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鸟偷走当老婆这件事   作者: 宁世久   文案   李朝霜是一只濒死的笼中雀。   他重病已久,一觉长睡二十年,直到有位身披双翼的少年,从笼子中偷走他,唤他醒来,还唱歌跳舞向他求偶。   少年是只可怜可爱的小鸟儿,然而好像搞错了什么事。   他以为李朝霜是他同族,但李朝霜不是。   他想和李朝霜长长久久,但李朝霜的寿命恐怕只剩下几天了。   这个时候,李朝霜的选择应该是——   一,说出实话,请这只小鸟儿送他回去,然后继续等死。×   二,这么好的出门机会哪容错过!给鸟当老婆他同意!快带他一起私奔(当他免费交通工具)吧!√   ————————   孤单寂寞冷抢婚小鸟儿×死前浪一把骗婚病美人   本文又名:《死也不做笼中雀》、《假如给我七天自由》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朝霜,阿晕 ┃ 配角:李朝露,谢峥嵘,姬天韵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但我快要死了   立意:最伟大的抗争,是与死亡的抗争 第1章 前夜(一)   大泰丰保十六年,十月三日。   深秋。   李朝霜的心神沉浮于黑暗,酣睡不知多久,突然听到有人说话。   “醒来了,阿兄。”   于是他向上浮起。   这次清醒竟难以想象地轻松,待李朝霜睁开眼睛,便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熟悉的地方。   是夜幕下的瀛洲岛,鹿鸣潭。   瀛洲岛,乃东海三岛十洲之首。   鹿鸣潭,在重中之重的瀛洲岛上,也是一等一的机要之地。   这片称为大荒的大陆上,所有巫祝向上溯源,皆出自看守东大封的三岛十洲。   瀛洲岛则是三岛十洲之主——号称大司命的强大巫祝,她所居之处。   正是因此,按理来说,李朝霜这个半道祝咒都不会的家伙,绝不可能登上瀛洲岛,更不可能熟悉鹿鸣潭边的一草一木。   可惜,他是上任大司命的长子,又是而今这位大司命的兄长。三岛十洲再多规矩,都不是为他设的。   这样不好,李朝霜想。   他没说出口,只看向唤醒他的人。   李朝霜毫无凭依站立水面上,他身前不远处,另有一人赤足站立。   那是位女子,无法分辨她的年纪,她的皮肤雪白光滑,散发珍珠般的光辉,周身威严则如太阳璀璨。   她头戴金冠,耳坠宝石,金冠下是一双狭长的眉眼;她穿着黑烟似的软纱氅衣,氅衣下的装扮却分外清凉,上半身不见一点布片,全以金饰和玉石珠宝遮掩部位,下半身则穿着雪白长袴,哪怕里面还穿了长裈,一双长腿的形状依然清晰可见。   除了这些之外,她的脚腕手腕,也坠饰金铃叮当。   加之她长发不束,乌发如云,迤逦在水面。这幅打扮,明显是个通灵的巫祝。   李朝霜不是巫祝,却和女子穿着打扮相差不大。   灰纱氅衣,黄金首饰,透过水面的倒影看去,除开李朝霜眼眸透出奇异的灿金,黑发只堪堪越过肩膀外,两人连五官都是相似的。   这份相似绝无可能用巧合形容,于是李朝霜反应过来,唤道:“露娘。”   外人眼里不苟言笑的大司命,不禁微微翘起嘴角。   如今很少有人这么喊她幼时名字了,李朝露笑容溢满悲伤,叫人不好亲近地威严顿时消散。   她道:“阿兄,你睡了二十年了。”   二十年。   李朝霜一怔,却没多意外,语气一如二十年,哄她道:“当然,睡前见的露娘,还是十一岁的小姑娘呢,现在已经这么大了,看来我是真睡了很久啊。”   这份安慰不太走心,一点用都没有,反而让李朝露的笑容变得苦涩。   她道:“阿兄不问,自己为何会睡二十年?”   这有什么可问的?他的情况难道他不清楚?   李朝霜想,也不知道露娘当时是用了何种秘法,竟硬生生将他这个将死之人的命,又拖了二十年之久。   他也习惯了,他母亲第一次怀孕时,三岛十洲无数大夫齐上手,都断定大司命腹中这个孩子出生便夭折,强留也活不过三个月。   当时的少司命是他姨母,通生育之灵,亲自护持,才叫大司命与他母子平安。   之后,瀛洲李氏,剑阁谢家,搜集无数天材地宝,慢慢调养,才叫他活过了三个月,周岁,十岁,乃至成年。   李朝霜的朝霜,便是“人寿几何?逝如朝霜”的朝霜。   若在秋冬日出之前,将叶片上水汽凝结成的霜纹完整取下,送进冰窖。那这一片朝霜,或许能保存到来年迎春,也未可知。   李朝霜的朝霜,也是这一抹保存在冰窖的朝霜。   他早已接受自己命不久矣的事,但他的亲人却从未接受。   强拖病体留在世间,李朝霜疲惫至极。可亲人们所怀,皆是拳拳爱意,他总不能对他们说,说……   说,放我归去。   放我归去幽冥。   为何会人事不省,一睡二十年呢?   李朝霜微笑,只道:“辛苦露娘了。”   自从母亲亡去就接下大司命一职,天塌下也神色不动的李朝露,听到这句话,差点落泪。   瑟瑟出生后,阿兄已不是她唯一的亲人。但阿兄曾以他一命救她一命,故而无论如何,她都不愿阿兄如此病逝。   可惜现在不是诉衷肠的时候,李朝露正色,道:   “二十年来,我竭力寻找救治阿兄的方法,可惜全无所获,仅能护住阿兄你一点生机不灭。   “既无把握,我本不会唤醒阿兄,以免这点生机泄出。然而,然而……”   李朝露顿了顿,眉梢一丝不悦叫风都寂静不敢言语,道:   “有人将阿兄身躯偷走了!”   李朝霜:“……”   李朝霜环视周围环境。   当李朝露说出“偷”字时,深秋夜里鹿鸣潭四面群山环绕,尽收漫天星光的景色,突然变得模糊,遥远。   只剩下灰蒙蒙的雾气,笼罩一方天地。   李朝霜对面,李朝露立在水面上的身影,如幻象透明。   相反的是,她倒映在水面上的影子,反而变得凝实,稳定。   一人在水面上,一人在水面下。   一人在现实中,一人在幻梦间。   兄妹二人隔着水面对视,李朝露对李朝霜道:   “阿兄尚在梦中,在你醒来前,我截住你的神魂,才能与阿兄在这残梦中对话。   “稍等片刻,阿兄会真正醒来,到时你第一眼所见之人,便会是那个……潜入了瀛洲岛的贼!”   ***   这回李朝霜真的醒来了。   果不似梦中清醒那般轻松,仅是察觉到自己还有身体存在的那一刻,绵延不绝的痛苦,便如附骨之疽,沉沉压上来。   不知贼人将他掳至何处,反正不会在湿润的东海边。他头疼欲裂,胸口沉闷到仿佛压上了一座山,发麻的手脚则像是有一万根针在不停的扎。干燥的风叫他每次呼吸都像痛饮刀刃,这些刀刃劈开他咽喉,割断他肺腑,让他再怎么用力也无法中风中获得他需要的生机,以至于李朝霜尚未睁开千钧之重的眼皮,就忍不住咳嗽起来。   “你醒了!”   清澈而健康的少年声音,喜悦喊道。   李朝霜睁开眼睛,尚未看清任何东西,眼泪就流了下来。   他并非痛得哭了,只是无法控制住身体的反应。   太久没睁开过的眼睛,见到光亮如同撞到利刃,那锋芒差点弄瞎他。   李朝霜不停地咳嗽,不停地流泪,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才缓过一口气来。   当然,更可能是掳走他的贼人感到不对,往他怀里塞进一只取暖的手炉,又在他身边烧开一壶水。   蒸气湿润了周边,李朝霜的咽喉和肺腑终于没那么疼了。泪水还在流,但眼睛倒是隐约能分辨光线和色彩。   他再度缓了缓,终于看清了一直在他身边忙来忙去的人。   也看清了环境。   是巍峨高山,悬崖峭壁。   李朝霜:“……”   峭壁上有一陷进去的浅穴,穴前生长一棵碧梧。碧梧树根与峭壁的夹角,那处下陷的浅穴里,用树枝草茎羽毛搭的、可容成人躺下的鸟巢。   李朝霜就躺在这鸟巢中。   他不由地讶然了一会儿,不过,倒没觉得鸟巢不好。   毕竟李朝霜一年四季一天到晚都不舒服,即便这座鸟巢不够舒适,也会给他身上的病痛掩过去。   打个比方,这个环境应该很冷,不过李朝霜就算在东海边,在大暑之日,一样觉得冷,到了高山,反而冻得不知多冷了。   让李朝霜讶然的,是轻盈若一片树叶,站在碧梧树枝上的贼。   晨光熹微,少年的面容隐在昏暗中,辨别不清,但即便是如此,他身后那双金黄为主,末端五彩交织的羽翼,才尤其鲜明。   是难得一见的羽族。   直接叫鸟儿也无错。   李朝霜认了片刻,发现他曾见过这只鸟。   “是你啊。”他道,既然是这只鸟,那这所谓偷人的贼,大概是一桩误会吧。   “我们见过吗?”金翼少年茫然,同时随手一甩手上的湿巾,那上面有李朝霜刚才咳出来的血。   只是甩了一下,湿巾上的斑斑血迹便清洗干净,不仅变得松软湿润,还散发出腾腾热气。   金翼少年上前,将热湿巾贴在李朝霜唇边,擦掉他嘴角溢出的血丝。   然后他又拿出一条新湿巾,在旁边烧好的热水里打湿了,叠成一条,贴上李朝霜额头。   盆里的水烧得滚沸,但金翼少年白皙的手指伸进去,连泛红都不曾。   倒是他发现李朝霜在看他,身后双翼不由张开收拢,重复数次。   五彩硬羽一枚枚展开又合上,焕发金属色泽的末梢在风中轻轻颤动,越发明亮的天光更为羽毛镀上一层斑斓华彩,开阖美妙仿佛贵女手中翩然扇动的折扇,有一番奇异的韵律在其中。   李朝霜长这么大,因为身体缘故,无论是猫狗还是鸟儿,都被禁止靠近他。   这还是他第一次和小动物这么靠近,李朝霜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   一壶水渐渐要烧干了,空气逐渐趋向干燥,他咳嗽几声,再看过去时,就发现水壶边的金翼少年,不知为何动作顿住。   而那即便泡进滚水里,也不会受影响的肤色,双颊耳后处,突然泛起薄红。   脸颊通红的金翼少年躲避李朝霜的视线,没看到青年神色突然变化。   李朝霜见识不广,却不是毫无常识。   他心底隐隐有了个猜测,有些不敢相信,口中却道:“是你将我从瀛洲……”   李朝霜故意只说了半句话,果然,在他表现出困惑后,金翼少年立刻接口道:   “没错,我偷溜进瀛洲岛,感觉到同族的气息,然后找到了你!”   他语气开心又轻快,好像瀛洲岛上并没有针对外人的无数陷阱。   “我一直以为我是最后一只羽族了,好不容易成年,还以为自己会孤独终老,没想到……你是哪一支?什么时候给三岛十洲抓住的?你好虚弱啊,他们折磨你了吗?”   从未被人折磨,天生就是如此虚弱的李朝霜,只能微笑以对。   这果然是一桩误会。   连同族都能认错,小鸟儿的脑子,不怎么好啊。 第2章 前夜(二)   金翼少年十分羞涩,不太敢直视躺在他巢中的黑发青年。   讲实话,黑发青年出现在这里的突兀感,就像一块出现在落叶灰尘堆里的美玉。   即便脏污遮掩,美玉自有光华。而肤色如霜,脸颊因之前一阵咳嗽泛起嫣红的黑发青年,眯起灿金眼眸看过来的模样,仿佛也淡淡发光。   这可能只是金翼少年的错觉,实际发光的,应该是黑发青年浑身上下金光闪闪的饰物。   那些囚禁黑发青年的巫祝,直接拿黑发青年当巫祝装扮,丝绸长袴是炎热的三岛十洲才会流行的装扮,束腰的乌黑直身比最外一层灰纱氅衣厚不了多少。   因此,在他躺下时,只要认真看几眼,无论是裸.露的位置,还是布料包裹下的地方,都清晰可以看到,黑发青年耳垂、脖颈,肩胸,腰腹、臂膀和大腿,都佩戴有古拙金饰,手腕脚腕更是多个金镯重叠,微微一动就叮叮当当。   金饰之间,还有同样金色的纹身,从腰腹背后,从四肢耳后,四处蔓延,将所有金饰连在一起。   在这之上,又是方才提到过的轻薄衣物半遮半掩……   娇柔美人,脆弱气质。   ……那些巫祝如此装扮他同族,是想干什么啊?!   金翼少年脑子里晃过一些场面,不禁面红耳赤。   李朝霜瞧着他的面色,好奇问:“你在唱什么?”   喉间已然哼出一段求偶小调的金翼少年闻言呆住,片刻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立刻转身捂住嘴。   他因此没有注意到,全不似他这般尴尬害羞的黑发青年,神色透着好笑的意味,目光直晃晃盯着他。   李朝霜将敷在额前的热湿巾取下,手捧着掩在鼻前,借温热的水汽,湿润呼吸的空气。   同时,他也借此遮掩表情,沙着嗓音柔声道:“好厉害啊……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语气中劝诱或许太明显了,然而金翼少年完全感觉不出。   只要李朝霜提问,哪怕很羞涩,他也兴高采烈全盘托出。   “几日前我去东海玩水,遇到一群鬼鬼祟祟出海的人,说要干掉李氏藏起的那只笼中雀。   “我一听,瀛洲李氏养的笼中雀,定然不会是凡物吧?莫非是同族?我就跟在他们后面,溜进了瀛洲岛。”   瀛洲岛上,有巫祝们布置的无数灵物祝咒,而囚禁黑发青年的金笼外,更是危险重重。   危险重重得金翼少年奇怪,巫祝们为什么将同族所在的那一片儿,视为重中之重。   金翼少年眼下装得轻松,其实好几次差点死了。现在见黑发青年问起,忍不住炫耀起来。   他手舞足蹈说起自己如何破解一个又一个陷阱,将一些运气讲成自己的实力。然后在李朝霜的追问下,也带了两句摸进瀛洲岛的其他人下场如何。   当然是死了。   真不知道那些刺客哪来的信心,敢潜入瀛洲岛。   如此这般,金翼少年讲得专心致志,都注意不到李朝霜关注的,已经不是他。   李朝霜原以为,他这次被迫离开瀛洲岛,只是小鸟儿的误会。既然露娘只说了一个贼偷人,他哪里想得到,其中竟夹杂一场刺杀。   通灵的巫祝不至于连自己地盘上死了几个人都搞不清楚,露娘恐怕是故意瞒住刺杀的事,好避免他担忧。   问题是……   问题是,照露娘所说,他已大梦二十年了。   他醒着的二十几年,没谁来刺杀他这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病秧子,怎地睡了二十年,反而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三岛十洲,在他睡着的二十年里,并不平静啊。   二十年前同样不怎么平静就是了。   李朝霜思索。   露娘告诉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贼,却没说要他多警惕。   显而易见,露娘晓得最后偷走他的并非刺客,而是一只脑子不怎么好使的小鸟儿,因此,除了医治会停下,李朝霜在这儿并无危险。   露娘没说立刻会接回他,显而易见,是瀛洲岛依然有刺客残留,不够安全,打算先处理刺客的事。就算刺客真的都死了,派出刺客的人可没死。   不过李朝霜并不担忧,十一岁的露娘需要成人护持,在大司命这个位置上坐稳二十年的李朝露,并不需要。   等候就好,拖后腿的病秧子该乖巧一点。   对了,还有这场误会,得解开才是。   李朝霜不再用只言片语逗小鸟儿叽叽喳喳了,他考虑好措辞,坐起身。   身体一抬高,视野顿时开阔,方才看不见的万丈深渊,便呈现于他眼前。   悬崖深不见底,只能瞅到漆黑一片,叫李朝霜不由恍惚。   金翼少年终于注意到黑发青年神色不对,停下滔滔不绝,重新给铜水壶添上水,又抽走李朝霜掩在面前、早已冰凉的湿巾,换了条热的给他。   李朝霜随手接过,半晌才回了一点神。   小鸟儿并没有询问他为何沉默,他反而忍不住解释道:   “要是掉下去,怕是惨了。”   说着方才神游时的思索,话音刚落,李朝霜感到身下一震。   他其实还有七分心神在恍惚中,片刻后才察觉,自己竟在下掉。   ……我跳下去了?   李朝霜猛一惊,须臾间将自己方才恍惚时的每个念头抓出来抖一抖,一一陈列分明,才松了口气。   没有,他并非自己跳下来的。   他现在向下掉的原因,是小鸟儿的巢垮了。   ……等等,这般情况,好像也不能松口气。   便在李朝霜思索这些的时候,他已向下落出很远。   鸟巢靠着洞穴,小鸟儿应该还在周围布置有祝术,虽有风吹进,却只是轻微,李朝霜反应那么大,只是他的身体太过敏感。   而此刻下落,呼啸狂风犹如长刀飞降。李朝霜没力气屏气,但呼吸间却只感到窒息。   ……他这样的病秧子,从不被允许出门,是理所当然。   但是这么痛快地摔死,好像也不错?   好轻,若不是浑身在痛,这种轻盈感,仿佛消融在风中,乘风归去了。   他将下落得越来越快,等到深渊底部的那一刹,他会全然反应不过来。   漫长的痛苦,就会终结在一瞬间。   真好啊。   但不行,这么死了,父亲和露娘,怕是要找那只可爱小鸟儿麻烦。   李朝霜勉强从重病之人的涣散里,集中了心神。   而同时,一声悠长鸣叫,响彻深渊之中。   金翼少年愤怒化作原形,一团金灿灿的羽毛在峡谷中炸开,现出一只年轻的鹓雏。   朝阳尚未升起,鹓雏头顶翎羽宛若金冠,身后尾羽五彩如虹,辉泽将方才还黑暗一片的深渊照亮。   他扇动双翼,无数光点散落,暖风便驱散了此间亘古的阴寒。   于是,毁坏小鸟儿巢穴的凶手,终于显出了身形。   一只大蜘蛛妖,明显在修行中疯狂,沦为三灾爪牙,只剩下嗜血和进食的冲动。   它非常大,大到它腹部紧贴峭壁时,长满坚硬蛰毛的背部会在对面的峭壁上摩擦,在岩石上刮出一道道白痕。它有八只眼,密密麻麻排列在与它庞然身躯相比过于狭小的头上,这些眼睛不会在黑暗中发光,但如果有光照进来,它们也会齐齐闪出寒芒。   方才它藏在黑暗的深渊底下,向上吐出一根长丝。   长丝坚韧如钢,射中年轻鹓雏鸟巢的支点,所以鸟巢才会崩塌。   许是李朝霜过于虚弱的气息引来了它,毕竟李朝霜本人身体不行,但就血肉而言,因曾吃下过多的补品,营养丰富。   向上吐丝前,这只大蜘蛛妖已在峭壁上结好了一张网。   只要李朝霜掉下来,就会落入它的网中。   而且,连大蜘蛛妖缠茧吐汁的功夫都省了。   若以现在这个速度砸上去,即便蛛网柔软,李朝霜也定死。   李朝霜手脚麻木,只能慢慢调整呼吸。   一呼一吸间,他一双金眸竟微微发出灿光。   非是鹓雏羽毛那样的暖光,而是有若剑锋的冷光。   李朝霜抬手,似乎打算做什么。   然后他的下落猛地一缓,反冲直接叫他吐出一口血,手无力落下,眼瞳里的冷光同样消失不见。   是年轻鹓雏冲到李朝霜下方接他,却没想到反叫李朝霜吐血,吓得年轻鹓雏胸腔里那颗东西都要不会跳了。   他分明已用风慢慢缓住同族下落的速度,可眼下一看还是用力过猛。   如此虚弱,掉下去时同族不展开翅膀飞起,也是情有可原。   李朝霜滚到年轻鹓雏背上,陷入看似金属般坚硬,实则柔软若丝绸的羽毛中,蜷缩起,一手捂住嘴唇,一手按住胸口,不停咳嗽。   接住他的年轻鹓雏决定迅速飞起,但大蜘蛛妖可不会让快到口的美餐溜走。   它腹部一鼓,一张网从尾部喷出,堵住年轻鹓雏的退路。   年轻鹓雏不怕这个,只要他愿意,他的羽毛可以柔软,也可以锋利到割开蛛网。   可蛛网有毒,年轻鹓雏不敢让蛛网碰到虚弱的同族。   “我说你这家伙要点脸!识相就快点解开你这网!”年轻鹓雏张开嘴,清脆少年声音谩骂道,“不然小心羽族的报复!”   李朝霜在他背上咳得头昏脑涨,毫无插手余力,但依然觉得这威胁太软了。   大蜘蛛妖果不受威胁,腹部再缩。   而年轻鹓雏在新网喷出前,再次鸣叫。   他的鸣叫仿佛是唱歌,他的身姿如同在起舞,东风吹进了阴冷的峡谷,更多光点从金灿灿鸟儿扇动的双翼下散落,这些光点一落到山崖上,鲜嫩绿意便于峭壁上蓬发。   只是倏然,一棵棵大树从岩壁上拔起,东风再吹,李朝霜嗅到了淡淡花香。   桃花李花盛开满山壁,粉白落英如雨纷沓,李朝霜感觉好了许多,见到这一幕不禁瞪大眼睛。   羽族,乃是东皇之属。   而东皇,乃太一,乃九歌之首,乃天神之帝。   他是所有的开端,亦是第一句史诗。   因此,他居于东位,也象征一年的开始。   是春神①。   三岛十洲,可自称东皇太一的巫祝空缺数代,因为这一职位只有天生巫祝的羽族才能担任,而羽族在大荒销声匿迹已久。   李朝霜想,他大概是近年来,仅有的目睹过东皇太一的人了。   就见闻春讯而疯长的草木,如钢铁坚韧有力,锁住大蜘蛛妖的身躯,叫它不得动弹。不仅如此,它们的根须还顺着甲壳缝隙,扎进大蜘蛛妖内部,汲取其养分。   又以芒草顶穿青岩的万钧之力,破开大蜘蛛妖的甲壳,从底下生长。大蜘蛛妖发出无声哀嚎,却只能像祂过去所捕获的猎物一样,保护在甲壳下的柔嫩血肉,尽数化为他者的红泥。   年轻鹓雏可算出了这口在求偶对象前丢脸的气,风骚转身,展开闪闪发光的五彩尾羽,打算脱离这片蛛网覆盖的区域。   这时候,他感到伏在他背上的黑发青年,那短而急促的虚弱吐息,刹那悠长。   察觉动静的年轻鹓雏诧异抬头,就见另一只蜘蛛妖,之前一直隐藏着,不知何时爬上他们头顶,此刻腹部一鼓一缩,喷出粘连巨网,将他笼罩在下。   ……躲不开了!   年轻鹓雏慌张侧身,右翼抬起,以己身遮挡,免得蛛网粘上背后的黑发青年。   但落下的蛛网,竟没有射来。   那整张新蛛网,连同第一只大蜘蛛妖阻挡在他们头顶的老蛛网,还有悄无声息在蛛网上移动的蜘蛛妖,从头到尾,整整齐齐,对半切开,一分为二。   既看不到何人出手,也不现剑光,只有汁液飞溅的蜘蛛妖,长脚抽搐从网上掉下去。 第3章 前夜(三)   年轻鹓雏蓦然一惊!   他慌张护住背上的黑发青年,免得蜘蛛妖腥臭汁液溅到同族身上,自己则伸直了细长脖颈,惊恐地左顾右盼。   刚才出手的,绝对是蜀道剑阁的剑客。   可这里怎会有剑客?!   大荒有三处秘境,一是东海边“烟涛微茫信难求①”的三岛十洲,二是北方“致千里之奇士,总百家之伟说②”的稷下学宫,其三,则是“难于上青天③”的蜀道剑阁。   巫祝通灵得伟力,文士养气证浩然。   剑阁的剑客,修剑炼心意。   只要剑在手中,剑客心里就无物不可劈。   剑客所过之处,常常会留下如蜘蛛妖这般,奇异一分为二的事物。   一群疯子。   但年轻鹓雏环视一圈,没有找到任何陌生人影。连峭壁上新生的草木之灵也告诉他,此地没有旁人了。   那一刹悠长吐息后,便在他背咳得撕心裂肺的李朝霜,理所当然让他忽略了过去。   毕竟虚弱的黑发青年如论如何也不像一个剑客。   他身边连一把剑都没有。   年轻鹓雏转了一圈没找到人,不知这个剑客既然出手,为何还躲躲藏藏。   背上黑发青年的气息,在蜘蛛妖一分为二后越发低微,他不敢再耽搁,决定先离开这里。   金灿灿鸟儿盘旋向上,纷沓落英和温暖的风如士兵追逐他们的皇帝一样,追随在他身后。春光照耀裂谷,连深秋里藏在泥土和岩石缝隙中的虫卵都孵化了。等李朝霜缓过劲来,眨着充盈满泪水的眼睛,甚至看到了一群雪白的蝴蝶,从他面前飞过。   四周鸟语花香,李朝霜差点以为自己来到了什么世外桃源。   然后他发现,鹓雏已经带他飞过鸟巢所在洞穴的高度,继续向上。   ……要离开?小鸟儿才在这里通灵了东皇太一,三天之内,这里都是春神的福地,灾变妖魔无法靠近,可以说是十分安全了,为何急匆匆离去?   李朝霜抓住年轻鹓雏背后的羽毛,以引起小鸟儿的注意。   年轻鹓雏感觉到了背上人的动静,回过头来。   几缕青丝粘在他沁出冷汗的颊侧,咳嗽太久,李朝霜的嗓音不可避免变得低沉沙哑,但柔软的质感不曾变化。   他问:“怎么了?”   “有个不怀好意的剑客,”年轻鹓雏一点没想过隐瞒,回答道,“这里不安全了。”   李朝霜还沾着泪水的眼睫颤了颤,开始思索他哪里不怀好意了。   ……他既要将误会说开,哪怕再无力,也得在小鸟儿面前显出一点,免得真相揭开后小鸟儿恼羞成怒,他连对等谈话的资格都没有。   不长毒牙的蛇只配端上桌,拔了利爪的老虎连猫都不如……但要说不怀好意,李朝霜真没有啊?   疑惑片刻,他忽而猜测到了什么,眼神带上一丝好笑。   李朝霜问:“你怕剑阁的剑客?”   年轻鹓雏顿时沉默。   过了数个呼吸,这只小鸟儿才结结巴巴嚷道:   “我怎会害怕!我怎么会害怕那群疯子!我只是不喜欢剑客罢了!我只是……我只是和他们待在一块儿就觉得不舒服!”   “哦,”李朝霜眼里笑意更盛,愉快如溪水在他眼中潺潺流动,“你现在不舒服吗?”   “当、当然没有了!”年轻鹓雏道。   可一个剑客就在你背上啊,李朝霜愉悦想。   他虽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拖油瓶,却勉强能够拔出心剑,哪怕一身巫祝打扮,自称剑客也没有问题。   没想到小鸟儿竟然这么害怕剑客。   唔,难道是当初剑阁上那件事?   是吗?不是吗?   李朝霜还记得初见这只小鸟儿的一幕幕,但对小鸟儿来说,他当时应该不曾真见过李朝霜的真容。   更别提,那时的他,身上定然不会有天晓得从哪里来的羽族气息。   李朝霜不由陷入回忆中,直到感到一道更鲜明的温暖。   忍着头疼,面色惨白的黑发青年抬起头。   阳光于他眼睫泪珠上闪烁,年轻鹓雏已带他飞上高空,俯瞰群山。   而就在此刻,通红炭球般的太阳,从东方的连绵山峦后跳了出来。   当光芒照射下来时,李朝霜一双金眸惊吓般瞪大。   半面天穹都是鲜艳的橙红,有如轻烟的云霞变幻着月季般的娇嫩色泽,从粉到浅紫深紫,边缘则是橙金。   远处的青山几乎融化在了这些鲜明的颜色里,唯有如海的云层,掀起巨浪翻涌。   这些云是淡粉色的,一直到近处才过度成钴蓝。从云海中冒出的一座座山峰亦是,在颜色和明暗的过渡里,充满了不真实的瑰丽。   如此辽阔的天空。   如此壮美的大地。   ……李朝霜从未见过。   高空寒风吹拂,但年轻鹓雏适才通灵造成的影响尚未消弭,落在李朝霜皮肤上的风,依然是春天般温柔而暖和的。   和下落的时,所感觉身体消融在风中的畅快不同,但这样的柔风同样令人沉醉。   李朝霜仿若生出了双翼。   可惜这是错觉,是小鸟儿将自己的双翼暂时借他一用。   然而,仅仅是这短暂的借用,李朝霜那颗早被病痛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心,竟如年幼时的他那样,欢快地跳动起来。   那一年,他也是在这样的心跳里,注目一只小鸟儿振翅高飞,缩小成天空中分辨不清的黑点,离开地毫不留恋。   而此刻,李朝霜想起,他曾和这只小鸟儿有一个约定。   单方面的约定。   哪怕李朝霜心愿早已改变,可世间竟会有这般奇妙的缘分。   哪怕他完全明白,小鸟儿所渴求的,正是他无法给予的。   但既然有机会,在归去幽冥前,他真的想做到一件事。   李朝霜陷入深思。   如果真要这么做,不能解开这个误会了,他反而该加深小鸟儿的误会才是。   “啊。”年轻鹓雏听到背后的黑发青年,忽然叹息。   然后他再一次,轻轻抓住小鸟儿的羽毛根处。   年轻鹓雏无父无母孤身一鸟成长至今,对他而言,这样的举动实在太过亲昵。若非细羽覆盖了他的皮肤,李朝霜肯定会发现,这只鸟从头到尾巴尖儿都是红彤彤的。   但年轻鹓雏对此并不排斥,甚至想要更多。   他感到黑发青年俯下身体,整个人贴在他背后,慢慢开口。   那是笃定的口吻,道:“你想娶我。”   黑发青年声音很轻,这句话却如雷霆,炸响在年轻鹓雏耳侧。   万万没想到,自己心思会给人如此直白粗鲁地讲出。不仅想和同族做这样那样的事,还想和同族永远待在一起,组成家庭,不再分离的年轻鹓雏,一时间连人话怎么说都忘了。   而李朝霜并没有给鸟儿震惊的时间,继续笑道:“可以啊。”   年轻鹓雏:“唧唧……嘎?!”   就这么同意了?   年轻鹓雏整只鸟都晕头转向,全凭本能乘风滑行。   李朝霜已将自己埋入年轻鹓雏柔软的羽毛里,他轻轻咳嗽几下,冰凉的唇轻触鹓雏的后背,从那里汲取一点温暖。   然后,他才小声又清晰地要求:   “小鸟儿,送我去不周吧。”   不周,乃大荒最高峰。   大荒人自称离乡人,传闻离乡人并非此世之民,而是从天而降,追随东皇的璀璨光明,来到大荒的开拓者。   落下时,他们首先抵达了不周山顶。   那是难以攀越的高山,也是离乡子孙的源头。   同时,还是大荒一等一的苦寒之所。   李朝霜这样的病秧子,光凭借自己力量,绝不可能抵达的地方。   年轻鹓雏又激动又喜悦,但同时也感到疑惑。   “去不周?”   “是啊。”李朝霜的嘴角一点点上翘,但依然称得上温婉柔和。   他道:“我要去不周山,杀一个人。”   ***   “结果没能杀了他。”   一个低沉声音不悦道。   “暴露东大封的情况,引走李朝露,又动暗棋,好叫三岛十洲的大阵露出空隙,结果你主子夸了无数次的‘黑鲨’,连人都没有见到?”   低沉声音连连讥讽:   “早知如此,我还不如等那个病秧子自己死掉。”   南大荒群山刚刚迎来日出,东海的天光却早已亮起许久,只有微风还带有一点清晨的凉意。   大荒陷入群雄割据民不聊生的乱世,已有二十年之久,但在这座距三岛十洲最近的港口,许是巫祝们的庇佑,可见渔民们大声吆喝,推船离港,间或避让回港的商船,好热闹一副和平繁荣的景象。   便是在这和平繁荣的景象里,站着两个格格不入的人。   一三十来岁的男子,皮肤白皙,嘴角一颗小痣,穿着绿绸子的曳撒,下摆的马面褶上绣有精致的红白飞鲤,他头发整齐地梳进乌纱帽,鬓边插一朵含苞待放的白牡丹,通身富贵气息。   这打扮,一看就是皇家的侍卫,马面褶边的红白飞鲤,则属于摇摇欲坠却尚未完全覆灭的大泰皇朝。   如此看来,绿曳撒男子是明显的上位者,可他却不是那个低沉嗓子训斥的人。   那个一点也不客气的家伙,站在绿曳撒男子右侧,头戴一顶黑纱垂到脚背的幕篱,看不清身形面貌,也分不清男女。   这两人出现在这里,实在太奇怪了,偏偏港口来往的渔民和商贩,没一个人眼神停留在两人身上。   这让他们得以在这大庭广众下,交谈绝不能泄露的言语。   上三岛十洲行刺,谁会有万无一失的把握?黑鲨刺客们的失利,绿曳撒男子没有一点动容,甚至辩解道:   “大人若是这么想,尽可以等公子朝霜病逝。”   这是句废话,不见面貌的人道:“二十年了,谁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死。”   然后他第一次柔和了声音,道:“当然,我可以再躲上一百年,两百年,岁月于我毫无意义。我熬死了几十代大司命,再熬死这一双天眼也不要多久……不过,你主子等得起吗?”   “……”   绿曳撒男子的主子,大泰的天子,当然等不起。   他只能问:“一定要等公子朝霜死后,才能起事?”   “他是李氏的天眼。”   不见面貌的人说,他语气轻柔没有变化,可直直垂落有如长筒的黑纱幕篱,不因港口微风飘动,却因佩戴者情绪的起伏开始张扬,“哪怕他不会祝咒,按理说无法发挥一点天眼的用处……但二十年前,他偏偏毫无缘由出现在那里。”   天眼可窥视过去、现在、将来,可窥得整个大荒运势变幻下细碎的片段。瀛洲李氏传承天眼的血脉,才得以牢牢掌握九歌中的大司命和少司命——掌握生与死的祝咒。而他们这样暗中密谋的人,谁不怕有眼睛遥遥在看?   若非二十年前的李朝霜,他们所谋之事早已实现。   绿曳撒男子并未经历二十年前的事,对那次秘密的失败了解更是不多。不过他确实感受到了,李朝霜会带来麻烦。   他低下头,道:“大人,‘黑鲨’没能杀死他,但他们还是有一点用处,至少,至少,死之前,他们有传出一个消息。”   不见面貌的人沉默,绿曳撒男子继续道:   “公子朝霜离开了瀛洲岛……已不在三岛十洲的保护中了!”   黑纱幕篱突然荡出一个巨大的弧度。   不见面貌的人声音依然冷静,问:   “他在哪?” 第4章 首日(一)   大荒之上,各方隐秘势力流动,开始寻找某人踪迹时——   “我在哪里?”李朝霜想了想,说,“我不知道。”   “……”李朝露。   兄妹两人再次于梦中相见。   现实中李朝霜情绪太过激动,在提出要求后就晕了过去。   自家兄长无法保持长久清醒,李朝露仿佛对此事早有预料。李朝霜进入梦中,立刻便看到了早就等在那里的妹妹。   她很仔细将兄长通身打量三遍,确定了人没出什么事,才松一口气。   与上次梦境破碎时不同,李朝露此刻的身形稳定而真实。当她握住李朝霜的手,传来的温暖让李朝霜嘴角上翘。   不用李朝露询问,他自己就将方才发生的事情,挑拣着讲了一些。   “你拔心剑了!”   李朝露听到最后,握住李朝霜的手突然用力。   “不过泄些微剑气,小妖魔而已,即便如我这般,也无需到拔心剑这步。”   李朝霜仿佛感觉不到手上的痛,笑着道。   但李朝露立刻察觉自己过于用力,连忙柔下力道。   她听李朝霜说“即便如我这般”的貌似自谦之语,面色忽而古怪。   ……要能像你一样,蜀道那些剑客哪还用每天跳崖?   三岛十洲之主不太庄重地腹诽,再次询问李朝霜人在何处。   “我又没有出过门,哪能猜得出他带我去了哪里?”   李朝霜说,哪怕他已经从东皇太一带来的春景推测出,从东海瀛洲岛将他偷出后,小鸟儿应当是带他飞去了西南大荒的群山中。   从崖壁上长出的草木,除了奇异出现的桃李树外,更多在南大荒常见。   李朝霜不曾亲眼看过那些南大荒草木活生生的模样,却还是见过一些图画,一些精心保存下来的标本,就在三岛十洲的藏书阁里,只要稍稍对比,便可分辨。   他读过不少书,困于家中二十来年,就算是病人,也不可能只躺床上。   就是读书十分费神,当年还能保持长时间清醒的时候,李朝霜都无法看上太久。   况且他拥有的,也只有纸上那些经验,做不到像既要博览群书,又要知行合一的稷下学宫文士那样。   李朝霜能做到的,只有通过草木判断地域这点小事。   李朝露没察觉他隐下了许多事不说,二十年前出事时,她只有十来岁,而李朝霜最后力挽狂澜,给她留下的印象极深。即使时间过去这么久,对于而今的三岛十洲之主而言,她兄长依然绝对是当世最靠谱的几人之一。   但就算李朝霜十分靠谱,她也不想让对方劳心劳力。   李朝露心里思忖如何将三岛十洲打扫干净,李朝霜则看着她,微微侧头。   要不是从小鸟儿那里知晓了一些事,他还真看不出自家妹妹的端倪。   李朝露犹如这二十年时间只是云烟,一如过往微笑道:   “既然那羽族并无恶意,我便不找他麻烦了,阿兄觉得自己情形还好,就暂且与他相伴一二日吧。   “不晓得位置也不要紧,阿兄只要戴好身上祝具,这边自有法子寻你。待会儿会请乘风太保给阿兄你送去行装。对了,这二日该吃的药也会一起送去,阿兄不要忘记。”   李朝霜眸光微闪,仔细询问如何与来人联络。   所谓乘风太保,其实通灵乘风太保这位神将的巫祝。   他归属云中君麾下,传说是一位日行万里的神将。   巫祝根据传说塑成神灵,再自谓神名,画神貌,着神装,便可与之通灵,借用神力。   无论是乘风太保一个神将,还是东皇太一、云中君、东君、大司命、少司命这样的天神,湘君、湘夫人、河伯、山鬼这样的地神,都是这般。   三岛十洲是凡人不得入的秘境,但巫祝并不高高居于云端,他们掌控各地巫庙,不然何以在凡人心中维系《九歌》神谱?   可惜,通灵得的神力终有尽时,凡人的祈求却欲壑难填……   李朝霜思绪一时飘远。   李朝露注意到,只等阿兄自己回神。   重病之人,能够维持清醒,便是好的。   好在李朝霜没神游太久,他回神后李朝露才开口:   “他从我这儿拿到阿兄的位置,可直接去找阿兄。”   “唔,这样不妥,”李朝霜仿佛听到后才想起,道,“不够安全。”   “哪有……啊。”   李朝露反应过来,刺客一事她到底没能瞒住。   她默默看李朝霜,李朝霜也微笑看她。   他道:“约个地方,将东西放那儿,我请小鸟儿去取就好。”   李朝露眉心蹙起,道:“你莫要多思。”   李朝霜逗她:“真不用我立刻回来吗?”   李朝露哪能想到向来乖巧的阿兄正筹备私奔,生怕李朝霜想太多,斩钉截铁回答:“不用。”   “嗯,”李朝霜掩唇藏住一点点翘起的嘴角,道,“也别太担心我。小鸟儿如今与我是‘好友’了。”   “嗯,我晓得,”李朝露全没听出其中深意,“大夫也交代,阿兄需得多认识人……”   她又叮嘱好几句,才因不敢让李朝霜在梦里费神,而不舍离去。   ***   东海,瀛洲岛。   鹿鸣湖上。   李朝露清醒过来,对身前不远处的人点点头。   她阿兄的隐约身形,依然残留在水面倒影上。但面容模糊不清,只有奢华璀璨的金玉祝具和纹身闪烁辉光。   金翼少年曾注意到,李朝霜身上隐约可见树枝般的金黄纹身。   当时他那只当那是祝咒阴文,但他若看到这幅分毫毕现的纹身图,立刻能察觉到,李朝霜身上的金纹绝非普通纹身,而是一根根嵌入皮肉的金丝!   这些金丝和金玉祝具遍布李朝霜身躯四处,很多时候,甚至替代了李朝霜衰竭的五脏六腑运转工作。   故而李朝霜状况如何,只要看一眼这些祝具,便可一清二楚。   而位置等等,同样会向李朝露汇报。   那主持入梦之人仔细打量,片刻神色轻松少许,道:“看来朝霜无恙。”   这人是名男子,身高八尺,如翠竹颀长。   他一头银发,发尾微卷,眼眸青蓝间泛着金色,唇色苍白如纸,奇异非常。   他身着白纱氅,纱氅下是五彩长袍。不似一般巫祝佩戴数不尽的金银珠宝,他浑身上下一件金器玉器也不见,只有微风吹动间,衣袍暗纹如闪电明灭,仿若下一刻,就会随云雾涌动散去。   梦乃是云中君的领域。   协助大司命入梦,此人显然就是三岛十洲这一代的云中君。   然而庆幸的云中君,只得到李朝露冰冷一瞥。   小女孩般的神色,全然从她面上退去。肃然女子食指在唇上一抹,乌黑色泽便覆盖掉了牡丹般娇嫩的双唇。   李朝露动作不紧不慢上妆,动作肃穆如同献媚神明。当她指尖带着金砂从眼尾离开,黑纱氅如乌云裹住她身躯,乘乌云悬停在湖面上的,已不是李朝露,而是大司命。   风也停歇,水亦止波,在她面前,万物静默,宛若死寂。   大司命主寿夭,乃死亡之天神,与主生育的少司命一起,最得民间祭拜。   因为其领域的特殊,大司命主持东大封防务,因此居于三岛十洲首位。   默然片刻,大司命道:   “霜雪若自冰窖中取出,便开始融化,无法继续保存。”   云中君一怔,明白过来,低叹问:   “他还有多久寿命?”   大司命道:“七日。”   云中君惊住,重复:“只有七日了?!”   “强拖二十年,已是逆天改命,一旦打断,哪还有……”大司命咽下剩下半句,旋即咬牙道,“那只羽族!我定要它偿命!”   梦中她确实对阿兄说会放过那只羽族,但那只是在阿兄无恙的情况下!   云中君同样担忧,问:   “叫瑟瑟回来也不行?她在大陆上追查九千九生生怨母,似乎一直没有线索,干脆……”   他说完,自己陷入沉默。   李朝霜这条命,三十年前倒还是能请少司命救回,但自他十岁那年,稷下学宫的山长姬天韵亲自上剑阁,向他求卜一问,李朝霜的病情就迅速恶化,不仅无法再居住蜀道,还让少司命许多祝术,对他变成了诅咒。   “正值朝代更新,东西北大封和三灾爪牙异动连连,至少今年之内,绝不可失去天眼威慑啊。”   云中君最后只能说些废话。   “……你放心。”   大司命道:“若我不允,阿兄绝对不会就这么死。”   云中君只觉得希望渺茫,突然见到大司命打了一个响指。   “七宝港那个有个这样的人。”她吩咐道,水面随她言语现出一个男人的样貌,穿绿绸曳撒,戴乌纱帽,鬓边插一朵白牡丹,嘴角一枚小痣。   那看上去是个贵人,此刻却脸色青黑,躺在一堆死鱼烂虾里。   大司命道:“他和昨夜上岛的刺客有牵连,我咒杀了他,你找人将他尸体带回来,再搜他魂。”   云中君点点头,身形融入水雾中消散。   他离去后,大司命依然低头看着。绿曳撒男子的图影散去,一个用黑纱幕篱遮掩容貌身形的家伙浮现出来。   无论她再怎么皱眉,也看不透那顶貌似普通的黑纱幕篱。   半晌后,大司命转身离开,心有隐约猜测。   “三灾……竟然已能在大荒降下化身了吗?”   ***   梦境破碎,终于能睡去的李朝霜陷入黑沉。   不,也算不上黑沉。   许是之前二十年睡得太久,即便在梦中,他似乎也能听到有人说话,感到外面光影变幻。   两颞更是烙铁在钻般疼,有一下没一下,加上呼吸不畅,时不时咳嗽,一切都让他昏昏沉沉,似醒非醒。   期间小鸟儿好像给他喂了两次水,但等他彻底醒来,已是太阳转到头顶时的事了。   以羽族之速,半日时间应当够他们到不周了吧?   醒来时李朝霜曾如此想过。   意料之外,他睁开眼睛后,发现自己好像在一处院子里,半躺半坐于一只木椅上。   而那只可怜可爱的年轻鹓雏,已重新化为少年模样,半跪在他旁边。   半跪在他旁边,红着脸,伸出手,快触到他的唇角。   金翼少年可能只是单纯想检查下李朝霜需不需要喝水,但他的羞涩反而为他的举动添上一丝暧昧。   看到李朝霜醒来,他毛一炸,就要后退。   李朝霜却抓住了他的手。   然后拉回到脸颊边,轻轻蹭了蹭。 第5章 首日(二)   大荒西南,滔州上空。   一道乘风太保所御青光在高空疾驰。   突然这道青光化为一个黑点,是乘风太保有如浮萍,悬停在半空中。   他的白斗篷在高空狂风中猎猎作响,白斗篷下,他左手提着一个偌大的包裹。   “公子朝霜在……这个方向。”   乘风太保嘟囔,收起云中君赐下的追踪祝具,重新化为一道青光,疾行而去。   他所奔方向向前延伸,可至滔州首府,南桂城。   南桂城,城郊巫庙。   一大早,城郊山上,巫庙前的空地上,已停有几挺轿子和马车。   更有一位穿鹅黄立领大襟长衫子,面若桃花的纤弱夫人,在丫鬟搀扶下,候在大门前,双手合十双目紧毕,紧张呢喃,祈祷着什么。   听到庙门打开的声音,这位夫人激动睁开双眼,依然给丫鬟搀扶着,向巫庙主祭的大弟子,行了一个万福。   “小婆婆,”她如此称呼年岁不过十三的大弟子,“现在可能拜少司命娘娘了?”   主祭大弟子神色沉静,还以一叉手礼,退到旁边,让这位夫人好进庙。   进庙的鹅黄长衫子夫人,带着丫鬟直奔少司命娘娘殿,进殿就上香,跪在蒲团上。   巫庙主祭被人称为杨婆,就在殿中,拿着个掸子,清扫神龛上的灰尘。   打扫少司命神龛于她是修行,这个上面杨婆从不假于人手,都是自己一点一点清理,从神座到神像,从画出纹理的长发,到少司命手里提的花篮。   花篮里的花非是泥塑,而是今晨从后院摘下的秋兰香草,尤沾露珠,散发馨香。   她打扫时,还在诵唱少司命的诗歌。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①。   “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夫人兮自有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   跪在蒲团上的鹅黄长衫子夫人听闻诵唱,身子动也不敢动,如在庙门前,双手合十双目紧闭,只偶尔见唇角微颤。   另有其他夫人进庙,也是直奔少司命娘娘殿,可一见到占据神前位置的鹅黄长衫子夫人,皆不再上前。   待杨婆在诵唱中将神座全擦拭一遍,才放下手帕,搽干净手,整理衣冠,在神像边肃立。   然后她唤道:“六夫人。”   乃是南桂城石将军一房小妾的六夫人。睁开眼。   她神色紧张,又充满期待,眼睛紧紧盯着杨婆的嘴。   杨婆笑容喜悦,是对新生命的喜悦,向她行了一礼,道:“娘娘已赐下福祉。”   少司命主生育,她的福祉是什么,不用多说。   六夫人眼瞳微微瞪大,手摸向腹部,那里已孕育有一个新生命。   与她一起跪在神前的几位丫鬟面上绽开笑颜,一个当即向供奉箱内投了一枚银子,其他几个皆庆贺道:   “果真?”   “太好了夫人!”   南桂城的石将军,虽有正房,却仅有一女,至今无子,只要生下孩子,她的地位就稳固了!   但还有一件事要弄清楚。   六夫人眼神示意丫鬟,方才向供奉箱投下一枚银子的丫鬟,提着钱袋,再次上前。   新投进供奉箱内的银子,比方才那枚更大。杨婆看都未看,指尖在清洗过擦拭神座手巾的水盆里轻轻一蘸,另一只手沾起从花篮里飘下的一片木槿花瓣。   她将水点在花瓣上,又将花瓣点在六夫人额头。   常人不可见的灵光蓬勃而出,这是巫祝在借用花瓣占卜。   花瓣借由水贴在六夫人额头,但很快脱离,飘落在地上。   杨婆看了看飘落在地的花瓣形状方向纹路,得出一个答案,笑容明朗,道:   “恭喜,是一位明珠。”   掌上明珠,自是女儿,六夫人还有几个丫鬟的表情,顿时僵住。   她还想说什么,这时候,忽有一人闯入殿中。   候在殿外的一些夫人,还有陪伴她们的丫鬟,只觉一阵风吹过,带来黄叶落到青石砖上。殿内几人则看到,一披着白斗篷,戴白羽银盔着银甲的神将,从风中跳出,手提包裹,落到殿内,出现在人前。   他见到杨婆,便一叉手行礼,道:   “乘风太保,奉命前来,闲人退避。”   虽常来巫庙参拜,但六夫人还是第一次见如此神异之事。她咽下想说的话,慌张低下头,不敢看这位银甲神将,与自己的丫鬟交换眼神。   便是杨婆这位主祭,也怔了怔神,不明白这位云中君麾下的乘风太保,为何而来。   好半晌,她才反应过来,上前一拜道:“将军稍等。”   然后杨婆唤来几个弟子,叫她们带六夫人和今日其他来参拜的人去偏殿稍候,又关上少司命娘娘殿的殿门。   如此这般后,杨婆才重新看向那位乘风太保。   她问:“恭迎将军,将军从何而来?来此所为何事?”   不是随便什么巫祝能做到通灵中请神上身,当一位巫祝请神上身时,他便是神明。   杨婆态度恭敬顺从,说话时深深弯下腰。   乘风太保一拱手,道:   “小将来自三岛十洲,有一事请主祭帮忙。待会儿将有一位贵人前来,取这包裹,请主祭将包裹平安交予他。”   好像只是一件小事?   杨婆有些疑惑,但还是伸出双手,接过这个包裹。   她好似松了一口气,小声道:“将军放心,我会亲自看护这个包裹,敢问那贵人是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   “你见到便能明白是谁。”乘风太保得到过云中君的嘱咐,不欲泄露太多。   他对杨婆点点头,再次一拱手,道:“那么,告辞。”   “将军等等!”杨婆忙喊。   她慢了一步,云中君及其麾下,都以神速著称,她才张开口,殿内另一人连影子都不在了。   杨婆:“……”   杨婆颤抖伸出手:“将军,我还有南桂城九千九生生怨母的消息,要报与三岛十洲知道啊!”   ***   南桂城内,一处院子里。   有只鹓雏躁的面红耳赤。   李朝霜已经松开手,眼含笑意瞥着金翼少年收回手,手指时不时抽搐一下。   他等这只鸟儿情绪缓解好了,才问:“恩公,这是哪里?”   “是我在南桂置下的院子,我飞到一半,发觉你患上瘴病②,就先带你在这里休整……”   金翼少年下意识回答,接着反应过来李朝霜在喊什么,结巴道:“恩恩恩恩公?!”   李朝霜本是要调笑他,闻言也是一愣。   瘴病?   哦,是常人翻越高山高原时,常患的那种病症?   按理说不该啊,他好歹也是山上长大。   李朝霜微微疑惑,接着意识到,他而今的身体,哪能和当年相比。   再看头疼与呼吸不畅缓解些许,的确是高山瘴病没错了。   李朝霜只能叹息,道:“麻烦你了。”   然后他看向左右。   这是处一进的院子,刚修好时应该不错,可惜现在有些破旧了。此刻他坐在木椅上,坐在院子中央,只能感觉到腐败和灰尘的气息满溢出来。   白墙黑瓦好像崭新,走到旁边就能看到起泡的石灰、霉斑,和墙角的苔藓。   金翼少年本来还在念叨恩公,看到李朝霜视线,跟着扫了一圈,顿时悲痛心情写在面上。   李朝霜一眼瞅得分明,先咽下因灰尘扬起导致的咳嗽,又吞下笑意,才道:“你是一人挣下的这座宅子?真厉害啊。”   “没错!”小鸟儿焉下去的毛赫然又竖起来,叽叽喳喳道,“其实我本来可以买另一处更大的院子,但为了不引人注目,才选了这座小的。如果你想要更大的院子,我马上就去买!”   倒也不必。   等他死后,再见买下的院子,小鸟儿怕是会徒添伤感,或者想起他这骗子,心里生气。   李朝霜想劝小鸟儿,当然不可能说出这番实话。   他只道:“没错,去不周这一路,我们可以看看。”   但等到上路,我绝不会让你想起这件事。   李朝霜微笑,小鸟儿则不知陷入什么遐想,面上飞来两团红晕。   “说起来,还没请教过恩公尊姓大名。”李朝霜道。   于是恩公一词,又让金翼少年捂脸。   他目光透过指缝,看到他的同族微微侧脸,黑发半落,遮掩不住灿金眼眸投来的柔和困惑。   李朝霜问:“恩公怎么了?”   金翼少年看得心跳一滞,嘴巴顿时忘记把上门。   “没没没什么啦,我我我只是常常在话本里见到这称呼!”   “哦,”李朝霜立刻猜到小鸟儿说的是哪种话本,手扶住侧脸,声音轻轻道,“若是恩公,我也可以身相许啊。” 第6章 首日(三)   书生赶考,雨夜宿庙,妖作美人,只求报恩。   这种话本在大泰民间广为流传,主要原因嘛……当然是它直白又香艳。   金翼少年不是为了看香艳打开的话本   羽族寿命漫长,他四十多年前出生,但今年入夏才成年。这漫长的时间已足够凡人过完一生,却只能让羽族心智堪堪成熟。   四十多年来,他就算化作人形,也无法融入人群,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伶仃只影,孤身一鸟。   所以他听闻这种话本后,忍不住看了许多,想明白那些妖精,为何能爱上与她们习性格格不入的凡人。   还有那些凡人,为何能如此轻易地接受,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   金翼少年过去不明白。   但他现在明白了。   要是那些妖精,与他眼前的黑发青年相似……   凡人如他一样无法逃脱,难道不是理所当然?   李朝霜:“?”   虽然见不到脸,但李朝霜觉得自己好像看到金翼少年头顶冒烟。   他差点笑出来,几十年来少有像此刻这般愉悦过,但为了“恩公”的面子着想,他到底没有笑出声。   金翼少年维持着这般捂住脸的姿态,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才道:“我叫晕,没有姓,就叫晕,唤我阿晕便可以了。”   作为名字,这个字实在少见。   李朝霜神色未变,先道:“哪能如此。”   他顿了顿,放下杯子,继续道:“是北大荒秋冬常见的日晕吗?据说那是环绕太阳的虹环,半径几十里。云中君说是云中冰晶折射而成,我不曾见过,但想象之中,确实如恩公这般绮丽。”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初闻就明白晕的意思,而不是搞成另外一个。   自称阿晕的金翼少年愣在原地,没过几个呼吸,突然看到黑发青年在摇椅上猛地弓起身,剧烈咳嗽。   他哪还能继续沉浸在方才那股从心底冒出的奇异暖流中,连忙上前扶住对方。   “怎么了?!”   “咳……该吃药了……”李朝霜在咳嗽中断断续续解释,又问,“带我离开时,你可有看到边上的药?”   阿晕闻言有点慌,却不知他扶住的黑发青年其实十分冷静,思路不曾受半点影响。   李朝霜心道,最近会露破绽的地方,恐怕就是乘风太保送来的行囊了。   幸好,露娘说起这件事时,他就反应过来,随意给了个说法,没叫那位乘风太保直接来见面,而是约在附近的巫庙,请对方将行囊留在那里。   如此一来,便不用碰面。   也确实能模糊刺客的视线,若刺客当真注意到那位离开三岛十洲的神将的话。   可尽管如此,李朝霜一样无法瞒着小鸟儿,独自去取行囊。   他不会袖里乾坤这种祝咒,拿到行囊就会叫人发现。哪怕他能使袖里乾坤,去不周山一路与小鸟儿朝夕相处,吃药时常要拿取,稍有不慎便会露出马脚。   得坦白一部分。   具体要坦白哪些呢?   李朝霜深思片刻,手里就叫记起什么的阿晕,塞进一杯热水。   是之前在山上用过的火炉和铜水壶,可离开时他们没有取回这些杂物。   小鸟儿大概是在袖里乾坤中备上了好些一样的,可一般来说,袖里乾坤内空间有限,这么做没什么必要。   但囤货是鸟儿的天性吧,李朝霜想。   热力腾腾绽开,他四肢的麻木冰冷后退不少。   阿晕烧好热水,则回忆起药,回忆起那座禁锢黑发青年的金笼。   瀛洲岛的鹿鸣潭水向西流出,于山峦间形成一面宽阔瀑布。瀑布上方飞桥如虹,绣户珠帘,隐于云中,悬在半空。即便阿晕过去几十年飞遍大荒南北,见闻过无数奇景异象,也不得不同意,三秘境中,三岛十洲风景秀丽为最。   而那座金笼,竟是藏在瀑布之后。   水帘后有一幽洞,通一小径,初极狭,数十步后才豁然开朗。   小径一旁有浅浅水渠,用药玉铺成,其内流动的水清澈碧绿,温度接近沸腾,散发的水汽自带草叶涩味,将整个洞窟笼罩在近乎凝滞的雾霭中。   沿水渠向内,随夜明珠布置,洞内光亮渐明,便可见到各种奇花异草,甚至有虫儿阵阵鸣叫,环绕中央一座金笼。   金笼外藤蔓细密丛生,攀爬上金笼栏杆,绿叶间垂落深紫深蓝的花朵,低头亲吻躺在金笼内那个人的面颊。   他形状优美的眉头紧蹙,身体深深陷入一堆烘干的香叶中,双手合拢在腹部。   在他身周,是无数难得一见的天材地宝,金银玉石,堆积在一起,闪烁灵光,都是强大的祝具和咒具。   此外,还有象征病愈的如狮如狗雪白瑞兽张开翅膀,搭在他身上。   瑞兽就在黑发青年身边酣睡,只当自己是一床被子。   羽族的气息隐藏在层层叠叠的各种药香下,若非阿晕自己也是羽族,不然根本察觉不出。   金笼中凝滞的不仅是淡青色的雾霭,还有躺在香叶上的睡美人。   东皇作为春神,领域的本质在于起始、生长和蜕变。作为而今大荒唯一主祭东皇太一的巫祝,阿晕恐怕也是唯一一个,能察觉出黑发青年身上巨大蜕变被强行暂停的人……的鸟。   这样下去对他没什么好处,天知道三岛十洲想对黑发青年做了什么,不可让同族继续“凝滞”在金笼中了。   阿晕这么想,直接带走了同族,可飞到一半,才发现离开金笼后,同族的气息开始迅速衰竭。   “啊!”想到这里,阿晕更加用力捂住脸,“我真该把笼子里的东西一起带出来的!”   不曾见识过自己过去二十年“居所”的李朝霜,看到他动作,稍显茫然。   至于自己床边会有药的猜测,这是他出生后,无论到哪里都不曾改变的惯常。想来就算昏迷二十年,这一点也不会变化。   小鸟儿如此懊恼,难道是那些药物他当时很容易就能得手?   讲实话,就算得手,那些药物对他的情况也不会有太大改善。要是真有什么很积极的作用,露娘早就唤醒他了,不至于因他离开仪式范围那般生气。   早死晚死没太大区别,甚至晚死只会让痛苦更……   停!   李朝霜喝止自己的念头。   他熟练地清空自己的思绪,这比过去更加轻易。   毕竟这回他可以对自己说,在杀了那个人前,勿提他事。   如此后李朝霜回神,发现小鸟儿挡在他身前,神色警惕,灵力涨而欲动。   见他投来迷茫眼神,阿晕道:   “之前那个剑客,好像追过来了!”   李朝霜:“……”   不小心露了杀气的李朝霜,发现想掩藏破绽果然很难。   好在他对如何转移人注意力实在有一套,仅是不再强压身体的一些反应,就叫阿晕无法专心致志警戒那位不知名的“剑客”。   “你平日都吃什么药?”慌张为李朝霜擦去血迹,阿晕立刻问,“放心!就算难以入手,我也能找到带来!”   李朝霜给自己灌下一杯温水,缓解了嗓间痒意。   听到阿晕的话,他先向少年绽开一个“我相信你”的粲然笑容,然后才道:   “若说药,大概已经到了这南桂县内了。”   阿晕不太明白,巴眨着疑惑的眼。   李朝霜道:“瀛洲岛我待了多年,有许多贴身物什落下。三岛十洲的巫祝们想借这些确定我位置,是极简单的。”   他没说半句假话,阿晕仔细一想,信服地点点头。   李朝霜不见一点愧疚,胡话张口就扯,继续道:“他们亦知我状况,追来者必然会带上药,说不定还会有别的什么我需要的行李……唔,三岛十洲人手不算充足,约莫要动用本地人手,但还是会遣个巫祝,通灵乘风太保,或是另外一些云中君麾下神将,来抓我回去。”   这一段话全靠提前知道答案胡编,但阿晕认真听着,觉得很有道理。   “乘风太保?”他眼神一亮,“这种小神除了跑得快没别的长处,我一根羽毛就能打发!”   “哦?”李朝霜对着他屁股上翘起的羽毛鼓掌,“真厉害啊。”“你在这里等等,”阿晕飘飘然,“我马上把药取回来!”   阿晕拿起外衫,转头就要出门。   李朝霜抓出他衣角。   叫这轻柔的力道缓了一缓,阿晕停下来,回头看他。   此刻晌午方过,正是一日中天光最为明亮的时候。李朝霜擦干总会莫名冒出来的眼泪,总算看清了他“同族”的面容。   年轻鹓雏的人形年纪不大,约莫刚成人。   可能是无人为他举行冠礼,所以他没有戴冠,也不曾戴帽,仿佛小孩,只在脑后扎了一个马尾,发尾垂到小腿。   李朝霜的眼睛能看到,阿晕的发尾边缘隐隐透出金色。但常人怕是看不见这奇异的发色,就如他们看不出入鬓飞眉下方的一双眼眸,并非棕黑,而是剔透朱红。   这双凤眼里,倒映着两个小小的李朝霜。   因为那燃烧般的色泽,李朝霜仿佛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变得温暖。   他不由笑了。   李朝霜唤道:   “恩公。”   阿晕视线不知道该往哪里摆,点点头又摇摇头。   “啊……嗯?真不用这么喊我,叫我阿晕,叫我阿晕吧。”   叫“恩公”后,小鸟儿的反应太可爱了,李朝霜哪会答应。   他只笑道:“我已知恩公姓名,却不曾报上自己的,实在太过失礼。”   阿晕想说没有没有,但他更想知道他配偶的名字。   李朝霜隐下姓氏,但不曾报上假名,只道:“我叫朝霜。”   “朝霜,”阿晕连连点头,“很好听!”   李朝霜但笑不语,松开他衣角。   少年一跳,身形摇晃地跑出门。   ……手里还捏着方才李朝霜松开的衣角。   到底没忍住,李朝霜大笑起来,最后转为一阵咳声。   即便如此,他按住闷痛不已的胸口时,心情依然极为愉悦。   就是,这个名字的含义,还是莫要说了吧。   ***   “朝霜,朝霜,朝霜……”   阿晕念着这个名字跨入南桂县的巫庙   一路上,他速度越来越慢,互通名字的欣喜,渐渐转为疑惑。 第7章 首日(四)   “很好听,但好像不怎么吉利啊。”   阿晕不曾念过书,但他还是小鸟时,有去过几家稷下学宫名下的书院旁听,断断续续耗费了十多年的时间,北大荒一家有名书院院子里的树上,至今留有他做的巢。   一般书生在这方面还真比不上他,所以跑出院子不久,他脚步就越来越慢。   “只有短暂时间的易逝之物,朝霜……朝霜才不会那样的。”   虽是这么想,路过东皇太一殿时,阿晕没忍住拐了进去。   他其实很少进巫庙,人修建的东皇太一殿,总让他觉得不和鸟品位。   而且神明自在魂台,他通灵并不需要那尊偶像,这是羽族先天的长处。   走进东皇太一殿,出乎阿晕意料,首先,东皇太一殿无人主持,其二,却有很多人参拜。   多是已完成秋收的佃农,各个瘦骨伶仃,黝黑干枯。   春日时他们向东皇太一许愿丰收,秋收后便带着一只稻穗前来还愿。   出门前他们已尽力洗净自己,和自己的衣物,但一路从村子里走来,脚底还是沾上厚厚的黄泥。   巫庙门口有水池供人洗清手脚,但来人太多,池水很快浑浊,来往的人便于东皇太一殿前,留下许多脚印。   所以说到打扫,阿晕没看到东皇太一殿里有巫祝主持,连没出师的弟子都无   这可少见,东皇太一好歹是九歌之首,天神之帝,即便不是羽族无法主祭。其他的巫庙里,还是会派遣得力弟子协助主持,以示对天帝的尊重。   阿晕站在神龛旁侧,见参拜的人络绎不绝,又抬头看神座上,那面容模糊的天帝,头顶黄金的鸟形金冠,最终低下头,祈祷了几句。   他很少管凡人的事,祈祷之后,却忍不住悄悄放出一个祝术,叫今日来这座东皇太一殿里参拜的人,之后三个月里疾病不侵。   希望朝霜,在今后的岁月里,也能病痛不扰。   然后他转身,寻找起这座巫庙里的主祭。   “好些女子,果然,这座庙的主殿拜的是少司命。”   阿晕咕哝,一路让开许多挺大肚的妇人,还躲开了一位于竹树荫下抽泣的鹅黄长衫子夫人。他来到主殿,却没有在一堆叩拜的妇人周围,找到巫庙主祭。   ……莫非已经去寻朝霜了?   得动作快点,朝霜一人留在宅子里,恐怕不太安全。   阿晕有点焦急,扫一眼周围,躲进柱边的硬纱帘栊后,在双眸本就睁开的情况下,再次睁开眼睛。   他睁开了第二层眼睑。   第二层眼睑后,是巫祝才能看到的,灵的天地。   阿晕从帘栊后走出,这回仅是一扫,便看到少司命娘娘殿残留有青色灵光。   果然是云中君麾下神将才有的青色灵光,朝霜猜得一点错没有!   阿晕寻着青色灵光的痕迹走,走到后殿,看到青色灵光消失在青石砖的缝隙里。   大殿之下竟有密室?   阿晕左右看看,发现无人来这后殿,立刻上前一步,无视机关,蛮力一搬。   咔嚓咔嚓声响起,是机关崩坏的声音,直接暴力破坏的年轻鹓雏将这块石板门掀开,推到一边。   石板门下,一条地道向深处延伸。   “藏得不错,可惜遇到了我。”   他翘起尾羽,心里自夸一句,跳进地道,哪怕下面没有点灯,他在黑暗中也可清晰视物。   所以刚进入地下这屋子,阿晕就看到正对地道的桌上,一个包裹摊开在桌上,几个药瓶已给人取出,排列在一边。   香气一如他昨夜在金笼中闻过的。   就是这个了!   阿晕急奔过去,抓起药瓶检查几眼,塞进袖里乾坤。   至于这到底是不是朝霜的药,朝霜他应当能够分辨吧?   如此思忖,阿晕转身就要离开,只想返回自家院子里。   结果他的脚步,却还是滞了一滞。   因为阿晕清晰看到,密室靠墙的榻上,扑着一戴银盔着银甲的男子。   那扑倒在地的家伙,穿着像个神将,身上还有如风如云的青色灵光,显然是个请神上身的巫祝。   再加朝霜提过的药在这里,这神将应该就是三岛十洲派来追捕朝霜的人。   可他怎么晕在了这里?   阿晕没这巫祝晕倒有什么不好的意思,他只奇怪,自己还没对这些追捕朝霜的人动手,人怎么就晕了?   显然不可能是这神将,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吧?   看来是另外有人动手。   阿晕的眼神顿时犀利起来。   他还记得,他之所以能找到朝霜,是因为坠上了一群目标是朝霜的刺客。   金笼里那个情况,朝霜睡了显然不止一年两年。因此有刺客来刺杀他,肯定不是朝霜惹事,朝霜肯定无辜的!   于是阿晕没有问,免得配偶伤心。   但他早就打定主意,要搞清楚是谁对朝霜动手。   “这是南大荒,乡下地方,谁敢把三岛十洲的人搞成这样?   “果然是那群刺客追来了吧!”   一番思考后,阿晕以拳击掌,恍然大悟。   方才一路没看到这座庙的主祭,恐怕主祭不是忙于对付刺客,就是也叫刺客抓住打晕。   但更重要的是——   “朝霜独自留在院子里不安全!”   年轻鹓雏急匆匆转身返回,几步登上密道阶梯。   但就在他踏上阶梯一步时,他的灵觉听到了一阵小女孩的嘻嘻声。   阿晕眸光一凝,发现周围情景如涟漪改变。   他那双即便不点灯,也是能在密室中清晰视物的赤瞳,依然感到黑暗当空笼罩下来,使目视范围变小,只能模模糊糊看到身周五尺。   同时,潺潺水声逐渐响起,遥远处,传来长桨打在浪中的动静。   似乎有小舟行来。   舟上一女子在唱:   “问耶娘,问耶娘。   “女何在?女何在?”   阿晕倒是没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到,只是满脸迷茫。   “怎么回事?我撞鬼啦?”   什么恶鬼赶着找他?   灵视看不透这变化,阿晕无法判断,此刻的一切是不是幻觉。   他可不愿在这鬼地方耽搁下去,哪怕已经看不到那道出石板门的阶梯,他依然回忆着方向,尝试向前走一步。   这一步,让阿晕踩进水里。   靴子打湿了,他低头看,看到一只婴儿白骨化作的鱼,从他两脚间游走。   察觉阿晕的视线,这具白骨昂起头,眼眶里两点幽蓝火焰闪烁。   它身后,一具又一具婴儿白骨从水里翻出,密密麻麻昂起头,无数点幽蓝火焰,冰冷冷地望向他。   然后这无数白骨张开口,似乎想做什么。   阿晕啧了一声,先一步在白骨之前张开口。   他诵念道:“太微者,太一之庭。紫宫者,太一之居①。”   嚓——   一阵辉光自阿晕身上亮起,他的金发赤眸在光中显现,飞扬开,如面朝狂风,展开双翼。   这辉光在他身周组成虚幻的宫殿,那是天帝所居之紫霄,伴有天乐琼花,瞬间驱散了这片黑暗。   而想要啃噬他的无数婴儿白骨,连声音都没发出,就变作齑粉!   来者不曾想过,这冒冒失失闯入的少年,竟有如此强大的实力。   刚刚构建成的鬼域顿时溃散,阿晕回到了密室的阶梯上,鬼域主使者惨叫一声,直接化作一缕青烟。   好弱。   阿晕真不知道,是什么给了这只鬼信心。   或许是因为她比之前那些刺客强?   想起这个,年轻鹓雏百思不得其解。   “的确,当初在瀛洲岛,没见到那些刺客有这么厉害啊。”还能做鬼域。   难道当初派上瀛洲岛的刺客,是弱小的刺客。而追过来的刺客,实力更全面?   这是不是有点脱裤子放那啥?   阿晕一点都不傻。   他觉得哪里不太对。   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将药带回给朝霜。   阿晕扫了一眼,发现密室里一切,与他转身时并无区别,就再次登上阶梯,离开。   他噔噔噔踩着阶梯向上,头伸出石板门,忽然僵住。   就见外面,一外表二十来岁,气质却祥和如老婆婆的女子,做缠发带披纱氅的巫祝打扮,手捏一枚半干枯的石榴,盯着打开的石板门,盯着从石板门下探出头的阿晕。   她面容血色很浅,灵力波动不稳,手里借以施咒的石榴近乎毁坏,似乎受了些伤。   十分显然,阿晕方才所想的,与刺客,或者其他什么家伙交手的主祭,便是这位了。   见到她,阿晕身后立刻闪出金翼虚影,翅膀一扇,飞起就跑。   主祭咽下一口鲜血,她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似乎对密室里发生了什么心知肚明。   鬼域主使者尚未做什么,就败下阵身死魂灭,阿晕的强大让她难以置信。   主祭很想和这位陌生少年好好交流一番,却没想到,这么强大的巫祝,也会转身逃走?   她忙抬手,对阿晕呼喊道:“大人留步!你刚才击退的,是九千九生生怨母的手下,她定不会放过你!”   九千九生生怨母?   这好拗口的名字是何物?   从未接触过真正巫祝圈子的阿晕,也从未听说过,这个不曾在羽族传承记忆里出现过的名字。   他悬在半空,神色迷惑。   南桂城巫庙主祭杨婆,看到陌生少年面上露出茫然颜色,不由眉头拧起。   她更想搞清楚阿晕是谁,趁着阿晕停下脚步,发出一连串问题:   “你是谁?来和乘风太保接头的人?那位贵人?”   贵人?   朝霜吗?   阿晕才不会将配偶的事情泄露出去,况且这女子又不是他同族。   冷着脸,他反口问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杨婆深呼吸,答道:“这位将军带一包东西过来,要我收好,说是哪位贵人的。然后他离开,路上却遇到了九千九生生怨母的手下。   “他逃了回来,晕倒后我拿他藏在密室里。不想九千九生生怨母的手下追来,我只能借巫庙之势与她斗争,但不是大人前来,我恐怕也会输给她。”   竟然真和刺客无关。   一开始完全猜错了的阿晕:“……”   他冷着脸,继续问:“九千九生生怨母是谁?”   “你与三岛十洲关系匪浅,竟不知九千九生生怨母?”   杨婆感到奇怪,奇怪拥有如此强大灵力的少年,竟然不懂常识。   她解释道:“九千九生生怨母,又称作桥菩萨。   “她与另外三个邪神,是三灾最大的爪牙。特别是九千九生生怨母。信奉她的人会向她献上无辜女童的血肉魂灵。