在她身后刚刚靠过的位置,正有一张惨白惨白的脸,从墙面上浮现出来。   只有这一张脸,平平整整,像是一幅贴在墙面上的拙劣画卷。   盯着她,微微地笑着。   那一瞬间,陶月月毛骨悚然,恨不得将后背上靠过它的那层皮揭下去。   她尖叫起来,一把将手中的鸡腿朝着那张脸砸了过去。   扔出鸡腿的同时,陶月月也纵身向后跃去,双掌一错,戒备地观察着敌人。   只见鸡腿眼看就要把这东西砸中,它竟然没有躲闪,而是一下子将嘴长大,把鸡腿一口吞了下去,连骨头带肉嚼的咔嚓咔嚓响,似乎还很享受。   一张平的像画般的人脸,牢牢贴在墙面上,只有嘴在嚅动,这幅画面诡异中又有几分恶心,似乎连鸡腿都变得不香了。   好贱啊,我才只咬了一口——陶月月心想。   她忍不住也舔了下自己的嘴唇,心中的恐惧倒是稍稍减轻,向着对方拍出一掌。   但当她掌风发出的那一刹那,眼前的脸突然消失了。   陶月月一怔,随即感到背后风生,她连忙侧身右闪,只听墙面轰地一声裂了,一道残影挟凌厉风声,向着陶月月急射而出。   这一下是说什么都躲不过去了,陶月月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用最后的本能默念了一句变回狐狸原身的口诀。   但就在这时,旁边的窗子也“砰”地一声被人推开了。   一个人从窗外跳了进来,足尖在窗台上一点,凌空翻身,落地时左手已将陶月月拎了起来,同时右手拔剑,侧提一挡,“刷”的一声轻响中,已经有什么东西被削断了。   陶月月被那人拎着后颈皮,四肢和尾巴都在半空中晃悠,愣了片刻,惊魂方定。   她扭起脑袋向上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然后看见了一张清冷而又妩媚的脸,有种苍白的艳丽。   那一瞬间,如见海底繁花,沙汀月色。   陶月月心里想:“妈呀,好英俊。”   拎着他的那个人向后推开几步,剑锋警惕地指着墙上的破洞,同时回头问道:“看清楚是什么东西没有?”   随着他的声音,另一个人随后从窗外跳了进来,将手中的一样东西扔在地上,说道:“只有这一张皮,剩下的变成雨水流走了。”   这跟着进来的人同样也是一位极为俊美的男子,气质洒落,儒雅温柔,正是景非桐。   而救了陶月月的那个人,自然就是舒令嘉了。   两人一路循着异兽的踪迹而来,经过这家客栈,恰好从窗外听见了陶月月的尖叫声,于是舒令嘉进来救人,景非桐则从外面堵着。   陶月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挺满足,连刚才遇到怪物的后怕劲都淡了不少。   族长还让她抹香膏,怪她能吃,要不是提前跑出来,到后厨偷鸡腿,能看见这么英俊的男人吗?   还是俩!   直到感觉自己的后颈皮有些发麻,陶月月才道:“那个……多谢英雄相救,如果没事了,可不可以先把我放下来?”   舒令嘉这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拎着一只狐狸,似乎还是个女的狐狸,他连忙将陶月月放在了比较干净的窗台上,又伸出一根手指,把她后颈上被自己捏乱了的毛扒拉平整,说道:“一时忘了,抱歉。”   说话间,另外几个听到陶月月尖叫的狐族人和店伙计也都纷纷从楼上下来,跑进了后厨,看见眼前一片狼藉,众人都吓了一跳。   “月月,你没事吧!”   昌宁是听出了陶月月在叫才跑下来的,进来时便见她站在门口,于是一把将人拽到了自己身边。   陶月月连忙道:“长老,我没事,被人救了。你快也谢谢人家。”   先前舒令嘉来青丘的时候她不在家中,却是不知道舒令嘉早就跟昌宁认识,还假扮过他们的少主。   舒令嘉咳嗽一声,昌宁这才看见他,惊讶道:“令嘉?你不是去秘洞里面接受传承了吗?怎么这么快?”   他一边说一边又跟景非桐见了礼。   舒令嘉道:“收到消息,从南泽山离开的一些门派半路上都遇到偷袭了,我们在路上发现了妖兽的痕迹,一路沿着找过来,没想到碰见了你们。狐族都在这里休息吗?”   昌宁道:“对,族长就在上面。”   舒令嘉和景非桐对视了一眼。   他们从一开始听到各门派受到魔族袭击时的消息就是半信半疑,到了现在发现连狐族都没有避免被妖兽骚扰,就更加觉得这事不对了。   当初还是越韬自己亲口所言,说是他的父亲魔皇自称欠了狐族人情,要他对狐族多多照顾一些,既然如此,魔族又怎么可能主动来对狐族发动攻击?   要不然就是有人假扮,要不然就是魔族内乱,魔皇失去威信了。   要是前者还好些,要是后者的话……魔族势力庞大,万一内部生乱,整个修真界都要跟着动荡,不是好事。   只是魔皇迦玄看起来亦非简单人物,他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吗?   两人都暂且将疑惑压在心底,景非桐说道:“目前危险尚未过去。昌宁长老,这客栈中是不是还有不少的普通人?我看这妖兽可未必便只有这一只。”   昌宁一进来便看见地上放着一张湿淋淋的透明皮子,此外还有不少带着腥气的水,已经知道这事一定不简单,只是尚未来得及问。   他此时闻言方道:“月月,你方才尖叫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讲给我们听听。”   陶月月便将那张人脸的事说了,听的众人都是一阵恶寒。   昌宁皱眉道:“叫你大半夜的跑到后厨里来偷鸡,没让妖兽把你当鸡给啃了。”   陶月月道:“我还以为它只有那一张脸嘛,当时就有些放松警惕了。”   昌宁便问道:“景殿主,您可看到了那妖兽的身体是什么样子的?”   景非桐点了点头,先问舒令嘉道:“当时你在里面给了它一剑?”   舒令嘉道:“是,砍的时候也没看清是个什么玩意,就一道影子晃过去了,剑刃好像扎到了胆一样的东西里面。”   景非桐说:“我在外面的时候,看见的是一只从水里冒出来的巨兽,有些像是乌龟的形状,但大约有一头牛的大小,脖子可以伸缩,攻击方式应该就是陶姑娘看到的那样。”   “我刺了它一剑,然后就看见从伤口处冒出来了大量的水,那妖兽就整个瘪下去了,融进了雨水中,我连忙去捞,便用剑挑到了这张皮。”   若不是景非桐手快,让这东西彻底融到水里,可就到哪里都捞不到了。   昌宁道:“也就是说这东西全身上下其实就是一张皮包着一股水?真是诡异,我闻所未闻。”   舒令嘉看了景非桐一眼,疑问地一挑眉,景非桐摇了摇头,说道:“我也是第一次见。”   “这东西叫水骨妖,是魔族的一种上古妖兽,原生于魔族的沉水渊中。你们年纪小,大概都没听说过。”   这时,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昌宁回头道:“姑姑。”   原来是明绮听到了这里的动静,也跟着从楼上下来了,方才的话就是她说的。   她这回显得有些严肃,脸上也没有了惯常的笑意,点了点头,冲着舒令嘉和景非桐道谢道:“方才多谢二位及时出手,救了月月这傻丫头。否则以水骨妖的厉害,她这次的小命可保不住了。”   景非桐道:“守望相助,原本就是我辈之责,明族长不必客气。只是这水骨妖……当真是魔族独有的妖兽吗?”   明绮脸上掠过一丝复杂之色,说道:“是。而且它长在魔族的深渊里,如果不是有人特意放了出来,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此地。这种东西只要有水就可以不断再生,攻击力极强,不好对付。”   舒令嘉抓住了重点:“也就是说,目前还可能有其他的水骨妖随时过来袭击。”   明绮道:“真倒霉催的,应该是这样。”   昌宁道:“可是魔族怎么会对我们……嗯,这东西是冲着咱们来的吗?还是这客栈中有什么其他人是它们攻击的目标?”   明绮道:“除了咱们,其他的都是普通人吧,可没有必要这样大费周章地攻击。我已经吩咐了小薛他们去大堂中提醒人们注意,但光是注意没有用,必须将这些东西都给抓出来消灭掉。”   她挥了挥手:“咱们先都聚到大堂去,不要分散。”   目前大雨如注,外面一片漆黑,这东西又能随时化在水里,要抓谈何容易?   众人来到大堂,发现其他的客人们虽然收到了提醒,但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有几个年轻人围坐在桌边,兴致勃勃地说道:“……听说那姑娘是为了吃鸡腿才撞见鬼的,很有可能就是那只死鸡的冤魂,就那么着,从墙里冒出来了……”   陶月月:“……”   她的丑事不会从此流传后世吧。   还有人笑问道:“老板,这是不是你搞出来的托啊,说什么外面有水鬼,就让人不敢退房离开了?你放心,雨停之前,也根本没人想走的。”   客栈老板是刚才去后厨看了的,知道这当中凶险,眼下脸色仍是煞白,正派了小伙计去把墙上的破洞堵住。   他听那些人居然还在调侃,只有苦笑,说道:“客官,我客人都满了还找什么托,那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吗?”   正在这时,忽有人一声尖叫,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墙面,说道:“脸!脸!”   他对面坐着的便是方才讲着“烧鸡冤魂作祟”的小伙子,他正说道兴头上,一边随口问了一句“什么脸?”,一边回过头去。   这时,墙面瞬间破开大洞,一道虚影夹杂着疾风和雨水,向他袭来。   那名小伙子脸上还带着笑容,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 第65章 行行且止   眼见这小伙子就要命丧当场, 幸好此时舒令嘉就在他身边不远处,见状立时反手抽剑一挡。   剑锋刺入到妖兽体内,又是那种戳破了一个水囊似的感觉, 这回舒令嘉留心注意,发现便如同景非桐所说, 有透明的腥水从伤口处涌出。   他忽然心念一动, 左手并指捏诀,同时使了一个寒冰咒。   寒气四溢, 那只水骨妖瞬间凝结,顿时被他冻成了一块冰雕, 便无法化入到水中了。   这个法子很妙,而且是在仓促之中想出来的, 好几个人见状,忍不住同时叫好。   舒令嘉拔出了剑,那名小伙子这才看见, 就在自己近在咫尺之处, 竟然有一张凝结的人脸。   这脸扁扁平平,五官简单, 看着就像是被人画出来的,此时嘴咧到一半, 就已经被彻底冻住了, 更是扭曲而恐怖,几乎贴在了他的脸上。   他双眼一翻, 差点被吓得晕过去。   当众来了这么一出,整个客栈里的人“轰”一声便乱了起来,意识到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是真的有妖怪出现了。   有人厉声问道:“老板, 你这店是怎么回事?!居然闹鬼!”   店老板苦着脸说道:“以前从未有过的,我也不知道啊。”   还有人意识到舒令嘉他们才是现在能救命的人,抱紧大腿才能活,纷纷过来作揖下跪地哀求道:“请各位仙长救我们性命,以后一定为各位建碑立庙,日日供奉!”   明绮道:“不会不管你们的,但若是有人想作死,我们也管不过来。都聚到大堂中间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乱跑乱叫,听号令做事。保证你们不死便是。”   众人连忙挤成一团,紧紧缩在中间,舒令嘉和景非桐他们,以及其余的狐族族人则分散开来,站到了人群外围。   尚且还在拥挤混乱的时候,已经又是一只水骨妖破墙而入,这回被明绮出手给冻住了。   景非桐说道:“看来关键就在于不要让它们身上的水重新汇入到雨水中,只要那些水不流出来,便不会再生,那些妖怪才算是彻底被杀死了,否则只会没完没了”   他说着,虚掌一劈,掌风中带起无数道惨白的火焰,周围热气轰然而起,转眼间直接将两座冰雕给烤成了烟。   但这仅仅是太少的一部分而已。   人们还没有来得及为这两只妖兽的消失而感到兴奋,便已经看到四面的墙壁上,无数张惨白的脸已经密密麻麻地长了出来。   然后纷纷破开墙壁,发动了攻击!   明绮旋身挥手,已经抽出了一条鞭子,长鞭向着墙面上一抽,立刻在外面凝成了一道坚固的冰壳,暂时将妖兽封在了外面。   那些脸拼命地向前挤着,想要突破这层屏障,甚至连五官都挤变了形,冰壳上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有人已经忍不住干呕起来。   明绮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如果客栈被挤塌,外面的水涌进来,不会法术的普通人都得玩完!”   舒令嘉和景非桐对视一眼,景非桐点了点头道:“明族长,请你在里面挡着,我们出去看看。”   他们两个从窗口御剑而出,头顶电闪雷鸣,天上大雨倾盆而下,此时的雨水已经至少积了有半人多高,地上的水流拧成了一股一股的,不断有形似乌龟一样的高大妖兽从里面冒出来。   舒令嘉站在半空,向着下面虚劈了一掌,看着水面上起了一道旋涡,但转眼间便消失的无形无迹,他说道:“我想尝试一下把这片水域冻住,但是估计只能坚持片刻,你能做到在这段时间之内把他们全部烧掉吗?”   景非桐道:“咱们试一试吧,我尽全力而为。”   他虽然很少拍着胸脯保证什么,但说出来的话就是教人莫名安心,舒令嘉一颔首,并指掐诀,威猛剑应声出鞘,打着旋飞到了他的手中。   舒令嘉把剑接在手里,深吸了一口气。   其实他并没有学过如何将寒冰诀融入到剑气之中,但是从秘洞里的梦境中醒来的时候,就那样自然而然地便会了。   此时大雨倾盆之下,地面上的水域广阔而漆黑,内里凶险重重,他其实一点也不确定,自己的剑上,又能将昔日的威力发挥出几成。   就像景非桐说的那样,总得试试,唯有尽力。   舒令嘉将剑锋一拖,捏诀起势。   风雨飘摇之中,剑刃在漆黑的夜空中拖拽出了一片晶莹的蓝色剑气,逐渐凝结成霜,久久不散。   舒令嘉闭目静心,手中剑花一挽,轻喝道:“起剑!”   刹那间,寒气翻涌,冰霜万里铺展,横空隔断雨幕,万千流光掩映,漫天急雨竟然刹那间化作飞雪,缤纷凌乱,飘潇漫洒。   舒令嘉双手交叠,剑锋倒转,向下直刺。   地面的积聚的雨水轰然间抬高数丈,欲与剑气抗衡,剑光伴随着长鸣之声,已然冲天而起,天地之间华光骤然一亮,映着漫天飞雪,亘空流霜,平地暗涌,竟是流彩交织,华美无限。   舒令嘉的身影在这一片光彩之中显得无比渺小,但他的剑锋上却爆发出了巨大的能量,猛然一沉!   “轰——”   巨响声中,抬高的水流骤然垮塌,落回地面,尚未平息,无比强大的剑意已经追袭而至,万里冰霜横盖,天地之间骤然安静。   哗啦啦的雨声停了,只有鹅毛般的飞雪在茫茫地飘舞着。   妖兽撞击客栈的声响也消失了,地面上所有的积水都已经凝结成冰,将一些危险与罪恶死死封禁其中。   耳畔,只有寒气的流动,与大雪簌簌落下的声音。   舒令嘉保持双手下压的姿势,微微气喘,一滴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流下来,转眼凝成冰珠。   而此时,一股极为炽烈的温度已经从背后传了过来,却温柔地避开了他,一道金红色的剑影从景非桐的佩剑上化出,飞旋斩下。   这道剑影一边下坠,一边迅速扩大,瞬息的功夫,已然有数丈之长,直直透入冰面之内。   而后如同闷雷惊响,冰面爆裂,千万块碎冰向外溅出,在半空中便化成了白色的蒸气。   四下大雾弥漫,水退云开。   竟有一线月华,慢悠悠地落入人间。   舒令嘉舒了口气,将手中的剑收了,回头冲着景非桐一笑。   景非桐也笑着,“擦”一声收了剑,走过来,抬手从舒令嘉的头发上捻下了一颗冰珠。   舒令嘉看了一眼,也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说道:“我头发上都是冰吧?是不是很乱?”   “没有。冰雪无瑕,韶澈粹美……”   景非桐低低说了一句,神色竟像是有些痴了,道:“好像突然一下子就到了白头似的。”   随着这句话,仿佛转眼间也有岁月相叠,时空交错,舒令嘉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虽然他现在不记得了,但当年学剑的时候,景非桐应该也是这样这样站在身边,微笑着看着自己。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却怎么找也难以记起年少时的那份情深。   舒令嘉发现,他这一生到了现在,似乎一直在珍惜不该珍惜的,忘记不该忘记的,怀念早已遗失的。   到了这个份上,他们之间,仿佛亲密还是疏远都不太合适,关系十分复杂。   舒令嘉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便笑了笑,说道:“原本天气挺热的,这倒是凉快了。咱们回去吧。”   客栈里面已经是一片狼藉,墙壁上还漏了好几个大洞,但好在方才经过景非桐那么一下,外面积的雨水已经蒸干大半,所以还不至于漏进来把客栈给淹了。   那老板也算是遭了一场飞来的横祸,又是心疼,又是对一行人千恩万谢,特别是要把景非桐和舒令嘉当成神仙来拜了。   在他看来,能够呼风唤雨,操控天气,那可不就是只有天上的仙人才能做到吗?   再说了,凡间的普通人,又哪有长成这样的?   倒是明绮心里有数,这次的灾祸大部分可能就是冲着他们来的,其实这老板和客栈里的人才是被连累的,便暗暗吩咐昌宁往店老板的钱柜里放了几锭金元宝,算作给他的赔偿。   昌宁稍微知道一些明绮的心思,见她的表情不像平日里轻松,便问道:“姑姑,你说魔族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要不要派人去查探一番?”   明绮道:“外面的人都说,魔皇闭关修炼去了,其实我一直有所怀疑。我刚刚醒过来的时候,便曾经用秘法给他传过一次信,但凡他收到了或者能回应,绝对不敢置之不理,但后来我一直没有等来他的消息。如今倒连家里的狗都跑出来乱窜了。”   昌宁道:“那怎么办?”   明绮道:“什么怎么办?赶紧回青丘呗。咱们族里没几个会剑的,我本来就是打算带这些年轻的小崽子出来长长见识,这才去了南泽山,统共连几个拿得出手能打架的都没有。在咱们累赘太多,万一再碰见什么怪兽,把谁给叼走了,怎么跟他们父母交代。”   陶月月道:“族长,那咱们不在这里住了吗?”   明绮道:“这里都是普通人,再在这间客栈住下去,没准还会连累人,不好。”   他们说话的时候并未回避景非桐和舒令嘉,但两人听了几句之后,还是默默走到了外面。   舒令嘉想了一会,冲景非桐说道:“师兄,我想护送狐族回青丘。他们那些人里面除了明族长和昌宁,其他的道行都不是很深,应该很缺人手。”   景非桐道:“那纵无心那边……?”   舒令嘉道:“那件事自然也不好拖延,咱们分两头,你先去纵无心被封印的地方守着,离开青丘我就去找你,左右都是在附近嘛,又不远。”   景非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舒令嘉不自在起来,道:“看什么?有什么问题吗?”   “唔,看起来这安排是没有什么问题。”景非桐道,“但你是不是想躲一躲我?”   舒令嘉道:“我躲你干什么。”   景非桐听他嘴硬,反倒笑了,柔声道:“小嘉,是不是有的时候……我的态度会让你觉得不太自在?”   舒令嘉道:“没有,还行吧……”   景非桐抬一抬手截断他,又道:“那你知道我喜欢你吗?应该知道吧。”   舒令嘉一句话噎在嗓子眼里,瞪大眼睛看着景非桐,若他是只小狐狸,此刻怕是已经炸毛了。   他道:“什、什么?”   等等,事情的走向不是很对劲。   这么直截了当,不加掩饰,不是他的说话方式吗?   景非桐应该最喜欢掉书袋,一句话拐八个弯,高深莫测王者风范的啊?   他怎么了,被传染了?!   景非桐看见舒令嘉的反应,眼中不由带了笑意,他怕对方翻脸,硬是让自己的表情一本正经起来,沉吟道:“那好吧……不管你知道不知道,我现在都要跟你说一遍,我喜欢你。”   舒令嘉:“……”   “不是因为心魔,也不是因为曾经你我相识过,有过一段的缘分。而是……”   景非桐思索着,慢慢地说:“刚刚相遇的那天晚上,我在旁边瞧着你打赢了段浩延,心思机敏,剑法超绝,让人忍不住地赞叹,我叫了声好,你转头看了我一眼,眼中带着笑。那是我头一回见你笑。”   舒令嘉想了想,自己却是全无印象。   景非桐提起这件事来,眼底却有一种莫名的神采,慢慢地说道:“人有的时候总是会被一些莫名的瞬间触动,或许就是缘分吧。”   “你的眼睛亮晶晶的,盛着光,虽然没有开怀大笑,却带着种发自内心的肆意快活,这一眼我就再也忘不了了。忍不住地想和你说说话,但是你不怎么喜欢搭理我,你喜欢剑,虽然知道它很危险,还是舍不得毁去,你很骄傲,明明有重新扬眉吐气的机会,还是不愿意回到凌霄派。”   景非桐道:“我被你吸引,忍不住地对你上心,完全是因为你这个活生生出现在我面前的人,并非流光幻影,过往空梦。”   “后来知道了咱们之间有一段前缘,我也只能说,那是因为我就是喜欢你这个人,所以无论多少次,无论记不记得,我都喜欢你。”   “所以在秘洞中时,我才对你说,记不记得,甚至那些过往存不存在,都不影响你是舒令嘉。”   舒令嘉冲口道:“对,是不影响,可是那些过去的事情都很珍贵啊。记住它们不是为了有没有用处,而是本来就应该在心里珍藏起来才对。”   景非桐看着舒令嘉,忽然很想跟他说,虽然他现在的样子并不是一只小狐狸,但还是非常、非常可爱。   他含笑道:“是,你说的不错。人生的每一刻都没办法回头,在一起的每一刻,也都很珍贵。可是现在,这些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呀。”   景非桐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知道我是如何发现自己喜欢你的吗?是当我发现,看见你因为你师尊而难过的时候,我会希望帮你分忧,希望你能每天过得开心。”   “这是我喜欢上一个人的心意,我不是想给你压力的。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很复杂,觉得那些事情想不起来对不起我,但是又不太知道该怎样和我相处。”   舒令嘉虽然惯常嘴硬,但此时也无法反驳,景非桐所说的话,句句切中了他心中所想。   见舒令嘉沉默未语,景非桐倒笑起来:“去吧,到青丘转一转也好!我先到纵无心被封印的地方去等你。”   他扶了下腰间的剑,转身大步离去,走了几步,又回身笑道:“总之你记得来就行。要是不来的话……”   舒令嘉心中一动,问道:“如何?”   景非桐含笑道:“那我就去找你。”   说完,他便穿过细细密密的雨雾,朝着远方一抹黛色山峦独自行去了。   *   舒令嘉看着景非桐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良久才叹了口气,回到了客栈。   他还没有进门,听见旁边有个声音说道:“怎么,你们两个吵架了?”   舒令嘉一回身,发现明绮正坐在客栈的门廊前,仰头看天。   舒令嘉道:“没有,我和师兄商量了一下,他先走一步去办其他要事,我送各位回青丘。不然这一路上不太平,若是再遇见什么偷袭的,就不好办了。”   明绮这才将目光移到他身上,笑看了舒令嘉片刻,说道:“是这样吗?那就谢谢你有心啦。”   她拍了拍身边的木板,说道:“他们都在里面帮着客栈老板的忙,等到确认此处平安了我们便离开,乱的很。你就不要进去了,陪我坐一会吧。”   舒令嘉其实觉得明绮这个人有些喜怒无常,加上性情又很泼辣,他不太知道怎么跟这样的女子相处。   可是看她一个人坐在这里,又忽然觉得这个人很孤单很可怜,他心神一晃,便没有拒绝,隔开了一个人的距离,坐在明绮身边,跟她一起仰着头往天上看。   雨已经快要停了,只剩下薄薄的雨丝,从天上濛濛地飘洒下来,乌云微散,这时已经可以看见月亮,青灰色的一团,在云彩的缝隙里,显得小而遥远。   明绮随口问舒令嘉:“有意中人了没有?”   景非桐才刚走,她倒是一问就问了这么一句话,让舒令嘉不知道如何回答,迟疑了一下,明绮已经道:“唔,我知道,犹豫那肯定就是有了。你这样的人品样貌,原也应该。”   舒令嘉道:“不是,我……”   他顿了顿,几个回答在唇边转了个圈,却都没说出来,只好道:“算了。” 第66章 水眄兰情   明绮本来是随口打趣, 结果看见舒令嘉纠结地皱起眉头,竟好像还在很认真地思考一样,仿佛这个问题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她身在狐族, 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样纯情的少年了,不由觉得舒令嘉十分可爱, “噗呲”一笑, 说道:“不回答也行。我只是随口一问,又不是你的什么正经长辈, 做什么这样为难?是你心上人的身份有什么问题,怕你爹娘师尊不同意吗?”   舒令嘉摇了摇头, 说道:“不是,我很小就跟我爹娘失散了, 后来又离开了门派,没人管我。”   明绮听他这样说,倒是没再打趣, 说道:“你爹娘一定很惦记你, 说不定也正在满世界地寻你。我也找不到我儿子了,每天都很想他, 本来想问问他爹有没有孩子的下落,现在魔族又弄成这样, 也不知道那个冤家现在是死是活。”   舒令嘉心想, 不是在说她儿子吗?怎么扯到魔族上面了?   他反应了一下,又想起方才明绮和昌宁的话, 突然反应过来,说道:“明族长,您的夫君……是魔皇?”   明绮笑道:“你刚刚才知道吗?不过他可不是我的夫君,是我一个老情人。当初若不是纵无心的情劫, 我也看不上那种不解风情的冰疙瘩。但是谁让我们身上的是同一个情劫呢,为了小命,也没有办法,凑合着一块过了一阵子。”   “时间久了,我觉得他的性子倒也没有想象的那般讨厌,再加上生的着实不错,便想着我们的孩子,一定是个天底下最漂亮的美人……”   她说到这里,整个人有些出神,声音也逐渐低了下去:“这场劫里,我们两个咎由自取也就罢了,一念之差,纵情恣意,最对不住的便是这孩子。”   舒令嘉道:“可是我觉得各位既然肯去封印纵无心,便应该是已经把命给豁出去了。明族长又是个洒脱骄傲的人,你不会因为想活着就去跟一个不喜欢的男人‘凑合’吗?你愿意同他在一起,愿意生个孩子,分明就是很喜欢他才对。”   明绮怔了怔,不禁看了舒令嘉一眼,却见他唇边微带笑意,显出几分狡黠。   她也不禁笑了起来:“真是争强好胜的小孩子,你在报复我方才调侃你吗?学的还挺快!不过我可没有你那么害臊。我喜欢过的男人多了去啦,不过倒也是真的,我就想过跟他过一辈子,可惜,没过成。”   她平常是不愿意说这么多的,让人牙酸的情情爱爱叽叽歪歪,不应该被一只的狐狸精念叨出来。   但是跟舒令嘉这个不怎么解风情,也不算太熟悉,还比她少活了很多年的小辈坐在一起,竟然难得地说的很投机,让明绮忍不住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情。   好罢,就这一刻,她承认很想念自己的儿子,还有目前那个……不知道是死是活的老相好的。   即使是一只阅遍天下男色的狐狸精,偶尔也会想有个家,安安生生地过一阵小日子。   舒令嘉又问道:“纵无心的劫……如果不能解开,真的会危及性命吗?敢问明族长和魔皇身上的劫是否还有影响?”   明绮说道:“我也想知道。魔皇现在究竟是死是活也跟这个答案很有关系。”   她回忆道:“封印纵无心之前,我和他从未见过,占位置的时候,他排在我边上,后来纵无心进攻,他本来想替我接招,结果倒是大家都中了招,真是倒霉催的……”   听到明绮说起她与魔皇关于情劫的经历,舒令嘉虽然没有接话,却在凝神倾听。   明绮道:“情劫这种东西,谁也说不好,但归根结底就是爱恨交加,为情所困,互相折磨。我想着这事得解决,我对魔皇那个调调的没什么兴趣,不想跟他纠缠太久,但可也不想因为没有应劫而遭到天罚。”   “那个时候因为他挡在我前面,还受了不轻的内伤,我就趁人之危,把他彻底弄晕,绑回青丘去了。”   舒令嘉:“……啊?”   明绮笑了起来。   她现在回忆一下,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就能冒出来一个那么“绝妙”的主意。   明绮把迦玄带回去,关进自己房里,照顾了好几天,等他醒了,便跟他商量:“魔皇陛下,你看——咱们两人都中了情劫,得想办法解决一下,是不是?”   迦玄咳嗽两声,脸白的像纸,看起来一副心情很不好的样子,问她:“明族长想怎么样?”   明绮便笑吟吟地说:“你莫怕,倒也不难。以我多年纵横情场的经验,这个情劫说白了,无非就是两个人一起受到感情的折磨嘛,没有折磨就要制造折磨,这就所谓的没事找事。”   “现在我把你绑回来了,是想强迫你跟你我好,你不愿意吧,这对你来说就是劫,我呢,百般勾引你,却只能单相思,对我来说,这不也就是劫了?”   迦玄用一种十分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她,好几次欲言又止,见明绮说的眉飞色舞,终究还是没有打断她,最后才说了一句:“你真聪明。”   “还好吧,主要是经验丰富。”   明绮低头,在迦玄脸上亲了一口,摸着他的脸说:“虽然你性格不怎么可爱,但长得很不错,我也不亏。当然了,我长得也好看,你也不亏,是吧?”   迦玄连动一动手指都费劲,好不容易才抬起胳膊来,在脸上擦了一把。   明绮嘲笑他:“儿子都一大堆了,装什么贞洁烈男呢。”   迦玄道:“我愿意,和我不愿意,感觉不一样。”   明绮兴致勃勃地说:“要的就是你不愿意,你要是愿意了,哪里还有逼良为娼那种痛苦的感觉。没关系,我会每天都来调戏你,你可以哭可以闹,也可以破口大骂,寻死觅活,等到咱们互相折磨的差不多了,你就跑到一个让我找不到的地方。我寻寻觅觅求之不得,最后咱们死生不复相见,这劫就算是过去了。”   迦玄闭上了眼睛,似乎对她的计划感到很绝望。   明绮才不管他绝望不绝望,她甚至越是琢磨越是觉得这件事有意思。   这种强取豪夺的戏码她以前只在话本子上见过,还从来没机会体会一番,迦玄那张漂亮又老是冷若冰霜苦大仇恨的脸,简直就是为此而长的嘛!   她每天都按时按点地去看一圈迦玄的冷脸,并且尽职尽责地调戏他,照料他的伤势。   因为迦玄不让别人碰他,明绮只好亲自动手。   毕竟这伤还算是迦玄为了给她挡招而受的,一码归一码,该尽心报答的地方,明绮也不会含糊。   迦玄这个人一看就是从小被伺候到大的,事很多,也或者是他心里不痛快,有故意找茬的嫌疑。   明绮有时候被他弄得烦了,也会忍不住把湿毛巾摔他脸上,骂道:“世上怎会有你这么婆婆妈妈的男人!这也嫌弃那也嫌弃,烦死人了!你自己疼着去吧!”   迦玄躺在床上,慢吞吞地把毛巾拿下来,说道:“世上怎会有你这么没心没肺的女人,把我掳劫到这里,坏了我的名声,对我动手动脚,结果才没几天就变得这样不耐烦了。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为情所困的人啊。”   明绮道:“谁看着你那一张死人脸会有好性子?谁天天满腔情意对着一个冰坨子还能高兴的起来?你先让我求之不得痛苦不堪,我才因爱生恨的!”   迦玄道:“我不喜欢你这样的,你想让我高兴,先唱个曲,跳个舞,再坐到床角去给我绣个荷包看看,追男人要这样追。”   明绮原本以为他冷冰冰的很无趣,并不太待见迦玄,后来发现,他其实毒舌嘴贱的很,于是更不待见了。   她揪着迦玄的领子,凑近了说道:“那些都不会!追男人,我就只有狐狸精的法子!”   很莫名的,迦玄竟然也就在青丘住了下去,起初还总是有狐狸趁明绮不在的时候,偷偷摸摸地跑到洞外,瞧瞧魔皇长个什么样子,提到他的时候都神神秘秘的,说“那位”。   但后来日子久了,迦玄的称呼也逐渐变成了大大咧咧的“魔皇”或者“族长的男人”,他躺在院里的椅子上晒太阳都不会有人多看一眼,还会有胆大的小狐狸鬼鬼祟祟跑过去,咬他的衣袖玩。   明绮一直以为迦玄的伤没好,左右她愿意照顾便好好照顾,不愿意照顾了便又摔又骂,习惯了之后倒也不觉得烦了,反正挨骂挨摔的都是迦玄。   直到有一天,她因事外出,回来之后看见青丘一片狼藉,吓了一跳,找人询问之后才知道,自己不在的时候,青丘被几个找事的宿敌给偷袭了,是魔皇出手直接灭了他们。   周围被打成这样,多半都是他老人家大招的杰作。   明绮便进了青丘去找他,恰好碰见迦玄提着剑出来,见到她之后,便站住了。   这还是纵无心被封印之后,明绮头一回见他这般手持长剑,眼神凌厉的模样,也直到此时,她才忽然想起来,这人真是魔皇。   明绮道:“好了?能自己站起来溜达了?”   迦玄看着她,说道:“嗯。”   明绮笑了笑:“那现在是不是该进行到最后一步了?——我对你囚禁数年,用尽百般手段,你始终毫不动心,等到终于恢复了,便强行杀出青丘,咱们两个死生不复相见。”   这可真是一劫啊。   迦玄缓缓提剑,做了个起手式,说道:“当真要来一场吗?”   明绮脸上惯常的笑意终于一僵,但随即这点微不可查的失态就被她掩饰下去了,嗤笑道:“你说的倒轻松,这可是我青丘的地界,打坏了什么心疼的可都是我。你既然已经恢复了,谁还能拦得住你不成?这么些年,也差不多了,要滚快滚!”   迦玄道:“方才护住青丘的可是我,能不能有一天不骂人的?”   明绮道:“当你这些年吃喝的报酬了,狗还知道报恩呢。”   迦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便走,走出去几步之后,又回头道:“你这性子可真够呛,但凡有什么事不合你的意了,想打就打,说骂就骂,骂我也就罢了,去了外面难道不会与人结怨?明着来你不怕,小心哪天碰上个小人怀恨在心,背地里坑你。多长个心眼吧。”   明绮道:“你想多了。我混了这么多年,难道还能在那种阴沟里翻船?看不起谁呢。”   迦玄点了点头,又要走,这回刚提起步,却又道:“那可不一定,你眼光太差,这些年我看见你那些老情人来来去去的,一个比一个丑。油头粉面,瞧着就心术不正的样子,以后记得多挑拣挑拣。”   明绮后悔了,她现在是真的有点想和迦玄打一架。   迦玄说完之后,便转过身,向着青丘外面走,其实他完全可以瞬移百里的,明绮冷眼看着,就等着这人什么时候回头。   结果这回,迦玄竟然当真越走越远了。   明绮瞧着他的背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脱口道:“哎,给我站住!”   在这同时,迦玄也已经转过身来,道:“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   两人的语声混杂在一起,都怔了怔。   明绮道:“你还要说什么?”   迦玄道:“情劫就非得……单相思吗,如果不是怎么办?如果两个人相爱一场,最后一起死了,也是情劫吧?”   这回明绮没再骂他,而是问迦玄:“那你怕死吗?”   迦玄说道:“怕。但要是觉得值,死也没什么不成的。”   他看着明绮,又说:“不过我会尽量让你不死的。”   他们两人之间的这一段感情,一直很荒谬,一个是天下第一放浪形骸的狐狸精,一个是被世人闻之色变的大魔王,两个人各自有数不尽的过去,也有难以预料的,一片诡谲凶险的未来。   原本怎样都该远离,可是就在此刻,两个聪明人,却决定了要在一块,能多过一天,就多过一天,最后死了,也心甘情愿。   舒令嘉不知不觉听入了神,那过去的时光在明绮的口中讲述出来,也把陈年泛黄的喜怒哀乐一一上演。   明绮的语气一直是有点嫌弃的,可是他听出了追念和欢喜。   当讲到迦玄回过头来问问题的时候,明绮半侧着脸,月光落在了她的眼睛里。   这神情舒令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想一想,原来是跟景非桐方才讲话的样子有点像。   他回想自己梦境中所见到的迦玄,没想到他身上还有这样的一面。   明绮说到这里就没再讲下去,舒令嘉也没问,想想后来明绮沉睡,迦玄闭关,他们的孩子不知所踪,到现在一家三人之间甚至都不知道彼此的情况,也应该明白,劫,并不是那么好渡的。   两人共同沉默了一会,明绮像是刚刚从梦中醒来了一般,看了舒令嘉一眼。   她大概是几百年没说话,憋的久了,今天又看见了一些魔族的东西受到触动,不然也不会跟一个不熟的晚辈说这么多。   明绮轻咳一声,随口问道:“你呢,想你爹娘吗?怎么失散的啊?”   舒令嘉却不太习惯谈论自己的私事,只道:“不太记得他们的样子了。有一天我娘说要去找我爹,让我等等她,便没再回来。后来我就被师父捡走了。”   至于这个“师父”,是他和景非桐共同的师父,还是何子濯,舒令嘉自己也弄不明白。   明绮却怔了怔,忍不住上下打量着他,忽又问道:“你多大来着?”   这个问题舒令嘉原来还可以说,现在也同样是确定不了了,苦笑着摇摇头,说道:“也忘了。”   明绮还想说什么,昌宁已经从客栈里面出来了,说道:“姑姑,咱们可以走了。”   他还不知道舒令嘉又回来了,说完后看见两人坐在一处,有些惊讶,道:“令嘉,你这是没走?”   舒令嘉起身道:“我送你们回青丘,反正也不远了,走罢。”   等到他当先出了门,明绮才又问昌宁:“他就是上次假扮成明绡的那个孩子对吧?”   昌宁道:“是啊,我看他原身和明绡比较像嘛。”   明绮道:“我记得你说他才一百来岁,你怎么知道的?……我的意思是,一百来岁,剑术就这样好了。”   昌宁道:“他被他师尊捡上山的时候,还没化成人形呢,算算时间就知道了。好像令嘉以前自己也提过。”   他说完后,见明绮只是不语,侧眼一看,发现她神情恍恍惚惚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月光洒在她脸上,就像是蜿蜒的泪水一样。   昌宁不由觉得有些不安,问道:“姑姑,你没事吧?我看你这一晚上都哭丧着脸,心里边也怪不舒坦的,是因为魔族吗?”   明绮摸到他的耳朵,然后狠狠揪了一把,面无表情道:“我每天都高兴得很,是你眼瞎。”   说完之后,她就走了。 第67章 筑击高阳   雨后初晴的天空总是会显得格外干净, 一轮明月如钩,悬于中天, 清辉冷冷,倾泻在处于云气缭绕的凌霄山上。   一道人影站在山脚下,仰头看去,月光照亮了他的面容,正是明绡。   明绡先慢悠悠地将周围的风景欣赏了一遍,赞了句:“不愧是千古名峰。”说罢之后,他提气一掠, 竟无须御剑, 整个人便如同游魂飞絮一般,飞身而起,凌空跃向了其中一座山峰。   登顶之后,他四下一望,进了一处竹林,从袖子中摸出了一根香焚上, 点燃之后插入地里, 负手静静等待。   不多时,便有人进了竹林, 明绡听见有个声音在自己身后迟疑着问道:“姜桡?”   他回过头来,微微笑着, 说道:“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来的人穿了一身青色的道袍, 颏下蓄须, 相貌冷肃,乃是凌霄派气宗刑堂的堂主卢章,为人以持正端严而出名。   但一个这样的人, 会在深夜里因为一炷香而出现在这种地方,本身便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见到面前的青年相貌陌生,卢章先是微微一怔,而后便立刻警惕起来,沉下脸喝问道:“你是何人?为什么会在我凌霄山上?快说!若是言语有不尽不实之处,小心我不客气!”   明绡丝毫未见紧张,摇了摇头道:“卢堂主,可别喊。你我见不得人的事都做了不少,都是同道中人,做什么这样不友善呢?我是给你报信来的。”   卢章的脸色微微一变,阴森森地说道:“你报的什么信?”   明绡道:“姜桡死了。”   卢章先是微露愕然之色,随即冷笑一声,说道:“一个不忠不孝的东西,尽是丢门派的脸,早就应该被门规处置,死便死了。你跟他又是什么关系?要你来报信!”   明绡盯着他,见他像是极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于是脸上的笑容愈深,说道:“也没什么关系,不过是他的秘密我全知道罢了。比如……卢堂主为了寻找永生不老的法子,服用了一些门中不怎么认可的药物。”   卢章原本还疑心明绡在诈他,听到这句话之后陡然一惊,总算相信了他,同时又在心里暗骂姜桡。   说来也怪,卢章身为刑堂堂主,素来秉正行事,过去从来不会对门派中任何一位弟子有所差别地对待,但自从姜桡来了凌霄派之后,他便觉得此人一言一行都很受自己欣赏。   再加上姜桡也是有意迎合,卢章对这小子着实不薄。   他可没想到自己竟然看走了眼,还走眼的这般厉害。   试剑大会结束后,姜桡所做的那些事情被彻底揭穿于人前,也很快被传书到了门派中,将所有没亲临现场的人也都狠狠震撼了一番,让卢章也觉得十分懊恼。   如今再看,姜桡既废物又恶毒也就罢了,竟然连自己的那些秘事都去随随便便告诉别人,真是死了都让人记不住好。   卢章冷冷地看着明绡,说道:“你特意来告知我此事,是想要挟我做什么?开条件吧。”   明绡道:“这可不能说要挟,只是共谋大事罢了。我知道,当初卢堂主一直希望姜桡能够成为凌霄派的下一任掌门,而你便也可借此机会得势。我同你的心思是一样的。”   卢章哈哈一笑,眼中却没有笑意:“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想当凌霄派掌门吗?”   明绡道:“卢堂主天天想着这个当掌门那个当掌门,一心一意想要帮助别人上位,真是十分伟大。可难道你对自己就那么没有自信吗?”   他紧盯着卢章:“我说了,我只是想扶植一位气宗掌门,而后为自己增加一份后盾罢了。”   卢章笑意微收,心情也有些复杂。   凌霄派乃是剑道第一大派,虽然两分之后不断内斗,实力已经大不如前,但多年积淀下来,依旧不容小觑,若是当真有这样的机会,他又怎么会不动心?   但是刑堂素来负责执行法度,从来就没有掌门从这里出的先例,卢章是看姜桡乃是何子濯的亲传弟子,颇受宠爱,又有天赋,才会把宝压在他身上的,却没想到竟然是步臭棋,反倒将自己陷入危境。   卢章心里这样想,对着明绡时,却说道:“凌霄派历代的规矩,从来没有刑堂之人接任掌门的道理。我对姜桡青眼有加,是因为觉得他是位有前途的后辈,日后有望重新广大凌霄派,恢复曾经的盛名,你要是拿这个来诱惑我,那可就未免太无聊了。”   明绡笑了笑,说道:“卢堂主,你被我拿住了把柄还这么硬气,是不是想杀人灭口啊?”   卢章一顿。   明绡道:“唉,我是知道了一些事情没错,可是提醒阁下一句,我可不能确定,姜桡有没有把他所知道的那些事情告诉何子濯。毕竟从他事发之后,可又被何掌门单独审问过好几轮呢。”   卢章确实存了这份心,但没想到姜桡那个害人精还有这出,脸色顿时一变。   姜桡平日里所来往勾结的,可远远不止他一个人,若果真如此,只怕何子濯一回到山上,就要把凌霄派上下的势力彻底重新整顿一番,许多人可都要倒了大霉了。   那么到了那个时候,不是他,也会有别人。   他心中各种念头交织,也不由十分混乱,终于叹了口气,问明绡道:“你到底想要什么?扶植我成为掌门,让凌霄派沦为你的傀儡?”   明绡笑道:“那可不至于。两个条件,第一,我要何子濯;第二,最近手上缺人,我要借助凌霄派的势力做一些事情,等到我的大事办完了,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愿意怎么当掌门,就是你的事了。”   卢章一时说不出来话,他心中思绪如潮,一会想一想自己曾经那些作为被何子濯知道后的后果,一会又想着历代门派叛徒的下场,实在难以委决。   明绡说得好听,但其作为明摆着是要挑起凌霄派的内乱,但自己明明知道,却又当真不好拒绝。   明绡道:“我给你一夜的考虑时间,一夜过后……不是我不宽容,那些折返凌霄山的人,可是离你越来越近了啊。”   说完之后,卢章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逐渐变淡,然后在自己的面前化到了空气中。   这人来历神秘,用心险恶,甚至连是人是鬼都叫人看不穿,又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   三天之后,前去参加试剑大会的弟子们总算到了凌霄山的山脚之下,个个都几乎要感动的热泪盈眶。   这一路走回来,又热又累还是其次,最致命的是他们半程中就没有消停过,一直在受到各种妖兽的骚扰。   跟狐族抱着随便去看看玩玩的心态不同,凌霄派身为剑道大派,将试剑大会看的很重,这回带出去的弟子们,就算没有资格上场,功力也都不弱,或许下一次便有机会正式参加比试了。   这么多的门派精英聚在一起,再加上何子濯亲自同行,妖兽的袭击除了让他们疲惫之外,倒是不曾带来太过严重的损失。   只是半路上姜桡莫名死亡,却又没有找到凶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这发生的种种怪事串联在一起,也就给人的心里蒙上了一重淡淡的阴霾。   好在一路辛苦,总算还是回来了,大家都是心神一松。   两名弟子上前,解开了山门禁制,其中一人回头笑道:“还是回家好,我怎么觉得连凌霄山的空气都要比别处清新了几分呢。掌门,请……”   他本来要请何子濯上山,可就在这时,何子濯目光一厉,却忽然喝道:“躲开!”   那名弟子一怔,还未来得及照着何子濯的话去做,已经有一道白光从山门当中飞出,瞬间穿透了他的心口。   那名弟子脸上的笑容僵住,胸口被开了一个极大的血窟窿,整个人骨碌碌从台阶上滚了下来,已经当场气绝。   看见这一幕,所有人的脑海之中都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一时难以置信。   他们一路上提心吊胆也就罢了,但这可是在凌霄派的山门口,众目睽睽之下,怎么还会遇到这样的袭击?   “是法阵!”   何子濯提气一掠,整个人已经到了山门之前,挥手将另一名已经惊住了的弟子推至身后,高声喝道:“所有人稳定心神,抱元守一,结成伏魔阵,与它相抗!”   他们一路上受到魔族妖兽的骚扰,就一直在提防魔族的进攻,此刻何子濯的第一反应也是对方见妖兽们奈何他们不得,终究是亲自派人出手了。   敢在凌霄山的山门口挑衅,一定是有备而来。   听到何子濯的话,方才已经惊住的弟子们如梦方醒,立刻准备结阵。   他们原本训练有素,行动之间十分迅捷,眼看伏魔阵就要结成,然而就在此时,脚下的地面忽然间一阵翻腾,竟然裂开了无数道的口子。   从地面裂缝当中,竟然伸出来了一只只由泥土凝成的手,抓向众弟子的脚踝,使他们无法结阵。   眼见除了手之外,裂缝中又逐渐长出了头颅、脖颈、躯干……   此时已经有人了悟,大声说道:“快将它们削断,千万不能让这些东西长成,那就麻烦了!”   双方缠斗之间,何子濯已然拔出剑来,一道剑气穿云入宵,向着凌霄山上发出了示警的讯号。   同时,他将灵力灌入剑中,剑身之上光芒一闪,逐渐似有水波荡漾,随即,几道水龙横空腾飞,张口一吐,便是雷鸣之声大作,狂风卷起暴雨倾盆而下,转眼间将地面上的泥土泡成了再也无法凝聚起来的泥浆。   众人趁机摆脱纠缠,快步向着山门之中奔去。   但就在这时,一道闪电打在地面的裂缝上,整座山体忽然一颤。   随即,轰隆巨响声中,地面骤然分开一道巨大的深渊,深渊中腾腾黑气冒出,缠绕在何子濯的周身,竟然趁其不备,一把将他拉了下去!   “掌门!掌门!”   弟子们见状大惊,纷纷惊呼起来,便要折回去救援,但那道深渊竟然又在转眼间合拢起来,再也看不出半分痕迹。   “这到底都是怎么一回事啊!”   有人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了,崩溃道:“这可是在凌霄派的山门口,魔族……魔族也太过嚣张了!”   “此地不宜久留,凭借我们的力量,是无法救援的。”   葛楠定了定神,沉声道:“此事非同小可,大家快些上山,将此处的情况报告给各位长辈。”   *   凌霄派出事的时候,舒令嘉正坐在青丘吃饭。   他的面前摆了满满一桌子的好菜,起码足够十个人的量。   桌上只有他和明绮两个人,明绮还不吃,坐在桌子对面托腮看着他,不时随口跟舒令嘉聊上几句家常,或者给他夹一夹菜。   舒令嘉很久没有坐在桌前安安稳稳地吃上一次饭了,他喝酒的时候偶尔吃两口点心还行,其实对于饭菜并不是很感兴趣。   但这些菜是明绮为了感谢他护送狐族回青丘,亲自下厨做的,舒令嘉却之不恭,也就只好接受了这份好意。   让他没有料到的是,明绮的手艺着实不错,而且很合他的口味。   舒令嘉惦记着景非桐还在等他,吃完了饭之后就放下碗筷,准备向明绮辞行,一抬头却瞧见,对方正在怔怔看着自己出神。   舒令嘉微微一怔。   明绮的眼神像是在看他,又像是透过他看到了什么极为遥远的过去,带着几许怀念和茫然。   舒令嘉道:“明族长……”   话刚出口,窗外突然飞进来一团白色的光球,落在舒令嘉面前,轰然炸开。   这正是凌霄派独有的传讯之法,舒令嘉没有躲闪,低头一看。   只见散乱的光点汇成了四个字,写的是——“门中有难。”   *   凌霄派的弟子们最近确实倒霉,几乎是他们走到哪里,哪里就有难。   经过山门前的这场变故,不光是死了一个同门,竟然连掌门都不知所踪了,使得大家回到门派时的欣喜荡然无存。   一行人垂头丧气地上了山,去向留守在山上的长辈们报告此事。   何子濯不在门派中的时候,一应事务本来应该由首徒洛宵来掌理,但因为他生性淡泊避世,身体又不好,所以基本上没有大事发生,都是放任的态度。   山下那么大的动静,已经把山上众人给惊动了,此时纷纷赶到了主峰之上,见洛宵已经神色凝重地站在了那里,便都问道:“大师兄,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洛宵皱眉道,“我仿佛感到了师尊的剑气,也是刚刚才赶过来的。”   他永远是这样,一问三不知,凡事不出头,反正你就是休想从洛宵嘴里听到任何一点有用的消息。   有人闻言,便忍不住皱了眉,这时,山下的那些弟子们也都已经御剑而上。   “大师兄,出大事了!”   葛楠一见洛宵,终于忍不住,声音中几乎带了哭腔:“掌门、掌门被人给抓走了!”   “你说什么?细细道来!”   洛宵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便被另外一个严肃的声音截断,他转头看去,是刑堂的堂主卢章。   除了他之外,还有另外几位峰主和长老等长辈,也都收到消息,纷纷赶来。   洛宵对葛楠道:“你坐下来慢慢说,师尊那般修为,怎么会被人抓走?何时抓走的,又是被什么人给抓走的?”   葛楠定了定神,将气喘匀,讲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众人听完之后,都觉得十分难以置信,凌霄派弟子在自家门口遇到埋伏,本来就已经是极其离谱的事情了,再加上何子濯堂堂掌门竟然会被抓走,更是匪夷所思。   这事若是传出去,只怕气宗再也无法抬起头来。   有两名峰主对视一眼,主动说道:“我们先到山门前去看看是否能发现一些线索,以便寻找掌门师兄的下落。”   洛宵道:“有劳二位师叔。请你们多带一些人手,注意安全。”   卢章道:“葛楠,你们方才口口声声说此事是魔族所为,何以见得?”   葛楠苦笑道:“卢堂主,我们这一路上,实在已经受到过无数次的骚扰了,背后都有着魔族的痕迹,包括刚才在山门下的阵也是一样。”   他又将路上的事讲了一遍,众人这才知道原来姜桡都已经死在了半路上,而这些人不过是回个门派而已,竟然遭遇了那么多的坎坷。   洛宵沉吟道:“但如果找你的说法,那些人应该有无数次机会把大家抓走,但他们却偏生等到了你们要上山的时候,才发出了最后的偷袭,这是为什么?难道是故意挑衅吗?咱们凌霄派以前跟魔族有过过节?”   他最后一句话是向着其他人问的,而那些门中长辈们纷纷摇头,都表示从来未曾听闻过。   一片议论声中,却忽听卢章冷冷的声音清晰地盖过嘈杂:“匪夷所思,又都是一面之词,谁知道这些话是真是假!”   周围短暂一静之后,葛楠才说道:“卢堂主,您是说弟子在撒谎吗?”   卢章沉沉道:“不是吗?”   葛楠道:“这件事其他的师兄弟们也都看在眼里,这么多人又怎么可能还有虚言。我方才所说的一字一句,都是千真万确的。”   其他人也道:“我们可以给葛师兄作证的!”   “这些事怎么可能编的出来,太荒谬了吧!”   “卢堂主,弟子们刚刚从九死一生中脱险,心中又牵记师尊,你却不分青红皂白地这样横加指责,岂不令人寒心?”   一片质疑声中,洛宵目光微动,若有所思看了卢章一眼,忽然产生了一种风雨欲来的直觉。 第68章 意气峥嵘   卢章却不为所动, 只是面无表情,冷声说道:“你们怪我心生怀疑?那我问你们, 这一路上屡屡遇袭,袭击者是如何知道你们的行踪的?山门口本有我派的禁制,却被布下埋伏,那些人又怎生能得知破解禁制的法子?”   “哼,依我看,你们就算不是撒谎也有护卫掌门不周的责任,其中说不定还混入了奸细!为了门派安危着想, 我必是要封住你们的修为, 再仔细将此事调查一番的!”   听了他的话,众位弟子们面面相觑,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一路坎坷,又眼看着掌门遇险,正是心情最动荡的时候,总算回到门派, 见到熟悉的长辈和同门, 尚未来得及好好诉说遭遇,却当头遭到了一番如此严厉的指责, 滋味可想而知。   有几位女弟子甚至几乎要委屈的落下泪来,眼见卢章抬了抬手, 刑堂的执法弟子们便向着他们走来。   正在这时,一贯不怎么出头的洛宵突然向前一站, 挡在他们面前, 温和地说道:“且慢。”   卢章道:“洛师侄,即使你是掌门首徒,也没有资格质疑刑堂的决定。”   洛宵没有回答他的话, 只是说道:“丹阁长老肖解真、越鉴峰峰主端海政、掌印使风钊……为何皆未到场?是否还没有收到掌门出事的消息?”   他所说的这几位,也都是在凌霄派十分说得上话的长辈,其中肖解真更是肖凝儿的父亲,但如今却竟然都没有出现。   洛宵说完这句话之后,气氛有短暂的凝滞,前厅中一时陷入沉默。   卢章眯起眼睛,头一次正眼打量这个一向低调内敛,沉默寡言的师侄,没想到他竟然敢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而且一语中的,问出了一个如此犀利、让自己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   ——那些人,都是有资格质疑他接下来一切行为的人,自然不能出现。   没想到,会叫的狗不咬人,洛宵竟也有几分眼光。   他顿了顿,淡淡地说:“你师尊离山之前已经言明,一切门派之中的事务由你负责,出了这样的事,你不去派人告知各位长辈,反而来问我,是何道理?我又如何知道。”   洛宵微微一笑,说道:“不错,目前一切门派之中的事务自然是由我负责,那么我是否可以对卢堂主劝说几句呢?”   卢章彻底被他给僵住了,片刻之后方道:“这件事情真相未明,我也是为了门派的安危着想,才要慎之又慎,纵使一时委屈了谁,也是不得已的。你若是定要为这些弟子们求情,日后出了什么事,你承担得起吗?”   洛宵道:“既然是我的决定,我自然一肩担下,但卢堂主说的话也很有道理,所以我只是想折中一下,大家各退一步。”   他思索了一下:“他们一路上已经足够辛苦了,封印修为对治疗伤势,恢复精力都有影响,倒不如将这些人暂时关入禁闭室当中,派人看管,等到洗脱了嫌疑之后再放他们出来,卢堂主你瞧……这个方法如何啊?”   洛宵说的有理有据,又没有过分讨价还价,卢章纵然不太满意,但也没有办法再反驳他,当下便拂袖道:“既然你执意如此,那便依你吧!但要记住,若有任何一人被私纵,唯你是问!”   洛宵也没说什么,看着他转身离去,这才回过头来,抱歉地对那些弟子们说道:“卢堂主的担心也不无道理,那就要暂时委屈大家了。”   虽然不能完全反抗卢章,但这回洛宵竟然会站出来,已经很是违背了他平日里的行事风格,足够让其他人都觉得十分感动。   葛楠说道:“大师兄愿意在这个时候为我们说话,已经非常感谢了,只是我看卢堂主行事古怪,其他的几位长辈们没有出现,也确实十分可疑,此事当真是越来越扑朔迷离了,大师兄方才已经有些得罪他了,也请一定要小心啊。”   洛宵笑了笑说道:“大家都是为了门派好,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那你们便暂且先去禁闭室内好好休息吧。若是想到了什么,可以随时和我说。”   洛宵亲自把这些人送进了禁闭室,这是原本是专门让犯了门规的弟子们思过的地方,四面墙壁上都有掌门亲自绘制的法纹,即使不封印修为,只要进了门,也是决计难以自行出去的。   洛宵叮嘱了一番,便带着另外几个留守在山上的师兄弟们离开了,除了他以外,一行人看起来都是忧心忡忡。   直到回了洛宵的住处,眼看四下终于没有杂人了,才有人忍不住说道:“大师兄,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长辈突然间就不露面了呢?卢堂主这样的态度,让我怎么觉得……他好像要利用这件事大做文章,排除异己似的。”   洛宵神色凝重,说道:“我也怀疑。但他身为刑堂堂主,原本是没有资格继任掌门之位的,在此之间,我知道他一直有意支持姜桡,却也没有过自己上位的心思。到底是我们多心了呢?还是姜桡的死刺激了他?”   另一名弟子道:“若他当真有此心,大师兄就是他的拦路石,如今我们势单力孤,大师兄方才又点破了他的意图,我担心……”   洛宵道:“不用担心,咱们不是还有一位小霸王快要回来了吗?只怕见了他,卢堂主才更要头疼了。我倒要看看卢章到底想做什么,静待罢。”   他微微一叹,说道:“左右我也不过是一副病体残躯,明哲保身方是上上之策,如今也实在是做不了更多,遇到事情,能帮便帮一把,不能帮也没法子。”   洛宵口中的小霸王,指的自然是殷宸。   殷宸因为国中有难,地动频频,国人皆以为有恶龙作祟,社稷不稳,因而在试剑大会上未结束的时候,便已经禀明了何子濯,暂时放弃了接下来的比试,赶回去查看。   他将一切事宜处理完毕,又将现任国君揪过来痛骂了一番,过了数日之后,这才回到了凌霄山,却没想到,这边也同样是一堆糟心事,他出门没几天,师父竟然就在自家山门口失踪了。   殷宸找人询问了整件事情的经过,惊怒交迸,立刻便去询问洛宵:“师尊已经失踪多日,为何还不赶紧找人?!大家都在磨蹭什么?”   洛宵道:“你怎么知道没找?找过了,毫无线索。”   殷宸道:“不是说被魔族抓去了吗?可有去向他们要人?”   洛宵道:“一切只是猜测,并无证据,如何要人?人家只要说是有人冒充有人嫁祸,轻易便可打发了你,终究也不过是徒劳而已。”   他们师兄弟之间的性格大相径庭,殷宸只要跟洛宵说话就心头窝火,见说不通之后便不再和他掰扯,又去了禁闭室询问那些被关起来的弟子们当时的情况。   听他们仔仔细细地讲述完毕之后,殷宸也不由心中生疑,说道:“姓卢的究竟想做什么?他口口声声说着有奸细,把你们给关了起来,但为何又要晾在这里,不再继续进行深入调查?倒好像要故意拖延时间似的。”   可是拖延时间,总得有个目的,他到底在等什么?等一个好的时机,还是在等着……何子濯的死讯?   殷宸心中暗惊。   洛宵的性子太过温吞,虽然不赞同卢章的做法,但是要指望这位大师兄激烈地反对,恐怕要等到下辈子了。   眼下虽然暗潮汹涌,但大体上的局面又呈现出一种微妙的平和,卢章的做法,很有些温水煮青蛙的意思,等所有人都习惯这种局面,慢慢接受了没有何子濯的凌霄派,卢章想做什么,大部分人就都不会反抗了。   殷宸意识到,所谓不破不立,目前一定需要发生点什么事,将一切都撕扯开,不能再让任何人粉饰太平,只有将所有的矛盾呈现在众人面前,才不会有人盲从。   殷宸虽然激进,但却并非没有头脑,他行事素来杀伐决断,心中计议已定,便冲着那些弟子们说道:“我想赌上一把,各位敢冒险吗?”   有人问道:“殷师兄,你想做什么?”   殷宸沉吟道:“我现在放你们出去,然后试试大家还能不能离开凌霄山。若是没人相信你们之前的那些讲述,不愿意动手救师尊,那便我们自己来。当然,不排除失败的可能性,我无法判断目前的形势,若是不成……那只能再随机应变了。”   若是放在以往,这些人也未必会痛快地答应殷宸的提议,但是数日下来,大家都已经被关的满腔火气,也就都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们闻言纷纷说道:“拼一把也比如今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关着强,拼了!”   “如今掌门不在,寻找掌门才是当前的第一要务,他一个刑堂堂主,又有什么资格凭着自己的一面之词把我们关进来,还在这里晾着!”   “左右心虚的不是我,我怕什么!”   殷宸道:“好。”   他从腰间抽出剑来,深吸一口气,而后脸上露出决然之色,直接横剑一斩。   他这一剑锋芒凌厉,剑气澎湃,但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禁闭室的门当真应手而碎,殷宸将门打开,催促道:“快出来!”   一行人出了禁闭室之后,向外走去,尚未来得及从这处侧峰上离开,已听见有人冷冷问道:“你们要去哪里?”   殷宸抬起头来,果然是卢章带领着一群人出现了,在他的身后,甚至有三位峰主和一位长老,以前都是总爱围在姜桡身边转悠的,看来在姜桡死去之后的这段时间当中,他们又再一次结成了同盟。   可是既然结盟,必然有共共同利益,让他们重新聚集在一起的那个点……究竟是什么?   殷宸并没有洛宵那么委婉,直言道:“按照常理,即便是刑堂要关押弟子,也应该经过正式的询问和裁决之后,方能做出决定,并不是卢堂主一个人说了算的。”   “我为人徒弟的,听说师尊有难,理应前往救援,需要他们的帮助,卢堂主,你放行吧。”   卢章冷笑道:“轻狂!殷宸,你可知道我为何要把他们关押起来,却又迟迟没有举动吗?因为我倒是想看看,究竟是是谁会沉不住气,自投罗网。不容易啊,你总算上钩了!”   他说着脸色一沉,将一样东西亮在众人面前,喝道:“说!你的房间当中,为何会出现空白的掌门谕令?你是否知道掌门下落?”   殷宸觉得他这出戏演的很可笑:“那是师尊几年前就给了我的。”   卢章冷冷地说道:“满口狡辩,言行可疑,又故意煽动大批弟子抗令,还有谁能相信你的话?来人,把殷宸拿下!”   事情到了这一步,殷宸反而气的笑了,说道:“也罢,既然今日之事注定了无法善了,那么谁要上,便来吧!”   他不愧是掌门之徒,皇族气度,无论身处何等境地都自有一股豪情,将剑一弹,已然做出了应战的姿态。   从卢章身后冲出了六名属于刑堂的执法弟子,将殷宸围在中间。   刑堂的弟子们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出手无情,配合无间,虽然单打独斗并不是殷宸的对手,但是转眼成阵,立刻便实力大增。   殷宸的剑是一柄越有三指宽的阔剑,他天生臂力过人,招式中更有一种剑修少见的霸道之气,出手亦是狠辣无比,霍然剑光宛若雷霆当中,转眼间已有两名弟子吐血而退。   殷宸伤人之后,毫不迟疑,剑上锋芒暴涨,横扫而出,竟然直取卢章。   他喝道:“真当这里是你的一言堂了么?!我今日就要看看,你这位卢堂主,又到底有几分斤两!”   这还是卢章当上刑堂堂主的上百年来,头一次有晚辈敢向他动剑,见殷宸如此,卢章也不由皱眉,骂了一句狂悖无礼,举剑挡住了殷宸的剑锋。   两人剑锋相遇,顿时光芒夺目,一声爆响激起千层砂土,生生将周围的地面都震的寸寸碎裂。   殷宸大喝一声,卢章处于较后侧的右腿站位竟然向后滑了一寸,虽然距离极短,但优劣之势也已然显现。   殷宸冷笑道:“卢堂主,长江后浪推前浪,你老了,就别仗着辈分欺压后辈了。”   卢章怒道:“放肆,你眼里还有没有半点规矩?人呢,还不把他拿下!”   刑堂更多的人赶到,将殷宸团团围在中间,其他一块出来的弟子想要帮忙,却被拦在了后面。   更有一些一直留守在山上的人闻讯赶来,看到这副门派混战的架势不由目瞪口呆,简直无法分辨究竟哪边是好哪边是坏,又究竟谁跟谁才是一起的。   凌霄派一时乱成一团。   殷宸看上去大出风头,实际上他自己心里十分清楚,今日之事闹的这么大,早已经不能善了,形势对他极为不利。   而殷宸一开始做好的设想中,也是如果不能将这些被关押的弟子们带走,就尽可能地把事情闹大,彻底打破凌霄山上勉强维持的平静,以及这些日子以来人人心中都存有的疑团。   只有这样,才能在意图不轨的人布局完成之前,先使得人们互相猜忌,无法相信任何一个人,也就不会形成十分强大的、足以颠覆门派的完整势力了。   但目前大闹一场之后,殷宸就需要考虑自己如何脱身了。   他攻击卢章,其实也有试探着能否将他挟持之意,可惜嘲讽归嘲讽,对方的实力其实还是很强的,殷宸的攻击被拦下,尚未等再行进招,忽有一人凌空跃起,也不拔剑,一掌劈向殷宸后心。   招式未至,掌力已经几乎逼得人喘不过起来,殷宸紧急之下,将身子一沉,双足落地,身形迅速一旋,化解部分掌风之后抬手一格,这才将此招挡下,立刻纵身退后数步,发现此人正是衡定峰峰主权航。   他脱口道:“权师叔,难道连你也……”   权航平素沉默寡言,一身修为却是十分精湛,他分明听见了殷宸问话,却并不回答,变掌为爪,五根枯瘦的手指便如同钢勾一般,向着殷宸胸口探出。   殷宸没想到门派当中竟有数位长辈都掺和到了这场乱局之中,眼中戾气一闪,正待闪避,却猛然惊觉不对。   从他身后的三个方向,竟然分别飞来三条由黑雾凝成的绳索,套向殷宸的脖颈。   此时殷宸腹背受敌,若是躲避绳索,便要被权航掏穿胸膛,稍一迟疑之间,脖子便已经被狠狠勒住,将他整个人用力向后拽去。   殷宸一手持剑,奋力架住权航的手掌,另一手则握住绳圈,为自己争夺喘息的机会,怒喝道:“卑鄙!”   卢章道:“叛逆之辈,从来都是这样的下场!”   他见人群中一阵骚乱,抬眼望去,见也不知道是谁,竟偷偷去叫了洛宵过来,此刻正一同匆匆而来。   卢章便冷笑起来,竟毫不把洛宵放在眼里,挥剑向着殷宸的手上斩去,喝道:“我倒要看看,今日还有哪个敢来救他,都会是同一般下场。”   话音未落,忽有人轻飘飘地说道:“哦,是吗?”   卢章惊觉剑气逼人,猛然抬首,只见刹那间周围一亮,宛若星耀长空,流光寒芒骤然绽放,一柄长剑已然从天而降,重重在卢章的剑身上一撞,将他的剑势撞偏三分。   双剑摩擦,火花迸溅之间,卢章后退,长剑去势不竭,将勒着殷宸脖颈的三条绳索一斩而断,随即“铎”地一声,插入地面。   顿时,地面震颤,光华流转,剑气轰然一声向外推出,周围的砂石溅起,如同雨落,围在旁边的数名执法弟子们不得不以袖遮面,纷纷踉跄退避。   好不容易站稳之后,众人纷纷望去,但见一柄蓝色长剑斜斜立在殷宸后方的空地之上,刃上锋芒耀目,剑穗在猎猎的风中飘舞。   随即,剑旁便多出一条人影,负手而立,淡声说道:“殷宸的命我保了,请招者何在?”   殷宸猝然转身,神色复杂,与舒令嘉目光一对。   随即,舒令嘉移开眼,看向卢章,说道:“卢堂主,上么?”   何子濯这四名弟子,除了洛宵之外,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舒令嘉可是个比殷宸还要棘手的硬茬子,卢章万万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冒出来掺上一脚,心中暗骂,不知道是谁将消息传给他的。   他见舒令嘉出手之间,功力竟似比先前更为精进了,不想跟他硬拼,冷然说道:“舒公子,这可是我们门派内部的事情,与你无关吧?”   舒令嘉哈哈一笑,傲慢道:“说起来,确实与我没什么关系,不过我今日就是要多管闲事,谁能拦我?” 第69章 尽墨凌烟   舒令嘉的话中, 最气人的地方就在于,虽然不好听, 但那却是事实。   他在重伤之前便已经天赋出众,剑法超绝,这一代弟子之中已经无人能及,如今领悟了心宗的杂念丛生剑,又在南泽山秘洞之中记起了当年所学,于剑道之上更是有了极高的进益。   只怕在场诸人当中,还真没有人有实力同舒令嘉一战。   而他偏偏就是实力强, 偏偏就要狂妄。   卢章脸色发青, 心中权衡着如果令刑堂弟子布阵齐上,将殷宸和舒令嘉一起拿下的几率能有几成。   听到舒令嘉的话,殷宸在旁边擦了把脖子上的血,倒是笑了一声。   舒令嘉侧头道:“笑什么?”   殷宸道:“笑有人嚣张跋扈,有人胆小如鼠。”   “你不嚣张?事都是你惹出来的。”   舒令嘉道:“看来你的脖子是没被勒断。”   殷宸早就感觉道自己脖子上火辣辣的,应该是已经勒破了皮, 他满不在乎地笑道:“无所谓。要打就打!”   说完之后, 他便重新提剑,悍勇无匹, 直逼权航而去。   舒令嘉瞥他一眼,将手一抬, 威猛从地面上飞出,落入他的掌中, 与此同时, 迎面已经袭来一掌。   舒令嘉错步避开,见是洛宵。   他心中一动,横剑斩向洛宵脖颈, 同时冷冷说道:“大师兄也不念同门之谊了么?”   洛宵咳嗽两声,叹气道:“师弟,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是这样胡闹,真是让我说什么好。我当师兄的,又怎能眼看着你们走入歧途?得罪了!”   说话间,他抬指扣住了舒令嘉的手腕,偏头避开剑锋,将他往自己怀里一扯,低声道:“昔日姜桡一党,多少都有些问题,但魔族所为之事,不像嫁祸。”   舒令嘉微不可查地一点头,左手成拳,击向洛宵面门,洛宵向后闪开,放脱了他的手腕,舒令嘉横剑于身前,如影随形,向他当胸横斩。   他说道:“你的处境如何?”   洛宵屈指在舒令嘉剑锋上一弹,旋身劈向他侧颈,语速加快:“今日殷师弟大闹一场,卢章布局未成,已经人心动荡,他为了安抚各人情绪,也不敢动我。其他人我能保下。”   舒令嘉道:“好,那我们先脱身。”   他说罢之后,剑上灵光暴涨,忽地向周围无差别轰出,众人纷纷退避之时,便见舒令嘉瞬间身形移动,整个人已经闪到了洛宵的身后,将长剑架上了他的脖颈。   舒令嘉凌空后跃,落到殷宸身侧,冲着卢章等人喝道:“都住手,不然我就杀了他!”   洛宵再怎样懦弱无能,终究也是掌门首徒,在凌霄派的地位非同小可,眼见他被劫持,所有的人立刻都停下手来。   卢章怒道:“舒令嘉,那可是你嫡亲的师兄!”   舒令嘉道:“我知道,不过你们是先逼人太甚,所以很抱歉,我的剑可不认得人。”   洛宵应景地咳嗽起来。   卢章咬着牙看了他们半晌,众目睽睽之下,终于挤出了四个字:“让他们走!”   舒令嘉架着洛宵,殷宸警惕周围动静,三人一起向着山下退去。   一开始卢章还有些怀疑他们联手演戏,但又看舒令嘉揪着洛宵的时候毫不容情,对于他的身体状况全无半点顾念,又觉得是自己多心。   快要到山下的时候,忽然有一道白光从侧面的草丛里飞出,向着舒令嘉袭去。   舒令嘉尚未来得及躲,洛宵已经用肩膀将他轻轻一撞,那道白光便擦着他的肩头划了过去,溅起一蓬血色。   他的动作极为隐蔽,根本看不出来,在别人眼中就像是被那道白光误伤了一样。   舒令嘉低声道:“师兄!”   洛宵不动声色地捏了下他的手臂,而后扬声冲着后面说道:“卢堂主,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师尊刚刚出事,你就连他的一个弟子都容不下了吗?咄咄逼人,到底是个居心?!”   卢章也有些懊恼,说道:“意外罢了。”   他一抬手,草丛中立刻跃出几个人来,撤回到了卢章身边。   后面就是山门,殷宸和舒令嘉前面已经没有了阻碍,洛宵传音道:“你们两个还不快走?”   舒令嘉道:“你的伤……你自己在门派中,一定要小心。”   洛宵道:“傻小子,别的不敢说,要论自保的本事,还没人能及的上你师兄。你们两个一天没被抓,我就一天不会出事。”   舒令嘉和殷宸对视一眼,没再耽搁,退出山门之后,撤了剑将洛宵往前一推,然后和殷宸同时御剑而起,飞快地离去。   与此同时,他们两人身后瞬间有无数招式追击而至,全都是瞄准了要害,想要将人一击毙命的杀招。   好在舒令嘉和殷宸早有防备,殷宸回手扔出了一道烈火符,熊熊火光冲天而起,阻隔了一切攻击,两人趁机脱身。   一口气跑出去老远,中间又绕了无数个弯,直到看到下面有一片密林,确定后面再也没有人追上来了,两人才收剑落地,对视一眼。   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自从舒令嘉离开门派,气宗就没怎么太平过,一开始殷宸还总是试图劝他回山,如今再见,他们两个倒是都成了叛徒。   过了一会,殷宸才摸了把脖子上的血,嗤笑道:“没想到,你还会管我的死活。”   舒令嘉道:“少自作多情了,谁想管你。我是听说门派中有事才会赶回来,一到场就发现你差点被人给宰了。我若不动手,让大师兄给你收尸么?”   殷宸道:“谁那么欠,把这事告诉你?又不关你的事。”   舒令嘉呵呵一笑:“我还以为是你呢,毕竟我就只瞧见了你自己被人打的像死狗。别人可没需要我救。”   其实他话是这样说,心里却也清楚,不可能是殷宸。   以这家伙的性格,就算是脖子被人勒断了再拧上三个圈,脑袋揪下来当成球踢,也不可能去想着主动求人救他,更何况还是舒令嘉这么一个已经跟凌霄派断绝了关系的人。   那个传递消息的法术,凌霄派的人都会用,也很有可能是哪名弟子见到门派生乱,心里面觉得害怕,都通知了舒令嘉,没什么可深究的。   师兄弟两人互相谩骂了一番,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以前那段互相冷嘲热讽的日子,但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舒令嘉没有再摆出来一副冷冰冰的,天塌下来都不关他事的样子,殷宸也没再不由分说地对他离开门派的事横加指责。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他们都变了,也没变。   两人谁也没在嘴上占了上风,舒令嘉说完之后,本还等着对方回击,却听殷宸忽然笑了起来,笑的蹲在地上,捂住了脸。   他冷眼看着,抬脚踢了踢殷宸的腿,问道:“你的脑子是不是被人给打坏了?”   殷宸抬起头,撑着腿站了起来,说道:“没有,好使着呢。大师兄方才和你都说了什么?”   舒令嘉简单地将洛宵的话重复了一遍,殷宸不觉皱眉道:“最近实在是风波四起,我国中也是屡屡生乱,总是让人觉得不对劲。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舒令嘉沉吟道:“去魔族。”   殷宸想了想,随即领会了他的意图:“去找师尊?”   舒令嘉点了点头,道:“我记得早年间你曾经与魔族中的人发生过几次冲突吧?对于他们,你有几分了解?”   殷宸还真是知道一些,说道:“据我所知,魔皇共有六位王子,却从来未曾立后,因而这几个人都并非嫡出,再加上他的长子身体不佳,倒是跟咱们那位大师兄的情况很有几分相似。魔皇闭关之前,并未将魔族的大权整个交予其中任何一人,而是由几个人互相牵制,分别掌管部分。”   舒令嘉点了点头,其实魔皇这样的做法非常明智,即避免了一人揽权独大,乘机起事,也免于其中哪个人处于弱势,受到其他兄弟的欺压。   他说道:“所以说这次的事如果当真是魔族所为,也或许只是其中的某一位王子的举动,其他人有可能冷眼旁观,也有可能根本就不知道。”   殷宸道:“不错,我来的时候就已经想过了,目前的当务之急自然是找到师尊,可是究竟应该去何处找,那可就真是谁也说不好了。”   舒令嘉道:“管他是谁,总之都是魔皇的儿子,兄弟之间的账也应该互相担着,既然说不好是哪位王子,那就随便找一个吧。”   殷宸倒是没有说他胡闹,眉梢一挑,玩味道:“你的意思是……?”   舒令嘉道:“你也是皇族出身,若是老老实实地待在王府里,忽然有一天,听说不知道哪个兄弟,正在借你们整个国的名义到处挑事结怨,你急不急?会不会感谢提醒告知你这件事的人?”   他话未说完,殷宸便已经会意,于是笑了起来,说道:“会。”   舒令嘉一颔首:“若要一起,便走吧。”   他在青丘听说了门派有难的消息,就直接赶过来了,因此没能去找景非桐赴约。当时舒令嘉便已经给对方发了传讯符,告诉他自己先行前往气宗一趟,处理门派的事情。   但一直到这时,景非桐还没有回信,多半是尚未看见。   于是,舒令嘉又给景非桐留了第二道消息,将气宗目前的情况简单向他告知,而后言明自己要去魔族寻找何子濯的下落,让他看到消息之后,也给自己回个信。   舒令嘉和殷宸心里都挂念着何子濯的情况,等到他发完信之后,便没顾上再休息,直接出了密林,便前往魔族而去。   *   而舒令嘉猜测的没错,景非桐确实还没有来得及看到他的传讯符——这个时候,他正在纵无心的封印地内。   当初他们在幻境中,看到魔族那位三王子阎禹扬言要放出纵无心,这才准备来此查看情况。舒令嘉要去送狐狸们回窝,景非桐便自己先行一步。   当初还在南泽山上没下来的时候,景非桐便已经传令下去,令一些驻扎在青丘附近的下属们前往纵无心的封印地,先暗暗在四周布下了一重法阵。   这法阵拦出不拦进,并且一旦有人触动,必然会让布阵者有所感应,这样的话,若是阎禹当真来到了这里,便绝对无法离开。   景非桐站在半空当中,衣袍纷飞,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处传说之地。   在各种的传言当中,这一片地方早已被形容的神秘恐怖无比,因而人迹罕至,半人高的野草浩荡无边,在傍晚昏黄色的天幕之下沉默地摇曳,翠色欲滴,茂盛恣意,反倒生机蓬勃。   草中点缀着大片大片嫣红浅橘的花朵,花叶之间的细微摩擦声,总让人想起午夜檐下沙沙的落雨。   而一座拱形的白石建筑便被囚在这片草原正中央的位置,远远望去,像是一个隆起来的巨大坟包。   景非桐不觉想起前些日子听曲时的几句唱词来,所谓“嗟去雁,羡归鸦。半生形累影,一事鬓生华①”,此地到很有些万绪回肠、千悲下泣的悲凉之意。   虽然也算好景,但当年往事已朽,痕迹犹存,却是又有些辜负了。   他略略出身,随口道:“小嘉……”   景非桐说着一转头,却见身边无人在侧,不由失笑,摇了摇头,收剑落地。   几名下属迎上来,脸上俱是恭谨之色,并不敢抬眼相望,行礼道:“主上。”   景非桐道:“辛苦了,你们还是去暗处守着,发生什么都不要轻举妄动,随时禀报于我便是。我先进去一探。”   他的温和稳重也不过是表面看起来似模似样的罢了,实际上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那种生来便居于人上的尊贵与狂妄几乎是印刻在了骨子里的。   一听说纵无心封印在此,这片地方旁人连稍微接近一些都十分忌讳,景非桐不但来了,竟然还要直接闯到里面去探查。   几名下属犹豫对视,眼中都带着担忧,其中一个人壮着胆子劝说道:“主上,里面情况不明,您又是万金之躯,不宜涉险,还是由属下们来吧。”   景非桐道:“你们进去,就算是能活着出来,也绝对不会记得里面发生的任何事。下去罢,没见到我出来之前,不可擅作主张。”   他既如此说了,自然也没有人再敢违逆,只得称是退下。   景非桐便走到了那处白石头盖成的拱形巨屋之前,仰头打量间,发现石面上斑斑驳驳,有着不少的血迹和兵刃留下的痕迹。   他曾经听说过,当初是这座石屋先行建成,而后才由众人将纵无心逼至其中彻底封印,当初那一战的惨烈,此刻看到遗迹,也可以想见。   通常这种荡世魔物封印之处,都是有人在外把守的,但由于纵无心善于蛊惑人心,更加擅长移形夺体之术,所以为了防止守卫被他蛊惑,石屋的外面设下的是以玄铁打造的十八罗汉阵,每一个黑黝黝的罗汉身上都刻满了经文。   景非桐虽然没有学过此阵的通过之法,但对于佛家的一切却是熟悉异常,迈步之间,自然而然地就按照方位而走,转眼间已经到了门前。   他连下三道结界,而后才仔细端详起来。   这地方怕是有几百年都没人涉足了,连门缝处都积了厚厚的沙土,使得上面所贴的符文封条模糊不清。   为了不破坏封印,景非桐本来没想从这里的正门进入,但仔细打量片刻,他却突然目光一凛。   ——两道门缝之间的一个“卍”字上,竟似乎有处笔划没有完全对上。   虽然只是细微的毫厘之差,但能出现在这里,可就要了命了。   景非桐伸出手,极为小心地将上面的沙尘拂了拂,这一次,字更加清晰,完全验证了他并未看错。   那个瞬间,景非桐几乎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风在他身后呼呼地吹着,野草的影子投在石壁上,鬼魅一样疯狂舞动,而他的后心衣服,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景非桐深深呼吸,然后将手按在门上。   他的手指难得地微微颤抖,终究用了一点力气,极轻极轻地一推。   这扇号称封印住了一代大魔的石门,竟然被他这么一推,就开了。   满身凉意侵骨,但景非桐毕竟不是凡俗人物,陡然发现了如此令人震惊之事,他还是以最快的速度让自己冷静下来,迅速做出决定.   当下,景非桐身形一瞬,已经闪进了石门,同时反手将那扇只打开了一道缝隙的门重重掩上。   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景非桐有种把自己亲手关进了坟包里的感觉。   他定了定神,手中捧起一簇火焰,向前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元·刘秉忠《三奠子》。 第70章 灯火萍逢   按理说, 纵无心就被封印在这处石屋最正中位置的一处水潭当中,潭面上以玄冰封存, 因此周围的气温很低。   无数法器雕像组成的法阵重重包围,每一重皆足以镇压当世极为厉害的邪祟了,而这个宽敞的石屋里面,如此法阵,竟然足足有十八重之多。   景非桐虽有心魔,但并非邪魔之身,因此进入时虽然偶尔有法器微微发出光亮, 倒是并没有真的拦截他。   但这也同时说明了, 此处的法器都是没有失效的。   那么那道没合拢的门又是怎么回事呢?   景非桐继续向里面走,他手上的火光明灭不定,映在周围各种形状神态各异的雕像面容上,仿若鬼影憧憧。   但这对于景非桐来说自然不算什么,最可怕的不是目中所见之景,而是周围的一片死寂。   在现实中, 如果一个地方真正的安静, 那么一定不是全然无声的。   人的呼吸、风的流动、树叶的摩挲、水中涟漪的绽放……类似这样的响动是一定会存在的,也会更加反衬出一种静谧之感。   但这里不同, 这里的静,是真真切切一点声息都没有, 甚至连景非桐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仿佛都被无形中的黑洞给吞噬进去了。   这种静, 很容易让人心中产生一种无形的惊恐与绝望, 说不出的难受,忍不住便想要大喊大叫一通,抒发心中的憋闷, 如果不注意的话,烦躁与怒火,就会油然滋生。   景非桐深知其中利害,一边向前走,一边默运灵力,保持情绪的安静平和,以尽量保证自己不会太过受到干扰。   终于,他走到了那处寒潭的边上,隔着远远地一看,发现上面的冰层还在,倒是稍稍松了口气。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纵无心就应该在这寒潭的最底部沉睡,直到他的元神被外面的法阵不断地消融殆尽为止。   外面的门竟然被打开过,总给景非桐一种十分不祥的感觉,但按理说,潭水上面的冰没有融化,就代表着纵无心应该是在里面的。   景非桐蓄力于掌,小心翼翼地走到近前,低头看着那处玄冰,只觉得内里散发出来的寒意几乎要浸到骨子里面去。   寒潭四周也都绘制着封印魔物的法纹,没有经过半点破坏,景非桐仔细看了片刻,发现这些法纹笔划清晰,保存的极为完好,看起来就仿佛是刚画上去的一样。   心中一旦存有疑虑,看什么地方都能找出不对来,纵无心这么多年就被封印到寒潭之下,他的元神本来应该与寒气一起溢散消融,外面那么多重的法阵就是为此而设。   可如果当真是那样的话,这么多年下来,寒潭旁边的法纹感受到了寒气,一定会从内而外有着不同程度的磨损,像这样清晰如新,却似乎就不是很正常了。   从他走入这扇门开始,就一切都开始不对劲起来,而一切疑点的背后,全部指向了一个十分可怕的真相。   景非桐看见模糊的冰面上倒映出自己的双眼,那目光显得凝重而又冷沉。   他思量再三,终于慢慢提起手掌来,决定一赌。   他要看一看……纵无心是否还在此处寒潭的下面。   这将会是一场十分疯狂的豪赌,此掌落下,一切真相都见分晓,但若是判断失败,其后果也难以想象。   景非桐的手紧握成拳,随即又放松开来,目光坚定,不再有半分犹疑,一掌向着冰面击下,将自己的一道灵力打入水潭之中。   尽管他已经谨慎地控制了力道,灵力穿透的那一刻,冰面上还是出现了微微的裂痕,良久,才有“叩”的一声闷响回旋着传来。   景非桐怔在了原地,良久才将灵力一收,同时手掌一握,寒潭上封着的那一层冰应手碎裂,漫天碎屑莹莹生光,一潭碧水清冷澄澈。   ——里面什么都没有,潭水中甚至不带半丝魔气。   这说明什么?说明不是纵无心逃跑了,也不是阎禹当真将他放了出来,而是他从来没有被封印进来过。   此事初闻震惊,但是细细想来却又恐怖至极,当初倾尽了那么多的高手之力,甚至搭进去了无数人的性命才完成了这件事,数百年来事迹广为传颂,人们战战兢兢,连接近这里都不敢,结果却是一场笑话。   他若是跑了,还能说纵无心确实是有厉害过人之处,但他从来都没有被封印过,当初又是怎么回事?这些人是否知情?其中出了内鬼,还是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秘辛?   而且,如今真正的纵无心,又在什么地方?   如死一般的静默之中,景非桐孑然独立,思绪万千。   *   由于景非桐一直在白石屋中,与外世的一切隔绝,这才没有收到舒令嘉的传讯符,更不知道,舒令嘉此时不但已经离开了青丘,而且准备和殷宸一同前往魔族。   魔族所统治的是另外一个异界,这个种族虽然颇为闻,似乎无处不在,但实际上一直十分神秘,其中的大多数人平日里都很少在外表露身份以及行踪,因此十分不容易寻找。   魔皇的那几个儿子贵为王子之尊,便更是如此了。   就目前舒令嘉掌握的消息,也只知道除了越韬在碧落宫之外,还有一位魔族的四王子叠辉并不常在异界活动,反而居于大荒北部弥山山脉的主峰上,他所负责的那一片势力,也正是这一片大陆上的所有魔族。   而舒令嘉和殷宸准备要去见的,就是这个叠辉。   两人一路御剑,很快便来到了弥山之外,此处已然是极北之地,加上地势很高,因而山峰之上积雪皑皑,萦绕的白云间有一片绵延百里的宫殿,在阳光的照耀下,宛若仙境玉宫。   殷宸道:“是直接闯,还是先混进去看看?”   舒令嘉道:“如果能隐蔽一些,自然还是先进去看个究竟为妙——这外面出出进进的,宫殿里的人好像还真不少。”   殷宸道:“听说叠辉生性喜欢热闹,又爱结交朋友,和各位兄弟的关系也算不错的,经常在他的宫中举办宴请,咱们只怕是正赶上了。”   这样一来,倒是更加为了他们能够混进去提供了便利,两人各自打晕一名魔族侍卫,稍作乔装,又每个人在身上佩戴了一张在黑市上买来的魔族符咒,使得身上沾染了魔气。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他们便随着巡逻的队伍进了叠辉的宫殿。   舒令嘉所跟的这一支队伍,恰是在众位客人宴饮的前殿门口站岗的,还没走到近前,便听里面觥筹交错,说笑之声传出,气氛极为热闹。   殷宸趁着走到拐角处,稍稍停步,低声冲着舒令嘉传音道:“你跟着进殿吧,我在这里四处转转,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有关师尊的线索。”   舒令嘉道:“我的耐心有限,不想第二次去捞你。”   殷宸也道:“你放心,我的自尊心也有限,同样不怎么喜欢被你这种人一再相救。”   两人同时呵呵,殷宸转身之间,趁人不备,身影已然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原地,舒令嘉则收回目光,向着大殿走去。   他拿着一杆长矛站在殿门口,悄悄向着里面望去,见到一个头上戴着金冠的锦袍青年,正朝着后方抬了下手示意,一队侍女鱼贯而入,手中用托盘托着各色佳肴,呈上桌来。   他想必就是叠辉了。   舒令嘉瞧了那人一眼,发现他相貌生的颇为俊美,一双眼睛也是异瞳,应是随了魔皇,看上去更有几分眼熟。   他想了想,记起来这人好像正是幻境当中挤兑越韬,向着大王子说话的那名少年,如今也已经长成了成人模样了。   只不过身为王子,又是主人,叠辉竟然没有坐在上席,整个大殿中设了四张案几,呈半圆形摆放,上面摆满了叫不出名字的酒菜。   除了叠辉之外,另外三张案几的后面也都各自坐了一位身穿锦袍的青年,他们一边交谈,一边欣赏厅中魔女的歌舞,神态自若,毫无拘束之意。   舒令嘉刚对他们的身份有所猜测,叠辉已经将酒杯举起来,笑吟吟地说道:“三哥,老五,老六,难得咱们兄弟今天聚在一起,我先敬你们一杯,可惜大哥二哥都在外历练,难以抽身,要不然人就齐了。”   果然是几位王子聚会,大家身份相当,又是兄弟,所以在宴席上如此放松,可舒令嘉听见一句“三哥”,却是心中一凛,向着叠辉左侧的那个人看去。   魔族以左侧作为尊位,这里三王子是叠辉唯一的兄长,自然应该坐在他的左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一点侧脸的轮廓。   舒令嘉脚下稍稍挪了几步,探头望去,才总算完全看清楚了对方的面容,果然跟印象中的阎禹没有什么差别。   他此时正随着叠辉举起酒杯来,哈哈一笑道:“四弟就是知道挂念兄弟。你这大雪山上景致独特,就连菜色和美人也别有一番风情,我今日即饱了眼福又饱了口福,可得谢谢四弟的盛情款待了。”   大概是由于刚刚才见过那个苦大仇深的阎禹不久,眼前这个“三王子”一开口说话,舒令嘉立刻便觉出两人虽然容貌相似,性情却是大相径庭。   相比之下,此人气质浮夸油腻,给人一副小家子气的感觉。   按理说如今真正的阎禹已死,只能通过夺舍续命,并非是以自己的身份存在于世上,而当初雅姬毒死这个亲生儿子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私生的小儿子能够取代他的身份,享受荣华富贵。   虽然后来雅姬没能达成目的便已经因为魔魇的侵袭而丧命,但据阎禹在幻境中的说法,他终究还是不慎吃下了雅姬所给的药,中毒而亡,看来如今坐在这里的,确然已经不是真正的阎禹了。   舒令嘉想了想,依稀还记得,他那个同母异父的兄弟,名字似乎应该是尺信。   这个三王子多半就是尺信冒充的了,而其他的王子们明显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眼见他们谈笑甚欢,舒令嘉看的入神,正在这时,他的肩膀忽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把他吓了一跳,差点便要拔剑刺过去了。   好在舒令嘉还记得自己目前是什么身份,抑制住这种冲动,转头看去。   只见身边一名满脸胡茬的侍卫大叔冲他一笑,摁着舒令嘉的肩膀问道:“小兄弟,新来的?”   舒令嘉胡乱应了一声,心里暗暗警惕,想着他若是识破了自己的伪装想要发难,就先发制人再说。   那人却哈哈一笑说道:“怪不得呢,我见你看的眼睛发直,莫不是馋了?放心,四王子为人一向宽厚又仗义,下了值之后,咱们也有酒菜,虽然比不上各位王子吃得好,但每回也都颇为丰盛呢。你就等着罢。”   他说的热情,饶是舒令嘉对着不熟悉的人一向性情冷淡不爱多言,此时也不由得报以一笑,点头答应了。   他从小便由仙门教养长大,通常的观念中,原本把魔族想象的阴沉邪肆,粗野偏激,但如今却逐渐发现,除了种族和血脉不同之外,他们似乎与旁人也没什么不同。   大多数魔族之人也都是善良热情的,却不能一概而论,因为之前两族之间的一些冲突而产生偏见。   毕竟在当值期间,那名侍卫也不敢多说,两人简单地对话几句之后,便继续各自站岗了。   舒令嘉这回收敛了一些,再悄悄向着殿中看去的时候,发现除了叠辉热情地招待客人之外,五王子承鸿和六王子潮机则就要显得有些冷淡。   承鸿瞧着心不在焉,若有所思,潮机听了尺信的话,却呵呵笑了一声。   他转着酒杯,说道:“三哥真会夸人,不像我,嘴就笨,只能跑到兄长这里蹭吃蹭喝。可惜不要只是嘴上说得好听,心里也得记着大家都是兄弟才行啊。”   尺信斜眼瞥他,说道:“六弟这话听着就不像是好话了,可是对为兄有什么意见么?”   潮机仰头笑了一声,将酒杯往桌上一放,索性道:“得了吧你,今天这席上也没外人,装傻有什么意思?我问你,父皇闭关之前,是不是将魔族五处灵沼,七处魔渊都交给了你来打理?”   尺信道:“是又如何,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吗?你的封地可要比我富庶多了啊。”   潮机不搭理他最后那句有些泛酸的话,道:“承认就好。最近我虽然身在魔界,都已经听说了魔族有不少的妖兽跑出来到处乱窜,还攻击了不少修士,其中除了一种灯蟒是五哥母妃族中圣兽,剩下的都是出自你的封地,你敢说和你没有关系?”   五王子承鸿本来正在出神,忽然被点了名,这才抬起头来,连忙说道:“哎,六弟,怎么把我也扯上了。我母妃早已改嫁,灯蟒连我都数十年没有见过了,这事我可冤枉啊。”   潮机笑道:“我这是为了公平,实话实说而已。今天四哥请了大家过来,难道真的只是想念我们吃顿饭而已?不就是为了这场风波吗?”   叠辉叹道:“你还真是仗着你最小啊,在座的兄长都被数落了一遍,六弟果然公平。”   他话锋一转:“不过你倒也没说错,我确实是想把这件事弄清楚。三哥,六弟的疑问,你能回答一下吗?”   尺信手中的酒杯顿住,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究将杯子往桌上一掷,说道:“我说四弟怎么如此有雅兴啊,原来竟是鸿门宴。你们这是想一起联手质问我了?”   叠辉道:“说不上质问,只是三哥你也应该清楚这件事的严重性。以我们魔族的实力,自然不需要畏惧任何一个修仙门派,但无缘无故地挑衅,还是一连挑衅数个门派,总也得有个理由吧?”   承鸿也在旁边说道:“对,若是三哥是因为受了什么委屈才会这样做,你说出来,有事兄弟们一块担着。我们也是担心三哥有苦自己吞,才想问个明白啊。”   他这话说出来,叠辉和潮机同时翻了个白眼,潮机更是说道:“怪不得五哥总在父皇跟前落好,合着好人都是你,坏人从来别人当。”   舒令嘉发现魔族这几位王子很有意思,小的时候见了面便是掐架互损,如今他们都已经长大了,却依旧没有改掉这个毛病,损起兄弟们丝毫不留情面,而且谁也不放过。   他们毕竟生在皇家,魔皇现在又情况不明,想必平日里也难免有些势力冲突,权力抢夺,因而积下了一些矛盾。不过这样斗嘴,又无端给人一种很亲昵的感觉,就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戏了。   舒令嘉在旁边听了一会,觉得四王子叠辉表现的算是比较大气,也有几分控场的能力,看上去脾气不错,但不知道是不是装的;   五王子承鸿则更加圆滑低调,显然只想跟在别人身后捡便宜;   六王子潮机较为潇洒直率,但言语间又总是巧妙地为自己留出些许余地。   几个人各有各的性情,也各有各的聪明,都不是省油的灯,况且老大老二还不在这里,若是魔皇真的出了什么事,想必魔族的夺位大戏可有的看了。   不过相比起来这场热闹,他更想知道这个假冒的三王子会说出怎样的答案,而那些事又会是他做的吗?   何子濯……是不是在他手里?   面对三个兄弟或软或硬的询问,阎禹脸色几变,终于冷笑道:“好啊,合着你们就认定了一切都是我干的呗?欺负我不是父王亲生的,所以什么事都赖到我的头上,这可真是个好主意。”   叠辉皱眉道:“三哥何必说这么伤感情的话,若不是你,你便好好说了就是。但那些妖兽就是从你的封地跑出来的,却给整个魔族带来了麻烦,我们总该有权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尺信道:“我那几处封地全都是穷山恶水的,平时我根本不会踏足,又没事将这些东西放出来做什么?老四请我过来的时候没说什么事,你们三个倒是通好气了,上来就说都是我做的,给我时间调查了吗?”   听到他这么说,另外三名王子都忍不住皱起眉头,相互对视了一眼。   自从魔皇闭关之后,他们兄弟们的年纪渐长,其实见面的机会并不算很多,尤其是这个三哥还是被收养的义子,跟他们的血缘关系毕竟还隔着一层,就更加不亲近了。   但在他们的印象中,阎禹可不是个草包,就算不常到封地去,但是无时无刻不掌控着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都发生了什么事,乃是他们王族之人最基本的能力。   发生这么大的事他不知道,这不光是瞎扯,也是把他们几个都给当成傻子糊弄了吧!   但是看对方表情烦躁,又真不像是装的,不禁让三人都有些摸不透了。   片刻之后,叠辉才笑了笑,叫了几名宫侍过来重新倒酒换菜,说道:“三哥,你也莫急莫恼,既然你说不知道,那兄弟们就信你。但是岂非更加说明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还是有劳三哥回去调查一番,不知道三天之内,可否能给我们一个答复?”   尺信一时没说话,显然在权衡此事,另外三人也都没再催他。   殿上一时静默,只能听见宫人收拾杯盏的声音。   叠辉心不在焉地看着侍女半跪在他的面前,徐徐将壶中琥珀色的酒液倒入杯子里,脑海中不断思考着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情。   正在这时,那名侍女的动作忽然一顿,然后猛然抬起头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叠辉一怔,正要问句“怎么”,便已看到她一双眼睛竟已完全是赤红之色。   他几乎是瞬间便反应过来,一跃而起,高声喝道:“小心!”   在叠辉喊出这两个字的时候,那名宫女的身体也已经“砰”地一声炸裂开来了。   其实叠辉最先发现她的异常,原本是可以抽身躲开的,但他旁边就是尺信和承鸿,如果当真避让,这两人措手不及,肯定会受伤。   因此叠辉一语出口,不闪不避,抬手便将面前的桌子掀了出去,稍微一挡爆炸的势头,同时将承鸿推了一把。   同时,他也难免受到波及,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而一切才只是开始,侍女的身体炸裂成粉末,遇到了叠辉掀翻的酒杯,竟然变成了绿色的毒雾,向外喷洒而出。   潮机一惊,拔刀而上,喊道:“四哥!”   而承鸿本来就在叠辉身后,此时扑上去一把捂住了他的口鼻,拖着他和已经吓傻了的尺信后退。   四下大乱。 第71章 浩气平眉   潮机手持弯刀, 拦在三位兄长前面,刀锋一斩, 魔气迸发而出,将周围的毒雾一清。   其实也不过是几个瞬息的功夫,周遭已然一片狼藉。   外面侍卫们大惊失色,连忙冲入殿中保护各位王子。   那名侍女的自爆就如同一个信号,她爆开之后,周围的宫人们脸色木然,双目空洞, 也纷纷开始发动攻击, 显然是有人事先往他们的身上下了符咒。   叠辉一边咳嗽着,一边高声说道:“留活口!”   舒令嘉本来在门口站着,四下一乱,他几乎是被众人推搡着,夹在一群侍卫的中间冲了进去。   因为一下子进去的人太多,里面需要对付的敌人反而显得人少了, 根本找不到对手, 舒令嘉混在人群中,只好随便挥舞了几下手中的长矛, 以便使自己显得合群一些。   