她还常常化身普通妇人,身边簇拥许多女童,在人间行走,博取爱心,等有人帮助她,她就突然自暴真面目,带领女童魂灵变成的小鬼将好心人吞噬殆尽……大人,可要千万小心啊。”   ***   同一时刻,阿晕的院子里。   李朝霜抬头,就见大门轰然打开。   一着男装直身的年轻女子,带许多同样做男童打扮的女童站在门口,眼神不善,看向李朝霜。 第8章 首日(五)   话分两头,阿晕离开后,李朝霜休息一阵,拭去酸涩泪水。   他感到他力气恢复许多,便站起来,在院中慢慢渡步。   到处飞的小鸟儿,天知道有多久不曾回这处位于南桂城的院子。   他更喜欢树枝搭成的鸟巢,完全的鸟儿习性,哪怕在凡人城里置办了院子,也只会心血来潮时住上几天。   今日要不是山上的巢坏掉,小鸟儿恐怕都想不起这处院子来。   理所当然,凡人屋宅每年屋顶都要换新瓦,梁木几年下来需得刷桐油,乃至每季的烟熏,这些他都没做。   李朝霜瞧了瞧屋顶上许多给石子砸裂开,显然无法再遮风挡雨的瓦片,瞅了瞅有明显断纹的雕花鸟木门和柱子,最后盯住院墙角一队爬行的白蚁。   他不禁摸了摸眼角,哪怕再没有常识,也觉得这座院子没救了。   有点可惜,每年瀛洲岛,小巫们充当仆役,保养屋子的时候,李朝霜都想参与,却被母亲禁止。现在有帮忙打扫的机会,却好像玩不玩……保养不保养,都无所谓。   希望屋子不要今天就垮,他默默祈祷几句,忽听到嗖的一声。   一枚石子从院外飞进来,哐当砸在屋顶上。   于是屋檐下一地的黑瓦碎片里,又多了四五枚崭新的。   李朝霜抬起眉,很有不立危墙之下自觉地后退两步,离屋檐更远了些。然后又听到几声嗖嗖,这座院子本就破破烂烂的黑瓦,叮铃哐当下冰雹一样砸落。   “我听到声了!”   “是这边!那座鬼屋就在这边!”   院墙外,响起小孩子的尖利声音。   李朝霜明白了什么,又摸了摸眼角,看向院子里,几盆盆景,和景观石的的摆位。   小鸟儿其实不曾置办院子后就把院子丢在这里,走之前,他好歹给院子布置了一圈迷阵,免得小偷溜进来,或者飞鸟落进院子乱拉。   唔,也许防止飞鸟落进院子乱拉才是重点,小鸟儿对地盘挺看重的。   这迷阵唯一的缺点,是会让来访的人找不到院子,可既然小鸟儿与人无甚交往,院子不会有来访的客人,那缺点就根本不是缺点了。   一般人走进这院子所在的小巷,会遇到鬼打墙,一通乱转后,在根本不晓得巷子深处还有座院子的状况下离去。也正因此,他们既然连小巷深处有座院子这事都不会知晓,更别提给这里起名叫鬼屋。   但看院墙外那些孩子的呼喊,这座“鬼屋”,在南桂城好像挺有名气。   也是,是他没什么经验,看到屋顶上那么多小石子时,他就应该察觉不对。   天上下石子是少见的奇事,屋顶上的小石子分明是谁丢上去的。   李朝霜思忖,院子里的小迷阵不能隔绝声音,显然,在这里作为鬼屋出名后,有不少人靠丢石子砸瓦片,确定了这里真的有一座找不到的院子。   莫非已成为南桂城一景了?   李朝霜才这么想,就听到有匆匆脚步声赶来,然后是叫骂。   “住手!住手!告诉过你们几次了!不要往那边砸石头,万一砸到人了怎么办?!”   那几个小孩却道:   “嬷嬷,嬷嬷,鬼屋里会有人吗?”   “听说今天有人看到,两个陌生人进了这条小巷,然后消失了!”   “他们进鬼屋了么?鬼屋的主人回来了么?”   “鬼会不会怕石头砸?”   知道屋里会有人还往里砸石头?   哪怕屋子里的是鬼,也敢往里砸石头?   李朝霜神色有点迷茫。   “这。”还不知道有人进了院子的嬷嬷,闻言开始尴尬,声音小了许多,“许是院主人回来了,哪怕是鬼不是人,你们几个小子也——”   她语气里夹杂几分咬牙切齿,话没说完,却缓了缓,抬高了音量,“快去道歉!给主人家道歉!”   啪啪啪!这位妇人怕是直接给了几个孩子一巴掌。   抽泣声响起,过了半晌,才有孩子断断续续在院墙外喊:“……对、对不起。”   李朝霜咕哝:“唔,按照礼节,我该开门,接受道歉,或者打那几个孩子一顿。”   就算不想按照礼节,也会思索屋顶瓦片碎成这个样子,该如何修缮。   “……我们,我们可以出一点修屋子的钱。”   那嬷嬷果然在孩子们道完歉后,高声喊道。   “倒是显得很有诚意,”李朝霜捏着下巴思索,“但怎么看都像是,哄我打开门?”   这小迷阵若从内开门,便会现出在人前,关上门后,则会继续叫人找不到。   “既然是进这条巷子后就盯住了我们,甚至可能进城时就盯住了我们,大概也看到了小鸟儿离开吧。我怕是给小鸟儿背进来的,一定好欺负很多?”   首先,屋檐下的碎瓦片,都痕迹旧了,想来有一段时日不曾有人来这里丢石子砸瓦,却偏偏今天又来砸,这不寻常。其二,若是真有所求,想来拜访的好客人,应该会等小鸟儿回来。   趁院子里只剩下病秧子的时候,搞出这些事端,想来不会是好客人,而是恶客了。   而且不是多厉害的恶客,不然不至于破不了这种小迷阵。   李朝霜眼眸一亮。   他还不曾见过恶客呢!   好想开门看看!   但是,为了安全……   想到这里,李朝霜一愣,环顾这破破烂烂的院子。   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清醒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仆役或活人,这种状况李朝霜十岁后就不曾见到了。他还记得过去因病痛而陷入浑噩的时候,或许是疾病深入了脑髓,产生幻觉,那时他眼里看到的,已不是人间的景象。   再清醒过来,李朝霜就得知,最危险的那一段时间里,他不知为何死死屏气,差点憋死自己。   大夫说,当时他已失去对身体的控制,也失去了呼吸的本能。   自那以后,为防止意外,李朝霜身边,一日十二个时辰不会离人。   而那些人,自然有权替他这个连自己都控制不了的病秧子,做主他该做什么。   李朝霜不是什么不晓事的笨蛋,他当然知道这么做是为他好,也擅长听从身边人的指示,最多偶尔忽悠几句。   但现在他身边没有人啊,他想做什么,不会有人拦。   就算小鸟儿在这里,也不会拦他。   所以他为何要犹豫?   李朝霜当即本着看热闹——哪怕那可能是自己的热闹——的昂扬情绪,推开门。   门口小巷里,果然站着一嬷嬷和三个童子。   他们听到开门声,才发现旁边突然出现一座白墙黑瓦的院子。   这院子突然出现,几人本该感到突兀和奇怪,但看到院子时,他们却不曾产生如此感受,好像他们早已习惯隔壁有一处院子。   可几人偏偏知道,之前这里明明没找到院子!   迷阵带来的矛盾让他们一阵混乱,本该继续演下去的戏本,也不由卡顿。   再看向李朝霜,他那一身异人但富贵的装扮,也叫他们愣住。   最后还是李朝霜好心提醒道:   “怎么了,好邻居,不是说要赔修缮屋顶的费用么?”   “是,是是。”那嬷嬷视线从黑发青年身上显露出来的金饰,和那绝对昂贵的衣料上滑过,低下头弯下腰,手按住三个孩子给他鞠躬,台词也说得磕磕巴巴,“我们一定会赔的,那……邻居老爷,能否让、让老婆子,看看屋瓦坏了多少?”   那三个孩子本在好奇打量李朝霜,发现李朝霜目光转向她们,慌张顺从了嬷嬷,低头。   “没事,好邻居,”李朝霜笑道,“尽管来看。”   嬷嬷说完一开始定好的台词,已有些后悔。她把三个孩子推后,自己一个人磨磨蹭蹭凑近。   甚至不敢跨进李朝霜让开的院门,她站在门口扫一眼院内,哪怕这样绝不可能看清有多少屋瓦需要重新铺,她依然道:“好,好的,老婆子回去拿铜板……”   “在婆婆您回来前,留着门是吧?”李朝霜点点头,好像早就知道她会说什么,接嘴道,“放心,您放心回去。”   嬷嬷满头冷汗,哪能放心。   她只恨那些小萝卜头传话不传清楚,没说消失在小巷里的两人之一,是这种一看他们就碰不得的家伙,惶恐跑掉了,拉着那三个女童,不敢回头。   李朝霜将门留了一条缝,坐回木椅上,揣度这伙人之间消息传得快不快,他能不能看到接下来的戏。   不负期待!那边大概早有排练,以至于逃走的嬷嬷来不及对同伙喊风紧扯呼。   大门轰然打开,一尚未双十,穿一件半新不旧的浅橙直身,腰间佩刀,脚蹬黑布靴,头戴插羽毛缠棕大帽,好似个小兵的女子,就一脚踹开院子大门。   她身材高大,怕有八尺,肩膀宽厚,五官英气且凶,绝非柔善之辈。   一踢开门,这男装女子就喊:   “此间主人听着!石将军六年前下令,南桂每家每户都要去衙门核实房契,六年来只有你家不曾去了!不报的屋产收归军有,这院子已经是石家军——”   许多女童跟在她身后看热闹,全围在了门口,叽里呱啦。   她们一起看清了坐在院子中的李朝霜。   堪堪过肩的黑发,掩不住微眯起的灿金双眸。   那一身打扮,绝非寻常人士。   李朝霜抬起头,微笑问那呆愣原地的男装女子。   “收归军有……啊,你们演这一出,只是想拿到这院子?”   男装女子:“……”   围观女童:“……”   与李朝霜对视一个呼吸,男装女子猛地后退,同时喊:   “对不住!进错门了!”   她抬手就想替李朝霜关上门,不想,可能是她刚才那重重一脚,为这扇门添上了最后一根稻草,男装女子手才触到这扇门,门就向后倒下,哐当倒地,砸起一片灰尘。   男装女子:“……”   男装女子当场哭出来:   “老爷,我错了!” 第9章 首日(六)   “老爷——”   “大老爷哎!”   “是真的进错门了,我原本要去的隔壁隔壁的,不知道怎么拐进这一户了,这里原来有个院子的啊?”   “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八岁幼子,老爷,大老爷——”   阿晕的院子里,从未有这么吵闹过。   打扮成小兵模样的男装女子,没来得及逃跑的嬷嬷,全蹲院门上哀嚎。   她们本想直接跪下求饶,但李朝霜以不喜欢为理由拒绝了。   他非巫祝,不通神明,哪有资格受人大拜。   但这只让男装女子和嬷嬷觉得,他的脾气果然如异人那样古怪。   她们哭嚎间用眼神互相指责。   ——消息也不打听清楚!这么显眼的异人,你那些小萝卜头就给出一个“腿脚不灵便,明明是个大男人却叫人一路背进城”的描述?他哪里腿脚不灵便了?!   ——我家孩子没见过异人,哪里晓得那么多咯!反倒是你这个大人,明明发现目标不对,都不能随机应变糊弄过去,不暂停计划,明明是你错更大!   ——你的错!   ——你错大!   ——你的错!   ——你错大!   眼刀在一老一年轻两个女子之间飞来飞去,刀光剑影之激烈看得李朝霜差点鼓掌。   坐在木椅上,他姿态更加放松,就差一边喝茶一边看戏,引得男装女子和嬷嬷停下动作。   门外,男装女子和嬷嬷几次驱赶,依然没有赶回家的女童们,都围在这里,窃窃私语,担忧看向门里。   李朝霜对她们笑笑,这些孩子顿做鸟兽散。   但过不了一炷香,她们又会围过来,像是院子空地上撒了稻米。   男装女子和嬷嬷不再哭嚎,只哀叹连连。   相比于异人们的异术,阵法是常人也能学会一二的东西,至于在自家院子里布阵这种做法,讲实话,好像谁家乔迁时不会请巫祝看风水一样。   所以她们只当这家院主人,是花钱做大局的富商。   富商没什么好怕,男装女子一身小兵打扮,显然和盘踞在南桂城的石家军有牵扯。   南桂城叫石熊这土匪头子打下,已有六年之久。他和他的石家军横行霸道,乃是滔州的无冕之王。   敢来这里的富商,哪怕身后主子势力强劲,遇到石家军的强盗,也只能趴着。   但异人就不同了,巫祝、文士、剑客,这些异人的手段常人哪能明白,两者相遇,反而是男装女子这样的地头蛇不敢惹事。   李朝霜不曾行走凡尘,但在剑阁,在瀛洲岛,有许多人来给他讲过故事。   这样的事,他瞧几眼就明白过来。见男装女子和嬷嬷越发沉默,没有好戏看了,他才收起好奇心思,问:   “你们是何人,可以说说了。”   男装女子知道,到这里已无法糊弄。摘掉头顶的缠棕大帽,起身行了个万福,开口道:“小女子石青,是南桂城慈幼院的那个,那个院长。”   她是女子,但看上去贯不擅长这种礼节,比起踹门那一脚,她万福的动作要僵硬许多。   嬷嬷瞪了她一眼,同样万福道:“老婆子是慈幼院的嬷嬷。”   李朝霜闻言想了想,点点头道:“慈幼院,这个我知道的。”   自前朝开始,各州城皆会设慈幼院,收留孤儿。大泰沿袭了前朝这一惯例,并将所有慈幼院收归朝廷,由当地衙门每季拨款,不许私人开设,以禁前朝后期慈幼院内愈发盛行的买卖之风,实行以来,乡人多有夸赞。   李朝霜瞧了瞧周围环境,听隔壁院子里小孩们的吵闹声,又道:“但我记得,大多州城,慈幼院设在城郊,而非城内。”更别说这种小巷的院子里。   石青忙回答:“回老爷,的确如此,可那处院子,因为够大,叫石家军一位校尉抢去了。”   李朝霜睡了二十年,对当今局势其实不太了解。   石青先前气势汹汹踹门进来,嘴上就说奉石将军的命令,但一城驻守将军没资格喊每家每户查房契,要这么做,至少得是府令吧?   他隐隐感到,这二十年里,自己可能错过了什么事,嘴上则问:   “衙门给慈幼院拨钱,衙门不管?”   石青和嬷嬷的表情,突然变得奇怪。   当今太上皇昏庸无比,以至起义不断,各地盗贼成群,抢山占地,自立为王,掀起叛乱。即便新皇继位,已十六年,到了如今,依旧军阀混战,还归属于朝廷的,只有江北四州。   至于南方,高高低低的山头,大大小小的江河湖泊,都有贼人占据。   南桂城的石熊石将军,虽然现在自称将军了,十多年前也只是个山上的强盗头子。   他掌管南桂城乃至滔州,捞钱捞粮还来不及,怎么会给慈幼院拨款?   石青小声说了这些事,见黑发青年陷入思考,又道:“这石家军虽横行霸道,但石熊打仗有一套。南桂城数年不曾遭兵祸了,周边百姓都往南桂来,城里城外人越来越多,丢弃的孩子也越来越多。”   当初石家军入城,就到处抢劫。后来驻扎这里,更是直接强占民居。   空屋子,好地方,赚钱的铺子,全是他们的。要不是城外的安全更不能保证,石青也不至于花费好一番手脚,买下阿晕隔壁的院子,安置慈幼院里的孩子。   可孩子越来越多,一进的院子,已不够住下。   左右都是她动不了的人,石青只能在衙门的档案里细细地查哪里有空屋,忽然发现,隔壁就有一处。   可她哪有隔壁?   又查了许久,她和慈幼院才发现,隔壁是一座“鬼屋”。   管它是不是鬼屋,只要能拿到院子,打通成一处两进院,就再好不过!   石青甚至请了看风水的过来,可惜没有卵用。   这样的心思本来会慢慢放下,哪知道,慈幼院的孩子看到今天有两个陌生人进城,还消失在了这条小巷里。   在这座城混久了,石青同样满身土匪习性。就算穿裙裳,也会被人认作汉子女装。   当时得知这事,她当即一拍桌子,决定干了。   隔壁院主人初至南桂,消息定然不通,她能直接假借石家军的名头,空手套院子。   但此刻石青只能在李朝霜面前哭:   “老爷!我真的错了!”   “你眼圈不够红,”李朝霜指出,“挺假的。”   石青和嬷嬷都噎住。   李朝霜笑了笑,好像半分不为石青是为了慈幼院里孩子才做错事,而心软动容。   说是慈幼院,看上去更像是石青当头的会社了。且不管如何,院子是小鸟儿的,李朝霜不能替他做主。   他道:“行,先将屋瓦的修缮钱给了吧,你们觉得得赔多少?”   石青和嬷嬷不敢对李朝霜未曾心软露出遗憾,连连喏是,报出一个高出市场的数来,又听黑发青年道:“两刻时内拿来,能做到吗?”   有点勉强,但石青和嬷嬷依然点头。   等李朝霜说“那就这样,你们去吧。”,她们才松了一口气。   石青和嬷嬷小跑离开,离开前,石青还记得将大门重新装上。   院大门关上后,女童簇拥两人离去,李朝霜在院子里听到,她们叽里呱啦说他真是个奇怪的人。   黑发青年眉梢舒展不少,但尚未露出笑意,就听到另有一人赶来。   赶来的人是寻石青的。   “青姑娘!不好了!王小娘方才生产,诞下后发现是女娃,便准备要将孩子丢进城外明珠江里!”   “怎可!”石青高呼,“他们到哪里了?快带我去!”   墙外脚步纷扰,李朝霜听得一怔,想要跟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   可他往门口走两步,按住胸口,又后退三步,坐回木椅上。   糟糕,刚才看戏太过愉快,忘记控制情绪了。   深呼吸,平缓,深呼吸,平缓。   不能死在这里。   他喘着气,不知过了多久,眼前重重黑影才消失,这个时候,墙外已听不到人声。   ……也是,李朝霜叹了一口气。   在家门口看戏就罢了,离开这座院子太远,若发病了,只会给旁人添麻烦。   世情与二十年大不一样,以防万一,最好还是……   李朝霜这么想,面无表情等突如其来的一阵胸闷过去,又擦干泪水,按压微红眼圈,起身在大门前徘徊。   于是年轻鹓雏回来时,看到的就是李朝霜转圈的模样。   “哎?门怎么倒了?”   只是推门进来,却得到哐当一声,阿晕感到奇怪。   他没多在意,又对李朝霜道:“我带药回来了,你看看是不是?”   李朝霜接过药打量,几个瓷瓶入手温热,上面的禁制确保只有李氏血脉才能打开,的确是露娘请人送来的药没错。   他耳边阿晕说着本地巫庙主祭、乘风太保,还有那九千九生生怨母的事。等阿晕口干舌燥地说完,他抬头笑了笑,道:“就是这个,收拾好我们便可启程去不周了。”   这个笑容却看得阿晕愣了愣。   年轻鹓雏不懂委婉,直接问道:“朝霜,你什么事不开心?”   “嗯,”李朝霜笑容不变,“没有啊。”   阿晕伸手,似乎想触摸李朝霜的眼尾。   但还未触及,害羞的鹓雏就自己收回了手。   他脸微红,仍旧问:“为什么不开心?”   李朝霜的笑容更明显了些,无奈道:“没有。”   阿晕不说话了,赤红眼眸不再躲闪,认真盯着他看。   于心情变化上糊弄家人,李朝霜做这个真的很熟练,没想到亲近的家人都会受骗,认识还不到一天的小鸟儿反而看破。   是羽族有不同于人的六感吗?他心里突然冒出这个想法,表面继续与阿晕对峙。   最后是小鸟儿后退了一步。   或者不能算后退一步。   “不开心的话,要不要在城里逛逛?”坚持己见的阿晕问。   “……出门?”   “对,出门呀。”   “我不太合适吧……”   李朝霜无奈道。   阿晕却抓住他的手,将他拉向门外。   年轻鹓雏强调:“走吧走吧,逛逛街心情就会好了。”   于是李朝霜只是眨了眨眼,就已经站在了门外,叫小鸟儿领着上街。   他乖巧走在阿晕身后,终于反应过来,一时恍惚。   ……说着小鸟儿也不会拦我,结果拦下我的,是我自己啊。   我仍在笼中,并且和羽族一点也不像。   幸好,小鸟儿依然愿意借出双翼。   便只为这能自由飞翔的一时片刻,不管如何,我都要能骗多久就骗多久。   李朝霜掩住上翘的嘴角,道:   “好吧,恩公,在启程之前,南桂有处地方我想去看看。”   朝霜的心情变好了!阿晕立刻发现。   果然出门到处飞最开心!   他翘起人形下不存在的尾羽,高兴问:   “哪里?”   李朝霜:“……”   李朝霜也不知道。   嗯,既然那不知名的夫妇,是打算将孩子丢进明珠江,他们直接去江边就好。   一番思索下来,李朝霜张口要说出目的地,突然感觉到什么,脸色一变。   “……恩公。”他唤道。   阿晕嗯了一声,期待地看着他,等他说出去哪里观光。   李朝霜半捂住脸,最终选择实话实说。   “恩公,我走不动了。” 第10章 首日(七)   南桂县是沿江而起的山城,从城北到城南,一条主道几乎是笔直的滚坡。   石青在主道上飞奔,身边跟着慈幼院里年纪大一些的女童。   李朝霜猜得却是没错,想在这南桂城生存下去,慈幼院里的大人和孩子们,已自觉组成了会社。属于这座强盗横行州府里三道九流的一部分,坑蒙拐骗里,只有拐这事不做。   她们一上街,宛若猴群出笼,会避让的不是本该弱势的女童们,反而是行人,乃至大摇大摆的几个石家军。   石青猿臂蜂腰,身形相当矫健,起起伏伏的道路台阶和来往行人对她速度全无影响   女童们假小子样跟着她跑,时不时会有个泥猴突然从街边小巷里窜出,汇入其中,并对她喊:   “张麻子一家刚从这边过!”   “鱼草在码头上!会盯住他们!”   “青姑姑青姑姑,今天我们会有新妹妹么!”   “讨打啊,”石青边跑边骂,“什么新妹妹?不管如何,能叫亲爹娘养着,不比送到咱们那小院子好?我只是去劝王小娘别将自己娃儿丢进河里!”   “青姑姑最好了!”   “青姑姑养我们最好了!”   “张麻子那一家,就算不将女娃丢进河里,也肯定不会尽心养。不如来给我们当妹妹!”   她们嘻嘻笑着,石青喝滚,作势欲打,这些女童便鸟兽散。   这时候,一身男装的她,快到南桂县的南城门。   城门外,一片高高低低破破烂烂的棚户,建在滩涂烂泥里,一直延伸到明珠江和珑河的码头渡口。   南桂城就建在珑河汇入明珠江的弯上,虽处西南边荒,却借水道便利,能算南大荒一大枢纽。   这里来往人很多,石青睁大眼粗略扫过,根本找不到王小娘在哪里。   好在早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叫鱼草,在南城门等着,她近日一直在码头这边混,得了消息就跑过来,看到外表颇为醒目的石青出现,立刻大喊挥手。   “青姑姑,这边,这边!”   “怎么样了?”石青挤过人流问。   小丫头转身在前面引路,同时焦急道:“麻子和他老婆刚抱着孩子出城!应该赶得及!”   说话间,一大一小在棚户间穿梭,周边人烟逐渐稀少。   石青看到江边那一男一女,立刻加快速度,同时大喝两声:“张麻子!王小娘!”   她的嗓音当真中气十足,响彻云天,惊起江滩上一群鸥鹭。   岸边一丈夫一妇人皆回过头来,那丈夫的身形瘦弱,许是幼年生过病,脸上一片麻子,以致分不清五官。而那妇人两颊无肉,脸色惨白,裙上血迹斑斑,唇上却一点血色都没有。   她浑身冷汗,摇摇晃晃,佝偻着背,跪在江边,怀里抱着一个只用几片薄布包裹的婴儿。   婴儿脸半掩着,只露出一小片青黑的皮肤,不见声息。   石青冲到二人面前,气都不曾喘一口,就大声道:“张麻子!住手!你家女娃也是一条人命!你要是把女娃丢进江里,不怕少司命娘娘降咒吗!”   被称为王小娘的妇人闻言,彻底软倒在地,喉间迸发出一声不似人的哀鸣。   张麻子却向右一步,挡在石青和他妻子之间。   他虽是男子,却比石青还要矮小瘦弱。因此十分害怕畏缩,挡住石青后,忍不住后退一步,含着胸哭道:   “少司命娘娘咒咱们,那就、那就咒吧,家里没有一口粮,俺这婆娘也没有奶,哪里能养活她啊。”   “诞下新生儿,可以去巫庙求食,少司命娘娘殿专门有送给新生儿的赐福,王小娘没奶,也能请主祭帮忙通一通啊。”石青说,想绕过张麻子,去看王小娘和女婴的情况,“我知道你会说没钱请主祭,但巫庙里除了主祭,还有其他小婆婆,请她们练手,要不了一两文,甚至不要钱也是可能的!”   “石大小姐,这事我哪里不知!但上个月我邻居老刘家添丁,去求了赐福,结果那赐福不比往年,连三日的嚼头都不够!”张麻子腰弯得更低,却是用瘦小身体牢牢挡住石青,不让她继续走近,“至于通奶……那些好心的小婆婆确实不额外要钱,但会要一笔餐费,说不给婆娘吃东西,她们就算施咒,婆娘也产不出奶,我家、我家真的拿不出这笔钱!”   石青抿唇,五官更显凶恶了。   因为她姑且能算南桂城一霸,慈幼院的女童们,虽缺衣少食,但不能说是南桂县里最苦的人家。   而石青知道,别说大泰,只算南桂城里,过得比慈幼院里孩子们还差的人,有许多。   张麻子一家,便在此列。   石青深吸一口气,满肺腑水腥气,道:   “你也知道慈幼院,你家不养,给我养。”   张麻子和他背后的王小娘默然。   “慈幼院条件如何你们见过,以前收过这么小的孩子,好几个,都是……都是像你家一样,打算活埋或溺死的女婴,现在长得还可以。”石青斩钉截铁道,“我人品如何你们知道,慈幼院里的姑娘,再如何也能有一口饭吃,学一门手艺。你们哪天想领她回去,如果她愿意,也没什么不可以。”   张麻子回头看看他婆娘,依然不做声。   石青深深弯下腰,恳求道:   “把这孩子给我吧。”   此时,只有江风吹着水草在明珠江里翻滚。   片刻,跟在石青身后,帮忙警戒的小丫头,突然眉毛一抬,喊道:   “青姑姑,那妹妹一直没哭过!”   “!”   石青一惊,不再礼貌交谈,直接用她高大的身材撞开张麻子,冲到王小娘身边。   靠近一看,她顿时怒不可遏。   裹住女婴的薄布,乃至女婴本身,都湿透了,往下滴水。   滴的是血水,早在出家门前,张麻子和王小娘,就已经在产盆里溺死了自家女儿,出门不过为丢弃尸骨。   也就是说,石青刚出院子,听闻这件事的时候,这可怜的女娃,就已经死了。   她怒发冲冠,抢过女婴尸体,瑟瑟发抖地骂道:“你们两个干什么啊!”   王小娘又是一声嚎叫,在抽泣中第一次开口:   “……如果不让她痛些,下次她又被少司命娘娘送给我,那要怎么办?我得给老张生个儿子啊。”   当南桂城慈幼院的头目……的院长,有六七年,石青已不是第一次听闻这种话,但她还是忍不住说:   “这是你的女娃!”   王小娘哭道:“正是我女娃,我才不愿她在这世道里受苦!如今的大泰,哪里有女人的活路!”   石青是从不认同这种说法的,她听得磨牙,又问张麻子:   “女儿养不起,儿子就养得起吗?!”   从地上爬起来的张麻子,竟在她面前挺胸昂头,大声道:   “儿子不一样。”   他说不出个理所然来,又重复了一次:   “儿子不一样!”   这一对夫妇,还想抢走女儿的尸体,丢进江里。   石青朝他们呲牙,将他们给吓走了。   最后,这江滩边,只剩下抱着一具小小尸体的男装女子,和垂头丧气的鱼草丫头。   好半晌,鱼草问:“青姑姑,要埋了吗?我可以凑三枚钱买棺材。”   石青默然片刻,道:“不能埋在这里。”   话音刚落,她忽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问:“埋之前先等等。”   另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则问:“我们晚到了?”   石青惊讶回头,就见之前那个高深莫测的异人,被一俊朗少年背着,不知何时来到旁边。   ……是我刚才走神了吗?算练家子的石青想。   她可是修行过从剑阁传进民间的武艺,五感远比常人敏锐,整个南桂城,没两人能悄无声息靠近她身边。   但这少年人,背着一个人走过来,走到这么近的地方,她却完全没有发现。   阿晕放下走到一半就迈不动步子的李朝霜,好奇打量石青,看向她怀中小小尸体时,不由皱起眉。   李朝霜扶着他的肩下来,先对在场一大一小道:“失礼了”,然后才看向女婴。   阿晕路上已经听说有一群人想抢走他院子,本来是理直气壮来找石青麻烦的,到了这里却不再抱怨——抱怨他的院子又脏又破,肯定是这些邻居的问题。   他仔细瞅了瞅,回头和李朝霜交换了一个眼神。   打开第二层眼睑,常人看不到的视域中,在石青和鱼草丫头旁边,一青黑女婴魂灵漂浮着,抱着自己尸骨的手臂,不愿松手,哭着想钻回去。   她的哭嚎充满对生的渴望,还有怨恨。怨恨自己眼睛尚未睁开,就已离开阳世。   哭声听得李朝霜怔愣,但这绝非此刻重点。   重点是,有一白骨扁舟行到江边,行到石青和鱼草丫头面前,但石青和鱼草丫头的举止动态,像是全然不曾看见。   这白骨扁舟上站立一戴鲜红风帽,穿红袄着红裙的女子。   她风帽下的面容宛若雾气,模糊不清,显然是一只鬼物。   似乎是觉得这里无人能看到她的行径,红衣女鬼抬手,强硬将女婴魂灵从尸体上扯下。   此时她红袄袖口无风自胀,一只又一只血肉模糊的短手,一只又一只像是婴儿手臂的短手,从中伸出,并发出了痛苦的哀嚎。   听到到这哀嚎,女婴魂灵开始用力挣扎。但红衣女鬼的手,红衣女鬼袖中伸出的短手,死死抓住她,要将她拖进不住滴血的袖口中。   看到这里,李朝霜松开扶住阿晕肩膀的手。   手刚抬起,早就忍不住的少年就一个箭步冲出,来到白骨扁舟边。   他一把就抓住要给吞噬掉的女婴魂灵,同时右脚对着红衣女鬼,狠狠踹了上去! 第11章 首日(八)   见那俊朗少年带着杀意奔向她时,石青虽莫名其妙,却还是立刻做出了应对。   她抱住女婴尸骨就是一个翻身,同时带了一下鱼草那丫头,免得她给冲撞到。   然后尚未起身,石青右腿便预备弹出。   若俊朗少年折返过来继续向她冲撞,她便可以给他一下狠的。   但俊朗少年却只是从她旁边掠过,不曾停留半刻,冲进江水里,朝那无人的空处就是一踹。   其迅速,如飞燕掠水;其猛力,若巨石投下。   但这人蹬的只是空处而已啊!   按石青习武多年的眼光看,冒失的俊朗少年这一下能摔断自己的脖子!   她跳起来,想将这冒失家伙拉回来,但刚要出手,突然感到一股寒意蔓延开,让她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俊朗少年分明踹在空处,他踹中的那一片,却闪现惊天雷炸开般的水花!   水花飞溅,水沫弥漫,距离太近的石青闭上眼,免得进水后视线模糊。   等她重新睁开眼,尚未看清什么,就感觉到哪里不对。   石青眼皮掀起时,好像有一层别的什么,跟着掀开了。   她眨了几下眼,发现江滩景色不同以往。   本是下午,秋高气爽,阳光照耀,江面波光粼粼。但突然间,天色昏暗下来,黑云滚滚如浪,眨眼覆盖所有,模糊了水天边界。   漆黑若墨的水浪拍打江滩,拍打一枚枚雪白的鹅卵石,不,那不是鹅卵石!半浸半露在江水中的雪白颜色,是一颗又一颗拳头大小的骷髅头!   她惊惶后退一步,脚踩断一根细小胫骨。   一声尖叫在她身后响起,鱼草丫头跌倒在石青身上,哭喊道:   “青姑姑!好多死人!”   石青忙抱她在怀中,让瑟瑟发抖的她埋脸在她胸口。   她自己眼珠转动,警惕视线扫过,又看向那已冲到江中的俊朗少年。   等等?   方才他还不是这样子……金发赤瞳?   这发色眸色实属怪异也!踩在水面却不会坠入,莫非是异人的异术?!   石青震惊了一个呼吸,又看向给俊朗少年撞出去的东西。   那是戴红风帽,露出罗裙一角的女子,飘在水雾中。   她翻飞的石榴裙下不见腿脚,正如传说故事里的幽魂女鬼!   石青胆子极大,看到这一幕,仍要捂住嘴才能咽下尖叫。   她自诩武艺高强,就算六七个大汉一起上来,她独自一人应对都不惧。但鬼怪这种东西,来无影去无踪,要是越过她伤害鱼草丫头,她该如何应对?   “啊,不用担心。”站在不远处没动的异人道,在这奇异变幻的场景中,他的衣装,他身上的金饰玉器,都显得格外流光溢彩……格外让人感到安全。   “你们误入了鬼域,至于那女鬼,是意外落水而亡的女子亡魂所化鬼魅,”他说,“一般都给主祭大司命的巫祝给超度了,但也有些依附于淫祀邪神,留在阳世,不愿归去,很好对付。”   李朝霜打量石青一眼,继续道:   “即便是你,专心致志,附注一击,也有可能击败她。”   我怎么可能行?这样的念头才在石青脑中浮现,她就听到鱼草小抽一口气。   “青姑姑,那哥哥好厉害!”   “什么?”   仅仅是被踹了一脚,女鬼红裙色泽就变淡,好像在水里洗过太多次,而女鬼没有五官的面孔,也像是抽掉了什么依赖的根基,或者失去了大部分力量,变得虚幻起来。   阿晕抓起她抖了抖,直接抖得红衣女鬼变成一缕青烟。   他本无需用这么委婉的方法灭鬼,之所以还抖了抖,只为抢回一个东西。   红衣女鬼似乎是九千九生生怨母的手下,她收进袖中的婴灵们,已无法挽救,只剩残渣。但阿晕一开始动手就抓住了女婴魂灵,提着她,没让她彻底被吞噬。   阿晕就这么提着嘤嘤哭的女婴魂灵,走回岸边,随他涉水而行,混浊如墨的江水重新变得清澈,乌云也分散到两边。   石青不敢出声,她稍稍冷静了一些,回忆起刚才金发少年踹的空处,正好在她面前。   若不是俊朗少年那一脚,她恐怕永远无法得知,那只红衣女鬼就在距离她这么近的地方。   这种事情哪怕不深入寻思,依然叫人不寒而栗。   而且俊朗少年手提着的女婴魂灵,则让石青感到有些眼熟。   她低头一看,发现叫她眼熟的原因,就在她怀中。   “那是……”   “是已献祭出去的可怜魂灵。”   李朝霜在她背后说。   石青一惊,阿晕也在皱眉。   “已献祭出去?我不是抢回来了吗?”   “没有。”李朝霜说。   他走过来,想摸摸女婴魂灵的脸,但他手上金镯焕发灵光,吓得女婴魂灵哇哇大哭。   再靠近,他这一身深受三岛十洲各位神君赐福的祝具,怕是会将羸弱不堪的女婴魂灵直接驱散。于是李朝霜后退一步,两步,直到金镯的灵光暗下。   他解释道:“杀死她的人已结了契,她的尸体和魂灵都归属于那位九千九生生怨母。恩公若是现在放手,这条河会立刻卷走她。”   阿晕过去并不太关心凡人如何,可女婴魂灵是他抢回的,他怎么愿干白工。   少年忍不住瞪眼道:“凭什么?!”   在他之后,石青眸光微缩,声音颤抖问:   “杀死她的人已结了契,是什么意思?是说张麻子王小娘他们——”   她说到一半,似乎想起什么,嘴巴张合几下,没有发出声音。   李朝霜压低了声音,道:   “大司命主寿夭,父杀子、母杀子这种违人伦的死亡,她会有感应。诞出还不到一天的新生儿,突兀死亡,少司命同样会察觉。”   石青一喜。   “既然如此——”   李朝霜叹道:   “所以,只要将死去新生儿献祭,送往邪神手中。大司命和少司命就只能等到年终对账时,才会发现数目不对了。”   阿晕天生巫祝,不曾接受过三岛十洲的教育,闻言诧异:   “她们还会对账?”   石青则脸色一白,抱紧了女婴小小尸体,和竖着耳朵好奇听的鱼草丫头。   “这岂不是说,”她呢喃着,声音却又很清晰,道,“若有一个地方,杀婴之风盛行,每年都有许多女婴出生就给人杀死,丢到江中桥下,可两位神君从未察觉……难道这些年这么多的女娃,全都献祭了吗?!”   “这种事很多,”阿晕一怔,“我偶尔路过南桂,没有发现过这种事啊。”   “滔州杀女婴之风盛行?”李朝霜摸了摸眼角,思索,“南桂巫庙主祭没有察觉?”   “她察觉了,”阿晕提醒,“不是说她之前想汇报给那个跑腿的小神,结果小神跑得太快没听到?”   李朝霜闻言,唔了一声。   “那跑腿的小神,回三岛十洲的路上,还遇到这个什么怨母的手下,虽然逃了回来,但晕倒了。而且啊,这里主祭实力低微得很,恐怕不能用祝咒和三岛十洲直接联络,寄个信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到,”阿晕捏着下巴,问,“朝霜,要不我们现在离开南桂城,到隔壁州府去?找个巫庙,找到主祭,告诉他这些,然后让三岛十洲处理,我们就可以直接去不周山了?”   他又低头看手上提着的女婴魂灵,道:“这个小家伙,只要找个大司命的巫祝,应该能直接送她回归幽冥,或者去少司命那里,到时候就不会给名字好长的邪神抓住了。”   说着,阿晕打了个响指。   一株牡丹便在几人面前,从地面抽芽,生长,枝繁叶茂,结出花苞。   阿晕摘下花苞,一瓣瓣粗暴地将粉牡丹掰开,露出里面的嫩黄蕊芯。   然后他对女婴魂灵道:“好了,进去。”   女婴魂灵眷恋看向她的尸体。   “别担心,”李朝霜道,“我们送你回少司命娘娘那儿去,你知道她的,她不会再让你遭受这种苦楚。”   女婴魂灵有点怕他,面对阿晕她还在犹豫,但李朝霜开口后,她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尸体,嘤嘤两声,爬进牡丹花中。   阿晕不明所以,对李朝霜道:   “小孩子好喜欢你啊。”   李朝霜脸皮极厚,笑着嗯了一声。   石青和鱼草丫头:“……”   这孩子哪里像是喜欢他了?!   女婴魂灵爬进牡丹花,随即团吧团吧成一团光球。阿晕又将掰开的花瓣一一复原,将魂灵保护在花苞之中。   然后他把花苞塞进袖里乾坤,准备就这么带走。   李朝霜看他动作,思索着道:   “在我沉睡之前,三岛十洲上不曾听闻九千九生生怨母这尊邪神。”   “最近才出现的邪神?”   收好女婴魂灵,阿晕抬头,自夸道:“那肯定不怎么厉害,朝霜你别担心。”   李朝霜忍不住摸摸他翘起的头毛。   “厉害不厉害我不知道,但鬼域在震动,”他笑了笑,道,“恩公,我们大概走不脱了。”   阿晕眨了眨眼。   就见,方才因年轻鹓雏走上岸,而分开的滚滚黑云,已重新将整面天穹覆盖。   一时间,明珠江两岸若已入夜中,并且无月无星,仿若陷进一片混沌。   远处传来人们的惊呼,不似方才只有动手的阿晕,和周围的李朝霜、石青、鱼草丫头进入鬼域。这忽然变暗的天色,好像南桂城的每个人都能看见。   遥远处的水天之间,隐隐出现一具披坚执锐,高达百丈的白骨巨人。   它张开嘴,声音响彻云天:   “滚出来,滚出来,那个几次三番妨碍怨母娘娘的无耻巫祝!今晚之前若不滚出来,整个南桂城都会给你陪葬!”   “这又是什么?”   石青抱紧鱼草喊道。   “白骨将军,是只有乱世才能养出的鬼魅,需身经百战之勇士,死后曝尸荒野,未经安魂,才……”李朝霜解释到一半,突然又笑道,“但也不用担心。”   那白骨巨人声音尚回响江面上,阿晕猛地挥手,一道金光如线,迸射向它!   待如线金光插入巨人白骨眉心,江边众人才赫然看清,那是一枚金黄燃烧光焰的长羽。   它稳稳扎在上面,下一刻以它为中心,野草吹又生。   江边众人不由屏住呼吸,看到白骨巨人倒下,白骨散落,砸入江中,化为一座绿草茵茵,百花盛开的沙汀。   心中刚刚生出恐惧的南桂城百姓们:“……”   百姓们:“?” 第12章 首日(八)   “——是谁杀死了我的白骨将军?!”   不知名处,突然响起雷震般的咆哮。   一条与南桂城前明珠江流向极为相似的血河,一座与南桂城布局极为相似的鬼城,矗立在漆黑荒芜的旷野上,周围荒无人烟。   这里是九千九生生怨母的鬼域,或者尊称为神域也可。   雷震般的声音响过后,城中大鬼小鬼皆不敢伸出头。   近日来怨母娘娘脾气越发莫测,时不时就折磨手下大鬼小鬼,以此发泄怒气。   城中消息灵通的鬼倒是隐约听说,因为怨母娘娘上次袭击云城,显出婴灵组成的大军,惹怒了少司命娘娘,这段时日,正受到对方的千里追杀。   九歌原本很少于大陆上逗留太久,但为了找到九千九生生怨母的踪迹,少司命已一个月未曾返回过三岛十洲。   九千九生生怨母虽自称为神,但她哪敢和一位九歌硬碰硬。几日前一时不察给少司命逮住马脚,差点死掉后,她就躲在自己的神域中,拿周围手下撒气。   “……可恶的李瑟瑟,可恶的李家人!”   她骂完,还想问什么,突然感到一丝水色灵光闪现,从神域外试图进入神域中。   “君上的使者?”   九千九生生怨母的语气突然喜悦,打开神域,迎接对方进来。   水色灵光进入这神域中,扭曲变幻,很快化为一长着鱼头,身后展开薄薄膜翼的妖魔。   它与海上常见的飞鱼有几分相似,特别是那一根箭似的身材。   一根箭似的飞鱼使者,飞进城中,落到九千九生生怨母的宫殿前。   它也不进去,就在门口站定,从袖中抽出一根细长的卷轴,抖开道:   “君上有旨,寻得此人。”   卷轴一抖开,便有无形的手拖着一般,自动飞进宫中。   飞鱼使者等九千九生生怨母说领旨,不想,等来的却是一声尖叫。   “找、找个李家人?!”   飞鱼使者先是疑惑,疑惑她为何惊讶,接着它察觉到九千九生生怨母语气中的不愿,立刻代它们君上叱骂道:   “若是找个凡人,还需要用您?怨母娘娘,您已是三位君上手下大将,结果非但不想着为君上分忧,还打算推脱任务吗?”   “我怎么会推脱任务呢。”   面对小小一个使者,九千九生生怨母的语气竟然掺夹了些许谄媚。她道:“只是我,我刚叫那可恨李瑟瑟,打出的重伤未愈……”   飞鱼使者才不听她辩解,哼了一声,道:   “寻找此人是当前的重中之重,无论您是否有别的什么事,都给我放下,把重点放在找人上!”   然后不等九千九生生怨母回答,这脾气骄横的飞鱼使者道:   “便是这样,我还要去其他大将那儿传令,走了!”   话音落,一根箭似的飞鱼使者重新化作水色灵光,离开了九千九生生怨母的神域。   神域刚重新闭合,城中大鬼小鬼就听到一声怒啸。   城前血河倒卷!拍打城墙!   鬼城整个南城墙轰然倒塌,不知多少鬼魅溺于河中,无法再爬出。   “可恶啊!”   九千九生生怨母叫道。   下的旨意里,连要找那人的相貌都无,只写了三岛十洲在他身上下了无数祝咒,对他画影的话会被巫祝们察觉。   可这要怎么找人???   她心中愤恨,几个呼吸后,整个鬼城已烂成一片废墟。   便是这样,九千九生生怨母的怒火也未曾发泄完全。   她突然想起一开始听到的那个消息,先小心地问:   “杀了白骨将军的,是李瑟瑟吗?”   “不,不是她。”逃得一命的手下们连忙回答。   “是男子!”   “南桂城的年轻的男子!”   “不是李瑟瑟,也敢杀我的白骨将军!还是在我经营最久的南桂城!”   九千九生生怨母豁然起身,就要离开神域,同时道:“不将他剥皮抽骨,难解我心头之恨!”   说罢,她便跨出神域,来到南桂城外。   ***   南桂城百姓们十分疑惑。   但还不等他们疑惑太久,南桂城里外,又发生了变化。   整面天穹完全暗下,仿佛有一个海碗当空罩下,锁住南桂城及周边。   明珠江和汇入明珠江的珑河,在狂风中掀起波谷浪峰,江边渡口的人群大叫的向城门跑去,跑得慢的直接黑灰色的水浪吞噬,再也不会有重见天光的那一……   不,滩涂上水草迅速长出,结成密网,被水浪打趴下的人们全给这张网兜住,虽然肚子里喝进了不少充满阴气的水,但短时间内性命无忧。   可是,这些尚在岸上的人没事,已经离开渡口的大船小船,却消失在了水浪中。   侥幸得生的人们抓紧滑不溜丢的水草,只能接受水浪一次又一次暴揍。城墙下杂乱排列的棚户同样毁于巨浪,破碎的木板木条加大了水浪暴揍他们力度。   而跑得快、跑进城的人们,则目瞪口呆,看到巨浪翻涌间水沫弥散,暗灰雾霭朦朦胧胧,显出一个比白骨巨人更庞大的女子虚影。   她脚踩在江水中,头仿佛顶着天,手里抱着一个襁褓,缥缈的水汽如一层纱,笼罩她的身躯,雾霭飘动组成的五官,充满圣洁的意味。   人们看到她,仿佛就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一时之间,就连还在水浪中挨揍的人,表情都变得安详起来。   然后因为反应变慢,呛了好几口水。   同一时刻,阿晕曾在巫庙里听过的歌声,渺渺响起。   “问耶娘,问耶娘。   “女何在?女何在?”   这歌声不像阿晕之前听过的那般怨气重重,反而充满了纯真和好奇,就像孩子们边玩边唱的童谣。   在无数歌唱的和声中,圣洁的九千九生生怨母开口问:“何人击杀我的白骨将军!”   无数人视线转动,投向方才一线金光射来的方向。   阿晕和李朝霜所在的江滩,也被水浪侵袭,但有一株桃树长出,树枝将李朝霜,还有石青、鱼草丫头卷起,让他们脚落到树杈上,好别给黑水沾湿。   阿晕站在桃树树梢,身形轻飘,如骨骼里充盈着风。   他一手金黄长羽,一手白玉树枝,身后金翼展开,足尖点着叶片,旋转以迎东皇。   九千九生生怨母并未因此动容,这小子又不是九歌,还能成功在鬼域中降神不成?   只听她冷笑一声,道:“那么,就是你——”   才说五个字,她突然卡住。   是李朝霜整理好刚才给树枝弄乱的衣着,然后在九千九生生怨母说了半句话的时候,抬起头。   他与她对视。   雾霭组成眼睛,既看不到眼黑,也看不到眼白,可李朝霜偏偏从九千九生生怨母的神态中,看出来她对他的眼熟,和震惊。   但她见过的应该不是我……   李朝霜想。   那她见过的,是露娘,还是现在担任少司命的那位,他不认识的李氏子?   虽然猜不出来,但李朝霜还是微笑向九千九生生怨母点点头。   然后,刹那——   不顾狠话没有放完,风一吹,顶天立地的女子身影,突兀消弭水汽中。   雾霭散去,水浪平息,就连已消失在波谷浪峰间的大船小船,也从水下浮出。   这些大船小船边上,是一个又一个扶着船沿,呕吐的人。   只有乌云不曾散去,只有江河不曾清澈。   除此之外,在九千九生生怨母怒火下瑟瑟发抖的南桂城,好像安全了。   南桂城百姓们:“???”   又来一次? 第13章 首日(九)   “这里怎么会有李家人?这里怎么会有李家人?!”   九千九生生怨母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在化身的灵台中乱转。   她并未逃回神域,虽然之前领旨的时候,想借养伤做理由,敷衍君上的旨意,但要寻找的人都撞到眼前了,九千九生生怨母知道她只要敢后退一步,不用少司命来杀她,君上会亲自动手。   所以九千九生生怨母看似逃了,实际借她在南桂城中的化身,将自己藏了起来。   南桂城是她经营最久的地方,别看九千九生生怨母的尊名现在已传遍整个大荒,但她微末之时,起家之时,在南桂城的明珠江边来回收取供奉,甚至不敢留下自己的名字。   但正因为她当年如此谨慎,没在南桂城表面上留下太多痕迹,才让少司命至今没找到这里。   而九千九生生怨母的化身,在南桂城里拥有一个好身份。   “首先他不是李瑟瑟。   “我没见过李朝露,但李朝露是女子,这个李家人显然不是。   “大司命的兄长,没错,君上要找的人就是他了。”   又重复了一次推断,九千九生生怨母确定这个李家人,并不是在神职上压制她的大司命和少司命,就下定决心。   是的,南桂城表面没有留下她的痕迹,但这座城里一次又一次的献祭,已让南桂城与她神域中的鬼城互为倒影。   她绝不能让那个李家人从她眼前逃离,至少不能是因为她的错误逃离,那就只能将神域与此刻的南桂城重合,以南桂城为中心,形成一片近似神域的无边鬼域。   想要离开无边鬼域,只有找到她的化身,杀死她的化身。   而九千九生生怨母在南桂城的化身,设置得实在巧妙,巧妙得她每次想起,都忍不住给自己叫好,绝不是那么容易能找到的。   ……应该没法很容易地找到吧?   “我拖延一段时间就可以了。”   只要面对李家人,就不是那么有信心的九千九生生怨母安慰自己,“先报信给君上,只要君上赶到,君上赶到,就万事无忧!”   ***   不知有位邪神下定了决心,李朝霜无奈摸了摸眼角。   他低声嘟囔:“太怂了一点,难道以前给我家里人揍过?”   “朝霜!”阿晕从树梢扑过来,“这里阴气太重,你还好吧!”   身处阿晕这个巫祝,和满身祝具双重保护下,李朝霜除了一身病痛,可以说是全南桂城最安全的一个人——   毕竟寻常阴气,根本近不了有大司命赐福的李朝霜的身。   李朝霜不曾解释这些,因为他知道,哪怕他得到再多保护,亲近的人们依然会担忧。   他只扶住阿晕,将自己的关切回报过去,问:“恩公感觉如何?”   “嗯,我没事,”阿晕感到了一点点苦恼,“但这里好像是无边鬼域。”   相比于很容易打破的一般鬼域,有着神域雏形的无边鬼域,如字面意义那样没有边际。   它是连接的一个圈,是无数个圈组成的一个球,无论往哪个方向行走,最终都会回到原点。   所以它无穷大,亦无限小。   阿晕之前在巫庙那边做过的,唤来天帝之紫霄宫,暴力撑坏鬼域的做法,在无边鬼域里就行不通了。   想要打破无边鬼域,只有找到它的主人的化身。   而这个无边鬼域的主人……   “逃得真快。”   阿晕和李朝霜异口同声道。   一人一鸟愣了愣,接着,同时笑起来。   “安心,”阿晕道,“我是东皇太一,她不会有机会做什么的。”   他这么说,耳后微红,半扶半抱将李朝霜带回地面。   李朝霜扶着他,在地面站稳了,才问:“你多久能找到九千九生生怨母化身的藏身之处?”   “唔?”阿晕仔细思考了片刻,道,“无边鬼域在这里,这个名字好长的邪神化身肯定就在无边鬼域中。她的名字,九千九生生怨母里的九千九,并非说她有无数不同面貌的法相,而是指追随在她身边的女鬼婴灵之多,也就是说她没有随意变化身形的术法,那她化身在鬼域中的身份,必然无法随便,得和她本身有所关联……”   传承记忆的教导其实很不错,少年轻松分析出来一大堆。   “明白了,我得在城中寻找,寻找曾经向她献祭过自己孩子,内心充满怨恨的一位母亲,那极大可能是她的化身。”   阿晕笃定道。   李朝霜唔了一声,觉得这个推断没有问题。   但好像差了一点什么。   江风吹来,黑发青年用袖子捂住口鼻,咽下咳嗽。   他问:“那,多久能找到呢?”   阿晕一怔。   这是朝霜第二次这么问他,但,捉迷藏这种事,有技巧,有时候也要看运气,怎么有办法给出一个确定的时间?   李朝霜看向渡口,水草网兜住的人们,还在一个个往外爬,江中的人,则借助翻船往岸边游。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相貌无一相同,面上却覆盖着一层相似的浓重阴影。   而城墙上,其他没沾过阴水的人,面上白净许多,却也有一层浅浅阴影,并在不断加深。   “这是无边鬼域中,”李朝霜道,“常人无法在这里活太久的。”   时间拖得太久,全城血肉魂灵都会成为九千九生生怨母的口粮。   “哈!”阿晕叉腰,“无边鬼域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落成的,这些家伙受这等苦难,明明是报应!”   “确实有可能是报应,”李朝霜点点头,“但让他们变成九千九生生怨母的血食,给这尊邪神补充,还不如让他们接受大司命和少司命的惩罚。”   一人一鸟旁边,石青左手一具婴儿,右手一个十来岁的丫头,自己利落跳下树。   她面上本是逃得一命的庆幸,听闻这句话,和鱼草丫头一起诧异抬起头。   “我还以为您会说什么慈悲为怀呢?”   石青说。   “我什么时候慈悲了?”李朝霜瞅她一眼,催促,“你要记得赔院子修缮的银钱啊。”   石青和鱼草丫头一起捂住嘴,装自己不在这儿。   阿晕仔细想了想,发现他虽然厌恶那些杀害自己孩子的父母,却更厌恶借此牟利的九千九生生怨母。   “的确如此,那此事因我而起,我来负责。”   若非阿晕灭杀了白骨将军,九千九生生怨母也不会在南桂城落下无边鬼域。   确定了这个因果,他道:“常人受到不可逆转的伤害,是在进入鬼域的一个时辰后。既然如此,我会在一个时辰内找到那只邪神的化身!”   李朝霜点点头,面容同样肃穆。   他道:“不过,我觉得九千九生生怨母的化身,和曾献祭过自己孩子的母亲……”   说到这里,李朝霜顿住,似是思路不畅,没有找到让他迟疑的点是哪个。   最后他只能抱歉地笑了笑。   阿晕想要追问,忽有一阵马蹄声传来。   就见,一穿灰直身,戴缠棕大帽,帽后装饰马尾的校尉,骑马奔来,不敢靠太近,远远停在高处,喊道:   “尔等就是方才消灭女鬼的异人?关于城中异状,顺天大将军有要事相商!”   李朝霜目光从被打断话而鼓起腮帮的阿晕面上收回,仿佛想到什么,忽然一笑,对校尉颔首回答:   “将军相请,自当遵命。”   也不知隔这么远,那传令的校尉能不能听到。总之,一见江滩上几人有了动作,灰衣校尉立刻调转马头,向城中奔去。   等他离开,阿晕才疑惑开口:   “为何浪费时间去见这里的将军?”   他并不愚笨,只是欠缺了些人情与常识,话问出口立刻反应过来。   “朝霜觉得,九千九生生怨母会藏在本地将军的府中?”   “什么?”石青闻言再惊,阿晕却不住地点头。   “没错,这只邪神能在南桂经营到如此壮大,必有本地势力遮掩。长久的杀女婴风俗,定是上行下效的缘故!朝霜你接受邀请是对的,我们赶快去将军府吧!”   他这么说,却见李朝霜眉目间透出一丝犹豫。阿晕立刻从头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分析,没找到什么错误,但还是迟疑,问:   “莫非这邪神还有什么手段?”   “不,没有,她的化身藏在将军府这点应该没错,”李朝霜沉吟道,“我只是在想,化身只是化身罢了,杀掉化身能破开无边鬼域,却不妨碍她以淫祀重聚力量。”   化身被灭,九千九生生怨母定然愤怒非常。   不做提前对南桂百姓做事先的准备和引导,那待会儿她的反扑,她与东皇的战斗,这些产生的余波,会殃及许多人。   至于阿晕能不能找到九千九生生怨母的化身,这点李朝霜反而毫无怀疑。   “哦,朝霜还有什么事想做是吗?”   阿晕明白过来。   “嗯?”李朝霜回答,“没有啊,我没有什么事想做。”   他下意识这么说了,抬头便对上阿晕不赞同的眼神。   在阿晕下句话说出口前,李朝霜反应过来,他好像又犯了之前相同的错误,画地为牢。   他很快调整好情绪,低声说了他刚才的所思所想。   阿晕认真听完李朝霜的话,一通思考,明白过来。   “朝霜是想与我分头行动,我去找那只邪神的麻烦,而你引导百姓避难?”   “我没这么说,”李朝霜立刻回答,回答后他怔愣须臾,意识到这好像又双叒叕和他本意想做的背道而驰,犹豫片刻,问,“好吧,我的确有这个想法,但你觉得,我能做到?”   “嗯!”阿晕对配偶自然是百分百的信赖,“朝霜来帮忙的话,我最放心了!”   此言一出,即便是对李朝霜不熟悉的石青和鱼草丫头,也感到黑发青年的身躯,似是僵在了原地。   浅灰纱氅在江风中颤抖,怔愣片刻,弱不胜衣的美人按住胸口,翘起嘴角,微微一笑,顿时晶莹泪水就沿着脸颊,滑落下来。   远处,悄然想偷窥的九千九生生怨母:“!”   吓死她了!李家人竟然会哭!!!   她大吃一惊,差点泄露出一点气息。   等等,九千九生生怨母重新拽回这个念头,仔细检查,发现她并不能确认,自己是不是真没有泄露气息。   九千九生生怨母:“……” 第14章 首日(十)   不知道有位邪神慌慌张张缩了回去——   阿晕:“!”   他焦急伸手,想替朝霜擦干眼泪。   李朝霜挡开他的手,一边自己擦眼泪,一边笑道:   “既然恩公都这么说了,那我一定做到最好。时间已不容耽搁,你快去将军府吧。”   阿晕不说话,只从袖里乾坤中掏出一打湿巾,塞进他手里。   李朝霜接过湿巾,看向一边不知是不是该装自己不存在的石青二人。   “最好有个熟悉将军府情况的人跟着你。”   他这么说,似是笃定石青二人对将军府,有她们的信息渠道。   石青当即开口,似乎想说她去。   但她嘴巴开合,却没发出声音。   鱼草看了自家头目……院长一眼,小小身子上前一步,大声道:   “将军府的仆役我认识好些,要问消息灵通当属我为最。老爷,我跟你去!”   阿晕点头,又将金黄长羽也塞进李朝霜手中,然后对鱼草招招手。   鱼草朝他跑过去,尚未站定,阿晕弯腰,既不嫌弃小丫头身上的泥,也不嫌弃那股鱼腥味,一把将人抱起。   “我走了!”他挥手道,“朝霜注意安全!”   话音落,原地只留下了一团虚影金光,一只熠熠生辉的鸟儿当空出现,爪上抓着鱼草丫头,在李朝霜和石青头顶盘旋一圈,翩然甩动五彩尾羽,在惊呼声里向城中飞去。   李朝霜看着他远去,收好湿巾,仔细收好了金黄长羽,然后摸了摸眼角。   “动作很快,”他咕哝,“希望别染上云中君和他那些人的习性就好。”   “大人,”石青没听清他说什么,努力镇定心神询问,“我们要怎么引导城中百姓避难?可要慈幼院的孩子们帮忙?”   “啊,这个嘛,”李朝霜闻言想了想,片刻,露出一个有些腼腆的笑容,“虽然夸下海口,但我从未干过引人避难这种事。   石青:“……哈?”   这话是认真说的吗?   李朝霜继续腼腆道:“我也不知道这种引人避难的事具体要怎么干。”   石青:“……哈啊?!”   您真没有开玩笑?   便在石青的眼神从依赖变成震惊,从震惊变成狐疑时,李朝霜思忖片刻,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突然抬头。   他道:“唔,那就先去山顶巫庙吧。”   石青担心他还要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好在这句话终于正常了。   她以常人的想法揣度了一下,问:“是要请杨婆,啊,就是巫庙的主祭帮忙吗?”   李朝霜没有回答,而是伸手,比划这座被明珠江和珑河怀抱的小土丘的高度。   这回他也像石青那样,对自己露出了狐疑的神色,自问道:“不过,我大概……没那个力气爬上去?”   石青:“……”   去山顶巫庙的话,便是南桂城里拄拐杖的老婆婆,每天也能上下个六七回吧。   她发现黑发青年竟向她投来期待的目光,回忆起慈幼院里女娃们描述此人“一路被人背进城,一路背到了院子”,终于明白过来。   石青:“大、大人,我背您?”   李朝霜一点羞愧神色也无,马上笑道:“麻烦你了。”   石青:“……”   那位金发异人老爷啊,求你快回来吧!   你的信任,绝对是给错人了!!!   ***   一边,说是比慈幼院院长,更像是女强盗头子的石青,陷入惊疑不定中。   另一边,阿晕携着鱼草丫头,已抵达南桂城的顺天将军府。   这顺天将军府,本是滔州州牧的府苑,但整个南桂城加上滔州既然都归了石将军手里,滔州牧自然早给石熊一刀砍了。   石熊自称顺天大将军,这座府苑现在便叫顺天将军府。   阿晕从城南飞来,一路上半城的人都看到了空中有只金灿灿的鸟儿在飞。但他速度太快,消息还没传到将军府,他就已携着鱼草丫头,在将军府的前院落下。   将军府前院,有一内穿红袍,外披铁片甲,腰腹处镶嵌黄铜虎头的高大男子,手里抱着飘扬红缨的头盔,正在院子里的空地上叮铃哐当走来走去。   他身高九尺,极其雄壮,五官拼凑得凶神恶煞,短髯几乎遮掩了半张脸。   似是心神不宁,阿晕降下在院中,这位将军才注意到动静。   “何人?!”他喝道,嚓嘤一声,闪亮长剑就抽出,直接向阿晕劈下。   鱼草丫头刚能脚踏实地站稳,还在昏头转向。阿晕看到剑光,反而向前一步,挡在了小姑娘面前。   叮当——!   长剑劈在阿晕肩头,却发出了玉石相击的响亮声音。   接下来又是咔嚓数声,长剑竟直接断成两半。而阿晕那身看似普通的棉布盘领袍,甚至没出现一道划痕。   据说羽族凡铁不侵,原来并非谬传。   那将军连退数步,眼睛瞪得像铜铃那么圆,瞳孔却缩成针尖。   他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宁愿将眼前的一切当做戏法,再次喝问:“你,你们是何人?”   阿晕整理了一下衣领,没有回答他,反问道:“你就是,就是这个顺天大将军石熊?”   “我是石熊!”确实高壮如熊的将军,瓮声瓮气回答。   他旋即猜测到什么,再问:“你是那消灭了城外那只白骨骷髅的异人?”   阿晕端着在外人面前高冷的脸,只微一颔首。   他张开口,想说什么,突然卡壳。   ……和常人说无边鬼域,说邪神化身,他们能听懂吗?   少与人打交道的阿晕僵硬一瞬,鱼草丫头奇怪瞥了他一眼,又看向落在地上的半截长剑,只觉大开眼界。   这虽不是她造成的,她心里却洋溢着诡异的自豪,上前一步,替阿晕说话。   “回将军,我家老爷正是灭杀了江中白骨骷髅的人。他算出将军与城中有一大劫,特来提醒!”   这绝对是这小丫头学自走街串巷神婆方汉嘴里坑蒙拐骗的话,却听得石熊很是一惊。   只有阿晕在状况外。   “……”他什么时候给人算命了?   “有自称九千九生生怨母的邪神,试图在城中血祭,这不似往日的滚滚黑云,就是她正在做法发力!”鱼草丫头年纪不大,竟然听懂了不少之前李朝霜和阿晕的交谈,转成神婆方汉常用的话,语气阴森道,“将军啊,那邪神盯住了你!已附身在你院中女人身上,你可要小心了!”   “什么!”石熊又后退一步。   阿晕则依然觉得哪里不对。   但鱼草丫头这个说法,好像对他在将军府里找邪神化身很有帮助?   ……真厉害啊!   阿晕转用赞叹的目光看鱼草丫头。   一边,石熊满头冷汗,转头看向阿晕,语气已转为尊敬。   “大师,”他不再称阿晕为异人,道,“我该怎么做?”   要怎么做,阿晕倒是早就想好了。   他沉着道:“先将你院子里所有女人,都喊出来。”   石熊自无不从,唤来近卫下令。   他对自己的女人没有半点怜惜,不管后院里响起一声声尖叫,还问:   “大师,既然那女鬼附身在我院中女人身上,那要不干脆——”   石熊在脖子前比划了一下,道:   “——都杀了!” 第15章 首日(十一)   ……杀光?!   鱼草丫头面露惊恐。   但院子里的士兵们,却对这句话无动于衷。   顺天大将军名声非人,传闻他在山上当强盗头子时,曾大杀女人为宴。   但占据南桂城后,他虽荒淫无度,几年下来强行抬进府中的大小夫人十多个,招进去的丫鬟也常常被欺辱,但半夜从将军府一卷草席抬到乱坟岗的数量,见着也就和过去南桂城里的权贵人家差不多。   一些聪明人就觉得,所谓“大杀女人为宴”,只是北方文人传出来,污蔑顺天大将军名声的。   石熊保了南桂一城,滔州半边,不遭兵祸,这天下难道还有比他更好的统治者吗?   鱼草丫头在码头上混,听闻过好几种说法。自觉也是个聪明丫头的她,认为那些聪明人看得很对。   她曾在慈幼院,给其他年幼的女童说过这些传闻看法。当时石青的神色十分古怪,可鱼草丫头不曾在意。   现在她站在将军府的前院,只感背后一股凉气袭来,让她毛骨悚然,无法站稳。   “大杀女人为宴”这种事……   不会是真的吧?   鱼草丫头努力控制打颤的牙齿时,将军府里渐起哭声。士兵穿梭于雕梁画栋,拽出一个又一个女人。   她们有些是丫鬟,有些是侍妾,还有舞姬和乐姬。   过去几年里,她们每日在这座府苑里斗得姹紫嫣红,分成好些个派系,互相看不起。但今日,披头散发跪在地上时,无论她们穿的是锦衣罗裙,还是粗布草钗,她们的神色气质,竟没多大区别。   阿晕垂目看着一切发生,并没有立刻出言阻止。   他仔细打量这些女子的神色,试图从中找出什么端倪,却没有任何发现。   ……总觉得,好像错过了什么?   阿晕寻思着,在石熊要命令动手前,才道:“你想死吗?还是你想拉所有人一起死?”   石熊没有反应过来,但士兵们的动作停了。   他们已经知道,今天的任务是寻找“女鬼”,而女鬼就在这些女子中,因此对女子——无论她们在一刻之前是不是很受宠——毫无怜惜。   但也正因为知道是在寻找“女鬼”,这些士兵虽是石熊的亲兵,但此刻“大师”说话,微妙地比石熊说话更管用。   阿晕到底没找到,如何跟没常识的常人说话的技巧,这方面他这只鸟恐怕还有多加学习,就干脆直接道:“南桂城已沦为鬼域,所有人都圈定成九千九生生怨母的食粮。但即便是她,也得慢慢等饭菜热了再吃,你们却迫不及待把血肉魂灵端到她嘴边,是恨不得她早点将你们一起吃完?”   这比喻,奇异给周围一种,金发少年不把自己当人的感觉。   鱼草丫头终于反应过来,跟在后面大声道:   “对对对!   “没听到我家老爷说话吗?现在不能见血!兵刀都收回去!”   她声音颤抖,并且因为嗓子崩得太紧,尖利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的弦。   士兵们面面相觑,长刀收回鞘里。   只有石熊,他从手下那里拿了一把新刀,一直明晃晃地亮在手上,眼角偶尔瞥向阿晕,然后挥两下刀。   这世间哪有什么千古神兵,无论将领还是士兵,一场仗打下来,刀剑卷口两三把都是常事。   像石熊这样经常搏杀的人,对刀剑能支撑到何时很有把握,所以刚才那把崭新长剑断裂,恐怕让这位顺天大将军到现在都摸不到头脑。   士兵们看向他,他过了片刻才抬起眼,喝道:   “看我做什么?快请大师指教!”   士兵们忙又看向金发赤瞳,实属异人的阿晕。   这时候,阿晕已背着双手,走到一个又一个哭泣的女子身边。   这些女子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些跪在地上,想爬到石熊身边,却给士兵们拖了回来。   ……身上都没有古怪气息啊,要是有少司命的主祭在这里,直接瞧她们是否生育过就方便了。   他总觉得自己已有一些线索,仔细回忆却找不到线头,他忽略了什么?   阿晕思忖,穿行于她们之间,灵感已附着与整座将军府的草木之灵上,倾听这些无甚灵智的小家伙的述说。   忽然,他脚步在一位女子身侧停下。   那女子阿晕曾见过,今日早些时候,他去巫庙偷药……拿药,在少司命娘娘殿一旁的竹木树荫下,看到她半掩着面抽泣。   而她此刻引起阿晕注意,是因为她身上有淡淡的血气。   一院子的女人,大半在哭,阿晕一停下,那哭声便全部跟着停下了。   明里暗里,一道道目光投向这位石将军的六夫人,让她本就惨白的脸庞,更透出了几分青色。   女子因桃花癸水,身上偶尔有血气是正常的事。可阿晕记得,中午他在少司命娘娘庙前遇到她时,她的身体并无异样。   但也有可能是回来后才有的。   阿晕于是认真问:“你来月信了?”   六夫人一抖,嘴唇颤抖张开。   她才吐出一个妾字,忽有另一人抢答道:   “大师,她小日子一直准得很,绝不是这几天!”   六夫人寻声惶恐望去,发现是常和她起争端的二夫人。   同住府中这么久,又伺候着同一个男人。顺天大将军后院里的女人,对彼此月信时日都约估得很清楚。   “某个月突然不准也是常事。”   另有一妇人开口。   妇人看上去三四十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颈后碎发也全用头油抹了上去,哪怕给士兵拽出来,发型亦不曾破坏半分。   在一院子年轻貌美的女子中,她显得尤其苍老,却也是唯一还保持着些许端庄的人。   她开口后,似与六夫人有仇怨的二夫人也闭上嘴。   没有人再说话,六夫人胸膛起伏,从金发赤瞳少年停在她身边后就屏住的呼吸,终于吐了出来。   阿晕确实不懂女子月信,一点常识也是从传承记忆里学到的,便不发表看法。   他想了想,最后问道:“你应该没有向九千九生生怨母,或者桥菩萨献祭过吧?用自己的女儿。”   ……应该不会,阿晕想。   他今天看到的那家人,是吃不起饭才溺死女儿丢掉,这将军府,哪里像吃不起饭的模样。   结果,听到阿晕的话,六夫人全身都抖了起来。   她的异状实在是太明显,叫人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手拿一把长刀的石熊也往这边走了两步,开口就像猛虎咆哮:   “就是你这个小娘皮!杀了她!”   院子里,更多女子发起抖来。六夫人慌张左顾右盼,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结结巴巴为自己辩解:   “妾身不是!妾身没有勾结女鬼!妾身……妾身只是在巫庙的杨婆那里,买了一碗打胎药。因为,因为将军你不喜欢女儿,妾身才把这个孩子打掉的,妾身也不愿啊。”   不喜欢女儿就打掉?   不是因为残疾也不是因为体弱,仅仅因为是女儿就打掉?   阿晕作为一只鸟,完全无法理解这种说法。   他瞄了一眼女子的腹部,虽然有衣服遮掩,但也看得出她不曾显怀。   不足月份的话,少司命应当尚未送来新生婴灵,女子打下的,仅是腹中一枚胎器。   九千九生生怨母连这样的胎器也要?   胎器也要的话,她很符合一开始断定的,“曾向九千九生生怨母献祭过女儿的母亲”这一描述啊。   几个士兵已向这边走来,叮铃哐当的盔甲撞击声,听得六夫人指甲死死扣住地面的青石板。   她头颅突然昂起来,桃花般艳丽的一张脸像是有虫啃过,以至于整张都扭曲了。   六夫人发出一声尖叫:   “如果打过胎杀死女儿就是女鬼,那府打过胎的不仅是我,我知道老二,老三……小十一,都流过!”   刚刚还趁机撕她的二夫人等女子,没想到棍子还会打向她们,连忙反驳:   “我没有!”   “你污蔑!”   “将军啊,那女人疯了!”   便是方才为六夫人说话的妇人,也投来了不赞同的冷视。   这目光让六夫人身子如雨点鞭打的芭蕉,剧烈颤抖着。   “而且我只是流过胎而已!”她沾满泥土的手指,猛地指向妇人,“我听人说过,大夫人当年差点亲手淹死大小姐!大小姐还没有六岁,她就将人赶下山,让她和孤儿一起住在慈幼院里!”   这妇人竟然是石熊的大夫人……我到底忽略了什么?   深思的阿晕跟着重复道:   “大小姐?孤儿?慈幼院?”   接着他想到一个人,看向闭上眼,开始念九歌辞的妇人,念出一个名字:   “石青?”   石青是石熊的女儿?   石青曾叫自己母亲献祭给九千九生生怨母?   那她和九千九生生怨母的联系,岂不是比阿晕想得还要深?   南桂城巫庙主祭的话又回响在他耳边。   “九千九生生怨母,又称作桥菩萨……她还常常化身普通妇人,身边簇拥许多女童,在人间行走,博取爱心,等有人帮助她,她就突然自暴真面目,带领女童魂灵变成的小鬼,将好心人吞噬殆尽……”   等等?   朝霜好像说过,隔壁慈幼院里的孩子,多是女童?!   ***   石青背着李朝霜上山,身法极快,即将抵达巫庙。   “等会儿我会闭上眼,”李朝霜不曾自己爬山,却也气喘吁吁,低声交代道,“你记得扶着我。”   便是石青这样的强健体魄,背着一个人上山,也会感到疲惫。   她满身大汗,还是应了一声好。   两人穿行山道上,似乎都未曾发现,山道两边的树林,隐约传出了兽群过境的窸窣声。 第16章 首日(十二)   登上一级台阶,南桂城巫庙便出现在眼前。   五间六柱十一楼的高大牌楼,上书“九歌”两个大字,顶部饰以五彩琉璃,檐边铜铃在风中叮叮作响。   走过牌楼,后面依然是长长一道向上的阶梯,要再上四十九级,才是巫庙的黄墙黑瓦,朱红大门。   这本是威严堂皇的建筑,但此刻,巫庙的朱红大门倒在地上,上面还有不少脚印,惨遭□□的姿态,与阿晕院子里挨了石青一脚的破门无甚差别。   石青下意识就道:“这个不是我踢的!”   已如言闭上眼的李朝霜:“什么?”   石青发现自己过于紧张,连忙平复心绪,答道:   “没什么,没什么。”   大门外的水池里,净水潺潺流动。   整个鬼域的活水死水,都像明珠江水和珑河水一样,因饱含阴气变得漆黑如墨。但在这座水池中,水依然是干净清澈的,秋日边缘枯萎的莲叶下,有红白鱼儿欢快游动。   石青从空手套院子开始,就没喝过水了,看到这一幕,不由口干舌燥。   “进去吧。”李朝霜从她背上下来,拍拍她的肩,道。   石青只能将渴望的眼神收回来,扶着不知为何要扮瞎子的异人,走进巫庙。   跨过门槛,她就感觉浑身一暖,仿佛从寒冬腊月一步回到春日阳光下,灿烂但不炙热的温暖懒洋洋地包裹住她。   低头一看,因进入鬼域,暂时打开了第二层眼睑的石青发现,她手脚发尾,逸散出丝丝缕缕的黑气。   等黑气不再逸散,背着人爬上山,满身大汗,同时却觉得手脚冰冷发寒的石青,腹中忽然生出一团暖气,与皮肤感到的暖风交融,整个人的气血都活络起来。   她旁边,李朝霜倒是毫无异象。   或者说,他那一身流光溢彩的衣物和金玉,已异象到旁人瞧不出别的异象。   李朝霜闭上了眼,却好像还能看到一样,猜出石青为何在大门这里停住,解释道:“巫庙是福地,驱散了你在鬼域里吸收的阴气。应该不严重吧?即便是在鬼域,我身边也不会有多少阴气的。”   “不严重,不严重,”听出关心的石青慌张道,“只是我丑人多见怪,虽然听说书人讲大司命乘清气御阴阳,但没有亲眼所见,哪知道阴气会是这模样。”   “嗯,说书人还会讲这些吗?”李朝霜言谈间十分好奇,又道,“不过大司命御阴阳,御使的可不是阴气和阳气。”   “不是阴阳二气,那是什么?”   两人一边说,一边慢步走进庙内,首先路过国殇义勇殿,然后是与河伯并列的山鬼。   南桂城供奉的河伯与山鬼,当然是本地珑河的河伯,与周围一片岑山的山鬼。会来参拜这二位的,一般是村里的猎户与住在船上的渔家。   秋日正是牲畜肥鱼长膘的时候,渴望一个好收成的猎户和渔家,常常来此许愿。但石青扶着李朝霜路过这二位的殿前,却发现,神龛内的神像虽然微微焕发灵光,庇佑整座神殿,但来参拜的百姓,和主持参拜的小婆婆,都不见人影。   她因为周身暖意而生出的信心忽然泄掉不少,只安静地听李朝霜在那里道:   “与其说御使阴阳,不如说维系平衡。但平衡又很难维系,人世间战乱,甚至仅仅是人心动乱,都会让天平剧烈摇摆,生出许多妖魔鬼怪来。”   石青记起,这位异人老爷曾说过,他过去不曾听闻有九千九生生怨母这尊邪神。   她下意识问:“人世间,现在已不平衡了?所以才生出这样的妖孽?”   李朝霜道:“妖孽丛生,必然和天地平衡有关。但九千九生生怨母这样的邪神,观古今上下闻所未闻,我倒是不觉得,他是自然而生的。”   邪神不是自然而生,难道还会是人造的吗?   石青觉得异人老爷这句话很难理解,却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   继续攀登台阶向上,他们陆续经过湘君、湘夫人、东君、云中君、大司命的拜殿。里面情景与珑河河伯、岑山山鬼的殿前别无二样——泥塑的神像分明在鬼域中保护住了整座神殿,却不见应该躲在其中的、前来参拜的民众。   ……人到底去哪了?   石青一时感到有些恐怖,低声道:“我方才还以为巫庙里会安全些,考虑要不要接慈幼院里的孩子们过来。”   她只是呢喃,但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句话后,石青突然感到,周围的风好像停了,寒意则重了一些。   他们已抵达少司命娘娘殿。   也终于遇到第一个人。   不过,比起人,首先映入石青眼里,还是神龛下方,大滩大滩血泊。   巫庙主祭,那个在石青小时候,还常任由石青偷取贡品回慈幼院的慈祥杨婆,倒在血泊中。   这十几年里,杨婆一直维持着双十样貌,未曾变老,足显神眷,此刻却一日白发,沾染斑斑血迹的嘴角边,现出苍老的法令纹。   好在她眼睛还在开合,好在她胸膛还在起伏。   “杨婆!”   石青惊呼一声,想加快脚步。   李朝霜却拉住了她,两人脚步一缓。   但金玉相击丁铃当啷的声音,已出卖他的动向。血泊中的杨婆猛地瞪大眼睛,看清了来人的样貌。   虽然双眸紧闭,但那五官!   杨婆从小巫勉强修行成巫祝后,曾上三岛十洲拜见各位九歌。当时的大司命是李春晖,她和眼前的男子,眉眼有八成相似!   她惊疑不定,喊出来:“李家人?”   李是大姓,至于瀛洲李氏的名头,很少流出到民间。石青听得不明所以,又见杨婆眼珠转动,看向了她。   杨婆眸光猛缩成针尖,喝道:“大人小心!这是石将军家的青娘子,她是九千九生生怨母的化身!”   石青一时没明白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一个呼吸后才惊道:   “等等?什么?”   她僵在原地,先瞪着杨婆,又看向李朝霜。心思急转,努力恳求道:   “大人,你可千万不要上当!我怎么可能是——”   石青一句话没说完,方才她感到停下了的微风,带着沁人骨髓的寒意,再度吹拂。   那一层巫庙带来的温暖,轻而易举破掉了,殿前庭院青樟摇晃,阴影中,无数鬼魅窜动。   她们一个个浮现出来,竟然是李朝霜曾见过的、不久之前在阿晕院子门口探头探脑的,那些瘦弱女娃们。   不复之前的白净有肉,她们的肤色变得青黑,手臂变得干枯,头发散落如水草飘扬,水草般的黑发下,是闪烁饥饿红光的一双双眼睛,和长出獠牙的利嘴。   石青好似个正常人,吓得后退一步,   然后她才看清,这些小鬼,竟是她慈幼院里的女娃。   “怎么会……怎么可能?!”   石青呢喃,好像她对这些朝夕相处的孩子,有着满腔真情。   杨婆抓紧时间对李朝霜道:“大人,方才鬼域降下,我与九千九生生怨母的手下缠斗,虽然拜于她手,却偶然得知了一些消息!   “石熊的大夫人是他抢来的官家小姐,石青出生后,石熊的大夫人当场想掐死这个证明了她肮脏的孩子,据说孩子当时死了,后来不知为何又活了过来!   “即便如此,石熊的大夫人也极不喜她,又因为他是女儿,石熊同样不将她当一回事。石青六七岁时,大夫人将她赶下山,之后她就到了南桂城的慈幼院,混迹在一堆女童之中!最后竟带一群孩子成立会社,自举为头目!借旁人对女童的不防备,在城里行坑蒙拐骗之事!   “便是她出生后,南桂城不举子之风才开始盛行。若她不是九千九生生怨母的化身,还有谁会是!”   杨婆几乎是耗费性命,喊出这么长一段来。而小鬼们一步步向前,逐渐簇拥在石青的影子里。   一个三四岁的小鬼,一如不久前的那样,伸手握住石青的指尖。   石青想要后退,想要抽出手,却被小鬼眼神里与过去无异的孺慕之情钉在原地。   她慢慢握紧了这个孩子的手,不久之前,这个孩子还跟着她在南桂城内飞奔,现在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是幻觉?还是真的?谁杀了你们?”石青本就不似平常女子温柔的五官,此刻宛若真正的恶鬼,声音也与小鬼们散发的阴气共振,“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谁让你们变成这样子!!!”   李朝霜叹息道:   “其实,在院子里的时候,我就看出,慈幼院里的许多孩子,只是借南桂城过盛阴气,而白日显形的鬼魅。”   要不是慈幼院里有孩子是鬼魅,她们也不可能那么轻易找到小鸟儿用阵法藏起来的小院。   石青霍然抬头,看向李朝霜的神色不敢置信。杨婆则精神一振,道:   “原来大人您早有预料,知道九千九生生怨母在城中的化身是谁!”   石青慢了一拍喝问: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慈幼院里的孩子早就是鬼了!   李朝霜摸了摸眼角,慢慢道:“生人鬼灵混迹一堂,却无比融洽,看不出区别。维系她们在慈幼院的,是青娘子你啊。”   石青一梗,刚想骂什么,突然回忆起了过去。   她并不恨她的母亲,现在不恨了。六岁时她不明白,如今的石青却明白母亲为什么说,石青若继续待在石熊的强盗寨子里,她会忍不住再杀石青一次。   大夫人那时候已接受了这个有着肮脏血脉的孩子,也是她血脉的事实,却不能接受她的女儿,将来成长为她父亲那样的恶人。   于是她直接赶走了她,或许是怀有恶意的,让六岁女童流浪在外,独自求生。   好在那时,南桂城慈幼院的情况还没这么糟糕,慈幼院的院长,是一个书生,不顾她的出身,接受了她。   石青有了新家。此后,也拥有了源源不断的兄弟姐妹。   这是她唯一的容身之处,她人品又确实一般般,为了保住这个家,不择手段做了许多事。   那不要紧,只要大家还是兄弟姐妹,就没什么问题。   因此,慈幼院里孩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她虽然困扰,却只是更发奋地搞钱搞粮搞院子而已。   但她好像一直没有疑惑过,便是战乱的而今,她捡回来这么多无父无母的女童,真是有可能的吗?   南桂城几年不曾遭战乱,除开从江边救回来的那些,没有那么多女童可以捡。   要说她们是流浪到这里来的……一路到南桂城,路上竟没有给拐子抓走,给强盗打晕吃肉?   石青恍恍惚惚,杨婆则明白过来,道:“因为她是九千九生生怨母的化身?”   李朝霜摇摇头,道:“是因为她付出的‘母爱’。”   杨婆:“怨母对孩子的‘母爱’?”   石青呲牙,想说什么。   李朝霜回头,竖起食指在唇前,止住了石青想说的话。   然后他才道:“正因此,青娘子绝不可能是九千九生生怨母的化身。”   杨婆和还想说什么的石青,皆是一愣。   李朝霜声音大了一些,他的话于空旷庭院中,于一个个簇拥在石青身周的小鬼之间,回响。   “——九千九生生怨母过去十几年里,吞噬无数婴儿血肉,炼化千万婴儿魂灵,以此奠定了他作为邪神的位置。主祭啊,主祭,你倒是说说看——”   他边道,边一步跨进少司命娘娘殿。   血泊如镜倒映出李朝霜上翘的嘴角。   “——这位‘娘娘’,对这些遭苦难而死的孩子们,哪有半个爱字?”   ***   “——她自称为怨母,却并未承受母亲们亲手杀死自己孩子的痛苦,反而压榨她们继续怀孕生子,也对死去的孩子不抱半点同情,只炼化为自己的小鬼大军。”   将军府里,阿晕终于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他视线扫过打过胎、歇斯底里的六夫人,不是。   他视线扫过亲手溺过自己女儿、闭目诵念的大夫人,不是。   他视线扫过相互斗争、瑟瑟发抖的丫鬟们,不是。   她们伤害自己的女儿,也曾因此受害。   而怨母不曾受害。   “她,不,不是她,不是母亲,甚至不是女子。”   年轻鹓雏猛地看向已戴好红缨头盔,举起长刀的石熊,在周围众人茫然的目光中,指道:   “是你。” 第17章 首日(十三)   “竟然真的给你找到了……”   随石熊话音落下的,是蓄满了血色的一刀!   石熊手拿长刀,强做对长剑断裂疑惑不解的姿态,原来就是在等待这一刻!   或许他早有预备,想要偷袭,却没想到,这鸟儿看上去直头直脑,反应却那么快。不曾在他布下的“迷阵”中疑惑太久,就找到了“阵眼”。   不应该啊。   石熊忍不住揣测,鸟类擅卜,这只鸟妖是不是偷偷使用了他作为妖精的天赋神通,才找得那么快?   但这只鸟妖的天赋神通,好像是刀枪不入。   而且,哪种鸟妖的羽毛是金色的?之前这只鸟一路飞过来的模样,差点吓他一跳,以为是三岛十洲巫祝驯养的瑞兽。   石熊挥下一刀后,便想着这些有的没的。   毕竟他无论怎样寻思,都找不到自己会败给一只鸟妖,会败给一只只能用来充当门面的瑞兽的可能……   ……?   血色一刀,在春风中,化作淡红落英,纷沓散落了。   金发赤瞳的少年,矗立花雨之中,举起一根无暇白玉所雕刻的树枝。   淡红花瓣落到玉枝上,刹那玉枝上盛开起七八朵琼花,开合间栩栩如生,脉络上还有花露滑动。   他以白玉琼花枝遥指向石熊,高声诵念道:   “天地之气始于东,天地之数始于一!故既曰东皇,又曰太一!①”   此乃赞天神之至尊至贵者也!为九歌之首!为天神之帝!   “什么?”   石熊才呢喃出两个字,就感到肩上,背上,头顶,仿佛压上了一座,两座,三座泰山!   冥冥之中像是有谁向他喝问,叱责他面见天帝,为何还不下跪。   九千九生生怨母便是面对君上派来的信使,也会极尽谄媚,现在石熊遇到这种叱责,根本抵抗不了。   或者说,九千九生生怨母,表面是吞噬可怜女子们的怨恨,吞噬无辜可怜死去女婴的邪神,本质却是父杀子,母杀女,子女也只能承受,决不能违抗,并借此吃尽了好处也不会受到惩罚的象征。当他面对确实比他高位的存在时,他的膝盖就像面条一样软。   等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这不是哪位君上。   可石熊就是起不来。   尝试几次后依然不得成功后,他只能默默跪着,不再起身。   将军府里的其他人,倒是不曾感受到那股让人下跪的压力。但他们也没有愣在原地,就像是有人在指挥一样,无论是士兵,还是满院女子,乃至一直躲在阿晕身边的鱼草丫头,都向后退去,给中间金发赤瞳的异人,和陡然表现出非人之态的石熊石大将军,留出足够大的空地。   不管如何,鱼草丫头都松了一口气。   青姑姑当然不可能是九千九生生怨母,她就说嘛。   再想起石熊食女人的名声,想起他开口就说杀光女人这种给九千九生生怨母送血食的话,鱼草丫头发现,这竟不是毫无痕迹的!   如此安慰自己,她将刚才模模糊糊浮现在脑海中的,慈幼院里一些妹妹们的古怪之处,抛在一边。   石青的母亲,石将军的大夫人,站在她不远处。   这位妇人看向石熊的目光,似是恍然,又溢满了刻骨铭心的仇恨。   若非阿晕请神通灵自带清场,难得看到石熊如此弱势的她,怕是会冲上来,拔下头顶簪子戳死她名义上的夫君。   但更多人却是不敢置信。   石将军是九千九生生怨母?   这这这……男女都不对!   他们的疑惑只能在自己脑子里转悠,又见金发赤瞳的异人,手持白玉琼花枝,向石将军走去。   等等,走上前的,到底是那位金发赤瞳的异人少年,还是黑发迤地,身披祥云金霞,头戴如鸟金冠,赤瞳如流火,身后一双金黄羽翼在昏暗中璀璨闪耀的——   “——东皇太一。”   此名一出,当即有人咚咚跪地长拜,呢喃向天帝祈祷,希望自己能平安度过这次灾厄。   他们太过震惊,甚至没注意到,喊出“东皇太一”四个字的,并非他们之中的某人,而是正面面对东皇太一的石熊。   而石熊,本在天帝威势下瑟瑟发抖的他,竟然成功挪动了一步,抬起了一条腿。   这个五官凶神恶煞,短髯覆面的男人,眸光闪烁了一下,瞳孔深处泛起浪涛般的水色。   他神态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也不再惧怕天帝威势,直接站起了身,哪怕九千九生生怨母这具化身的膝盖已经碎成粉末。   “东皇太一,我与你的一战至今未完……”   连语气都变化了的的“石熊”道,而对面,东皇太一微微挑眉,似是认出了他,却没有说话,只举起白玉琼花枝。   “但今天我不和你打。”   石熊里面的那个“人”道,看都不看白玉琼花枝就要劈下,也没有抵挡的意图。   灵台之上,因君上迅速赶到,降灵在他的化身中,感觉自己安全了的九千九生生怨母才要松口气,趴下去,就被君上摇醒。   或者说,给巨浪拍醒。   常对座下大鬼小鬼使出这招的九千九生生怨母有苦难言,刚想求饶,又被君上打断。   “天眼在哪?”   “谁?”九千九生生怨母的化身死里逃生,九千九生生怨母避免了化身破灭,自己伤势更重后,整个邪神都是懵懂的,“谁?”   然后他反应过来,立刻道:“君上,君上,那个李家人在我的庙里,那是我的庙,他没法通灵降神,绝对跑不掉……”   君上没听他说完,视线一转,目光盯在了城外山顶。   他找到了,那让他刻骨铭心的气息。   不顾东皇太一的白玉琼花枝已到石熊面前!灵气变幻成各种花朵盛开!君上念头一转,放弃了石熊这尊手下的化身,直接再降临在九千九生生怨母的真身中。   九千九生生怨母的真身,就在巫庙之中!   他对上了一双,熔金流动,几乎满溢出来的细长双眸。   “天眼——!”   ***   李朝霜紧闭天眼,问躺在血泊中的杨婆。   “乘风太保过来的时候,撞见了你在做什么吗?”   杨婆没有说话,李朝霜笑了笑,道:   “啊,你大概是不知道,大概是一年前吧,不,是二十一年前,三岛十洲的年轻人们相聚在鹿鸣集,半是好笑半是认真地评选出了数个巫祝之最。其中公认的最容易出意外之最,正是信使神乘风太保。”   李朝霜问:   “你可知为何?”   杨婆嘴唇蠕动了几下,身下的血依然在汩汩流着。   李朝霜道:“因为乘风太保作为信使神,总会意外得知许多旁人不想让他知道秘密。”   杨婆沉默不言,李朝霜则绕过地上的血泊,自己摸索着,一步一步往神龛那边走。   “这些秘密,有些是来自遗失了主人,从而落到他手里的信件。有些来自于他跑得太快,撞见了别人不想让他看到的人或事。”   他对着杨婆点点头,道:“所以你放心,通灵乘风太保的巫祝对自己被灭口的事情很习惯了,你不用担忧他会报复你。   “倒是另一件事,不知道你是否知道,那就是乘风太保虽然总会遭遇灭口,却也总不会死在灭口中,因为——”   “——因为大司命知晓所有巫祝的生死,这样的灭口,她会知道。”   杨婆终于开口,接道。   李朝霜点了点头。   “正因此,有能力抓住乘风太保的人,自然知道大司命的目光会落向何处。而乘风太保出事又总是意外导致的,没法事先预测。于是抓住了乘风太保的人也很苦恼啊,他们到底是该杀掉乘风太保呢,还是不杀掉呢?”   他说着,没有睁开的眼睛往后殿一瞥,好像看到了躺在密室里的乘风太保。   从杨婆身体中流出的血太多,多到已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的石青,都感到哪里不对。   满头白发的巫庙主祭从地上爬起,问:   “您就因为乘风太保在我这里出了事,怀疑我?”   李朝霜摇摇头。   “怎么可能,我怀疑你,仅仅是因为你太过失职。   “小鸟儿信了你说你本想汇报九千九生生怨母消息回三岛十洲的鬼话,是他不懂九歌自三岛十洲到全大荒巫庙的体系。只要你是巫庙主祭,哪怕灵力低微,你也可以借用神将传信,这是位置决定的,而非实力。”   他在神龛前站定,道:   “当然,你可以像之前对小鸟儿撒谎一样,对我撒谎。你会找什么理由呢?与九千九生生怨母手下遭遇后身受重伤,连传信的仪式都无法主持了?或者九千九生生怨母胁迫你,有谁谁谁的性命,威胁你不传信?   “但从你配合九千九生生怨母,抓住乘风太保看,你与他已是合作者。想证明自己清白无辜,至少拿出点有力的证据吧。”   说完,李朝霜突然咳了好几下。   他神色十分疲惫,哪怕这一路上山都是石青背的他,但刚才说了那么长一段话,就快耗光李朝霜的体力。   杨婆默然无语半晌,石青瞪着她,哪怕自己给她污蔑成九千九生生怨母的化身,也不敢相信这位待她善意的巫庙主祭,竟然一直在帮助邪神。   满庭院小鬼们则冲杨婆呲牙,又在杨婆开口时,躲到石青身后。   苍老的巫庙主祭视线从她们青黑的面孔上滑过,突然道:   “乘风太保闯进来时,我正在为石将军的六夫人怀中那胎,占卜阴阳。”   李朝霜闻言摸了摸眼角。   “给胎儿占卜男女这种事,一千年前就下令禁止了吧。”   杨婆道:   “但何必让那些可怜的女子出生?我看着她们在红尘中滚得一身是伤,恨不得自己的父母在她刚诞生的时候就掐死自己。”   石青闻言,忍不住嗤笑一声。   杨婆的眼珠转向她,道:“你在笑,但你不知道,那正是你母亲所想。”   “哈!她想死就掐死她自己好了!凭什么掐我呢!”石青骂道。   “唔,我有时候也会这么想,要是没诞生过就好了。”李朝霜则道。   “异人老爷?!”以为他是友军的石青叫道。   李朝霜回头,朝她笑了笑,道:“但仔细寻思,我并不后悔来到这世间,我只是渴望……”   后面半句话他没说,顿了顿后,突兀转到了另一个话题。   “主祭你这番言语,说明你早已不主祭少司命了啊,你主祭的是九千九生生怨母。   “莫非我运气这么好,走进的这座神殿,是供奉九千九生生怨母真身的神殿吗?”   话音落,石青瞪大眼睛,就看到神龛中泥塑的神像,突然换了一副相貌!   她,不,他虽是男子,却穿着裙杉,怀中抱着襁褓,襁褓里是一具白骨婴儿。   他眼角垂泪,似在同情,血色嘴唇却翘起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血河环绕他脚边,里面的一条条鱼儿,仔细看,就能发现,那其实是一具具女子尸体!而他脚踩这些尸体上!   虚空之中,传来一声声歌唱。   “问耶娘,问耶娘。   “女何在?女何在?   庭院里,只想躲在石青身后的小鬼们,眼里忽然失了神采。   叮铃叮铃声里,她们身上的镣铐浮现出来,牵引着她们,一步步向李朝霜走来,生出血迹斑斑的利爪。   她们唱道:   “女是郁郁庭前树……   “女是霜霜桥下骨!”   周围景色一变,已是一片血色。   “李家人,你进入了我的神殿!”   这泥塑的神像,竟然开口说话了,“君上已至,而我真身在此,你不是九歌,别说降神,连通灵都不可能做到!”   “无法通灵啊……”李朝霜似在感叹。   九千九生生怨母感受到自己化身给打得灰飞烟灭,而君上马上要降临在他真身中,又肉疼,又高兴,又咬牙,又狂笑。   他喊道:“不能通灵的李家人和凡人有什么区别?你已在我笼中!别想挣扎了!”   “那真是抱歉啊,”李朝霜说,调整着呼吸,再次向前一步,与神龛只有一尺之遥。   “我是个废物,不是个合格的李家人,别说降神,就算是通灵,我也不会半点……”   九千九生生怨母闻言茫然,还有不会通灵的李家人?   却见这个一直闭着眼的李家人,对着他睁开了眼睛。   他和刚刚降临而来的君上就看到,那双金眸周围一圈陡然璀璨,中央漆黑的两个小点,却幽暗无比,似乎通往……   通往剑鞘深不见底处。   然后,从这深不见底的幽暗中,迸出了一丝无色剑光! 第18章 首日(十四)   只有一剑。   收住,收住,收住。   不用全放出来,不用。   一丝就好,给我一丝,杀他只需用一丝。   不管如何,至少,现在,此刻……   我绝不能死在这里!   ***   九千九生生怨母殿前,剑吟激越之时——   三岛十洲向东三百里。   东大封,归墟。   此地封印三灾之水灾,需大司命亲自镇守,更有国殇义士所组天军,驻守大壑边,与从归墟下爬出的妖魔交战,一年四季不断。   因大陆上的动乱,天地平衡岌岌可危,义士们面对的压力也越发大了。   此黄昏之时,归墟之上只见海水倒卷,电闪雷鸣,忽然间,像是底下有个大火炉一样,整片海域的水都沸腾了起来,里面游动的妖魔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就给煮得通红。   义士们慌张升空,望向以滚滚黑云压在归墟上方的大司命。   大司命睁开眼睛,往下一扫,感到奇怪。   “水灾,变虚弱了……?”   ***   同在剑吟激越之时——   南桂城向北近两千里,蜀道。   连绵山脉环绕整个蜀州,想要进出只能通过蜀道和水路。   那是沿着峭壁而行的悬道,却有不少马队,还有力夫挑着担子,推着板车,在上面行走。   这些悬道嵌入柱子和支撑的地方,可见明显的剑痕。   而悬道上方百尺处,云雾缭绕间,隐约有铁索在晃荡。   五六个剑阁弟子,刚刚做完修缮蜀道的修行,排成长队在铁索上行走,突然感到手中长剑在鞘中震动。   有四个剑阁弟子,因此分心看剑,脚下动作一缓,顿时给狂风中震震的铁索给抖了下去,只在缭绕云雾间,留下数声惨叫。   而剩下两个在铁索上站稳了的剑阁弟子,一边为同伴的遭遇心悸不已,一边握紧长剑,加快速度,连连跳跃。   然后又掉下去一个。   铁索上仅剩的剑阁弟子战战兢兢,总算抵达了一处虽在风中摇晃,但比铁索安全不少的平台。   那里已有几个师兄弟,看到他过来,站得更紧密了一些,给他凑出能站立的空位。   他们互相交换眼神,都猜出对方也有几个同伴掉下去了,便一起默哀了一番。   片刻,最后一个来到这座平台的剑阁弟子,被诸多师兄弟称为长明剑的任飞光,低声询问道:   “刚才,你们的剑有莫名震动吗?”   “当然震了!”其他几个师兄弟早就想讨论这件事,“大家的剑都震了!”   他们交换的眼神里犹带兴奋,压低声音交谈:   “是哪位道主拔了剑?”   “我猜是金牛道主,这里距离金牛道最近。”   “不不不,这回的震动短而急促,分明是荔枝道主的剑意!”   “相似的还有连云道主吧,我倾慕她剑意很久了……”   任飞光摸着下巴,参与进讨论,道:“有没有可能是剑主的剑意呢?”   他的师兄弟们有理有据地反驳他:   “怎么可能是剑主的剑意?”   “虽然剑主已几十年不曾全力拔剑,我们这一代剑阁弟子只能在剑门关的城墙上感受他过去留下的剑意,但他的剑意绝不会这样短——”   “会吗?”任飞光仔细回忆他从自己手中剑震动中感受到的讯息,“方才那道剑意,与其说短,不如说快,快到了我们的剑都反应不过来,而且,出剑之人保留了许多……”   很可能剑都不曾完全出鞘,只拔出了半截,不,大概只有两寸?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一个师兄摆了摆手,“保留出手,还能引得我们的剑跟着震动?你真的以为是剑主出剑吗?”   “是长明太想见到剑主出剑了吧?”另一位师弟悠然神往道,“我也想感悟一番剑主的剑意啊。”   “可惜,想要剑主全力出剑,只有西大封破这一个可能吧,哎。”   几个剑阁弟子纷纷感叹,却不知,继续沿铁索继续向上,甚至越过了他们平日居住的剑阁——秦岭最高峰,太白。   这座最为秀杰,冬夏积雪,望之皓然①的雪峰上,他们方才讨论的大人物们,也在“说”同一件事。   十来道剑意交汇于此,变化不休,以此相隔数里数十里交谈。   这十来道剑意,正来自蜀道剑阁中的金牛道主、子午道主、连云道主、荔枝道主②等人。   “方才是谁?”   “老牛不是你?”   “他娘的明显不是老子好吧?你眼瞎啊!”   “我怎么感觉有点像公子朝霜……”   荔枝道主此言一出,除了他之外,交汇在太白峰狂风大雪中的剑意,纷纷停了一瞬。   而矗立太白峰顶的灰发白衫男子,终于睁开眼。   分辨不清男子的年龄,好像很年轻,深邃眼眸中却又藏着许多岁月。他发束单髻,不戴巾帽,脸型方正,眉眼如锋,只有右眼下一颗红痣,稍稍给这份锋锐添加了一丝柔和。   他身材精壮,胸膛宽厚,雪白劲装隐约勾勒出坚硬的线条,背脊笔直如他手中长剑。   此人,便是剑阁之主,谢峥嵘。   若阿晕在这里,定会奇怪,他家朝霜与这男子分明并不相似,但不笑时看人,却有近乎相同的凝滞感。   只是朝霜的凝滞带着一份沉静,这男子的凝滞则更加纯粹。   荔枝道主给同僚们留下,独自面对这纯粹的凝滞,已快要哭了。   等谢峥嵘垂目,视线不再往荔枝道主那边偏时,剑阁的其他道主,剑意才继续往这边凑。   “老厉说你什么好呢老厉。”   “公子朝霜是谁?我不知道。”   “只知道剑阁的谢崔嵬,公子朝霜?不认识啊。”   他们装模作样道,而荔枝道主知晓自己不小心犯了剑阁与三岛十洲之间的龃龉,只能自己擦擦冷汗。   剑阁之主与前任大司命没有成婚,却育有一子。不想,或许是父母的气血在孩子体内斗争不休,此子有天眼,却无法通灵降咒,此子于心剑上天赋绝佳,但羸弱身体连剑都拿不动。   剑阁之主为他起名谢崔嵬,盼望他的孩子能成为“狂澜倒,独中流砥柱,屹立崔嵬”的人中栋梁。前任大司命却依着占卜,给这孩子起了个朝霜这样寓意不祥的名字。   两边互相喊不同的名字,并总会去纠正对方……   这不要紧,谢崔嵬既然无法通灵降咒,又在心剑上天赋绝佳,那自然是要住在剑阁的。   身体羸弱有身体羸弱的修行法,炼到深处,说不定身体就好了呢?   而且这孩子听惯了谢崔嵬这个名字,自然不会认真对待李朝霜这个名字了。   剑阁的道主们想得很好,但哪能猜到,孩子十岁时,稷下学宫的姬山长来剑阁向天眼求卜,孩子没能给出预示,还大病一场,最后不得已,送到三岛十洲,借巫祝的秘法修养去了。   自此以后,谢崔嵬再未踏上蜀道一步。   外人再谈及,只说瀛洲的公子朝霜。   “唉——”   想到这里,几位道主纷纷叹气,再说起方才那道只出现了一瞬的凌天剑意,也有几分意味阑珊。   “虽然很像崔嵬师侄,但我还记得他二十年前那一剑……”   “李春晖死后,东大封竟然悄然破开,李朝露虽然紧急从少司命换成大司命,但空隙已足够水灾逃离东大封。”   “然而崔嵬师侄偏偏没去参加母亲的葬礼,反而去了东大封。”   “三灾不死不灭,但他那一剑,距离杀死水灾,只差一点!”   “或许这就是天眼?”   “不,是只要出剑,一招下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无回剑!”   “确实无回啊,那孩子自己也倒下了,要不是李氏有秘法,大概……”   谢峥嵘不言不语,众位道主则又沉默了一会儿。   “所以啊,”金牛道主慢慢道,“崔嵬师侄向来剑出无悔,刚才的剑意却留了九分余力,不是他吧。”   “崔嵬师侄也没办法,与他而言,只要拔剑,敌人死不死不知道,他自己是很可能死的。这种情况,叫他如何学会留余力?”   “也不知崔嵬现在如何,虽然每月都备了药材送到三岛十洲那边,但李朝露却不许剑阁弟子探望,实在可恶。”   “据说巫祝们用了各种方法截他生机,外人靠近的话会打扰。”   “信她?呵。”   眼看众位道主话题偏了,剑阁之主谢峥嵘,突然开口。   “是崔嵬。   “生机衰弱但未断,尚好。   “剑意非是发自三岛十洲,而是南方滔州。   “遣弟子探。”   剑阁众位道主惊喜。   “真是崔嵬?”   “莫非这孩子身体大好了?”   “他竟然离了三岛十洲,得向李氏打听一番才行啊。”   “哈哈!快将人抢回剑阁来!”   “先别急着高兴,他拔了心剑,希望没有当场犯病吧。”   道主们议论纷纷,太白雪峰之上,谢峥嵘瞥一眼头顶似漩涡盘旋的天穹,瞥一眼这剑阁负责镇守的西大封,也陷入深思。   崔嵬拔心剑出鞘,但似乎只拔出了一丝。   这对于向来出全力的崔嵬来说,太不可思议了。   再加上突然离了瀛洲……   这几点,让谢峥嵘不由冒出一个莫名的想法。   雪花飞舞,灰发白袍的男子抚摸长剑,低声呢喃:   “……难道是,有喜欢的人了?”   ***   看着石熊湮灭在灵光中,东皇太一突然摸了摸通红的耳垂。   再睁开眼,他已是阿晕。   年轻鹓雏没多想,耳听无边鬼域碎裂之声,眼睛则望向城外山顶。   那股剑意……   他心里一急,向巫庙疾驰过去。   糟糕!窥视朝霜的剑客,又偷偷摸摸出现了! 第19章 首日(十五)   “噗咳咳咳咳咳——!”   南桂城巫庙,少司命娘娘殿,或者说,九千九生生怨母殿内,李朝霜猛地喷出了一口血,身体一歪,跌坐在地。   “大人!”石青喊道,冲进殿中。   以她的视角,只看到李朝霜在神龛前站定,然后突然倒下。   那一刹,九千九生生怨母真身上破灭消失的灵光,一步步逼近的小鬼们停下的脚步,和杨婆突然一震,然后倒下的身体,她都不曾注意。   石青扶起李朝霜,只觉得这具失去了主人掌控的身体,反而比她背起他爬山的时候更轻,仿佛刚才一瞬间,有什么更深处的东西,从这具身体中泄露了出去。   她手上一顿,但不等她犹豫,大地开始震动,整个殿堂摇摇欲坠。   石青扶着李朝霜就向殿外跑去,两人刚跨出门槛,这座庄严大殿,竟在他们身后轰然倒塌!   “杨婆……”   石青回头,扫了一眼,念了一句,哪怕刚才杨婆一席话让她愤怒不已,但她还记得那个曾给她许多帮助的主祭。   然而这样的惆怅不曾维持多久,大殿倒塌后地震就停了,可她尚未站稳,又给异人老爷的变化吓到。   ——他在咳血。   李朝霜那身衣物和金饰,在群鬼环绕下,本就显得流光溢彩。但此刻,他耳下吊坠、胸前金链、手镯到脚镯,等等等等,都陡然爆发出来刺目光亮和温度。   然后这刺目光亮和高温,通过嵌入他皮肤内的金丝,一点一点逼入他体内。   一时之间,李朝霜皮肤上的金纹光亮,甚至透过衣物,散发开来,于是这些光亮直接变成点点金光,离开他身上,向周围逸散。   石青还扶着他,大半金色光点都扑到了她身上,只是一个呼吸,她不仅像是之前进入了巫庙福地那样,寒气驱散,浑身一暖,还感到自己气血瞬间充盈,过去习武、流浪、斗殴、操劳留下的暗伤,像是给熨斗烫过的旧衣服,在吞吐间变得平整又干净。   这样一来,她如何不知这金色光点会给人带来莫大好处?却无暇关心自己情况,因为在金色光点的弥补之下,异人老爷脸色却开始透出青色。   直接虚不受补了吗?!   这样的大人物在身边只有她的时候出事,石青简直不敢想象自己下场会如何。   好在这时候,异人老爷虽然呼吸急促得叫人怀疑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但还是挣扎用后一分力气,伸手进怀中,摸索出一个药瓶。   药瓶刚拿出,他手一颤就摔了下去。石青眼明手快接住,另一只手抽不开,便直接用牙齿去咬瓶塞,拔了一下,竟然没有拔动。   直到李朝霜自己伸手去拔,才成功拔开。   “吃多少?”   石青问。   李朝霜不言,倒出半手掌满的药丸,直接往自己嘴里塞。   石青看着都噎得慌,偏偏这位娇弱无比的病美人,吃药比常人喝水还快,不经咬碎,直接将十几颗药丸吞咽下去。   石青期待这绝非凡品的药丸,发挥出立竿见影的效果,然而,就像那对她而言像十全大补丸,对异人老爷却毛用没有的金色光点一样,这些药丸,好像一点效果都没有。   眼见李朝霜眼睛都要闭上,石青十分想哭。   ……糟糕了,李朝霜浑噩中想,每次都是靠别人将我拉出鬼门关,自己一个人要怎么挣扎,他好像已经不会了啊。   小鸟儿双颊泛红的脸从开始混乱的思绪底下浮现,紧跟其后的,是今朝的日出。   坚持一下,坚持过这一轮。   ……他真的可以吗?   石青正束手无策,突然见到异人老爷张开嘴,声音气若游丝,却很清晰地问:   “方才你说……你并不恨你母亲生下你?”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石青好怕这是异人老爷回光返照,迟疑了一下,才回答:   “我只恨她想要杀我。”哪怕如今她完全理解她那时的想法就是了。   “活着是苦,”石青扫一眼周围碍于金色光点,不敢靠过来的、有着熟悉面孔的、还在朝她笑的小鬼们,“但有她们在,我总要做点什么。”   死掉就什么都做不了了,石青的想法很务实。   “那还真的不太一样……”李朝霜的眼神已完全涣散,“我要是死了,李氏谢家每年至少能节省下二十万两白银,投入到对大封的镇守里去……或者给战死的巫祝剑客发更多抚恤,好歹是有大泰一年税收二十分之一的钱呢,能做的事,比让我活着……”   “你一条命值那么多银子就不要死啊!”石青悲愤喊道。   她话音未落,就感到怀中一空。   同时周围的风从不带寒意的微凉,变得暖洋洋了起来。   石青莫名明白过来,转头一看,就见之前那金发赤瞳的俊朗少年,已将异人老爷接了过去。   鱼草没带过来,那丫头没事吧?松了一口气的她分神想到,又听金发少年喊:“朝霜,那剑客在哪里——他对你做什么了?!”   剑客?   石青不明所以。   然后她眼睁睁见到,已精神涣散的异人老爷,忽然一激灵。   李朝霜都不知道自己怎么陡然清醒了过来,这个时候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清醒了过来,只在心里大喊糟糕!   以小鸟儿讨厌剑客的程度,他的身份绝不可以暴露!   “我没见到什么剑客……”除了他自己,这是真话。   “方才我和怨母真身对峙……”确实在对峙,这也是真话。   “然后他突然死了,是心剑砍的……”没错,砍死怨母的正是他本人,但这个不用说。   “可朝霜你身上一股剑意环绕不去,”阿晕一边给李朝霜渡入东皇太一的温暖灵力,一边紧张问,“他真的没对你做什么吗?!”   李朝霜感到自己能控制的身体更多了,他甚至不曾注意自己什么时候平缓了呼吸,只绞尽脑汁道:   “我实力低微,就算他做了什么,恐怕也察觉不出。”   阿晕觉得哪里不对。   但他又不知到底是哪里不对。   但有一件事他可以确定,那剑客,从山上跟到这里,他果然是——   ——是朝霜的追求者吧!   狗情敌!   趁他和朝霜分开,跑过来秀羽毛!   心里狂骂,阿晕突然想起一件事。   “朝霜你不是去引人避难吗?”年轻鹓雏终于感到自家配偶有几分不靠谱,问,“为什么到巫庙来了?”   李朝霜咽下一口血,抬起头。   他脸色还是很萎靡,眼神却闪亮起来,还有力气朝阿晕笑,道:   “我原是想请本地巫庙主祭协助,没想到……但也正好,解决了九千九生生怨母的真身,就不怕她反扑你时殃及旁人了。”   石青:“……”   什么请杨婆协助,你上山绝对就是来找九千九生生怨母麻烦的吧!   她看破没说破,因为金发少年半是担忧半是庆幸,竟然道:   “朝霜你好厉害!运气真不错啊!”   石青:“……”   感到心里憋着一口气的石青,移开目光。   她的视线,落到朝她笑嘻嘻的小鬼们身上。   乌云已然散开,无边鬼域随着化身的灭亡一同逝去,只留下钴蓝的半边夜幕上,星子七八闪烁。   黄昏了,半边红日沉浸在浑浊但不再漆黑的明珠江中,温暖的风里,一丝丝的黑气从每个人身上弥散消失,那些在江滩上痛苦翻滚的人们,感到钻心疼痛正在迅速地好转。   但更奇异的变化,是这些小鬼。   之前九千九生生怨母强行操纵她们时,她们每个人手脚上,脖颈腰间,都浮现出带铁刺的沉重镣铐。   这些镣铐带刺的一端,深深没入她们的魂体,另一端则连着铁链,向虚空中,向九千九生生怨母的大殿中,不断延伸。   此刻,密密麻麻的铁链一截一截断裂,然后是铁链和镣铐相接的关节,然后是沉重的镣铐本身。   这些镣铐砸在地面,带着一声声悲鸣,逐渐消散。   “娃啊,是爹娘对不起你……”   “怎么就是个女娃呢?”   “别怨咱,别怨咱……”   “是你我父子缘太浅……”   随这些声音化作的镣铐散去,小鬼们狰狞的神色,逐渐安详。   然后她们纷纷回头,看向石青。   石青明白了什么,感到眼圈一热。   分别,无时无刻不在发生。   小鬼们仍然在唱之前那首童谣。   “女是郁郁庭前树,女是霜霜桥下骨……女是郁郁庭前树,女是霜霜桥下骨!”   她们小声合唱,身形逐渐淡去。   石青面上的神色从痛苦变成悲伤,最后定格在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上。   不管如何,她们能脱离九千九生生怨母的桎梏,是好事。   才这么想,石青听到了小鬼们尖叫声。   就见九千九生生怨母的神域随她真身灭亡而破碎,依附于他的各种鬼魅不得已重回阳世,影影绰绰出现在南桂城周围。   他们出现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抓住身边重获自由的小鬼,要将其吞吃,好在潜逃前,最后一次补充。   阿晕已抬起手,想要施救,就听到缥缈乐声,从天边传来。   南桂城里无数人望去,便见一用孔雀翠尾羽做华盖,彗星做马的大车,后面跟着无数仙子仪仗,疾驰在天上,向这边奔来!   车上端坐一位荷衣蕙带的女神,一手提花篮,一手持长剑。   是少司命!她庄严肃穆,仅是出现,就叫鬼魅们四散逃命。   就在阿晕即将能和那位九歌对视时,忽然一纤弱无骨的手遮在他眼前。   挡住小鸟儿看少司命的视线,李朝霜自己倒是和彗星雀车上的李氏子对视了一眼。   下一刻,他似是无力,埋进阿晕怀中,埋首在阿晕肩上,低声道:   “小鸟,快带我走!” 第20章 首日(十六)   “天眼,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双眼睛睁开。”   南桂城高空的狂风中,有声音说到。   就见彗星牵引雀车盘旋,洒下有若星河的点点银芒。   银芒之上,荷衣蕙带,披素白纱氅,长长乌发以秋兰长叶做束带,饰以白玉般的兰花,有一双璀璨如星眼睛的李瑟瑟,看到自家舅舅对她一笑。   之后,李朝霜像是无力支撑,埋首在一边的……   “东皇陛下。”   她不太惊讶地认了出来,南桂城内外一日返春,桃李盛开,满城飘芳,显然是东皇太一在这里神降。倒是桂花反而谢了,丁丁黄花细细密密落在地上,残香是仅剩的秋天。   羽族的天赋,真让人嫉妒啊。   以九岁幼童年龄担任九歌之一少司命的李瑟瑟,也不禁在心里感叹。   “我还是第一次见舅舅清醒的样子,”她撑着脸道,“看起来还不错嘛,母亲紧催慢催要我过来看护,要我说根本不用。”   李瑟瑟话音落,跟随她的众仙子打扮女巫祝,已随风向南桂城各处落下。   纱氅飞扬,披帛飘荡,她们冯虚御风,将花篮丢下,护住一个个婴灵小鬼。   至于那些想捞最后一笔的鬼魅,他们才转身,仙子们竟然抽出了一柄柄白银长剑,当场将他们消灭。   “倒是没想到,南桂城有这么多怨母留下的痕迹。”   李瑟瑟看了一会儿道,“这里难道是他的老巢吗?”   “还在这里落下了无边鬼域,是老巢没错了。”她说完就自问自答,“真是没想到啊,因为北边那些官员寻找怨母一事一直推诿,我实在找不到什么线索,才答应母亲过来看看的,结果却在这西南乡下找到了怨母。”   李瑟瑟本来倚靠在雀车上的一只活绿孔雀身上,但一想到马上就能砍死那个怨母,长久追踪导致的疲惫不由一散而空。   她兴奋拔出白银长剑,就要跳下车去。   可她身后,绿孔雀一昂头,竟然张嘴说话了。   “瑟瑟,看清楚。   “我明白你的迫切啦,但九千九生生怨母好像已经死了哦。”   李瑟瑟小大人般啧了一声,有些不相信。   可她定睛一看,当即注意到,倒塌的九千九生生怨母殿。   周围还栽种秋兰,还有这布局,那痴肥臭男人之前难道是伪装成她的模样接受参拜吗?!   李瑟瑟当即恶心地噫了出来,随即又发现,殿堂虽然倒塌,里面的神像却还勉强支撑着,只歪斜,没有倒下。   “一击将他灵台劈为两半,却没有伤及外面,”李瑟瑟惊了,“有必要么?有必要有必要么?这样实力的剑客,干脆点劈开怨母从头到脚大卸八块啊!”   “或许,这剑客是听说瑟瑟你一直在追杀怨母,”绿孔雀说,“所以留下全尸好让瑟瑟你发泄?”   一人一鸟都没怀疑出手的是李氏的天眼,公子朝霜。   主要李朝霜在底下站着,虽然站不稳需要人扶,但看上去还行。   她们要是早来半刻,看到李朝霜浑身祝具燃烧,将生机逼入他体内,却像是往破了洞的瓷杯里灌水,全漏了出来的模样,恐怕要大惊失色。   不过现在一人一鸟都很镇定,还在讨论。   “我是恨不得亲手杀了那家伙没错,竟敢炼出那么大一支婴灵军出来,但我也不是变态吧?”李瑟瑟说,“都是尸体了,我还发泄什么?我只恨那剑客没让怨母死得更痛苦一点,要是我动手,呵呵呵呵……”   绿孔雀腹诽:“你确定你真的不是变态?唉。”   她们交谈了几句,一仙子升空,来到雀车旁侧。   “少司命,清点好了,共有——”这仙子禀报了一个让许多人闻之胆寒的数字,“——名婴灵,已全都温养起来了。”   “好,”李瑟瑟肃起颜色,“交给我吧。”   她手往一边凭几上的胭脂一撇,接着点在自己唇上。   只点了一点。   一点就足够。   少司命从雀车中跃出,绿孔雀随她翩飞,拖着长尾的彗星随她起舞。   日已落,月已升,银辉铺作高台,随她足尖一点,裙摆便散开。   各位仙子归位,抬手召唤出自己的乐器,注目那小小身影,一红裙仙子扬起手上缠绕长长绸带的鼓槌,猛地往下一敲。   雷鸣!闪动四方!   笙箫当即合起,有若春葱的手指拨动琴弦。   一音既出,群声当随,而当中指挥,是转了一圈的少司命!   已下山,向慈幼院奔去的石青,脚步不由放缓。   便是以她的视力,也看不大清空中的细节,却不知为何,这一瞬间,她好像想起了出生时的记忆,想起了出生之前的记忆。   有一双微凉的手将她抱起,有一双微凉的手,将她送进温暖的地方。   难以理解啊,她已不愿和大夫人相见,但她得到的最初温暖,还是源自于她。   南桂城,渐渐传来微弱的哭泣声。   月光里,一个个已炼化成小鬼的婴灵,向空中飘去。   她们,也有些许的他们,注目着广寒中的舞者,或者巫者,注目她的舞姿,渐渐的,魂体中残留的黑气怨气,如照耀阳光的雪,融化蒸发。   仙乐阵阵,她们化为一个个光团,落进少司命的花篮中。   等她们再醒来,又会是新生了。   有一个光团姗姗来迟,少司命望去,见一只鹓雏飞来空中,鹓雏背上,端坐着公子朝霜。   那种与她母亲相似的面孔,对她微微翘起嘴角,放下手里那一团有些憔悴的牡丹花苞。   花苞掰开,里面飞出的光团,是不久前阿晕和李朝霜在明珠江边救下的那个。   少司命收回目光,并放下内部有星河闪烁的花篮。   绿孔雀叼起花篮,同时彗星捎来她的白银长剑。   仙乐之声忽然一紧,节奏加快并肃穆起来。   鹓雏环绕她,洒下点点金光,南桂城百姓看到这一幕,只觉金灿灿鸟儿背上那位,定然也是哪位神君。   少司命不知道东皇带着李朝霜忽然加入干什么,片刻确定他们无意搞乱,整场祭祀便继续下去。   少司命有持剑公正相!她亦是一名君王!   她挥动白银长剑,九千九生生怨母殿中,要倒不倒的神像轰然碎裂,从中飞出密密麻麻的血红小字,写着一个又一个名字。   那是所有曾向九千九生生怨母献祭过的人的名字!   少司命接过名字,她的声音回响在每个名字主人的心中。   “于此,传吾判——   “淫祀九千九生生怨母之罪人,不偿还够,便无以生育,子嗣断绝!”   ***   大荒上,无数人为陡然回响在心中的声音,而惊恐万分时。   南桂城的祭祀已然结束,九千九生生怨母的事情也正式了结,李瑟瑟擦掉口脂,终于有时间寻她舅舅说话。   人刚刚还在这边飞着的吧……   等等,人呢??? 第21章 翌日(一)   十月四日,子夜。   某处无名之地,三灾手下剩下的三员大将,三尊邪神,躲躲藏藏地聚在了一起。   九千九生生怨母的死因已传回,这三尊邪神恨不得待在神域里不再露头,但三君上,或者直说,二十年前几乎让公子朝霜一剑砍死的三灾之水灾,依然在疯狂催促,催促他们寻找公子朝霜的下落,并杀死他。   只剩下三个的四邪神,很想装作没听到,但眼下这个情况,似乎不是他们装没听到,就能解决的。   九千九生生怨母还没寻找公子朝霜呢,分明是公子朝霜知道了她在哪里,故意去撞的!   这就是能看透古今后世的天眼吗?加上东皇太一和心剑,果然恐怖如斯!   长久的沉默后,披坚执锐,浑身黑甲,头盔顶部镶嵌骷髅,被称为万万兵马大元帅的邪神,咬牙用力道:   “至少没带上云中君,动向尚能把握,这样的话,只要找到他们,我们就能主动避开了。”   “而且,”万万兵马大元帅又道,“想杀公子朝霜,其实也很简单。”   另外两尊邪神问:“怎么一说?”   “他也是无回剑,”万万兵马大元帅道,“竟然如此,骗他出剑,让他无回吧。”   另外两尊邪神思索片刻,发现这个方法确实不错。   公子朝霜这种病秧子,指不定剑还没拔就自己挂掉了。   “好!”   “不愧是你啊元帅。”   “不过我还有个问题……”   “怎么?”   “谁去骗?”   或者说,谁去接无回剑这一剑?   “……”   “……”   “……”   无名之地陷入尴尬的沉默。   三尊邪神都希望对方去以身试剑。   最后,另外两尊邪神达成默契,一起盯住了万万兵马大元帅。   万万兵马大元帅要是摘下头盔,旁人肯定能发现他满脖子的冷汗。   粗略看上去,公子朝霜好像很容易死。所有知道他的人,都觉得这位天眼就算下一刻断气也不值得惊讶。   可偏偏,偏偏啊,他就是一直没死。   他没死,得了他一剑的九千九生生怨母却死了。   这首先说明,比起自己无回,无回剑还是更容易让敌人无回。   再说天眼……   据说公子朝霜虽有天眼却不得用,以至于三十年前求卜的姬天韵,什么启示都没得到。   不仅公子朝霜在那之后一场大病,姬天韵返回稷下学宫时,亦是一夜白发。之后因为苍老而精神不济,对学宫的管理放松许多,才埋下了如今稷下学宫各家斗争的祸根。   稷下学宫各家斗争,又延续到而今,以至大荒战乱二十年未止……这个不提,从现在的情形看,公子朝霜的这双天眼分明好得很!   没有人知道天眼到底能看到什么,说不定李朝霜现在就看着他们三邪神在这里商议,如何用无回剑让他无回。   这一点,更让诸多谋算无处安放了。   万万兵马大元帅思来想去,盯着两位同僚的目光,也不出声。   便是此刻,突然有人插嘴说话。   “其实,关于天眼窥视,三位将军倒是不用担心太多。”   三邪神寻到这位于神域缝隙的无名之地碰面,就是因为这里除了他们外无人知晓。此刻突兀冒出生人声音,倒是将三邪神吓了一大跳。   他们寻声看去,却发现那并非生人,而是熟人。   昨日死在大司命咒下的绿曳撒男子若还活着,若能见到他,定然会哭出来。因为这三邪神的熟人,正是绿曳撒男子的上司。   飞鲤曳撒,乃是大泰皇室直属的侍卫才能穿着。而这位绿曳撒男子的上司,穿一身暗红曳撒,马面褶上的飞鲤,身形稍长,似要化龙。   这定是侍卫中品级颇高的人,才能穿着的。   更别提他头顶大帽的帽顶,乃是黄金镶嵌玛瑙。   不过,此人虽然一身武人装扮,三邪神却知道,他本质还是稷下学宫的文士。   出现时虽然悄无声息,但注意到他后,三邪神就感到那股浩然气无时无刻不在刺痛他们。   “你竟然还敢出现,”万万兵马大元帅道,“若非你派遣的杀手唤醒了公子朝霜,他现在还在瀛洲岛上睡着,怨母哪会牵连而死?”   大泰左都督掌飞鲤卫事,稷下学宫讲师,卓远,闻言却是不以为意。   “我有新消息。”   三邪神皆摆出了不听的表情。   卓远当然不会理会他们的意愿,说到底,四邪神……三邪神,不过是大泰与三灾合作制造的傀儡罢了。   二十年前是他们太着急,如今却一切准备妥当。   大势已成。   瀛洲李氏让这双天眼睡了太久,错过太多。   就算现在醒来,他也失去了过去的威慑力。   预言者可以在事情发生前改变一些什么,但事情发生后,预言者就没什么作用了,只能看着一切发展。   卓远和三邪神不曾推心置腹,这些事自然不会说出口。   他只道:“公子朝霜这次唤醒,乃是以他余下所有生机为代价的。”   万万兵马大元帅的盔甲钢片发出细微的撞击声,另外两尊邪神也微微抬起头。   他们听卓远道:“从醒来那一刻起,他就只有七日可活了。”   “……真的假的?”一尊邪神不敢相信。   “当然是真的。”卓远说。   黑鲨们其实勉强完成了任务。   无论公子朝霜想做什么,只要拖延时间,拖延七日,他自会不战而倒。   三邪神仍有些不敢相信,半晌,万万兵马大元帅突然眼前一亮。   “若只是拖延时间,”他道,“我倒是真有个好办法!”   ***   清晨。   湘江江畔。   阿晕背负李朝霜,在离开少司命视线后,立刻下落,然后顺明珠江入湘江,一夜千里。   两岸猿啼不住,凄切无比,李朝霜未曾见过,听得兴致盎然。   但他到底精神萎靡,戌时刚过,就伴着水浪声,在小鸟儿温暖的羽毛中睡着了。   等醒过来,已日上三竿。他睁开眼睛,看到遍野是雪白芦花,而他和小鸟儿,昨晚就宿在这大片的芦苇丛中。   小鸟儿自然是化为了原形,盘成一个球。李朝霜则睡在他翅膀下,暖烘烘一晚,醒来便感到精神振奋许多。   现在他拨开羽毛,从翅膀底下钻出,叫秋日阳光一晒,就感到懒洋洋的。   这动静叫阿晕也醒来了,当即变作人身,从袖里乾坤拿出洗漱用具,又当场烧水。   李朝霜看了一眼似乎与昨日无异的小火炉和铜水壶,心里确定之前的小火炉和铜水壶丢在了南桂城的院子里。   这两个一模一样的小火炉和铜水壶……   小鸟儿果然像松鼠一样喜欢囤货吧。   李朝霜揣测着,看阿晕毫无同类相食的悲哀,摸来芦苇丛中的水鸟蛋,洗干净了放进水壶里煮。   他自己则倒出一小把苦涩药丸,像是吃糖豆一样,直接咽了。   等阿晕采来江边水菜,简单处理了下水烫熟,李朝霜更是看得目不转睛。   就在他忍不住想提议,让他也来试一试的时候,阿晕突然转头,看向江面。   “朝霜,有死人从上游飘下来了。” 第22章 翌日(二)   十几具尸体排在芦苇滩上。   都浮肿着,只勉强能分辨面容。   多是女子,还有些许孩子,身上有利器的伤,一两具尸体上插着低劣的箭矢,箭头是用石头磨制的。   有能力的人,看这些就能分析出许多了,但李朝霜能在瀛洲岛的藏书阁看到植物标本,尸体标本却没人会让他碰的,就担心他触景生情……好像不太对?   所以他对验尸只知道一些纸上谈兵的东西,阿晕则连纸上谈兵的这些都不知道。   “埋掉吗?”   指挥草木之灵帮忙,拦下这些尸体顺流而下的阿晕问。   虽然昨天已经历过,但还是没想到自己是做主那个的李朝霜想了想,道:   “没有大司命的主祭,没法预防瘟疫,这样直接埋的话,让畜生挖出来吃掉就不好了。还是烧成骨灰再埋吧。”   “哦,也是……唔,又来了一具?”   一具颇为奇形怪状的身影,从上游飘下来。   阿晕多看一眼,发现自己搞错了。   “是活人,哎不对,还有活狗?”   水草缠绕上活人还有活狗,拉到岸边。阿晕和李朝霜围上去一看,确实是一只瘦得能看到皮下肋骨的秃毛细犬,和趴在秃毛细犬上、和细犬一样瘦弱、但脸肿得像个盘子,肚子里则揣了个球的男孩。   他身上也有许多刀伤,伤口在江水里泡的发涨,并且颜色古怪。   之所以还有一口气,大概全靠秃毛细犬拽着他的衣服,让他没有沉下去溺水。   阿晕摘下一边飞舞白须的芦花,抵在这男孩圆滚滚的肚子上。   他小声念诵着什么,像是清扫一样,用芦花来回浮动。   几个呼吸后,气息奄奄的男孩猛地一呛,眼睛还没睁开,就喷出一口泥沙,然后才是浑浊的水。   之后他就趴在地上一直咳嗽和呕吐,阿晕则对那只同样腹中鼓鼓的秃毛细犬如法炮制。   又是一阵喷水呕吐声。   等男孩勉强睁开肿成一条缝的眼睛,看到的就是李朝霜捧着一杯热茶,蹲在他面前。   蔚蓝天穹,和上午明朗的阳光,于黑发勤勉俯下的面孔投下浓重的阴影,于此同时,他的耳坠,他的眼睛,却在这阴影中却格外璀璨。   风中芦花发出弹拨琴弦般的和谐乐声,男孩颤抖了一下,翻身跪下,对着李朝霜嘣嘣嘣就磕了三个头。   李朝霜:“?”   他想了想,道:“不用这么急……”   李朝霜当这孩子磕头是想感谢救命之恩,立刻劝道。不想,他话才说了一半,就听男孩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还是很小声地道:   “您是接我去幽冥的渡船使者么?上神啊,求您了!晚些接我吧!贱民愿意献上一副百尺长的楚绣画卷!价值上百两!只求您放我一天,一天就好!让我去天星城给我爹报个信!”   他说着,言语间发出抽泣声。   “向我爹报个信,村子昨晚叫一伙土匪袭击了,他们掳走了娘,爹快向陈将军报告,求陈将军出兵剿匪!”   天星城,这里已是楚州地界了啊。   李朝霜想。   阿晕救醒了秃毛细犬,听到男孩一番话,发现男孩竟然将朝霜认成大司命座下的渡船使者,正想解释,就听他家配偶突然肃起神色,道:   “不可以,到了幽冥,阳世一切都和你无关了。莫再说什么价值百两的楚绣画卷,那种东西死后又有何用,跟我走吧,喝下这杯茶。”   “上神……上神!求求您了!”   男孩哭了出来,依然抱着行贿的念头,道:“那真的是很珍贵的楚绣画卷,当年有人开到六百两我娘都没卖,我把它送给上神,求上神让我去见一面我爹!”   “但到了幽冥后,真的不可以……”   李朝霜语气格外认真。   阿晕听得无言。   男孩还想说什么,李朝霜就将一杯茶水硬给他灌了下去。   刚吐出许多水的男孩,嘴里还一股泥沙的味道,一点也不想喝,但偏偏这杯水下肚,他身体就从腹部暖了起来,脸上的浮肿迅速消下,呈现古怪颜色的发胀伤口再次流血,但流出的血很快从黑色变回暗红。   男孩发出了三个单音。   “啊?啊……啊?!”   他终于发现他并没有死,这时候,李朝霜从他手上再拿过瓷杯,笨拙地倒水进去,然后指尖探进热水里,划了一圈。   这回他将水杯放在秃毛细犬旁边,这只土狗再吐完水后,分明半死不活地趴在地上,闻到热水气味,突然爬起,对着瓷杯里的水呼噜呼噜就是一顿舔。   “蠢蛋!”   男孩这才发现狗也活着,扑上去抱住,都不曾注意狗身上的伤口,在喝了水后也逐渐愈合。   看一眼那边,李朝霜对阿晕道:“有没有觉得,我变成灵丹妙药了?”   阿晕则像是男孩扑狗一样,扑上来检查李朝霜的身体。   昨晚逃跑前,他在朝霜的指导下,破坏了朝霜周身祝具的几个节点。   这样可以防止三岛十洲继续用这套祝具当目标追踪,至于朝霜为何知晓了三岛十洲是用这套祝具追踪他的行迹,当然是九千九生生怨母的主祭杨婆说的——证词来自朝霜,而主祭杨婆为何知道,则是从给她抓住的乘风太保那里——猜测来自朝霜。   没什么不合逻辑的,阿晕当然信了。   但是破坏了祝具的那几个节点后,朝霜身上时不时会飞出点点金芒,他触碰到的枯枝败叶,则偶尔会返青变绿。   金芒是浓郁生机压缩而成的显现,用得好可以肉白骨。   却对朝霜没有多大用。   阿晕只能紧张地问:“感觉如何?”   李朝霜笑着回答:“前所未有的好。”   说完,他又看向逐渐明悟过来的男孩,和已经从男孩怀里钻出来,小跑到他腿边磨蹭,结果给小鸟儿一脸不满给盯住的秃毛细犬。   “这里还有几枚鸟蛋,吃一点吧。”李朝霜假装自己刚才没趁男孩迷糊时骗人,“刚好我们也要去天星城,可以顺路。”   “去天星城?”阿晕还抓着李朝霜的衣角,闻言一愣,“接下来不直接去不周山?”   不周山。   这三个字让结果鸟蛋的男孩抬头。   “恩公去过不周山吧?”李朝霜问。   “这么有名的地方我当然去过!”阿晕立刻竖起尾巴毛。   一个呼吸后,他尾巴上的毛又恹恹垂下,“但只飞到五里高的地方就上不去了,不周的罡风确实厉害,朝霜你要去杀……要去找的人,是住在山脚底下,还是哪儿?”   李朝霜想了想,回答:“大概在山顶。”   狼吞虎咽吃鸟蛋的男孩梗住,声音大了一点,叫道:“不周山有山顶?那不是天柱么?!”   阿晕也露出为难表情,在他的传承记忆里,不周山的山顶,只在离乡人第一次来到大荒时,供离乡人落过脚,之后就一直隐藏在雷霆闪电罡风冰雪中,无人再能企及。   鸟也不行。   那里会有人?   “在我睡着前,我记得爬不周山最高的记录,约莫在十里,也不知道近几年是否有什么变化。”李朝霜像是没看到阿晕和男孩的满脸怀疑,道,“那是个普通人组成的队伍,他们越过了一百年前,剑阁章道主在不周山九里处留下的剑痕,难以想象如何做到的。队伍其中有一人著了《不周山志》,我拜读过,写得极为考究。   “他在书中写到,有一条路可以较为轻松地爬到七里高处,可惜并未详细描述。   “所以上山之前,能拜访一下这位更好。若我记得没错,他就住在天星城。”   “十里,”阿晕瞪大眼睛赞叹,“好厉害啊。”   男孩眼里则闪出高兴,道:“您说的,可是天星城外十五里顾家庄的顾长径?”   李朝霜点点头。   男孩再次下跪,道:“那是我爹,他前年到陈将军军中服役。求恩人搭我一程,带我去见他!”   “……竟然如此巧合?”   这回,就连李朝霜的眼睛,也睁大了一些。   他转脸看向小鸟儿,就见小鸟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上门拜访不带礼物不好,朝霜,不若我们救出这孩子的娘,一起带去给那位顾先生吧?”   没发现自己被当做了上门礼物,男孩不敢置信道:“我也很想救我娘……但还是先去天星城报给陈将军吧?两位大人,那可是上百人的匪寨啊!” 第23章 翌日(三)   顾王氏给太阳晒醒了。   一片狼藉,无论是她还是其他没来得及跑掉的女人。她们像是已经给渔夫杀好的死鱼,剥掉了鳞片,带着浑身伤口、露出的内脏、无处不在的腥臭和粘液,整齐码在案板上。   和鱼一样的光溜溜。   和鱼一样的臭。   和鱼一样的痛苦。   顾王氏还闻到一种气味。   是近年来,大荒上每个人都熟悉的,死人的气味。   她想推开压在她脸上的胳膊,但昨天那几个土匪对她施暴时,折断了她的手。   便是放在整个楚州,顾王氏楚绣的技艺都能算翘楚。外子从军后,一家老小全靠她支撑。   手要是废了,顾王氏一时想不到全家该如何活下去。不过现在这情况,就算手不废,好像也……   阿耶已是古稀之年,发现土匪进村,依然拔出当年参军带回的□□迎战。   顾王氏亲眼看到,他被土匪一刀砍倒在地。   而婆婆,掩护小泉逃跑时,给踹了一脚。   当时她们之间隔了有一段距离,但婆婆后脑勺撞在墙上时,顾王氏绝对听到了那一声清脆的响声。   那大概也是她最后听到的声音。   接下来她就给几个土匪拖进屋中,所以小泉到底跑掉了没有?   湘江水在夜间那么冷,小泉会不会……   顾王氏思索着这些,脑子转动都是麻木的,像是颅骨下面根本流动的是钢针。   但想起小泉,还是让顾王氏找回了一些力气。哪怕骨折,她也用力推开盖在她脸上的胳膊,终于能呼吸到新鲜的风。   这个时候,她才感到身下在摇晃。   水浪声。   湘江的水浪声。   她们在船上。   顾王氏没法转头,眼睛只能看到蔚蓝天穹,和鱼鳞般的云气。她深吸一口气,想要压着嗓子发声,然后发现自己嗓子嘶哑到无需压,不用力的话根本发不出声音。   而且,只要说话,她就忍不住牙齿打颤。   “有人……醒了吗?”   顾王氏没得到回答,只听到几声抽泣。   她只能竭力将另一只没骨折的手,从另一个女人身下抽出来。折腾的时候她绝对抓挠了身边几个女人好几下,但有人的身体冰凉,有人身体温热,尚有呼吸,却和冰凉身体一样一动不动。   然后顾王氏用没骨折的手,微微撑起了身体。   她看到船驶进一座水寨。   简陋的水寨,依着一艘沉在这湘江支流小河河畔的大船而建,外围仅仅用树枝搭成篱笆,糊上一层泥。   渡口也十分不像样,有土匪从船上跳上渡口,结果直接摔水里。   顾王氏发现没人注意她,眼睛就盯住了水面。   如果趁这个时候跳进去,有没有可能逃跑?   这个想法才冒出来,她胸口就挨了一船桨。   顾王氏差点断气,想要落泪,但泪水昨晚就已经哭干了。   一条长满毛的黑腿从她脸上跨过去,一个粗野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   “别磨磨蹭蹭!昨天上的女人太多腿软了吗!快把收获和女人都关进大船里去!修船的继续!马上就会有大军来入侵楚州了,我们必须快点到越州去!”   大军入侵楚州?   捂住胸口蜷缩的顾王氏瞪大眼睛。   怎么会?这几年从来是他们楚州四处征战,扩大地盘,才让她从军的丈夫几年不得归家。好久没听闻有外面的大军打进来了,怎么会?   她想不出个所以然,就给几个土匪粗暴拉起来,搬货物一样丢上渡口一辆板车。   有女人在土匪的手触碰到她时,陡然发出一声刺耳尖叫,随后响亮的巴掌声就会回荡在河面上。   但女人依然干嚎,直到她被丢上板车,丢到顾王氏旁边。   顾王氏认识她,这是她邻居顾六叔家小妹。   若是平常,顾王氏肯定已将这比她儿子大不了几岁的姑娘抱紧怀里,但这回她才往那边挪动一下,又一个女人丢进了她们之间。   那一双黑腿长满长毛的土匪,还站在板车边。他好像是头目,一直呦呵,但自己并不动手干。   他缠着头巾的脸上,和他的腿一样多毛。看到顾王氏的举动,竟然朝她翘起嘴角,露出一个能见到残缺不齐黄牙的恶心笑容。   “是个好女人啊,”多毛头目道,“记得听话点。”   顾王氏咬牙,从自己嘴里尝出了血味。   板车一震,其他的土匪已将这次抢来的所有活女人——船上死掉的丢进了河里——搬上板车,然后推动板车向大船走去。   顾王氏根本找不到逃跑的机会,血液如钢针,无法流动的麻木,又一次袭上她全身。   她们给关进了破了个大洞的船舱底部,从破开的大洞可以看见外面的土匪升起炊烟,搬出五六只大铁锅,开始煮早饭。   丢进锅里的,是顾家庄几十户人家艰难攒下的存粮,顾王氏和好几个村里的女人死死盯着那边,之前一直沉默什么声音都不发出的几个嫂子,竟然在这个时候发出了哭声。   多毛头目不知道在想什么,锅边走一圈后,第一个端走自己的一份后,就坐在船舱底部的破洞旁边,碗放一边,端着烟杆,但既不吃饭,也不抽烟。   顾王氏麻木的脑子几乎无法思考,只偶尔想起她丈夫,还有小泉。   便是在这种已失去所有羞耻的浑噩间,她突然听到噗通一声。   噗通两声,噗通三声。   大锅边吃饭的土匪,突然一个又一个倒了下去。   他们也没有留人警戒,刚做完一票,所有人疲惫又饥饿,全围在锅边,故而倒下后也层层叠叠,特别壮观。   就像死鱼一样堆叠在船舱底部的女人们。   唯一没倒下的多毛头目哈哈一声,一脚踢翻了脚边的碗,任杂粮粥和肮脏的泥土混合。   “这下可好了,可以轻装上路了。”   他迈着王八步走到大锅边,又一脚将大锅踢翻了。   滚烫的粥汤泼在那些死猪一样的土匪身上,但他们一个没醒。   