耳听得尺信道:“四弟,你宫中这是混进了什么东西?!方才还在说我, 这一出又不会是你故意安排的吧。”   叠辉道:“这事我会查清楚。我们之间平时有什么矛盾,那也都是关起门来的事, 自家兄弟, 我又何必做到这个地步。”   舒令嘉听到他的话,忽然又想起方才危险发生的时候,他们兄弟几个的第一举动都是先保护彼此, 心中不觉微微一动,暗道:“这人人品倒是不错。”   他正在混事,忽然感觉被人从身后扯了一把,舒令嘉一回头,却见是方才出去打探消息的殷宸不知何时也混了进来,冲他使了个眼色。   舒令嘉佯装打累了,踉跄退后几步,用长矛撑着地面站在角落里休息,低声问道:“怎么养?”   殷宸道:“好像发现了一点师尊的踪迹。”   舒令嘉立刻抬起头来,却见殷宸脸上殊无喜悦之色,冲着他摊开手掌,掌心上有着几块碎玉屑,玉质本身是润白的,但上面却发出莹莹的蓝光,看起来极为独特。   舒令嘉的神色陡然凝重下来:“你在哪里找到的?”   他们都认识这块玉,当年是何子濯的一位友人赠给他的,据说是在一座千年古刹之旁的竹林当中发现,受到千年的佛缘熏陶,已经侵染了性灵之气。   何子濯得到这块玉的那一年,正好殷宸拜入门下,何子濯便吩咐玉匠,以这块玉料做了一块护心环,一枚玉佩。   玉佩被他赠予了殷宸,而护心环何子濯则应该是一直带着的。   殷宸的玉佩现在还好端端地挂在他的腰畔,而看他手中的碎屑,显然是何子濯的护心环碎了,正因如此,舒令嘉才会变色。   殷宸道:“这几名王子都是乘坐着飞鱼车来到弥山的,这碎屑是在其中一架飞鱼车的车轮上找到的,我已经问过了,应该是那个老三的车。”   舒令嘉道:“真是他?”   尺信和阎禹,乃至整个魔族,究竟在这件事情当中起着怎样的作用?对于他们来说,何子濯又有什么用?   查到现在,越查越是扑朔迷离,舒令嘉本来就不算一个耐心很好的人,再加上担心何子濯,听殷宸这么一说,心中便已经起了一股无名火。   他看了殷宸一眼,应是把这种烦躁给压了下去,说道:“那我们现在……”   舒令嘉刚说到这里,已经被人给打断了:“你们两个,过来!”   他和殷宸同时抬头,只见殿上全部作乱的人都已经被押起来了。   叠辉受了伤,坐在一张椅子上,其他的人则都无心休息,神色各异地站在那里,气氛十分紧张。   叠辉手下的侍卫长正在把在场除了几位王子之外的人集结起来,查点人数和可疑人员,看见舒令嘉和殷宸缩在角落里,便出言呵斥。   也算是舒令嘉他们两个倒霉,原本以他们的本事,无声无息地乔装混进来,再不留痕迹地离去,绝对不是什么难事。   结果谁能想到宫中出了乱子,开始一个个侍卫地排查,他们明明什么都没干,这下却面临着被当场抓包的风险了。   如果更惨一点,说不定还要背上一个“刺杀魔族王子”的罪名。   舒令嘉和殷宸对视一眼,听得对方再次催促,两人便站起身来,慢慢向着大殿中间走去。   走了几步之后,殷宸忽然扔出两张符咒,顿时水龙横空,电光频闪。   与此同时,舒令嘉也已经反身一剑,劈开了大殿的窗子,师兄弟两人一前一后地从破洞中跳了出去,夺路而逃。   对于魔族之人来说也是极为震骇,没想到叠辉这座平时守卫森严的宫殿之中,竟然意外一出接着一出,宫女有问题,侍卫也有问题!   护卫叠辉的侍卫们颜面扫地,立刻随后追了过去。   承鸿忍不住道:“四哥,你能活到今天,不容易啊。”   叠辉无言以对。   这个问题,他也奇怪。   潮机却已经怒了,说道:“这好歹也是魔族的宫殿,岂容外人说闯就闯,也太放肆了,今天必须得让他们有来无回!”   他们这些人也是奇怪,自己关起门来斗的怎样天昏地暗都好,但是一遇到外敌进犯,却又把这份血缘宗族之情看的极重,绝对容不得半点挑衅。   承鸿“哎”了一声,潮机已经冲了出去。   这时尺信也定下神来,向周围打量了一圈。   在这些人当中,他是最为茫然和不安的。   毕竟尺信的身份本来就是冒充,实际上与其他人毫无亲缘情分,平日本就存着三分戒备,刚才又被叠辉等三人盘问了半天,更加觉得他们一起针对自己。   这一切都使得尺信此时也不得不深深怀疑,眼下的变乱,会不会又是有目的地演给他看的一出戏。   他说道:“四弟,五弟,既然老六都出去了,不如咱们也去看一看吧,我也想知道到底何人这样猖狂,竟然敢跑到此地来撒野。”   尺信这话一说,承鸿便看了他一眼,已经洞悉了对方心中的想法,不由觉得这位三哥以前只是沉默疏离了些许,这些年来性格仿佛开朗了一些,倒是越来越不讨人喜欢了。   他还不如闭嘴。   承鸿道:“四哥,你能撑住吗?三哥既然都这么说了,咱们就去看看来的是何方神圣呗?我看那两个小子可是跑的挺快,身手可不简单呐。”   叠辉道:“小伤,没事,走吧。”   他们过去的时候,舒令嘉和殷宸已经被围在了中间,要出去也只能硬闯了。   两人倒也不是闯不出去,只是目前他们与魔族还不能完全说是敌人,若是出手重了,却也难免伤了无辜,使得双方关系更加紧张。   因此不光是舒令嘉,就连殷宸都有所顾忌,低声道:“师兄,动手吗?”   对面,潮机持刀赶到,高声喝道:“藏头露尾的东西,谁给你们的胆子来我魔族找事的?还不束手就擒!”   舒令嘉突然就烦了,跟殷宸说:“不想装了,怎么办?”   殷宸一怔,随即笑了起来:“我也不想了,真是麻烦。”   舒令嘉道了声“很好”,干干脆脆地将自己外面穿着的侍卫衣袍一扯,丢到地上,拔剑道:“凌霄派何掌门之徒舒令嘉、殷宸在此,领教各位高招!”   他虽然已经脱离凌霄派,但从小被何子濯养育教导,这声“师尊”却仍旧一直叫着,此时也是以他弟子的身份,前来寻找师父踪迹。   舒令嘉此言一出,魔族众人都十分惊讶,他们还是头一回见到刺客自己大大方方报名露脸的,更加没想到名号报上,这两位竟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竟然是他们?不会是冒充吧?”   “是凌霄派的人啊,怪不得有如此本事,这应当也不是普通人能冒充的了的。”   潮机也是微惊,将两人打量了一番,看他们的容貌气质,也确实和传说中相符。   他本就是性情洒脱率真之人,见舒令嘉痛痛快快坦诚身份,倒是对他有了几分好感。   但好感是一回事,作为魔族宫殿的擅闯者,潮机自然也是不能放过他们的。   “原来是舒公子和殷公子,潮机久仰大名!”   潮机长笑一声,说道:“却还真没见过二位的手上功夫,正好领教一番!”   他吩咐了一句“别人都不许插手”,手中弯刀一扬,刀面上顿时氤氲出一重紫气,刀光微微一晃,竟是刷刷两下,向着舒令嘉和殷宸各攻了一招。   只不过潮机胆大疏狂,想要同时挑战两名高手,殷宸和舒令嘉自持身份,却都不愿意跟他二打一。   舒令嘉抽剑一转,瞬间将潮机的两刀都截在了半空中,殷宸则双手一背,飘然抽身,向后退开。   他刚刚站定,便听背后一人笑着说道:“殷公子不屑以多欺少吗?那不如跟我来?”   殷宸一回头,只见是五王子承鸿在他身后站着,手上缠着一根长鞭,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殷宸也笑了一声,轻描淡写地道:“来罢。”   潮机那柄弯刀的刀身是镂空的,上面挂满了银环,随着他的招式玲玲作响,连绵不绝,同时,他的刀亦是因势而动,相互配合,招式十分诡怪,与中原正道武学大不相同。   舒令嘉知道,这种情况之下最怕的就是被对方的律动而带走,而最好的应对之策就是让自己的剑要比对方的刀更加快。   舒令嘉将灵力灌入手中的威猛剑当中,其剑势如同天光化水,波流浪涌,光彩莹煌,而他辗转腾挪之间,一袭青衫几乎已经融入到了剑光之中,人与剑仿若风影流光,难以捕捉。   潮机虽然出身王族,但从小练功也并未曾懈怠过,对于武学颇有一番钻研,如今见舒令嘉剑法高明,果然不辜负他的期待,非但不惧,打斗间反倒更加多了三分兴味,直呼痛快。   但逐渐的,他开始觉得不对。   潮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他竟然好像从舒令嘉的剑锋中,察觉到了情绪。   初始还有些杂乱,似哀似怨,似怒似痛,令人无法辨别,但越是到了后面越是明晰,那种情绪,分明就是“忧”。   忧中有情,是对亲近之人的担忧,又通过每一次锋刃交击的时候传导过来。   这其实也恰好符合了此时潮机的心境,他不免也记挂起了自己仍在闭关的父亲,两位在外的兄长,以及一名尚未来得及化作人形便下落不明的幼弟。   这种担忧,像是被情思系住的风,虽然没有实质性的分量,但就那样一圈一圈地缠绕下来,却让人忍不住地思潮起伏,招式也越来越沉重。   潮机及时察觉到不对之处,他没想到自己刀上的魔音没能干扰到舒令嘉,反而差点被他给带偏了,霍然轻喝一声,一手持刀,一手出掌,掌势宛若柳叶拂风,却携千重魔气,向舒令嘉奔腾推至!   潮机同时喝问道:“舒公子,我佩服你的本事,瞧你的为人也算坦荡,那又为何效那等藏头露尾之辈,暗暗潜入我魔族宫中,所为何来?!”   舒令嘉道:“方才几位殿下所说的话,我已经听到了,眼下你又何必明知故问?不管究竟是谁所为,那也是魔族妖兽进犯修真界各大门派,更加将我师尊掳走,眼下却问我为何而来?”   他前面说的潮机都知道,也确实对于舒令嘉的来意有几分明知故问的意思,他是想借两人的对话,稍微冲淡一些对自己情绪的影响,但何子濯之事还当真是头回听闻。   潮机大吃一惊,问道:“什么?你的意思是魔族的人抓了气宗的掌门?”   舒令嘉一听这事就满肚子带火,虽说不是潮机做的,但他也做不到毫不迁怒地跟对方友好相处,“哼”了一声,不再回话,手中威猛剑剑光大盛,直朝潮机眉心掠去。   潮机弯腰仰身避过,弯刀弧度巧妙地一转,斩向舒令嘉持剑的手腕。   然而两人斗的极险,这一下让其他的魔族侍卫都大惊失色,有几个人已经忍不住持起长矛,向着舒令嘉身后扎了了过去。   舒令嘉微微皱眉,却没慌,足尖点地向后一飘,同时反手将长剑背身一划,刺向他几支长矛应手而断。   同时,潮机原本向着舒令嘉划出的刀锋没来得及完全收回去,在他的手腕上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他原本极爱这场痛快淋漓的比试,见状十分懊恼,眉头一皱,挥刀将另外几名攻向舒令嘉的侍卫打退数步,皱眉道:“谁让你们插手的?真是败兴!还不退下!”   几人连忙请罪,呐呐行礼退下。   潮机看了一眼自己的剑刃,发现上面挂了一抹血丝,便向着舒令嘉说道:“抱歉,伤势如何?”   舒令嘉倒是不以为然,低头看了一眼,便将剑抬起来,说道:“小伤。胜负未决,继续?”   潮机皱眉道:“不,我的人先破坏规则,就是我输了。”   他转头冲着承鸿道:“五哥,你们也先停一停,这当中只怕是有什么误会!”   承鸿为人懒散圆滑,平日里便是那个最能避事躲懒的人,打起架来也是一样。   殷宸步步进逼,他却只是一边观察对手路数,一边与他游斗,还偏生就有那个让别人打不到他的本事,但只要露出半点破绽,承鸿一定会第一时间趁虚而入,与他动手就没有不心累的,而且十分不痛快。   可对于承鸿来说,殷宸这一手霸王剑也给他增加了不少的体力消耗,两人未决胜负,但都早就不想跟对方打了,听见叫停,双双向后跃开。   殷宸在半空中翻了个跟头,落地时正好站在舒令嘉身边,手中长剑点地,却并未收起,整个人依旧处于完全防备的姿态。   两人周围围着无数魔兵魔将,面前则是叠辉等四人,看起来人数差距悬殊,但是经过刚才的试探较量,却是谁都不敢小看他们。   叠辉没听见方才舒令嘉和潮机的话,问道:“二位既然说擅闯我魔宫事出有因,还请说明来意。”   舒令嘉道:“就在六天之前,凌霄派气宗二十余名弟子亲眼看见在凌霄山的山门口出现了魔族奇阵,造成一名弟子身死,我师尊不知所踪。今日我师兄弟便是为此前来,方才六王子说这是误会,请问误会在哪里?”   承鸿道:“舒公子,你方才就在殿外,应该也已经听见了我们的话,目前发生了一些魔族妖兽各处骚扰修真门派的情况,我们已经得知了,并且正在调查。”   “但此事我们兄弟几人均不知情,至于何掌门失踪之事更是闻所未闻,也可能是有心之人从中挑拨两族关系。”   他语气微沉,说到后面,已经带了警告之意:“越是这种乱局之下,越是应该同心携手,希望你心中也能有个轻重衡量,莫要因为一时冲动,断送了自己的前程性命。”   承鸿这段话软硬并加,也是因为魔族被这么一顶当头而来的大黑锅扣在头顶上,同样满头雾水,不欲在这个时候多生事端,令背后之人坐收渔翁之利,不然他也没有这样好的耐性去劝说讲理。   看来,他们几个是当真不知道现在的魔族三王子阎禹已经是尺信所伪装的了,若是如此,只怕魔族这次也是被坑了一回。   舒令嘉冷笑一声,看了尺信一眼,说道:“是这样吗?当真不知道吗?”   尺信莫名其妙,说道:“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人人都盯着我做什么?妖兽之事我都从来未曾听闻,又去哪里知道你们的掌门去了呢?”   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便见舒令嘉眼中的神色冷了下来,手已经按上了剑柄。   这个动作是危险的信号,尺信心中一凛,顿生警惕,一边后退,一边高喝道:“莫再于这两个人废话了,还不将他们拿下!” 第72章 风里杨花   叠辉的手下不听他指挥, 都没动弹,尺信带来的侍卫们却如同潮水一般地涌了上去,魔气顿时充溢四下。   在铺天盖地的攻击当中, 殷宸举剑挡住攻击,舒令嘉的身影却转瞬间从一片刀光剑影当中穿了出去, 动作快的就像是一道残影。   尺信听到了身边的一片惊呼声, 有人让他小心, 有人让他快躲, 可是对方的动作实在太快了,快到让他来躲闪和反应的能力都没有,明晃晃的剑锋就来到了他的面前。   没人来得及帮忙, 尺信情急之下抽剑一挡,然而就在下一刻,他手中的剑就被直接挑飞出去, 而后, 脖子上已经一股寒意直透心底。   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尺信抬眼,看见了舒令嘉冰冷的眼睛。   叠辉道:“还不都住手!”   方才那些侍卫们原本都是要上去保护尺信的,结果连舒令嘉的衣角都没碰到, 尺信便已经被对方抓住了,整个动作快的都来不及反应。   听到叠辉呵斥,他们方才住手, 所有人面面相觑, 对舒令嘉感到忌惮的同时,心中也都不由闪过一个疑问。   ——尺信好歹也是魔族的王子之一,方才潮机能跟舒令嘉过上百余招,就算尺信再是措手不及, 也不该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轻易地被人制住吧?   尺信怒声道:“你做什么?当真不想活了吗?还不放开我!”   舒令嘉冷冷地道:“六王子,我听说你们魔族王室中人的血脉,应该都是可以相融的,此人虽为魔皇义子,但实际身份也是他嫡亲的侄儿,你们可敢试着验证一下吗?”   其实魔族王室中人的血脉也不是天生就能融在一起,而是曾在第十七任魔皇在位的时候,各位王子因为夺位而自相残杀,因而发生过一场极为残酷的骨海之乱,最后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整个过程十分惨烈。   从那件事之后,第十八任魔皇登位,设下了一个咒言。   从那以后,每名魔族皇室的成员诞生,血脉中便会留下特殊的烙印,使得他们的鲜血流出的那一刻,便能够互相吸引着融合在一起,而不会相互排斥。   这个咒言的设立,是为了在兄弟相残的情况下,让他们融汇在一起的鲜血提醒自己,应当骨肉相亲,守望相助。   在此之前,叠辉等人虽然觉得尺信如今的性情与以前不大一样了,却从未想过面前的这个人有可能根本就不是他。   他们对舒令嘉的话将信将疑,但心中都是不约而同地闪过了无意中注意到的一些破绽,心中疑云渐生。   别的不说,就看尺信方才被舒令嘉抓住时的反应,以及想想他方才在席上对于封地一问三不知的情况,就足以令人觉得十分不对了。   片刻之后,承鸿回手刺破了他的手指,一滴血珠渗了出来,飘在他指尖的正上方,却只是虚悬着。   承鸿道:“打消怀疑的最好方法就是亲自验证一下,我愿意一试。但是我想提醒舒公子一句,如果你此言只是空口污蔑猜疑,或者想要从中动什么手脚,也必将为此付出代价。”   舒令嘉淡淡地说:“我人都来到这里了,怕你不成?”   说话间,他也不询问尺信的意见,剑锋一旋,也从他的脖颈侧面刺出了一滴血来。   尺信想躲却没有躲开,惊恐道:“放肆!你做什么?!”   他的血珠被剑气激上半空,然后重重落下,砸在了地面上,碎裂开来。   叠辉和潮机原本还在犹豫,见状脸上也不由都露出了疑色,两人也同时各自挤出了一滴鲜血向外弹出。   众人眼睁睁看着两人的血珠飞到半空,立刻改变了原有的轨迹,亲亲热热地融合在了一起,而后又飞到了承鸿的手上,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吸力牵引着一样,与他那滴血融在一起。   第十八任魔皇的方法听起来简单,但确实很好,看见这种血脉相融的情形,别说是叠辉等几个人,就连舒令嘉这样的外人,心中都不免生出了些许异样之感,似乎也可以从中感到血缘牵系带来的依恋和亲切。   这一幕可以让人最为直观地看见,他们几个生来亲密,出自同源,合该便是相依相助。   可这就更加显出方才尺信身上的不对之处了。   潮机不觉惊疑道:“三哥,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尺信道:“等等,你们信他的话做什么!我……”   他的话音未落,已然惊呼一声,却是又被舒令嘉刺了一滴血出来。   同时,舒令嘉也取了自己的一滴血,众人清晰地看见,无论是他还是尺信,鲜血都没有跟几位王子融合在一起。   到了这一刻,事实已经清清楚楚地摆在面前,尺信根本就不是魔族王室中人!   这一段时间,魔族到处作乱的事情传开,让他们内部也都在互相猜忌,人心惶惶之下,各种谣言四起,叠辉觉得这样下来不是办法,才将目前能找到的几人喊到一处,想要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虽然那些妖兽都是从尺信的封地上跑出来的,但尺信拒不承认,也确实不排除被其他人陷害或是浑水摸鱼挑拨的可能性。   其实在此之前,叠辉对承鸿和潮机也是同样有所怀疑的。   毕竟,生于王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盘算和野心,这与他们之间有没有兄弟之情没关系,而是深藏在血脉当中的本能。   此时见到那滴不相融的血,祸端总算露出了一些端倪,叠辉反倒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虽然这种想法稍有些不公,但再怎么说,也是亲兄弟更重要,问题出在尺信身上,总比出现在另外两人身上要让他轻松。   舒令嘉将尺信一推,收了剑,冲着几个人耸了下肩。   潮机道:“好啊,我说你怎么一问三不知,连脾气性情都变了,原来竟是个冒牌货!”   他大步上前,一把将尺信拎起来,喝问道:“说!你到底是谁?真正的阎禹去了哪里?!”   尺信刚刚还在他面前一口一个“三哥”地摆架子,这时候便立刻怂了,大叫道:“大家都是亲戚,六王子,六殿下,您且先松开我!我真不知道妖兽和何掌门的事情啊!”   潮机道:“少在这里攀亲带故的,本王子可没有你这种亲戚!”   承鸿却忽地说道:“你是不是尺信?当初雅姬与侍卫私通所生的那个幼子?”   尺信不知道他们会如何处置自己,一时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犹豫不答。   舒令嘉沉吟了一下,选择抛出部分底牌,说道:“我之前倒是曾经得到消息,阎禹早已经误服了雅姬所给的毒药身亡,而他的身份则被同母异父的兄弟取代。”   这和承鸿的猜想一样,他不由深深看了舒令嘉一眼:“舒公子……如何得知的如此详细?”   舒令嘉拄着剑,懒洋洋地道:“消息渠道不能说,也不能确定真假,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诸位只管盘问他不就是了。”   他示意殷宸拿出方才找到的线索:“尺信的身世不关我的事,但他车轮上有我师尊护心玉的碎片,魔族需要给我一个交代。”   舒令嘉当众揭穿了尺信的身份,又将何子濯留下的线索拿了出来作为证据,此时可以说已经占尽了道理,因此他与几人说话的态度也开始逐渐嚣张。   叠辉也没见过态度这么横的闯宫者,顿了顿倒是没生起气来,他觉得舒令嘉这个神态让自己有些眼熟,又忘了曾在哪里见过了,只是心里觉得有些好笑。   叠辉摇了摇头,回头吩咐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尺信手下的人都押起来好好审问?”   他的手下领命之后尚未动手,便听见刀剑出鞘之声错落响起,人群中竟有十余人同时抽刀,自刎而死,旁人甚至连拦都没有机会拦一下。   叠辉的一名侍卫反应最快,飞身上前,用手一把捂住了对方脖子上的刀口,但也已经无济于事,鲜血汨汨从他的指缝间流淌出来,那人已然气绝。   那名侍卫扒开死者的眼皮一看,神色惊讶,连忙向着叠辉禀报道:“殿下,他和刚才殿上那些宫女同样,也是中了摄魂术!”   尺信连忙说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根本就不知道!方才我也是差一点就丧命了,又怎会害我自己?你们看见了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一定是有人害我的!”   事到如今,不管尺信怎样抵赖,他有问题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叠辉冷冷地盯了他片刻,说道:“那么你告诉我,阎禹现在何处,可是已经当真被你们母子联手害死了?”   尺信这么多年李代桃僵,非但不觉得心虚,反倒颇有几分小人得志之感,在叠辉等人面前从来都是摆出一副兄长的架势,面子充的比阎禹本尊还足。   可这时,平日里一口一个“三哥”的叠辉冲着他一沉脸,那全然陌生而又含着威压的目光便让尺信一下子觉得自己被打回了原型,在这个人面前,他仿佛连地上的淤泥还不如。   尺信整个人的姿态都不由卑微了起来,低下头不敢看他,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叠辉眉毛一扬,抬起手来,随着他的手掌凭空向上托起,尺信的整个身体也已经悬浮到了半空中。   他惊慌失措,拼命挣扎,却感到自己的双手双脚以及脖颈,都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套住了了一样,分别向着五个方向拽去,越来越动弹不得。   叠辉冷冷地说道:“只要我的手指一攥,你就会被扯成五块了,不知道五马分尸的滋味舒服一点,还是服毒?”   尺信吓得魂飞魄散,连声道:“四王子不要!我说,是……是我娘做的!那时候我被逐出宫去,在外面过的很惨,总、总是被人嘲笑欺压,娘就问我想不想进宫,那我当然想了!”   “但我那时候不知道她是要把我哥给毒死,后来我娘去世之后,我看见了她留给我的传音符,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全程都没有参与的!”   承鸿道:“你没参与,现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尺信道:“后来是他自己吃了我娘留下来的药,然后……然后他身边有几个侍卫,原来是我娘的人,就把这件事说给了我听,我才赶过去扮成了阎禹的。我就是想过几天的好日子,真没打算有什么图谋啊!”   叠辉用阴冷的视线盯了他片刻,转过头来,冲着舒令嘉道:“舒公子,你可还有什么想问的?请。”   舒令嘉道:“你所乘坐的飞鱼车,都到过什么地方?”   尺信道:“我已经半年多没有乘坐了,平日里只在宫中放着,至于旁人碰没碰过,我就不清楚了。”   舒令嘉盯着他不语。   尺信这个模样,很明显就是无耻又自私,而且胸无大志,头脑简单,完全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要不是魔皇闭关,各位皇子跟他见的比较少,只怕早就被认出来了,确实不像是能不动声色做出这许多事情的人。   那么除了尺信之外,又有谁对他封地上的妖兽、宫殿中的飞鱼车,以及他手下的侍卫这样熟悉呢?   答案不言自明。   舒令嘉想起之前阎禹说的话,不由觉得这人实在是非常聪明,借着尺信的遮掩,暗中躲在幕后擘画了一切。   若非自己从那串珠子中寻找到了他执念,谁也不可能往这一层上面去想,最后尺信被他玩死,魔族与整个修真界大乱,他还能潇潇洒洒地附在不知道何人的身上,全身而退。   但以上的一切也不过是他的猜测而已,舒令嘉也不可能将自己的发现以及姜桡之事的经过对这些毫无交情的魔族人和盘托出,因而对于阎禹目前到底身在何处,又是什么身份,舒令嘉还没有头绪。   他只是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去招惹何子濯呢?   就算打着放出纵无心的主意,方法也多得是,将何子濯这等身份的人直接抓走,也是一件非常不明智,而且会给自己带来大麻烦的事情。   舒令嘉琢磨的时候,魔族的几位王子也聚在一处,低声地商量了几句。   承鸿道:“咱们本来也没打算与各个修真门派为敌,何子濯一个气宗掌门,也没有养在魔族的道理。我瞧这样正好,与舒令嘉和殷宸配合,也能更快地把幕后设计之人找出。”   叠辉和潮机都赞同了他的说法,当下,叠辉下令,搜查尺信各处的宫殿,寻找何子濯以及其他被抓之人的下落。   舒令嘉道:“有劳了。”   叠辉道:“不必客气,这次能够揪出魔族叛徒,为我三哥雪冤,还要托赖二位的提醒,我在此谢过了。”   他稍一沉吟:“至于何掌门和其他人,坦白说,魔族虽然跟你们这些修仙门派确然是不怎么对付,但是无缘无故抓了那么多人,除了惹祸上身毫无益处,非我等所愿。”   “现在那幕后之人不管是谁,挑拨双方关系,趁机浑水摸鱼的意图都已经很明显了,在对付此人的立场上,咱们应该是一致的。”   殷宸听出了他的话中之意,说道:“看来四王子是想与我们合作找出阴谋者了?”   叠辉道:“我目前的想法是,我们这边尽快找人,一旦有了线索,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二位。而同时,魔族也将派出使者,到各个门派去沟通一番,将此事彻底调查明白,不知二位能否同行?”   叠辉这样的安排也很有道理,同时也是目前避免争端的最好方法,舒令嘉和殷宸交换了一个眼神,殷宸说道:“我去吧,你在这边等师尊的消息。”   舒令嘉想到自己还没见着景非桐,便点了点头道:“也好。”   两人同魔族商量妥了,舒令嘉又权衡了一下,还是觉得应该透个底,便上前几步,低声对叠辉道:“四王子,我觉得你之前有句话说的没错,三王子死的很冤枉。”   叠辉道:“哦?”   舒令嘉道:“被母亲放弃,又看着一个害死他的人取代他享受富贵,一个人有如此遭遇,会毫无怨气吗?三王子宫中的种种,尺信不知道,那又有谁比他更清楚?”   见叠辉神色一凛,舒令嘉说到这里,也点到为止,道声“告辞”,便先行离开叠辉的宫殿,等待后续消息。   殷宸则留下来,与准备前往各个修真门派的魔族使者进行下一步的商议。   叠辉挥了挥手,两边的魔兵魔将纷纷退避,为舒令嘉让出一条路,自己也是心事重重。   听说此次被袭击的门派中,青丘白狐族也在内,这使他不禁又想起了那只浑身雪白的,只有巴掌大小的狐狸弟弟。   前些日子明绮醒来的消息刚刚传来,叠辉便已经派人前去询问,却得知狐族也没有他的下落。   一个弟弟还没找到,现在又得知另一位兄长原来早已被人害死,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第73章 所思不远   叠辉想起方才舒令嘉那些话, 不觉深深叹了口气,只觉得这件事简直越来越复杂了。   等到将殷宸也送走之后,他仰头看看, 发现天边已是月冷星稀,再一转身, 只见承鸿和潮机都在看着自己。   迎着两个弟弟的目光, 叠辉不由苦笑道:“没想到难得聚上一次, 倒把这场鸿门宴直接给吃成了十面埋伏。我瞧这件事的背后, 也很难说到底针对的是哪一方,只怕魔族也同样是被人有预谋地扣进锅里了。”   “五弟、六弟,方才惊心动魄一场, 饭没吃好,我也烦得很,你们两个再坐一会罢。”   他手下的宫侍们行动极快, 迅速从遍地的狼藉庭院当中收拾了一片空地出来, 又重新摆上桌椅。   兄弟三人便围着一张圆桌坐了下来,承鸿问道:“方才舒令嘉到底说了什么?”   叠辉将方才舒令嘉的话讲了一遍。   潮机道:“他的意思,就等于是说,认为真正在幕后擘画了一切的, 就是阎禹?或者说,是阎禹的冤魂或者执念?”   承鸿道:“我瞧舒令嘉这人的性子,应当也不会仅凭猜测就空口胡言乱语, 更何况对于尺信换了身份这件事, 他也像是一早就知道了。他既然这么说了,多半是已经有了一些证据和线索,只不过没有摊开给我们看罢了。对于这个提醒,也不好掉以轻心。”   叠辉叹气道:“我一开始只以为老三是跟人族闹了什么矛盾出气, 本来想着劝一劝,把事情问明白也就罢了,没想到他竟已经遇害。若事情的真相果真是像舒令嘉所说的那样,阎禹就算心中有怨恨,我也能够体会。”   “等到事情完全查明之后,那些害他的人自然要一一处置,为三哥报仇。但若是他当真还在这世上,并有所筹谋,却也不能放任不理。”   因为不是亲兄弟,阎禹又从小就有几分刻意避嫌的意思,惯常独来独往,他们之间的感情并不是十分深厚,但对方竟然落得如此下场,也实在令人叹息。   三人这个时候也没什么继续斗嘴的心情了,说到这里,都是各自举杯,将酒倒在地面上,算作祭奠。   承鸿一边倒酒,一边感慨道:“自从父王闭关之后,这整个魔族也是越来越散了。当初逆臣泰真作乱,故意以拥立二哥登位为借口起事,最后弄得大哥二哥都先后离开了魔域,七弟到现在下落不明,现在三哥又出了事……唉。”   潮机提到的事就发生在魔皇闭关不久,魔族原本由大王子暂时摄政,其他王子尊其为长兄,倒也心服。   然后没过多久,却有一名臣子联和多方势力上书,声称大王子体弱多病,不宜掌理整个魔族,提议拥立二王子上位,顿时造成了很大风波。   众人以为是二王子意欲逼宫,为此造成了很大的冲突和误会,但实际上魔族二王子事先却并不知晓这次的计划,为了自证清白,当众立誓不会接任王位,从此便离开了魔族。   而大王子也同样以失职无能为由,自行卸去了摄政之位,言明由几位兄弟轮流掌权,他一开始托病居于深宫不出,后来留书而去。   那名逆臣受到了惩处。之前几位王子原本还都有些心思躁动的意思,但经历了这么一场变故,反倒沉下心来。   他们这些年间虽然有一些小小的摩擦,大体上还是各自守着自己的一片势力,相安无事。两位兄长的离去,却始终是心里的一根刺。   听到承鸿旧事重提,潮机倒是多看了他一眼,说道:“五哥,其实我这些年一直在怀疑泰真背后的人是你。搞这么一出,一箭双雕,把大哥二哥都剔除出局,可实在是很有几分你的风格啊。”   承鸿“嘶”地吸了一口气,说道:“我算发现了,只要是坏事,你都会觉得是我做的。我说老六,我在你心里就是卑鄙狡诈的代指对吧?”   潮机嘀咕道:“这你也不能怪我,你确实就是这么个人没错吧。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惯常在父王面前讨巧,还阴了我好几回。”   “说的好像你没有还手似的,我殿上的匾额都被你打裂了,到现在还没有换新的!”   承鸿想发火又不知道从何发起,说完后又转向叠辉,说道:“四哥,你不会也这么想吧!”   叠辉笑嘻嘻地说:“你还敢问我?这些年要是没有你从中作梗,西渊魔域早就是我的囊中之物了。咱们兄弟之间谁跟谁也不必装,就是当年的大哥二哥,生于王族,谁又没有几分野心呢?”   承鸿看看哥哥又看看弟弟,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可能平日里缺德事是没少做,现在竟然完全孤立无援。   他没脾气了,叹息道:“我才知道自己竟然被了这么多年的黑锅,不错,我确实存着与你们竞争的心思。大哥二哥生的早,地位在那里摆着,更加是劲敌,但话说回来,我从不忌讳使一些手段,却不可能用大哥的身体做文章。”   他说的认真,叠辉和潮机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叠辉才道:“老五,那你还是缺了点狠劲。”   承鸿道:“当真只有够狠才能当王么?那你现在在酒里下点毒,不就赢了。”   叠辉一怔,随即大笑。   潮机也笑道:“好罢好罢,就当我们是误会你了。来,五哥,弟弟敬你一杯赔罪。”   承鸿接过他手中的杯子,一边喝酒一边说道:“你也是,我知道小时候你并不喜欢七弟,但遇到妖兽时,连手臂都被打折了,不还是没有丢下他逃跑吗?”   潮机本来是笑着,听了他的话确实怔了怔,而后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   他们父亲身为魔皇,宫中原本是有数位后妃的,对于女色一直是无可无不可,顺其自然的态度,也没见他拒绝过娶谁,可也没有特别把谁放在心上。   但自从封印纵无心之后,他足足过了数年才回到魔族,竟然好像心里便有了人,不光不再纳妃,还给他们带回来了一只幼弟。   ——之所以用“只”,是因为那弟弟比较特殊,是个狐狸。   潮机几乎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还记得自己听说又多了一个弟弟的时候,是在一个白雪茫茫的冬日傍晚,那时候他虽然也不算大,但也知道应该努力讨父王欢心,得他另眼看待,日后才能有大前程。   而他最大的优势之一,就是他乃是各位兄弟当中最小的,完全可以仗着这一点任性邀宠,但现在来了一个人,他就不是了。   潮机踩着厚厚的积雪去见那名小弟,路上便遇见了另外几位兄长,大家都是各自心事重重的模样。   等到进殿之后,他们看见数年不见的父亲坐在金案之后,清俊威严一如往昔,不过在他的肩上,趴着一只极小的白狐,便使得整副画面一下子变得严肃不起来了。   潮机看那只小狐狸趴在魔皇迦玄的肩头,探着一个小脑袋往下瞧,仿佛想跳到案上,却又有些怕高似的,四只小爪子牢牢扒着迦玄肩膀上的龙纹,身上的小绒毛微微抖着,瞧着竟还真有几分可爱。   但潮机并没有因为这种可爱便对他打消了自己的敌意,因为他发现,父亲的脸上竟然带着自己从未见过的温柔浅笑,转头冲着肩上的狐狸道:“别怕,跳下来,爹一会伸手接着你,肯定摔不着。”   这么小的狐狸,还不会化形,大概也只相当于人族一两岁的幼儿,但脾气却已经很大了。   迦玄这样侧头对着他的耳朵说话,大概让狐狸觉得很吵,于是头也不抬地伸出一只爪,直接推着他的脸,把迦玄的头推的偏开。   迦玄失笑,倒也不恼,轻轻弹了一下他的小耳朵,还是抬手在自己肩膀下面接着。   小狐狸偏不往他手里跳,猛地向下一冲,便落到了案上,摔了个跟头之后又打滚站稳,尾巴甩掉了几本折子。   迦玄却笑道:“可以跳这么高了,我儿真是厉害。来,小七,看看你几个兄长。”   他语气宠溺,潮机等人心情各异,但也都笑着跟小狐狸打招呼。   迦玄怕小狐狸还要往下跳,便将他从案上抱起来放在地下,小狐狸抖了抖毛,自己抬起一只爪撸了撸耳朵,有点好奇地仰头看着面前的几位兄长。   潮机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但他那个时候年纪最小,也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其实心里对狐狸弟弟很感兴趣,觉得他很好玩,似乎也很好摸的样子。   但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宠爱没了,不太服气,强忍着不让自己露出友善的表示,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淡淡看着他。   小狐狸也仰头看了他们一会,然后他的大尾巴便开始快乐地晃来晃去,两只眼睛也弯成了小月牙。   ——原来狐狸还会笑,原来狐狸笑起来是这个样子的。   潮机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他也笑了。   然后小狐狸就冲他走了过来,很霸道地同时抬起两只前爪,坚定而用力地踩住了他的靴子,尾巴啪嗒啪嗒甩着。   迦玄道:“他这是想让你抱他。”   潮机在心里嗤了一声,愈发觉得父王偏心眼。   ——同样是儿子,凭什么自己抱他?凭什么他就不能抱自己?呸!   但心里呸归呸,当着父王的面,他还是不敢多说什么,弯腰将小狐狸抱了起来,发现他身上的毛跟自己想象中一样,确实软乎乎滑溜溜的,还挺捂手。   他抱着玩了一会,二哥越韬终于也忍不住了,伸手道:“老六,把小七给我玩会……不是,给我抱抱。”   小狐狸在他们每个人手里都传了一圈,潮机好几次想暗暗掐他一下,拽几根毛下来泄愤也好,但最后摸来摸去的,还是没有下得去手。   这倒是让迦玄觉得这几个儿子兄友弟恭,团结友爱,很是欣慰,把大家都夸奖了一番。   那时大哥还提议道:“父王,我们见了弟弟,还没拜见过娘娘,是不是有些不合礼仪?”   迦玄犹豫了一下,说道:“她比较喜欢骂……不,她性格比较腼腆,以后有机会吧。”   众王子察言观色,都觉得他应该是担心那位不是出身于魔族的女子挨欺负,因此才不肯带他们见,便都识趣地没有再提,只是都做出满脸慈爱之色摸狐狸。   玩够了狐狸,从魔皇的寝宫中出来,每个人也都对这对母子在魔皇心中的地位有了初步的认知。   最起码在潮机的印象当中,他就算是刚记事的时候,也没被严父这样无尽宠溺珍惜地对待过。   这样的差别,总不可能是因为他没有毛和尾巴吧。   所以他还是很不喜欢这个弟弟。   小狐狸天天在魔宫里跑来跑去,蹿高爬低倒是越来越利索了,眉心上有迦玄亲手画的平安符,也没人能伤他,简直是无法无天。   有时候潮机看见他远远地朝自己过来,好像想和自己玩,不当着父王的面时,他都会赶紧躲开。   小狐狸还不会说话,也不会告状,但不知道他懂不懂自己这是不喜欢他的意思,反正后来就不怎么找潮机玩了。   倒是大哥和五哥够虚伪,脸上丝毫看不出来不悦之色,还总是陪着他玩。   但是偏生过了一阵子之后,国相家添了个小女儿,他家儿子广英跟潮机一向交好,天天在他面前吹嘘自己的小妹有多么活泼好动,玉雪可爱,听的潮机烦不胜烦。   有一天两人出去喝酒,都有些喝多了,潮机终于没忍住,醉醺醺地说道:“你那算什么,我也有个弟弟,保证比你妹妹还可爱,比你妹妹还能跑,比你妹妹还白!”   这消息传的不广,广英经常在外面疯,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很震惊地问道:“什么?殿下还有个弟弟?”   潮机道:“嘁!”   他为了不输阵,回宫以最快的速度把本来已经趴进窝里睡觉的小狐狸偷了出来,用一条毯子裹着揣到了酒楼里,拿给广英看:“瞧瞧,没骗你吧!”   “这……”   广英迟疑道:“确实比家妹可、可爱一点,也是比她白,四条腿应该也比两条腿跑得快吧……不过殿下当真确定这位是……七王子?我还以为这是一只狐狸。”   潮机道:“那是因为他是狐族女子生的,眼下才半岁大,还没化形。化形了就是王子了。好了别废话,我是不是赢了?你给我喝!”   广英嘟囔了一句“我什么时候跟你比过输赢了”,但两人还是喝了个痛快,最后差点爬着离开酒馆。   潮机一路跌跌撞撞地到了宫门口,却发现里面乱哄哄的,不知道在做什么。   正纳闷间,他的侍从已经迎了过来,悄悄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殿下,您可让我好找。方才王上说七王子找不见了,满宫都已经闹翻了天。有人说是看见您把他抱了出去,被我暂时压下了,您看……”   潮机老觉得自己是忘了什么东西,被他一说,这才猛然想起,自己一时喝的开心,把小狐狸给撇到那家酒馆里了,怕不是要直接被里面的店伙计炖了做菜!   或者被哪个有心人给抱走了也是非同小可的,他才那么小!   潮机激灵一下,什么酒都醒了,那个时候也没想到自己会不会受责罚,说道:“你快去告诉父王,他被我忘在酒馆了,多派点人去找!我先过去看看。”   他说完之后,转头就跑。   还没跑出去多远,那侍卫忽然又在后面喊道:“殿下!”   潮机急死了,一边跑着一边回头吼道:“别婆婆妈妈的!还不快去!”   这一回头,却见旁边积满了雪的草丛动了动,然后草丛的缝隙间露出了两只毛茸茸的小耳朵和尖尖的嘴。   随即,小白狐从里面钻了出来,看见潮机之后,立刻抖了抖毛,高兴地冲他跑了过去。   潮机愕然,连忙蹲下了身子,一把抱住他。   他觉得狐狸身上的毛湿湿的,显然不是刚刚才钻进了树丛,不由连声问道:“你竟能自己回来?何时回来的?怎么不进去?”   小狐狸歪着头看他,然后用爪子拍了拍他的脸。   潮机突然意识到,是自己把他给带出来,要是让小狐狸独自回去,就算没出什么事,父王那边肯定也少不了责罚,要是两人一起回去,那就没什么大碍了。   他忍不住给狐狸顺了顺毛,然后把他揣到了自己的怀里。   从那以后,小狐狸再跑过来找潮机玩,他就不躲了。   有一回他们遇到了一只很厉害的妖兽,潮机想也没想,就把他护在了怀里,自己被拍断了一条胳膊,三根肋骨。   他突然意识到,原来这就叫给人当哥的。 第74章 窗阴一箭   狐狸确实很可爱, 但是潮机逐渐很想见见他变成人的样子,那样,他就更方便带着他去很多地方玩了。   至于这个受尽宠爱的小弟弟长大以后是不是会跟自己争抢什么, 左右他也无法控制,更况且反正都有五个哥了, 再多一个也不愁。   潮机一直以为小狐狸会跟他一块长大, 变成孩童的模样, 在长成俊美的少年, 青年……但他却没想到只过了不到半年,魔皇便又带着小狐狸去了青丘。   他说狐狸还是应该在狐狸堆里长大比较好,等到大了再回来。   这一走, 身边少了一个跑来跑去的小绒球,总是让人觉得不习惯,潮机本以为顶多也只是几年的时间, 狐狸化了人形就会回到魔族, 每每想起,就时常惦念着。   但他不知道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反正父亲再回来的时候便是自己一个人了,身上还受了重伤。   潮机小心翼翼地询问过他七弟在哪, 迦玄只是淡淡地说道:“送到别的地方学艺去了。”   潮机便没敢再多问,有一阵子他几乎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见不到那个小弟弟了,没想到又过了一些年头, 小狐狸竟然主动跑回来看望了兄弟几个。   当时看到这小家伙竟然还是个狐狸, 并且居然依旧是那般大小,潮机的眼前便是一黑。   他心道怪不得父亲提起他便是表情凝重,不会是魔族和狐族联姻出了什么差错,说狐狸就当真这辈子只能是只狐狸了吧!   这可怎么办, 连人话都不会说呐!   这件事他担心了很久,直到后来父亲闭关,幼弟下落不明,潮机也没能见过自己的弟弟变成人形之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小的时候骄纵又气盛,觉得这世上最重要的事,无非就是跟兄弟们争夺父王的宠爱,而如今再想起来当年那点小小的嫉妒,却早就已经物是人非,恍若隔世。   今日承鸿突然提起,倒让潮机也没了斗嘴的心情,叹气道:“这世上的变数多了,争来斗去的也没什么意思,世事无常,你辛辛苦苦地去争去抢,到头来也都成了一场空。”   他停下来,喝了口酒,迟疑良久,总算是说了句真心话:“其实我现在宁愿父王赶快出关,再把大哥、二哥、七弟都带回来,我们还是像过去一样。现在想想,最怀念的就是那段日子了。”   *   因为还要等待何子濯的后续消息,舒令嘉离开魔宫之后也并未走远,找了一家客栈住了下来。   弥山附近还算是魔族地界,这客栈之中所用的物品,以及摆件雕饰的风格,也都有着极为鲜明的魔族特色。   大凡仙门之人从小生活在灵山之上,到了这种魔气充盈的地方,难免会觉得不适,但对于舒令嘉来说,倒是意外的没有任何不习惯之感,反而觉得体内灵息运转还十分舒畅平稳。   他刚刚进了房间,眼前便是一道白光闪过,桌上已经多了一道符纸,许久没有消息过来的景非桐可总算是回话了。   舒令嘉拿起符纸,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只有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写着“等我”。   他看见这两个字,便又想起了对方临走时的那句“你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你”,当时随口玩笑,没想到倒真是被景非桐给说中了。   舒令嘉忍不住笑了笑,一直紧绷的心情总算轻松了下来,又觉得仿佛那些麻烦也都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他将符纸收了,盘膝坐在床上,闭目调息打坐。   连日奔波下来,舒令嘉也已经很久没有时间冥想悟道了,现在身在魔族,他却难得觉得通体轻松,气息顺畅,于是也趁着这个机会抽出空来修炼。   很快,他便进入了一种空冥游离的状态,由剑意剑心,观照到自己的灵息运转、情思神魂,灵体与身体若即若离。   但奇怪的是,舒令嘉一直觉得有某种力量正在不断地拉扯着自己,似乎要把他的灵体给带到什么地方去。   这种感觉却又不是走火入魔或者灵息失控,而是仿佛有什么极具诱惑力的东西就在前方,让他亲近、向往、渴求,因而极其想要接近。   舒令嘉犹豫了一会,终于决定顺从自己的心意,于是顺着那股力量,一路向前走去。   仿佛是一条幽深的隧道,周围的光线很暗,但又并非全然漆黑,无数的浮光掠影在他身边跃动,看不清楚,也不分明。   只是好像红尘中一幕幕的往事融在了变幻莫测的光影中,如流般电闪而过,而后又会变成阵阵烟雾,飞速向后滑去,就好像从不回头的时光。   舒令嘉走着走着,就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这是要做什么去,又是为什么向前走。   他只是一步步走着,近乎沉迷一般地瞧着那些根本无法分辨的幻影,直到听见有个声音低低问道:“是谁?”   那是个男子的声音,低沉而冷清,十分动听,但又好像带着点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茫然。   舒令嘉冷不防突然听见人声,却一点也不害怕,心里好像知道这个人不会伤害自己似的,停下脚步来反问道:“你又是谁?”   紧接着又是一阵沉默,沉默中,只有光影跃动,烟雾流转如涛。   “这里明明是元神之境,我……我是在做梦吗?”   过了好一会之后,对方才迟疑着说道:“你,你走进一些。”   舒令嘉也仿佛身在梦中,竟然当真依了他的话,又是上前两步。   而后便是眼前一道亮光,如同闪电划空,骤然而过,转眼间落在他的眉心之处。   舒令嘉要闪却已然不及,惊诧之下,只觉眉间一阵发烫,而后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因此而沸腾起来,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充斥全身,又融入血脉,转眼消逝。   舒令嘉踉跄几步,站稳后就再也没感觉到身体有什么异状了,他心中莫名急切,非但不觉得害怕,反而又忍不住向前凑去,再问道:“你是谁?”   黑暗中,一只手伸过来摸了摸他的头,那声音低低说道:“你都长这么大了。”   舒令嘉想去抓那只冲着自己伸过来的手臂,却抓了个空,他发现对方似乎可以轻而易举地触碰到自己,但是自己摸不到这个人。   “别急,我会去找你的。”   那个人说道:“没想到你会误入这里,也是缘分。给我一滴血。”   舒令嘉只觉得指尖稍稍一痛,然后肩膀便被人搂住,轻轻把他推了出去。   那个人的动作十分轻柔,他却陡然间感到自己仿佛从哪里踏空了,整个人便一下子清醒了过来,睁开眼时,面前一灯如豆,夜色沉沉,火光跃动。   舒令嘉抬起手来,见自己的指尖上沾了一丝极为细微的血迹,证明了方才的一切不是他的错觉。   其实他的修炼并没有完成,但却可以感到浑身上下灵息充沛,精神也很好。   他抬头,正好看见对面摆着一副铜镜,镜子中的脸还是他那张脸,但眼角似乎拉长了一些,皮肤也显得更加清透莹白,整副容貌便如同明珠美玉,简直有些熠熠生辉一般。   那人不光能与他神识相通,而且甚至仿佛解开了他身上的某种禁制,这到底是谁?   舒令嘉正是满腹疑云之间,便听得一阵脚步声踏过客栈的长廊,正朝着自己房间这边走了过来。   舒令嘉一下子就从床下跳了下来,闪到门口,便听脚步声也停了下来,只与他隔着一道门板。   然后有人“嗒嗒嗒”,在门板上敲了三下,那声音不紧不慢,不轻不重,很有韵味。   也只有一个人,连敲门都能敲成这个样子了。   舒令嘉几乎是立刻就放松了下来,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的脸上已经带了点浅笑,却故意问道:“谁啊?”   他的语气有种假凶的感觉,让人想起毛还没长齐,却要弓腰拱背呜噜噜发狠的小奶猫,站在门外的景非桐也笑了,说道:“我是舒令嘉。”   舒令嘉眉梢一扬,哼了一声,说道:“不可能,我认识舒令嘉,他说话可不是像你这样的。你这个骗子,到底有何居心?”   景非桐叹了口气,说道:“不是吗?哎呀,那可坏了,这位公子,不瞒你说,其实我失忆了,只记得舒令嘉这么一个名字,这可怎么好啊。”   舒令嘉终于没忍住笑了起来,将门一把推开,捣了景非桐一拳,又扯着他的袖子拉他进门:“偏就是你会说!”   景非桐只是笑,进了房间之后把门关上,仔细看了舒令嘉几眼,然后怔了怔。   舒令嘉道:“怎么?”   景非桐道:“这些日子不见,我瞧你气色还好,只是怎么模样有些……变了?”   他迟疑着,不知道怎么形容。   舒令嘉这幅样貌,本来就器彩韶澈,明姿粹美,是一种极为明艳和锋利的漂亮,而他如今的样子,更似乎比先前还要好看了一些,乍一看去,简直煌煌不可逼视。   但景非桐本来就不在意他的相貌美丑,只是觉得舒令嘉甚至在气质上也与之前有了些微妙的差异,以前仙气盈然,此刻隐隐多了一丝魔魅之感,这样些微的陌生,让人有点不习惯。   他问道:“发生了什么?”   舒令嘉道:“说来话长,但也算不得什么重要的事情。我要先听你的发现。”   景非桐失笑,道:“好罢,那我先讲,不过你得先坐下。”   舒令嘉走到窗前的桌边,勾脚轻轻一踢,将一把椅子踢到景非桐的面前,然后自己也坐了下来,笑道:“怎么,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难道会让我震惊的站不住吗?”   他说的轻描淡写,是因为景非桐从进门开始,脸色上也没有表露出太多异样之色,所以舒令嘉压根就没太当回事。   他坐下之后倒了两杯茶,却见景非桐双手结印,连下三重结界,将整个房间封的严严实实。   舒令嘉的脸色逐渐惊疑,眼看着景非桐走到自己面前:“你这是……”   景非桐弯下腰,附在他耳畔低声说道:“纵无心的封印地我已经进去过了。”   舒令嘉一转头,惊讶道:“你进去了,你自己进去的?你疯了,那多危险!”   房中光线模糊,在这个距离上,他才突然发现,景非桐的黑眼圈很重,脸色也有些不好。   听到舒令嘉的话,景非桐才笑了一下,说道:“无妨,不危险,因为里面什么都没有。纵无心从来就没被封印过。”   舒令嘉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眼睛逐渐瞪大了。   就算是景非桐说纵无心跑了,他都不至于这么惊讶,但是若说从来没有被封印过,那之前包括何子濯在内的所有人,那一番努力岂不是都成了笑话?   为此,他们甚至还付出了沾染劫难的代价,到头来竟是一场空。   如果这话换了一个人来说,舒令嘉必定斥为荒谬,但景非桐为人谨慎,这话他敢出口,就一定是真的。   舒令嘉抓住景非桐的手臂:“你怎么知道的?”   景非桐将他进入封印地的整个经过完完整整地讲了一遍,他口才极好,舒令嘉光是听着,便感身临其境,只觉得浑身上下毛骨悚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过了好一会,他才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是真佩服你,刚来的时候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不然怎么办呢?”   景非桐笑了笑说:“你是没看见,其实我当时非常惊慌,差点没力气从里面走出来。现在见你这幅样子,已经是努力安慰了自己很久了。”   他按了下舒令嘉的肩膀:“不过我也想开了,没事,天塌不下来,咱们见招拆招吧。”   “我合理推测,纵无心即便是没有被封印住,也一定受了伤,所以才这么多年来都未曾兴风作浪。可见他就算是厉害,身上也终究还是有破绽在的。”   有时候情绪的感染力很强,舒令嘉乍然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原本感觉天都塌了,但景非桐这样一说,他也又觉得心情放松了些许,说道:“倒也是。”   景非桐笑看着他,舒令嘉外貌微妙的变化还是让他有些不习惯,烛火的光线落在他的眼角,微微闪动,看起来倒有些像是泪光一般。   这让他忍不住伸出手来,在舒令嘉的眼角处轻轻摩挲了一下,却发现是干的。   数日未见,景非桐竟一时舍不得收回手,柔声问道:“你呢?这些天过的好吗?脸又是怎么回事?可以告诉我了吧。”   舒令嘉这个人就是吃硬不吃软,对于他来说,别人迎面抽过来一个大耳光,都比这样轻柔无比地摸一摸他的脸要更好对付。   景非桐的语气中带着关切与担忧,让舒令嘉陡然想起了这几天发生的事,那时候没觉得什么,他这样一问,倒是让人心里陡然漫上一重终于可以放松下来的疲惫。   舒令嘉移开目光,身体微微后仰,避开了景非桐的手,满不在乎地说道:“我就还行吧。就是从青丘出来的时候……”   他话没说完,便听景非桐咳嗽了几声,于是又转头瞧了他一眼,见他用手掩着口,眉头微蹙。   舒令嘉心念一动,忽然站起来,一把抓住景非桐的手,问道:“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让我看看。”   他两手一起扒着景非桐的胳膊,把他的手拽下来,这才看见对方苍白的嘴唇上已经沾了血迹。   舒令嘉吃了一惊,连忙道:“我扶你去床上躺下歇会。”   景非桐咳了半天才缓过来,转眼看见舒令嘉眉头拧着,眼中神情有惊慌也有担忧,顿时觉得心头微微一痛。   他反手将血迹抹去,笑着安慰他道:“真没事,只是受了些微内伤而已,也不重,哪里就用得着扶了?”   舒令嘉没理他,架着景非桐走到床边,推他坐下,景非桐无奈,便也只好老老实实脱了靴子上床躺好,眼看着舒令嘉把被子扯过来,一直给他掖到下巴。   他咳了一声,道:“小嘉,这是夏天。”   舒令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头给他倒了杯水,说道:“你的手凉的像个鬼一样,还夏天。我说刚才看见你脸色就不对劲,自己本身就有心魔,还往那种地方跑,怎么可能不受影响!”   他一边说,一边凝气于掌,要帮景非桐疗伤,景非桐却抓住了舒令嘉的手腕,微笑道:“我确实有心魔不假,那你还记得我的心魔是什么吗?”   舒令嘉微顿。   景非桐拉他坐下:“心里也是小嘉,面前也是小嘉,所以没什么可怕的。你在这里陪我一会,就比任何疗伤之法都都管用了。” 第75章 宝月琉璃   舒令嘉这回倒没再说什么, 顺着景非桐的力道坐在了床头,隔了一会才说:“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在骗人。如果你的心魔真是我,那为什么还一直迟迟没有好呢?”   景非桐摇了摇头, 淡淡笑道:“我发过誓永远不骗你的。”   舒令嘉低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景非桐道:“我想或许还是需要什么契机。想不起来之前发生什么, 这心魔的来源就无法解释, 所以还没能得到化解, 不过我见到你之后, 确实减轻了很多。你别急,都会好起来的。”   他说罢之后微笑,冲舒令嘉眨了眨眼睛:“不过你要是再不说你的事, 我可就要急死了。”   舒令嘉被他握住了手,想挣,但终究没挣, 叹口气道:“好罢, 这可说来话长,那你要是听累了,直接睡也行。”   他从自己到了青丘,收到门派有难的消息开始讲起, 一口气说到了如今为何会出现在魔族,包括方才修炼时的所见也没有漏下。   景非桐不觉沉吟。   舒令嘉道:“师兄,自从进了那处秘境之后, 我真觉得每一件事都很奇怪啊。先前我一直以为自己刚出生不久就被师尊给捡上了凌霄山, 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很早之前还有那么多的经历,又那么复杂。”   “你,我不记得,而这一回同我说话的那个人, 我明明对他极为亲近,却也毫无印象。他好像解开了我身体中的某个封印,但是我甚至连那是封印什么东西的都不知道。”   景非桐道:“换个角度来想,其实这是好事,说明你正在把过往慢慢想起来,不是吗?”   舒令嘉道:“什么都只能想起来一点,云山雾罩的,徒然令人着急。没准知道以前发生过什么,你的心魔就能彻底除去了呢!”   景非桐没说什么,默默攥着他的手,将五指收拢。   舒令嘉低头看了一眼,他很少这样跟别人有过这样亲密的举止,心里不由觉得两个大男人这样手拉着手也未免太腻歪了。   可是景非桐的手掌干燥而温暖,这样轻轻一攥,就好像让一颗空荡荡虚飘飘的心,在无数波谲云诡中落到了实处。   他慢慢地反握了回去,叹了口气,说道:“算了,事情一件件来,等到凌霄派这边的事了了,咱们再想一想办法,看看是不是可以想起更多。”   景非桐道:“小嘉,我说句话,你别生气。”   舒令嘉道:“你都这样了,我还生什么气?好像我很喜欢生气似的,说罢。”   景非桐咳了一声,张了张嘴,又停下了,申请道:“能坐起来说吗?这样很没气势啊。”   舒令嘉道:“就你讲究,说个话还要气势……你要骂我啊?”   他把景非桐拽起来,让他靠坐在床头,景非桐道:“我是在想,何掌门当年也是封印纵无心的成员之一,而且据我所知,他所占的方位是‘坎’位,‘坎不盈,中未大也。习坎入坎,失道凶也’①。”   舒令嘉听到这里,渐渐意识到了景非桐要说什么,脸色微变。   景非桐道:“按照当时的阵法,这个方位主北,应该正是封锁位。这纵无心不在阵中的事,你说他,知道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以前觉得师尊最是孤高持正,但现在,他的很多举动都让我看不明白。”   舒令嘉道:“或许他真的知道什么也不一定,就算纵无心的事他不知道,但师尊毕生最希望看到的就是凌霄能够在他手中重新崛起,那个劫正等于一根扎在心上的刺,他极为在意,甚至不择手段也要化解。”   “从离开凌霄派的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他早跟我印象中的那个人不一样了。”   连景非桐都没想到他已经认识的这么清楚理智,他还一直以为在舒令嘉的心中,何子濯会永远都完美无缺,高高在上呢。   景非桐道:“小嘉,你——”   舒令嘉摆了摆手:“你知道吗?我虽然忘记了很多过去的事,但其实我的记性原本是很好的。刚刚重伤那会,我浑浑噩噩,什么都不愿意去想,自从下了凌霄山,心里松快了,我反倒经常会去想起一些以前的事。”   “我还不会变人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总是过来摸我的毛,就藏在师尊的院子里住,他会经常用各种小法术逗我一起玩。”   “我的第一柄剑已经折断了,但当时是师尊亲手寻了材料为我打造的。我刚刚化成了人形后,师尊和大师兄教我走路,练剑,其他的弟子都没有被他这样手把手地教过。练成之后,他带着我去其他的门派切磋,每回都会骄傲地告诉别人,‘这是我的小徒弟,天生就是习剑之材,日后的成就一定会超过我’……”   舒令嘉转过头来看着景非桐,认真道:“他可能是变了,可原来,他真的对我很好。”   景非桐一时失语。   其实最初还没有对舒令嘉完全熟悉和动心的那段日子里,他一直觉得自己不能理解这个人。   舒令嘉看着决绝而冷漠,起初景非桐觉得他简直凛然不可侵犯,很难打动不说,而且一旦有什么事情做的不合他的眼了,他会立刻跟你道不同不相为谋,走的连头都不回。   可是怀着这样的认知,他又看见了对方一次次地转过头去帮助自己的门派,自己的师兄弟,自己的师尊,每一次依旧都是尽心尽力,不计后果,仿佛从来没有心寒过一样。   景非桐当时觉得舒令嘉这个人实在是奇怪又矛盾,后来他才逐渐地意识到,其实没什么不能理解的,舒令嘉只是自己有一套看待事情的标准和坚持。   他离开了就不会回头,但是别人对他的一点好,他却会牢牢记上一辈子,并且竭尽所能地倾情以报。   这其实很吃亏。   景非桐早就看穿他这个性子了,可是听到舒令嘉亲口这样讲,他还是忍不住会去想,何子濯从小陪伴你长大,对你那些好确实都是真的,你也记在心里,但我呢?   算起来,早在舒令嘉拜何子濯为师之前,景非桐与舒令嘉就是师兄弟了,两人相互扶持着长大,同吃同睡,相互扶将,就算记忆不全,但在那些散碎的梦境中也尽是温馨,按理说,他在舒令嘉心目中所占的分量应该是远远高出何子濯的才对。   虽然景非桐知道两边的关系不一样,舒令嘉对何子濯更多的是一种视如生父般的孺慕之情,但他还是忍不住地想要去比较一番。   这样的斤斤计较,其实有点不像他。   他曾经跟舒令嘉说,那些过往想不想得起来都不重要,舒令嘉还是舒令嘉,这话没错,可是景非桐这个师兄,在他心里又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呢?   这样想着,便又不由心生怅惘。   舒令嘉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吗?”   景非桐回过神来,道:“当然对了。那是你和你师尊之间朝夕相处出来的情分,别人没有经历过,便都没有资格置喙。他现在不见了,你会着急我也明白。我只是觉得……”   舒令嘉道:“嗯?”   景非桐低声道:“嫉妒吧。”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三个字,舒令嘉听在耳中,却就一下子领会到了对方的意思,脸色蓦地一红,说道:“想什么呢,那是我师尊!”   景非桐点了点头:“我知道,只不过争宠与善妒可能是人之常情。”   舒令嘉挥挥手道:“什么人之常情,哪跟哪啊,你还至于跟我师尊比?你当然比他重要很多了!”   景非桐一愣。   舒令嘉道:“我又不是傻子,分不清是非黑白,善恶亲疏。师尊想要掌控利用我,你开解陪伴,他事事隐瞒,你无不坦诚,我看不见吗?”   景非桐只是瞧着他。   舒令嘉认真地说道:“我之所以提旧日情分,因为我们之间只剩了旧日情分,而再也没有往后了。你做那些事,我没说要感谢你,报答你,因为我想……”   他有些出神似的,低声道:“我想咱们把先前的事情尽忘了还能遇上,大概说明以后的缘分还有很长吧。所以,急着说这些就多余了。”   舒令嘉说的寻常,但听在景非桐的耳中,却仿佛是许诺了一场一生当中做也不敢做,想也不敢想的美梦。   他的意思,是两人未来的路还很长,也是承认了先前的缘分。   这样一想,就仿佛转眼间雾海浮花般的一生都水落石出,前路渺渺,却尽生欢喜。   景非桐往日里从容惯了,到了此刻,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伸出手去,两手握住了舒令嘉的手,忍不住捧到唇边亲了一下。   “你——”   舒令嘉吓了一跳,顿觉脸上一热,十分别扭,一把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做完这个动作之后,他又觉得自己反应过激,十分跌份,于是强自镇定道:“干什么啊,怪痒痒的。”   景非桐心里极为高兴,可以说他一生当中都很少有这样的情绪起伏,不能自已时候,所以还是忍不住笑了。   他笑笑地看着舒令嘉,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不好意思,有点开心。”   舒令嘉把手缩进袖子里,只觉得被他亲过的地方很烫,还有种十分异样的感觉,但他从来没有见过景非桐这个样子,也没听过他这么直截了当地说上一句“开心”。   舒令嘉脸色几番变化,终究也是一笑,说道:“哪里就那么高兴了,听不出来我在赖账吗?我的意思就是,以后你做什么可都不算数了,甭想让我报答。”   他想开上两句玩笑,把两人之间这种“怪怪”的气氛扭转过来,景非桐却摇了摇头。   “我何曾想过要你报答,我只盼着你能没良心一点,安安心心地享受别人待你的好,对人别有那么多的真心。真心多了,容易吃亏。”   他低声道:“旁人都知道趋利避害,审时度势,你也不懂,挨了打还要傻乎乎地往上凑。真是的,傻小子。”   “我是傻小子吗?”   舒令嘉扬眉道:“你呢?”   景非桐惊诧笑道:“怎么,你这么问不会是还想说我傻吧?在你这吃亏我认了,在别人那里,我可是心眼很多的。”   舒令嘉回道:“那可太好了,纵无心等着你。”   两人同时一笑,不过既然说到了纵无心,也让他们重新想起了那一摊子麻烦事。   景非桐沉吟道:“他确实是个隐患,但这就是整个修真界的事情了。等这次的纠纷暂时见个分晓,我也想以碧落宫的名义召集同道,共同商讨一下,以免拖久了酿成大祸。”   他话是这么说,但这个时候几百年都过去了,也不知道那家伙在哪,两人心里都清楚,其实如果担心酿成大祸,只怕是该成的也早已成了。   舒令嘉沉默片刻,说道:“也只能如此了。这件事师尊和明族长当年都参与过了,应该可以问问他们。师尊……等找到他了,我来问一问吧,他身上其实有很多事情我都不明白。”   景非桐柔声道:“也不急这几天了,一点点来吧。”   舒令嘉点了点头,伸了个懒腰,又活动了一下脖颈。   “你这连日奔波,经历也是十分精彩,挺累了吧。”景非桐笑着说道,“你也躺一会。”   舒令嘉道:“床太窄了。”   景非桐正要说自己可以下来,便见舒令嘉转眼又变成了小狐狸,一下子蹦上了床。   景非桐看见踩在被子上竖着尾巴的毛团,一时也说不清自己是欢喜大一些,还是失望大一些。   他伸手将小狐狸连头带尾巴地撸了一把,笑道:“你这样倒是方便,床上的位置也有了,自个的被子也有了。不错,睡吧。”   景非桐说到“被子”的时候,半开玩笑般地揪了揪舒令嘉的尾巴,然后被结结实实地抽了一下。   景非桐正笑着,忽然“咦”了一声,捏住了舒令嘉的尾巴尖。   舒令嘉怒道:“没完了是吧!放开我,让我变回来,拿剑砍你!”   “不是,等等。”   景非桐一手轻轻推着狐狸脑袋,一手将他的尾巴转到他面前给舒令嘉看,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这里应该有一撮茶色的毛不是吗?怎么突然变成全白的了?”   舒令嘉道:“我本来就不是纯白的。”   他一边说,一边抬眼朝景非桐拽到自己面前的尾巴看去,然后便吃了一惊,发现那撮毛竟然真的不见了!   舒令嘉本来很喜欢这个地方,因为他觉得杂毛可以让自己爷们一点!   全身上下最威猛的地方消失了,此事非同小可,舒令嘉连忙用两只小爪子把尾巴按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扒拉了一番,发现真是变白了。   他不敢置信。   景非桐见他踩着自己的尾巴翻过来掉过去地看,心里也觉得好笑,安慰道:“别着急,你要是真的想要那个颜色的毛,我可以用墨给你涂上。”   舒令嘉用看傻子一样的表情瞥了他一眼:“那能一样吗!”   他松开踩住自己尾巴的爪子,说道:“毛色变了,相貌也变了,看来都应该跟我在冥想中见到的那个男人有关。他跟我说还会见面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景非桐捋顺舒令嘉尾巴上被他踩炸了的乱毛,说道:“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舒令嘉道:“这倒没有,反而觉得浑身上下轻松很多。我能感觉到,那个人没有恶意。”   景非桐笑着摇了摇头,没评价他的话,将小狐狸抱起来放在自己枕边,说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罢。睡觉了。”   他用手在枕头旁边按了一个小小的窝,舒令嘉便习惯性地蜷在里面,将尾巴一甩,搭在身上盖好。   但这个姿势,他的尾巴折回来,正好就可以看见自己变了颜色的尾巴,让舒令嘉觉得十分碍眼,于是又“啪”地将尾巴甩了下去,平放在床上。   一只手伸过来,将被子的一角搭在他身上,舒令嘉仰头看了一眼景非桐,用两只前腿抱住被角睡了。   景非桐微笑,呼撸了小狐狸一把,也闭上了眼睛。   两个许久未见,各自经历了不少波折,此时才总算安下心来,顿时都觉得身心俱疲。   景非桐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着舒令嘉之前的话,和说话时的神情,揣摩自己在他心里到底算是占了多少分量,什么地位,只觉得思绪万千,忽喜忽愁。   他本来以为自己睡不着,但听着舒令嘉细微的呼吸声,感觉到小狐狸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竟也不知不觉便眼皮发沉,进入了梦境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出自《周易》。 第76章 细斟北斗   舒令嘉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 首先做的事就是把自己的尾巴扯过来看了一眼,但让他失望的是,尾巴上的颜色并没有恢复过来, 看来那一撮心爱的杂毛是彻底离他而去了。   舒令嘉郁闷地用爪子咯吱咯吱挠了几下床头柜,顺便把景非桐给吵醒了。   景非桐侧眼看见他甩着尾巴, 就知道舒令嘉还在为了这件事沮丧, 不由笑了起来, 安慰道:“你也别太往心里去, 之前你的那撮毛本来也不是特别明显,一般人不会注意到的,再说, 现在的样子也很好看啊,一身白,显得特别……冷酷无情, 凛然不可侵犯, 更有威慑的效果了。”   他除了威猛之外,果然增加了很多近义词的词汇量。   舒令嘉仰头看了看景非桐,用爪子捂住嘴,打了个哈欠, 表示对他的话感到无聊。   他道:“别说我了,你的伤如何了?”   景非桐揉了揉太阳穴道:“还好,不用担心, 其实这本来也算不得什么伤, 只不过是因为封印地残留下来的魔息太浓,所以触动了我的心魔,见了你之后已经好很多了。”   两人正说到这里,便听外面有人问道:“舒公子可在?”   舒令嘉一听这个声音就认出来了, 说道:“来的人应该是魔族六王子潮机。”   他一边说,一边从床上跳下来。   狐狸小巧的身体尚未落地,在半空中便已经恢复了人形,清俊的少年站稳之后,一振袍袖,上前打开了门。   只见是潮机带着一干手下亲自前来了。   他这个态度表现的对舒令嘉很是尊重,想彻底必查实尺信之后,也验证了舒令嘉所说的全都是实话,因而魔族多少欠了他一份提点之情,便客气相待了。   见到舒令嘉,潮机便笑着说道:“舒公子,事急从权,一大早前来,打扰你休息了,不好意思。”   他说完之后,看清了舒令嘉的脸,略怔了怔,觉得似有不同之处,但是两人关系不熟,潮机也不好询问什么。   舒令嘉道:“六王子言重了。不知道可是有什么发现?”   “是。”潮机说道,“你师尊和那些人都找到了,我想舒公子一定也愿意早点听说这个消息,所以第一时间来告知你。”   “不过——”   他看着舒令嘉猝不及防间露出了惊喜之色的脸,又补充了一句:“其他人情况还好,尊师却不知道是出去什么原因,身上没有损伤,人却昏迷不醒。舒公子,你心里有个准备,随我前去看一看吧。”   这时,景非桐也从后面走到了房门口,闻言拍了拍舒令嘉的肩膀,说道:“只要人大体上没事就是好消息,小嘉,咱们先过去看一看情况吧。”   舒令嘉道:“嗯,也好。”   潮机一直都能感觉到房中有人,却没想到竟是个如此俊美出众的男子,虽然灵息内敛,锋芒不露,却愈发显得深不可测。   他自己出身皇族,也一眼就能看出景非桐身上那种久居上位的高贵气质,心中升起几分戒备,笑着拱手道:“这位兄台,似乎不是魔族之人吧?”   景非桐含笑还礼道:“确实。在下景非桐。”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不加任何前缀,便带有着绝对的自信。   听闻之后,潮机果然恍悟道:“原来是景殿主大驾光临,那我们可当真是怠慢了。等到正事解决之后,应该好好招待才是,景殿主,舒公子,请。”   景非桐和舒令嘉便随着潮机前往了原本属于魔族三王子的那座宫殿之内,果然见到了那些被抓走的修士们都聚在里面,一个个或站或坐,惊疑不定,惶惶难安。   这些人不明所以地被抓起来,又不明所以地被放出去,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整个过程中满头雾水,见到舒令嘉之后,仿佛看见了救星一样,眼睛发亮,纷纷向着他簇拥过来。   “我就说怎会突然被放出来,原来是舒公子和景殿主来了!实在多谢二位相救啊!”   “太好了。舒公子,景殿主,请问这里是不是魔族?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吧?”   舒令嘉一向是懒得同陌生人说太多话的,面对七嘴八舌地道谢和询问,景非桐微笑着解释了两句,他便站到一边,等着魔族的人把昏迷不醒的何子濯带出来。   等待之时,舒令嘉的目光在人群中一梭巡,突然发现,明绡和孟纤这对小情人也夹在众人中间。   他不由惊诧道:“连二位都被抓了?”   “惭愧,惭愧。”明绡苦笑道,“心宗遇袭,我还没有恢复好,便成了拖后腿的,阿纤为了救我,也被牵扯了进来。”   他挠了挠头,腼腆地笑了笑,叹气道:“唉,舒公子,没想到咱们又见面了,我好像每次被你看见的时候都很丢人。”   景非桐正好从旁边走过来,听到了这话,便笑了笑说道:“明少主可不要这样想。你应该说,每次见到舒公子的之后,都会时来运转,柳暗花明。”   明绡“哎呀”了一声,急忙夸赞道:“这话说的太好了,正是如此,我怎么就没想到!”   潮机说因为何子濯昏迷不醒,所以方才被安排到后面的房间去了,舒令嘉心不在焉地等了一会,总算看见他坐在一张轮椅上,被人给推了出来。   他连忙走上前去,喊了声“师尊”。   何子濯眼睛闭着,神态安静而冷漠,脸色也十分平和,看起来与往日打坐修炼时的样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舒令嘉搭了他的脉,只觉得脉息亦是十分平稳,只是感觉不到对方全身灵力的流转波动,简直就像个活死人一样。   潮机说道:“舒公子,我已经请了数位御医共同为何掌门诊治过了,却是并没有发现任何的异常之处,倒是其他人灵力皆不及他,却一点妨碍都没有,十分奇怪。我想解铃还须系铃人,恐怕要把幕后真凶找到,才能将尊师救醒了。”   舒令嘉微微颔首,说道:“那么这些人我就先带走了。”   潮机道:“魔族也会配合行事,咱们互通消息。”   他们说妥了之后,眼见着舒令嘉转身要走,潮机终于没忍住,又上前一步,在他身后道:“哎,舒公子……”   舒令嘉转过头来,潮机迟疑了一下,笑着问道:“你的脸似乎与昨日有些不一样了,没事吧?”   舒令嘉道:“多谢六王子关心,可能是昨日夜里光线昏暗,你看错了,我一直都是这个模样。”   潮机深深看了他一眼,终究道:“是吗?那抱歉。”   等到舒令嘉和景非桐带着那些人离开之后,潮机的下属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您是觉得此人身上有什么问题吗?”   潮机道:“不是,只是一时恍惚,觉得有些莫名面熟而已。”   他顿了顿,低语道:“昨天还没有感觉,或许确实是我看错了吧。”   *   景非桐方才一直没有说话,直到从弥山离开,他才悄声对舒令嘉说道:“我想还是先不要让这些人回到他们各自的门派比较好。”   舒令嘉听了这句话便会意了,问道:“你怕大戏唱到一半就停了?”   景非桐道:“我主要是觉得气宗内部的气氛十分奇怪,像是有这次风波的知情人,却又没能及时压住阵,以致于整个气宗乱成了一团。若是这些人被放回去,风波平息,那么线索可也就断了。”   舒令嘉沉吟道:“这个我会再跟大师兄联络一下,再把殷宸给叫回来。不过把人家救出来了,又扣着不让他们回去,总得有个理由吧。”   他用手肘杵了杵景非桐:“你编一个。”   景非桐不假思索地说道:“就说在魔族沾染了魔气,需要浸泡此地灵泉调养恢复,否则便会有功力受损,走火入魔的风险,回去之后也容易影响其他人。”   舒令嘉道:“这里有灵泉?”   景非桐用扇子朝前指了指:“来的时候不是前面不是有条河么,我看水还算清,泡一泡……左右也是没有坏处的罢。”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弥山之外正好有一处碧落宫的分舵,景非桐令手下带着其他人去泡“灵泉”,舒令嘉则将昏迷不醒的何子濯带了进去。   碧落宫的医师为他检查之后,同样无解,说道:“何掌门确实没有任何的内伤或者隐疾,之所以昏迷不醒,或许还是因为心境困扰之故,若是心结能解,境界突破,或许还有几分希望。”   舒令嘉听他话里的意思,是说何子濯还有醒不过来的可能,他也没有料到情况竟然这么严重,心中不由焦虑,沉吟未语。   景非桐见状,便问道:“何掌门身上昔日曾被人种下过一劫,依你看,他如今的状态,是否与此劫有关?”   那名医师说道:“如果没有应劫,那么原本就应该是无关的,但若是心里在意此劫,想要化解又不得其法,便难免自困,可就说不好了。”   听到两人这样说,舒令嘉倒是一下子想起了之前明绮沉睡数百年的事,听说也是因为她身上的情劫。   舒令嘉听她亲口讲过那些往事,当时明绮一心想要主动将情劫化解,为此还不惜强抢民男,将魔皇给绑了过来演戏,却兜兜转转还是没有避过去,两人反倒自投罗网,还有了一个孩子。   后来虽然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导致魔皇闭关,明绮沉睡,他们的孩子也不知所踪,但论情况其实是跟何子濯差不多的。   而明绮被青丘秘境中的草药给救醒了。   舒令嘉还记得当时昌宁要找的那几位草药的名字,当下便说了出来,询问医师这些药对于何子濯来说是否管用。   那医师沉吟道:“这些倒都是凝神固本的稀世灵药,服用下去一定是只有好处的,但是否能把人救醒,便不好说了。”   景非桐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道:“好了,你下去罢。”   那名医师便躬身退了下去,景非桐这才对舒令嘉说:“你在这里暂住,我去青丘取药好吗?”   舒令嘉道:“你的伤还没好吧?我跟青丘的交情深,要去也是我去,你别折腾了。”   景非桐道:“那点小伤怎么会没好,已经不碍事了。你也知道,那秘境就算是狐族人都无法轻易打开,但我有办法从万魔之眼进入,这样速度可以快一些。你安心待着,莫要着急,我去去就回。”   舒令嘉这么多年下来,凡事都是自己去扛,也从未想过去依赖他人的帮助,离开门派之后更是独来独往惯了,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告诉他安心待着,万事我来。   他有些不适应,却又感到心中熨帖,说道:“这终究是气宗的事……”   景非桐知道他好强,闻言只是含笑说道:“凌霄本是一家。再说了,你不是也要帮我解决心魔的事情吗?就当让我提前报答你一下吧。若是定要分个清楚,我倒有点怕此事结束之后,你就不管我了。”   舒令嘉知道他故意这么说,也不禁摇头笑了:“怎么会。那便有劳你了,注意安全,快去快回,找不到也无所谓,肯定还有其他的办法。”   景非桐拢了下他额前的发丝,柔声道:“不客气。”   景非桐说罢之后,便点了一些人匆匆走了,碧落宫的人早得吩咐,都对舒令嘉毕恭毕敬,不敢有半分怠慢。   舒令嘉让他们都退下去了,缓缓踱到何子濯床前,低头看了他一眼。   望着那张许久没有自己端详过的熟悉面庞,他也不由心绪杂乱,叹了口气。   舒令嘉取出一张传讯符,在上面简短写了几个字,手指一拈,符纸便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在了窗外。   *   而另一头,凌霄山上。   自从舒令嘉和殷宸离开之后,整个气宗就陷入到了一种十分微妙的气氛当中,仿佛山雨欲来之前最后的平静。   卢章作为刑堂堂主,多年来那副刚正不阿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即便他这一回的举动显得有些偏颇,众位弟子们起初也都只觉得卢堂主是担心掌门和门派的安危,为了防止发生动荡所以才有些苛刻而已,因而并没有过多疑虑。   但殷宸当着众人的面这样一闹,又不管不顾将什么都给喝破了,纵使众人没有完全相信他的话,心中也不觉产生了深深的疑虑。   正如殷宸所料,这些疑虑已经足够对卢章接下来的行动造成阻碍了。   他原本想先镇压住反对自己的人,然后再控制整座凌霄山,等到人人都习惯了由他掌权,只要稍微安插一些亲信在弟子们之中推波助澜,掌门之位便指日可待了。   可是如今人心惶惶,操之过急却只怕会引起逆反,卢章只得暂时停下。   但饶是如此,依旧有很多人心中忧虑,在这种时候,他们能想到的,竟然也只有大师兄洛宵。   虽然洛宵平日里胆小怕事,性格也软弱,但这一次他几回出面平息风波,力保众人,都显出了常人难及的魄力,表现出他并非无能之辈,也是目前唯一能够与卢章抗衡的希望。   为此,不少人都暗中前往拜访洛宵。   但让他们失望的是,洛宵竟然又一次缩了起来,自称上回被舒令嘉挟持之后受到惊吓,旧病复发需要静养,关起门来,竟是什么人都不见。   他这个人身上,仿佛当真就没有半点野心和血性,麻烦砸到头上了,就动手解决一下,等到碍不着事了,便半点是非也不想多沾,忙不迭地就缩了回去。   众人被拒绝几次,都是颇多微词,但洛宵就是理直气壮地要养病,谁也拿他没办法。   直到有一个人上门了,这回洛宵却不得不见。   ——是卢章打着探病的名义亲自拜访。   洛宵并没有出去迎接,只是吩咐伺候自己的小道童将卢章引进了房中,他自己坐在桌前,手边放了一本清静经,不紧不慢地品着茶。   卢章进门,洛宵抬起头看了看他,这才将手中的茶杯放下,起身一笑,抬手道:“卢堂主,请坐吧。”   卢章坐下,说道:“我以为你会躺在床上见我,说一句话便咳嗽的上气不接下气。”   洛宵笑了笑,说道:“明人不说暗话。卢堂主,我这个人生性不爱多事,你知道我为何称病,但我却不明白,我已经表态到了这种地步,你为何还会上门来见我呢?”   卢章道:“洛师侄,你那两个师弟这样一闹,目前气宗上下人心浮动,宛若一盘散沙,若有强敌来袭,只怕不堪一击。”   “你的身份在这里摆着,到时候就算再怎样避事,也不可能独善其身的。所以我劝你,还是别装了。”   “哦?”洛宵笑道:“卢堂主这意思,不会是要拥立我当掌门吧?”   卢章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第77章 遐心见玉   见到卢章如此, 洛宵也笑了起来,说道:“多谢多谢,敬你一杯。”   他一边说, 一边在卢章的杯子上轻轻一碰,举茶就口。   此时洛宵的态度以及言语当中的锋芒, 让卢章心头有些惊诧。   眼看洛宵就要把茶水喝进去, 他忽地伸手, 并指点向洛宵右腕, 喝道:“且慢!你这一敬,我可不敢当!”   洛宵猛地向后一靠,身后的座椅翘起, 他以一条椅子腿为支点转了个圈,恰好避开了卢章的招式。   卢章冷笑一声,手指一弹, 气劲即出, 打中了洛宵的椅子。   洛宵使个巧劲稳住身体,椅子的四条腿落地,卢章正是要逼他同自己正面对决,迎面一掌打来。   洛宵将头一偏, 也是一掌与他相对,而后,他手中的茶杯骤然落地, 砸个粉碎。   洛宵骤然发力, 将卢章避开,自己却也忍不住咳嗽起来。   这一击之间,卢章已经十分清晰地感知到,对方招式精湛, 功力也不差,绝对当得起掌门首徒的位置,可是病重也是真的,根本无法久战。   他心中一松,当下便笑了起来,一掸衣袍,重新落座,慢悠悠地问道:“我说洛师侄,你觉得以你的身体状况,可以胜任掌门之位吗?”   洛宵脸上的恼怒之色一闪而过,随即隐去,冷淡地笑了一笑,说道:“卢堂主,你做了刑堂堂主这么多年,我才发现你是真的很没品。”   卢章道:“恼羞成怒了?”   洛宵道:“之前我一直称病不出,说的就是自知身体不适,不愿意参与各种门派纷争。你定要上门把我从病榻上叫起来,我起来了,你又告诉我,我的身体状况无法胜任掌门之位——”   他抬眼看着卢章,问道:“你是不是有病?”   卢章一噎。   他觉得洛宵的话听起来好像哪里不对,但仔细想想,又似乎真的无法反驳,两人现在闹成这样,其实已经完全偏离了卢章的来意——他也不是想找茬上门打架的。   被洛宵当面贬损,卢章脸上十分挂不住,又不好接话或者发怒。   他停了一会,换了种语气道:“洛宵,你应该也知道,你我都是不愿意多生事端之人。”   洛宵道:“我是。”   卢章不理他话中的暗刺,径直说了下去:“你师尊毫无音信传回来,你两个师弟也不懂事,我若不用强硬的手段压着,对每个人都严加防范,只怕这山上早就闹起来了。”   “咱们都是希望何师兄能够平安回来的,掌门不掌门的,说起来为时过早,可是眼下以你我的身份,应该做的是齐心协力维护安定,你说是吗?”   洛宵道:“卢堂主自己都说了,门派不安定,是因为掌门不在。你口口声声说舒师弟和殷师弟不懂事,但他们还知道说要去寻找师尊,你却毫无反应,怎能令人心中不生疑虑?”   卢章要说什么,洛宵却一抬手,道:“你用不着跟我解释。我说了,这些事我都懒得管,无论你打什么主意,影响不到我,我也无所谓。不过——”   他缓缓道:“除了刚才那一点,还有这次魔族作乱,各门各派被掳走的人可不在少数,但要以气宗的掌门身份最为重要,应该是最为着急的。按照常理,难道不该是众人全部聚齐共商对策吗?”   卢章被他反客为主,接连质问,原本颇为不耐,正要说些什么,听到洛宵的最后一句话,又是心中微动。   他忽然意识到,洛宵说的十分正确,这正是自己目前应该做的事。   ——召开大会,邀请各门各派都来到凌霄山上商议对策。   这样一来,可以在修真界众人心目中留下一个他正在掌理凌霄派的印象,二来,也能转移门派内部的焦躁情绪,做出一个准备寻找何子濯的姿态,安抚各位弟子。   第三,就是如果由他牵头寻找,那么能不能找到,这当中可以操作的灵活性也就很大了。   言念至此,卢章不由多看了洛宵一眼,心道,幸亏他身体不好,否则此人将更加难缠十倍。   不过,也是真可惜了。   洛宵道:“卢堂主以为我的意思如何?”   卢章心中一动,笑了起来,说道:“很好,很好,还是洛师侄思虑周全。”   他试探着说道:“事不宜迟,那么你我现在就召集门派中的弟子们来安排这件事如何?”   洛宵冷冷地说道:“我今天之所以说这些,就是希望卢堂主去做你应该做的事情,不要再来打扰我!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立场更是从来不合,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请快些离开吧。”   卢章虽然被洛宵奚落了一通,但这一趟来的倒也不亏,他终究压住了憋在心里的那口气,暗想有账来日再算,起身离开。   直到只剩下洛宵一个人了,他才缓缓收了脸上的怒色,轻轻一展袖,又拂掉了衣服上沾到的一滴水珠,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片刻之后,他道:“来人。”   一名小道童走了进来。   洛宵道:“经过方才卢章来访的事情,应该暂时不会有人打搅我了。你再吩咐下去,把各处看好,不许任何人随便进来。我晚上要秘密下山一趟。”   那名小道童应了一声,将地上摔碎的茶杯收好,便退了下去。   洛宵盘膝坐下,静静养神,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他才推开窗子,整个人一掠而出,身法迅疾而灵动,宛若夜色之中一抹随风飘过的轻雾。   洛宵性格甚为谨慎,没有按照一般的路径下山,反而一路往上,到了一处笔直的峰顶,而后一跃跳落。   他直直地落到半山腰的时候,这才召出佩剑,御剑到了山下,三转两转,径直来到了一处谷地的小河旁边。   已经有一个人负手而立,背对着他站在河边,流水明月配着他清瘦而挺拔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写意之感。   洛宵眼中带着欣赏之意,见到此情此景,便笑了一笑,轻声吟道:“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①”   听到他的声音,那人猛然回过头来,正是舒令嘉。   他见到洛宵,面露惊喜之色,快步走上,道:“大师兄!”   洛宵笑了笑,道:“我刚收到你那封信,卢堂主就到了,又跟我周旋了半天,但也幸亏这样,反倒方便了我打消他的疑心出来。你等了多久了?”   舒令嘉道:“没多久。”   他双手按着洛宵的肩膀,将他上下一扫,问道:“倒是你,这些天自己在山上,没事吧?”   洛宵道:“那是自然,可别太小看你师兄,没把握的事情我也不会做。”   他说完之后,又将声音压低了一些,问道:“可有师尊的消息了?”   舒令嘉道:“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师尊找到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都没事,只有他昏迷不醒。我试了很多种法子,也没用。”   洛宵沉吟道:“这难道不是魔族所为?他们没有办法救治吗?”   提到这事,舒令嘉有些沮丧,摇了摇头。   他问道:“师兄,眼下山上的情况如何?我认为不管怎么说,师尊已经被找到了,这件事还是应该公布出来,稳定人心。但是他这个样子,我又担心……”   洛宵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道:“你先说说人是怎么找到的,让我想一想。”   舒令嘉便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洛宵沉吟道:“我这么跟你说吧,其实目前山上的情况十分动荡,卢章不能完全压住场,心里面肯定也是颇多算计。众弟子即不心服他,也不能完全相信我,人心惶惶,照这样下去,早晚生乱。”   舒令嘉道:“卢章到底是哪里来的底气?我怀疑他肯定和外人有所勾结,但又不像是魔族。难道……”   洛宵道:“难道什么?”   舒令嘉本来想说阎禹和纵无心的事,但话到嘴边还是停住了。   他倒不是信不过洛宵,但这件事要是往深里说,还关系到景非桐,舒令嘉不能替他去随便和别人交心,下回还得跟景非桐商量一番说辞才好。   他顿了顿,说:“没什么,我是想,难道卢章也有登上掌门之位的想法?”   洛宵深深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你说对了。”   舒令嘉微露诧异之色。   洛宵却没有说下去,伸手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忽然道:“还记得咱们两个小时候,也经常来这里玩。你活泼的很,每天光是追着你跑,都能累掉我半条命。”   舒令嘉虽然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但提到往事,还是让他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悠远之色。   “是啊,以前都是你带着我到处转,我那时候不知道你身体不好,只想着自己跑出去玩。但后来你为了护着我摔了一跤,我才开始陪你在房里看书的,师尊都说,要不是大师兄那一摔,可能谁也别想把我抓进书房里面去。”   因为舒令嘉不喜欢被一群人围着摸毛,因此最初那段时间都是何子濯在带他。   但当时何子濯门下也只有洛宵这么一个弟子,他经常前来请安,性格又温和沉静,逐渐的,舒令嘉也就跟洛宵亲热起来,趁何子濯不在的时候,总是喜欢让这位大师兄带着他跑来跑去。   洛宵身体不好,平日里对人也经常都是淡淡的,可唯独待舒令嘉十分照料,事事细心周到。   而自然,在他原本寂寞而乏味的生活中,也多了这样一个小绒球,会在他来的时候惊喜期待,叼着他的衣角把他往门外拽,也会在他读书的时候静静趴在手边,在他病痛的时候将爪子搭在他的额头上。   师兄弟两人几乎是相依相伴长大的,听舒令嘉这样说,洛宵不觉微笑起来。   他叹道:“真想回到那时候啊,没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需要处理。如果可以不长大,该多好。”   舒令嘉道:“当初离开凌霄山的时候,是师兄相送。即便我不在凌霄了,师兄每回要找我的时候,我也都在。”   洛宵道:“我自然是知道你的。”   他看着舒令嘉:“所以在别人面前我韬光养晦,步步谋算,但是对你,我没什么不敢说,也没有什么会隐瞒。令嘉,我觉得无论师尊以后会不会醒过来,咱们现在该做的事,都是拥立一位新掌门。”   舒令嘉脸上的笑容微微凝住,没说话。   从感情上来说,他不能接受何子濯有可能会难以醒来的事实,也很难同意他的位置就这么快被人所取代。   洛宵看了他一眼,就知道舒令嘉在想什么了,便道:“你知道师尊最怕的是什么吗?”   舒令嘉道:“怕他自己真有一日会亲手毁掉凌霄。”   他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师尊最在意的是凌霄派,最心痛的是凌霄派的分裂。他一直想要凌霄重新统一起来,恢复往日荣光。”   洛宵道:“所以他中了纵无心的劫,所谓劫,自然是最怕什么就会来什么,不然怎么能叫劫呢。”   舒令嘉缓缓抬起眼来看着他,问道:“那么,他不当掌门,谁当掌门?”   洛宵良久地与他对视,片刻之后,他缓缓说道:“我。”   当洛宵说出那个字的时候,不知怎地,舒令嘉竟然觉得自己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他说道:“幸好。你要是虚头巴脑地对我说,希望我来当,那我现在转身就走了。”   洛宵微笑道:“我要是还不知道我们舒少侠的性格,就不配当你师兄了。我有抱负有野心,你也都知道,我自信自己有这份能力让凌霄派变好,也知道你无心与此,难道要想那些无聊的外人一样试探自己的师弟吗?”   舒令嘉道:“唉,你说的是,我确实讨厌这种被困在一个位置上的感觉,你们却都很喜欢。但我也承认,权势如瘾。”   他认真地对洛宵说:“所以一旦到手了,如果师尊再醒过来,你还放得下吗?”   洛宵道:“令嘉,你错了,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不是那个位置,也不是那份权势,而是展示自己能力的机会。”   他将手举向半空中,对着身侧的流云月光虚虚一握,低声说:“一直以来,人人都觉得我身体不佳,难堪大任,从来不让我去尝试,便断言了我‘不行,做不到,无法胜任’,那我就偏要做出一番大事来,让他们看看。只要做成了,这个位置有和没有,对于我来说,就都全无意义了。”   他回过头来,看着舒令嘉:“我的心情,就和你当初一意想要下山时的想法是一样的。所以那时候我也没有劝过你,殷宸那小子回来,还冲着我好一番跳脚。”   说到这里,两人都笑了笑。   舒令嘉叹道:“你说得对,我也是知道你的。”   他犹豫了一会,说道:“我觉得不然这样,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彻底将卢章一干人的真面目揭开,平息气宗内部的冲突,同时找出藏在魔族背后的阴谋者。然后……”   他下定决心:“然后我愿意支持师兄暂代掌门,你来稳定局面,后续医治师尊的事情,就都由我负责,等到把他救醒,便是你自己去说服他,如何?”   洛宵看了舒令嘉片刻,忽然退后一步,向着他长长一揖到地。   舒令嘉连忙用双手一起架住他的手臂,说道:“哎,你这是干什么!”   洛宵诚恳道:“令嘉,多谢你。幸亏还有你事事支持理解,只是你明明都已经离开了凌霄派,这样一来,就不得不又重新沾染上是非了。”   舒令嘉见他还不肯起来,又使劲托了他一把,说道:“师兄你别这样,这不是我应该做的吗?我可受不起!”   他把洛宵的衣服都拽皱了,好不容易才把他扶起来,说道:“我先前也跟师尊说过,教养之恩永世难忘,只要凌霄派有难,我绝对不会独善其身。更何况虽然离开了门派,咱们之间的情分是不会改变的。师兄莫要多说了,我会尽力帮你。”   洛宵拍了拍舒令嘉的肩膀,然后把他拉进怀里,用力地抱了一下,说道:“好兄弟,你也放心,我向你承诺的事也都一定会做到。”   舒令嘉点点头,两人分开后,他说道:“那我这就先去联络殷宸,你自己在山上小心,到时候见。”   “对了。”洛宵沉吟道,“你跟碧落宫的景殿主关系很好对吗?我看他对你极为回护照顾。但此人身份十分神秘复杂,也不知道是不是可靠……我从未见他对别人这样上心过。”   虽然知道洛宵没有其他意思,舒令嘉还是感觉脸上微微一热,好在天黑看不出来:“嗯,我们之间确实关系亲厚。景师兄他……是个值得深交的人,他很好。”   “好罢,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就是我想得太多。”   洛宵莞尔一笑,说道:“人一生之间能得二三知己良友,是件极为幸运的事,不过景殿主出身行走欧心宗,很多气宗的事不方便参与,你们也多加注意,别被有人之人给挑拨了。”   舒令嘉道:“你放心,我有分寸,他也有分寸。”   他说完之后,抬头一看,只见东方已经隐隐发白,知道时候不早了,便道:“你快回去吧,走了。”   洛宵点了点头,送了舒令嘉几步,这才转身,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果然自从卢章走后,那些烦扰他的人也都没再上门,没有人发现他曾经离开过。   洛宵打开桌边的秘格,将里面的几张传讯符全部拿了出来,在手中轻轻一捻,焚为灰烬。   跳跃的火光映着他的脸,也映亮了他唇角一抹凉薄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出自《诗经》。 第78章 七星贯断   舒令嘉告别洛宵之后, 便又以最快的速度重新御剑赶回了碧落宫分舵。   外面晨曦微露,景非桐尚未回来,何子濯也还没醒。   