多毛头目一转头,发现船舱里几个女人目不转睛盯着外面看,有几个眼里还升起了希冀,再次哈哈大笑。   “放心,这些家伙都活不过今天了。”他大声道,“我这算不算也为你们报仇了?以后可要好好伺候你们的恩公大爷我啊!”   顾王氏一时不懂他为何会说出这种话。   乱世二十年,这个世道里,逆来顺受的女人早就和羊羔一样,给食尽了。这里有十几个还活着的女人,而多毛头目要是杀掉所有手下,那他只有一个人,多对一,就算没法把多毛头目也给杀了,她们也可以逃跑。   更多女人眼里升起希冀,直到多毛头目丢了一把香料进篝火。   然后多毛头目摘下头巾,披头散发,就在火边跳来跳去。   他时不时发出尖叫,伴着香料点燃后蓬发出的奇异香味,火焰也变成了诡谲的青色,船舱底部的女人们,都感到无形的寒意如涟漪般扩散,让她们无法出声。   “陈将军的军营里没有一个人!都是空营,都是空营!”他喊道,“这楚州是待不得了!所有人全都要死!万万兵马大元帅——万万兵马大元帅——看一看啊,看一看啊,这些都是献给您的,献给您的!助我一臂之力,让我逃出去吧!”   “空营是怎么回事?”   “什么叫做陈将军麾下没有一个人?”   “不可能,我打听过了,我家汉子正在和越州打仗呢,虽然他没有传信回来,但衙门的阵亡名单上没有他,没有他!”   “如果陈将军手下没有兵,怎么会传出北边大胜东边大败的消息,总不可能江北和潮州大军打的是一阵清风吧!”   就连最麻木的女人,也清醒了过来。   顾家庄,乃至天星城周边,家家户户的汉子都从军了,有的人家里从军的甚至不止一个汉子。   陈家军的消息,是每家主妇最关心的消息,前线的一点传闻,女人每夜待在织机边,都要反复咀嚼。   多毛头目只是大笑。   青色炊烟升入苍穹,一时之间,天色都昏暗下来。   多毛头目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他声音尖利地颤抖起来。   “都献给您,都献给您,万万兵马大元帅,万万兵马大元帅啊!让我成为您麾下的十人长,请让我成为您麾下的十人长!”   嚓——叮——   篝火陡然扩大,扩大到比人还高。女人们眼睁睁看到,一具披坚执锐的白骨骷髅,从青色火焰中跨出,像是跨过一道门槛,出现在这已经给青蓝色烟气笼罩的河边。   “本将乃是万万兵马大元帅座下右先锋”这具白骨将军出来便问,“就是你,向大元帅献忠?”   “是我!是小人我!”多毛头目立刻回答。   白骨将军扫一眼周围,似乎对这一批祭品的成色很满意。   “不错,你有资格当这个十人长。”   “这是小人的荣幸!”   多毛头目的声音更尖利了。   白骨将军那黑洞洞跳跃红色火焰的眼眶,看向船舱里的女人们。   以为自己以成功的多毛头目才要松口气,突然听到白骨将军问:   “那些呢,你不向大元帅献上吗?”   多毛头目留下这些女人,可是打算自己单独享用的,闻言就是一愣。   他迟疑了一下,就得到白骨将军一声拉长的“嗯——?”   多毛头目心一横,想到只要成功,想要什么女人没有,道:“当然是献给——”   “是这里吗?”   清越嗓音,如太阳刺破乌云一样,刺破了这片愈加浓郁的青色烟霭。   多毛头目诧异抬头望去,首先听到了汪汪狗叫。   一微高一稍矮两个身影,带一个孩子,和一只细犬,走进这雾霭中。   不,不能叫走进,他们只是靠近,就叫雾霭消融,向两边退避。   他们出现,逼退这雾霭。   “你们是谁?”多毛头目喊道,接着认出那个孩子,“你是昨晚逃掉的那个小鬼?你带两个人回来送死——”   他话没说完,刚才还和他说得好好的白骨将军,突然向前一步,抽出长剑,抹了他的脖子。   多毛头目不敢置信倒在火堆里,就和他那些不敢置信被下药的兄弟们一样。   篝火猛涨,看到阿晕和李朝霜的白骨将军,一步跨过篝火,直接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鸟:……?   朝霜:……?   ——————   11/26捉虫 第24章 翌日(四)   阿晕:“……?”   李朝霜:“……嘶。”   无论是灭口还是逃跑,这只白骨将军都做得太果断了。别说船舱里的女人们,就连阿晕和李朝霜都没反应过来。   青色烟霭消散,一同消散的,是近百个大锅边躺倒土匪的性命。   在白骨将军从火中出现之时,他们的魂灵就作为献祭的代价,收取掉了。   再加多毛头目叫白骨将军灭口,一时之间,除了刚来到的两人一鸟一狗,水寨里竟然只有任人宰割的女人们还活着。   顾家庄的女人们,虽然常去九歌庙参拜,亲人逝去也会请巫祝主持,但哪里见过如此神异之事。   她们既不敢相信所有土匪就这么死了,也不愿相信自己刚才看到白骨鬼魅是真实存在的。有人觉得是自己打击太大,已分不清现实和梦幻。更有甚者,将那白骨将军看成接自己去往幽冥的渡船使者。   更多女人呢喃着从军的丈夫,只有顾王氏被呼喊唤醒。   “娘!娘!”   顾泉大喊着,就跌跌撞撞往船舱底部冲。但就在他马上就能钻进黑暗的船舱底部时,走在最后的李朝霜突然拉了他一下。   然后男孩没事,但李朝霜自己摔倒了。   好在阿晕虽然走在前面,余光却一直看着他,伸手一扶,才让李朝霜没有面朝地。   下一刻他反应过来为何朝霜要拉住顾泉,另一只手打了个响指。   他衣领上还别着那支刚刚救了顾泉和秃毛细犬一命的雪白芦苇,响指之下,芦花飞絮纷扬飘落,片刻就在船舱破洞处长出绿油油的一大丛,挡住外面可能的目光。   “怎、怎么了?”顾泉停住脚步,看向挡住入口的芦苇丛,脸色变得极为可怕,“我娘怎么了?”   叫蠢蛋的秃毛细犬好像很通人性,在李朝霜拉住顾泉时,就自觉放缓了脚步。   它甚至在李朝霜要摔倒时,钻到他身下,想替李朝霜当肉垫。   叫一鸟一狗搀扶住的李朝霜重新站稳,才柔着嗓子,开口朝船舱底部问:“夫人们,需要我们进去吗?”   阿晕和顾泉睁大眼睛看他,刚才李朝霜发出的声音,完全是个女子。   过了好几个呼吸,破洞里面才传出声音:   “不……不用,麻烦借我们几身……六身衣服。”   那是顾王氏的声音,顾泉立刻眼睛一亮,接着又暗下去。   他虽然才八岁,但在父亲离家从军后,他就迅速懂事,此刻终于反应过来船舱内可能的样子。   男孩死死咬住嘴唇,阿晕则从袖里乾坤里掏出六件一模一样的深蓝棉布直身,手穿过芦苇丛,递进去。   有人在芦苇丛后接过衣服,他们在外面等了许久,才有狼狈不堪的女人们从芦苇丛后走出。   顾王氏一把抱住顾泉,眨着干涩的眼睛,从醒来到现在,第一次哭了出来。   其他顾家庄的女人则围着阿晕和李朝霜询问,询问他们有没有多救起几个人,比如说她的女儿,她的儿子,她的妹妹,她的弟弟。   她们没有问老人。   顾家庄遇袭时,所有老人都冲上去,拖延土匪脚步了。   阿晕带着李朝霜加顾泉加蠢蛋一路过来时,就已经仔细搜寻过。但面对这些围着他的女人,有些话却不是那么容易说出口。   但哪怕不说,他的表情也已出卖了真实情况。   眼看这些女人一个个低下了头,他的尾巴毛也跟着垂了下去。   李朝霜摸了摸他的后脑勺,上前问:“接下来我们要往天星城去,拜访长径先生。几位夫人是……”   “我们去天星城!”已从顾泉嘴里,问出所有事的顾王氏立刻道。   多毛头目说的话实在让她心生不祥,一想到丈夫从军这几年,虽然没传回死讯,但也没传回任何别的消息,她就十分不安。   过去她只当是前线不便,路途遥远,又有战乱,丈夫才没有寄回信。再说她每年托人捎了好几次衣服被褥银钱,并没有退回来,那肯定是……   肯定是什么呢?   就算丈夫常常寄信回来,待在前线,哪能说是平安?   她在搀扶中行了个万福,道:“多谢两位大人救妾与子两命!再麻烦您们真不好意思,但请两位送我们到天星城!外子定有重酬相报!”   其他女人立刻也道谢,并许下报恩的诺言,又提到她们在军营里的丈夫。   阿晕因为只从河里救起了一个人,十分愧疚,立刻道:   “这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哪里需要什么重酬啊,你们……你们先上船?放心好了,以我的速度,很快就能到天星城的。”   “等等。”   李朝霜道。   所有人都看向他,李朝霜对她们安抚地笑笑,问:“我知道这很唐突,但还是希望几位夫人回忆一下方才发生的事,对,就是那个淫祀邪神的男人死前发生的事。”   女人们对视一眼,但她们间能说出什么的人其实很少。   最后还是顾王氏再次上前万福,将她们关进船舱底部后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土匪头子给自己全部手下下药,然后淫祀中向一个叫万万兵马大元帅的邪神献祭,并向这位邪神祈求当上十人长?”   阿晕露出怀疑自己的神色:“真的是我在山里待太久了吗?为什么和九千九生生怨母一样,这啥啥兵马大元帅,我从未听说过啊?”   “我也没有,”李朝霜摸摸眼角,“不过,万万兵马大元帅这个名字,听着像是和九千九生生怨母一个模子做出来的。”   阿晕没听李朝霜说,九千九生生怨母可能是人造的邪神,因此没有多想。倒是女人们再次对视,另一个年长写的妇人道:   “其实妾等也不曾听闻过这邪神……总归都不是九歌神下,听到都脏耳朵。”   “确实不曾听过。”   “闻所未闻也。”   其他女人也附和道。   这倒是和九千九生生怨母不太像了,那伪装成女人的邪神,大名可是从平民到权贵皆知。   李朝霜又问了几句,发现顾王氏面上已隐约有恍惚迹象,立刻停下,道:“好了,走吧,对了,这些土匪身边应该有些财物,小泉,你去打扫一下下看看。至于我们——”   当然是去渡口解船。   只穿了一件直身的女人们,脚上蹬着土匪的靴子,互相搀扶,一瘸一拐地上船。   她们还拿了土匪的长刀匕首,并不会用,只是拿来安心。   李朝霜递给她们一人一杯茶,阿晕拿起船桨一撑,船荡入河中,又沿着河道驶入湘江。   阿晕重新折了一只芦草,插在船尾,然后这只小船就像是狂风托着一样,飞速向下游驶去。   本来就是湘江边长大的女人们,很快看到了熟悉的景色。   她们心安些许,然后看到一艘大船,战船,一艘六帆方头战船,逆流而上。   船上旌旗阵阵,迎风招扬。都是红底黑字,写一个大大的“陳”。   顾王氏也是耕读人家的女儿,识得几个字,一见这面旌旗,就握紧了顾泉的手。   这是……   “陈家军!”   另有认字的女人喊出来。   一艘,又一艘,一艘连着一艘,十多艘战船,沿着湘江向上,路过他们。   每艘方头战船周围,跟随许多小船,船上皆站着穿直身,或穿曳撒,戴大帽的士兵。   “又要和哪边开战了吗?”   有谁小声叹息。   “那边,”阿晕说,“是往滔州吧。”   南桂城所在的滔州。   “石熊死掉的消息,就传出来了吗?”   阿晕问李朝霜。   楚州军队这么快行动,显然是听闻了滔州的动乱,打算趁虚而入。   而说滔州为何动乱,又和他们有关。   阿晕陷入沉默,李朝霜更是在看到这些沿江而上的战船是,就再没说过话。   小舟上的人各自陷入静默,直到一声呼喊打断。   “径郎?”   顾王氏瞪大眼睛望向远处一艘随战船的小舟,那上面站立数个士兵。   众人未有反应,但顾王氏向那边伸出手,声音下一刻更用力了。   “径郎!”   远处小舟上的士兵回过头来,于是其他顾家庄的女人也认出来了,那确实是顾二叔家的长子,字长径的顾途。   他也看到这边的顾王氏,还有一直朝他挥手的顾泉,但或许是军纪的原因,并没有远远用动作打招呼。   “小叔叔在这里……”   “同乡一般都在同一个队伍里……”   “他们从越州回来了?这是要去哪里?”   看到这一幕的女人们,似在交谈又似在自言自语,顾王氏找到她丈夫这件事,陡然给了她们信心。   什么空营,什么都死了,这样的话从她们心中一扫而空,她们的眼神重回光亮,视线从顾长径身上移开,打量周围每个士兵的脸和身形,试图寻找任何熟悉的地方。   阿晕也振奋起来,转头对李朝霜道:   “那就是顾长径?看着也普普通通……咳咳,我是说,完全想象不出他曾做到过那样的事呢?去天星城是找不到他了,我们要直接调转船头追上去吗?”   小鸟儿再次暴露他并没有多少在人世中行走经验的事实。   大军行进,哪允许追逐。   同样没什么经验的李朝霜虽然懂的这点,却没指出。   他的眼眸在这样的大太阳下,依然散发出清晰可见的鎏金色,倒映在其中的天地,好像和旁人看到的天地完全不一样。   阿晕只看到李朝霜开口,却没发出声音,只缓慢用口型对他说——   ——顾长径是死人。   ——都是死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会晚点 第25章 翌日(五)   结束偷偷摸摸的聚头,万万兵马大元帅回到自己的神域。   他一回来,就着手动用那件能拖延时间的,或者说,那件说不定能够困住李朝霜的咒具。   那是一件意外诞生在献祭中的咒具,是一副巧夺天工的楚绣山水长卷。   上面绣有大荒的山水走势,只以凡人的眼光看,十分精确吧。   祝具或者咒具的高明制作方法,只掌握在三岛十洲手里,就像蜀道剑阁独掌握炼剑之法,而稷下学宫有修书之能。   万万兵马大元帅贵为鬼神,拥有的咒具也没两件。   听说李氏的天眼佩戴了一身祝具,可能有十多件,真是叫鬼神嫉妒。   要是公子朝霜真的活不过七日了,他有没有可能获得那些祝具……不,一半,哎,哪怕只有几件也好啊。   李朝露给自己兄长的祝具,一定很强大吧。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万万兵马大元帅降落在营帐之间。   和九千九生生怨母神域完全基于南桂城明珠江珑河的倒影不同,万万兵马大元帅的神域,不属于阳世的任何地方,却和阳世某些地方有本质的相似。   那就是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千万营帐。   无数皮肤灰白的士兵,在营帐间来回走动,执勤,训练。   一眼望过去,密密麻麻都是人头,叫人怀疑万万兵马大元帅这个称号里的万万,难道不是虚指?   看到这一幕的万万兵马大元帅,不由自得了一会儿。   “要说完成君上的任务,果然还是本帅吧。”   上交的魂灵数量,在大荒上造成的影响……他的名字不像是九千九生生怨母那样,因为某些风俗到处传播。但只要知道万万兵马大元帅的人,都离不开他。   接下来,只要解决公子朝霜,就没有任何阻碍了。   万万兵马大元帅深吸一口气,跨进自己的大帐。   他的大帐,和每个将军的大帐,几乎没有任何差别。沙盘,桌椅,然后用屏风一分为二,留出些许位置,用来起居。   那副楚绣山水长卷,就放在屏风后的一只柜子里。   万万兵马大元帅小心翼翼取出这幅长卷,正要撕开上面的封条,突然听到急促脚步声传来。   “大帅!”一只白骨将军,拖着困成一串粽子的近百魂灵,冲进他的大帐,差点没在大帐门口垂下的布帘上撞出一个洞来。   “大帅!”这只白骨将军冲进来就大喊,“公子朝霜发现俺们了!”   万万兵马大元帅手一抖,咒具山水楚绣长卷滚落在地。   “什么叫公子朝霜发现我们了?!”他大步从屏风后走出,厉声问,“他和东皇太一难道入侵本帅神域了吗?!”   “大帅!”白骨将军喊道,虽然他浑身没有一点皮肉了,但光凭骨头架子也能表现出他此刻的瑟瑟发抖,“方才有个人向您献祭,用九十二人的性命魂灵尸体换取俺们军中十人长的军衔……”   “不要说废话,”万万兵马大元帅也很紧张,“这和公子朝霜有什么关系?”   “是这样啊大帅!俺刚答应那人的要求,公子朝霜和东皇太一就突然出现了!天啦,昨天怨母娘娘坐下那只白骨将军怎么死的,大家后来都看到了,吓得俺当即杀掉那个想当十人长的家伙,拖着这些魂灵就回来了,尸体都来不及拿!”   “他们在你答应献祭后立刻出现?”万万兵马大元帅立刻抓住重点,直接后退三步,“你给公子朝霜盯上了?”   他覆盖黑甲的头盔眼睛处,暗红火焰跳动了一下。   白骨将军当即感觉到了顶头上司的杀意。   万万兵马大元帅似乎在思考,杀掉这个手下,能不能让公子朝霜望来的视线转移开。   “大帅!俺这样的小鬼怎么值得天眼注视啊!”白骨将军当即跪在地上,叫了起来,生怕慢一点连鬼都当不成,“公子朝霜就算要盯,也不会盯俺的!”   “你想说他盯的是本帅吗!”   万万兵马大元帅心里怒火蓬发,但却不得不认同白骨将军说得很有道理。   能观后世的李氏天眼,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只剩下七日好活了。他如今时间那么宝贵,怎么可能将时间浪费在这样的小鬼身上。   “不行,必须尽快行动了。”   万万兵马大元帅自言自语一声,踢开白骨将军,掉头回到屏风后,弯腰去捡滚落地上的楚绣山水长卷。   不想,他手才触上楚绣山水长卷的外皮,又一急促脚步声传来。   大帐门帘第二次给鬼撞开,来的却不是白骨将军这样的鬼魅了,而是一个浑身裹黑袍的养尸人。   “大帅!”这养尸人一进来就喊,“公子朝霜和东皇太一盯上我们了!”   万万兵马大元帅已捡起了楚绣山水长卷,从屏风后走出来。   他冷静了一些,沉着道:“你说献祭那件事,本帅已经知道了。”   养尸人一愣:“什么献祭?”   此言一出,反而让万万兵马大元帅和白骨将军也是一愣。   三鬼齐愣住,然后是养尸人先反应过来,道:“大帅,我说的可不是献祭的事。是出兵的事……石熊倒毙的事已传了出去,楚州向咱们借了尸兵,打算趁机将滔州占下。”   趁机占据滔州吗?楚州和滔州相连,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万万兵马大元帅毫不意外。   他问:“然后呢?”   裹着黑袍的养尸人不露脸,但他的声音里杂夹了一丝崩溃,道:   “然后那公子朝霜和东皇太一,就坐船在湘江里,看咱们一船船士兵乘船去滔州……这绝对是盯上咱们了啊大帅!”   “竟然?!”白骨将军似乎对这崩溃心情感同身受,道,“没错,肯定是故意的啊大帅!”   万万兵马大元帅手里的楚绣山水长卷,啪嗒一下,再次滚落脚边。   感到无形压力落下的白骨将军,和黑袍养尸人,都闭上了嘴。   片刻,他们听到万万兵马大元帅咬牙切齿道:   “看来,是不立刻动手不行了。”   公子朝霜和东皇太一如此步步紧逼,定然有什么谋算!   万万兵马大元帅下定决心,第二次弯腰,捡起楚绣山水长卷。   他心一横,要撕掉长卷上的封条,第三次,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这回闯进大帐,撞得门帘摇晃的,是一名尸兵。   “大帅,”它进来后,僵硬叉手行礼,道,“公子朝霜和东皇太一,从这回去往滔州的队伍里,抢走了一名活着的时候,叫顾途的尸兵。”   “抢走了……”白骨将军不敢置信。   “一名尸兵?”黑袍养尸人跟着重复。   万万兵马大元帅也不明所以,直到他眼角一瞥,看到楚绣山水长卷上的一个名字。   啪嗒。   这是已成咒具的楚绣山水长卷,今日第三次滚落地上。   它在地上滚了一圈,两圈,封条松动,它在滚动的时候,也摊开在地上。   于是楚绣山水长卷上的作者落款,露出在了大帐里另外三只鬼眼前。   就见三个字——   顾长径。   顾途,顾长径。   作者有话要说:  万万兵马大元帅:李朝霜这逼绝对是故意的!   朝霜:……哈哈。   小鸟:骂谁呢你!看打!   ——————   字数有点少,十九土下座_(:з」∠)_   11/29捉虫 第26章 翌日(六)   尸兵向万万兵马大元帅汇报之前,湘江之上。   十来艘大船带着小船还在行进,他们所乘从土匪那里抢到的扁舟,则已跟随施咒鸟的心意,改变了方向。   双方保持平行行驶,一时之间,两岸风景后退,但在江面上排开的船队,却像是凝固了水流一般不动。   阿晕打开了第二层眼睑。   但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大船小船上的士兵们,身上并没有深沉的阴气,外表看上去和常人也没有区别,动作不僵硬,互相也有交流和动作,无论怎么看,都和死人天差地别。   阿晕没有觉得朝霜看错了,只转头投以疑惑的目光,想知道这些死人的破绽在哪。   李朝霜只能无奈地笑了笑。   他是天眼,但因为灵力低微无法施咒通灵,看不到所谓古今后世,这点大家都知道的,嗯,大概。   但这双眼睛偶尔还是会发挥一些作用,比如说,任何幻想和掩盖本质的做法,在他的目光下都会无所遁形。   比方说,南桂城慈幼院里,那些为了和石青一起玩,而将自己真实一面掩盖很好的小鬼们,在院门外躲躲藏藏的时候,肯定不知道李朝霜一眼扫过就看到了她们。   又比如现在,大船小船上的士兵们确实和常人一样活动着,穿着整齐,互相说话,身体没有半点腐烂,甚至连肤色都不曾透出死人的青黑灰,但李朝霜就是看出了他们是死人。   “径郎……”   顾王氏呼喊的声音又弱了下去。   阿晕看过去,发现这位妇人的神色,不再如方才那样透出安心,欢欣,与化不开的思念。   此刻出现在她坚毅面容上的,竟然是些微的狐疑。   这狐疑仅一闪而逝,可能顾王氏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狐疑了什么,甚至她不知道自己狐疑过。   但阿晕确定了。   他直接跳出船。   小声的惊呼从扁舟上传出,顾家庄的女人们和顾泉,看着这位救了他们一命的少年,竟然敢直接跳进这么深的江水里,无不瞪大眼睛,又捂住嘴。   但俊朗少年并未如常识那样,给江水淹没,他穿着黑靴的的脚落在水面上,只留下了浮游滑过般的细小涟漪。   偏偏俊朗少年那一脚是肉眼可见的用力,所有能看到他疾驰于水面的人,都能做出这样的判断。   他像是张开双翼掠过水面的黑鸟,有一样的轻盈和迅速,倒影之中,细小涟漪破碎了琵琶袖的风中猎猎。   别说同在扁舟上的顾家庄女人们和顾泉,就连对面看着他奔过来的大船,直到俊朗少年一脚踏上“顾途”所在小船的船舷,也才做出反应。   小船里的几个士兵,仰望逆光中的俊朗少年,只觉得太阳的光芒披下,几乎与少年身后荡起的马尾融为一体。   他们慢了一个呼吸,才锵锵锵锵抽出长剑,或直接用长槍比划过来。   一个像是几人中领头的士兵,喝道:“你是谁?!”   阿晕其实不太擅长观察。   但有时候他会直觉感到哪里不对。   阿晕扫视一圈,问:“你们难道认识我?”   跟随这支行伍的黑袍养尸人,在返回万万兵马大元帅的神域前,曾下令要这些士兵们谨慎对待那只跟上来的扁舟,绝对不要招惹他们。正是因此,尸兵才没有过来驱赶。   虽然不知道这踏水而来的俊朗少年是谁,但从黑袍养尸人当时的语气看,尸兵们也知道,这可能是他们无力对抗的大人物。   但伪装自己尸兵的身份,亦是不能违反的命令。   正因此,他们迟疑了一下,拔出兵器慢了一步。   于是,让阿晕直觉感到了不对。   年轻鹓雏也不知道这不对到底来自何处,反正只加深了这只大军的可疑程度。   他转头问站得稍后的“顾途”,问:   “你是顾长径?”   使用顾途尸体的尸兵,虽然行伍多年,却还带着一身原属于那位行万里路书生的书卷气,点点头道:“我是,敢问阁下——”   他话没说完,阿晕冲上来,抓住他衣领。   想要收回剑锋和长槍的尸兵们动作再次慢一拍,惊恐地看到俊朗少年自己撞向利刃。   眼看惨案就要发生,触及俊朗少年的几只利刃,甚至没能在棉布圆领袍上留下一丝痕迹,就自己崩断了。   破碎铁片落进船里,掉进水中,抓住“顾途”的阿晕听都不听扑通扑通声,拖着一个人,转身返回自己的扁舟。   在上万尸兵的注视下。   哪怕他闯进来如入无人之境,也没有一个人敢动手。   “啊,”李朝霜摸了摸眼角,颇有兴味地翘起嘴角,“和先前水寨里那只跑得太快的白骨将军,过分相似,简直像是虎父无犬子啊。”   这句话,船上的女人小孩完全听不懂,但她们却不敢投来目光。   她们对这两位异人的身份有所猜测,却没猜出,会是这样强大的异人。   连陈家军都沉默不敢动了,女人们虽然不久前才蒙这两位相救,心里却也忍不住生出了一点战栗。   阿晕这个时候,已拖着人返回扁舟这边。   他拿这自称为顾途的家伙,往船舷上一扔,让几个顾家庄的女人发出了“小叔叔!”的惊呼。   顾泉也喊道:“爹!”想要冲上来扶起男人,却给他娘顾王氏给死死压在怀中。   秃毛细犬蠢蛋蹲在母子两人脚边,尾巴紧绷成一根棍,没有对“顾途”大叫,但也没有跑过去蹭他。   “碰起来也是热的,朝霜,”阿晕对李朝霜说,“他完全不像死人呢。”   死人?   众人皆惊。   “体温和心跳这些,”李朝霜想了想道,“若尸体新鲜,又有技艺出色的养尸人,是可能一直保存下来的。”   “对哦,是这样,”阿晕从传承记忆里挖出了养尸的咒,并想起更多,“唯有血液流动无法伪装吧?”   “那,”他低头看向“顾途”,问,“你是自己砍自己一刀,还是我来砍?”   “顾途”对此的回答,是一没有抽出匕首,二没有通过周围熟识的亲人求饶。   他转身想跳下船,想潜入水里逃跑。   但结果,他的动作,在转身那一刻就僵住不动。   周围人以为是阿晕制住了他,有人松了一口气,也有人为“顾途”不对劲的反应皱眉。   李朝霜歪了歪头,而阿晕自己一愣。   他还没动手呢。   就在阿晕满心疑惑的时候,李朝霜陡然转头,望向排在江面上的船队。   ***   首先,毁掉那个曾叫顾途的尸兵。   万万兵马大元帅想。   这些尸兵本来就掌握在万万兵马大元帅手里,想让一个尸兵重新变回尸体,只需要万万兵马大元帅的一念。   再一念,这本来就是施咒才保养下来的尸体,直接灰飞烟灭。   如此一来,无论公子朝霜和东皇太一原本想用顾途的尸体做什么,都没有妨碍了。   做到这件事,万万兵马大元帅并未骄傲地现身在阳世。   无论是东皇太一,还是公子朝霜,都有一击将他破灭的实力。万万兵马大元帅吸取九千九生生怨母的教训,真身化身绝不出现在那两人眼前,半点不愿步上同僚的后尘。   他接下来要做的,是将灵力灌入这幅楚绣山水长卷。   万万兵马大元帅很想换一个咒具,但他手上确实没有更适合的咒具了。   做这一切的时候,万万兵马大元帅一言不发。   不管李氏的天眼有没有在看他,如今这情形,只能当自己无时无刻不被窥视,才能继续搞起。   至于公子朝霜有没有看后世,这个时候,只能赌一把了!   灌入灵力的楚绣长卷上,浮现出宛若真实的整个大荒。   那一座座青山,一道道江河,有若真实山水的影子,分毫毕现,完全看不出绣线的影子。   接着山山水水迅速放大,仿佛观看长卷的人,正从天外降下,落到山水之中。   那所落之处正是湘江,有若水带弯折,浑浊水浪崩腾。   ***   根本不看化为齑粉的顾途尸体,李朝霜的视线,仅在江面船队上停留了一瞬,就迅速向上。   一直观察着朝霜的阿晕,随他目光一起向上看,然后眸光微缩。   就见,一条和地面上湘江走势完全一样的宽阔湘江,水浪滔滔,倒悬在空中,遮蔽天穹,正缓缓压下。   而且,似有无形的绣娘正挥舞细针,几个呼吸不到的时间里,这条倒悬湘江的江面上,一道人影已浅浅勾勒。   阿晕一眼就认出,那道未曾勾勒完全的人影,正是朝霜。   ……是置换之咒。   绣线将朝霜勾勒完毕之时,他身边的朝霜会直接消失,出现在倒悬湘江江面之上!   阿晕伸手握住了白玉琼花枝,一道祝就落在了朝霜身上护住他,金光和黑发青年身上陡然亮起的诸多祝具交相辉映。   但朝霜依然看向他,眼神让阿晕不解,竟然含着惊恐。   ***   万万兵马大元帅正在做最后一步。   公子朝霜若窥视到他们之前的交谈,肯定知道他们将目标定在困住他上。   但仔细想想,公子朝霜这无回剑,只有一击之力,只要将他和东皇太一拆分,哪怕用尸兵,都足以对付他了。   万万兵马大元帅,一直沉默,闭上嘴巴,免得泄密。   泄密他已将困住的目标,改为那位九歌之首,东皇太一!   ***   李朝霜鎏金色眼眸有如明镜,在这双明镜的倒影里,小鸟儿的轮廓和颜色像是拆掉的丝线,刹那间,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朝霜:糟糕。   朝霜:我不会划船。   小鸟:重点是这个吗?!   ——————   因为昨天没睡好,今天一直头晕,更新晚了一点,抱歉哦 第27章 翌日(七)   哪怕江中水浪再大,也平稳如行在陆地上的扁舟,在失去一只鸟的重量后,突然开始颠簸。   看到小鸟儿颜色淡去,李朝霜下意识往那边跨一步。   下一瞬他就意识到,以他的速度,他的身体,他绝不可能在小鸟儿消失前赶过去了。   没有犹豫,李朝霜直接原地坐下。   这是正确的决定,扁舟舟尾上插着的芦苇,在施咒巫祝消失时,跟着飘落进江水,浪花打翻一次后,就沉入水中消失不见。   然后这艘扁舟就给水浪抛起,李朝霜要不是很有自知之明地坐下,大概会直接滚下船。   但即便如此,小鸟儿消失前,他还是用口型说出了三个字——   ——别担心。   也不知道对方看到没有,李朝霜还没闭上嘴,年轻鹓雏就和那宛若倒影的倒悬湘江,一起消失了。   “啊——!”   扁舟上有人发出尖叫。   这声叫声不是因为阿晕突然消失而响起的,全不似李朝霜和阿晕那样敏锐,其他人忽略了短短几个呼吸里发生的事情。   阳光突然遮蔽,只当是飘来了厚云,阳光出现,又当是云飘走了,顾家庄的女人和小孩,只惊恐地盯着飘落在船上的灰烬。   船底有一滩水,顾泉尸体的灰烬沉进去,迅速和淤泥融为一体。   “爹!”   顾泉身体一晃,要靠他娘扶着,才没有倒下。   顾王氏抬起头,眼神有些空洞,她吃力地想要从心底挖掘出之前支撑她活下来的东西,却只感到熟悉的、像是钢针在血管中流动的,剧烈麻木刺痛。   她只能抽出最后一分力气,问道:   “外子……大人,外子早就死了吗?如果他早就死了,那刚才的东西,东西,是什么?”   想要搞明白发生什么事的众人,也将目光投向俊朗少年……俊朗少年原本所站的船舷。   她们从呆愣到呆愣,终于发现那脾气过于火爆的少年消失了。   众人一慌,虽然之前因为两位恩公过于神异,生出了一些隔阂,但此刻有人不见,又让她们恐惧。   扁舟在这个时候,开始控制不住方向。   “谁会划船?”李朝霜视线一扫,没等有人回答,就指出两个来,道,“你们去拿住桨,放心,靠岸就好。   “应该会游泳吧?顾家庄是水边的村子……啊,不会也不要紧。”   他语速不变,平淡的话迅速安抚了众人的心,只除开顾王氏和顾泉。   “小少爷,”李朝霜向顾泉伸出手,道,“扶我一下吧。”   “啊,哦,哦。”   实在不太明白现在到底是什么情景,只有八岁的顾泉,表情空白,小心跨过船底那潭水,走到李朝霜身边,扶他起身。   重新站起的李朝霜,正面朝向依然和他们保持相同距离,仿佛一起凝固在这宽阔江面上的方头战船船队。   刚才是阿晕驱使扁舟跟上这些战船的话,那现在,就是这些战船在跟着他们了。   开始划船,努力平稳起伏扁舟的女人们,也意识到了这点。   有一个人因此差点失手,将船桨丢进水里,好在其他帮不上忙的女人看到了,捞起了。   船又开始摇晃,眩晕胸闷和恶心开始冲击李朝霜的心神。   但从外表完全看不出他要晕船了,只有搀扶住他的顾泉才感觉到,李朝霜身体里有一股凉意,透过柔软的布料,蔓延到男孩身上。   而对面,最大的一艘战船上,给万万兵马大元帅打发回来,好看看情况的黑袍养尸人,刚好落在了船舱的窗前。   他向窗外看去,就看到公子朝霜似是扫视,又似是针对,目光一瞬与他相对。   明明相隔数里,但李朝霜眼眸里有若呼吸明灭不定的金芒,仿佛剑光,刺入黑袍养尸人心中。   “唔啊!”   黑袍养尸人惨叫一声,踉跄后退数步,不敢再让自己的身影露出窗边。   但就算如此,他依然感觉到,那双眼眸在盯着他。   “太可怕了……”   黑袍养尸人害怕地嘟囔。   他发现自己完全能理解,在公子朝霜出现在大陆上后,水君为何下令,要他们不顾一切地追杀。   想到这个,黑袍养尸人就忍不住叹气。   换算到一支大军里,他这样的家伙只能算幕僚,战船上并非没有其他将领,可是黑袍养尸人还是给万万兵马大元帅派了出来,说是让他观察情况。   什么观察情况啊,不就是他死掉的话,对这些由他养出的尸兵影响最大。   所以公子朝霜出剑的话,他是最适合的目标?   “就算躲起来,也拖延不了太多时间。”   黑袍养尸人自言自语。   无形之中好像有什么鞭打在他身上,黑袍养尸人知道,这是大帅在催促他了。   咬咬牙,黑袍养尸人对船队里所有尸兵下令。   “压上!压上!压上!!!”   就算这上万尸兵今日全部倾覆于此,也必须逼公子朝霜出剑!   ***   “他们的速度,是不是变快了。”   扁舟上,有谁小声说。   “啊……我确实不太擅长对付这种一群群的东西……”   李朝霜也小声说。   这句话只有顾泉听到了,背对亲戚们,面朝越发迫近的十几搜方头战船,男孩的脸色比今天早上,他刚给阿晕从江水里救出来时,还要惨白。   好在,就在这时候,扁舟终于靠岸。   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女人们就已跳下船,淌着到腰间的水,忍着疼痛,推着船加速。   等船底嘣的一声,撞到岩石,她们才飞快地爬回岸上。   她们上岸了,可李朝霜现在可不敢转身上岸。   他习惯的,短而急促的呼吸,已刻意调整成深而缓慢。   这让李朝霜很不舒服,而且剑意从心中蓬发,偏偏他还要压抑住。   哪怕他没有什么与人对阵的经验——过去偶尔几次出剑,他也只是过去,拔心剑,然后倒下——也明白这个道理。   出鞘之前,剑才有威慑力。   所以只能倒退着下船了。   李朝霜忍着眩晕,忍着恶心,忍着眼泪,倒退着后退一步。   然后他发现,可能是他保持姿势太久,足尖落下的那一刻,他感觉不到坚硬的船板,只有一片虚无蔓延上来。   顾泉:“!”   男孩哪知道这个人说倒就倒,刹那间反应不及,根本没有扶住。   便是李朝霜,此刻脑子里也空白了一下,心剑就要出鞘。   一只手就在这个时候从背后撑起了他。在李朝霜和顾泉之外,唯一没有下船的顾王氏,沉默地扶住另一边,和顾泉一起,将李朝霜搀下了船。   等脚落回地面,李朝霜才听到了一大一小急促的呼吸。   秃毛细犬蠢蛋,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毛,在他脚边绕来绕去,却也小心地不妨碍他走路。   这下大家都上岸了,坚实的土地带来无形的安全感,让她们终于能簇拥在李朝霜身边,小声抽泣。   从先前开始,就一直沉默的顾王氏,则在这时候,重复了她先前不曾得到回答的问题。   “我外子他,到底是……”   “你们应该听说过养尸人,楚地过去曾有养尸之风。”李朝霜道,他声音很小,这样长时间的对峙——虽然根本还没有对峙多久——耗费的精力实在太多。   “不曾经过大司命巫祝安魂的死者尸体,很容易给养尸人挖去养成尸兵……就是,品相养得这么好的尸兵,便是史书之中,记载也不多啊。”   “所以,外子是前线战死之后,未得到安魂,才……”   顾王氏迷茫地问。   “所以,只要没有战死,就不会变成这、这、这尸兵?”   其他女人顾不得这句话伤顾王氏的心,焦急地问。   “……我对养尸之咒了解亦不多,”李朝霜慢慢道,“不过,想养成这种品相的尸兵,一开始所用尸体,不可能是破破烂烂的那种。”   战场上失去的尸体,养不成这样的尸兵。   顾家庄的女人们瞪大眼睛,不太愿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李朝霜只在深呼吸。   因为长久集中精力于心剑上,他脑子里开始抽痛。   眼前的景色也发生了变化,像是一幅打湿了的的水墨画,凝固的线条在渲染下四处流淌。   已经出现幻觉,支撑不了多久了,李朝霜想。   便是此刻,他突然一个激灵。   来不及低头,只听咔嚓咔嚓几声,李朝霜脚边地面裂开,一只灰白腐烂的手,从下面伸出,抓向他的脚腕。   作者有话要说:  李朝霜:会不会划船这件事真的很重要……   李朝霜:好想吐,让我吐…… 第28章 翌日(八)   同一时刻,天星城。   在湘江之南,又不靠海的大荒中部,天星城就是第一大城。   同是一州之首,它远比南桂城像模像样,城墙宽厚,街道方正,更有一座云麓书院,和供奉九歌的巫庙,位于在城中一座山上。   云麓书院位于山腰,巫庙则建在山顶。   山脚红枫遍地,如一片火海,便是在而今这时节,也有些许前来赏景的人。   但云麓书院里,完全不见外面的嘈杂,只有朗朗读书声。   一穿着青色直身,头戴儒巾,外表五十来岁,下颌略长的年老男子,面朝一池锦鲤,坐在长廊的栏杆上,手里拿着一柄戒尺,正有一下没一下敲打自己掌心。   那啪啪声里,似有无形韵律,教室里认真读书的学生全不曾听见,而走神时间超过几十弹指的学生,会冷不丁听见这戒尺敲打声。   他们一个激灵,便又重新投入到朗读之中。   不管如何,对于云麓书院而言,大泰丰保十六年十月四日,今日又是平静的一天。   下颌略长的云麓书院山长,向玉,字璞石,自然是三秘境之一的稷下学宫出身。   他年轻时还参加过大泰的科举,做了大泰的官员。但在十多年前,大泰那位太上皇尚在位时,就激流勇退,辞官回家,然后担任了云麓书院的山长。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说法。   实际上,是大泰呈现大厦将倾迹象后,他所在的派系当即选择新人,打算造龙。   楚州乃是鱼米之乡,汉子亦有一股血性,是很好的起兵之地。   当时稷下学宫做出相同选择的派系很多,好在,经过十多年的斗争,还有能力争夺新龙位置的,只剩下几家。   ……以及摇摇欲坠但就是还支撑着的大泰。   向玉的戒尺,有一下没一下敲打掌心,继续发出清脆的啪啪声。   而他心里,却在谋算着最近的局势。   特别是滔州。   陈家军向东是潮州,是道家在背后支撑的七粒米教的地盘。但道家嘛,总是将经济搞得一团糟,连累了战局,如今小半地盘已落进陈家军手里。   这实在有点可惜,若非那边道家的人突有急智,借了潮州之东三岛十洲的势,陈家军其实有能力占据潮州大半地盘的,现在却只能暂缓攻势。   至于往南的越州那边,瘴气太毒,没有巫祝护持根本无法进入太深。但要求巫祝帮忙,那边却道,陈家军尚未有新龙之势,恕不从命。   于是越州那边的攻势也只能放缓,撤下一部分人来。   至于向北大泰,没有统一江南的话,无论是他还是陈家军都不会过去的。   向玉不懂用兵,好在他也不需要懂,即便是这大争之势,文士的作用,也仅仅是威慑其他文士。   政策和经营,则要用来培养学生,不然新朝建立,哪能拿出那么多官员?   水池里锦鲤游动,向山长的念头,又转到滔州那边。   陈博达将从越州撤下的士兵调去滔州,是他的建议。   向玉虽然不懂用兵,但昨夜九千九生生怨母死于一位剑客斩杀,石熊作为她的化身,也死于三岛十洲的巫祝手下。   石熊竟然是邪神化身,这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一个背后没有支撑的家伙,竟然传出了用兵如□□头,他就知道哪里不对。   现在滔州如此,可谓势力一空,因此收到消息后,向玉立刻遣学生去劝陈博达西上。   而他现在之所以感到迟疑,缘由是他收到的新消息。   向来只管蜀道和蜀地的剑阁,似乎有亲传弟子出山,看方向是往滔州行走了。   而少司命在南桂城灭杀九千九生生怨母后,竟然没有返回三岛十洲,而是在滔州逗留起来,不知道打算干什么。   巫祝只问鬼神之事,但现在又插手潮州,又逗留滔州,别是忘了界限吧!   向玉思来想去,发现他无法确认少司命会不会插手滔州的事,便决定还是遣人去提醒陈博达一下。   但就在这个时候,有穿浅绿直身的书院学生,匆匆小跑,穿过大门。   “山长!”这学生声音有些大,打断了几间教室里的朗读。   他走到近来还在喊:“山长!潮州那边攻势调转了!”   向玉一愣。   综合各方消息,他已确定,潮州如今只能负隅顽抗,怎么还会倒转攻势?   戒尺敲击声一下停掉,向玉抬起头问:“怎么回事?”   学生喘了口气,道:“我们在潮州前线几座城的兵马,不知为何,都不见了!”   ***   犹带着潮州前线拼杀出来的伤口,从地下深处的腐败灰手,眼看就要抓住李朝霜的脚腕。   但就在这时候,黑发青年外披的灰纱氅衣,那在日光和灵光照耀下落下的斑驳花纹,陡然改变。   像是因为光照方向改变而发生的偏折,仿佛水银一样流动着。能打开第二层眼睑的巫祝才能看到,须臾间,这间灰纱氅衣上,爆出无数阴文。   这些阴文,需得有灵力的巫祝,一边念祷,一边施咒绣上。如此织成的布料,一般用来制作护符等等,便是九歌也不会裁下这么大一片做外衣。   九歌不这么做,是因为他们作为随时能请神降神的人,无需这些外物。但即便如此,也足以证明这间灰纱氅衣的奢侈。   马上就能抓住李朝霜的尸兵,发出回响在魂灵之间的嚎叫,李朝霜落下一脚,只踩在了还在燃烧的灰烬上。   李朝霜:“……”   他真真没想到这个。   唔,是东君的祝咒阴文……现在的东君是哪位?   他施下的光净咒力度,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李朝霜无言面对,看到周围半里的地面上都冒出了黑烟。   也就是说,方圆半里埋伏在地下的尸兵,全都给一件衣服消灭了。   这间衣服还不用李朝霜渡入灵力,便是见过很多好东西的他,也不由觉得十分变态。   顾家庄的女人们和小孩,反应速度已经比之前快了许多。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虽然周围半里的士兵,已给一件衣服消灭,但半里之外的地面上,依然有一个个破破烂烂的僵硬身影,从地下爬出,摇摇晃晃站起。   是强行从千里之外转移过来的,施展这转移之咒的人灵力不够,导致这些尸兵的成色,不如船上那些好啊。   李朝霜想。   顾家庄的女人们,或许是因为从昨晚开始,已受过太多惊吓和剧变,看到这一幕后,她们甚至没发出叫声,仅是略惊恐地带着李朝霜后退。   那些从地上钻出的尸兵,也摇晃地往前走。   “要不要退回到船上?”   已无法从大地获得安全感的一个妇人颤抖问。   “不行。”   李朝霜坚定拒绝了。   “大人,现在怎么办……马氏!”   顾马氏,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刚才还躲在李朝霜身后,却不知为何,向前走了好几步。   “夫君!”她朝那灰压压一片攒动的尸兵里喊道。   难道她在那一群腐烂可怕散发恶臭的尸体里,看到了她丈夫?   想到这里,其他顾家庄的女人,心里顿有物伤其类之悲。   就在顾马氏又要再往前一步的时候,李朝霜抓住了她。   他喘了口气,道:“……夫人,你就算想和你夫君死在一起,这么做也只会让他魂灵永远无法回归幽冥安宁,你真要如此做?”   说着这样的话,李朝霜心里莫名感到好笑。   他竟然在劝他人别去找死。   顾马氏回过头,但她视线根本不曾停留在李朝霜身上,整个人都是空白的。   李朝霜已经没有笑出来安抚他人的力气,只道,“我这件衣服还能支撑一会儿,它们现在没法靠近,你想要救他,就背诵大司命吧。”   周围女人闻言眸光闪动,似乎意动,李朝霜则挣脱了顾泉和顾王氏的手,一下跌坐在地。   不顾狼狈,他双手合十,闭上眼,开始呢喃。   ***   万万兵马大元帅正努力往那副楚绣山水长卷上缠绕封条,又听到尸兵汇报。   “公子朝霜在请神?”   万万兵马大元帅重复了尸兵的话,却是安心了。   “唯有这个可以放心,李氏的这个天眼,不会请神。”   作者有话要说:  东君:对,这外套是我亲手织的!漂亮吗! 第29章 翌日(九)   “今天就能上不周山。”   阿晕听到有人这么说。   然后他醒来,看到了深灰的帐篷顶部。   这帐篷是羊毛毡的,按理来说十分厚实,但在这气候异常的不周山脚过夜,还是不够保暖。   今日的东君尚未驾驭长龙,从东边升起。而就算太阳升起,永远给厚云覆盖的不周山周围,也看不到太阳。   尚未辰时的冷风中,确定今日上山的同伴们哈欠连天,声声道冷,扒弄篝火,找到灰烬底下还燃着火星的炭块,加上马粪牛粪重新点燃。   他们一行有八人,加上阿晕……也还是八人。   八人全围在篝火边烤暖手脚,因此挤得密不透风,让阿晕担心篝火会不会因此熄灭。   因为起床晚了一步,篝火边已没有他的空位,不过他也懒得挤进去。   不周山周边的寒冷并不自然,但山脚边的这种程度,还无法影响到是羽族的阿晕。他丝毫不感到寒冷,完全不需要烤火,却不好在凡人同伴们面前表现出来,只能借口帐篷还没收,先去收帐篷了。   等他收好帐篷,其他暖和起来的人也开始活动起来,收拾东西,做登山的准备。   篝火边不剩一个人,于是阿晕过去坐下,装模作样地烤火。   锅里的热水还剩一点,大概是同伴们专门留下的。并不需要喝这一口水的阿晕犹豫片刻,才将这剩下的热水倒进水囊里。   ……总觉得很不好意思,像是在占这群凡人的便宜啊。   阿晕不太自在地想。   或许他就不该一时兴起,加入这只打算攀登不周山的队伍。   数日前,他打算飞上不周山试一试,结果没飞多高,就给罡风和雷霆给压了下来。   不是不能再向上了,但继续肯定会受伤。   于是阿晕掉转头向南边飞,打算去那炎热之地享受一番阳光。   然而他还没飞出多远,就遇到一队遇险马车摔下山崖的……商队?好像不是商队?   阿晕一开始以为这是商队,是因为他们携带了许多物什,第二眼发现他们不是商队,则是因为这些物什好像不是用来买卖的。   那摔下山崖的马车,卡在了树上,马车里还有人,正战战栗栗打算爬出,而崖壁上支撑马车的松树并不高壮,已经摇摇欲坠了。   阿晕虽然不是人,但看到这样的事,哪有不救的道理。   他落下来,化作人形,从山道上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冲上去,一下将马车里那人拉了上来。   之后听完这群人的道谢,阿晕就打算走了,他和人之间,就只有这种萍水相逢的关系。   不想,给他拉起来的人道完谢后,在山崖边心疼寻找已经看不到影子的马车,嘴里念道:   “还有好多用来爬不周山的用具在车里啊。”   另外七人也纷纷感叹可惜。   “这可是找墨家定制的好东西。”   爬不周山?   那座他都飞不上去的不周山?   阿晕看了看他们的样子,发现这些人竟然大半是书生打扮。   虽然这些书生身体不似一般书生那样四体不勤,有几个甚至能称得上健壮,但要说爬不周山,他还是觉得不太可能。   阿晕忍不住询问了几句,书生们就与他攀谈起来,得知他刚从不周山山脚——阿晕没说自己飞上去过——返回来,目前无事可干,这八个书生当即邀请他做向导,带他们前往不周山。   你们一路跑到不周山附近来,竟然没带向导的吗?!   阿晕发现这群凡人当真好胆。   他劝了几句,希望这八个书生不要去不周山找死,但书生们的意志很坚定。   都已经遇见了,阿晕总不能看着这几个凡人去死,加上对他们爬山的方法很感兴趣,阿晕思忖一番后,就同意了。   几日后的今天,阿晕只想回到那个时候,打自己的头顶。   和凡人们生活在一起有多不方便这种事,他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了,为什么总会忘记呢!   因为出现在这几个书生面前时,阿晕并没有像煞有介事地搞个包裹,搞得现在他连从袖里乾坤里拿东西,都得小心翼翼。   至于干粮一类,以为他是猎户的几个书生,倒是很期待他每日带回的猎物。   阿晕也不打算白吃白喝,但第一天他找不到大一点的野兽,干脆跑远了带一头鹿回来后,这些书生围着他问了半个时辰,只为他们想知道阿晕如何找到这头不会生活在附近的麋鹿的。   阿晕:“……”   你们有没有感觉自己知道得太多了。   之后他只能在宿营方圆一里的范围内寻找猎物,可这样最多能抓到几只没多少肉的山鼠。   阿晕鼓着腮帮子,感到很累。   只对他和凡人之间的格格不入。   要是能不做任何掩饰就好了,可阿晕过去几次暴露的经历,只带给他阴暗的回忆。   想要……更亲密的,可以不加遮掩的……   拧紧水囊塞子的时候,阿晕心里隐约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他将水囊挂在腰间,这个时候,新的念头跟着浮现。   我不是已经找到了……我的……   这个念头尚未浮现完全,就有人喊他:“云兄!云兄!”   阿晕的思绪一下给打断了,他抬起头,看到他几日前从山崖下拉起的那个年轻人,叫顾途,被另外七人称为长径的书生,满脸笑意地过来,拍打他的肩膀。   “云兄,之前说好是送我们到不周山山脚下,现在已经到了,”顾途问,“你是打算自己返回,还是留在这山脚,等我们下山,在一起回去?”   “或者干脆和我们一起上去好了!”另一个书生道,“云兄这身手小生生平未见!这区区不周山,定然会倾倒在云兄足下!”   阿晕嘴角抽了抽。   开玩笑,仅仅是护送你们过来的一路,就已暴露他“身手超越常人”的情况了。要是和你们一起爬上不周这就算是他也要小心应对的山,他非人的身份岂不是会立即暴露?   阿晕当即用力摇头,然后听到这八个书生惋惜的叹气。   又准备了一会儿,这些书生背着行囊,开始他们攀登不周山的征程。   阿晕一个人坐在山脚宿营地,终于能自由地从袖里乾坤掏东西。   他拿出一只小火炉,一柄铜水壶,烧水,倒进一面水盆里,接着烧水,煮茶。   阿晕拿出一打面巾,在热水里打湿。又拿出两个杯子,倒进热茶。   然后他自己端起一杯,将另一杯端给身边的……   不周山山脚的宿营地,端着两杯热茶的阿晕愣住。   他的身边,理所当然,空无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小鸟:咦?咦?咦……   小鸟:我是不是有老婆来着? 第30章 翌日(十)   阿晕:“……”   阿晕:“……”   阿晕:“啊啊啊啊啊啊朝霜啊!”   突然间想起一切的年轻鹓雏,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身后一双金翼展开,长发和眼眸也恢复成金黄和赤红。   但下一刻,只束成一个马尾的长长金发散落,同时飘扬开的还有金色的羽毛。   金发重新从末端染黑,之前闪耀的金色,则逐渐浓缩,浓缩成东皇太一头上的鸟形金冠。   他一手持一条金黄长羽,一手持一支白玉琼花枝,身披金丝纱氅,随手一挥,就高声颂道:   “太微!紫宫!”   这是阿晕昨日在鬼域中使用过的咒,可以唤出天帝之紫微宫,当时直接撑爆了鬼域,差点让落下鬼域的女鬼直接倒毙。   东皇太一虽然不知道这咒具到底是什么规格。但一般来说,这种构建幻象的咒具,是容纳不了紫霄宫的。   然而,他的判断,竟然出了差错。   “咒具?灵力?不,这是……浩然文气?”   紫霄宫煌煌之象,如一枚骄阳,照亮不周山昏暗的天空。已升上空中的东皇太一,无视虚假的,仔细看能瞧出隐约绣线花纹的罡风雷霆,暴雪寒冷,环顾这咒具中的天地。   之前他还没醒来时,这世界看上去挺像模像样,现在再看,过了九里高后,整个不周山已然模糊不清。而从这个高度俯瞰大地,也能看出,远方那似乎是由视线模糊造成的斑驳,其实只是彩线交织成的色块而已。   可在斑驳之中,又有异常栩栩如生的部分。   譬如不周山山脚,譬如大泰都城御京,譬如湘江之畔。   乃至许多地方,都精细得不像绣画,遍布整个大荒。   整个大荒,容纳于一针针的丝线之上,与之相比,天帝之紫霄宫虽然广大,但还缺少了一点直接破开这里的力度。   它是柔韧的,但这柔韧并非来自编织它的丝线,而是来自一股庞大的灵力。   来自于所有生活在这绣画天地中的魂灵。   大泰御京,湘江之畔,蜀道天府,这些精细描绘的地方,有千万魂灵,就如生前一样,生活着。   他们或是走贩,或是店家,或是书生,或是武夫。   有老人,有青年,也有各自不高的少年。   但没有多少个女子,也看不到没有自主的婴儿,和彻底动不了的老人。   这千万魂灵浑浑噩噩,以微弱灵力供给这幅咒具运转,看得东皇太一微皱眉。   能收纳魂灵的咒具有是有,但一般不会耗费这样的功夫,让被束缚住的魂灵以为自己还活着。   至于抽取凡人魂灵里的灵气,时间一长肯定会让羸弱的凡人魂灵消散,对于巫祝而言,这是大罪了,能与邪神炼化魂灵相比。   大荒天地间,所有生灵的魂灵,出生前都由少司命亲自从幽冥中取出,死亡后又经由大司命之手,送归幽冥中。   幽冥会清洗掉魂灵在人世间经历所产生的感情和与欲.望,这万万人的感情和欲望沉积,正是封印水灾的材料。   正因此,消耗魂灵,便是动摇东大封。   就如尸体不安葬入土,就是动摇北大封一样。   “……不会是外面那些尸兵的魂灵吧?他们和这幅咒具结合得太深,强行破开会让这些已经十分虚弱的魂灵消散啊。”   东皇太一呢喃自语,感到为难。   “说起来,如果这些魂灵来自于外面那些尸兵,那我先前见到的顾途……”   莫非是真的顾途魂灵?   想到这里,东皇太一降下去,在根本没有路的不周山山坡一侧,找到了顾途。   自阿晕清醒后,这片绣画天地中的时间,就如地势突然陡峭而变得湍急的河水一样,流动得极快。仅仅是东皇太一唤出紫霄宫,思索片刻,又降落下来的功夫,登山的八个书生,已向上爬出一段,开始休息。   他们或是喝水,或是掏出干粮,啃几口。   但也有如顾途这样的,从行囊里拿出了纸笔,开始记录什么。   没有一个人瞧见了黑云之下,如此明显的紫霄宫。   哪怕他们这些记录着什么的书生,都是靠紫霄宫放出的煌煌光辉,才看清的字。   顾途也是如此,他写着:   “吾妻慧娘敬启……   攀不周已有小半日,吾亦有小半日不曾与你写信。在吾心中,这小半日如有三秋……   在这不周所见,雪峰有若白鲸长齿……   听闻慧娘正整理吾回信,集成册约见书商,并按吾信中所言,配图绘画……恨不与君同游,共见这玉峰耸天,千里冰封奇景……   笔下匆匆不一,草草不尽……   即请夏安,夫,长径。”   他落下最后一笔,将这封信收回行囊中,打算下山后一起寄出。   顾途却不知道,他这封信刚放进行囊,就给无形之手抽出,逆风飘起,落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中。   东皇太一就悬停在不远处,看顾途写完这封信。   顾途写一个字,他就看了一个字,当字连成句时,他似乎听到了隐隐约约的抽线声。   他睁开第二层眼睑,这回终于窥见这绣画的真实。   藏在整个大荒山水之下,那是顾家庄的某天夜里,用昏暗烛光照明,嘴角擒着一丝笑意,阅读这封信的顾王氏。   二十多前的顾王氏。   王慧。   看上去最多双十年华的她,反复将这封信读了几遍,这才眼里含笑地放下信纸,转身拿起一边的绣花棚子。   上面已用毛笔画出细线,可见一副未完成的山水,王慧翻出诸多游记书册,和前人所画印出来的山水绣像,对比着,思索着,又在那片雪坡上落下一笔。   绣花棚子只撑起了小小的一个圈,而这画布长有几丈。   画布上大半都是空白的,却也有地方已经画好,又用多彩绣线填上细密的颜色。   一条河流从西方雪峰蜿蜒而出,有若一条长带,向东将整个长卷分成上下两半。   而这条长带,不是东皇太一不久前所见的倒悬湘江,又是哪个?   东皇太一神色舒缓了一些。   他眨了眨眼,这灯下密密绣的景象就散去了,只留下雪坡上,背上行囊,已准备再次攀登的顾途。   东皇太一上前一步,白玉琼花枝对着这书生,这用文士浩然气维系整个咒具的中枢,就是一挥。   “顾长径,醒醒!别再做梦了!”   你老婆,还有我配偶,现在都在外面等着呢!   ***   “径郎……”   阳世中,湘江之畔,王慧已念过数次《大司命》。   不知从何时起,她嘴里呢喃的,变成了最熟悉的,对夫君顾长径的称呼。   李朝霜身上,那件日神东君编织的氅衣,光辉不曾微弱,尸兵们依然无法靠近她们半里之内。   但从土里钻出的尸兵没携带兵器,同样在靠近的战船上尸兵们带了。   隔着江水,一波箭雨已然落下,只是距离太远,歪歪斜斜插在地上。   见到这一幕,一时之间连抽泣声都没有了,只能听见念经,还有王慧念的径郎。   她愣了片刻,坚韧的性格让她回神,打算重新开始念《大司命》。   不想,王慧还没改口,就听到了与她节奏相似的呢喃。   那位大人,也没有念《大司命》。   王慧听到了,黑发青年念的是——   “朝露,朝露,朝露,朝露,朝露,朝露,朝露……”   作者有话要说:  朝霜:见笑了。   朝霜:我真的不会请神。   朝霜:但我会喊妹妹。 第31章 翌日(十一)   时间约提前一点。   东海之上,披白斗篷,戴银盔着银甲,一脸憔悴的乘风太保,一路化为青光疾行。   他施咒打开秘境外的重重保护,挥开云雾和水光折射出的海市蜃楼,进入三岛十洲。   三岛十洲听上去有十三个岛,但其实只有十二个。瀛洲岛既是三岛,又是十洲,象征的重叠,使其成为了整个三岛十洲的重中之重,也成为了生死重叠的幽冥入口,和大司命少司命的居所。   乘风太保归属的云中君,居于蓬莱。因此,乘风太保虽是受了大司命的命令,去为公子朝霜送药,但返回来第一件事,还是回蓬莱向云中君报道。   不想,他刚落下在那洁白如雪,飘荡白纱,与云雾融为一体的宫殿中,里面就冲出了一个即便是乘风太保,也看不清的身影。   虽然看不清,但这个速度,除开“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①”的云中君,不会有别人。   乘风太保当即想对他上司说什么,但他什么都来不及说,云中君已经消失了。   乘风太保:“……”   如此心塞的待遇,莫名有点熟悉。   银甲神将只好转身追去,好在云中君并未离开三岛十洲,而是笔直往瀛洲去了。   乘风太保跟在后面,首先看到的,是扮做大司命麾下诸多使者侍者的小巫们。   没能拦下云中君乱闯的小巫们正一脸阴沉,乘风太保连忙加快速度,趁她们还在生气的空隙,随云中君进入这生机与死寂并重的大司命少司命神宫之中。   使者侍者们的骂声回响在他们身后。   “云中君乱闯你也乱闯?”   “真当乘风太保跑得很快我们拦不下你吗!”   “少司命那边的姐妹们为什么还救了你出来啊!干脆让你死在外面好了!”   她们毫不留情,听得乘风太保捂住胸口,回忆起昨晚那些少司命宫中仙子挖他出来后,摆在他面前的一张张嫌恶脸。   特别是听说,他根本没注意那九千九生生怨母主祭有给胎儿占卜阴阳后,连少司命本神,可爱的瑟瑟殿下,都摆出了嫌恶脸。   但乘风太保感觉自己十分冤枉。   那邪神主祭占卜胎儿阴阳的时候,他还在数里之外呢,眼睛盯着指出公子朝霜方向的箭头,哪能察觉那么多?   那些总是用各种方法抓他的人们也是……他虽然突然闯进什么秘密谈话中,但你们上句话说了什么,他是真的没有听到啊。   在那个速度下,声音都变形了②,听不清的!   乘风太保心里抱怨,见云中君在一处大殿中停下,赶紧放缓,刚刚好停在了他主君身后。   “嗯?”注意到动静的云中君,撩起遮住他眼眸的几缕银发,回头看到了乘风太保,惊讶道,“你怎么在这儿?”   乘风太保:“……”   如此心塞的待遇,真的有点熟悉。   通常都是旁人在乘风太保这里体会类似的心塞,风水轮流转,乘风太保自己也要吃这一套了。   银甲神将叉手行礼,道:“回主君,小将刚从南桂城回来……”   “哦刚好!”云中君全不似他外表那样清正风雅,直接握住了下属的右肩,“你跟我去见大司命。”   说完,不等乘风太保说什么,两人已来到更深处一殿堂,来到坐在矮榻上,倚着凭几,任由侍者替她卸妆,自己则拿着一封折子在看的李朝露面前。   乘风太保:“……”   乘风太保当即低下头。   云中君却是松开了他的肩膀,直接来到榻前,唤道:“朝露,我听说朝霜不见了?”   李朝露对此的回答,是用手里折子砸在他脸上。   云中君嘶了一声,虽然能躲开,但以他过去多次经验看,此刻还是躲开会让李朝露更生气。   于是他先脸接折子,然后在折子从他脸上滑落的时候,再用手接住。   滑落的折子展开,露出上面密密麻麻的墨色小字,云中君扫一眼,意思到这是什么,问:   “还有这么多魂灵没能找回吗?”   李朝露没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另起一事,道:   “瑟瑟昨天送回大批婴灵。”   云中君皱起眉,道:   “婴灵,婴灵能找回来就是好事。但那是从九千九生生怨母那里救回的婴灵吧?已给炼化过,进入幽冥前,还需要你再净化一道,而你现在还有东大封需要镇压,别太累着……等等,对啊,我来也是想问这件事啊,东大封不是情形越发恶化了吗?你才过去没一天,怎么又回来了?”   “水灾突然变虚弱了,虽然东大封也越发不堪,但如今这种程度还是能支撑下来。”李朝露道,伸手向低着头的乘风太保,道,“瑟瑟的信对吧?给我吧。”   乘风太保低头行礼,立刻掏出了那封信。   他正要双手上前呈起,就感到微风扬起,然后手上一空。   云中君在李朝露的矮榻另一边坐下,手上拿着那封信。   这一头银白卷发,眼眸青蓝透着雷霆金光的神君,直接打开这封信,抽出其中的信纸展开。   云中君看了第一行,就啊了一声。   他继续看下去,于是又是“哎……咦……哦。”   如此看完整封信,云中君才将几张信纸交给矮榻另一边的李朝露。   并且无视了黑发女子额角冒出的青筋。   不知一顿暴打正在酝酿,云中君询问乘风太保:   “朝霜是自己跟着东皇太一离开的……但即便是你,也找不到他的去向吗?”   少司命座下仙子们,之所以尽快挖出乘风太保,并治好了他,就是让他找人去的。   而乘风太保现在憔悴的脸色,足以说明结果。   “东皇太一破坏了阿兄身上的祝具。”   李朝露一边读信,一边说:“昨日入夜后不久,鹿鸣湖上无法显示阿兄的身体状况了。”   “啊,”云中君手指缠绕鬓边发丝,突然道,“也有可能是朝霜自己破坏的吧?我看了那位陛下破坏瀛洲岛大阵时用的手法,挺粗糙……不,应该说是技巧太久不曾更新过了,过于粗暴,我不觉得他能控制好破坏祝具的程度呢。”   李朝露抬眼瞥了瞥他。   她嗓音柔下来,认真无比道:“阿兄怎么会这么做。”   云中君扶额。   ……也就在你心里,他才那么乖巧吧。   虽然很想将这句话说出口,但云中君二十多年下来,已认识到李朝露对她阿兄的认知里,有多少扭转不过来的误差,就和刚才脸接折子一样,在这里很有经验地沉默了几个呼吸。   然后他才开口道:“瑟瑟说她要留在南桂城,她没明说,但我知道,无论是大泰朝堂,还是稷下学宫如今推出的几个家伙,她都不满意。   “其实我也不满意,但眼下局势再加入我们,战乱会更难平息……瑟瑟不会真的打算自己在大陆上扶持谁了吧?”   “你是这么想?”李朝露继续低头看信,一边侍女替她卸完妆容,行礼退下了。   “我不那么觉得,战乱再继续的话,就算瑟瑟不打算做什么,我也会动的。”她嗓音里柔和散去,露出杀意来,“东大封之所以削弱到如此地步,就是因为大陆上一直战乱不停。要是东大封还削弱,我会直接插手,直接停止这回的大战。”   “几千年下来,朝代更新时,战乱总会如此,就如轮回,但三岛十洲从未真正加入其中。”云中君惊讶道,“何必如此?”   大荒,养不了那么多人。   三秘境都明白,因此,每到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会默许大陆上的战争。   亲身上阵的只有稷下学宫,文士养浩然气,需得加入朝堂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三岛十洲和蜀道剑阁,从来是旁观者。   现在说加入其中,云中君感到隐约不安。   “而今,不同以往。”李朝露用六个字说明了缘由。“……这是,”云中君默然片刻,嘴角翘起,调侃道,“李家人的预感吗?”   “我不知道。”李朝露说,“只是不安……阿兄,阿兄那边……”   “这个反而可以放心,”云中君道,“就算祝具破坏了,用血缘施咒也能找到他的,况且那位陛下跟在他身边,应当不会让朝霜出事。”   “血缘?”   李朝露突然重复云中君方才说过的两个字。   她按住胸口,似乎想从胸膛中感受她阿兄心脏的跳动。   云中君刚想问要不要他亲自去找人,就见李朝露皱起眉,又按住耳朵。   接着,眨眼间重新上妆的大司命霍然起身,黑纱氅衣一鼓,化为黑云,消失在殿中。   作者有话要说:  云中君:不知为何,感觉朝露对我这个瑟瑟的爹不是很尊重……   ——————   ①《九歌·云中君》   ②百度百科:生活中有这样一个有趣的现象,当一辆救护车迎面驶来的时候,听到声音比原来纤细;而车离去的时候,声音的音高比原来雄浑。你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个现象和医院使用的彩超同属于一个原理,那就是“多普勒效应”。 第32章 翌日(十二)   天星城外。   心生不祥的云麓书院山长向玉,连披风都忘记穿,拿着戒尺就闯入了陈家军的大营。   这很难得,为维持对陈博达的影响,他向来是一副隐士高人风度,哪怕真需要他出手,也得陈博达三请四请,他才会施施然动身。   当然,摆着隐士高人风度,并不代表向玉当真是什么都不懂的世外之人。云麓书院众多弟子,支撑陈家军上下运转,要是离了他们,陈博达做什么事都会停摆。   既然如此,作为云麓书院山长,向玉认为楚州上下尽在掌握中,难道会有什么问题吗?   然后他今日得到了当头喝棒。   陈家军位于天星城外五里处的大营里,一片空荡荡,只有几个人。   但就向玉从弟子那儿收到的情报所知,今年参军的新兵,应该在这里接受训练。并且,这里也留了一只数千人的队伍,是天星城的城防军。   可是,没有。   一个普通士兵都没有,正在营帐之间焦急说着什么的,是几个校尉,和同样出身云麓书院的幕僚。   还有陈博达。   陈博达也在这座大营里,越州滔州前线攻势放缓,他就没必要再待在那边了。向西挺进滔州才是如今的重中之重,当然由他亲自主持。   第一批士兵乘船沿湘江到明珠江,借用风力突袭,第二批士兵就从陆上过去,由陈博达带领。   擅长水战的是陈家军麾下的另外一员大将,交由他打前锋不会出错。   这是任何人都挑不出错的军略,直到万万兵马大元帅不顾一切,将所有兵马对公子朝霜压上。   现在,陈博达坐在大帐中,面前是翻倒的案几,和散落的地图军报。   向玉进来时,看到的就是他气得紫红的一张脸。   和五官拼凑得凶神恶煞的石熊不同,陈博达貌如冠玉,仪表堂堂,待人也彬彬有礼,曾得过一个儒将的名号。   然而他此刻的模样,和向玉在画像上见到的石熊,好像没什么太大不同。   那一双粗眉毛几乎朝天竖起,一些书生曾赞叹的明朗如星眼眸里,闪烁的是兽类凶光。   陈博达看到向玉闯进来,竟然嗤笑道:“你来了!”   “你做了什么!”向玉像是对自己的学生一样,直接呵斥,“到你这个位置,有什么必要向邪神献祭!”   