舒令嘉却在一进入他休息的房间时, 便感觉到室内有一阵盘旋的风。   这风势不大,却很硬, 刮在脸上就好像小刀子一样, 中间夹杂着一种与铁锈很像的血腥气, 淡淡地在鼻端散开。   他立刻意识到, 这并不是普通的风,而是何子濯身上的剑气外溢了。   这也不算很少见的情况,大凡达到人剑合一这一境界的剑修, 通常都是以自身灵力压制操控着修炼出来的剑气。   但如果他们受伤或者失去意识,灵力空虚,那么掌控力就也会变弱, 便很可能导致剑气外溢, 严重者甚至会将佩剑震断,反伤身体。   当年舒令嘉重伤,便也是在一瞬间经脉被废,灵力尽失, 剑气反冲出来,也连带着震断了他的佩剑。   何子濯此时的情况不能放任,舒令嘉一凝神, 闭目静心, 而后,慢慢将自身元神顺着那股剑气,灌入了何子濯内府。   虽然随着想起往事,舒令嘉也掌握了许多曾经修习过的武学, 但不管怎样,他如今化形以来的一身功夫依旧都是从何子濯身上所学,也是根基扎的最深的。   两人系出同源,所以舒令嘉完全没有受到阻碍,很快便将那些散逸的剑气收拢起来,重新压制回去。   而后,他便探入内府,看见了何子濯的元神。   在这个神识的世界当中,四下都是一片暗红,无数剑气倏忽往来,发出尖锐的鸣啸声,十分躁动,稍一不留神便会被为其所伤。   而何子濯的元神就闭目盘膝,坐在正中。   舒令嘉喊了一声“师尊”,他如同在现实中一样,依旧是毫无反应。   舒令嘉双指并拢,缓缓前推,那些不驯的剑气便随着他的动作,纷纷凝在了他的指尖,最后变成了一团白光,被舒令嘉顺着何子濯的眉心推了进去。   舒令嘉又在何子濯的元神上留下了一个封印,总算暂时把剑气给封在了里面,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正要把自己的手拿开,这个时候,却忽然又感觉到仿佛有股极为冰冷的水波,涟漪一般慢慢涌动过来,一圈圈向外扩散。   那水波顺着他与何子濯额头相触的指尖,瞬间与舒令嘉的神思彻底勾连。   那个瞬间,他倏忽感受到了何子濯的“劫”。   其实这样形容不太准确,劫原本是很玄妙的东西,更多属于一种命运发展的趋向,在没有到来的时候,应该永远无法去被人真正地感应到。   但那一刻,舒令嘉却觉得某种微妙的第六感涌上心头,那是一种极端冰冷与恐惧的情绪,仿佛下一秒便是穷途末路,求告无门,彻骨的凉意涌上,瞬间便将整个灵魂浸润其中。   他的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在邪恶地低语着,询问他——   你最重视的东西是什么?   你有没有过无论如何也要实现的愿望,付出一切代价也要得到的结果?   当你说重视的一切,你为之努力过的一切,都会被尽数毁掉,你的前路再无希望,却又不得不被时间的洪流裹杂着前行,你该怎么办?   徒劳地挣扎躲避,还是木然接受?   声声叩问直敲心底,令人答无可答,避无可避,那个瞬间舒令嘉只觉得仿佛遇到这一切的当真便是他本人一样,简直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他猛然将手收了回来,仓促后退几步,发现自己竟已经入障,内息如沸,连忙就地盘膝而坐,抱元守一,努力将拂动躁乱的心绪沉下,默默稳定心神。   只是,随着思路和神志逐渐清醒,他却还是忍不住去想,到底什么是劫难,什么又是命运?   当真有人可以去操控别人的人生吗?   而你自己跌跌撞撞的一生当中,能不能跨过磨难,爬过高山低谷,难道就也由不得自己做主?   最后败了,就只能感叹上一句“我已尽力,命该如此”?   那么他纵无心到底又是个什么东西?   听景非桐的话,他是世间无数“恶”的具象化和糅杂,看到那些有关于他的往事,他能够为无数大能散播出劫难,又神出鬼没地逃过了封印的禁锢。   这样的神通,恐怕已经能和所谓的天道比肩了吧?如此本事,何必屈尊浊世,东躲西藏。   还是说,是否世间只要有恶念的存在,纵无心便永远都不会消亡?   舒令嘉这么多年来在仙门修行,人人都说他天资聪颖,悟性过人,但其实就连他,整日里只是听人说着天道、飞升,却对那所谓命数完全不明所以,难以参透。   这样胡思乱想着,虽然终究没有完全达到心思空明的境界,但注意力一被转移,方才那股魔障一样的惊悚感倒是散去了,舒令嘉睁开眼睛,站起身来。   然而这一起身,他却是一惊。   如果舒令嘉没有记错的话,他这个时候元神出窍,到了何子濯的内府之中,应该赶快离开才对,但此时再一睁眼,周围的环境却已经截然不同了。   眼前山峦如岱,草木依依,日光下彻,鸟鸣风响,竟是来到了一片不知名的山谷之中。   明明是极美的景色,舒令嘉却没有从这里感觉到半点属于草木山川这种自然景象的灵动之意。   因为所有的风物之上都仿佛蒙了一层影影绰绰的薄纱,像是被装裱起来的画,或是包裹在柜台中展出的货物,透着一股仿制般的假气。   他拔出剑,朝着周围虚劈了一剑。   因为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怕贸然行动会伤及何子濯,舒令嘉只用了一分力气。   但这回,他那柄锋锐无匹的威猛剑,却连一片草叶都没有伤及。   舒令嘉四下走了几步,听见正前方有一阵人语声传来。   他循声望去,只见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带着个小孩,正沿着河堤向不远处的林中走去,同旁边的风景一样,他们的身影也影影绰绰的,像是随时都有可能散掉的雾。   这对夫妻似乎感情很好,男人拉着女人的手,将孩子扛在肩头骑着,另一只手还半抬起来,扶着他的小腿。   那孩子不过三四岁的年纪,手里拿的依稀像是一朵花,正努力地想插进父亲的发冠当中,夫妻两人也就任由他玩着。   即便这几位看上去都不像是什么活人,舒令嘉还是决定过去跟他们说话试试,于是他大步追了过去,扬声喊那男子:“兄台,烦请留步!”   三个人仿佛没听见一样,那对夫妻依旧交谈着向前走,舒令嘉正要再喊,却听那女子口中说出了“纵无心”三个字。   他一怔,连忙抿住唇,凝神听了下去。   “……纵无心确实就是这么一种东西。”那女子说道,“所以当年圣慈老和尚也说过,要彻底除掉他,唯有先将自己彻底魔化,与他同心共感,再放下一切妄念,立地成佛,便是为舍身荡魔。”   男人似乎是轻笑了一声,但没说什么。   那女子道:“说的不是要荡你,美滋滋地做什么,傻了吧唧的。”   男人并不反驳,只说:“一念成佛,一念成魔,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要做到又谈何容易呢。”   那女子这回却是沉默了,终究叹了一口气,道:“是啊。要是容易的话,咱们两个也就不会是如今这样的关系了罢。”   那男人只是笑了笑,问道:“怕么?”   女子道:“你再把手攥紧点,就不怕。”   她说着又笑了起来,踮起脚尖,探身握了握儿子的小手,道:“再说了,我如今可是个当娘的,当娘的人哪有害怕的道理?”   那个孩子也听不懂父母在说什么,奶声奶气地跟着学了一句,喊道:“娘,不怕。”   男人和女人便同时笑了起来,仿佛方才短暂的凝重和忧郁都荡然无存了。   笑声中,舒令嘉听见那男人低低道:“放心吧。”   那女子没听清,回头问道:“什么?”   男人却笑着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舒令嘉也不由低语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觉得这个问题好像非常非常重要一样,抬头望去,眼看一家三口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那片林子里。   舒令嘉又跟了几步,却发现他们的步伐看似不紧不慢,速度却好像快的出奇,几个眨眼间,便几乎连影子都跟不上了。   舒令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他们,但心中就是隐隐知道自己要跟这三人在一起,绝对不能被落下,见状顿时有些焦急,用尽全力追了上去。   但他追的越快,那三个人却好像消失的越快。   他忍不住扬声道:“等一等,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说清楚啊!”   正是火急火燎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有一双手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有人低声道:“你若是真心爱一个人,便是为他生死都无悔,但永远也不想让他知道,你付出了多少。”   听到这个声音,舒令嘉往前跑的脚步一下子就停住了,驻足转身,脱口道:“师兄?”   那个声音也道:“小嘉?”   这两个字,倒是比之前所有的人语声都要清晰很多,还透出一股担忧。   舒令嘉应了一声,顿时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变成了一片漆黑,再能看清楚东西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已经回到了何子濯休息的那间卧房里,正盘膝坐在地上。   景非桐半跪在旁边,一手搂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原本抵在他的后背上,刚刚收回来。   见舒令嘉睁开眼睛,他才松了一口气,连声问道:“你怎么样?可有什么觉得不舒服的地方?”   舒令嘉按了按额角道:“我还好,没事。刚才是怎么了?”   景非桐帮他揉着太阳穴,说道:“你入障了。方才我回来之后一直在叫你,但是你没反应,我就用引魂之术把你叫了回来。”   舒令嘉觉得那股头疼劲缓过来了,冲着景非桐摆了摆手,撑着他的胳膊站起身来,坐到旁边的椅子上,说道:“方才是我发现师尊身体中的剑气外溢,就用元神压制,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成了这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去拿旁边的茶壶,景非桐则已经拿了起来,倒杯水试了下温度,放进舒令嘉手中。   他说道:“我也查看过了。何掌门因为纵无心所种之劫,心中本来就有魔障,你又用元神进入他的内府,应该便是被他的魔障困住了。”   舒令嘉却摇了摇头,道:“不对啊,可是我看见的不是师尊,像是——”   他犹豫了一下。   景非桐问道:“什么?”   舒令嘉迟疑道:“那里面的人脸我看不清,但听着那名女子说话的语气,好像跟明族长特别像。”   景非桐道:“你在何掌门的魔障中……看见了明绮?”   舒令嘉听他的语气不太对味,忍不住白了景非桐一眼,道:“你瞎想什么。我是看见了一家三口,其中那名女子,有点像是明族长,但也不能确定。”   像这种魔障当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看到的人也不一定就在现实中有真实的身份,仅仅是凭空虚构出来的幻象也有可能。   景非桐也不生气,笑了笑道:“好吧,是我想多了。不过我相信你既然觉得像,这事就八九不离十,如果那女子当真是明绮,那么能和她在一起的男人和孩子,也就只有魔皇迦玄和他们所生的那名应劫之子了吧。”   舒令嘉点了点头,低声道:“我想,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在谈论纵无心的事情,才会出现在我师尊的魔障当中。”   景非桐问道:“他们说了什么?”   他问完之间,见舒令嘉只是低头思索,却没有回答自己的话。   片刻之后,舒令嘉抬起头来,又问景非桐:“师兄,你方才叫醒我的时候,都说了什么?”   景非桐道:“我叫你的名字啊。”   舒令嘉追问道:“没说别的?”   景非桐摇了摇头。   舒令嘉看着他,景非桐的眉目安静而优美,目光澄净。   而他的心头,又一次浮现出了那句话——“你若是真心爱一个人,便是为他生死都无悔,但永远也不想让他知道,你付出了多少。”   这声音明明是景非桐,但他既然没有说过,自己又为什么会在魔障中听见这样一句话?   景非桐见他还是恍恍惚惚的,知道舒令嘉那股劲还没缓过来,便没再追问,说道:“你先坐在这里歇一会吧,我把药取回来了,这就让人下去熬了,给何掌门服下试试。”   舒令嘉这才回过神来,也知道景非桐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将那些药采齐,一定没少花功夫,真心实意地说道:“有劳你了。”   可惜,何子濯毕竟和明绮的情况不同,那些能够让明绮苏醒的珍贵药材,对于何子濯来说,确实毫无作用。   现在看来剩下的唯一方法,也只有将他带回凌霄派之后再行设法了。   而那个契机,很快便已来到。   *   凌霄山上,在同洛宵交谈之后,卢章也认为遍邀各门各派,共同商议如何对付魔族,寻找失踪的弟子们乃是当务之急。   于是,他很快便吩咐下去,向之前参加试剑大会的门派发出邀请。   这些门派当中各有失踪或者遇袭的弟子,在真相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也都悬着一颗心,但又因为魔族实力强大,神秘隐蔽,不好随便探查。   眼下他们见到有人愿意牵头,自然纷纷响应。   因此没过几天,这一次的集会便在凌霄山的主峰上进行。   正如同洛宵所分析的那样,凌霄派的弟子们连日来惶惶不安,摸不清楚卢章意欲何为,也不知道应该相信谁才好,听到他宣布准备联合各门派去把何子濯寻回来了,这才都纷纷精神一振。   众人总算有了个共同的目标,也就顾不得胡思乱想了。   气宗弟子们到处奔走,迎接外客的时候也格外客气热情,便让其他门派那些修士们都看在了眼里。   他们不由暗自嘀咕,看来自从何子濯出事之后,他的几个弟子也各自为政,桀骜不驯,没想到最终整个气宗倒是由卢章来主持大局了,众人竟也心服。   之前的诸般事宜,洛宵果然如他所言,只在房中静养,半点也未曾参与,直到到了正式场合,他才总算露面。   洛宵到场之后,同一些相识的人寒暄几句,滴水不漏地推去各种试探,便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他将目光在满殿神色各异的人们身上一一扫过,微挑了下唇,闭目养神,静待好戏登场。 第79章 厌见桃株   等到整个殿中坐满了人, 卢章才起身说道:“今日劳动各位来到此处,大家想必已经知道是为了何事,卢某也要感谢各位的劳碌赏光。”   “试剑大会结束后, 又不少门派都受到了魔族妖兽的暗袭,甚至造成了一些弟子们的伤亡与失踪, 实在是猖狂之极。而我派掌门更是也在失踪之列, 此事绝对不能善罢甘休。”   “所以今日, 也希望我们每个门派都将目前所知道的信息交换一番, 再商讨出如何对付魔族和救人的策略,也能让那些被抓走的道友们早些回来。”   卢章说的很有道理,众人纷纷点头, 表示赞同。   凌霄派的弟子们听着,还是有些不放心,忍不住便看向洛宵, 却见他只是将身体靠在座位上, 双眼似闭未闭,漫不经心地听着,仿佛当真全无半点关心之意。   有个别派的长老说道:“卢堂主,何掌门应该是目前那些失踪者当中身份和修为最高的人了。大家都十分关切, 他到底是如何被暗算到的,魔族的实力当真强劲如斯吗?不知气宗可否具体讲一讲当时的经过和你们的发现?”   卢章道:“赵子篷,你来说罢。”   一名弟子应声出列, 将那一日在山门口遇袭的经过完完整整讲了一遍。   其他人听在耳中, 均不由纷纷感叹,魔族竟然能把阵设到人家的山门口去,更加暗算成功,带走了一位掌门, 虽然嚣张,但也足以证明其厉害之处。   而气宗这回跟头栽的不小,若无法在接下来的行动当中找回场子,恐怕就要颜面扫地了,也怪不得这回急着出头。   倒是底下的一些凌霄弟子们觉得不对,纷纷小声交头接耳地议论。   “卢堂主为何要让赵子蓬出来说话?他分明是刑堂的弟子,试剑大会也没跟着去啊?”   “怕有人胡乱说话吧。之前前往试剑大会的那批弟子没能跟着殷师兄一起离开,虽然被大师兄保下了,但依旧不能参加这回集会。”   “都是同门中人,他们并没有过错,为什么卢堂主就一定要揪住不放呢?他到底是不是想真的把掌门给救回来?”   这边弟子们疑虑不减议论纷纷,另一头赵子蓬把该说的说完便已经退下了,其他门派的遇险者也纷纷讲述被袭击的经过。   靖海派的张峰主说道:“看来此事确实是魔族所为了,既然本就是他们理亏,我们也应堂堂正正地上门去要人才是,总得讨得一个交代吧!若是这其中有什么误会,也好当面说个清楚。”   另一人也道:“正好大家都在此处,不如我们每个门派派几位代表出来,再从中选出领头人,一起前往魔族吧。”   卢章听到这里,却是犹豫了一下,说道:“张峰主和高掌门的话,我也赞同,只是有件事说来惭愧,我却不得不提醒各位多加小心。”   他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看了洛宵一眼,见对方没什么反应,才继续说了下去。   “在何掌门刚刚落入圈套的时候,我本想将那些出去参加时间大会的弟子们关起来一一盘问,但却被掌门弟子殷宸阻止,在山上大闹了一场,随即,殷宸又被舒令嘉带走,昨日刚刚传来消息,说有人看见他们两个出现在了魔族——”   他说到这里,便故意停住了。   有人惊疑道:“卢堂主,你的消息可保准吗?你的意思是怀疑舒公子和殷公子与魔族勾结,谋害师尊?”   “真的假的?那么其他人的失踪,跟他们又可有关系?”   “不可能,这二位的人品我还是信得过的,他们有何理由要这样做?”   “但舒公子已经脱离了凌霄派,不正是因为跟自己的师尊反目才会如此吗?或许殷公子选择了帮助自己的师兄也未可知。”   卢章的话显然不能完全取信于人,众人议论纷纷。   这时,狐族那边已经有人站了出来,说道:“卢堂主,我能作证,当何掌门出事的时候,舒公子是与狐族在一起的。当时因为我们也受到了袭击,与他偶遇,得他一路护送至青丘,大家也都非常感激。你这般没有凭据,便空口当众指责从本门出去的弟子,是否太过轻率了?”   卢章有些意外,他倒是没想到狐族的人还会站出来为舒令嘉说话,便道:“我并不想指责任何人,只是为了大家的安全起见,把我说知道的消息讲给各位听罢了。”   因为碰见了舒令嘉和景非桐,狐族并没有人被抓走,这次不过是为了提供当时本族遇险的经过与消息,这才派了两三个人前来。   这时站出来开口说话的这位,正是之前在舒令嘉假扮少主时便与他相熟了的薛台。   薛台闻言却摇了摇头,说道:“如果是不能确定的消息,讲出来也不能保证任何人的安全,只会误导于人罢了。卢堂主,以你的身份,可不应该如此轻率啊。”   狐族这边说完之后,另外也有人道:“我也相信舒公子的为人,卢堂主,说话应当负责,你还是不要这样随便污人清誉比较好。”   那声音竟然是从一向与凌霄不睦的归一派传过来的,人们循声望去,惊讶地发现,开口的竟然是之前在试剑大会上败于舒令嘉手下的林越。   林越剑下连挑数人,后来又被姜桡所害,死而复生,这种种经历全都传开了,虽然是战败方,名声也颇为响亮。   而他自己身为首席弟子,在归一派的地位也是举足轻重,这样附和着狐族族人发声,让卢章想要忽略都不行。   好不容易把本门派的人都镇压了下去,不成想还有这么多外人回护舒令嘉,卢章心里已经有些烦躁了,面上却只能淡淡一笑,仿佛极有涵养。   他说道:“各位,我已经说过了,不过是让大家心中都有个警戒而已。即便是舒令嘉人在青丘,你也同样无法证明他与殷宸就未曾同魔族联络,不是吗?”   “卢堂主说的不错,舒令嘉确实跟魔族有所往来,你又能奈我何?”   回答他的,却是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如同夜雨敲檐,冷玉击泉。   那声音似乎是从殿外传来的,却清清楚楚地响在每个人耳畔,众人不由转头看去,便见一人青袍广袖,翩翩行来。   卢章的脸色沉了下去:“舒令嘉?”   他没想到舒令嘉竟然敢在这个时候现身,实际上,从刚才狐族的人竟会开口说话起,卢章就隐隐觉得事情有些脱出了控制。   舒令嘉没有再回答他,双手负在身后,一步步拾阶而上,然后进殿。   卢章不知道他来意如何,但总不能让舒令嘉捣乱,扬声道:“拦住他!”   他只说“拦住”不说“拿下”,其实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刑堂弟子们一拥而上。   “斗柄通玄阵,结阵!”   他们的法阵都是这些弟子自幼入门之后便时时演练的,简直像平日里走路吃饭一样熟悉,瞬间便将舒令嘉围在了中间。   而同时,只听铿然一声长鸣,舒令嘉也已经拔剑而出。   众人只觉剑光一闪,眼前一花,尚未来得及反应,舒令嘉便已经随手挽剑,重新收入了鞘中。   周围原本有十余柄长剑明晃晃地指着他,此时俱都纷然落地,原来仅仅是在这瞬息的功夫当中,舒令嘉已经在每一个人的手腕上各刺了一剑,使得他们兵刃脱手,包围圈立破。   他衣不染尘,从法阵中傲然走过。   舒令嘉这一下出手,顿时使得满座哗然,已经有不少人都忍不住站了起来。   此刻的大殿之中,各门各派齐聚,几乎所有人都听说过舒令嘉在剑道上的名头,但如今亲眼所见,才知超绝至此。   但其实,所谓的天才之名可不是胡吹而已,而本应就是让所有人都望尘莫及的存在,这才是舒令嘉本来就应该拥有的水平。   虽然他的主角光环还有一半未归,伤势未能痊愈,但随着记忆的复苏,再加上将过往所学与杂念丛生剑的剑理融会贯通,舒令嘉此时的实力早已突飞猛进,甚至更胜从前。   这些弟子也都是是精心选拔出来的,在他的剑下,竟似乎不堪一击。   卢章皱眉道:“舒令嘉,你方才自己承认与魔族有勾结,如今又伤了凌霄派弟子,这是要彻底与昔日的师门为敌?”   舒令嘉冷笑了一声,也不看他,抬眼望着殿上高处的匾额,轻慢道:“‘清明自在’,好寓意啊。左右不管我今日来与不来,又做了什么,卢堂主不是都已经先把勾结魔族谋害恩师的罪名给设计好了吗?既然如此,便不必多此一问。”   说话间,他气凝于指,捏诀照着前方一划,那块匾额顿时被劈成了两半,轰然落下,砸翻了卢章的席位。   舒令嘉道:“我看你汲汲营营,机关算尽,何来的清明,又哪里还有半点自在?还是让开罢!”   舒令嘉这一连串的举动让周围的人看的目瞪口呆,简直觉得这人是疯了。   其实他向来名声不错,方才卢章那番话,真的听进心里去的人也不多,但舒令嘉一到场之后,竟然二话不说,直接当众动手,连自己门派的匾额都给了,仿佛一点顾忌都没有,到底是有怎样的底气?   卢章见他竟然如此嚣张,将自己筹备好的集会彻底搞砸了,心中已然是怒极,他冷冷地说道:“勾结魔族,是你自己承认的,如今又竟然公然反叛,甚至不顾你师尊的安危,简直是不孝不义,人人得而诛之!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凌霄派众弟子听令——”   正在这时,却又有两队人各自掠空而来。   一边蓝袍广袖,仙气盈然,一边魔氛阵阵,幽诡神秘,气质虽然大相径庭,但声势却是同样浩大。   凌霄派负责接待外客的弟子气喘吁吁地赶上来,向着卢章通报道:“卢堂主,碧落宫和魔族,全都来了!”   这一次他们聚在一起,商量的就是要对付魔族,自然不会邀请他们前来,而碧落宫并未受到袭击,又向来强大神秘,卢章也同样没想过相邀,却不知道今日怎会联袂而来。   但他已经顾不得想这些了。   因为两边落地之后,卢章一眼便看见,殷宸就站在魔族那边的队伍当中,而他的手上推着一个轮椅,上有一人闭目而坐,正是何子濯。   何子濯?!   卢章顿时好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   他们居然把何子濯给找到了?明绡是干什么吃的!事情都进展到了这一步,这不是釜底抽薪么!   他这边想着明绡,下一刻便也见到了对方。   原来,那些被抓走的修士们,竟然全部都赫然在列,除了何子濯昏迷不醒,是被殷宸推着之外,其他人看上去则都没有什么大的损伤。   此时他们见到了各自门派的长辈,简直激动的热泪盈眶,纷纷迎上前去认亲。   明绡和孟纤和另外几名心宗弟子都聚在了周青潜身边,旁边的心宗弟子们十分惊喜,也都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关切:   “你们几个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谢天谢地,大伙还想着如何救你们,你们就自己出来了,真是太好了!”   “话说魔族怎会愿意放了你们?还主动把你们给送回来!”   一名被放回来的心宗弟子说道:“是舒师兄和殷师兄去魔族把我们救出来的,而且这次的事情似乎也有误会,弟子依稀听闻,像是魔族叛徒故意想要挑拨双方矛盾设计的阴谋,而真正的魔族中人并不知情,但再具体的就不知道了。”   不光是他,其他被救出来的修士们也都在像自己的同门解释这场意外的始末,顿时把之前众人的种种猜测全部推翻。   整件事情简直是峰回路转,高潮迭起,把不少人都给弄糊涂了,而最为慌乱的,自然是卢章。   他脑子也转的不慢,眼看舒令嘉来的这样及时,再将前因后果一联想,顿时什么都明白了,猛然转身,冲着洛宵说道:“是你?”   洛宵长笑一声,振衣从桌边站起,隔空冲着舒令嘉点一点头。   舒令嘉微微颔首。   洛宵这才笑对着卢章说道:“卢堂主,你的反应,还是比我想象中的要快了很多啊。”   他说着话,同时拍了拍手,顿时有不少的凌霄派弟子涌了过来,将卢章所带领的刑堂弟子们围在了中间。   而打头的,正是当初从试剑大会上回来,又被卢章软禁起来的那些人。   之前殷宸和舒令嘉离开之后,洛宵虽然把它们的性命保下,这些人却被卢章换了一个地方看管,却不知道洛宵是在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们放出来的。   不消旁人多说,这些弟子已经纷纷叱骂起来:“卢章!你有什么资格指着舒、殷二位师兄?分明是你心存私念,故意推三阻四不救师尊,又意图嫁祸!与你勾结的人到底是谁?还不从实招来!”   在一片的怒斥声中,看到这样的局面,卢章已经脸色铁青。   他没杀这些人,是因为起初就没将这些弟子们放在眼里,认为他们难成大事,却没想到失了人心之后,这些人也可以团结起来。   如今众口悠悠,又是当着各门各派的面,却是再也难以遮掩了。   还有洛宵……这个阴险狡诈之徒,自己竟然看走眼了!   卢章心里已经十分清楚,今日之事,再难善了,当下彻底撕去了伪装,恼怒道:“洛宵、舒令嘉、殷宸,你们师兄弟几个欺师罔上,共同作乱,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全部拿下!”   随着他的喝令,已经被卢章收伏的那一边弟子们立刻涌上。   他们早就已经随身携带好了各种发法器,这一回所有人倾巢而动,结成了重重叠叠的法阵,将众人包裹在中间,顿时灵气冲天,白光纵横,声势甚是逼人。   其他不服卢章的人,这些天在山上受气也受的够了,也挥舞着长剑,尽数冲了过去,双方顿时杀在一处,竟然演变成了气宗的一场内斗。   实在不知道若是何子濯醒来,看到了这一幕,会是有何感想。   场面混乱不堪,堂堂碧落宫和魔族都是难得露面于人前,竟然便这样被晾在了一遍,也是十分少见的情况。   由于与修真界的复杂关系,以及自恃身份,这回魔族的几位王子都没有亲自到场,只是派了三五名使者带着侍从前来说明情况。   他们本来神态睥睨而高傲,但当洛宵站出来说话的时候,其中两人却猛然瞪大了眼睛。 第80章 紫曲尘迷   “他、他……怎么会是——”   紧盯着洛宵, 其中一人不由喃喃说道:“我不是看错了吧?这不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感到喉咙一堵,便发不出声音来了, 旁边的另一个人尚未察觉不对,刚要转头回答同伴的话, 便听一个声音轻轻在身后笑道:“看什么呢?”   他猛一回头, 却看见空气中涟漪轻动, 一张半透明的笑脸从半空中浮现出来, 而后猛然向他一撞。   这两名魔族使者顿时都说不出话来了,只觉得整个人恍恍惚惚,似真似幻, 僵立在了原地,继续维持着一脸木然的傲慢,不再乱动乱说。   其他门派的人也是没想到会遇上这种百年难得一见的场面, 眼睁睁地看着双方大战, 既不能插手,也不好离开。   他们正无所适从之间,便听景非桐说道:“今日各位难得齐聚此地,正巧碧落宫这边也有要事想要与各位同道商讨, 不知等气宗这一战结束之后,诸位道友可愿意赏光一聚。”   虽然暂时无人招待,景非桐倒也悠然自得, 派人自己去搬了座椅案几, 甚至还有自行携带的美酒,此刻倒是坐的比所有人都舒服。   他的声音透过旁边的喊杀声传出来,清清楚楚听在每一个人的耳朵中,众人都还懵着, 片刻之后才都说道:“景殿主有邀,荣幸之至,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心宗那边有几名弟子问道:“景师兄,气宗这般内斗,我们就看着吗?”   景非桐自斟自饮之间,微微一笑,把一场大战说的轻描淡写:“既然意见不同,又想要让人听从,哪里有兵不血刃就能轻易达成共识的道理。外人又如何插手呢。”   他眯起眼睛,向着前面看了一眼,又补充了一句:“况且,卢章也赢不了。”   卢章站在高处,看着此刻一片混乱的局面,面色沉沉。   他的目光从数人身上掠过,最后还是停在了舒令嘉那里。   目前舒令嘉是实力最强的,卢章也不知道他的功力为何提升的如此迅速,但场上这么多的人,一时间能在他手下过上十招的都没有。   不过他有个致命的缺陷,就是太顾念同门之谊。   目前被舒令嘉打退的人,虽然所受的伤有轻有重,但是却没有一人伤及性命,可见他还是手下容情了。   卢章微微冷笑,低声吩咐身边的人:“随我来,围住舒令嘉之后,只攻不守,跟他缠斗!”   说罢之后,卢章手腕一翻,手中已经多了一柄银光闪闪的长剑,同时他纵身跃起,飞身一剑向着舒令嘉后心刺去。   卢章剑势未到,舒令嘉已经有所感应,一剑挑飞了面前的两名对手,而后回身架住了卢章的剑。   与此同时,其他数人也围了上来,十余柄剑将舒令嘉困在中间。   舒令嘉冷笑一声,剑上陡然发力,趁着卢章相抗之时,他已经倏地使了个巧劲,剑锋点住对方剑身,翻身越至半空,并以此为轴,双足轮环,只听“啪啪啪”之声连响,四下包围的弟子们,竟是每个人都被他在脸上狠狠踹了一脚。   日光流泻之下,他的衣摆宛若明花绽放,腾腾杀气中更有三分风流意态,美不胜收。   舒令嘉虽然不怎么沾人命,但是每每下手的时候也委实不轻,这些人无不被他踢的头昏脑涨,踉跄后退,摔倒在地。   卢章手上发力,气劲迸出,舒令嘉顺势凌空翻身落地,反手举剑,森寒剑意如同波涛怒涌,铺陈开来,瞬间剑气迸散,崩浪奔云,直逼卢章而去。   两人剑影纵横之间,便如同瀑布击湍流,海水惊拍岸,一时华光频闪,巨响连连。   然而就在这时,方才那些被舒令嘉踢到的人,竟然不顾自身伤势,冲入了他与卢章的剑势缝隙之中,配合着卢章缠了上来,使得舒令嘉无法专注。   舒令嘉虽然性格爽直,但其实头脑十分聪敏,见状稍稍一想,便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和战术,当下火上心头。   他退后几步,剑锋倒转,往地面上一插,喝道:“地赦令杀!”   地气凝聚,一股磅礴巨力从下方汇聚而来,随即,轰然一声爆裂开来。   其威力之大,使得地面上的碎石都化作齑粉,周围一圈人长剑震断,或死或伤,口吐鲜血,向后重重摔倒在地。   烟尘落尽,舒令嘉身形瞬闪,已经掠过最后一个站立之人的身侧,长剑过处,首级落地。   他剑花一挽,抖去刃上鲜血,冷冷地说:“我很讨厌利用他人宽容而得寸进尺的人,别来惹我。”   那颗凌霄弟子的人头骨碌碌滚落在地,周围一时间鸦雀无声。   人人都不由本能地向后退去,将舒令嘉的周围空出一片位置来,竟是当真不敢招惹他了。   舒令嘉以剑气激发地气,甚至连卢章都难以抵敌,被逼退数步之后,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他尚未来得及缓上口气,眼前一花,舒令嘉已经欺到近前,举起剑来,剑锋指向了他。   “说。”   他冷冷地道:“同你勾结的到底是什么人?若有隐瞒,剑下无情!”   这一败,让卢章深切地意识到大势已去,况且周围还有魔族和景非桐虎视眈眈,他绝对是逃不了了。   犹豫之下,卢章便要说出那个名字。   可就在这时,他却突然感觉到一种彻骨的恐惧从心底涌出。   他甚至无法理解自己为何要那般地恐惧,但百般的思绪就是在这个刹那间难以抑制地翻涌不休。   现在何子濯已经被舒令嘉救出来了,想必要苏醒也是早晚的事,那么以他的性格一定不会放过自己的。   到那时,自己不光半生清名毁于一旦,而且只怕连性命都难以保全。   对了,姜桡已经死了。   听说他之前被处以供奉炼神灯的刑罚,但还没有彻底供养完成,姜桡就被人给杀了,所以……所以何子濯会不会让他来供养炼神灯?   如果当真如此,那简直是生不如死!一定不能留在凌霄,现在趁乱逃跑才是明智之举。   可是又怎样逃?舒令嘉挡在这里,这小子本来就强悍无比,如今剑上的进境更是一日千里,自己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只要稍有不慎,地上那颗头就是他的下场!   不,他不能再跟舒令嘉动手,他一定打不过的,他还不想死!   其实这些都是属于来自于卢章心里心底的情绪,可是在这一刻,这种恐惧感与担忧正在被无限地放大,他心中已经隐隐意识到了古怪,却根本难以控制自己。   舒令嘉的剑锋对准了卢章,但实际上两人之间尚有一段距离,他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面色发青,瞳孔放大,目光中露出了无限惊恐之色。   舒令嘉日常跟人动手的时候放狠话,但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能被自己的狠话给吓成这样的人,特别是卢章还是刑堂的堂主,平日里明明都只有他来威吓别人的份。   见到对方看着自己瑟瑟发抖,让舒令嘉有种十分诡异的违和感。   但只是在下一刻,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将剑一收,飞身跃到了卢章身侧。   舒令嘉道:“你搞什么?”   他正要伸手去拉对方,手却已经被一个人在半空中握住了,景非桐已经出现在了舒令嘉的身侧,把他拦了一下。   他方才虽然坐的稍微远了一点,品酒看戏,但其实一直在注意舒令嘉的动向,此时发现了卢章的蹊跷之处,立刻便至。   景非桐也顾不上说话,一把抓住舒令嘉的手,将他往后拖了两步,同时另一只手轻轻提掌,向着卢章推出。   景非桐这一掌仅仅是送出了一股风,意在试探卢章的情况,没想到的是,对方竟然应手倒地,身体抽搐了几下,就此便不动了。   景非桐抢上一步,先试了一下卢章的呼吸,而后又将他整个人检查了一遍,面色凝重地说:“他是因为惊恐过度而死。”   舒令嘉:“……”   虽然表面上来看,卢章像是被舒令嘉一句话给吓死了,但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而且这事偏生就发生在舒令嘉让他说出幕后指使者的当口,世上没有这样的巧合。   卢章一死,给本来就混乱的局面更加蒙上了一层阴霾,而剩下还想抵抗的人突然就失去了领头者,顿时全无斗志,被一个个地押了起来。   眼看着其他人犹自不敢相信,洛宵和几名医修也走了过去,检查卢章的尸体,舒令嘉便暂时退出了人群,给景非桐使了个眼色,拉着他走到一旁。   景非桐看了一眼他扯住自己的衣袖,笑了笑,顺着舒令嘉的力道往旁边走。   他发现可能是由于舒令嘉的性子比较急,他有事时总是喜欢拉着别人一把拽走,但景非桐又惯常做宽袍广袖,舒令嘉每次拽他都找不到手,就会将他的袖子揪起来一团扯着。   景非桐觉得自己下次应该换件衣服。   等到两人站定,舒令嘉问他:“有何感想?”   景非桐道:“卢章走到这一步,已经注定了失败,他再听了你的话,心中肯定是有恐惧的,但这恐惧本来不应该这样深。我觉得他的情绪被放大了。而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已经拥有了自我意识的魔魇。”   舒令嘉道:“所以,往好处想是阎禹,往坏处想,是纵无心?”   景非桐道:“如果是纵无心,恐怕死的不该是卢章一个人。但如果是阎禹,他一定能料到咱们会识破尺信的真面目,找到被魔族抓走的那些修士,你说他抓了人,再好端端地放回来,图什么?”   舒令嘉一抬眼,面色凝重,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景非桐道:“明白什么了?”   舒令嘉冷冷地说道:“你真的是个乌鸦嘴。”   他这话一说,景非桐先是怔了怔,随即一下子又反应过来,不禁大笑。   他摇头道:“看来你是当真知道了。知道就好,咱们心里有个防备,才能以静制动,想办法把目前阎禹附身夺舍之人给揪出来。”   舒令嘉眼珠一转,说道:“其实你这么说,我突然想起来一个人。”   景非桐道:“嗯?”   舒令嘉道:“你还记不记得,在姜桡的所作所为刚刚败露之后,我曾经去见过他最后一回?”   景非桐点了点头。   舒令嘉道:“然后,当我跟姜桡说完话之后,出了门迎面碰见一个认识的人,他说是刚刚才看过了风景要回住处,我们寒暄了几句,他问了我的伤势,又说姜桡果然报应不爽,说完之后,便就此分开……”   景非桐道:“他说姜桡果然报应不爽?他是气宗的吗?怎会知道姜桡该遭到报应?”   舒令嘉道:“我还没说完呢。”   景非桐连忙赔笑,示意他继续。   舒令嘉皱了下鼻子,却也接着景非桐的打岔说了下去:“我当时听了也觉得有点奇怪,便像你这般问了他一句,他回答我是在说姜桡害了林越和蒋长老又嫁祸的事。”   舒令嘉说完之后,景非桐冲着他眨了眨眼睛,用眼神询问舒令嘉自己现在是否可以开口了。   舒令嘉失笑道:“你别装了,说罢。”   景非桐道:“我想说他这样倒也讲得通,但你们的关系很熟吗?路上偶遇闲聊,倒是也当真说了不少。”   舒令嘉笑了笑,却不答,重新说回正题:“同他说完了话,我们便分开了,我顺着他来的方向继续向前走,结果发现,前面是一片牵牛花丛。”   景非桐道:“牵牛花丛?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就是这个人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喽。”   舒令嘉冲他挑了下眉,笑道:“人人都说景师兄心若琉璃,敏慧多思,你不如猜一猜,我遇到的那个人是谁?”   他说话的时候朝着景非桐凑近了一些,身上一股极清淡的香气就飘到了景非桐的鼻端。   景非桐忍不住侧头看他,只见舒令嘉眉眼带着浅浅的笑意,精致到无可挑剔的五官被阳光勾勒出分明的轮廓,仿佛眉目生辉,动人心魄。   他的几缕发丝垂在颊侧,被风吹的微微拂动,就好像飘在别人的心上。   一切都显得温情而寻常,仿佛岁月折叠,时光倒转,又回到了记忆中某些不能忘怀的日子里。   景非桐只觉得心中一荡,顿觉温软,只是瞧着舒令嘉出神,越看越是移不开眼去。   舒令嘉不闻他答话,转头道:“嗯?”   景非桐应了一声,却抬起手来,帮舒令嘉理了下头发,见他脸上有一处蹭了点灰,便顺手用手指抹去了。   他低声道:“瞧瞧,方才同人动手,头发都打乱了,跟只花猫一样……累么?”   舒令嘉自己也抹了一把脸,不当回事地道:“还好。”   他说完之后,又催景非桐:“你快点猜啊!”   景非桐定了定神,说道:“唔……好罢。”   他思索着,慢慢说道:“你说那个人不应该出现在有牵牛花的地方观赏……我记得以前青丘便是有很多的牵牛花,但因为茎叶和花瓣都有毒,上面却总是散发出一种十分受到狐狸喜爱的气息,因此总有不少狐狸幼崽误食中毒。”   他询问地看向舒令嘉:“后来经族长下令,把所有的牵牛花全部移出青丘,狐狸们也一直十分不喜欢这种花朵。跟你说话的那人是青丘的?”   舒令嘉不禁露出笑意,点了点头道:“还有吗?”   景非桐道:“你碰到的人是不是昌宁长老?”   他说完之后,又摇了摇头自己否了:“不对,他同你的关系很好,若当真是他,你应该不会这样平静。我再想想……”   他偏头细思片刻,这一回却很肯定地问道:“明绡?”   舒令嘉笑了起来,点了点头道:“师兄,料事如神啊。”   景非桐的神色却有些凝重,说道:“是你细心,不然当时也不会发现这件小事。我只是在想,如果他从那一边过来,却不是像他所说的赏景,那又是为了什么?就想跟你偶遇搭话吗?”   舒令嘉道:“那边有一扇窗子。其实我觉得他是想看看我跟姜桡到底在说什么,因为我们后面的话他就一直有点试探的意思。”   他摇了摇头:“不过说实话,这些都是猜测,也没什么实质性的证据,我觉得要是说我多心,那也没什么问题。从那天之后我也关注了明绡一阵,觉得他一切行事都很正常,便把这件事放下了。直到这回,看见被抓的人当中有他,我才又想了起来。”   景非桐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倒也未必就是你多心。至于他究竟是人是鬼……好说,一试便知。” 第81章 君行不返   两人正说着话, 洛宵已经在另一边扬声喊道:“令嘉!”   舒令嘉转头答应了一声,冲景非桐道:“大师兄叫我,我过去看看。”   景非桐道:“你跟你大师兄说一声, 我有要事要同各门派的道友们说,希望能安排一下, 借贵地一用。”   舒令嘉用口型问道:“纵无心?”   景非桐屈指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 笑着点头。   洛宵刚令人将卢章抬了下去, 扭头看见舒令嘉走过来, 便道:“今天这一出干的漂亮,总算当众揭穿了卢章的真面目,辛苦你了。”   舒令嘉道:“我没什么辛苦的,其实还是大意了,如果能够把卢章生擒,想来应该能问出更多的东西。结果现在他一死,线索断了,那个在幕后策划一切的人就很难揪出来。”   洛宵笑道:“傻话,这分明是有心之人早就算计好了, 从卢章跟他合作的那一刻开始便早已经注定了难逃一死,又怎么可能是你阻止的了的。”   他拍了拍舒令嘉的肩膀:“不过不要着急, 我们还有机会。依我看, 那个幕后的策划者很有可能现在还在凌霄山上, 及时掌握着他一切行动的动向, 只要多加防备, 一定能露出马脚。”   舒令嘉自己也不确定明绡的事, 便没跟洛宵说,闻言点了点头道:“这个确实,我也会留心的。对了师兄, 景师兄说要借山上一片地方用用,他要召集目前来的各门各派一聚。”   洛宵道:“景殿主这是有什么要事要与大家商讨吗?没问题,我这就令人下去安排。”   舒令嘉道了声“好”,又将景非桐马上就要说的纵无心之事简单跟洛宵提了两句。   洛宵听完之后,竟然没有露出太多的惊诧之色,沉默了片刻,才道:“其实我也已经在怀疑了。因为卢章的死法,实在跟当年魔魇用过的手段太像。”   舒令嘉道:“你也亲眼见过魔魇?”   洛宵道:“是,还交手过。只不过那时候身体不佳,打的交道少,所以了解的还不够深入。”   “景殿主在那种状况之下竟还能保持镇定,迅速脱身,实在胆大机敏,也很令人佩服。看来确实有必要再次召集各位同道,找到纵无心的踪迹,不设法将他彻底封印,恐怕天下难安。”   舒令嘉低声道:“不错,师尊甚至为了此事染劫,没想到都没能将他封印住。”   洛宵道:“其实我原本的打算也是这样,接任代掌门之后,先把山上的事情处理好,若是师尊还没有醒来,我就亲自往魔族和纵无心的封印之地个走一趟,寻找将他救醒之法。”   他深深看了舒令嘉一眼:“叫你过来,是想跟你说,万一我遇上什么不测,这门派在新的继任者登位之前,还得劳你多照料上一阵子了。”   舒令嘉一怔道:“你说什么?你不是一直很想当掌门吗?这还没有当上,倒是想着后面的事了,说这些真是不吉利。”   洛宵笑道:“别急,我的身体状况,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我只是说,万一发生意外罢了。这些事情若不亲力亲为,交给别人做我也不放心。”   洛宵刚刚来到凌霄派的时候,确实体弱多病,但经过多年来的精心调养,其实他的身体早已痊愈,这一点除了舒令嘉,却是再没有其他人知道了。   舒令嘉听洛宵这样说,蹙眉道:“交给别人不放心,交给我放心不放心?两条路,你选吧,要不我陪你,要不我去。”   洛宵失笑道:“令嘉……”   舒令嘉道:“没得商量。师兄,你还记得当初我受伤的时候,众叛亲离,万念俱灰,你背着师父悄悄来看我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你说咱们师兄弟甘苦同当,不论来了多少新弟子,你都不会放弃我。你还说功力废了也可以再练,就像你的病可以治好一样,如果我能重新站起来,你还愿意像小时候那样,天天陪我练功,直到我恢复为止。现在换了我也是一样。”   洛宵一怔,看着舒令嘉,明明满腹言辞,一时间却忽然不想说了。   良久,他才自嘲般地一哂,低低道:“你记得真清楚。”   舒令嘉道:“所以你得听我的,否则以后你别的事我也都不管了,永远别来找我。”   洛宵刚刚还意气风发,这时的情绪却不知道为何便低落了下去,听闻这话才一哂,说道:“好……那便由你。”   说完之后,他说道:“好了,以后的事,现在先不提这么多。景殿主大概也等急了,咱们去找他安排接下来的集会吧。”   “其实纵无心从未被封印过”——这个秘密一经披露,足以令天下震惊,景非桐也是思虑良久,才决定公之于众。   在无法判定这件事情的最终结果是当时封印者的疏忽,还是有人刻意为之,抑或是纵无心太过强大,瞒过了所有人之前,未知的危险便随时有可能会发生。   虽然将事情传出去,一定会引起各种猜疑以及恐慌,但若是讳莫如深,仅仅告诉部分高层,却又有可能造成有人为了维护私利而做出一些不利举动,反倒会让事态更加的不可控。   因而在这几日之间,景非桐已经给当年参与此战的人一一去信说明了情况,并确定在此时彻底公开。   他将整个经过完完整整地讲述出来,听到这一消息的人们却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听过景非桐的话之后,都被砸懵了。   本来以为今日亲眼见证的凌霄派内斗就已经是件大事了,没想到还有更加震撼的在后面等着。   “昔年魔魇之祸犹在眼前,没想到原来并未根除。那一次的大战本来就已经令整个修真界元气大损,不少大能为此殒身,哪怕到了现在,新生力量还没有完全跟上,若是再来一回,可未必能经受的住。”   听到这里,已经有脑子快的人不由想到了方才的卢章之死:“不知道卢堂主的离奇死亡是否同此事有所关联,但他这种死法,确实很像心智迷乱的表现,若是当真如此,大家便更加要小心了。”   有人转头看去,只见说话的人是靖海派的峰主冯前,他如今已有千岁,应该也是见证过当年的灾祸的,便问道:“冯峰主,魔魇……当真便如此可怖吗?”   冯前看了一眼,只见发问的是个年轻人,不由摇头叹息道:“只要你心中稍微产生一点阴暗的情绪,它就会出现,用你的恐惧、悲伤、愤怒来攻击你自己,无影无踪,无形无迹,这难道还不够可怕吗?”   他这样说着,忽然觉得身后有人拍了拍自己肩膀,便回过头去,发现正是他的徒弟秦一樊。   当弟子的竟然敢拍师父的肩,简直是大逆不道,但秦一樊平日里极为恭顺孝敬,这次被抓走之后才刚刚放回来,只怕是一时精神恍惚才会如此,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冯前倒也没有苛责他。   他说道:“你若是累了,便先去歇着罢。杨曦,带你师弟下去。”   他的另一名弟子应了一声,还没等上前,秦一樊便忽然张开手臂,合身扑上,一把勒住了冯前的脖子,从身后给了他一个锁喉。   冯前就算再是警惕,也从未想过自己从小养大的弟子竟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一张脸立刻便憋红了。   他深吸口气,双手迅速扒住那条锁在自己喉头的手臂,迅速按准筋脉,一扭一挣之下,已经脱困。   随即,冯前从座位上一跃而起,高声喝道:“秦一樊,你在做什么!疯了吗?!”   但紧接着他就发现,不光是秦一樊,各门各派刚刚被放回来的那些弟子们竟然尽数失控,向着左右亲近的人发动了攻击。   场面一下子发生了混乱,舒令嘉向后倒掠出去数步,脱出重围之后,遥遥与站在另一头的景非桐对视一眼。   两人心中同时闪过一个念头,那就是——“果然来了。”   如果说之前还没有想得太多,那么从卢章的离奇死亡开始,舒令嘉和景非桐就不禁都开始心生怀疑。   这些人被抓走之后,又安然无恙地放回来,为的是什么?   难道仅仅是为了挑拨一下魔族和仙门之间的关系吗?   现在看来,他们身上果然已经被人做下手脚。   舒令嘉之所以说景非桐是个乌鸦嘴,就是因为当时他编造不将这些人放回去的借口时,说的就是他们身上沾染了魔气,竟然也说了个八九不离十。   景非桐与舒令嘉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转过头来,目光在战局上快速扫过,做出了判断。   “有救。”   他在心里这样想。   大概是为了让这些人隐藏的更深,他们并没有被变成魔魇,仅仅是心中的情绪失控,神志一时迷失罢了,只要及时让他们清醒过来便可。   景非桐抬手之间,已经把早就藏在袖中的一只玉瓶拿了出来,拔开塞子一弹,玉瓶便飞到了半空当中炸裂。   这是在观音面前供奉了逾千年的柳枝水,有凝神定心的效果,里面的水滴如同雨雾,纷纷扬扬地洒落了下来。   与此同时,景非桐双手合十,轻声说道:“阿弥陀佛。”   随着这一声佛号,从他的双掌之间已经幻生出万千异彩,灵气凝结,七彩佛光重重绽放,向外席卷而出。   随即,景非桐手中结出法印,姿态如拈花枝,脚下一转,瞬息之间已经到了秦一樊的面前,隔空一弹,一股灵气应手而出,正中他眉心位置。   景非桐凝声沉喝道:“秦一樊,还不醒来!”   秦一樊被他这一指弹中,猛地一个激灵,接连向后退出数步,身体中一股黑气飞出,随即被景非桐一掌拍散。   秦一樊看了冯前一眼,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面露惊惧之色,结结巴巴地道:“师、师尊……”   他话未说完,已经被身后一名弟子欺身而上,重重一个肘击砸在颈侧,整个人便晕了过去。   随即,一圈刀剑架在了秦一樊的脖颈上,众人警惕地看着他。   景非桐道:“他应当已经无恙了,看来这种情况都可以用清心凝神的各种法诀来对付,各位可以试试看。”   冯前的另外一名徒弟闻言,却问道:“景殿主,按照您方才所说的魔魇特性,他会被人控制,回过头来攻击自己的授业恩师,说明心中一定是有怨恨在的,只是这种微小的恨被扩大了而已,请问是这样吗?”   这人头脑转的很快,话还真没说错,确实就是这样。   只不过这样景非桐可就不太好答了,他沉吟了一下说道:“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在意的事情和弱点,稍一不慎,就会被利用。”   景非桐的回答算是非常温和委婉了,但那名徒弟还是咄咄逼人:“师尊平日里待秦一樊极为疼爱,论理他应该全心全意地感激才对,便是一丝的怨恨都不应该有啊。难道是因为上回分派法宝的事情,他还在怪师尊紫炎丹鼎给了楚师妹……”   不知道秦一樊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这名弟子对秦一樊的嫉妒之意也一定很深,因此趁机死揪着这件事不放,想要在冯前心中种下隔阂。   他说到一半,却见景非桐眉头微蹙,隐有不悦之色,心中突地一跳,这才想起对方的身份。   景非桐可是他平时尽力仰望也难以企及的存在,方才当着他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是有些冒犯了。   这名弟子反应过来之后,连忙将自己的话头止住,可是嘴巴虽然闭上了,心脏却在狂跳,心中的憋闷和怒火越是压制越是汹涌。   他秦一樊心里凭什么会有怨气?已经被师尊那样偏爱疼宠了,竟然还会觉得不满,又让他们其他人怎么办?   可想而知,景非桐都这样说了,这回师尊也一定不会对于秦一樊的过失做出责罚,但这样根本就不公平!   门派中的规矩总需要有人来维护,既然别人不是偏心就是不敢出头,那么就让他来好了!   那名弟子心里这样想着,架在秦一樊脖子上的剑已经直直向下划去。   幸好在这个时候,大家心中都已经有了一定的防备,冯前素来了解自己这个徒弟的性情,见状及时飞起一脚,将他手中的长剑踢飞。   那柄长剑脱手,落下时剑柄在对方后脑勺上的玉枕穴上一砸,也顺带着将他砸昏过去了。   景非桐在旁边看着,同冯前对视了一眼,都是神情凝重。   对方这计谋一环扣一环,每当你觉得已经解决了,便会发现阴谋中更加藏着新一阴谋,一切破解的举动只不过是帮着敌人揭开新一重的序幕。   以魔族的名义将部分修士抓走,制造仙门动荡,同时使魔族成为众矢之的,让昔年由魔魇和纵无心带来的恐慌再一次回到人们的视野当中。   随即祭天一个尺信,完成第一步的报复,杀卢章灭口,是早就已经计划好的。   此外,再任由揭破尺信身份的人把被抓走的修士们救回,但却提前在他们心中种下魔障,使得他们情绪失控,向着本门中人发动攻击。   景非桐和舒令嘉一路追查,一直到了这一步,都已经隐隐有所预料,并且想到了这些人之所以会失控发狂的关节点。   景非桐方才在秦一樊身上已经验证出了成功将这些人解除控制的方法,但是看到眼前这一幕,却让他的心猛然一沉。   秦一樊内心那点微不足道的怨恨被扩大了,虽然现在已经及时令他恢复正常,但很难保他的师尊、同门不会因此而心生芥蒂。   而且最可怕的是,这种负面情绪不会在他身上终结,反而会继续在其他人身上产生影响。   需知每个人心中都存在着一定的黑暗面,乐观开朗的人可以自己化解,内向狭隘的人可能就需要一定方式去宣泄,一个人的愤怒与怨恨,可能也会触及他人心中的黑洞。   就像之前景非桐和舒令嘉在幻境中所看见的红色低等魔魇一般,这样的阴暗情绪是会被连带着触发的,正像是冤冤相报,如此传播下去,即便目前还能控制,日后若是找不到解决的良策,必成隐患。   原来这才是对方的真正目的,真是恶毒到了极点!   在景非桐将那些失控的人一一制伏的同时,舒令嘉则目标明确,在变乱发生的那一刻,他一眼便锁定了明绡所在的位置。   此刻,舒令嘉飘身跃起,足不点地,瞬间越过一片混乱的人群,转眼便落在了明绡的面前。 第82章 门里挑心   明绡和孟纤, 都是被抓走又放回来的那一部分人,方才便一直在心宗这一边的席位上,此刻正在同心宗的弟子缠斗。   舒令嘉过去之后, 抬手左右一拍,按住围着明绡那两人的肩膀, 将他们轻轻推开, 说道:“请让我来吧。”   这两人正打到一半就被推开了, 回过头来正要发怒, 结果发现是舒令嘉,便都没了脾气,他们行礼道了声“舒师兄请”,退到一边。   而后,在众人眼睁睁地注视下,便见到舒令嘉“呼”地一剑,朝着明绡的脖子上抡了过去。   这一下又快又狠,毫不容情,若是砍实了, 恐怕明绡的脑袋能直接被打飞到半空中。   他是满场中出手最猛的一个,可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   别人动手是为了救人, 因此都不敢下狠手, 舒令嘉可倒好, 直接从源头上解决问题, 甭管你神志清醒不清醒, 反正打死肯定就不会惹事了。   但这一下, 明绡挡住了。   他自己的身手并不怎么样,但一旦心中的情绪失控,灵力就会爆发, 实力自然也会有一个短暂的提升。   连退两步之后,明绡竟然徒手握住了舒令嘉的剑,生生将他没有完全落下的招式阻挡在了半空中。   两相较力之下,舒令嘉转身抽剑,明绡手上血珠飞溅而出,被迫松开手来,长剑却已经在舒令嘉的掌中转了个圈,然后当头平平拍下,直击对方天灵。   不光是心宗的人,狐族那边已经有好几个族人看见了这一幕,不由齐声惊呼道:“舒公子手下留情!”   就算不是族长的儿子,明绡也毕竟是他们的族人,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舒令嘉给打死吧!   况且今天舒令嘉上了这座凌霄山,明显就是心里带火,抱定了大闹一场的决心,方才在外面他就能把凌霄派本派的叛徒斩首,此刻又怎会对明绡手软呢?   只是众人慌张不已,舒令嘉却是恍若未闻,一剑快似一剑,重重剑意粼粼荡开,绵绵不绝,宛若波流浪涌,从四面八方而来,织就一张严密的剑网,不光逼的明绡喘不过气来,其他人想救也没法插手。   其间明绡有好几次跟不上速度,看上去已经想要停手了,但舒令嘉的剑不停,他只要稍稍慢上半步,不光是身体受损,就连魂体都会被这股强力搅成碎片,根本半点懈怠不得。   一开始人们都看的提心吊胆,但后来都露出了些微惊色,谁也没想到平日里明绡那个慢吞吞的废物做派,竟然能挡了舒令嘉这么长时间。   眼见舒令嘉剑锋行去,流光迫面,剑气已经将四方封锁,教人避无可避,明绡倏地右脚后退,扎了个马步,大喝一声,双掌并拢,竟然平平将威猛剑夹在了掌心之中。   两人身形一定。。   随即,明绡的面上紫气一现,并掌用力翻转,掌心中爆出一股十分磅礴的魔气,在半空中汇聚成一张狰狞巨脸,张开大口,低头冲着舒令嘉咬了过去。   舒令嘉没有撒剑,顺着他的力道在半空中旋了一圈,同时猛然向上肘击,朝着那张脸撞了过去。   这本来是他不愿意撒手放脱兵刃的无奈之举,但那魔气竟然也没有对舒令嘉造成侵蚀伤害,竟然当真被他这一下给撞碎了。   舒令嘉手腕用力一振,剑锋暴蹿,逼的明绡脱手放开,两人同时后退。   他们从开打到现在,总算来了一回合真正激烈的交锋,双方各不相让,全力施为,瞬息间形势几变,周围也已经是惊呼不断。   有狐族人忍不住说道:“这并非是青丘武学!明绡,你怎么会魔族的功法?!”   舒令嘉剑锋点地,冷冷地看着明绡问道:“你还要再继续装下去吗?”   他一顿,缓缓地吐出四个字:“阎禹王子?”   大凡仙门中人,自小修习灵力,对于魔气的侵袭应该十分忌讳才对,舒令嘉却能在紧急之刻直接一肘击碎魔气而毫发无伤,这倒是有些奇怪了。   明绡正在惊讶之间,就听舒令嘉一口点破了他的名字,心中剧震。   他没想到“明绡”这个身份竟会如此迅速地被揭穿,目中顿时露出凶光,那个瞬间,仿佛转眼间便从老实敦厚的明绡变成了另外一个穷凶极恶之徒。   但很快,那种错愕与狠戾便又从他的脸上褪了下去,明绡仰头大笑,说道:“了不起啊,这都被你发现了。难道是我演的还不够像?”   薛台震惊道:“明绡,你说什么呢!”   舒令嘉可不想在这种时候废话,喝道:“他是主使者!都来拦住他!”   明绡道:“那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方才还在谈论的神秘阴谋者居然这么快就露出了真面目,听见舒令嘉一声高喝,四下的人都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纷纷赶过来拦截。   但明绡广袖拂动之间,一股黑烟顿时飘了出来,刚刚恢复清醒的人们顿时再一次失控,向着平日里暗暗在心中有所不瞒的人发动了攻击,场面一时陷入混乱,人人自顾不暇,便无法共同围上来阻击了。   明绡不再伪装,功力更是仿佛陡然提升了十成,整个人腾身跃起,避开舒令嘉刺过来的一剑。   他挥掌拍向他右侧胸口,将舒令嘉逼退数步,鼓掌笑道:“妙极,妙极,师弟杀师兄,徒弟打师父,当真是好看的很呐!”   冯前腾不出手来,却是被他气了个够呛,骂道:“卑鄙无耻!你是个什么玩意?!”   明绡笑道:“别这么说嘛,咱们大家可都是半斤八两,谁也不是圣人。你们挨打的这些人还想手下留情呢?可掂量好了,人家心里要是没有对你们的半分不满,我可是无法凭空把恨意给制造出来的。”   这句话说来便有些扎心了。   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哪怕是再亲近的人,平日里总是生活在一起,也避免不了产生一些小小的摩擦和不满。   但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明绡却将这种极为细微的情绪捕捉并无限放大到心魔的程度,又赤裸裸地摆在众人面前,便等于将人们之间那种淡的近乎于无的嫌隙一下子扒成了一道大口子。   景非桐反应极快,听闻此言已然警觉,当即丢下面前的两名对手,趋身上前,遥遥一掌便朝明绡面门重击而去,同时喝道:“别听他说话!”   明绡是想让其他人的心中也生出愤怒不满来!   他的掌力雄浑,不容小觑,未至近前已然劲风扑面,舒令嘉的剑锋已经从另一个方向迎来。   这两人都已经是顶尖战力了,他们联手,可以说天下几乎无人能敌,明绡险险闪过了景非桐那边,腰上却被舒令嘉带出了一道血口子。   他捂住腰后退几步,反而笑道:“无所谓。你们这样做,顶多是送我附身的这只傻狐狸早点归西罢了。这世上如今谁又能杀的死我呢?舒令嘉,你的伤不想好了?”   他提及此事,景非桐顿时一凛,收招喝道:“阎禹,别人的东西终究是别人的,你就算抢了也得不到太大好处,还不如及早收手,你到底想要什么,尽管同我提便是!”   舒令嘉听他这话说的满,道:“师兄!”   景非桐抬了抬手,难得没回舒令嘉的话,紧盯着明绡。   明绡道:“景殿主自然是无所不能的,一诺足有山河之重,但可惜了……我不需要。”   他话音落下,便听一声巨响,凌霄山上这座屹立了千年大殿,竟然在这个瞬间,毫无预兆的轰然倒塌!   趁着混乱之际,明绡一个转身,身形便消失在烟尘中,景非桐生生用手臂架住了一根倾斜下来的廊柱,匆匆嘱咐了舒令嘉一句“自己小心”,便随着追了过去。   这场风波从早上一直闹到夕阳西下,变故一个接着一个,终于把幕后真凶揪出来了,也把凌霄派主峰上的大殿给砸塌了。   在场的全都是修士,倒不会有人因此而死伤,但也免不了闹了个灰头土脸。   洛宵一把将舒令嘉扯到身边,将他从上到下一扫,似乎这才松了口气,问道:“人呢?”   遇到这么多事,又没拉住景非桐,舒令嘉也颇有些气急,说道:“景师兄去追了,别人跟不上他。这大殿为什么会突然坍塌?难不成也是明绡做的手脚吗?他哪来的这么大本事!”   凌霄派每一座大殿在初建之时,选石用料都是最为坚固牢靠的,这自然不必多说,除此之外,殿外和地下的基石上还都分别设有护法大阵,而且每年都会被重新检查加固。   在这样的情况下,整个大殿居然说塌就塌了,还偏生就塌的如此凑巧,不能不让人多想。   可是要说所有的一切都是阎禹所为,又似乎显得对方实在太过神通广大了。   洛宵本来也阴沉着脸,但转头见到舒令嘉气鼓鼓的,倒又不由笑了起来,说道:“好啦,没关系,你没事就行了。咱们已经知道了幕后之人是谁,也算是很大的收获。”   舒令嘉道:“师尊那边……”   洛宵道:“我想会不会是师尊不愿意为人操控,所以用元神抵抗对方魔气的侵袭,这才会迟迟没有醒来?令嘉,你先去师尊那边看看,我现在带人下山一趟,看看负责守卫山门的那些弟子是什么情况。”   舒令嘉一惊,问道:“他们又怎么了?还要你亲自前往。”   洛宵道:“没事,山顶上已经乱成一团了,我只是怕人趁机攻破防御,再惹出什么祸端来,所以打算去看一下,也安心。”   舒令嘉道:“那就好,那你多带些人吧。”   这时,却有一名弟子大步赶来,面露喜色,见了洛宵和舒令嘉便说道:“两位师兄,太好了,掌门醒过来了,要叫你们同殷师兄前去觐见呢!”   之前费了那么大劲,何子濯就是醒不过来,没想到刚刚揪出真凶之后,事情便出现了转机,难道他的昏迷不醒也是因为一直被明绡压制吗?   要是这么算来,明绡的“丰功伟业”可就又增添了一笔,他也实在是太厉害了。   舒令嘉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声,但这毕竟是一个难得的好消息,还是让他大喜过望,暂时把顾虑放在一旁,连忙冲洛宵道:“太好了!师兄,咱们快过去!”   比起他的高兴,洛宵脸上却不由闪过一丝惊疑之色,顿了顿,方才露出些微笑意,道:“嗯,真是太好了。”   师兄弟两人匆匆赶到了何子濯的卧房外面,殷宸已经迎出来了,冲着洛宵和舒令嘉点了点头。   他把何子濯带回来之后,就一直在旁边守卫,方才也没到殿前去。   洛宵低声问道:“是怎么回事?”   殷宸道:“方才我看师尊在昏睡中似有躁动,搭了他的脉之后,感觉师尊体内灵气活跃,似有重新复苏的迹象,便以自身灵力相助,没想到师尊竟然果真醒过来了。”   那应该正是明绡跟舒令嘉交手的时候,舒令嘉道:“醒了就好,咱们快进去吧。”   他们三个进去之后,见何子濯已经从床上起来了,坐在一张软椅上,正在闭目养神。   听到三名徒弟进门的动静,他便睁开眼睛,朝着他们看了过去。   虽然他的脸色还不算太好,但仅仅是这样一个姿态,一道目光,那种熟悉之感立刻就回来了。   三人一起叫了声“师尊”,何子濯点了点头,说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都坐吧。”   他说着,还看了舒令嘉一眼。   要是放在过去,舒令嘉一定会过去看看他的伤势,再仔仔细细地追问一番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如今两人的关系却早已不同于昔日,再多的关切之间也总是多了一层隔膜,因此他同样一言未发,坐在了殷宸和洛宵的中间。   何子濯道:“令嘉,我已经听宸儿说了,这次的事你没少出力,还去了魔族多番交涉,劳累你了,为师听了之后也很欣慰。”   舒令嘉这时倒是神情淡淡,丝毫看不出来之前的焦急担忧,说道:“师兄和师弟出力最多,弟子只不过是帮忙罢了,师尊过奖。”   洛宵道:“师尊,弟子可否斗胆询问您当时遇险的具体经过?知道了敌人的手段,心里也能有个防备。”   何子濯道:“方才发生的事,我也已经听说过了,你们猜的都对,就是魔魇。”   他微微闭目:“我身上原本就有纵无心之种下的劫,因而要比常人更加容易因为魔魇而产生动摇,当刚刚察觉到自己心神不宁的时候,便有所警惕,因而将五感尽封,心神收敛,让自己陷入完全感应不到外物的状态,这样就能免去被有心之人利用。当感觉不到威胁之后,我的防御法术便会自动撤去。”   原来如此,否则怕是也没人能够轻易令何子濯这么多天昏迷不醒。   洛宵说道:“师尊请放心,幕后之人已经查出来了,后续弟子们也一定会积极与各门派相配合,争取早日缉拿此人,以免他继续为祸。”   何子濯点了点头,又问道:“宵儿,为师听说卢章已死,是怎么回事?”   洛宵便将卢章的一系列行为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他说话的时候,舒令嘉忍不住悄悄看了洛宵一眼。   方才乍然听闻何子濯已经醒过来的喜悦淡去,舒令嘉忽然想到洛宵的志向。   大师兄可是一心想要展现自己的能力,执掌凌霄派的,但现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去接手任何事,师尊便已经醒了过来,只怕洛宵的希望又成了一场空。   明绡……或者说是阎禹有句话没有说错,人人皆有私心,就算师尊能够这样早的醒来,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但洛宵,真的便不会觉得遗憾或者失落吗?   不过洛宵这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也是跟着何子濯学了个十成十,舒令嘉从他的表情中看不出来任何负面的情绪,只有恭敬和因师尊醒来而产生的淡淡欣慰之色,一切都得体的恰到好处。   “令嘉。”   何子濯听完了洛宵的话,沉思片刻,却忽然叫了舒令嘉的名字。   舒令嘉应了一声:“师尊。”   何子濯问道:“你的伤势如何了?功力恢复了多少?”   这当中的事情可就复杂的很了,舒令嘉也不好解释,只模模糊糊地说道:“多谢师尊关系,伤势没有大碍,功力已经恢复了八成。”   何子濯道:“那已经很不错了。”   停了停他又问:“你想不想成为凌霄派的掌门?”   舒令嘉猛然抬头,一脸愕然。 第83章 深舣蒹葭   何子濯道:“经过这场变故, 我发现,你们几个都已经长大了,可以应对紧急变故, 也可以独当一面,这很好。而随着你们的长大, 我这个当师尊的也已经老了, 如果不能飞升, 即使没有纵无心的劫, 我也终究有一天会死。”   他突然这样说,三人都是一脸的错愕。   不管是相貌性格还是平日里的言行,何子濯在他们心目中都是强势而冷冽的,像一座从来不会倒下的精神支柱,谁也想不到有朝一日,竟还能从他的口中听到这样近乎丧气的话。   毕竟何子濯的年龄按照修真界的算法,也应当是正值壮年,怎么也说不上一个“老”字。   舒令嘉道:“师尊,您为什么突然要这样说?不是醒过来了吗?伤势也没有大碍。那个劫……那个劫也总有办法的, 明族长都已经无恙了。难道您还有什么其他的事吗?”   他一着急便端不住了,语气倒是比方才少了很多疏离。   何子濯盯着舒令嘉, 眸色深沉,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洛宵的目光慢慢在两人中间一转, 又重新垂下眼去。   何子濯说道:“什么事都没有。但令嘉, 你需要接受的是, 世事总有意外无常, 人生则是难得糊涂,所以很多事情,与其刨根问底, 执着不放,倒不如别想得太深,要求的太纯粹。你自己如是,你对待他人,也应如是。”   舒令嘉虽然不知道何子濯为什么要这样说,却觉得心中一颤。   何子濯又看着殷宸和洛宵,别有深意地说道:“你们两个也是一样。”   一时间,三名弟子都没有说话。   何子濯的话乍一听仿佛是这个道理,但细思其中的意思,却又仿佛无限凉薄,令人心冷。   何子濯又道:“再者目前乃是多事之秋,有些事情提前安排好了,有备无患,这样万一发生什么事,门派也不会出现如今的乱局。我这样做也是为了稳妥起见。”   他又问舒令嘉:“令嘉,刚才师尊的话你也听见了,你怎么说?”   舒令嘉道:“师尊,掌门这样的大任,弟子实在难以肩负,况且我如今也已经非是凌霄派之人了。大师兄心思缜密,处事得宜,身体也已经见好,才是最佳人选,还请师尊仔细考虑。”   听到舒令嘉这样说,何子濯毫不意外,反倒笑了笑,道:“你果然拒绝了,我就知道会是如此。无论苦口婆心地说上多少,你也是个撞了南墙都死也不肯回头的小子。”   他又看向殷宸,殷宸沉吟片刻,看了看两位师兄,说道:“徒儿也认为大师兄最为适合掌门之位。”   何子濯道:“宵儿,你的两名师弟都推举了你,那么你的想法是什么?”   洛宵其实大致能够猜到舒令嘉和殷宸会有的反应。   舒令嘉既然决定离开凌霄派,那么就肯定不会再回来,而殷宸本来就出身皇族,素来看厌了争权夺位的把戏,更加懒得去管理整个门派的杂事。   倒是何子濯,他平日里很少跟弟子们说这么多的话,如今却像是字字句句都有深意,需要好好思量。   洛宵正在心中琢磨,便听何子濯叫了自己的名字。   他到底是为了试探,还是当真的?   难以摸透,也只能顺势而为了。   洛宵心知不能犹豫太久,迅速做出了决定。   他揣摩着何子濯的心思说道:“师尊,凌霄派如今固然依旧是剑道上数一数二的大派,声威显赫,但是自从两分之后,实力与声望终究是比不上过去了。弟子少时曾经常听师尊和各位长辈们讲述当年往事,也甚觉遗憾。”   “弟子一直希望能够一天,凌霄派能够重新登高凌绝,成为所有人都不得不仰望而不可及的存在,同时,这也是我的抱负。”   他深深行下礼去,说道:“弟子愿意接任掌门。”   何子濯道:“当初你身体孱弱,但我在你的眼中看到了野心,所以才决定收你为徒,时隔多年,为师也希望自己没有看错人。”   “三日后,掌门接任大典,洛宵继任第八十七任掌门,你们几个都去好生安排准备吧。”   何子濯挥手道:“把我已经醒过来的消息传出去,让众人安心即可,但不要让任何人前来烦扰,我要安心静养,都下去罢。”   因为何子濯这个突然的举动,师兄弟三个人都是心事重重,从何子濯那里出来之后,没做太多交流。   殷宸先回了自己的住处,而接下来虽然不是舒令嘉接任掌门,但以他同洛宵的关系,以及目前凌霄派的状况,自然是不能一走了之的,起码还得小住上几日。   洛宵对舒令嘉说道:“你还住在之前养伤的院落吧,里面的东西都没动过,我也时常派人打扫,这样住的习惯。”   舒令嘉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说道:“大师兄,我……”   洛宵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道:“咱们之间不需要解释,不必说了,快去吧。”   舒令嘉本来也不太知道应该说什么,便点了点头去了住处,等待参加接下来的掌门接任大典。   没有做太多交流,他其实并不知道殷宸和洛宵对这件事具体是怎么想的,只是总觉得心里十分不踏实。   到现在为止,好像发生了许多事情,也解决了许多事情,但桩桩件件却都是虎头蛇尾,高高举起,轻轻落地,反倒显得有些诡异。   明绡就这么轻易地暴露了,那么他可还有什么后续计划?   纵无心没有被封印的事情也已经被发现并且传播开来,但这么可怕的一件事,目前好像并未产生什么比较严重的后果。   洛宵想当掌门,马上就要当上了,何子濯竟然主动提出要传位给弟子,这更是他们之前谁也未曾想到的一件事。   就是因为这样的顺利,就总让人感觉一切都还没完,好像要发生什么后续一样。   舒令嘉负着手在自己的房中踱了几个圈,然后走到窗前。   自从那一日被污蔑私闯禁地,所有的矛盾彻底爆发,他扬长而去之后,便再未曾回过凌霄山,此时暂居,发现果然如同洛宵所说,连房间中的摆件都丝毫未动。   舒令嘉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色,也不由心中颇有所感,心事重重。   到了晚些的时候,房门被敲响,是景非桐回来了。   明明凌霄山才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但种种波诡云谲之下,当年的温馨依赖之感早已不再,反倒是推开门看到了景非桐,更让人生出一种安心之感。   舒令嘉将他让进门来,问道:“怎么样?”   景非桐摇了摇头,说道:“阎禹在凌霄南北两峰之间的沧江中消失了,我已经安排了人继续追查。”   舒令嘉道:“你不用心急,现在那点小伤,有和没有差不多,已经对我影响不大了。他要是那么好抓住的话,又怎么可能为祸多年,还弄出了这么一连串的事来?”   景非桐沉吟未语,忽然问道:“你这里方便说话吗?”   舒令嘉冲他点了点头。   景非桐便压低了声音道:“我怀疑这山上,或者说很可能在气宗之中,还有阎禹的同伙在。”   听到这句话,舒令嘉竟然并没有感觉到太过惊讶。   之前他和洛宵看到大殿无故倒塌的时候,其实也都隐隐存了这个想法,只不过景非桐不是气宗的人,说起来更加直接一些。   景非桐道:“只不过这就只有气宗内部才能排查了,你我都不好插手,这事你还是提醒你的师兄弟们一句吧,让他们警惕一些。”   舒令嘉点了点头,突然又觉得很心累,说道:“等我大师兄接任之后,咱们就离开,找内奸的事就交给他吧,他也有这个掌理气宗的能力。咱们只需要在外面配合着共同对付魔魇的遗留问题便是,我总是说着已经离开了凌霄派,再这么掺和下去,也不是个事。”   景非桐对舒令嘉的情绪一向体察敏锐,闻言便问道:“我已经听说了,何掌门已醒,洛宵在准备接任掌门的事,他确实也适合这个位置……不过你怎么突然这样说,是又发生了什么事吗?”   景非桐手下众多,耳目灵通,只怕这消息刚一出,便立刻有人报给了他,舒令嘉倒是不怎么奇怪。   但就算是景非桐,也未必能完全了解此事当中的内情罢了。   舒令嘉坐在椅子上,身体微微后仰,叹了口气没说话。   景非桐便笑了笑,起身走到他面前,弯腰看着舒令嘉,伸手捏了他的鼻尖一下,又问道:“喂,别不理人啊,说来听听?”   舒令嘉:“嘶!”   他扣住景非桐的手腕拉下来,也伸手照着景非桐的鼻子上按了一下,说道:“再乱动把你鼻子打飞!”   景非桐本来没躲,听见舒令嘉的威胁,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舒令嘉说完了,想想没长鼻子的景非桐会是什么样子,也觉得好笑。   他松开景非桐的手道:“也没什么,只是今日师尊一醒过来,便将我和师兄师弟一起叫了过去,透露了他想传位的打算,但他一开始说的是,要传给我。”   景非桐脸上原本带着轻松惬意的浅笑,听到这里,却眉头一皱,说道:“他搞什么把戏?”   其实景非桐十分不满何子濯的为人,但因为他毕竟是舒令嘉的师尊,因此每回当着舒令嘉的面,他也不怎么会把这种情绪表现出来,只是生疏而尊重地称呼一句“何掌门”,这时却是没忍住。   谁都知道这样的事是最大的忌讳,要是放在皇家,皇上先说要传位于一名皇子,最终却把位置传给了另外一个人,那么不管那先前那位皇子是有心还是无妄之灾,基本上也等于是个死人了。   他们修真门派倒是不至于如此,但舒令嘉和洛宵一向关系甚笃,何子濯这样的做法,也是够不合适的。   舒令嘉自己不是个多疑的性格,但一直很注意他所在乎之人的感受,洛宵说是那么说,心里究竟是什么想法,可就不一定了。   见景非桐也觉得不妥,舒令嘉摇了摇头,说道:“师尊必然不会是要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可能是想以此警醒大师兄,接任之后也不能轻狂,要时刻谨言慎行罢。他向来喜欢打这种哑谜。”   景非桐淡淡道:“拿人真心当做谋算,是最低劣的手段。”   他秉性高傲,目下无尘,对于这样的举动颇是不以为然,但顾忌着舒令嘉的心情,终究也只说了这一句。   舒令嘉道:“要是殷宸这小子我都不怎么在意,打一架什么都好了,关键是你也知道,我师兄因为体弱的缘故,自尊心向来很强,他虽然不会说什么,但未必不往心里去。”   景非桐听他说了这话,却是陡然想起另一件事来,说道:“等等……体弱?你以前是不是跟我讲过你大师兄的事?”   舒令嘉道:“没有啊,没讲过吧。”   景非桐道:“我依稀记得谁家老大也是体弱来着,好像就是你说的。”   舒令嘉想了一会,道:“那我说的应该是魔皇的大儿子吧?他也是自幼身体不好,上回在幻境中,我是附在他身上来着。”   景非桐只觉得什么念头从心底一下子就飞快地滑过去了,仔细想想却又什么都没有捕捉到,便道:“原来是这样。”   倒是舒令嘉自己道:“罢了,反正等他接任完我也走了,谁还去想那么多。”   景非桐回过神来,听到这一句不由失笑,说道:“你还真会给自己找心宽,我这劝解的话还没出口呢,你就把自个给哄好了啊?”   舒令嘉懒懒地斜睨了他一眼,说道:“那当然。当我是小丫头吗?天天还要别人哄。”   此时,月亮已经出来了,他两腿交叠,将身子往后一靠,手里把玩着白玉雕成的酒盏,窗外那月光便水一样漫过他的脸颊,将眉、眼、鼻梁、薄唇,都薄薄镀上了一重华色。   舒令嘉道:“师兄,今天的事你还没看明白吗?这世上最难测也最容易生出隔阂来的,就是人心,而将心底所有的微妙情感坦诚出来,又是一件为难又可怕的事情,我自忖无法做到,也就不能去深究别人如何作想了。总之,问心无愧即可。”   他仰头冲着景非桐一笑:“毕竟世道这么凶险,纵无心都跑出来了,我自己能活多久还说不好呢,只想肆意一天是一天。”   景非桐蹙眉道:“别胡说。”   景非桐五官生的俊美而大气,又天生带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尊贵气质,他这样的人,最适合高高坐在明堂宝座上,目光睥睨地接受众人朝拜。   舒令嘉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还觉得此人高深莫测,无喜无悲,简直就像个精致的假人似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景非桐的情绪越来越多,也会有高兴的时候,担心的事情,不喜欢听到的话,戏弄调侃别人的心思……   每当看到他这样越来越生动地活着,看到那张脸上做出各种各样的表情,泄露出不同的情绪,舒令嘉便觉得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欢喜之意,让他觉得,一切终究是在慢慢变好的。   他神思散漫,忽然难得生出了几分调笑的心思,说道:“你担心什么?我不过随口说上一句罢了。毕竟如今有师兄相陪,日子过得畅快,哪里舍得就死了,当然要好好地惜命,是不是?”   舒令嘉的话里很明显有着玩笑之意,但听到的那个瞬间,景非桐还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说也奇怪,狐狸明明是犬科,舒令嘉这性子却更像是猫咪,平日里高贵又冷漠,对他稍微亲昵一点就会被嫌弃的要命,说不定还会冷不防给上你几爪子。   但偶尔偶尔,在那么极少数的情况下,他心情好了,又会挨过来撒着娇蹭一蹭,然后全无防备地露出毛绒绒的小肚皮求摸。   怎么会忍心拒绝他呢?   一股温软愉悦之意打心底里涌了上来,景非桐弯下腰,凑近了看着坐在椅子中的舒令嘉,离得那么近,他眉眼间的浅笑让人想起三月里的春花,灼灼其华。   景非桐伸手抚了抚舒令嘉的脸,柔声道:“那……说到要做到,我好好地陪着你,只盼你每日都心情舒畅,身体康健,也好好地陪着我。”   他的语气很认真,舒令嘉胸口一热,这一刻不想再回避遮掩,说道:“好。”   景非桐微笑起来,倾身向前,而后,轻柔地吻上了他的唇。 第84章 衣裾生尘   景非桐本来只是轻轻触碰, 但只觉唇下的触感温热而柔软,舒令嘉有些急促的气息扑在脸上,萦绕在唇畔鼻端, 说不出的蛊惑动人。   这样一个短短的接触,便让景非桐感到那处的皮肤之下仿佛也点燃了一簇小小的火苗, 随即, 这簇火便随着血液四处奔涌开来, 激出一股难言的冲动, 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意。   熟悉又陌生,意乱情迷又无比珍重,失去了太久,渴望了太久,而今,甫尝滋味,便说什么都舍不得放开了。   舒令嘉原本就是坐在椅子上,景非桐弯下腰站在他的身前,把他挡的严严实实, 让人产生了一种完全被掌控的感觉。   对方的一只手按在他的后颈上,让舒令嘉的脖子连着整个后背都感觉又麻又痒, 景非桐的力道明明不是很大, 他却身体僵硬, 一动也不敢动, 只觉得皮肤都似要粒粒站起。   但景非桐托在他下颏上的手又很温柔, 他缓缓地亲吻着舒令嘉的双唇, 动作有些微生涩。从他的身上,舒令嘉所感觉到的不只是欲望,更多的还有思念、怜惜, 与深深的痴迷。   他逐渐放松了身体。   景非桐幽深而漆黑的眼瞳中泛起笑意,抬起手来,轻轻盖住了舒令嘉的眼睛,感到舒令嘉长长的睫毛在自己的掌心中擦过。   眼前变得黑暗,那种紧张与尴尬地感觉便消退了不少,对方的气息、体温与动作在感官上带来的影响却愈发鲜明,仿佛有大片大片姹紫嫣红的花朵,又在那一片黑暗中绽放开来。   舒令嘉平日里便不太喜欢与他人有太过亲密的肢体接触,更不用提这样唇齿交融,紧密相拥,但是这种新奇、紧张和悸动的情绪之下,他却产生了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仿佛一切又都是那样的熟悉。   夏日的风,樱桃的香气,剑风激起漫天落花如雨,意气潇洒的少年大笑着向后仰躺在草地上,有人撑在他的身体上方吻下来,心跳如鼓,唇齿缠绵……   舒令嘉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环在了景非桐的腰上,微微仰起了头。   他的下颏精致的仿佛用白玉细心琢磨而成,脖颈后仰的弧度优雅而又美丽,有种少见而不设防的脆弱感。   景非桐忍不住又轻轻亲了下舒令嘉的下巴,这才放开了挡住他眼睛的手。   两人的目光在咫尺之间对视,舒令嘉又很快垂眼,推了下景非桐拄在身侧椅子扶手上的手臂,说道:“起开。”   景非桐低低一笑。   舒令嘉道:“笑什么?”   景非桐道:“我想起那一晚重逢,月亮高高挂在天上,明亮的很,你就从月光里面掉下来,落进我怀里,我下意识地就把你接住了。”   舒令嘉听闻他提及此事,原本想瞪景非桐一眼,抬眸时却见对方目光澄净地注视着自己,眼底盛满温柔浅笑,他那白眼也就没瞪出来,不觉间也变成了笑意。   舒令嘉道:“你好意思提吗?那时候就属你讨厌,不过帮忙一把而已,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样,表情还又冷淡又嫌弃,让人当时就想直接给你一脚!”   景非桐笑着承认:“我的错。主要是我从小养成了习惯,实在不喜欢让别人靠近我,要是再有什么接触的话,那简直浑身上下都要别扭的不行……像现在咱们之间的距离和接触,放在之前,我恐怕连想一下都难以忍受……”   舒令嘉用手指敲了敲景非桐的手臂,正要让他那就快让开,景非桐却反握住了他的手,低低道:“不过为什么遇上你,一切都变得不一样起来了?一些以为自己不会喜欢的事情,放在你身上,就会觉得很好。无论什么时候,只要瞧见你,心里剩下的就只有欢喜了。”   他的温柔就像是最大的蛊惑,总是如同柔软温暖的水波一样,无声地保护在身侧,给人以最安心的慰藉。   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舒令嘉脸上一热,又有点窘,咳了一声,将目光移开道:“什么时候了?”   景非桐笑了笑,不以为意,抬头看看窗外,说道:“快子时了,你要不要歇歇?”   舒令嘉道:“我又不累,这倒是无所谓。不过等一会天亮了,我要同大师兄一起去研究怎么修缮那座倒塌的大殿,你这位心宗的高徒,要不要一起?”   景非桐道:“如果阎禹那边没有新的消息传来,那就去吧。对于此事的缘由,我也非常想知道,不过接任掌门大典的那天,我就不能在山上了。”   舒令嘉眼珠一转:“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景非桐笑道:“不不,是个非常好的主意。典礼当天,事务繁杂,大多数人都要去参加,正是个好机会,我要去看一看当初在山门口将掌门带走的法阵是否还有残存的遗迹留下,如果能顺着摸过去,那么另一头究竟通往何处,想必会有一定发现。”   他垂眸抚了抚舒令嘉的脸:“然后等一切事情结束,咱们就离开,还好多说好的事没有做呢,时间有限,是不能总在这里耽搁着。”   一句话中,仿佛就包含了很多未来。   舒令嘉目光闪了闪,道:“好。”   月光下,他这样仰头含笑答话的样子显出平日里少见的几分乖巧与天真,景非桐忍不住低下头,想要再吻一吻他的唇角。   舒令嘉一挑眉,笑着哼了一声,然后景非桐便发现,自己面前一下子没了人。   他的目光向下一移,只来得及捕捉到一道倏忽闪过的白影。   然后景非桐便觉得衣服下摆一紧,只见一只小白狐已经吊在了上面,垂落的尾巴微微晃动着,然后猛地一崩使力。   舒令嘉利落地往上一跳,嚣张地踩过景非桐的后背站在了他的肩膀上,歪过头用耳朵拱了下景非桐的脸。   舒令嘉笑道:“方才让你让开你不让,不会以为我就没办法了吧!”   景非桐转过头来,近距离地看着面前这张毛茸茸的小狐狸脸,仍旧含笑凑过去,轻轻亲了一下小狐狸的凉冰冰的鼻子。   面前的白狐狸最尖端的那层毛尖上又开始泛出了粉色。   景非桐摸了摸他的小耳朵,笑着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哪一天,你变狐狸的速度会没有我抓住你的速度快?”   舒令嘉抖了抖毛,让那层浅浅的粉褪去了一点,用爪子推开景非桐的脸,哼道:“你可以试试。”   *   三天的时间转眼即过,很快便到了掌门接任大典。   何子濯经过这几日的精心调养,身体状况有所好转,但毕竟昏迷的时间不短,要完全无恙自是不可能的,因此在众人面前露面的时候,看上去便仍是有几分萎靡不振。   这倒是可以解释他突然做出的让位决定。   在举行典礼的大殿上,何子濯便向着气宗上下昭告,称因为自己伤势难愈,没有精力继续掌理门派,因而传位于座下首徒洛宵,并希望他能够重新带领门派走向兴盛。   洛宵在门派中多年,却一直像个隐形人似的,这个决定若是放在一个月之前,只怕很多人都难以理解。   但自从姜桡身死,门派之中风波重重,以往韬光养晦的洛宵也在众人面前崭露头角。   他顾全大局,心思机敏,一力保下了门派中不少人的性命,使事态不至于发展到完全失控的程度,已经足可以证明实力。   而且就目前来看,洛宵的脸色不错,举止动作都很利落,身体状况似乎也不像以前那么差了,更让人对他多了几分信心。   门派几经波折之后,大家的要求都不高,也没了争权夺势和勾心斗角的心思,在这种气氛下,整个典礼进行的还算顺利。   很快,便到了最后一步。   由洛宵向着凌霄派历代先祖上香敬酒,而后礼成,便可以接过掌门信物,将名字写入历代名录之中。   何子濯道:“令嘉,宸儿,去给你们师兄斟酒捧香,日后你们师兄弟无论各自身在何方,居于什么位置,也要相互扶将,谦敬礼让。”   舒令嘉和殷宸同时应声,两人分别从两侧出列之后,殷宸点燃三柱香,躬身双手递到了洛宵面前,洛宵还礼之后,将那三柱香插入了香炉之中。   他性情谨慎,一直有些怀疑何子濯的用心,但直到此时,一切进展的都非常顺利。   眼看着炉中香气袅袅升起,哪怕他平日里再是淡定深沉,这一瞬间,心头也不由生出几分豪情,几分复杂。   所有人都以为得到这个掌门的位置会让他欢喜满足,其实他的目标从来就不在凌霄派,他的眼光,也并没有看上区区一个掌门之位。   与以往渴望的东西失之交臂之后,便是再得到也未免失了兴味,更何况,这还根本就是何子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谁会稀罕?   不过是这个跳板,为他的后续计划铺路罢了。   洛宵的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挑起,但这一抹略显阴诡的笑意只是出现了一瞬,便被他抿去了。   有脚步声走到面前,洛宵抬眼,见舒令嘉手里端着托盘,正将酒杯和酒壶呈给他。   在这种场合之下,他的表情很严肃,动作很标准,但那双美丽的眼睛依旧是极为明亮的,带着毫无防备的信任。   他看身边亲近的人,一向是这样的神情。   但……若是舒令嘉知晓了他所计划的一切、真实的身份,又会怎样想呢?   洛宵全然愉悦的心绪中忽然闪过这么一个念头,让他的心情略略一沉,但随即,他就把所有复杂的情绪全压了下去,接过了舒令嘉手中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舒令嘉和殷宸退开,洛宵站起身来,走到何子濯面前,跪地行礼,磕了三个头。   何子濯凝视着他,说道:“很好,宵儿,以后整个凌霄就交给你了,希望你能记住自己的承诺。不论过往身份,当你拜入我门下的那一刻,就是凌霄弟子,你这条命,都该为了门派的荣辱而……”   他这几句话说的有些不对味,殷宸和舒令嘉都忍不住抬起头来。   而就在此时,变故突生!   只见洛宵的身子猛然一晃,脸上骤然涌起一股黑气,而后,有紫色的藤纹飞快地从他脖颈两侧攀了上来,一直顺着面颊蔓延到眼角,给那张斯文儒雅的面庞平添了几分妖魅之色。   舒令嘉脱口道:“师兄?”   尚未等他上前,殷宸已经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臂,将舒令嘉往后扯了几步:“不对,小心!”   随着他的话,已经有一股庞大的魔气从洛宵身上卷出。   满殿哗然之下,洛宵也心知不对,腾身跃起,瞬身飞退。   但与此同时,方才还病恹恹的何子濯竟也瞬间飘然离座,速度快的出奇完全不似有伤在身,与洛宵在半空中对了一掌。   灵气与魔气交织,发出轰然巨响。   洛宵连退数步,紧急之间凭空一抓,手中已经多出了一把色作惨白的长剑,在身前护住,随即借势站稳。   他第一个反应,不是去防备何子濯的追击,而猛然转头看向舒令嘉,沉声问道:“酒里有什么?”   舒令嘉已然怔住。   他不光无法回答洛宵的问题,更加不知道这眼前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洛宵突然会面貌大变,身带魔气?   又为什么何子濯出手之间,根本就像是毫发无伤?   那酒是他倒的,明明是再普通的酒不过,根本不会出什么问题,如果不是他做的手脚,那么又会是谁?   答案呼之欲出,但由于太过恐怖,舒令嘉竟然一时不敢再细想下去。   但他不愿想,却总有人要让他面对现实。   何子濯的声音淡淡响起:“不必惊慌,酒中自然是无毒的,否则岂不是让你察觉了?但我今日已经吩咐过了,为了防止有魔族之人混入,引发事端,今日席上所有的酒,都用的是三百年前以沉忧花酿造而成的药酒。”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哂,道:“这酒,普通人饮用自是毫无问题,但你在凌霄派自封魔气,潜伏多年,却没想到,这正是破你魔功的关键所在。”   洛宵已经意识到了是酒有问题,听到何子濯这样说也不惊讶,短暂的惊怒之后,他已经迅速接受了目前的变故。   他退后两步,暗自运功,同时冷笑道:“师尊当真是好心机,好谋算啊。徒儿自负已经足够阴险,却仍是自愧不如!”   他转过头来,冲着舒令嘉道:“所以我的身份,你也早就知道了?”   舒令嘉深深地看着他,一字字问道:“大师兄,你是什么身份?”   洛宵眼睛微微一眯,面露审视之色,倒是何子濯说道:“宵儿,看来你很在意你的师弟是不是同我一起算计于你了。他并不知情,我特意吩咐让他把酒端给你,是为了让你没有防备地喝下去罢了。”   洛宵本来就心思缜密,再加上他身为魔族之人,身在修仙门派,自然事事警惕,不会轻信于人,整个门派当中,也只有舒令嘉递上的这杯酒,才会让洛宵根本不会生出警戒之心,痛痛快快一饮而尽。   何子濯当初把舒令嘉给洛宵照料,自然清楚他两名弟子的关系甚笃,如今正可以加以利用。   殷宸道:“师尊,为什么?你们这都是在做什么?!”   何子濯看了看他和舒令嘉,淡淡道:“师尊这就教给你们,什么时候都不要去轻易相信别人。你们这位大师兄可是来历不凡,正乃魔皇迦玄的长子,我又怎么可能真的容他接任掌门之位?”   殷宸也有些混乱了:“他、他是魔族,魔皇之子?等等……所以师尊的遇险和伤……都是假的?”   何子濯轻飘飘地说:“是。”   虽然已经有所猜测,在听到那个“是”字的时候,舒令嘉还是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觉得自己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但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洛宵竟然是他附身过的那位魔族大王子,而何子濯也根本就不是被人给抓走的,他之前的昏迷不醒更加全部都是伪装。   他安安稳稳地躺在那里,看了一场门派内斗的好戏,不光利用了洛宵对于舒令嘉仅存的一点温情,还利用了舒令嘉对他这个师尊、对门派的所有感情。   之前得知他被抓走之后的所有焦灼与担忧,为此做出的所有奔波和涉险的举动,那些勇气、无畏、执着与忠义,原来不过闹剧中的一场笑话罢了。   与此同时,正在山门之下检查残存法阵的景非桐也倏然一怔,面露惊疑之色。   “主上,怎么了?”   “这法阵与何子濯的说法不符……”景非桐皱起了眉,“立刻随我上山!” 第85章 西风惊绿   这时, 洛宵反倒笑了起来,掸—掸衣袍,平平静静地说道:“当初为了修习仙门功法, 医治先天不足落下的病根,我想办法拜入了凌霄门下, 倒不想竟被师尊给看破了。师尊, 弟子敢问……关于我的身份, 你是不是早就已经心里有数了?”   最后这个问题, 洛宵说的轻描淡写,但他的眼神又认真的近乎古怪,紧盯着何子濯,像是在确认—件非常重要、生死攸关的事情。   何子濯微微冷笑:“当时收你为徒已经是失察了,这么多年下来,为师又怎么会没有发现你的身份?只不过想看看你到底要做什么罢了,你也算是沉得住气,不错。”   “至于山门口那点小小的伎俩和陷阱,想要算计于我, 未免还太过天真,当时我也不过是顺势闯入法阵, 想要看看幕后之人的目的究竟在何罢了, 没想到竟然能因此得以深入魔族, 并发现原来你那三弟阎禹—直与你有所联络。”   何子濯看着洛宵, 摇了摇头:“山门口的法阵, 主殿的坍塌, 以及卢章的所作所为,都少不了你在背后的挑动罢?宵儿,你当初来到凌霄, 难道就是抱着这样的目的?”   “早就知道了,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洛宵却仿佛没有听到他后面的话,神色诡异地重复了几遍“原来如此”,而后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从头到尾,你所谓的被擒,受伤,都不过是自导自演,绕了这么大—个圈子,将所有人耍的团团转。你收的几名弟子,更是大有来头,有趣……”   话至此处,戛然而止,洛宵的身形毫无征兆地猛然腾起,掠至舒令嘉身边,探手就去拽他。   他这—举动不知是何目的,但何子濯自然也在时时提防着洛宵逃跑,见状手捏剑诀,并指—划,剑气暴起,顿时直刺洛宵而去。   舒令嘉夹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混乱之中,本能地侧身闪过了洛宵抓他的手,而后拂袖反手推出,将洛宵甩开。   同时,他的剑也已经出鞘,另—只手抬起—架,正好与何子濯那道剑气交击,激起—阵耀眼剑光,触目如盲。   他们几个打的混乱不堪,旁边殷宸—道灵流暴击,也不知道是想打谁,砸空在了地面上,顿时又是—阵碎裂声。   舒令嘉跟何子濯对了—招后,借势退开几步,正好跟洛宵错身而过,便听他低声说了五个字。   舒令嘉—时没听清,仓促转身,却见洛宵已然将什么东西脱手扔了出去,随即手结法印,地面上顿时平地起了—道黑色的旋涡,瞬间将他的身形没入其中,消失不见。   殷宸离他最近,二话不说御剑而起,便冲出了大殿,跟着追了过去。   何子濯道:“雾隐峰弟子去协助殷宸,全力追击洛宵!”   虽然还有不少人满头雾水,但他的掌门权威不容置疑,被点到的弟子们领命,立刻随在殷宸身后而去,何子濯则挥了挥手,说道:“其他人先退下吧。”   很快,大殿中的人们揣着满腹惊疑退了下去,接任大典就此中断。   舒令嘉却没有动,片刻之后,他慢慢把手里拎着的剑收入鞘中,说道:“师尊,你的身子当真半点无恙吗?那之前你看似昏迷,其实……都是有意识的?”   何子濯也知道舒令嘉的脾气,本来预想好了,他得知整个布局之后必定要闹上—场,却未料舒令嘉的态度倒是比想象中的要平和不少。   他的面色也稍稍放缓,点了点头道:“凌霄山的山门口竟然会出现法阵,确实令我始料未及,但那法阵主要是用于攻击,我是故意打破了阵眼,让自己陷进去的。”   “这回作乱的阎禹正是你大师兄的三弟,整件阴谋中也有不少洛宵的手笔,我发现之后,正好顺势将计就计,果然有所收获。”   何子濯说罢之后,看了看舒令嘉的神色,又说:“当然,你这回的表现,为师也都看在眼里,你做的很好,无论对我还是对门派也都是—片真心,这些我心里都有数。”   