陈家军是如今唯一有能力统一江南的势力,向玉这个派系也不懈余力为他造势。   但沾染了献祭邪神这种事,剑阁态度如何不知道,三岛十洲是绝对不会让陈博达成为新龙!   甚至向玉也准备放弃他了,因为陈博达向邪神献上的不止魂灵,还有血肉。   若说七情六欲从于魂灵,回归幽冥之后,净化出的七情六欲,是巫祝们维持东大封的材料,那记忆历史从于血肉,离乡人在大荒之上创造的一切,才是文士们压制地灾的北大封。   再有剑客用心剑镇守西大封的风灾,三秘境守卫三大封,才是大荒得以维持这千年的关键。   水灾破封,洪水会淹没这片天地。   地灾破封,整片大陆会化为虚无。   风灾破封,所有生灵会窒息而死。   自从坐上这个位置,向玉不是没经手过肮脏事,但无论如何,这种动摇大封的做法,都是不可赦的大罪!   想到这一切竟然就在他眼皮底下发生,云麓书院的山长,握着戒尺的手竟忍不住颤抖。   陈博达本也因为万万兵马大元帅不打招呼动用他的尸兵,而愤怒得发抖,而看到向玉闯进来,竟然摆出这么一副理直气壮指责他的样子,竟然笑了出来。   “到我这个位置?”陈博达小声道,接着霍然起身,大吼出来,“我什么位置?跳梁小丑的位置?傀偶的位置吗?!   “这边要打,那边也要打,这不是向山长你的要求?但你说要打,给的钱财粮食又只有那么一点?我怎么打?我怎么养兵?!   陈博达一脚踹飞了倒在地上的案几,喝问:“说什么五粒米教不懂经营?你们这些文士难道又懂得很?制定那么严苛的法律和徭役,却连一点粮食都扣不出来!   “我能怎么办?只有尸兵才能够不吃饭就上阵!只有尸兵才能够不吃饭就去打仗!”   他的怒吼,让向玉一时哑口无言。   不是难以回答的哑口无言,而是能反驳的话太多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哪句的哑口无言。   拿不出粮食和经营不利没有关系,而是北大封不稳导致的地力减少。   北大封不稳,有稷下学宫的山长姬天韵病情太重,无力支撑的缘故,也有战乱岁月太长,影响了大封的缘故。   甚至在二十年前,大泰之所以压制不了各地起义,不也是粮食供给不了?   在这种情况下,便是谁来,都拿不出那么多粮食的吧?   而且……   “今年还在秋收,就不说了。”   向玉的戒尺,一下一下敲打在掌心,在他严厉的目光下,刚才还嚣张得很的陈博达,又慢慢瑟缩起来。   “单说昨年吧,楚州全年税收拿到的粮食是——”他说了一个不能算丰收,但相比其他州府,还算不错的数字,“其中多少供给了陈家军,你不可能不清楚。   “献祭邪神这种事,你绝无可能是今年才做,也就是说,当时你的军队里,至少有一半……三分之二,不,按照这座大营里的情况那么,十分之九都是小看了你吧?昨年给陈家军的那么多的粮食,你根本用不掉,那些粮食,去哪里了?”   陈博达咬牙,不说话。   但向玉在过来前,已做了调查。   他目的明确,没有再受到迷惑,很快找到了隐藏在公文中的真相。   向玉上前一步,广袖直身若有风吹动般鼓胀起来,手中戒尺上似有文字流动。   向玉走第二步,道:“你卖给大泰,换成了银子。”   向玉走第三步,这回换成他咆哮道:“你就算拿粮食去和大泰换军备都好,但你只把银子藏了起来!”   “不只是我!”陈博达连连后退,“你以为你那些学生们没从中拿钱吗?!”   “之后我自会清理门户,然后回学宫向姬山长请罪。”向玉举起戒尺,喝道,“但在那之前,你先给我死在这里吧!”   大帐外,这座军营里,仅剩的几个活人校尉和幕僚,闻言想冲进来救人。   但他们刚卖出一步,就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随戒尺挥动的,不是风,而是从离乡人降临不周山以来,一代又一代更换的朝代。   沉重的历史,向陈博达压下,还想后退的大将军甚至来不及逃开,就给压扁,嵌进了地面。   向玉喘了一口气。   那变幻的宫廷虚影,影影绰绰的帝王将相,震动千年历史的名言,随他抬起戒尺而消散。   向玉转身回头,看向僵在原地的陈家军幕僚,看向那竟然会是他云麓书院出来的畜生,再一次将戒尺抬起。   然而这回,僵在原地的,是向山长本人。   一把涂了毒的哑光匕首,从他背后,递进他腰间。   作者有话要说:  小鸟:唔   朝霜:唔   小鸟:我们这一章好像又……   朝霜:没有出场?   ——————   还有一章,12点前更新   12/6捉虫 第33章 翌日(十三)   向玉一开始只感到腰后一热。   等没有力气抬手,视线突然眩晕,他才察觉到发生了什么。   青蓝直身上,猩红色大片渲染开。云麓书院的山长一手捂住不停流血的伤口,一手握紧戒尺,回头看到一个穿靛蓝曳撒,头戴黑纱垂到肩上的竹编幕篱的年轻男子,抽出匕首,退到阴影中。   “飞鲤卫……”   感到冰冷在身体内迅速蔓延,向玉咬紧槽牙,恨恨道:“这件事里,果然也有你们的手笔……”   大泰今上一门心思游戏玩乐,大泰左都督,同时也是稷下学宫讲师的卓远卓迢渺,作为权臣把持了朝政。   卓远本是姬天韵的入室弟子,向玉该称他一声师兄。但这位稷下学宫的大师兄,却在姬天韵病倒后,逐渐架空了他的老师。   稷下学宫内的儒派现在完全受他掌控,正是因为他带着儒派坚定不移支持已然衰落的大泰,不选择新龙,才有现在稷下学宫其他派系,在大陆上打成一堆打出脑子的事态。   也是理所当然……   向玉想。   若非稷下学宫有人插手,陈家军搞出这种淫祀邪神的事,他不至于完全收不到消息。   而现实就是,向玉给人蒙得像个瞎子聋子。   他看到有人掀开大帐门帘,走进来。   果不其然是卓远。   毒在弥漫,向玉已经站不稳了,噗通一声,跪在卓远身前。   他得用手支撑,才能不彻底倒下。   云麓书院的山长抬起头,看向那张宛若年轻人的面孔,看向虽是文士却穿曳撒戴玛瑙金顶大帽,做武将打扮的卓远。   他声音已气若游丝,说话哽咽:   “你……动摇大……大封……姬山长……早晚会……”   卓远冷笑一声,打断他道:   “便是天眼,也看不到这片天地的未来了。为什么有些蠢货还觉得,可以继续用这几千年重复的套路糊弄三灾?   “如今已是革新之时,璞石啊,你根本不是玉,只是一块烂石头,就乖乖当垫脚石吧。”   向玉没能听完这段话,他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倒下。   就算没有呼吸,他也在瞪大眼睛看卓远。   虽然先前想冲上来救陈博达,但那几个幕僚看到向玉死去,也露出了不忍的神色。   卓远瞥了他们一眼,翘起的嘴角缀上冷意。   向玉培养出来的学生,比向玉本人还不堪用。   卓远并没有说出来,只道:“之后会献祭掉他的魂灵和尸体,免得三岛十洲那边找到痕迹。你们打扫干净点,我的人绝不会留下什么,要是出事,就是你们的错。”   几个校尉和幕僚先是哽住,又不敢露出恼怒,连忙低头称是。   卓远不再看他们,转身离开了大帐。   他向西望去,隐隐能感觉到地面震动,这里距离尸兵们围攻李朝霜的地方并不远。   “明明已经叫元帅小心谨慎,面对公子朝霜务必一击得胜,结果他却搞出这样的大阵仗,还拖延时间到现在……”   卓远咂了咂舌。   就他所知的各方情报,现在这种僵持的情况,竟然是偶然导致的。   陈家军抓的壮丁里,有一百来人,发现了军营里都是尸兵的真相,并有一个人知晓了万万兵马大元帅的真名,带其他兄弟在献祭前逃出。   他们直接变成匪寇,于逃亡的路上洗劫一个庄子,然后知晓了万万兵马大元帅的那人,想要独占抢来的钱粮和女人,又将一起逃亡的兄弟们献祭。   结果,东皇太一和公子朝霜在江边救下了那个庄子逃出来的幸存者,大概是无事可干于是打算行侠仗义,他们两人直接闯入了淫祀现场,目睹了万万兵马大元帅座下的白骨将军。   只是巧合。   “巧合吗……”   便是并不把公子朝霜当一回事的卓远,心里也有阴影闪过。   “事态到如今,就算是天眼也阻止不了了,但以防万一,还是……”   穿暗红曳撒,戴玛瑙金顶大帽的大泰左都督,身影从这座军营里消失。   便是他离开后不久,忽有滚滚黑云在空中奔腾,自天星城而起,经过空荡荡的军营,涌向拿出尸兵们围攻的战场。   ***   湘江之畔,马氏突然低叫了一声。   一枚流矢射中了她肩膀。   李朝霜已经没力气念叨了,但还是强撑着抬手。   王慧过来,用力拔出了那有着倒勾的箭矢,带出了长条血肉。但马氏咬牙没有再叫出来,等李朝霜抬手捂住那伤口一会儿,一阵瘙痒后,这个伤口就愈合如初。   其实李朝霜并不用动手去捂。   随他的喘息越发急促,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后,他身上的黄金咒具——耳环、颈环、胸前璎珞、腰环,到手镯脚镯,再一次焕发出昨晚那样的光亮,带着嵌入他身体的金丝燃起。   点点金芒若夜里的萤火虫,在这江畔温柔闪烁着,让顾家庄的女人们和孩子加一条狗,就算受伤也不会出事。   但李朝霜自己看上去像是要出事了。   从小鸟儿离开后一直在忍耐的呕吐感,终于突破了极限。但或许是强行忍耐太久,他干呕一阵,什么都没吐出来,只有控制不住的泪水一直在落。   自身难保的女人们担忧地看着他,双方脸上一样苍白。   便是李朝霜即将晕厥前那一刻,无论是陆地上前赴后继试图突围的尸兵,还是在船上射箭的尸兵,都慢慢停下了动作。   滚滚黑云从南边压来,从大司命那里得了消息,天星城巫庙的大司命主祭,一身披黑纱氅衣的中年男子,站在黑云之首,已然赶到。   至于大司命本人……   大司命并非云中君,速度没有那么快的。   同时,湘江之上水声哗啦,翻起高浪,让平稳行驶的十来艘方头战船,像是放在同一个罐子里的鸡蛋,摇晃互相撞击起来。   两个相貌相似的美丽女子脚踩浪花,从中浮现。   她们好像姐妹,但一者戴金冠,着冕服①,一者戴珠冠,穿褕翟②。都威严辉煌,叫人难以直视。   毫无疑问,这对姐妹,就是九歌中的湘君,和湘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小鸟:……   小鸟:让我英雄救美啊!   ——————   ①帝皇服;②妃子服。   湘君和湘夫人不是夫妻是姐妹,想不到吧!   查到这个资料时,十九我也很惊讶。   一说是帝尧二女,娥皇为帝舜正妃,是为女君,称湘君,女英为帝舜次妃,是为夫人,称湘夫人。   当然,帝舜是湘君,二女是湘夫人的说法也有。   这里采用了二女分别是湘君湘夫人的说法。   12/4捉虫 第34章 翌日(十四)   湘水将大荒一分为二,成江南江北,地位重要到,有两位九歌以湘为名。   湘君是湘水之神,洞庭之君,有传闻她是天帝之长女,因此过去亦有羽族担任这位神君的位置。   随着羽族逐渐销声匿迹,东皇太一一位长久空缺,千年来,巫祝们慢慢地淡化了这个说法。近几百年,无论是湘君还是湘夫人,都是人族巫祝担任,天帝之女这样的称呼,已少有人提起。   至于湘夫人,作为天帝次女,她的神名虽以湘开头,神职却与湘江没什么关系。   是因缘神,亦是姻缘情爱之神。   这两位按理来说,该居于湘水洞庭之中,世道较好时,她们也确实在洞庭和三岛十洲两边跑。   但因为东大封不稳,九歌如今轻易不会离开三岛十洲,以防意外。此刻的湘君和湘夫人,还待在元洲岛上,来不及感到。   出现于此的,乃是借助湘江这一地利,相隔万里遥遥降临的虚影。   神像虚影而已。   ……而已吗?   万万兵马大元帅是说不出而已这两个字的。   湘君一出现,就脚踩飞龙升到半空。   飞龙长尾在湘水中搅动,可见江面水鸟群飞,水下鱼龟上浮,不应该出现在湘江上的惊涛骇浪,如一重重高山层叠拍来。   刹那间,十来艘方头战船倾倒进水,船底船身破洞,白帆连着桅杆,咔嚓咔嚓一起断裂。   至于大转船边上的小舟,一击之下,就已全部变成的碎木块。船上的尸兵们,一个个沉入浑浊江水之中。   尸兵不会溺亡,便是沉进水中,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但它们竭力摆动双手双脚,想从波澜中爬出时,群起的飞鸟落下,如追逐鱼群一样,啄食它们的眼珠和头发。   它们想避开飞鸟向下游,又发现,各种各样的鱼龟也围绕在它们身边,不停啃噬,仿佛尸兵们是哪个好心人投下的美味食饵。   如此凄惨的遭遇,实在难以想象。如果这些尸兵还有未来,还能自己做决定的话,它们大概一辈子都不想再坐船了吧。   可江岸上的尸兵们,下场并未比船上的尸兵们好多少。   湘夫人亦有水蛟作为坐骑,但她掉过头来,朝岸上李朝霜轻笑一声抬起手时,从浪花中翻出的,是一只装饰以薜荔辛夷兰芷杜衡和芙蓉,装饰着等等芳香花草的桂舟。   这位有一双顾盼生辉美目的女神,登上桂舟,拿起一支缠绕香草的木桨。   她用木桨朝岸上一指,须臾,那吓得顾家庄众女子小孩和狗瑟瑟发抖的兵器碰撞声、尸兵从腐烂喉咙间发出的无所谓嘶吼声、好像在逼近的沉重脚步声……就这样,突然消失了。   微风吹过,李朝霜轻轻咳了咳。   他体内寒意乱窜,不过,并不是因为穿得不够保暖,而是因为太虚弱了。   可是,就算不虚弱,看到眼前这一幕,也会觉得冷吧。   只见,除了李朝霜和众位顾家庄人所在的小小一圈,湘江之南的这片江岸,突然间落下无垠雪白。   冰雪将一切覆盖,不断从地下钻出的尸兵,全给冻成了一座座连绵成军的形象各异冰雕,反射日光,晕染七彩微芒。   众顾家庄人,还有狗,瞠目结舌望着着冰雕们。   李朝霜叹了一口气,气息无法在陡然降温的风中,变成洁白的水汽。   哐当一声,湘夫人的桂舟舟底,已搁浅在江岸边。   听到声音的顾家庄众人回头,就见这位女神也不提起裙摆,抛开木桨,就这样匆匆登岸,一身玉佩叮铃作响,摇曳向她们走来。   是来找那位异人的吧?   她们识趣地想退到一边,却不想,随她们让开,这位女神也换了方向。   湘夫人一把抱住了退得最慢的王慧。   然后,又将马氏等女子,也揽入怀中。   “您……”   “您是……”   顾家庄众女子惊慌不安,然后见到这位女神,低下头,将自己的脸颊,一一贴上她们的脸颊。   脸颊一触即退,但那温暖依然留存。   顾家庄众女子听到她说:“吾知晓,吾知晓。”   汝之不安,汝之思念,汝之绝望,汝之爱。   “交付于吾,让吾保管吧。吾必日日擦拭这明珠,便是千年后,万年后,亦会让它大放光明。”   至于你们,无论打不打算结出下一枚明珠,都要好好活下去啊。   湘夫人更用力的拥住她们,她身边,一座美丽小屋在这江岸上拔地而起,荪草做墙壁,紫色贝壳做中庭,荷叶芙蓉盛开在屋顶。   馥郁芬芳极为舒缓,在这样的小屋里,女子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渐渐放松下来。   她们依然极为悲痛,甚至再一次开始哭泣,但那种针扎般的麻木散去了,她们心里,一个个先前已不会思考的问题浮现。   比如说,有没有什么活下去的办法。   李朝霜不在小屋内,他坐在屋外地上,竭力保持自己清醒。   安抚众女后,湘夫人终于看向他。一人一神对视,片刻,这位头戴珠冠的女神,先是靠自己的神职察觉了什么,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然后扬起一个银月般明朗皎洁的笑容。   她从女子们身边走出,玉佩丁铃当啷地在李朝霜身边蹲下,扶住他的肩膀。   大概用了什么祝呪吧,李朝霜感觉轻松了一些,听她唤道:“朝霜。”   “嗯?”李朝霜勉强低头,行了一礼,“殿下?”   有一双美目的湘夫人,用温暖的手碰了碰他的额头。   她道:“会顺利的哦,朝霜。”   李朝霜一愣。   他心里浮现出那只金灿灿的鸟儿,嘴角忍不住扬起几分。   这可是来自情爱之神的祝福啊。   但下一刻,这扬起的几分,又落了下去。   “露娘并没有告诉我……”李朝霜叹息道,“但我已不剩多少时间了吧。”   湘夫人没回答,只重复了一遍。   “会顺利的,你可要相信我啊。”   她说着,身影像是光影组成的幻象,那辉煌和皎洁,有如清晨的星子,随红日升起,迅速暗了下去。   这遥隔万里的降临,到底无法维持太长时间。无论是她,还是依然矗立江面上的湘君,都在同一时间,化为两朵浪花,融进江水中。   而万万兵马大元帅经此一役,已全军覆没。   神域中,这位邪神咬得槽牙咯吱咯吱响,却知道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   和湘君湘夫人一通赶到的天星城巫庙,那个大司命主祭,此刻正在对所有尸兵主持安魂。   安魂之后,尸体就归于大地,归于北大封了!   三秘境阻断了三灾进食的渠道,让他们无法直接接受献祭。   所谓四邪神,说到底只是四个专门打造出来的,供三灾使用的进食管道而已。   万万兵马大将军要是一下子丢掉这么多献祭给地灾的尸体,他都不敢想象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这个时候,就是公子朝霜都不重要了,万万兵马大元帅必须将这些尸兵抢回来!   胆小的邪神终于从神域中探出头。随他降临世间,降临在这湘江之畔,一股腥臭浓稠的血雾,在湘江江畔铺开。   血雾中回响着叮叮当当声,仿佛有无数兵马在其中嘶吼交战。   便在这种阴兵过境的声音中,一缕缕血雾凝结,组成各种各样的刀剑枪戟。   仿佛有一支大军持着这些兵器一样,血色刀剑枪戟挥舞着,向黑云之上,向那高声赞颂大司命的中年男子主祭,斩去!   李朝霜向上抬起眼,眼底压抑着金光。   一道银白雷霆便是此刻从黑云中闪现,牵着大司命,身后银白卷发飘扬起,云中君这回赶到得恰好!   乘玄云为灵车,戴金冠披黑纱氅衣的大司命,甚至来不及看李朝霜一眼,便抬手高呼:   “吾大司命,主知生死,辅天.行化,诛恶护善也①!”   作者有话要说:  朝霜:恩公,我们被姻缘情爱神祝福了呀~   小鸟:唧唧唧开心!   ——————   ①姜亮夫在《屈原赋校注》里说,是五臣说的。   但五臣是谁呢,我也不知道…… 第35章 翌日(十五)   那股环绕不离的寒意,突然间变得切实起来。   仿佛有死亡对着在场所有存在缓缓吹了一口气,除开按住胸口衣物喘气的李朝霜,和待在花草小屋里的顾家庄众人与狗,此时,此地,哪怕是已死亡,感知衰弱的尸兵们,也觉得自己像是活过来却又被剥夺走了所有衣物,一.丝.不.挂地站在冰天雪地里。   黑云笼罩湘江,湘君离去后,这浑浊奔腾流动的江水,平复了所有波浪,宛若一面有若银镜的水潭,而非实际上的旷阔江水。   它的水一时间也变得清澈无比,鱼龟飘在空中,毛茸茸的水草则仿佛在随风摇动,人眼望去,水和天之间,甚至找不出一丝界限。   湘君神降留下的祝福在此,哪怕波浪再起,至少半年内,湘江上的这一段,不会发生自然造成的翻船。   但此刻,平如银镜的江面上,迅速点上涟漪。   有细雨从空中落下,扩散的圈圈点点相互重叠。   那是轻盈的雨丝,然而,落在江中那些尸兵身上时,打在岸上那些冻住的尸兵门上时,却像是浓酸岩浆落下。   腐烂的肉像是放在火中的冰块一样消融了,几乎与腐烂肉块融为一体的血红阴气,不得已腾升而起,从血肉中挣脱。   要仔细看,才能看出这血红阴气,竟然是细小如雪花的一片片血红刀刃组成的。   因为太过密集,变得像是雾气,也因为太过密集,所以这雾气感觉上粘稠得沾手。   它们极为锋利,轻轻一吹就能在人身上留下伤口,但遇上柔软寒冷的雨丝,却像是纸片一样轻易给折断,打湿,变得沉重。   于是,蓦然间,刚从士兵们身上蒸腾起的血红雾霾,就迅速消散在了雨中。   而融化掉的腐烂尸体,掉落地面上,迅速腐朽,被泥土承载,又化为泥土。   原地上,只留下一具具白骨架子。   站在大司命身侧的云中君,代替了风伯雨师的职责,轻轻拍了拍手。   黑云中雷光乍现!落后于雷光的轰鸣,等了数个呼吸才响起。顾家庄众人捂住在巨声中嗡嗡作响的耳朵,长大嘴巴看到那一具具白骨摇晃,然后倒下,随风变成沙尘。   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丈夫在哪里的马氏,垂下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但她还不曾擦干眼泪,在逐渐减弱的嗡嗡声里,一种让她毛骨悚然的声音,于背后响起。   顾家庄众人猛然回头,却是忘记自己还在没开窗洞的花草小屋中,根本看不见江面上。   秃毛细犬站起来,头顶一对尖耳不住转动,小跑到唯一待在屋外的李朝霜身边,像是护卫一样,朝江面大吠。   李朝霜半点不嫌弃它一身斑秃,替它顺了顺毛。   唔……手感没有小鸟儿好。   不过小鸟儿要是知道他还做了这比较,大概会生气……   又或者会翘起尾巴毛呢?   李朝霜对突然出现的声音,持无所谓的态度。但这种仿佛虫豸甲壳互相摩擦的窸窸窣窣声,畏惧它乃是常人本能。   一只血红蚂蚁,从江岸便的苇草丛中爬了出来。   然后又是一只,又是一只。   成千上万的血红蚂蚁,从四面八方涌现,它们看也不看花草小屋和屋外的一人一狗,只埋头冲到刚才尸兵们腐朽化为泥土,因此色泽比周围更暗沉的地面上。   然后,它们发疯一般,像是地面不是泥土而是砂糖一样,以一种单个看似缓慢,成群却极为迅捷的速度,挖地三尺,将所有泥土蚁食。   只要碰到落下的雨丝,这些血红蚂蚁就身体一翻死掉。但在这只死掉的蚂蚁身下,还有另一只蚂蚁,竭力在死前吃下更多。   它们甚至因为互相靠得太近,将死的同伴和活的同伴,连泥土一起吞下。   它们的胃按理说装不下那么多,但无论它们再如何啃噬,身形都不见一点臃肿,仿佛食道直通的是无底洞。   “挺有胆量啊。”   黑云之上,云中君小声说。   他抬起手,似乎有人随之敲鼓,轰然中广袖鼓起,乃是狂风狂泄而出。   大司命扫一眼并没有看向她的李朝霜,同样抬手。   她手腕上成串的金镯,在一刹那间似乎成为了天地间唯一的光亮。   雨势陡然增大,不,这还是雨势吗?   先是黄豆大小的冰珠子,然后是拳头大小的冰雹。   随狂风倒卷,噼里啪啦砸下!   死亡来的就是如此猛烈又如此迅速,拼命吞噬一切的蚁群,可以说是顷刻间就覆灭了。   只剩下一只伤痕累累的巨大蚂蚁,身形两三丈高,宛若巨人,古怪地两脚直立,穿着黑甲,头戴黑魁,身后一面猩红披风飘扬。   这是万万兵马大元帅,他原身模样,竟然是一只蚂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   出现的一瞬间,万万兵马大元帅就开始大笑。但他还没笑完,就给本不该比钢铁更坚硬的冰雹,砸的头顶胸口凹陷。   “咳咳,咳咳咳!”虽顶着一张虫脸,这邪神却像是人一样,因为胸前剧痛咳嗽起来。   他几乎要倒下,可没有倒下。   万万兵马大元帅知道,今天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了。   就像少司命极为克制九千九生生怨母一样,主生死的大司命,同样极为克制操纵死尸的他。   克制他就算了,大司命竟然还带了一个云中君来,如此强大却二打一,简直不知廉耻!   但……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尔等离乡人所起大封,早已千疮百孔!   “你们杀了怨母!但只要不举子仍存于世,怨母之名依然流传!   “你们杀了本帅!但只要军队中依然存在死人……说是一万人的大军,其实兵员一半还不到,后勤送来的一万人粮食装备,再怎么算只够七八千人用,各路小官再摸点油水,那破破烂烂的刀枪三四千人用都勉强……   “九歌能杀死本帅,九歌能改变这样的事?!”   “只要这样的事继续发生,只要这样并不存在的死人依然记载在一本本名册上,本帅就依然拥有这万万兵马!本帅的名字……   “——会永远在每个领军之人口中,心中——”   “闭嘴吧你。”   回答万万兵马大元帅的,是眼睛细长,声音沙哑的大司命。   她慢条斯理从袖中抽出一根麻绳,又用这根麻绳打了一个结。   “真既是真,假就是假。天地生死归吾心,阴阳清浊为吾御。便是轮回,也由吾终结,你那点小花招,就别再拿出来贻笑大方了。”   三岛十洲已决定涉入这场乱局。   大司命麾下的主祭们,将会奔赴战场上。   “所有消亡,都有吾旁观,至于你——”   大司命手一挥,绳结仿佛给利刃割断般,直接裂开。   “死吧。”   万万兵马大元帅倒在冰雹中。   但他那张虫脸上,最后露出的竟然是一个张狂的笑容。   李朝霜突然摸了摸眼角。   大司命亦歪了歪头。   作者有话要说:  朝露,拼命摇晃云中君。   朝露:我哥为啥看都不看我一眼啊! 第36章 翌日(十六)   “好像不太对。”   云中君也说。   “没有回来。”   片刻后,大司命接口道。   “什么?”   云中君没听懂。   “那些给蚂蚁吞掉的泥土,没有回来。”   到底是他,大司命还是解释了一下。   适才她直接让所有尸兵回归大地,无论是血肉和白骨,皆化为泥土。而万万兵马大元帅将自己变成蚁群,生生将泥土从地上刨出来啃噬了。   这行为之奇葩,这动作之迅速,大司命再动手前,湘江南岸这一片,竟然真让万万兵马大元帅啃得变低半寸。   但这其实不是什么大问题。   万万兵马大元帅如果是打算炼化这些尸骨所化泥土,那杀死他,就算是打断了他。   他死在这江畔,将会和他刚才吞噬掉的泥土一起腐烂,同样是回归大地,加强北大封了。   北大封并非大司命所管,但同是三大封的镇守,随手给姬天韵帮个忙,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本该如此。   然而,万万兵马大元帅死后,他刚才吞下的诸多泥土,并没有重新吐出。   “唔?总不可能凭空消失了吧。”云中君也察觉出是哪里有问题,“说起来,这个邪神,好像在三灾中直归地灾?”   两位九歌不由对视一眼。   “……昨天派人去七宝港带回来的,那个被我咒杀的家伙呢?”   大司命说的是那个,在港口和一戴黑纱幕篱分辨不清面貌家伙,交谈的绿曳撒男子。   她突然问起他,道:“我赶赴东大封,回来后还没休息你又闯进来,倒是忘记此事了。有吩咐搜他的魂,查到什么了吗?”   云中君留守三岛十洲,当然不是什么都不干。   他快是快了些,但需要知道的事都有好好关注。   在大司命话音落下后,云中君就立刻回答道:“没有啊,那家伙魂干干净净,处理他的人手法很利落。”   他想了想,又道:“你大司命咒杀的家伙,按理不经你允许,没人能动他的魂灵。现在却有人能在你咒杀后将那人收拾干净,难道又是什么有特殊权责的邪神吗?”   “……可能不是邪神。”大司命道。   “嗯?”云中君不解。   “我怀疑……”大司命道,“三灾化身,已能够在大荒上行走了。”   怎么可能!三大封还没破呢!云中君刚想喊,就给大司命抓起,从黑云上丢向李朝霜那边。   同时大司命也在询问她的主祭:   “那邪神献祭自己来唤醒地灾,本地山鬼何在!”   “麓山山鬼她……”   主祭大司命的中年男子刚要回答,还没说完,突然感到大地一阵摇晃。   云中君恰巧在这时候落了下来,他先拉住李朝霜,免得李朝霜因为摇晃的大地滚来滚去,又提了一把他,让打小就认识的这位李氏大公子,一起漂浮在柔软白云中。   一边这么做,云中君还一边护住了湘夫人留下的花草小屋。   情况好像很危急。   但云中君很多时候想法异于常人,开口就将李朝霜拉入熟人相遇打招呼的氛围中。   “好久不见啊,虽然几天前还去禁地看望过你。”他拍了拍抱着秃毛细犬的李朝霜的肩,隔着衣物检查了一下对方的体温,道,“你睡着的时候,我不比露娘大几岁……唔,还记得我吗?”   “对你们是二十年过去了,但对我来说,那还是昨日啊。”李朝霜瞥他道。   “哈哈哈,”云中君拨弄鬓边一缕细软的银白卷发,有些尴尬地道,“露娘没和你说就让你睡了过去,你醒来后她也没道歉吧,对不起啦。”   “李家女人们的做派我比你熟悉,倒不用这么说,”李朝霜无奈道,“就是有点奇怪,为何你要代露娘道歉?”   “唔唔唔,”云中君顾左右而言他,“你身上的祝具,露娘说是那位陛下破坏的,但其实是你吧?”   “嗯嗯嗯,”李朝霜学他不做正面对话,笑道,“敢对露娘不好我就算死也会砍了你……啊,地灾好像在半睡半醒?”   嘶。   这个样子哪还是公子朝霜,分明是剑阁的谢崔嵬。   云中君不由腹诽,觉得他哪天一定要用个咒将李朝霜说的话保存下来,放给露娘听听。   况且,根本不用这位二十年不曾交谈的好友指出,云中君虽在闲谈,却没有放下警戒,目光不离摇晃地面左右。   半刻前,因为大司命降临,突兀变得寒冷的风,此刻又热了起来。   地面的雪被冰雹在融化,不知在哪里升腾起了温泉的气味。   万万兵马大元帅倒下的地方,因为啃出来的地势最低,融化的雪水都流向拿出凹陷。   雪水在凹陷中鼓着一个个巨大的泡泡,水泡破碎后,会冒出一股股红色黄色的烟气。   十分奇异,这湘江南岸,在眨眼间变成了沸腾的沼泽,好像它原本就在这里一般。   万万兵马大元帅的尸体淹没在沼泽中,在他完全沉入后,沸腾的沼泽上出现了三个洞。   两个洞小些,一个洞大些。   它们呈三角排列,以至于这片不断扩张的沸腾沼泽,看上去像是一张愈来愈大的人脸。   云中君随手封上花草小屋的门。   接下来的景象,已不是常人可观之。   “姬天韵其实已经老死了吧?”同时云中君还小声嘀咕,“哪怕露娘说可能有三灾化身在大荒上行走,严重程度也远不及地灾直接在这里降临啊!”   “他还没死呢。”李朝霜对重点的选择,一如既往有些不对。   “露娘喊了本地山鬼来。”云中君察觉远方正在奔来的身影,道。   “地灾可是整个大荒的地,”李朝霜分析道,“一座小山的山鬼想和他争权……”   很难。   而且,比起掌握地权,山鬼其实更像是百兽百草神。   参拜她的,因此多是猎户和药郎。   “别说丧气话,就算在不适宜也得动手啊。可不能让地灾在这里醒来!”   云中君喝道,他最后一嗓子声音抬高,有若雷声轰然,李朝霜寻声望去时,他已不在原地。   庆幸自己跟着李朝露来了,云中君刹那间升上高空,素白如云的纱氅在狂风中猎猎,上面宛若闪电的暗纹……是真正跳跃着的万钧雷霆!   而随雷霆一起落下的,是来自大司命的死亡之寒。   滚烫沼泽当即喷出了火红岩浆,抵御寒意,而云中君的雷霆,反而让岩浆的涌出快速了几分。   就像万万兵马大元帅给大司命克制一样,三岛十洲一直以来专门针对水灾,此刻对地灾动起手,果然颇不得力!   云中君捏碎指尖雷光,大司命则张口发出一声长啸。   长啸声中,天穹变得更加阴暗,一直没有停下的冰雹,逐渐从拳头大小,增大成脑袋大小。   冰雹就像是投石机发出的炮弹一样,密密麻麻砸向沼泽。前赴后继之下,终于将沼泽边缘冻结些许。   大司命身边的主祭和麓山山鬼尚未庆幸这次起效,就听到女神啧了一声。   “稷下学宫那些人是死了吧!”   她大声发出与云中君如出一辙的抱怨,隐隐感到自己真不适合对付地灾。   因为她才冻结沼泽些许,地上的“人脸”就张大黑洞似的嘴。   有高温红光从中冒出,那是不断上涌的岩浆!   云中君已打算立刻前去稷下学宫,抓个文士过来。   便是此刻,金光刺破了昏暗的天穹。   “哈哈哈哈哈!”清朗笑声于半空中响起,一只金灿灿的鹓雏像是从云中跃出,扇动双翼时散落无数金芒与花瓣。   他长喙携着一支长卷,但这不妨碍他说话。   “邪神!”还不知道万万兵马大元帅已经死掉的阿晕,出来就喝道,“让我给你演示演示这幅大荒山水图的真正用法!”   话音落,他将嘴里那副楚绣山水长卷一抛。   大荒的千山万水,便在狂风中展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鸟:我出来了!   小鸟:等等?怎么剧情就发展到打三灾了?   12/7捉虫 第37章 翌日(十七)   时间稍提前一些。   在画中。   当头喝棒之下,顾途终于清醒了过来。   这位儒雅随和的书生,原地摇晃两下,无法继续无视和东皇太一相关的一切,视线凝固在他面前的信纸上。   “慧娘……”   他嗫嚅了一下,然后恍惚抬头,顺着握着信纸的手,看到了头戴黄金鸟冠,身披金丝纱氅,身后双翼扇动,两侧分别悬浮一白玉琼花枝,一金黄长羽的九歌之首。   顾途虽是书生,不解鬼神之事,但九歌的形象,三岛十洲千年来一直努力铭刻在大荒所有人的心中。   故而他可以说是一眼就认出了眼前这位神君是谁,膝盖一软,差点跪下。   东皇太一微微抬手,就有一股无形的力道扶住了顾途。   “你是读书人,只需要拜人间帝皇,现在不必如此,”东皇太一的声音说。   这声音约比阿晕清朗的音调低沉些许,黄金鸟冠遮挡了他具体的形貌,但顾途依然在他身上感觉到了不可违背的威严。   因此,虽然他瑟瑟发抖,但到底站稳了。   又伴随“我竟然见到了东皇天帝!”这样的刺激,半边心神尚迷迷瞪瞪的顾途,回想起了他在梦中……不,是他生前死后经历的一切。   书生惊慌抬头,看到了直插入天际的不周山。   他又左顾右盼,看到那几个一同登山的同伴,或者说,看到和他一起死掉的同乡同学,看到他们像是忘记了自己,全然不顾有个人掉队,继续攀登于风雪。   顾途这回彻底搞明白了自己所作所为和处境,他身形变得透明,能看到远处紫霄宫焕发的煌煌光辉,从他胸口穿过。   他再次膝盖一软,若非东皇太一还托着他,怕是会失去力气,直接跪倒在雪地上。   顾途捂着脸,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后,声音已带上哭腔。   “万分……万分抱歉,小生并非有意要吸收走别人的魂灵,也不是故意从他们的魂灵中汲取力量,我只是……我当时没有多想……”   顾途是自己去参军的。   他年少时也能称得上神童,在大泰考取了功名,但最后一试还是差了些许,没能中得进士。   靠着这功名,还有他著书带来的名头,在其他成年男子会给直接抓去参军十多年里,他躲过许多次兵役。   直到他们三十多岁的时候,慧娘诞下小泉,而天星城陈博达的名头越发响亮。   顾途认为陈将军或许是能拯救而今战乱的新龙,一腔热血忍耐不住,同老父老母、老妻幼子道别,与当年登山的同乡结队,一起去参军。   而等待他的,却是懒得耗费太多粮食装备的陈博达,直接将新军营里所有人,献祭给了万万兵马大元帅。   是慧娘强行让他带上的《大荒山水图》,救下了他的魂灵。   妻子本意,是让他哪天周转不开,将这幅可算她心血之作的楚绣长卷卖掉,换银子。   又或者到什么必要的时候,用这长卷行贿。   都过了而立之年,顾途也明白,世道不是黑白两色能够说清,推脱一番后,还是带上了这幅长卷。   但他心里还是希望,回乡时能带着它回家。   直到马上要死去时,回忆妻子笑颜的顾途,魂灵竟然被《大荒山水图》收入,逃掉了万万兵马大元帅的炼化。   而后,或许是他进入《大荒山水图》前的最后一眼,还看到了那些和他一样,魂灵脱离身躯,要给邪神收走的同乡同学,以及更多人。在他魂灵落入画中后,更多他认识或不认识的魂灵,一起落入了画中。   “小生也不知为何,之后完全忘记自己死了的事,只当还在而多年前,我赴御京赶考后没中,就和在御京认识的,十来个同样沉醉山水中的友人,一起游遍天下……啊啊,明明我只要会路过,就会回乡看望慧娘,数月后才会重新踏上旅途,或者干脆带慧娘一起游玩,闹得我父母不太愉快……但这几年,我只给慧娘写信,并且一直没收到回信,却半点不曾察觉问题……”   “要是你还记得自己是个死人,那你魂灵根本无法支撑这么久。”   东皇太一安慰一句。   “原来如此?”顾途信了解释,旋即惨淡地翘起嘴角,“对了,画中魂灵本没有那么多的,只是那大元帅后来每次接受献祭,这幅画就会自动收下一些魂灵进来。想来我虽然忘记了自己是个死人,却隐约知晓自己撑不了太久,所以才拉来其他魂灵陪我一起遭罪……”   “唔,这些魂灵给画汲取灵力这么久,是变得非常单薄,”东皇太一以阿晕缺乏常识的思维,想不明白这书生为何如此自责,“但你自己不也说了,你是不忍其他魂灵落入邪神之手,才收的他们吗?也幸亏你如此做了,不然彻底给邪神炼化的魂灵,就算是大司命也救不回来了啊。”   “哈哈……”   顾途显然没给安慰到。   东皇太一懒得和他废话了,一边变化身形,一边拔高声音喝道:“好了!你老婆还在外面,给万万兵马大元帅的尸兵包围呢!快打开这画,让我出去吧!”   “……慧娘在外面?尸兵?!”   顾途一下子急了。   书生其实根本不会操纵这咒具,但他陡然变化的情绪,一下子将东皇太一,不,是变回原形的阿晕,推出了画中。   终于出来了!阿晕甚至不曾注意周围崩塌破碎的神域,长喙叼起挣脱封条的《大荒山水图》,振翅高飞。   他重返阳世中,立刻感到了滚滚湘江,和极为糟糕的邪秽气息。   而朝霜在……   阿晕只能与湘江南岸,不知为何坐在一团白云中的黑发青年对视一眼,为那双陡然亮起的鎏金眼眸欣喜的同时,本能用《大荒山水图》打向那团邪秽气息。   灌注了春神灵力的大荒山水,迎风展开!   花草小屋里,看不到外面的王慧若有所思抬头,抱紧了顾泉。而和她绣出的山水美景有所不同,也和此刻湘江之上的萧杀寒冷不同,展开的山水绣像,是蔓延几万里的温暖春景!   熟悉的暖风吹来,李朝霜低低的哈了一声,接起飘落到脸上的花瓣。   他手指拈了一片,张开嘴伸出舌头卷起,愉快地吃了下去。   大司命和云中君则吃惊看到,画卷中的春景,似乎一寸寸正在这湘江岸边复苏。   天神之帝的春神能做到如此一幕,其实并不值得惊讶。让人惊讶的是,便是地灾,也没能阻挡住草木复苏。   滚烫的沼泽,诡异的“人脸”,迅速给绿意覆盖了上去。   “这不应该,”云中君扶住自己的下巴,“虽然东皇陛下是九歌之首,但九歌之间的力量并没有太大差距,如果他能让草木覆盖上地灾,那露娘你也应该能用死亡之寒将地灾冻结啊!”   “你眼瞎了吗?”大司命看到那只鸟,心里就不知为何就有几分不得劲,“起效的不是东皇太一祝呪,而是那幅文士注入浩然气所修之书!”   “嗯……啊!”   云中君看向那张扬在湘江上的《大荒山水图》,片刻才反应过来。   “这幅画里,将湘江这一片的地形描绘得尤其详细,以此记载,修正了地灾刚才醒来造成的改变,是文士所修之浩然书没错!太巧了!这么会这么巧!东皇陛下手里竟然会有这等神画?但不管如何,当真是救命了啊!”   ***   “太巧了……怎么会这么巧?”   陈博达军营外,一直旁观的大泰左都督卓远啧了一声,同样低声道。   三岛十洲这次九歌连续出手,实力果然不俗。   但九歌离开了三岛十洲的机会也难得,他刚才影响北大封,还想让地灾在这里至少带着九歌中的一位。   要再将大封拉扯开一些吗?   卓远心中刚冒出这个念头,突然感到背脊一凉,寒毛竖起。   他猛地一僵,寻这寒意望去,看到的是——   公子朝霜唇上叼着一片淡红花瓣,转过头,那双吞吐金芒的天眼,刚好望向他这个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小鸟:……   小鸟:朝霜你不可以这么看别人啦呜呜呜哭┭┮﹏┭┮   ——————   12/7请假条:我要变回每章三千多字的十九!不再做短短十九了!请等我明天回来! 第38章 翌日(十八)   撕拉——   稷下学宫,某间书房。   大泰左都督卓远,面无表情看到挂在对面墙上的画,在须臾间染上霜纹,连上面他的自画像,一起冻结成一个奇异的姿态。   接着,他相隔一丈多远的呼吸,仿佛一把用力敲过去的锤子,将整幅画炸碎成千块万块。   那只是柔软的宣纸而已,哪怕装裱过也没增加多少硬度,但在冻结后,坚硬与锋利与一把把钢刀无甚区别,直接将离这幅画最近还在呼吸的活物——也就是作画者卓远本人——割了个七零八落。   说的很复杂,可就算这一切在卓远面前发生,他也没能反应过来。   书房外,学生因为听闻巨大动静,战战栗栗推开门的时候,所见就是这位学宫里最为严厉的讲师,一身狰狞伤口,连脸颊上都留下了深深两道,露出白骨——如此恐怖的模样。   “卓、卓先生,您,您您……”   穿雪白襕衫的学生站在门口,如站在雷池边,小心翼翼地喊道,旋即因为卓远投来的一眼而噤声。   卓远挥了挥手,鲜血连连滴落在地。   这绝对需要医师过来诊治,但学生问都不敢问讲师是如何在稷下学宫内受到这么严重的伤。卓远不提,他也不敢自己去找医师来,就这么安静乖巧地合上门,离开了。   于是书房内又只剩下卓远一个人。   无论是在大泰,还是在稷下学宫,都权势在握,按理说可以随心所欲的男子,这才发出了一声有力的啧。   先看到他的是李朝霜。   但随即施咒打来的,是李朝露。   他察觉自己给人发现了,一瞬惊慌,可要说心剑,他并不怕那个。   行走大荒上的大泰左都督,只是一副画影而已。   能骗到无回剑出剑,反而是卓远赚了。   可打来的是大司命,她的死咒不仅灭掉了画影,还遥遥传递回稷下学宫,伤及他本体。   这依然不够消磨掉大司命的死咒,这间书房墙上,挂着他七八幅用以在外行走的自画像,现在全都有血色和冰霜在上面蔓延。   在这些画像也炸开前,卓远拿起红木书桌上一只吸饱墨的狼毫,给画面甩上无数墨点,自己先毁掉了所有画像。   如此就可避免大司命追踪到大陆上行走的一个个画影,至于画影周围的人看到凭空一个大“活人”消失会怎么想,卓远此刻已无瑕顾及。   书房里一片狼藉,他的血也还在流,咒力没耗完前,伤口无法愈合。   卓远回想起刚才发生的所有,又用力啧了一声,低声道:“一个九歌都没能杀掉,这倒真有点麻烦了。”   分明进行得十分顺利,怎么刚好会有一副蕴含浩然气的绣卷,在东皇太一那里?   这个疑惑升起还没几个呼吸,卓远就记起,在万万兵马大元帅那里,确实有这么一副绣卷。   万万兵马大元帅说,那绣卷是他某次接受献祭时,意外制造出的咒具。有收人纳物之能,十分广阔,至今没有找到极限,因此也难以打破。   因为打算用这幅绣卷困住公子朝霜,万万兵马大元帅最后离开前,还向卓远报备过来历。   有这先入之见,便是卓远也难以猜出,说是咒具的绣卷,竟然是一副用浩然气修出来的“书”。   “不是巧合?”卓远沉吟道,“但好像还差了一点什么……”   他抬起手,这间可称为书库的书房里,无数书写有密密麻麻小字的纸张便颤抖起来。   当卓远摊平手时,书房各处飞来的几张纸,稳稳落到他手心。   他拿起纸张一看,眯起眼嘟囔:   “原来如此,顾长径吗?梅老的学生,这么死了倒真有点可惜。”   但死了就是死了,卓远召来更多记载有顾途顾长径这个人资料的纸张书册,抱在怀中,抬脚向外走去。   带着一身伤,他不顾身上的血正在沁染纸张书册上的字迹,就这样出现在书房外的学生们面前。   小小的议论声,在门推开的一瞬间就消失了。穿雪白或梨黄襕衫的学生们,瞠目结舌看着他,看着他一路在走廊上留下暗红的脚印。   稷下学宫的建筑,表面上并不雄壮。   不似剑阁的轻巧,也不似三岛十洲非凡。   这里的一座座院子方正又厚重,以抵御四季不停的北风,因此显得平平无奇。   需得穿过长廊,沿阶梯向下,才能一窥稷下学宫的真貌——   ——坠落几十里,依然不见底的深坑。   沿深坑岩壁的环形阶梯,一只向下深入到十几里,论工程比起蜀道不遑多让。更别提,只要是够得着的地方,都给稷下学宫的学生绘上壁画,刻上诗词歌赋。   他们还沿阶梯开辟楼层,数千年下来,这里已成为有近千层的大书库,堆积有离乡人初次来到大荒后所有的记叙。   一步步走下去就太慢了,卓远走向一座机关轮梯。   轮梯里的学生,比地面上的学生要年长些许。他们先是因为浓重的血腥味而转过头来打量,发现是卓远后,动作一致地像是察觉不到异常般回头,然后一个个离开机关轮梯。   卓远走进轮梯时,里面没有一个人。   咔哒一声,机关轮梯合上围栏,向下滑去。   十多里的上下,需要漫长时间。等轮梯又咔哒一声停在底端时,卓远身上的伤口,都不大流血了。   但依然没有愈合的迹象。   阶梯到底了,深坑并没有到底,稷下学宫在这里修建了一座巨大的平台。稷下学宫的山长,沉疴多年的姬天韵,就拱着背,站立在高台上。   老人在高声朗诵着一些什么,但因为没有中气,所谓的高声朗诵,几乎嘶哑得让人听不见。   高台之下,岩浆滚滚,红光如火焰腾升,逼退了本在这一层工作的讲师们。   岩浆理当不会上升到这个高度。   如果卓远不久前没有将北大封打开一丝的话。   他扫视周围一圈,讲师们就像外面的学生一样,瞠目结舌看着这个模样的他。   卓远没解释自己为何一身伤,走出机关轮梯后,抬步踏上高台。   “老师,您累了,”他毫不客气地打断姬天韵,“接下来让我来吧。”   姬天韵才过古稀之年,三十年前,他亲自上剑阁去见天眼时,也就四十多,作为文士,可称一声风华正茂。   但离开剑阁,返回稷下学宫时,他已然老成了这般模样。   苍白,枯瘦,佝偻,皱纹,且遍布深浅不一的老年斑。   若鼻梁上不架上一只老花镜,连斗大的字都认不清。   卓远那时还只是姬天韵门下学生里不起眼的一位,如果他那时就表现出了如今这么出色的能力,让姬天韵在前去剑阁前确定了继承人的话,稷下学宫现在可能不会这么乱。   姬天韵的眼珠,几乎给耸拉的眼皮全遮住了。卓远不知道这位老人是否正透过褶子打量他,但就算打量了什么,卓远也并不在意。   他上前一步,随便从怀中纸张书册里抽出一张,念道:   “顾途,字长径,号路上客人,生于大泰安丰十一年,楚州天星城外十五里顾家庄人也,少……”   卓远所诵,竟然是顾途的生平记载。   而随他念诵,那缓缓上升的岩浆,竟然又真的逐渐降下去,最后返回了最高警戒线下。   其余讲师议论纷纷:   “顾长径?”   “哦,梅老的学生……”   “他做了何等伟事,他事迹的记载怎会对大封如此有效?”   天星城在江南已算得上大城,但北边依然将其看做偏僻地方。一个并非稷下学宫出身的天星城文士,事迹竟然能用以加护大封,让讲师们感到何其诧异。   更让他们诧异的事情发生了。   卓远在念诵完顾途生平的记载后,竟然扬手将所有纸张书册丢进了大封中。   纸片飘舞,他站在高台上,向众讲师投以目光。   “待会儿事情结束后,将所有关于此人的记载,全丢进大封里烧掉,包括不在稷下学宫里的那些。”   文士的传承越是能一点点的连成线,越是能发挥更大的威力。   但既然顾途的《大荒山水图》落进九歌手里,为防止将来造成什么妨碍,现在就要开始破坏那副绣卷的支撑点了。   众讲师点头应是,却不太明白所谓“事情结束”是指什么事情。   姬天韵叹息一声,鼻梁上的老花镜随动作下滑,只堪堪挂在老人耳边。   “何必如此。”老人道。   卓远不答,便在此刻,岩壁边,一支机关轮梯飞速降下来。   “山长!”来者也是一名讲师,“三岛十洲的云中君过来了!说卓先生私自开启大封,导致地灾苏醒在天星城,要我们交出人并给个交代……呃,卓先生?您您您在这里啊?”   那讲师发现云中君所找之人就在眼前,非但没上去,反而瑟缩在轮梯里,不敢出来。   平台上诸多讲师的目光,则在姬山长和卓远的脸上来回扫动。   私自开启大封?难道是指刚才地灾诡异上升?   但,但但,但何必如此啊?   只等姬天韵一死,就能上位稷下学宫山长的人,何必做这样的事?   他们有些人皱起眉不解,有些人却是不敢相信,也有人表情无动于衷。   在种种目光注视之下,卓远却是哈哈一笑。   然后他纵身一跃。   本就站在高台边缘的他,竟跳进了深不见底的北大封中!   ***   天星城外不远,湘江南岸。   目送云中君离开,大司命自言自语:   “能拿到人吗?”   “我猜,是抓不到那个文士的吧。”   并不认识卓远的李朝霜说。   阿晕拿着《大荒山水图》,降落在他身边。   他目光扫过大司命,不以为意地收回目光。   过了一个呼吸,这只鸟儿才觉出什么,再次看了看大司命,又看了看李朝霜。   作者有话要说:  小鸟:咕?   小鸟:嘎嘎???   ——————   昨天请了一天假,希望大家看到了请假条。   这次请假主要是想从两千十九变回三千十九,目前看来还是很成功的_(:з」∠)_ 第39章 翌日(十九)   “那是——!”   没注意到那三人间的奇异氛围,王慧从落回地上的花草小屋里出来,首先看到的是,自己的心血之作,《大荒山水图》。   在知道径郎逝去后,她就知道自己大概不会有再见到这幅绣卷的那天了。哪能想到,没过多久,这幅绣卷便重新出现在她眼前。   本想说什么的阿晕,给她打断了思路,带着满脑门的疑问回头,对王慧和顾泉道:   “啊,对,这是你们的,但等等哦。”   年轻鹓雏说着,将这幅绣卷卷好,再灌输灵气展开。   陆陆续续从花草小屋里出来的顾家庄众女子,就看到这幅她们也曾去顾王氏家借一览学习针法的绣卷。   当初顾王氏绣出这幅绣卷,可是轰动全庄。有几个德高望重的族中老人,还鼓动她公公婆婆,让顾途将这幅长卷献给州牧。   但赶回家的顾途没有同意,一番争吵后,这件事不了了之。   当时的楚州牧,与大泰后期愈发激烈的朝堂党派斗争中迅速下台,私底下抱怨的那几个老人才不再说话了。   自那往后,顾途不再外出游历,而是在家中专心备考。王慧面上笑容也多了许多,对乡人前来借阅绣卷的事一应允许。   那确实是巧夺天工的绣画,对如何表现出流动的水波,王慧还专门改善出了一种新针法。   她不藏私,当然,族老不会让女人们将新针法外传。   即便如此,在战乱席卷整个大荒前,顾绣在江南这边也打出了一些名号。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周边不再太平,顾家庄藏财还来不及,怎么还会继续对外卖绣画?   《大荒山水图》名号太响,实在藏不住,于是有一天顾途带着妻子进了一趟城,回来后说将绣卷卖掉了。   顾家庄很多人家,暗中都猜测顾途家根本没卖掉。   但不管卖掉还是没卖掉,顾王氏都不会再将《大荒山水图》拿出来给人借阅了。   现在,过了如此兵荒马乱的两天后,再见到这幅《大荒山水图》,让她们不知为何眼前一热。   之前还想用这幅绣卷和“渡船使者”行贿的顾泉,更是吃惊。   他从风言风语中知道,家里有一幅价值百两的绣卷,却不知道,这幅绣卷已让他父亲带了出去。   《大荒山水图》在微微发光。   片刻,光亮散发开来,便是在这白日,也映出了在场十来人的影子。   ……等等,好像还多出了不少影子?   很久不见,但依然熟悉的半透明人影,在光辉中一闪而过。等亮度降低些许,人们终于能看清轮廓时,却不见先前隐约的人影,之间超市的地面几乎叫一种春末常见的紫蓝色小花铺满了。   想将《大荒山水图》里顾途魂灵唤出来的阿晕:“?”   糟糕,脑子里还在想刚刚那个,一不留神失误了。   朝霜在他身后低哑地笑出来,笑到一半变成沉甸甸的咳声。   阿晕回过头,就看到他蹙眉按住胸口。   一时间,年轻鹓雏心里什么念头都没有了,辅助朝霜就将灵力渡入。   大司命不知为何哼了一声,却看出东皇太一的灵力似乎对李朝霜有好处,没有打扰,只从阿晕没空的手上,抽走绣卷。   论对魂灵的了解,寿夭之神比春神要高出许多,她腕上金镯叮叮当当响,突然寒冷下来的风中,几个身影浮现出来。   在画中探知外面的情况,顾途这书生并不会做这种事。不知怎么将东皇陛下送出去后,他就一直在不周山布满冰凌的休息地上渡步。好不容易感到召唤,召唤到一半力道却消失了,他慌张地握紧信纸,都没注意上面自己已经揉皱。   好在第二次召唤很快到来,顾途紧张地冲进去。   脚下轻飘飘地一空,尚未睁开眼,他就听到熟悉的水浪声。   湘江的水浪声。   顾途隐隐感到了什么,果然,睁开眼后,慧娘眼带泪花的模样,就映在了他眸中。   夫妻二人,相顾无言。   上次见面,顾途还壮志踌躇,王慧送别时有未尽之意,却没有多说什么。   她比任何人都知晓,自家丈夫是个多闲不住的人,实际上,要不是得照顾小泉,她自己也是个坐不住的人。   年纪尚幼的顾泉不懂分别,只想随父亲一同出去玩耍。婆婆抱住这孩子痛哭,公公看天看地地咬住烟枪,王慧趁这个机会,将裹在绢布里的《大荒山水图》递到顾途手里。   顾途笑着转身,提着包裹上了牛车。   就和过去离家去游历,一模一样。   以至于王慧就算知晓这回比过去危险许多,依然忍不住想象他如果过去那样,风尘仆仆回来的模样。   “慧娘,”顾途终于开口,“是我对不住你。”   “闭嘴吧你,”王慧用袖子擦干眼泪,用力喝道,“反正这话你就是说说而已。”   “慧娘……”   “如果遇到更好的人,我不会给你守节的!反正我已经——”   再度回忆起昨晚屈辱的遭遇,女子泣不成声。   顾途就是在这个时候,将她虚虚环住。   “那种事有甚么重要的!”他也焦急喊道,“如果以后还有人好好对你,我也会很开心……”   话是这么说,顾途脸上并没有多少开心的模样。   如果可以,他当然希望往后依然是自己让慧娘开心。   但这已经做不到了。   “慧娘,你要,好好的活下去,要长命百岁。”   顾途咬牙道,又环住呆愣愣站在一边的顾泉:“小泉已经是男子汉了,好好照顾你娘。”   根本不是男子汉,也就八岁的顾泉,之前看着这说是熟悉,其实陌生的男人,一直咬着嘴唇。   听到这句话,他嘴巴才开合几下,喊出了那个字。   “爹……”   顾泉想抱住顾途,却怎么用力都抱了个空。   “爹,你不要走……呜!”   秃毛细犬蠢蛋,从李朝霜怀里跳下,在这一家三口脚边绕来绕去。   顾途反而后退了一步,离开画中后,他终于感到那种缺少了什么的虚弱。   若非乘玄云为灵车的大司命支撑住他们,恐怕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吧。   顾途又后退两步,三步。   周围,同样与自己妻子相聚的其他魂灵,隐隐感到了什么,同样抽身后退。   死人与活人再次相望,每个人眼里都是恋恋不舍。   以为再也无法和自家丈夫见面的马氏,至此发出了长长一声啜泣。   方才离开绣卷的可不止他们几个,并不是所有幸存的顾家庄女子都见到了家人。没见到家人的两个,就见绣卷中飞出无数荧光点点,便是在这刚过晌午的时刻,依然在阳光中清晰可辨。   这些荧光落向整个楚州大地,或许还会有更远的地方。   今夜,会有多少人在黑暗中对着冰凉的枕头哭泣呢?   想到这里,虽然没有见到家人最后一面,但她二人心里,似乎也放下了一些什么。   漫天荧光重新收回,却是没有回到绣卷中,而是落入大司命身后的滚滚黑云,于其中若隐若现地闪烁起来,就像是一枚枚从河水中捞出来,清洗干净,所以显得晶莹剔透的星子。   认出大司命的众人,向她深深行礼,大司命点点头,却没有立刻带这些羸弱不堪的魂灵离开,而是看向李朝霜。   李朝霜在和阿晕咬耳朵。   “我要是死了,你会怎么想呢?”   这好像是随便说出的话,却让阿晕和大司命都一个激灵。   李朝霜下一刻就让阿晕抱住了,他们之间其实已有许多亲密之举,但抱得这么紧还是第一次。   阿晕从未这么焦急地确认过:   “朝霜不会离我而去的对吧!”   “啊,哈哈。”   李朝霜对此的回答,是同样抱住了他的小鸟儿。   在阿晕还想说什么前,他转过身,对阿晕介绍道:   “你还不认识吧?这是现任大司命,等她卸了妆,你可以唤她李朝露。”   “李家人,朝露……”这相似感,也不是阿晕能够忽略过去的了。   不过,大司命身上并没有羽族的气息,所以刚才阿晕还因为想这是不是偶然而走神。   自离开三岛十洲后,朝霜身上本来很飘渺的羽族气息,已逐渐沉积浓郁起来,比一开始厚了许多。   有这作证明,阿晕绝不认为自己搞错哪里了。哪怕大司命与朝霜相貌过于相似。   直到听到朝露这与朝霜过于相似的名字,他才意识到,其中好像有什么原因在?   朝霜好像看出了他的困惑,笑道:“我姑且也算是上任大司命养大的,上任大司命你知道是谁吗?”   姑且算是上任大司命养大?   大司命听着感到奇怪。   这个说法并没有错,姑且这个词,是针对阿兄十岁前并不在三岛十洲来讲的吧。   但大司命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阿晕则无端感到轻松些许。   因为是李家人养大,所以化形后样貌才朝李家人靠拢,原来是这样啊。   “我知道上任大司命,”阿晕道,他也不是什么常识都没有的,“她叫李春晖对吧?我知道,她和剑阁之主育有一子,是叫——”   阿晕神色阴沉了一点。   “谢崔嵬,对吧?”   “嗯,是叫这个名字没错。”   李朝霜表情毫无变化地微笑道。   大司命:“……”   大司命:“?”   她不明所以地看过来,对阿晕道:“你——”   乘风太保就在此刻出现了,打断了她想说的话。   大司命回头听乘风太保来意,不知道她阿兄暗地里松了口气。   这时候,从大司命那里接过《大荒山水图》的王慧,向他们走过来。   “两位恩公,”她行万福道,“这一路恩情无以为报,请二位将这幅绣卷收下。”   “哎?”阿晕一愣,“这是你丈夫留给你的念想吧?还是你自己留着好了。”   “只是自家手艺而已,外子书信在家中一直保存得很好,即便昨晚……应该还在那里。我想睹物思人,再绣一副就好了,”王慧说,她眼角现在依然泛着肿胀淡红,“其实两位恩情,并不是这一副绣卷就能回报的,但咱们顾家庄所有人如今都身无长物,只能拿出这个。   “‘两位往后若有事情,请随意差遣我们顾家人’若只给出这种承诺,就心安理得放下这救命之恩,妾身会看不起自己的。”   王慧道,顿了顿,又行了个万福,转口道:   “况且,这幅绣卷已不是凡物了吧。在妾身手里,只会遭祸。还请两位,将它收下。”   她身后,众顾家庄人同样行礼。   “我,我记得娘有在上面绣上爹说的不周山那条路,”顾泉也补充道,“恩公是想去不周山的吧?拿拿上这个正好。”   李朝霜一愣。   他以为只能再找二十年前那只队伍还有没有其他人活着,没想到还是拿到了地图。   意外之喜让李朝霜说不出推脱的话,只能向这些人回礼。   那边,大司命已听完乘风太保带来的消息。   李朝霜扯了扯阿晕的袖子。   年轻鹓雏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向顾家庄众人道谢后,迅速化为原形。   “嗯?”   刚想同阿兄说回家的大司命,就看到金灿灿的鹓雏驮着她阿兄,越过湘江,飞向北方。   “等等?”   她想追上去,但乘风太保带来的消息,关乎东大封。   而且,吹来的风中,响起的是她从未听闻过的,李朝霜的大笑。   ***   身下江水滔滔,李朝霜笑完,突然问:   “恩公,恩公,你很讨厌谢崔嵬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朝霜:好险。   朝霜:幸好我换号了。 第40章 叁日(一)   十月五日。   蜀道剑阁,太白峰。   云与狂风在高峰之上漩涡般旋转,漩涡深处宛若隐藏着倒悬于空中的深渊。   虽然是正午,但太白峰上所见只有灰蒙蒙的苍穹和暴雪,视线扫过是苍白与苍白。   在这样的环境下,若待上太久,眼睛会刺痛无比,甚至有人因此眼瞎。   所以太白峰上来往的剑阁弟子,几乎都是闭着眼行动,若非必要不睁开眼睛。   而如何以剑意交谈,也是年长弟子们的必修功课。   若有外人在太白峰上行走,看到剑阁弟子们又闭着眼,又不说话,长剑拔出插回,插回拔出,如冰刀的风里,只能听到叮叮当当,擦哐嘤锵,一定会觉得剑阁人脑子有毛病。   是的,无论见过这一幕几次,乘风太保都这么觉得。   披白斗篷的银甲神将,今日也受令前来送信。   他在剑阁前等了一会儿,得到允许后,就熟练地自己拐到太白峰上去。   第一次来剑阁时,乘风太保其实有很礼貌地等剑阁弟子引他上山。但多次来往于三岛十洲与蜀道剑阁后,他实在受不了剑客们慢吞吞的速度,干脆要求自己一人去见剑阁之主。   当时引路剑客的表情难以言说。   但乘风太保想着快点送信,根本没看到。   哎,剑阁的剑客,只有从索道上掉下去的时候,速度才会快一点吧?   银甲神将灵台动摇片刻,心底浮上一些有的没的思绪,但在影响神降前,他就重新排除了杂念。   乘风太保,已来到这次的收信人前。   “见过剑主,”他叉手行礼,“这是大司命这次的信。”   右眼下缘有一颗红痣的剑阁之主谢峥嵘,睁开眼,接过信,当着乘风太保的面,就这么拆开了信。   乘风太保并未回避,剑阁之主一直以来懒得动纸笔,给大司命的回信都是口信。   不过,前任大司命还在世时,他倒是有每月好好写信过来就是了。   乘风太保突然想起他师父提过的这件事。   “收不举子魂灵的邪神,和炼化尸兵不让尸体归土的邪神,是吗?”   看到一半,谢峥嵘问起。   “确是如此,”听谢峥嵘问起具体的事,早有准备的乘风太保回答道,“如今岛上几位九歌商议后,认为这两个邪神,一个针对东大封,一个针对北大封,十分明显。”   他话外的意思,是大司命认为还有邪神在针对剑阁看守的西大封,虽和剑阁有龃龉,但她依然来信,好提醒一句。   “按这般设计,确实还会有一个邪神,针对西大封。”   听出言外之意的谢峥嵘顿了顿,继续道:“但即便是我,也想不出,邪神要如何折断心剑。”   又或者说,要如何摧毁人的信念?   魂灵和尸体,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可以看见,可以触摸的东西。   魂灵的七情六欲,常人无法想象它,但巫祝能够触摸它,清洗它;身体的种种记忆,常人无法理解,但文士可以书写它,编织它。   唯有心剑不同。   身上佩戴的长剑,对于剑客来说,是辅助修行的道具,断掉都不影响心剑。   它本质是信念所炼,唯有虚无缥缈的信念,才能斩断虚无缥缈的风。   心剑并非剑形,仅是劈开前行路上所有障碍这个信念,所化作的斩劈刺砍。   外显的剑光,是斩劈刺砍留下的余韵。内藏的剑意,更是无法言说的东西。   正因此,就算崔嵬他从小一把真正的长剑都拿不动,亦能炼出心剑。   而想要摧毁心剑,那就是摧毁信念,让人失去希望,变得麻木。   这好像很简单,特别是在这乱世中。   但失去希望,变得麻木的人,有时又会重新生出新的信念来。   它是变化不定的,比七情六欲稀薄,比记忆传承飘渺。   谢峥嵘举例道:“崔嵬幼时,曾多次失去心剑,我刚上山修行时,也是同样。但很快新的心剑在一念之间会生出来,而剑客的修行是炼化它,稳定它。”   稳定了心剑的人,镇守西大封。   至于山下凡人,信念或许时时灭灭,亦会常常生生,闪烁不定。   “但,剑主,大司命说,西大封这几年来,也变得比过去更不稳了吧。”   乘风太保不懂心剑的事,只代大司命提出这点。   “战乱……”   谢峥嵘理所当然道出这两个字,突然顿了一顿。   片刻后,这位剑阁之主像是想到了什么,改口道:“我会遣弟子出蜀查探。”   大司命要的就是这句话,乘风太保闻言不再插嘴。   谢峥嵘继续看信。   李朝露在信里最后一段,才提起李朝霜。   好在她哪怕不满,依然有将李朝霜的近况讲得清楚。   谢峥嵘看完,并未多说。   和三岛十洲至今都对公子朝霜过度保护不同,谢峥嵘自二十年那次感受他儿子的剑意后,就知道,崔嵬确实如他所期待的那样,成长为能当中流砥柱的高山。   这样的人,已无需旁人做长辈姿态,教训他什么了。   乘风太保确定剑阁之主没有更多口信,再次行了一礼,转身退下。   他离开后,矗立太白峰之巅的谢峥嵘,却是难得露出深思的模样。   片刻,他以剑意唤来镇蜀道之中陈仓道的陈仓道主。   “剑主?”   相识数十年的师弟不知谢峥嵘为何会唤自己来,相隔百里,剑意平缓地传达疑惑。   “陈仓,”谢峥嵘道,“我记得,因为你那边最适合修养,崔嵬小时候是在陈仓道长大的。”   陈仓道主更加疑惑。   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为何要问?   他不知道三岛十洲的信使刚刚来过,刹那疑惑后,意识到师兄应该不是突然想话家常,而是随意起了个话头。   果然,不等陈仓道主回答,谢峥嵘又道:   “他小时候虽然身体不好,却是个很讨人嫌的性子。”   的确如此,大抵是这不许做那不许做的事太多了,崔嵬师侄自小就是逆反的性子。   陈仓道主陷入回忆,认真想了想,突然记起谢崔嵬从调皮变得乖巧,好像正是姬天韵上剑阁前不久。   “我还记得,”谢峥嵘道,“在姬山长来剑阁前不久,他也病过一场,十分严重。姬天韵求卜时,他都尚未彻底好转,所以在求卜时直接倒下就……”   就差点再也没起来。   谢峥嵘镇守西大封,李春晖镇守东大封,三十多年前,陈仓道主觉得自己才是谢崔嵬的妈。   想起那时崔嵬师侄吐血倒下的样子,他就十分心堵,但还是认真回忆那段时日,听自己师兄说话。   “陈仓,”谢峥嵘下一个问题偏到了十万八千里外,“崔嵬那次生病前,是不是捡了一只鸟养?”   “确有此事,”陈仓道主皱眉许久才回答,“是那只可能是祥瑞的鸟儿吗?剑主你不提,我都快忘记这件事了。   “崔嵬远远看到,要人捡了回来。但他那样子,哪能和鸟兽亲近,我帮他把鸟关到笼子里,想等他身体好些了,再让他赏玩。   “结果,鸟在笼子里一直不吃不喝,最后没办法,只能放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总之先对不起……   十号那天我突然很想喝奶茶,没能战胜欲望,就买了奶茶喝。   有些小天使可能知道,我从一年前开始突然有□□不耐受这个毛病,于是十号喝了奶茶后,当即被□□击沉了。   心悸胸闷了一天,加上换副本,没能码出字,并且因为□□的原因,熬到凌晨五点才睡着。   第二天头晕脑胀,于是又没能写出来,原本想补更新,却只能先请假。   其实有亲友送了不含□□的饮品给我,过去码字总要泡一杯浓茶喝的习惯也戒掉了。   但,偶尔,就是想要喝奶茶_(:з」∠)_   啊啊,和亲友们说起,都被骂是在花钱找罪受QAQ   这个月内会将这两天的更新补上。   12/15小修 第41章 叁日(二)   同一时刻。   剑阁弟子长明剑任飞光,叫师父金牛道主遣下山寻找崔嵬师兄,现已抵达湘江之北的鄂州。   他昨早从蜀州出发,离开蜀道后乘船到了滔州的南桂城,结果给不知为何没离开南桂城的少司命明贬暗讽一顿,说他们剑阁的情报更新真“快”。   当时的任飞光这才知道,崔嵬师兄三日夜里,就已经跟着东皇太一离开了。   原来现在还有羽族……这个不提,南桂城又没有剑阁弟子行走,你三岛十洲不说,我们怎么会知道崔嵬师兄已离开这件事?!   任飞光忍不住腹诽。   剑客很少离开蜀州,不像巫祝会在城镇乡村设立巫庙,也不像稷下学宫在各地建立书院。蜀州之外的些许武馆主人,在剑阁可能连记名弟子都算不上,不能算作剑阁的势力。   他们不关心外面,消息来得慢了一步,又怎样?   话虽如此,任飞光也知道,少司命看出他的目的是带崔嵬师兄回剑阁,语气中才会夹杂怒意。   但崔嵬师兄是剑客不是巫祝啊,待在剑阁肯定会舒服一点吧?   任飞光毫无根据却很自信地揣测,向少司命打听崔嵬师兄可能的去向。   “……我怎么知道!”李瑟瑟表情很难看。   “瑟瑟出生后一直和舅舅争夺娘亲的关注呢,”她身边的绿孔雀说,“这次知道舅舅醒了,扭扭捏捏过来见面,结果舅舅反而跑了,她好伤心的。”   “蠢孔雀闭嘴!”李瑟瑟暴怒。   少司命和照顾她的祥瑞鸟儿,展开再一次争吵,任飞光插不进话,只能自觉退出去。   当时,找不到崔嵬师兄,他满心雀跃地去了南桂城的巫庙。   就像瞻仰剑主的剑痕那样,昨日的任飞光,对着刚清理完的巫庙、打碎搬出来的邪神神像、和嫌弃他碍事的众巫祝,好好感悟了一番崔嵬师兄心剑留下的余韵。   也就是剑意。   无回剑,这名头虽然没听过几次,但能得到众道主认同,自有一番气势啊。   作为剑客,比长明剑什么的,更好听?   崔嵬师兄在剑阁内部没什么名气,毕竟他已经三十年没有回剑阁了。   任飞光作为金牛道主的亲传,也是下山的时候,才了解到剑阁和三岛十洲这番关于姓名的争论。   怎么说呢?   现在便是剑阁弟子,说起李氏的天眼,也是称公子朝霜。   感觉完全输了,这可不行。   当时任飞光就决定,等见到无回剑,一定要大大方方堂堂正正喊崔嵬师兄。   他如此下定决心,离开南桂城的巫庙,尚不知往哪边走,就看到已接管了整个南桂城的巫祝们,动作突然没之前那么有条不紊。   这些巫祝根本不搭理他,任飞光也不上去讨人嫌。只站远了,听她们议论纷纷。   花了点时间,剑客终于听到“天星城”这个关键。   明白了。   任飞光当即坐船,顺流而下到天星城。   尚未到天星城,他就在船上看到了奇异沿江蔓延的粉白春景。   荆楚之地,本就喜种桃李,花朵之间粉蝶飞舞,秋末苍白的阳光,也变得多彩起来。   为任飞光撑船的老船夫,从未见过这般奇景,也不顾是在船上,往潮湿的木板上一跪,就开始向东皇太一祈求丰收。   文士不拜九歌,剑客也不拜。任飞光矗立船尾,比起飘舞的花瓣,更多注意到了春景下隐藏的东西。   “此地人心正在大变啊。”   心剑感应无数生灭的信念,他感慨道,将银钱交给老船夫,在天星城的码头上下了船。   这里竟然和南桂城一样戒严了,并且,也和南桂城一样,在码头上城门前巡逻的,不是本城的士兵,而是来自三岛十洲的巫祝。   任飞光脚步迟疑了一下。   难道崔嵬师兄也在天星城做了什么?   这搞事的效率未免太高?按师父的话说,崔嵬师兄明明是个身体羸弱的病人啊。   带着这微妙的即视感,任飞光还是走入了天星城。   城中百姓间,迷惘又悲伤如湿气蔓延,让这可算得上大荒中部大城的天星城,比南桂城还萧条些。   但就算如此,也有看热闹的闲汉在围观。   一个一个高高在上的老爷,都给巫祝从宅院里抓了出来,这种事就算是在战乱近二十年的大荒上,依然不多见。   这些老爷,大多和城里的云麓书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或是管事的亲戚,或是哪位好学生的兄弟。   天星城在这二十年内易主过多回,闯进城兵汉满大街杀人这种事,也发生过一两次。   但这些老爷借书院的庇佑,从未在兵祸中受什么损害不说,每次天星城易主后,他们手上的铺子、庄子,还会比以往多几分。   这样的人突然给抓了出来,哪个闲汉不拍手称快。   任飞光和闲汉站在一起,看了会儿热闹,才寻到一个似是巫祝中领头,直身外披湖蓝纱氅,眼角细纹明显的男人,上前出示了剑阁的信物,礼貌询问这是在做什么。   已听闲汉们八卦被抓的人与云麓书院是什么什么关系,即便是任飞光也迟钝地察觉出,三岛十洲好像突然和稷下学宫起争执了。   这两方,一扎根在民间,一经营在朝堂,这时候起冲突,难道战乱还要再持续二十年?   任飞光有些担忧,而湖蓝纱氅中年男子只回答他:   “这些家伙淫祀邪神。”   “又是邪神?”   任飞光心想,昨天崔嵬师兄不是才干掉一个怨母?山下难道是一步一邪神?   剑客眼睛瞪大,又询问几句,才搞明白事情。   这些给抓出来的老爷,一个个都帮陈博达隐瞒献祭。   “这么多人?”任飞光惊奇,“这么多人参与隐瞒,反而更不可能隐瞒下来吧?”   一件事难道不是知道的人越多,就越无法保密吗?即便是任飞光这样的剑客,也懂这个道理。   “或许如此,”湖蓝纱氅的中年男子说,“便是有卓远搞鬼,都不应能做到如此地步,湘君也道不可思议。认为其中定然有什么需要查明的地方。”   任飞光听得连连点头,又看湖蓝纱氅的中年男子拿出一份折子。   “不仅是楚州,为陈博达提供帮助的,还有北边的人。”他打开折子,将密密麻麻的名单在任飞光眼前晃了晃,道,“甚至潮州越州也有向万万兵马大元帅献祭的将领,唯一不献祭的将领,滔州的石熊,自己就是邪神化身。简直像玩笑一样了。”   中年男子神色中透着疲惫,但还是提醒任飞光:   “这大荒不似以往,你剑阁的人出来行走,记得小心一点。”   “多谢,嗯,主祭,抱歉,”任飞光视线盯着重新合上的折子,问,“我能不能再看看名单,刚才那一眼,我好像看到一个眼熟的名字。”   有点像是,他一位很久没见过的友人?   三岛十洲这些年,和剑阁一直闹得欢。但如今比起出叛徒襄助三灾的稷下学宫,披湖蓝纱氅的中年男子反而感觉耿直的剑客更值得亲近。   他再次展开折子给任飞光看,甚至翻页到后面,指出这一个个名字主人的出身,住处。   当时的任飞光看着看着,脸色逐渐难看。   竟然真的是他。   任飞光没法继续逗留天星城,又打听不出崔嵬师兄的去向,他直接转道,乘坐渡船过江。   荆州与楚州只有一江之隔,两洲常常被合称为荆楚,口音也较为相近。   任飞光的友人,就居住在荆州却月城外。   他曾是稷下学宫墨家的学生,但就任飞光还记得的近况看,他这位友人,如今是在当工匠。   工匠为何会牵扯进淫祀?   披星戴月赶路,过江后已无船能乘,任飞光靠自己一双腿,一夜连着半日,走上百里,抵达那他年幼时曾多次拜访的庄子。   此刻刚过晌午,就是乘风太保上太白峰时间左右。   任飞光不知剑阁内发生的事,只打量这熟悉的村庄。   平民们向来只做早晚餐,庄子中不见炊烟。   可连狗吠鸡鸣都闻不见,这就不太寻常了。   任飞光步入村庄,发现诸多房屋,都比他印象里要破旧。   ……怕是遭过兵祸,剑客心里猜测。   他胸口一紧,幸好想起友人的名字就记在三岛十洲打探出来的名册上,这说明,他友人至少活着。   满身风尘的任飞光,疲惫来到一座最为熟悉的院落前,敲了敲门。   没人应,但里面有轻微人声。   任飞光干脆推开门。   “卢双——卢双!是我飞光!我看到你——”   他大喊着,步入院落,走向大门敞开的堂屋,目光扫向坐在堂屋里的人。   然后任飞光的声音戛然而止。   屋中有人,却不是他的友人卢双。   是一巫祝打扮,身披浓灰纱氅,浑身金饰,黑发只留到肩上的瘦弱青年。   和一位个头与瘦弱男子相差无几,身材也更匀称,但面庞透着青涩感,穿棉布圆领袍的少年。   任飞光和那位黑发青年对视,只为那双鎏金眼眸震惊。   他其实不知道剑主之子长什么模样,但这双眼睛整个天下只一人拥有。   于是,震惊中,任飞光确实大大方方堂堂正正地喊出了一个名字。   “——崔、崔嵬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  朝霜:……   朝霜:……(忍住粗口)   朝霜:我绝对不会翻车的!   ——————   自从那天喝了奶茶后,发现好像没法在五点前睡着了…… 第42章 叁日(三)   时间回转。   昨日过江后不久,李朝霜就疲惫地睡了过去,而阿晕担心他瘴病复发,不敢在带着他飞太久。很快落回地面。   李氏的天眼期间半睡半醒地睁开眼几次,第一次发现自己在一辆堆满稻草的牛车后面,第二次发现自己在小鸟儿背上,第三次又到了一辆封闭的车厢里。   车厢里燃着熏香,李朝霜甚至迷迷糊糊听到了女子的笑声。   这一夜他们没有再睡在简陋的芦苇丛中,而是在荆州首府却月城外的客舍里休息。   因为蹭车抵达却月城时已经很晚,江北是属于大泰的地域,而今无论是否节庆,都夜夜宵禁,晚上无法进城。   半路带了阿晕和李朝霜一程的,好像是哪位商户的老夫人,凭关系住进有兵马保护的驿站中。   老夫人本也想给阿晕李朝霜在驿站开个客房,但却月城外的驿站人满为患,都是戴大帽的兵汉,似乎最近有什么调动。   她见不行,又派管事跑腿,在驿站不远的、老百姓自己经营的客舍,定下一个朝南的好房间。   十月四日的夜里,李朝霜就是在这个房间里醒来的。   接近子时,便是马厩里的驴子和牛,也困顿地打呼了。因为浑身哪哪都疼,心神逐渐清醒的李朝霜睁开眼,抹掉泪水后,首先发现小鸟儿不在房内。   “……”   “?”   他萎靡地爬起,棉被从身上滑落。   虽然睡了一下午加半个夜晚,再怎样也该振奋了,李朝霜却好像这三四个时辰不是在沉睡,而是在……在修行或者爬山之类,浑身透着肉眼可见的劳累。   他抬手,自己按揉两颞的太阳穴,闭上眼,回忆自己梦中所见的画面。   能想起的只有支离破碎,高山,寒冷,动摇的大地,岩浆化为巨手,伸向太阳;似乎是种难以理解形态玩意儿又似乎是水的东西,张牙舞爪;风在高歌,不是呼啸吹过仿佛歌声,而是真长出一只嘴在唱歌。   在这混乱又混沌的中央,有一个人。   “噗!咳咳咳咳——”   李朝霜突然哽住,胸腔中那两瓣用来呼吸的器具像是火点着了一样,烧得他全身都疼起来。   咳嗽是身体自然的反应,他控制不住,不过李朝霜的表情并未因这剧痛突然袭来变化多少。   脑中的画面,在咳嗽中完全消散了。   他没法再回忆起那个梦的一丝一毫。   灵力低微的话,根本无法解读天眼给出的征兆。幸好的是,从十岁那次濒死开始,李朝霜重复做了这个梦十年。   哪怕是个蠢货,花十年时间,也该搞明白一些事了。   “就在不周山没错,”他凭借最后一点印象确定道,“在死前,杀了他……若是我,能够做到……啊啊。”   李朝霜抱住脑袋嘟囔:“不想做梦。”   说到这个,昨晚倒是一夜好眠来着。   会是小鸟儿的原因吗?   李朝霜眷恋起那温暖的翅膀窝,醒来许久后终于从床上下来,披上纱氅,也不好好穿鞋,就那么趿拉着,摸索去开门。   “恩公,恩公——”他小声唤道,“来陪朝霜睡吧。”   门吱呀打开,但外面走廊上没人,客舍里的人都睡了。   蜡烛和油灯没点起,只有走廊尽头窗外一点月光,照耀楼梯扶手的轮廓。   李朝霜慢慢走下楼梯,脚步声不低,但小鸟儿依然没冒出来。   房间在二楼,下楼就是客舍大堂了,桌椅都收拾得很干净,一小二在柜台后吹呼噜。   柜台后有个半掩的小门,透出跳跃的火光。   李朝霜走过去,推开门,终于在这里找到满脸煤灰的小鸟儿。   满脸煤灰,正在切菜,大概是向客舍借了厨房用的小鸟儿,正对着菜板剁剁剁剁。   那聚精会神的样子,看得李朝霜一笑。   这回他放轻了脚步,悄然绕到小鸟儿身后,欣赏了一会儿小鸟挽起袖子所露出的线条干练手臂,半晌后感到肚子饿了。   很难得,李朝霜能强迫自己吃下所有味道古怪的药,但作为补偿端上来的珍馐,他从来半点胃口都无。   此刻,李朝霜遵从心意,揭开灶上炖煮的锅,另一只手已从炤台上拿起一个圆圆的大锅勺,蒸汽扑脸的同时,锅勺也舀起一瓢。   “啊呜噗!”   “……朝霜??!”   落到丝绸和绢布上的汤汁自己滑开了,作为咒具的衣物不会让脏污沾上自己。正满心满眼要将莴笋切成好看形状的阿晕,抬头就看到此刻应该还在睡的朝霜,在热雾弥漫中吐出烫红舌头的模样。   虽然总是当人面前流泪,但朝霜举止还是很彬彬有礼的,阿晕还没见过他配偶这模样,差点呆住。   然后他才发现朝霜在偷吃。   “还没放盐啊朝霜!”年轻鹓雏放下菜刀扑过去,“喝之前要吹!”   他塞给李朝霜一碗凉水,然后手忙脚乱洒盐进汤,搅拌一下就从灶上端起锅,盛出一碗放在边上。   “等下再喝哦。”   阿晕警告李朝霜,擦干净手,又打开另一边灶上的锅,从里面取出有点粗糙的面饼。   也不管还在切的莴笋了,他将面饼撕成两半,一半递给还在吐舌头哈气的李朝霜。   李朝霜感觉更饿了。   他接过这半边面饼咬下,若说滋味,肯定一般,但李朝霜此刻就是分外有食欲。   于是一人一鸟就坐在炤台前的小板凳上,开始啃面饼。   一边啃一边口齿不清地聊天。   “朝霜我和你说啊,先前那个牛车的老伯……”   “明明你说不要他也硬要把牛送给你?只是觉得你在假意推辞吧,虽然我也没见过,但受贿时还会装模作样一番的人挺多的。”   “这样?搞不明白。对了,那个搭我们一程的老夫人啊,赶下自己的丫鬟让我们上车就算了,住店她也忙前忙后的,难道是……”   “怎么可能是觉得你像她儿子啊,只是看出你我不同寻常,似是异人,想结个善缘罢了。”   白萝卜汤已经放凉了一些,没有一点荤腥的汤是清甜的,李朝霜端起碗咕噜咕噜。   而阿晕露出震惊的神色。   “只是为结个善缘吗?那搭车就已经足够了吧?为什么后面也一直帮忙?”   “异人里脾气古怪的许多,或者说,是想法不同让异人在世人眼里显得古怪。她不想得罪我们,所以态度恭敬吧。”   “原来是这样。”   阿晕终于感到明白了。   “恩公已在世间行走许多年,却看不懂这些事吗?”   李朝霜自己又去舀了一碗,并给阿晕也舀了一碗,同时问。   “没法和他们想到一起去,真的很难理解,”阿晕鼓着腮帮子接过白萝卜汤,把最后一点面饼丢进去泡,“也试过去结交巫祝或文士,但巫祝知道我身份后就不会和我亲近,文士……和普通人一样,总是猜错他们的想法。虽然我总是看着他们,甚至光是看学会了很多东西,像是现在做饭啦,给萝卜雕花啦,可还是……”   孤身一鸟,好难受。   年轻鹓雏抬起脸,他和李朝霜之间,只有热汤散发出的水雾遮挡。   “朝霜竟然能理解人的想法,”他笑容就算蒙上煤灰也遮挡不住,“等去完不周山,朝霜也要一直和我一起,要教我啊。”   李朝霜对此的回答,是抬手抹掉了他的小鸟儿嘴边上的煤灰。   然后说:“恩公,今晚我们也一起睡吧。”   ***   一直在一起……   不可能的。   但身份在这个时候暴露……   绝不可以!   十月五日,李朝霜醒来后,发现阿晕在折腾那支《大荒山水图》。   《大荒山水图》上有记录顾途和他同伴爬上不周山的那条路,似是主人心愿已了的原因,它现在不能收人纳物了,但上面的风景却如罗盘一样,指向他们想前往的方向。   阿晕就是在玩这个,见李朝霜醒来,兴高采烈告诉李朝霜:   “山水图说,当初给顾长径他们打造登山装备的工匠,就住在却月城附近!   “要不要去看看!”   辅助登山的工具吗?不周山光靠飞是飞不上去的,买上工具算有备无患。   李朝霜自无不可,这就是一人一鸟出现在这村庄里,这工匠屋子里的原因。   便是天眼也猜不出,会有一个剑阁的剑客突然闯入,然后喊破他身份。   小鸟儿果然已经皱起眉。   “崔嵬?”他咬牙道,“谢崔嵬?”   “这是剑阁的人?”李朝霜抬手,用袖子捂住嘴,道,“那他说的,大概就是恩公你昨日说的那个谢崔嵬了。”   他这么讲,好像昨日才从阿晕口中第一次听说谢崔嵬此人,轻轻巧巧地将谢崔嵬这个身份从自己身上卸掉。   阿晕没察觉出,但一时头晕的任飞光感到,崔嵬师兄这句话好像不太对。   他还想说什么,心剑却感到一阵刺痛。   会死,崔嵬师兄的眼眸里有金光闪动。   如果再开口说什么,怕是会给无回剑拿去无回了。   任飞光乖巧闭上嘴。   而李朝霜甚至没像杀那只大蜘蛛妖,不拔心剑但泄出剑意,他好像谢崔嵬不是自己一样,做思索状道:   “说起来,恩公,前日是不是一直有剑客盯着我们?不仅出手斩杀了妖魔,还砍了那个怨母。”   “朝霜你是说?”   “这个剑客不是当时那人,我虽然不能辨认剑客心剑之间的区别,但他给人的感觉,与那人不同。”   李朝霜分析道,阿晕也这么觉得,听得连连点头,十分信服。   “这家伙进来就喊谢崔嵬,肯定是谢崔嵬的同伙!”小鸟儿又自己分析道,“这样一来,难道——”   “没错,恩公。”   李朝霜一定确定及肯定地道:   “他还跟着你,谢崔嵬恐怕就在附近!”   作者有话要说:  朝霜:绝不翻车!   朝霜:哪怕背黑锅的也是我自己…… 第43章 叁日(四)   阿晕立刻跳起来,开始和整个村子里的草木之灵交流,寻找某人的踪迹。   他寻找的某人在他注意力移开后,才重新看向一脸懵逼的任飞光。   “剑阁的少侠啊,”李朝霜脸上的笑容毫无阴霾,“还未请教您尊姓大名?”   任飞光哪敢让他称“您”,膝盖一软差点当场跪下,顶着一头冷汗擦也不敢擦,道:   “某、我……在下是剑阁金牛道主弟子,任飞光。”   见崔嵬师兄露出些许回忆的神色,他又慌张道:   “在下是丰保年间才拜入剑阁,您大概没听说过我。”   “说的也是,”李朝霜半掩住脸,但那双泛着金粉的眼眸,依然透过指缝盯住任飞光,“我是个落后了二十年的人了,你大概也没听说过我?”   任飞光:“……”   谢崔嵬这个名字可能真的声名不显,但公子朝霜的称号,在剑阁、三岛十洲、稷下学宫这个圈子里,真有人会没听说过吗?   这腹诽简直写在了剑客的脸上,看得李朝霜眼角微微弯起,好像他不是在满口胡扯似的。   “小人姓朝名霜,叫小人朝霜就可以了哦。”   他这么道,果不其然看到剑客脸上冒出更多字来。   依然忍不住腹诽的任飞光,在想剑阁和三岛十洲这四十年的抢人大战。   光是为天眼姓李还是姓谢,按他师父金牛道主的说法,两边就不知道吵过多少回。可大家听听崔嵬师兄现在说什么?他说他不姓李也不姓谢,他姓朝啊!   任飞光忍不住替他们谢剑主掬一把辛酸泪,然后嘴巴张合,想要说什么。   李朝霜在他真说出什么前,打断他道:   “少侠有听清小人的名字吗?啊,小人的名字确实很难记……对少侠来说?”   师兄,师兄,你杀气冒出来了。   试图替剑主争取一点待遇的任飞光又缩了回去,忍泪连连点头道:   “朝霜……朝霜先生。”   李朝霜笑眯眯一拍手,像是终于达成了协议,高兴道:   “是,任少侠。”   杀气消失了,任飞光呼出一口气,对崔嵬师兄隐瞒身份的打算,已完全了解。   虽然并不明白师兄到底要做什么,但他只要不说漏嘴,师兄应该就不会再威胁他了吧。   才这么想,任飞光就听到崔嵬师兄问:   “那么,谢崔嵬是在这里与你相约见面?”   联络草木之灵打听消息,却没发现周围有可疑的人,阿晕听到这句话,注意力收了回来。   见东皇太一的眼神重新亮起,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的任飞光,刚消下去的冷汗,又刷的一下全冒出来。   便在他战战栗栗思考,要如何帮崔嵬师兄瞒过去时,堂屋右边,传来叮叮当当的动响。   一布裙荆钗的少女,约莫双九年华,不施粉黛,有些瘦削,但肩背笔直看得出很有力量。   她裙摆脏兮兮的,腰上缠着擦汗的白巾,抱着一大堆造型奇怪的长棍短棍,走出来。   “两位客官,”少女声音冷淡地道,“你们要的急,不好量身打造了,这是几只适合登山的拐杖,还有冰镐,以及可以装在靴子上的木钉套子,您看看合适不合适。”   她说完,小心翼翼将怀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放在李朝霜和阿晕之间的桌上。   拐杖是木头削的,所谓冰镐却是通体黑铁打造,木钉套子用布带编织在一起,但布带的丝线间透出金属的微光。   这些东西都有点陈旧,乌黑冰镐上透着油润的印记,好在没有生锈。   “我父亲确实打造过那么一批登山用具,但这十多年来世道艰难,打造兵甲和农具都来不及,没再做过冰镐这些了。”少女道,“这是几年前我学手艺时,按照他过去图纸仿照的,在父亲那里评价一般,瑕疵颇多,两位客官还是别买下的好。”   “这可不是招揽客人该讲的话啊。”李朝霜笑着说,抬手去拿那把冰镐端详。   他拿了一下,于是冰镐颤动一下。   但还是稳稳待在桌上不起来。   用力也没能拿起冰镐的李朝霜:“……”   觉得朝霜这个愣住很可爱的阿晕:“咕。”   想起师父说崔嵬师兄连剑都拿不起的任飞光:“唔。”   好在布裙少女也没露出异样神色,她打量李朝霜片刻,道:   “这个不适合客官您,您的冰镐得定制。”   然后布裙少女又顿了顿,耿直问:   “但客官您确定要去爬不周山?我觉得您在山脚就要晕过去。”   任飞光皱起眉,阿晕歪了歪头,直接被冒犯的李朝霜却是放下还握着冰镐的手,道:   “我有一定要去做的事。”   “抱歉,是我说的过了,”布裙少女立刻道,“祝您登山一路平安……我这里还有一样东西,您要不要看看?”   问完,也不等李朝霜回答,她转身返回屋内。   堂屋里再一次只剩下李朝霜、阿晕,和任飞光两人一鸟。   “朝、朝霜先生,”听到布裙少女那句话的任飞光先问,“您要去不周山?”   “没错!”阿晕叉腰拦在任飞光前面,回答道,“朝霜要去不周山,他有要做的事情在那里。我陪他一起去,不需要你们关心,快让你剑阁那个谢崔嵬滚远点!”   你要和崔嵬师兄一起去不周山,却又要他滚远点?   如果不是在这情景下,东皇太一这句话可能会让任飞光笑出声。   但此刻任飞光只能焦急道:   “不周山寒冷严峻,非人能及,朝霜先生您身体肯定受不住的!为什么突然要去不周山啊?只是想爬山的话,回剑阁——”   “回啥?你说回啥?”   现在是打断任飞光的阿晕,不满地皱眉了。   李朝霜拿起桌上的木钉套子,尝试往脚上比划,咕哝了几句得去买皮靴。   他等到任飞光因打断说不出话的时候,抬头慢悠悠地道:   “刚才不是说了,我有必要的事情去做吗。”   “再怎么必要也没您必要!”任飞光试图从阿晕的严防死堵下与他崔嵬师兄对视,“真有什么麻烦,喊我们或者三岛十洲的……咳咳,您叫别人去办就好了啊。”   “这必要的事,当然是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   李朝霜道。   他摸了摸眼角,指尖几乎要触及湿润的眼珠。   堂屋右边一直传来布裙少女翻动物什发出的叮当响声,李朝霜往那边瞥一眼,笑道:   “便是那卖用具的姑娘家,劝完听我说有要事做后,也不会再多言了。任少侠你这性子,怎么比那姑娘家还烦呢?”   “啊,这女子大概是卢双的女儿?”任飞光突然反应过来,奇怪怎么是姑娘家出来招待客人,他友人却不出面。   转弯的思绪迅速回归正轨,这剑客又道:“但她不清楚朝霜先生你情况,我知道才劝您——”   终于通过了东皇太一的严防死守,再次看到崔嵬师兄面容的任飞光,所见是崔嵬师兄竖起食指,抵在唇上。   这个动作将任飞光忿忿的话堵了回去。   “我有时候想,”李朝霜放下手,给木钉套子别上扣子,成功将其穿在脚上,同时慢慢地道,“病人是不是不能对自己的事做主呢。”   “没有这种说法吧。”阿晕想了想道。   “确实没有这种说法。”李朝霜说。   他落下脚,在地上踏了踏,看木钉套子会不会松动,又道:   “但一个人,若是病久了,病得比较严重,那他的亲人,他的朋友,师长或晚辈,甚至是只从旁人口中听闻过这个病人情况,第一次见到这病人的家伙啊,都觉得自己可以代替病人做主任何事情,任何事情哦。”   “哎?”阿晕惊讶,并露出反省的神色,“我也忘记问朝霜你意见了吗?对不起啊!”   “离开三岛十洲也是我想做的事,虽然恩公没问我意见,但恩公不必为这件事道歉,反而该我道谢才是。”   李朝霜道,脱下木钉套子,点评:“这个不行,会松动,还是买带木齿的靴子吧。”   阿晕点头记下了,并问:“咱们去却月城里逛逛?”   任飞光看着这一人一鸟亲密无间,脑子里半天想不出能反驳的话。   因为他确实是个只从旁人那里听闻崔嵬师兄的事,然后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试图改变崔嵬师兄主意的家伙。   便在任飞光尴尬又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去屋内翻找物什的布裙少女,又抱着一个匣子出来。   她放下沾满灰尘的匣子在桌上,激起尘埃飞扬,叫李朝霜用袖子捂住口鼻。   布裙少女没注意这个,她揭开匣子,显露出里面的东西。   柔软的布垫上,摆放着一对茶色镜片。   “是我母亲亲手磨制的,如此成色的水晶可不常见,十分漂亮。可惜有颜色,书生们戴它读书认字不好,便卖不出去。   “去不周定会遇上雪盲之症,我妄自揣测雪盲当是白雪映出光照导致的,戴上这镜片或许能缓解一二,客官您要不要试试?”   她平淡的语气,只在说自己猜测雪盲之症的病因时升温些许,眼神也亮了一些。   “哦!恩公,恩公,给我张手帕吧。”   李朝霜对着晶莹剔透的镜片赞叹,扯了扯阿晕的袖子。   阿晕忘记伪装常人了,低头在袖里乾坤翻找。   李朝霜没有直接对镜片上手,而是先找手帕的举止,让布裙少女微微翘起嘴角。   任飞光就是在这个时候重新整理好思绪,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   他向这布裙少女询问:   “抱歉,敢问姑娘你是卢双的?”   布裙少女好像此刻才注意到任飞光,转身对剑客万福行礼,道:   “我是他长女。您是?”   “我算卢双故人?”任飞光道,“最近听闻了几句他的消息,顺路就来见他一面。那个,卢双他现在……”   “家父三日前下葬了。”   布裙少女说。   ……他名字明明记在天星城那边的名册上!   任飞光不敢相信,追问:“卢双他,他是怎么去的?”   布裙少女语气至此依然毫无起伏。   “家父五日前,对家中梁木上吊自杀。”   作者有话要说:  朝霜:我身边总是有些听不懂人话的家伙。   小鸟:人听不懂我们说话不是常事?我们是鸟啊。   朝霜:……说的也是哦。   ——————   今晚会补一章之前鸽掉的更新 第44章 叁日(五)   此言一出,无论是商谈待会儿要去却月城买什么的阿晕和李朝霜,还是不相信友人离世的任飞光,都愣在了那里。   布裙少女腰间扎了一面白巾,但饭馆子里帮忙的妇人,也常在腰间扎缠巾。   两人都以为这是她作为卢家铁匠铺子的未嫁女,出面接待客人的装扮,不想,这竟然是孝服。   一鸟倒是一开始就没多想,此刻听闻,微微蹙眉后,只道节哀。   任飞光眼瞳颤动了一下。   他并非蜀州出身,年幼时是却月城外一个庄子管事的幼子,距离这个名叫卢家坡的村子不远。   约莫是五六岁那年,他父亲欠下大比赌债,还不起后自然家破人亡。一个住在卢家坡的远亲见他是男丁,将他过继过来,他这才与算村中神童的卢双熟识。   当时卢双已十来岁,比起念书更喜欢自己动手做些小东西。或许是这份喜爱,让他得到稷下学宫一位墨家派系讲师的青睐。   任飞光几乎是同时,因为某次巧遇展现了他自己都不太懂的天资,让一个竟然不宅在剑阁的剑客瞧上,来和他的养父母说,想带他回蜀道。   养父母并没有立刻同意,或者说,是不满自己这一年多喂任飞光的吃食白费,想要拿到点什么。   但那是带他入门的那位师叔,和养父母之间的大人事情。为了商议,师叔在卢家坡留了几天。这几天里,突然变成另一种“神童”的任飞光,与卢双的关系,从熟识上升为朋友。   之后他们的交情,基本就由信件维持了。但十几年前,卢双离开稷下学宫,返乡当了个工匠,任飞光收到信后,可是专门下山回乡了一趟,备了礼物送上,还在卢家住了几天。   “上次收到他的信,是半年前……”任飞光回忆着,咕哝着,“但他真不像会自杀的人啊。”   剑客对自杀,从来深恶痛绝。   或许有舍生取义者,但更多人,是带着破碎信念离开人世。   亡者的心会化为夜穹繁星,是西大封的一部分。但怀着破碎信念死去的亡者,他们的尸体回归大地,魂灵去往幽冥,心……没有心。   就是剑客一来不擅长劝导旁人,二来真想死的人即便是拦也拦不住,三来,除非这样的人自己撞到家里蹲的剑客们眼前,不然剑客们也不知道啊。   李朝霜突然唔了一声。   任飞光则忍不住追问: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该称为卢姑娘的布裙少女道,“也不只有家父,在自缢前,他在饭菜里下了药,幸亏那日我在打铁炉前专心作业,忘了吃饭,不然也要和家母与幼弟一样,随他离开吧。”   任飞光:“……”   便是阿晕都震惊了。   李朝霜原本手包着帕子,拿起茶色镜片玩赏。听到这段话,他也小心将镜片放回匣子,免得卢姑娘再次说出什么惊世骇俗言论时,他失手摔了镜片。   阿晕难得有常识地感叹:“你家这分明是遇到大麻烦了啊!你还一个人住在这种没什么人的村子里,不太安全吧?”   “带着妻与子一起自杀?”任飞光简直惊呆在原地,“不,这分明是杀了家人后自杀,这和我认识的卢双,完全是……”   完全是两个人。   卢姑娘却是歪了歪头,不太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安全……卢家坡这边,每个月都会有人这么做吧。自己自杀,或者杀了全家再自杀。像我这样运气好没有死的人确实只有一个,但自己自杀留下家人的几户里,也没遇到什么危险的事。”   这个说起父母离去,也不动容的姑娘,想了想道:“啊,就是留下的人也很快自杀了?”   “这不是超危险的嘛!”阿晕道。   “确定是自杀?”任飞光听着哪里不对,“家家户户都死了人……要不是你加了自杀二字,我还当是疫病传过来了!”   卢姑娘却是理都没理他们,问桌边的李朝霜:   “您看如何?”   “镜片吗?”李朝霜将手帕塞进阿晕袖子,道:“这对镜片不错,但没有托起它们的镜托,您这里有现成的么?之前也说过时间比较急,大概等不了定制。”   “有现成的,我还能帮您调整一下。”卢姑娘立刻说,转身第三次进屋。   “等等!”   任飞光想喊住她。   他本人却叫李朝霜喊住了。   “任少侠,”李朝霜道,“这村子里除了卢姑娘外,应该还有别人。您似乎对此地有几分熟悉,就麻烦您去打探一下了。”   确实应该打探一下。   而且好友留下的女儿似乎很难沟通,先问别人掌握情况后再问她比较好。   任飞光意识到这是个好主意,立刻应道:“好的师——”   “咳。”李朝霜按住喉咙,似有不适。   “好的,朝霜先生。”任飞光连忙改口,心虚地瞥一眼东皇太一,转身出去了。   这到底是哪里跑来的蠢师弟啊。   李朝霜眉梢跳了跳,在小鸟儿怀疑什么之前,先将黑锅甩给自己。   “看来谢崔嵬对他有什么指示,而且盯上的确实不是我,而是恩公。”   阿晕一下又给带跑,一拍桌子道:   “只要他敢出现,我就会让他知道羽族的拳头有多硬!”   “哈哈。”   附和笑容的李朝霜,再次下定绝不要被发现身份的决心。   阿晕自己生了一会儿气,又自己气消了。他听着右边翻动物什的声音,问朝霜:   “这次不会又是邪神搞事吧?”   “针对西大封的那个邪神?”李朝霜思忖道,“也对,既然对东大封北大封动手了,定然不会漏过西大封。但出来三天撞上三个邪神,已经不能用巧合来形容了,真的会运气这么好吗?”   “撞上邪神该是运气差吧?”阿晕也思忖。   “不不,撞上东皇太一肯定是邪神运气差。”李朝霜摇头道。   很有道理,阿晕再度信服。   “邪神运气差是好事,”他道,“而且啊,一个村子里陆陆续续很多人自杀,怎么看都很诡异。就算是常人,也会觉得有鬼魅作祟吧。但我没在周围感觉到鬼魅阴气,就想着会不会是邪神呢。”   毕竟,前两个邪神,那什么九千九生生怨母,还有万万兵马大元帅,别的事干得一般,藏匿气息反而是一等一的好手。   “希望运气好碰上啊,”跟着朝霜改说法的阿晕,身后无形的尾巴毛翘起来,“能干掉一个就干掉一个。全干完,大陆上的纷争也能消解几分吧。”   “嗯嗯。”   李朝霜一边应着,一边摸年轻鹓雏的马尾。   这次他们等了半晌,右边屋子里叮铃哐当,让人怀疑卢姑娘是不是将她家里的东西全翻了一遍。   阿晕搬出炉子烧茶,并拿出早上在客舍买下的面饼。   他往茶水里抖下芝麻花生姜丝豆子等等,让朝霜把面饼泡在茶水里吃。   “晚上去却月城吃好的。”年轻鹓雏变戏法一样摸出三个热腾腾的鸡蛋,“中午先将就一下吧。”   李朝霜是对着人饿,不是对着吃的饿,自无不可。   就在阿晕帮他剥鸡蛋壳的时候,任飞光返回来,带着足以将堂屋变成雨天的阴沉。   “都语焉不详,但我还是打听到了几句。”这剑客说,“一个当年照顾过我的老婆婆说,这些自杀的人,可能是欠了债。”   “哎?”   “唔,”阿晕不太明白,李朝霜却露出理解的神色,“农家春种秋收,又要交赋税又要服役,不向乡绅借点根本活不下去。我看的地方志里这么描述过,由此导致的土地问题,历朝历代都有。   “但在这战乱年间,能耕田的人都不多,每个村子不抱团活不下去,乡绅打算逼死自己人,村民不会答应的吧。”   “不是向乡绅借种子钱那种欠债,”任飞光也疑惑道,“那种乡绅要是过火了,卢家坡的人恐怕会拿起锄头直接打上他家。老婆婆说,是他们再怎样也还不起,也违抗不得的人物,借了钱给村人,所以还不起后,大伙儿就绝望地……”   没说完,卢姑娘带着满身灰走出来,问:“客官,您看这些合适吗?”   她又是捧着一大堆匣子出来的,好在端得极稳。   而她话音未落,屋外传来嘈杂的声音。   一群健壮的赤膊汉子踢开铁匠铺的大门,手上棍子敲墙敲地上石板,搞出偌大声响。   “卢妙英!”   为首那汉子头喝道。   他戴缠棕大帽,满下巴胡子形状像是老虎的毛,说一个字,就要用手里长棍敲一下地面。   “你爹十日前还不起债,将你和你弟弟卖给了咱家!虽然你爹你弟弟现在都死了,也不能欠债不还!跟咱家走吧!”   老虎胡子喊完,才发现铁匠铺里还有几个男子。   这几个男子盯着他看。   阿晕:“哇。”   李朝霜:“嚯。”   任飞光:“就是你们?!”   阿晕拦了一下已在拔剑的剑客,问老虎胡子:“你认识我吗?”   老虎胡子没想到这里会有陌生人,结巴了一下才骂道:“你小子谁啊!”   阿晕收回拦住任飞光的手,让剑客冲出去,并回头对李朝霜道:   “好像和邪神无关。”   “何出此言?”李朝霜问,第一次发现自己有不能理解小鸟儿话的时候。   “唔,”阿晕十分认真地对他道,“邪神手下看到我就会跑,但他们没有见到我就跑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鸟:邪神都很胆小。   小鸟:邪神的手下也很胆小。 第45章 叁日(六)   “天眼和东皇太一到了江北。”   “好像是这样,左都督在担心妾身吗?”   娇柔做作的女声笑着道,伴随咔哒咔哒的算珠滑动声。   卓远看不清她动作,这是一个很大的,四面通透的屋子,柱子和柱子之间甚至不会垂下帷幔遮掩半点。但是,光用地面上铺陈的金山银山,堆积的成贯铜钱,还有粮食、绢布、玉石珠宝,就足以形成蜿蜒的迷宫,将外人的视线阻拦。   卓远坐在屋外廊下,从他这里看去,才能发现这所谓的“屋子”,其实是一艘大船。   金玉宝船行于漆黑汪洋中,狂风骤雨之下依然如在陆上行走般平稳。   但平稳的只有这一处,海面之上只见波谷浪峰永不停歇。   偶尔水浪退去时,卓远能瞥到水淹没的破旧废墟,以及一具具沉在底下的尸体。   这可能是某日陆沉的大荒吧。   无数人淹死水中。   但也有许多人还活着,达官贵人乘着大船,平民百姓坐着小舟,或者只有一个木盆,一块木板,抓着一根树枝,在黑浪间挣扎着沉沉浮浮。   他们都向金玉宝船大声呼喊,想要登上这艘不会倾覆的宝船。   宝船可是独一无二的宝船啊,它的主人当然不会让他们就这么登上来。但她也是好心的,她听得到凡人们的痛苦和呼喊,所以总拿自己的财宝粮食,接济那些向她求助的人。   和九千九生生怨母、万万兵马大元帅比,金玉宝船中的女子,竟难得有些神明气度。   四邪神会面时,她总是不声不响。但要说办事得力,卓远向来觉得她是最用心的一位。   就是有些不够驯服。   “八千手救难观音,”卓远问,“圣上昨晚已下令将我革职,我不再是大泰的左都督了,你这么唤我,是想嘲笑我吗?”   眉心有一枚朱砂痣,长发只束起一把好佩戴白玉冠,身着清雅长衫子的八千手救难观音,闻言却是一笑。   “圣上只是无法抵御三岛十洲责问的压力而已。”她七八只手一起拨动算盘,另有三四只手在不停画押签字,但这并不妨碍她慢悠悠说话,“但大家都知道啊,左都督在不在朝中,都没有什么区别。有的是人愿听从左都督的话行事……妾身的船,妾身赚来的钱财,妾身写下的契约,不正是为您存在的?”   这分明是极为好听的话,却换不来卓远嘴角翘起一点。   八千手救难观音甚至感到他有些生气。   当然,更可能是左都督脸上的烫伤太过严重,才让他一张面孔仿佛冻僵。   跳进大封,哪怕三灾留手没有杀他,卓远身上也留下了可怖的印记。   但刚出现在她船上时,这个人好歹也保持了表面的善意,怎么在她夸了他一番后,反而生气了?   难道说,当今圣上和卓远,有说不清道不明关系这件事,是真的?所以提起圣上,就会让他生气?   真是难以理解的男人啊。   八千手救难观音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面上慈悲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   她换了话题,问:“您今日来,就是为提醒妾身,小心天眼吗?”   卓远闻言,顿时回忆起他画影破碎前那对视的一眼。   他顿了顿,才道:   “一切都要准备好了,已炼化献祭的血肉魂灵,便是大司命少司命也救不回来。这种情形下,就算连去怨母和元帅两员大将,也造不成多大妨碍。   “但公子朝霜这次踏上大陆,好像是专针对你等邪神而来。就算你任务快完成了,死掉一样不算什么,也别向万万兵马大元帅那样,白白送出人头。”   四邪神是造出来的好苦力,全死了活岂不是他卓远一个人干?   卓远可不想那么鞠躬尽瘁,得知了天眼的动向,才过来提醒一句。   说完,虽然遁入阴影,反而比过去更忙一些的左都督,从八千手救难观音的神域中消失。   他不知道,在他离开后,这有无数只手的清雅女子,反应竟是嗤笑地哈了一声。   “反正妾等不过一件物什,难道还能掌控自己的生死么?”   四邪神不过天灾的食道而已。   但是啊。物什也不想毁灭。   “怨母死是因为得到消息太晚,元帅死却是因为太蠢。”   她沉吟道:“明知道东皇太一和天眼才从滔州离开,就调军攻打滔州,会在路上撞倒东皇太一和天眼,不是理所当然?”   而她不同。   八千手救难观音没有一个鬼魅手下,就连最常见的红衣女鬼和白骨将军都没养。   但她并非没有手下。   只要给出金钱,或者拿出一把麦子,有的是凡人愿意听她的话。   “无论是巫祝,还是剑客,都有一般情况下不对平民出手的规矩。而且,就算砍了那些凡人,也根本找不到妾身……哎呀,听说天眼十分虚弱,要是找不到妾身,气坏了他身子,可改如何是好啊?”   八千手救难观音随意道,无数双手中的一只,忽然在一个名字上打上个叉。   “今天已是宽限的最后一天,还是还不了是吗?我可是好心借你的钱,你不能不还啊。”她隔着神域,同这个名字的主人说话,“对了,你妻子身上不是还有几十斤斤肉嘛?不如,割了卖掉吧?”   ***   鲜血迸射。   一群赤膊大汉门内门外躺了满地,或高或低的哀嚎着。   任飞光直接一只脚踩在老虎胡子背上,动作粗暴到完全不像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异人。   “你们是谁派来的?”他喝问。   戳在老胡胡子脸上的长剑即使收回鞘中,依然颇具威胁。   老虎胡子喘不过气,只能喊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任飞光怎会相信。   老虎胡子完全没有之前那副嚣张样子,手指在地面抠出泥印,竭力向堂屋中三人求助。   “我也只是欠债了,然后有人说愿意借钱给我让我先还上一点,条件是帮他来收卢家女儿这笔账啊!   “我没说谎,没说谎,真的是这样!”   他大声哀嚎,堂屋里三人却根本不理他。   收好镜架和镜片,李朝霜看了看不曾为院子里这变故而动容的卢姑娘,也像个普普通通的客人一样,问道:   “这样的镜片还有吗?”   “茶色的没有了。”卢姑娘认真回答。   “没关系,替我给这位,”李朝霜指了指眼角瞥着堂屋外动静,似回忆起了什么悲惨经历的小鸟儿,道,“再来一个同样的镜架,镜片除开颜色外也要一样的,有吗?”   快要露出咬牙切齿神色的阿晕一愣,看向他的朝霜。   下一刻,明白过来的他,面颊两朵红晕腾升而起。   “有的,”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小动作的卢姑娘道,“我去给您取来。”   “我跟着您一块儿去看看吧?”李朝霜优雅起身。   他随卢姑娘一起走到堂屋右边,这屋子构造奇异,厢房竟然和堂屋通过耳房打通了,耳房里有一个锻造台,和炭火熄灭的铸造炉,而厢房是密密麻麻的柜架,上面摆放了各种各样的精巧玩意儿。   双颊犹带红晕的阿晕,跟在李朝霜后面走进来,扫一眼,就给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吸引了视线。   他麻雀似的蹦蹦跳跳凑过去看,卢姑娘则像是之前几次那样,继续翻箱倒柜。   李朝霜眼角弯弯看小鸟儿大呼小叫,就听到她问:   “您想要问什么?”   “卢姑娘,你性子真比外面那个剑客好多了,”李朝霜回过头,先夸奖道,然后问,“卢先生欠了谁的债,你应该是知道的吧。”   “卖粮队。”卢姑娘立刻回答,果不似她表现得那样两耳不闻窗外事。   “那是什么?”李朝霜神色有点茫然。   是商队的名字吗?一涉及这种具体事务,果然就触及他知识的盲区。   卢姑娘解释:“从江南那边走私粮食过来的商队,江北的土地十多年欠收,如果没有卖粮队走私,大家都会活不下去吧。”   李朝霜明白过来,没有遇上陈博达的他,有些奇怪江南百姓自己都饥不果腹,哪来的粮食供给江北。但他先按下这个疑惑,追问:   “卢先生是稷下学宫出来的文士,又有如此精湛的工匠手艺,挨饿应该轮不到你家?”   “人在世上,难道能独活吗?”这位卢姑娘反问。   就是说,住在村里,都是乡里乡亲,总不能看着别人饿死,这个意思是吗?   李朝霜虽然没怎么经历过这种人情来往,但理解得比小鸟儿快多了。   比如说,阿晕现在就在柜架另一边,吃惊地转过头来问:“不能独活么?”   “可以的吧,但人并不会这么做,我们也不会啊。”   李朝霜牢记自己羽族身份道。   阿晕闻言,陷入深思。   李朝霜想过去摸小鸟儿的头。   遗憾地收回磨光,他继续问:   “这么说,卢先生是帮别人借了粮?”   “全村一起,家父做担保。”卢姑娘说。   “哦,”担保不好做,李朝霜听说过类似的事,猜测道,“有人没还?”   “有人没还的话,家父就是给债逼死,而非无故自缢了。那位自称故人的伯父问起,”她说得伯父,所指是外面还在拷问老虎胡子的任飞光,“我会如实告诉他,何必隐瞒不说。”   “确实如此。”李朝霜点点头。   卢姑娘终于找到那一匣子水晶镜片,从柜架低层搬出来,打开查看保存的情况。   她一边摸索匣子的锁扣,一边道:   “但我确定,村子欠下的所有粮食,都还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朝霜:买情侣眼镜吗?   小鸟:买买买!   ——————   这件事……怎么说呢。   前天为偿还欠下的更新,在电脑前坐太久,当时可能是衣服穿少了,给冻感冒……   这两天已经变成鼻涕制造机。   于是欠下的更新又从一章变回两章……   天气最近变得很冷,大家都要注意保暖啊。 第46章 叁日(七)   老虎胡子也觉得自己早就还完债了。   他姓胡,还是叫他老胡吧。   老胡曾是却月城的一名衙役。   衙役嘛,贱业,家里出个当差的,三代人连进书院读书都不能。除了混不下去的单身汉,愿意当差的没几个。   太平年间是如此,但而今,而今不是战乱了嘛?   早在十年前,衙门就不给衙役们发饷钱了。虽然衙役们能拿到的饷钱,算下来一日就两三文,大肚汉买面饼一顿都吃不饱,但两三文也是钱,少了这笔款子,总归不能说日子变好。   不过人总是要向下比的,是吧?   衙役不靠饷钱活,俗话说得好,司命好见,小鬼难缠,衙役就是这小鬼,每个都掌握了一手刮油水的绝技。   别的不说,单说吃饱饭……咱衙役大爷到你馆子里吃一顿,你竟然还敢要钱?   愿意来你馆子里吃饭是看得起你,你要是知礼,该给点孝敬才对吧?   当然了,背后有老爷的铺子,老胡是不敢这样讹上门的。即便如此,老胡也过得比那些饥一餐饱一顿的贫民好多了。   特别是这个战乱啊,好几次波及了却月城。但却月城被波及后,愿意花钱打点差役的人家反而多了起来。   流民进城不打点下差役?担心流民骚扰的平民人家不打点下差役?   外地人搞个帮派不给点孝敬?城里原本的帮派想把外地帮派打下去不给点孝敬?   小偷小摸多了,人流变得浑浊了,反而是衙役们搞钱的好机会。   那几年,老胡过得那叫一个滋润啊。   贱业?贱业怎么了?   贱业吃的比你好穿得比你暖和,你们这些家伙过得还不如咱们这些贱业,到底谁才贱啊?   老胡得意洋洋。   然后他老母病了。   详细点讲,是摔了。   老人不好摔跤,摔一跤得去半条命。老胡也给他老母说过,如今要少出门,但他老母不应,当自己还是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到处挖野菜或者给人帮工。   然后一摔摔出了个好歹。   老胡嘴角好大一个泡,找了大夫,也找了巫婆方汉,后来还是在巫庙那里开到了好点的药,但也把老母给他存的媳妇本给花光了。   巫庙说他不算贫苦人家,药钱不给他打折,老胡真的不服。   果然还是瞧不起贱业!   他老母也唉声叹气,说媳妇本没了他怎么娶媳妇。   一根毛都没有的媳妇,难道会比他老母更重要吗?老胡有时候真不懂妇道人家的想法,只能道:   “你好好吃药就是了,其他事别管。在屋子里也记得要杵拐杖,莫要出院子。”   说完,老胡出门,和其他衙役一起走在街上,想着要去哪里多刮点。   但最后还是没能多刮。   不晓得怎么搞的,城里铺子倒闭的愈来愈多,就算后来有人盘下铺子再开,却不是过去熟识的乡里乡亲人,而是背后有人他们不能要孝敬的新掌柜了。   老胡第一次仔细精打细算,不乱给街上的女人买饼子,好歹在第二次去取药前,将药钱凑够。   他原本想自己去巫庙走一趟,但他老母却说她委托了在巫庙有关系的老姐妹,可以少花点拿药。   有关系当然好啊,能少几文就是几文嘛,老胡自然没有什么不允许的。   然后他老母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老胡红了眼睛,冲去巫庙找人,巫庙却说第二次的药她老母根本没来开。   然后老胡才知道,原来他老母还想给他找个媳妇,竟然将他给的药钱截留下来,只分出了些许,让她的老姐妹给她带“神药”。   老胡又要去找那卖“神药”的大夫闹事,却发现那家新开的医馆,就是他和他兄弟们,没法去讹的铺子。   他敢去巫庙闹事,却不太敢找这医馆。   但他老母是一把屎一把尿将他拉扯大啊,老胡如何咽得下这口草菅人命的气。哪怕其他衙役兄弟们都不愿陪他,他也鼓着劲走进医馆,必须给他老母要个说法。   老胡得到的说法,是一张债单。   “我老母在你家买药又不是没给钱!怎么还欠你家债了!”   “对不住,咱家买药指定得用王家钱庄的票子,所以令堂不是欠咱家的债,是欠了王家钱庄的债。”   “怎么可能!哪有买药得专门用某家钱票的说法!”   “令堂开的这些药,差爷不会以为真就这么便宜吧?用王家钱庄的票子,才会打这个折扣,然后王家之后会将折扣的钱补给医馆,不然这个价格咱家医馆是亏大本的。”   “可是,可是!我老母给钱了!”   “这差爷要去找王家钱庄说,都说了,你家欠的是他家钱,他们只是听闻您最近在咱家这边闹事……啊不,是协商,才将债单送过来。”   “……我老母因为你家的药死了啊!”   “老太太年纪挺大了,最近天气又这么冷,很容易走的吧?也不一定是因为我家药的问题啊。”   “你——”   “好了好了,差爷,王家钱庄的伙计,还等着您呢!请您移驾,别挡在大堂这儿了,行吧?”   老胡完全不懂。   完全不懂他一命呜呼的老母,怎么给他留下这么大一笔债。   老胡原本还想不还,结果发现他不理这债单没多久,班头就突然将他开了。   “小胡啊,”班头请他吃了一顿,“我也没办法啊,我虽然没欠张家的债,但我家小子欠了楼里几个娼子的花头。那几个娼子的婆子,是个认识不少家伙的贱婆子,我得还这花头啊,他们就说要我开了你,所以这不能怨我,我也没办法啊。”   老胡一拳揍班头脸上,然后,立刻进了牢里。   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罢了,所以老胡也没给关几天。   但牢房里那个和屎尿屁甚至死人挤在一起的环境,终于让他学乖了。出去后,老胡求爷爷告奶奶,到处借钱还钱。   没人愿意借给他,那些过去谄媚着脸喊他差爷的人,现在看到他经过都恨不得吐口唾沫在他身上。   衙役是贱业。   到底还是贱业。   老胡自然还不了那欠债,就在他决心出城一搏的时候,有人找上了他。   “收债?”老胡猛地摇头,“不行不行,收债没屁.眼,我不干。”   不认识的来客,手里却拿着他老母在王家钱庄留下的那份债单。   “哈哈哈哈哈,比起收债没屁.眼,你觉得现在还钱更好?”   老胡说不出话来。   这天夜里,他按照吩咐,去了另一户欠债的人家,在呼天喊地的声音中抢走这户人家儿子,交给那个来客。   后来,他老母留给他的账单,似乎转手给了许多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上面写的钱数一次比一次大。   后来,老胡从一个个家里抢走儿子、女儿、妻子,甚至丈夫,都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   “……我,我,小的,小的真不知道这家是欠的谁的账!”   卢家院子里,老胡似假似真地哭喊着。   “小的也不想来的啊,但小的不来他们就要小的还钱啊!老爷,老爷!看在这卢家姑娘好好的份上,你饶小的一命吧!小的保证以后绝不来打扰卢姑娘!小的若敢动卢姑娘一根毫毛,小的孩子就没屁.眼!”   那好像是个异人的男子,闻言却是脚更用力地踩。   任飞光冷笑道:“你晓得不?我老子当年向我娘发誓再也不克赌了,他那时的表情,和你这家伙现在一毛一样。”   异人老爷突然冒出来的乡音,叫老胡一抖。   再仔细想想这句话的意思,他不由浑身冰凉。   好在任飞光下一句,又换成了官话,道:   “他后来也确实没再去赌了。”   这是什么柳暗花明?老胡连连点头,因为喘气不过来,口齿不清道:   “我不会再干这活了!真的不会了!”   院子里,其他躺倒的汉子也应和着,十分诚恳。   任飞光看得冷笑一声,继续道:   “但我老子后面还是给人打死了。”   老胡:“啊?”   “他去赌的时候,欠下了高利债。因为还不起,给打手拖到乱坟岗打了一顿。”任飞光冷冷道,“村人将他抬回来,但他依然一病不起,没几天就丢下了我和我娘。”   然后他娘又丢下了他。   不,应该问,他娘最后又做了什么,才让赌场没能找上他这个当时连话都说不大好的小子?   老胡不知道任飞光想到了什么,他瑟瑟发抖,终于发现这位异人老爷,似乎和他这样的讨债打手有私仇。   “高利债,”任飞光一字一顿道,“任何超出了应有限度的债,背上它们的人,都难以向前,也不值得信赖。”   老胡已说不出讨饶的话。   他意识到了,他今天就要死在这里。   老胡那老虎形状的胡子一抖一抖,藏在胡子下的嘴巴大口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好像一条跳上岸的鱼。   嚓嘤——   任飞光长剑出鞘,白亮剑刃折射日光,让院子里所有人都忍不住闭上眼。   接着,是“刷——”   锋刃划破空气,而老胡屏住呼吸。   他感到什么一热,然后晕开,是血在喷出吧。   老胡从没有这么感到这么安静过,就好像几年前,有人拿着他债单,要他去当讨债打手的那一晚。   他屏住呼吸,屏住呼吸,屏住呼吸。   半晌后终于因为快憋死,睁开眼睛的老胡,像是回到水里的鱼一样,抖动着喘气。   “……我没死?”   那突然的一热,是他尿出来了?   “没有,”任飞光收剑归鞘,漠然道,“我只斩了你,斩了你们的债单,还有债主对你们的记忆。”   “……啥?”   院子里的大汉们,根本听不懂这句话。   任飞光却是没再看他们,转头对屋中走出的李朝霜两人一鸟道:   “崔……朝霜先生,虽然剑主喊我来寻您,但之后我恐怕不能跟着您走了。”   李朝霜没有回答,而任飞光下了决心。   他道:“我要斩尽天下高利债,还夜长明,就先从这却月城开始吧。”   阿晕和卢姑娘都瞪大了眼睛。   憨憨剑客错判了故友女儿的疑问,声音缓和些许,对她道:“不用担心这些打手,我会给同门还有三岛十洲那边去信。   “三岛十洲本就查到这边了,应该很快能赶过来吧。到时候将这些打手交给他们,查罪证依法宣判便是。”   “……啥???”   院子里的大汉们,虽然听懂了这句话,却觉得自己没听懂。   任飞光再次拔剑,对着卢姑娘一挥。   他什么都没斩中,卢姑娘却觉得自己身上突然变轻松了。   “现在不背债了,你们就好好想想,自己的余生,要有个怎样的开始吧。”   任飞光最后对这些打手道,说完,松开脚,头也不回地匆匆往外走,似乎要立刻履行自己“斩尽天下债”的誓言。   “等等!”卢姑娘竟然追着他跑出去,“那位伯父,我有一事要请教——”   他们走了,留下来的阿晕,和李朝霜,与一院子起身不能的大汉,面面相觑。   “总不能把这些打手往地上一扔啊,剑阁的人真是,”阿晕抱怨道,“我看看能不能抓起这些打手来。”   年轻鹓雏说完,自觉去找绳子,好捆住打手,免得他们逃跑。   同时他皱着眉,对李朝霜道:“心剑这种东西真的不讲道理!债单就算了,记忆也是能斩掉的吗?”   他说话的时候没看李朝霜,所以没发现他配偶那双永远灿灿生辉的金眸,好像变幽深了一些。   “若认定人族的前行之路上,不能伴随高利债,或者更干脆一点,认定高利债不应该存在与世间的话——炼出这样的心剑,是有可能做到这般地步的。”   李朝霜慢悠悠道。   阿晕依然不满:   “剑客凭什么资格决定,人族前行之路上能有什么,不能有什么啊?”   李朝霜摸了摸眼角,继续给他解释:   “如果只有剑客一个人这么想,他炼出的心剑威力也一般,做不到斩断记忆。所谓心剑啊,是剑客的心,也是千千万万人相同的愿景呀。”   从柜架上拽出一根粗麻绳,阿晕闻言一愣。   他捏住下巴,思考道:“这么一说,那谢崔嵬的心剑是什么样的?”   李朝霜闻言却沉默了。   “朝霜,朝霜?”发现他突然不说话的小鸟儿奇怪回头,“怎么啦?”   话音落,李朝霜突然抱住了他。   “恩公,”金饰的丁铃当啷里,黑发青年柔软地贴近他,身躯与他紧紧依靠。   黑发青年道:“你就算是漫无边际地想,这么多债贷后面若真有邪神,遇上那位任少侠,会发生怎样有趣的事,我也不说什么……”   阿晕感到微凉的指尖,攀上来,捏住他的耳垂,然后用力。   而他的朝霜依然微笑着,道:   “但你要是一直想另一个人,哪怕是我啊,也会生气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朝霜:不能让小鸟想太多谢崔嵬的事。   朝霜:不然我要露馅。   ——————   感冒的话,大家能早点吃药,就早点吃药吧。   别像某个傻逼——就是我这个傻逼——觉得一两天就好,然后不吃药在那里熬。 第47章 叁日(八)   李朝霜说完这句话,发现小鸟儿竟然愣在了那里。   要按年份算,小鸟儿其实该比他年长吧。但这种稚嫩的感觉,或许是独属他的魅力?   自从任飞光出现,就一直绷着心神李朝霜,露出一丝真心实意的笑容。   再贴下去小鸟儿脑子怕是会烧坏,他收回手,轻轻巧巧地后退一步,还想继续打趣懵懂的鹓雏。   结果,在他抽身后退的一瞬间,给他带来温暖的身影随之而上。   阿晕用力地拥住他,一人一鸟比方才贴得更紧。   李朝霜不得不埋进小鸟儿浑身上下唯一像巫祝的长发里,鼻尖嗅到了带体温的春风气息。   而这气息的主人还用脸颊磨蹭着他泛凉的脖颈,比常人稍高的体温便顺着那一小片皮肤晕染开。   “我……”   阿晕断断续续地说:“我比刚才更喜欢朝霜了!”   那语气是新发现带来的纯粹跃然,仅仅是飞过耳畔,就带来了足以让整个胸膛炙热起来的滚烫。   李朝霜刚刚捏住他耳垂的右手不由握紧,但他努力思索能说什么的时候,年轻鹓雏松开了他,高高兴兴拿着麻绳,出门捆人了。   外面传来打手们的唉声叹气,而李朝霜站在阴暗的屋内,眨眼间一圈盈盈泪光,快要溢满。   “什么啊这是……”   擦干眼泪,慢慢渡步出门,李朝霜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嘀咕:   “学的也太快了,可恶,这回是我输了?”   他看着小鸟儿翘着尾巴毛,捆好一个个打手,自己便直接从胸口衣服里拿出药瓶,从里面倒出两个丸子吞掉。   ……到底还能活几天,突然想知道了。   原本不打算问露娘的,现在却想要有个准备。   但,一个决意不顾一切奔向终局的人……   “又能准备什么呢。”   李朝霜嘲笑自己。   并不知道他想着什么,阿晕动作麻利地将一个个打手捆做一堆。   他绝对是跟着海船飞过,才能将水手们打绳结的方法学得这么好。   在三岛十洲待了许多年的李朝霜认出这种打绳结的手法,想象阿晕会混在海鸟中起起落落,在海边特有的灿烂阳光下展翅,心里刚升起的些许阴影,便又一散而空了。   年轻鹓雏回过头来,便和他对视着笑。   “朝霜,朝霜!”他雀跃喊道,“这边完事了,继续走么?”   “当然。”   李朝霜说,收起药瓶。   任飞光以誓起剑,恐怕得在鄂州这边盘桓一阵了。虽然对接下来会怎么发展好奇,但李朝霜如今的目标只有一个。   去不周山。   “卢姑娘只说了你这幅眼镜多少钱,没说我的……应该一样,就留两份一样的吧,对了,还有冰镐。”   阿晕掏出银钱放在堂屋的桌子上,收两对眼镜和冰镐进袖里乾坤,高高兴兴牵着李朝霜的手离开。   他们今日是坐驴车过来的,驴子还是靠之前那位行商的老夫人的关系才能买下。阿晕倒也想要买马,但在这江北大泰军队不断调动之际,民间的马基本都被征调了。   车停在村口牌楼的空地上,他们走过去,发现之前跟着任飞光跑掉的卢姑娘,竟然在驴车边徘徊。   “客官,”她听到脚步声抬头,盯着李朝霜和阿晕就问,“客官可是要回却月城?我也要去一趟,可否麻烦带我一程?”   沿大道去不周山的话,确实要调头回却月城。   也正是如此,阿晕之前才问李朝霜,等会儿要不要在却月城逛逛。   之前在南桂城就说要买点普通的衣服,将李朝霜这一身过于显眼的零碎遮一遮,结果因为九千九生生怨母的事,没来得及就从南桂城离开了。   却月城是他们上路来经过的第二座大城,再北上往不周山,就会进入山脉中,不会再有这样的大城了。   既然顺路,一人一鸟都不是会拒绝的人,让卢姑娘登上驴车。   阿晕偷偷摸摸地再次和周围草木之灵沟通了一次,这回谨慎地没让朝霜看到。   朝霜刚才是吃醋了吧?原来配偶吃醋是这种感觉啊,虽然朝霜好像很生气,但他嘴里却仿佛吃了糖果子一样甜津津,好有趣啊。   有配偶真好,有同族真好。   同族和配偶是朝霜真好!   但还是不想让朝霜生气,还是别让朝霜发现他在找谢崔嵬吧。   ……仔细想想这其实是谢崔嵬那混账的错!那混账一直跟着他们,到底有什么图谋?!   思绪浮动的短短时间里,草木之灵们高兴地向春神汇报,没有发现奇怪陌生人的踪迹。   藏得真好,阿晕不满地想,登上车舆,拍了票灰驴的屁股。   这只有点瘦骨伶仃的灰驴,就甩着尾巴乖巧抬步,不需要车夫指引,自己往却月城的方向走去。   阿晕掀开车门帘子爬进车厢,还没坐下,就听到朝霜和那位性子奇怪的卢姑娘谈天。   “这样……哦……你这么觉得吗?”李朝霜简短地应和   “对,我并不认为,家父会因为这种债务,抛下世间之事。”   卢姑娘道:“正如两位所知,家父好歹也是稷下学宫门下的学生,虽然他离开学宫后不入仕,反而当个匠人,以至于断了和同门的联系。但也不是像先前那样的小混混,可以威胁得了的。”   “所以你才想请教那个剑客啊。”阿晕在车上坐好,施咒让整辆车行驶平稳,闻言点头。   卢双到底欠了什么债,才会先杀妻子再自缢?   这份债务由幸存的卢姑娘担负起来的话,斩断债务的任飞光,在斩的那一瞬间,是否有了解到更多?   便是阿晕也在这么思考。   卢姑娘的语气中难得透出了一点情绪,遗憾道:   “可惜,任伯父脚速太快,我没能追上他,只看到他对着村子剩下几个叔叔婶婶砍了一剑后,就往却月城那边走了。”   “剑客有足轻之法,就算你跟着你父亲学习过,也追不上他的啦。”   阿晕摆摆手。   “姑且也算是他们总走索道锻炼出来的长处?”李朝霜也赞同,然后道,“但我想卢姑娘打算请教的事,任少侠大概并不知道。”   “哎?”   “敢问此话怎讲?”   阿晕不太明白,脸颊上还有没擦干净灰尘的卢姑娘,则认真问。   李朝霜解释道:   “文士的文气,会随着学习和理解不断积累,所以你觉得剑客越理解所斩之物,也会斩得越好,但并非如此。   “心剑是不讲道理的。   “剑客只需要了解自己的内心就足够,再多就是了解旁人的内心。除此以外,无需其他。”   需要在灵台中铸造神像,并理解百姓对九歌崇敬来源的巫祝小鸟:“……”   不懂剑客。   家学渊源认字读书养文气的卢姑娘:“……”   确实不懂剑客。   见这一鸟一人都沉默下去,李朝霜笑笑,贴心地问:   “所以,你追上任少侠,大概也问不到什么,现在还要去却月城吗?”   卢姑娘闭上眼。   这位年华不过十七八的少女,或许是因为天生表情淡薄,心里想法甚至藏得比算是她长辈的任飞光更好。   她半晌才慢慢道:“任伯父此行一去,定然会惹恼无数放贷的人,和他们背后的权贵吧。其中或许有能与家父关联上的谁,跟着任伯父,我或许能弄明白……”   和表现出来的不一样,这孩子其实对她家人的离去十分上心啊。   李朝霜想。   阿晕的想法更直接,问道:“你打算报复他们?”   “不,”卢姑娘这次无需思考就脱口而出,“家父不可能只因为区区高利债去自缢,我要搞清楚是什么让他出现舍生的念头。”   “唔,”虽然看不到什么,但李朝霜还是习惯性地摸了摸眼角,“人心脆弱,有若琉璃,有时候,想让它碎掉,连一句话都不用。”   所以,背上债务而自杀,其实再正常不过了。   卢姑娘听出李朝霜隐晦询问,她坚信如此的根据来自什么缘由,不禁沉吟片刻。   “家父,”她斟酌言辞道,“之所以离开稷下学宫,会乡里当个匠人,是因为他想要找到,增加地力的法子。”   啊。   此等伟愿,让并未见过卢双此人的李朝霜和阿晕,都坐直了身躯。   卢姑娘道:   “家母和我,都是他的帮手,这十几年里,我们从腐肥出发,钻研各种能让地力增加,粮食增产的方法,如今,其实已有小小成果。”   “竟然……”   “好厉害啊你们!”   李朝霜和阿晕都瞪大了眼睛。   “今年能赶在卖粮队来催债前将欠债偿还,全靠这个法子,”卢姑娘眼神微微发亮,“用绿矾油①与磷粉混合,便可炼出这种药,家父将其称为磷丹。将此丹丸捏碎洒入地中,便可让庄稼长得更快,结实更饱满。   “直接撒入磷粉也有些许用,但用绿矾油处理后会更快。若能将其推广,江北也能像江南那样,长出好庄稼。”   坐在驴车上,她握紧了手。   “当然,后续还要改良,我已有新的想法……正因此,在这要紧关头,家父他,怎么可能自缢而死?”   作者有话要说:  ①绿矾油:稀硫酸的古称。   稀硫酸+磷矿石就是最简单的磷化肥啦。   第一个发明它的人是英国人劳斯,让我们一起感谢他让大家吃饱饭。 第48章 叁日(九)   依然是波谷浪峰不停的汪洋上。   白玉宝船中,啪嗒啪嗒算珠滑动的声音停了。   并不只有八千只手的八千手救难观音,放出一只空着的手,撑起下巴。   眉心的鲜红朱砂痣下,她微微眯起的双眸好像也染上了一丝艳色。   片刻,她缓慢地咦了一声。   “……还是对不上。”   八千手救难观音已经核算过三次,三次数目都相同,却和昨日的结果对不上。   再核算下去,她这个以计算做核心的邪神也会感到尊严被冒犯。毫无疑问她的计算不会有错,无论是今日的三次核算,还是昨日的总结果。   今日的数目比昨日的小一些   八千手救难观音开始抽丝捋线,一个账本一个账本对比是哪里出了错。   这不算太耗费时间,八千手救难观音的手远不止八千,加几个算盘就是了。   她很快从今日的账单里找出是哪个不对……大概是将收债日延后的几张单子,但里面有十几行变成了空白。   再顺着这个特征往前找,又找到许多张莫名出现空缺的契单。   “有几个人的债,莫名消失了?”   八千手救难观音沉吟。   这种事古怪到邪神也不敢相信。   对了,除了这几个过于相似的空白外,还有一个债单,也出现的类似的空缺。   她一开始没能找出这个债单,是因为这份债单,属于已结清的范畴。   能够在八千手救难观音这里标上已结清的账单,是十分难得的。   那个名字已经消失,但只要结合上下,就能推测出来——   “卢家坡?”   八千手救难观音想起这个地方。   而这个地方之所以能让日理万机的她立刻想起,却是和她仅剩下的同僚有关。   卢双已经死了,难道洪福寿禄万万岁还在做什么吗?   八千手救难观音想起自己这位同僚,差点嗤笑一声。   但她实际所做的,只是嘴角上翘一分,然后乖顺地向洪福寿禄万万岁身边的手下联络。   只要是在八千手救难观音这里留下契单和债单的人,她都可以遥隔千里传音。为此,为预防出现什么紧急状况,另外三尊邪神,都有一个手下签下契单,好让八千手救难观音随时能传音。   八千手救难观音很少动用这实际并不在她掌控中的棋子,此刻唤来反而有几分新鲜。   “万万岁,”她直接对洪福寿禄万万岁的手下道,“你好像给心剑盯上了。”   ***   “多谢。”   却月城,李朝霜出示了三岛十洲的信物得以驾车进城,卢姑娘在这里下了驴车,再次向撩起门帘的一人一鸟万福行礼。   “不是什么大事啦,”阿晕挥挥手道,“你一路小心啊。”   卢姑娘嘴角翘起几分,古板的面容上难得露出浅浅笑容,开口道:   “也祝两位此行一路平安,登得高峰。”   说完,她礼貌地留在原地,等异人少年打了个响指,灰驴听话地踏步向前后,才转身离开。   阿晕放下门帘,转头对李朝霜道:“居然能研究出能让作物增产的丹药,她和她父亲的名字在死后足以登上国殇义士。现在兵荒马乱的年月,让她一个人还真的有点放心不下。”   刚才驴车一路上,他们还讨论过卢姑娘父亲的死因。   是阿晕先意识到一个问题。   “既然那个剑客根本没法搞清楚你父亲欠了什么债,那你追着他去却月城,也没什么用啊。”   “好像,是如您所说。”卢姑娘也发现自己白费功夫。   看到她面无表情地沮丧,唯一会聊天的李朝霜,将话题引回之前。   “的确,像卢先生这样心怀大愿,又为之切实努力十几年,在无数次失败中坚持到取得成果的人,应当不会因为区区债务自杀啊。”阿晕其实不太能理解,但李朝霜这么一说,他也觉得很有道理。   “既然不是自杀,”他想法跳得很快,“难道是别人杀的?”   此言一出,无论是李朝霜,还是信誓旦旦要追查真相的卢姑娘,都沉默下来。   李朝霜沉默下来,是在考虑,谁会从卢双之死中获得好处。   卢姑娘沉默,却是因为眼前迷雾叫阿晕一句话戳破,她终于察觉到,她这几日想要探究的是什么。   “父亲尸体悬在梁上,饭菜里用银针一探就试出了毒,所以仵作也没查就这么草草收拾了。现在父亲、母亲和弟弟都已经入土了……不,仔细想想,下葬得太快了,天气并不炎热,却连停灵三日都不曾,当时来我家主持的族老里,有……”   布裙少女低声呢喃。   虽然她声音很轻,但李朝霜和阿晕都听清了她的话。   “真是谁谋杀的话,”阿晕道,“那你还要去却月城吗?”   去却月城是要查债务,现在确定是别人杀的话,所谓债务,反而无关紧要了。   “要去,”卢姑娘整理想法道,“我得去请仵作。”   “需要帮忙么?”阿晕对卢家人的好感正直线上升,闻言立刻问。   而李朝霜沉吟片刻后道:“衙门的仵作之前已经得出结果,你再请第二遍,他们恐怕也不会推翻一开始的定论。指不定还会引起某些人的注意……还是去巫庙请巫祝吧。”   拜大司命的巫祝,也很擅长仵作的手艺。   “我家是读书人。”卢双下意识婉拒。   婉拒之后,她微微拧起眉头,片刻改口道:“您说得对,那还是请送我到却月城。”   却月城的巫庙,和天星城一样,位于城中,而非城外。   李朝霜回忆了一下,他曾听闻朋友们讲述外出的经历,能确叮却月城作为鄂州首府,不可能像南桂城那样,只有一个拜少司命——实话说是九千九生生怨母——的主祭,才笑着道:   “能帮上先生的忙,是我的荣幸才对。”   听他改口换了称呼,觉得卢姑娘确实担当起这份敬佩的阿晕也道:   “都说了小事一桩啦先生!”   之后他们没有再谈论重要的事,直到在却月城城门这里分别。   听到阿晕担忧的话,李朝霜笑了笑。   分别前,他将一个已经吃空了的药瓶交给卢先生。   药瓶上有李氏的标记,这样巫庙的主祭看到这个标记,便是也欠了钱……那也要斟酌几分吧。   当然,最好还是能有人来保护一下卢先生。   一人一鸟沉默了片刻,还是听到叫卖声的阿晕突然想起他们进城的目的。   “对了,要逛逛来着!”   自前朝起,买卖就不再拘于坊市间,便是这种贯通南北的城中大道,也有沿街商铺。   当然,这种大道上,是不许摆摊妨碍行人车马的。   扶着差点摔跤的朝霜下了驴车,让灰驴小心跟在他们后面走,阿晕左右一扫,所见都是屋宇雄壮,门面广阔的大铺子。   不少门面传出扑鼻香气,小鸟儿指着一件卖点心的店就道:“那家的香糖果子不错!十年前我买过一回,朝霜要试试吗?”   对李朝霜来说,香糖果子还是酥蜜点心都无所谓。   重要是小鸟儿推荐,所以他点头笑着应道:“好啊。”   阿晕高高兴兴跳进门槛,指着那他十年前试过的香糖果子,对店里小二道:   “这个打包一份!”   “好的客官!”   腰间系着青花手巾的小二热情跑上前,拿着印有花纹的大张黄纸,两三下打包好一份香糖果子。   在阿晕后面跨进门槛的李朝霜,对小二利落的手法发出赞叹声。   阿晕则从袖子里掏出铜钱。   小二将他们引到柜台边,清点那一把铜钱,算清后,在腰间青华手巾上擦了擦手,依然保持着热情的神色,道:   “客官,这个……您给的钱可能不太够。”   对物价没有什么概念的李朝霜只是在观赏铺子里香糖果子外的精致点心,有概念的阿晕却是一愣。   “那是要多少?”他问。   小二报上一个让年轻鹓雏皱眉的数字。   阿晕不是没这个钱,但阿晕觉得要是真按这个数给钱,他和给人讹有什么区别?   在阿晕表达出疑惑和不满前,小二又改口道:   “不过客官只要在王家钱庄兑彩券的话,可以用彩券来换!一张彩券就可以了,算下来只要这个数——”   作者有话要说:  就,就这毫无起伏的一章,其实修改了很多次。   最近的剧情起伏不大让我很纠结,一直在倒推大纲……   但还是写的很难看,对不起。   先在2020的最后一天祝大家元旦快乐吧。 第49章 叁日(十)   阿晕脸上露出了十分明显的“什么玩意儿”表情。   在心里模拟怎么用一张黄纸将点心包得那么漂亮的李朝霜,也诧异抬起头。   彩券加上钱庄……听上去像是银票一类的东西。   但拿银票来买点心?   银钱就算造假,成本也比一张纸的银票贵多了。经历过前朝发行宝钞却迅速贬值,一贯宝钞还不如两三文铜钱后,大泰直到二十年前都没打过这东西的主意。   所以在这丰保年间,银票只是商会之间互相交易的兑换凭证而已,数额巨大的交易才会用上它,或者说,不是数额巨大的交易,根本没必要用上它。   没用过银票的李朝霜,从书中得来的印象是如此。   仔细想想,银票兑钱,可是要签字画押,有时候甚至需要凭关系才能兑换。几十几百两搞这么麻烦就算了,这种点心即便涨价到几贯的程度,也不必拿银票买。   不然钱庄的伙计,每日哪来那么多功夫核对签名和指纹,就为兑这这几文钱?   他这一人一鸟都没有掩饰自己的表情,于是小二也吃了一惊。   吃惊于这两人竟然不知道王家钱庄,和王家钱庄的彩券。   王家钱庄的各种东西,可不只铺开在了却月城和鄂州。整个江北,便是京中,也能见到各种颜色的小劵传于人手。   不会是江南来的细作吧?   小二心里冒出这个念头,又赶紧否定自己。   哪有这么金光闪闪的细作!   只扫一眼李朝霜,就给人浑身上下金饰晃花了眼的小二想。   或许是异人吧?一看就知道是从哪座山里跑出来的异人。   虽是异人,也肯定出身富贵。如此一说,没听说过王家钱庄和彩券,对他而言反倒是好事啊!   “这个不麻烦的!”小二的笑容更热切了,“虽然说是王家钱庄的彩券,但咱郑家油点心店和王家有合作,两位可以直接在咱家买!”   他麻利儿地一翻柜台,拿出一份账本。   这小二竟然兼职账房先生,是识字的。   “彩券是好东西!”他道,“您不必先给钱,从我这里拿了彩券用,这样,写个名字,然后您拿东西就走,王家钱庄那边会计数,月底您找一家钱庄,按照彩券的数目还给他家就是,当然,月底不还的话肯定会有一点利息要给,但绝对比您直接拿钱买便宜多了!”   阿晕:“……啥?”   写个名字就能随便拿东西?   这样也行?年轻鹓雏再一次感到他和普通人之间的格格不入。   无法理解的他甚至向李朝霜投以求助的目光,但李朝霜同样转头看向他,金眸里闪烁的是相似的迷茫。   两个其实都没什么经验的家伙,表现出正如小二所想的那种刚下山土鳖的迟疑。   而李朝霜也看出小二的想法,沉默片刻后笑问:“没想到只是二十年没出来,城里就多出好些没见过的时兴玩意儿。恕我愚钝,只是签名的话,人万一跑了,要不回来钱怎么办呢?”   “这怎么可能呢?”小二见到李朝霜的笑容,不知怎么就放松了一些。   当然他还是小心翼翼的,因为黑发青年浑身透着不可靠近的昂贵感,也正因此,仅仅是一个笑容,就让小二感到一阵鼓舞。   “王家背后,可是有京城那边的大人物的,”小二压低了声音,说出的在这却月城里众所皆知的秘闻,“他们想找人,只要还在江北,难道还会找不出来吗?”   “那还真是厉害啊……”   李朝霜随口敷衍着。   便是京城那边的大人物,也不能确认江北每个人的下落吧。   就算能确认,欠钱的人也可以随便找哪片深山老林窝起来,大人物要是真花一队人千难万险去抓,花费可能比追回的欠款更高。   当然,真能窝在深山老林的人,也很少。   不会远游的百姓,很少能抛家弃子丢开过去所有关系,再说,便是猎户也不会贸然进入群山深处。那些巫祝文士剑客盯得不够紧的地方,会有受三灾蛊惑的妖魔冒出来,就像李朝霜几天前刚醒来就遇到的那只大蜘蛛妖。   所以会逃债的人,大概也不多,更多的,是像卢家坡那个村子一样,欠下债后还不清,最后带着全家人一起死掉的人。   对放债的人,那不是更不想见到的发展吗?   欠债的人死了,还怎么还钱?   啊,对,自然是在欠债的人死之前,压榨出了足够抵借债数倍的利益吧。   李朝霜眼眸闪烁了一下。   他的笑容没有改变,甚至彬彬有礼地请小二借他观摩那厚厚的签名本,但阿晕唯有在这个上十分敏锐,立刻就发现他生气了。   或者称为愤怒更加恰当。   阿晕自己的想法,只有花数倍的钱买香糖果子很不爽,写名字拿彩券和香糖果子也很不爽。   不,这年代,人都吃不饱饭了,香糖果子这种精致吃食价格翻数倍理所当然。   但和这彩券扯在一起依旧让鸟不爽。   年轻鹓雏的念头浅浅浮着,直到察觉朝霜身上的怒意。   本来站在货柜边的黑发青年走到柜台边,肩膀与他只有一指的距离。阿晕扫过去一眼,就抬手搭在他肩上。   看起来是搭着,其实已经用上力,给李朝霜一个支点,算是扶着他了。   小二正一页页地翻签名本给李朝霜看,都没注意这位尊贵客人因为情绪变化激烈,差点摇晃着倒下去。   不过他就算一直盯着李朝霜看,大概也发现不了这点。关于如何伪装自己的状况,李朝霜有二十多年总结下来的心得。   将重心往阿晕那边更倾斜一点,省下力气平复情绪,然后李朝霜仅仅用姿态的变化,就让小二将签名本递给他。   “就是这样,”小二还在努力,“您这样签个名就行啦。”   “确实很方便。”   李朝霜继续敷衍,好似随意地翻页,然后指尖停在印在本子边角上的、几行如纸张暗纹的文字下。   阿晕已经换了个位置,站在他身后,更方便扶住他,毛茸茸的脑袋也能搁在李朝霜肩颈上,和他一起翻看签名本。   年轻鹓雏的视线跟着他的指尖游动,于是,那一行只要是巫祝,或者接受过巫祝教育的人,都能认出的阴文,也一同印入他眼帘。   “唔,”阿晕低声念出来,“八千手……救……救难观音?”   “这名字的格式好些眼熟啊。”李朝霜同他咬耳朵。   然后签名本交还给小二。   “我来吧。”   李朝霜一边递还一边说,他看了他的小鸟儿一眼,压下对方想要代替他的想法,提笔在签名本的最新一页,签下两个字。   ——朝霜   然后他旋即感到,一道常人无法察觉的联系,在他和某不知名处之间,建立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卡了这些天,结果发现是十九我贫瘠的想法束缚了角色,嘶 第50章 叁日(十一)   八千手救难观音还在她的船里。   整个江北,每日不知多少人用着签名彩券,香糖果子价格翻几倍,在某些人眼里也不算什么大钱,统计的顺序压在了很后面。   而且八千手救难观音现在并没有专心致志地算,她给洪福寿禄万万岁的传信得到了回音,对方直接来到了她神域中。   九千九生生怨母是不男不女的妖魔,亿万兵马大元帅浑身披挂的漆黑盔甲,其实是他作为蚂蚁的甲壳,八千手救难观音背后成千上万的柔荑只会让人觉得可怖,但四位邪神中的最后一位,被称为洪福寿禄万万岁的这位,看上去,与常人差异不大。   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气质老迈,头发花白,但站在那里自有巍峨气势。   穿细绢的白袍,像是个上朝的官员,头戴乌黑长翅帽。   比小臂还长的黑翅只要一点动作就会颤颤巍巍,无形拉开了他和周围的距离。   而在长翅帽下方,是一张无眼无口,光滑浑圆如镜的金黄面具。   是这老年男子模样的邪神,浑身剩下唯一一处邪异的地方。   邪神都有近似常人的伪装皮囊,但他们从不在同僚这里隐瞒真身,唯有洪福寿禄万万岁,面具下的容貌,从未让另外三个邪神见过。   或许面具就是他真正的脸?   八千手救难观音知道,洪福寿禄万万岁盘踞在大泰朝堂之间,因为同处江北,她和这家伙合作得比另外两个更紧密,于是也能从细微之处分析出更多。   ——卓远,在对待洪福寿禄万万岁时的态度,和对另外三个邪神,不太一样。   虽然知道这点,但八千手救难观音从未在另外两位同僚前谈起过。   她也不曾在洪福寿禄万万岁面前表现出来,反正在所有人面前,她都是一副乖顺的模样。   今天卓远不打招呼进入她神域,然后洪福寿禄万万岁也不打招呼就过来。   “是卢双父女。”   这不露真容的老头子进来就道:“你派人去把那卢家遗女带回来了吗?”   八千手救难观音看到卢家坡这个地方,就想起洪福寿禄万万岁对其的关注。但派人带走卢家遗女这事……有这事?   她表情有点茫然,于是两尊邪神定定对视了一会儿。   或者说,她与洪福寿禄万万岁的黄金面具对视了一会儿。   片刻,她一只手撑起下颌,思索道:“我不记得有此事。”   “你给心剑砍了。”洪福寿禄万万岁笃定道。   一提起心剑,八千手救难观音想起的就是最近那个出现在大陆上的要命人物。   她问:“公子朝霜吗?”   “不,”洪福寿禄万万岁在桌前坐下,黑帽两边长翅大幅度地上下抖动,道,“南边新消息,剑阁有人下山了。”   八千手救难观音再度露出茫然神色。   她算是剑阁所守西大封天灾的下属,但天灾只需要人心绝望,而非吞吃人心,所以她反而与天灾联系不深,甚至因过于忙碌,对剑阁不太了解。   离开了蜀州,剑阁耕耘不深,整个江北武馆两三,门人极少,八千手救难观音放贷都避着他们。   “谁?”她追问。   “长明剑,任飞光,金牛道主的大弟子。”洪福寿禄万万岁回答。   不知为何,盘踞在朝堂之中的老人,提起剑阁弟子,详细程度如数家珍。   “没错,他好像是卢家坡附近的任樟里人,若是返乡,撞见了卢家遗女也不定。”洪福寿禄万万岁道,“而且天君有提过,这个长明剑,他的心剑是斩债。”   八千手救难观音:“……”   那不是专克她?   怎么从未有谁和她提过这人?   “剑阁弟子基本不出蜀,哪能想到他会在此刻冒出来,”洪福寿禄万万岁看出她表现在面上的埋怨,解释道,“也是机缘巧合。”   八千手救难观音便叹了口气。   她手中的债务还在减少,恐怕这位长明剑并未停下动作。   如此状况下,也做不好什么统计了。   洪福寿禄万万岁摸着黄金面具的边缘,道:“不能让长明剑继续斩下去,他似乎是孤身一人出蜀,周围没有其他剑阁弟子跟着,便趁此机会拿掉他。”   八千手救难观音没有开口,任由洪福寿禄万万岁做下决定。   “查出卢家遗女在哪。”这个老人模样的邪神继续道,“磷丹的方子已经拿到,不能再让她继续钻研下去,就算钻研,也只能在我们手里……剑阁人出手的话,看她是不是去了却月城的武馆里。”   “好。”八千手救难观音低头应道,遣人排查。   之后双方一时无言,洪福寿禄万万岁坐在桌前喝茶,八千手救难观音则整合消失的欠债,很快得出结果。   “长明剑在……黄花桥。”   她低声道,一件出自黄花桥的欠债在她说话时消失了。   那也是却月城边的一个村子,距离卢家坡不远。   “既然如此,我便动手了。”   洪福寿禄万万岁做决断极快。   八千手救难观音手下都是常人,对付不了剑客。而洪福寿禄万万岁手下,则和九千九生生怨母以及万万兵马大元帅一样,是鬼将军和怨鬼幽魂。   好在长明剑只是剑阁年轻一代的优秀弟子,并非剑主道主这种邪神也得避开走的厉害人物,拨出几只鬼将军上去围攻,就差不多能够拿下。   这老爷子开始调兵遣将,不一会儿,就在黄花桥找到那个站在人群里也极为显眼的剑阁弟子。   八千手救难观音不插手这事,继续她放下好一会儿的工作。   繁琐的数字伴随算珠咔哒咔哒的声音,从她无数手底下流过,清清楚楚被分到它们应去的方向。   积压了好一会儿的账本一一记上,这尊邪神效率之高,怕是让整个大荒的账房都望尘莫及。   于是,几乎没用上多久功夫,一个名字出现在八千手救难观音手下。   满脸慈悲的邪神尚未看清不大的两个墨字,相连的横竖撇捺间,一声剑鸣有若风声,在白玉宝船的垂纱帷幔间腾起!   作者有话要说:  在继续努力_(:з」∠)_ 第51章 叁日(十二)   “——!”   八千手救难观音甚至来不及发出惊呼,一缩脖子偏过头,避免了上下颌直接给这一剑利落分离。   但她右半张脸还是遭殃了,一片白净的肉连带下巴和几枚牙齿飞了出去,血和打散的头发一起飘落风中,然后背后密密麻麻还在滑动算珠的成百上千只手。   血色刹那间染遍船厅,剑风中撕碎的帷幔泼上斑斑鲜红,然后才是算珠算盘噼里啪啦噗嗤噗嗤,砸落在地面上,或残臂上的声音。   八千手救难观音一张慈悲脸庞,被森然创口变成恶鬼模样,她张开嘴,一只手死死抓住劈成两半的案几,青白指尖直接在木板上戳出五个深坑,另一只手捂住面孔。   咽喉蓄了满口的血,剧痛之下连惨叫声都无法发出。   洪福寿禄万万岁反应其实比八千手救难观音还慢一拍,但他离得远,又是站着的,更加灵活,除了被血花溅上几朵外,只有脸上那张无眼无口的黄金面具歪了一些。   “八千手?!”   扶正面具的老爷子抬头,就见他不久前才还坐着喝茶的案几打翻,破碎的瓷器浸在血泊里。   八千手救难观音伏在半张案几上,背后的手和她的身体一起抽搐。洪福寿禄万万岁却不敢靠近她,反而后退了几步。   这么凝滞了片刻,没等到第二道剑意出现,他才谨慎地打出一道浑浊之气,落到八千手救难观音身上。   那是帮八千手救难观音愈合伤势的。   八千手救难观音那一只只断手截面也散发出了乌黑的浑浊魔气,烟雾般变幻成了纤柔细手的形状,翻涌着要化为真实血肉。   但就在浊气化作的手臂,即将连上断臂的一瞬间,已渐渐平静的八千手救难观音,涂掉了嘴里的血,正慢慢喘气,忽而惨叫出来。   断臂那一瞬间的疼痛,她都忍住了,此刻却忍不住叫出来。   八千手救难观音的伤口上流淌着清正的金光,不仅阻止了浊气靠近,还如同火焰,明灭摇曳,灼烧截面。   “好厉害的破魔之力!”洪福寿禄万万岁惊道,“出手的剑客实力至少与剑阁各道主是一等的!”   说出这句话,老爷子更谨慎了,依然不靠近,远远地问:“观音,这剑意是哪里来的?”   邪神在自己神域内是安全的。   便是上大陆两日就除掉两尊邪神的公子朝霜,也是在九千九生生怨母和万万兵马大元帅离开神域时动的手。   只有得到主人允许的存在,才能同行。   与之相比,反而是九歌的神域存在于每个巫祝的灵台中,通的是相同的九尊神明,因此九歌的神域全不设防,没有这种保护的功效了。   正因此——   在邪神的神域里,这剑意是哪里冒出来的?   八千手救难观音嘶嘶咬牙,只能不断用自己的浊气去磨伤口上的破魔之力,虽然灼痛难忍,但不这么做,这些伤口恐怕直到三灾破封都好不了。   她依然一只手捂住削平的半张脸,又一只手从背后抬起,张开。   一张契单凭空浮现在她手中,这回没有剑意从上面冒出来。   然后她动作缓慢将这张契单拿到面前,做好哪里不对就立刻丢掉的准备,才瞥了一眼上面的内容。   ……香糖果子?而且就这么点钱?   等等这个名字……   八千手救难观音倒抽一口凉气,接着因为动作疼痛加剧,一边痛呼一边咳嗽。   “是、是公子朝霜!”   “什么?”   “他将剑意附着在了字上,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让字上的剑意在接触我的一瞬间爆发出来……”   “怎么可能?”   洪福寿禄万万岁喃喃道,“藏在笔锋里的剑意,应该会劈向每个看到字的人才对,哪有一直引而不发,直到你手里才爆出?”   老爷子不是剑客,但他知道剑客做不到这种事!   倒是巫祝有一种呪术,能附着在文字上,等人看完并理解后起效。   刚才八千手救难观音之所以只瞥一眼契单,然后不看契单慢慢回忆内容,就是为预防这种呪术。   “不管他用了什么法子……嘶,”八千手救难观音慢慢说,“事实就在眼前,看来在天眼面前,神域并不安全。”   “不,应当说,是你的神域不够安全,”洪福寿禄万万岁反应过来,终于放下心,挥袖甩出更多浑浊之气,帮同僚磨掉伤口上的破魔之力,“他是通过契单找上你的。如今江北的空白契单上,都留有你的神名。”   “妾身有事先预防,有灵力的契单全都打反,不得进入妾身神域……”   “但你没有预防剑客的剑意!”   “……是妾身错了。”   不觉得这时候该辨谁对谁错,但八千手救难观音瞧出洪福寿禄万万岁是让她认错的态度,便直接认错了。   她道:“接下来我会仔细检查,防住有剑意的契单……只是,已与公子朝霜立下的契约,要怎么办?”   有这份契约在此,尤其擅长文字的文士,和擅长契约的巫祝,想钻空子进她神域,就都很简单了。   八千手救难观音的问题十分要紧,洪福寿禄万万岁再次抚摸他面具边缘,半晌,突然道:   “斩断。”   “……?”   “找长明剑,”老爷子道,“给你斩断。”   ***   身上依然阵阵灼痛,八千手救难观音咬牙化为常人模样,落在黄花桥外。   现在她是一个梳着双丫髻,穿短衫子着长袴的黄毛丫头,眉心一抹朱红隐去,因为瘦小而显得大了一圈的眼睛,也不是庙里神像那样慈悲,反而多了几分灵动。   八千手救难观音左右瞧了瞧,并不满意这身装扮,一挥手,地面草茎飞起,落到她头上身上,泥土则将整洁的衣物染得灰黄,并变得皱巴巴。   现在的她,像是从什么脏兮兮的地方钻出来的,并在地上打过滚。   如此准备得差不多,八千手救难观音就在路边找了个树墩坐下,缩在哪里,时不时发出几声抽泣。   她哭得真心实意,现在她还有近一半的手长不出来。   如此没过多久,八千手救难观音就听到一道沉重的脚步靠近。   任飞光慢慢从名为黄花桥的村中走出,然后因为哭声看向她,走向她,在她面前停下。   “……小丫头,为何在路边哭?”   年轻剑客的声音十分沙哑,但八千手救难观音并未在意。   “咱爹死嘎啦,”她说着凝噎,且乡音极重,“他欠了债,要拿咱抵呀。”   如此哭了一会儿,却不见长明剑做什么,八千手救难观音稍有些疑惑,但没有表先出来。   她等到了年轻剑客几乎是低喃的一声。   “应该斩……?”   这三个字里满满的迷茫和困惑,不用拧就能滴出来。   察觉到哪里不对的八千手救难观音一惊,抬头便看到,这位剑阁里年轻一辈的优秀弟子,浑身不见一点剑客该有的锐利,俯视双眼里瞳孔明显颤抖着。   任飞光像是在看她,又更像是注视虚空中飞舞的浮沫。   他道:“我斩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观音:……   观音:是这个世界在坑我。 第52章 叁日(十三)   八千手救难观音:“……”   八千手救难观音:“?”   斩不了是什么意思?   八千手救难观音隐隐感到自己一番辛苦可能要白费,但她还是尝试着挣扎了一下。   按捺住灼烧带来的颤抖,她竭力表现出因自己痛苦而无法忽略旁人痛苦的纯善模样,哪怕自己处境堪忧,依然忍不住去关心别人。   “你港啥子?”就是乡音容易出戏,“你豁么咯?”   亏得任飞光算得上本地人,不至于听不懂。   这劲装男子眼眸的焦点勉强定住了些许,虽然依旧失去了作为剑客的锐利,但至少不像刚才那样,晃神得十分明显。   “我没什么事。”在剑阁过了这许多年,任飞光的口音早就改掉了,习惯说官话。   虽然担忧他的,只是个黄毛丫头,还是个一直在哭的黄毛丫头,但任飞光听出担忧,下意识就回答了,道:“我只是……”   对自己的想法,产生了一点动摇。   但剑客,唯有心决不能动摇啊。   ***   动作飞快离开卢家坡,突然找到自己此生意义的任飞光,先定了一个他能做到的小目标,那就是从卢家坡一路斩到却月城。   卢家坡在却月城西南,他沿着大道向东北前行,一路提纵,行到中途,向东望到了黄花桥。   楚州鄂州过去都是水网密布的鱼米之乡,但千百年来,云梦泽逐渐缩小,一些河道也干涸枯萎,只在洪水泛滥时,才能找到它们曾经存在的痕迹。   名为黄花桥的石拱桥,过去跨越的河道也是如此消失在土地上。于是后来石拱桥拆掉了,黄花桥变成可桥西一个村子的名字。   当年任飞光随人离开鄂州去往剑阁,也是走这条大道先去却月城,也路过了黄花桥。不过他此刻停下脚步,并不是突然生出念头想故地重游,而是看到了一伙赶着牛车驴车,敲锣打鼓从村子里出来的人。   村门口立着两座牌坊,牌坊后是村民们仔细修整过的一块大平地。   现在这块大平地上,站着许多村民,多是男子,也有女子,但不见小孩,上了年纪的老人也只有两个。   他们互相搀扶着,眺望着车队远去。   牛车驴车都是两个轮子的敞篷板车,一个一个囊囊鼓鼓的麻布袋子在板车上堆成了山,压得车轮深深陷入地面,留下明显的车辙。   这些麻布袋子都系得严严实实,仔细检查过一个破口都没有。只有些许麻布袋子敞开口,里面堆满了尖的黄橙橙稻米,在阳光下焕发着黄金般灿烂光亮。   这而今这世道,在有些眼中,这样一捧稻米,或许比一捧黄金更珍贵。   有个坐在板车车舆上的汉子,手伸进黄橙橙稻米中,抓起一把又松开,感受这充实的手感,弯起的眼角闪烁着幸福,显得心情舒畅。但站在牌坊下,目送车队远去村民们,每个人身边都环绕着惨淡愁云,连午后的阳光都驱不散阴霾。   任飞光远远扫视,接着改变方向,向黄花桥走来。   他放慢了速度,不再使用轻身之法,像是常人一样,路过了与他方向相反,要拐弯上大道的车队。   车舆上的汉子重新系好怀中装满稻米的口袋,无论是他还是车夫还是跟着行进的护卫,全都用毫不掩饰的警惕目光打量任飞光。   相比于巫祝总是会很显眼的打扮,读书人和习武的人总会模仿学宫文士和剑阁剑客的着装,任飞光腰间佩剑身着劲装的模样并不起眼。   但他个头高大,是进入剑阁后顿顿吃肉养出来的。而车队护卫们矮上一截的身材,让他们分外感到威胁。   特别是任飞光看向他们时,感觉敏锐的护卫都背后发毛。   好在他没做什么,等两边擦肩而过,车队里的几个车夫立刻挥舞鞭子,加快速度。   马铃声叮叮当当远去,任飞光回头看了一眼,脚下加快些许,很快走到牌坊下。   那里已经传出哭声。   在车队的人离开后,更多人从各家各户走出。这回来的多是女子和幼童,就和站在牌坊下的男人一样,都面黄肌瘦。   她们扶住各自男人,怀中背后带着孩子,夫妻对视,又望向远去的车队,皆是泪眼涟涟。   种地说是看老天爷赏饭,但至少在湘江两岸,已经风调雨顺几十年了,干旱洪涝都很少见。   但在这种风调雨顺下,农人们再如何辛勤耕耘,地里能种出来的东西依然越来越少。而这越来越少的收获,能落到他们自己手里的,更是只有一个小拇指那么点。   “老人家,”任飞光找到人群中那个一直站在最前方,拄着拐杖的老人,问,“刚才是官府来收粮了吗?”   “官府怎么可能跑到村子里来收粮,”老人的拐杖咄咄咄戳着地面,也在唉声叹气,答道,“从来是咱们送到城里去,上门的是卖粮队,哎,还了这么多依然不够还完,这利滚利实在……您是?”   老人终于发现任飞光不是他村里人,剑客闻言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着装,确定没什么失礼的地方,才回答:   “小子是剑阁门下,听闻此地放贷者横行,无数人家破人亡,专门前来,敢问——”   他握紧剑,抬高了声音,认真道:   “——你们若是受高利债所迫,不得不交出钱粮,可需要我将债斩断?”   牌坊下突然安静了。   男女老少的目光投过来。   任飞光诚恳地重复了一次:   “可需要么?”   不懂事的孩子呜咽一声,击穿了此刻莫名诡异的气氛。   站在最前面的老人视线模糊了一下,胡子抖了抖,一跺拐杖。   他喝道:“滚!”   这是任飞光不曾预料到的反应。   应该是这些人不理解“将债斩断”是什么意思,任飞光此刻还较为冷静,试图解释:   “只要让我斩,消失的不只是记着债的契单,记忆也是。债主和经手的人,都不会记得有这笔债。你们不用担心他们发现没收到债,转回来找你们要。   “我动手很快,现在斩完,你们还来得及将那卖粮队拿走的粮食拿回来。”   他说完,人群里有谁小声道:   “不会记得,那岂不是……”   说话的人没有将话说完,但任飞光感到,黄花桥村民们的眼神变了。   但那不是知道能拿回自家粮食的热烈,他们死死盯着剑客,露出的眼神,是掺夹恐惧的凶恶。   又一个农人开口道:   “滚。”   “?”   任飞光不明白。   他想做的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好事吧?不欠那么多债,能拿回粮食不好么?莫非黄花桥的人还是没有听懂?   任飞光试着向前走一步。   刷的一声,一根拐杖就向他脑袋砸来了。   “滚!快滚!我们黄花桥不需要你斩什么债!”   老人这么喊,任飞光偏头躲过挥舞的拐杖。而这时候,其他村民也随之动作起来,好几个年轻些的农人冲过来,要将任飞光推出去。   以任飞光的下盘功夫,他哪会怕这个。   但他要是一直站在原地不动,受伤的就会是来推他的村民们了。   任飞光无奈后退几步,发现来推他的人没有出事,更多认摩拳擦掌冲上来,似乎打算合众人之力,将他赶出村子很远。   那拄拐杖的老人颤巍巍往前走了一步,立刻有妇人扶住他。   在无数喊滚喊打的声音里,要分辨老人在说什么还不太容易。   努力不弄伤村民,任飞光侧耳倾听。   “……这方圆百里的田地,都是……家的,若不向运粮队借粮,连种田的地都分不到一块。不向运粮队借粮,就分不到牛耕田,分不到好的犁和铁打的锄头……不向运粮队借粮,水渠不给放水……你要斩债?你是想斩我黄花桥几十口人命啊!   “滚!给我滚!不管你是哪个阁什么派的,敢斩一下……敢斩一下,就去死吧!”   任飞光瞪圆眼睛。   老人的话,和他记忆最深处的几句呼喊,重合了。   大门轰然踹开,深夜的风卷着飞雪袭入冰冷堂屋。   脸颊青肿的妇人,抱住一个汉子的腿,哭喊道:“爷,我的爷啊,不要去,求求您了,不要去赌了,您之前在赌场里欠的钱,利息已经滚到家里完全还不起了。   “求您了,您赌的不是钱,您赌的是咱们娘俩的命啊!”   汉子收回踹门的脚,第二脚踹在妇人胳膊上。   任飞光听到了骨头折断的声音。   痛呼的妇人松开手,汉子大步跨出门,头也不回向远方走去。   留下的只有妇人的呼喊:   “爷,就算赌也不要借钱,求您了,不要借钱赌……您要是借钱,要是借钱赌——”   呼喊声突然怨毒起来。   “——借钱,借高利贷,那你就去死吧!”   似乎有血色蒙住眼睛,任飞光倒抽一口气,趔趄一下,顶着丢过来的石头、牛粪、烂草鞋,转身跑了。   一边跑,他心里一边有无数念头浮现。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世道转了个头吗?欠债反而是一幢好差事?   肯定有哪里不对,不欠债居然会活不下去?   斩高利债?   高利债不能斩?   动摇只是一瞬间,可哪怕一点怀疑,心剑就会变得迟钝。   若是还在剑阁里,现在任飞光该去向师长请教。可这是鄂州,方圆百里,除了他之外,一个真正的剑客都……   等等,境界比他更高的剑客,就在附近,是有的。   任飞光终于回神。   看向眼前瘦弱的小丫头,他呆滞片刻,然后猛地抓住她的手。   “走,”他大声道,“我带你去找崔嵬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  八千手救难观音:?!!   八千手救难观音:这个世界的确在针对我 第53章 叁日(十四)   这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之中吗!天眼!   八千手救难观音心中莫名冒出这句话。   或许在提笔签下那个名字的时候,公子朝霜就已经用他那双让人不敢直视的金眸看到了此刻。   任飞光在心剑上的修为在八千手救难观音眼里不值一提,可她偏偏要借用对方心剑的斩债之法,最好不要暴露身份。   如此进退两难,终于让她稍稍理解了一点前两天九千九生生怨母和万万兵马大元帅的遭遇。   说到底,洪福寿禄万万岁出的这个让长明剑帮她斩债的主意,本身就极不靠谱。   八千手救难观音心中阴晴不定,面上也显得惊惶不安。   但以她现在的伪装身份,惊惶不安也是常理。   乡野间的黄毛丫头,在路边向不认识的成年男子诉苦,还能说是性格淳朴没有戒心。但被陌生男人一把抓住拉着走,依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那必须怀疑是不是脑袋里面有点问题了。   于是八千手救难观音的“不安”很快变成了“恐惧”。黄毛丫头外表的她支支吾吾说着自己该回家了,却无法挣脱。   任飞光怎么可能让她回家呢,他关于斩除债务的信念有一点动摇,但会被欠债父亲卖出去的女儿会是什么下场,他可是十分理解的。   在长明剑想来,这小丫头回去就是羊入虎口。   “别怕,你不想被卖掉吧,”他言简意赅地安抚,“进城就可以找到人帮你。”   任飞光的心思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八千手救难观音低头磨牙,心想她要是去找了李氏的天眼,才是真的羊入虎口。   然而不等她拒绝,任飞光已经一把抱起干瘦的小丫头,运起轻身之法,奔向却月城。   八千手救难观音只能装成被吓到,一言不发。   等他们到了却月城,太阳已明显偏向西边。任飞光出示了剑阁的徽记进城,无视门卫打量黄毛丫头的诡异目光,走了几步后茫然站在大门口。   他不知道崔嵬师兄在哪里。   之前几次任飞光在城中找人,是进城就撞见了三岛十洲的巫祝,借连枝同气的关系,从她们那里晓得了崔嵬师兄的去向。而现在……   却月城好歹是鄂州首府,人口众多,他又没有崔嵬师兄那双眼睛,怎么找人?   任飞光想了想,对似乎惊恐沉默的黄毛丫头说:   “先去巫庙。”   黄毛丫头浑身的不安顿时减少许多。   ……三岛十洲对口碑的经营,倒是从不放松。   任飞光忍不住想。   毕竟巫祝,甚至说九歌,就是靠口碑吃饭的,不放松也是当然。   世人听到巫祝、巫庙这种地方,就会放心起来。相反他这种剑客,在村里却是那种待遇,真是……   剑阁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嘴里冒出一个酸溜溜的味道,却不知晓,黄毛丫头的内芯——八千手救难观音,之所以扫却不安,是因为她知道公子朝霜不在却月城的巫庙。   公子朝霜还在和东皇太一在却月城里买东西,她临时修改了契约,虽然无法断开已建立的联系,却能拦下其他附带剑意的契单。所以她知道,自公子朝霜第一道契单后,这一个多时辰里,这位按理说完全不缺钱的主儿接二连三签名用契单买东西,次数粗略一算至少两只手是数不清的。   八千手救难观音这回自然不会再让这些契单出现在她面前,可每拦下一封,她就感到李氏的天眼向她发来一道催命符。   但这催命符至少告诉了她,公子朝霜和东皇太一此刻是在……是在却月城里最大的酒楼清风楼里?   清风楼在城南,巫庙则在城西,直接去巫庙的话,撞不见这两尊煞神。   但……天眼到底用他的眼睛,给她安排了什么样的结局?   洪福寿禄万万岁说好会接应她,又为何到现今也不见出来?   左思右想,八千手救难观音再度开始惴惴不安。   却月城的巫庙,和天星城一样,是建在城内。   任飞光和黄毛丫头给修行的小巫祝引入一间侧殿,先看到的就是卢姑娘。   “小卢你也在这儿,”不知对方闺名,他吃惊地打招呼,接着反应过来,“你是同崔嵬师兄他们一起进城的?”   崔嵬师兄……?那两位客人,好像一个叫朝霜,一个叫阿云啊。卢姑娘见到他,表情依然没什么变化,只在心里想着这些,并点点头。   或许是字或者号。   没在意这些,任飞光问起那两位客人的去向,她不做隐瞒,道:   “在城门前分开后就不曾见了,他们只给了我这个,要我来想主祭求助。”   说的就是那个有李氏徽记的空药瓶。   任飞光向同在侧殿,满脸笑眯眯的老婆婆主祭,抱拳行礼。   “那应该还在城中吧。”   他猜测,却不是很有信心。   以崔嵬师兄前两日的脚程来看,他们的速度……不,该说东皇太一的速度是很快的。   到底为何要去不周山?巨大的疑惑从心底翻起,任飞光没表现出来,开口问:“既然如此,可否将这孩子寄放在这一会儿?她父亲欠债要将她卖出,如今她无家可回。”   她可没说过她无家可回,八千手救难观音心想,低下头朝打量她的几人,露出一个怯弱的笑容。   侧殿里几人都是世人眼里高不可攀的异人,即便是卢姑娘也在养文气,却都只看了她两眼就移开目光,没有一个认出八千手救难观音的真身。   照顾个小丫头不过小事一桩,自然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老婆婆主祭拍手喊徒弟过来照顾。   八千手救难观音并未因此放松,跟着小巫祝出去时,她还想着要怎么解决眼下的困境。   知道崔嵬师兄不在巫庙的任飞光也准备下山。   走之前,他看了看似乎在做什么准备的老婆婆主祭和卢姑娘,虽然满心焦急找人,却也记得卢姑娘是他故人之女,询问一句:   “这边可有要我帮忙的?”   卢姑娘答道:“我要替家父招魂,以证死因。主祭婆婆愿意帮我就足够,任伯父既有急事,就不用在我这里耽搁了。”   给卢双招魂?   任飞光已转向侧殿门口的脚尖转回来。   八千手救难观音睫毛一颤,耳边只听之前一直无影无踪的洪福寿禄万万岁,突然“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八千手一路的思索:到底要不要大喊人贩子? 第54章 叁日(十五)   “我没能见到卢兄最后一面……若能招魂,请让我留下看看他吧。”   任飞光愣了片刻后才说。   说完他后退些许,给老婆婆主祭留出地方。   八千手救难观音本来不打算留在这里,但听到洪福寿禄万万岁的惊讶出声,她反而有点想围观一下接下来会如何发展。   “这要如何是好?”她传音给同僚,“当初杀卢双是谁动手?做得干净么?”   惊讶了一下的洪福寿禄万万岁万万岁,此刻却道:“没关系,他们找不到什么。”   “既然如此,那妾身便放心了。”八千手救难观音说得好像真心实意,随小巫祝跨出门槛,又见任飞光转身,帮忙关上了侧殿大门。   虽有一门之隔,却妨碍不了八千手救难观音“看”到殿内。   哪怕逐渐走远,侧殿里的动静她依然摸得清楚。   却月城这样一州首府内的巫庙,而今已无法压制住邪神了。真要动手,只有九歌亲自上场。   距离阴阳颠倒只差最后一点了,可别……   念头浮起又沉下,八千手救难观音叫小巫祝安排在一间耳房内休息一会儿,坐在榻上,手上还给塞了茶水和零嘴。   如果真是村子里的蠢笨小丫头,此刻眼睛大概会死死钉在零嘴上。八千手救难观音也不移开视线,但她心里注意着公子朝霜有没有新的契单来,耳边则“倾听”侧殿里。   已到黄昏之时。   却月城巫庙最大的主殿拜的是东皇太一,而任飞光、卢姑娘,还有主祭所在的侧殿,正中是大司命的神像。   黑纱白袴头戴金冠的女神捧着莲花的模样,就像手捧白雪,莲花中央微光昼夜不灭,乃是一朵长明油灯。   关上大门后,侧殿内就昏暗许多,油灯摇曳之下,三人的面容都十分凝重。   老婆婆主祭已经知道公子朝霜和东皇太一来到却月城中,虽然不明白卢家父女有什么值得这两位关注的,但对他们的吩咐不敢有丝毫怠慢。   八个香炉相对摆放,珍贵的香料纷纷投入。   点燃后烟气升起,尤带着火温的青烟弥漫在大殿中。殿中三人本该感到温度上升,但呼吸间胳膊上反而升起了一层冻出来的鸡皮疙瘩。   任飞光咬紧牙,挥开挡住视线的青烟时,感觉自己是将手伸进了结着冰渣子的流水中。   莫名出现的潮汐声,为这份错觉更增添几分实感。   一身黑袍的老婆婆主祭,甩着浑身环佩铃铛,在八尊香炉的环绕中跳跃。她干瘦的脚每一下都用力踩着潮汐的节奏,如同与水浪拼搏的大鱼。   也不见用什么燧石或者火折子,伴着点点星火,明亮的颜色陡然从老婆婆主祭掌心喷出,点燃了写着卢双姓名和生辰八字的纸张。   纸张迅速变得焦黑,然后卷曲,然后边缘灰白扩散。从出现开始就几乎没什么变化的潮起潮灭声像是出现了漩涡一样,凌乱起来。同时几乎紧闭门窗的偏殿中有狂风腾升,灰烬就这样随着青烟散去,不见踪影。   “叮——”   老婆婆主祭就在此刻摇了一下铜铃铛。   狂风和来时一样突兀地散去了,水浪声同样回归和平,吹散了的烟气在扰乱片刻后继续笔直升起。   任飞光和卢姑娘屏住呼吸,见那团点燃了纸张的火焰不再向外喷出许多愤怒的火星,稳定下来,像是柳絮一样缓慢飘荡在空中。   它变成了幽蓝色。   火焰摇动了一下,接着熄灭了。   任飞光和卢姑娘不知道招魂进行到哪里了,依然不敢动作,甚至不敢眨眼。   老婆婆主祭却皱起了花白的眉头,道:“卢双先生,不在幽冥。”   任飞光:“!”   卢姑娘:“?”   卢姑娘到底年轻,平日跟着父亲学养文气,又要学炼丹,精力耗费许多,无暇了解其他。   任飞光倒是在剑阁里听过许多传奇故事,啊了一声道:“莫非卢兄的魂灵已经……!”   已经魂飞魄散了?   他未尽之意让卢姑娘脸色一白,嘴唇抿得紧紧。   “也不一定,”老婆婆主祭的面容凝重几分,却没给出个确切答案,道,“卢双先生去世到今天未过七日,或许还浑浑噩噩徘徊阳世间也说不定。”   “咱们换个法子。”她道,去推开门喊候在外面的小巫祝送来一沓黄纸。   主祭看样子已经是知天命之年,但一双手却保养得很好,也很灵巧。她抓起一张黄纸,熟练地折出一艘有底有蓬的小船。   这种精巧的折纸放在庙会上,是能卖出钱的。不过在巫祝这里,只是基本功之一。   她折好船,然后招手唤卢姑娘上前。   “卢娘子,”老婆婆主祭认真道,“若令尊尚未回归幽冥,那就只有借父女之缘,将其召来了。这船能为他护航,请卢娘子你亲自点燃它,送船到卢双先生身边。”   “我明白了。”   卢姑娘深吸一口气道,些许紧张的任飞光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   “点燃的同时,你需呼唤令尊,用平常的称呼即可。”   老婆婆主祭叮嘱,卢姑娘便又点点头。   她接过纸船,按照吩咐,提笔在船篷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生辰,而非她父亲卢双的名字。   待墨迹稍干,老婆婆主祭掌心刺啦一下,又喷出无数火星。   火星落在纸船上,嘭地点着一团火苗,差点烧到卢姑娘的手。   任飞光发现,卢双女儿看上去不比他在带过来的黄毛丫头大多少,此刻却能镇定地换手捏住纸船另一侧,没有在惊吓中丢开纸船,以至点燃的纸船落到地上火苗熄灭。   直到只剩下最后指尖捏着的一点,卢姑娘才松开手,喊道:   “阿父——”   灰烬飞出,咚的一声,三人都听到一条蓬舟砸在水面上的声音。   没有桨,水浪推着蓬舟远去了。   “得等一会儿,”老婆婆主祭低声道,“船找到人需要时间……唔?”   她话音未落,凝重的脸色突然变了。   蓬舟远去了,蓬舟还未远去到偏殿里几人完全听不到它动静的地步。   估算一下,放在湘江之中,这蓬舟从渡口出发,还没划出去四五丈。   就在这四五丈的地方,有谁抓起船桨一撑,蓬舟就倒退着返了回来。   卢姑娘看向老婆婆主祭,老婆婆主祭道:“是令尊上了船,船才调头回来。”   此言一出,任飞光就看到,静静站立原地的卢双女儿表情没有变化,眼神却比刚才微微亮了一些。   剑客自己也松了一口气。   不管如何,没有魂飞魄散就好。   侧殿边的耳房里,八千手救难观音低头啜了一口茶水。   她抬起头时,倒映在茶杯里的嘴角,已经压直回去。   侧殿里,老婆婆主祭有点疑惑。   “找着了是好事,但令尊魂灵竟然就在附近?”   如果是正好在附近,那真是太巧了一点。   但不等她深思出其中的问题,又是咚的一声,蓬舟靠岸。   从幽冥的河流里,靠上了阳世的岸边。   卢姑娘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   下一刻她倒飞出去。   少女落地的时候直接撞翻供桌,鲜花和鲜果滚了一地。她后腰还给桌尖戳了一下,剧痛像是闪电,从戳中的腰窝开始在她身体里乱跳。   卢姑娘眼睛顿时给泪花糊住,但还是一落地就撑起上半身,向她刚才站立的地方望去。   那里现在站着的,竟然是任飞光。   剑客已拔剑出鞘,挥动间有若一道虹光的长剑前刺,几点寒星就绽放开来。   但寒星绽开的地方只有虚无,至少卢姑娘什么都没找到。   再从站的位置上看,掀飞她,让她撞倒供桌爬不起来的人,竟然就是任飞光。   卢姑娘自知她只在镇静和格物上有几分长处,这种突然变化的状况,她着实不是个能反应过来的人,眨着涌现更多泪花的眼睛思索片刻,她咬牙从地上爬起,扶着腰退着去墙角。   在她不明所以但也有自知之明地退到最远的角落里时,老婆婆主祭终于也反应过来。   卢姑娘修为不够,看不见她方才捏着纸船的指尖上,缠绕着一缕黑气。   那黑气是浊气魔气,落到常人身上就是一场病煞,自虚空透出,缠绕她身上,多亏任飞光及时拔剑,才及时将其斩断。   然而只是斩断一瞬,黑气又重新连上,仿佛一道道蛛丝,温柔地攀扯上她。   “冤魂厉鬼?”   认出来这些黑气来自何方,老婆婆主祭十分惊讶。   “竟然敢在大司命面前出现?”   老人家低声嘀咕旁人听不懂的咒文,射出的火焰如同遇到油脂一样,沿着黑气迅速攀援。   行家一出手,黑气很快消弭。任飞光见此才收起剑光,转头看向躲到角落里的卢双女儿。   没事了,他想这么说。   所见却是,半边身体已给黑雾萦绕,却全然不觉的卢姑娘。   她盯着他这边,眼神依然疑惑,不曾注意到身下影子像是蛇,卷曲着扭动。   任飞光想也不想,手中长剑投射出去。   半截剑锋直接没入了石板中,就插在卢姑娘脚边。她眨了眨眼,呼吸一滞,胸口则猛跳,片刻才发现,她脚下无形的影子竟然给斩成两半。   鬼?   对此了解不深的卢姑娘下意识跳起躲开,然后因为半边身体陡然麻痹而摔在地上。   她因此没能看见斩断成两截的影子,在她身后化成的虚影。   但任飞光看见了。   剑客惊道:   “卢兄?!” 第55章 叁日(十六)   影子里探出半个人身,现在就算是卢姑娘也可以看到他了。   他与下葬前卢姑娘合棺所见到的最后一面并不一样,不管前来帮忙的族老是不是有自己的小心思,至少他们请来的巫汉还是很尽职尽责的。   光靠巫庙里的人手,不可能解决遍布大荒之上的离乡人的生老病死,于是走街串巷的巫婆巫汉,理所当然从接过了从巫庙手里漏出来的生意。   他们多是曾在巫庙中修行的巫祝徒弟,或称小巫祝。三岛十洲对传承的选拔比稷下学宫更严苛些,一座巫庙里的小巫祝,十有八九会给层层筛落,不能去海外过最后一关。   这些筛下去的小巫祝,就成了巫婆巫汉,在民间行走,凭借手里学到的几道祝咒,什么都做。   卢氏族老请来的巫汉,不知有没有从卢双乃至他妻子的尸首上瞧出什么,但他那手修饰的技艺当真不错,来参加葬礼的乡民们,所见到的卢双,面孔白白净净,甚至说得上神色祥和。   从影子里探出身的厉鬼皮肤青紫,眼皮眼下浮肿明显,就像是一双眼睛上下分别挂着两个瘪瘪水袋。   暗红的血迹,从他眼缘下方流出,从他一对鼻孔流出,从他嘴角流出,从他两侧耳孔中流出,这便是常人所说的七窍流血,当是中毒而死的人,会有的表象。   而他眼珠上翻露出眼白,舌头长长伸出,像是蛇一样在身前游动,明显又是个吊死鬼。   与那张祥和面孔全然不似。   但卢双那日结束对田地的格物,返家推开门第一眼所见,摇摇晃晃挂在梁上的身影,与此刻毫无差别。   “——阿父?”   顾不上麻痹的身躯,卢姑娘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厉鬼。   厉鬼全身都从影子里钻了出来,侧殿中三人这才发现,大抵是卢双的厉鬼两边,还有两只鬼。   同样皮肤青紫七窍流血,只是没有伸出来的长长舌头。   一只鬼若妇人,一只鬼似童子。   “——阿娘?小弟?”   本该挣扎起身的卢姑娘愣在原地。   性格再如何镇定,她眼下的脑子也转不过来了。   卢家妇与卢小弟看似一左一右抱着卢双两边臂膀,但在站位角度与卢姑娘不同的任飞光与老婆婆主祭眼里,这卢双的妻与子两鬼,根本是从卢双背后长出来的!   一家三口六只眼眶里的眼球晃荡,接着滴溜溜对准了伏倒在地的卢姑娘。   他们齐齐张开口,腥臭的血迫不及待从喉咙中涌出,溅落在地,向卢姑娘流淌过去。   卢家妇先开口:“英姑——”   卢姑娘闺名妙英,之前那讨债的混子就大喊过她的闺名,家人父母则唤她英姑。   卢小弟第二个开口,声音竟是清脆的:   “阿姊!”   卢姑娘屏住呼吸,第三声呼唤便在此刻而至。   卢双也喊道:“英姑。”   三声呼唤话音没落,卢姑娘像是在冰上放了一个时辰,冻得完全麻痹的两只手,不受控制地抬起,在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两只手一起用力,扼住她自己的脖子。   少女咽喉中只能吐出呻.吟气音,立刻与自己的手搏斗,挣扎起来。   但就算她再怎么用力,都没法掰开自己的手。   难道要死在这里?   那三声呼唤携着这么一句话,从幽幽中浮上来。虽然无暇去看,但父母和小弟走近的身姿,就倒映在她逐渐充血的眼眸上。   无法呼吸让卢姑娘脑中拼凑不出完整的字句来,厉鬼的呼唤更是让她恍惚,想遵照家人们的愿望,投身他们冰冷的怀抱中。   就在她眼前洁白的眩光逐渐覆盖一切时,那最后浮现出来的画面,是——   ——是今年卢家坡的田地。   炼制出来的磷丹,小心翼翼地施加进了土壤中。不顾风吹雨打阳光暴晒,她和父亲日日夜夜都守在田边。   绿油油的稻叶沿着山坡一块一块,一节一节,零散又成片地铺平在起伏山丘间。   然后稻穗先于稻叶黄了,风吹过的时候,蓝天下的沉甸甸稻穗,会互相撞击发出悦耳的沙沙声。   父亲站在她身边,虽是高贵的文士,却穿着短打,扶着锄头,头戴农人的草编斗笠。   他的声音疲惫却很愉快,对她说:   “英姑你看,今年会丰收了。”   ……   今年丰收了。   只是今年丰收怎么够!   卢姑娘倏然间清醒过来,用喉咙吸进一口包含血腥的气。   她又能呼吸了,吞咽中忍不住咳嗽起来,眼前白光飞速散去,她看清了任伯父的脸。   剑客将她不听使唤的双手,从她脖颈上撬开,紧绷的姿态宛若撬开一扇闭合的铁门。   难以想象一个未曾习武的少女力气,能让任飞光憋红脸。制住卢姑娘后,他竟抽不出手去帮忙。   好在老婆婆主祭虽然一大把年纪,此刻却并未落在下风。   黄昏已过,圆日沉入群山之后。紧闭大门的侧殿比方才更加昏暗,只有大司命神像手中那盏白莲油灯依然明亮。   主祭一招手,油灯上如豆火苗便膨大成球,代替了沉下去的圆日,散发金光,照耀侧殿中。   金光下,整个侧殿的面貌,都改变了。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潺潺水流覆盖白石地面,很快淹没了人的膝盖。   话虽如此,无论是躺在地上的卢姑娘,还是半跪在她身边的任飞光,一个完全沉入水中,一个大半边身体都应该湿了,却没有因此感觉到窒息。   浪打过来时会觉得阴冷,但低头一看,衣服甚至是干燥的。   可三只厉鬼呕吐出的血泊,在水流中飞快清洗干净,淡红色泽消散在水中,一点痕迹都没剩下。   水花的飞沫溅到卢家妇手臂上,她雪白的长袖跟着底下的皮肤一起融化。   若非乘上一艘细窄蓬舟,她可能已经像冰一样融化在水中。   蓬舟。   方才卢姑娘放出去寻找的她父亲的蓬舟,原来一直还在,只是不在幽冥的人看不到。   大司命神像直接将整个侧殿带入幽冥中,长河是离乡人魂灵的归属。   它通常是平静的,不会翻起太大的波澜,此刻却随着老婆婆主祭跳跃的动作,转起漩涡,聚起水峰。   写着卢姑娘名字的蓬舟,一下子就没法继续平稳行驶在幽冥之河中,卢双运桨靠近卢姑娘,却直接给水浪拍远。   若非三只厉鬼竭力稳住,这细窄蓬舟大概会直接翻船。   眼看主祭压制住了对面,任飞光焦急问道:“主祭,她身上这——”   卢姑娘避免了扼死之苦,但半边身躯上依然缠绕着散不去的黑气。   幽冥之河的河水冲刷,也没能将这些黑气洗去,不仅如此,这些黑气还扩散得越发迅速了。   “这是借亲人之缘传来的咒,”主祭一边挥动河水掀船一边道,“只要还是亲人就阻碍不了!   “死去的厉鬼要带没死的亲人一起离开!若不能现在消灭他们,卢娘子今后不佩戴符箓,怕是没法出巫庙的门了!”   卢姑娘闻言,嘴巴开合,却因为麻痹,说不出话来。   三只厉鬼并未停下的一声声呼唤里,黑气已经蔓延到她的胸口,冰块在肺腑间凝结。   突然有金光放出,一个药瓶从卢姑娘胸前滚了出来。   上面属于李氏的半只金眸徽记璨璨生辉,竟然一下逼退黑气回到腰下。   温暖取代温暖,于是卢姑娘憋了很久的话一下子涌出。   “阿父,我一直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带着阿娘和小弟去死!”   她的声音大到完全压下了卢双、卢家妇,和卢小弟的呼唤。   “但我知道了,还是算了吧!就算阿父你离开了,就算没有阿娘和小弟,我亦能一人行走!”   一年的丰收远远不够,只有卢家坡丰收也远远不够。   “江北人皆身陷巨债,是物资贫乏之故……”物资贫乏,所以几个商会联合,拉着朝廷在背后撑腰,就能垄断江北所有的买卖。   “推广磷丹,可用来种粮,也能用来种麻,如此一来,百姓便能饭饱衣足,也无需借债了!”   卢双这个年纪,是亲眼看着江北百姓一步步沦落到不举债就活不下去的地步。   与之相反,权贵商人,反而收拢了更多田地,拿到了更多铺子。   农人要种地,得先承认自己欠了他们一大笔,工人要帮忙,还没拿到工钱就欠了许多。   卢双作为文士,自是知道这片大地过去千百年的历史。他阅读那些记载,知道如今发生的,都不是新鲜事。   但是,真的没有方法改变吗?   卢双一直尝试着,作为他的长女,卢姑娘可以说是继承了他的志向,甚至更有天分。   “我已经不想知道阿父是因何放弃,就算你们不在我身边,我也能——”   有朝一日,看到整个大荒丰收!   卢姑娘,卢妙英,在心中许下如此大愿。   她走出失去亲人的悲苦,腹中文气亦变得浑厚圆润。   于是缠绕她的黑气再退去一节,如今只缠绕她左手手掌,并且她双手不再打算掐死她自己。   卢双似乎愣了一下,没能及时维持蓬舟,小船倾覆,舟上三只没有神智的厉鬼落回幽冥之河,在水浪间发出凄厉惨叫。   越是惨叫,黑气越是反扑,卢妙英左手冻得黑紫,再驱不掉咒,怕是会坏死。   缓过来的少女从袖中掏出磷丹,对于她这样的墨家文士来说,这磷丹就是她的“书”。   境界提升后,她终于有了反击之力。   便在此刻——   任飞光松开了她的手,呢喃:   “原来如此,是我斩债的方式错了。”   斩去过往之债,亦要能让人不陷入今后之债。   他与卢兄多年不见,今日之前也没有见过卢双这位长女,却不曾想到,三人竟走在同一条道上。   心剑就此恢复,长剑就插在地上。   任飞光握剑,拔剑,落剑。   虹光一闪,照耀侧殿一瞬后消失,连带侧殿变得更加黑暗。   不远处的耳房中,八千手救难观音不小心摔掉了茶杯,满心惊疑不定。   她“看”到长明剑斩断卢家女与亲人之间的缘,以此断绝咒蔓延而来!   心剑竟能做到这般?!   洪福寿禄万万岁叹息一声,惋惜他将卢家人变作厉鬼这步闲棋没发挥太大作用。   八千手救难观音难得变容,竭力在洪福寿禄万万岁面前,掩饰自己发亮的眼神。   若能斩断父女之缘,那也能斩断三灾与造物的缘吧?   她对听从三灾命令,颠覆这大荒等等,其实毫无兴趣,却无法违抗作为工具的身份。   什么李氏的天眼,什么东皇太一,都不重要了。   有长明剑在,莫非,借他的心剑,她能获得自由?   作者有话要说:  卢妙英:我悟了!   任飞光:我悟了!   八千手救难观音:我悟了!   洪福寿禄万万岁:??? 第56章 叁日(十七)   洪福寿禄万万岁并未发现八千手救难观音心思急变。   “斩缘?”   不知真身在何方的他藏匿着呢喃:“不,不应当,长明剑的心剑早已定型,便是信念转变,也不会改变如此之大……原来如此,不是斩缘,而是将亲人之缘,转为债了吗?”   很早就有某种说法,说父母为儿女操心,是欠了儿女的债。又有说法,是儿女出生时就欠了父母的债,才会一生受父母磋磨。虽然仅仅是比喻,但也足以说明,很多时候,父母儿女之缘,竟与欠债人与债主无异。   “当厉鬼卢双向卢家遗女索命时,在长明剑眼里,这份亲缘就与一笔烂债无异,所以才能将其斩断。”洪福寿禄万万岁明白过来,十分感叹,“哎呀,哎呀,心剑这种玩意儿,真是太不讲道理了。”   “的确呢。”   八千手救难观音,就像过往那样,低调平淡地附和了两句。   “不管如何,长明剑的心剑恢复此刻是好事,”她不经意般提起,“有一会儿没收到公子朝霜的债单了,不知他与东皇太一在何处,妾身着实担忧。”   “唔,”洪福寿禄万万岁并未怀疑,“的确不能再耽搁。”   小巫祝自有事要忙,不可能坐在耳房陪个村姑。茶杯已经摔碎,八千手救难观音没必要假装喝茶等人。   她瞥一眼混在茶叶渣里的瓷片,面上调整成害怕的神色,小步跑出耳房。   另一边,任飞光推开侧殿大门,老婆婆主祭挥手,点明殿内殿外所有灯光。   大司命神像手中白莲油灯的光亮,则微弱下去,如豆火苗静静燃烧,与普通的油灯没什么两样。   最为狼狈的卢妙英站起身,那种冰冻的麻痹感依然残留在她左手指尖,让她忍不住曲张几下,确认还有知觉,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   整理到腰间臂上缠绕的白巾白布时,少女动作蓦地停顿,片刻才继续。   老婆婆主祭从地上捡起那个来自李氏的药瓶,白玉散发的淡淡辉光比一开始要黯淡些许。   管辖范围内竟然养出了厉鬼,厉鬼还跑进了巫庙,主祭知道大司命肯定会很快降下责罚。老人叹了口气,表面没多动容,实则十分后悔。   她年纪大了,不想多事,况且在战乱时期,三岛十洲奉行的宗旨就是不插手。   很久以前并非如此,但自从一次三秘境在大陆上混战以致差点断了传承后,朝堂更替的事就交给立志在此的稷下学宫。   既然如此,新朝尚未建立前,何必多费功夫?   费多少功夫,也都是白费,不如等推倒后的重新开始。   老婆婆主祭必须承认,这十多年来,她十分懈怠,只要能收上足够的供奉,并没多管鄂州的事。   江北恶贷之事她并非不知,但放贷的人很有眼力见地从不招惹巫庙的人,甚至连民间的巫婆巫汉都不接待。   这说明一切依然在稷下学宫掌控之中,三秘境连枝同气,稷下学宫难道会做什么坏事不成?   ……竟然真有瞒着另外两家密谋什么吗?!   老婆婆主祭内心实在不敢相信,眼下却只能一边唤来几个小巫祝,清理侧殿,重摆供桌,一边捏了几个祝术附在白玉药瓶上。   然后她将药瓶塞到卢妙英手里,卢妙英接过,便感熨帖的暖意烘烤着她的皮肤,不明显的痒意下,她左手的麻痹好了很多。   “既是公子赐予,这药瓶卢娘子你留着防身罢。”老人道,想起少女刚才一番言语,唉声叹气中又交付她数张上等的符纸,给她备用。   卢妙英不怎么说话,却不是不懂脸色,猜到主祭神色很差,肯定有主祭没能完成公子朝霜吩咐,没有从她父亲那里问得自杀因由的缘故。   “主祭今日已祝我良多,若能再见到公子朝霜,我必与他说明。”   她道,态度十分诚恳。   老婆婆主祭没有因此放心,但也觉得小姑娘说话妥善。   “今后有什么打算?”外表看上去不比卢妙英大多数的任飞光,站在另一边,操着老成的口吻问。   “当然是继续研究,”卢妙英已想好要做的事,“这几日因我父母之事,已耽搁工作许多。收获季尚未完全过去,得将进度赶上。”   任飞光嘴角上翘,道:“既然如此,务必让我出一份力。”   卢妙英其实已习惯旁人的不看好,却未曾想到今日接二连三遇到称赞她,认可她的人。   而且,这位父亲友人,看见面来一直的表现便知,是同道。   她怔然片刻,残留在心里的阴霾散去不少,也翘起嘴角,道:“那正好,尝试在卢家坡使用磷丹,收获正在预计内。家父与我的下一步,是在更北与江南,选地试用磷丹,看不同地气是否会影响磷丹效果。在这之前,试用的田地必须好好挑选,麻烦任伯父陪我走一趟了。”   说完,她顿了顿,又道:“伯父以后唤我英姑便成。我回去收拾一下,咱们今日便出发吧。”   如此雷厉风行,卢妙英甚至顾不上守孝了。   若来的是卢双当年在稷下学宫的朋友,怕是会张口批评卢妙英不知孝道,但任飞光也是这个性子,闻言就说:“我来帮你收拾。”   说吧,他们两个就要和主祭告辞,返回卢家坡去。   呼喊声就是在这一刻传来。   “大师,大师!我、我不小心打碎了杯子,我,我不是故意的!”   两人随呼唤声转头,发现是任飞光捡来的黄毛丫头,跌跌撞撞跑来。   见到友人死后化为厉鬼,任飞光借着重悟心剑,稳定了心神,却在冲击之下,忘记自己捡了这个一个小丫头。   “对了,还有这孩子。”   他想起来,同时老婆婆主祭扶住差点摔在他们跟前的黄毛丫头,道:“只是个杯子,无事。”   虽然这么说了,但黄毛丫头依然吓得两颊惨白,不肯起身,想要磕头。   任飞光见此,转头对卢妙英道:“我原想恢复心剑后,斩去她父亲所欠下的债。但而今我已然明了,在江北这边,并非什么高利债都能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斩。但也不能让她父亲拿她抵债,英姑可有什么好法子?”   江北高利债遍生,是物资贫乏之故,任飞光过去不曾深思到这一步,因此对能想到这一步的卢家父女敬佩非常。   于是,哪怕卢妙英比他小一轮,他依然不耻下问了。   卢妙英思忖片刻,道:“到了要拿人抵债的地步,已是无可救药,反而是任伯父你之前那般利落做法比较好。”   “好,”任飞光低头对黄毛丫头道,“我们去寻你父亲,将你的债并他的一起解决。”   话音刚落,剑客就看到,勉强平复了害怕,在劝说下起身的小丫头,腿一软,又跪了下去。   “寻、寻、寻我父亲?”   她面上惊恐之色十分明显,任飞光一愣,边上卢妙英直接问:   “你不想见你父亲?”   “我,我,我……”黄毛丫头先是支支吾吾,看看任飞光卢妙英,又看看老婆婆主祭。   许是巫庙主祭给了她飘渺的勇气,片刻后她一闭眼,大声道:   “我是打伤了爹才跑出来的,他想捆着我,我用平常挑水的扁担打了他,才从狗洞钻出来……是我不孝,但求求两位好心人,我要是回家去,我爹一定会打死我,就算不用还钱了,他也会打死我的!”   “嗯?”   不知在何处窥视的洪福寿禄万万岁,察觉到微妙的不对。   黄毛丫头继续道:   “当年我娘就是让他给打死了,我眼睁睁看着娘断气,但他对外说是病死了,就直接埋掉,村里都没有谁帮我娘说句话……这些年我一直给他干活,照顾他,还要忍受他拳打脚踢,可我是真的不想回去了,求求大师,求求两位大师了!”   任飞光闻言皱眉。   “如此一说,父女之间,已成孽债……”   洪福寿禄万万岁反应过来,低声道:   “八千手,你想干什么?”   明明是来斩公子朝霜的债单,怎么口口声声说在家中被爹欺辱?   “莫非你打算——你敢!你竟敢背叛你的天君!”   黄毛丫头依然在哭闹作态,但在卢妙英、任飞光,和巫庙里所有人都寻不到的暗处,洪福寿禄万万岁听到了八千手救难观音开口。   她不再是过往那种平淡到端庄的声音,轻柔的语调里竟然带着几分阴阳怪气。   “妾身又不是官家你,就算不背叛,妾身也不会有活路嘛。”   九千九生生怨母和万万兵马大元帅不明白,她如何不明白?   看多了高利贷下的家破人亡,她对自己的结局早有估算,三灾倾覆天地一切时,她作为进食用的工具,会先于天地毁掉。   但逃不掉,八千手救难观音晓得这点,就像赌徒向放贷人下跪,请求宽限几日时,心里明白最后逃不掉,一样。   洪福寿禄万万岁也知晓,但此刻给戳破,他依然一梗。   “那便交给我吧。”   不知两尊邪神的暗中交流,任飞光道,就要拔剑。   “没想到,你倒比我们预料的聪明,真是可惜。”   洪福寿禄万万岁在停顿片刻后,压下火气,冷冷道。   “然而,工具就是工具,你莫非忘了,像你这样的材质,你所供给的三灾,三君,必要时可立即神降于你身?”   八千手救难观音确实感到,西方遥遥有视线投来。   若是此刻招来天灾神降,长明剑力不能抗。   但她面不改色。   “你让他降啊。”   八千手救难观音甚至笑了出来。   “东皇太一和无回剑就在城中,你让他降嘛!”   作者有话要说:  朝霜:哇哦   阿晕:嗯?无回剑?哪里?   朝霜:……大概在哪里偷看着吧。 第57章 叁日(十八)   不久前,八千手救难观音陷入两难时,洪福寿禄万万岁跟着她,颇有几分看热闹的兴味。   老人家当真没想到,报应来得如此之快,下午还是看人笑话,不过太阳落山,境地就变幻,换他陷入两难中。   八千手这尊邪神不能要了,最好就在这里打杀了她。   做出这个决断一点也不难,而换做别的什么地方,别的什么时候,要打杀这个八千手救难观音同样不难。   但偏偏……偏偏!   洪福手里万万岁心里忍不住生出一个,同不久前八千手救难观音内心相同的想法。   ——莫非这也在天眼看到的未来中吗?!   老人忍不住迟疑时,熟悉的声音响起在他身后。   “怎么回事?”   天灾仅仅是投来视线,在有心人眼里,掀起的波澜都足以比拟一场海啸。况且洪福寿禄万万岁大白袍袖中携带了几幅画在手绢上的小图,而小图上的人物,是卓远。   手绢画乃是卓迢渺亲笔,这位大泰左都督可能是随时待命着,一感到异动,便以距离异动最近的画影,就是几条手绢之中的某条,出现在洪福寿禄万万岁身边。   既然是画影,自然不像真正卓远这样浑身烧伤烫伤未愈,两边对比,前左都督在英俊潇洒竟逊这画影几分。   他穿襕衫,戴幞头,学子模样,大抵是卓远刚入稷下学宫时的一副自画像,眉目微微蹙起,有几分柔弱。   等真正卓远的神智来到,这份柔弱气才消散,又是这个铁面左都督了。   前左都督。   前左都督卓远出声询问时,已听到八千手救难观音近乎撕破脸皮的一句话。   大部分人,不知事情是什么,怕是会愣在当场,但卓远到底是卓远,他只看洪福寿禄万万岁的姿态,便晓得了巫庙侧殿前,这委顿坐地,捂脸哭泣的黄毛丫头,乃是八千手救难观音的化身;而八千手救难观音化身为这三人,巫庙主祭可以直接忽略,腹养文气的少女面容陌生,至于已然拔剑的剑客……   是长明剑,任飞光!   蜀道剑阁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最为出名的,便是他的心剑能斩债!   任飞光手握着形长剑,无形心剑随动作蓄势。   卓远虽不明白八千手救难观音到底要做什么,但她言语间直指天灾,足以证明此刻是何等情况。   一步从神域中跨出,这位光是出现就足以影响此刻局势的文士,当头喝道:   “住手!”   迎接他的,是一道银月剑光。   就如卓远一眼认出了长明剑,任飞光也一眼认出了卓远。   作为稷下学宫的大师兄,数年前,卓远曾以画影之身拜访过剑阁。   当时任飞光作为同辈,随师兄弟一起招待过这位。   要说如何熟悉自然不可能,但昨日三岛十洲巫祝所言,祸乱稷下学宫的幕后主使是这位,任飞光既然听闻,当然有好好翻捡一番自己的记忆,来确认卓远是何人。   于是在此刻,瞥到这张脸的他想也没想,手里剑锋就偏了过去,戳破画影,让卓远散落成犹带墨迹的手帕碎片。   没错,剑客向来是如此直来直去,毫不做作。   任飞光下意识斩了,斩完才想起,这这位已经以“动摇大封”罪连夜通缉的稷下学宫大师兄,显然不可能真身出现在此。他光斩画影,只能斩出个屁来。   “既然知道自己是白费功夫了,就放下你的剑别做傻事。”