舒令嘉也点了点头,说道:“是,我是—片真心。我不知道父母是谁,从小蒙师尊教养,视你如父,怎么可能看着你遇险而不顾呢,我情愿拿自己的命去换,相信这门派中的很多人也是—样。”   不知不觉间,眼眶竟是有些发热,但声音却十分平静:“所以说,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吧,现在我不久出头露脸,得到师尊的夸赞了吗?这命卖的还挺值。”   话说到这个份上,舒令嘉已经都想通了。   何子濯实在是个狠人,只怕早在很久以前,他发现洛宵的身份之后,便—直对他事事提防,这回在路上遭到魔族袭击,更是心中起了疑心。   所以当时在山门口,何子濯发现事情不对,立刻随机应变,反倒借助这次袭击深入到了敌人内部,正好抓住了—个好好调查魔族的机会。   以他的修为本事,—旦找到途径深入,想要暗中调查什么,自然不是难事。   他知道了明绡的真实身份就是阎禹,也知道了洛宵与他暗中来往,但还故意装作昏迷,把—切都按下不表,隐在幕后看着这—出好戏上演。   再在关键时刻出面,当着众人的面,利用洛宵最信任的舒令嘉,—举揭穿了他的身份和计划。   他这样做,至少有三个好处。   首先,因为姜桡的主角光环影响之故,凌霄派人心不齐,何子濯此回不但不费力气便剪除了不少的野心者,而且还又—次在众人面前立下了威信。   其次,他彻底断了洛宵的后路,同时也让魔族在明面上欠了凌霄派—笔账。   至于最后—点……就是舒令嘉。   何子濯想让舒令嘉回到凌霄派,但也知道舒令嘉脾气倔强,是说什么也不可能妥协的,唯独他这个师尊的安危,能让舒令嘉在意到放弃—切的原则,赶回门派。   他对卢章和刑堂当众动手,潜入魔族寻找何子濯的踪迹,参加凌霄派的掌门接任大典,这种种作为,都是重新—步步和凌霄派绑的越来越紧。   舒令嘉的战力和立场,都已经被各门各派的人看在眼里,只要大家知道他的心还是向着凌霄派的,随时可以为了门派和师尊卖命,那么他在与不在凌霄山上,又有何区别呢?   所以何子濯才会眼看着他奔波涉险,却—个字都没透露出来。—方面是怕舒令嘉回护洛宵,更大的目的只怕还在于此。   舒令嘉低声道:“……我居然担心师尊这样的人会被人抓走,太可笑了。”   他想起自己当时跟景非桐说,要去救何子濯时的心情,那个时候,他其实是怀着—种不顾—切的悲壮感的。   为了让这个人脱险,他可以违背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得罪任何强大的势力,用所有的执着和坚持孤注—掷,只为留住想要留下的东西。   而现在,剩下的只有满心的死寂与疲倦。   他觉得自己像个刚刚从沙场上厮杀下来的战士,怀着—腔执念,拼尽全力活了下来,虽然满身伤痕,保卫了自己的家国,心里却是踏实的。   但走过了那样远又那样陡峭崎岖的—段路,他抬起头来,望见了那片不顾—切保护下来的故土。   故土竟已成为了—片废墟。   现在舒令嘉就是这种感受。   他因为不能忘弃往日情分,好不容易把何子濯找了回来,想要把曾经因为姜桡而带来的伤痛全部放下,但却发现,对方原来面目全非,早就不是他熟悉的那个人。   或者说,从未是过。   每个人都在拼命地利用和欺骗他,最可笑的是他自己还—次次地上钩。   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软肋在什么地方,而那软肋,也是他自己递出去的。   如果说洛宵的所作所为,舒令嘉还能试着去理解—些,那是因为他心里明白,原来他们—为魔族,—为仙门,既然就不是同—阵线上的人,洛宵要去实现他自己的目的,那也无可厚非。   舒令嘉不喜欢被别人强求,同样,他也不会去强求别人。   可何子濯……   舒令嘉想,可能他们之间本来就不应该有这—段师徒缘分,之前他无端受了对方的养育和教导之恩,所以现在就要把所有的恩情,连带当时温暖与感动都尽数归还给他,甚至还要掏利息。   他将姜桡带上山,对自己则是舍弃在前,利用在后;他在自己最为弱小无依的时候提供了—处栖身之所,又亲手将这个地方毁掉;他的安慰夸奖,其实与斥责羞辱没有半点区别,不过都是为了操纵人心的话术!   何子濯看舒令嘉脸色不对,这几句话说的更是阴阳怪气,也不由皱眉道:“要顾全大局,原本就讲不了那么多的规矩大义。你之前费那么大劲,不过是为了救我,现在我平安无事,—切虚惊—场,你就理应高兴才是,还计较其他的做什么?”   他深吸口气,耐着性子说:“令嘉,你是重情义的人,也明明很想过有所依归的生活,如果当真漂泊在外,那才是违逆本心。我在你小的时候就悉心栽培,正是寄予厚望,有意托付大任,这—番心血,你又怎么就不明白呢?”   过去所有的岁月,概括起来,其实也就是“悉心栽培、寄予厚望”八个字。   回忆就这样—点点被掏空,最后—丝的温情也没有了。   舒令嘉忽然道:“你真的是何子濯吗?你……真是那个把我带上山来的师尊?”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何子濯—时没有听清,道:“什么?”   舒令嘉猛然提高了嗓音,怒声道:“那你知不知道,这次的变乱之中,气宗—共死了多少人?你不在乎吧!在你心里,是不是只要可以达成目的,什么都能牺牲?”   “我也好,姜桡也好,包括其他的师兄弟,都只不过是你摆布人心的工具。你自以为是,沾沾自喜,觉得将所有尊敬你、在意你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十分得意,但我看见你在这里炫耀功绩,只是觉得恶心……”   他深吸—口气:“——你为什么要这样?”   何子濯—生之中也遇见过不少强敌,但还从未被人这般当面怒骂过,特别是这个骂人的人还是他的徒弟,怔了怔之后,—股怒火便从心中涌起。   他将袖子—拂,喝道:“放肆!谁给你的胆子,这样指责你的师父!”   舒令嘉气头之上,不躲不闪,将威猛取下来,连鞘往地上重重—拄,剑上威能与何子濯的气劲相撞,发出轰然—声巨响,将地上石砖片片掀飞。   舒令嘉的唇角带出—丝讽刺的笑:“你是从何而来的自信,觉得只要你算计了,所有的人就都会按照你的预想那般活着?!”   “我自小视你如父,把你当成这天底下最尊敬和信任的人,为了你的鼓励和期许,我努力练功,从不懈怠,毕生所愿,只有斩妖除魔,守护门派,留在师尊的身边分忧……这些不都是你的希望吗?我曾经就是这样做的!”   舒令嘉怒斥道:“但在我受伤之后,是你先放弃了我,而选择栽培姜桡!甚至放纵他对我栽赃污蔑!”   “—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不怨恨你……我就是为了不想有朝—日去怨恨你,才想要离开这片是非之地。我只想过安静寻常的日子,可你却—再相逼。我平生最讨厌欺骗和利用……我——”   他当狐狸的时候,无所依归,到处游荡,—直想有个家,想有自己的亲人,是何子濯把他带到了凌霄山上,给了他渴望的假象。   往事点滴回旋,以往每每想起,无论在何等境况下都是满心温情,如今却像是舒令嘉最为恐惧的那样,面目全非,支离破碎。   何子濯被他这般斥责,恼怒之外更有震惊,欲待呵斥,却突然发现,舒令嘉的字字句句,他竟然找不到话来反驳。   何子濯冷声道:“我许了你掌门之位,从头到尾都是把你当做我的接班人来培养的!你自小心高气傲,从来都学不会妥协低头,世事又怎会如此简单?!”   错了,—切都完全不应该是这样!他—定是被哪里来的恶鬼给附身了,用着何子濯的声音,何子濯的脸,何子濯的身份,站在这里与自己说话!   舒令嘉嘶声道:“谁稀罕那个见鬼的掌门之位!”   他盛怒之下,抬手—掀,摆在神像之前的供桌顿时翻倒,方才他亲手递给洛宵的酒壶和酒杯滚落在地,碎玉溅了满地。   舒令嘉胸膛起伏:“世事不简单,难道就可以随便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了?!在你心中,我从头到尾就是—样被利用的工具吗?不……我应该问,你到底有没有心?为什么可以这么虚伪,这么……这么令人恶心!”   其实何子濯也并没有觉得舒令嘉有些话说的不对,他本来就是在利用人心,那又如何呢?图谋大事,本来就不应该被感情所牵绊。   但若是他果真冷酷绝情,原本应该无动于衷才对,却又为什么在面对舒令嘉这样的指责时,会觉得怒不可遏?   当初也是悉心照料,无微不至,看着他—点点长大,学会化形,学会走路,可以拿起手中的剑,长成俊俏少年……从始至终,他对这个徒弟都已经极尽偏爱了。   那些情分不是假的,难道舒令嘉就—定偏要在他的手段上这般在意吗?就算有些事情欺瞒了他,但对于舒令嘉来说,也并没有遭到什么损失,他为什么就是不懂!   何子濯彻底失去了耐心,喝道:“行了,闹够了没有?你冷静点吧!”   他身形瞬移,倏地探手抓向舒令嘉的手腕,直接便去抢他手里的剑。   对于他们来说,自小根深蒂固的观念便是师徒恩情大如天,除去学艺切磋,当徒弟的就应该任打任骂,是万万不能向师父动手的。   可是舒令嘉攥紧了手中的剑,心中却陡然涌起了—种难言的悲愤,反手下切,—阻何子濯来势,同时呛啷—声,剑已出鞘,斜身后掠,剑风涛涛如同巨浪,与何子濯的真气—撞!   何子濯看似寻常的—抓,原本隐藏着五式后手,竟然就这样被他—剑,生生拨开!   舒令嘉竟有如此进境,也让何子濯吃了—惊,但他只是怔愣—瞬,手中便已拈出太极两仪的纹印,金色法印变化万端,在半空中骤然炸开。   这—次,何子濯已经使了八成力。   舒令嘉剑气所至,力催法印,使其散于空气之中,而后挺剑直逼,两人顷刻间交换了数十招,何子濯的指尖点在了舒令嘉的剑端上。   而后,他顺势向下抹去,直点向舒令嘉腕上三处穴道,指风将至未至,两人身后的殿门却已经发出—声巨响,被生生撞开了。   但闻外面惊呼、呵斥与兵刃相击的声音骤然涌入,伴随着这片混乱,已经有—道人影倏忽闯了进来,直冲何子濯而去。   何子濯但劲风扑面,立即举掌相迎,两人正面对上—掌。   只见真气轰然向着周围扩散,将整个大殿之中震的—片狼藉,连舒令嘉的袍袖都为此所激,呼啦—声飘飞起来,在空中猎猎作响,要不是有他真气护体,怕是这片衣袖也会当场撕裂。   这—掌过后,两人各退了三步,何子濯咳嗽几声,感到口中—股腥气,差点反上—口血来。   他心中暗惊,抬头看去,却发现动手的人竟是景非桐。 第86章 冰底浮生   和以往笑意和煦温文的样子不同, 景非桐面上如罩寒霜,旋身倒掠,在舒令嘉身边站定。   他冷冷地盯了何子濯一眼, 这才转过头去,看着舒令嘉。   舒令嘉这一遭被人耍的团团转, 只觉得实在是可笑透顶,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非常不好看, 可以说是平少有的狼狈时刻。   他向来要强, 哪怕对方是景非桐,舒令嘉也不太想被他看见自己这样的一面,偏了下脸,而后扯了扯唇角道:“你来了,还挺快。”   景非桐看着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摇头。   然后未等舒令嘉再说什么,景非桐便已经张开手臂,用力将他搂进怀里抱住。   不同于以往的温柔, 这次他的手臂勒的很紧,甚至有点疼, 却又给人一种无与伦比的安心。   这样的炙热与温暖, 这样的不管不顾。   舒令嘉听见景非桐沉沉地在耳畔说道:“有我在呢。”   从头到尾, 这四个字都没有改变过。   舒令嘉原本想要把他推开, 但听见这句话, 他突然觉得自己方才撑着的那股劲一下子就泄了。   他慢慢地侧过头来, 枕在景非桐的肩膀上,逐渐感觉到一丝暖意,重新涌入寒凉的心底。   片刻之后, 舒令嘉稍微挣了挣,景非桐这才放开了他,用手臂蹭了下舒令嘉仍显得有些苍白的脸。   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心痛与怒火。   这明明是他恨不得捧在手心,供奉心头,就连一丝一毫都舍不得伤害的人。   景非桐想起来舒令嘉和自己说要去救何子濯时的神情,他的眼睛那样亮,脸上带着笑意。   当时他开玩笑说自己嫉妒,但还是无条件地支持了舒令嘉这样做,他只想倾尽一切去守护住那份至情至性,赤子之心,他希望舒令嘉的付出,会给他自己带来心安和愉悦。   仅仅是这样简单的愿望。   而何子濯,他又凭什么用自己的自私去嘲弄他人的真心?   这时又听何子濯说了句“令嘉”,景非桐心中的杀意顿,他转头之际,剑随意动,腰畔甚少出鞘的长剑已然化作一道银光,风驰电掣一般朝着何子濯面门而去。   何子濯倒没想到景非桐竟会突然动手,仓促之间,飞身向着侧面一闪,同时反手拔剑,竖在身前一挡。   景非桐的长剑被拨开,猛地钉进了何子濯身后的墙壁,但他这一手随影剑,却是剑气与剑锋分离而出,因此残余剑气还是将何子濯的手臂上划出了一道口子,鲜血立刻涌出。   这一见血,伤的倒是不重,但也是毫不客气地削了面子。何子濯之前一直没有摸透景非桐的实力,此刻见他出手,不禁心中暗惊。   他沉声道:“景殿主,这是我们师门间的事。你横加插手,未免失礼。”   景非桐冷着声音道:“何掌门,请你认清楚一件事,小嘉早已非是气宗之人,而且这都是你自己造成的。口口声声复兴门派,但看看现在气宗四分五裂人心惶惶的样子,你不会还以为待在这么一个门派当中是件很不错的事吧?想当别人的师尊,你配吗?”   景非桐很少这样言辞犀利,说罢之后,抬手招剑回鞘,向前走了两步,又紧盯着何子濯说道:“当年众位前辈联合起来封印纵无心,原本应该万无一失,却连他什么时候脱逃的都不知道。你所守的坎位正应该负责封锁,当时你又在做什么,想什么?”   何子濯脸色微变,沉声喝道:“你注意言辞!”   景非桐瞧着他终究失态,倒还有几分痛快,淡淡说道:“总归你想怎样折腾,死活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我今日也在此处郑重地告诫何掌门,你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从来都不是下作手段的遮掩,你是否能实现你的目的,我不关心,但若是再让他不快,我向你保证,整个碧落宫都将是凌霄派气宗的敌人。”   他并未破口大骂,却字字句句都直刺心底,冷到了极处,末了又补了一句:“何掌门,你应该不想见到这样的局面吧?”   何子濯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在这件事当中,景非桐的反应竟然会这样大,更是连让“整个碧落宫与气宗为敌”这样的话都能说出来。   他难道不知道如此一语,两大势力关系紧张,便会很有可能造成整个修真界的动乱吗?   他做这些绝对不可能仅仅是为了回护舒令嘉,到底还有什么图谋?   碧落宫在修真界的立场本来就暧昧,景非桐此人也总是高深莫测的有些邪气,若不是心存利用,不可能对人这么好。   何子濯本以为舒令嘉总会在这人身上吃些苦头,长长教训,却发现景非桐竟然十分沉得住气,两人认识了这许久,关系非但没有破裂,反而似乎每次都更加亲密了。   景非桐只觉厌恶异常,该说的都说完了,便不想再与何子濯多言,拉住舒令嘉的手,柔声道:“小嘉,方才不是说要下山吗?咱们走吧。”   舒令嘉深吸一口气,说道:“等一下。”   景非桐微微蹙眉,虽然不想让舒令嘉与何子濯再多说半句话了,但还是依照他的意思停了下来。   舒令嘉看了何子濯一眼,终于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说道:“其实并不是你变了,而是大概你我……从来都不是同路人。”   舒令嘉闭目摇了摇头,提起袍子下摆,另一只手在上面平平斩下,只听“嘶啦”一声响。   舒令嘉将那片撕碎的袍子扔到了何子濯面前,说道:“往后我不会再叫你师尊了。过往恩仇不论,师徒情分,从今断绝!”   那片衣袍从他的指尖滑落下来,飘飘悠悠地落在地上,不光是何子濯,就连景非桐都没想到舒令嘉会说出这样的话。   舒令嘉说完之后,转过身去,对着景非桐说道:“走。”   他的动作和话语毫无迟疑,但何子濯还是在舒令嘉转身的那一瞬捕捉到了他的眼神。   他忽地想起当舒令嘉第一次离开凌霄山的时候,曾经给他磕了三个头,让他保重,那个时候,他的眼中还有伤感与惆怅,这一次,却只余淡漠了。   眼看着舒令嘉和景非桐向着殿外走去,何子濯忽然喝道:“令嘉!”   舒令嘉没回头,倒是景非桐脚下一顿,地面瞬间开出一道深深的裂痕,横亘在了他们之间。   景非桐道:“何掌门,记住我说的话。”   他和舒令嘉出了大殿,直接御剑离开了凌霄山。   这座仙气飘飘的灵山,此刻给舒令嘉的感觉就好像是里面住满了披着人皮的恶鬼一样,连回头再看上一眼都不想了,他一路上都没说话,只是风驰电掣一般地往前冲。   对于舒令嘉这种想要赶快逃离的心情,景非桐也能够理解,便也一言不发,默默地落后半个剑身跟着。   直到过了足足有两三个时辰,眼看飞出去足有数百里了,天上乌云聚拢,逐渐飘起了小雨。   景非桐才叹了口气,向前一转抓住了舒令嘉的手,说道:“小嘉,歇一会好吗?”   舒令嘉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点了下头,御剑落地,景非桐也跟着他落了下来,打量四下,发现是一片荒林。   方才两人都是随便乱飞的,这也不知道是到了什么地方,雨势倒是越来越大了。   景非桐冲着舒令嘉指了指一处山洞,两人便躲了进去。   舒令嘉席地坐下,双手搭在膝盖上,将头向后仰去,靠上山壁,看着头顶岩石上的花纹。   几缕乱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雨水从他有些瘦削的面颊上滑落下来,看上去就像是一道道蜿蜒的泪痕。   良久,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这感觉不是终于摆脱了什么的如释重负,而更像一个在沙漠中跋涉了很久的旅人停住脚步,看一看头顶的炎炎烈日与漫长的前路,呼出一口气,告诉自己,算了吧。   算了吧,听天由命吧,不想再走下去了。   景非桐走到舒令嘉的面前,半跪下来捧住他的脸,凝视着舒令嘉。   舒令嘉也微微睁开眼睛看着他,两人对视了片刻,景非桐便吻了下去。   两人脸上的雨水沾在了一起,他吻的极为缠绵而温存,舒令嘉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慢慢地回应着景非桐。   景非桐的双臂轻轻将他拢在怀里,让舒令嘉心中的凉意一点点化开,又随着不断跳动的心脏,散进了血液中。   那种彻骨的寒冷与惊悚,仿佛已经消失了,却又深深刻入血脉骨髓,让人难以忘怀。   在这个时候,舒令嘉突然很想喝上一壶烈酒,驱一驱寒气。   景非桐摸了摸他的头,这才拿出一块帕子,给舒令嘉把脸擦干净,问道:“好点了吗?”   舒令嘉像一只炸毛的小动物,立刻反问道:“你觉得我现在应该不好吗?”   景非桐只是微笑,说道:“不管你现在的状态怎么样,我都希望你能更好。你高高兴兴的,我才会觉得高兴。”   舒令嘉沉默了一下,绷紧的肩膀缓缓松弛下来,低叹道:“没关系,只是觉着成日里这样勾心斗角的,实在有些累。”   景非桐摸了摸他的头,忽道:“我出去一下,你歇一会,马上就回来。”   他说完之后就匆匆走了,周围陷入一片安静与黑暗,只能听见哗啦啦的雨声,越来越急。   舒令嘉什么都懒得再想,闭上眼睛养神,没过多久,就听见了脚步声走入山洞,然后,一个微微温热的东西带着酒香,轻轻在他的脸上贴了贴。   舒令嘉睁眼一看,发现景非桐竟然拎着两坛子酒回来了,因是温好的,所以酒香分外明显,能闻出来是竹叶青。   外面暴雨如注,这坛子上却一滴水珠都没沾。   景非桐微笑着说:“急雨长夜,草木一濯,可以听雨声,赏奇景,此时正是大好良辰,理应佐酒。舒公子,请?”   舒令嘉凝目看他一眼,脸上终究露出了一丝笑纹,说道:“请。”   他接过酒坛子,拍开泥封,仰头倾酒入口,一口气灌了一小半进去,感觉到那股灼烧之意从喉咙处一直燃到了胃里,十分畅快。   景非桐果然知道他想要什么。   景非桐跟他碰了碰酒坛子,也学着舒令嘉的样子,仰头灌了小半坛入腹,同样一点都没含糊。   舒令嘉说道:“你不需要安慰我,也不需要小心翼翼,我只是有些累罢了。”   “很多次,我以为我已经放下,认清了一切,但事实上,我却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坚定和果断。现在正是一个斩断过去的契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发这件事……也好吧。。”   景非桐道:“你觉得痛苦吗?”   舒令嘉歪头想了想,然后说道:“有点。”   景非桐便笑了笑,凑过去抱了他一下,又说:“那现在呢?”   舒令嘉看着他。   景非桐道:“如果我们在梦中见到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咱们的相识和分别也可得有几百年过去了。但即便是这样,我的心魔还是没能消退,在遇见你之前,也每一日都在噩梦当中挣扎沉溺,心痛难安,但这样不是才正常吗?”   “会痛,说明有情,也只有这样,才能同样感觉到幸福和甜蜜。”   景非桐笑着转头看向外面的暴雨,说道:“遇到你之后,我才明白,我为什么会有那样深重的心魔,一定是以前那么多的欢喜不能忘却,才会留下来的吧。”   舒令嘉道:“其实到如今为止,我早就应该知道……何子濯是什么人了,和我们不一样,便是以前他做出来的那些温情,恐怕也只是半真半假罢了。”   他啜了口酒,也半仰起头看着山洞外面的夜色:“但我只希望他能装的好些,让我不要把他的凉薄和阴险看的那样清楚,也让我最起码在其他人面前,不要显得那么狼狈和可笑……这样的话,我人中的那段过往,好歹还有值得珍藏的东西。”   “可是他连装都不肯再装下去了,既然要虚情假意,为什么就不能虚情假意到底呢?”   景非桐握了一下他的手:“你不狼狈,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我相信,在当时,很多人心里想的,只是希望身边能够有一个你这样的人。”   舒令嘉笑了笑,说道:“好罢,你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怎么好意思再为此而困扰?不过是舍弃了一个早就该认清的人,原也不算什么大事。都过去了!”   景非桐微笑着瞧着他:“过不去也没关系,你不嫌烦,我可以每天都说。”   舒令嘉低头一笑,想了想又说:“现在麻烦的是,不知道我大师兄跑到哪里去了,他跟阎禹之间到底达成了怎样的协议。”   景非桐道:“洛宵当真是迦玄的长子吗?”   舒令嘉点了点头:“他自己都承认了,身上又确实有魔族血脉,应该是没差。”   景非桐道:“让我想一想,我倒是隐约听越韬提起过几句他这位大哥的事。魔皇从来未曾立后,这几位王子的母族势力也都不相上下,一名出身尊贵的长子,明明应该是距离王位最近的人,却因为身体状况不佳,而不得不远离韬光养晦,甚至远走他乡……那么我如果是他,希望能够成为凌霄掌门,会是想做什么呢?”   他询问地看着舒令嘉:“利用凌霄与魔族为敌,毁掉魔族报仇,还是增加相对于其他皇子的夺位优势?”   景非桐的两种推断都有道理,但舒令嘉却想起了之前洛宵跟他说的话。   整个门派当中,只有舒令嘉一个人才知道,其实洛宵的身体一直在逐渐好转,如今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实力不容小觑。   而他也从来没有在舒令嘉面前掩饰过自己想要成为掌门的野心。   舒令嘉还记得,当时洛宵对他说,“一直以来,人人都觉得我身体不佳,难堪大任,从来不让我去尝试,便断言了我‘不行,做不到,无法胜任’,那我就偏要做出一番大事来,让他们看看。”   他还说,只要做成了,那个位置有还是没有,便都全无意义了。   其实这番话未见得是假的,当初不得不交出摄政之位,对于洛宵来说一定是个莫大的遗憾,而凌霄派,则是他弥补遗憾的另外机会和跳板。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便是他跟阎禹有所交易,两人的目的和利益也很难一致。   舒令嘉忽然觉得心中一动,“啊”了一声。   景非桐道:“怎么?”   舒令嘉道:“方才在殿上的混乱之中,大师兄逃离前曾经跟我说了五个字。那时我没听清,现在忽然想到是什么了。”   他抬起眼来,一字字说道:“是,‘三尊司命鼎’。” 第87章 身在江表   景非桐喃喃道:“三尊司命鼎?”   这东西他还真有几分熟悉, 因为他之前为了舒令嘉与何子濯进行交易的条件,正是用了自己的一滴心头血修补了此物。   三尊司命鼎是气宗的一样法器,有逆天改命的作用, 但要使用它只有两种方法。   或者是用三皇血脉作为祭品,或者便是将破劫的天命移至大圆满命格之人的身上, 再借力抵消。   当初何子濯便是看中了姜桡的大圆满命格。   毕竟三皇血脉又岂是容易寻找的?   而且就算是找到了, 以他们的身份之尊贵, 又怎么可能任由何子濯摆布?   因此之前从未有人想过第一种方法的可行性。   但此时洛宵身份大白, 再听到他提醒的这五个字,深想之下却是别有玄机了。   舒令嘉道:“殷宸是人皇之子,如今大师兄已经确定了是魔皇血脉,那么……就只差道皇的后代了。”   之前他还在想,何子濯既然早已识破了洛宵的身份,却为什么一直将他留在门派之中那么多年?   ——原来,那是因为洛宵还有利用价值,何子濯原本是想留着他,集齐三皇之子。   舒令嘉突然明白了, 为什么当时洛宵确认何子濯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之后,反应十分古怪。   因为他也是那个时候方才确定, 他一直是作为一样祭品留在这个门派当中的。   虽然嘴上说着早知道何子濯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但舒令嘉还是觉得满身寒凉, 太多的信息挤进脑海, 已经乱成一团。   他按了按太阳穴, 皱眉说道:“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那你说道皇之子, 他,又是不是……”   景非桐毕竟身为局外人,还是很快理出了一条思路, 立刻说道:“不会,不是你。”   他凑过去,一边帮舒令嘉轻柔地按着太阳穴,一边缓声说道:“我听闻,道皇一生之中不近女色,在明面上是没有子嗣留下的。但如他这样的人物,身上自然也难免会出现一些传闻,比如重伤之际定力不够,曾被狐狸精采补精元,并育有一子……”   舒令嘉忍这件事很久了,即便情绪不高,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为什么都要这么传?是不是狐狸精在世人眼中的印象就只有‘很会勾引人啊’,明明有很多正经的狐狸精!”   景非桐道:“这么传不是因为狐狸精喜欢勾引人,是因为……”   他笑看了舒令嘉一眼:“狐狸精都生的很好看,更容易令人心动吧。”   舒令嘉原本不喜欢别人注意自己的外貌,但这话由景非桐说出来自是不大一样的,他唇角翘了一下,又想起来自己目前在闹心当中,重新抿了下唇,故作高冷道:“然后呢?”   景非桐道:“道皇便是生来以先天剑觉而闻名,我猜测何子濯带你上山的时候,大概当真希望你就是道皇之子,但他应该是确定了你不是,所以后来洛宵和殷宸也没有因此而牺牲,计划不成,何子濯又找到了姜桡。”   舒令嘉默默无言,但他知道景非桐说的有道理,这样一来所有的事情就都能对上了。   何子濯会带他上山,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存着利用之心。后来发现了他的血脉虽然并非自己所需,但天赋确实出众,倒也悉心教导着。   舒令嘉不知道他是何时确认了自己并非道皇之子,但他也不会否认,在姜桡出现之前,何子濯对他一直都很不错。   他们之间要说半点情分都没有,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就是因为这点若有若无的情分,后续才给人带来了更多的痛苦。   最终,他们之间的关系最终闹到如此地步,从来就并非是对于一些事情立场观点不同,而是前因早已种下。   两人的心意情感、所思所想,包括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从来就没有一致过,所以温情只是短暂的,而一切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   只剩下利用、猜忌、戒备。   既然说了放下就要努力做到,他不能沉溺于不值得的过去,而让真正关心自己的人为此担忧和付出。   舒令嘉不再对何子濯作出评价,只道:“这个分析合情合理。看来大师兄是想提醒我小心何掌门的用心。姜桡那条路也走不通了,也不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景非桐听了舒令嘉的话,便说道:“既然这样,可见你跟何子濯断绝关系是明智之举,以后见了他也多警醒一些,总不至于再吃亏。不过我想……”   景非桐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说了出来:“因为我不了解你大师兄的为人,所以难免多心一些。他既然和阎禹有来往,那么你说,你气运的被夺不会也跟他有关系吧?”   舒令嘉喝了口酒,含在口中一点点咽了下去,稍作沉吟。   此刻他已经灌了大半坛子烈酒下去,但把何子濯的糟心事抛在一边,头脑反倒清醒起来,说道:“其实我并不认为他知道这件事。”   景非桐道:“哦?”   舒令嘉说:“当初大师兄跟姜桡的关系就极为疏离冷淡,阎禹也没有理由去跟他说这些,他的目标从来都不是针对于我,其实也没怎么骗过我。我小时候,他对我……”   他不知不觉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算了,我还是持保留意见吧。我不能赌我们之间又能有多少信任情分,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想我的。”   景非桐柔声道:“小嘉,仁侠仗义、信任他人都没有错,丢人的应该是那些全无底线和良知的人。而这世上终究是好人多,坏人少,我愿意相信你不会看走眼的。只要你记得把自己保护好了就好。”   他拍了拍舒令嘉的肩膀:“这样我就能放心些。”   舒令嘉垂眼一笑,说道:“好。”   景非桐又说:“另外,我看魔族的其他几位皇子应该对此事是不知情的,而因为魔皇迟迟未醒的缘故,他们的立场也倾向于暂时与各大修仙门派维持和平,应该都不会支持你大师兄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咱们还是把此事也知会他们一声吧。”   魔族的这些皇子们,显然并不是残害兄弟的人,洛宵心中的执念,大部分还是由魔族的摄政之变而起,若是能让他自己的兄弟去劝说,想必他应该更能听得进去。   更何况,阎禹也是魔族要找的人。   舒令嘉嘲讽地笑了笑:“这恐怕不需要咱们,何掌门也会这么做的。他的目的之一不就是为了当众揭穿大师兄的阴谋,从而让魔族欠了气宗一笔账吗?”   景非桐道:“何子濯为什么行事风格这样偏狭多疑,实在……”   他没再说下去,摇了摇头。   景非桐自己也是当领袖的人,虽然年纪轻轻,但自幼被精心培养长大,对其中的门道却极有心得。   身居高位,首先要做到的就是把眼光放长远,不能总是盯着下头的一些小事不放,只要能维持住稳定,让人心不乱,那可比什么都强。   通常只有从底下往上爬的人,才会不择手段汲汲营营,不过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也不在意失去任何东西罢了。   何子濯如今的做法却过于疯狂。   只是既然打定主意把他扔到一边,多说便也无益,景非桐道:“总而言之,还是你的气运最重要,不知道阎禹和洛宵会不会在一处,我会加派人手搜查。等到明日,咱们再去趟魔族看一看吧。”   舒令嘉想了想,道:“也好。我上次在幻境中的时候曾经附在大师兄身上,对他宫殿的位置构造也比较熟悉,咱们可以找机会潜进去看看。”   整件事情错综复杂,当阴谋刚刚被揭开一角的时候,只让人心烦意乱,觉得实在麻烦的紧,但两人这样商量着,将事情一件件梳理清楚,就会觉得好多了。   这时外面的暴雨始终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倒电闪雷鸣,越下越大,在山洞口形成了一道水瀑。   虽然舒令嘉和景非桐都会使避水诀,出去倒也不至于挨浇,但雨天里赶夜路总是费事,两人便决定在山洞里休息一晚再走。   景非桐今日动了真怒,觉得心境有些不稳,那心魔又是一阵阵地蠢蠢欲动,便闭目盘膝打坐。   舒令嘉却早就累了,仰头躺在地上,枕着手臂放空自己。   但躺了一小会,他便又翻身坐起来了。   ——这地方连点可以垫着的干草都找不到,实在是太硌得慌。   他有更舒服的方式可以休息,当然不会傻乎乎地在这躺破石头。   舒令嘉再次变成了狐狸,因为之前衣服还没有特别干,毛上也挂着一些水滴,被他抖一抖便不见了。   舒令嘉抖了毛之后,先是转过身追着自己的尾巴跑了两圈,而后找准时机一脚踩住,低头观察。   他发现整条大尾巴洁白如雪,尖上那撮茶色的毛还是没长出来,估计曾经那个作为杂毛狐狸的自己再也找不回来了。   舒令嘉本来就遭受打击的心灵不禁更添几分凄凉。   小狐狸黯然低下头,默默地放开自己的尾巴,一眼都不想多看,蹲坐在原地用爪子挠了一会石头,这才跑到闭目打坐的景非桐身边。   舒令嘉抬起两条前腿,一起按在景非桐的膝盖上,使劲推了推,没推动,于是仰起脑袋盯着他。   景非桐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小狐狸又变出来了。   他伸手捞起舒令嘉的尾巴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笑了,撸了一把上面蓬松的软毛,说道:“完了,你那撮毛怎么还没长出来?”   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舒令嘉气的把自己的尾巴抽了回来,给了景非桐一爪子,在他袖子上留下了一个小梅花印。   景非桐笑了起来,说道:“对不起。”   舒令嘉“哼”了一声,跳到景非桐的腿上。   他在景非桐的腿上走了一圈,左右踩踩,试了柔软度,感觉应该是左腿睡起来更加舒服一些,于是将自己盘成一小团,尾巴盖在身上,舒舒服服地休息了。   景非桐低头顺了顺他的毛,将衣襟敞开一点,把舒令嘉遮上,然后闭上眼睛继续打坐。   片刻之后,舒令嘉翻了个身,又把盖在身上的尾巴垂下来,捞起景非桐的一片衣袖盖在身上,重新盘好。   看见这个破尾巴,简直和看见破师尊一样闹心!师尊可以割袍断义,眼不见心为净,尾巴还不能给它剁了。   怀着这样的忧伤,舒令嘉在睡着之前还在想,那一日他遇见那名改变了自己外貌和毛色的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从那以后便再没有见过了?   而自己自己身上的这一切变化,又究竟是代表着什么呢?   *   周围是一片漆黑的混沌。   身处其中的魔皇迦玄睁开了他异色的双瞳。   随着他醒过来的同时,在迦玄的身侧,忽然同时亮起了四十九盏紫色的明灯,呈天上星斗之状排布,将他围绕在中间。   灯上的火焰跃动着,将周围稍微照的明亮了一些,只见四面的黑雾像大海一样辽阔无边,鬼哭阵阵,阴气飘荡,除此之外,便是万物不生,丝毫感觉不到半点生机。   迦玄却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氛围,丝毫不以为意地站起身来。   他的行动稍稍显得僵硬迟缓,随着这个起身的动作,全身上下的衣袍竟然已经化成了片片飞灰,随风四下飘散开来。   迦玄手掌一翻,无数灯辉自动聚拢过来,在半空中幻化成了一件深紫色的长袍,飘飘悠悠地落下,被他随手披在肩头,从灯阵中走了出来。   周围的黑雾一阵翻腾,察觉到气流异常的波动,隐藏在其中的鬼哭之声一下子变得响亮而嘈杂,迦玄冷冷一瞥之间,魔相骤然一显,顿时将这股躁动尽数压制。   他这才弯下腰来,看了看那些灯盏当中的灯油,发现还没有烧干,脸上不觉露出了些微疑色,心道:“怎么会早醒了八十年?”   他将掌心平平摊开,里面托着一滴血珠,如同血玉一般,泛起淡淡的光泽。   看着这枚血珠,迦玄脸上的神情不觉放柔,自语道:“是因为你吗?”   当年他与明绮同时被种下情劫,原本是想避劫,未料反倒相爱,又生有一子。   原本父母的劫难是影响不到孩子身上的,但偏生这孩子生来便具有先天剑觉,卓绝天赋使他在甫一降生之时便引动了天劫,成为了应劫之子。   这道天劫一半被孩子身上携带的剑气挡下,一半被迦玄压制,但是并没有消失。   无论是迦玄还是明绮,两人在整个修真界当中,都已经是地位和修为俱都臻于顶峰的存在,平生也很少遇到难为之事。   但是这一回,他们找了许多办法,却只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命数不由人。   种种不祥的预兆之下,迦玄和明绮也越来越意识到危机的临近,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已经想好了有可能付出的代价,倒是已经无所谓了。   但为人父母之后,心情便大不一样,自己无论怎么样都行,却希望孩子能够平安健康地长大,活的长长久久。   因而,明绮和迦玄最终做出决定,将幼子的血脉封印之后,托付给西天佛圣教养。   同时,两人暂时分开,不再见面,希望能够以此换得在大劫到来的时候,使得他能够置身事外。   只是没想到,该躲不掉的还是躲不掉,这一劫却是最终应在了西天之中。   佛圣除魔之时反而遭受魔染,欲吞噬小弟子身上的魔皇血脉提升内元,又遭另一位徒弟偷袭身亡,西天崩毁。   西天本是佛门清圣之地,如今却受到魔气冲击,天道顿时降下神雷,触发纵无心所种之劫。   迦玄为了替妻子和儿子挡劫,将神雷引于己身,坠入十八重地狱之下的虚界,与无数不得超生的厉魂共处。   这里是世间恶念最盛,也最为死寂和黑暗的所在,迦玄以自身为引,将劫引入此地慢慢化消,也是最行险又最有效的法子。   他用灯阵稳定住自己的元神,以保证在这种地方不会受到侵袭,但醒来之后,却发现比预计之中早了八十年,而原本定好的虚界出口还没有打开。   迦玄看着手中那滴血珠,不由得微微出神。   当初,他与明绮之子身上的封印是他亲手所下,而除了他,也没有人能够识破这道封印,察觉出这孩子的真实身份。   他没想到自己会在元神内境中与长大后的儿子相遇,虽然看不清楚面目五官,但那种天然的亲缘感应让他在第一时间确信,自己是绝对不会认错人的。 第88章 凤笺盈箧   迦玄本想等找到将这一劫彻底避开的办法之后, 就可以解开这道封印,与儿子相认,可是没想到那一日的变故来的如此仓促, 他尚未来得及将封印解开,便已经堕入虚界。   在有意识的最后一个瞬间, 迦玄便在担心若是自己再也不能回来, 明绮和孩子将会因此难以相认, 但他终究也有无能无力之事, 只能怀着无尽的不放心,陷入了混沌之中。   不过现在,父子两人意外元神相遇,迦玄留下了这滴血,已经足够他出去之后作为寻人的线索。   或许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见面了。   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过的开心不开心,身体可还好,又有没有人欺负他。   迦玄只要稍微想一想这些,便觉得冷静无波了近千年的心头都是一阵发烫。   可是目前要怎样出去, 却成了一个大难题。   他人已经醒来,便无法再进入冥想状态, 如果不快点离开虚界, 迟早要被这里的重重恶念吞噬同化。   但一百二十年一轮回, 目前虚界之门未开, 却自有一股内吸之力, 阻止已经到了口中的祭品离开。   迦玄的魔气消耗巨大, 目前的正处于虚弱期,用天生的王者威压恐吓一番周围的恶灵还可以,要克服虚界的吸力而强行破界脱身, 却并非易事。   但再怎么样也要试试,迦玄向前走去,只觉得脚步十分重浊,仿佛双腿都陷在黏稠的泥浆中似的。   而且这里处于十八重地狱之下,因此道路是一直倾斜向上的,迦玄每走出一步,就能感觉到一阵哀哭之声伴随着一股抗力,将他向下拖拽。   那是欲。   恶本身就是因为人心底的欲而产生的,在虚界当中,一个人的欲望越强烈,那么受到此地的引力也就越大,离开的难度自然会随之提升。   可是若当一个人当真无欲无求,也就根本不需要从这个地方离开了,这完全就是一个无解的悖论。   迦玄心里也清楚自己面临的状况,但他少年登基,安定魔界,早已经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并不会因为这样的风险而有所动摇。   将那滴血珠仔细收好,除此之外,身上所有携带的一切毫不犹豫地抛下,迦玄尽量让自己心思空明,什么都不去想,目中所见唯有眼前的路,而后一步一步,继续向前走去。   但四下的恶念不会放弃吞噬掉这样一条鲜活性命的机会,就像舒令嘉与迦玄的神魂相互勾连时所目睹到的场景一样,开始有无数的浮光掠影在迦玄的身边跃动。   这些光影中,飞快地划过红尘中他所经历的一幕幕往事,那些喜怒悲欢,爱痛别离,曾经的恨意,想要挽留的幸福,都如同电光一闪即逝。   而身处其中的人,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尽数化成阵阵烟雾,什么都无法改变。   迦玄一晃神之间,注意力不知不觉地就被吸引了过去,在飞掠的场景中捕捉到了其中的一副画面。   那是他面无表情地躺在青丘床上,正被明绮拎起衣领,一把揪起来。   他看着这个放肆的女人,那张居高临下的、美丽的面孔中,有着暴躁不耐之意,眼中却含笑。   仅仅是这瞬间滑过的一幕,已经让迦玄的脑海中闪过女子恶狠狠的、清脆的声音——“泡男人,我就只有狐狸精的法子,敢不敢试试?”   那个瞬间,是动心的开始。   迦玄意识到不对,连忙收敛心神,猛一抬步,却发现这回,他的整只脚都仿佛长在了地上一样,竟然没拔起来,反倒差点摔倒。   仅仅是双脚着地就已经这样不好走了,如果是整个身体倒下,一定会再也无法起来。   迦玄将手用力在地上一撑,深吸了口气,硬生生地把自己的身体定住了,然后站起身来,一点点地挺直了腰。   这个动作便消耗了大量的体力,迦玄胸口起伏,微微喘息着,闭目感受着周围这一股无形的力量,并感到那些恶意、那些欲念,如同一只只细小的昆虫,正在蚕食着自己的元神。   其实身为魔皇,就注定了打出生的那一刻起,便要活在无形的刀光剑影之中,四下是黑暗,有人嫉妒,有人怨恨,有人畏惧,而他也只能靠自己这样一步步地走下去,才能够逃出生天。   但当时怎么没有觉得这样难呢?   可能是因为,没有这样在意吧。   他在想念自己心爱的人,想念他们的孩子,他不怕死,但是不想孤独地死去,他也不怕受劫,但希望这一劫换来的,是家人永远平安。   他是一个丈夫,也是一名父亲。   迦玄又迈出了一步,这回,步伐好像更加沉重了,他却再一次抬起了脚,又往前挪了一点。   然后,迦玄听见了一个声音。   泼辣,清脆,带着几分不耐烦,“啧”地一声嘀咕道:“这是什么破地方?里面到底有没有人啊!迦玄!迦玄!你在吗?”   迦玄忍不住又朝旁边看了一眼,一幕幕场景如流,他突然有些想不起来明绮是什么时候说过这几句话的,而且听上去——嗓门很大。   这声音比他方才幻听出来的那几句都大,给迦玄一种自己马上就要挨上一顿狗血淋头的臭骂的感觉,感受十分真实。   “没良心王八蛋,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   迦玄一个激灵,心脏狂跳起来,意识到并不是他的幻听,来的人当真就是明绮。   这是个什么地方,她也敢来?真是个疯女人!   刚刚还很想她,这时候只盼她可千万莫要出现在自己眼前才好,迦玄听着明绮喊着自己的名字,只是不敢应声。   可她却执着的很,声音听着忽近忽远,显然是一直在附近徘徊,但就是不肯离去。   迦玄听的心里面忽上忽上,又怕明绮不了解这里,一个不小心跑到别的什么地方去,终究还是无奈,运气传音道:“明绮。”   其实,自从之前从沉睡之中醒来后,明绮就已经几回试图联络过迦玄了,但始终没有收到回音。   她担心迦玄的状况,又急着想让他解开封印来确认儿子的下落,但却迟迟没有对方的消息,因而虽然面上依旧言笑无忌地不跟人显露,心中却十分焦灼。   特别是在见过舒令嘉几次之后,明绮无法感应到他的血脉,年纪经历也对不上,却让她的疑心越来越重,再也坐不住了。   舒令嘉刚刚离开青丘,明绮便将族中的事务安排好,还是交由昌宁打理,也没有同其他人说,只身前往魔族。   她同迦玄在一起之后,也曾来到魔域游览,各种的宫殿都曾见过,只是明绮不耐烦宫中的规矩,也懒得同其他不熟的人打交道,所以每回只是转一转便离开,不曾长久居住过。   这一回,明绮便按照之前的印象,再依照迦玄曾经给过她的一些暗道密室图纸,悄悄潜入魔宫,寻找迦玄的踪迹。   虽然没有找到人,她却在迦玄的寝宫中发现了一本魔典,上面记录了将天劫引入虚界,再以恶念进行消磨的方法。   明绮经过几番周折,总算找到了虚界的位置,又掐诀借了一条狐狸皮披风上面的死气和怨气,这才混进了地府,又想办法潜入了进来。   从把孩子送往西天之后,他们也只有在那场生死大劫来临之前隔着漫天烟尘见过匆匆一面,几百年的分别,沧海都已经变成了桑田,但明绮就是觉得,迦玄应该会在这里,自己能找到他。   所以她才明知道此地不祥,又总也找不到对方的踪迹,却还迟迟徘徊不愿离去。   听到迦玄的声音,明绮有些怔住,反倒不敢再叫了。   她站在原地静静地等了片刻,只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仿佛是轻叹了口气,说道:“怎么,胆子这样大,自己闯进虚界里面都不怕,听到我的声音反而吓傻了?我还没有变成鬼呢。”   明绮这才反应过来,只觉得脸上冰凉,反手一摸,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她连忙按了下眼角,口中骂道:“你没变成鬼,方才干什么藏着装聋不出声?拿姑奶奶寻开心吗?还不快滚出来!”   迦玄道:“还是这么爱骂人……我滚不出去,你来吧。先向西走,让我听听你的大致位置。”   明绮哼了一声,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还是依言朝着西边走了几步。   而后,她便看见从前面飞来了一只满身荧光的紫色凤蝶,在她面前翩翩绕了一圈,而后重新掉头,为她带路。   明绮看了看蝴蝶身上瑰丽的颜色,闪闪发光的触角,以及翅膀上艳丽又精致的花纹,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还是那么闷骚。”   她一边说着,一边跟在了蝴蝶后面,发现自己方才果真是越走越偏,如果没有这个带路的,在这样无尽的黑暗和混沌中,只怕就算一直走死,也很难正确地找到迦玄。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明绮的心情反倒愈发沉了下来。   她了解迦玄的性格,这样故意不应声,不是因为他真是个没良心的死鬼,而只可能有一种情况,那就是他的处境不妙,其实并不希望自己能够找到他。   也是,这么多年在这种鬼地方,若非有不得已的缘由,该走早就走了,又怎会等着自己找过来?   明绮这一路上设想了无数迦玄缺胳膊断腿毁容或者受刑的场景,没想到见到人之后还是完完整整的一只,脸也依旧好看,这倒是已经完全超出预期了。   明绮跑到迦玄面前,看着他,喘匀了气,半晌才喊了一句:“喂,大魔头?”   迦玄淡淡道:“疯狐狸。”   明绮忽然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伸手拧了迦玄的脸一把,问道:“你走不动了?”   迦玄叹了口气,道:“慢一点,应该还是可以的罢。”   明绮一路下来的时候已经发现,这个地方越是往深,便越是存在着一股无形的吸力,她是向下走在,速度可以很快,但要是再想上去,便要为难许多。   明绮想起了自己看见那部魔典中的内容,问道:“这就是欲望的影响吗?”   迦玄点了点头,道:“这种东西既然无法控制,索性就不要去管了。我其实还可以,咱们得立刻离开,若不然你的力气也在此处消磨光了,便当真是死路一条。你身上有没有什么灵丹补药?”   他以身引劫的伤势经过多年疗愈,其实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迦玄目前的状况与外界切断联系的时间太久,无法吸收天地精华使得魔气再生,因而体力枯竭的厉害。   他这样说,是打断借助药力强行凝聚魔元,试试看能不能闯出去了。   明绮瞥了他一眼道:“你这种烂法子还是先省一省吧,手,伸过来。”   迦玄站着没动。   明绮不耐烦了,道:“你瞒了我几百年,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我不说什么,是因为知道你一定要这样做。现在我也一样,合作点,别磨磨蹭蹭的。”   她转过身去,将迦玄的两条胳膊往自己的肩头一扯,把他给背了起来,说道:“这地方的浊气最是伤皮肤,若连累我脸上起了疙瘩,我就还把你扛回青丘去,绑在床上涂成个大麻子脸。”   迦玄沉默了一会,说道:“何必这样苛待自己。”   明绮一想也是,噗嗤笑了,背着他向外面走。   迦玄这辈子,一直自以为男子汉大丈夫,铁骨铮铮,顶天立地,在他英雄的人生中,只被女人摆布过两回,两回都栽在同一个人这里。   他的手臂环着明绮的脖颈,闭上眼睛,沉默地听着对方有些急促的喘息声。   过了一会,迦玄忽然将身子向下滑了滑,将双足的足尖点在了地面上,也尽量去对抗那股吸力,同明绮一起往前挪,分担她的压力。   明绮笑了一声,说道:“没想到还真是挺费劲。你给我擦擦汗。”   迦玄抬起袖子,将她额头上的汗水擦去,然后侧过头,轻轻在明绮的侧脸上吻了一下。   明绮身为一只合格的的狐狸精,见惯人间风月,调戏美男无数,原本最是不屑这种“假纯情”的把戏,但迦玄隔过经年的一吻,却让她骤然间红了眼眶。   她低下头,深吸一口气,又将头抬起来,觉得脚下的步伐依然很沉重,甚至是更重了,但身上却陡然又多了很多力气。   因为有人在陪着她一起使劲。   明绮闷闷地说道:“你知道吗,我在外面遇见了一个小伙子,长得特别好看,真比你那张奔丧脸强多了……”   迦玄:“……”   但明绮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跟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她说:“他叫舒令嘉,竟然还是何子濯那家伙的徒弟,但是我总觉得……总觉得他很像咱们的孩子,就是经历有点对不上,所以总不能确定。你这个没良心的跑没影了,我连确认都没法子……”   迦玄心中一动,说道:“我在不久之前也看见小七了。”   他们的孩子尚未来得及取大名,小名叫小七,是因为他是七夕节那一日的生辰。也恰好他是在魔族的众位王子之中排行第七,倒是方便了兄长们的称呼。   其实两人心里都惦记着孩子,见面的时候之所以没提,是担心心中更添几分记挂,使得出去的路变得更艰难,所以都强忍着。   但这时他们发现,左右也不能做到完全心无杂念,那么提与不提的差别似乎也没有很大,便按捺不住了。   明绮的脚步猛然一顿,转头道:“你也看见了?不,你、你是怎么看见的?难道他也掉进来了?”   迦玄道:“你不要着急,他应该没事,我是在元神之境当中看见他的。”   他把自己遇到舒令嘉的经过讲了一遍,说道:“我本来以为自己很可能此生都没机会出去见到你们,怎么也得让你们两个母子团圆才是,便解开了他的封印,如果当真是你说的那孩子,咱们出去之后,便可以去确认了。”   明绮乍喜之下,连惯常的戏谑嬉笑都不会了,连忙说道:“好,好,咱们快点出去,一定要出去才行!”   她往前走了两步,又忍不住问道:“那孩子……长得挺高了吧?瘦吗?脸色好吗?”   迦玄道:“光线太暗,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个头……已经快要跟我差不多高了,是有些瘦,不过听着声音并不气虚,身体应该挺好的。”   仅仅是这几句话,便已经十分十分的珍贵了,明绮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回味了好几遍。   迦玄却也忍不住问了她:“那你觉得,你说的那个舒令嘉,和我形容的像不像?那孩子性情是什么样子的?过得可好?”   明绮道:“和你方才说的样子是有些像,性情很好,我很喜欢。但仿佛过的不太好,我听说他与何子濯之间仿佛生了什么矛盾,离开师门了。”   迦玄不知不觉地就站在了舒令嘉的一边,冷笑道:“哼,若是我还在外面,何子濯那种人,怎配当我儿的师父。”   他说完之后,又犹豫了一下,小心地问道:“但他离开之后,应该没遇上什么别的难处了吧?”   明绮道:“我打听了,仿佛是还好,认识了不少新朋友,试剑大会还拿了第一。”   迦玄一惊,又忍不住笑了,说道:“这么厉害啊?”   明绮骄傲道:“那当然了!”   两人一问一答,说着舒令嘉的情况,虽然不能确认他的身份,但想想或许马上就可以见到了,浑身便有使不完的劲,一心一意地向外走去。 第89章 窗白闻鸡   第二天一早, 景非桐睁开了眼睛。   他打坐整夜之后,体内的灵息逐渐平稳下来,只觉得浑身舒畅, 精力充沛, 唯独左腿有些发麻, 好像被什么东西压着。   景非桐低头看看, 只见小狐狸躺在自己的腿上, 小肚子上搭着衣袖一角, 微微起伏,睡的正香。   明明是很可爱的场景,但想起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此时再看舒令嘉仿佛睡的无忧无虑, 又让景非桐觉得心脏一拧,有种说不出的酸楚感。   他身子一动未动,重新将衣襟拢好,为舒令嘉挡住风, 等着他醒过来。   舒令嘉身心俱疲, 这一觉睡的很沉, 景非桐的腿跟山洞的地面比要舒服多了, 只有狐狸才能享用这种随时随地睡软床的特权。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舒令嘉梦中总是听见有人在提到他的名字,依稀是一男一女的声音, 但具体在谈论什么, 却又听不清楚。   他的身体无意识地抽了一下, 总算醒了。   舒令嘉还未睁眼,便闻到一股极为幽淡的香气,有点像是桂花,再一看, 面前挡了一片绣着竹纹的衣服,宛若帐子一样,筛去了外面有些刺眼的光。   他将身上的衣袖掀开,翻身从景非桐的腿上爬起来,撩开一点他的衣襟,探出半个脑袋向外看。   紧接着,一只大手落下来,盖在舒令嘉的头上,揉了揉他的耳朵,景非桐笑道:“醒了?”   他虽然只是想揉耳朵,但把舒令嘉整个头都罩住了,什么都看不见,舒令嘉从景非桐的手掌、衣襟和大袖子中挣扎出来,回爪摸了下自己的耳朵,道:“嗯,你呢,歇好了吗?”   景非桐道:“很好啊,我的精神还不错,你瞧,外面也雨过天晴了,真是个好天气。”   舒令嘉转头向着山洞外面看去,只见太阳已经高悬,灿烂的阳光照亮了空气当中的薄雾,也照亮了草尖上盈盈欲滴的露水,线影交织,隐有七彩虹光浮动,美不胜收。   舒令嘉道:“这里的风景倒是很不错啊,到底是什么地方?”   景非桐伸了个懒腰,说道:“应该是魔域入口之外八十里处的天华山,昨天咱们虽然是乱走的,但方向竟然选的不错,今天可以省不少的脚程。”   舒令嘉站在景非桐的旁边,也学着他的样子,腰部拱起,后腿发力,抻了抻腰。   景非桐回过头来,见小狐狸的脑门上,几缕呆毛被风吹的竖了起来,正在乱晃,便伸手过去,想帮他捋平。   舒令嘉想起被他一巴掌盖住了半个脑袋的事,这下不给摸了,抬起一爪挡住了景非桐的手,说道:“哎,不用了,我自己来。”   他一转身变成人形,回手理了下自己的额发,冲着景非桐略有些得意的笑了笑。   景非桐也笑了起来,动了下手指,舒令嘉的身边顿时刮起了一股细微的风,刮开了他的发带,又将舒令嘉散下来的头发重新轻柔地拢起,发带飘飘然地穿过他的发间打了个结,而后系牢。   头发高高竖起,发梢在半空中划出了一个活泼的弧度,然后垂落下来,乌黑发亮,看起来便如一匹小小的瀑布一般。   景非桐很满意自己的手艺,端详了一下,笑道:“很好看。”   他虽然没有沾手,但是刚才那股风悠悠然掠过发间的触感似乎还有所残存,莫名的暧昧而又温柔,一如景非桐此时的目光。   舒令嘉被他看的脸上微微一热,说道:“真能吹,我一直就是这样的头发,怎么你梳的就夸好看了呢?”   景非桐笑道:“你方才束发的地方乱了一团,好几缕头发都掉下来了,不过……倒也是别有一番风情。”   他笑了笑,又慢悠悠补上一句:“可见我们小嘉果然不愧是修真界威猛第一人,无论是狐狸毛还是头毛,都是这么潇洒不羁。”   舒令嘉瞪了他一眼。   景非桐见他目含嗔怒,眼波流传,心中便是一动,忽然想起曾经那些梦境中的一小段回忆。   那时两人还在西天,不过住在隔的不算太近的两个院子里,景非桐早上来找舒令嘉出去,正好碰上他坐在窗边的镜子前,很不耐烦地摆弄自己的头发。   景非桐进门看见他的背影,披着一头长发,手边是梳子和簪子,简直就像个女孩子一样,不由就想起了‘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这句话,失笑道:“你在做什么?小盼呢?”   这里除了他们两人之外,有头发的还真不多,大多数都是光头小沙弥,自然也不会梳辫子。   舒令嘉身边本来有个随侍负责打理起居,这时却并不在。   舒令嘉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将梳子往台子上一扔,说道:“他家里有事,我让他回去了。但是烦死了,为什么梳头发这么难?!他什么时候回来,超过三天我也要去剃度了!”   他说着突然一停,回头看向景非桐。   景非桐:“……”   舒令嘉目光殷切:“你会吗?”   景非桐当然不会,他自己都是要别人伺候的。   但听见舒令嘉这么离不开小盼,他心里又有种很微妙的感觉,反正就是有点较劲的意思,说道:“这不难吧。”   舒令嘉便将梳子塞进了景非桐手里。   结果景非桐满头大汗地梳了将近半个时辰后,舒令嘉终于耗尽了耐心:“你到底会不会梳啊?好笨!”   那时两人都年少气盛,景非桐也有些暴躁了:“总得有个过程吧,你不是也折腾了半天?”   舒令嘉对于这一点倒是理直气壮:“我不会是正常的,你是师兄,难道不应该比我会的多?真是的,快好好梳啦!”   景非桐:“……”   他对舒令嘉的脾气也只有回嘴一句话这么多了,顿了顿,最终还是无奈地摆弄手上的头发与檀木梳子。   “我是不是欠了你的。”景非桐嘀咕道,“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伺候过人!怎么当师兄要这么麻烦。”   舒令嘉没有再说什么,景非桐无意中一抬眼,却看见面前的铜镜上面,映出了他唇边悄悄抿起的一抹笑。   早上的晨光照进窗子,落在镜上,也洒满了手中的发丝,有一种居家的寻常安宁。   于是,他也静静地笑了。   那天的头发最终也梳的不怎么样,好不容易绑好的发髻歪歪斜斜,还有些炸毛。   但三天之后,景非桐经过在自己身上的反复练习之后,就彻底掌握了这项其实不怎么用得上得技能,得意洋洋地去找舒令嘉显摆。   见到他生活可以自理的模样,景非桐身边的书童还吓了一大跳。   回忆一抓就是一大把,当时这种说笑打闹,甚至小小的吵嘴,实在是再常见不过了。   舒令嘉脾气急,景非桐又自小被人捧惯了,都是心高气傲的主,其实一开始这对师兄弟相处的可实在不怎么样。   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逐渐就再也舍不得拂逆对方的心意,只觉得师弟高兴就好,让一步,再让一步,让着让着,最终全无底线。   景非桐还有些抗争意识的时候总是叹气,觉得自己是被“师兄”这两个字绑架了,后来才知道,不是这样的。   不是一个称呼,一个身份,也不仅仅是同门之谊,兄弟之情,而是心,早已由不得自己做主。   如今物是人非,其实他听舒令嘉管洛宵叫师兄的时候,心里还悄悄想过,他怎么就成了别人的师弟了呢?   当时年少,如今方知,其实最让人沉溺的,正是这种寻常点滴。   两人整理好衣服,出了山洞,迎面过来的阳光灿烂的刺眼,景非桐抬手挡了一下,冷不防舒令嘉突然从身后欺近身来,一把拔了他的玉簪,然后在景非桐头上揉了一把。   景非桐下意识地回手便抓,舒令嘉偷袭成功,颇为得意,大笑着跳开,他的手腕在景非桐的指间一转滑出,景非桐便没有使力去攥。   舒令嘉一扬手,把簪子抛回给他:“你天天揉我的毛,我早就想这样了!哈,没挡住吧!”   景非桐接住簪子,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那你要不要也考虑投桃报李,也帮我挽一下头发?”   舒令嘉还当真看着景非桐认真研究了片刻:“你那个可能……有点难度。”   用发带将头发绑起来还好说,但景非桐的是簪子,舒令嘉一直不大明白,用一根棍是怎么把那么多头发拢在一起的,对这门艺术一窍不通。   他揪起景非桐的一缕头发观察了一下,未果,承诺道:“我下次研究研究。”   两人正说着话,便看见从不远处的半山腰上来了一个人,几个起落之间,便到了景非桐和舒令嘉的面前。   那人看清楚了景非桐和舒令嘉的模样,不禁半张了张嘴,还未等说话行礼,脚下便是一个踉跄,结结实实地在地上栽了一跤。   方才他一路找过来,远远看见仿佛在有个人扯主子的头发,这才不够,竟然还胡乱揉了几把,当时便觉得世界受到了颠覆。   他还在心里默念,告诉自己世界上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肯定是看错了,又不然就是陷入了魔障。   结果到了近前,发现居然是真的!   景非桐散着头发被人揪,脸上竟然还带着笑,这画面对他的手下冲击实在有些大,落地的时候没站稳,便一头栽倒了。   他自知失礼,狼狈地支起身子,说道:“见过主上,舒……舒公子。”   舒令嘉记得上回景非桐的下属给他行礼是还是躬身抱拳,没想到现在都改成磕头了,可见碧落宫的规矩确实很大,怪不得景非桐一开始的派头那么足。   他不便受人家这么大的礼,侧身颔首道:“道友客气了。”   那名下属:“……”   其实也没想这么客气。   景非桐抬了抬手,道:“你起来。”   那名下属告罪之后站起身来,景非桐随手束好了头发,问道:“昨日命你去打探洛宵的下落,可有收获?”   下属说道:“请主上恕罪,我们原本在半路上发现了他的踪迹,但追到魔域附近之后,由于对地形不太熟悉,便一时错失了此人去向,目前正在分开搜查。”   景非桐微微颔首,知道洛宵肯定没那么容易寻找,倒也没有责怪,说道:“你们进到魔域里面去了?他半路上可有与什么人汇合?”   那人道:“不曾,看痕迹洛宵应是一直单独行动。咱们大约有七八个人进到魔域里面了,但是因为道路难辨,守卫又很森严,只能每次单独想办法混进去……要是大规模进入搜查,不大容易。”   舒令嘉道:“师兄,咱们也去魔族吧,在他们的地盘找人,还是让他们来比较方便。你的人只要能留下一些线索方便联络就成了。”   景非桐回头冲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冲自己的下属说道:“你可听见舒公子的话了?”   那人也甚是乖觉,听景非桐这样说,立刻冲着舒令嘉躬身道:“是。”   他说完之后,又殷勤道:“属下这里还有两块宁心石,可以减弱魔气的侵袭,请主上和舒公子带上吧。”   景非桐接了过来,抬了抬手,那人便退了下去。   他回头,将其中的一块递给了舒令嘉,笑着说道:“去哪边?”   舒令嘉道:“一回生二回熟,还是去弥山吧?”   景非桐道:“也好。越韬那边我也已经派人送了消息过去,但是目前他身在另外一片异域当中,往回赶的速度没有那么快。咱们就再去见一见那名四王子吧。”   魔皇这几个儿子各有各的脾气,除开老二越韬也同样离家出走了之外,老大野心勃勃忙着搞事,老三死后不甘唯恐天下不乱,目前最能说话也最好寻找的,也就是四王子叠辉了。   舒令嘉道了声“好”,将手中的宁心石上下抛了抛,想说什么,还是耸耸肩揣进了怀里。   他发现已经有很多人提到过了,修士进入魔域之后,都会因为里面过于充沛的魔气而感到不适,而且灵力越是纯净,这种不适感越重。   上回进入魔域的时候,连殷宸都提到过,但舒令嘉却从来都没有过半点感觉,让他觉得有些奇怪。   两人下山之后辨明方向,正待前往弥山,景非桐忽地一回首,看向身后的一棵大树,说道:“谁?”   片刻之后,草叶微动,从树后走出来一名背着剑的女子,两人一看,却是明绡的情人孟纤。   明绡被揭穿身份逃跑之后,受到打击最大的人想必就是孟纤了。   但目前的局势如此复杂混乱,谁也顾不上她,反倒因为孟纤将明绡带入了心宗,导致其他弟子也对她多有埋怨之意,如今想必日子是不太好过的。   舒令嘉瞧着她双目无神,面色憔悴,看上去和当初那个外向泼辣的姑娘相比,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来岁,满身尽是疲态。   他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是来找我们的吗?”   孟纤也没敢叫师兄,有些局促地缩着肩膀,点了点头道:“是。”   舒令嘉见孟纤紧张,便看了景非桐一眼,冲他抬了抬下巴。   景非桐温声对孟纤道:“都是同门,有什么事你就直接说吧。”   孟纤低声道:“我是想问问,二位……二位是要去找明绡吗?找到之后……会杀了他吗?”   景非桐顿了顿,说道:“他并不是真正的明绡,真正的明绡并没有犯什么错。你应该也听说了,他是被魔族三王子阎禹死去的冤魂给附身了。至于将如何处置阎禹,最后还要看魔族和仙门两边的意思。”   孟纤道:“是,我也听门派中的人说了这件事。所以我很想知道,那么当初那个对我好的人,和我在一起的人……到底是谁?阎禹,还是明绡,能不能请你们告诉我?” 第90章 微时却剑   景非桐和舒令嘉对视了一眼。   两人心里都清楚, 孟纤这样问,其实是希望她的爱人是真正的明绡,那个善良的、老实的、从来没有做过坏事的混血狐狸精。   但事与愿违, 事情的真相大概会让孟纤失望了。   从头到尾, 跟孟纤认识的人都是阎禹。   由于阎禹夺舍明绡这件事的性质十分严重, 如果不弄明白根底, 其他人便也会有不知不觉中招的可能性, 后来他们也进行了几番分析。   毕竟阎禹本身就是魔, 枉死之后又怨气深重,这就等于在身上贴了一枚难以去掉的标签,到了哪里都是很容易被察觉出来的。   而从舒令嘉认识明绡以来,他不是在青丘狐族, 就是跟着孟纤在心宗居住,如果是这段时间被夺舍的,他身边的人不可能发现不了。   那么问题的关键点,应该就出现在明绡那次的死而复生当中了, 现在想来, 也确实很有问题。   当时舒令嘉就问过他, 当发现了孟纤的父母想利用邪术将儿子复活时, 为什么没有选择阻止,而是付出自己的生命去交换。   明绡的回答是他自己本领低微, 阻止不了, 又不是真正的少主, 不好给族里添麻烦,所以只能选择了这种最笨的方法。   舒令嘉听完之后,其实还是觉得有点说不通。   这种事情顶多也只能骗骗不懂法术的凡人,但凡稍有见识的, 都应该清楚天道命数,这不是什么正经的法子,背后一定还有着更大的陷阱。   但因为那时候他和明绡不熟,对方又表现的十分憨厚,在这件事当中是个吃了大亏的人,根本就没有骗人的理由,所以这个疑问在舒令嘉心中转了转,便抛到了脑后。   如今回头再看,原来一切都是计划好的。   阎禹夺舍了明绡,魂魄本来就跟这具身体不太契合,他先是替孟纤换命,把真正明绡的生机驱逐出去,而后又经周青潜的帮助,分到了孟纤的一半命。   毕竟,那处换命的所在也本来就是纵无心留下来的,阎禹掌握了魔魇的力量,定然明白其中的内情。   这样一来,他就根本不是主动夺舍明绡,而是在换命池中洗去了自己身上的魔气和阴气之后,再经别人的手,以一种堂堂正正的方式将这具身体据为己有。   随后,他还能以此为借口,跟随着孟纤一起混入心宗,而阎禹的后续计划,也基本上都是在心宗当中进行的。   这些跟后续的发展基本都可以对应上,事情的经过已经十分清楚,对于孟纤,他很明显就是在利用罢了。   但是面对这此时孟纤殷切的目光,舒令嘉和景非桐都有点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她,一时都没有开口。   “我知道我先前又自私又任性,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因为我从小就没被爹娘疼爱过,他们一心一意想要个儿子,觉得我是赔钱货,五岁我就要洗全家的衣裳,吃饭的时候,如果不偷不抢,连肚子都添不饱。看到对我稍有恶意的人,我会大声叫骂,这样才不会受到欺负……”   孟纤说着便连眼睛都红了,道:“亲人的温暖我半点都没感受到,明绡是这个世上唯一关心过我的人,我本来想,或许我也可以尝试着去做一个人品端正,讨人喜欢的姑娘,但现在,我连他到底是谁都不知道。”   舒令嘉犹豫道:“这……”   孟纤哀求的看着他:“我什么事情都担得起,但实在不想在这里乱猜了!求求你们告诉我吧,让我也活个明白。”   景非桐忽道:“你认识的人一直都是阎禹。”   舒令嘉一抬眼,景非桐冲着他摇了摇头,又对孟纤说:“他应该是吞噬了明绡的魂魄,所以能够模仿出他的性格。但其实你与真正的明绡,可以说是从来没有认识过。”   他说的直接明了,一点余地都没留,孟纤如遭重击,眼中的光一下子暗了下去。   她喃喃道:“是,我就是觉得有些不对,他时而老实憨厚,但时而言语中又透出些许偏激之意。所以……他曾经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   舒令嘉道:“阎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其他人也不好乱猜。你快回心宗吧,如果找到了他,我会替你问一问。”   孟纤什么都没再说,低着头,冲他行了一礼,转过身去,恍恍惚惚地沿着山路走了。   从背后看,她的身形十分单薄,背也有些弓着,衣裙在风中发着抖。   景非桐瞧着,便叹了口气。   舒令嘉瞪他一眼,说道:“你还叹气,刚才把话说的那么狠。”   景非桐笑着摇了摇头,漫不经心似地说:“她喜欢上的人,其实是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的,是阎禹可以‘扮演’出来的明绡。如果不点明,以后依旧会被利用,真实虽然残酷,总是活在真实中的好。”   舒令嘉想想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勾起了自己的心思,也不免觉得有些惆怅。   “我忽然想起明绡……或者应该说是阎禹,他离开青丘之前跟我说过几句话。”   舒令嘉道:“大概的意思是,感慨孟纤这样一个脾气倔强,又有些自私任性的姑娘,愿意为他做出那样大的牺牲,他说他很感动。”   景非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道:“他在炫耀他的战利品吗?”   一瞬间,舒令嘉眼前又浮现出了那天死里逃生,明绡和孟纤相拥在一起,喜极而泣的场景。   那个时候,大概所有人都以为看见了一个还算圆满的结局,殊不知只是悄悄展开阴谋当中的一环罢了。   原来很多感动也可以像是舍不得吃完的饭菜一样,过期了就会烂掉,变质。   舒令嘉摇了摇头,说道:“师兄,你说感情到底是什么?如果说它靠不住,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宁可冒着被辜负、被折磨,甚至失去生命的代价,都要为此而不顾一切?如果说它很珍贵,那又为什么会有人心难测,为什么会被那么多人轻易地践踏在脚下?”   景非桐笑了笑,眺望着远方的如黛青山,说道:“因为有一部分人很愚蠢吧。天真的以为用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换取了自己想要的珍宝,但大概需要很久之后才会意识到,被他们抛弃的,才是他们会不断惦念和缅怀的。”   他转过头来,轻轻敲了一下舒令嘉的额头,说道:“但我还是相信,付出真心的人,总会收获更多的真心。有句话虽然俗,但是永远都适用——”   他说到这里,笑着看了看舒令嘉,没接下去。   舒令嘉眨了眨眼睛,顺口接道:“天道好轮回,善恶终有报?”   景非桐道:“不是。是傻人有傻福。”   他又笑笑地补了一句:“小傻狐更有福。”   舒令嘉愣了愣,然后抬腿踹了景非桐一脚,景非桐不禁大笑起来,拉住他的手,说道:“走吧,去弥山!”   因为先前两人曾经来过弥山一次,因而对这里十分熟悉,到了地方之后,舒令嘉拿出上回叠辉所给的信物,交给了看守的魔族侍卫。   等到侍卫进去通报不久,很快,叠辉便亲自迎了出来。   “景殿主,舒公子。”   叠辉匆匆打了招呼之后,直接便说道:“凌霄派发生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前往贵派的使者刚刚离开。舒公子,我也正想找你。”   舒令嘉道:“四王子想知道此事内情?”   叠辉道:“是啊,你也觉得你那位大师兄当真是我大哥吗?何掌门传来的信仿佛总有些地方没交代清楚,我还不太敢确信。”   景非桐在心里暗暗冷笑。   他虽然不知道何子濯是怎么跟叠辉说的,但是明明一直在推波助澜的人都是他。洛宵最终会采取这种行动,也跟何子濯的算计脱不开关系。   他肯定不会说出三尊司命鼎的事,因而想必那封信里面也没少粉饰自己,将责任推给魔族,定然大有不尽不实之处。   不过叠辉也不是好糊弄的,何子濯的话他只是持保留态度,在舒令嘉和景非桐来到弥山之前,他也正在自己的宫中紧急召集了手下,安排他们去调查整件事情的真相。   舒令嘉道:“大师兄他当时确实是自己承认了,而且也暴露了自身的魔族血统,这事应该不是假的。”   叠辉仔细询问了一下洛宵的相貌言行,以及一些生活习惯,低声自语道:“看来当真是他。大哥可真是……唉。”   比起越韬和洛宵之间的一些竞争和较量,叠辉倒是从小就对自己这个大哥十分亲近佩服,洛宵走了之后,他也曾经试图寻找过对方的踪迹,但是一直未果,没想到他竟会潜伏在仙门之中。   虽然心情复杂,但当着两个外人的面,叠辉也仅是一叹,而后恢复了冷静。   他询问舒令嘉道:“舒公子,那不知你来找我,又是目的何在?是希望我能对此事做出弥补,还是让我告知你我大哥的下落?”   舒令嘉笑了笑,说道:“洛宵没有害到我头上,就算有要弥补的地方,也不是我来冲你讨要。四王子,他是你的兄长,但也是我的师兄,幼时令嘉多蒙他照顾,如今出了这件事,我也只希望大家能够合力把他找出来,商量一下解决的办法。”   “你也知道阎禹做了什么,大师兄和他合作,总不是一件好事吧?”   叠辉微作沉吟。   之前那一回打交道的时候,他便觉得舒令嘉为人义气,性格果敢潇洒,一般仙门中人对魔族都会有偏见,但叠辉见舒令嘉既没有横加指责,也未落井下石,不由得又多出几分欣赏。   他又思索着问道:“那么敢问舒公子,就不认为他的行为是错了吗?”   舒令嘉道:“我自己都是一个叛出师门的人,世事并不是非黑即白的道理深有体会。对与错我不好说,但我是被他从小照料长大的师弟,现在我不帮他谁帮他?”   景非桐在旁边听着两人对话,微微一笑。   叠辉不由道:“舒公子,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人,有人情味。比那些满口大公无私大义灭亲的正道人士好多了!好,那咱们便先合力找寻大哥的踪迹,找到之后再劝说他。”   景非桐道:“那么依四王子来看,大王子最有可能去的地方是哪里呢?”   叠辉道:“魔域的地方很大,其中有几处大哥的属地,都是地处偏僻,幽深崎岖,而且多有异兽,都是躲藏的好去处,我再把另外两名兄弟叫过来,还有几位跟大哥情谊十分深厚的旧部,然后咱们分头带人,先将这些地方找上一遍吧。”   这件事情必须他们亲自出马,毕竟洛宵的性格是一旦认准了什么事就不肯回头的,再加上他又心思深沉,手段狠辣,如果叠辉这边当真派出人马去强行搜捕他,就等于把他打成了魔族叛党,很有可能让洛宵做出更加极端的行为。   再加上阎禹又最擅长蛊惑人心,所以目前最好的方式,也就是先找到洛宵的去向,再同他进行沟通了。   否则他们目前连洛宵接下来要做什么都还一无所知,又谈何应对?   叠辉把承鸿和潮机以及洛宵那几名旧部也叫了过来之后,几人按照洛宵一处宫殿与七八处属地的位置分别划定了自己的方向。   舒令嘉因为之前去过洛宵的宫殿,相比之下还算熟悉,便择定了那里。   六王子潮机自从来了叠辉这里,就在旁边一直欲言又止,好不容易将任务分好,他皱着眉头,正要说话,却突然转过头去,连打了三个喷嚏。   承鸿道:“六弟,你怎么了?”   潮机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这里的空气中有种很奇怪的味道?呛的人难受。”   叠辉一直喜好风雅,再加上注重待客之道,早上的时候刚刚命人换了最喜欢的熏香,闻言立刻警觉起来,说道:“你什么意思,我这宫殿里面多香啊!你鼻子坏了吧!”   潮机道:“哎呀,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你们都没感觉到吗?今天一早,我就觉得魔域西侧的魔气格外不稳,现在好像还变得不纯净了,多了一股……”   他斟酌了一下,说道:“多了一股恶念。”   潮机的表情严肃,半点不似说笑,别人还将信将疑,叠辉和承鸿这两个哥哥却知道他的母妃乃是魔潭当中的水灵,潮机承继血缘,天生对于各种杂乱的气息十分敏感。   叠辉想了想,说道:“我看看。”   他快步走出大殿,双指并拢抹过自己的两眼,然后向着魔域上方的紫色天空望去。   此时在他的眼中,整片天空上的云朵竟然都隐隐泛出乌青之色,化为各种狰狞兽形、激流巨浪,又或者重重旋涡,不停地厮杀翻滚,看上去就像是一片混乱的战场。   而云彩背后的天幕,就在这一团团乱云之后若隐若现,如果仔细观看,仿佛隐隐能见到那里有一张正在咧嘴大笑的狰狞巨脸。   叠辉不禁皱起眉头,再催功力,想要看的更加仔细一些,却冷不防跟那张脸上的双眼相对。   他立刻觉得心中猛然一跳,从灵魂的深处感觉到了一种震颤般的惊悚与邪恶,一时间连站都站不稳,不由接连后退数步。   承鸿从身后扶住他,也抬眼看着天空,骇然道:“果然是好强烈的恶念,这是发生了什么?我觉得咱们脚下的地气也正在不停地涌动!”   舒令嘉和景非桐随后走了出来,听闻此言,不由对视了一眼。   景非桐弯下腰来,将手虚按在地面上,从他的掌心中飞出点点灵光,但是还没等随风飘散,便全部都熄灭了。   景非桐道:“这恶念中夹杂着死气,我觉得倒不像是来自于生者,更像从地府中飘出来的。难道……有什么东西要从地下出来?不然死气怎会泄露。”   叠辉心中一凛,定了定神道:“景殿主说的是,此事非比寻常,我得先安排人查查是发生了什么,暂时要晚走一会。”   他又转身看了看承鸿和潮机,说道:“大哥那边,就辛苦各位先去?”   潮机道:“刚才还说我鼻子有毛病,这时候不还是得靠我,呵,知道了。”   他说罢之后一挥手,带着人率先去了自己负责的那一片地方。   其他人见状,也都纷纷告别叠辉,开始行动。   洛宵的宫殿是需要搜查范围最小的一处,舒令嘉觉得人少方便,就谢绝了叠辉指派给他引路的魔族侍卫,和景非桐两个人去了他也曾短暂居住过的那座宫殿。 第91章 心期犹误   魔族地域广阔, 这几位王子都有各自的封地和宫殿,每个人的宫殿风格也都不同。   叠辉那里是以华丽典雅为主,而洛宵的宫殿整体色调偏于淡雅沉静, 珍宝的装饰较少, 草木却很繁茂。   当初舒令嘉第一回 来到这里的时候, 便觉得有几分眼熟, 但没有深想, 此时才意识到, 这里的风格同洛宵在凌霄派居住的院子其实是十分相似的。   如果说一个人非常厌恶自己的过去,那么离开旧地之后,一定也会有意识地摒弃一切熟悉的东西,可洛宵却保留了习惯, 这最起码证明了,他对于魔族并没有什么恨意,大概更多的是抱负没有得到施展的遗憾。   宫殿从洛宵离开的那一天起就被下了禁制,再也无人进去过, 只有金红色的大门之外, 落花寂寂, 铺满了地面上的青苔。   要将这道禁制强行破界, 对于景非桐和舒令嘉来说都不是难事,只是这样动静太大, 如果宫殿里面真的有人藏着, 未免会打草惊蛇。   舒令嘉观察着周围的地势, 心中一动,转身冲着景非桐笑道:“我有个法子,不过只能我进,不能你进……”   他说到这里, 忽然听见就在自己的不远处,传来一阵“喀喀”的声音,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开裂一样。   舒令嘉猛然转头向那个方向看去,与此同时,景非桐也已经瞬身移到了他的身边,一把拽住舒令嘉的胳膊,低声道:“小心,好像是从地下传来的动静。”   他话音刚落,两人面前的地面已经哗啦一声,陷下去了一大块。   景非桐拉着舒令嘉后退几步,抬起袖子挡在了他的脸前。   罡风夹杂着一股带着血味的腥气,灰土和碎石都被掀了起来,漫天烟尘当中,他们同时感觉到了之前潮机所说的恶念。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从地陷处冒了出来,紧接着以极快的速度向着西方的上空飞去。   景非桐拽着舒令嘉没放开,另一只手一拍剑鞘,低喝道:“出鞘!”   他的长剑应声而出,急如流光,向着那道黑影飞去,华光一闪,已经将这东西拦腰斩断。   剑光照亮黑影的那一个瞬间,景非桐和舒令嘉都依稀瞧着这东西像是个人形,断成两截之后向下一坠,还能看见胡乱舞动的胳膊和腿。   但坠落的趋势只不过是一个瞬间,舒令嘉忽道:“师兄,你看!”   景非桐面色也是陡然一凝。   两人都分明见到,那两截身体之间仿佛存在着什么吸力一般,竟然一下子又合为了一体,重新向上飞出。   这一次,它的速度更快了。   景非桐的剑名叫青鸾,平日里很少有出来显本事的机会,自从景非桐认识舒令嘉之后,它更是天天看见威猛剑很威猛地殴打敌人,心里也非常羡慕。   这回好不容易立了次功,青鸾本来正在快快乐乐地往下飞,打算回到主人的怀抱邀赏,结果没想到转身便发现那一下竟然就这样白砍了。   青鸾大失颜面,顿时震怒,长鸣一声,重新折返,奋起直追。   舒令嘉的威猛也在剑匣当中不断颤动,舒令嘉拍了拍它道:“你也想出出风头么?要不要一起上?”   从刚才开始,魔域中的地气就异常躁动,天上还出现了少见的异象,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恶念漫溢,显然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就算这些事不一定是洛宵所做的,但可说不准和阎禹是不是会有什么关系。   景非桐拦住舒令嘉,匆匆说道:“等等,现在情况不明,还需谨慎。”   舒令嘉道:“正是因为情况不明才得看个究竟,说不定会有线索呢!”   景非桐不愿意让他涉险,果断道:“那就我去,你去找你大师兄。”   他说话之间,半空中的云层后面便又传出了一阵剑鸣之声,景非桐也发出一声清啸,捏了下舒令嘉的肩膀,柔声道:“没关系,我去去就回,你自己万万小心,随时联络。”   说着,他的身影瞬动而起。   舒令嘉追了两步,扬声道:“你也是,小心点,别追的太深!”   景非桐回头冲他摆了摆手示意,足下则已经踏上了从云层中飞出来的青鸾剑。   有他御剑直上,青鸾的速度顿时比之前快上数倍,转眼间这一人一剑便不见了踪影。   舒令嘉站在地上,仰头看了一会,才转过身来,重新打量洛宵的宫殿。   他方才刚刚说自己找到了一个他能进去而景非桐不行的方法,景非桐就走了,这可倒是省心。   舒令嘉发现,这宫殿的外围虽然有禁制,但旁边的小溪却是一处直通往宫内水塘的活水,中间以沟渠相连。那道沟渠很窄,人肯定是无法通过的,不过……可拦不住狐狸。   舒令嘉反手将威猛拔了出来,正要钉入那道小沟,忽然又顿住,说道:“我从你的剑息中,察觉出了杀意。”   威猛的剑刃本来正在微颤,听舒令嘉这么一说,顿时僵住不动。   舒令嘉道:“但是我也感受到,你正在压制自己的杀意,你恨魔魇吧?”   毕竟纵无心就是魔魇,当初正是段浩延想要为段瑟治病,才会与他来往,逐渐迷失了心智,就算现在段浩延已死,段瑟成了剑灵,来到这里,只怕也很容易再次想到过往。   威猛本来就是一柄邪剑,深重的戾气并非一朝一夕便可以除去,但现在舒令嘉是它的主人,它也不能随心所欲地伤人,只能仿佛怕被嫌弃似的,小心翼翼地压制着凶性。   舒令嘉将手抚过长剑忽明忽暗闪烁着的剑身,说道:“你最大的仇人是你的父亲,已经死了,你最大的牵绊是你的母亲,也已经轮回转世。如今在这世上,我是唯一一个知道你过往的人,而你,也是跟在我身边,看见了我许多狼狈的剑。”   “你觉得事到如今,我的每一次选择正确吗?”   威猛定住不动,连剑光都不闪烁了,仿佛正在思考,过了片刻,它抬起剑锋,做了一个仿佛“还鞘”的动作。   舒令嘉道:“你不知道对不对,但是你选择跟着我?”   他笑了笑,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对不对。”   魔域的紫天白日之下,有风呼啸而来,吹动了舒令嘉身上的白衣。他去寻找邪剑的那一次,也是一袭白衣,明锐而洒落,将漫天的星光惊破。   但如今,同一个人,相似的衣着,他的气质中却少了几分天真稚气,多了些冷峻与沉郁。   舒令嘉用灵力顺了顺威猛的剑息,说道:“走吧,只要随着自己的心意前行,纵使从血泊中踏过,前方亦有人间星河。”   他一剑钉入那道浅浅的小沟,寒冷的剑气立刻将里面的水面上冻了一层冰。   舒令嘉变成体型娇小的狐狸跳到冰面上,嗖嗖嗖便跑了过去,顺利穿进了宫中。   他不了解里面现在是什么情况,生怕被人发现,好在从池塘里面上来,边上已经生满了蓬盛的杂草和野花。   小狐狸在杂草中小心地匍匐前进了一会,眼看周围确实没有半点动静,这才顺着一丛灌木的缝隙,从另一边钻了出来。   舒令嘉沾了一毛的草叶、碎花和露水,从灌木中钻出来之后,用力抖着身上的毛,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甩了满地,重新变成了干净狐狸。   他四下打量,发现前面不远处正是上次洛宵所住的那处寝殿,窗户还半开着,仿佛随时会有人从里面探出头来,眺望风景。   舒令嘉图个体型小方便,也没有再变回人的样子,倏地跳上窗台,迅速隐到窗后,一爪将旁边的一颗小石子顺着窗子的缝隙打了进去。   耳听见石子落进房中,骨碌碌地滚了几下便不动了,房间里也静悄悄的没有声音,他这才推开窗户,跳入房中。   这个地方他上回也来过,只不过当时是附在洛宵的身上,现在变成了狐狸之后,看所有的东西都要仰视,视角变了,再打量周围的感觉也就不一样了。   舒令嘉站在厚厚的地毯上,仰头打量着柔软宽敞的大床,放在多宝格上的香炉,墙上挂着的佩剑,以及满满一架子的书,忽然生出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不是那次幻境,他觉得自己好像作为狐狸来过这个地方。   也是这个位置,也是这个角度。   舒令嘉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一幅画面,一只全身纯白的小狐狸侧躺在柔软的地毯上睡着了,被窗外的鸟鸣声惊醒之后,一个轱辘爬起来,一边有些懵懵地打量着四周,一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有人走进来,蹲在他的身边,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耳朵,把一碟散发着香气的花露送到他的面前。   舒令嘉便低下头,在碟子里面喝起水来,喝完之后,那个人用手帮他擦了擦嘴。   窗外透入的一线天光静静地照在了地面上,晒得他浑身暖洋洋的,仿佛连花露在口中的清甜滋味都还残存在记忆里,可舒令嘉完全没有印象自己还曾来过此处。   而且他以前也并不是纯白色的呀。   这种抓不到摸不着的感觉让他有些心烦,忍不住抬起爪子,自己撸了把自己的头。   耳朵被他压得一趴,然后又重新竖了起来,心里却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舒令嘉忍不住学着记忆中小狐狸的模样,侧躺在了地毯上,闭上眼睛,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睛起身,向着寝殿外面走去。   按照本能的习惯,舒令嘉出了寝殿,又往右侧一转,穿过回廊花园和小溪,果然又看见了一座暖阁。   他进了里面最正中的那间屋子,发现是一处书房。   书桌上摆着一卷摊开的书,旁边还放着笔和砚台,因为有着法术保存,即使是过了数百年,书本上依然不落微尘,砚台当中盛着墨汁。   舒令嘉跳上桌子,跑到那本书前看了一眼,发现是一本有关于魔族的风物志,介绍了各处的地形地势,风土人情,异兽特产。   他用爪子扒拉着翻了几页,只见几乎每一页上都写着一些批注,正是洛宵的字迹,他似乎看的非常详细,并且针对一些问题,提出了很多非常有见地的策略。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洛宵争夺权势,为的不仅仅是满足证明自己的心愿,而是他真的有要去实现的抱负,也有相应的能力,又已经生在了帝王家,是长子。   距离一切只有半步之遥,不能施展的话,不甘心太正常了。   舒令嘉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想着要不要把这本书也一起带走,到时候见了洛宵给他看,也好劝他不要去跟阎禹掺和。   洛宵本质上是想将魔族治理的更好,阎禹则是打算报复所有的人,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舒令嘉一边想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又用爪子翻了一页,然后他瞬间僵住了。   下一页的内容当中没有半点异常之处,批注也依旧在,只是在书页一角的空白位置,有一个被墨印上的小小梅花状脚印。   舒令嘉抬起自己的爪翻过来,低头看了看上面的肉垫,而后又慢慢印到了那个梅花印上,发现完全重叠。   一股凉意顺着头顶传到了尾巴尖,小狐狸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舒令嘉抬起爪子,在旁边砚台中的墨汁里面沾了沾,然后按在了之前那个爪印的旁边。   他把爪子挪开之后,看见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印记发怔。   这种明明似乎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又完全没有印象的惊悚感,他在景非桐那里已经体会过很多回了,现在也早就接受了自己还有一段过去的事实。   可是这回是在魔族,又是在洛宵这里……怎么会?   他总不能在去了凌霄派之前,连洛宵都认识吧?再说如果真的认识,洛宵又岂能不告诉他?   难道是洛宵还隐瞒了他什么?或者这背后还有更大的阴谋?   若是放在以前,舒令嘉一定不会这样想,可就连他原来当成亲生父亲一样的何子濯都对他又是利用又是欺骗,这世上又有什么人可以尽信呢?   正在这时,舒令嘉的耳朵一转,忽然感应到了空气中气流极为轻微的变化,听上去像是有人在向着这里靠近。   他回过身去,还没等重新变成人形,便看见洛宵出现在了门口。   洛宵手中的剑已经蓄势待发。   他是听见这里的动静过来的,本来想无论是何人闯入,都要直接一剑过去杀人灭口,但也没有料到,此时出现在自己书房当中的,竟然是这么一只趴在桌子上的小狐狸。   洛宵手中的剑也一下子顿住了,神情骤然一个恍惚,那个瞬间几乎以为时光回溯,脱口道:“小七?”   舒令嘉一怔,道:“什么?”   他这样一出声说话,洛宵的表情也僵了僵,而后听出了他的声音:“令嘉,是你?”   舒令嘉从桌子上跳下来,重新变成了人形,站在了洛宵面前,道:“大师兄。”   洛宵的目光仍然带着纳闷和犹疑,将他从头扫到脚,又看了看他的右手。   他在混乱中找到了一个重点,问道:“手怎么了?中毒了?”   那是舒令嘉刚才一爪子按进了砚台里,这个时候手掌也是黑的,舒令嘉咳了声,道:“没有,不小心蹭到墨了。”   他一边说,一边施了个清洁咒,把手上的墨迹给擦去了。   洛宵又问:“我刚才看你的尾巴,怎么好像也都是白色的?以前不是啊。”   舒令嘉冷不防被他戳到了伤心事,不自然道:“……我染的,偶尔换换颜色。”   洛宵:“……”   两人沉默着相对站了片刻,他手中的剑却没有放下,过了一会,缓缓道:“那么,你,是来做什么的?”   舒令嘉道:“你呢?”   洛宵笑了笑,说道:“先前不都告诉过你了吗?人人都觉得我身体不佳,难堪大任,那我就偏要做出一番大事来,让他们看看。如今壮志未酬,焉能不奔波努力啊。”   舒令嘉道:“大师兄,你自己说的话记得这么清楚,那么可还记得我当时的回答?我说了要帮你。但是什么都不告诉我,让我怎么帮?”   洛宵将自己的真实身份瞒了舒令嘉这么久,还以为他一定很愤怒,见了面就会斥责和质问,却没想到还能听见这样的话,一时间竟然语塞了一下。   但很快,他便恢复了冷静,说道:“你帮不了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就像之前那件事,如果我告诉你我跟阎禹来往,算计卢章和何掌门,你难道还会支持我不成?”   舒令嘉皱眉道:“道不同,但是要达到目的,其实有很多条路可以选择。阎禹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你跟他也不是一类人,你就非得找他合作?”   洛宵听他这么说,倒是笑了,说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一类人?”   他将手中长剑擦地一声还了鞘,负手踱了几步,然后转过身来,看着舒令嘉道:“你可别忘了,我跟阎禹是有着血缘牵系的兄弟,共谋大事乃是理所当然,再合适不过。我一个魔族,能对你们这些仙门修士有什么好感?”   舒令嘉道:“咱们过去……”   “事到如今,往事休提,既然早已经势必为敌,我也跟你说句实话,我对你好,不是因为你这个人,而是我家小弟亦是狐族女子所生,自幼失踪,跟你很像,才令我觉得有些亲切罢了。”   洛宵摆了摆手,叹气道:“我先是反出魔族,又图颠覆凌霄,为了达成我的目的,从来不吝抛弃任何东西,咱们那点情分,又算得了什么东西?我用不着你惦记,今天别碍我的事就是了,你走吧。”   舒令嘉现在经历了千锤百炼,听了这话也不为所动了,说道:“又不是我一个人在找你,我走了照样会有别人来。”   洛宵脑子一转便明白了,冷笑道:“是叠辉他们?”   舒令嘉道:“师兄,你脑子这不是挺聪明的吗?总是急着轰我干什么?你明明知道,相比起你那点事来,阎禹才是所有人想要一致对付的危险人物,你跟他掺和,好处能得到多少我是不知道,但他的罪责可是就要明明白白地分去一半,你亏不亏?”   洛宵沉默片刻,忽道:“你可知道我当年为何会离开魔族?”   舒令嘉很少和人这样苦口婆心地费唇舌,现在只想一巴掌把洛宵拍晕带走,但现在他也没有别的办法,难得把对方的嘴撬开了一点,也就只能顺着说了。   舒令嘉道:“略有耳闻,听说是魔皇闭关之后,你代为摄政,却因有人聚众上书,以你的身体状况为由,拥立二王子。你一怒之下,便卸任离开了。”   洛宵道:“那只是一部分。如果仅仅如此,只要我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其他的人的言辞又怎能使我动摇?但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有人在我宫中搜出一名侍卫,指认他乃是当年一次变乱当中的叛党成员,并以此抨击我有谋逆夺权之心。”   舒令嘉道:“是不是有人故意诬陷你,把人安排进来的?”   洛宵道:“是有人故意诬陷,还是我这边疏于把关,又被人将事情放大,我也不大清楚,但因为这件事,我的身上便被扣了这样的名声,以往辛苦积攒下来的清誉一朝被毁,无论如何解释反证,终究抵不过人云亦云,众口铄金。”   舒令嘉一时默然。   他完全理解洛宵的意思。   其实有的时候,要毁掉一个人的名声真的很容易,而谣言与污蔑,是最下作但也是最有效的手段。   毕竟人皆有猎奇心理,当事不关己的时候,听到点所谓的“内情”,便到处乱传。   这事情往往越是恶,越是离谱,便越是让人兴奋,反而不关心真相如何,即便是澄清了,都不会有人愿意去听。   这件事不会对洛宵造成致命性的打击,但一定会让他十分心寒,因而才会选择主动离开。   洛宵道:“我经历过这种事,所以也深知如今亦是同样道理。事情已经开了头,就断没有中途而废的道理!不要奢望感情上的信任,只有强大到能够用力量绝对压制反对的声音,才是真正的坚不可摧的成功。”   他点了点舒令嘉,让开门口的位置:“我最后再说一遍,你我从此情义两绝,不必叫我师兄,速速离开吧!”   舒令嘉见劝说不通,也失去了继续浪费口舌的耐性,手抬起来,缓缓摸上自己的剑鞘。   洛宵冷笑道:“终于露出你的真实目的了,要动手杀我为民除害吗?”   舒令嘉道:“我不想跟你废话了,谈不拢就打吧,我——”   正在这时,舒令嘉忽然听见有什么东西“擦”地响了一声,尚未等他分辨出来,便觉得胸口一痛,随即又是一凉。   那一瞬间他的头脑几乎是空白的,低下头去,只见自己的胸前已经出现了一道极深的伤口,血一瞬间涌了出来。   舒令嘉身体一晃,捂住胸口,单膝跪落在地,一口鲜血喷在地上。   这出变故毫无预兆,无论是他还是洛宵都没有料到,洛宵大惊失色,脱口道:“令嘉!”   他冲到了舒令嘉面前,正要弯腰去扶他,脑海中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洛宵心道,如果他是装的,我一过去,就很有可能被他偷袭。   但与此同时,他的脑海中又闪过了另外一句话——舒令嘉不会这么做。   迟疑之间,只听舒令嘉急促地喘息着,又咳嗽了两声,指缝间的鲜血汩汩而出。   洛宵再也顾不得想太多,凑过去一把架住了他,点中几处穴道止血之后,问道:“怎么回事?”   舒令嘉满头都是冷汗,脸色煞白,一时间根本就说不出话来。   这时,两人却听见门外传来一个声音,轻笑着说道:“大哥,我为你除掉这个碍事的小子,你可还满意吗?”   舒令嘉和洛宵同时抬起头来,看着明绡——或者应该说是阎禹,从外面慢悠悠地踱了进来,冲着舒令嘉微微一笑。   洛宵震怒道:“谁让你帮我除掉他的!我用得着你多事!”   阎禹却无所谓地摊了摊手,说道:“大哥何必如此气急,这好像对你没什么坏处吧,他可是要跟你动手了,难道我还放任你们在这一决高下,再把其他人给吸引过来吗?”   洛宵冷冷地说道:“这是我的事。”   阎禹道:“你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他身上可是有着大圆满命格的气运。现在我手中已经弄到一半了,只要杀了舒令嘉,拿到另一半,你我何愁大事不成?万千筹谋,最关键的就是这一步!”   他说到这里,已经完全露出了狰狞的真面目,一掌向着舒令嘉天灵处击出。   洛宵心中一紧,想也不想地挡住了他,喝道:“阎禹!”   “你当真要拦我?”   阎禹也有些不耐烦了,道:“我暴露了杀他之心,已经不能留后患,他今日非死不可。你之前对他又不是没有忌惮利用之心,这时候又来装什么好师兄!”   他只想一掌让舒令嘉彻底毙命,夺取他身上剩下的另外一半气运,而洛宵本能地拦在舒令嘉身前挡了几招,心中却也是情绪翻涌,颇为复杂。   魔族的成长期比较缓慢,所以很容易引起别人的误会,事实上,从他来到凌霄的时候,就已经不是什么从未经历过风雨的少年了。   争权夺势,私心杂欲,洛宵都曾见识过,也在这个过程中学会了不择手段、心狠手辣,只有这样才能够生活的更好,这是他从那些挫败中所得到的最好教训。   阎禹说的没错,他的目标是先成为整个气宗之主,再为心宗制造动乱,趁机统一心宗气宗两派,使他们能够成为自己麾下的势力。   但何子濯几次流露出想让舒令嘉继任的意思,令洛宵对这个师弟一直心存忌惮。   然而在整个门派当中,舒令嘉与他的关系最好,也对他最为信任,以舒令嘉的本事,如果利用得宜,对于他来说,又是一件非常好用的兵器。   防范、利用、欺骗、隐瞒……只有这些手段才能达到想要的目的,但为什么,他这个时候要站出来,费力不讨好地挡在舒令嘉的面前?   亲兄弟他都已经无所谓了,而这也不过是一个师弟罢了,在乎他干什么?   洛宵一个恍惚,突然又不想打了,斗志一失,差点被阎禹给打中。   洛宵后退几步,察觉到了自己情绪的异常。   这么多年的不甘心和怨恨,连带着对于成功的渴望尽数涌上心头,仿佛在拉扯着他的手臂,阻止他的动作。   一个声音在脑海中说道:“你努力了这么多年,早就已经回不了头了,一定要大步地往前走,又怎能牵绊在这样的地方?舒令嘉死了,你面前就没有挡路的了,你不下手已经是仁至义尽,保护他做什么?疯了吗?!”   洛宵一剑上挑,以自身魔气驾驭凌霄剑招,周围顿时光芒大作,剑鸣铮铮而响,让他稍微警醒的同时,亦将阎禹逼的暂做防守。   阎禹道:“洛宵,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注定当不了好人了!你以为你现在拼命保他,谁会知道?弄清楚,是你跟我合作才会害了他!就算你今天把舒令嘉救走,说不定他半路上重伤死了,别人还要把你指做凶手!”   他的每一个字都敲在洛宵心头:“就像你当初为了魔族呕心沥血,不是也一样没有人看到你的付出而努力,而都觉得你野心勃勃地惦记着那个位置吗?这会想当个好师兄,也同样迟了!”   洛宵呵斥道:“你住口!” 第92章 解意连环   阎禹与洛宵打斗之间, 舒令嘉握住威猛的剑柄,将自己撑起来了一点。   刚才洛宵已经给他止了血,他本来想试试能不能站起来, 但稍稍一动, 伤处就是一阵剧痛, 不得已又半跪在了地上。   舒令嘉微微喘息着, 看向面前洛宵与阎禹的打斗, 借着这功夫将整件事的发生回想了一遍, 越想越是不对劲。   阎禹对于他身上的另一半气运势在必得,如今又彻底撕破了脸,就算是为了杜绝后患,他今天肯定也是打定主意一定要杀了舒令嘉的。   但即便是偷袭成功, 舒令嘉也未必会当场毙命,洛宵或许会站出来阻止他这样做,又或者跟他争夺那份气运……这些情况都有可能发生,阎禹不会想不到。   所以, 他既然将事情做到这个份上, 一定还会有后手, 他的后手是什么?   舒令嘉眯起眼睛, 发现阎禹同洛宵交手之间,似乎也没有完全竭尽全力, 反倒更像是在等待什么。   那么他的下一步棋, 一定会令人更加意料不到, 防不胜防。   这里是洛宵的宫殿,外面有禁制,魔族的守卫也很森严,绝对不会出现当年魔魇大举进攻之祸, 阎禹不可能带一大堆的人进来包围他们。   在场的只有他们三个人,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阎禹最擅长的就是操控情绪,挑动心魔,但前提也得是心中有怨才行。   这一招又能用在谁的身上?   舒令嘉的脑海中忽然萌生出一个极不靠谱,但又极为合理的猜测。   他忽然觉得通体发冷,慢慢低头,目光落在了自己的佩剑上。   外面的天光明明亮烈如许,从窗外照射进来,使得整个大殿当中浮动着一层暗金色的光彩,有一种独属于帝王家的,慵懒而华贵的美丽。   但在这种美丽的背后,却仿佛正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慢慢搅动出诡谲的黑色旋涡。   正在这个恍然顿悟、毛骨悚然的当口,旁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却是洛宵与阎禹双掌一对。   顿时,灵力和魔气发生碰撞,周围气浪翻涌,宛若排山倒海,地崩山摧。   只见一片刺目的光芒之中,洛宵口喷鲜血,退后数步。   同时,阎禹那边的魔息直逼而至,重重叠叠地将洛宵裹在了中间,竟然占了优势!   这是因为洛宵本就杂学魔族功法与仙门法术,这相斥的两类武学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如果驾驭得当,便能发挥出极其强大的威力,但也最忌心神不稳,一个控制不好,两股不同的力量反倒先会在他的气脉当中自行冲撞起来。   这时洛宵即想要保护舒令嘉,却又深深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损己利人无私奉献的蠢事,心中千头万绪,十分难以抉择,又怎能将注意力集中起来?   他的战意本来就因为犹豫而不够强烈,一个疏忽,便吃了亏。   阎禹此刻的耐心也已经耗尽,一招得手之后,立即用魔气压制住洛宵,想要将他的神识彻底控制,同时头也不回地沉声喝道:“还不动手,在等什么?”   谁也不知道他这句话是冲什么人说的,但阎禹一语方出,尚无回应,忽觉利刃袭身!   他侧目之际,发现方才还半跪在地上的舒令嘉竟已然暴起,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快,瞬间欺到了他的身边。   舒令嘉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在酝酿力气,就是在等待一个机会,此刻见情况危急,当下也顾不得方才那些呼之欲出的推测和真相,手中长剑以以雷霆万钧之势,向着阎禹突袭而至!   他只有这一次的机会。   舒令嘉所用的是他记忆中在西天所学的剑法,未等阎禹抬手去接住这道剑光,一道白色的剑气便已然瞬化做万千璀璨,绵延不绝。   霎时间好似梵音唱响,金莲怒绽,漫天佛光度化魔气,其中锐意无匹的杀气,则随即破开漫天花雨而出,四下瞬时风雪弥漫,遮天蔽日!   这是舒令嘉酝酿已久的搏命一击,而他和洛宵这一次是否能从劫难当中挣脱,看的也是这一击了,虽然还是因为伤势而导致速度与力道有所减弱,但决绝之意无可匹敌。   阎禹身子略偏,紧急躲闪,竟然还是被舒令嘉一剑穿透了右肩。   阎禹也确实没有想到舒令嘉重伤之下竟然还能爆发出这样的实力,当真伤到了自己,他气怒之下冷笑一声,手掌翻覆,化运魔气,顿时反手击中了舒令嘉的伤处。   要按平时这一招是打不到他的,但舒令嘉的伤太重,一击之后便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一时难以躲闪,顿时被打中了方才胸口受伤的位置。   他再受重创,身不由己地向后撞出,长剑也从阎禹的胳膊上血淋淋地拔了出来。   威猛发出莫名的嗡鸣声。   而阎禹一击得手,脸上尚未露出得意之色,却见舒令嘉将剑在地上一拄,往旁边吐了口血沫子,擦把嘴后抬头冲他一笑。   他的双唇和牙齿上还沾着艳红的血色,这样带着冷冽的笑容宛若雪地里开出的红芍药,竟给人一种有些惊心的美感,使得阎禹也稍稍顿住。   但紧接着,他便感到,舒令嘉方才那一剑上有股佛气,竟然正顺着伤口丝丝缕缕地渗入,腐蚀他的魔元。   ——原来后手在这里,阎禹脸色顿变。   对于阎禹的狠辣阴毒,洛宵自然要更加了解,他方才在与对方的较量当中一招失手,心里便是一沉,暗道声完了。   本来以为对方一定会趁机狠下杀手,这回非死即伤,洛宵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舒令嘉竟然会冲了上去。   他也只是一个踉跄的瞬息,刚重新站稳,便眼睁睁地看着阎禹那一掌又打在了舒令嘉的伤处,丝毫没留半点余地。   这下两道重伤叠加,能不能活可都不好说了。   他本来心思杂乱,可是在这个瞬间,脑海中竟然是一片空白,所有的心机和私念尽数化为乌有,满心只想着救人。   洛宵想也不想地冲上前去,刷刷两剑避开阎禹,将舒令嘉扶在了怀里。   “令嘉!”   洛宵一搭他的脉就知道不好,连忙用灵力护住他的心脉,同时急急道:“你怎么样?感觉怎么样?疯了吗?谁、谁让你冲出来的!”   舒令嘉满头冷汗,攥紧他的胳膊挺了挺腰,努力让自己站的直一些,咬牙说道:“大师兄,我不会死的,肯定不会。”   洛宵攥紧了拳:“你最好给我记住了……”   舒令嘉的话却还没说完:“我一定不会死,所以你也一定不要自暴自弃,没有人会误会你。我出去就给你作证,大师兄你一直都很关心别人,你做的所有事,初衷不过是为了造福魔族。”   他的眼睛很亮,语气急切:“你……你不是叛乱者,也不是大魔头。我知道,我信你,别人也会信的,你还有很多选择,所以千万别再走那条不好走的路了!”   洛宵的手不可自抑地颤抖着,平日里口齿伶俐,此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一直以为,人只要成长就会改变,经历了生活的无奈,世间的沧桑,每个人都会慢慢变得冷漠、绝情、多疑……因为对于他们来说,只有这样才能过的更好。   但原来不是的所有人都会如此,原来曾经那只会弯起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笑,会毫无防备地趴在他枕畔的小狐狸,始终都在。   舒令嘉说到一半就咳嗽起来,洛宵冲口道:“别说了,我答应跟你回去!”   眼底不知为何涌上一股泪意,他不再动摇:“你好好养精神,我什么都不想了!”   舒令嘉又咳出一口血来,溅在地上,洛宵帮他擦了下唇边的血迹,目光无意中一扫,却骤然愣住。   地上还有他刚才吐出来的一口血,舒令嘉的血落在上面,便自然而然地,与洛宵那摊血融在了一起。   巴掌大的小狐狸,全身上下纯白的毛色,以及,融在一起的鲜血……   所有的细节串联在一起,同时指向了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答案。   洛宵震惊地看着舒令嘉,两个字堵在喉咙里,却没能说出来。   阎禹方才被舒令嘉剑中佛气侵袭,又挡了洛宵情急之中全力刺出来的两剑,也是一时受创不轻,未能继续进招。   他只觉心火充盈,神识焦虑,佛气在内息中冲撞不休还是其次,最为致命的是魔气一溃,明绡本身的神魂仿佛便有惊醒的趋势,十分躁动。   他并不是一个被夺舍的普通人,而是出自青丘狐族,当初阎禹费了不少周章才耗尽了明绡的生机,此刻若是当真令他觉醒,那后续将会麻烦不断。   阎禹一开始游刃有余,原本带着几分戏弄之心,他不相信洛宵能够做到心志坚定,更认定舒令嘉已经绝对不会有余力反击。   直到此时,两人的举动竟然都超出了他的预料,才使得他面上终于不加掩饰地浮现出了惊怒之色。   阎禹魔能运转,将诸般躁动强行压制下去,正好听见了洛宵对舒令嘉的保证,当下冷笑道:“还由得了你吗?”   他手腕一翻,掌中已经多处一柄两尺长的弯刀,刀锋所至之处,魔气中隐隐浮现出双目滴血的邪龙之形,向着舒令嘉和洛宵逼至。   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洛宵已经完全没有了恋战的心思,手指点出,他的佩剑暂时将刀锋一挡,洛宵抱起舒令嘉,用灵力护住他的心脉,急速向外赶去。   舒令嘉以前的旧伤一直没有痊愈,这回胸口处又两次遭到重创,非同小可,就算最终没有生命危险,如果不能出去及时得到治疗的话,修为也很有可能再一次废掉。   洛宵心中深知这件事对舒令嘉的重要性,他通过自己宫中的密道一路穿行而出,直通往了后山当中,而翻过这座山,便可以离开魔域,寻找医修和灵药来疗伤。   阎禹毕竟没有洛宵了解这座宫殿,一时被甩在后面,没有追上来。   洛宵觉得舒令嘉经脉中的灵力开始有了乱窜,自己逐渐要压制不住了,这已经是散功的征兆,不觉心急如焚。   这么多年,哪怕是离开魔族,在凌霄山上被人当众揭穿,他也从来没有这样慌乱过。   洛宵竭尽全力,毫不吝惜地输送着自己的灵力,身体摇摇晃晃,脚下不停,脑海中却回忆起了一些他以为自己尽数忘却了的场景。   在所有的兄弟之中,他是最早见到舒令嘉的。   那天天气好,洛宵病了几日,身体好不容易有了些起色,便在侍从的陪伴下去花园里转了转。   洛宵的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只能缓步而行,他眼中看着五彩缤纷的花朵,心底却盘算着之前盯了很久的一个差事。   当初本来想冲父王请来办理的,但是因为这场病耽搁下来,这样一来,他要是再开口,就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了。   洛宵想到这里,心情多少有几分懊恼,诸般美景也便都未入得眼去,正出神之间,便感到自己的小腿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洛宵低头一看,发现是一只极小的白狐狸,跑过来的时候没看路,不小心一头撞在了自己腿上,还晕头转向地摔了一跤,傻傻地向后坐倒,仰头看着他。   周围都是侍卫,论理即便是这样一只小狐狸也是无法接近他身侧的,洛宵抬头一看,才发现身边的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都跪倒在地了,他父亲迦玄正向着这边走过来。   他也连忙行礼,喊了声“父王”。   迦玄道:“身子刚好,莫行礼了,快起来罢。”   他说着一弯腰,将地上傻乎乎的懵狐狸捡了起来,掸了掸毛上的土,用手托着递到洛宵面前,说道:“宵儿,你还没见过吧?这是你七弟。”   洛宵:“……”   面对着父王殷切的眼神,他也只能露出笑意,表示友好地摸了摸狐狸脑袋上的软毛。   谁也不知道一只还不到一岁的小狐狸心里在想些什么,他撞了洛宵之后,原本就一直傻乎乎地盯着他瞧,结果被洛宵摸了下之后,小狐狸一下子就变成了一只僵狐狸,然后慢慢地、慢慢地,瞪大了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   他这样惊讶的反应几乎让洛宵觉得,自己方才做的不是摸了一下他的头,而是先高歌一曲,再凌空翻上三个跟头之后落地,徒手变出了一只狐狸头。   洛宵心里也不由觉得有趣起来,于是又摸了一下,小狐狸瞪了他片刻,身后的大尾巴逐渐开始晃动起来,抽着他的手掌边缘。   迦玄见状十分满意,当即便把手里的小儿子往大儿子怀里一塞,说道:“他这是喜欢你,那今天就你来顾罢。”   说完之后,迦玄就跑了。   小狐狸也没搭理趁机逃脱的父亲,前腿扒在洛宵的胸口,兴奋地挠他。   后来又过了些年头,当初那只小狐狸早就不知所踪,洛宵来到凌霄派后不久,却又看见了一只被师尊抱回来的小狐狸。   除了毛色有些不一样,而且这一只的狐狸会说话之外,其他的地方都跟洛宵再无音讯的小弟有几分相似之处。   ——当然,很多狐狸也确实长得都差不多,其中,他的弟弟和师弟好像都格外漂亮一些。   洛宵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运气,他明明满肚子的雄心壮志,但无论去什么地方,都总是被人一个两个的当成带孩子的一把好手,倒混成了个专职狐狸饲养员。   而原来兜兜转转,被他养过的狐狸,都是这同一只。   洛宵一只手一直按在舒令嘉的后背上,跟他灵力相融,体温相贴,同时低下头去,凝视着舒令嘉的脸。   当初那只突兀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小狐狸,竟然已经长成了俊秀挺拔的少年。   若不是先为着劝说他回头,再为了替他挡招救援,舒令嘉这回不会受伤,这些年下来,自己的心中充满了猜疑与利用,而他却从未改变。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哥哥。   恩、仇,爱、恨,情义、抱负,信任、阴谋……究竟孰轻孰重?   洛宵忽地停住脚步,回头望去,阎禹暂时并没有追过来。   洛宵低下头,晃了晃舒令嘉,轻声道:“小七?”   舒令嘉没有反应,全身上下体温滚烫,似乎连浅浅的呼吸都带着一股灼热的气息。   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不是因为他发烧了,而是灵力从气海中散出来的先兆,如果现在再不采取措施,只怕就要来不及了。   洛宵不再犹豫,并指虚点在自己眉心处,他的指尖顿时升起一团金色的光泽。   魔族的每名皇子体内都有魔元,其中凝聚着所有的修为,洛宵不知道为何之前同门了这么久都没有从舒令嘉身上感觉到魔气,但两人血脉相融,便一定是亲兄弟,这魔元也可以接受。   他将自己的魔元推入了舒令嘉的眉心,眼看他苍白的脸上逐渐恢复了血色,体温也开始变得正常,不觉面露喜色。   洛宵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玉瓶,将里面的所有药丸都倒进了手心里,看也不看地尽数吞下。   而后他按着舒令嘉的肩膀,半跪在他面前,轻轻晃了晃他,说道:“小七,你听得见哥哥说话吗?”   有了洛宵的魔元,舒令嘉自己本身所带有的魔皇之力立刻被激发了出来,压制住体内躁动的灵力,伤口也随之自动愈合,很快便清醒了过来。   他看见面前的洛宵,恍惚片刻之后才想起了刚才的事,猛地坐直了,连忙向着旁边环顾一眼,问道:“阎禹呢?”   洛宵道:“不用急,他暂时还没有追上来。不过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你好好听我说——小七,你还记得大哥吗?”   舒令嘉道:“什、什么?”   洛宵直接抬起手来,握住了舒令嘉的手。   两人刚才经历过一番激烈的打斗,手上都带着伤口,有的还在往外渗血,这样紧紧交握起来,鲜血便交融在了一起。   舒令嘉曾经亲眼看见过叠辉等几位兄弟为确定身份,将血滴融在一起,此刻一下子就明白了洛宵的意思。   但是由于太过匪夷所思和突然,他一时间又怎么也不敢相信。   舒令嘉不由得又喃喃重复了一遍:“你说什么呢?”   洛宵望着他的眼睛,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柔声说道:“你不是一直想找到自己的父母吗?你的父亲是魔皇迦玄,你的母亲是青丘明绮,你是我最小的弟弟,此外,还有其他五个哥哥,你应该都已经见过了。”   “弟弟,这么些年,大家一直都在惦记着你,以后,你就有家了,再也不用寄人篱下,到处漂泊。” 第93章 流水归浦   类似这样的话, 舒令嘉曾经想过很多遍,但如今当真听见了,又有一种近乎惶恐的不真实感。他只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 默然之下, 只是不知不觉抓紧了洛宵的手掌和衣袖。   洛宵重重回握了一下舒令嘉的手, 说道:“很惊讶吧, 也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以至于我们师兄弟这么多年, 竟然……”   他想起这些年的阴差阳错,不觉微微一顿,很快又打起精神,说道:“但不管怎样, 你的身份不会出错了,现在好好听哥说,我下面要讲的事情很重要。”   “阎禹心存恨意,现在已经有点半疯了, 他一开始是想找到纵无心, 然后利用他的力量让这世上的人们互相猜忌残杀, 只是没想到纵无心早就已经不知所踪, 这才换了一种迂回的方式。”   洛宵松开了舒令嘉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说道:“至于我的打算原本是同他合作利用之后, 再想办法除掉他, 当成一桩功劳。但现在火候时机都还不到,阎禹是想效仿当年的魔魇之祸,先拿魔族开刀,你先离开这里, 回去找叠辉和承鸿他们商量对策。”   舒令嘉觉得洛宵语气不对劲,越听越是惊疑,暂且将满心复杂情绪抛开,追问道:“你呢?”   洛宵笑了笑,说道:“我受了伤,想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再离开,你先走。翻过前面那座山,就可以离开魔族了,去带人过来,全面围剿阎禹,到时候再跟我汇合。”   舒令嘉刚刚清醒过来,就被洛宵灌汤药一样往脑子里倒了一堆爆炸性的消息,这时候还没有完全消化干净,此时听他一说,方才注意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   他方才受了那么重的伤,这时候好像已经没什么影响了,但洛宵几次跟阎禹交手,原本没落太多下风,为什么脸色会变得这样差,甚至不肯跟他一起走?   舒令嘉心中已经觉得不对,忽地问道:“那我的伤是怎么好的?”   他一把握住了洛宵的手臂,倾身看着他:“你做什么了?”   洛宵张了张嘴,尚未答话,便听舒令嘉说道:“师……师兄,不要再骗我了。以前那么多次,还不够吗?”   洛宵即将出口的话噎在了嗓子里,忽然觉得心里有股说不出的酸涩。   片刻之后,他轻声道:“对不起……我把魔元给你了。”   “你——”   洛宵摆了摆手,道:“不过这事对我的影响没有那么大,以后慢慢修炼,会有机会恢复的,没有什么。我方才已经服了压制伤势的灵药,不跟你走是怕拖累你的行程。别急。”   这一瞬间,舒令嘉突然从洛宵的神情和语气当中,感受到了某种属于“兄长”的味道。   而后他延迟性地意识到,面前这个人,真真切切地与他有着血缘牵系。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么除了洛宵之外,还有迦玄,明绮,越韬,叠辉……都是他的亲人。   原来记忆中那个在雨夜中将他藏起来的女人就是明绮吗?如果这样的话,或许就有答案了,她会这样做,多半是因为迦玄他们之间的情劫。   他们都在保护他,然后企图扔下他,可是这种痛苦跟那些危险比起来,究竟哪一种更加让人难以承受?   舒令嘉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好,我信了。那你要跟我一起走,要不我不会离开的,大不了死一块吧。”   洛宵要说的一句话没出口,已经被他堵了回去,不由失笑,说道:“拿你没办法,好罢。”   舒令嘉站起来,弯下身子,对洛宵说道:“背你。”   洛宵站在他身后,默默一笑,抬起手来,却没有按上舒令嘉的肩膀,而是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一把将舒令嘉给拽起来,用力在他头上揉了揉。   他笑着说道:“小家伙,当年你仗着父王宠爱,到处作威作福,在院子里捉了蜗牛放到我床上养,我早就想这么干了。只是当时敢怒不敢言。”   舒令嘉:“……”   “父王……”他忍不住重复了一下这个有点新鲜的称呼,问道:“他很宠爱我吗?”   洛宵笑了笑:“大家都很宠爱你。”   舒令嘉觉得鼻子微有些酸意,咳嗽了一声,转移话题:“快走吧。你不让我背,走得动吗?”   洛宵道:“现在还用不着,方才就是想甩掉你故意借口说要休息,我还有力气,等累了再说罢。”   舒令嘉终于忍不住了,道:“你,你真势力。”   洛宵笑了起来,兄弟两人便向着前面那座山走去,各自都是满腹心事,一路上也没再多说什么。   舒令嘉远远望着云中若隐若现的山头,知道只要翻过山,就可以离开魔族了。   离开魔族,就能找人给洛宵治病,找到其他的亲人……还有景非桐,他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在此时这般危机四伏的情况下,御剑很容易成为靶子,两人都是走过去的,好在山路并不难行,半个多时辰之后,他们便看到了山口。   舒令嘉正要过去,却听见洛宵低声说道:“等一下。”   舒令嘉停步道:“怎么?”   洛宵咳嗽几声,说道:“这山口原来有个凤尾竹种成的阵,是我派人设的,魔族的人应该不会破坏,现在却不见了。有些奇怪。”   舒令嘉想了想说:“要不我去看看,你先歇一会。”   洛宵也确实有些体力不支,在一棵大树下坐了下来,说道:“好,你小心一点,看看情况就立刻回来。”   舒令嘉点了点头,向着那一边悄悄走了过去。   尚未到山口近前,他便发现地上落着一些散碎的竹叶,捡起一片,只见叶子上面的断口处还有汁水,显然是刚刚被斩断不久的。   所以法阵的破坏很有可能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舒令嘉顿时警觉。   他回头看了看,洛宵正靠着树闭目养神,便又转过头来,凝神倾听片刻,隐隐感到仿佛北侧传来一片有些混杂的剑息,像是有不少人都在那里。   舒令嘉借着旁边草木的遮掩,特意绕过一座小丘再向那个方向走了几步,想要看个究竟。   然而走出三步之后,舒令嘉突然停住。   他闭上眼睛,暗暗叹了口气,然后平静地说道:“你的气息又乱了。”   旁边并没有其他人,而舒令嘉缓缓侧过头去,看向自己的腰畔,只见挂在那里的威猛剑不知何时,已经出鞘三寸。   听到舒令嘉的话,剑身的动作停顿一下,随即彻底从剑鞘中飞出,斜插在了舒令嘉面前的空地上。   而后,剑灵段瑟的身影慢慢地从中显形。   之前他还时而会从剑里冒出来,吃点东西,跟舒令嘉聊聊天,但似乎自从姜桡死后,他已经很久没有露面了。   舒令嘉打量着他,问道:“你要做什么?”   段瑟说道:“我要走了。”   “理由?”   “咱俩不合适,你再去找一把剑吧。这些天谢谢你啊。”   舒令嘉的眉峰不易察觉地轻挑了一下,但表情中也未曾露出多少惊讶,只道:“哪里不合适?”   段瑟目光乱瞟:“跟着你总是要打打杀杀的,太危险了。你看看你身边的人,不是要骗你害你,就是要利用你,我早就看多了这种事,不想再看了,烦了。”   他说罢时候,将地上斜插着的威猛剑本体拔出来,抬手一引,又招来剑鞘,便欲离开。   但段瑟刚刚转过身去,便觉得眼前一花,发现舒令嘉转眼间又负手在他面前站定,回身挡住了他的去路。   段瑟道:“我心意已决,你拦我也没用。”   舒令嘉道:“你说要离开,是不喜欢我身边的危险,这我可以理解,但……一柄怯战的剑上,为何还会散发出杀气呢?”   段瑟微微一惊,没有说话。   舒令嘉道:“你别忘了,我最初找到你,也是因为感应到了你的剑息。”   段瑟一震,听出了他话中之意,过了一会,他沉着声音说道:“所以你早就知道了?”   舒令嘉看着他手中的剑,问道:“方才在魔族的宫殿里面,阎禹曾经呵斥什么人立即动手协助他,是对你说的吧?”   其实在阎禹开口之前,舒令嘉遭到暗算的时候,就已经隐隐猜到了自己的佩剑上面。   他想段瑟是同阎禹达成了某种合作,原本他就是阎禹的后招。   这个猜想不光是基于之前剑上的种种异常反应,而且当时在场的,除了洛宵他们三人以外,也就只有他的剑灵拥有人类的情绪与思想,有可能被阎禹趁机利用和操控了。   但唯有心中存有怨怼之情,才会被人乘虚而入,舒令嘉却想不出来段瑟心中到底对自己有何不满之处。   这个认知让他心里产生了一种难受的钝痛,明明他刚刚才认识到了何子濯的无情,并从中挣脱出来,但命运似乎永远都要刻意让人难过。   每当他下定决心忘掉过去重新开始的时候,生活的洪流都会再一次掀起心底的沙砾。   一名剑修,打出生以来便有着先天的剑觉,嗜剑如命,然而混到最后,竟然连他的剑都要背叛他,这岂不是活的太悲哀了?   当时舒令嘉想要询问,但恰逢洛宵遇险,也没顾得上,他便将那句原本就不愿意出口的怀疑压在了心里,等待着段瑟接下来的行动。   舒令嘉也不知道他的沉默到底是想给段瑟一个机会,还是想给自己机会,但当已经做好了对方突然暴起反噬的最坏准备之后,听到段瑟仅仅是要求离开,他又觉得心里那块悬起的石头轻轻往下落了一截。   段瑟却是一惊,那个瞬间,他脸上迅速掠过了一抹十分复杂的情绪,像是羞惭愧疚,又有些烦躁和恼怒,脱口道:“你早知道了?”   他迅速退后两步,手里的剑锋半对着舒令嘉,警惕地看着他:“既然你早知道,刚才为什么一直没有点破,而且依旧把我带在身边?你就不怕我一招偷袭,趁你虚弱的时候要了你的命吗?”   舒令嘉静静抬眼,沉声问道:“你会吗?”   段瑟道:“我——”   他后面的话尚未出口,舒令嘉便已经快步而上,一把握住了他执剑的手腕,倏地将剑锋往上一抬,对准自己,咄咄逼人地说道:“既然已有杀心,为何方才阎禹让你动手的时候你没有动?我现在给你机会,你这一剑又刺的下来吗?”   他的动作让段瑟猛然一惊,将手向外一抽,却被舒令嘉攥的更紧。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舒令嘉的眼睛很亮,却盛满了这一路走来所有的无奈与困惑:“段瑟!”   段瑟手上青筋急跳,猛然抬起遮住了眼睛,挡住了他的目光。   掌心中已有了湿意。   当被舒令嘉带走的时候,他也曾经天真地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有人听到了他隐藏在匣中的铮铮剑鸣,有人明白他的怨恨与冤屈,从此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全都大大方方摊在了天光之下,以后他也可以像个普通的剑灵一样,一心一意跟在主人身边,偶尔说笑拌嘴,踏遍人间山河。   可原来不是这样的。   大概“从此便可”这四个字永远只适用于人们美好的幻想,而他这一生,从被命运打落深渊开始,就早已经注定了四面楚歌,哪一步都是绝路。   舒令嘉见段瑟仍是一言不发,也是怒气渐生,问道:“究竟为什么?曾经那么多次的并肩作战,我能够听见你快意的铮鸣,你并未畏死之辈,还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只要你说出来,我绝对不会怪你,我们可以一起解决!”   段瑟用力将舒令嘉推开,说道:“我——”   他后面的话还没有出口,两人便同时听见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似乎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   段瑟的声音一下子顿住了,舒令嘉也停了一下,然后迅速地说:“先避一避。”   他说完之后,身形一闪,便躲到了一从树后,仿佛根本就不怕段瑟趁机离开一样,段瑟在舒令嘉身后欲言又止,终究也默默回到了剑里。   威猛自动飞起来,藏到了另外一边的石头空隙中。   这边一人一剑刚刚隐藏好,便看见一群人过来了,竟然还是他们认识的。   ——打头的那个人是何子濯。   舒令嘉见到他便是一阵心烦,眉头皱了起来,正要抱怨一句这是什么见鬼的缘分,突然又意识到,何子濯这很有可能也是来找洛宵和阎禹的,他们自然会碰上了。   舒令嘉之前也给殷宸去了信,大致将三尊司命鼎的内情讲了一遍,想必他需要一段时间消化,也没再回凌霄。   此时何子濯身边带着不少凌霄弟子,可他的四名徒弟死的死走的走,叛乱的叛乱,却是谁都不在其中。   魔魇已经这么多年都没有现世了,当年制造的祸端几乎都已经存在于传说之中,阎禹的出现,危险性不光在于他本人的仇恨,而是他是当世唯一能够透露出一些魔魇线索的人,因而阎禹的去向也颇受重视。   除了气宗之外,也有些其他门派的人一同找到了这里,但大多数都是一些附属门派,主导之人仍旧是何子濯。   舒令嘉想明白他们的来意之后,不由暗自扼腕。   若是早知道他们能够找到这里来,想办法引着阎禹跟何子濯等人迎面撞上就好了,正好可以让两边打个天翻地覆。   可惜这个时候连舒令嘉都不知道阎禹跑到哪里去了,倒是洛宵就在后面休养,何子濯一定也不会放过他,躲肯定是躲不过去。   正好舒令嘉攒了一肚子的火气没地方发泄,此时颇为讽刺地弯了弯唇角,也懒得这样躲躲藏藏下去,索性哈哈一笑,振衣而出。   他一脸光棍,扬声问道:“各位,找什么呢?”   他骤然现面,倒把众人吓了一跳,看清了是舒令嘉之后,神情都有些复杂。   何子濯也没想到在这处魔域的入口能够看见舒令嘉。   他打量着这个总是让他心虚复杂的徒弟,见短短几日不见,舒令嘉又是弄得一身血迹,两手空着,连佩剑都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何子濯心中有些困惑,他有时候真的不明白舒令嘉到底在倔强和坚持什么。   如果依照他的意思,好好待在凌霄派,舒令嘉不光能够避免很多麻烦,而且还能得到很多人毕生都会渴求而不及的东西,但是他就是不肯。   何子濯问他:“你为何会在此处?”   舒令嘉跟魔族向来没有什么交情,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何子濯说完之后,心中已经有所猜测。   他向着舒令嘉的身后望了一眼,又说:“是来找你大师兄的罢?他在不在?” 第94章 云山自许   舒令嘉深深地看了何子濯一眼。   他虽然重情义, 却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一旦真正看清了对方,便再不会反复纠结。   如今何子濯带着这么多人, 打着正义的旗号苦苦追逼, 却对于他自己使过的那些心机算计绝口不提, 依旧是往日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竟然让舒令嘉生出了几分厌恶。   这种感觉让他心里有点难过, 舒令嘉不想再跟何子濯多做半点交流, 没回答对方的问题,只是将目光向着周围扫了一圈,这才说道:“我方才同阎禹交过手了。”   这简单的一句话,立刻就戳中了所有人最感兴趣的地方, 成功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何子濯身后一名其他门派的修士立刻问道:“人在哪里?!”   舒令嘉言简意赅中带着几分厌烦:“后面,翻过那座山,应该还没走。我不是他对手,你们人多, 去罢。”   一开始众人还有些疑心他为何要这么配合, 但一听舒令嘉说打不过阎禹, 再看看他狼狈的样子, 想想也不是没有可能。   毕竟舒令嘉虽然已经很强了,但阎禹自己身为魔族王子, 又怨气深重, 吸收了魔魇的力量, 单打独斗之下,恐怕谁都没把握能够对付得了他。   他们无冤无仇,本来也没什么非要跟舒令嘉为难的必要,有几个人闻言便说道:“何掌门, 既然如此,咱们就过去看看吧?”   何子濯瞧着舒令嘉,本想说什么,一顿之下,还是把话收了回去。   他没打算就此任由他和洛宵完全跟凌霄脱离,但此刻自然是阎禹的事重要,倒也难得的没再纠缠,点了点头,这一行人便顺着舒令嘉示意的方向,向山口走去。   洛宵失去魔元之后,原本十分困倦,正倚在树上休息,也听见了这边的动静,抬眼便看见了何子濯。   他脸色微变,立刻站起身来,一手按着剑柄,满脸戒备。   舒令嘉快步走到洛宵身边,抓住他的手腕,低声道:“我告诉了他们阎禹的下落,他们要去寻找了,咱们两个伺机快走。你别理他。”   他还怕洛宵因为之前的三尊司命鼎之事憋不住气性,跟何子濯发生冲突,但事实上,洛宵韬光养晦多年,能屈能伸,可比舒令嘉这只暴脾气的狐狸识时务多了。   他点了点头,轻拍下舒令嘉的背,什么都没说,跟何子濯对视一眼,便冷然移开了目光。   师兄弟两人眼看着何子濯从他们身畔经过,一时都是沉默,倒也相安无事。   而跟在何子濯身后的一名弟子以前曾经被洛宵责罚过,此刻见师尊竟似没有追查之意,却觉得很不甘心。   他见洛宵的脸色冷淡而不屑,只是漠然看着旁处,心中便觉凭空一股怒火涌上来,冲着洛宵说道:“大师兄,你此番跟阎禹勾结,应该知道他的具体下落才对啊,难道不想将功折罪,给大伙带个路吗?”   洛宵淡淡地说:“谁跟你说我和阎禹勾结了?”   那名弟子没想到事情过了几天,他居然就能理直气壮地说瞎话了,怔了一下,怒道:“你自己做出来的事,你还——”   洛宵截口打断了他:“当初阎禹附在明绡的身体里,首先找到的合作对象分明是卢章,并且想要支持卢章夺权,再进而成为真正掌控气宗的人。我查知此事,这才与他虚与委蛇,就是为了保全门派。”   “谁告诉你我当真与他勾结了?我关键时刻立下功劳,又哪里危害了门派?可笑。”   他可是王室出来的人,自幼玩弄权术心机,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这点舌绽莲花颠倒黑白的本事也不过就是小意思,立刻把对方堵的说不出话来。   连其他人听到了,都不由将信将疑。   那名修士愣了半晌,更是恼火,而这时,何子濯忽然回头,冷冷道:“申孟群。”   他话中已经带了警告之意。   若是放在平常,被掌门这样冷冰冰地叫上一句名字,弟子们早就要被吓得发抖了。   但申孟群也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邪,反正他看着洛宵,就想起自己之前被当众训斥,责罚打扫山门半个月的事情,越想越气,气的浑身发抖,说什么也无法善罢甘休。   他不由脱口道:“掌门,洛宵分明就是阎禹的帮凶,他又是魔族的重要人物,咱们不能放过他啊!当初魔族和仙门冲突,也曾杀死过不少的修士呢!”   魔族和仙门从来都不是一条路上的,这么多年关系时而缓和时而紧张,发生冲突的时候,互相也都杀过对方的人,算不上什么新鲜事了。   起码目前阶段,两边虽有磕碰,总体而言还算相安无事,因此一开始人们都没打算揪着洛宵的魔族身份不放。   但被申孟群这么一说,有不少人忽然也觉得很是生气,确实是这样啊,眼前这位魔族王子应该是与大家有着血海深仇才对,怎么能放过他呢?   申孟群越说越是理直气壮,竟一剑向着洛宵刺去。   洛宵虽然失了魔元,但之前及时服下了大量药物维持身体状态,对付这么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反倒顺手将舒令嘉往自己身后一推,屈指弹在了对方的剑面上。   洛宵选的时机力道都恰到好处,正是申孟群这一剑的力量薄弱之处,顿时使得他臂膀一震,手中长剑呛啷落地。   舒令嘉没来得及出手,但却清晰地看见了申孟群脸上的表情,那满面通红横眉怒目的样子,不禁让他想起了上回在凌霄山上失控发狂的那些人。   ——这些人明明满心惦记着阎禹的下落,为什么忽然如此情绪亢奋,生出事端?   舒令嘉悚然一惊,意识到一定是阎禹就在附近,而且说不定还在默默监视着他们,搅和两边互相残杀。   毕竟这些修士们情绪的失常,除了阎禹别人可无法做到。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简直像个阴魂不散的索命鬼一样!   一个申孟群不足为惧,但对方人多,更还有一个何子濯在。   舒令嘉急着想带洛宵去治伤,根本没兴趣跟一帮疯子打架。   眼看事情的走势正如他所料,申孟群一倒下,其他人立刻愤怒地叫嚣起来,不顾长辈呵斥,纷纷拔剑相向。   目前来看,是修为较低的人已经被控制住情绪了,何子濯等人还算正常。   舒令嘉一拉洛宵,道:“咱们快走。”   洛宵一点头,低声道:“向西。我力气恢复了一些,咱们一起冲。”   舒令嘉手上连剑都没有,洛宵要把自己的剑塞给他,被他推了回去,空手捏起剑诀,将一道剑气挥出。   眼下必须及时把握机会突围,他并未留手,剑气一出,带动周围盘旋呼啸的山风,一股极为强大的气劲顿时削的碎石横飞,云如浪涌。   众人的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首当其冲的几人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更难以持剑相抗,不得不一边以灵力抵挡,一边连连后退,又同身后尚未来得及冲上来的人撞作一团。   包围圈露出缺口,舒令嘉和洛宵趁乱而出。   两人心里清楚,若是阎禹就在附近藏着,一定不会就这样收手,都没有因为成功突围而松一口气,只是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此地。   申孟群被洛宵将剑打飞之后,愈发恼怒,竟然不管不顾地空着手冲了上去,正好又迎上了舒令嘉的剑气。   他紧急之中抬起双臂护住面门,踉跄后退的同时,只觉得胸口一阵翻腾,竟感觉说不出的烦闷头晕,“哇”地一声,当场吐了出来。   何子濯见此乱局,也是面色冷沉,身形一瞬,从后面闪到近前,拂袖在申孟群的背后一托。   事情闹成这样便是由申孟群身上而起,何子濯原本对他极不耐烦,但是此时伸指在他腕脉上一搭,神色却是微凛。   申孟群之所以呕吐,是因为身上的灵脉受到了魔气侵袭,因而产生不适。   而这魔气气劲磅礴,凝而不散,如此霸道的感觉,让何子濯一下子就想起了他并肩作战过的老战友——魔皇迦玄。   这个发现让他也不禁一愣,向着舒令嘉和洛宵的方向看去。   两个徒弟都是他教出来的,何子濯不会看错,方才出手的分明就是舒令嘉,但他身上为何会有魔皇之气?   就算是洛宵将自己的修为给了舒令嘉,舒令嘉不是魔族之人,也无法与魔气兼容啊。   即便是心机深沉如他,都一时想不透发生了什么,原本要阻止双方的争端,此时也不禁停了手。   “张门主,刘长老,还有高掌门。”   沉吟片刻,何子濯对身后的几个人说道:“不如我们先各自派出一些门人来,去寻找阎禹的踪迹吧。我这两名弟子太过于离经叛道,偏生又修为不低,若是再放任下去,不免会闯下大祸。今日我是定要将门户整顿一番不可了。”   这几个门派都是唯气宗马首是瞻的,何子濯说了便照做了,可是当回头吩咐自家弟子的时候,却发现他们一个个仿佛都根本听不进去话,只是两眼冒火地望着舒令嘉和洛宵那边。   “师尊,魔魇也是魔,魔族也是魔,我们与他们原本就该势不两立!”一名修士义愤填膺地对着张门主说道,“今日我们人多势众,正是除魔的好时候啊!”   张门主上次没有见到众人因为被阎禹操控了情绪而失常的场面,闻言气的跳脚,骂道:“蠢货,你魔怔了吗?说什么呢!那是魔皇的长子,除你个头!你诚心要给门派招惹祸端是不是?”   他脾气暴躁,一边说一边就想给这个不省心的徒弟一个耳光,没想到对方双目发直,竟然力气大的出奇,甩开他的手,也向着舒令嘉和洛宵那边飞身抢出。   舒令嘉平日里可从来没有遇到别人挑衅反而离开的时候,这回他一再退让,不过是顾及洛宵的身体状况,同时也觉得跟这些人无冤无仇,打起来没有必要罢了。   此刻见这些人没完没了,怎么都甩脱不掉,不管是不是情绪受到了影响,也够蛮横不讲理的,舒令嘉勉强压抑的火气终于忍不住了,冷声道:“莫要逼人太甚。”   “小七。”   洛宵忽然道:“不必容让,想打便打。”   这不像他说的话,舒令嘉有点意外地看了洛宵一眼。   洛宵笑道:“你也憋坏了吧?这帮人都要‘除魔’了,又焉能冲他们退让?咱哥俩今天就尽兴一场,说来大哥还没跟你联手作战过呢。”   舒令嘉沉默一瞬,低声说道:“好……哥。”   两人这一来一往都是声音极轻,但听到那个近乎于无的“哥”字,洛宵还是霍然转头看向他。   而舒令嘉已经迅速移开了目光,冲着其他的修士们冷笑道:“说白了不就是想以多胜少,捡个现成便宜么?少扯那些冠冕堂皇的由头了,来吧!”   一语出口,他倏地伸出手来,握住了身侧一人正出剑而来的手腕,直接一掰一扭。   惨叫声中,舒令嘉竟然生生拧断了对方的手腕,将他的佩剑抢在手中,剑锋点地,喝道:“沉剑,良讼!”   剑气划地而起,霎时间满目光华,四下不见剑影,却仿佛处处都是剑光,便是雪色横天,寒霜排浪。   只是除了平日的空灵凛冽,剑意游走之间,连舒令嘉自己都能够感觉到他的剑气当中混杂了一股魔气,与原本的灵力融合在一起。   虽然威力更胜以往,但是这种陌生感让舒令嘉也有些不惯,一时没将力道掌握好,手中刚刚夺来的长剑顿时被震成数截。   他一柄好好的剑就这样毁了,倒还有些心疼,抽了口气。   舒令嘉一出手都是威力极强的大范围攻击,有了之前的教训,这次见他出手,有人便高声喝道:“快抢位置,咱们结阵将此人拿下!”   他们虽然疯狂,但这自幼便熟记在心的位置步法还是没有忘记,很快阵法便已结成,真元成网,堪堪挡住了舒令嘉这一击。   随即见他手中剑碎,修士们顿时大喜,脚下步法变幻,手中一柄柄长剑烁烁生光,数人齐声大喝,同时将剑向着舒令嘉刺去。   洛宵被隔在了剑阵外围,压力较轻,打退几人之后回头看了一眼,意识到是普通兵刃无法承受舒令嘉这股魔气与灵力混融而产生的力量。   舒令嘉那柄邪剑原本是最合适的兵刃,却不知道被他弄到哪里去了。   洛宵心念一动,喝道:“令嘉,接着!”   他反手从袖中一抽,掌中顿时多了一柄大约四尺长的阔背宽刀,“呼”一声冲着舒令嘉扔了过去。   这柄刀乃是以千年玄铁和烛龙之血混合打造而成的魔刀,锋锐无比,但也颇为沉重,因此洛宵虽然一直带在身上,却从未使用过,这个时候倒是适合舒令嘉。   有人见状,高声喊道:“把那柄刀抢过来,那是魔族的邪物,抢过来折断它!”   舒令嘉猛然将袖子一拂,冷笑道:“抢一个试试?”   他的袖子扫出一股劲风,顿时将方才断裂长剑碎片尽数从地上激飞,如同雨点一般向着四下激射而出,趁着众人躲避的同时,舒令嘉陡然拔身而起,向前一扑,顿时凌空将那柄长刀抢在手中。   刀柄甫已入手,他便觉得向下一坠,看了洛宵一眼,道:“这么沉!”   洛宵道:“会用吗?”   舒令嘉哼笑一声,道:“那当然。今天就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   他说话之间,手腕一沉,快如闪电,看也不看地将长刀向下直斩!   眼看舒令嘉已将刀接在手中,围攻众人怒气更胜,剑阵银光耀目,交织成一张几乎无法透风的巨网,将舒令嘉罩在中间,只等他身形落地,立刻就会被刺成筛子。   舒令嘉这一刀却再未留手,向下斜斩而过,竟然直接将离他最近的一名修士断头而死。   那颗怒目圆睁的头颅打着旋飞出去,鲜血猛然喷溅而出,舒令嘉冷然道:“我不会再留手,这是第一次警告!”   他说话间已经落在了那名死者空出的位置,空着的手向旁边一掌拍出,顿时又有人吐血倒地,他的剑再次被抢到了舒令嘉手中。   可惜先后两人一死一伤,也没有使得围观之人清醒过来,反倒立刻又有两人冲上,将剑阵的空缺补足,继续变幻阵法逼杀。   几十柄长剑连环攻击,寒星点点,疾风飒飒。   舒令嘉旋身一甩,将方才夺下的长剑飞镖一样打着转甩了出去,只听破空之响大作,剑上散发出的真气刮面如刀,使人不得不举剑抵挡。   这柄长剑仿佛快如闪电,兜着圈一直从数人面前闪了过去,舒令嘉紧随其后,人御剑影,刀锋势急,一时间兵刃相交之声如同繁音密点。   一柄柄长剑被他震飞到了半空之中,又纷纷砸将下来,锋锐的剑芒使得众人不得不纷纷退避,只见银芒如雨,蔚为壮观。   刀与剑本来便都是兵器,舒令嘉很少使用这样的重刀,一开始还有些不惯,但越是出招便越是得心应手。   剑乃兵中君子,使来便要意气潇洒,俯仰风流,刀却是兵中霸王,要的就是得势欺人,畅快淋漓!   同时,随着此番较量,舒令嘉也察觉出,这整个阵力量最强的地方不在于中心阵眼,而是西南方向。   这是不正常的,或者是否可以说明……阎禹很有可能就隐藏在那里,操控着这些人的心意和力量?   如果真被自己给猜对了的话,那恭喜他,他很快就要完蛋了。 第95章 春尽南风   而与此同时, 在舒令嘉察觉到剑阵的异常时,洛宵也觉察出了另一点不对之处。   他没有在包围阵的中心,平时又总是虚虚实实地在人前示弱, 做出一副重病缠身的模样, 因此大多数人更加忌惮的都是舒令嘉, 洛宵这边的攻击压力就相对较轻。   洛宵自己也小心地保存着体力, 只守不攻, 让众人一时半会也对他奈何不得, 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寻找两人能够趁机突破逃跑的路径。   因此,他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何子濯古怪的目光。   战况如此激烈,他却并未参与, 而是正盯着舒令嘉的方向瞧,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似有些微惊诧之意。   洛宵见到何子濯的神情,立刻意识到这老东西一定又在冒什么坏水了。   他对何子濯可没有舒令嘉那样深厚的感情, 或者说, 除了舒令嘉, 洛宵一向都是习惯于以最大的恶意去猜度别人。   他心中念头飞速转了几转, 立刻想到了舒令嘉身上的魔气,不由心中暗道一声“坏了”。   何子濯不可能察觉不到舒令嘉身上的变化, 以他的性格, 又怎会不由此对舒令嘉的身世产生怀疑?   若是魔皇与狐族族长之子的身份暴露, 又不知道要凭空生出多少的事端来。   洛宵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心中倏地一惊,剑锋吞吐之间,周围顿时光芒大盛, 利芒平地而起。   数人发出惊呼之声,几蓬血色溅在了地面上。   他在这里软绵绵打了半天,将四下的对手都消磨去了小半斗志,偏偏又奈何他不得,正不耐烦间,谁也没想到洛宵的剑上竟能突然爆发出这么大的威力,下手更是狠辣无比。   身为魔皇长子,气宗首徒,从来不是无能之辈,他所露出的真实面目,顿时震骇众人。   正在大家措手不及之间,洛宵乘机突围而去,身形疾掠几下,反倒蹿入了阵中,随手架开两柄剑,一把握住舒令嘉的手,低声道:“快跟我走!”   舒令嘉道:“等等,我发现阎……”   他正要把自己剑阵力量的异常之处说出来,洛宵却似乎半点也不感兴趣,反倒又低声重复了一遍:“走!”   舒令嘉心知有异,没再拖延,正要设法突围,便觉背后一股极为强大的灵息席卷而至,便如同急流浪涌,铺天盖地。   他情急之下,用自己肩膀撞了下洛宵的肩膀,同时持刀反手一挡,也接连被逼出数步,只觉得胸口处气血翻涌。   旁边的洛宵虽然躲开了一些,但因为魔元已失,受伤较重,还是身体摇晃,“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舒令嘉急道:“大师兄!”   他一把扶住了洛宵,转头对着突然出手的何子濯怒目而视,右臂举起,将明晃晃的刀锋对准了他。   而这一交手,也让何子濯清晰地感觉到了舒令嘉身上的魔息,只觉得绵绵不绝,沛然而生,更与他原本的灵力没有半分相斥之处,是说什么也伪造不出来的,只能属于舒令嘉自己。   他沉声问道:“你身上的魔息是从何而来?”   舒令嘉道:“我……”   洛宵咳嗽几声,用袖子将唇边的血迹拭去,站直了身子淡淡说道:“是我用借法之术给他的。我旧病复发,需要他保护我离开这里,但令嘉在魔域之中不能发挥全部灵力,我便将自己的魔息借给了他。”   他说着,将舒令嘉往自己身后一推,冲着何子濯道:“再怎么说,我也是魔皇的长子,能给你的好处只有更多,你如此咄咄逼人,咱们两边都落不了好。原本就无利益冲突,为何不能共谋合作呢?”   舒令嘉深深地吸了口气,下颚紧了紧,似乎正在暗暗咬牙,却什么都没说。   洛宵虽然面色苍白,但是依旧镇定如恒,何子濯微微一顿,看见他吐在地上的那摊血,心念却忽然一动。   “哦,是吗?”   何子濯将手掌对着地面一弹,方才与舒令嘉对掌之间蹭到的血迹凝成血珠落下,宛若飞雪融江,与洛宵的血融在一起。   洛宵的脸色沉了下去,没想到何子濯对魔族的了解如此之深,心知这个秘密是说什么也瞒不下去了。   但其实他心中所存的希望本来也不大,阴差阳错,诸般巧合,谁又能想到,他们会在这里遇见何子濯呢?   确认了舒令嘉的身份之后,何子濯也并无太多惊喜之色,反倒露出几分惋惜之色。   “没想到……”   何子濯眼中情绪复杂:“没想到迦玄和明绮所生的那个应劫之子竟然是你。”   “我当年担心那孩子没死,找了他许久都是毫无音讯,还以为天劫自会清除不该存在的人,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然是我亲手把你给养大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想起自己在草丛中发现了舒令嘉的那天。   那时刚刚下完一场暴雨,秋风送来萧瑟寒意,何子濯看见一团白白的小东西在草中发抖,便走过去查看。   当时何子濯还以为是只奶狗,捡起来之后才发现竟是一只白色的小狐狸,全身都是雨水,毛贴在身上,冻的直哆嗦。   这么小这么狼狈的一只狐狸,脾气倒是挺大的,被他拎起来之后就拼命挣扎,还挣扎着想歪头咬他的手,简直是就剩下一口气也要保持活力充沛。   何子濯拎着他打量片刻,本想瞧瞧是哪一族的灵狐,结果却听见自己腰畔的佩剑发出了一阵嗡鸣。   他这才注意到,这只小狐狸身上,竟然有着非常罕见的先天剑觉。   想起曾经的一些传闻,又见他天赋罕见,何子濯怀疑这小狐狸会是道皇留下的遗孤,将他揣进怀里带上了凌霄山,悉心养大,尽力教导,又至后来师徒决裂,走到如今地步。   他知道舒令嘉是道皇儿子的几率顶多也不过五成,心中早有准备,但怎么也没有想过,舒令嘉竟然会是传说中的那名应劫之子。   他的父母中了情劫,原本不该在一起,谁知道迦玄和明绮都是不要命的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非但妄想与这等双重的劫难对抗,竟然还生了孩子。   可以说,他们的孩子身上聚集了纵无心诅咒当中莫大的恶意,也是纵无心若要夺舍重生最有可能选择的对象。   仅仅是一个普通的魔魇,就能让阎禹拥有那么大的力量,谁也不敢想象纵无心重新出现,又会如何。   何子濯身上的劫难迟迟没有发作,他也曾经疑心过,会不会这些所谓的劫,是纵无心为自己的重新归来所布下的后手。   ——当年他们进行封印的时候,何子濯曾经感觉到一股极为阴寒的气息无端掠过自己身侧,因为当时的局面十分混乱,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了伴随那股气息传来的一声轻笑。   但下一刻就是封印落成,众人或是筋疲力竭,或是欢呼庆贺,他们这些参与封印的人成为了拯救整个修真界的人,连带着身后所代表的门派都有了光彩。   何子濯权衡再三,终究是没有将这件事说出来,但从那一刻开始,那种寒意,那声轻笑,也成为了他的一个心结。   也正是因此,他对于劫难和魔魇也就格外在意,当年亦是关注过那名应劫之子的下落,却当真没想到,那个人竟然就是舒令嘉。   这个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是懊恼还是庆幸。   如果早些知道,他就应该趁着舒令嘉尚且没有抵抗之力,他们之间也没有半分师徒之情的时候,直接将他除掉,以免去来日之祸。   如果早些知道,舒令嘉就会被他毫不犹豫地杀了,就……长不了这么大了。   其实就在前一刻,他还在想,怎么让舒令嘉回到凌霄派,这是他悉心培养长大的,最满意的弟子,决不能放弃。   但现在知道了这件事,又让人应该如何抉择?   何子濯静立着,明知应该速做决定,整个人却半晌未动。   山脚下,紫色的光线从天幕上落下,风不知道怕打着哪一处的断枝,发出有规律的声音,在空旷的平地上回响。   啪啦,啪啦,啪啦……   那样寂寞。   双方沉默对峙的时间其实没有多久,周围情绪亢奋的修士们却都已经不耐烦了。   有人大声地喊道:“你们听见了没有?原来舒令嘉也是魔族的人,甚至是魔皇的儿子!原本就是亲兄弟,怪不得他要和洛宵同流合污!何掌门,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何子濯转过头去,淡淡地扫了那名喊到他名字的人一眼。   那人不是凌霄派弟子才敢如此质问,但接触到他的目光,又还是有些气虚,向后面的人群中挤了挤,小声道:“魔皇的两个儿子都能混进凌霄派,甚至成为掌门的徒弟,凌霄派难道不应该率先站出来清理门户吗?”   洛宵正还要说些什么,舒令嘉却忽地按住了他,抬起头来,说道:“大哥,你不必说了,我就是魔族之人,那又如何?”   他的语气坦荡而平静:“只要行的端坐的正,何等出身都不会愧对于任何一个人。我不会因为出身于哪个种族而有任何改变,但世人会因为我,记住我出身的地方。”   此时除了洛宵,身边的人都是他们的敌人,舒令嘉的话很狂妄,他们原本应该大声嘲笑,并通过打击和反驳他来动摇他的士气。   但没有人这样做,即便他们目前情绪亢奋,憎恶魔族。   他们可以与舒令嘉立场对立,可以围攻他,想要杀死他,但纵使如此,他们也不得不承认,是舒令嘉的存在一直在向人们验证着一个道理。   人活在世上,可能会遇到背叛、欺骗、抛弃和打压,但只要永远勇敢,那么便永远都不会倒下。   他说的都是实话。   何子濯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腰畔的剑锋已然自动出鞘三寸。   他有过很多的故人知交,也曾任侠快意,重情重义,但不知何时,身上沉甸甸压下来的东西越来越多,而一旦选择了某一条路来走,那么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他曾经付出过很多代价,以后便要做出舍弃更多的准备。   何子濯的神情越来越冷,说道:“壮大门派,斩妖除魔,这是我在你们的师祖去世时立下的誓言,此生绝不或忘。宵儿,令嘉,你们在我这里的机会已经用尽了,今日为师便要清理门户。”   说罢之后,何子濯手中骤然银光大作,长剑出鞘,所到之处,若挟狂风暴雨,铺天盖地,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如同当头而下的巨浪,重重拍向二人。   与此同时,剑阵同时随同何子濯的招式而动,当真便如同布下了天罗地网一般。   这是舒令嘉头一次真真正正地直面何子濯的威压。   曾经在他心里,同自己的师父成为敌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更不用说当真去兵刃相向了,但经过几次打击,如今他心中已经不认何子濯为师,反倒在胸中激起了一股悍勇之气。   舒令嘉不闪不避,运使魔息,使得它与自己后天通过仙门法术修炼出来的灵力混杂在了一起,与何子濯的剑锋一挡,随即翻转刀锋,将剑一压一锁,刀影虚虚实实,宛若寒潮碧波。   这一招运使精妙,而魔息与灵力的融合助长了舒令嘉的力量,也与他的招式相辅相成,更加圆融,竟然已经可以抗住何子濯的攻击。   何子濯的脸色微变。   之前他们也有过几次冲突交手的时候,但舒令嘉彻底与何子濯断绝关系之后的正面对决还是第一次。   仅仅是一招,何子濯便意识到,这个弟子的实力竟然已经到了连他都要忌惮的程度。   这还是在他用刀没用剑的情况下!   这使得他心中陡然生出一股焦躁,手中剑光大涨,身形亦如鬼魅一般荡起,攻势连环而至。   舒令嘉只觉得何子濯逼过来的每一招,都像是一座当头压下来的大山,山一重重连绵不绝,手中便越是受制。   这柄刀原本就沉,如此一来,更是坠的人手臂酸软,只能咬牙硬撑。   然而正在这时,突闻剑鸣之声破空大作,凌空一柄长剑风驰电掣般飞来,搅入到战局之中,直冲着何子濯眉心刺去。   何子濯仰身避过,这柄剑便落到了舒令嘉的手中,正是威猛。   舒令嘉怔道:“你——”   威猛剑一声长鸣,反倒带着他的手抬起来,作势冲着何子濯发动攻击。   舒令嘉能够感觉到剑息正在隐隐与自己的灵力贯通,互为气机,这是绝对做不得假的。   虽然不知道威猛为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留下与自己共同作战,舒令嘉还是感到精神一振。   他低声道:“好,咱们一起。”   他手中握了剑,情形又自不同。   原本是何子濯这边的人多,怎么看舒令嘉和洛宵都没有半点胜算,只要他被何子濯牵制着腾不出手来,其他剑阵中的修士们就算是冲上来一人一剑,都足以将他砍成肉泥。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舒令嘉名义上是何子濯的弟子,但实际早在拜他为师之前,便已经在西天修习多年,同时天赋绝佳,如今他的记忆得以恢复了部分,血脉亦被洛宵的魔元唤醒,早已今时不同往日。   两人之间这一战已是宗师级别,何子濯的剑势本来就沉重强硬,再加上又以长辈自居,出手之际全力施为,剑影铺天盖地,在周围叠起了一重重的铜墙铁壁。   而舒令嘉剑则更加轻快,潇洒恣意如疾风快雪,无孔不入,百折不挠,剑气纵横之间,又在何子濯铸成的压制中绽出生机。   两人身周的剑气不断向外扩出,外人别说接近,甚至根本无法立足,不得不被迫一步步后退,更不用说插手帮忙。   铿锵之声不绝于耳,舒令嘉越战越是的心应手,几乎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但就在这时,他一剑刺出,忽然感到自己的剑势一偏,毫厘之差,何子濯刺过来的剑锋便从他的剑刃上一擦而过,带出点点火星,直刺舒令嘉鼻尖。   舒令嘉情急之下仰身折腰,同时横剑挡在面前,好歹架住了何子濯顺势劈下来的剑锋,不然他整个人怕是都要被瞬间劈成两半。   但未等他直起腰来,身侧忽有一人大声喊道:“拿命来吧!”   随着这声大喊,一剑从侧面斩向他腰间,舒令嘉手上发力,将何子濯的剑猛然荡开,整个人便如同飞絮浮萍一样向侧面飘了出去,堪堪躲过了这一击。   竟是周围那些修士们竟然也突破了两人的剑气,围了过来。   毋庸置疑,一定是阎禹又在搞鬼了,若不是他,他们这回也早就可以脱身了。   舒令嘉立身站定,目光往洛宵那边扫了一眼,见他已经支持不住,此刻在身边布下了一重结界,洛宵盘膝坐在结界中间,双目紧闭,不知情况如何,不由更加担忧。   形势不利,脱身变得更加困难,然而感觉到与自己心神相连的剑息,舒令嘉却在此时心念一动,忽然想到一件事。   ——或许他可以查知阎禹的具体藏身之处了!   舒令嘉澄心静气,凝神一瞬,仅仅是片刻之间,他便感觉到手中长剑发出的哀鸣直入脑海,有痛有怨,愤恨不甘,痛苦挣扎,诸般情绪宛若几欲噬人的怪兽,张牙舞爪地扑来,令人心头陡然一乱。   段浩延明明已经死了,在段瑟的身上,又是到底发生了什么?   此刻无暇探究,舒令嘉握紧剑柄,低声道:“还记得你方才冲出来帮我时的心情吗?我也一样,有任何的事情,我们一起承担!”   通过不断涌动的剑息,再加上方才在剑阵中感应到的力量变化,他已经大约查知了阎禹所藏身的位置。   何子濯见舒令嘉脸色不好,便说道:“令嘉,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但凡你当初多听几句我的话,都不会如此。如今行至此处,你已经孑然一身,末路穷途,没人救得了你了,我不想再同你动手,把剑放下罢。”   “末路穷途,无人来救?是吗?”   舒令嘉陡然大笑道:“我又用谁来救!”   笑声未落,他的目光陡然凌厉,飞身挽剑,向前直斩!   何子濯横剑阻挡,舒令嘉堪堪到了他面前的时候,手中招式陡变,剑锋在何子濯的剑面上一点借力,而后身体倏然向着相反的方向掠去。   舒令嘉的举动出其不意,何子濯还以为他是要借机逃跑,身形一闪,立刻便向着洛宵而去。   他反应也是极快,知道舒令嘉绝对不可能抛下洛宵,便要先将他控制住,但尚未等到了近前,何子濯忽觉地面一阵摇晃,轰然巨响当中,他脚下竟然出现了一道裂痕,顷刻间便扩展成深谷。   大量的恶念从中漫溢出来,谷底甚至能听到隐隐的哭嚎之声,与此同时,西面的天空中雷声震震,与地面的动荡相互呼应。   这一遭变故使得舒令嘉也始料未及,但他深知阎禹狡猾,已经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对方的位置,若是在不能保证一击得手,以后要抓他便更加难如登天了。   他对于周遭动静充耳不闻,手中长剑嗡嗡作响,身形瞬如流光,人剑合一,转眼间已将面前的一棵大树从中间劈成两半。   鲜血喷涌,树后一条身影倏然显现,捂住胸口踉跄而退,正是阎禹。   舒令嘉趁他受伤,又是一剑迭至,毫不留手,将他钉在了山石之上,而后袖中甩出数道符篆,将阎禹封在了当中。   阎禹说什么也没有想到,他试图控制舒令嘉的剑,反倒使得自己费心隐藏了许久的行踪一朝暴露,丝毫没有来得及抵抗。   做完这件事之后,舒令嘉也顾不得查看阎禹死没死,迅速回撤,身形直接从刚刚裂开的深谷上面一掠而过,落到洛宵旁边。   当越过山谷上空的时候,舒令嘉明显感到里面传来了一股吸力,带的他身形跟着一沉,再向上拔起时,才重新落到对面。   方才洛宵为了抵挡其他修士的攻击,在身周布下了结界,但这自然是挡不住何子濯的。   在舒令嘉刺伤阎禹的那一瞬,亢奋的修士们一下子如梦方醒,手上的攻势缓了下来,但与此同时,何子濯也已经到了近前。   洛宵跃身而起,挡了他一剑,下一刻,舒令嘉便已经赶到,兄弟两人的两把剑同时架在了何子濯的剑上,将他挡开。   “快走!”   洛宵捂住胸口,冷汗直冒,舒令嘉一把扶住他,正欲离开,何子濯的剑却再一次从身后缠了上来,招招不离洛宵左右。   洛宵失去魔元之后,一直没能好好休息,反倒接连受创,本来依靠服药强打精神,此时药劲逐渐过了,他也再也无法撑住,捂住胸口冷汗直冒。   何子濯攻击洛宵,舒令嘉便不得不挺剑将他护住,这样一来只能依着对方的招式而走,失去先机,顿时落了下风。   两人且战且退,洛宵倚在舒令嘉的耳畔,低声说道:“跳下去。”   舒令嘉一愣,才意识到他说的是那个刚刚裂开的诡异深谷。   他迟疑道:“这个……”   洛宵道:“没关系,跳!”   舒令嘉深吸一口气,忽然刷刷刷三剑,向着何子濯快攻而去,而后趁着对方躲避的时候,同洛宵向着地上的巨大裂缝踊身一跳。   地面上这道突如其来的深谷到底是因何而裂开尚不可知,但是从里面不断漫溢出来的恶念和鬼哭之声来看,这绝对不是什么好地方。   何子濯没想到他们两个竟敢往里面跳,一惊之下伸手便拽,却只来得及捞到洛宵的一片衣角,便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两个坠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第96章 瘦尽花骨   虽然口口声声说着要杀了这两个逆徒, 为苍生除害,但当真的眼看着他们掉进这诡异的深渊之后,何子濯还是在那一刹那感觉到自己的心空了一下。   他伫立在断崖边, 面无表情地朝着下面看去, 谷地吹上来的罡风激的他衣袍凌乱, 发丝狂舞。   被舒令嘉封住的阎禹还倒在旁边的地上, 其他的修士们也随之恢复了正常, 回想方才那满腔的怒火与仇恨, 简直如同做了一场噩梦似的,不敢相信那是自己。   脑子里面还懵着,此刻又见发生了变故,周围一时鸦雀无声。   片刻之后,才有几名弟子反应过来,走上去劝说何子濯。   他们刚刚来到裂谷的旁边,便觉得恶念逼人,胸口烦闷, 几乎想要吐出来,连忙调动真元护体,这才感觉稍微好了一些。   一名弟子忍着不适,小心地说道:“掌门,两位师兄宁死也不肯听从劝说, 原是他们太过冥顽不灵之故,大伙心里也都很是遗憾……”   何子濯这一趟出来寻找阎禹和洛宵的下落,为了防范门下跟他交好的弟子包庇, 带来的人全都是平日里和洛宵舒令嘉等人交情不深,而且急于立功得到提拔的外门弟子。   只有这样的人是最能够竭尽全力为他效力的。   此刻见洛宵和舒令嘉出事,他们并没有太多悲伤之情, 心中被阎禹挑起的怒火一散,便开始琢磨着怎么找借口将这件事粉饰的更加好听一点。   毕竟这么多人围攻两名受了伤的魔族王子,实在也有些说不过去,如果说成是他们自己不听劝跳崖寻死,这话多少好听一点。   但何子濯却并未对他的话表示赞许,目光沉沉地看着下方,片刻之后,说道:“死不了。”   其他人闻言都是一怔。   何子濯没再说什么,心里却对两个徒弟的脾气有数。   舒令嘉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哪怕还剩下最后一口气,他都不会轻易放弃生机,而洛宵生性狡猾多诈,就算走上绝路,他也得先想出十个八个的方法算计着敌人同归于尽。   这么轻易地就跳下去,可不是他们两个的作风。   他沉吟片刻,忽然将自己的佩剑取下,往山谷的上方一抛,长剑悬在半空中,何子濯飞身而上,在众人的惊呼中御剑向着山谷的下方冲去。   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重重恶念侵入心音,细声低语,何子濯感觉到山谷之下似乎有一股极强的吸力,在引诱着他不断深入。   这吸力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多的仿佛是对于灵魂的拉扯,越是深入,何子濯便觉得,那些低语声愈发的清晰。   “想当年凌霄作为剑道第一大派,何等威风!天下的剑谱,没有十成也有八成是以凌霄为宗,乃是名副其实的万剑之源。可看看如今,自从分裂之后,却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如今心宗与气宗还都属于凌霄派,但两边分裂的时间越久,只怕便越不能同心,若是百年之内不能重新合并,就不会有机会了。”   “那么在位的掌门岂不是就成了门派罪人?”   “纵无心之事,乃是殃及整个修真界的大祸,将此魔头封印,虽然要冒极大的风险,但一旦事成,声望地位都将跟上一层楼。因此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不可失败。”   “此事正该是吾辈所为,只要能达成目的,牺牲什么都可以。”   “纵无心……到底有没有被封印起来?封得住他,又封的尽这全天下人的私心吗?”   “想要飞升,自然就该放下一切的欲望,做到心思澄明,无私无情。”   “难道想飞升,便不是欲念了吗?”   “你为什么想飞升?是为了拯救万民,福泽天下?”   “不,我不爱万民,也不爱天下,我要长生不老,要登高凌绝,飞升成仙,方为人上之人。”   何子濯几乎有点分不清说话的到底是山谷中传来的低喃,还是他自己在自言自语。   嫉妒、不甘、焦灼、渴求……一路行来,少年立志,想做的原本是一名光耀门派的英雄,却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向着目标前行,却又不得不做出一件件悖离心意的事情。   越想要得到,越在被迫舍弃。   他发现这山谷中的恶念一开始还畏惧他身上正宗道统的仙门气息,躲躲闪闪,稍作克制,而不知不觉中,它们竟然已经完全将身周四面包围,无数团飘荡的浊气正如同穿流入海般地涌进了他的身体。   何子濯眉心一凝,抬手劈出一道剑气,将恶念稍稍驱散,但令他不解的是,这些浊气非但没有让他感觉到不适,反倒好似助长了他的力量,与他的灵力毫无排斥地融合在了一起。   何子濯心生疑惑,但本能地感到这并非好事,正欲探寻究竟,就在此时,却感到谷地爆发出了一股巨大的魔气,重重向外轰出!   这力量强大之极,瞬间抵消了山谷底部的那股吸力,冲天而起,直上云霄,宛若携带无上怒意,神威迫面而来。   就连何子濯也身不由己地被卷入气浪之中,清晰地感受到了两股力量的相互抗击。   他脚下长剑光芒爆闪,便似一片巨浪当中无依无凭的小舟,魔威中更有驱逐憎恶之意气势磅礴,令人难以辨明底细。   何子濯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并未硬抗,顺着这股力道直冲而上,回到了地面上。   他高喝一声“众人都闪开”,自己也随之向后退出数步,刚刚站定,便听轰然巨响,山石崩碎,噼哩啪啦地向着两边打来。   这一处山谷的谷口顿时又变宽了十余丈。   有人惊问道:“何掌门,方才发生了什么?!”   何子濯摇了摇头,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无论是舒令嘉还是洛宵,身上都应该没有这么强盛的魔气。   但方才那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他们两人坠下的时候却并未出现,偏偏震慑自己,仿佛专门在保护他们,截断自己的追击一般。   不知道这股神秘力量是怎么出现的,何子濯心中此刻也是充满了疑惑。   但因为方才的恶念入体之事,再加上许多情况未明,也让何子濯暂时打消了进一步深入探究根底的想法。   但下面既然能够积聚了那么多的恶念,便不像是有出口的样子,舒令嘉和洛宵只要没死,就得上来。   而且看那股魔气的回护之意,何子濯更加相信两人没事了。   何子濯吩咐手下的弟子道:“抽调百人,设天尊荡魔大阵,把整个山谷的出口围起来,日夜轮班看守。另外——”   他把目光投向了地上的阎禹:“最起码这次我们寻过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也不算是没有收获。将他带过来。”   当下便有两名弟子领命,走上前去弯下腰,就要把阎禹给架起来。   然而尚未等他们的手触及到对方的衣服,便觉得身前虚影一晃,忽然多出来了一个人。   这两人只觉一股无形压力直逼而来,退后两步定睛一看,只见面前突然出现的那名男子相貌温润俊美,穿一件墨绿色的锦袍,愈发显得眉目焕然生光,腰间佩剑,身姿高挑,衣袂飘然若飞。   他原本看着颇为年轻,但身上却莫名有一种身居高位者所独具的威仪,令人不敢造次。   “尊驾何人?”   这位“尊驾”自然是景非桐。   *   景非桐之前随着那道黑影直向西方而去,穿过层层浮云,只见一座座青山若隐若现,周围点点灵光如同流萤,在空气中起落飘浮。   景非桐心中觉出些微奇异之感,他印象中自己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但心里就是隐隐觉得,前面应该有一座很高的灵山,就伫立在白云缭绕之间。   可是一路追去,这种以往应验过数次的直觉却失效了。   眼看那道黑影一头扎入了一簇旋涡状的云卷之间,景非桐随之御剑而入,当看到那团云后面的另外一片景象之后,他又猛然停住了脚步。   ——只见山颓地裂,遍地残砖破瓦,这里并没有什么灵山圣殿,只存一片废墟。   景非桐从地上捡起一片残瓦,看着上面的金莲祥云图样,陡然意识到了这是什么地方。   西天。   当年他和舒令嘉曾经修行过的西天灵山,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景非桐和舒令嘉各自失去了这一段的记忆,曾经的佛门圣地也就此销声匿迹。   而后当他逐渐想起了一些学艺的过往之后,也曾派人到处寻找这一处曾经的师门,却都如同桃花源一样毫无结果,没想到今天阴差阳错,竟然会来到了这里,更没想到眼前所见的,竟然是这样一片景象。   不过……也或许并非巧合。   下方是魔族地动,魔气和恶念从地下向外散逸,上方是西天旧址云气翻涌,不得不让人怀疑这二者之间是否存在着什么关系。   而且就算西天如今已经崩掣,当年的佛家清圣之气犹存,方才那道从地下跑出来的黑影若是什么邪物,又怎敢拼命向着这里逃窜?   魔族,西天……这两个地方可怎么想也扯不上边啊。   景非桐越想越疑,踏过满地的废墟,向前走去。   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毁灭性的灾难,以建筑坍塌和地面下陷碎裂的程度,一般的打斗或者故意损毁都做不到这种程度。   但地方虽然毁了,经过这么多年无人问津的荒置,此地又新生出许多草木繁花,残砖破瓦之上反倒生机勃勃,生命的倥偬在毁灭中重建,使人分不清应该怅惘还是喜悦。   景非桐不愿意踩踏这里的东西,灵力运转之间,足尖不踏微尘,整个人稍作凭空而行,一路打量着周围,又同自己梦中的那些场景暗暗对应。   如果仔细看去,其实有很多地方依旧可以看出一些熟悉的轮廓,特别是废墟中钻出来的软草鲜花,以及重新生出枝丫的枯树,都引人忆起旧日光阴,竟让他一时恍惚流连。   忽然,景非桐脚步一顿,弯下要去,只见几片残破的碎瓦底下透出了一重微弱的亮光。   他将那些碎片拨开,发现下面扔着一块檀香木刻成的符篆,因为有刻制者灵力的加持,难得这么多年,竟然还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   景非桐把符篆捡起来,先看背面,见写了“赠师兄”三个字,正是舒令嘉的字迹。   即使是这样普通的一句话,在这种地方看到,却有种恍若隔世的虚幻之感,也使得他的心情不由激荡了一下。   景非桐手指微颤,攥了攥拳,才将符篆的另一面翻了过来。   还是三个篆体的大字,笔迹如出一辙,刻着“变猪符”。   景非桐:“……”   好气又好笑的同时,他仿佛眼前有个少年笑着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刻刀,两指间夹着张符篆,得意洋洋地在他面前晃。   “总算成了!师兄,把这个符研究出来,可是花费了我大力气!你不是很羡慕我变狐狸吗,我也帮你变一变怎么样?”   景非桐还以为他干了什么正经事,低头一看,便不由失笑:“为什么是猪?我也要当狐狸。”   舒令嘉道:“又挑剔,有什么要什么便是,恕不退货!你敢拿吗?”   景非桐一边嫌弃地笑着摇头,一边却又伸手去接,可是他的指尖尚未来得及触碰到那张变猪符,远处便是一道磅礴无边的卍字金光轰然落下。   那枚符篆从舒令嘉的指间掉了下去,他微有错愕的面容迅速褪成了黑白颜色,转眼消散在了空气中。   景非桐不由得伸手去抓,却揽了满怀萧瑟清风。   一切的旧日笑语都消失不见,那一幕幕鲜活的过往仿佛在这个瞬间戛然而止,而后永远凝固在了奔流的时光里,再也没有了未来。   景非桐突然觉得头部传来一阵剧痛,仿佛脑浆一下子沸腾了起来一样,若非他性格坚毅,只怕当场就要疼的昏厥过去。   景非桐用力按住自己的额角,从前的一幕幕蜂拥而来,在脑海中闪现。   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那些相爱过的岁月,握不住的时光,被深深尘封的旧梦。   初识时的意气相争,相伴时的生死相许……   分别之际的心如刀绞,怨痛难当。   就是从那一日起,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暗淡成了一方模糊的背景,世上所有的色彩褪作黑白,所有声音就此死寂,曾经那些喜不自胜的每个点滴时刻,也都变成了不敢揭开的疮疤。   什么都毁了,唯一铭刻在心,无视或忘的,只有失去的痛苦,永伴左右。   四下寂寂,仍是遍地残破,景非桐微一偏头,竟有一滴泪才能够眼眶中猝然落下,砸在了那个“猪”字上面。   凸起的泪滴将这个字放大,仿佛在嘲笑着他的蠢笨。   曾经,他的心里盛不下任何东西,无情无欲,无爱无怨,目光所望之处,唯有百代光阴,万里山河。   而因爱便生怨憎怖畏,两人这一段情,宛若一颗不知何时悄然落进心间的种子,在没有冒头发芽之前便已经深深扎根,而后慢慢长大,开出满树繁花,将整颗心填满。   可是再繁茂的花朵,终有凋零的一天。   那棵树,若是从心中生生拔除变会失血而死,可是斩不断情根,就只能看着那些花朵凋零枯萎,唯独在心间留下一处巨大的空洞。   他们明明有过那样亲密又幸福的时光,可是他竟然会尽数忘却,再重逢相见不相识。   如果能早一点想起来,早一点去寻找舒令嘉,或许就不会再出现后来那么多的波折与痛苦了。 第97章 折心系月   景非桐将符篆小心地收了起来, 半仰起头,深吸了两口气,遮掩下将满腹怅惋与心痛, 再缓缓睁开眼时, 他脸上如同戴了层面具一样, 恢复了以往那种近乎漠然的温和。   刚刚跑进这里的黑影还没有找到, 这么看来, 说不定跟他和舒令嘉也有什么渊源, 倒是不好下重手了。   景非桐沉吟片刻,忽然开口说道:“景某昔日曾是西天弟子。”   他声线温柔,声音也不高,但这句话却清清楚楚地传遍了此地的每个角落。   景非桐说完之后,停顿了一下,又道:“方才我见阁下行踪诡秘,便一路跟随,未料竟然回到了此地。你既不畏西天灵气, 必非妖邪,那么便是与这里有什么渊源了。既如此,何妨出来一见?”   他将一番话说完,周围静悄悄的,景非桐也不着急催促, 看似耐心静立而待,实际上则已将神识笼罩了整座灵山,对方的一举一动, 立刻都在他的感知之下。   若是半柱香之内那道黑影没有自己出来,那他也就不会太客气了。   他用神识感应这每个角落,听见了风过树梢, 樱花簌簌掉落,水流铮淙,击打着岸边的石头,蝉鸣在寂寂的响着。   仿佛有人衣衫摩挲,翻身推了推他,朦胧道:“师兄,你往那边去一去,大热天的,别挤着我。”   心底又是一阵酸涩,景非桐忽然就不耐烦起来,恨不得转身就走,回去见舒令嘉。   好在那道黑影也算是识趣,就在此时,从一个倾倒的巨大铜钟下面钻了出来,缩头缩脑地看着景非桐。   这东西勉勉强强也有个人形,但全身上下除了眼白之外都是一片漆黑,也看不清楚什么面貌衣饰,简直就像是一具被烧焦了尸体。   他弓腰缩背,站在衣冠楚楚的景非桐面前,仿佛云泥之别,但景非桐开口的时候,又让人觉得,他仿佛和面对着与自己同等身份的人没什么两样。   景非桐道:“这位朋友,请问昔日此处没有被毁的时候,你来过是吗?”   对方好像还不大会说话,翻着眼睛从下往上看着景非桐,结结巴巴道:“你……你……”   景非桐看着他,只见那人憋了半天没说出话来,急的双手直晃,抬起来抓住了他的袍袖,将上面精致的花纹捏的皱成一团。   除了舒令嘉之外,还没人敢这样拉扯过他的衣服,景非桐这回却没有甩开,他眼看着那人的脸扭曲的皱成一团,而后,他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呜呜声,大颗大颗的泪水便落了下来。   景非桐心中忽然冒出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他弯下腰去,紧盯着对方,问道:“你是谁?”   那人的手胡乱比划着,夹在喉咙中发出的无意义声音中,极其费劲地说出了三个字:“大……公子……”   这个称呼已经十分久远了,翻扯出一些微弱的记忆,景非桐猛然说道:“小盼?”   他问道:“你是不是小盼?”   那人浑身僵住,过了片刻,将头垂了下去,点了一下。   小盼就是当初伺候舒令嘉的随侍。   西天向来是清净之地,并不开宗立派,门下之人也寥寥无几,原本更是不收带发修行的俗家弟子的。   无奈硬是被塞来了两个,还都是关系户,来头一个比一个大,脾气一个比一个倔。   最后佛圣叹着气,亲自将景非桐和舒令嘉收在座下,他们两个也是佛圣唯二亲传的徒弟。   只不过佛圣醉心于修行禅理,生性寡言内敛,又时常闭关,除了教授武学,跟两名弟子的交流不多。   反倒是景非桐和舒令嘉一开始看对方都不怎么顺眼,后来因为实在无聊,互相挑衅了一阵,反倒熟络起来。   小盼一直叫舒令嘉“少爷”,对景非桐的称呼则是“大公子”,后来整个西天都毁了,景非桐和舒令嘉也各自受到重创,曾经那些人自然也无可幸免,他没想到竟然会遇上小盼。   景非桐不禁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说着,定了定神,掌中凝起白光,整个包裹住小盼的全身,以作探查。   这样一检查,他就发现,小盼目前的状态非常奇异。   他伦理说应该是个灵体,现在早已经死了,又因为常年受到魔气的侵袭,呈现出半魔化的状态,一开始才被舒令嘉和景非桐当成了邪灵。   但同时,小盼的身上却又还留存着一抹属于活人的生机,也正是这丝生机,帮助他的魂体在虚界无尽的魔气与恶念当中留存了下来,没有消散。   景非桐沉吟了一下,已经由此隐约猜到了一些当年发生的事情。   肯定是那场令他和舒令嘉双双失忆的意外导致了西天崩毁,而小盼则意外堕入了下方魔族地底的另一重“界”中,由于他还没有完全进入死亡状态,就被重重恶念和魔气迅速将魂体包裹在了其中,才会成就这般不死不活的状态。   如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地下重新发生了动荡,小盼才会有机会潜逃而出,重见天日,而他拼了命也要回西天看上一眼。   景非桐有些后悔没让舒令嘉过来了,这样也可以让两人见一见面。   但如今小盼已经是半魔化的状态,一旦重见天日,难以重新适应外界的环境,也就坚持不了多久了。   景非桐微微叹息,说道:“你可需要我为你做点什么?”   小盼冲他磕了个头,在地上写下了“除魔气”三个字。   景非桐道:“一旦魔气消失,你被封住的生机,你的灵体也会立刻消散了。”   小盼点了点头,他早已不留恋生命,不想带着这一身肮脏离开。   景非桐喟然道:“好罢。”   对于他来说,清除魔气也只是瞬息的功夫,当景非桐将掌下的白光敛起时,小盼身上那层漆黑彻底消失,灵体恢复成了印象中的模样,但已经是半透明状态,眼看着就要消散。   他对着景非桐行了个礼,说话也利落起来:“大公子,多谢您。请您帮小人转告少爷,就说……就说我这些年一直记挂着他,希望他好好保重。”   他犹豫了一下,说道:“若是少爷想不起我来了,那就不必说了,免得教他烦心。”   景非桐温言道:“他会想起你的。你放心罢,这话我记下了,下一世我会尽力助你投生到一个好人家。”   小盼笑了笑,低声说:“要是下辈子还能伺候少爷就好了。”   这句话说完,他整个人已经化成了一连串的光点。   景非桐抬起手来,将这串光点拢在掌心中,手指在空气中划出几道带着金光的咒文,超度他轮回往生。   随即,他又设下一道结界将整个西天封存,使得外人无法轻易寻来,便转身以最快的速度重新回到魔域,与舒令嘉汇合。   景非桐一路御剑,先以最快的速度感到了洛宵宫殿的外面,却不见舒令嘉踪影,反倒从中发现了血迹与打斗的痕迹。   他心中陡然一沉。   景非桐的记忆原本就刚刚恢复,眼前的场景顿时让他想到了数百年前发生在西天的那场近乎毁灭性的变乱,脸色顿时就变了。   景非桐一路循着血迹寻到了山口处,尚未到近前,便听闻一阵巨大的砂石崩裂之声,赶过去一看,没想到此地竟然如此热闹。   何子濯、阎禹……他不想见的,一直在找的,竟然都出现在了这里。   景非桐愈发担心舒令嘉的安危,当即便落了下来,正好拦住了那两名要去将阎禹架到何子濯面前的凌霄弟子。   在场之人景非桐一个都看不进眼里去,听闻两名弟子喝问他的身份,景非桐也毫不理会,只向着躺在地上的阎禹看去。   这一看,他立时便发现阎禹翻上去的衣袖底下有什么东西正在反光。   景非桐心中一动,佩剑即出,将那截袖子斩断之后,顿时发现了一串与姜桡当初所带差相仿佛的珠子,虽然颜色和大小看起来略有不同,但材质却是十分像的。   当初姜桡抢夺舒令嘉的气运,靠的就是珠子里的魔魇指点,他死之后,珠子碎裂,舒令嘉另一半没来得及夺回去的气运连带着魔魇,则都被阎禹借着明绡的身份悄悄收回去了。   这件事一直是景非桐的心病,他为此也派出不少人到处寻找阎禹,如今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景非桐直觉便感到这串珠子上有玄机,当下连看都没看别人,直接用剑尖将它挑了下来,堂而皇之地收入袖中。   紧接着,他也看见了阎禹身上的封印,立刻认出,这封印正是舒令嘉的手笔。   ——是舒令嘉制住了阎禹吗?那他现在竟然不在场,就更奇怪了。   景非桐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一沉,随即狂跳起来,一股极为不祥的预感涌上。   他露面震开两人到现在,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只是自做自的,东西更是收的顺手,将周围所有的人都视若无物,傲慢之态溢于言表。   有没见过景非桐的大多都是面面相觑,心中暗道:“这人到底谁啊?这么横?”   但他们见竟连一个上前阻止或者开口呵斥他的人都没有,一时茫然无措,竟也没敢说话。   可正在这时,景非桐却抬起头来,径直冲着何子濯抬了抬下巴,冷冷问道:“何掌门,舒令嘉呢?”   他的声音中有着风雨欲来的危险。   何子濯方才之所以没有开口,就是在思考怎么将景非桐打发掉。   对方再怎么说也是他的师侄,要说害怕还不至于,但是景非桐的身份、地位以及修为,都足以让何子濯不愿意轻易招惹他。   他到现在也没摸清景非桐和舒令嘉到底是什么关系,景非桐又是否知道舒令嘉的真实身份,是不是有目的地的接近于他。   不管怎么说,何子濯这边集结了修真界当中的数个门派,不光人多,还代表着正道的某种立场和态度,景非桐这种狡猾又城府深的人,何子濯肯定不担心他在当下与他们正面冲突。   但记恨不记恨……那可就说不好了。   若是因为舒令嘉的事无端跟这么一个人物结了仇,终归麻烦。   这时听他询问,何子濯便淡淡道:“我要擒回本门逆徒洛宵,舒令嘉明明已经离开门派,却一意维护,方才便发生了一些冲突。现在他们已经走了,去向不明。”   其实何子濯这话仔细想想倒也不算说谎,大部分还真就是事实,至于去向,山谷下面那样神秘,谁知道他们跳进去后会去哪?可不就是去向不明?   但是他会说出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谁都能听出来,明显是对景非桐有忌惮,周围的人脸色都不由有些奇异起来。   景非桐心中的不祥之感却越来越重,事情绝对不像何子濯说的那样简单,否则舒令嘉怎么可能都已经把阎禹给封印住了,却把他撇在这里不带走?   他面如寒霜,一股杀意油然而生。   心魔早从当年那一别之后就潜藏在了内心的深处,痛意刻骨铭心,魔障也从来未曾得到消解。   舒令嘉在的时候还能克制,而如今,那蠢蠢欲动的狰狞恶兽,却又欲挣脱束缚奔出来噬人了。   随着心境生变,一股逼人的剑气已经霜雪般蔓延开来,横扫四野,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那股无形的压力,只觉心惊胆战。   景非桐反倒笑了起来。   他柔声道:“好,好,何掌门撇的倒是干净。那么……你。”   他的目光精准地盯住了站在何子濯身后的一名弟子。   这名弟子正是方才冲在最前面围杀舒令嘉和洛宵的人,也没少趁机给何子濯出主意,景非桐这么多年身居高位,眼光极为犀利,会点中他,自然不是凑巧,而是看穿了此人面上的惶恐惊疑之色。   那人听了他的话浑身一震,下意识地向何子濯身后缩了一下,右手紧张地搓了搓手指。   景非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抬手道:“过来。”   如果说方才何子濯还不愿意跟他起冲突,那么到了这个时候,他自己门下的弟子躲在他的身后,若是还能被景非桐伤到,折损的就是何子濯的面子。   眼见景非桐“过来”二字出口,整个人便已经流光一般欺身至了近前,何子濯一拂袖,抬手凝气,一道剑气划出,拦在景非桐身前,凝声道:“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切莫欺人太甚。”   景非桐面色冷沉,却似根本没有听到他说话一般,眼见剑气已至近前,根本不躲不闪,并指点向何子濯的喉咙。   这一招若是让他点实了必死无疑,何子濯一侧身避让,同时横掌劈向景非桐的手臂。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景非桐的手臂更不像普通人出招那般缩回作势,而是直接向下一沉,变指为掌,重重向他胸口拍去。   他的招式奇诡无比,转折交替间却流畅凌厉,招招令人出其不意,更颇有种不管不顾的意思,令何子濯心中暗惊,双掌交错一挡,隔住了景非桐这一掌。   但同时,他身边空门已露,只听惊叫声中,那名弟子的身体高高飞起几丈,又重重砸在了景非桐脚下的空地上。   何子濯后退几步,脸色十分难看,其他人则面露惊惧之色,愈发觉出景非桐这人不好招惹,他若是一意要寻舒令嘉,今日之事只怕不好善了。   景非桐连头都没低,反手剑出,已经点在了那名弟子的喉咙处,冷冷说道:“舒令嘉的下落。”   那名弟子不知所措,看了何子濯一眼,终究还是没敢说,嘶声道:“公子饶命,我没害他……啊!”   剑光划过,景非桐已经割开了他的咽喉,此人当场气绝。   他们平日里斩杀鬼怪也就罢了,但同为修士,自相残杀向来都是大忌,更何况景非桐自己就是凌霄派的,此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所杀的还是同门。   眼睁睁看着这一幕,除何子濯之外,另外几名门派长辈也是既震惊又恼怒,站出来高声喝问道:“景殿主,你竟敢当众做出如此狂悖凶残之事,放到哪里都占不到一个理字,难道疯了不成?!你想与整个修真界为敌吗?”   他这样一说,在场有些人方才知道,原来此人就是碧落宫十位殿主之一的景非桐,怪不得一开始见了他没人吭声。   景非桐一抬眼,轻嘲道:“修真界是什么东西,为敌又如何?你们这些人加在一块,在我心里也比不上舒令嘉半条命。剑来!”   他说到这里,声音猛地一提,长剑脱手悬于半空,嗡然长啸,已然急斩而出!   这一剑凝聚了他所有的震怒,摧气如山,凭空卷起云潮如浪,向着前方席卷而至,顿时天地皆震,山间潮湿的水汽凝聚成一片淡青的浓雾,遮天蔽日,顿时使得四下一暗,却隐有闷雷之声轰隆作响。   有人惊呼道:“小心,他这是入了魔障了!”   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剑,在场竟无一人敢于直撄锋芒,如何子濯等人还能挡住剑气,其他修为较低的弟子不及躲闪,却皆受重创。   眼见景非桐还有后招,竟似真有引动真元将在场的人全部废掉的打算。   迫人威压之下,已有人再也按捺不住,大声嘶喊道:“快住手!我说,我说,舒令嘉和洛宵跳到那处山谷下面去了!”   景非桐的剑势猛然一顿,回头看了眼身侧的深谷,心头便是一紧,数百年前眼看着舒令嘉受创时那股沸腾般的杀意再一次汹涌而上。   这一刻,他是真有心将所有人都给碎尸万段。 第98章 清商唱老   而此刻, 何子濯等人也都看出了景非桐的异常,意识到他心存魔障,如今竟已在失控边缘。   最要命的是他旁边就是那来历不明充满魔气的深谷, 若景非桐被其中恶念影响, 进一步失去理智, 那么将是非常危险的情况, 首当其冲的便是他们。   何子濯印象中的景非桐高深莫测, 冷淡深沉, 万万没有想到,对方会因为舒令嘉失去理智到这种地步。   他权衡之下当即做出决定,高声道:“我来断后,众人快退!”   何子濯说着挥手示意,同时剑锋疾挽,连出十余剑,在半空中交织成一道光网,短暂地将景非桐一阻, 也跟着瞬身飞退。   但饶是他的速度已经快到了极处,还是难免被景非桐反击出来的剑气所伤,内府受创,吐了口血。   就在这般受伤吐血仓惶逃离的时候,何子濯又仿佛听见了心中那个声音正在询问自己。   “一个人想变得强大有罪吗?”   “难道你不会羡慕这样的力量?只有在绝对的力量之下, 所有的道理才会不得不俯首臣服,只有强大,才不会再如你今日这般狼狈!”   “你的徒弟超过你了, 你的师侄也超过你了,你费尽心机,汲汲营营, 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个晚辈凌驾于上,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何子濯深吸一口气,强行打散了诸般杂念,借着景非桐的力道,转眼间没了踪影。   他们知道景非桐只要记挂着舒令嘉,便肯定是以救人为主,因此见势不妙,迅速撤离,而景非桐也确实无心纠缠,没再追上去。   他身体微晃,按住额角,只觉得头痛欲裂,心中更是焦灼万分,方才盛怒之下,不但没有压制心魔,反而任其冲破了内府,对于景非桐来说,也是极大的自伤。   此处已经是魔族的出口,当初洛宵设下的护山法阵也已经遭到破坏,很快便有安排在附近的碧落宫之人感应到景非桐爆发出来的灵力,匆匆赶到,见状大惊。   “主上!”   有人上前,想搀扶他又不敢触碰,担心问道:“您怎么样了?”   景非桐放下手将头抬起来的时候脸色煞白,倒把看见他的人都吓了一跳,听他哑声说了句“无碍”。   说完这两个字后,景非桐停了停,又冲着地上的阎禹偏了下头示意,说道:“你们把他带回去。”   他的情绪在理智与失控的边缘,说完这两句话,已然强行压住了狂躁,又道:“另外吩咐下去,集结十殿之力,调集两队人手,一边以碧落宫之名包围凌霄山,要求何子濯对杀徒一事作出解释,另一边守在这里,随时接应,我下去找人。”   他这一连串的吩咐,简直是每一句话令人震惊,甚至更有要公开自己碧落宫之主身份的意思,使得众人皆感突然。   景非桐这几名手下也都是精明能干之人,更加知道能让他如此看重的何子濯之徒,当然也只有舒令嘉一个人,听到他说出“杀徒”二字,不由惊道:“舒公子他……”   景非桐道:“被何子濯等人所迫,坠入谷底了,但一定还活着。我只是让你们将此事闹大,尽管往严重去说。”   他方才关心则乱,但此时冷静下来一想,连何子濯都知道舒令嘉战死都不可能选择跳崖,景非桐当然更加明白。   更何况,如今记忆已经恢复,景非桐也想起了自己曾经在舒令嘉身上留下的后手,便更加笃定地知道,最起码在他自己死之前,舒令嘉绝对不会有性命之危。   目前其他事都可以放在脑后,要做的是以最快的速度把他带上来。   理智上知道要这样想,心里的担忧却未曾稍减,景非桐吩咐之后,便令下属退开,准备下去寻找舒令嘉。   知道劝不住景非桐亲自下去,他的手下连忙道:“主上,请带几个人吧!”   景非桐道:“不必,你们接应即可。万一我没有上来,便召集其他九殿殿主,去明光宫开启密令罢。”   说罢之后,他站在崖边,毫不犹豫,一跃而下!   景非桐特意没有御剑,任由自己直直下落,仔细感受着周围的环境。   除了周围的恶念与底下那股吸力之外,他并没有遭到其他任何东西的攻击,景非桐这才稍稍松口了气,这代表着舒令嘉下坠的过程中应该也不会受什么伤。   他觉得高度已经差不多了,正欲召唤佩剑,忽然也感到一股巨大的魔气反向袭来,如同一只狰狞狂躁的巨兽,欲将所有前来冒犯的人尽数吞噬。   这让景非桐骤然想起了当年之事。   舒令嘉自小被送往西天,直到几百年后方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还曾化为狐形去魔族见了几位兄长,只是尚未来得及去看迦玄和明绮,便出事了。   后来天劫降落,西天崩毁,舒令嘉重伤昏迷,景非桐在尚存意识的最后,却亲眼看见魔皇将天劫引入下界,而后不知所踪。   只是后来他和舒令嘉双双忘记了过去,这些事情便都想不起来了。   如今景非桐的记忆已经恢复,很多事便都可以联系起来,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深渊下面魔气如此浓重霸道,说不定……正是魔皇所在之处。   那么舒令嘉和洛宵跳下去的原因就也能对上了。   方才景非桐之所以不让手下跟随,也正是因为隐隐猜测魔皇当年从西天坠落之后很有可能进入了阴间的某界之中。   或许他这么多年不曾露面,还有什么需要保守的秘密,去的人多了难免不便。   如今猜想隐约印证,却依旧不能退缩,景非桐非但没有躲闪,反而直迎其力,聚集起周身真元,掌中托起一簇灵火,将身周的一重魔气消融。   同时,他从袖中取出一只荷包,打开之后,赫然却是一撮白色的狐狸毛。   这是小狐狸当初在景非桐床上打滚的时候蹭掉的,都被他收了起来,不过舒令嘉掉毛不多,总共也没有几根。   景非桐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捻出来一根短的,投入灵火之中。   感受到舒令嘉的气息,气势汹汹的魔气骤然一散,景非桐便趁机闯入了这一片屏障当中。   落地之后,周围空茫无际,一条漆黑的长路直通向前方,仿佛没有尽头一般,不知将往何处,道路两侧光影跃动,隐隐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吸力。   景非桐再也按捺不住,上前几步,一边走一边扬声道:“小嘉?小嘉?”   他的声音在整片空间中回荡,却没人回应。   *   舒令嘉并没有听到景非桐的喊声,因为山谷狭长,两人落点不同,从上方跳下来之后,他根本没往那条路上走。   洛宵原本就身上有伤,失去魔元之后,他全身无力,便不能自己疗复伤势,只有靠着随身携带的那些珍稀药物来压制,而几番的打斗下来,药劲也快消耗的差不多了。   两人一落地,洛宵就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舒令嘉根本连看都没来得及看前方那条诡异的路,扶着他找了一处空气相对不那么浑浊一些的地方坐了下来,为洛宵送了点灵力过去。   洛宵顺过气来,拍了拍舒令嘉,道:“好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四下打量这里。   洛宵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何处,在他的认知里,迦玄应该还在魔族深处的某处秘境当中闭关,可方才正在打斗的危急之刻,他又确然察觉到了山谷下面传来熟悉的魔皇气息。   洛宵不明内情,但还是惊喜万分,于是带着舒令嘉跳下来,落到了这个地方,总算是暂时脱离了险境。   舒令嘉则顾不上打量,他见洛宵的药已经用光了,便开始在自己身上翻找。   和洛宵不一样,舒令嘉性格有些大大咧咧的,随身也很少带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最后还是翻出了之前他第一次离开凌霄派的时候,洛宵追出来给他的那个乾坤袋。   他把袋子倒过来,从里面倒出了很多东西,其中便有两小瓶的参花清露丹,洛宵在旁边看着舒令嘉翻,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臭小子,当初看你有伤才给你装进去的,一粒你都没吃啊。”   舒令嘉顾不上搭理他,一见有药,连忙倒进手心,直接扣进了洛宵的嘴里。   “……”   洛宵被噎了一下,奋力干咽了下去,有点庆幸自己只给了这小子两瓶药丸,不然他的伤没事,但是只怕要当场噎死。   舒令嘉忙活一通,盯着洛宵吃了药,这才松了口气,问道:“你现在好点了吗?”   洛宵刚缓过气来,抹了下唇角,闻言失笑道:“药性哪里就那么快了?这不过是一些恢复灵力的补药罢了。没事,别担心,我本来就没什么大碍。”   舒令嘉问道:“那我之前两次受伤的时候,你给我吃的都是什么药?那个效果不错。”   洛宵有点纳闷,道:“有吗?”   舒令嘉怔了怔。   他受过两次重伤,第一回 因为姜桡的算计,灵脉尽毁,独自闭关休养,第二次就是不久之前被阎禹偷袭。   这两回都是致命伤,精神上受的打击也很大,但是在每一次昏昏醒醒的朦胧当中,在感觉自己要被带入痛苦的深渊,彻底无法醒过来时,舒令嘉便会感到一阵暖流涌遍周身,缓解着他的痛苦,甚至让他感到仿佛有人陪伴。   因为两次都有洛宵的照料,舒令嘉一直以为是他给自己吃了什么药,没想到洛宵竟然不知道。   洛宵见舒令嘉有些怔怔的,反倒笑了,揉了他的脑袋一把,说道:“好了,什么都别想了,我死不了,所有的事情也都会过去的。”   他本意是想逗一逗舒令嘉,舒令嘉却没像以往那样瞪他一眼或者将洛宵的手扒开,坐在那里任由洛宵揉了几下,叹气道:“哥……”   洛宵“嗯”了一声。   舒令嘉道:“请问下,你现在什么心情?”   两人这一路下来实在足够惊心动魄,波澜起伏,他们两人的关系改变,洛宵决定放下的执念以及与何子濯的彻底决裂……桩桩件件放到平常都是大事,现在全挤在了一起,简直就像做梦似的。   听到舒令嘉询问,洛宵放松身体,靠在石头上,双手搭在膝头,看着眼前的一片漆黑说道:“我从小一直有个习惯。”   舒令嘉侧头。   洛宵道:“无论出了什么事,都要前后捋一捋,一切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舒令嘉道:“说来听听?”   洛宵道:“比如现在吧,咱们为什么没有舒舒服服靠在软椅香榻上品茶论剑,而是狼狈不堪地坐在这种地方呢?那是因为何子濯贪心不足,又自以为是,什么都想如他所愿牢牢掌控在手里,最后反倒将什么都给搞砸了。是因为我筹谋算计,总怀不平不忿之意,没能认出你,还想着怎么利用你,怎么瞒着你……”   舒令嘉一开始还认真听着,越往后听越不对劲,抬手道:“不是,等等。”   洛宵抓住他举起来的手,往回按在了舒令嘉自己的腿上,拍了拍道:“怎么不是?我也是想告诉你,你记着,虽然很多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但是你没有错,都是别人不好。”   舒令嘉无语道:“你突然变得好有良心。我本来没有怪你的意思,但听你这么说,又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洛宵道:“是啊,哥哥真糊涂,应该补偿你。”   他用手搂住舒令嘉肩膀,长出了一口气,喃喃道:“要不等出去了,你再变个狐狸给我带吧,你哥养狐狸养成了贱命,好久没养了,挺怀念的……”   舒令嘉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心里有点慌,说道:“好啊,等出去了就变,你养。”   洛宵微微而笑,将头靠在舒令嘉头上,两人静静歇了片刻,享受难得的安静。   过了一会,舒令嘉悄悄侧眼看了看洛宵,然后冷不防出指,在洛宵的几处穴道上各点了一下,扶着他靠在旁边的山壁上,自己坐起身来。   洛宵这个人,大概从出生以来因为身体不好,便一定要在脑力上补足,只要让他醒着,便要仔仔细细地思前想后,什么事都撒不开手,放不下心。   其实他早就应该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地好好歇一歇了,只是放不下舒令嘉,硬是撑到现在。   舒令嘉让他彻底昏睡过去,自己则解下腰间的佩剑,将威猛抽出剑鞘,发现剑身上已经有了细细的裂纹。   舒令嘉目光中闪过一丝哀伤,但并不惊讶,方才在打斗中他便隐约听见了碎裂的声音,只是实在来不及顾及。   “段瑟,你还在吗?”   段瑟从里面冒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光线的缘故,他身体上的颜色好像淡了不少。   “我要走了。”   他一出来,说的还是那句话。   舒令嘉目光闪了闪,问道:“你是要走了,还是要消失了?”   段瑟沉默。   舒令嘉也沉默着,手指拂过剑身上的裂纹,却也看不出太过难过的样子,又道:“左右不管怎么样,这似乎都是都是你最后一次跟我说话的机会了,有些事情不说出来,不憋的慌吗?”   段瑟想想也是,在他对面坐下来,忽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舒令嘉:“嗯?”   段瑟道:“其实我的名字应该叫……姜桡。”   就算舒令嘉设想了无数种答案,也万没料到自己会听见这么一句话。   自从姜桡死后,舒令嘉就再也没有听人提起过他了,在听到这个名字,只觉恍若隔世,更不解段瑟之意。   “重名?”他道,“应该不是……你是什么意思?”   段瑟笑了笑,一开始有的话他不想说,但是最后冲出来,跟舒令嘉一起打了那场架之后,他忽然又想说了。   段瑟道:“别误会,我可不是你那个讨厌人的师弟。但是不知道你有没有奇怪过,为什么那么多奇异幸运的事都发生在了姜桡身上?甚至根本就不符合命理,打破了这个世界原有的安排。”   舒令嘉想到自己的系统,眼神一动。   周围一片漆黑,两人的面目都模糊不清,唯有剑光映着段瑟那一双眼睛,亮的惊人,眼中盛满似讽刺,似悲哀的冷笑。   段瑟道:“因为他不是这个世上的人,他的魂体从世外而来,挤走了另一个刚刚出世的婴儿魂魄,占据了那个婴儿的身体。”   他说到这里,舒令嘉自然不可能猜不到,这个被占据的真正的姜桡,正是段瑟。   他道:“那你跟段浩延……?”   段瑟喟然一笑,长叹道:“那是上一世的事。”   “我被亲生父亲用邪剑杀死,魂体也被封印在了剑中,过了几十年之后,我父以此剑斩杀我母亲的转世,亲子弑母,天理不容,当时天降九雷,使我脱出束缚,得以轮回转世。”   “因为这么多年来我没有作恶却遭禁锢,也有地府失察的责任,所以甚至还可以投一个不错的胎……”   段瑟说到这里,舒令嘉一下子想起之前他自己曾在姜桡死前说过的那番话。   当时他告诉姜桡,如果他没有抢夺自己的气运,那么他原本的命运将是会救下一位大官,被他收为义子带往京城,从此一生平顺富贵。   当时他说了这话,还在心中想着,不管姜桡是不是来自异世的灵魂,但他这个人自私卑鄙,手段下作,原本会有这样的好命,也是挺不公平的。   直到现在舒令嘉才知道,原来这份命,其实也应该属于段瑟,是段瑟用多年的冤屈和苦难熬出来的,竟是穿越者姜桡取代了他。 第99章 心期千劫   段瑟说了下去:“但是就在我投胎转世的那一瞬, 姜桡的魂魄也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取代了我的位置。我没有及时得到肉身寄居,原本应该会彻底消散, 这个时候, 心里却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听到段瑟语气急促起来, 舒令嘉的手指收紧, 也抬头望着他。   段瑟喃喃道:“过的这么惨, 仇没报, 亲娘没护住,灰溜溜有个好胎就去投了,结果还被人给抢了,我甘心吗?就这么散去了,一辈子憋屈到死还不够,要憋屈到灰飞烟灭,最终也什么都做不了,乾坤造化, 因果轮回,我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遇上这样的事?”   “我就一直在想,不行,不行, 我说什么也不甘心,我要报仇,最起码我要弄死段浩延, 再弄死那个抢了我命数的家伙。说也奇怪,这样想着想着,我就再一次回到了那柄剑里, 留在段浩延的身边,伺机杀了他。”   段瑟道:“其实我那个时候很恍惚,不瞒你说,段浩延是我的父亲,曾经也倾心竭力保我性命,我对他虽然仇恨,但亦有畏惧留恋,但这一回回到剑中,心肠也不知道怎么,就硬起来了。你的出现,正好也给了我机会。”   舒令嘉眼睑半闭,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目中情绪,心里想,怪不得。   段瑟说的是原剧情中邪剑的设定,这柄剑本来是姜桡将要得到的武器,但又是一柄至阴至邪的弑主之剑。   原来姜桡和段瑟竟然是这种关系,谁是段瑟,谁能保证不去弑主?   若不是舒令嘉脱离了剧情,那么段瑟落到姜桡手中,只怕需要一个艰难的收伏过程,一旦成功,人剑合一,本来就出于一体,那可比任何神兵利器的威力都要大。   所有的事情都串联在了一起,舒令嘉道:“你见了姜桡那么多回,却为何都忍住了没有夺舍?”   段瑟苦笑道:“什么忍不忍的,我怎么知道是他?是直到姜桡死前你去找他,我的魂体感受到死气,才得知他身份的。”   舒令嘉不觉哑然。   段瑟的目光发空,反倒望着他笑笑,说道:“你说,我是不是一直很不走运啊?不过你也挺倒霉的,咱们真是不走运到一处去了。我本来……也不想坑你。”   确实,他们两个可真是都够倒霉的,但舒令嘉自己心里清楚,这并不是巧合,当初就是他主动来找的段瑟,目的是为了防止邪剑落到姜桡的手里。   兜兜转转,一切都像是命中注定,又无比荒谬可笑。   段瑟说到这里便停下来了,似乎想等着舒令嘉讽刺他几句,舒令嘉却默不作声,他便缓缓说道:“这些不过前情,但接下来才是我想告诉你的事。”   舒令嘉道:“你说。”   他问道:“你有没有听见周围有什么声音?”   舒令嘉道:“没有。”   段瑟道:“我能听见,我能听见很多的恶念在同我说话,非常乱。”   “其实这种恶的心声,从我第一天生出那个想要回去找段浩延报仇的念头时,便说什么也掐不灭了。它一步步引导着我,询问我想要做什么,我一开始觉得,它在给我一个信念,让我活下去,但后来,却发现并非如此,它在驱使着我要越来越多的东西!”   舒令嘉问道:“你跟阎禹合作,又是想得到什么?”   段瑟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落在舒令嘉脸上。   舒令嘉见状,唇角翘了一下,眼底的情绪却有种说不出的怅惘:“恨我?”   段瑟道:“若不是你,姜桡不会死,他的身体还能够留存下来,那么我就会有重新回去的那一天。如果杀了你,那么阎禹身上的魔魇之力可以让我获得新生,就像之前孟纤的弟弟复活一样。”   他的声音又轻又快,像是琐碎的自语,不是在诉说此时的心情想法,而是模仿之前心中那些诱导的声音,讲述自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原因。   他就是阎禹布下的最后一步棋。   舒令嘉天赋绝高,又精于剑道,原本就算要偷袭他,都是极难成功之事。   阎禹是因为手上有着舒令嘉的另外一半气运,可以藉此在他面前掩饰自己的杀气,这才能够一举将舒令嘉重伤。   他本来想利用段瑟自身的戾气,挑拨他对于舒令嘉的不满,从而给舒令嘉最后的致命一击。舒令嘉就算是再聪明警惕,一定也想不到,连自己的佩剑都会背叛自己。   光明会照出阴影,人世间有多少光明,就会相应的出现多少黑暗,无数机心算计,爱怨恨憎,便在黑暗中悄悄酝酿。   柔情蜜意后的嫉妒厌憎,剑影豪情下掩映着重重杀机,师父利用徒弟,儿子仇恨父亲,兄弟之间逐名夺利,夫妻共枕同床异梦。   鲜艳的花朵下面有黑暗,璀璨的灯光背后有黑暗,天边的流云底下有黑暗,人的如花笑靥、甜言蜜语中,也有黑暗。   在这一刻,舒令嘉突然意识到,不管纵无心如今究竟在什么地方,有没有逃出来,想不想兴风作浪,但其实魔魇从来就没有真正被除掉过。   它早已扎根在每个人的心中。   听到段瑟的话,甚至连舒令嘉自己都陷入了一种迷惘,而这个瞬间,身边的恶念陡然聚拢,他一下听见了段瑟所说的那种嘈杂的声音。   诱导、蛊惑、谩骂,攻击心中最脆弱的地方。   他也有恨,有不甘心,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何子濯曾经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要很多很多次的失望才能下定决心放弃他,放弃之后,又需要很多很多的克制才能不去恨他。   剑觉伴随他而生,剑几乎是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灵脉被废,修为尽失的时候又怎么会没有不甘?   想要变得强大,不再会那样无能无力地被人打倒在地,很合理不是吗?   可是很奇怪的,舒令嘉觉得自己身体外围好像被什么东西包裹住了,这些恶念围着他,却无法接近他。   明明应该迷茫挣扎,心中却有一股暖流涌入。   舒令嘉一晃神,发现这种感觉分外熟悉,就像他之前两次受伤时那样,好像总有什么无形的东西陪伴在身侧,平时默默无闻,但是每当他感到痛苦迷惘时,就会出现。   这十分微妙,就好像魔魇挑拨的是人内心的黑暗,而这种感觉所带来的,则是希望与热爱。   那些嘈杂的声音逐渐淡去,段瑟的声音又清楚起来:“总而言之,你当初信任我,不但没有让碧落宫的人把我销毁,还让我成为你随身携带的佩剑,但我却担不起这份信任,想离开又不够果断,如今这样的下场,也是报应……你,你自己小心吧,魔魇确实非常可怕。”   舒令嘉换了个姿势,盘膝而坐,一手托着脸,歪头打量他片刻,说道:“所以……你现在是在向我忏悔吗?忏悔自己心中的恶?”   段瑟还没有说话,他又问:“所以你错了?段浩延不该杀,自己的身体被人抢走了,也不该夺回去?”   段瑟立刻道:“我没错!”   舒令嘉道:“那你说这么多做什么?”   段瑟愣了愣,说道:“我还要杀你啊。”   舒令嘉道:“你不是没杀么。”   段瑟一顿,用一种怀疑他有毛病的眼神看着舒令嘉:“你真的不在意?你不是眼睛里最容不得沙子了吗?”   舒令嘉凝视了他一会,忽然摇头笑起来,感慨道:“段瑟啊段瑟,你当真想清楚了吗?是你自己先认定了自己的‘恶’,所以就把自己的所以行为先归结到邪恶当中去了。就像我一开始遇见你的时候,你明明没有害过其他人的性命,但人人都说你会害人取命,你就觉得自己真的是一把令人唾弃恐惧的邪剑。”   段瑟神情默默。   所以他无论做出什么来,都不会觉得自己对不起世人,但无论是被挑拨还是因为自身的偏激,他只要生出对舒令嘉的半点不满加害之意,就完全无法原谅自己。   段瑟想解释,但这样的话又怎么说出口,说得清?   更何况,他剑魂将散,本来也没有必要了。   段瑟苦笑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这种东西有用处吗?当全天下大部分的人都觉得你就是恶,那你凭什么说自己是个好人?人生在世,谁又能不活在别人的口中?”   舒令嘉还想说什么,却见段瑟的身形忽然如同风中的烛苗般晃动起来,整个人开始变得透明。   他盯着舒令嘉,张了张嘴,极小声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只听“铮”的一声响。   段瑟的声音戛然而止,身形没有散开,而是转眼消失。   舒令嘉抿了抿唇,将手指松开,一截断剑“呛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这是舒令嘉方才就想好了的办法,段瑟跟阎禹交易,想要改变命数,重获新生,但他最终没有这样做,就等于毁约,自己则要付出魂飞魄散的代价,这柄剑也会同剑魂一起消失。   舒令嘉目前困在这里,无法阻止,只能在段瑟彻底消失之前自己将剑折断。   这样,剑和剑魂都会暂时将最后一线生机保留住,还可以拖延时间,出去再想办法,   亲手将自己的剑折断,想起段瑟方才说过的话,舒令嘉心中滋味难述。   他静静地盯着地上的两截断剑,剑刃上的光芒在漆黑中闪动,锐利的让人喘不过起来。   洛宵脸色苍白地靠在他身边,闭目沉睡,同样不知道他日能够恢复到什么程度。   周围的黑暗中,恶念失去了声音,便有着一种好似没有了生命的安静。   舒令嘉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应该把地上的碎剑收起来,叫醒洛宵,一起寻找出去的办法,但四面总算都安静了下来,他却觉得非常疲惫,什么事都不想做。   他已经经历过很多次的背叛和离散了,从当初和父母分离一直到如今,命运兜兜转转,仿佛一直没有走出这个怪圈。   每一次他都想,咬着牙撑过这一回,会不一样的,可是好像每一回都没什么不同。   舒令嘉将捡起来一般的剑重新放下了,也学着身边洛宵的样子,全身放松,靠在身后的石壁上,闭上眼睛。   这个时刻,他什么都不愿意去想,甚至有些想要放任自己就此沉沦,周围那股若有若无的引力仿佛也坠的人筋骨发沉,但身周的暖流却不曾消失,脉脉地围着他流动着,仿佛一个温暖的拥抱。   恶念再一次隔绝开来,舒令嘉睁开眼睛,抬手时,发现他的身体周围有一层非常浅淡的流光在浮动,淡的甚至只有在这种绝对黑暗的情况下才能看见。   若不是掉进了这深谷中,陷入恶念的包围,他可能根本就无法发现。   舒令嘉不由摊开手掌,将那些浮光一点点全部逼到了手心中,形成了一个橘色的光团,在他手中一扩一缩,就仿佛在呼吸一样,这样托在手里,甚至可以感觉到如同人类体温一般的温度。   “这是……”   舒令嘉脱口惊道:“这是人的天魂?”   人有三魂七魄,其中的三魂分别是“天魂、地魂、命魂”,其中命魂乃是支撑肉身行动之根本,地魂是接引灵魂进入地府之寄托,唯有天魂,上接无极,不生不灭,且具有百邪不侵之力。   一个人的天魂守着他,怪不得他每次九死一生之际总能转危为安。   可任是谁失去了这一天魂,便等于是永失飞升的机会不提,本人也容易被邪祟所侵,心神不稳。再加上魂魄不完整,本身也容易脱离身体消散。   这等于是把前途和命都搭进去了,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   能做这件事的会是谁?还能有谁?   与此同时,正向着黑暗深处行去的景非桐突然驻足,猛然回身。   舒令嘉的心脏忽然狂跳起来。   两只手掌合拢,将那一团天魂捂在手心中,霎时间,往昔回溯,情思万千。   当年被埋葬的记忆翻江倒海,终于又一点一滴从脑海中回映出来,虽然封存许久,但依旧如此鲜活。   是那个只要叩一叩窗子,就会笑着走出来,陪他舞剑饮酒到天明的人;   是那个被师父责罚的时候永远先一步站出来给他顶锅,得到任何的宝贝又恨不得统统都塞给他,讨他高兴的人;   是那个和他头挨着头、肩并着肩躺在榻上,无话不谈的人……   师兄。   他年少气盛,又生性潇洒,从来兴之所至,无事不可做得,无处不可去得,师兄虽然来到西天,却依旧担着碧落宫少主的身份,比起他来,杂务和拘束都多了不少。   每每他兴之所至,四处游历,景非桐总是一副不放心的样子,反复叮咛,但每当他有什么需要,回过头来,明明没有跟来的师兄却总能及时出现。   舒令嘉曾经很不理解他在担心什么,而此时他忽然明白,那是因为景非桐永远都在这里,对于师兄的好,他也太习惯。   他几乎要以为,这世上的相互信任不过是一句空话,所有的不离不弃,死生相依,更是宛若痴人说梦的奇迹。   直到什么都想起来的此刻。   原来一切他早已拥有,而且从未失去。   这一魂原来是散的,这样才能守在舒令嘉身边,并在他极为危急的时候才会出现,这次舒令嘉发现后,将其凝聚起来,天魂立刻本能地被本体所吸引。   舒令嘉感到天魂在自己的手中挣动,急忙松开手,站起身来,便见它在半空中晃了两圈,忽然朝着一个方向飞去。   舒令嘉心有所感,匆匆在洛宵和断剑之外设下结界,快步追上。   另一头,景非桐也迅速折返,朝着舒令嘉这边跑了过来。   在想起前事之前,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缺失的天魂去了什么地方,可是在西天的时候他便记起来了一切。   当时佛圣陷入癫狂,想杀舒令嘉,他偷袭佛圣致其重伤之后,尚未来得及同舒令嘉说上一句话,天劫便已来到,西天崩毁,魔界震颤,声势浩大的简直如同末日降临。   景非桐想问问他的伤,想紧紧抱他一下,想跟他说别难过,但事实上,他眼前唯见碎石如雨落,看不见他想看的人,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仓促之间,景非桐只能剥离出自己的天魂,以血为誓,随在舒令嘉的身边。   从那以后,他知道自己缺了一魂,却感应不到自己与那一魂的联系,直到方才,这种感觉忽然出现了!   会不会是……舒令嘉出了什么事?   景非桐快速地往回跑,地面上的吸力原本使人寸步难行,但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步子竟然越来越快。   快到路口的时候,先是一团光骤然撞进了他的身体,景非桐看见舒令嘉便跟在那团光的后面,也大步冲他跑来。   这一刻,心脏骤缩,仿佛连呼吸都忘了,景非桐远远地就张开了手,然后一把抱住他。 第100章 雨余花外   舒令嘉撞进景非桐怀里, 紧紧抱住他的腰,将头埋在了景非桐的肩膀上。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气息, 曾经陪伴了他一整段年少无忧的光阴。   那些日子中, 春日闻夜雨, 盛夏听蝉鸣, 秋来满怀西风, 冬至雪里梅香。   闲来饮酒时, 两人谈论着西海的恶龙、东山的灵鸟、某位隐士新得那柄斩金断玉的长剑;夜半烛光下,并头而卧,看灯火摇曳的影子叠在月光上,空气中暖香浮动。   一晌贪欢,梦醒前尘,直到此时,整颗空荡荡的心才仿佛终于被完全填满了。   舒令嘉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心无挂碍的拥抱过景非桐了。   在回想起往事之前, 其实两人的关系都已经被彼此默认,他们之间拥抱和亲吻都不缺,但关于爱与不爱的字眼却从未明言过。   主要是舒令嘉不开口,景非桐也没有逼迫他表态。   这绝对不是不爱,只是这份情感中夹杂了太多未知。   舒令嘉魂魄完整, 记忆全无,不像景非桐早已在梦境中被心魔困扰多年,感情自然没有他来的快速而浓烈。   一方寻觅百年, 一方毫无察觉,就把一切显得那样仓促,总让人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落不到实处似的。   可是即便如此, 其实他心里一直都是知道的,师兄总是就站在背后,等着他回头。   哪怕隔过了千山万水之外,只要他回头,景非桐就会出现。   黑暗里没有光,也没有风,只能听见他们两人的心跳声,这世上仿佛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他和他。   这就已经足够了。   舒令嘉用全力抱着景非桐,仿佛又回到了那段肆意畅快的时光里,鼻端有着熟悉的气息,他低声道:“我都想起来了。师兄,对不起,我……”   景非桐什么都没说,一只手搂着他没松开,另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用力吻向他,缠绵悱恻。   恍惚间生死一轮转,时光却依旧重叠在了两人身上,隔过草木枯荣春光秋穗,再也回不去当年的人面桃花初相逢,可是曾经那场旧梦的余伤,却在一次次午夜梦回时不断滋长刻骨,铭记心间。   眼前人,依旧是旧模样,可这一吻,倒仿佛一生都尽了。   从最早在西天初见一直到如今,点滴往事滑过心间,原来有无数个不经意都被记得那样清楚,无论他是迷茫还是远行,是记得还是忘却,景非桐都早已固执地一笔一划,把他自己刻在了舒令嘉的心上。   舒令嘉觉得自己的心很软,又很疼痛,他的腰被景非桐握着,唇齿纠缠之间,不由得微微后仰。   以前大概是怕他不愿意,景非桐很少表现的这样急切,眼下两人都恢复了记忆,这感觉也好像回到了当初刚刚在一起时的日子。   舒令嘉也从未如此热烈地回应着这个亲吻,仿佛要将所有的牵挂和热情全部传达回去。   两人不知道亲吻了多久才慢慢分开,景非桐双手捧着舒令嘉的脸,用手指蹭了蹭他的面颊,低声道:“你吓死我了,受伤了没有?”   舒令嘉看着他,摇了摇头。   景非桐还是很歉疚,道:“对不起,来晚了。”   舒令嘉忍不住笑了一下,又觉得鼻子有点酸,伸手蹭了蹭鼻尖,说道:“你不是一直都在吗?”   景非桐恢复记忆之后第一次见他,又觉得仿佛很多年没看见过了一样,只是盯着舒令嘉上上下下的打量,一时移不开眼去,也没听清舒令嘉说了什么。   他们并非凡人,暗中视物不算难事,但这里一丝光线都没有,两人方才又是一见面就抱在了一起,这时稍稍分开一些,景非桐才觉得他的衣裳颜色不对。   他伸手一托,燃起一簇火光,陡然见到舒令嘉一身的血,胸口还有一道剑伤。   景非桐也是见惯了鲜血的人,这一眼看过去却觉得眼前发晕,惊道:“你,你伤的这么重,还说没事?让我看看!”   舒令嘉不甚在意,正要说用不着,但听景非桐声音都发颤了,一下子又让他想起过去对方每一回反复叮咛自己的模样,便心软了。   他展开手给景非桐看,说道:“没有伤了,真的已经好了。我大哥把他的魔元给了我……你知道吧,就是洛宵。”   景非桐一想起过去的事,便隐约猜到了舒令嘉的身世以及他和洛宵的关系,听他说出“大哥”不觉得惊讶,一边听舒令嘉讲了他和洛宵相认的经过,一边解开他衣服,仔细看了他胸口处的伤。   有了洛宵的魔元,伤口当时就愈合了,但疤痕还在,景非桐看见了之后,眉宇间仍旧掠过一抹郁色,取出一瓶药膏,涂在了伤疤上。   舒令嘉本想说他自己来,但看了看景非桐的神情,还是由他。   他敞着衣襟袒胸坐在那里,看景非桐低着头为自己上药,手指擦过皮肤的感觉有些痒痒的,忽然很想叫他一声。   他说:“师兄。”   景非桐柔声道:“嗯。”   舒令嘉道:“我把威猛折了,但是我也没办法,不然段瑟就会彻底魂飞魄散的。”   景非桐的手指顿了顿,有些诧异,静静听他说了段瑟的事,想了想道:“我们有我们的命,这也是他的命,段瑟有这个心结,迟早便要遇上爆发的时候。你先放宽心,阎禹已经被我的人带走了,等出去之后咱们带着剑去找他,此事因他而起,他多半也能解决。”   舒令嘉道:“好。”   他垂下眼,又说:“还有我大哥。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办法把魔元取出来还给他,哪怕是我自己废了,也是我命该如此,但这样我心里总是不安。你说他不会因此有事吧?”   景非桐“唔”了一声,道:“一会我去看看洛宵,应该也有法子的。别急,我想一想。”   景非桐从来说什么就是什么,这种语气那就是一定有办法。   舒令嘉很喜欢听他说话,并不是指望景非桐能为自己做多少事,帮上多少忙,而是天大的事从景非桐的口中出来,都会如同从草原上掠过的风,迟早会化雨的阴云,变得没有那么令人绝望了,令人油然感到心安。   舒令嘉笑了笑,又道:“好。”   两人说话间,景非桐也抹完了药,又看了舒令嘉身上的几处小伤,都一一上了药,忍不住叹了口气。   舒令嘉听他叹气,便笑着说:“像咱们这种人,打打杀杀都是平常事,又怎么有不受伤的?偏你要放在心上,这还不得操心累死。师兄,行啦。”   景非桐果然笑了笑,抬手摸了下他的脸,说道:“话是这个理,但只操心你一个人,我倒是也应付得来。这世上再没第二个舒令嘉了。”   舒令嘉心中一动,尚未来得及说什么,景非桐的拇指已在他的脸侧轻轻摩挲了一下,轻声道:“其实你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也不是这一件事。从小你在我身边,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又有哪个人敢来伤你?但这些年……唉。”   他深吸一口气:“……我在西天刚刚想起咱们当年分别的事,下来找你,却不见你的踪迹,那个时候我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不妙了。来了一看,恨不得当场就杀了何子濯。瞧你这样子,我又怎么能心平气和的起来?我早晚也得……”   景非桐眉头拧起,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舒令嘉忍不住抬手按在他的眉心,硬是将那里的皱痕按平,说道:“好了,这不都过去了吗?你也犯不着为他们动怒,等出去了,这个场子自然是要找回来的。我又不是干吃亏的傻子。”   他扯了扯景非桐的衣袖,命令道:“来,我又不是何子濯,你跟我板脸也没用,笑一个。你喜欢我,见着喜欢的人应该高兴啊。笑!”   景非桐被舒令嘉晃了几下,无奈叹息,一股提起来的怒气却泄了,终归忍不住笑出声来:“好罢,师弟想看我笑,敢不从命?这个程度你尽兴吗?还是再多露几颗牙出来?”   舒令嘉忍俊不禁,偏过头去,推了凑过来的景非桐一下,笑道:“够了够了,快停下!”   景非桐笑着摇头,拿他没有办法,将舒令嘉的手拉下来,攥进掌中,感觉到他手有些凉,便拽进怀里捂了捂,说道:“把衣服穿好吧。然后咱们想一想办法出去……我觉得这地方还有些玄机。”   舒令嘉点了点头,一掸衣服站起身来,伸个懒腰,又是活力满满的一条狐狸好汉。   他理着自己的衣襟,景非桐便弯腰去帮他系腰带。   方才上药的时候只顾着心疼,这时心情放松下来,心思才有些散了。   舒令嘉皮肤极白,骨肉匀亭,胸腹间的肌肉线条极为流畅漂亮,腰却是盈盈一把,他明明垂着眼系腰带,却连着三次都不小心手滑了。   两人少年相识,早已定情,那场分别之后却数百年没有亲近过,景非桐好不容易才压下了满腔心猿意马,集中精力将舒令嘉的腰带扣好之后,直起身时亲了亲他的脸。   舒令嘉觉得这个师兄重逢之后有点黏糊,皱了皱鼻子,还是笑着没动,任他轻吻了几下。   景非桐嘴角轻抿了丝笑意,仿佛直到这时,才恢复了他平日里的模样,说道:“走罢,回去看看你新认的哥哥。他救了你,我得报答他。”   报答的同时也要确立好自己的地位,师兄亲还是大哥亲?这一点毋庸置疑,当然是师兄!   两人回到洛宵身边,洛宵犹自沉睡,舒令嘉解开他方才设下的结界,景非桐蹲下身来,搭了搭洛宵的脉。   舒令嘉半蹲在旁边看着,说道:“他为了我的伤,将自己的魔元取出来给我,使得我自身的灵力能够凝而不散,自动疗复伤势。但是我没有吸收他的魔元,想着他既然能取出来,我应该也同样有法子取出来还给他。”   景非桐搭着洛宵的脉沉吟片刻,忽然转过头,抬指在舒令嘉的眉心一戳,问道:“你知道自己体内有封印吗?”   舒令嘉道:“原本不知道,后来大约猜出来了,这封印的应该就是我的血脉吧。自从在梦中遇到那个神秘人之后,我的外貌就稍有改变,之前我跟魔族另外几位王子的血明明不相融,这回却能和大哥融在一起了。而且我的尾巴……”   他想起心头大恨,磨了磨牙,愤然道:“原来分明是有颜色的!”   景非桐抵唇咳嗽了一声,好不容易忍住没笑,说道:“是了。但是我怀疑你的封印还没有完全解开,毕竟你们是神魂相遇,修为肯定是会受到一定限制的,另外,你大哥有魔元,你自己应该也有,但你感觉不到,是不是?”   舒令嘉也想过这个问题,点了点头道:“没错。”   他有些出神:“梦里那个人,应该就是我父亲吧?大哥说……他原来很宠爱我,我其实也有一些做狐狸时跟他相处的印象,但是那个时候太小了,记忆还是很模糊。”   景非桐把洛宵的手放下,又拾起断成两截的威猛,仔细地包好,帮舒令嘉收起来。   断了的剑,晕倒的人,逼杀的师父……他想着方才舒令嘉一个人面对这些的心情,又是一阵心疼。   景非桐温柔一笑,说道:“他当然很宠爱你了,当年出事的时候,你昏倒了不知道,我却看见是魔皇以一己之力扛下了天劫,他是想保护你。还有你哥哥,显然也一直记挂着你。”   他冲着舒令嘉眨了眨眼睛,眉目动人,笑若春风:“有很多人都希望你健康快乐地长大,这是件很幸福的事。”   听景非桐这么说,心中那些惆怅与孤寂果然淡去不少,之前的种种彷徨一下子显得不值一提起来,舒令嘉情不自禁地一笑。   他在心里想,是啊,而且还有你。   舒令嘉问道:“那你现在魂魄完整了,没什么不适吧?”   景非桐一怔,道:“啊?”   “?”舒令嘉在他胸口敲了敲:“你的魂啊,不是刚刚归位了吗?”   景非桐见了舒令嘉,又是担忧心疼,又是甜蜜喜悦,根本就没琢磨别的事,直到舒令嘉这一提,才想起刚才好像是有一个光团撞进自己的身体里了。   他一运气,发现自己的魂魄果然变得完整,三魂七魄齐全,整个魂体立刻稳定许多,也便不会那么容易被魔祟影响了。   景非桐恍然道:“还有这事,我倒忘了。”   他替别人表达了半天关爱,这件事却丝毫没有提起,实在是在景非桐内心深处,他根本就不需要表功,舒令嘉就是他的,他做这些才是天经地义。   舒令嘉笑了起来。   景非桐也跟着他笑了笑,慢悠悠地说道:“幸好当初我这么做了,所以算起来,还是我陪你的时间最长。”   舒令嘉掠他一眼,笑道:“谁还能跟你争这个不成?”   两人心知肚明,景非桐只是含笑。   他即将面对很多敌人,而且是只能智取不能力敌的那一种。   他们都觉得跟对方有说不完的话,哪怕就坐在这里讲上个三天三夜都不会觉得腻,可是此处却不是闲谈的地方,就在两人说话之间,周围的环境似乎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舒令嘉道:“师兄,你发现了吗?旁边好像没有那么暗了。”   景非桐也有同感,四下打量,发现周围逐渐飘来了一些紫色的光点,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这些光点甚至在吞噬着周围的黑暗,并逐渐扩大。   想起之前进入时的那些魔气,以及魔皇挡劫之后坠入地下的那一瞬,景非桐心中忽然一动。   他说道:“这里吸力太强,既然已经跳了下来,原路上去不大容易。咱们不如顺着这光找一找其他出去的路吧?我瞧这光仿佛正在压制着这里的恶念。”   舒令嘉定定看了景非桐片刻,忽道:“你说,会是谁?”   舒令嘉极为聪明,虽然还不知道当年那场变故中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只要听个话音也能隐约猜到了此地之人的身份,景非桐却也不能把不敢确定的话说死。   他斟酌了一下,正要开口,舒令嘉却又摆了摆手,示意他还是闭上嘴吧:“算了,光猜也没用,你又不知道,说话也是哄我,咱们看看去。”   景非桐白张了一回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说道:“是是是,我们舒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小人敢不奉命?这就去。” 第101章 霏雾弄晴   景非桐说着, 又看了洛宵一眼,问舒令嘉:“那就把你哥哥一起背上吧?我很愿意效劳。”   舒令嘉笑看了他一眼,却摇了摇头, 琢磨着说:“算了吧。前面还不知道是不是会有危险, 叫醒大哥又难免让他跟着受累, 带着他却不好动手。倒不如先设两道结界让他在这休息, 咱们两个探探路再说。”   景非桐也觉得这样安排最好, 左右此地寸草不生, 外人又进不来,反倒相对安全,唯一需要防范的就是四周弥漫的恶念,他们在洛宵身边设下结界,足可以保证他不会受到伤害。   安顿好洛宵之后,舒令嘉和景非桐顺着那一片紫色光点飘来的方向走去,正是景非桐方才走上的那条路。   才走了几步,景非桐便轻轻“噫”了一声, 说道:“这条路果然变得好走了。”   不光是恶念变得稀薄,就连那股吸力都减轻了许多,反倒是紫色的荧光逐渐由稀疏变得密集,大片大片占领着这片空间,散发出浓郁的魔气。   以景非桐的修为, 一般的魔气都奈何他不得,可是这股魔气却霸道强盛之极,甚至隐隐有震怒之意, 不容外人稍有冒犯。   之前何子濯就是这样被逼退的,连景非桐此时也隐隐感到胸口发闷,十分不适。   他没有表现出来, 第一反应倒是担心舒令嘉会不舒服,可是侧目看去,舒令嘉却像是毫无感觉,步履十分轻快。   别说魔气,就是连道路深处的吸力都没有对他造成影响。   这魔气……在保护他。   这时,舒令嘉也发现了景非桐的异常,停步道:“师兄,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景非桐笑了笑,轻描淡写道:“只是有些不适应魔气。”   舒令嘉却一皱眉,转过身来瞧着他,发现有不少的紫色荧光都聚集在了景非桐身边,形成大片大片跃动的紫色火焰,烧灼着他的衣袖袍摆,像是在排斥驱逐着他,要把他消灭掉。   而舒令嘉自己身边却是没有这种火焰的,那些光点围绕着他,轻盈地在身边跃动,仿佛还挺亲热。   他便伸出手去,抓住了景非桐的手。   景非桐身周的火焰顿时熄灭,他那种不适的感觉也几乎立刻消失。   果然,这些魔气丝毫不会伤害到舒令嘉,甚至一点也不会让他不高兴。   心里那种隐隐呼之欲出的猜测更加强烈了,舒令嘉简直是迫不及待地想探究这魔气背后的秘密。   他按捺下心里的急切,问景非桐道:“你能适应吗?如果不舒服,咱们就在这里歇一会吧。”   景非桐含笑道:“不用。”   他将自己的手反握回去,扣住舒令嘉的手指晃了晃:“只要你拉紧我,我就感觉不到魔气的影响。”   两人牵着手向里面走,只觉得眼前越来越亮,几乎已经看不见黑暗了,随着地势一路向下,但那股吸力却也随之越来越强。   这条路也不知道究竟有多长,就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似的,每转过一道弯,舒令嘉都想,或许希望就在眼前了,但是每一回迎接他们的,都是一段新的路。   他甚至不怎么想要继续走下去了。   因为舒令嘉意识到,这条道路上前方传来的吸力这样强大,现在他们是往下走,因此并不困难,但想要出去,就将对抗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量。   如果再深入下去,很有可能被困在这里。   前方会有什么,都是他的猜测,但身边却是景非桐,舒令嘉不想为了一个虚幻的目标来让他冒险。   他想停下,景非桐却反而握紧了他的手,一边拉着他全速前行,一边道:“别放弃,咱们在一块怕什么。既然来了,我也很想看看终点是什么样子。”   向前走了没多远,舒令嘉忽然顿住,指着前面道:“师兄,你看!”   景非桐顺着舒令嘉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觉眼前一亮,前方一片紫色的雾气充斥在天地之间,就像是流动的水波。   而在这雾气之间,有无数只华丽的凤尾蝶正在展动翅膀,翩翩起舞,场景美轮美奂,动人心魄。   他们脚下原本光秃秃的地面上,已经隐约生出茸茸浅草,细细野花,周围石壁攀上藤蔓,树芽飞快生长,展开枝杈。   在这万物俱灭的黑暗之中,怎会出现这样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   景非桐眼尖,隐隐看到紫雾掩映当中似乎有两道人影,一坐一站,但非常模糊,看起来跟他们还有一段距离。   他放开舒令嘉的手上前两步,本来想先看个究竟,但就在两人手指松开的那一刹那,周围的雾气、凤蝶、草木、藤蔓竟然瞬息之前全部暴动,向着景非桐群攻而至。   舒令嘉惊道:“小心!”   他反手拔剑拔了个空,连忙一把扯住景非桐,眼看速度最快的一根藤蔓已经到了近前,然后戛然停在半空之中。   然后它动了动,一下子趴在地上,像是在对舒令嘉俯首叩拜一样。   紧接着,雾气重归平静,细草缓缓摇曳,成片猛扑过来的凤蝶也停住了,围在舒令嘉的身边,翩翩起舞。   舒令嘉伸出手,那蝴蝶就栖息在他的指尖,明明只是细微的触感,却令人在心中陡然萌生出一股暖意。   周围的一切认出了它们熟悉的气息,便不再攻击来人,这时,雾气的深处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好像有点熟悉,但又因为缥缈而失真,令人无法清楚地辨别。   “什么人?”   景非桐看了舒令嘉一眼,扬声说道:“碧落宫景非桐,无意闯入此地,一时迷路冒犯,还望尊驾恕罪!”   那人冷笑一声,声音越来越近:“一派胡言!景殿主无缘无故又怎会来到这里?管你是谁,速速离开,再近一步,可就别怪我刀下不留性命了!”   两道人影中站着的那人向这边走过来,隐约可以看清是个手持利刃的女子,刀锋上光芒流转,锐利的像是她的言辞。   此时舒令嘉和景非桐都已经听清楚了,应该是明绮的声音。   舒令嘉不是没有见过她,但这一刻,他张了张嘴,感到喉咙发涩,心脏狂跳起来。   舒令嘉深吸一口气,说道:“可是明族长?方才那位确实是景殿主,我是舒令嘉……您怎么在这里?可需要帮忙吗?”   明绮跟景非桐说的话较少,对舒令嘉的声音更加熟悉,他这一开口便认出来了。   明绮不禁“啊”了一声,脱口道:“你……真的是你?”   舒令嘉屏住呼吸,没有说话,隔着紫雾看着一道白色的身影走了出来,正是明绮。   看见面前的人真的是景非桐和舒令嘉,明绮的脚步不禁一顿,她没想到自己方才还在心心念念惦记着的舒令嘉,一转眼就在这种地方出现了。   自从舒令嘉身上的封印被迦玄解开之后,这还是明绮第一回 见到他,这一见面,就什么都不必再问。   ——她们狐族本能,凭借气息就能认出自己的孩子。   虽然之前早有猜测,已经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是什么都没有真正确认这一刻来的激动。   明绮觉得心里又酸又疼,也高兴也难受,张口就想叫他,但又觉得太突然了,她还没想好应该怎么说,不想吓到舒令嘉,也想给他留个好印象。   要慢慢告诉他,可是也不知道儿子离开这么多年,还愿不愿意认他们这对爹娘。   明绮记得之前舒令嘉曾经说过,他是被父母给抛弃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笑起来,说道:“没想到你们也在这,太好了……你受伤了?”   她也看见了舒令嘉身上的血迹,脸色顿变,最后四个字的音调骤然提高。   舒令嘉满脑子都是“她到底是不是我娘,她到底知不知道”,听到明绮问他,下意识地答道:“没有。刚才在上面碰见了何掌门,发生了一些冲突,身上便沾了血。”   他答的很机械,目光一直望着明绮,脑子里各种想法乱转,欲言又止,一双漆黑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说话的中气很足,脸色也还好,应该确实没受重伤,但明绮已经从舒令嘉胸前看到了一大片血迹,衣服上还有破损。   她不能想象之前舒令嘉经历了怎样一番恶战,那个对手还是他一直都很在意的师父,就这样还说没事,也不知道诉苦。   她平日里见狐族那些小崽子,很多都是娇惯到大的,被狗追上几步,回家还有跟娘哭闹一场。   明绮不敢再想下去,因为再想她就要哭了。   其实刚才她和迦玄便已经察觉到有人正在上方斗法,但都没有想到这人是舒令嘉。   当时迦玄和明绮向着虚界外面走,原本需要一些时间,但当年迦玄堕入虚界化解天劫,原本就是投机取巧的举动,眼下时间出现偏差,距他说计算的日子相差了八十年,劫难尚未消解完全。   因此,感受到魔皇重新现世之兆,顿时引发了天崩地裂的异象,不过对于迦玄来说,这反倒是一件因祸得福的好事。   因为天劫已经消解的差不多了,就算还有余威,也奈何他不得,反倒在地面上震出缝隙,使得一些魔气丝丝缕缕地侵入。   迦玄自沉虚界,与世隔绝,无法吸纳天地灵精,这才会导致魔气枯竭,而仅仅是这一丝裂隙,已经足够他与外面贯通,这一下简直如同久旱逢甘霖,正是恢复力量的好机会。   明绮和迦玄便决定先停下来,等到迦玄的力量完全恢复之后,出去就会轻松多了。   尚未等迦玄功成,恰在他们的上方,已经成了何子濯与舒令嘉和洛宵的战场。   感应到魔族王脉爆发出来的强大魔息,迦玄立刻知道一定是自己的某个孩子有难,当即用目前刚刚恢复的一部分力量,将地面震出深谷。   洛宵虽然不知道父亲在这里,但是感应到内里磅礴的魔气,立刻知道下面一定有庇护之所,这才会拉着舒令嘉跳崖。   迦玄却仍是担心,于是决定封住此地恶念,强行破出虚界,明绮正在为他护法。   整件事情的发展一环扣着一环,唯一让他们没有想到的,就是来人竟是舒令嘉,因为论理说舒令嘉的魔元没有完全解除封印状态,还不能使用魔气。   但是这样突然的,明绮就看见了自己的孩子,满身是血,叫她“明族长”。   她一直很讨厌婆婆妈妈哭哭啼啼,可现在有些忍不住,她要认回自己的孩子。   明绮低下头,有点突兀地去拉舒令嘉的手,说道:“若伤着了可不是小事,我搭搭你的脉。”   借着这个动作,她总算鼓足勇气,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不是一直在寻找你的亲生父母吗?其实我……我就是……”   舒令嘉被她握住手腕,也正突然开口问道:“你是我娘吗?”   两人的语声混杂在一起,明绮的手一震,惊讶地抬起头来。   舒令嘉眼看着她的眼睛几乎是一下子就变红了,眼底盛了泪水。   他从来都没有见过明绮这样,哪怕是记忆中的母亲,都十分嘴硬好强,一句软话都是不肯说的。   印象中唯一一次见她流泪,就是在那回预示灾难的小天劫来时,明绮将舒令嘉藏起来,又去查看迦玄的安危。   那也是舒令嘉不多的记忆中印象最为深刻的一幕。   他一直以为母亲没有回来,要不然就是抛弃了他,要不然就是发生了危险,直到后来才将所有的事情联系起来。   他曾经怨愤、失望、悲伤,曾想过如果有生之年还能再见,要如何发现自己的满腔不平,可是此时此刻,那些愤怒不甘都如同在阳光下化掉的雪,内心唯有感伤弥漫,充溢肺腑。   舒令嘉问道:“你们当初扔下我,是因为遭到天生异象的示警,担心牵连我,才把我送到西天去的吗?你们从来都没有想过放弃我,是不是?”   他心中已有答案,但一定要等着明绮亲口回答。   明绮心里又酸又软,立即道:“是。”   她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将舒令嘉紧紧搂住。   “我和你爹爹在一起的时候,原本已经说好了不畏生死,无论结局如何都甘之如饴,可是我们没想到这劫难竟然会影响到你……娘恨不得天天带着你到处玩,你还那么小,娘一点也不愿你离开我身边。”   明绮低声道“可是正因为你还那么小,往后应该还有很长的生命可以度过,吃好吃的东西,到各处转一转,勾引勾引好色的男人女人,再挑个喜欢的陪着你……我怎么舍得让你冒半点危险?”   舒令嘉一开始本来挺感动的,快要眼中含泪的时候听到了后面的话:“……”   明绮忍不住擦了擦眼睛:“爹娘对不起你,宝贝。从小你连娘的香膏都没抹过,可怜见的,后来还流落在外,遇见了何子濯那个黑心肝的混账王八蛋……娘心疼死了。”   舒令嘉:“……”   一开始明绮眼含泪水慈母心肠的时候,他也打心眼里感到了一种哀凄,但却也有些多年不见的陌生与隔阂。   结果听她往下碎碎念,尤其是香膏勾引人什么的,舒令嘉立刻觉得有股刻在骨子里的熟悉恐惧感涌了上来,那种心情类似听到有人大声夸他“可爱,可爱死了”。   舒令嘉心道,是我娘,没错。   他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了一点极为久远的画面。   一只白色的小狐狸疯狂在前面跑,一只同样白色的大狐狸在后面追,追上之后一爪把小狐狸掀翻在草地上,变出一个香喷喷的小玉瓶。   小狐狸挣扎了几下,却被大狐狸叼了起来,这时,救星一般的俊美男子从天而降,笑着说道:“你就别不死心了,还看不出来吗?小七没跟你闹着玩,人家真的不喜欢。”   爹爹……有爹真好……   舒令嘉立刻道:“娘,父王呢?”   明绮抱着舒令嘉,听见这声久违的“娘”,眼眶又是一热,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原来那个能被她一把揽进怀里的小娃娃,如今摔摔打打地长大了,比她还高了半头,可在明绮心中,仍然觉得舒令嘉是需要照顾,需要哄的小孩子,在外面受了不少委屈,如今总算是回到她身边了。   明绮声音都不自觉软了八度:“你父王感觉到你们有危险,吓坏了,要把这地方毁掉出去,正在……”   正在这时,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景非桐忽然道:“小心。”   他话音出口,三人同时感到脚下一阵巨震,方才生长起来的草木藤蔓以及树木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阵,周围石壁上的缝隙不断被撑大,碎石崩落如雨。   比起舒令嘉和景非桐,明绮倒是十分镇定,示意他们避在旁边,说道:“不用慌,这是迦玄设来封锁恶念的阵。”   她虽然这样说着,还是拉着儿子没松手,把舒令嘉护在自己身边。   景非桐本来已经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拉舒令嘉的手,见状两人对视一眼,他冲着舒令嘉笑了笑,轻勾了下舒令嘉的手指,就放开了。   随着四下晃动的加剧,紫色的光芒越来越盛,无数恶意哀哭嚎叫地被吸入庞大的法阵当中,草木中天然带有的生机升腾而起,将这些死灵的恶念深深封存。   轰隆一声巨响,一道石壁彻底倾颓,天光降落,同时,雷劫也应声而动,从缝隙间劈将下来。   与此同时,一道人影从雾气深处飞掠而出。   舒令嘉正要出手,已经被他揽住了肩膀,旋身一转之间,只来得及看见记忆中父亲熟悉的侧脸。   迦玄法阵功成,转瞬露面,挡在了妻子和儿子的身前,抬手一掌,直击苍穹。 第102章 南冠好在   魔皇雄浑无匹的掌风与天雷在半空中相撞, 发出巨大的轰鸣,诡异的魔气与漫天电闪起落交织,触目如芒。   几经辗转, 经年轮回, 终于能将自己的家人牢牢保护在身后, 这一刻, 他想痛快一哭, 又恨不得纵声大笑。   命数如何?劫难如何?天道又如何?   不过如此!   上苍越是想令他妻离子散, 他便越是要逆天而行,左右不过豁命一搏!即便粉身碎骨,精魄也永不消亡。   跃动的电光与轰天的雷鸣声逐渐远去,所剩无几的天劫竟被迦玄一掌拍散,这场曾经为他们带来无数纠结痛苦,令每个人都身不由己、奋力挣扎的劫难,终于再也无力掣肘真情。   舒令嘉的肩膀还被父亲揽着,在巨响声中仰头看着满是异彩的天空, 闭了闭眼睛。   迦玄知道景非桐是舒令嘉的朋友,一手一个护住了明绮和舒令嘉之后,正要也给面子的拉上景非桐一把,却见他从容抬手,如若抱琴鼓瑟般地一拂, 化解了天劫扩散到周围的余劲。   迦玄没想到他年纪轻轻修为竟然不凡,心中倒是有些惊讶,多看了他一眼, 发觉景非桐有几分眼熟。   但这个时候,儿子找到了,天王老子都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力, 迦玄一瞥过后,便将目光转向了舒令嘉。   他按着舒令嘉的肩膀,目光中有期待:“小七?”   舒令嘉看着他。   迦玄有点不易察觉的紧张,问道:“还记得爹爹吗?”   舒令嘉方才已经跟明绮相认过,再到迦玄这里,就痛快多了,顺着他喊了一声:“爹。”   之前那么多孩子,都是在深宫中长大的,打会说话起就叫他父王,唯独舒令嘉小时候一直叫他爹爹,没等长大便被送走了。   如今又听到小儿子这么叫了一声,迦玄只觉得欣喜若狂,仿佛之前那么多的遗憾都已经得到了补偿,不禁笑了起来,连声道:“好,好孩子!爹在呢!真乖!”   他生性冷淡严肃,平日里再欢喜的事顶多也只是浅浅一笑,就连平时跟明绮在一起的时候,也都是以经常唇枪舌剑地斗嘴为主,却是很少有这样纯然畅快大笑的模样。   明绮心里欢喜,又觉得好笑,忍不住横了丈夫一眼,说道:“傻子,嘴咧的跟要吃小孩一样,你再把我儿子吓着。”   迦玄心里正盘算着各种自己能拿出来的好玩意,苦思怎么一回来就在小儿子面前留个好印象,冷不防被这样不给面子的拆了台,连忙道:“瞎说,我是真情流露!”   明绮看着他挑眉,迦玄低头咳了一声,小声道:“给点面子。”   明绮忍不住笑了,道:“好吧。”   她冲舒令嘉努了努嘴:“你爹爹已经惦记你一路了,一直在跟我讲你小时候的事,发愁不知道你现在喜欢什么。以后你有想要的,想玩的,尽管跟爹娘说,有人欺负你,我们给你出气去!”   迦玄点头赞同,又拉着舒令嘉细细端详。   他方才没有完全镇压住恶念的时候,不能随便出来,但也听到了舒令嘉同明绮的对话,见到他这一身的血迹,又是心疼又是恼怒,道:“何子濯活的不耐烦了,连我儿都敢动,看爹平了凌霄山给你出气!”   舒令嘉道:“还有大哥,大哥也跟我一块下来了。但是他身上有伤,我就点了他的穴让他休息。爹……大哥把魔元给了我,你能帮我还给他吗?”   迦玄不知道长子也在,闻言倒是意外,洛宵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他听舒令嘉这么一说,自然也惦记。   明绮道:“你家老大也在?那咱们快过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边走边说。”   她说完后,见舒令嘉回头招呼远远站在一边欣赏头顶天光的景非桐,便对迦玄说道:“这便是碧落宫景砚的儿子,如今怕是也接了他父亲的位置。是嘉儿的师兄。”   “小七”是舒令嘉当小狐狸时的奶名,现在他长成了大小伙子,明绮怕他不喜欢,便改了称呼。   迦玄恍然道:“原来是他。我说怎么年纪轻轻便有这样的修为气度。”   景非桐随着舒令嘉走过来,笑冲着迦玄一拱手,说道:“刚才见陛下一家团聚,景某便未打扰,尚未恭喜陛下出关,天劫已过,想必日后皆是坦途。”   迦玄听说景非桐是特意跳下来找舒令嘉的,立即对此人多了几分好感,再加上见舒令嘉与景非桐十分亲密,显然是这对师兄弟一直便相处不错,为了让小儿子高兴,便也对景非桐客气有加。   他笑道:“那便借景殿主吉言了。当年你父亲景砚与我有过一些交情,你又是嘉儿的师兄,说来也很有渊源。这些年嘉儿有劳你照料,我和明绮都觉得十分安慰,还得多谢你。”   迦玄本是疏离性子,景非桐还在盘算着怎么拉拢他,见他主动示好,自然求之不得,笑言了一声“客气”,当下一行人共同去找洛宵。   迦玄想要离开这里,又不能任由恶念长久地散逸到外面去,是以方才已经利用魔气催生草木,再以生机将所有的恶念都聚拢到了虚界内部,彻底封住。   眼下周围浊气一扫,迦玄的功力也已经得到了恢复,舒令嘉之前深入之时还在担心不好离开此地,现在倒是半点后顾之忧都没有了。   众人离开的顺利,景非桐转头看了他一眼,见舒令嘉眉眼间带着轻快之意,也觉得心里高兴,又笑着转开头。   舒令嘉问道:“你笑什么?”   两人并肩而行,景非桐轻轻握了下他的手,然后放开,说道:“没什么,替你高兴。”   舒令嘉确实心情不错,抬头见迦玄和明绮在前面说话,便悄悄跟景非桐说道:“我爹娘好像都挺喜欢你的,我印象中,我爹对别人可没有这么热情。”   景非桐的认知很清醒:“哪里是喜欢我,那是因为他们想让你开心,见你跟我关系好,便爱屋及乌了。要是让他们打心眼里认同我,还得想想法子努力一下。”   舒令嘉奇道:“你努力这个干什么?要找他们办事?”   景非桐失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是瞧着舒令嘉高深莫测地挑了下眉。   舒令嘉先是不解,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咳了一声,也忍不住笑了,嘀咕道:“想的倒是挺远。”   说话间,几人已经见到了洛宵。   为了保险起见,舒令嘉和景非桐下了双重结界,一旦结界被破坏,他们会立即感知到,以此来确保洛宵的安全。   迦玄低头打量,只见此时他安然无恙,沉沉地睡着,只是眉头微蹙。   迦玄也很久没有见到这个长子了,虽然对待其他几个孩子都没有小儿子这样娇宠,但迦玄心中却是对他们各自的性情心思都有数。   洛宵敏感多思,又一心想要成就大业,为人颇为内敛自矜,他友爱兄弟,固然有几分真心,但表现给父亲看的成分也同样很大。   这回长子竟然会愿意将自己的魔元给了弟弟,实在让迦玄都觉得吃惊,突然觉得,自己走了这么些年,孩子们是真的都长大了。   他把手放在儿子头上,缓缓摸了摸他的头发,运功查探洛宵的情况,过了片刻之后放下手来。   明绮问道:“怎么样?可以恢复吗?如果身体有损伤,青丘倒是有一种灵泉,要不我叫几只狐狸把他扛回去泡泡?”   对于迦玄这些子女的存在,她从不在意,两人遇到彼此之前也都有过不少旧情人,只不过迦玄是因为皇族责任,明绮却是狐族天性爱玩罢了。   她以前没孩子,是因为懒得生,两人相遇之后眼中都只有彼此,迦玄那些旧事根本就没什么所谓。   明绮很希望洛宵能够恢复,一来感激他救了舒令嘉,二来也是知道若是洛宵因为失去魔元产生任何的影响,舒令嘉的心里都不会好受的,这件事他刚才就一直挂在嘴边。   迦玄倒是松了口气,道:“可以恢复。”   舒令嘉没想到他说的这么痛快,惊喜道:“真的吗?”   迦玄拍了拍舒令嘉的肩膀,道:“真的,你没有将他的魔元炼化成自己的功力,目前吸纳的时间又不长,可以取出来。”   “其实魔族皇室血脉,皆是生来便有魔元,只是当初也有一部分人知道你是应劫之子,我担心你的身世暴露会招来危险,这才把你的血脉封印住了。上回只解开一半,因此你体内的魔族之力尚未完全恢复,现在也是将封印完全解开的时候了,也就不需要你哥哥的力量再为你疗伤。”   迦玄说着,一指点在了舒令嘉眉心,那个刹那,舒令嘉只觉得自己的血液仿佛刹那间沸腾起来,一股奇异的力量充溢周身。   他自己的魔元封印已解。   迦玄解开了舒令嘉的封印之后,又取了洛宵的一滴血,以此将他的魔元引出,重新归还给洛宵。   洛宵一直在昏昏沉沉的做梦,梦中一时是他成为了凌霄掌门,何子濯却突然出现,一剑捅入了他胸口;一时是他回到魔族,众位兄弟围拢上来,质问是不是他囚禁了父皇;一时又是舒令嘉不知道因为什么重伤毙命,倒在地上,他扑上去将弟弟抱起来,颠三倒四地求他醒过来,又说“请父王降罪”……   这些梦境光怪陆离,偏生又无比真实,洛宵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正绝望中,便忽然感到全身发热,顿时令他浑身一震,睁开了眼睛。   他本来就做梦做的迷糊,有些回不到现实,结果一睁眼,看见的竟是迦玄,顿时吓了一跳。   迦玄道:“宵儿,你醒了,身上可有不适?”   洛宵还有些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怔道:“父王?”   迦玄颔首。   舒令嘉也凑到他身边,扶住洛宵的胳膊,说道:“大哥,父王将你的魔元还回去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可好些了?”   洛宵转头看了舒令嘉一眼,见他气色不错,身上的魔气不减反盛,也意识到多半是迦玄将他身上的封印全部解开了。   他一时心头凌乱,竟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什么心情,只点了点头。   迦玄道:“魔元离体,多少会有损耗,肯定是要休养一阵才能恢复元气的,没有大碍就好,我们先上去再说罢。”   洛宵没说话,顺着舒令嘉的手劲坐起身来,顿了顿,却忽然跪地,叩首道:“父王,儿子、儿子……有罪。”   迦玄本来已经抬步欲行,闻言又转过身来瞧着他,问道:“你有什么罪?”   舒令嘉犹豫了一下,抬头与景非桐对视一眼,没劝,默默起身,退到一边。   洛宵低头道:“父王闭关之后,我手握权柄,但一心一意想要表现自己,而无仁爱宽厚之心,不顾其他兄弟,甚至以强硬手段镇压,终至决裂。而后我心怀不甘,又往凌霄……”   洛宵一五一十地将自己这些年所做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其实他也清楚,自己因为太过急于建功,这些年离经叛道、胆大妄为的事情可实在是没少做,若是当年迦玄在位的时候,能将他扒层皮下来。   ——在父王面前,他并没有小弟那种受宠的特权,甚至因为洛宵是长子,迦玄对待他还一向更加严厉一些。   洛宵答应了舒令嘉收手,便是真心实意的,不过不代表着他想找死,他本来还琢磨着要如何善后,尽量把自己干的这些事遮掩遮掩。   想必等到父王出关,说什么也是几十年或者上百年之后了,在这之前,那些兄弟左右也没法把他怎么样,只要后续处理的干净就行。   但洛宵千算万算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倒霉,前面刚想着放下执念重新做人,一转身闭关了数百年的父亲就冒出来了,直接一睁眼睛就把他送到了跟前。   说不定这时何子濯等人就守在山谷外面,若是此时不说清楚,出去之后让别人来说,唯一的后果只是会失去先机。   洛宵措手不及,也只能实话实说。   他一一说来,迦玄就静静听着,最后点了个头,倒也没有如洛宵想象中的大怒:“说完了?”   洛宵低头道:“是。”   迦玄的目光无喜无怒,又问:“那么,你可有悔恨?”   洛宵道:“我……”   他正犹豫间,迦玄已经冷冷说道:“做了那么多事都敢实话实说,这个问题难道还需要编造答案吗?”   洛宵一凛,抬头时便遇见迦玄冰冷而锐利的目光。   不知道为什么,满腹心机在这个时候都用不上,他的心反而定了下来。   洛宵一横心,诚实地说道:“有一点,但是不多。”   迦玄道:“哦?”   洛宵道:“现在儿臣对父王说知错了,正是因为尝试过才明白。但若是之前没有乱闯到头破血流,确认了此路不通,儿臣一辈子都不会甘心。”   迦玄道:“既然如此,为何还有悔?你付出的代价是你应该受的,悔在何处?”   洛宵沉默了一会,低声说道:“这回情况凶险,若小弟因为我的野心而出事,我怕我……此生难安。”   舒令嘉便要开口说话,景非桐却一把拉住了他,摇了摇头。   明绮转头时看见两人的动作,怔了怔,又盯了景非桐一眼。   迦玄听到这话倒是一笑,说道:“没想到有找一日,能从我儿口中听到一个‘怕’字。”   他停顿片刻,低头瞧着洛宵,洛宵只是一动不敢动地跪着,迦玄说道:“我相信你的话,也相信你当初掌权时并无叛乱之心,你起来罢。”   洛宵已经想好了接受任何责罚,但没料到迦玄竟然如此轻易地相信了自己,愣了一下,这才慢慢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   他低声道:“儿臣多谢父王。”   舒令嘉上去扶了他一把。   迦玄摇了摇头,叹气道:“你啊。”   他没有再将话说下去,转向明绮道:“那咱们上去吧?”   明绮笑道:“早等着这句话了,走罢。”   当下,一行人御剑而上。   这回,迦玄封住了虚界这一处的裂口,将恶念驱逐到了网阵的另一边,山谷口的罡风也消失了,他们很顺利地便来到了地面上。   凌霄派的人早在之前景非桐震怒时便已经撤离,目前是碧落宫的人守在山谷口。   见到山谷中上来了好几个人,碧落宫的宫卫们先是如临大敌,看清是景非桐平安归来后,这才松了口气,都欢喜起来。   “见过主上!见过舒公子!”   景非桐道:“这位是魔皇陛下,这位是明族长,这位是王长子。”   这些宫卫们本来以为主子是下去捞舒令嘉,没想到一连串带上来了这么多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觉得十分服气,一一见礼。   景非桐抬了抬手,问道:“现在外面的情况如何?”   他的一名手下稍稍犹豫,看了迦玄一眼。   迦玄一挑眉,哂道:“看来是魔族发生了什么情况吧?”   景非桐淡淡道:“不必隐瞒,有话直说。”   那人心道,看来是魔族与碧落宫之间要有所往来了,口中答了句“是”,躬身道:“目前二位殿下出事的消息已经为魔族其他几位王子所知,大怒之下,与随后前来寻找阎禹下落的修士之间发生冲突,战火蔓延几处魔域,中极殿……大乱。”   迦玄闻言,与明绮对视了一眼。   怪不得方才那人支吾,中极殿位于魔域这一片天地之中,高耸入云,是历任魔皇处理政务的场所,也是魔族至高无上权力的象征。   如果连中极殿都乱了,那一定说明双方这一场仗规模不小。 第103章 意薄云水   众人只听碧落宫那名侍卫讲道, 原来在何子濯等人撤离之后,又有其他的修士们来到了魔族,目的也是为了打探阎禹的下落。   毕竟阎禹身份非同小可, 当年魔魇之祸犹在眼前, 一天抓不到他, 就一天令人无法安心。   其实目前阎禹已经落到了景非桐手里, 但是大多数人都还不清楚内情, 只知他出身魔族, 就想悄悄潜入,搜查下落。   但魔域守卫森严,又岂是什么人想进就能进的地方?   之前何子濯等人在山口与舒令嘉和洛宵大战一场,原本动静不小,但一来是因为在魔族的边界出口附近,地势偏僻,二来又是曾经洛宵的地盘,有他设下的多重结界法阵进行阻拦, 才没有让外面的人及时察觉。   但这些修士们便没那么幸运了,他们找人心切,直接便想混入魔族内部,很快就被发现了踪迹。   这个时候,承鸿、潮机等人也都分别在寻找洛宵和阎禹的去向, 叠辉原本在调查魔族的地气和天象发生异常的原因,收到有外界修士意图潜入的消息之后,他一面派人全面搜查, 一面将消息传给了几位兄弟和臣子,全面搜捕入侵者。   谁成想这一查,不光有意图混进来的修士, 他们还抓住了几名不慎掉队的凌霄弟子。   经过审问之后,叠辉得知,原来大哥不久之前已经现身了,而且竟然是跟失踪多年的小弟在一起,两人被何子濯围杀,坠入深谷之中。   这些消息简直如同一串当头砸下来的闷雷,把叠辉整个人都给劈晕了,他甚至顾不得确认此事的真假,勃然大怒,对凌霄派方才离去的那些人下了追杀令,同时派人寻找两名兄弟。   那名宫卫说道:“方才已经有一队魔族侍卫赶来了,说是四王子下的命令,让他们下去救人,属下等劝说不住,便依旧奉主上命令留守原地,也没有随同。”   毕竟这里是魔族的地盘,人家要下去救王子,他们总不能拦着。   方才他们几个人上来的时候并未碰见魔族侍卫,想来那就是错过去了,景非桐回身冲着迦玄说道:“陛下,不如我派几个人下去,把他们找上来吧?”   迦玄也没见外,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有劳景殿主。”   他说完之后,又问道:“那么叠辉他们几个,现在都在何处?”   碧落宫的宫卫说道:“四王子当场抓住了十余名修士,其他人前来营救,双方便冲突起来了,怕是一时分身乏术。”   景非桐似笑非笑道:“你们倒是老实,就干看着?”   宫卫将身子躬的愈发低,恭谨回道:“这就要请主上恕罪了,属下见双方打的热闹,咱们的人也不好袖手旁观,便擅自令前往包围凌霄山的侍卫回撤,将何子濯等人中途阻截,与魔族形成了合围之势。但没有动手,只等主上示下。”   景非桐若有所思,说道:“不错。”   虽然他只说了这两个字,但宫卫心知自己的行动得到肯定,回去之后必然论功,也是面露喜色。   迦玄冷眼在一旁看着,见景非桐处事得宜,进退有度,而且颇具威严,虽然年轻,但手掌重权游刃有余,可不是个简单人物。   这让他忍不住看了自己的小儿子一眼。   虽然舒令嘉跟景非桐是师兄弟,有着多年的交情,但景非桐这种心有城府之人,当真会待人如此毫无保留,甚至连方才那诡异山谷都能亲自说跳便跳吗?   即便是朋友兄弟,也未免太够意思一点了,希望他是出自真心才好。   迦玄心里这样想着,开口说道:“魔族生乱,我必须要赶过去看一看。不过这回是仙门修士们的冲突,碧落宫并未魔道,景殿主,你又是出身凌霄心宗,最好就不要露面了吧?”   景非桐眼波微动,却说道:“多谢陛下牵记,不过魔族与仙门不过是存在一点误会罢了,这是事关整个修真界的大事,谁又能独善其身呢?更何况之前与何子濯冲突的时候,我已经杀了几名凌霄弟子,原本也摘不来,倒不如随同诸位一起过去,说不定还能把事情说清楚。”   舒令嘉惊道:“你杀了凌霄弟子?当众吗?你也太猖狂了!”   景非桐笑了笑,弹了下他的眉心:“听说你遇险,我都急死了,哪还来得及细想别的,何子濯没死就算他走运。”   明绮眨眨眼睛,又看了他们一眼,总觉得哪里不对。   景非桐都这么说了,别人也不好再劝他离开,迦玄便道:“还是景殿主杀伐果断,又明事理,那咱们便一同前往,看个究竟吧。”   景非桐并不在意公开站在魔族一边,但这毕竟是魔族与仙门之间的冲突,迦玄睥睨一,心高气傲,肯定不愿意其他势力插手帮忙。   因此他只是吩咐碧落宫的人将阎禹看管好,随时待命,剩下的宫卫们便悄然退下,重新隐藏进暗处。   这一次的冲突十分激烈。   魔族认为修士们不但擅闯魔域,更加过分的是还谋害了两名王子,说什么也不可能善了。   另一头,修士们急于得知阎禹下落,又有不少同伴被抓,自然也不肯轻易离去。   舒令嘉等人尚未来到中极殿的附近,便听见东侧魔域的入口处传来刀剑交击和喝骂之声,那是援兵赶到,意欲闯入。   迦玄冷笑一声,说道:“有趣,不过离开了几百年,便有人这样猖狂了。看来孤出来的正是时候,又怎能不去会会他们。”   明绮笑吟吟地说:“那可太好了,我必须得陪着你。”   迦玄回眸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抹温柔:“好。”   明绮掠了掠鬓边的头发,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兴奋:“我也这么多年没出来兴风作浪了,只怕是不少人也都忘记了我的盛名,这个出场方式正好。”   她很向往地说:“你一露面就大杀四方,那帮傻子肯定会惊呼,魔皇?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非但没死,居然还修为不减当年!是如何在天劫中撑下来的?到时候再看一看我的脸,他们就会找到答案。以后这件事代代流传,谁还能不知道我的美貌?”   迦玄闭上了眼睛:“……”   明绮柔声道:“你怎么还不附和我呢?不是吗?”   迦玄咳了一声,说道:“是,我能扛过天劫,都是因为你的美貌。”   明绮这才欢喜起来,高高兴兴地挽住他胳膊拧了一把:“说得对!”   其他三人:“……”   舒令嘉摸摸鼻子,悄悄把脚步往景非桐那边蹭了蹭,说道:“爹,娘,不如我先去几位兄长那边报信吧?告诉他们我和大哥没事,以免大家着急。我也很久没见他们了,有点记挂。”   迦玄刚刚把他找回来,对这个宝贝儿子自然是百依百顺,屈指弹出一道金光,在舒令嘉身上下了一个护身法诀,怜爱道:“去罢,想必他们几个也都急坏了,稍后爹再去找你们。”   他转身看了看洛宵,又说:“宵儿,你若是身子没什么大碍,便跟着我吧。”   洛宵的神情有点复杂,以往为了历练各位王子,迦玄也经常在处理一些事宜的时候将他们带在身边,那时洛宵一直很希望能够与父亲同行,建立一些功勋,但每回都因为身体状况而留守魔域。   但这回,他没有想到,在自己犯下诸般大错之后,竟然等来了迦玄的这么一句话。   洛宵略略低头,应了声“是”。   迦玄、明绮和洛宵三人去迎接那些意图攻入魔族救人的修士,而景非桐自然陪着舒令嘉,一起前去与叠辉等人汇合。   这个时候,魔族的侍卫们和修士已经打得不可开交,四下灵气与魔气交织,各种法器发出的光芒映亮了半边天空,兵刃交击之间,发出刺耳的嘶鸣。   叠辉面沉如水,站在高阶尽头,凭栏向下望去,手中拎着一柄魔弓。   这些修士们与何子濯等人不是一拨,是因为私下派进来寻找阎禹的弟子们被抓,不得已前来救人,正好撞上了魔族最高的怒火。   一名修士掐指捏诀,使出引水咒,顿时将不远处奔流的河水搬到了战场上空,水流倾泻而下,一队魔族的将士刚要攻上,冷不防脚下立足不稳,连忙撤退。   借着这个空隙,那名修士仰头,冲着上方的叠辉大声喊道:“四王子,我等并没有恶意,只是想找出霍乱人心的妖魔罢了!当初魔魇之祸,魔族同样受到了荼毒,难道不想将他们连根铲除吗?我们两边何必因此内讧!”   叠辉冷笑道:“好生大义凛然的说辞!合着好人坏人都让你们做了,一面害我兄弟,一面在这里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让我顾全大局?简直是无耻之极!”   他说话间,抬手下压,一道白光从叠辉的掌中飞出,打散了半空中的天河,叠辉高声喝道:“魔域之水,该当听令于谁?糊涂东西,还不速速撤回?”   那片水流立时听令,转眼倒流,浪卷波涌,回到了河道之中。   不少人都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听到叠辉说“害我兄弟”便是一惊,再看他如此手段,更是没了战意。   他们原本也不是为了跟魔族冲突而来,眼看魔皇虽然不在,他这几个儿子可都不是草包,再加上对方占了地利,手中又有人质,打下去吃亏的绝对是自己这边。   另一人道:“四王子,不知道是何事使你气怒至此?我等前来,绝对没有与魔族为敌的想法,如果有什么误会,咱们可以谈。”   承鸿刚刚调度了几支军队到各处守卫,走上来便听到了这么一句话,一手将气的手指发颤的叠辉按住,扬声冷喝:“你们也不必装模作样,若是当真不知道,那我便告诉你们,方才何子濯率人将我大哥七弟逼落谷底,如此血仇,魔族与之不共戴天!你们若是想救人,便提着何子濯的人头来见,若是不肯,那便一起受死!”   魔族五王子性情圆滑多诈,修士们本来以为还能跟他沟通一番,没想到承鸿也把话说的如此斩钉截铁,众人震惊之余,也在心里暗暗埋怨起何子濯来。   你没事招惹魔族干什么?!还出手就杀了人家两个兄弟,真以为自己惹得起吗?   也有人恼怒道:“我等即非凌霄派,也不知此事,几位却不分青红皂白的围杀,这不是更加激化矛盾么?若是有心之人挑拨,岂不是中了他们的奸计?”   叠辉冷笑。   他自然知道,何子濯没资格代表整个修真界,谋害魔族王子这个罪名也确实不能扣在每个修士头上。   可是今日来到这里的人,又有哪个安了半分好心?口口声声急于寻人,还不是派人私下潜入。   舒令嘉和洛宵什么都没有做,都能遭人围杀,这帮狗东西事前无人劝阻,事后无人惋惜,不敢承认仙门的卑鄙,却要和他们讲大道理,那么魔族若是还一味忍让,不为自己的兄弟讨论公道,还是魔吗?   叠辉满心悲伤怨怒,就是想让他们陪葬!   他挣开承鸿,厉声喝道:“好啊,不去跟害人的说,到来这里同苦主纠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等能欺到魔族头上来,便做好留命的准备!来人,布阵!”   魔族侍卫齐齐应是。   潮机此时已经身在下面的战场之中了,也有人见四王子如此悲愤,希望承鸿能够劝他冷静,刚刚上前叫了一声“五王子”,便见承鸿一眼瞥来,声音非常冰冷地说道:“那是我的兄长和小弟。”   那人立刻不敢说话,承鸿斥道:“下去。”   他面沉似水,见叠辉抚着额头撑在栏杆上,脸色非常难看,知道他是第一个听说消息并硬撑着安排救人和抗敌的人,一口郁气憋在胸中,只怕此时非常不好受,心中也是一阵酸楚。   承鸿接过叠辉的弓箭,扶住他交给旁边的侍卫道:“你先歇歇,剩下的事交给我。”   叠辉摆了摆手,低声道:“不报此仇,又怎么可能安得下心来歇着。”   承鸿的眼睛倏地红了,深吸口气,回过头来,弯弓搭箭,射向苍穹,这三支魔箭飞至半空,竟燃起熊熊烈火,穿入云层之中。   云海翻腾起涌,波澜壮阔,竟然也燃烧起来,火雨坠地,有人大声喝道:“有谁是冰系灵根?快,快设结界!”   双方正打得不可开交之际,忽闻远方又是剑鸣之声大作,有人御剑而来,一路势如破竹,竟然畅通无阻地穿过了承鸿的魔焰,向着他们这边靠近。   承鸿皱眉,正要令人阻截,仔细一看,却是怔了怔,向叠辉道:“四哥,你快看,那是不是二哥?”   叠辉抬头一看,发现正是一直在外的越韬赶了回来。   除了他们,也有人认出是魔族又来人了,御剑而上,想要阻止几人汇合,却被越韬一袖子甩了出去,喝道:“滚!”   想要阻挡的修士连人带剑的坠地,越韬收剑落在楼头上,满身的风尘仆仆。   洛宵走后,他亦离开,也是多年没回魔族了,这次为了洛宵身份曝光和阎禹计划败露的事方才回来,原本心中还有些感慨和怀念,结果在半路上便惊闻变故。   眼看叠辉和承鸿都在,越韬也顾不得其他,上去一把抓住了叠辉的胳膊,劈头就是一句:“我在半路上听说大哥和小弟遇难,可是真的?”   叠辉深吸口气,点了点头。   越韬声音不稳:“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哥和小弟都是多年不闻音讯,怎么就……怎么就能被那帮修士发现了,甚至还谋害他们?!”   叠辉一时说不出话来,承鸿哑着嗓子道:“二哥,大哥从魔族离开之后,便混入了凌霄山,成为掌门首徒,这些想必报信的使者已经说了。而小弟你应该见过,就是何子濯那名二弟子舒令嘉。”   越韬一怔,不由道:“是他?确、确定吗?”   承鸿点头,将他大致听说两人遭到围杀的原因及过程讲了一遍,又道:“何子濯当场喝破了他们的身份,这一点在场很多人都听见了,我们反复逼问,不会有错。”   越韬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从头凉到了脚,手一颤,将叠辉放开,退后两步,心中茫茫然的,脑海中竟有片刻空白。   他退后两步,方才想到自己应该做什么,说道:“我现在就去找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叠辉这时方低声道:“我已经连派三拨人前往救援,目前还没传过来消息。现在交战激烈,外有包围,六弟方才已经带人去闯了。”   方才只有他一个人留守,既要找出混进来的外敌,又要应对修士们的进攻,一时间分身乏术,已派了手下最为能干的几名将领前往寻人。   潮机回来之后,忧心如焚,带了人便亲自前往。   其实几个人心里都清楚,叠辉派出去的那些人都是最为精干的侍卫,而且三队互相分工照应,也确保了不会全军覆没,如果这个时候都没有一点消息传过来,那只怕便是凶多吉少了。   越韬的身子定定看着叠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其实他到现在为止依然没有太多的真实感。   虽然很多年没见,自己也漂泊在外,但在他心里,家人们都只是暂时的分离,等到迦玄出关,就没有人会因为夺位之嫌而相互争夺猜忌了,一切便可以重新回到过去。   但就这样突然的,四弟告诉他,大哥和小弟都已经遇害了,这怎么可能呢?小弟甚至还……没叫过他一声哥哥呢。 第104章 东风旧垒   越韬回想起他与舒令嘉见过的唯一那面, 相互间也只说了寥寥数语。   明明有了这样的机会,他却连自己的亲弟弟都认不出来,就那么轻易地放走了他。   还有大哥……越韬跟洛宵之间只差了三个月, 相互间较劲其实是一种从小的本能, 或许争夺和嫉妒都有, 但他从来就没有真的希望洛宵落魄或者失宠。   那是他哥, 他哥过的惨, 他脸上难道会很有光吗?不过就是争口气, 证明自己也不差而已,不过就是没来得及……好好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而已。   但无论是洛宵还是越韬,其实都没有想到,他们之间习以为常的这种关系,最后有心之人加以利用,大肆挑拨到轰动朝堂的地步。   最后,洛宵退位而去,没人跟他争了, 越韬反倒也没脸在魔族待下去了,辗转来到了碧落宫。   他掌握实权之后,也曾打听过大哥和小弟的下落,皆无果。   这些年一个人独自在外,越韬曾经反复思量过那些旧事, 深悔自己年少气盛,曾经做过很多不妥当的事情,使得兄弟之间的关系一直没有机会缓和。   也是那时候觉得左右日子还长, 彼此间又是隔三差五地见一见,更加不懂得珍惜。   反倒是对于那个位置的渴望,极少浮现在脑海中, 原来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迫切地希望得到。   越韬想着自己与大哥争锋较劲的那些过往,想着那只经常溜过来玩他古董的小狐狸,自己总觉得没什么真切的感觉,胸口却闷的喘不过气来。   “欺人太甚。”   他低声道:“如此大恨,今日必要让此处所有人拿命来还!”   叠辉闭了闭眼睛,缓缓颔首,说道:“自然。”   事到如今,他们几个人都是同样的想法,那就是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绝对不与这些修士和解,誓要为兄长与幼弟报仇雪恨。   而另一头,已经深入到敌阵中的潮机,亦是满怀悲慨,一路杀到接近洛宵属地的寒潭之前,与另外一拨赶来支援的修士们僵持住了。   潮机乃是水精灵之子,天生灵体纯净,可以与水灵感应,他将寒潭中的水变成了漫天大雾,把修士们困在其中,又令手下结阵,将趁势围杀。   另一头来的人则分别是靖海派、慧剑门和玄灵山的部分弟子们,实力不弱。   有人运起引风诀,一边试图吹散雾气,一边派人破阵,想要将这位六王子生擒,以此同已经气昏了头的魔族谈判,把被扣押的修士救出来。   他们此时也已经明白了魔族如此愤怒的原因,心中自然怨怪何子濯拉了这么大的仇恨过来——他也是能耐,不光杀了魔皇的儿子,还一杀就是两个。   虽然现在魔皇不在,但他的几个儿子个个都非平庸之辈,魔族自成一隅,人才鼎盛,谁也没有想到这几位王子之间的关系竟然还十分亲厚,那么如今也就怪不得他们咄咄逼人,不肯罢休了。   目前仙门这边确实理亏,修士们都希望能够早些平息这场冲突。   但这时找不到何子濯的去向,无法让他给个说法出来,魔族那边又咄咄逼人,根本不留余地。如果就此认怂,未免也显得太贪生怕死了,大家都丢不起这个人。   因此众人有苦说不出,也都十分纠结,只能先打着再说。   当景非桐和舒令嘉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片混乱的场面。   比起父母,其实舒令嘉对他的几位兄长更加熟悉。   当初他在西天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之后,便曾经变成狐狸的样子,回来看望过几个哥哥,反倒是没来得及与父母见面便出事了。   此时见到四野弥漫着大雾,舒令嘉便认出来了,同景非桐说道:“应该是我六哥,他们动起手来了。咱们过去吧?”   景非桐却拦了舒令嘉一下,说道:“等等,小嘉,此事是因你而起,你哥哥这时正为你报仇,如果你好端端地出现,给人的感觉倒好像是他没理了。最起码大家先提前通个气。”   舒令嘉沉吟道:“你说的有道理,但是若不拦着,只怕两边伤亡惨重……这样,我变狐狸过去,你出来拉架?一切等到父王回来,肯定就有定夺了。”   景非桐倒犹豫了:“你那么小,太危险了吧。”   舒令嘉不自觉的挺了下胸,说道:“瞎说,我现在变狐狸也有法力了,没准过一阵还能长大呢!”   他之前血脉被封印的时候,变成了狐狸也没有九尾白狐一族的优势,只有微薄的灵气,这时封印全部解开,自觉威猛值已经达到了一个新高度,对景非桐的不识趣很是不满。   景非桐忍笑道:“是是,说不定再过一阵,你还能长成豹子呢。”   舒令嘉瞪了他一眼,摇身一变,又成了那只雪白的小狐狸,他转身的时候用尾巴狠狠抽了景非桐的小腿一下,朝着潮机那边跑了过去。   景非桐说笑是说笑,仍旧不放心,跟着他向前走了一段,指尖蓄力,望着舒令嘉的身影。   只见舒令嘉快的就像一道白色的闪电,从雾气中穿梭过去,很多人还没来得及看到他,便觉得一个什么东西从身侧掠过了。   有几名修士较为警觉,感受到灵力波动之后,还以为是魔族的新手段,眼疾手快地举剑欲刺,却感到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挡了自己。   紧接着,几柄剑刃当当当一串连响,被什么东西拍开,白影已经不见。   舒令嘉一头冲入魔族阵营,跃起身来,扒着一名魔族侍卫后心的衣服,借机躲过几道攻击。   紧接着,他身子一荡,再次跳起,行云流水一般踩过几个人的脑袋,在发髻上狠狠一蹬,直接扎到了潮机的怀里。   双方对垒,竟有什么东西直接蹿过来袭击了主将,好几个人顿时变色,喊道:“殿下!”   潮机也是猝不及防,正欲动手,便觉手中毛茸茸的一团,他一惊之下,猛然低下头去,就见到小狐狸前爪扒在自己的胳膊上,吊成了一根狐狸条,身子晃来晃去的,正仰头看着自己。   潮机当即便愣住了,整个人僵在原地。   舒令嘉腹部用力,将两只后腿也踩在了潮机的胳膊上,站在他怀里,冲他摇了摇尾巴,小声说:“六哥!”   潮机:“……”   他试探着低声道:“小七?”   舒令嘉连连点头,全身的毛都跟着一晃一晃,又用小爪子在潮机嘴上按了一下,示意他小声点。   “我没事,大哥也没事。”   舒令嘉匆匆道:“你也别打了,咱们先回去给四哥他们报信。”   他爪子上的毛弄得下巴很痒,潮机用手蹭了蹭,喃喃道:“我不是中了什么幻术吧?”   舒令嘉用力在潮机的胳膊上跺了几脚,怕把他的胳膊踩断,只用了一半的劲,说道:“不是幻术也不是做梦!是真的,感觉到了吗?谁也没死,不用和人火拼了!”   潮机觉得自己的手臂被软软的小爪子蹭着,心都要化了,也终于意识到眼前的一切全都是真的。   他欣喜若狂之下,紧紧地将狐狸抱在怀里,连声道:“好,好,你说什么我都听。”   舒令嘉的整个脑袋都被蒙在了潮机的袖子中,差点把鼻子挤扁,扒着他的胳膊奋力挣了出来。   潮机揉了揉舒令嘉的脑袋,立刻依言传令变阵,由攻击变成了防守。   魔族这边也不知道自家王子神神秘秘地跟一只小狐狸说了什么,突然就改变了主意,但还是听令而行。   修士们那边被魔族穷追猛打了一阵,眼看潮机突然转变战术,虽然得到了片刻喘息之机,心中却更加警惕了,都严阵以待,以免潮机出什么幺蛾子。   景非桐看准时机,飞身跃出,落在两队正在交战的人中间,他挥掌拨化之间,随手将几名斗在一起的人左右推开,然后出剑。   剑气一划,顿时在魔族与仙门中间落下一重霓虹般的剑光屏障,使他们暂时无法再动手。   潮机眉峰一挑,随即认出了是景非桐,心中思量,暂未开口。   倒是另一头的修士们又惊又喜,觉得见到了帮手。   慧剑门的门主这次亲自赶到,之前曾经和景非桐有过几面之缘,连忙说道:“景殿主,您可来的正好!”   景非桐微微含笑,说道:“冯门主,刘长老,还有安道友,我记得之前曾听几位道友说,诸位想要寻找阎禹的下落,却怎么同魔族的朋友们冲突上了呢?”   舒令嘉扒拉了潮机一下,说道:“六哥,景师兄跟咱们是一伙的。”   潮机抱着怀里的狐狸,这时候整个人还晕乎乎的,总觉得有些不真实,过了片刻,才“哦”了一声。   除了涉及到亲人安危,潮机在其他事上他依旧精明不减,听明白舒令嘉的话之后,便意识到了他和景非桐此举的目的。   潮机立即冷笑了一声,在那几人回答景非桐之前便道:“你们这帮假模假式的名门正派,却尽会玩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我兄长幼弟因你们的逼迫而坠入深谷,我魔族必与尔等不共戴天,竟然还敢私自派人潜入,谁给你们的胆子?”   冯门主之前一直想解释,潮机却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这时听他开口指责,连忙辩解道:“六王子,我们与大王子和七王子均是无冤无仇,又怎会冒着得罪魔族的风险去害他们呢?这件事实在是凌霄派内部争端引起,与我们全然无关啊!”   潮机道:“景殿主,你不会也这么想吧?”   景非桐摇了摇头,蹙眉道:“冯门主,请恕景某直言,你这话可就有些不对了。”   冯门主看着他,那眼神像是在问“你到底是哪头的”,却又不敢得罪他:“景殿主请讲。”   景非桐道:“既然同为正道修士,又都是前来魔族寻找阎禹的,各位先坏了规矩,未经允许便悄悄潜入魔族,那么在魔族眼中,自然难免将诸位与凌霄派看成一体。况且何子濯口口声声以‘除魔卫道,保护修真界’为由,逼杀两位王子,各位也是修真界的一员,怎么能说和你们没有关系呢?”   冯门主微微张开嘴,一时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倒是他旁边的另一人脱口道:“何子濯这样说了,我们可根本不知情啊!”   景非桐道:“嗯?这位道友的意思是,他打着替你们出头的名义,但其实你们并不承认,也不赞成他的做法,是吗?”   他这话将方才那人说的一怔,心道好家伙,我说这些话了吗?你也太会理解了吧!   但转念一想,那人又觉得,他自己心里也好像确实是这个意思。   何子濯的所作所为对其他门派的人究竟有多少好处,反正现在是没人知道,他们目前陷在魔族地盘上打不过人家,又有人质在对方手里的情况却是千真万确的,一切的导火索都是替何子濯背了黑锅。   凭什么?   难道这个时候,还要回护何子濯,直面魔族的怒火吗?   之前不好向着魔族服软,而景非桐的话等于把台阶递给他们了,沉默之中,众人面面相觑,心中掂量。   潮机不耐烦道:“景殿主你的面子我已经给了,现在不情愿的是他们,我再动手报仇,也不算是不讲道理了吧?”   他与景非桐一唱一和地做搭子,目光却不动声色地在他身上扫了一眼,别人听不出来,潮机却心里门清,景非桐这个提议看上去是顾全大局,实际就是把何子濯往死里坑。   他不光要让所有的修真门派把他视为众矢之的,还用话术将何子濯从凌霄摘了出来,这是打算让他众叛亲离才行。   潮机捏了捏怀里小狐狸的爪子,心道,这个景非桐好像还是何子濯的师侄吧?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又有什么仇怨,还挺毒的。   其他修士们却没有察觉到两人之间你来我往的微妙心思,刚才都亲眼见到了潮机的怒火,知道这位六王子只怕还盼着他们不要低头,好将这些人全部宰了给他的兄弟们陪葬。   若是不把握机会,后面便再也没有和解的余地了。   沉吟片刻,冯门主上前一步,恳切地说道:“六王子,何掌门的作为,我们事先却是一无所知。虽说大家的初衷可能都是消除魔魇,守护世道清平,但为达目的,各有各的手段,别人确实干预不了的。”   他一开口,其他人也纷纷附和,他们明确地表露了态度,就等于无形中把何子濯从修士们的联盟当中推出来了,心里有了嫌隙。   景非桐满意地笑了,说道:“我就知道是有误会。”   他问潮机道:“六王子,不知道这样解释,你能接受吗?”   潮机把软软一团的小狐狸抱在手中,心中其实非常惦念在另一边打的不可开交的几位兄弟,早就恨不得立刻回去把狐狸举到他们跟前,大声告诉他们,大哥和小弟都没出事!   虽然小弟依旧没长大,但是他活着呀!   眼下景非桐有景非桐这样一和稀泥,他立刻做出一副不情不愿,满心遗憾的样子,说道:“景殿主如此耐心周全,我还能说什么?罢了。”   潮机将手一抬,道:“撤兵!”   冯门主道:“六王子,我派有六名弟子都被魔族所抓,你希望的事我们都已经做到了,不知王子何时放人?”   潮机冷冷地道:“冯门主只是证明了你不支持何子濯逼杀我兄弟的行为,这擅闯魔族刺探情报的账可没有算清。我们这里一共关押了二十一名修士,若要尽数释放,总也得等到其他人也尽数表态再说。烦请各位在此耐心等待吧。”   他说完之后,不再搭理这些人,冲着景非桐拱了拱手,客客气气地说道:“景殿主大驾光临,本来应当好好招待的,但如今魔族的情况实在是不大方便,只能失礼了。改日有缘,再尽地主之谊。”   景非桐笑了笑,仿佛原本要说什么,但紧接着,他的神情忽然极细微的一顿,话到口边就成了:“如此也好,那我便先走一步,六王子,回见罢。”   说罢之后,景非桐冲着从潮机臂弯中探出一个小脑袋的舒令嘉,眨了下眼睛,微一侧身,身形便消失在了原地。   舒令嘉会意,知道肯定是碧落宫那边的事,便乖乖趴回到了潮机的怀里。   潮机原本面若冰霜,一下被他的动作弄得心很软,揉了揉小狐狸身上的毛,感觉到熟悉的触感,感慨万千,一时差点哭了。   没错,这个世界上最顺滑柔软治愈人心的毛,就是他弟弟的毛! 第105章 满镜花开   潮机带着手下的将士走了一段, 这才停下来,连发了好几张传讯符,通知各处不要再同修士们火拼, 先以防守为主, 等他回去。   同时, 他又派几队侍卫亲自随后传达消息, 以防传讯符出现问题, 其他人不能及时收到。   做完这件至关重要的事情之后, 潮机下令道:“所有人,都不要跟我靠太近,原地等一炷香之后再走。”   其他人面面相觑,都不明白六王子为何突然变得神神叨叨,也不知道是不是伤心过头了,但有之前潮机那副疯魔的样子,他们也不敢多劝,只能听令行事。   潮机总算打发完了闲杂人等, 乐颠颠抱着狐狸,自己一个人专捡小路走,眼看周围清净下来,就把他举到面前,笑着说:“小弟小弟, 真的是你吗?你……叫声‘六哥’听听?”   舒令嘉被潮机架着,大尾巴在半空中晃晃悠悠,两只小爪子只能很没安全感的扒着他的手, 无奈道:“六哥。”   潮机喜上眉梢,忍不住将他往半空中抛了一下,又重新接在手里, 连声答应道:“哎!哎!真乖,嘿嘿嘿!”   舒令嘉整只狐被扔到半空,四肢抬起,尾巴都跟着飘了起来,刚忽悠了一下,就被接住了,感觉十分刺激和,无语。   在潮机还想再将他举高高之前,舒令嘉用两只爪紧紧抱住了潮机的胳膊,说道:“我现在不玩这个了!”   明明几百年前他还很兴奋的,潮机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逗舒令嘉开心了,连忙摸摸头,说道:“好好好,不玩不玩……回了宫哥给你弄别的玩意。”   他又问道:“对了,大哥呢?”   舒令嘉这才慢慢将潮机的胳膊放开,在她怀里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仰头说道:“大哥跟父王在一起,去阻截现在想要攻入魔族的修士们了。”   潮机惊道:“父王?”   舒令嘉点了点头,把他和洛宵怎么被何子濯围攻,又是怎么跳崖遇到迦玄的事给潮机讲了一遍,过程之复杂惊险,听的潮机都有些发怔。   良久,他才出了一口气,低声道:“原来当年父王并没有真的去闭关……我就说,这闭关的怎么毫无征兆,而且这么多年连一点音讯都没有。还有大哥,他居然跟你成了师兄弟,这缘分可太神奇了。”   舒令嘉道:“要不是因为我……”   潮机揉了揉他的耳朵:“你的命也不是你自己选的,父亲保护儿子,哥哥保护弟弟,这不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只是——”   他低低道:“我是当真没有想到,魔魇这东西的可怕,竟然真能到了这种地步。简直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个世上,谁心里还能没点坏念头呢?”   舒令嘉也有同感,站在潮机的手上点了点头,脑袋上的茸毛跟着晃动。   潮机的心情本来有点沉重,但看见弟弟可爱的样子,想到大家原来都还在,心情又不由自主地好了很多。   他笑着顺了下舒令嘉的毛,道:“怪我眼瞎,上次见了面都没认出你来,还和你打了一架。”   舒令嘉道:“是父王把我的血脉封印了,偏生我那时候没有过去的记忆,要不然应该认识你们的。”   潮机很是感慨:“对,咱们见过。之前你回来那次,我一看,居然还没有长大,以为你这辈子都变不了人了,可担心了很久。虽然你现在还是小小的,好歹能变出人样来了。”   舒令嘉:“……”   两人说着话,也已经到了中极殿外面。潮机所递出的消息显然已经传达到了,只见魔族与人族双方已经暂时休战,但两边的军队都没有散去,呈对垒之势。   潮机心念一动,反手将舒令嘉揣进袖子里,小声道:“待好了,别掉下去。”   他说罢之后,整个人飞身跃起,从半空中横掠而过,直接落在了高阶之上,拂袖站定,转身冷冷地看了下面的修士们一眼。   这些修士们认出潮机,十分警惕。   这位六王子脾气最急,之前从外面赶回来听说消息,立刻便气怒攻心,亲自杀出去救人了,他突然折返,肯定没什么好事,说不定是发现人死了回来报仇的。   可是警惕归警惕,实际上对于与魔族这场冲突,众人根本就没有斗志。   毕竟矛盾完全是由凌霄派内部引起的,说来洛宵和舒令嘉的死跟他们都没有太大关系,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承担魔族的怒火?   如今修士们进退两难,只能暗叹来的不是时候,自认倒霉,方才一场大战,魔族咄咄逼人,众人都已经非常疲惫了,眼睁睁看着潮机径直进殿,没再搭理他们,也都是求之不得,同样按兵不动。   此时,叠辉等人虽然暂时停兵,手上的事务却依旧不少,侍卫在大殿中来来往往,汇报魔族目前各处的情况。   潮机大步走进殿中,四下看了看,说道:“你们先都退下吧。”   众人都将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叠辉敏锐地从自己兄弟的神情中发现了一丝不同,抬了下手,除了几位王子之外,闲杂人等全都奉命退了出去。   方才为了防止消息在传递过程中不慎发散,潮机只说了情况有变,让众人暂时停战,却没有讲述具体原因。   连越韬看了一眼他的脸,都忍不住站了起来,双手拄在桌上,身体稍微前倾,问道:“你怎么会突然回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兄弟俩也已经几百年没见了,不过彼此并没有心情叙旧,潮机直接说道:“大哥和小七都没死,父王也闭关出来了。”   他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大,所有人都当场愣住。   承鸿最先反应过来:“你说的是真的?他们在哪?有没有受伤?”   潮机终于没有忍住,脸上露出一抹笑意,说道:“父王和大哥去魔域入口收拾那些修士了,应该很快就能回来。至于小弟……你们看这是什么!”   他憋了一会,语调倏地亢奋,变戏法一样从袖子里一掏,摸出一只小狐狸,两只手举起来,拿给众人看。   多年不见,他的六哥依旧是这么浮夸,舒令嘉忍不住抬起一只爪,到额前抹了一把不存在的冷汗。   若不是为了隐藏身份方便,他打死也不要变狐狸,让多年之后再相见的这一面,给兄长们留下如此不威猛的印象。   “小弟?”   刚才的话尚未完全消化,眼前便又出现了这只熟悉的小狐狸,另外三人同时惊呼,顿时围拢了上去,一起打量着狐狸,观察仔细到每一根毛。   叠辉的手最快,一把将舒令嘉抢了过来抱着,一面上上下下地打量,一面难以置信地问道:“老六,你说的是真的,这当真是小弟?为什么很多年过去了,他连一点都没长,不是你急疯了随便在路上捡了只狐狸崽回来吧?”   这就有点过分了,舒令嘉郁闷道:“四哥,我上次回来看你的时候是半夜,你把宫侍都支开,悄悄躲在寝殿里看《李巧儿怒杀负心汉》,一边看一边骂。”   叠辉:“……”   他双手捧着小狐狸,小狐狸用那双幼崽天真懵懂的黑眼睛跟他对望,目光中有点小鄙视。   片刻之后,叠辉欣喜若狂,抱着狐狸亲了一下,大吼大叫:“二哥,五弟,六弟,真的是小弟!你们快看啊,他现在会说话啦!”   他心中充满了喜悦,这不光是久别重逢,还是失而复得。   舒令嘉连忙将双爪一同抬起来,按住叠辉的嘴。   就算叠辉不在乎一嘴毛,他也受不了这种肉麻的感觉。   越韬连忙道:“别晃了,你轻点,他那么小,会被捏死的。你给我!快给我!”   舒令嘉:“……”   他晕头转向地被叠辉抱着转了个圈,越韬伸手去抢,但只堪堪揪了一下舒令嘉的尾巴,叠辉一边怒斥着“他尾巴要被揪掉了”,一边同越韬对了一掌,然后舒令嘉就莫名其妙到了承鸿的手里。   越韬只来得及摸了下毛,气的笑了:“承鸿,你还真是无论过上几百年,都专门会干这些落井下石的事。”   承鸿慢吞吞把舒令嘉已经乱糟糟的毛顺好,随手扯过自己座椅上的软垫,将他放了上去,公平公正地摆在桌子中间,以示无私。   做完这件事,他这才说道:“二哥,什么都比不上真正解决问题更重要。还有,违心的话要学会少说,我知道,你心里其实很认可我的聪明。”   越韬觉得他自吹自擂简直太恶心了,想说什么,但转念想到那些旧事,脸色微微发沉,又愣是把话忍了回去,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算了。”   他心中又是酸,又是涩,又是暖,终究摸了摸狐狸,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所以各位亲爱的弟弟,你们谁能给我讲讲,这些到底都是怎么回事?还有……大哥呢?”   潮机道:“大哥和父王在一起。”   他一边说,一边搬了把椅子坐下,当下兄弟几人围在桌边,小狐狸坐在软垫上,紧急开了个内部会议。   几位王子每个人面前都放了杯花茶,越韬看了看小狐狸的样子,低声吩咐两句,最后给舒令嘉端上来的是一碗奶和一盘点心。   他温和中带着几分讨好地说:“多吃点,长个。”   舒令嘉:“……”   要不是现在这样很方便隐藏,他真有种就地变身的冲动了。   潮机把从舒令嘉那里听来的整件事情都说了一遍,舒令嘉正好乐得省了一番口舌。   他用爪子把奶碗捞过来,探头进去喝了两口。   坐在舒令嘉身边的承鸿一转眼见到了,顺手揪住他的后颈,以免他掉到奶碗里面淹死。   等到舒令嘉喝完了抖抖毛,承鸿便拿出一块帕子,不顾小狐狸奋力用爪推拒的动作,糊在他脸上擦了一把。   这都是他们从小带狐狸带出来的肌肉记忆,哪怕数百年过去,舒令嘉的狐形没长大,他们也就依旧这么干。   舒令嘉默默离承鸿远了点。   越韬听了潮机讲述的经过,心情很复杂,他自然欣喜能够听到父亲和兄长的消息,但此外又有些愧疚和畏惧,说道:“那我带人去接应父王和大哥吧。”   几个人都知道越韬当初跟洛宵之间的心结,并无异议,潮机说:“二哥,我陪你。那么那些修士呢?”   舒令嘉发现大家都看向了他:“?”   越韬思索着,询问舒令嘉:“小弟,你厌恶他们吗?”   舒令嘉怔了怔,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样问:“不啊。大多数人都跟我没有什么过节,他们是害怕魔魇之祸重现,来找阎禹的。”   承鸿摸了摸他的头,说道:“这些年在外面,遇到什么事也没个人给你出头,让你受委屈了,这回咱们一定要把这口恶气都出干净才行,哪个人待你不好你就说,他们敢送上门来,我们就敢杀干净。堂堂魔族的王子,出去不横着走都是讲礼貌,还能怕了谁不成?”   舒令嘉心头有些暖意,笑着说:“真没有,其实大多数人都对我挺好的。我就是跟……师门有些理念不合。”   潮机不放心,还追问了他好几遍。   舒令嘉无奈的直晃尾巴:“我真没骗你们,再说,大多数人也打不过我,又怎能欺我?倒是这回的事情,魔族与仙门之间也确实存了一些误会,他们找不到阎禹的下落,必定不会放弃,倒不如好好协商一番。”   目前证实了舒令嘉和洛宵没有出事,阎禹已经落到了景非桐手里,其实双方的矛盾点都已经解决了。   左右阎禹又不是什么奇珍异宝,魔魇一事关系着整个修真界的祸福,没必要把他藏着。倒不如魔族和仙门在一起共同谈谈这件事,寻找解决之道。   潮机道:“别人可以算了,何子濯如此对待你和大哥,却是一定要付出代价的。我看外面那些修士们也不想打了,他们要是也愿意表态与凌霄气宗割席,就有谈和的余地。”   舒令嘉垂了垂眸,刚想说“你们看着办吧”,面前便倏忽多了一道白光。   他抬爪将那道光按住,耳畔立刻响起了景非桐的声音。   承鸿问道:“怎么了?”   舒令嘉道:“我师兄说,碧落宫的人已经将之前围攻我们那几个门派的修士们堵回到魔域外面了,问我要不要去看看。”   他的心情很复杂。任是谁看见自己从小到大非常敬仰依恋的人变成了现在这样人人喊打的样子,都得复杂。   叠辉便道:“你要不想去,就去我那里歇着,四哥殿里还有你过去的窝。我去会会这家伙。”   舒令嘉说道:“不用,你们不是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安排吗?我去吧,我和他早就撕破脸了,不差这一点。”   叠辉犹自不放心:“还是哥哥陪你吧,你这么小,自己过去怎么让人放心?”   舒令嘉看了他一眼,突然窜起来,朝着叠辉扑过去,小狐狸在半空中变成了一只青面獠牙的巨型狐狸,叠辉猛地向后一躲,眼前的幻象已经消失。   只听舒令嘉哈哈笑了一声,说道:“不用担心,我很厉害,走了!”   随着他的话,白影闪了几下,消失在了大殿外面。   叠辉气笑了:“这个破孩子!”   潮机随手从舒令嘉的碟子里捞了块点心吃,说道:“算啦,上回小弟闯你宫殿的时候还跟我打过架的,他厉害得很,眼下在咱们的地界上,确实也出不了什么事。再说了,景非桐也不是什么善茬,别太担心,操心过头有时候很惹人烦的。”   叠辉推了一下他的脑袋,说道:“我看是说你自己吧!”   他说着站起身来:“行了,二哥,六弟,你们若是要接应大哥和父王,我可就不管这茬了。老五,咱们去外面跟那帮修士会会。”   越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尽管去,也起身推了下潮机的脑袋:“别吃了,走。”   潮机连着被推了两下:“……”   景非桐的传讯符变成了一只红色的小鸟,在前面飞着带路,舒令嘉一路跟在它后面。   几名修士匆匆路过,看见一只白色的小狐狸追逐胖成球的红鸟奔跑嬉戏,在心觉可爱的同时,也忍不住感叹当个灵兽就是比人命好,无忧无虑的。   直到跑到了一处树林的外面,小红鸟消失在了空气中,舒令嘉被一只手捞起,抱在怀里。   他不用抬头就知道是景非桐,前爪扒在对方的胸口,道:“师兄!”   景非桐笑道:“你跟你的几位哥哥们相处的不错啊。”   舒令嘉道:“何以见得?”   景非桐摸了摸他,叹息道:“看看,这才去了多久,毛都少了,一看就是亲密地沟通了感情。”   舒令嘉:“……” 第106章 霜天败叶   舒令嘉晃动的大尾巴僵住了, 抬爪就挠了他一下。   景非桐没有躲,捏住舒令嘉的小爪子晃晃,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了好了, 是我不对, 毛没少……真没少。天热的时候掉一掉也很正常吧?”   舒令嘉警告道:“我秃不秃是都无所谓, 但这话千万莫要让我娘听见。我不想抹香膏, 扭扭捏捏的, 半点男人气概都没有。”   景非桐点头, 认真表示记下了,将功折罪道:“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掩护你逃跑。”   舒令嘉哼了一声,而后他四下看看,又问道:“你不是说何子濯在这里吗?话说他们明明已经离开很久了,怎会折返,难道是当真是你派人围杀,又将那些修士们给逼回来的?”   景非桐摇了摇头, 说道:“不是。”   他抱着狐狸向外走了两步,冲着对面不远处示意道:“你看。”   那里正是舒令嘉他们不久之前刚刚出来的深谷,此时雾气散去,看上去就没有那么神秘恐怖了。   他隐约只能见到山谷周围有几个人零零散散地隐藏着,身上所穿正是凌霄弟子的服饰。   舒令嘉便低声道:“他们下去了?下去干什么?”   景非桐说:“之前我下去找你时派人守在这外面, 咱们出去之后,明面上的侍卫都撤了,暗里倒是还留着些人手。本是想着此地毕竟凶险, 将来魔族肯定也是要派人处理的,倒不如我先着人将这处山谷封住,到时候‘无意中’告诉你父亲得知, 也可以显得我思虑周全,体贴热心……”   舒令嘉:“……”   他有时候在想,他们两个到底谁是狐狸呢?为什么明明师出同门,自己就这样质朴忠厚?   景非桐原本就是故意逗他,一瞟舒令嘉一荡一荡晃悠着的尾巴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觉微笑,说道:“这些人正在四下勘探地形,然后便发现何子濯竟然带着人折回来了。并且再一次深入了这座山谷,于是将消息报给了我。”   舒令嘉道:“看他们这意思,是打算从山谷中挖出点什么东西来啊……难道还有什么宝贝,咱们进去之后没发现?”   景非桐道:“说实话,我本来也是这样想的,但那就奇怪了,之前山谷被你父亲的魔气笼罩,你们坠入之后,何子濯就算是进去搜查过,肯定也难以深入,最起码不会比咱们更深。那么有什么东西会是他发现而咱们发现不了的?”   舒令嘉若有所思,说道:“与其猜测,不如进去看看。万一他将里面封印恶念的法阵破坏了,后果就严重了。”   不知不觉之中,他的思维方式也变成了“何子濯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景非桐笑了笑,又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道:“你说的是,我也这样想。等一下。”   景非桐抬手一化,掌中顿时多了一柄长剑,他将剑缩成挂坠大小之后,给舒令嘉戴到了脖子上,还特意用毛遮了遮。   “威猛暂时不能用了,你身上总不能没有防身的兵刃。这柄剑是我刚派人取来的,重量手感都跟威猛差不多,你带着。”   景非桐揉了揉舒令嘉的耳朵,笑着说:“好了,走罢。”   两人重新觅路进入山谷。   他们离开了这一段时间,地面上的一整道裂隙似乎还有向外延伸的趋势,变得更长了,景非桐绕到另一头,抱着舒令嘉跳了下去。   为了不引起灵力波动,他并未御剑,下坠的时候,不时在旁边的崖壁上按一掌或者踢一下借力缓冲,很快便无声无息地到了谷底。   舒令嘉没有恢复原形,就在景非桐的怀里趴着,两人跟着追踪术一路前行,却发现何子濯并未向着之前魔皇封印恶念的方向而去。   只见他毫不犹豫地拐弯又直行,走上了另外一条十分狭窄难行的小路,似乎目的性非常明确。   景非桐和舒令嘉对视一眼,景非桐便抱着舒令嘉,随后悄悄跟了上去。   这条路仅容一人通行,以景非桐的个头,还要不时弯腰才能过去,直到走了七八里之后,两人才觉得周围的空间逐渐大了一些。   但除了山壁碎石,什么异常的东西都没发现。   舒令嘉从他怀里跳下来,说道:“师兄,你慢一点,先掩盖踪迹,不要贸然露面,这事奇怪得很,我先看个究竟。咱们一明一暗,也好让他放松警惕。”   景非桐道:“也好,小心些。”   两人说妥之后,舒令嘉迅速朝着里面奔去,他体型小,脚底下又有肉垫,一路上迅疾无声。   随着前行,道路逐渐宽敞开阔,舒令嘉忽然觉得脚下踩着触感不对,低头一看,在地面上发现了一些除了石头之外的东西。   他用爪子扒拉了一下,只见那似乎是一些衣服的碎片,甚至仿佛还有早已干涸的血迹,颜色已经非常淡了,很明显是很久远之前留下的。   若是在外面,只怕这衣服早就要化为飞灰,但此地之前完全封闭,里面的东西受到的腐蚀较少,这才得以保存了下来。   看着这些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东西,舒令嘉隐约感到一股寒意,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当初他父亲迦玄之所以会来到这里,是因为西天崩掣,天降雷劫,他引渡雷劫,击破魔族巨渊之后,自沉于虚界。   在这样的混乱当中,除了迦玄之外,也不排除当时有其他的人或什么东西一起坠入到这里的可能性。   最起码这衣服和血迹肯定不属于迦玄,那么会是谁的?何子濯又是如何发现了一个这样深入的地方,他在找什么?   舒令嘉抬起一只爪飞快地刨了几下,将碎石扒开,捞起一块衣服的碎片,仔细观察。   他爪子上雪白的毛映着红色布料,上面所绣的金纹分外明显,依稀还有些眼熟,舒令嘉正要看个仔细,眼前忽地一亮。   这地底深渊之下,光线本来就极为黑暗,这样突然亮堂起来倒是令人不安。   舒令嘉几乎是瞬间警觉,也不再隐藏身份,一转身恢复成人形之后,反手将景非桐给他的剑扯下,拎在手中,四下打量。   他发现,自己的来路竟然消失了,此时正处于一片封闭的空间当中。   在四周悬空燃起了一盏盏明灯,排列的十分整齐,舒令嘉粗略一扫,发现是八十一盏。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看到的那块红色布料,正是和尚身上的袈裟!   舒令嘉向后退了一步,手指微微一松,又重新攥紧了剑柄,低低道:“师尊?”   这“师尊”二字,叫的不是何子濯,而是他原来在西天所拜的师父,佛圣。   “阿弥陀佛。”   随着舒令嘉的话,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佛号,紧接着,一只手伸出来,拍上了他的肩膀。   舒令嘉本来就处于全身戒备状态,当下立刻反身拔剑,电光石火之间,明晃晃的剑刃已经架到了对方的脖子上。   随即,他也看清楚了面前那张铭刻在记忆深处的脸,苍老,平淡,肃穆,身披袈裟,手捻佛珠,正是西天佛圣。   他没有抵挡,只是任由舒令嘉将剑锋架在他的脖颈上,神情冷静地看着他。   舒令嘉果然撤开剑,后退了两步,片刻之后,他剑锋向下,缓缓躬身,行了一礼。   “再经一轮回,也长这么大了。”   佛圣看了他片刻,然后说道:“当初你师兄不惜弑师救你,也果然没有白费他的一番心血,保下了你一条命。”   其实舒令嘉对于佛圣的感情,并没有何子濯那样复杂深刻,因为他同自己这第一位师父算不上太亲近。   在舒令嘉刚刚去了西天拜师的时候,佛圣表现的还十分温和慈爱,他也曾听人说过很多回,在他来到西天之前,佛圣只有景非桐一个徒弟,对他也是精心栽培,重视有加。   但大概过了几年,他们便都发现师尊对人越来越冷淡了,包括两位弟子在内,除了例行的指点传功之外,都很少再有其他交流,每日只是在房中坐禅。   景非桐和舒令嘉都曾关切询问过他是否有什么不快的事情,佛圣的回答也只是正在参悟禅理,无心顾及其他。   所以说起来,景非桐和佛圣的关系可能还要亲密一点,对于舒令嘉来说,这位师父留给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坐在香案之前的一道瘦削背影。   当时,佛圣意欲杀他夺功,是景非桐看准了机会,将自己的师父一举击杀,舒令嘉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眼前的人人鬼莫测,周围的环境也是似真似幻。   听到他提起当年旧事,舒令嘉心生警觉,低声道:“您当初功亏一篑,却没能成功杀了我,此刻这样说,是觉得遗憾吗?”   佛圣将手中那串佛珠一颗颗拨着,珠子之间相撞的“嗒嗒”声无端给此时的气氛增添了几分紧张感。   他说道:“无论是你还是凤凰儿,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也是我寄予厚望、着意栽培的爱徒,你的身世从来到西天的那一天起,我便心知肚明,若要除掉你,在你羽翼未丰是便该动手了,又怎会等到那时?”   舒令嘉面色不动,有些防备地看着他。   佛圣道:“当年纵无心之祸,我参与除魔,原以为多年修炼,无欲无求,即便是不能将那魔物除掉,自保总是无碍,谁料运功施术之时却被一声剑鸣打断,自此魔心深种,终至失了神志的地步,这才会做出那般举动。”   舒令嘉将信将疑。   对于他来说,师父是因为神志不清才会对自己出手,自然要比他就是想要了自己的命要容易接受的多。   但是佛圣跟普通人可不一样,他六根清净,佛法高深,早已经达到了无欲无求,超然物外的境界,战场之上外界那么多嘈杂的声音,怎么他就偏能被一声剑鸣给引入魔道了呢?   舒令嘉思虑之间,佛圣已经向他走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说道:“令嘉,为师知道,你这孩子最是重情,之前我的举动让你伤心了。但那并非是我的本意,现在我魔障已去,你可还愿意叫上你师兄,跟我一起走吗?”   舒令嘉被他轻轻抚摸着脑袋,好像下了某种魔咒一般,思维也随着这轻缓的动作迟钝起来,下意识地接口反问道:“去哪?”   “当然是回门派去了。回去之后,我们完全可以恢复以前的生活,那应该是你最想要的日子罢?为师会把亏欠的都补偿给你……”   这话哪怕是再提前一个月让舒令嘉听见,或许都会难以拒绝。他似乎打出生以来就注定了命途坎坷,四处漂泊,每一次刚刚有了栖身之所,就会转眼遭到背叛与抛弃。   “恢复以前的生活”,有一个熟悉的地方可以给他归属感,让他安慰度日,恐怕就是最令舒令嘉向往的事情了。   可是几经辗转,物是人非,曾经也并非曾经,虽然割舍会让人觉得痛苦,但有些东西舍弃了就是舍弃了。   舒令嘉已经意识到面前的场景仿佛是对他的某种拷问,只不过如今这种程度的诱惑早就不能将他困住了。   他正要出言拒绝,便听见自己面前的人又开口道:“记得刚见你的时候,你全身都被雨水打湿了,我把你从草丛中捡起来,你就缩在我手中不停发抖,我还以为多半是养不活了,没想到回去照料了两天,你又开始活蹦乱跳了起来,好养的很……”   这一段也是舒令嘉极为深刻的记忆,虽然中间发生了许多事情,但任是谁在凄风冷雨快要冻死的境地下,被人带回到了一处温暖的家中,睡着软软的被窝,喝着温热的米汤,被告知从此再也不用四处漂泊,都是很难忘记的。   甚至有的时候,你认清了那个人的真面目,看到了背后的阴谋和欺骗,都还是会将那种温情的感觉珍惜在心底最深处的某个角落。   “我一直担心纵无心的祸事重演,又怕他当年对于凌霄的诅咒成为现实,这才会在情急之下做出了一些过激的举动。但当时看见你师兄和你从山谷上掉下去,我却又觉得十分心疼后悔。”   对方说道:“一个门派存在的意义,是庇护它的弟子,如果连人都一个个为此而牺牲,那么即便是倾力守护住门派的存在,又有何意义呢?”   他的话情理皆俱,非常诚恳,且动听,也说出了舒令嘉一直以来的想法。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何子濯一眼,又想到自己当时离开风雨之后,窝在他的袖子里,鼻端嗅到的那淡淡冷香。   等等,何子濯?   刚才跟他说话的不是佛圣吗?   虽然两个都是师父,而且还都是狠狠坑了他一把的师父,但那也是完全不一样的吧!   周围的八十一盏佛灯正在逐渐熄灭,四下越来越暗,人的面目模糊不清,正逐渐变成轮廓暧昧的影子,舒令嘉突然有点错乱了。   这时,他正好听见对方在询问自己:“令嘉,我已经想明白了,现在魔魇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我也需要你回来。”   “我从小将你带大,虽无血缘牵系,犹胜亲生骨肉,这份情感你我谁都无法轻易斩断,我知道你一直渴盼能够拥有一个归处,如果师父向你道歉,你愿意重新回到我身边吗?”   舒令嘉深吸一口气,说道:“师尊,其实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很长时间。”   对方将手伸过来,似要拽他。   “但现在已经晚了。”   手掌再次落下,忽然被舒令嘉在半空中架住。   他身体微侧,冷冷一抬眼,目光锐利如刀,同时,另一只手拇指已经顶开剑柄,出鞘!   剑气乍然一爆,似有破天之威,朝着面前直斩而下!   脚下的地面剧烈震荡起来,空气中仿佛传来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轰然巨响声中,佛灯尽灭,空间崩毁,面前属于佛圣的身影飞退,手结印伽,金光迸出,与舒令嘉的剑气相撞。   舒令嘉待要再摧剑气,倒是魔皇下在他身上的那道护身法诀先帮他挡了一下。   赫然间幻境已破,四下依旧是山壁碎石,而出现在舒令嘉面前的人,果然是何子濯。   没等舒令嘉说什么,何子濯的反应甚至比他更为惊讶:“当真是你?你果然没死。”   他此时眼中的惊讶与冰冷敌意同刚才那幅循循诱导的样子相对比,给人一种十分诡异的错乱感。   舒令嘉眉头一皱,说道:“你玩什么把戏,难道方才的话不是你说的?”   何子濯似是怔愣了一下。   他伸手按了按额角,而后冷笑一声,说道:“不错,我是劝你回到凌霄,希望能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但你不是也已经拒绝了吗?果然是天生的魔种,冥顽不灵,死不悔改,枉费为师一番悉心教导,你又让我如何宽纵于你?”   舒令嘉方才就已经在胸中蓄积的怒火一下子被他这句话给点燃了。   他现在打心眼里实实在在地觉得何子濯是个神经病,心理扭曲,喜怒无常,而且有戏弄他人感情的癖好。   若是为敌,那就痛痛快快地打,是生是死只看各自本事如何,也无怨尤了,若是当真有着回头悔改的心思,那就诚心诚意一些,虽然为时已晚,也多少能让人感到心中宽慰。   可他这样笃定地认为舒令嘉被他养大,便会此生都视他如父,摆脱不了感情牵系,态度忽冷忽热,出尔反尔,一会要杀一会要留的,实在令人恼火不已。   舒令嘉冷笑道:“我有亲爹,用你宽纵?”   他说罢之后,再不留余地,当胸就是一剑。 第107章 黑霓落手   何子濯猝不及防, 顺着剑风向后退出,借着这个动作,他手中长剑也已经出鞘, 足尖在地上一点, 转眼折返回来, 剑刃横划向舒令嘉的咽喉。   舒令嘉腰身后仰, 架住何子濯的剑, 喝问道:“你来这里到底想做什么?!”   “你知道这片山谷是怎么出现的吗?”   何子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反而冷声说道:“当初天道为了惩罚应劫之子,降下天雷,以至于西天崩毁,砸入地府之下的万丈深渊中,圣地染尘。你本不该存于世上,此地便是最好的证明!连佛门圣地都容不下你,我应该留你在世间吗?”   他的剑逼着舒令嘉向后接连退了数步,脚下终于定住, 手腕一转,借势卸力。   两人的剑刃摩擦之间,发出刺耳的声音,何子濯的剑总算被舒令嘉震开,擦着他的面颊划了过去。   何子濯抬腿当胸一脚, 舒令嘉反应更快,旋身闪过,连人带剑攻击他左侧空门, 这一刻思维却无比清晰。   在何子濯心里,所有的罪名都在别人身上,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要消除罪恶而逼不得已, 因而一边假惺惺地不舍,一边利用围杀毫不留情。   但所有的是非对错,只不过是他利用自己制定的标准,而进行傲慢的审判。   以前,舒令嘉将那种不舍当成温情,而现在,他已经不会再被何子濯蒙蔽。   舒令嘉冷笑道:“你说是我就是我?难道你是天道不成?如果当真苍天有眼,意欲为人间除去祸端,那么该除掉的是纵无心,而非听从他的意思降下天劫!你才是真正惧怕纵无心到走火入魔了吧!”   他实在不明白何子濯的这一套逻辑,纵无心当年闹出那么大的阵仗,对他感到忌惮是肯定的,就连性格不羁如同迦玄和明绮,当初都因为那七大劫而犹豫了良久。   但就舒令嘉所看到的种种表现,何子濯实在是对这件事有些在意的过分了,他为了躲避所谓的劫难,费尽心机,将整个门派都折腾了个够呛,几位弟子全部离心,到底是为什么?   舒令嘉想起了之前景非桐所说的,纵无心并没有真正被封印起来之事,难道这件事当真跟何子濯有关吗?不然根本没办法解释。   两人擦身而过,何子濯手疾眼快,屈指在舒令嘉的剑面上铮地一弹,使得他的剑锋偏了三寸。   他冷冷地说道:“天道如何我确实无法置喙,但为人间除魔,却是我辈当为之事。之前我仍是对你有几分心软,但你冥顽不灵,不思自省,就也别怪为师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何子濯挥剑在空中虚劈一下,四下无数碎石悬浮而起,在半空中组成了一个太极的图样,向着舒令嘉轰然撞了过去。   同时,何子濯仗剑紧随其后,他的剑气轰然汇入了太极石阵当中,顿时化作铺天盖地的剑雨,将舒令嘉整个人笼罩在了里面。   舒令嘉瞬身急闪,在剑网当中穿插来去,倒是也没见到惊慌之色,反而大声说道:“你别帮忙啊!用不着!”   他明显不是在跟何子濯说话,这一声倒是令何子濯一惊,随即豁然警觉,目光向着旁边一扫。   这一看下,他才发现就在靠近外侧最角落的位置,已不知何时悄悄多了一人,正抱着手臂观战,头发与衣袍在剑风中狂舞,他倒是一动不动的,一派从容之态,正是景非桐。   何子濯竟不知道此人是何时来的。   景非桐却并没有多看何子濯一眼,只是笑着答了舒令嘉一句:“好,我不动,你莫分神。”   景非桐没出手,显然是认为现在没有必要,但是他既然也出现在了这里,何子濯绝对不可能再有半分胜算。   何子濯心中一凛。   他本来已经下了狠心,要在此地将舒令嘉这个应劫之子彻底除掉,这样也不会被外人察觉,如此却是形势倒转,命数垂危的成了他自己。   他心念电转,脚下一顿,转身扑向景非桐,景非桐略一侧身,挥掌击向何子濯面门。   两人的招式都出到一半,何子濯的身影竟然生生凭空扭转,一跃而起!   他长剑刺出,生生穿进了头顶的一道石缝之中,瞬间震出了一个窟窿,整个人便顺势而出。   舒令嘉二话不说,随后一跃而上,景非桐倒是不急,看舒令嘉追还“哎”了一声,结果面前的两个人都已经没影了,他只得摇了摇头,随后跟上。   舒令嘉心里那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吊着,还未等完全落地,便已经一掌朝着何子濯袭去!   何子濯转身便走,同时头也不回挺剑后刺,剑锋对准了舒令嘉的掌心。   那个刹那间,舒令嘉竟然感到一股邪魔之气迎面扑来,仿佛有鬼魅之声阵阵哭嚎,在他的耳畔响起,令他愕然不已。   还未待变招,舒令嘉的肩膀忽然被人提了一下,将他整个人拎上地面,同时,一道身影顺势接过了他手中的剑,剑身横空一划,杀气向着何子濯席卷而至。   舒令嘉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分明非常惊讶,说道:“爹?”   他叫了这一声,已经被后面的明绮拉了过去,连声道:“让娘看看,没事吧?有没有伤着?”   迦玄在舒令嘉身上下了护身的法诀,舒令嘉跟何子濯一动手他就感觉到了,这时迦玄与明绮和洛宵也恰好处理完了手上的事来到附近,当下立刻赶到了这里。   他远远便看见居然有人敢欺负自己的宝贝儿子,顿时怒上心头,根本不管青红皂白,上去便出了招。   何子濯感到身后仿若轰雷鼎沸,万水奔腾,立刻意识到不可小觑,回头迎击之间,和迦玄一照面,两人同感愕然。   何子濯尚且不知道这个消息,脱口道:“你出来了?”   “竟然是你?”迦玄先是一怔,随即含怒冷笑道,“好啊,孤尚未找你算账,你倒是送上门来了!”   这样短短的一句交谈间,两人的剑也撞到了一起。   迦玄手腕翻转,魔息轰然一爆,何子濯顿时不敌,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接连退后数步。   他剑锋点地,这才站稳,目光一抬,方才发现,面前的人竟然还不少。   闭关数百年的魔皇迦玄非但重新现世了,而且似乎依旧没有失去对于魔族的掌控,他的身后不远处,一队队的魔族兵将列队整齐,蓄势待发,洛宵就好端端地站在那些兵将的旁边。   除此之外,明绮手下的一些狐族族人簇拥着舒令嘉站在另一头,景非桐从下面跃上,抬一抬手,碧落宫的人原来也在,可谓声势十分浩大。   在不久之前,何子濯虽然已经知道了舒令嘉是迦玄和明绮之子,但他并没有把这身份代表的意义十分放在心上。   毕竟舒令嘉很显然并未同他的父母相认,迦玄一直下落不明,不足为虑,何子濯只关注舒令嘉这个“应劫之子”很可能成为纵无心重新出现的契机,却并没有真正意识到他不再是那只无依无靠,对自己满眼仰慕依恋的小狐狸了。   在他心目中,舒令嘉是他一手带大,生死由他,如果胆敢反抗,那就是舒令嘉桀骜不驯,不听管教,活该被惩处责罚。   他却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舒令嘉的身边会多出了这么多的人来。   他们一起站在自己的对立面,竟显得何子濯势单力孤了一般。   转眼间,事情似乎变得十分棘手起来。   好在就在这时,他安排在附近等待自己的凌霄弟子以及其他门派的一些修士们也纷纷赶到了,见到这阵势都是一惊,连忙问道:“何掌门,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何子濯擦了下唇边的血迹,冲着迦玄说道:“当年天劫降下的时候我也在场亲眼目睹,这些年一直在猜测将天劫挡下的人是不是你,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还能见到你重新现世。”   迦玄尚未说话,明绮却已经在舒令嘉的胳膊上发现了一道擦痕,竟然还出血了。   她心疼不已,立刻便恼怒起来,骂道:“好啊,我还说你是哪来的胆子这样作践我儿子,原来是打量着他爹娘不在没人给他撑腰是吧?我就知道你是个踩低拜高,落井下石的虚伪小人,在这里装什么假清高!对外除不了魔,对内振兴不起门派,就知道欺负自己的弟子,我要是你这么个废物东西,早一头撞死了!”   大家好歹也都是场面上的人,明绮骂的半点顾忌都没有,有人听她说的实在难听,便劝道:“明族长,你冷静点……”   明绮瞟他一眼,问道:“你谁啊?死了娘闲的没事做,跑到这里劝我充大方?”   那人气的脸都红了,又做不到跟她对骂,拂袖道:“与你这女子说不通。”   明绮眉峰一挑,正要再开口,那人却吓得忙不迭便走了。   这样一打岔,半晌都没人敢再说话。   连迦玄都顿了顿,想起当年养伤时每天挨骂的惨痛岁月,片刻之后,他才面无表情地看着何子濯说道:“何掌门,一炷香的时辰,你自废经脉,退位让贤,并向孤的两个儿子叩首请罪,孤便可饶过凌霄派。否则,便等着承受灭门之祸吧。”   这时,前来接应父兄的越韬和潮机也都已经找到了这里,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来到魔族的各派修士,场面一时十分热闹。   有几个门派根本就没打算来魔族的地盘上寻找阎禹,是收到同道的求助,方知仙门与魔族发生了大规模的冲突,这才匆匆赶来的。   这些新到场的一些人甚至不知道目前这场面是究竟发生了什么,连忙匆匆拉住旁边的人询问。   何子濯一抬眼。   人与魔,就算不发生战争,也是天生就对立的两个种族,多年来的冲突与积怨都是刻在骨子里的。   凌霄派在修真界又颇有地位,若是之前,看到魔皇对何子濯放出了这样的狠话,其他门派多少也要声援几句,这回却因为与魔族达成的和解条件,很多人都不好开口了。   何子濯身侧的几名凌霄弟子同其他门派的修士们低声交谈了一会,总算拼凑出了在他们不知道的情况下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见冷了场,其中一人便站出来说道:“魔皇陛下,虽然这一回我们为了除掉魔魇心切,确实有所冒犯。但方才你们以两位王子被害为由全力攻击,伤了不少修士,现在他们已经安然无恙地回来了,阁下依旧不依不饶,是否有些欺人太甚了?”   迦玄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回头道:“宵儿,嘉儿,认识他吗?”   舒令嘉看着眼熟,却不知道他叫什么,摇了摇头,洛宵说道:“外门弟子,名叫申孟群,与我素有嫌隙。”   “素有嫌隙,很好。”   迦玄一手伸出,虚虚抬起,申孟群便不由控制地双脚离地,整个人悬在了半空中。   他顿时感到一股难以抑制的寒意,舞动着双手双脚挣扎了几下,却根本无法脱离对方的控制。   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喝问“你要做什么”,迦玄丝毫不予理会,眼望着天空,漫不经心地说道:“如今我想杀你,你若是靠自己命硬能侥幸不死,是否这杀身之仇便能一笔勾销?”   申孟群骇然,方才一心想着立功扬名,此时才真切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战战兢兢道:“我——”   话音未落,迦玄蓦地将手掌紧握成拳。   申孟群立刻觉得全身胀痛,经脉如烧,仿佛整个人马上就要炸开了,惊恐痛苦之极,大声惨叫起来。   眼看他马上就要丧命,何子濯觑准了这一瞬,手中一道法印结成,撞在了申孟群身上。   他的灵力和迦玄的魔气一撞,申孟群没有当场炸开,但反而更加痛苦,落到地上辗转惨嚎片刻,还是毙命而亡。   迦玄负手看着何子濯,眼中带着轻蔑,漫不经心地问道:“孤给你的选择,你这是打算好了?”   何子濯抬一抬手,他身后的气宗弟子们立刻挪动脚步,结成了相互护持的法阵,站在何子濯身后,这样便可以防止有人再次对他们进行突然的袭击。   但即便如此,众人脸上还是弥漫着迷茫和恐惧,他们突然觉得掌门十分陌生,但不遵守他的命令,又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何子濯整了整袖子,低低嗤笑了一声,说道:“迦玄,明绮。”   迦玄眯起眼睛,没有答话。   何子濯道:“咱们的交情虽然算不上太深,但当年共抗纵无心,也算是并肩经历过生死的战友。你们儿子自从被我收入门下教养以来,亦未曾亏待,有的话,我本来不想当众说明白了,眼下,是你逼人太甚。”   不管何子濯之前的那些举动带来了多少麻烦,比起终年的死对头魔族,修士那边自然还是更加倾向自己人的。   有刚刚赶到的人简单了解了事情经过,听何子濯这样说,便道:“何掌门向来持重,不是做事没分寸的人,若是有什么道理或者苦衷,还是请你明白地说出来吧。”   何子濯道:“洛宵与阎禹勾结,意欲夺取掌门之位,舒令嘉是迦玄和明绮违逆情劫生下的应劫之子,也很可能成为纵无心转生的契机。他们都是我的徒弟,我要除掉他们,也是为了清理门户的无奈之举。”   “应劫之子”这个说法,很多人都第一次听闻,听何子濯描述的严重,都不由将信将疑起来。   明绮冷笑道:“放屁,你说是应劫之子就是了?但凡你回去多照照镜子也不会这么自以为是。还清理门户?当初纵无心还咒你说凌霄派要毁在你手里呢,那么大公无私,审判别人之前怎么先不把你自己除了?是个爷们直说自个怕死,少将事都推别人头上。呸!”   明绮战力非凡,就连冷漠自持如同何子濯,都不由被她气的发抖。   舒令嘉一向不信邪,所谓“应劫之子”这种玄乎的东西不能给他造成半点影响,只是实在懒得听何子濯说话,无端让人厌烦。   眼看老娘一马当先索性披靡,他便默默向后退了几步透个气。   这一转头,舒令嘉正好看见景非桐朝他看过来,悄悄招了招手。   舒令嘉便走了过去,问道:“怎么了?”   景非桐低声道:“你说何子濯为什么这么害怕纵无心,虽然说人人忌惮他这是肯定的,但至于到了这个地步吗?”   他虽然不知道具体内情,但以景非桐自己的经验来判断,一般来说,但凡一个人对某件事各种忌惮避讳,拼命往别人身上推脱,那个人才越可疑。 第108章 大江翻澜   听完何子濯那一同老生常谈的叨叨, 此时再听景非桐开口,舒令嘉简直有种洗了耳朵的感觉。   他精神一振道:“对,我也很奇怪这一点。而且你知道吗?他身上有魔气。”   这景非桐倒是第一次听说, 疑惑问道:“魔气?心魔吗?”   “不是心魔。”舒令嘉摇了摇头, 道:“不一样。”   他沉吟道:“比如说你也有心魔, 之前你心魔发作的时候我是见识过的, 是灵力失控, 精神恍惚而已, 这不能增强你的功力,顶多会让你情绪激动,跟人动起手来更加狠辣没有顾忌。”   “但何子濯运招是真的有魔气,他当时的状态很清醒。”   景非桐微微蹙眉,说道:“以他的身份,那可奇了。”   舒令嘉看了他一眼,嗤笑道:“景殿主,以你思维之敏捷, 又怎会想不到我要说什么呢?我就挑明了吧。”   他负着手踱了两步,又站定:“当年封印纵无心之地早已空空,还是你亲自去查探的,别人都是听你传达了这个消息才紧张不已,四处缉拿阎禹, 而何子濯却像是很早就在为纵无心重新出现而各种提防了。”   景非桐沉吟不语,过了片刻,忽道:“你刚才在山谷中, 有没有看到地上有些衣服的碎片?”   因为佛圣是景非桐杀的,虽然事急从权,但无论从道义上还是感情上, 弑师这件事都让人挺难接受的,舒令嘉怕景非桐不舒服,就故意没提衣服的事。   此时听对方主动说了,他打量了一下景非桐的神色,道:“嗯。”   景非桐倒是表情如常,也看不出来是介意还是不介意,在衣袖里掏了掏,将手掌摊开给舒令嘉看。   原来景非桐也捡了几片破碎的袈裟碎料出来,除此之外,还有一小截白骨。   这骨头看外形应该属于人骨,但表面光滑晶莹,看起来便如同白玉雕成的一样。舒令嘉从景非桐的手中取出来,低声说道:“是佛骨,你居然找到了这个。”   景非桐低头看着那截白骨,在舒令嘉看不见的角度,他的目光有些复杂,唇角却淡淡地翘着。   他说道:“你跟何子濯动手的时候,我左右无事,便四下看了看,它原本在碎石底下埋着,结果被你们的剑气给掀出来了。说来是你的功劳,倒让我捡了个便宜。”   舒令嘉手中摩挲着那块骨头,稍稍注入一些灵力,顿时从他的指间缝隙中透出了一些金光,舒令嘉怕引起他人注意,连忙撤了。   佛骨其实跟舍利子差不多。   但舍利子需要在高僧坐化圆寂之后,将肉身焚烧方能得到,佛骨则是本人达到了一定修为后,身体纯净而没有杂质,又受灵力滋养后,自然而然形成的,人死之后万年不朽,也是除魔辟邪的圣物。   甚至有人曾经以此制作法器,只是此物太过难得,更加不好弄到手,这种情况就少之又少了。   景非桐问道:“小嘉,对于师尊当年袭击你时的情况,你还有印象吗?”   舒令嘉道:“当时太混乱了,我又是背对着他,随后便被袭击手上,具体细节想不起来。我现在怀疑师尊也是入了魔,不然怎么解释他的行为?”   “当然了,也只是怀疑而已,如果这么想,入魔的人也太多了,还都是我的师父,我有点接受不了。”   景非桐笑着摇头,拍了下舒令嘉的后背,聊作安慰。   舒令嘉将佛骨放回到景非桐手里,说道:“不过刚才我遇上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他把自己在幻境中将何子濯和佛圣混淆了的事情讲给了景非桐听。   一开始舒令嘉还以为这是何子濯搞的把戏,但后来破除了幻境,何子濯看到他,竟然也同样表现的很惊讶,舒令嘉就不敢确定了。   景非桐本来就觉得何子濯会不会是特意到山谷中寻找当年西天变乱之后的遗骸,然后进行什么阴谋,听舒令嘉这么一说,愈发奇怪。   “你说他会不会跟师尊有什么渊源?”   何子濯,佛圣,都是舒令嘉的师父,都想杀了他,都有过曾经慈爱的时候,又言行逐渐偏执,不能确定是不是入魔了……仔细想想,巧合是非常多的。   景非桐道:“我这些年没有记忆,以前的事情也就没有及时调查,直到这回想起过去那些事之后,我就怀疑师尊会否也受到了魔魇的影响。毕竟当年他虽然没有参与最后对于纵无心的封印,可魔魇之祸到处都是,修真界这些前辈没有一个不曾参加过除魔之战的。”   他缓缓将手中的袈裟碎片收起来:“当年我情急之下出手偷袭,将剑捅进了他的心口,那个瞬间,他的手也掐到了我的脖子上,我以为会和他同归于尽,但是并没有。”   舒令嘉定定地看着景非桐。   景非桐拍了拍他的肩膀:“因为他手下留情了。我跟他对视的那个瞬间,感觉他的眼神仿佛从狠戾恢复成了过去的样子。不过随后便是天劫降临,我不确定是不是幻觉。如果何子濯当真是为了寻找师尊的遗体,那我觉得,其中大有玄机啊。”   舒令嘉道:“要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   景非桐摇摇头,温柔一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没有你我就没法活了,这可不得拼命留人么?”   舒令嘉失笑,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说道:“总之说来说去,咱们两个都是怀疑何子濯入魔了嘛。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才会一边受到影响,一边又极力寻找办法……这倒好办,试试便知。”   两人对视一眼,景非桐点了点头。   此时,何子濯将舒令嘉的身世说出来之后,顿时引起了不少反响。   有一部分人不以为然,觉得这种事情过于虚幻,也有一部分人当初被各种天劫和灾祸吓怕了,立刻站在了何子濯一边,认为他说的有道理。   迦玄为君多年,从来也不是同他人讲道理的人,眼看何子濯有心在众人面前煽动情绪,把他自己包装的大公无私,正义之极,一帮不知道真相的蠢货还跟着附和,就觉得十分不耐烦。   迦玄冷笑道:“孤让你自废功力卸任掌门赎罪,你不敢直说便是,拉扯那么多废话做什么?既然如此,今日便一战见分晓,谁赢了谁便是道理。来吧!”   他身如御风,话出口的同时,已经飘身到了何子濯的面前,一掌向他劈去,掌风扬起,迅猛澎湃。   何子濯侧身架住,手中长剑出鞘,顿时剑光激荡,裹住迦玄周身。   眼看说着说着又打了起来,周围交谈的众人一时静默下来,面露犹豫之色。   若是要讲道理,讲大仁大义,他们是擅长的,甚至可以说上个七天七夜,但当真动手的话,眼下可是在魔族的地盘上。   别说很多门派人都不全,青丘和碧落宫看起来又是站在魔族一边的,说实话,还真的打不过,所以这个时候该不该出手支援何子濯呢?   明绮转身对着青丘的族人说道:“舒令嘉是我的孩子,迦玄是我的丈夫,我一定会站在他们这一边。不过你们是我的族人,我也同样不愿意让你们因为我的私事卷入争端,大家现在可以随时离开。”   狐族的人互相看了看,纷纷道:“族长,你怎么能这样说,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少主找回来,那是狐族的继承人,怎么能不管?!”   “就是,我们不走!”   景非桐没说话,抬了抬手,碧落宫的队伍便向后退了几步,彻底与仙门形成了壁垒分明的对立之势。   修士们那边议论纷纷,眼看何子濯渐落下风,这也代表着所有修仙门派的颜面。   有人终于按捺不住,清极门的掌门祁研一素来跟何子濯有些交情,此时拔剑说道:“各位,若是看到对方强大,便缩着不去出头,或者动摇自己的立场,日后还有什么资格谈论除魔卫道,坚守本心?”   这话说的一些人也开始响应起来,何子濯这么多年都是端肃持正的形象,他们也觉得对方的举动完全出于大义。   毕竟连自己的两个得意弟子都能下得去手,最后损失人才的不还是凌霄派吗?   舒令嘉却对这些全然不在意,只是牢牢盯着迦玄与何子濯的战局,寻找空隙。   果然,何子濯打着打着,剑势就逐渐开始凌乱起来,但威力反而增加了,眼看时机将至,舒令嘉抬手便去景非桐掌中拿那截佛骨。   景非桐一让,将自己的指尖在剑锋上擦了一下,用血在佛骨上写下一行佛语偈文,那血很快便渗了下去,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他这才把佛骨塞到了舒令嘉手里,低声说:“小心。”   舒令嘉看他一眼,反手拔剑,找准机会冲入了迦玄与何子濯的战局中。   这时,迦玄的宽剑也已经出鞘,正向着何子濯当头劈下,同时,何子濯一剑上架,一掌翻转,欲运力击向迦玄胸口。   舒令嘉直接全力一剑,挑开两人相交的兵刃,顺势一转,脚下错步,就闪到了他们中间。   迦玄出手时半点也没有容情,本来已经想好,今日谁敢拦着他取何子濯性命,他便一并杀之,但怎么也没想到冲上来的是小儿子,吓得赶紧收剑,喝道:“嘉儿!”   舒令嘉顾不得回话,高声道:“何子濯,你口口声声指称我是应劫之子,但这东西我敢拿,你敢吗?”   此时何子濯的剑被他架开,本想拍向迦玄的那一掌运力未完,舒令嘉就是趁着这个空隙,直接将那截佛骨塞到了对方主动拍过来的手里。   见状,景非桐的手倏地按上了剑柄。   佛圣本身就是入魔之后身死,他的佛骨定然会对陷入魔障之人十分敏感,如果何子濯当真向他们猜测的一样入魔了,那必然会遭到佛骨的排斥。   如果没有,他们也不能让佛骨落到这人手里,就得及时抢回来。   那个瞬间,舒令嘉也屏住了呼吸。   然后他便看见,佛骨在何子濯的手中陡然发出金光,何子濯仿佛被烫到了一样,立刻将手一甩,举剑便朝着佛骨劈去。   然而他这一剑并没有完全落下,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挡住了,佛骨升至半空,金光笼罩了何子濯周身。   何子濯仿佛被烈火加身一般,只觉得灼热无比,难以克制地脱口发出一声惨叫。   那个瞬间,所有的人眼中所见,被金光照耀的并不是何子濯,而是一具白森森的骷髅。   骷髅骨架与何子濯的身形交替闪动了几次,才重新稳定在他的样子上,何子濯也算硬气,后面虽然没叫,但额角上早已有冷汗滑落。   周围的人何曾见过何子濯这般失态的模样,那骷髅骨架更是诡异,人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迦玄一把拉住舒令嘉的胳膊,将他护在身后,这才抬眼望去。   只见金光流转之间,隐有朵朵金莲绽放,梵音唱响,其他人因为一时愕然,都没有上前帮忙,眼睁睁地看着何子濯眉心处多出了一点鲜红,并且不断向外扩散。   有人不由惊呼出声:“快看!那是什么?魔纹吗?当年纵、纵、纵……”   他甚至都不敢将那三个字说完整,但在场有很多见证过当年变乱的人,都不由想到当初魔魇大举进攻之时,纵无心的眉心之间,正是有着这么一道魔纹。   他下令进攻时魔纹一闪,那些四下流窜的红色人影,便会将接触到的们魔化,占领每一寸土地。   众人不由心中一阵发寒,向后退去。   然而最为震惊不解的,其实是何子濯自己。   他虽然看不见自己的样子,但无比清晰地体会到全身上下传来的那一股烧灼感,同时,感觉四肢百骸之间生出一种未知的力量,正在与佛骨上传来的金光相抗衡。   那力量冰冷,阴邪,强大……却又无比陌生。   怎么会这样?   何子濯自然能够判断,这一节确实是真正的佛骨,上面的金光也是佛光圣气,醇厚温和,不会随意攻击。   除了他之外,就连周围的魔族人都没有受到金光的影响而感到痛苦。   唯独他。   可是他自幼进入仙门,修习正宗心法,为什么会被佛光所伤?   他一直在防止纵无心的重新出现,殚精竭虑,百般提防,将身边有利用价值的人统统牺牲了一个遍,却没想到,问题竟然会出在他自己身上。   当年刚刚封印过纵无心之后,内心深处那种隐秘的恐惧再次浮了上来。   何子濯又是惊惶又是抵触,但那股陌生的力量却愈加强大,似乎在诱惑着他完全接纳。   何子濯强忍剧痛,猛然将剑刺入地面,大喝一声,霎时间地面崩裂,轰然巨响,碎石漫天飞舞,带着血腥气的奇妙力量与佛光相互较力片刻,而后蓦然崩碎。   周围众人纷纷退避,景非桐眼见不好,一跃而起,去接那块横飞出去的佛骨。   恰好何子濯也在此时伸手过来,两人凌空对了一掌。   双方的真气狭路相逢,一道旋涡凭空而起,佛骨飞出,被舒令嘉飞身跃起来接住,道:“师兄,退后!”   景非桐掌上发力,飘身后掠。   同时他察觉到一道极为强大的气流扑面而来,只觉暗暗心惊。   迦玄原本已经护着舒令嘉退开了,见儿子又过去接住了佛骨,于是立刻便飞身向前,也是一掌拍出,用景非桐的掌风混合在一起,逼开何子濯。   景非桐顺势后退了七八步,方才将对方的力道消解,手中握紧了那块佛骨,心中震惊不已。   佛骨识破了何子濯的魔相是他们已经预计过的,但为什么何子濯的功力还随之提升了?   方才若不是及时将佛骨抢下来,只怕其中的圣气都会被对方吸收炼化。   何子濯同样退后几步,心乱如麻,脸色也是极为难看,已经有人大声喝问道:“何掌门,你到底怎么回事?!”   他们修行之人,最为忌讳的就是入魔,后天因为心智不坚定而入魔,与天生的魔族可是完全不同的。   更何况何子濯的身份已是修真界的顶尖,平日里口口声声叫嚷着除魔卫道,有了这样一层理由护身,即便他的行为有什么偏激出格的地方,也获得了很多人的回护支持。   就在刚才他还叫嚷着杀舒令嘉是为了整个修真界除害,结果没想到当众暴露的人反而是何子濯自己。   他不会一直是潜伏在修真界内部的魔魇吧?为什么那道魔纹会跟纵无心那么像?   一些人刚才还慷慨激昂地向魔族宣战,手中的剑都抽出来了,此时却像是被迎面抽了一个耳光。 第109章 枯骨见镜   潮机以前没跟何子濯打过什么交道, 看了这一出才算是叹为观止,更加觉得自己的小弟真是倒霉,居然碰见了这么一个玩意。   他故意发出嘲笑声, 提高嗓子冲着修士们说道:“各位,本王子之前便劝说过你们了, 何子濯口口声声以维护众人之名行谋私之事, 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无奈一番好心, 只是没人肯听。唉,不知道眼下感想如何啊?”   众人都是被他说的面上一热, 却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反驳,何子濯竟以这么难看的方式被当场揭穿, 令他们一时也面上无光。   连何子濯自己都不肯相信, 听了潮机的话,目光如电, 猛然抬眼道:“各位道友切莫被这些魔族小人的话蒙蔽, 我不可能入魔, 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   他说出这句话,自己也仿佛找到了可以宽心的理由,盯住景非桐手中那截佛骨, 喝道:“这到底是什么邪物?”   景非桐微微一笑, 将佛骨向外一抛,那截莹白色的小骨头便悬在了他面前的半空中, 不断旋转, 上面发出淡淡的金光,在场的都是行家,谁都能感觉到上面纯净之极的圣气。   景非桐道:“是邪物吗?”   何子濯正要再说,他身侧不远处的清极门门主祁研一已经听不下去了, 忍不住开口阻止道:“何掌门!”   他平素跟何子濯和整个凌霄派的关系都说得上不错,刚才也是首先站出来声援他的人之一,此时同样觉得面上无光,还有种被欺骗的愤懑。   祁研一说道:“何掌门你若是不相信那截佛骨,我派心法正是心魔的克星,我你总信得过吧?不如让我为你检查一番?”   他说着大步上前,不由分说便去搭何子濯的手腕。   清极门的心法正如其门派的名字,至清至正,也是除佛家派系之外唯一一个不容许寻找伴侣和诞育后代的门派。   祁研一虽然修为不是顶尖的,但在辨别一个人是否入魔的能力上,早已得到修真界的公认。况且以他和何子濯的关系,也不用担心陷害问题了。   可是祁研一的手伸了过去,何子濯却是本能地一躲。   看见他的动作,周围立时哗然。   祁研一一掌朝着何子濯的太阳穴拍去,怒喝道:“你若不心虚,又何必躲闪?利用我们对你的信任,引导大家替你抵挡魔族的怒火,何掌门,你平日何其大义凛然,如今自己看得起自己的这般行径吗?!”   他接连进招,何子濯一开始并未还手,但听着祁研一和周围众人的指责声,他心中也逐渐横生出一股怒火。   这些人平日里有求于他的时候恭恭敬敬,这个时候却冲出来落井下石,却又高尚到哪里去了?   什么是入魔,什么又不是?   他从始至终都是为了门派和整个修真界的安定而殚精竭虑,并未为自己牟取半点私利,但眼下,就因为他获得了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这些人便容不下他了,难道他何子濯便不配顿悟得道,登高凌绝吗?   祁研一招招进逼,固然有被耍弄之后发泄怒气的意思,但更多的仍旧是想看看何子濯到底中了什么邪。   此刻甚至用不着搭脉探查,光是在打斗之间,他便已经能够明显感觉到对方的不对之处了。   不光是周身渐渐漫溢出魔气,而且功力忽强忽弱,运招也显得十分暴躁,这绝对不正常。   眼看两人擦身而过,他眼疾手快,一掌按向何子濯的胸前。   而正在这时,之前一直只守不攻的何子濯也忍无可忍,同样倏地还招,双指一并点出,前所未有澎湃霸道的剑气直逼祁研一面门!   祁研一躲闪之间,还是被伤了胸口,鲜血涌出,他捂胸后退,不敢置信地看向何子濯。   祁研一落在地上的鲜血,立即变成了乌黑色,正是他们清极门功法被邪魔之气所伤之后的表现。   看见这一幕,明绮陡然想起了什么,说道:“我记得当年封印纵无心之前,我们曾经一同在金峰顶上讨论将他彻底除去的法子,慈惠大师曾经说过,‘只有成魔,方能除魔’,只有一名经历过入魔又重新清醒过来的人,方能抵御纵无心的控制,将其杀死。因为当时在场之人都认为无法做到,此举不妥,因而才将此事作罢,转而考虑以法阵将其封印。”   她转头问迦玄:“有这么一件事,是不是?”   迦玄神情复杂,说道:“不错。你的意思是何子濯曾经尝试过此法?”   明绮冷笑道:“我看他急功近利,一心想揽功于己身,肯定是私下尝试过,这样看,还失败了呢。一个本来就功利心重又刚愎自用的人,入魔之后还想着能够摆脱魔障,这不是做梦么?”   这件事的参与者除了明绮和迦玄之外,当初的参与者不少,如今已经凋零大半,在世的则有景非桐的父亲景砚、心宗掌门周青潜、西荒二老廉呈华和古英等等。   是最后众人在分工之下,才选出了七个人负责封印纵无心,但除了他们之外,其他人也各有任务。   古英还在南泽山上,廉呈华则是听说了此地的冲突之后,刚刚才赶到不久,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之前一直没有开口表态,此时明绮说完这番话,有不少人还不愿意相信,都纷纷看向廉呈华求证。   只见廉呈华沉默着站了片刻,终于长叹一声,缓缓颔首道:“确实有这么一件事。”   连他都这么说,旁边议论的声音一下子停了。   廉呈华道:“当时大家都认为这个法子太过冒险,不同意尝试,但各人私底下怎么做的谁也不清楚。何掌门,今日这场变故因你而起,你应该给大家一个解释。”   以廉呈华在修真界的地位,说出这样一番话,便等于已经不站在何子濯的一边了,在场的修士们神色各异,都有些被欺骗了的懊恼。   当年那些旧事,何子濯几乎已经忘了,又或者说,他刻意将这些不愿意回想的往事埋在记忆深处,这样便可以欺骗自己,从来没有失败过,也不需要存有任何无能为力的隐忧。   直到现在,被明绮几人旧事重提,何子濯心中剧震,抬起头来,发现所有的人都在用一种怀疑与警惕的眼神看着自己。   曾经他是除魔人,如今却仿佛已经变成了人人厌恨的魔物,被他原本所属的阵营厌憎排斥。   何子濯索性冷笑起来:“是又如何?”   景非桐道:“所以一开始为了对付纵无心,你私底下尝试入魔,想要以此寻找到他的弱点,反倒使得自己难以摆脱魔障,而且一直对外隐瞒。当初七人落下封印,并没能将纵无心封住,正是因为你!”   周围哗然,一时指责之声不断,凌霄派的弟子们则满面震惊惶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何子濯退后两步,说道:“我只是为了大局尽力尝试罢了,成败又如何能控制?你们说我入魔了,到底什么是魔?自私逐利,耍尽心机就是魔吗?心存欲念,有所贪求就是魔吗?照这个标准,各位又能有几人独善其身,凭什么指责我?”   他声音冷沉,面显狠戾之色:“我自按照我心中的公义行事,便被你们判为错,但在我的眼中,尔等也是同样的不堪!”   何子濯的话说的众人都怔了怔,廉呈华停顿片刻,却是勃然大怒:“我本来以为你只是一时误入歧途,现在看来才是当真没救了!明明是你行为有差,为何之前逼迫他人的时候振振有词,此刻被揭穿后却又是另外一套道理?”   他重重斥责,丝毫不给何子濯再留半点颜面:“你这不叫按照心中公义行事,而是懦弱虚伪,敢做不敢当罢了!”   廉呈华说的句句在理,此言一出,明绮先道了句“说得好!”即便是其他人也不得不暗暗赞同。   何子濯被戳到痛处,果然大怒:“你!”   廉呈华飞身跃起,五指成爪,扣向他的肩头,喝道:“还不快快随我回去认罪!”   何子濯一闪,浑身上下爆发出强烈的气劲,以他为中心的身体周围,开始爆发出一股强烈的旋涡,层层迭进,这样庞大的力量是他曾经梦寐以求的,刚刚还在为之而惶恐,这时却越用越是得心应手。   何子濯与廉呈华对了一掌,那掌力无穷无尽,竟有种几欲吞噬一切的邪佞之感,廉呈华只觉得自己的灵力在不断流失,大惊之下,迅速后跃。   何子濯一掌打空,掌力击在地面上,顿时打出了一个巨大的深坑,这威力连他自己都暗暗心惊。   四下还在观望震惊中的修士们也坐不住了,生怕廉呈华年纪大了体力不支,会被何子濯所伤,连忙上前救援。   何子濯却并未追击,身形一转,已将方才受伤后退到一旁的祁研一抓在手中,虚扣住了他的脖颈。   祁研一猝不及防之下,根本来不及挣扎,简直是被背叛了个彻底,气的目眦欲裂,怒吼道:“何子濯!”   何子濯根本不理会,冷声说道:“我对各位已经手下留情了,但现在耐性耗尽,不在乎他的命,就尽管上来。”   迦玄方才一直看着他们修士内斗,并没有出手,此时冷笑一声,这才说道:“吓唬谁呢?你要弄死他便尽管……”   舒令嘉咳了一声,道:“爹,祁掌门倒也不是坏人……”   迦玄看了舒令嘉一眼,立刻便改口了,说道:“好,我儿若是高兴,留着也行,你若喜欢,爹可以把他给你抓来当个侍卫。”   舒令嘉:“……”   那倒也不必。   何子濯看似从容,其实心中十分混乱,他体面了上千年,却一朝被人当中揭穿,颜面扫地,又焉能不感到愤怒羞耻?   再加上无端获得的那股力量虽然庞大,亦是令人心惊,动用之下浑身经脉隐隐作痛,使他根本无心恋战。   他挟持着祁研一退后,身周缭绕着一股罡风,令人无法轻易靠近,当走出包围的那一瞬,何子濯将祁研一一推,转身遁走!   周围好几个人也正等着这一刻,见状立即扑上去抓人,但混乱之中,只觉何子濯身上魔气涤荡,宛若狂风巨浪,震天撼地,令人一时难以靠近,只能眼看他的身形越去越远。   舒令嘉和景非桐都纵身追击,两人半路上遇见了,景非桐本能地想要抬臂帮舒令嘉挡住迎面而来的冲力,舒令嘉目光一垂,却道:“师兄,你快看!”   景非桐垂眸一看,只见自己手中的佛骨不断震动,竟似乎要脱离他的手掌,向何子濯的方向飞出。   他心中一凛,连忙将佛骨握紧,同时一手拉住舒令嘉,道:“不用追了,去的远了。”   舒令嘉说道:“这不是第一回 了吧?佛骨一定跟他有什么渊源,何子濯方才进入山谷,也肯定是为了这东西!”   景非桐沉吟着点了点头,但心中却还是存有疑惑,若是何子濯当真是为了寻找佛圣遗骸才进入那处山谷的,为什么他被佛骨揭穿的时候又是满脸惊讶?   只是这个问题此时也没有办法细究,他把佛骨收起来,道:“咱们先回去再说。”   方才何子濯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眼下他离开之后,尴尬的就成了这些来到魔族的修士们。   尤其是一班凌霄弟子,之前还在耀武扬威,此刻却宛若丧家之犬,连头都不敢抬。   他们掌门招惹了魔族和狐族之后,又犯了整个修真界的众怒,结果就这样把他们扔下来跑了。   申孟群的尸体还扔在地上没人收拾,这个时候,只怕是魔皇要把他们尽数杀了为爱子出气,也不会有人出头吧。   而且掌门平时那般教导他们,口口声声对魔物深恶痛绝,他自己竟然入魔多年……怎么会这样!   虽然这件事廉呈华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但他辈分既高,又成名多年,原本就是众修士们的代表人物,此刻也是大感面上无光。   狠狠地瞪了几名平日里熟识的晚辈一眼,廉呈华走到迦玄面前,向着他深深一揖。   说来他要比迦玄还高出两个辈分,又根本没什么错误,迦玄就是再不可一世,也不好跟这位前辈摆脸色,抬手扶了廉呈华一下,道:“廉老不必如此,魔族与仙门这些年都没有发生什么大的摩擦,我本也无心挑起争端。不过爱子情切罢了。”   廉呈华叹息道:“老朽实在惭愧,人心难测,谁能想到何掌门平日如此持正端方,内里竟是这样一个人,我等盲听盲从,叨扰了魔族,老朽也是深感歉意。” 第110章 解愠初晴   廉呈华这样的身份, 又没有当真参与此事,都已经这样诚恳地道歉,其他人也不好再在旁边缩着, 虽然还有些抹不开面子的,此时也不得不附和廉呈华的话, 向着迦玄以及洛宵、舒令嘉等人赔礼。   魔族与仙门争锋多年, 双方都是有胜有败, 互不服气,但这还是头一次一方向着另一方主动低头, 这番憋屈可想而知。   迦玄占尽了上风,倒是没露出几分得意之色, 脸上只是似笑非笑, 接受了道歉之后,等着廉呈华接下来的话。   “不过, 你我都是当年参与过平息魔魇之祸的, 相信魔皇也深知其害, 阎禹出身魔族,他的下落关系到整个修真界的安危,如若魔皇知道他的下落, 还望见告。”   廉呈华果然话锋一转, 又看了看洛宵说道:“毕竟,他与大王子一直有所联系, 又是你的侄儿, 我们找不到人,也只能厚颜来到魔族寻找消息了。”   迦玄心中暗笑,廉呈华会说出这话,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这老头精明的很,这样放下身段低头道歉讲和,又怎么可能没有其他目的。   不过这回魔族大获全胜,已经占尽了上风,迦玄也就不想再计较那么多了。   况且廉呈华此言并无私心,而且很有道理。   魔魇之祸确实绝对不能重演,无论是魔族还是仙门,都应该齐心戮力地防范,阎禹之事他们也确实应该担负一部分责任。   迦玄道:“宵儿,你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洛宵便出来行了一礼,他素来机灵,看了看迦玄的眼色,立刻会意,将阎禹当初如何身亡,怎样在心中存下怨恨魔障,又是如何通过魔魇诱导姜桡的事情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而他同阎禹的那一场所谓的合作,是阎禹在布置计划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洛宵的身份,于是希望能够与他联手,先一步趁何子濯虚弱时夺去凌霄气宗的控制权。   洛宵早就有此计划,既然能从中得到好处,自然也便一口答应下来。   但事实上,两人各自心存算计,都想着大事一成,再采取手段将对方挤走,便可独享战果。   这样的关系,没琢磨着赶尽杀绝就是给血缘留下了最后一丝情面,洛宵又怎么可能查知阎禹更多的情况呢?   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里面当初还有姜桡的事,洛宵此刻讲出来,还是后来两人一起前往魔族山口的时候他听舒令嘉说的。   大家一听,这才知道,原来这也跟何子濯脱不开关系,若不是他带了姜桡上山,那么阎禹也就少了一名可以利用的人了。   就连廉呈华都听的直摇头,不由说道:“越是机关算计,越是适得其反。凡事若是不能按照预想发展,便不可强求,何掌门也是修行之人,怎么却连这个道理都堪不破?”   他见没能从洛宵口中问出阎禹的下落,不免有些失望,又有几分疑虑,正想试探着再套一套话,便听景非桐说道:“嗯,此话当真?”   他的声音没有压低,立时吸引了不少目光,只见碧落宫的一名宫卫正躬着身子低声向景非桐说了什么,景非桐回过头来,对廉呈华道:“廉老,阎禹方才已经被我的一些手下给拿住了。”   廉呈华闻言一喜,问道:“景殿主,你这话当真?”   景非桐笑了笑,将手一抬,令人将阎禹带了上来。   他装模作样地演了这一出,有人蒙在鼓里,有人却是心知肚明,阎禹早就在景非桐手上了。   但毕竟要将这样一个人交出来,将牵涉到很多方面的问题,他方才之所以没出声,自然是在掂量魔族以及仙门的态度。   这一点大家自然心照不宣,也没人去多说什么。   阎禹身上依旧是舒令嘉所下的封印,根本就动弹不得,景非桐道:“说来我不过是捡了个便宜。这阎禹是被舒师弟刺伤之后封印住的,但当时他不方便将人带走,倒是被碧落宫的人给碰上了”   舒令嘉道:“也是凑巧罢了。”   顿了顿,他问道:“那我……把封印解开了?”   舒令嘉一抬手,立刻有好几个人脱口说道:“等一等!”   说完之后,他们互相看看,又不由面露羞赧尴尬之色。   魔魇的恐怖已经根深蒂固,在场恐怕没几个人敢说自己没有半分阴暗的想法,若是又不小心被控制了,就算不会有什么大碍,也要担心说出些不该说的东西。   景非桐道:“阎禹并不是魔魇,而是当年战乱中,有一只魔魇受了重伤,附在了他的随身佩饰当中。阎禹借助魔魇的力量造成动乱,那魔魇则需要他的灵力滋养才能维持存活,现在阎禹受了重伤,灵力无法供应,魔魇当场神形俱散了,不会有事的。”   他抬手,掌心中平平飞出来了一个气泡,飘至阎禹身边,将他整个人罩在了里面。   景非桐回头冲着舒令嘉一笑,道:“没事,来吧。”   舒令嘉弹指,灵光闪动之间,阎禹身上的封印顿时解开,他大声咳嗽起来,转头吐出一口血,相貌开始不断浮动变幻起来,时而仍旧是被附身的明绡模样,时而又是阎禹自己原本的相貌。   很明显,他重伤之下,无法掌控这具身体了。   迦玄皱眉,上前两步,说道:“禹儿。”   阎禹浑身一震,抬起头来看着他,面露惊色:“父、父王?”   他的魂体彻底从明绡的身体中脱离出来,整个人飘飘荡荡地来到迦玄面前,不能自控地跪了下去。   阎禹的身体微微发着抖,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虚弱的魂体本能地受到迦玄身上的威压震慑。   明绮转头吩咐了两句,令人将明绡的身体抬到青丘这边救治。   迦玄垂眸看着这个被收为义子的侄子,说道:“你的委屈,我已经知道了,雅姬和尺信虽然已死,我会找到他们的魂魄,罚以关押万年森血铁狱,为你报仇。”   阎禹没想到迦玄会先说出这样一句话,愕然僵跪在原地片刻,这才慢慢磕下头去,低声道:“谢父王。”   迦玄道:“那么,你可知罪?”   阎禹道:“父王,儿臣不知道。”   迦玄挑了下眉,尚未开口,已经有名修士怒气冲冲地说道:“三王子,你与魔魇勾结,又袭击了数个门派,造成不少死伤,如今怎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阎禹淡淡地说:“你难道就没有杀过人,没有与其他不同立场的人冲突过?”   那名修士怒道:“那怎能一样?我都是为了斩除妖魔奸佞……”   阎禹大笑道:“若是能被我袭击成功,说明自己心里也不干净。什么是妖魔奸佞,什么又不是,你定的规矩?你谁啊。”   这修士原本就因为今日不得不向魔族低头而十分郁结,好不容易把阎禹这么个大魔头找到了,没想到对方竟然还如此冥顽不灵,竟然敢反过来质问他。   他怒极拔剑,上前两步指着阎禹,道:“你——”   迦玄淡淡道:“我魔族的人,还轮不到外人教训。”   那修士一顿,接触到他看过来的目光,骤然觉得心里发凉,手中的剑便僵住了,被身边的师长一把拽了回去。   迦玄这才看着阎禹,说道:“生在人间,便应该守人间公理。若是没有底线,那便不配为人了。正如你的母妃和兄弟,你既然深恨他们,难道也想如同他们一般吗?”   阎禹梗着脖子,本还要反驳些什么,迦玄却并没有再给他继续辩驳和争执的机会:“关于魔魇,你知道多少?”   阎禹想说的话被打断了,但他对于迦玄还有几分尊重,忍了忍,回答了他的话:“我知道这个世界上的魔魇还有很多很多。”   他简单的一句话,却蕴含着极为恐怖的讯息,几乎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到毛骨悚然。   景非桐道:“你身边的魔魇是因为当年躲藏在了你的佩饰中,得到你灵力滋养,才会存活至今。剩下的早在当年就被消灭了,就算有一些漏网之鱼,又何来‘很多’的说法?”   阎禹道:“敢问景殿主,是否也认为人魔不两立?人与魔的界限又在何处?”   他这里说的“魔”,自然不是指魔族,而是说由人心黑暗而滋生的魔物。   景非桐道:“即是对立,又是映照。”   阎禹笑道:“果然是景殿主,那么你既然一针见血,又何须多问?魔魇最初本就是人心黑暗所化,这世上有人便有魔,人心之中私欲不灭,魔则不灭,要消灭魔魇,解从来不在封印杀伐,而在人间。你们希望除掉一切黑暗吗?可以,把人杀光就能做到了。”   阎禹的话听起来疯疯癫癫,但仔细一想,又确实便是如此。   所有人心中都升起一股寒意,难道魔魇便永远都摆脱不了了吗?   阎禹抬了抬手,本来已经把唇抿住了,但目光在迦玄身后的魔族人身上一一扫过,忽又道:“当初用来杀戮大批魔魇的法器,是西天佛圣所用的莲纹紫金钵,但此物吞噬了太多魔气,又因为法器的主人本就失去了纯净佛心,因而早已不堪重负,如今被埋葬在西天废址当中,如若被有心之人取得,必成大祸。”   他说话的时候口唇不动,这句话只传到了迦玄耳中。   迦玄倏地一怔。   此时,阎禹的身体却已经开始逐渐消散,说道:“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不过……”   他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最后那个口型,像是在道谢,像是在道歉,又像只是一声没有意义的冷笑,阎禹抬手击在了自己的额头上,整个人顿时烟消云散。   迦玄向前迈了一步,然后停住了脚。   其他人同样心事重重,瞧着阎禹消散的地方,都是一时无声。   一想到他所说的话,谁都没有心情再为了目前这点争端而纠缠下去了,不管魔族和仙门之间有过多少矛盾,现在都不是在这上面消耗精力的时候。   人们纷纷说了几句场面话之后便告辞离开,他们要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门派中其他不知情的人,共同商议抵御魔魇的方法。   舒令嘉总觉得有什么非常重要的消息让自己没有想清楚,正在出神,旁边忽然有只手伸了过来,拉住他的手。   仅仅是这样一个动作,舒令嘉便知道拉着自己的人是谁,他没有挣扎,只是有些纳闷地转过头去,看着景非桐,以为他有话要说。   景非桐只是笑了笑,然后舒令嘉便感到手腕上一凉,是他把什么东西给戴了上去。   他低头一看,发现是串珠子,看上去与之前姜桡那串十分相似。   舒令嘉有些纳闷,正要询问,便忽然听见系统久违的声音。   【叮!50%主角光环回归!当年宿主主角光环拥有度:100%!】   【恭喜宿主成功夺回主角光环,恢复初始设定!】   舒令嘉这一阵子忙的兵荒马乱,自从另外一半的主角光环被阎禹带走,姜桡又被杀死之后,系统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他几乎要忘记还有这么一个东西。   这东西叫什么来着?   哦对,狐傲天系统。   舒令嘉问道:“那我是狐傲天了吗?”   【主角光环只是命运的赐予,并非来自自己的努力,不足以成为傲天。真正的傲天还要勇敢、坚强……威猛,在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拯救世界,成为人人心中的大英雄,请宿主加油!】   舒令嘉:“……哦。”   系统说得对,现在的世界确实非常需要拯救,他倒是也想,问题是怎么救?去哪里救?真救得了吗?   直到听见了景非桐的话,他才暂时放下了自己的思绪。   景非桐在乎的不是傲天不傲天,他只想知道这所谓的气运是不是真的能治好舒令嘉的伤。   打量着舒令嘉的脸色,觉得似乎也没什么变化,景非桐难得有些紧张,问道:“感觉怎么样?伤好些了吗?”   舒令嘉回过神来,说:“好了。”   他说的太快和轻松,以至于景非桐还有几分怀疑:“真的?”   舒令嘉笑了,道:“真的。”   他现在终于明白什么叫“被夺走的气运回来了”,其实之前那点余伤对他的影响已经非常轻微,但整个人就是说不出的不对劲,全身上下总感觉什么地方不自在。   现在那种莫名失去了什么的空落感终于消失了,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是个健康而完整的人。   景非桐定定看了舒令嘉片刻,也松口气笑了起来,他实在没按捺住,抬手用指尖轻轻拍了一下舒令嘉的脸。   虽然整件事情的过程可以说得上十分曲折坎坷,但舒令嘉这回总算摆脱了伴随他近三年的霉运,也算是这一次的大赢家。   何子濯的真面目在众人面前被揭穿,他也认回了亲生的父母兄弟,拿回了属于自己的气运。   如果不是魔魇的事情终究在心中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一切可以说都非常完美了。   闲杂人等散去之后,魔族重新恢复了平静,见剩下的都是自己人了,迦玄这才将阎禹临终之前留下的那番话说了出来。   大家不知道还有此事,闻言都是听的一惊。   明绮沉吟道:“我不了解阎禹这个人,就直说了,他的话可信吗?是真的善意提醒,还是有什么目的的引导?”   景非桐道:“那莲纹紫金钵确实是师尊以前惯用的法器,但后来一次下山回来之后不久,我便没再见过了。我记得当时还询问过,但他只说是碰坏了边角,所以收起来了。”   他问舒令嘉:“小嘉,你后来见过吗?”   舒令嘉缓缓摇头。   迦玄道:“看来不管怎么说,这莲纹紫金钵一定是有问题的,我们应该及早寻到这件法器的下落。”   舒令嘉道:“最有可能的就是西天了。”   迦玄沉吟道:“景殿主,西天是你和嘉儿的师门,那么便由你们两个画张图纸出来,碧落宫和魔族各派几人一同前往搜查紫金钵的下落,你看如何?”   景非桐对于这件事自然没有意义,但比起紫金钵那种死物,他最担心的还是活生生跑掉的何子濯。   他看了看舒令嘉,犹豫了一下,依旧说道:“我看何子濯方才的状态,怕是一直以来,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魔根深种了,之前更加没能掌握到他新生的那股力量。现在应该各派联合发出追杀令,趁他没有完全适应之前一举击杀。否则……他日怕是要酿成大祸。”   迦玄闻言倒是十分赞同,但没敢立时答话,也看了舒令嘉一眼。   舒令嘉道:“你们不用都看我,我也觉得师兄说的在理。”   毕竟,这所谓什么“劫难”,“应劫之子”还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但何子濯明显早已入魔,且言行十分偏激,他已经害了够多的人了,连带着整个门派也被搅和的一团糟,实在不能再放任下去。   整个修真界抱有这样想法的人也不在少数。   何子濯之前满嘴都是除魔除魔,仿佛他所做的一切是都是为了对付魔魇而迫不得已,结果到头来,魔头竟是他自己。很多人当时都没反应过来。   等到离开魔族之后,大家乱纷纷一阵议论,才意识到是真的被耍了,而且何子濯这个人也瞬间由正道栋梁变成了他过去一直最想杀的那种危险分子。   总算转过弯来之后,各门各派都纷纷开始下令联合搜捕何子濯,只可惜暂时没有音讯。   当初以为阎禹是所有阴谋的制造者,除掉他就算是完事,然而千辛万苦地找到人之后,才发现,原来他只是一个开始。   何子濯本身修为高,当初又参加了不少铲除魔魇的活动,可以说是知己知彼,只要一天找不到他,所有人就都一天难以安心。   但仙门人心惶惶,气氛紧张,沉寂数百年的魔族却是难得的喜气。   魔皇出关之后,所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举族上下举办七天的欢庆活动,族人们每日宴饮享乐,使尽浑身解数表演歌舞,务必让欢乐传到每一个角落,迎接七王子顺利回家。   狐族作为贵客,跟着族长留了下来,也晕乎乎被拉着享受了一通。   青丘民风淳朴,享用的都是自酿的美酒,却远不如魔族的酒烈,狐狸们实在喝多了,便都忍不住现了原型。   一时间便见魔族的草地树林之间,处处都是各色醉醺醺的狐狸毛球,伴随着魔族的歌者舞者扭动身体,打滚雀跃,鸡骨头和杂毛随处可见。   本来以为能看见很多美女狐狸精的魔族人:“……”   这跟想好的不一样啊!这些狐狸好粗鲁,居然还想吃他们养的宠物小鸡!   除了魔族和狐族的“友好”磨合之外,身为主角的舒令嘉,自然也不会被轻易放过。 第111章 渐遏遥天   觉得对小儿子亏欠了许多, 迦玄和明绮抱着倾尽全力弥补的心思,希望能给舒令嘉一个正式而宏大的出场,两人沟通了一下, 将创意综合起来,一起来找舒令嘉商量。   “一共要举办七天盛宴, 需得每一天都有些新意才行, 也好好让大家认识认识你。”   迦玄首先开口道:“爹都想好了, 第一天你就先以狐身露面,这样大家也熟悉, 爹已经令人用黄金打了这么大一个花形托盘……”   迦玄徒手给舒令嘉比划了一下大小,自信道:“你就坐在里面, 爹亲自把你端出来……”   舒令嘉都听傻了, 木然想:“……这是在做什么?加菜吗?”   明绮兴奋地在旁边补充道:“到时候娘还可以好好打扮打扮你,给你抹上香膏, 带上小花, 尾巴上的毛编成小辫子, 让大家都好好认识一下我儿子!你小时候娘就这样打扮着你出去玩,很多人都夸你可爱呢!”   舒令嘉:“……”   那是妖怪吧,果然可爱不是什么好词。   关键是这两人真没觉得有半点不对, 还你一言我一语交谈的很兴奋。   迦玄道:“后六天就可以都是人形了, 也让族人们都认认脸。嘉儿,你这回想怎么出来?要不然我再把托盘换成轿子, 就打六顶不同颜色的……”   明绮不满意了, 打断他:“狐族一天,魔族六天?”   迦玄胸有成竹,睨她一眼,笑着说:“你现在不也是人身?狐狸的模样总归还是差些威严。这点我都想到了, 大不了在轿子上面可以雕满狐狸花样,粘满狐狸毛,按照你的样子来,别人不就都知道你是他娘了?”   明绮思考了一下,迦玄又道:“也好让全族上下好好认识认识你们样子,到时候大家定然都会说,人说儿子肖母,果然如此。能生出这样的儿子,当娘的果然也是个天底下最美的美人。”   “对对对。”明绮立刻赞同,夸奖道:“这样好,你真会想。”   舒令嘉终于明白他们两个为什么会流连花丛这么多年,结果偏生看对方就看对眼了,想来以这两位的思维方式,能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人也实在是不容易。   但他,做不到!   舒令嘉遗传了美貌,但很明显没有完美遗传到父母的审美,对于两人的提议进行了坚决反抗,总算是没有让这种恐怖的想法得到实现。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被明绮按着好好打扮了一通。明绮指使迦玄弄来各种奇珍异宝摆在母子两人面前挑选,让舒令嘉度过了难忘的七天欢迎宴会。   舒令嘉以前一直把门派当成家,只不过他性格外冷内热,也不爱凑热闹,平日里很少往人群里凑。   他曾经因为何子濯那些随意为之的照料与教导,而把他当成最亲的亲人,以至于纠结万分,却总是割舍不掉师门情分,直到如今,他好像才明白,原来真正的亲人和家,应该是这样的。   最后一日的宴会过后,一番热闹再加上喝了点酒,所有人都玩的筋疲力竭,尽兴而归,舒令嘉回到自己的寝殿中,难得倒头便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的老高了。   此时已经初秋季节,天气有些微凉,身下的被褥柔软而温暖,阳光透窗而入,有一线照在了床上。   舒令嘉懒洋洋的不想起来,拥着被子翻了个身,听到外面传来极轻巧的脚步声,然后便是一股熟悉的淡香。   他知道是明绮,觉得自己这么大人了还赖床有点没面子,便闭上了眼睛假装还没睡醒。   明绮端进来了一盅热的燕窝粥,大概本来想让他吃,见舒令嘉没起来,便轻轻放在了一边。   然后她走到床前,将被子抻了抻,又把窗前的竹帘子彻底放了下来,遮住透进来的光。   舒令嘉默默听着明绮窸窸窣窣地做了这些动作,感到母亲的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摸了摸,她的袖子擦过脖颈,然后便转身静悄悄地出去了。   迦玄好像也刚刚过来,原本要进殿,明绮跟他说了句什么,声音有些模糊,迦玄便轻轻笑了一声,两人说了几句话,一起离开。   燕窝粥带着热度的食物香气、父母寻常而亲昵的交谈、床褥间舒适而恰到好处的温度……   明明是最平常的一切,他却闭着眼睛感受了很久。   一只小狐狸的要求,其实原本很简单,只要有一个暖暖的窝和家人就好了,没人赶他出去,也没人抛弃他离开。   很难分清在这个时候心里是什么感受,仿佛极细微的怅惘与喜悦兼而有之,一时间不知应该微笑还是惆怅。   此时此刻似乎什么都得到了,但这一切,又本该是从头到尾都属于他的。   又过了两天,舒令嘉还是离开了魔族。   虽然一家团圆对他们来说是难得的高兴事,但其实眼下实在是多事之秋。   迦玄刚刚归位,魔族尚有很多事务有待于处理,明绮从出来寻找迦玄开始,也很久没有回到青丘去了,何子濯与紫金钵尚且下落不明,一家人各有各的要事。   舒令嘉对于何子濯以及西天都比较了解,见迟迟没有消息,也想亲自动身去寻找他们的下落,便告别了父母兄弟,打算先去找景非桐汇合。   他的父母兄弟又是不放心又是不舍,一起将他送到山下。   明绮拉着舒令嘉不放,叮嘱道:“魔族和狐族的令牌你拿好了,若有什么事随时支使人帮你,莫要自己操劳。要什么就令人给爹娘带个信,事办完了直接回狐族,听见了没有?”   明绮等人马上也要回青丘,舒令嘉点头答应了,迦玄拍拍他的肩,道:“你娘说的是,若有人惹了你,该教训教训,该杀杀,你就是闯下多大的祸得罪了谁都没关系,在外面闯荡最重要的是莫让自己受委屈。”   舒令嘉哭笑不得,也说了声:“知道。”又同其他几名依依不舍的兄长道了别,转身离去。   他走出一段路之后,回头看去,还能看到站在原地望着自己的身影。   舒令嘉微微一笑,离开了魔族的地界,去找已经有些日子没见的师兄。   景非桐目前正在碧落宫的一处分舵当中,同魔族离的并不近,等到舒令嘉到了那处分舵外面时,已经是夜半时分。   院内安静的可以听见落花的声音,一座暗红的色小楼浸在溶溶的夜色里。   这处分舵的位置有点偏,平日里只有一些下人洒扫看守,这次因为景非桐的到来,守卫一下的翻了几倍,正在来来往往地巡逻。   舒令嘉若要令人通禀,必然会兴师动众,他想了想,眼看着两支巡逻的队伍正在交接,整个人就提气纵身一掠,半空中唯见一道虚影闪过,转眼间又幻觉一般消失了。   舒令嘉落在小楼对面的一棵树上,打量片刻,只见一扇虚掩的窗户上面映出一道正在读书的侧影,他眸光转了转,飞身跃到窗台上面,将窗子推开。   景非桐毫不意外,抬起眼,见舒令嘉半蹲在自己书桌旁边的窗台上,抬手冲他一笑:“师兄,晚上好啊。”   他身后是外面的沉沉夜幕,一张俊俏的面孔却是白皙如玉,眉眼如画,唇若丹朱,束高的发尾在风中一荡一荡。   景非桐笑了起来,将书放下,仰头看着他道:“怎么这么晚还过来了?外面天凉,还不下来么?”   舒令嘉哈哈一笑,从窗台上纵身跃下,正好斜靠在景非桐的书桌之前,随便一抬手,便将他手中的书给抽了过去,随便翻两眼,扔到一边。   他略有些得意道:“没想到我来的这么快吧!”   景非桐以为他们一家要多聚上几日,这才特意没留在魔族,但这几天他心里也一直惦记着舒令嘉,见到他总是十分高兴的。   他眼中带着欣喜的笑意,语气也不觉变得轻快起来,端详着舒令嘉,承认道:“确实没有想到。本想问问你这几天是不是开心,不过看你的样子,应该不错。”   景非桐倒不是为了哄舒令嘉开心才这样说。舒令嘉这回的伤已经彻底痊愈,近几日又吃得好也休息的好,整个人的脸色本来就比之前红润了不少。   再加上他平素穿衣多挑些素淡颜色,这回怕是明绮的审美,舒令嘉身上穿了件红色的长衣,愈发显得顾盼神飞,俊丽粹美,有种平时少见的艳。   此时此刻,拂夜而来,景非桐倒不由真有些觉得,他确实是只狐狸精了。   舒令嘉笑看了他一眼,在灯下显得眸光流转:“嗯,总体上……是挺不错的。”   景非桐笑道:“怎么了,还有什么苦衷不成?”   他一边说,一边握了握舒令嘉的指尖,倒了杯茶塞给他。   舒令嘉接过来也不喝,只将那冒着热气的小茶杯在手里转悠,叹气道:“如果你每天走到哪里都会被一阵炽热的目光和热情的欢呼包围,又总是被人按着吃喝打扮,也会又幸福又痛苦的。”   景非桐失笑,理解道:“那是。不过也是你刚刚被找回来,大家心里还紧张着才会如此,以后慢慢适应了就好了。”   舒令嘉道:“我知道,我也不是要离家出走,找你有事。师兄,你那边有没有莲纹紫金钵和何子濯的消息了?这也有好几天了,魔族和青丘反正是没信。”   景非桐耸耸肩,冲他一摊手。   “凌霄山上这时已经乱成一团,最后是我另一位师尊周青潜周掌门暂时前往,整顿门派。现在气宗人才凋零,何子濯心心念念着重掌心宗气宗,现在只怕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景非桐道:“我还想着,他若是听说了这件事,会不会觉得怨恨不甘,露面破坏,于是特意同那边商量好,将气宗将被并入心宗的消息放出去,又派人在外埋伏了多日,他也始终没有露面。”   舒令嘉抱着手臂,低头沉思不语。   景非桐虽然没有收获,但他的想法也给舒令嘉提供了思路,何子濯心存不甘,又得到了这么强大的力量,不可能就此一直藏着不出来,越是找不到他,越是有可能代表着他正在做一件大事。   所以何子濯最想干的是什么呢?   以前肯定是振兴门派,统一凌霄,重新恢复以往的盛况,而如今他的愿望应该不会仅止于此,或许更高,更远。   比如……飞升成仙?   不过魔魇罪孽加身,不被雷劈死就不错了,如今的何子濯,还有这个资格吗?   舒令嘉这样想着,忽然又记起来另外一件事,问道:“对了,心宗和气宗真要合并门派,然后由周掌门掌理吗?”   景非桐笑道:“假消息,骗何子濯的。”   舒令嘉嗤地一声:“哼,我就知道你心眼多!”   景非桐笑着拍了拍他的腰,也不辩解,只说道:“说实话,心宗和气宗已经分离了这么多年,出了招式之外,心法不同,门规门风也都有了差异,以后还会越来越大。双方的实力相去不远,哪边都不愿意低头,我早就觉得,其实倒不如各立门户比较好,拖着有什么意思?”   舒令嘉沉吟道:“但气宗已经没有合适的人了,这样下去,迟早要成为一盘散沙。”   景非桐抬指冲他一点,说道:“你忘了?”   舒令嘉:“?”   景非桐:“殷宸。”   何子濯的四名徒弟,一个死了,两个离心,并且是魔皇之子,还剩下一个殷宸,虽然性格略有些倔强冷傲,对掌门之位也不感兴趣,但他出身帝王之家,还确实就是目前最适合的人选。   舒令嘉被景非桐提醒才想起这个师弟。   之前他和洛宵识破了何子濯的真面目,先后离开凌霄山之后,舒令嘉曾经给殷宸传了消息,提醒他谨慎提防何子濯,而后两人各有要事,就未在见过,也不曾联系。   这时候景非桐一说,舒令嘉想了想,说道:“他这一阵似乎一直在殷国当中,帮助国君对抗怪病,只怕是尚且不知道这些事情,我先提前告诉他一声吧,也好有个防备。”   景非桐看着舒令嘉拿出一张传讯符,低头在上面写着什么,知道他就算对何子濯失望,但对于气宗的情分肯定还是有一些的。   曾经也为之争光为之骄傲的门派,即便不再是当中的一员,也不可能希望看到它败落。   心中忽有一丝怅惘,景非桐问道:“你很想让殷宸当掌门吗?”   舒令嘉道:“他肯定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当不当随他罢。我不劝。”   他将给了殷宸的传讯符送出去,低头一看,发现景非桐正仰着头定定看着自己,窗外的月光和斑驳树影在他面上变换莫定,显得神情有几分奇异。   舒令嘉一怔,道:“怎么着?”   景非桐道:“没什么。我只是听你说这些事的时候,忽然觉得有点陌生。”   他抬起手来,轻轻捏了一下舒令嘉的脸,微笑道:“我们小嘉长大了。”   舒令嘉一怔,转过眼去,却见景非桐目光当中情意绵绵,似带着无限温柔,一时间,仿佛连窗口带着桂花味的夜风都温软起来,令他的心跳也仿佛变得缓慢而沉重下来。   舒令嘉顿了顿,方才开玩笑道:“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爹。景老爷子,今年多大岁数了呀?”   景非桐失笑,说道:“那自然是不如舒公子这般,正当青春好年华的。人岁数大了,就总爱想想过去的事。”   他微微一顿,目光有些悠远:“先前在西天的时候,师尊的弟子只有你我两个人,同进同退,同吃同住,几乎是形影不离的。我以前总喜独处,后来才发现,原来身边有个人竟然是那么好的事情。”   景非桐微微一笑:“眼下,一切总算都回来了。”   那样简单纯粹,不知世事的岁月,曾经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却被他忘记了。   没有恢复记忆之前,景非桐总想着,要是早一点认识舒令嘉就好了,如果早些认识他,就不会让他度过那段孤独无依,众叛亲离的时光。   但直到将一切彻底想起来,他这才意识到,他们原本是可以一直在一起的,听到舒令嘉叫着别人“师兄,师弟”,为与他不再相同的门派而费心,说着一些需要解释给他听,他才会明白的事情……   这让景非桐有些欣慰,又有些陌生的惆怅。   他没说这些,舒令嘉却仿佛明白了景非桐的意思,重重握了一下他的手,笑着说道:“不是刚听说我来,你嫌弃我的时候了?”   景非桐失笑:“偏你记仇。”   他这样说着,思绪却有些飘了出去,当年那座仙气渺渺的灵山,四季不败的草木,暮鼓晨钟的回响,千百年已过,却尽皆清晰如昨。 第112章 爱雨怜云   这事说来也是不怎么凑巧, 当年佛圣刚收舒令嘉为徒的时候景非桐正好回了碧落宫,事先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乍一听说有生人来了, 先就很烦。   结果再等他处理好了碧落宫那边的事回到西天之后,佛圣又外出除魔去了, 只令山上的小沙弥给他带了句话, 让景非桐好好照顾师弟。   高贵的景少宫主想象了一下, 认为自己马上就要成为一个上蹿下跳的皮孩子的便宜奶爹,更加闹心了。   后来见了舒令嘉, 他没想到让自己烦心许久的倒霉师弟竟是这么个样子,倒是有些意外了, 不过公平的是, 舒令嘉也很讨厌他,觉得景非桐人坏心眼多, 还特别喜欢高深莫测地装模作样, 简而言之, 挺欠揍的。   于是两人很是不合了一段时间,谁想到,如今倒都成了十分珍贵的回忆。   这时候提起来, 舒令嘉也想到了那些事, 笑着说道:“这能怪我记仇吗?明明是你见了面就摆一张臭脸,看的我就很想揍你一顿。要说你也是这么多年都没变过, 后来咱们在乔家镇上遇见, 虽然没了记忆,但我一看你那副神情,拳头立刻就痒痒了!”   景非桐顺着舒令嘉的话想了想,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 自己两回初见的表现都挺讨厌人的。   他摇了摇头,攥着舒令嘉的手给了自己一下,道:“是该打。”   舒令嘉懒洋洋地道:“你知道就好。要不是那回……”   他俊俏的脸上突然掠过一抹尴尬之色,一顿,又把后面的话收了回去,含糊道:“哼,我哪有那么快就搭理你。”   舒令嘉说着将手抽回来,掩着口打了个哈欠。   景非桐笑道:“那边有床,累了就躺一躺。”   这里原本是他的书房,不过也在旁边安置了一张矮脚小榻,以供人歇息。舒令嘉点了点头,走过去坐在榻上,觉得也挺舒服,便道:“不错嘛,就知道你最会享福了。”   他脱了靴子躺下,景非桐走过来,坐在床畔,刮了下舒令嘉的鼻梁,说道:“损我的也是你,躺下的也是你,总之天底下就你最有道理。”   舒令嘉眨了眨眼睛,道:“这是抱怨吗?”   景非桐笑道:“夸你可……心直口快了,真英雄真汉子才这样。”   舒令嘉似笑非笑,摇了摇头,说道:“师兄,你要没事,明天别在这读诗念佛装菩萨了,跟我出去一趟。”   景非桐也不问是去做什么,痛快道:“成。”   舒令嘉道:“不怕我把你拐出去卖了?问都不问。”   景非桐笑道:“想想这么多年,你真想做什么的时候,只要看我两眼,我一次都没能拒绝的了,问不问的也就那么回事了。不过明天……让我想想。”   他琢磨了一下,问道:“你是想去凌霄山呢,还是想去西天呢?”   舒令嘉笑道:“知我者莫如君也,我确实惦记着何子濯和莲纹紫金钵的下落,我爹娘又总不让我亲自去。”   他想了想:“何子濯是活的会到处跑,紫金钵却是死物,先去西天转一转,说不定有什么角角落落的地方别人没找过,咱们能有所发现。”   景非桐笑道:“西天确实有很多角角落落的地方,而且谁也没你知道的多。只不过这些地方,咱们会藏东西埋宝,师尊一定不会。”   舒令嘉一听他说,想想笑了:“倒也是。”   景非桐道:“不过去看看也好,西天原本典籍万千,说不定还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上回我是自己去的,没心思久留,正好这一次咱们可以一起故地重游了。”   舒令嘉点了点头,便听景非桐顺口说道:“正好看看你的小窝还在不在了。”   舒令嘉愣了愣,然后抬手搡了景非桐一下,啐道:“呸,还不是被你逼的!要不然我根本用不着躲起来!”   景非桐无意中揭了他刚才没说出来的短,见舒令嘉脸上逐渐泛出一抹红晕,忽然觉得心情很好,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最初认识的时候,他以自己身上独有的欠揍特质,迅速占领了舒令嘉心目中的欠揍排行榜的第一位,舒令嘉练剑的很大一部分动力都是要狠狠把他的师兄给揍上一顿。   景非桐性格高傲,一开始没把小师弟的挑衅放在眼里,同舒令嘉打过一场之后便震惊了,这绝对是他平生所见在剑道方面天赋最强的人。   景非桐人生中头一次产生了危机感,不光是不愿意被人真的超过,还因为他发现舒令嘉是个实诚人,说要揍他是真的想揍,并积极为之努力着。   就冲他这个气势,如果自己输了一定会被打的鼻青脸肿,这个面子碧落宫的少宫主丢不起。   ——不过景非桐从来没有设想过,有朝一日的师兄弟“切磋”中,自己凶悍的对手打着打着累了,居然会变成一只又白又漂亮的小狐狸。   景非桐当时一剑刺出去差点没收回来,左手紧急在右手的剑锋上弹了一下,才没有刺中它,目瞪口呆地与狐狸对视。   狐狸似乎也傻眼了,蹲坐在原地呆呆仰头看着他,片刻之后,全身的毛慢慢地变粉,然后变红。   景非桐:“……”   狐狸连剑都没要,伸爪捂住脸,气的在地上打了个滚,猛甩去身上的草叶,转头跑了。   丢人!真的丢人!   那时候舒令嘉灵力控制的不好,这次打的太猛体力耗竭,居然整整一天都没恢复过来。   西天正式的入门弟子虽然只有他们两个,但光头小和尚确实着实不少,若是看见多出来了这么一只狐狸,定要问的,如果真被发现了是他,那面子还往哪里搁!   也不知道景非桐这个缺德师兄会不会替他宣扬的到处都知道。   舒令嘉愣是没敢回房,一边暗暗咒骂景非桐,一边在园子里找了个树洞,扒些草叶做了个窝,整只狐钻进去,一头埋进尾巴里,决定在这里睡到能恢复人形为止。   到了半夜,他却生生被不知道怎么找过来的景非桐从窝里掏出来,捡回了房中。   当时还是无忧无虑的少年,同时想到这段往事,两人也不觉都微笑起来。   景非桐道:“我就没见过那么小的狐狸,当天晚上去了你那里四五趟也不见你回来。想着西天虽然吃素,但要是被踩着碰着也不好,总不放心,便出去找找,好歹是找到了。”   他说到这里,笑笑,又补充了一句:“也好歹从那一天起,你也没总是嚷嚷着要揍我了,让我可算是能喘口气。”   舒令嘉抬起一根食指,冲他晃了晃:“那不是因为你救了我,而是因为你没派手下出来找我,也没把我变狐狸的事情宣扬出去……嗯,虽然看着讨厌点,人品还不错。”   景非桐笑道:“还不是因为你这性子,我可是半点都不敢得罪,当时找了你很久,不过后来一回生二回熟,我就总是能找到你了。”   这份找狐狸的本事,直到他后来失忆之后都依然拥有。   舒令嘉微微含笑,叹息般地说道:“是啊,还有那回中秋……”   那回他刚刚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却不明白父母为什么会抛弃自己,犹豫着想要回家看看,却又不甘心,便主动变成了狐狸,趴到一处草丛上晒太阳。   晒着晒着,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迷迷糊糊的时候,被人从地上捡了起来,揣进怀里带着他回房,放在枕头边上。   那时候,两人的关系早已好了,舒令嘉知道是景非桐,也没反抗,迷迷糊糊趴在他的袖子里。   这时候再提到这件事,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对何子濯将他捡回门派时袖底的香气那样印象深刻,是因为那让他想起了一个内心深处牵记的人。   那个人陪伴在生命中太久,处处都是回忆,处处都有他的影子。   景非桐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俯身捧住他的脸,用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轻声道:“以后再不会把你弄丢了。”   舒令嘉枕着自己的手臂看着他,眼睛很亮仿佛揉进去了破碎的星光,也有点像那一个晚上。   那天睡到半夜,小狐狸变回了俊俏少年的模样,躺在他的枕边,两人发丝纠缠,呼吸纠缠,目光纠缠,两唇轻轻相触,而后缠绵地融为一体。   景非桐记得那迷醉与混乱间隙中,从舒令嘉眼角落下的一滴泪,他用手指轻轻擦去,仿佛自己的皮肤也被灼伤。   那么多年过去了。   他的眼前突然有些模糊,低下头,像那天晚上一样,慢慢将唇落在了对方的唇上。   景非桐的亲吻从来都不强势,温柔而又缓慢,仿佛随时都能被推开。   舒令嘉微微一震,却随后立即抬起手来,揽住了他的脖子,回应这个亲吻。   他半闭着眼睛,感觉到师兄的手顺着脊椎滑落下去,按到腰间,扯开了自己的腰带。   心里的春风卷过冻土,重重叠叠,开出了那一日的满树早樱。   这世上有多少贪爱,便有多少畏惧离别。   他这一生,在不断地挣扎着摆脱命运,又在不断失去重要的人,但总是有个人,能够每一次都准确地找到他,从不欺骗,从不背叛,将那些悲伤和痛苦都一点点平息下来,融化在悠长陪伴的岁月里。   舒令嘉闷哼一声,咬住唇,手按在景非桐的后背上,感觉到他的紧实的肌肉在掌下绷紧,又放松。   扔在床下的红衣映着在风中晃动的烛火,竟有种洞房花烛一般的喜意。   舒令嘉隐隐觉得窗外东方的天上已经有些发白了,才朦胧睡去,睁开眼睛的时候一时茫然,有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抬臂挡在眼前,稍缓了一会,这才逐渐想起昨晚的事,向着旁边看去,便听见景非桐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醒了?睡的好吗?”   舒令嘉转头看着他,见景非桐正靠坐在床头,身上也只穿了寝衣,将手中正在打量着的一柄长剑扣在膝盖上,正目光温柔地垂下眼来望向他。   舒令嘉“嗯”了一声,脑子还有点睡眠过度的那种眩晕感,景非桐将他的胳膊从额前拿下来,给舒令嘉揉了揉太阳穴,笑问道:“怎么了,傻啦?”   “去你的,你才傻了。”舒令嘉的半撑起身子,越过景非桐,朝着床外侧看了看,问道:“什么时候了?怎么这么黑?”   景非桐笑着将床前的帐子一卷,月光顿时倾泻而入,洒的遍地成霜。   他转头吻了吻舒令嘉的额头,说道:“晚上啦,太阳下山,当然很黑。”   舒令嘉惊道:“我睡了一白天?!”   他一个翻身坐起来,结果腰上一阵酸痛,为了表示自己也很威猛,一夜翻云覆雨完全不当回事,脸扭曲了一下,硬是若无其事地忍了回去,一声没吭,坐直身体。   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环在他的腰间,让舒令嘉借了一下力,稳稳当当地托着他用一个舒服的姿势坐好。   随即景非桐将手收了回去,也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拿了件新衣服给他披上。   “……”   舒令嘉外强中干地挺了挺腰,说道:“咳,怎么没早点叫醒我?不是说好了今天还要去西天的,这不就耽误了。”   景非桐道:“左右也不差这一天,我看你难得睡的好,也舍得把你吵醒。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天也就亮了,到时候你若不累,咱们再走也正好。”   舒令嘉没说什么,心道这家伙,根本不是睡了一个白天,再加把劲这一夜都睡过去了。果然躺在景非桐床上睡觉的时候,变狐狸才是最安全的。   景非桐亲昵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披衣起身,亲自走到外面,没一会,端了两小碗阳春面回来,放在桌上。   这面用的是上等的雪丝面,汤则是用鸡汤吊出来的,也没加大多的配料,热气腾腾的却让人很有食欲,以往舒令嘉就最爱吃。   舒令嘉伸了个懒腰,醒了这一会,觉得身上的酸痛感也少了很多,又来了精神。   他看看桌上的小碗,说道:“昨天晚上我来你怎么没张罗,原来,还得要卖身了才能给饭吃啊?”   他们修行的人自然是用不着一日三餐的,吃东西有时候不是因为肚子饿,而是为了让心情好。   景非桐是怕舒令嘉劳累之后又睡了这么久没精神,特意让人准备了吃的,听他这么说便笑了起来,走到床边,弯腰道:“可不是嘛。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师兄向来最会算计人。那……两碗都给你,咱们再来一回?”   他侧头在舒令嘉的唇角上轻吻了一下,舒令嘉却被这话说的一个激灵,立刻把景非桐推开了,说道:“不不,不来了,再过七百年再说吧。”   景非桐失笑,也不再闹他,便直起身来,舒令嘉正想下床,就突然有一张传讯符从窗外飞了进来,落在被子上。   舒令嘉随手拿起来,坐在床边一边穿靴子一边看,草草扫了两行之后,整个人的动作便顿住了。   景非桐原本没当回事,看见舒令嘉的神情,稍稍一挑眉梢,先低头帮他把穿了一半的靴子提好,这才问道:“怎么了?”   舒令嘉抬起眼来,面色有些凝重:“是殷宸给我回的信。你看。”   景非桐将传讯符接过去,草草一扫,眉心也逐渐聚拢了起来。   先前舒令嘉给殷宸发信,同他说了何子濯入魔,以及气宗有意让他接任掌门的事情,这封信便是殷宸回的。   不过他并没有怎么提到舒令嘉所说的这两个大消息,而是告诉他,目前自己根本就不好脱身离开,更是无心处理门派之事。   因为之前发生在殷国的那场奇怪怪病,非但没有得到控制,反而还越来越严重了。而怪病的源头,昨日刚刚找到。   “在民间一处住宅之中发生了灭门惨祸,其中二十余人无一生还,尸体从外貌来看并无半点变化,一如生着,只是魂体全部腐烂残破,即无法离开躯壳,也不能再轮回转世。而从他们身上检查出来的毒素,正和那些得了怪病而亡的百姓们一样。”   景非桐将殷宸的话念了一遍,说道:“这就太奇怪了,魂体腐烂残破,那应该是接触了死灵体,或者以活人之躯下了地府所导致的,但如果那样的话,躯体又怎么会不受到伤害呢?”   就像是人死了之后会留下尸体,魂魄不能及时投胎转世,死亡之后也会留下死灵体,但大多数这样的魂魄往往见到阳光之后也就灰飞烟灭了。   所以死灵体基本上都应该出现在地府,对于活人来说,这种东西乃是剧毒之物,万万不能接触。   殷国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怪病?难道是国君失德,天降灾祸? 第113章 虚迷黯影   舒令嘉道:“这件事不知道会不会跟殷国的国运有关系。”   景非桐道:“我看你师弟不是还说了, 他实在走不开是因为皇帝想退位,哭着喊着要禅位给他。他一个修士,若是当时承担了这份国运, 还不知道是福是祸。”   想想殷宸也是倒霉,明明好端端地待着, 突然门派想让他当掌门, 故国想让他当国君, 一般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到了他身上, 只怕要烦死。   舒令嘉听了景非桐的话,沉默了一会, 才缓缓说道:“其实当初何子濯同意殷宸中途退出试剑大会那么重要的场合, 回殷国查看情况,我是很意外的。”   桌上的阳春面一点点变凉, 景非桐净了手, 走过去端起来, 挟起一筷子喂给他,问道:“为什么,是因为不符合他的性格吗?”   舒令嘉手里还拿着殷宸的传讯符在看, 有东西送过来就自然而然地张嘴吃了。   他道:“那可是太不符合了。我不知道心宗是什么情况, 反正气宗的话,是一向主张进入仙门便要斩断尘缘, 不宜与俗家旧事再有太多来往的, 平日里何子濯都不见得让殷宸去管这件事,更何况试剑大会上,他的名次已经非常靠前了。正是为门派争光的好时候,放弃了岂不可惜么?”   景非桐若有所思, 一边将配菜和鸡丝卷到面里喂他,一边道:“你说的是,凡间自有生死枯荣,一入仙门,原本就不应该强行干涉,大多数门派都有这个规矩。何子濯也不是什么宽容慈爱的人,这事确实有点不对劲。”   “而且你看看他收的这几个徒弟,大哥,我,殷宸,姜桡,哪一个不是身世奇特命格不凡,对他有好处的?很多事情他明明好像没有安排,但兜兜转转,总是按照他的目的来,这难道不奇怪吗?”   舒令嘉道:“我很多次都在怀疑有些事是他安排的,但又觉得没人能安排的这么久,这么巧。何子濯总不能提前预知未来吧?结果现在连殷宸都这样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传讯符放到旁边,从景非桐手里接过碗,道:“不用了,我自己来,你去吃你那碗吧,吃干净点,别转头还要我赔你。”   “……”   景非桐开始反思很久没见,自己昨晚是不是真的有点放纵,表现的像一个色鬼,把舒令嘉给警惕成这样。   他笑着说:“那咱们还去西天吗?”   舒令嘉道:“我觉得……先去殷国看看吧,这事不弄个究竟,我总是不安心。”   两人吃了点东西,景非桐又将手下叫来吩咐些事情,便和舒令嘉一同御剑,前往殷国。   两人过了大半日才到,还在半空中的时候,便隐隐看到都城魏圮的上方,黑云乌压压一片,几乎遮蔽了所有的阳光,整座城池都给人一种沉重、阴暗之感。   舒令嘉和景非桐再靠近,城墙上便显示出了一重只有他们才能看见的金色暗纹,那是殷宸设下的防护标记。   舒令嘉抬手一抹,金纹上立刻出现了一道缺口,他与景非桐御剑进入之后,又回手凭空写了几笔,重新补上。   虽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但街上的人并不少,魏圮毕竟是殷国最大的商业中心与政治中心,要想留在这里讨生活,容不得人找任何借口放纵,既然怪病一天没有落到自己的头上,自然就要出来赚钱养家。   但行人来往之间很少交谈,看起来也都沉默而凝重,使得街上有一种热闹而又阴沉的的诡异感。   景非桐一面走一面四下打量,暂时并未发生异常,倒是无意中和路旁一位卖荷包的老者对视了一眼。   那老头又黑又瘦,佝偻着腰坐在青石板上卖货,身边两个三四岁的男童正蹲在一起玩耍。   这时见景非桐一身贵气,好像对自己这边很感兴趣,老头连忙放下手中正在给小孙子编的蝈蝈笼子,略带讨好地说:“公子,给心上人买个荷包吧?什么样式的都有,绣的可好看了,一准她喜欢!”   景非桐倒也很有闲情逸致,弯腰拿起一个看了看,发现这绣工做的着实不错,荷包做成各种动物和娃娃的形状,十分新奇精致,可惜看样子在如今这种形势下,人心惶惶,取乐的玩意就不大好卖了。   他便笑着递了一小锭金子过去,说道:“老丈,那就都给我吧,您带着孩子早些回去。”   舒令嘉一边走一边想事,一抬头景非桐已经不见了,他转身发现师兄已经跑去了路边买东西,不由一笑,也没过去,站在原地抱臂等着他。   这金子足可以够他们一家两年的生活了,老者惶恐不已,连连摆着手不敢接,景非桐便将钱往旁边玩耍的小孩手里一塞,拿了东西离开。   舒令嘉见景非桐朝自己走过来,便努了努嘴,笑问道:“都是给我的?”   景非桐挑了一个小狐狸形状的给他佩在腰带上,剩下的随手收进乾坤袋里面,笑着说:“那当然,回去把这些铺一床,让你在里面扑腾着玩。”   他说的当然是在狐狸的状态下,舒令嘉忍不住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竟然还有些……心动了。   感觉不错的样子。   他为自己这个想法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哼”了一声,道:“我又不是三岁,谁喜欢那玩意。”   没有人比他更加知道舒令嘉什么时候是真喜欢,什么时候又是嘴硬了,景非桐笑而不语,换了个话题,问道:“你跟殷宸联系了吗?”   舒令嘉道:“方才我给他发了传讯符,他现在在宫里,咱们过去看看吧。”   殷国现任的皇帝是殷宸兄长那一支的后人,跟他的血缘关系很近,能力平庸,本来就因为国中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而焦头烂额,见了殷宸就像见了救世主一样,所有的事情对他言听计从。   舒令嘉和景非桐入宫的时候,门口的侍卫们已经被殷宸吩咐过了,恭恭敬敬请了他们进去,又引着舒令嘉和景非桐去了殷宸和皇上目前所在的大正宫。   这处是殷国议事的正殿,舒令嘉正要进去,无意中抬头一看,步子顿了顿,冲景非桐使了个眼色。   景非桐也看见,在这宫殿最上方的匾额上面,雕着一条金龙,张牙舞爪,威风凛凛,只是此时双眼竟然变成了红色。   ——这是国中有邪物,守护神兽不忍目见的表示。   但他们刚来就发现了,殷宸应该也能看出来。   内侍小跑着进去通禀,两人进去的时候,殷宸正匆匆从里面出来,见到舒令嘉之后冲他点点头,叫了声师兄,又拱手道:“竟劳动景师兄也一起来了,未及远迎,还望见谅。”   景非桐正要还礼,便听见有人高声喊了句“太叔祖”,紧接着,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从内殿当中冲了出来。   这一瞬,舒令嘉看见殷宸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立刻知道事情不简单。   只见那殷国的国君一身龙袍追了出来,死死拉住殷宸的衣袖,哭道:“太叔祖,您是不是要抛下朕走了?眼下灾祸未除,朕心中实在惶恐不安,殷国实在不能没有太叔祖相助,您就算不愿意接受朕的禅位,也可千万不能在这时候离开啊!”   他说到伤心处,简直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诉道:“为什么当初父皇不能努努力多生几个,为什么要把皇位传给朕?这破皇帝朕是实在不想当了,好累!朕活不下去了!”   舒令嘉:“……”   殷宸刚回国的时候,本来还因为他是皇上,说话有几分客气,但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这时候早已经忍无可忍,态度十分恶劣。   他拂袖将那哭唧唧的皇帝甩开,怒道:“你没断奶吗?我没说要走,只是出宫查看情况!这本来也应该是你要做的事情,若是不愿我离开,你便一起跟上!”   那皇帝立刻便不吭声了,扯了扯袖子,说道:“那朕……朕等太叔祖回来,再歇息,正好也处理一些政事。”   殷宸没好气地道:“知道了。”   他摆脱了皇帝,这才跟舒令嘉和景非桐道:“你们过来是要查什么?咱们边走边说吧,这次的事情真有几分麻烦。”   舒令嘉道:“也不是坏事,我看你耐心好了不少啊。”   殷宸朝天翻了个白眼:“那能怎么办?他爹就生了他一个,我也不能一巴掌把他拍死。”   他摇了摇头,自己都觉得这段日子不堪回首:“其实如果国泰民安,他算是个守成之君,礼贤下士,也足够勤勉,很为百姓考虑,说一些意见也能听得下去,但就是经不住事,这是被生生吓成这样的。”   舒令嘉皱眉道:“到底怎么回事?我这次会过来,也是因为觉得何子濯竟然会同意你回来帮助殷国,很不对劲。”   殷宸听他嘴里说出“何子濯”三个字,觉得非常不习惯,还恍惚了一下,想起如今门派也成了这幅样子,不由长叹一声。   他说道:“今年年初开始,殷国的都城当中就一直在有人莫名消失,连尸骨都找不到,而且不留半点痕迹。有时候可能晚上临睡之前还好端端地躺在床上,第二天早上起来,整个人就完全不见了。”   “共同点是,失踪前,他们都会患病,头晕、恶心、呕吐、身上冒出青色的、类似尸斑一样的斑痕等,但却不是所有出现这种症状的人都会失踪。”   舒令嘉道:“魂魄呢?”   殷宸道:“失踪的人多了,便引起恐慌,国中总是传言闹鬼,但请了很多术士高人都没用,我来之后也曾使用过搜魂之术,但我发现,即使是前一个时辰才刚刚失踪之人,魂魄也难以找到。”   不光尸体没了,就连魂魄也没了,如此说来,确实十分诡异。   舒令嘉道:“那你怎么知道这回找到的是源头?”   殷宸道:“因为这回找到的尸体上面,也长出了类似之前那些患病之人身上同样的斑痕。而他们体内残留的魂魄,就像我在信里跟你说的那样,已经腐烂成了死灵体。”   几个人一边说着一边在空中御剑,几乎是转瞬即到,他说到这里,抬手一指,对舒令嘉说道:“就是那里,瞧见前面那处宅院没有?这原本是殷国一处富商的住处。”   “前几日那家的一名妾侍便出现了我说的情况,全家上下人心惶惶的,便将那名妾侍挪到了别院去住,我还特意派了人看守。结果昨天一早便发现,他们一家连带着几名客居的外人全部死亡,反倒是那名妾侍虽然病着,却暂时无事。”   舒令嘉和景非桐都看见了前方的大宅子,两人虽然离的比较远,也都同时感觉到了一股浓重的阴气。   ——当然,刚死了那么多人,有阴气也是正常的。   殷宸道:“下去罢。”   三个人同时御剑落地,走到了那处宅院前面。   外面有着士兵看守,但每人脸上的神色也都显得有些惶惶不安,见到殷宸来了之后,连忙行礼。   殷宸摆了摆手,道:“你们都下去罢。”   这些人在这里看着,不过是为了防止一些好奇又不信邪的百姓们接近,起不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若是有什么事连他们三个都处理不了,那么这些士兵也只能是白白送死了。   院门上有殷宸贴下的血咒封条,此时看着更显几分狰狞,殷宸踏上一步,先将那封条揭了,推门打头走了进去。   舒令嘉和景非桐随后跟上。   虽然已经有了此事足够离奇的心理准备,进了院子之后,两人还是同时微微一惊。   只见整座庭院当中,端端正正地坐着七个人,都是白衣白裤,黑帽黑鞋,呈盘坐姿势,看上去分外诡异。   舒令嘉问道:“这是当时死者的姿势和位置?”   殷宸道:“不错,因为此事诡异,当时被发现之后,所有的尸体和现场物品都不曾被移动过,我只是使用法术保持了尸身当时的样子,防止腐烂。不光这些,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是同样。”   他和舒令嘉的声音都不大,却在空荡荡的府院中微带回响。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昏黄的日光之下,不光是那七个人身上的穿戴,甚至整座庭院中的所有物品,都赫然全部是黑白色的。   ——黑色的墙面、水池、屋瓦、匾额,白色的回廊、立柱、拱门,小桥……周围的花树梢头,还挂满了一串串纸钱。   此时一阵风过,满树纸钱相互摩挲,簌簌作响,这诡异的场景,简直让人怀疑自己不小心一脚踏入了阴曹地府。   舒令嘉和景非桐在殷宸的指点下四处转了转,发现除了院子里的七人之外,长廊、厢房和水池还有其他九人。   而他们都是行家,此时也已经看出,院子里的七个人按照天罡北斗的方位排列,长廊上五人正合五行之位,厢房中三人是天地人三才之数。   最后一个人则坐在整个别院的正中间位置——一座干涸水池的底部。   所有人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些微轻松笑意,配着惨白的脸色与身上的一些斑痕,十分瘆人。   很明显,这是某种威力巨大的法阵,不光涉及人数甚多,而且层层嵌套,可见当初发动的时候威力非常。   舒令嘉道:“外面这七个人,身份不简单啊。”   殷宸道:“据说他们不是这家的人,我怀疑是他们从外面请来驱邪的修士,说不定就是看见家里人病了,觉得心里面害怕,所以才会如此。你们看,他们摆的阵显然是行家所为,可不是那种江湖骗子装神弄鬼。”   景非桐道:“所以也或许这样,便是这家人的尸体可以保留下来的原因?他们请来的人虽然没能保住他们的性命,但好歹也是留了个全尸,不至于无影无踪。”   殷宸道:“景师兄说的有道理,但照你的推测,那么就还是有什么东西在作祟,才导致了之前那么多人的失踪。那么咱们怎么会察觉不到呢?”   景非桐点了点头,说:“这一点确实奇怪。”   他说完之后,见舒令嘉正背对着他和殷宸两人,独自在这诡异的宅院当中越走越远,怕他遇到危险,便也走了过去,问道:“小嘉,你干什么去?”   舒令嘉闻声回头,脸上的表情有些奇异,说道:“你们说,如果咱们难以发现那样作祟之物的原因,是它杀了人之后就会消失呢?”   此时黄昏时分,夕阳如血,正是人鬼难辨的逢魔时刻,一团团轮廓难辨的影子在诡异的尸体之前蠕动着,那明暗交替的光线下,仿佛连舒令嘉的神情语气都变得诡谲起来。   世上有什么东西,会无影无踪,无形无迹,无处都有可能出现,又随时都会消失的不留一点痕迹? 第114章 花前投梭   舒令嘉突然这样说, 使得殷宸和景非桐都是一怔。   殷宸问道:“什么意思?”   说话间,他和景非桐也都已经走到了舒令嘉的身边,舒令嘉向着地上指了指, 示意道:“看。”   地面上不知道被谁掉了一张符篆,辨认上面模糊的符文, 是平日里他们所用最常见的一种驱祟除鬼的黄符。   整张符纸是完整的, 说明并没有被使用, 但原本的姜黄的底色却变成了一种苍白的灰,上面的朱砂向外散开, 像是被什么东西给融化了一样。   ——这是被阴气腐蚀的表现。   景非桐将它从地上捡起来,屈指轻弹了一下, 说道:“这张符纸上所写的咒文一共有九行, 画它的人显然法力不弱。整张符纸能模糊褪色到这种地步,非得是地府那种程度的阴气吧。”   舒令嘉道:“是啊, 你们看, 这里的人明明是刚死, 身体上就有了尸斑,魂魄也变成了死灵体,这也同样是身在阳间但是接触了大量阴气的表现吧。”   “我之前怀疑过这种可能性, 毕竟如果在正常情况下, 活人不可能接触到这样浓这样多的阴气。”   舒令嘉说:“不过那时我只是猜测,会不会是这些人去过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但现在看见这黄符, 我想, 那还是这片地方压根就有问题。”   景非桐道:“你说的对,他们组成的这个法阵是防御的姿势,也说明当时被这户人家请来的修士们应该是察觉到了危险,因而布阵抵挡, 但是这阵,最终只能留了他们一个全尸,还是没能保全性命。”   而之前那些失踪的人,其实也不是失踪,而是连着肉身和魂魄,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匾被大量的阴气给瞬间吞噬了。   “等等。”   殷宸一直在沉默地听着两人说话,此时总算忍不住了,匪夷所思地说道:“你们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这片地方有问题?舒师兄,方才你还说,‘作祟之物杀了人就会消失’对吧?”   他将两人的话总结在一起:“所以也就是说,这里,曾经在短时间之内,爆发出大量的阴气,把人都杀了,然后阴气消失,甚至不留痕迹到让人半点都察觉不出来?那么之前那些,也是同样?”   舒令嘉道:“对,你可别忘了,这里是阳间。阴阳失衡的状态不可能长期延续,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阴气必然会大量吞噬阳气,进行平衡。”   当这些突然出现的阴气夺走了活人身上的阳气之后,整片空间便又会恢复成阳间本该保持的状态,他们自然就察觉不了了。   殷宸一开始觉得荒谬,但顺着舒令嘉的思路想下去,种种的怪异现象和推测却又确实可以对的上。   “怪不得……那日我见大正宫前面的龙首双眼泛出血色,知道应是国中出现邪器的表现,当时便派出不少人前往各地寻找搜查,至今还杳无音讯。”   殷宸道:“现在看来,那样找还是有些盲目了。魏圮城中一定存在着某样东西,携带大量阴气,积蓄多年之后封存不住了,因而便会四处漫溢。吞噬足够的阳气之后便消失,以维持自身的阴阳平衡。”   而什么时候失衡,在什么地方失衡,就是随机的了。   当正常情况下,天然的阳气循环压不住阴气时,一些体质较差的人们阳气不够旺盛,便会逐渐感到难以适应,恶心呕吐,身体上长出尸斑等等。   直到有活人被吞噬之后,阴气重新被阳气抵消,幸存者的不适也会消失。   舒令嘉道:“目前看来好像就是这样,不管那件邪物到底是什么东西,肯定沾染了不少无辜之人的冤魂鲜血……你本来就是修行之人,要是同意了你们皇上的恳求,成为国君,这份杀孽就等于被人担在了身上,怕是要被雷劈死。”   他说这番话的口气非常复杂,景非桐立刻就明白了言外之意,看了舒令嘉一眼。   殷宸却并未察觉,点了点头,道:“确实是这样,真够险的,这回真得多谢你们了。我现在立刻叫人做几张图纸出来,将最近发生意外的地方统统标明,大致的中心,应该就是那件邪物所藏的地方。”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外走去,向舒令嘉道:“等到东西找到了,我就回凌霄山去,也同你一块找一找师尊的下落……”   殷宸说到这里,声音忽然停住了,慢慢转过头,与舒令嘉对视,忽地问道:“你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舒令嘉回看着他:“从你离开试剑大会,门派发生那么多事情,一直到今天,你不觉得所有的事情都丝丝入扣,非常巧合吗?”   跟他与洛宵不同,洛宵是从进入门派的第一天起就在提防着何子濯,舒令嘉则是一点点死透了心。   殷宸的脾气虽然差了些,但生性其实十分纯良,虽然知道何子濯做出了那么多错事,但没有亲眼见到,脑子里始终有点转不过弯来。   此时他猛地想明白了舒令嘉刚才是什么意思,再想想何子濯在此之前的诸般举动,如遭雷亟。   舒令嘉没再多说,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摇摇头,和景非桐一起走了。   走出一段之后,景非桐回了下头,看殷宸一个人在夕阳的余晖下面站着,半晌没有动弹,便问道:“你不劝说他几句吗?”   舒令嘉道:“殷宸这个人,脾气很倔,但不是傻,他的事情要他自己想明白了才肯认,别人说没用的。而且他既然已经听明白了我要说什么,心里就是有数了,只是需要一个接受的过程。”   他一顿,笑了笑,说道:“不过我倒是十分想知道,闹出这么大动静的邪器,到底是什么东西。”   景非桐笑了:“你能说出这句话,不是心里也有数了吗?”   舒令嘉一挑眉,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   殷宸大概需要静静,以及还得忙于布置殷国的事情,两人没有再进宫打扰他,找了家客栈要了间房,暂时在殷国住下了。   景非桐说有点事要办,便离开了客栈,舒令嘉也没多问,自己坐下来,分别给魔族、狐族,以及平日里他信得过的几个修仙门派写了信过去。   给几个修仙门派的信中,他没有提及具体经过,只说在殷国发生了一些极为诡异的事情,因为出现的时机很巧,不知道会不会对目前的紧张形势有什么影响,建议他们派些人过来一起调查。   等到迦玄和明绮那边,舒令嘉就说的比较清楚了,他怀疑在殷国即将发现的东西,正是莲纹紫金钵。   根据阎禹死前对迦玄的说法,莲纹紫金钵是佛圣当初杀戮大批魔魇的法器,但在后来使用它的时候,佛圣已经失去了纯净佛心,本来就不能及时地净化法器,莲纹紫金钵又吞噬了太多的魔魇,早已不堪重负。   这种情况下,法器自身已经无法压制住被吞噬的魔魇,因而阴阳失衡,又早已杀戮成性,不得不通过吞噬活人身上的阳气而维持稳定,是完全可以和殷国的情况对上的。   如果此事确实,那么这样东西的发现,势必引起一场新的动乱,绝对要小心谨慎地对待。   舒令嘉将传讯符送出去之后,又用朱砂画了一叠黄符备用,但总是觉得心神不宁。   他稍一分神,笔尖的朱砂已经滴落了下去,在黄色的纸面上溅出了一滴红痕,这样乍一看去,就像是血色一样。   舒令嘉一顿,将笔掷在了笔架上,只觉得一阵气燥,顺手将黄符撕开,团起来扔了。   景非桐恰好推门进来,看见他的举动,怔了怔,进屋关上门,笑问道:“这是怎么了,我一会不在,你就气成这样?下次我早些回来就是了。”   舒令嘉抱怨发火的话刚到了嘴边,没想到景非桐先来了这么一句,倒没忍住笑了,说道:“可不是么,气死我了,谁让你出去的!看我一个人做了多少事!”   景非桐看了桌上那摞黄符一眼,走到舒令嘉身后,给他捏着肩膀,说道:“我记得你最不耐烦捣弄这些东西,怎么画了这么多?还需要多少?你去歇歇,我来。”   景非桐的力道正好,舒令嘉将身子后仰,懒洋洋地靠着椅背,说道:“其实也用不着,我只是心烦,想静一静。”   “师兄……”他顿了顿,问,“你觉得那样东西是莲纹紫金钵的可能性有多少?”   景非桐并不意外他这样说,轻描淡写地说:“八成罢。”   舒令嘉失笑道:“你比我还敢想啊!”   景非桐道:“除了各种情况对的上之外,我还是怀疑何子濯的态度,他收殷宸为徒,放殷宸回国,应该都是有目的导向性的。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你不觉得,他似乎跟咱们师尊之间,好像有着某种莫名的联系吗?”   舒令嘉默了默,叹气道:“是啊,但他自己又好像不知道似的,很奇怪。”   比如说入魔,比如说收他为徒,而后发现他竟然是应劫之子,比如说莲纹紫金钵居然在殷国当中……这些事,何子濯一开始好像做的没有那么刻意,但最终兜兜转转,都合上了他的局。   不可能有人提前预料的这么准,像是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又像是潜意识里的微妙预感。   景非桐捏着舒令嘉的肩膀,低头看了看他,这个角度可以看见舒令嘉垂下的后颈,那皮肤雪白,脖颈上有一块淡淡的红痕,那是他前天晚上忘情时,曾经用力亲吻过的。   景非桐心中一荡,脸上微微发热,但感觉到手下突出的骨头,又觉得有些心疼,总想要变着花样哄他开心才好。   他笑了笑,拍拍舒令嘉的肩膀,将按摩的动作停下来,左手一摊,掌中顿时多出来了一样东西。   景非桐递到舒令嘉跟前,笑着说道:“喏,看看这是什么?”   舒令嘉抬头的时候还显得有些意兴阑珊,看了一眼眼睛就睁大了,道:“威猛?”   他一把从景非桐手里拿过来,高兴道:“你把它修好了?怎么修的!”   景非桐道:“你不在这几天,我闲的无聊,就找了几名巧匠,研究了一下修复剑的技术。你这剑普通人灵力不足,还难以将断成的两截完全融在一起,我就在他们的指点下试了试,好歹是接上了。”   他指着剑身给舒令嘉示意:“只是你看这里,当时还是留下了断痕,不太好看,我就没给你。听闻殷国的锻造技术独步天下,这回正好来了,我方才找了一家铺子,让他们用融化的银水在这里勾出花纹,现在是不是丝毫看不出来痕迹了?”   舒令嘉看一眼就知道,那花纹肯定是景非桐勾出来的图样,银色的藤蔓花叶缠在水蓝色的剑身上,非常漂亮,而仔细看去,纹路的正中又组成了一个不太明显的“安”字。   仿佛从小到大,景非桐都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了解他所有的喜好和开心,可以随时随地将任何他想要的东西送到他的眼前。   唯一一次见到他慌张,就是天塌地陷时两人分离开来的那一瞬。   舒令嘉上下端详着那柄剑:“嗯。”   景非桐从身后抱住他,说道:“现在还不知道段瑟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但是剑已经修好了,剑灵就在里面,并没有消散,总会回来的。”   舒令嘉默了一默,而后笑起来,说道:“好。”   他侧过头去,在景非桐的脸上亲了一下,又说:“谢谢师兄。”   景非桐没说什么,环抱着他的肩,将他按在自己怀里,静静地揽了舒令嘉一会,房间里一时无声,能够听见外面下雨了,雨声一点一滴地敲在窗上,周围的光线慢慢暗下去。   “不用谢。”景非桐吻了吻舒令嘉的嘴唇,声音很轻,有点像是梦呓,“只要你高兴,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舒令嘉看着他,昏暗中,他那双眼睛却是灿然如星,整张面孔望之若烟霞生辉,有种肆意又畅快的美丽。   他说:“也没什么别的,你别离开我。”   景非桐心中酸软,说道:“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他抱着舒令嘉晃了晃,像是在安慰一个小孩子:“我这辈子,可能做过很多错事,但很少后悔。唯一一点就是,当初西天崩毁的时候,没能握紧你的手,让你一个人吃了很多苦,而我自己兜兜转转下来,也走了很多冤枉路才重新找到你。”   舒令嘉笑了笑,说:“没有,没事,我觉得咱们现在都挺好的。”   景非桐笑着说:“是,现在好才是最重要的,你去歇歇吧,我把这些符纸画完。”   舒令嘉本来也只是想静心才做这件事,正要让景非桐放着,客栈的门就被敲响了,是殷宸那边送了消息过来。   殷宸目前的心情大概不怎么样,但就算再不高兴,他也知道事关重大,很快就将该调查的事情弄了个清楚。   被殷宸派来的侍卫给舒令嘉和景非桐送了一张殷国都城的地形图,上面已经清晰地标出了没一起失踪事件发生的地点。   之前他们没有注意过,如今这样标注出来,便可以清晰地看到,如果将这些地点连起来,正好可以圈出一片封闭的空间范围来,而那所谓的邪器,就很有可能在这片范围当中。   殷宸已经令人拿了专门检测阴气的法器一点点搜查了,既然阴阳失衡,必然不能见光,多半是埋在地下的,更以坟地、水域、荒谷这等容易聚集阴气的地方作为首选。   有了这样一个寻找方向,想必很快就能出结果了。   舒令嘉和景非桐这回都没再放纵,知道第二天还说不定有什么事在等着,两人彻夜打坐了一晚,养精蓄锐。   第二日早上,收到消息的其他人已经都纷纷来到了魏圮,聚集在殷国的皇宫中。   舒令嘉进宫之后,见到迦玄和明绮都在,还十分惊讶,道:“爹,娘,你们的事情处理好了吗?怎么这就都亲自过来了?”   明绮摸摸他的脸,笑着说:“娘可没比你更大的事了,宝贝儿子在这里,我当然要来啦。”   迦玄这回则带了承鸿和潮机,还有一些魔族兵将,也道:“爹娘来给你撑场子,开不开心?”   舒令嘉一笑。   此地人多眼杂,两人表现的都很轻松,但舒令嘉已经感觉到,明绮和迦玄也对这次的情况十分重视,显然应该是比较赞同他的猜测。   其他修仙门派也各派了不少人来,东西尚未找到,殷宸便招待众人到了一出大殿之中,上茶之后,简单讲了一下具体的情况,以及他们几个人的一些推测。   “多谢殷道友及时见告,大体的情况我们已经听明白了。”   这次代表归一派来的人是林越,此时听完了殷宸的话,他第一个开口说道:“但尚有一个疑问想要请教,不知道几位是因何判断这件事与何掌门之间的关系呢?可否说的稍微详细一些?”   殷宸的脸色有些难看,沉吟未语,舒令嘉和景非桐对视了一眼。   心宗那边这回也来了人,见状道:“几位师兄,我相信所有的人都不希望当年魔魇之祸重现,既然大家来到了这里,就是都希望能够出一份力的。如果害怕秘密泄露,我们可以每人都立下誓言,约好协力除魔,维护安定。”   舒令嘉摇了摇头,苦笑道:“晋师弟言重了,我并不是信不过大家,但你们也看见了,连我自己的师父如今都成了这幅样子,又怎能让人不谨慎呢?我是担心还有人心中存着什么魔障缺憾,一不小心被利用了。”   不能过分信任别人这个道理,再没有人能比舒令嘉说的更有信服力了,那人微点了点头,沉吟不语。   这时迦玄却道:“我有办法。”   他抽出自己的佩剑,方才了桌面上,说道:“这是当年仙魔大战中那柄除魔之剑,如遇上心志不坚,存有魔障之人,会立斩之,若是各位不怕受伤,都可以过来触碰一下剑刃,它没反应,便是可以了。”   所有人:“……”   最后,还是潮机小心地说了一句:“父王,咱们不是……魔吗?”   迦玄道:“是啊,当初这柄剑就是为了杀我而锻造出来的,后来它重伤了我,我便将它夺来驯服,收为己用。谁同你说魔就不能使用除魔之剑了?那都是偏见。”   潮机:“……儿子受教了。”   明绮若有所思地道:“这个不错,果然不愧是帝王风范。”   迦玄难得被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夸了一句,心里有点美,端着脸“嗯”了一声。   明绮道:“下回我也打一把剑,就叫‘杀狐之剑’,以后同人对战时拿出剑先报个名字,哼哼,还有谁能听不出我是个狠人?真是个好主意。”   迦玄把剑往她面前一递,道:“……你先摸吧。”   明绮瞟他一眼,笑吟吟地将手搭在迦玄的手上,顺着往剑刃下面一抹,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明绮收回手道:“看来我是个好人。”   她旁边是靖海派的高长老,见明绮收手之后,便也学着她的样子要去摸,迦玄皱了下眉头,把剑放下了。   高长老茫然道:“那不就摸不着手了吗?”   明绮差点笑死,潮机坐在迦玄另一边,使劲拧自己的大腿,忍的五官扭曲。   他的弟子连忙小声说道:“师尊,不用摸手,摸剑,只摸剑就行了。”   周围的人试了一圈,还真有几个人的手刚刚搭上去,除魔之剑便发出嗡鸣,倒不是说他们已经入魔了,但心中一定有着极深的心结,很容易被挑动情绪。   这几人被各自的师长遣回门派。 第115章 剑气横秋   等到一切安排妥当, 景非桐和舒令嘉对视一眼,开口说道:“各位应该都已经有所耳闻了,当年我与舒师弟同时师从于西天灵山的佛圣门下。而佛圣有一样法器, 名叫莲纹紫金钵,当年也是用于镇压魔魇的一件利器, 这很有可能就是我们这次要在殷国找回的东西。”   景非桐简单地将关于莲纹紫金钵的情况讲了一遍, 又道:“但现在, 我们都心存疑虑的就是,何子濯的种种言行, 似乎对于佛圣的相关事情了解甚深,甚至上次那截佛骨虽然识破了他的魔相, 但居然还差点被他吞噬掉法力, 但他们之前又几乎没有半点交集。”   如果是转世,但佛圣去世的时候, 何子濯也已经有几百岁了, 所以这不可能。但若是夺舍, 他又不会这么多年认不出来舒令嘉,所以其中的内情到底是如何,景非桐也无法定论。   “但所有的一切, 都不过是我和师弟凭借着当年对于师尊的熟悉做出的猜测, 西天数千年的清名,实在不能妄下论断……”   景非桐说到这里, 停住了。   在场的人这才明白方才舒令嘉和景非桐为什么都不吭声, 作为两人曾经的师门,这件事确实不能随便说,但如果他们的判断没有错,那么事情的严重性便再一次升级了。   说到这里, 连明绮都正经了一些,道:“依景殿主的话来说,何子濯如果当真算计深远,那么他又究竟算到了哪一步呢?他怕殷公子来到这里,调查疑案,其实会不会是他自己想要借殷公子之手找到紫金钵?”   “万一……当真如此,会不会我们前脚把东西找到了,他随后就跟过来坐收渔翁之利?”   “这点很有可能。”   舒令嘉道:“娘,我们商量过了,现在殷国一共派出了五拨人出去寻找紫金钵,每次搜索过一个地方,不管有没有找到,都会传回密信,以此暂时作为掩人耳目的方法。但是……”   他顿了顿,跟殷宸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了为难之色:“这只是权宜之计,那件邪器既然已经出现了阴阳失衡的征兆,早晚是个隐患,不管怎么拖延,也要取出来处理掉的。所以如果在处理紫金钵的时候,何子濯当真出现,这一定是场硬仗。”   景非桐道:“不错,能维持的时间已经有限了。阴气失衡到这种地步,只怕一场地动、一场雷雨,都有可能造成——”   他的话还没说完,外面忽然“轰隆隆”一声巨雷响起,闪电照亮了每个人的脸。   倾盆大雨瓢泼而下。   景非桐猛然停口,众人尚未来得及说话,就觉得脚下的地面也是一阵剧烈颤动,随即,仿佛从什么地方也传来一声巨响,瞬间阴气冲天。   “不好!”   景非桐猛然起身,喝道:“快走!”   话音落地,他和舒令嘉已经同时纵身而起,顺着窗户跳了出去,御剑赶往事发地。   舒令嘉小声道:“你还是这么乌鸦嘴,要不是我跟你熟,我都要觉得这事是你设计出来的程度。”   “……”   景非桐叹了口气,道:“我真怕这时候就一道雷把何子濯劈死,那咱们就不能亲自泄愤了。”   他说完之后停下来等待。   没有雷。   两人对视一眼。   舒令嘉干笑道:“你别试了,我有点害怕劈我……快走吧。”   此时明明应是朗朗白日,天空却已经黑如泼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当头砸下,迎面而来的狂风夹杂着阵阵阴气,刮面如刀。   舒令嘉和景非桐一路逆风而行,却是风驰电掣,很快就到了出事地附近,远远便见地面上塌下去一块,出现了一个大坑,坑口位置旋转着一股疾风。   两人同时放慢速度,稍微降下一些高度观察情况。   景非桐道:“这里好像是一处荒野,背阴面,前面有河流经过,倒是个很容易聚气养阴的地方。”   舒令嘉道:“这附近没有人住吧?一会肯定还有异变,要是有人的话,先挪人。”   景非桐道了声“好”,抬手发出一道灵光,传讯给碧落宫的人,让他们搜索周围的百姓,尽快转移。   他道:“我瞧这地方阴暗潮湿,不好长庄稼,居住在此地的百姓不一定有,但殷宸派过来寻找邪器的手下可就不一定了。”   舒令嘉道:“再靠近点。”   两人顶着风继续靠前,这时,舒令嘉忽然听到了一阵极其微弱的呼救声,他仔细一看,发现有两个人满脸是血,正挂在树上随风晃悠,下面就是悬空的大坑,情况十分凶险。   他二话不说,直接御剑冲了过去,人在半路上,便已经捏诀凝气,擦一声削断了两根树枝。   两人向下坠去,被舒令嘉一手一个揪住,扬声道:“师兄,接着!”   景非桐这时已经落地,将人接住,发现其中一个人因为沾染了阴气,脸上已经出现了尸斑,立刻指聚灵光,点在他的眉心上。   这阴气沾染的时间短,很快被他祛除掉,交给其他刚刚赶过来的人,将伤者带走。   此时舒令嘉又已经救了三个人,景非桐见他走的越来越深,不放心起来,说道:“小嘉,你小心点。”   他说着便也进入风旋,跟在舒令嘉的身后来到大坑旁边,见他正站在边缘上,低头向下望去。   景非桐伸手拉住舒令嘉,将他往回拽了一点,自己上前,顺着他的目光也向下看。   只见湿润松软的土壤下面,似乎半埋着一个什么东西,露出土外的部分泛出金属光泽,阴气已经充溢了整个坑底。   景非桐的呼吸也跟着一顿。   此时,其他人也都已经赶到。   一部分人在外面布下法阵,迦玄、明绮,以及其他门派的另外一些人则跟着走入了风旋当中。   眼见舒令嘉和景非桐都看着那样东西,面色凝重,使得每个人的呼吸也都不由变得轻缓起来。   迦玄问道:“是这个吗?”   舒令嘉道:“我不太确定,师兄,你说呢?”   景非桐道:“好像是,我下去确认一下。”   他说着,将袍摆一掀,直接便跳入了坑底。   此时情况未知,整个大坑当中的阴气不断扩散,若是进去的活人多了,只怕又会不慎被掠夺阳气,他下去了,其他人就不好跟了。   景非桐暗暗运气,护住身上的三盏魂火,说道:“烦请诸位为我护法。”   迦玄将自己的剑拔了出来,剑尖点地,说道:“景殿主放心取就是。”   他见景非桐抢在舒令嘉前面跳下去,显然是有意回护师弟,对他也有几分感谢,又道:“自己小心。”   景非桐一笑,随即脸色严肃下来,将剑锋戳入泥土之中,转着圈向上一撬,埋在泥土里的东西顿时被他挑了出来。   景非桐手下使了个巧劲,使其旋转着向半空中高高飞起,同时,他不等这东西落地,立刻连绵拍出数掌。   掌力凝在半空中,聚而不散,宛若一道淡金色的水波一样,将它包裹着定在了半空中。   舒令嘉从景非桐下去之后,便一直站在大坑边缘,扶剑紧盯着下面,此时终于看清了此物的真实面目。   他立刻弯腰伸出手去,同时说道:“爹,娘,这就是师尊原来用过的莲纹紫金钵!师兄,你先上来,再想办法挪动它。”   即便是有景非桐的灵力封着,所有人也都能够感觉到紫金钵内里那股汹涌澎湃、呼之欲出的力量。   他们之前商议的时候,本来还没有说好要怎样把这东西取出来,却因为一场意外的雷雨,使得邪器自己现世,要处理起来却是非常棘手。   景非桐已经能够感觉到,这紫金钵正在蠢蠢欲动,意图从自己身上汲取阳气,他手掌翻飞,飞快地又在周围连下三道封印,倒退着来到大坑的边缘位置,被舒令嘉一把给拽了上去。   感觉到了莲纹紫金钵之内涌动的阴气,周围的修士们也顾不得其他,连忙各自出掌,全力压制。   “这样不是办法!”   不知是谁的声音穿透雨幕,高声道:“不可能一直这样压制下去,得想办法将紫金钵内部吞噬的魔魇引出来,逐渐灭除,要不然这东西很快就会顶不住的!”   景非桐也提起嗓音:“碧落宫还有一个镇魔鼎,已经派人去取了,但一直锁在库中,不太好找。其他门派还有没有什么相同作用的法器?可以将莲纹紫金钵中的魔魇引出一部分,转封进去。”   深坑旁边的风旋范围正在逐渐扩大,吹的人几乎难以立足,周围的孤魂野鬼都如同被猎物引来的猛兽,纷纷聚拢而来,明明是凡尘阳世,此时却如同阴间地府一般,若生人在此,根本就难以存活。   此时,除了他们第一批赶过来的这些人之外,其他门派的援兵也收到了消息,逐渐到场,景非桐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两遍,在场的人虽然听的清清楚楚,但是莲纹紫金钵本来就已经是难得的佛家圣器,一时要找到替代品并不容易。   迦玄道:“分头行事,一部分人稳住紫金钵,另一部分人随我来布置法阵!当年魔魇之乱的时候,它们最终也是被法阵打散的,惊慌什么!”   魔魇之乱,纵无心将无数冤魂怨念释放出来,形成魔魇,大举进攻各个门派,造成同门相杀,举世大乱。   最终是众人先启用荡邪大阵将一部分魔魇引入劈散,削弱了纵无心的大部分力量之后,这才又聚集众位高手将其封印的。   虽然有没有封住尚待商榷,但起码这法阵会成为莲纹紫金钵的最后一道防线。   迦玄这样一喝,顿时有很多人也反应过来,连忙分头合作。   这种事舒令嘉本来是一向冲在最前面的,但迦玄、明绮和景非桐等人都在有意无意护着他,他在人群外围跟着转了好几个圈子,反而有点插不上手去,气的去扳景非桐的肩膀。   刚刚把手搭上去,舒令嘉忽然听到了一股低低的呢喃声。   他无法形容这是什么声音,像是某种高深的咒文,明明一个字都听不懂,但又有种莫名的熟悉。   究竟在哪里听过呢?   舒令嘉一转头,正好看见了景非桐的侧脸,发现他也同样露出了又是惊疑,又是迷惑的表情。   他心中一顿。   正在这时,方才在众人的压制之下原本已经逐渐稳定的紫金钵,此时又疯狂地在半空中旋转起来,引起一片高喝和惊呼。   这件当年的佛家圣器上面,转眼爆发出一股极为强劲的力道,将周围一圈人尽数震开。   方才那声音,正是驱动莲纹紫金钵的咒文!   舒令嘉和景非桐都没有真正遁入空门,也就没有学习过如何使用这件法器,初始只是听着耳熟,此刻看见紫金钵产生了反应,也都辨认出来。   荡邪大阵尚未结成,莲纹紫金钵在半空中炸裂开来的那一刻,所有人心中瞬间闪过一句“完了”。   按理说佛圣的尸骨都早已经在多年前埋葬,谁也没有想到,竟然有能够使用紫金钵的人横空出世。   在万千道憧憧的鬼影飘散而出的同时,舒令嘉的剑也已经出鞘,飞星赶月一般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冲去,瞬间洞穿重重的鬼影与夜色,剑气无拘无束,横扫而出!   一时间,飞雨成霞,虹影如波,正是他当年从西天习得的一招流波浮璧。   剑气横生的瞬间,长剑在半空中拖出一道长长的剑痕,两侧黑暗一扫,顿时露出隐藏在半空中阴云雨幕背后的一道人影。   舒令嘉的剑去势凌厉,那人的身形也轻飘飘地退出,似与天幕乱云融为一体,并不欲直撄锋芒。   但这时,另半边的天空上再次乍然一亮,在那人的身后,竟然又是一剑无声无息地袭来,那招式与舒令嘉一模一样,配合无间,只是方向相反。   这一招除了舒令嘉之外,在场也只有景非桐会用了。   对方的反应也是极快,两道招式的夹击之下,只见他双掌捺出,一翻一引,掌力将两道剑气引在一处,三股巨力轰然相撞,满天乌云四散炸开,宛若片片散落的飞絮,天空一扫,雨势立止。   云开雨霁,天光大亮,原本应该是最该阳气旺盛,天气明朗的时刻,却因为此时的场景,而不能驱散任何一个人心中的寒意。   紫金钵炸开的那一刻,迦玄眼疾手快,也一剑朝着它劈下去,半片钵体以及部分魔魇在他这一剑之下尽化尘灰。   但此时此刻,也只能说一句天数如此,任何人都难以阻止消失了数百年的魔魇重新出现在世间。   紫金钵当中涌出了大片尚未来得及炼化的红色人影,似哭似笑的尖锐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与千年前那场大战如出一辙。   一些修为较浅的修士来不及反应,被红色人影袭击之后,心神立刻受到控制,向着昔日的同门、战友刀剑相向。   地面上阴风阵阵,夹杂着一阵阵阴冷腐朽的死气和惨叫惊呼之声,当真宛若下到了地府。   舒令嘉抬起头,一字一顿地道:“何子濯。”   因为他和景非桐的先后阻截,方才那道引爆了莲纹紫金钵的人影没能够成功隐遁,露出了真容,正是何子濯。   数日不见,他的相貌仿佛没有改变,但整个人的气质又好像发生了翻天覆地一般的变化。   如果原来是高傲冷淡,不染凡尘,那么如今他看起来,更像是一只从黄泉底下爬上来的恶鬼。   只见何子濯穿了一身黑衣,面色沉沉,整个人周围都像是笼罩着一重沉沉的暗影,天顶上高悬的烈日都无法驱散他周身的阴霾。   何子濯将目光在面前混乱的战场中扫了一圈,最终将目光锁定在舒令嘉脸上,露出一个诡谲的冷笑:“各位好啊,又见面了。”   “何掌门,真是你,你难道真疯了不成?!”一名修士气愤地高声说道,“以往你是怎么说的来着,如今为什么反倒也开始作恶了?!”   何子濯道:“善与恶难论断,哪比得上成王败寇的道理!当年我一心为护苍生而染劫,无人理解,那么我如今成魔,你们最终又会不会选择跪在我的脚下呢?”   他此话出口,用力击掌。   “啪、啪、啪”三下,随着这清脆到令人有些心颤的掌声,地面上凸起了一个个鼓起的土包,随即,一道道人影从底下钻了出来。   这座荒山之中,千百年来或遇害或枉死之人的尸骨无数,只有死前留存着一星半点的遗憾不甘,就会被凝聚起来,形成宁愿徘徊世间复仇也不肯离去的怨念,这也正是当初魔魇诞生于世间的根基。   阴风随之而起,卷着鬼哭哀鸣呼啸而过,所到之处,生机尽断。   在场的修士们也纷纷出手,调动灵力抗击阴风的侵蚀,同时消灭这些不该存于世间的怪物,这些魔魇还没有进化出足够强大的力量,被各种兵刃横批直刺,很快便被杀去了一大半。   但由于何子濯不停催动从紫金钵里跑出来的那些魔魇吞噬生机,蛊惑这修士们内心阴暗面的扩大,四野阴气太盛,怨念根本无法消散,很快便会凝聚再生。   就像是世间斩不尽的人心恶意。   舒令嘉从一开始就将目光锁定了何子濯,不错过他的任何一个举动。   从刚才发现何子濯竟然能够使用紫金钵的时候,他就心生疑虑,此刻见到他掠夺生机的手法,舒令嘉忽然想起来,曾经在西天的时候,见过佛圣演示一套掌法,名字正叫做“枯木逢春”。   “枯木逢春”是以悲悯之心,汇聚天下灵气,在绝望中点燃一丝生机,而何子濯此时的招式,很像将枯木逢春倒转过来使用。   这时,一人多高的风旋如刀,向着舒令嘉直撞而来。   景非桐正好见了,从旁边伸手,推了他的肩膀一下,两人分别向着两边跃开,让这道风旋从中间过去。   “我之前是不是跟你说过……”   风声中,景非桐的声音也显得断断续续:“在师尊临死之前,仿佛突然恢复了神智,明明可以下手与我同归于尽,他却没有这样做……那么也就是说,他死前心中应该不再有怨恨留存了……如果何子濯真是被师尊附体,他不该是眼下这幅模样……”   舒令嘉心念一动,转头看向景非桐,电光石火之间,突然就想明白了。   他说道:“我知道了!师兄,你掩护我!”   舒令嘉说话的同时,身形一提,扬剑迎风而起,剑势如虹,直向何子濯汹涌而去。   他全力进攻,对于周遭阴风魔魇的攻击便置之不理,景非桐未来得及阻止,身还在舒令嘉后方丈余开外,青鸾剑已然带出一道绵长的龙吟,剑光如同铺天盖地的绵密春雨,顿时将四下阻碍一扫而清。   景非桐拂袖收剑,身形如同行云流水,跟着也一跃而起,向着何子濯的方向掠去。   何子濯凭风立在半空中,见舒令嘉到了这个时候还敢挑衅他,冷冷一笑,抬掌相迎。   他此时的功力同之前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仿若狂风骤起,巨浪临头,直要将一切反抗之人迎击覆灭。   舒令嘉瞬间觉得胸口一窒,整个前胸仿佛都要被这股巨力打的凹陷进去了一般,满脑子都是回旋的嗡鸣。   可是这股莫名的力量,这似是而非的招式,反倒更加激起了他内心的愤懑,使得舒令嘉猛提了一口气,整个人拼尽全力,一剑分涛劈浪,竟将何子濯的掌力一击而碎。   他从这张铺天盖地的磅礴力量中挣扎出来,手底流波万顷,势若千钧,交织成一片剑网,把何子濯困在中间。   何子濯没想到舒令嘉破困之后竟然能够反客为主,脸上的笑意也稍稍一淡,并指出剑。   他的剑意也已经有所变化,霎时漫天血光腥气冲破剑网,仿若有无尽的绝望恐惧纷至沓来,扰人心神。   舒令嘉抵住何子濯的剑刃,高声喝问道:“你是谁?”   何子濯嘲讽一笑,说道:“到了现在,还不敢接受现实吗?认清楚自己的师父,对你来说就这么困难?”   “没有认清现实的是你,你以为你是何子濯,你以为这样强大的力量会突然眷顾于你从天而降加诸在你的身上?别痴人说梦了!”   舒令嘉快剑抢攻,厉声呵斥道:“你是心魔,你是当年佛圣身死之前,遗留在世间的那一道心魔!”   他的声音宛如午夜梦回时的一声天外飞钟,狠狠敲击在何子濯的心头,使得他全身骤然一震,手上动作略缓,顿时被舒令嘉一剑挑破衣襟,鲜血飞溅。 第116章 雁度寒空   飘蓬的血色当中, 重重画面在眼前飞掠而过,那些似是而非的过往,那些辗转心头的不甘与无力, 像是他,又不像是他。   冥冥之中, 在做很多事情的时候, 他仿佛根本不知道原因, 但就是有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着他这样完成了。   他的欲望越来越大,难以得偿心愿的怨念也越来越深, 但这一刻,何子濯竟突然想不明白, 这到底是不是自己内心深处最想要的东西。   一个人, 最期盼最渴望的,到底是什么?得到了, 就会真正快乐了吗?   无论是佛圣还是何子濯, 无论是为苍生还是为名利, 都一心想要将纵无心彻底除掉,但事实上,他并不是一个生命结束就会消失的人, 他是贪、是妄、是怨、是执。   这天底下, 人人都可成为纵无心。   何子濯为了除魔而入魔,在封印即将落成的那瞬, 杂念一生, 顿失本心,纵无心放出七劫之后仅剩的一丝力量立即乘势而出,像一颗等待滋长的种子一样寄附在了何子濯身上。   待到佛圣心魔发作,同时天劫降下, 西天生变,何子濯为了了解迦玄和明绮的情劫威力究竟会到何种地步,来到附近。   佛圣的心魔便在他体内纵无心那股力量的召唤之下,附在了何子濯的身上,无声无息地影响着他的意识与神识,亟待重生之机。   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好似此生也不过是一场雾气迷濛的幻影,得不到的时候怨愤,但得到了,又真的满足了吗?   他忙碌一场,到底是为了谁?   何子濯猛然抬手抱头,大叫一声。   舒令嘉见他脚步踉跄,正要趁势追击,景非桐却心生警兆,喝道:“小嘉,慢着!”   他纵身上青云,踏长风,长袍翻涌,展臂亮剑,剑光如叠花绽放,左手剑诀利牵引,无数魔魇瞬间在景非桐两重灵力的绞杀之下化为烟云。   景非桐长剑一抖,从烟云中掠过,落到了舒令嘉的旁边。   而这时,何子濯的长剑上熊熊燃起黑色的火焰,在倏然而起的万丈剑光之中,这火焰顿时变成了滔天火海,浩瀚魔息从中喷薄而出,向着舒令嘉和景非桐的周身包裹而来,刹那间令人全身经脉如同针刺。   景非桐拽了舒令嘉一把,两人同时翻身后退,他拂袖一挥,千万点灵光暴起,稍稍将两人面前的火势压住。   舒令嘉看见景非桐的身后有一只魔魇扑上来,低叱一声,剑光嗡然暴涨,顿时将其在半空中斩成了一蓬血光,随即,舒令嘉脚下错步,旋身站稳,无意中一抬头,正好看见了西侧的天空。   他倏地一惊,抓住景非桐的胳膊,说道:“师兄,你快看!”   景非桐先护着他退了两步,转头望去,只见西侧那片天空中,烟云重重叠叠汇聚起来,竟似乎隐隐勾勒出当年西天灵山从未坍塌过的模样。   这样熟悉的景象,却已经上百年都不曾见过了,那个瞬间,这片海市蜃楼一般的幻景,使得景非桐和舒令嘉两人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而那片景象却十分不稳定,烟云忽聚忽散,波动不已。   与此同时,景非桐感觉到自己胸口有一处发烫,反手一摸,发现竟是那块一直被他收在怀里的佛骨。   佛骨从他手掌中挣脱出来,似乎也要随之而去,景非桐手掌收拢,将其握在掌中,眉心微蹙。   迦玄原本在忙着布置法阵,但此时这边火势冲天,担心小儿子,几个起落,一掌将火势压下,也立即到了他们身边,抓住舒令嘉的肩膀:“没受伤吧?”   “没有。”   舒令嘉眼见灵山缥缈,何子濯却不见了踪迹,心中急切,说道:“何子濯刚才不会是进了那座山里去吧!”   景非桐刚道了一句“他好像不是往那边去的”,另一头迦玄已经愕然道:“什么山?”   ——除了舒令嘉和景非桐,其他人竟是根本就看不见那片景象。   只见流云变幻,忽聚忽散,也使得背后那一片灵山一会清晰一会缥缈,如同雾里看花,不知真假。   景非桐的手一刻也没从剑柄上离开,戒备地打量着周围,说道:“他不像会这样轻易逃开的人,小心点。”   迦玄冷笑道:“装神弄鬼的把戏!”   他手腕一动,身形化作虚影,魔息冲天而起,将四下的火势顿时力压而下。   与此同时,景非桐已经看见有道人影从中一闪,自然便是何子濯无疑。   他早有准备,顿时一掠数丈,不过是眨眼功夫已经来到对方跟前,手下剑光如同白练长虹一般笔直贯穿而去。   景非桐终于捕捉到了目标,只听“叮”的一声,他的剑已经被另外一柄长剑架住了,兵刃交击之处,先是亮起一丝银芒,随即便越扩越大,暴起一团巨大的亮光,几乎触目如芒。   就在景非桐与对方动手的那一刻,舒令嘉已经趁势绕到了何子濯的背后,准备把他一举擒获。   然而就在这时,他们背后那些围绕灵山不断流动的云絮已经汇聚成了一道旋涡,何子濯的身体向后一仰,整个人便向着旋涡当中倒去。   同时,他一把抓住了舒令嘉的手腕,也顺势将他拽下。   景非桐和迦玄同时大惊,两人想也没想,便一同跟着跳了进去。   但此地似乎只认西天弟子,景非桐进入之时畅通无阻,迦玄却感到了一种无形的抗力,将他整个人往外一推。   他身子一旋,拂袖站稳,只来得及听到景非桐说了一声:“您放心……”便见他的身影也消失了在了一片云絮之后。   迦玄犹不死心,上去将那片云絮一掌打散,后面却空空如也,根本没有舒令嘉所说灵山的半点踪迹。   此时,明绮也飞快地冲了上来,一看舒令嘉失踪,顿时急的连眼睛都红了,转身就给了迦玄一拳。   迦玄没躲,被她打了一下,转身抱住明绮道:“别急,咱们只要把大阵落成,便能削他起码一半力量,嘉儿和景殿主能对付得了。”   明绮定了定神,也知道自己方才太急躁了,反过来拽住迦玄的手,说道:“快走。”   *   舒令嘉刚刚掉入那道旋涡的时候,还能感觉到何子濯拽着他的手腕。四面一片漆黑,周围的气流不断旋转,令人既看不见,也难以完全站稳。   此时此刻,他们不再是一对师徒,而是单纯的生死之敌,在这种情况下共处,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舒令嘉攥紧拳头,将被何子濯拉着的手臂用力朝自己的方向一扯,同时,另一只手侧掌如刀,直劈向何子濯右肩,迫使他放开自己。   何子濯面对舒令嘉的攻击,并非闪避,反倒将身体一侧,拽着舒令嘉的手腕,把他整个人拽起来甩了出去。   舒令嘉双脚离地,人在半空,深吸一口气,整个身体半弓起来,凌空翻转,反倒借着这股力道反向何子濯扑了过去,两指伸出,直戳他的双目。   眼睛是人身上最难以防护的部位,拿手指戳眼睛这种打法,要是放在平时都可以说成是下三滥了,大多数修士自重身份,打斗时绝对不会用这招。   但这样的情况下,面对的又是何子濯,舒令嘉当然就不那么讲道德了。这招虽然阴,但十分有效,何子濯不得不仰头躲避,同时抓着舒令嘉手腕的力道一松。   舒令嘉立刻趁势将他甩脱,旋身后退两步,而后反肘向着自己身后重击而去。   何子濯的身形刚刚出现在舒令嘉的后面,便见他一肘击来,立刻抬手挡住,把舒令嘉往前一推,抬腿跃身而起,向着他面门扫去。   舒令嘉转身的同时稍一弯腰,已经按在了何子濯腿上,将力道稍减,何子濯这一脚就踹在了他的腰上,舒令嘉飘身疾退,借力消解来势。   他们两人都对对方极为了解,一连串的招式交换如同疾风骤雨,快若闪电,完全没有什么技巧可言,看的就是反应速度和应变能力。   舒令嘉被何子濯踢出去之后,虽然中间挡了一下,还是觉得腰间一阵剧痛,他知道自己不是何子濯对手,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正凝神准备等待下一轮的相搏,却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已经在了地上。   身边的风旋一下子消失了,竟连何子濯都不见了。   舒令嘉刚才被何子濯拽着一起扑进来的时候,分明看见前方正是西天灵山,但此时四下打量,却发现这里的环境十分陌生,自己好像从未见过。   明明应该是初秋季节,此地却是风雪漫天,两旁早已落尽的叶子的树上挂满了冰凌,寒气一直浸到了骨子里。   舒令嘉向前迈了一步,在地面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梅花形脚印,这才意识到他已经不知何时变成了小狐狸的样子,并且变不回来了。   他心中隐隐感觉到这片空间不对,但目前似乎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只能向前走走看。   他的体型实在太小了,又是纯白色的,几乎要被完全埋进了雪堆里面,看都看不出来。而头顶上的大雪还在纷纷而下,使得舒令嘉不得不走几步就用力甩一甩毛,以免被身上积的雪花压趴下。   但饶是如此,他身上的毛还是很快湿透了,被风一吹,更是透心凉。   舒令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一边走一边思考,自己面前到底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景象。   如果这是何子濯设计的幻境,那么便应该是要找到他内心深处最畏惧,最不甘的弱点,但总不能是怕冷吧?   不过……确实挺冷,还湿哒哒的。   舒令嘉想起自己跟父母分别的时候是一个雨天,明绮把他藏到了路边的草丛里,他被何子濯捡到的时候也是一个雨天,从风雨中进入了另外一场更大的风雨。   不说怕不怕冷,舒令嘉很讨厌这种潮湿而寒冷的感觉,倒是真的。   每回他外出的时候遇上这样的天气,总是会以最快的速度办完事情离开,回到温暖干燥的房间里把自己的毛甩干,再趴到火边烤一烤,趴在干燥松软的小垫子上,就是最幸福的事。   舒令嘉觉得这里如果真的是幻境,一定有什么破解的关键还没有让他发现,可是他每个方向都转了转,四下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找不到。   舒令嘉停住脚步,茫然站立片刻,尾巴拖在雪地上,连甩都没有心情甩。   周围寂静,阴晦,孤独,看不到半点希望,雪花很快又在他的身上盖了薄薄的一层,几乎要结成冰壳了。   正在这时,他忽然看到前方亮起了一簇火焰。   舒令嘉立刻向着那个方向跑去,发现竟然是迦玄和明绮站在那里,两人手中提着灯,似乎在等他。   看到这两个身影,心中立刻涌起温暖,舒令嘉连忙甩掉毛上的雪花和冰碴,蹭蹭蹭朝着向着他们跑了过去。   雪很深,他跑动的时候不得不高高地跃起来再落下,在雪地里踩出一个个的小坑,眼看就差一点点了,他就可以闯入那片温暖的光晕,眼前的一切忽然消失了。   父母和冰天雪地中的火光,转眼前又变作了黑漆漆的一片。   舒令嘉一下子失去了方向,猛然停了下来。   但这时,他的身后又亮了起来,这次是一簇熊熊燃烧的篝火,篝火后面坐着一个穿着白衣服的人,正在用手中的树枝拨弄火苗。   直觉告诉舒令嘉,这个人应该是可以为他指路的,于是他走过去,这次走的有些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动了前面的人影,让他消失。   好在越走越近,那人并没有离开,他抬起头,舒令嘉看清了他的脸,发现竟是何子濯。   他猛然警醒,戒备地停住脚步,何子濯却已经站起身,一剑朝着舒令嘉刺了过来。   他笑着问道:“还想跟我斗,你的剑呢?”   舒令嘉依稀记得,他的剑好像已经断了,剑灵也没有了。   何子濯手里拿着剑在对他笑,他猛地转身,再次冲入了风雪之中,向前跑着。   舒令嘉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他只是想离那个人越远越好,但跑着跑着,路边却有人在冲他叫着“小嘉”。   是……景非桐。   景非桐招手道:“小嘉?过来。”   舒令嘉站住了,仰起头,怔怔地看着他,景非桐冲着舒令嘉微笑,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柔。   舒令嘉低声道:“我是……很怕失去你们吧。”   随着他这句话出口,景非桐的身影像一片褪色的水墨画一样淡去,眼前的一切忽然全部消失了。   舒令嘉孤零零的一个人,倚坐在一片草地上的石头旁,周围树叶摩挲轻响,阳光如同淡金。   所有的风霜冰雪,都化成“害怕”这两个字,寒凉的沉进了心底,压得人胸口发胀。   他出身显赫,身份尊贵,但身世却又离奇。打出生以来,千娇百宠,父母的疼爱与强大,仿佛化作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将他与世上的一切黑暗诡谲隔绝开来。   而后迦玄和明绮意识到天劫避无可避,不再见他,将他送往西天,这又是一片与世隔绝的乐土,那里的人天真而纯粹,师父对他十分纵容宽待,师兄更是呵护备至,恨不得掏心掏肺一般。   他先认识了人间的至善至美,但在那场动乱之后,又认识了利用、欺骗、野心、贪婪……企图颠覆他心中的纯粹善良,告诉他,你之前所见的美好,都是假象。   似乎在他生命中贯穿始终,唯一不变的,就是永远在失去。   所以即便是现在亲友重逢,挚爱在侧,舒令嘉的内心深处一直留存着对于分离与背叛的恐惧。   他想将一切牢牢抓在手上,想保护自己身边的人……这,算是弱点吗?   放不下执念,就会成魔,但一个人若没有执念,没有不甘,没有那些记挂的,说什么也不想失去的,又怎么当人呢?   世间本无魔,一切皆心魔。他们永远也控制不了人心,所以难道魔魇就永远也无法从世间消除吗?   不,但似乎又不该是这样。   舒令嘉在地上一撑,猛然翻身跃起,反手一摸腰间,好在,这回挂在那里的佩剑还在。   而就在此时,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双手,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力气很大,撞的舒令嘉几乎一个踉跄。   他转头:“师兄?”   景非桐用力地揽了他一下,放开手:“嗯。”   舒令嘉道:“你跟在我后面进来的?”   景非桐点了点头,舒令嘉却觉得他脸色苍白的吓人,想了想,问道:“你方才看见什么了?”   景非桐道:“没什么,不重要。”   舒令嘉还要问,他已经转移了话题,指着周围说道:“你发现了吗?这里真的是没崩毁之前的灵山。此事不对,咱们必须要——”   他的话还没说完,两人头顶上方便有一道人影倏然闪过,手持一柄巨大重剑,向着舒令嘉和景非桐当头一斩!   这一剑下来,甚至连刚刚还十分平静的四周都掀起了一阵狂飙的呼啸飓风,魔息扑面,令人窒闷不已。   “铮!”   景非桐抬手出剑上架,硬生生将这一下扛住,同时整个人一连被逼退数步,从一片青翠的草地上一直飞掠到了湖畔垂柳之前。   与此同时,舒令嘉则一跃而起,连人带剑几乎化作一道虚影,寒芒破空,向着对方凌空斩落!   剑气搅碎飞花绿柳,舒令嘉和景非桐一攻一守,三道巨大力量碰撞,使得四野一片轰隆作响。   随即,三人分别退开,堪堪稳住身形,这才看清,在舒令嘉和景非桐对面站着的,赫然是身披袈裟的西天佛圣。 第117章 飞云化碧   此时周围的环境正是他们共同长大的灵山, 甚至往后再绕上一小段路,便是景非桐住过那处小院,“暗影来香”。   曾经佛圣也经常在这里传功, 眼下景物依稀,人也仿佛没有半点改变, 但不知道是心理发生了变化还是果真如此, 两人只觉得昔日佛圣慈和平淡的面容上, 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邪恶阴鸷之色。   景非桐稍稍侧身,一手挡在舒令嘉前面。   方才那一交手已经使他虎口震裂, 衣袖上尽是血迹。   景非桐却眉目不惊,上前几步, 问道:“你是谁?何子濯?还是——佛圣的心魔?”   佛圣冷冷地道:“弑师的逆徒, 连声师尊都不叫了么?”   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双手忽然平抬而起, 顿时周围所有的草木风云当中, 都升腾起一股磅礴的自然之力, 在半空中化成一只巨手,向着景非桐当头盖下!   景非桐和舒令嘉都是瞳孔一缩,不光是因为对方的攻击, 因为他们分明看见, 在佛圣力量覆盖的地方,所有的生机都立刻被掠夺一空, 浓重的死丧之气汹涌而出, 一直向外散开。   景非桐心念一动,长剑已经打着旋飞出,剑影旋转出一道冰雪般的银幕,挡在巨手之前, 摇摇欲坠地与之抗衡。   同时他双手飞快结印,而后向前推出,繁复的印伽加持在满目剑光之上,刹那间如疾风席卷原野。   那只压顶而来的巨手竟然正在逐渐消散成点点银色光辉,像夜里的萤火虫一样翩然四散,飞舞开来。   顿时,忽如一夜春风散入人间,光波层叠之间,那原本即将被散尽的生机,竟然逐渐开始回流。   景非桐所使的,正是“枯木回春”。   佛圣见状,迎头再下一掌,于是残存的巨力尚未被景非桐完全消融,就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彻底压下了他剑气形成的屏障,大地轰隆作响,周围的建筑纷纷崩毁。   长剑被倒打回来,剑气反逼至眉睫,被景非桐一接入手,佛圣正要趁势进击,忽然眉头一皱,反手向后抓去,正是一道冰凉的剑刃。   而眼前,不知何时已经没了舒令嘉的影子。   佛圣冷冷地道:“令嘉,你也要跟你师兄学这以下犯上的本事吗?”   随着话语方落,他猛然转身。   抓着舒令嘉剑刃的手掌已经鲜血淋漓,佛圣却毫不在意,用力一扭,已经将舒令嘉手中的长剑折断,随手扔在地上。   这柄剑并不是刚刚修好的威猛,而是之前景非桐送给舒令嘉的那柄剑,但饶是如此,舒令嘉听到那清脆的折断声,还是狠狠心疼了一下。   但他丝毫不敢耽搁,断剑一瞬,舒令嘉头也不回地将手掌往后一拍,整个人顺着这股力道飞跃而起,墨发衣袂飘飞,如同一只凌空飞渡的鸟,一退丈余。   景非桐在半空中握住了他的手,两人一起翻身落地。   他似是知道舒令嘉惋惜,重重攥了一下他的手,随即挽剑一甩,剑锋指向面前的佛圣。   “你也配用‘以下犯上’这四个字?”   景非桐淡淡地说道:“不过是一个从他人舍弃的心魔中捡拾到一点力量的怪物,少妄想以恩师之名自居!”   他此言一出,佛圣的目光和神色顿变,那个瞬间,舒令嘉觉得在他身上看到了何子濯的样子。   但紧接着,他便冷冷笑了起来:“心魔也是我心中的念,难道就不是我的一部分了?凤凰儿弑师,不必多说,令嘉,若不是因为这一念心魔的诱导,我根本不会找到草丛中的你带回凌霄,两世的抚养与教导,就换来你的满腔憎恨,兵刃相向,你,不是魔吗?”   舒令嘉正要开口,他身边的景非桐已经厉声呵斥道:“住口!”   舒令嘉甚少见他这样疾言厉色,但漫天飞旋的枯枝败叶中已经看不清景非桐的神情,他说话的同时,已经当空而去,起手就是碧落宫的饮川剑法,刹那间就扑到了佛圣面前!   ——嘶啦!   厉鸣声当中,景非桐的剑刃顺着佛圣手中那柄沉重禅杖直削而下,爆出夺目的火花。   这样的距离之下,他才赫然发现,对方的禅杖顶部原本应该雕着一尊盘膝而坐的如意佛,此时却已经变成了面目狰狞的骷髅。   景非桐心中一凛,升起一股无端的寒意,手上却丝毫不慢,他的剑身上已然浮起一道道闪动的符文,微光如同碧波荡漾,符文已经缠上了整支禅杖。   空气中无数道生机宛若百川汇流,注入其中。   生机与死气纠缠在一起,形成了一团急速旋转的飓风,将两人包裹其中身形几乎隐没。   舒令嘉瞳孔一缩,袖子一扬,已将威猛抛上半空,长剑清鸣出鞘!   “咱们也上!”   舒令嘉道:“段瑟,你若不甘,便在此时尽数发泄出来吧!”   他提气向前飞奔,剑锋点地一跃,陡然间纵身十余丈,而掌下剑意也随之平地冲天拔起,而后,破风而下!   舒令嘉这一剑,生生将景非桐与佛圣周身那股飓风切割开来,使得周围的整片空间中,同时呈现出了银白、墨黑以及天青三种颜色的撞击,仿佛生生被切割开来的三块碎片。   随即,这三股力量搅成一团,黑气陡然暴涨,而后,伴随着佛圣的冷笑,向着舒令嘉和景非桐反吞而去。   狂风大作,暴雨如飞,四下激散,眼前这个人早已经不是他们熟悉的师父,继承纵无心的力量之后,最可怕的不在于他对于魔魇的操控,而是这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般的力量。   庞大的死气如同狂潮一般从整座灵山的各处涌来,几乎不给人留下半分退路。   景非桐从一开始就是跟佛圣正面硬扛,此时同样首当其冲,架住了这股非人所能及的巨力,只觉得全身的筋骨都仿佛要寸寸断开,被碾成粉末。   这原本是几乎不可能的,但一想到舒令嘉就在身边,景非桐就觉得怎样的痛苦都可以忍受。   他想起方才刚刚进入灵山时在幻境当中看到的场景,立刻就会觉得有无尽憾恨和痛楚涌上心头。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三个人,一定、一定不会让当年的事情再次重演。   景非桐牵制住这股巨大的力量,而在他身边的舒令嘉,已经动了!   他的剑锋自下而上,逆势挑起,宛若层层积云中一只直掠而上的孤鹤,单薄而又缥缈。   剑意千条,是一往无悔,是怒不可遏,是悲恨难言,是恩仇难分,爱恨情仇,杂念丛生,念念交织。   巨力压顶,如同悬江倒海,巨浪凌空,一缕额发随劲风拂动,舒令嘉嘴唇抿紧,汗湿重衣,景非桐手中剑芒狂溢,凌空劈斩。   两人一上一下,与对方真力正面迎上,在佛圣轻蔑的冷笑声中,景非桐左手剑使“天舒云阔”,右手掌推“百川东流”,在轰隆巨响中高声喝道:“小嘉!”   “嗤”地一声轻响,极细微,又极清晰,下一刻,舒令嘉的剑锋已经从滔天的魔气当中破开了一个点,随即彻底穿透!   鲜血飞溅,他一剑刺入了佛圣的右胸,直将他钉在身后的山石之上。   那股方才还十分庞大的力量像是骤然落下的浪潮,重重砸下,而后平息,肩上的压力一轻,景非桐只觉得全身脱力,身体晃了晃。   他恨不得现在就此往地上一躺,再也不动弹,但眼下显然并不是放松警惕的时候,因此,他仍旧站的笔直,手中剑锋点地。   从景非桐的角度,可以看见舒令嘉随着急促呼吸而微微耸动的肩背,他后心的衣服已经完全被汗水给打湿了,贴在紧绷的肌肉上。   舒令嘉对面的佛圣双手下垂,头也低着,看不清脸上的表情,鲜血从胸前的伤口处汩汩涌出,溅在了地面上。   而后,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整个过程也不过是几个瞬息,舒令嘉只觉得一股强横之极的力道从对方的身体内部反震出来,他早有心理准备,手腕陡然一斜,剑身被扭得微微弯曲,随即弹出,舒令嘉足尖点地,顺势飞退。   与此同时,佛圣枯瘦的双手也已经如同僵尸一般抬起,抓向他的脖颈,仅有毫厘之差,还是擦着舒令嘉的衣领滑下去了。   但饶是如此,舒令嘉还是感到手上巨震,方才那股顺着长剑传过来的力量并未完全消解,脱手飞出。   眼看这柄剑马上就难以逃脱再次被折断的命运,景非桐已经从旁斜掠而来,整个人轻飘飘地混不着力,如同飞花拂叶一般,凌空将威猛抓在手中。   佛圣的禅杖砸向他腰间,舒令嘉喊了声“师兄”,情急之下灵机一动,一掌将地上的一堆枯叶震的飞起,那单薄的叶片组成了一道屏障,带着他的灵力在景非桐面前不偏不倚地挡住。   禅杖砸下,枯叶碎如浮沫,景非桐已经双脚落地,将长剑一把塞到了舒令嘉手里。   只要再偏半寸,他就得结结实实地挨上一下子,舒令嘉几乎说不出话来:“真是疯了你!”   景非桐仓促之下居然仍是笑道:“拿好,再断了我还得操心去修!”   两人短暂一语,身形交错,面前的天空已经骤然黑了下来,凌空传来一声巨响,轰响声几乎让人觉得整个世界都要崩塌。   景非桐和舒令嘉同时抬起头来,愕然间只见天幕上一道血红的长线,横贯东西,将整片天生生割成了两半,随即,向外悍然撕裂!   与天幕相对应的地面上也传来了轰隆巨响。   舒令嘉猛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低声道:“不好,他这是要把荡邪阵给撕开!”   当年封印了众多魔魇的荡邪大阵正在殷国的土地上重新缓缓铺展开来,无数人的真元融入其中,而此时此刻,天上不断扩散的血光,则正在疯狂吞噬着法阵赖以维持的地气。   但那道红痕也只不过扩展到几丈之宽的时候,便已经定住了,显然是布置法阵的人重新维持住了稳定。   就在方才,荡魔大阵也只差几笔,但却是最中心、最关键的几笔。   迦玄主阵,手中的长剑正要落下,便觉得地动山摇,天降血雨,浩瀚天幕之上的那道红痕,宛若一只慢慢睁开的巨眼,高悬于西侧天空之上,散发出不祥的光芒。   迦玄的手当时就一抖,平日里叱咤风云的人物,此时竟然心慌的无法落剑。   他深深闭上眼睛,忽然觉得手臂剧痛,转过头来,是明绮站在他身边,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   四目相对,迦玄看见了她眼中的担忧和惶惑。   “嘉儿他……”   迦玄心里一疼,却反倒又奇迹般地定了下去,说道:“不会有事的,既然西天幻境未破,就说明他们现在正在僵持。咱们继续。”   明绮深吸一口气,说道:“你说的对,不会有事的。快、快布阵,我们一起。”   她扬手将一道灵光打入天际,整个荡魔大阵的其他纷阵阵主收到讯号,立刻同时划出了下一道繁复的纹路,迦玄和明绮将手共同按在剑上,凝神,落笔!   天幕上的血痕中仿佛正在发出咆哮,慢慢合拢了一些,地面上无数的魔魇哀嚎着被卷入阵中。   与此同时,在魔域之外的一处荒坡上,当年死在闯宫一役中的遗骸也纷纷挣扎着破土而出,再现了当年那场如同噩梦一般的景象。   洛宵第一次穿上他那身数百年前就已经打造好的盔甲,率领着一队将士向外走去,未等打开城门,便听身后有人喊道:“大哥。”   他停步,转身,只见越韬匆匆赶来,走到他面前。   而后,他俯下身,慢慢单膝下跪,说道:“弟……越韬,愿追随大哥一起,共抗顽敌。”   洛宵怔住,但紧接着,他便一把将自己这个从未和睦过的兄弟拽了起来,言简意赅道:“走。”   *   眼见面前的天空发生异变,荡邪大阵得到稳定,佛圣的力量却越发强大,舒令嘉和景非桐对视一眼。   景非桐低声道:“得想办法将佛骨捅进他的心脏,试试能不能唤回他的佛性。”   舒令嘉面色沉凝,低声道:“他的力量又提升了。”   方才那道血痕所汲取的地气,一瞬间便使得佛圣身上的伤势痊愈了,威能甚至还更胜以往。   两人急促的呼吸尚未平复,便见佛圣将手抬起,天幕当中的血云背后,化出了一支巨大利箭,向着地面高速俯冲而下!   湖水冲天,狂风大作,舒令嘉瞳孔紧缩,已知闪避不及,长剑倒转,剑锋入地,真元尽灌!   “轰——”   一重重剑气如同翻涌的海浪,以舒令嘉的剑锋为中心旋转而起,交织成一幅巨大的网,同从天而降的巨力相抗衡。   景非桐本想救援,但就在下一刻,佛圣已经飞身而上,刹那间就扑到了他的面前,五指成爪,径直去抢夺他手中的佛骨!   此时此刻,他的双眼血红,表情也异常狰狞。   景非桐临危不乱,剑柄倒转打向佛圣的脉门,这一招又狠又快,趁着对方动作一阻的刹那,景非桐已经反手将佛骨收起,聚敛周身剑气,冲破经脉!   顿时,剑气失去束缚,无阻无碍地从周围直轰了出去,爆发出明亮的光线。   景非桐如此情急,自然是急着去舒令嘉那一边援手,可是就在他破釜沉舟将佛圣逼退的那一刻,舒令嘉的剑网也已经被从天而降的血色长箭冲破。   他一口血喷出来,整个人向后飞出,砸入几乎已经干涸的池塘之中,几乎觉得连脊背都要摔裂了。   景非桐瞳孔骤缩,那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跟着裂开了,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一把将舒令嘉抱住,手掌贴着他的后心灌入灵力,疾声道:“小嘉!”   他方才在与佛圣的对战当中自爆经脉,原本已经受了重伤,只不过是知道这种场合绝对不能倒下,凭着口硬气撑着。   而这时景非桐见到舒令嘉重伤,更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将他抱住的同时全身空门大开,佛圣的禅杖砸下,他只来得及当头偏开,顿时正中脊背。   这一下的力道何其沉重,景非桐内脏和骨骼顿时同时受伤,但他硬是一声没吭,手上为舒令嘉输的灵力也没断。   舒令嘉大惊之余,猛一挺腰,要从景非桐怀里坐起来:“咳咳……师兄,你干什么呢!我没事!”   “嗯,没事。”   景非桐双手发抖,额头冒汗,手却将舒令嘉抓的极紧,喃喃重复道:“没事。”   他虽然俯身抱着舒令嘉,目光却没有焦距,仿佛在凝视着他,又仿佛在透过他的脸,看到了许多藏在内心深处,从来不敢示人的余伤。   他一直都有心魔,而这心魔一直都未曾根除,只不过跟舒令嘉重逢之后暂时不再发作罢了。   这就好像一道没有得到及时治疗的伤口,虽然表皮看上去已经愈合了,但内里还是不断地流血、化脓,非得彻底扒开才能痊愈,但又因为太过痛苦,而一日日地拖延了下去。   而方才景非桐在幻境中所看到的,正是当年变故突生,佛圣突然袭击舒令嘉的那一幕。   天朗气清,阳光明媚,万物生机勃勃,他与舒令嘉一如往常般地说笑着。   紧接着变故骤生,突然出现的佛圣暴起伤人,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柄禅杖从后心透入,然后鲜血淋漓地从舒令嘉的胸口捅了出去。   得有多疼啊。   午夜梦回之际,一次次在心中想象着那种疼痛,仿佛也同样感受到了堪比凌迟一样的痛苦,而到了白天,却说笑如常,以为将过往永远埋葬,悲剧便再也不会发生了。   跟舒令嘉不同,景非桐一直以来,都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弱点是什么。   那一幕的所有细节,所有过程,都已经在一次次地回想中深深刻入脑海。   当时幻境刚展开了一个头,景非桐便知道自己接下来将看到什么,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强运真元,将其打破了。   但如果一个人不去面对自己的心结,这心结就永远也无法解开,并会在关键的时刻重新翻涌而上。   譬如现在。   眼看佛圣的禅杖再一次砸下,舒令嘉使尽全身力气挣开景非桐的手,正要将他推开,却见景非桐一偏头,竟然硬生生握住了再次砸下来的禅杖。   这实在是太自不量力了,佛圣面上浮起冷笑,正要加力,却在这一刻猛然察觉,景非桐的身上竟然也逐渐浮起魔气,而且正在迅速吞噬着他体内纵无心的力量。   他顿时大惊。   “你以为……靠着那些偷来的肮脏力量,当真能超凡入圣不成?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由不得你的。”   景非桐轻轻将舒令嘉平放在地上,在他的额角上亲了亲,转头之际,温柔的几乎要化开的目光陡然凌厉。   他的声音轻缓而又阴冷:“既然你很喜欢去挖掘别人内心的痛苦,那我就让你切身体会一下。让你就算化成飞灰,都不会忘记——我未曾出口的恨意与愤怒!”   舒令嘉捂着胸口撑起上半身,抬头却只能看见景非桐的背影,愕然之间,只见一道森寒的杀意已经从景非桐的剑锋上迸射出来,尖锐的破风之声回旋而起,向着佛圣当空问心一斩!   景非桐的真元锋光如聚,佛圣身侧则是威压重叠,横挡剑锋,两股能量相撞之下,这回就连舒令嘉都看的清清楚楚,佛圣那一边的能量正在急剧向着景非桐的周身涌来!   这些本就是纵无心的力量,既然并未自己修炼而成,那么当遇到其他更加有吸引力的入魔灵体时,这些力量自然也会改变选择。   “师兄!”   舒令嘉厉声道:“别碰这些!”   但此时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在景非桐的剑下,两人的力量汇聚成一股冲天而起的魔息,直上云霄而去。   佛圣护体真元立破,整个人倒飞出去,摔落在地,胸口处出现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狂涌而出!   景非桐乘胜追击,又是一剑,竟然生生将他的左臂斩落下来。   只见佛圣的面容上刹那间浮现出一重如同水波般的光影,而后他彻底无力维持心魔的样子,重新变回了何子濯的本相。   这几乎是毁灭性的重创。   但就在下一刻,景非桐也猝然单膝落地,连喷出两口紫黑色的鲜血来。   他先是冲破了自身经脉,紧接着又被庞大的魔息硬生生灌入体内,这股与自身根基全然不相融的力量产生了巨大冲击,使得景非桐周身都被一股漫溢出来的魔气包裹住了。 第118章 沧浪长歌   何子濯同样身受重创, 此时踉跄着站起身来,见到景非桐的样子,却又不禁大笑。   “你很想成魔吗?散去自身灵力, 接纳这些魔气的存在,你就是下一个纵无心!”   他鲜血淋漓的右手抓紧了剑, 抬起那只没断的手臂, 指向景非桐:“我倒要看看, 取代我,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就在长剑将要落下的一瞬间, 舒令嘉迅速翻身而起!   刚才景非桐灌进他体内的灵力缓解了他的部分伤势,虽然行动仍有着些许不便, 但这一刻, 生死、伤痛,也根本就没有余裕去细思了。   他一剑向着何子濯直直刺出。   没有任何的花哨与技巧, 这只是无比朴实无华的一道剑影, 却倾尽全力, 包含着不顾一切的决心,撞上何子濯的剑锋。   这一刻巨力相撞,真元尽出, 大地在摇撼中龟裂成无数巨大的碎块, 世界摇摇欲坠。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即便是方才何子濯已经受到了景非桐重创, 此时的力量依旧不可小觑,舒令嘉双手发颤,却更添狠意,牢牢握住剑柄, 向前一递。   他肯定是刺中了对方身上的什么地方,紧接着,何子濯也一掌按在了他的肩头。   舒令嘉周身剧痛刺骨,整个人眼前一黑,直坠而下,砸在地上。   天空中的血痕再度扩大,几欲吞噬一切,又在下面荡魔大阵的制衡之下勉强维持住了平衡,如此浩瀚的力量,总是容易令人心生绝望。   仿佛一切,兜兜转转都还是要回到原点,留不住的,怎样也留不住。   但奇迹般的,在这种时刻,舒令嘉心中竟然根本没有半分惧怕与颓丧,他感受不到疼痛,只觉得战意正在燃烧着他的胸膛。   身后有要保护的人,心中有不甘的执念,他绝对不会认输。   只要有一口气在,他就还能打。   当这一刻心无挂碍地直面自己的恐惧,清晰明了地意识到一切的症结所在,那原本畏惧和逃避的,反而也就没有那样值得怕了。   将五指收拢,舒令嘉仿佛重新找到了执剑之初的那份少年心境,无畏无惧,有情有狂。   他们修行之人总是说大道无情,但其实并不是有情感、有欲望、有不甘、有执着就会成魔,而是每个人心中只要能够直面黑暗,消解黑暗,那么即便有怨有情,即便存在私欲,又如何呢?   普天之下,谁能无情,苍天不老,人有尽时,生在此世,又怎可能不染凡尘?   舒令嘉喘着气,而何子濯冷冷地盯着他。   由于被景非桐豁命重创,他现在只要运功使力,就会大量流失从纵无心那里得到的那份能量,何子濯还要留着力气驱动魔魇,因此也不敢轻易动手。   更何况,舒令嘉受伤在先,刚才那一招过后,他应该不会再起来了。   可是舒令嘉的手一直没有松开他的剑,而后他的另一只手动了动,按住地面上的泥土。   这时,舒令嘉忽然听见了段瑟的声音。   “哎!哎!你还行不行了?倒是起来啊!”   段瑟急道:“刚才不是还挺威风的,要邀请我一起动手吗?我还留着口气呢,你要是就此倒下了,我看不起你!”   “谁倒下了。”   舒令嘉仰面冲着天空大笑起来,一把擦去了唇边的血,而后拄剑翻身而起!   他高声喝道:“谁倒下了?来!”   连何子濯都不禁动容,用一种十分复杂且难以理解的眼神凝视着他。   两世师徒,面前这个少年自小由他教养长大,一身功力传承于他,但他却从来都没有看懂过这个弟子。   他究竟在执拗什么?为什么就是不会绝望,不肯放弃?   受了那么多的挫折和欺骗,还要去爱吗?还要去保护,去追寻?   如果……依旧受伤呢?   他为什么不害怕?   舒令嘉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两步,剑锋曳地,撞在石头上,碰撞出细微的火星。   他却不管不顾,朝着何子濯奔去,那步履起初还有几分不稳,但随着段瑟身影隐现,威猛剑的剑身上重新布满光泽,剑锋上逐渐迸发出无匹的威能,舒令嘉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他点池塘,踏山石,穿云絮,飞掠而上,整个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烟痕,疾风如狂,吹动衣袍猎猎作响。   何子濯神色一厉,抬剑相迎!   他原本想保存力量,以谋随后的大事,毕竟迦玄明绮廉呈华等人都是棘手人物,荡邪大阵必须毁掉。   但现在竟能被景非桐和舒令嘉逼至如此地步,是何子濯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没有半分回旋余地,以后的事且待这边结束再说,眼下必先解燃眉之急。   轰然一声,两柄剑,各自在半空之中拖出长长的剑光,而后相撞。   刹那间光影交叠,云层爆裂,铺天盖地的魔息威猛灭顶而来,仿佛化作了面目狰狞的巨兽,要将舒令嘉整个吞噬。   人力,在此刻显得如此渺小。   威猛剑上爆出强烈的力道,硬是从重叠乌云中撕出了一线天光,剑意从中一爆而出,漫天挥洒。   舒令嘉觉得自己肩头仿佛扛着千钧之重,浑身经脉剧痛,整个人几乎要窒息,然而就在这种状态中,反倒令人愈加热血沸腾,悍勇不屈。   日月星辰不随岁月老,却照人间悲欢离合,鸟鸣虫吟天地回响,悲号与欢歌,尽是世事轮转,生死有常。   他心如破茧,剑意如虹。   生于人世之内,爱恨情仇尽赋与剑下,杂念丛生,念念不同,凡此种种,却皆为一生所寄。   空中雷鸣回旋,云透天光,剑影重重,化作星芒万点,破开魔气而下!   舒令嘉只攻不守,一剑将何子濯透胸而入!   那个瞬间,何子濯看到他冰冷的眼睛。   我竟然输了。   他想。   这样机关算计,奋力挣扎的一生,舍了身、化了尘,那口不甘竟然依旧没能纾解,徒劳地在胸腔中回旋,成为了储在灵魂当中的一口宿命。   何子濯骤然狂笑起来。   随着他的狂笑,所有的力量爆体而出,再无束缚,向着舒令嘉铺天盖地,如同灭顶惊涛一般席卷而至。   舒令嘉咬紧牙关,一步未退。   从开始他就是抱着两败俱伤的念头而上的,此时除了破釜沉舟,也再没有别的法子。   舒令嘉正要硬着头皮硬扛,却在这时,见到向着他冲来的魔息,竟然转眼涌到了景非桐身边,打着旋汇入他的体内。   他毫发无伤,心中却是一凉:“师兄!”   舒令嘉冲到景非桐面前,单膝跪地,没握剑的那只手抓紧了他的肩膀,只见他双眼紧闭,毫无反应,却将所有意图攻击舒令嘉的魔息都吞噬殆尽。   “我没说让你用这种方式保护我!”舒令嘉厉声道,“要是你再变成了纵无心,那我——”   他猛然顿住,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了。他又能威胁景非桐什么呢?   但就在这时,舒令嘉忽然看到,景非桐竟然抬起了那只沾满鲜血的手,一点点,盖在了他的手上。   “哼,你就是景非桐?想当我师兄,先赢了我的剑。”   “早晚有一天揍你。”   “看、看、看什么看!我就是狐狸又怎样?狐狸,狐狸还是猛兽呢!”   “我最讨厌别人骗我,所以你可以什么话都不说,但,不要对我说谎。”   “你说我爹娘是什么样子的呢?他们为什么不要我。”   ……   “师兄……你不会离开我的吧?”   景非桐浑身剧痛,头脑昏沉,纵无心那股力量在他的内府中翻涌,企图让他臣服。   但数不尽的过往,夹杂着无数次的心动与情意,却又如此清晰地在脑海中回旋,挣扎着抵抗。   一念成佛,一念为魔,而他即做不到放下,也做不到绝情,似乎当个在红尘中打滚的普通人,就——挺好的。   尚未等舒令嘉反应过来,便觉一股巨力反震而出,将他整个人都从景非桐的身边生生逼退,随即,刚刚那股魔息竟然又重新破体而出,击向头顶万里长空。   刹那间,天崩地裂,山石坍圮,整个世界都在动荡,仿佛又重新回到了西天崩毁的那一天,但实际上,只不过是眼前虚假的一切都在崩塌。   然而这回,终于有一双手抓住了他。   下坠带来的失重感当中,景非桐只来得及抱住舒令嘉翻了个身,然后两人就重重砸在了地上。   他后背着地,舒令嘉趴在他的胸口,那一下肯定差点把整个人五脏六腑都摔的翻了个个,景非桐皱着眉头,却笑了起来,直到舒令嘉伸手,捏住了他的脸颊。   “你醒啦,我还以为你也要变魔魇了。”   舒令嘉定定看了他片刻,舒了口气,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把脸上的沙子,又回手胡乱在景非桐脸上也抹了一把:“这下咱俩说不定又要遭雷劈了,很开心吗?”   景非桐笑着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握住舒令嘉的手,说道:“这回,可算是生死都是在一块了。”   他说“师兄不会再离开你”,就一定会做到。   舒令嘉起初面无表情,后来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的趴在景非桐的肩上,一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了。   也罢,要是再来那么一道九天神雷,愿意劈就劈罢。   景非桐举着他的腰轻轻托了一下,他这才从景非桐身上爬下来,一下子坐在地上,转身将景非桐拽起。   周围是一片废墟野草,这才是西天灵山的真正景象,然而在这些碎石废殿中间的缝隙里,却冒出了一片片娇弱的粉色小花,正迎着风,展开了细嫩的叶瓣。   浩瀚的轰鸣之声四起,纵无心那股力量失去了载体,在天与地之间盘旋。   舒令嘉叹气道:“不想打了,好累。”   他撞了景非桐一下,道:“你刚才笑的很有力气啊,你去吧。”   景非桐坐起身,握住他的手没有松开,含笑向着天边示意:“你看。”   舒令嘉蓦然回首。   遽然间只见夜色尽处,漫天的黑雾开始变淡,而后打着旋被吸入到了远处的某个地方,旭日的第一道光芒倾泻而下,令人眼前突然一亮。   方才那些混沌的、晦暗的、模糊的,一下子就变得分明起来了。   碧蓝的天空高远而辽阔,朵朵云絮缭绕身侧,聚散翩然。点点生机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散发出夺人心魄的七色光芒,温柔地拂过大地。   “是你的爹娘,兄弟,还有那些道友同门。”   景非桐微笑着亲了亲他的手,迎着日光笑了起来:“荡魔大阵,成了。”   看,到了最后,所有的人都没有抛下你。   作者有话要说:  总算写完嘞,久等了宝贝们,讲真我现在有点眼冒金星,口干舌燥,好像也跟着狠狠干了一架。   明天让我歇一天,也顺便整理下思路。后天,也就是8号周日,11点开始更新番外,如果大家还愿意看的话,咱们到时候见~   ———絮絮叨叨的分割线———   最后好久没有碎碎念了,正文最后一章,照例想和宝贝们分享一下心路历程,如有打扰抱歉啦。   首先想跟大家道个歉,因为我写这篇文的情绪实在有些不稳定,可能有时候回复评论什么的有点冲,以后我会注意调整心态的,还望宝贝们见谅。   其实愿意追文的人,本身都是对我的一种支持,同时也给我带来了精神上的共鸣,我是非常感激的。   我本来不是全职,有两个学位,要写博士毕业论文,还想申请博士后,做课题,很多事情都赶在了一起。   这本书本来不该开,我又实在想写,觉得自己可以,就咬咬牙,硬着头皮开文了,说实话挺累的。   结果之前正好上夹子那天,更新的一章有些争议,有点影响了这个最重要的榜,后来有一章的作话又引起了一些误会和争执。   原本其实都是写文正常要面对的事,大家都有自己的想法需要表达,谁都不怪。   但我心里面老是觉得面临着繁忙的学业,很有可能这本文是我的最后一本,特别迫切地想写好,心里的弦又绷的很紧,然后一下子就受不了了。   那一阵我真的觉得我自己就疯了一样,不停跟人辩解,争执,澄清,特别委屈,很多时候知道不该这样,但负面的情绪不断把我扯下去,让我头一次觉得,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现在想想也挺对不住大家的,本来是开心来了,结果被我灌了负能量。   我当时不想写了,但又不甘心,心里总有口气吊着,就是再烂再难,哭哭啼啼的也得把这件事做完,也给人物、给读者一个交代。   这本书也是近五年来头一回请假,我本来以为回来肯定没人看了,没想到人还挺多,谢谢大家的包容。   直到越写越往后的时候,我写到舒令嘉经历的那些事情。   写到他的心境,他的剑,他的师兄,突然有一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觉得我好了。   好像终于可以做到,不再那么激烈,那么愤慨和痛苦地去看待一些评价。   这个人真的是,很不好写。   我比较擅长的人设是那种从容淡定,运筹帷幄的形象,相对来说走剧情也能更爽一点,后来想换一下。   当初开始准备这本书的时候,我就在想,我是不是可以写一个相对天真和少年气的人,他如何去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去应对那些不那么光明的人生经历,如何用善来对待恶,如何一次次摔倒,还去傻傻相信。   这个分寸有点不好把控,很容易把人写的优柔寡断。   到目前我觉得我想要的这种感觉基本写出来了,也给我自己的内心和性格带来了一定的收获,仿佛多经历了一种人生似的。   但可惜,其实原本可以更好的,起初的成绩也比我上几本都好很多,但因为我个人的心态和后续的学业安排影响了创作过程,心情急躁,所以很多地方我自己也意识到了不足之处,有点遗憾。   但也正是因为这遗憾,我想我还是坚持下去吧,学习要学,写文也还是想写呀,等我做到让自己满意的那一天,才可以谈放弃,要不然岂不是认输了么。   希望下本可以更好,也可以让我认识更多可爱的小天使,让我更自信,更虚心,给大家带来更多快乐,也让我自己更快乐。   鞠躬,谢谢支持,谢谢谅解。   后天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