又是新装扮的卓远,又是一条新手绢,从虚空跨出,人未曾完全现形就道,“长明剑,你可知你这一剑斩下去,是弃江北两千万百姓于绝地。”   虽然知道是斩了个屁,看到画影重新浮现,依然打算再斩一剑的任飞光,为这危言耸听的一段话顿了顿。   他反应不慢,剑锋依然指着卓远,透出点惊疑的视线却瞥向了黄毛丫头。   黄毛丫头在卓远画影出现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停下了哭泣,看任飞光望来,她还慢条斯理地抹了抹眼泪。   胡搅蛮缠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竭力唬骗长明剑,看能不能在真面目暴露前,让长明剑动手斩断她和天灾之间的联系,八千手救难观音这么做,可能不是不行。   但就如卓远瞧出她乖顺外表下的不逊,八千手救难观音一样知晓,既然卓远来了,她胡搅蛮缠也得不到她想要的机会。   惋惜的念头一闪而过,八千手救难观音并不气馁。   只要公子朝霜和东皇太一还在城内,威慑三灾不敢神降,她就还有回转的余地。   好似胸有成竹地擦掉眼泪,八千手救难观音挥袖变化身形。   背后千万只手的真身自然是不好在这巫庙中,在这九歌的神龛前显露,她做女子形状,着袒露大半胸膛的白纱袍,好似神像打扮,脸则是她写满了慈悲的真脸。   当然,不是公子朝霜一个名字砍掉了小半张,到现在伤口还没有愈合的真脸。   既能变化面貌身形,就坐实了黄毛丫头并非常人。   老婆婆主祭第一个察觉到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咒已捏在手上。   卢妙英从先前侧殿一串事里,就知道自己机变确实不行,一看到场中变化摸不清头脑,便退到后面,免得沦为人质或妨碍旁人。   “妾身乃是八千手救难观音,观世人心音,以救难世人……哈,这个名字不过讥讽妾身卑微罢了,就如尔等异人所说,是和九千九生生怨母一般的邪神。”在三双目光注视下,八千手救难观音叹道,“但现在妾身愿弃暗投明,不再为三灾做事,只要任少侠你斩去妾身这段‘父女孽债’,如何?”   “邪神?”   乡下待得太久,没有听过最近逸闻的卢妙英低声问。   没有人回答她,有件事大概就连李朝霜也没料想到,九千九生生怨母和万万兵马大元帅叫九歌轻易消灭,没有让异人们放松,反而助长了这位邪神的排面。   不知怎么,大伙都产生一种错觉,这就是只有九歌这种层次的人物,才能灭掉邪神。   任飞光身为剑客,倒是有拿强敌来试剑的傲气。但是,尽管卓远画影出现就昭示着什么,看到黄毛丫头摇身一变变作这模样,意识到自己上当受骗的剑客心中忍不住一梗。   他不知八千手救难观音是个什么称号,既然已上当过,再相信她的话就是白痴了。   卓远的话他更是在意,见邪神说完话后就与卓远对峙起来,把他这三人夹在中间,任飞光取下剑鞘指向八千手救难观音,才侧脸问卓远:   “你说的绝地,是什么绝地?”   “任少侠,你当真要听左都督说?”八千手救难观音掩唇笑道。   到底要不要听卓远解释,任飞光本就犹豫。而邪神替他讲出了理由。   “稷下学宫修儒的文士,如何能言善辩,任少侠应当知晓。明知他站什么立场,就不要听他说话了。”   八千手救难观音恳切道:“比起他来,妾身才是肺腑之言,不管如何,斩断天灾与妾身的联系,都会让三灾失去一枚重要的棋子。妾身已不愿为他们做牛做马,只要任少侠一剑与妾身自由,卓远之流到底是什么打算,做了什么布置,妾身都可据实相告。”   她话音未落,卓远就嗤笑了一声。   他这张新画影,脸比当学子时还嫩些,是个上穿长衫下着百迭裙的少年。   少年声音清朗,一下便压过了八千手救难观音的声线,道:   “长明剑,她或许是可对你们据实相告,但八千手救难观音这尊邪神,一身统领整个江北的债贷来往。我知道你没法细细分辨一个人身上到底有什么债,所以你要是一剑下去,斩却的可不止她和天灾的关联,还有她身上整个江北的债贷!”   卢妙英闻言皱眉,老婆婆主祭轻抽一口凉气。   八千手救难观音眉梢压平,心道不好。   在这江北,光是斩债无济于事,长明剑已认识到这点,也因此动摇过。   方才他已重炼心剑,按理说不会立刻又动摇,但以心剑之无常,到底如何只有剑阁的这位剑客自己明白。   不管如何,八千手救难观音都不能在此刻落于下风,她忍者疼痛,道:   “于任少侠的目标而言,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卢妙英和老婆婆主祭,都没露出“这是一件好事”的神情。   “哈哈。”   卓远原本打算一口气讲完他劝阻的理由,却发现任飞光听到能斩却江北债贷,反而没有立刻动手。   按照他对长明剑的预估,这不应当。于是卓远稍稍一想,就猜出来到鄂州的任飞光,已见识到整个江北的债贷是如何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了教训。   既然如此,剑客死脑筋会造成的妨碍减少,他更有把握说动对方了。   “好事?不说前江北,就说这却月城,十多年来平民为一口粮食,屋宅地产尽数抵押,十之八.九的地契,落在城中大族手掌心里。平民为能居行城中,只能借债租赁……我知长明剑你一剑下去,契单乃至借债人的记忆都会斩去,可地契可不会跟着消失,城中屋宅,依然归属大族。”   任飞光明白过来,脸上抹了几分灰白色。   “虽说欠着债,但老百姓们勉强还能住在屋子里,有一瓦能避雨,有一墙可遮风。”   卓远冷笑着慢慢道:“欠债若消失了,和债单一起书写的租赁合约不会幸存。可再怎么说自己全租下这屋子也不行了啊,毕竟长明剑你已斩去屋主的记忆,于屋主眼中,是他的屋子,莫名住进了人吧?”   卓远看向八千手救难观音,这尊邪神看到他视线,刻意把眉梢展开了,不让他瞧出她想法。   卓远并不在意她这挣扎,众人只听他呵呵道:   “对屋主而言,把莫名之人赶出去,重新寻找租户,难道不是应有之义?”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初二了,但应该还来得及给大家拜个年。   总之新春大吉! 第58章 叁日(十九)   借债的,和放贷的,一张张契单,和一把把米粮。   给江北编织进了罗网。   于八千手救难观音而言,这不过是做差,但毫无疑问,她当差做事,的确高效又妥帖。   谁能想到,当年勤恳做事,竟然是在给自己挖坑?   卓远占据上风,八千手救难观音不禁有些后悔,但面容依然秀美慈悲,垂感很好的白纱袍衬得她身形瘦削,但也是这垂感很好的白纱袍,不见颤抖的笔直下摆更彰显她没有丝毫动摇。   至此,已无退路。   她必须找出漏洞,翻转这个局面。   八千手救难观音并非毫无思路,在卓远吐出煽动言辞时,她就莫名感觉她忽略了什么。   是什么呢?   巫庙里来的人越来越多了,一手促成这个局面的公子朝霜,怎么还不带着东皇太一登场?   说到这个……等等。   确实有个不对的地方。   毕竟是用来做算数的邪神,八千手救难观音脑子转得极快。甚至她尚未彻底想明白的时候,直觉就已让她胸口一滞。   ……长明剑并不能分辨具体的债贷,只要出剑,剑锋所指的人身上,无论是什么债都会斩断。   之前洪福寿禄万万岁让她来找到长明剑斩断公子朝霜的契单,她误以为长明剑一剑只能斩一份契单,或者一剑只能斩断她和某人之间全部的契单,而非挂在她身上的所有契单,才没什么顾虑地过来了。   卓远说长明剑一剑是斩断人身上牵连的所有债贷,洪福寿禄万万岁大概也知道这点,那为何,要她来找长明剑时,这位官家,丝毫不曾担心,长明剑一剑捅破罗网,让江北失控?   他给公子朝霜吓到了?一时间没想到这点?   为网罗江北千万人,付出努力可不止八千手救难观音啊,若非洪福寿禄万万岁在朝堂庇佑,这张大网哪能铺得这么顺利。   却是,为斩断她和公子朝霜的联系,可以全然将这张大网弃之不顾吗?   八千手救难观音突然浑身发冷。   自诞生而来,虽非己愿,但她所作所为,皆为维系这张大网。   若这张大网可以随随便便弃之不顾,那她十多年来是在做什么?   若这张大网可以随随便便弃之不顾,那她这尊本来就只有名号好听的邪神,也一样无足轻重吗?   八千手救难观音对自己的真实地位,一直以来都有准确认知。   但她耗费如此之多,如此之多的精力,编织出的这张罗网,实在不该如此……   不该如此啊!   八千手救难观音难得脑子里一片混沌,只能抓向一根最不靠谱的救命稻草。   天眼……   此刻的局面,乃是天眼一笔促成。   他想干什么?   他把她送到长明剑面前,到底想干什么??!   ***   “咳。”   李朝霜用手帕捂住唇,咽下突然急促的吐息。   正笑着介绍清风楼名菜典故的妇人看过来,眉目间自然流露出担忧,问:   “朝公子还是冷?叫小二给厢里添个暖炉吧,身体重要,不必担心耗费。”   李朝霜刚要回答不用,旁边阿晕就握住他的手,然后又翻手,用手背估摸他皮肤温度。   给握住的手,若冰雪雕成,只余霜青,如此素淡,却压得手腕上几只灿灿金镯都变得不起眼了。   妇人视线轻飘飘地移开,抬头便对上李朝霜似笑非笑的眼神。   他道:“这种地方也没什么好炭,普通的暖炉气味太大,罢了吧。”   却月城已是江北大城,清风楼也算城内第一酒楼,不知道多少人,连清风楼大门前的彩楼欢门都不能靠近,只能远远用艳羡目光远眺他家六层高楼。   如此酒家,于这异人口中,却是“也没什么好”。   如果是一般人这么说,妇人只会认为,又有目光短浅的男子在不知羞耻地大放厥词了。但李朝霜这么说,妇人竟然感觉理所当然。   即便黑发青年神色淡泊风雅,如青竹名士,她也一眼能看出,这竹子是金银堆里才能长出的。   于是妇人也不提什么暖炉了,她继续赔笑,东拉西扯,好像看不见那自称晕的少年人一直握着李朝霜的手。   等到小二将招牌菜一一全送上,她才用茶水敬了一杯,说希望这鄂州风味能让二位满意,然后很有眼色地带着丫鬟管事离开厢房,留李朝霜和阿晕一人一鸟自在相处。   门才合上,阿晕就换了李朝霜另一只手握着,同时道:   “我以前见过她这样的。”   “唔?”   “平京那边的大酒楼里啊,找达官贵人拉关系的买卖人,表情和她很像。”   “嗯。”   “但很奇怪啊,”阿晕疑惑说,空出一只手,开始往他家配偶碗里夹菜,“从昨天开始她就各种帮忙,说是讨好吧,我们马上就走,能帮她什么?”   刚才离开的妇人,是昨天让阿晕带着李朝霜上驴车,到城门口后帮他们找客舍,今早又送他们一辆驴车的老夫人。   说是老夫人,她其实保养得体,不到三十的年纪,比李朝霜还小些。   只是她长子已接过王家钱庄,这位妇人退居幕后,从平京回到老家却月城,被周围人称一声老夫人。   没错,就连李朝霜也不得不惊异于这个运气了。在进城和王家钱庄的彩券打交道前,他们竟然已先认识了一手将王家钱庄发展到这般规模的能人。   哪怕退居幕后,王老夫人的眼光也不减锐利,只是偶遇,就直接将阿晕和李朝霜从路边挑了出来。   可以说她今天一直有帮着忙前忙后,在李朝霜和阿晕抵达清风楼才知道这酒楼不预约竟然不能进时,王老夫人都能恰到好处地冒出来,请他们进王家在清风楼里专属的厢房。   若非李朝霜一定要自己出钱——或者说自己借彩券,他可能钱都不用花一份,厢房什么都他准备好了。   “这般手段,加上背后有人,能将王家钱庄发展到遍布整个江北,好像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   李朝霜评价。   “所以她到底想作甚?九歌从来不是有求必应,供奉我我也不会帮她的啊,毕竟她可是王家钱庄的人。”   阿晕问,并且动作飞快给李朝霜装了满满一碗菜。   “……”这个沉甸甸的分量,绝非少食多餐的李朝霜能等闲视之。   但他抬眼与小鸟儿殷切目光对视片刻,回过神来就已经拿起筷子试吃了第一口。   李朝霜没能尝出这道鄂州名菜是什么味道,虚弱的身体早就让他分辨不出美味和难吃的区别。但在阿晕的注视下,他舌尖渐渐泛起一点带苦的甜味。   看黑发青年好好地咽下这一口,阿晕才开心起来。   李朝霜喝一口茶水,清了清口腔,接着之前的话题继续道:   “王家钱庄,大概要倒了吧。”   早就饿了的阿晕正给自己盛菜,闻言点点头。   “原来如此。”   他拆下鸡腿上的肉,要给李朝霜碗里已经冒尖的饭菜再添一个塔顶,仔细分离完了,才猛地反应过来。   “等等?要倒了?”   怎么可能?就他们一下午在城中走动所见所闻,却月城里哪个产业哪个行当与王家钱庄没关系?   买完香糖果子,阿晕和朝霜没有继续行进在大道上,他们并未与对方讲述目的地,却默契地随意选了一条小道走进。   这种小巷人流不多,自然不会有什么铺子。不过有些人家白日不会关大门,李朝霜挑了个抱着娃儿站在门口,与邻居聊天的老翁,直接操着外地口音,打听想在这条街上置办院子多少钱。   老翁替他们唤来牙郎,牙郎兴高采烈给他们介绍院子。   李朝霜看都没看,甚至不管对方简直是宰人的价格,当场就拍板租下。   对,是租下。   牙郎介绍,这条街上的院子都在某家某某家手中,若不是用彩券数年的老客人,他们是不会将院子出手的。   李朝霜毫无异议,只抬手签名。   然后他们在衣食住行各个行当上如法炮制,这才造成八千手救难观音手上剑意契单收个不停。   如今李朝霜身上加了一件夹棉的披风,脚上鞋子也换成更适合在外行走的靴履,看上去似乎没有之前那样显眼。   乃至其他登山要用的物什,全都一起置办好了。   同时,这却月城中的情况,也一并探明。   “可怕,可怕,人身买卖禁了有几百年了吧?”阿晕感叹,“若却月城中这样,百姓分明有钱买卖,商家却强求他们借债,不得不为一饭一衣一屋欠下债来。   “分明算着欠债买是便宜些,可各种债欠得久了,不知怎么就还不上了,接下来就与卖身无异。与之相比——”   他顿了顿,不明所以道:“真金白银都落到这些钱庄手里了吧,他们还会倒闭……啊。”   阿晕倒抽一口气,他忘记将拆下来的鸡腿肉放进朝霜碗里,而朝霜,竟然放着满碗饭菜不出,俯下身,从他筷子上叼走了那块肉。   “唔,”用力吞咽下去,李朝霜好笑看小鸟儿烧红的耳朵尖,道,“真金白银落不到钱庄手里,肯定是当做孝敬送上去了。时局又紧张,只要哪里稍稍出了差错,窟窿眼怕是会大得卖了王家钱庄也填补不上。”   全城的产业拿到手,百姓都用彩券,拿到的银钱孝敬上去,就没有流下来过。   这么多年过去,想像过去那般,不花多少就撬走别人祖产,已经不可能了。   因为没有谁家还留着祖产。   李朝霜眉目间一点笑意转淡。   他道:“产业是产业,钱是钱,彩券是彩券。”   钱庄没以前能赚了,但头顶贵人的胃口并不会变小。不用僵持多久,王家钱庄离倒闭不远。   这种情况下,王老夫人看出他出自三秘境,想换个大腿抱,是常人之情。   阿晕努力思考。   他道:“虽然我不喜欢她家,但钱庄若倒闭,城里怕是要大乱吧。”   “嗯,而且,在江北布下这天罗地网的人,想要的就是这场大乱。”   李朝霜说,看着他,又吃下一口菜。   “哈?”   阿郁又听不懂了。   “背上高利贷,还清欠债之日一辈子到头可能都见不到,只能当牛做马,可这依然是能活下去的,恩公。”   李朝霜慢慢道:“说到底,欠债能换来衣食住行,比欠债也换不来衣食住行好。”   但布局之人,是为给他们提供衣食住行来的吗?   他是为覆灭人心来的。   所以他编织笼罩江北的这张天罗地网,就是为有朝一日捅破它,剪断它,烧掉它。   好让所有不得不居住在网上的人,坠入深渊啊。   阿晕和李朝霜对上视线。   黑发青年用新买的夹棉披风,遮掩住身上显眼的金饰。   但这些金饰就算露出来,也比不上此刻他那双眼眸粲然。   李朝霜眼里,沉浮金粉闪烁间仿佛荡起了粼粼微波,看得阿晕愣住刹那。   金眸,非人之族中常见。   但最有名的金眸,却是离乡人中,某个有名的……   没能细想,下一刻阿晕清醒过来,突然转头,看向却月城巫庙的方向。   一道剑光,自那处,冲天而起。   作者有话要说:  八千手救难观音:我勤勤恳恳工作这么多年……   八千手救难观音:是为了白给??? 第59章 叁日(二十)   八千手救难观音找到了那条生路。   “是天眼让我来见你!”她喊出来。   但迎着她这句话而上的,并非她想要的剑光,而是一道浓黑如夜的墨痕。   卓远大概是听到“天”这个字眼时,就果断动手了。   公子朝霜在城中,事态至此,绝对有他的手笔。   自昨日做过那一场后,卓远嘴里说着不用担心,实则对这位过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天眼,已提起一百个心眼。   少年模样的画影广袖一振,早就准备好的狼毫毛笔就转出。   这只狼毫吸饱墨汁,甩动时却没有墨点甩下,凝在笔尖,违和地将滴未滴。直到卓远一笔点向八千手救难观音,墨痕才挥毫而上,一笔画出一道蜿蜒长城!   在大荒之北,至今还能见着上古之时修筑,为阻拦妖魔的城墙。可惜现在妖魔藏匿深山老林,古之城墙也只剩下了断壁残垣。   但卓远这一笔唤起的,却不是今人所见废墟,而是刚修建起的、泥砖累得整整齐齐的、崭新的级级台阶、城墙、烽火台。   长有万里,迤逦随广阔山脊起伏。   史传中曾记载,离乡人与妖魔围绕着这道长城的战争,延续两百余年。它称不上坚不可摧固若金汤,却是为抵达这片大陆不久的离乡人,争取到最关键的喘息之机。   此刻这道长城降临此地,赫然在巫庙之中化为天堑,与森峰列岫一起,遥遥隔开八千手救难观音与任飞光。   也隔开任飞光手中陡然亮起的剑光。   便见有若怒涛的剑影去势一凝,卓远所需的一息之机已握在手中。   他的笔尖尤带长城介立之意,抬起时却诡谲地发出了钥匙叮铃相击的清脆声音。   滴落的墨珠悬在半空,下一刻随笔锋抹开,成一道漆黑的锁孔。   这锁孔正对着八千手救难观音。   八千手救难观音心头掠过浓重的阴云,好像站在绝壁边向上眺望,忍不住为之高远战栗。   但她并未慌乱,前左都督在听到“天”字时就动手,的确果断,可要说最先动手的人,是她这个猜得到说出那句话后会激起什么变化,但依然说出来的邪神。   开口时八千手救难观音就做好准备,水墨长城霍然展开时,她先一步抬手。   “——!”   避在后方的卢妙英突然听到老婆婆主祭大喝一声。   好像大喝了一声,卢妙英见到老人背脊紧绷,胸膛也因为喝声嗡嗡沉闷一瞬。   可偏偏,她耳朵没听到那大喝声。   在大喝的同时,老人跳起,落下,踩着节奏,卢妙英曾见过的奇异韵律,再一次出现在老人脚下。   冥河涛涛,水浪汤汤,卓远的狼毫刚要插入锁孔中,突然不受控制地猛咳。   狼毫落点出错,通往虚空的漆黑锁孔涂抹成一团乱糟。   他眼角瞥见那老主祭姿态,细眯起的眼睛向上翻起,眼白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眶,便知是八千手救难观音控制了巫庙主祭,让她施展咒术。   卓远有提防八千手救难观音控制那腹有文气的少女插手,却不想这邪神强控人心之能,竟比他想象的更厉害,连大城内巫庙的主祭都能强控。   他晓得着八千手救难观音一直以来表现低调,但哪能想到她平日里显现的能力都刻意“低调”了许多。   卓远意料之外地晚了一步,咳嗽连连,一口气梗在胸中,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不仅如此,虚弱沿着他手脚蔓延向内,皮肤热得发汗,身躯内里反而泛起一阵阵寒意。   举手抬足的动作间,卓远关节像是得了风湿,骨刺扎得刺痛无比。且一头华发竟从发根处迅速变白,陡然看见,仿佛覆上一层霜雪。   短短一个呼吸间,少年画影不仅衰老伛偻,还重病缠身。   大司命坐下巫祝动手便是如此。   风华逝去,死期将至。   卓远不至于连笔都拿不稳,但他也失去水墨长城换来的一息之机。   只见泥巴和石砖的缝隙间,银液迸出,宛若飞瀑,又像是雪花喷涌。水墨长城轰然冲倒,给这冰寒的剑光撕扯,卷走,在激荡的风中飞逝。   然后,剑光有若巨浪,向八千手救难观音压下。   锋利的水沫刮在慈悲秀丽的邪神脸上,她眉目间却皆是欣喜。   卓远已失去阻拦的机会,而她终于能落得个自在轻松。   现在唯一让邪神在意的是……   为何心头那片不安的阴云,没有散去,反而厚重低垂得像是下一刻就会落雨?   藏在暗中的洪福寿万万岁会出手吗?卓迢渺难道还有什么后招?亦或是哪个不在把握中的……   无数念头如星子闪烁在她心头,行动上她则是义无反顾迎着剑光冲去。   眼见就能给这银涛般的剑影淹没,八千手救难观音忽而感到鼻尖微凉。   是锋锐剑浪让她心生寒意么?   八千手救难观音眨了眨眼,模模糊糊自己的眼睫上沾到一朵几近融化的绒绒雪花。   ***   太白峰。   “剑主!大封在扩大!”   惊呼夹杂在冽风中几不可闻,耳边只能听见冰雹落下地咚隆叮当。所有境界不够的剑客都已从此峰退下,不然剑阁花费大力气培养的弟子,还没展示自己的锋芒,就要平白折损在冰雹下。   唯有能锋芒外显的剑客可以留下,笼罩在他们周身的剑锋能破开砸过来的蹴鞠大小冰雹,保他们安然无恙。   不断有足够境界的剑客赶来,矗立山峰上的石柱很快都有身影顶着狂风冰雹站立上去。   很快石柱的位置已经不够,稍慢的剑客只能站在石柱之间的钢索上,硬抗激荡冰刀时还要确保不被摇摆的钢索甩下去。   即便如此,剑客们还是靠着同门的默契,很快确定好自己的位置。   天地都仿佛在颤动,唯有少数几人没有跟着乱抖。   最中央的巅峰,最高的那根石柱上,一身雪白劲装,腰间佩剑但手不握剑的剑阁之主,谢峥嵘,昂然挺立。   吹向他的风和冰雹,都在距离他还有数尺的地方碎裂,仿佛叫无形剑刃劈开,无法伤他分毫。   天地茫茫一片,常人在这里,别说看清什么,大概连眼睛都睁不开。但倾倒而下的苍穹,却清晰映在男子琉璃般的眼眸里,映在他漆黑如夜暝的瞳孔中。   那狂云所聚漩涡,范围比之乘风太保离去时,扩大五六倍不止,云浪卷重山,而重山向太白峰压下。   各色剑光烨烨闪烁,蜀道各道主齐齐出手,每把剑锋所向,就有大片大片的云天消解。   天空是能用剑刃破裂的么?   在剑阁的剑客这里,能。   大部分剑客操起心剑,跟随各道主,对西大封内不知为何暴·动的天灾蚁食。如此勉强遏制了西大封继续扩张,却无法将其恢复原本的安静。   时不时有焦急的目光投向谢峥嵘。   陈仓道主忍不住先问:“剑主,可是天灾还有什么异动?”   如果天灾不是还准备做什么,您为何不出手?   陈仓道主言下之意并不宛转,谢峥嵘却并未回应。   不仅如此,他还闭上了眼,只留眼下那枚小痣,于冰霜中鲜红如血。   陈仓道主:“……”   师兄你说话啊师兄!   陈仓道主只能转头,更专心地应付天灾。   却不想,在转头回来的这一刻,他眼睁睁见到,已扩大到笼罩小半蜀地的西大封,骤然收紧,恢复了原本的规模。   这看上去是好事,但陈仓道主知道其实不是!   没有中心剑的天灾怎会凭空消失?天灾将一大部分力量挪出西大封,是为了让它到哪里去?!   ***   却月城,巫庙中。   落雪了。   八千手救难观音冻僵在原地,银液般的剑影淹没了降临在她身上的天灾。   天灾出现,先为她这个下属阻拦了一击,某种意义上实在卑微至极。   然而下一刻,随着一道不知从何处传出的钥匙开锁声,冻僵的八千手救难观音冰裂成碎片。   更多雪花落在她发上,于是从她发顶开始飘下点点晶屑,晶屑随剑光冽风最后的余威翻飞,在夜色中,宛若星河落入了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  八千手救难观音:我甚至是死在“自己人”手里吗?!   朝霜:二五仔被上司干掉不是理所当然。   ————   元宵节快乐 第60章 叁日(二十一)   这手感,不对。   任飞光心里一激灵。   无论是水墨长城赫然显现,还是给八千手救难观音强控巫庙主祭以咒术攻击卓远,交锋都只在瞬息间。   但任飞光没有看到这些,他心无外物,所有犹豫踟蹰抛却一空,眼里似乎盯着八千手救难观音。   出神迷离的目光比剑影更快,那映入他眼中,映入他心中的的八千手救难观音,根本不是身披白纱袍,胸前大半袒露,面容秀美慈悲的女子模样。剥掉一切伪装,任飞光略过成千上万形状可怖的柔薏,看到了最本质的事物。   那是……   细密文字流动在他眼中,嗯,一剑能中。   虽然前有水墨长城阻碍,但任飞光莫名自信。   却失败了。   如银液激喷的剑影确是斩中了什么,也斩断了一些什么。但剑光剑意没入其中,如没入粘稠泥浆,消失得悄无声息且钝感非常。   任飞光凭借回馈的手感,能够确认,他所斩中的,之于对方乃是一滴水之于汪洋,是一片云之于天穹。   这手感甚至诡异地有些熟悉,没错,与他去太白峰轮值时,剑指西大封时感受,别无两样。   天灾!   怎会在此处?!   对西大封的担忧,一下子击破任飞光的出神之境。   他其实还不知道这邪神到底是怎么给崔嵬师兄劝来找他的,于是现在不仅担心西大封状况,也担心他一开始几番踯躅,没有直接斩断这个邪神身上的各种契约债单,是否耽误了崔嵬师兄的什么筹算。   杂念纷纷,任飞光只能咬牙甩去。   不管崔嵬师兄的打算,天灾脱离西大封出现在此处,他作为在场的剑阁弟子,必须上前,责无旁贷。   任飞光竭力平静心神,以蓄剑意。   哪想到,天灾屈尊为八千手救难观音挡下一击后,二话没说,转身捏碎他刚刚保护的邪神,犹如捏碎一枚脆弱鸟卵。   惊住的任飞光呆愣。   奇异的钥匙转动声,似乎是自八千手救难观音要害之处传出。没人能看见的钥匙插.入八千手救难观音身体后,她便连挣扎都不能,瞪着眼睛冻成了一座冰雕。   剔透晶屑如流荧纷飞,接着,一片片冰晶自她身上剥落。   不多时,裂纹扩展至八千手救难观音全身,破败不堪的白纱袍滑落在地,好好一尊邪神,便如此灰飞烟灭了。   老婆婆主祭恢复清醒,看一眼这场面就感觉眩晕,连忙跪下,念念有词向大司命祈祷,祈求加护。   其他巫祝和小巫祝们终于发觉不对,嘈杂声音从殿后响起。   卢妙英轻嘶一声,握紧磷丹的手青筋凸起,满是冷汗。   她不是在稷下学宫修习过的文士,只跟着父亲卢双学过一些。即便如此,这入夜雪花落下时,她也心有所感,知道,三灾之一降临此地。   文士,巫祝,剑客,养文气,通神灵,炼心剑。   不为求长生,不为聚富贵,不为登无敌。   他们只是三灾,只是三大封的看守罢了。   少女同样知道,自己决不能在这里退下。   “……任伯父,”她低喃询问,“怎么办?”   任飞光的回答是再度握紧长剑,而觑见他这举动,卓远低低冷笑一声。   两人视线转向他。   卓远的这尊画影,在方才众人呆愣时,仍继续着衰老。此刻连站都站不稳,哪怕坐在地上,不拿手撑着,都抬不起头,远不复一开始风华正茂。   他一头黑发全白,背佝偻如龟,但冷笑转为大笑时,胸中分明还是正当年的意气。   “其实还差一点时候发动,但你们既然先做了,就休怪我等先行。”   任飞光和卢妙英对视一眼,虽不明白这人在说什么,也都深感不安。   便在此刻,一点光亮又引得两人转头注目。   八千手救难观音原本的站处,只留下了白纱袍匍匐地面。但有一卷镶金错银,用丝带编织一枚枚玉条的玉简,展开来,悬于地面五尺处,散发皎皎光辉。   雪更大了,白影纷沓而下,卢妙英瞪大一双杏眼。   “那是……书?”   邪神皆有原型,九千九生生怨母本体乃是鬼魅,万万兵马大元帅似乎同蚂蚁妖魔有关。虽然任飞光和卢妙英不知道这个,但一看这卷玉简,他们就明白过来。   玉简就是八千手救难观音的本体。   而让卢妙英震惊的是,这卷玉简,是“书”。   是文士用自己通身文气,所修,所著出的“书”。   与巫祝制作的祝具咒具,是类似的宝物。   她不敢置信打量,念出以金液浇注在玉简第一行的文题。   “……《祖氏缀算经》,祖……这……”   她父亲的老师,她的师公,引卢双进墨派的那位已去世的老先生,好像就是姓祖?   巧合吗?但算学在稷下学宫不是特别受学子欢迎的学科,愿意钻研的通常只有墨派学生。   文题之后,开篇就是一道算数题目和解法。卢妙英差点看入迷去,直到玉简一抖,卷起合拢。   无形的波动如圈圈涟漪,以玉简为中心不断扩大。   看到这里,卢妙英才想起一件事。   对了。   八千手救难观音若由任伯父出手斩中,那缠绕整个江北的天罗地网也会一并解除。可若是现在这样,脱离了西大封的天灾出手打杀,那这张天罗地网,会有什么变化?   这个疑惑一冒出来,少女就听到风雪中,传来一阵模糊不清的呜咽。   ***   却月城清风楼,王家钱庄的王老夫人,坐在另一间包厢里,垂眸转动手里的念珠。   她身边,穿短袄百褶裙的丫鬟,养气功夫没那么好,焦急地掰自己手指。   “怎么办,夫人,”这个丫鬟是跟王老夫人的老人,还称王老夫人旧时称呼,“本月首日过去好些天了,但上个月的债款还是大半收不回来。本来看在秋收上,指望那些欠债的能用粮抵掉,没想到江北各县收入,借观音娘娘之力算下,只有去年三分之二不到……夫人,咱们快要一穷二白了,平京还要交一大笔,这该如何是好啊!”   “别急,并未到一穷二白的地步。”王老夫人眼也不挣道,“这次遇到贵人……若能得他们一句话,指不定柳暗花明。”   “贵人……”丫鬟微微惊讶。   昨日她家夫人喊管家给那两位公子一通帮忙,她只当是结个善缘。没想到现在提起,那两位奇怪公子,已经成了贵人。   但这个年纪,总不可能是朝堂中的大人物。如此年轻,只能是宫中的……   丫鬟的揣度并未表现在面上,可王老夫人好像猜得出她在想什么,摇了摇头,道:   “并非宫中,这可是是比宫中那些人……更贵的贵人。”   丫鬟茫然。   王老夫人没做说明,心里寻思着这些日子听到的消息。   不能再将所有宝都压在大泰了,可王家钱庄与朝堂捆绑太深,她儿子,王家钱庄的大掌柜,甚至因此走不出平京半步,以留作人质。   这个时候,若能和三秘境搭上线……   一番沉默地计较,王老夫人捻得手里念珠哗哗响,勉强做出几个计划来。   正要吩咐下去,她突然感到脑子一阵眩晕。   好像脚踩的地面在随一阵涟漪上下晃动,她猛地捂住头。   不只是她,她身边的丫鬟,在这酒楼吃喝的酒客,跑堂的,账房,后厨厨子,都身体摇晃了一下,仿佛坐在船上。   大街上,小巷中,高堂上,茅屋下,整个却月城,整个江北,好像都寂静了一瞬。   王老夫人可能是第一个睁眼。   她冥冥中得知了观音娘娘尸解,由观音娘娘所担保的债单契纸一并失效的事。   大股凄凉愤怒无法自控地油然而生,王老夫人再端不出慈祥神情,目眦欲裂,站起来就呼喊:   “我的钱——!快,快喊车去见韩州牧,哪怕请动城外军营,也得把产业拿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八千手救难观音:死亡场景何必重复两次……   3/10捉虫 第61章 叁日(二十二)   飞絮大雪,窣窣落下。   分明是刚入夜不久,却浑似三更天静谧。   蓦然却月城南,一茅草顶下,有汉子翻身坐起,惊喜地连连呼道:   “我不欠债了?老子不欠债啦!”   他身边女子惊醒,揉着眼睛拍打睡在夫妻两中间的小儿,一边地上,还有一个七八岁,一个三四岁的姐弟,合衣躺在地上的稻草里,睡眼朦胧地嘟囔,倒是还没清醒。   女子哼了几句催眠的小调,见小儿没有醒来的意思,松了口气,哑着声道:   “明天不是还要去码头上搬货么?你腰也不好,还不快趁这孽障安静,多睡一会儿。”   “怕啥!”汉子依然兴奋,“屋里的,明天我不去码头,既然不用还下个月的债,我们合计合计,早点把屋顶给补了,免得又像去年那间屋子一样,冬日给大雪压塌……还有窗户,门板,该用纸糊一糊的就用纸糊一糊,该用泥巴堵一堵的就用泥巴堵一堵。”   “随你……”女子打了个哈欠,慢吞吞道,然后才反应过来,“等等,什么叫不用还债了?”   “不用还了!屋里的你没听到么!天神娘娘没和你说?!”   女子瞪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倒抽一口凉气,记起来。   “我方才是做了个梦,虽然有些记不清了,但似乎确实有个神仙娘娘,给我说不用还债了……没错,确实,确实不用还了啊。”   十分奇异地,回想起梦的一瞬间,女子就信了梦中的话。   这夫妻两个,皆感到肩头上好几座大山,就这么插上翅膀飞走了。一时间,甚至觉得这间满是尿骚屎臭汗味潮气的茅草木屋里,干净明亮许多。   “不……是外面下雪了,才有这么亮啊。”往外一看,女子面上挂起的笑容顿时撤下,“难怪觉得这么冷,如何是好,我还没给这三个小家伙改冬衣……”   愁云同样袭上汉子的头顶,但他很快展颜,拍了拍他婆娘的手臂。   “既然不用还债,今年要不买新成衣吧。”   “那要多贵!”女子顿时怒道,“真要新衣,不若让我去打几尺旧布……新步也行。”   “新衣服,要买新衣服了吗?”   地上,年长些的姐姐终于醒了,迷迷糊糊听到几个字,不由眼神发亮。   已要和自家汉子吵一架,指责他不会节省的女子,借屋外雪光看到大女儿喜悦神情,带尖刺的言语又咽了回去。   即便如此,她也要发威道:   “好了好了,快睡。”   汉子又拍了拍她,道:   “先算算咱们还有多少钱,买窗户纸也要铜板。”   女子嘟囔地应了一声,下床掀起破布褥子,在底下的霉稻草里翻了翻,从一块松动的木板下提起一个小麻袋。   麻袋微微一晃,就叮当作响。姐姐起身,将风吹开几个洞的窗户关严实些,汉子和女子就摸黑数铜板。   没数几个,汉子的声音突然大了。   “怎么就这些?!”   女子声音跟着高上去。   “当然就这些!你忘了?咱们家买了万里号的粮!”   汉子的声音便又弱了下去,连道:   “啊,是,啊,是。”   万里号算得上却月城里一顶的粮商,要在这年头当粮商,可得有大本事。它家最大的本事,就是最近几年从未断过粮。在其他粮店去村里也收不到粮的时候,他家竟然还能拿出米粮来。   所以万里号前段日子突然开始卖日粮,说是提前交一笔,订满一季,便可每一日或者每两日三日,来拿一笔米粮。   这听上去和单买无甚区别,甚至还不如单卖,因为订满一季要交一大笔,而江北百姓几乎没什么积蓄,哪能出得起这个钱呢。   但若将万里号给出的一季米粮钱,平均分成九十日算,可比大伙儿买散装的米粮,要便宜近三分之一。   这可节省了一大笔!   心动人众多,这个家也是,于是不得不又借了一笔债,才凑足够。   汉子想了想,弱着声音道:   “也没办法,还是米粮重要。而且为凑这笔钱欠的债如今不用还了,算起来,还是咱们占了便宜。   “那糊窗纸暂时放下,稻草可以找人讨一点,明天搞完,我就去瞧瞧有没有什么长工。”   女子将铜板一一清理回小麻袋,声音也低了回来,道了一声好。   他们难得要带着一点期待睡去,突然听到哐当一声响。   躺在夫妻二人中间的小儿惊醒,张嘴就哭了出来。女子连忙抱起小儿,刚想唱什么,又听到哐当哐当哐当。   “院子里的缸!”   弟弟醒过来大喊道。   方躺下的姐姐冲过去打开门,什么都没看清,就哎哟了一声。   什么东西砸了进来,砸在她脚上。姐姐弯腰去抓,抓到一手冰寒。   “冰……阿娘,是冰!”   “下冰雹子了!”汉子反应过来,“分明是十月啊!”   话音落,本就破败的茅屋顶,给连串冰雹砸穿,于是屋里一个瓦盆也遭了秧。   “快,快把碗盆收到床底下!”女子立刻喊,一家人摸黑动了起来。   茅草屋顶在冰雹下几乎不顶什么用,但至少他们还有一个屋顶。这家人在却月城里,已然算得活得过去的人家,此刻甚至庆幸起他们有一张木床能保护碗盆。   但还不等他们收拾好,忽而有人敲门。   是同一个院里的邻居家婶子,顶着冰雹拍他家门板。   “周当家的!周娘子!快出来,出事了!”   什么事?冰雹吗?   汉子打开门想问,话未出口,邻居家婶子连珠炮一样道:   “你家也买了万里号家的季粮是不是?”   这件事周家方才还在回顾呢,汉子当即点头道:   “买了,怎么?”   邻居家婶子尖声道:   “大事不好!万里号拿咱们交的季粮钱放贷,现在所有债都没了,他们钱收不回来,没米粮给咱们啦!”   女子从她家汉子身后探出头,声音一样尖利起来。   “没米粮?我们家是交了钱的!他家放贷收不回来是他家的事,怎么能不给咱们米粮!”   “说的是啊!”邻居家婶子道,“我们得去堵万里号的粮店,找他们要个说法!你家去不去!”   “去,去!”   周家汉子和周家娘子都说,和这邻居家婶子一样不顾冰雹,冲出门,甚至没给屋里三个小孩留下半句话。   姐姐看父母离开,成熟地抱起还在哭的小弟,要和二弟一起缩在床角,这里屋顶比其他地方要结实,不容易被砸到。   会有新衣的喜悦之情,已经散去。七八岁的女孩担忧想着下顿饭。   没关系,至少还有住的地方。   听到冰雹子叮当哐啷声,她回忆几年前只能窝在破庙里的日子,又安心些许。   不想,她父母脚步声还未完全远去,突然有人踹开整个院子的大门。   火把光芒照亮了窗户,透过窗户纸上的破洞,姐姐看到几个衙役冲进来。   “院子所有人,都出来!”衙役们喊道。   他们喊的很大声:   “你们房东要收回院子,所有人,带着你们的家当,都给差爷滚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3/10捉虫 第62章 叁日(二十三)   “以债贷维系一方,就如聚沙成塔,轻易可得,然潮过塔倒,雨落塔塌,风吹塔毁。”   这句话,竟是卓远说出。   他这道画影全然老去,许是受干哑嗓音影响,听上去竟是有些些悲悯的。   巫庙之中,老婆婆主祭低低唱经声不停,隐隐猜出会发生什么事的任飞光悚然向外望去,际目为重重黄墙所阻,看不到此刻的却月城,看不到整个江北。   越过茫茫飘雪,只有天穹上黑云像是巨蛇般交缠游动。   倒映在他心境之中的亮点,是朵朵烛光,在那无形涟漪扩散出去后,他们刹那灭掉不少。   并且还在不断熄灭。   没有了债贷,江北反而乱了。   这发展,与让他一剑斩断八千手救难观音身上所担所有债贷,有甚区别?早知如此,他还不如在那邪神求死时,一剑斩了她!   “在这个时候假慈悲什么!”剑客怒喝反驳,“说得好像这并非你们故意作为!”   到这个时候任飞光如何不明白,眼下场面便是卓远与三灾们想要的。   百姓只是为一口饭一处屋顶,卓远却是故意放任状况至此!   他们修起这精致沙塔,取走随之而来的金银财宝,又一脚粗暴踩倒沙塔,这和潮水,落雨,还有风,有什么关系?   卢妙英也道:“你们养这尊邪神就像养猪,之所以不愿让任伯父杀了她,而要天灾动手,就是为《祖氏缀算经》吧。”   《祖氏缀算经》?那本玉简?   对于三灾这样的魔神而言,书和咒具祝具一类,应当无什么用了才是。   任飞光隐隐疑惑,又听卢妙英道:   “这《祖氏缀算经》,若我料想不差,用起来怕是能自己算数的算盘吧。   “若非有这份算力在背后支撑,江北的债贷再如何发展,也不至于到今日这个地步。   “许多文士总瞧不起算学,认为这是小吏该修习的,一分一毫地计较,与他们这些将来做大事的高人无关。但我墨派并不如此认为,更明白一份出众算力可以运用到怎样的地步。   “左都督也无法放弃,对你们而言,八千手救难观音可以死,《祖氏缀算经》绝不容有失。   “我确实不明白你们要做什么,但……任伯父!”   任飞光明白过来,斩向盈盈悬在半空中的玉简。   卓远向他挣扎过来,仅仅向前一步,就在陡然逆转的风雪中,撕裂成碎纸。   银练般的剑虹只闪过一瞬,犹如闪电刹那照亮翻涌的天穹,群蛇般在空中缠绕交尾的黑云,似乎是因为光影的角度,拼凑出一张诡怪的哭脸,从地平线探出头,向下俯视的目光冰冷又轻蔑。   那种粘稠感又来了,任飞光感到自己的剑陷入了搅动的泥浆中。   如此便是再斩出万千剑,也是白费!可剑光消弭,半空中黑云组成的大脸隐入阴影中时,悬在地面五尺的玉简,不再像玉石,然而像是一张薄薄纸张,飘舞飞起,随再转方向的风雪,向西而去。   天灾已然得手,便要带着《祖氏缀算经》,回西大封了!   他只降临来了一部分,剩下的大半还要在太白峰上,牵引剑阁的战力。   眼看他要逃跑,哪怕白费,任飞光也必须咬牙出剑。   然而却月城中人心动荡,不可能对剑客的心境没有影响。任飞光甚至有些分辨不出天灾所在何处,光凭直觉再出一剑。   电光火石于黑暗中一闪,便熄灭了。   任飞光倒退一步,被卢妙英上前扶住,嘴角溢出一缕血。   “那位公子……”   少女提起李朝霜,想问那位不知是剑阁人还是巫祝的公子,什么时候能出手。   任飞光可是知道,崔嵬师兄心剑之强,在整个大荒排得上前三。但无回剑的特质,也注定对方不可能轻易出手。   他肺腑间火辣辣的痛,握在手里的剑也在颤抖,却是难得灵台空明,心境比方才出剑前还要平稳些。   这便是,以逆境为砥,才能磨出锋芒吗?   多出半分余裕,任飞光再凝心剑。   空中天灾似乎察觉了这小小剑客的自不量力,风中似乎溢出一声冷笑。   便在此刻——   一道通红光柱,自西横贯长空,眨眼跨越万里,如晴日照亮了整个江北!   就算是已经混乱起来了的却月城,嘈杂哭喊的动静,也为这道赤红光柱,停顿了半晌。   先前夜空还只能见到黑云如浪,翻飞浩瀚,此刻却像是空中一道伤口裂开,不祥红光乃是老天爷流出的鲜血,将人们的半边视野染得丹红丹红!   哪怕通红光柱消散,留下的裂口和丹红也不曾消失。任飞光感到熟悉剑意,不由惊喜喊出:   “剑主!”   远在太白峰之巅,剑阁之主谢峥嵘竟一剑斩到鄂州却月城上的天灾!   任飞光倒是不知,不久前太白峰上还因为他们剑主久久不出手,起了一番争论。他只看到红光映照下,那枚扶摇而上的玉简忽然下坠,像是握持它的手已然无力般。   卢妙英连忙上前,想要接住。   马上就能拿到,少女嘴角上翘几分,但旋即拉平。   一只手从虚空中探出,要将《祖氏缀算经》收入怀中。   那人踏空而行,穿细绢白袍,头戴硬翅幞头。幞头之下,是一张圆滑到能清晰倒映出人影的、无眼无口的黄金面具。   他姿态像是老者,并不如何矫健,但伸手时,好像拦在他面前是一种罪过。   在一边藏了许久的洪福寿禄万万岁终于出手,哪怕暴露人前,竟也要抢到《祖氏缀算经》!   卢妙英和任飞光并不知道他是谁,但此刻,只要知道这也是敌人就足够。   刻不容缓的第三剑,任飞光出了!   空中似有咔嚓声响起,像是剪刀在飞舞,是更上一层楼的长明剑,剑意引得的异象。   洪福寿禄万万岁尚未握住玉简,玉简便受到剑气之力。   这剑气没有伤及《祖氏缀算经》分毫,却让洪福寿禄万万岁握持不住玉简。如此僵持一刻,玉简脱手而出。   那可能是师公遗物,卢妙英调头,赶紧冲了过去。   洪福寿禄万万岁却在此刻又拍了一记,整卷玉简远远打飞到另一边。   一道画影从阴影中生成,卓远跃出,比卢妙英更快地追了上去。   这个时候,有脚步声传来。   一个黑发及肩,眼眸金黄,裹着厚厚夹棉长袄的青年男子,跨入这个院子。   好巧不巧,真真好巧不巧,玉简同时抛至他面前。   于是黑发青年一伸手,在所有人面前,稳稳接住了它。   作者有话要说:  八千手救难观音:生前被人万般嫌弃,死后竟然成了抢手宝贝。   小鸟:开玩笑!你哪能算朝霜的宝贝!   3/10捉虫 第63章 叁日(二十四)   太白峰上。   谢峥嵘出剑,收剑。   剑光剑影剑气,犹如血河涛涛,时机恰好到关注却月城此刻事态的人,胸中一口气梗住,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但一时之间,这一剑的效果,不是在剑阁上能看得出来。   或者直说。   此刻西大封的情况,远比却月城那边更危急。   平日状况不错时,西大封会笼统表现为一个云气形成的大漩涡,犹如九天之上有一个眼洞,而整个苍穹无时无刻不在往其中倾漏。   在苍天之上,有某神?有某魔?在不断扩大的眼洞后,用力拉扯笼罩整个大荒的天幕,侵吞,嗜咬。   而此刻,极其罕见地,千万年来笼罩太白峰,乃至小半个蜀道上空的阴云,竟然溃散了。   云消雪霁,从未有过的灿烂星河,盈盈照耀峰际。   如斯美景,雄阔壮丽。谢峥嵘一剑在东方天际留下的深红裂痕,成了一道叫人惋惜的残缺之笔。   但目睹如此佳景,太白峰上一众剑客,反倒是毛骨俱竦。   太白峰上风雪消散,不就意味着,剑阁世世代代看守的天灾,已破封而出?   方才大封中骤然一空,他们当是天灾学壁虎那种小虫,断尾求生。借大荒上人心动摇,送出几分力量往外界。   可现在一看,莫非西大封不知不觉已叫天灾侵蚀到如此地步,他们这些剑客脸上一双招子白长,过去完全没有发现?   太白峰上,很多剑客满身虚汗。   倒是谢峥嵘,他依然是那种面无表情的样子,唯有手中长剑剑锋上,有一点红芒摇曳不去,恰如他眼尾那枚小痣一般血红。   “还愣着干什么。”   雪白劲装的剑主终于开口。   “天灾还在这里,只是借江北之势,涨大到视野难容。仅仅是这样,就让你们出不动剑了吗?”   天灾还在?   视野难容……总不可能说,如今他们头顶上的这片苍茫星夜,就是此刻天灾本体?   太白峰的剑客,无不对着头顶瞪大双眼,打量那无边无垠,倒抽一口凉气,心目眩怖。   自然,也有陈仓道主这样,在谢峥嵘说明前,就隐隐察觉到什么,但抱着最后的一丝期待,希望并非如此的人。   此刻听到谢峥嵘的话,他背后虚汗更盛。   尽管如此,陈仓道主依然竭力地挤出了一个笑容,道:   “那是自然,我们早就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什么。”   陈仓道主此话一出,周围便有不少人愣住。   片刻,他们互相对视,会心一笑,昂首看天,积蓄心剑。   但也有人生出难以言喻的恐惧,随着心境渐渐不稳,他们看到天空中眨眼的星子,摇摇欲坠,几乎要拖着长尾,密密麻麻长贯砸下。   说出一句话激励门人,对谢峥嵘而言,已是例外。   见此,他只对陈仓道主点点头。   长剑剑锋上摇曳红芒忽而凝住,旋即,宛若旭日,喷薄而出。   ***   暝夜中尚未消逝的赤红,照耀来人的面庞。   李朝霜眼眸里金砂流转。相隔不过六尺,为接住《祖氏缀算经》,快奔到他面前的卓远画影,看到他撩起一边黑发到耳后,露出闪烁不定的金坠,同时微微一笑。   美人一笑,倾国倾城。   卓远好像也为之倾倒,脚下一个趔趄,失去了处惊不变,猛缩的瞳孔颤动不已,一下子没分清这是幻梦,还是现实。   公子朝霜和东皇太一就在却月城中,这消息还是卓远告知八千手救难观音的。但此刻李朝霜出现在这里,卓远仿佛全无准备。   不,卓远知道,自己有准备。   他凭借画影从虚空跃出时,就一直戒备着东皇太一或公子朝霜的出手。事实上,如果是见到东皇太一的白玉琼花枝,或者来自无回剑的一击,他都不会有这般惊恐。   但李朝霜就这般恰到好处地出现,如此有余裕地接住玉简,好像一切皆在掌控中的从容不迫。   这幅姿态,比白玉琼花枝和无回剑,更让他脑中警铃大作。   此刻卓远与公子朝霜对视,能见到天眼里金砂如浪涛起起伏伏,仔细凝视,甚至能分辨出,那全不似常人风轮①丝缕质感的颗粒。   一枚一枚,比头发尖还细小的金砂,像是数以亿计的金镜,因角度不同反射不同的冰冷光亮,倒映千千万万个与此刻迥异的天地。   李朝霜眨了下眼。   注视就此中断一瞬,卓远冷汗涔涔,才发现自己僵在原地。   李朝霜并未理会他,就这么捧着玉简,越过他走向任飞光和卢妙英那边。   两人擦肩而过,卓远想要回头。   可他实际做出的,却是画影嘭地一声炸开,从烟尘中遁去。   洪福寿禄万万岁跑得比他还快,大抵是见到李氏天眼出现在这里的须臾间,脸覆金面的白袍老者,就退回绝对安全的神域中。   任飞光和卢妙英气喘吁吁,看李朝霜的目光如看神兵从天而降。   长明剑张口就道:“崔——”   李朝霜嘴角上翘几分,硬是用和睦笑容将这蠢师弟没说完的话怼了回去。   “公子!”卢妙英也上前几步,激动地就要万福下拜。   少女的感恩之心难以言表,十分想要报答。若非时间不够,她恨不得亲手为李朝霜打造一套能让他攀登不周山的用具。   “伸手。”李朝霜对她道。   卢妙英隐隐猜出他会做什么,耿直想要跪下接过。   若《祖氏缀算经》当真是她师公所作,卢妙英这番大礼丝毫不为过。但李朝霜还是一个眼神,让任飞光过来扶住她——李朝霜自己扶不动——然后将长长一卷沉重玉简,塞进她手心。   “这也算是物归原主,”李朝霜笑了笑,“合该你来用。”   “真是师公……!”   便是有所猜测,卢妙英依然震惊不已。   任飞光不知道其中渊源,对两人对话感到奇怪。   不过他没多问,因为此刻最要紧的不是这件事。   “公、公子,”剑客结结巴巴改口问,“天灾——”   卓远和奇怪的白袍老者逃走了,但以却月城为中心,一场暴风雪正在扩散。   若从高空望去,能见太白峰云消雪霁,也能见这边阴云如同成群结队的黑龙,在半空中飞腾转向,扑向江北之地。   气温降得飞快,异常到李朝霜皮肤下的金丝滚烫起来,烨烨生辉。   他将冻僵的手拢进袖中,夹棉长袄其实不比东君编织的灰纱氅衣暖和,此刻却带给李朝霜一种奇异的厚实感。   知道任飞光想问什么,李朝霜打断他道:“这般规模,光凭心剑已很难解决了。”   “但!看守天灾是我剑阁之责!”任飞光道。   没有实体的心剑,才能斩中虚无缥缈的风雪。眼下情况,除了剑客外,还能有人帮忙?   “……你知道,即便契约,亲缘,杂念,心剑也能将其斩断。”李朝霜道   他抽出手帕掩在鼻前,免得呼吸间寒冷冻伤他肺腑,对任飞光瓮声瓮气开口:“此次下山,见识到了洋洋大观,可曾觉得剑客们,应当在红尘中大发神威,而非山上潜修?”   任飞光没有回答。   但他之前所作所为,其实已表明他态度。   立誓要斩尽天下债贷,说明任飞光自感,他的心剑值得多加运用。   “你心境有突破,离开卢家坡后,恐怕有所遭遇吧?”李朝霜问,“想法有无改变?”   “……光是斩去,”任飞光艰难回答,“好像,并不能解决事情。”   李朝霜眼角弯了弯。   “恭喜。”他道。   “……啊?”   任飞光不明所以。   “剑客之境,难以粗略划分,”李朝霜道,“但以我个人经验而言,在入门后,剑客的第一重境界,是‘手中有剑,无事不可为’。”   任飞光嘴巴张开了一点。就在今日之前,他还当真是如此觉得。   李朝霜视线从他认真倾听的面容上飘过,瞥向重重宫殿后方,此地巫庙最大的那座大殿中。   “第二重境界,是明白,”他道,“‘仅凭剑,万事不能成’。”   万事不能成。   五个字泛泛落下,任飞光却听得心中一空。   他忍不住问:“那要怎么办?”   李朝霜淡淡道:“一直以来,剑客只盘踞蜀道,便是因此。消去阴霾,并不能予以人心希望。若想黎民心清目明,得要有所建立。”   他话音落,任飞光鼻前忽而飘过一缕浅浅花香。   剑客若有所感回过头去,就看到巫庙主祭不知何时已离开。   而后方巫庙主殿——归属于东皇太一,天神之帝的主殿中,一道犹如天柱的金光,向上射出,直插霄汉间!   作者有话要说:  小鸟:闪开!该我装B了!   ——————   ①风轮:眼部五轮之一,其实就是中医里指代虹膜的名称啦。   3/10捉虫 第64章 叁日(二十五)   低低吟唱声回荡在太一殿内。   在主祭的带领下,大小巫祝会持琵琶,或奏长琴,吹笙敲鼓,凭借硬功底,无需排练就合奏起来。   对于百姓来说,这曲目很熟悉。   《太一出巡曲》。   乃立春时庙会上总作为开场的曲子。   届时会有巫祝头戴金纸扎的鸟形头冠,在诸天神众地神的簇拥下,从巫庙出发,乘坐轿子,出城巡游。   走过田间地头,每到一个村子,都要停下来一会儿,表示赐福。   这也是提醒。   东风又带春神到,该是一年辛勤时。   欢欣乐声开始,就如潺潺溪水轻快跳动。此时此刻,在众巫祝簇拥下的,不是只头戴金纸鸟形的“东皇太一”,而是真正能冠上太一之名的鹓雏。   光辉勾勒他的轮廓,好像一件金丝纱衣,展开双翼的鸟形头冠几乎与他垂落的金发相融,而那金发十分奇异,飘动间隐约能见到羽毛的形状。   那双赤瞳不是血的颜色,而是光照下泛着火彩的红石榴石。   鹓雏站在东皇太一的神像下,分明是只活鸟,姿态却与那泥胎近乎雷同。   突然,敲鼓的巫祝狠狠用力,系在鼓槌上的红绸飞扬起,几乎在半空中转了个圈。   鼓槌这一落下,殿外三人仿佛听闻雷声。   十分奇异的,闪电照亮阴云,竟在雷声之后。   任飞光疑惑看向李朝霜,他的崔嵬师兄朝他比了一个听的姿势,低声道:   “是春雷。”   春雷?不久前才过了中秋呢?哪来的春雷?   疑惑的念头冒出来,任飞光还要询问,便听到一边卢妙英道:   “下雨了。”   冽风中,落下的已不是黄豆大小的雪子,而是枇杷大小的冰雹了。   砸得巫庙各殿瓦片叮叮当当响,哪是雨水能闹出的动静……嗯?   一缕带着花香的雨丝飘落,不知何时,至少在却月城这边,下冰雹的动静变小许多。   咚咚咚鼓声在响,呖呖呖笛子在吹,弦动如玉珠相击,铃摇似风拂群山。   闪电再度照亮阴云密布的夜幕,然后再未暗下去。   任飞光抬头便见,一只规模浩荡的队伍,出现在巫庙上空。   为首者竟十分眼熟,是不久前给邪神操纵了的老婆婆主祭。   但此刻,她背不再那么佝偻,原本隐约可见丝缕银光的长发飞扬风中,被雨丝浸润出一种乌黑透亮的光泽。   她黑纱氅衣在风中鼓起,隐约可见得身姿也变得窈窕了。   主祭抬手,另有一少女上前,作荷衣蕙带打扮,发髻系着红绳。   巫庙中,在太一殿大放光明不久,大司命殿和少司命殿这两座相对侧殿,殿中灯火也无风自燃,辉色从殿中两座神像飞到主祭和少女巫祝身边,一者化为一朵与天灾阴云相似却又不同的黑云,一者化作一只绿孔雀幻影,展翅跟随少女巫祝翱翔。   这是远在瀛洲岛上的李朝露,和李瑟瑟,用庙宇隔空传来传来的应许!   任飞光望见这一幕,难以抑制地想起他还没上山时,在村里看过的社戏。   “天帝出巡……”   天宫大门广开,大司命少司命两位天神,为之领路!   雨丝并非错觉,东皇太一尚未出现,已唤来一阵春雨来对抗天灾的风雪冰雹!   云中君东君亦随之出现,接着是地神中湘君湘夫人二姊妹。   巫庙各殿的灯光一一亮起,大小巫祝,皆手持各色琴瑟钟鼓,化为仙人仙子,来到云上。   伴着他们奏出仙乐阵阵,黑云排开,八匹天马拉着一辆镶嵌美玉宝石的战车,穿过缭绕云气,带一神出现在空中。   金冠羽发,赤瞳双翼。白玉琼花枝持在手中,不是通灵东皇太一的阿晕,又是谁?   那双赤瞳与地面上的李朝霜对视一眼,李朝霜好像看到脱去少年稚气的“他”,轻轻勾了勾嘴角。   根本忍不住,李朝霜眼角弯了弯,回以一笑。   ***   洪福寿禄万万岁带卓远画影躲回神域。   两人对仪态都有追求,虽然逃得快速,面上却不曾表现出什么。对视时甚至看不出他们有尴尬。   安静半晌,洪福寿禄万万岁先开口:   “卓卿,《祖氏缀算经》现在落到李氏天眼手里,你可有什么主意拿回?”   落到公子朝霜手里的东西,真有能拿回的一天吗?   卓远闻言忍不住怀疑,却没有讥讽地说出来。   因为《祖氏缀算经》,是计划里必须掌握在他们手中的东西。   这本来自墨派高学所著的“书”,所供算力,无论用在哪一方,都十分方便。还没在稷下学宫借便利将《祖氏缀算经》拿到手,他们就已计划好要将算力用在何方。   在彻底使用它之前,为不浪费这份算力,加上四邪神里还缺一尊配合债贷之谋,天灾亲自赋予《祖氏缀算经》神智,让它变作她,得名八千手救难观音。   八千手救难观音直到方才不久,才猜出她必亡于点燃债贷罗网的大火中。实际也确实如此,为了最终那一步,《祖氏缀算经的》的算力必须回收,那八千手救难观音自然也得魂飞魄散在执行最终一步前。   九千九生生怨母和万万兵马大元帅不知此事,但洪福寿禄万万岁和卓远是知晓的。或许便是在他们的态度里,微妙察觉出了一些什么,八千手救难观音才一直留着她自己的小心思。   洪福寿禄万万岁和卓远,对她这点小心思,从不以为意。   哪想今日,这小心思作妖,让八千手救难观音冲到长明剑前求一剑。并在几分波折后,叫《祖氏缀算经》落在李氏天眼手里?   卓远昨儿还想,他们所谋之事已成大势,不可抵挡,便是天眼出山,也无可逆转。   今天这大势就瘸了一条腿!   前左都督感觉牙疼,轻轻呼吸两下,才道:   “对上东皇太一和李氏天眼,你我出手也改变不了什么。”   “你,我,吗?”   洪福寿禄万万岁从卓远的强调里,察觉出什么。   “也是,”老者叹气道,“如此状况,只能指望天君了。”   卓远冷静了一些,补充道:   “与水君不同,天君应对心剑,已很有一套。便是无回剑,也不能让他退回西大封。至于东皇太一,巫祝可不是剑客,就算他是羽族,也……”   他话没说完,隔着神域,都听到遥遥传来的《太一出巡曲》。   雀跃的五音里,邪神和画影向外望去,见天帝出巡队伍,奔驰在九天上,试图以春雨同天灾风雪分庭抗礼。   队伍中,战车上,东皇太一头顶金冠展翼泛起的粲然虹光,在他们看过去时,甚至如利剑般,刺向他们的眼瞳。   邪神和画影避了避,再看时,目睹依然昏暗的天色下,整个江北花草长疯了。   东皇太一扇动双翼洒下点点金光,伴随春雨落进泥土。   八匹天马与仙人仙子从空中飞驰而过,春雷轰轰,光点落下的地方,有新芽抽条拔出。   “打算用春神的‘新始’,来唤醒人心盼望?”   松了一口气,卓远不再那么焦急。   他低声呵呵,道:“于百姓而言,江北现在情形,莫非是看看花,吹吹风,就能变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鸟:我一章都没能张嘴说话…… 第65章 叁日(二十六)   太一出巡队伍在空中铺展开时,冰雹已落不进却月城巫庙。   但此刻巫庙里三人,哪个又惧怕冰雹子。   这庇佑加在他们身上,太浪费了,任飞光担忧地跳上一边宫殿的琉璃顶,眺望不见灯火的却月城。   外面的风雪只减少了些许,说到底,只要够低的温度和够大的风,便是春日也能料峭入骨。   又是雨,又是雪,又是冰雹子,太一出巡,真有改善江北处境吗?   寒风中,有人在奔跑,有人在围堵;有人拿着铲子拍开街上店铺的大门,有人躲藏在黑暗小巷里,等待下一个不知所措从屋子里赶出去的人。   细雨中,有人在哭泣,有人在狂笑;有人满头大汗修补粮仓,免得一村人仅剩下的过冬口粮浸水霉变,有人听闻收不回债,一把掀翻摆了满桌的宴席佳肴。   冰雪中,有人渐渐地没了气息,有人焦急到感觉不到寒冷;有人明明不再背负债山债海,依旧下意识听从债主下令,有人心中一横,拿起了刀。   一个小院里,哭泣的三姐弟踉踉跄跄给赶出家门,婴儿哭声刺耳,试图抢回藏在床底瓦盆的七岁男孩摔了一跤,那还是爹娘结婚时买的瓦盆,在地上摔成几瓣。   几瓣碎片,压住石缝里一朵刚绽放的紫红车轴草花。   没有谁看到它残缺的花瓣,没有谁注意春天悄然来临。   风雪势头逐渐压过春雨,响彻九天的《太一出巡曲》,声音好像也变得若隐若现。   八匹天马所驾战车上,落在下风的东皇太一并未因此显露出不悦或慌张。   天灾的呓语回响在他耳边,叨叨絮絮说着必将灭亡的命运。他没有理会,在江北上空转一圈回到却月城,遥遥向巫庙内伸出手。   那是个邀请的姿态。   看懂手势的任飞光和卢妙英,齐齐转头,看向李朝霜。   李朝霜却看向卢妙英,道:   “卢姑娘,别紧张,以令堂与你的成就,早晚该有这一步。”   “啊?”卢妙英没有听懂,“公子?”   但不等她询问更多,这位体质羸弱的贵公子,就抬手在她背后轻轻一推。   力气如羽毛轻拂,若不注意大概感觉不到这点力道。但卢妙英就真的轻如鸿羽,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卷风下,飘飞上天。   “要是有余力,记得提提磷矿产地。”   少女轻飘飘落在东皇太一身边,脚踩柔软雷云,趔趄给东皇太一身边仙子扶住时,耳里李朝霜这句嘱托余音未消。   只要往下看,就能俯瞰一片漆黑的大地。在黑暗中,只有却月城的巫庙,依然明亮显眼。   但卢妙英心有所感,视线偏向什么都瞧不清的西南。   卢家坡就在那里。   父亲和她多年耕耘汗水,就在那里。   一手拿着《祖氏缀算经》,一手握有磷丹,少女猜出自己应该干什么了。   任飞光还没猜到,他不明所以着,听李朝霜催促他:   “你不跟上?”   “师……公子?”   “见到卢氏父女的成果,你应该明白了什么吧?别和我说你今日一个下午,全在白跑啊。”李朝霜蹙起眉,“走吧,巫庙留给我来守卫,你的剑道不在此处。”   他在任飞光背后一推,任飞光也像一片羽毛,卷上高空,落到卢妙英身边。   倒是不用仙子们扶一把,以铁索上练出的脚力,任飞光轻易站稳。   然后看在风中东摇西摆的卢妙英,他下意识接了过去,扶住少女肩膀。   任飞光做完后才想起,从大司命殿出来后,他本已确定之后道路。   ——不是要保护好卢家这侄女,看是否能用磷丹改变眼下世道么?   结果突然冒出一个邪神求死,又冒出一个卓远告诉他邪神不能死,天灾九歌和崔嵬师兄轮番登场,差点把他的脑子搅成浆糊。   最终,他没能一剑斩了八千手救难观音。   当时他若动手得快,此刻事态不必至此。   原来如此,这就是……   万事不能成。   但有一件事,他必须要做成。   任飞光感到鲜明的恶意,在那浩瀚翻涌的黑云中央,一道有若实质的目光投向他……身边的卢妙英。   投向卢妙英手里的《祖氏缀算经》。   任飞光神色坚毅起来,向左前跨出一步,用自己的身体隔开那道目光。   卢妙英倒是什么都没感觉到,《太一出巡曲》欢乐的乐声,都遮掩不住她没有停下来过的碎碎念。   任飞光隐约听到了“稻”“磷”“分叶”“抽穗”等等不懂的字眼。   少女看起来十分紧张,搅紧的手指抽搐。   不仅是任飞光,东皇太一也向她投来询问的目光。   “这不妥当,还需要更多尝试,我要亲眼看到才能确认……”   卢妙英嘟囔,任飞光开始担忧了。幸好她一闭眼,深呼吸,睁眼,又是那个表情僵硬语气平板的模样。   甩开所有忧思,卢妙英声音高扬,道:   “论!磷丹施配,对水稻生长产量,之影响——”   话音未落,她所道言语,化为一行灰白色的楷书,化为一行磷丹颜色的楷书,从云海浪烽推出来。   巨大的文字,工整的文字,以滚滚黑云为底,散发淡淡荧光,悬在云海下方,显眼到江北每个人,抬头就能看到。   甚至,卢妙英那声音高扬但语气仍旧平淡到毫无情绪的话语,也响彻天地间。   混乱的城中,斗殴的村镇,人们终于抽出空暇,分神注意到此刻天空的异状。   卢妙英倒是不知道,自己此刻受到了如此瞩目。   文士一生所求,就是著书留名,卢妙英并不例外。   但从来是文章刊登流传天下,像她这样站在天上,高声念诵发表的,从古至今,是头一份。   手中磷丹已在她说出第一个字时粉碎,但同时,随她继续念出,是她字迹的细小文字,环绕她身周,流动着,跳跃着,飞舞着,偶尔交织出一个“磷丹”的虚影。   《祖氏缀算经》自她手中脱出,在半空中自动展开,上面的题目和解法消失不见,倒是出现了卢双和卢妙英今年以来收集到的、因为家人逝世没来得及整理的资料。   无需卢妙英多分心,玉简上文字重组,竟然自动帮她整理起了杂乱的资料。   她盯着上面的内容,继续高声道:   “水稻为优碧稻,乃鄂湘两洲最常见道种。于卢家坡祭田内,设不同分区,分别不施磷丹,每亩五斤磷丹,每亩十斤磷丹,每亩十五斤磷丹,以显对比——”   《祖氏缀算经》开始源源不断汲取她的文气,好在很快有温暖力量渡入,代替她为玉简供给。   是东皇太一出手,不过卢妙英全不曾注意。   她眼睛已盯住《祖氏缀算经》整理好的资料不动了。   甚至没注意玉简整理的速度,变快许多。   卢妙英没发现的还有更多,比如,在她念出第二句时,云海下方,巨大的、显眼的、江北每个人都能看到的文字,如同遭遇打击的碎冰,分散溅开,随风飘落千万里。   灰白光芒落在方才开花的树枝上,吓了毛茸茸沾满粉的忙碌蜜蜂一跳。   小生灵的头脑无从分辨,不知道马上就要雨打风吹去的花朵,又多在枝头上□□了一会儿。   不过,被春日气息哄出来的虫兽,本就不会在意这些。   它们在寒风中颤抖,黑豆般的眼睛,倒映出更多灰白光芒,落向田间地头。   卢家坡,黄花桥,还有更多村子里,正在抢救余粮的农人们,吃惊看到,不久前才收获完的田地里,长出绿油油的新稻苗,麦苗。   以为自己眼花了的他们,不顾风雪,打着火把风灯出来,走到田埂上。   那确实是熟悉的稻苗,麦苗,但细看又不是那么熟悉。   一个老农人小心翼翼跪在地上,跪在冰雹间,去扶稻苗的根部。   他仔细查看,片刻,忍不住哽咽道:   “这苗,这苗,长得真好啊。”   多少年了,他们多少年没见过,这么茁壮的新苗。   老农人这么说,田埂上,一群农人抬头,听闻天音:   “每亩五斤,每亩十斤磷丹,对优碧稻可有效增产……提高道每亩十五斤磷丹,对比不施磷丹的田地,优碧稻依然可见增产,但功效鲜明弱于——”   天帝出巡队伍一路飞驰,沿路无数声音在问:   “磷丹?”   “什么磷丹?”   “怎么才能得到?”   ***   神域内,见事态再改,卓远的面色开始变化。   倒是洪福寿禄万万岁,有那张无眼无口的黄金面具在,唯一能表达他心情的,大概是此刻微微颤动的硬翅幞头。   “我早说了,”洪福寿禄万万岁万万岁道,“卢双父女不能留。”   “不派飞鲤卫来,是不想让剑阁和巫庙察觉端倪。”卓远道,“卢双有长明剑这一好友,本身也是乡间大学,死法有个什么差错,太容易暴露。”   话虽如此,卓远想,早知道一个丫头片子能闹出这种动静,当时拼着被发现,他也该调动飞鲤卫做掉她。   “不要紧,”洪福寿禄万万岁同样十分后悔,此刻只能说服自己道,“一田新苗,又能做什么用。想要这些新苗长熟,少说四到五个月时候,如何解此时围困。”   话音刚落,邪神和画影就注意到,天空好像比方才明亮了一些。   是东皇太一借磷丹之力,稍稍逆转形势了么?   他们如此想到,紧接着就见,一轮血红新日,从东海中一跃而起。   丰保十六年,十月五日,戌时一刻。   在这天,在大荒上,无数人看到,夕阳才从西边落下后不久,又从东方冉冉升起。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些许内容,参考:   《磷锌配施对水稻生长、产量和养分吸收分配的影响》   华中农业大学学报,第四十卷 ,第一期,2021年1月,刘露,杨新鑫,张丽梅,严玉鹏,叶祥盛,徐芳森,蔡红梅华中农业大学资源与环境学院/微量元素研究中心。   ——————   3/9捉虫 第66章 肆日(一)   这是何等奇景!   东方阴云溃散,纱絮般的雾气燃烧着昳丽的霞光,如披帛般环绕朝阳,但西边依然风雪交加,天中则是绵绵细雨,偶尔能从云缝瞥见一点朦胧月光。   同一片天空,又是黑夜又是白昼,又是雨雪又是新晴。   等炙热火球完全探出地平线,人们甚至能够看到,在朝阳周围,有一圈巨大的圆虹。   圆虹从内向外,可以见得清晰的赤橙蓝绿青靛紫,且在圆虹正上方和左右两端,似乎有光束与圆虹交织,汇聚成三个与朝阳相似,却又小上几圈的光斑。   多日同辉!   是极为少见的日晕天象,若非寒冷未曾退去,云霞中冰晶许多,风又在东皇太一的疏导下,不再那么混乱,怎会出现在人们眼前。   神域中,本还想说什么的洪福寿禄万万岁,一下子失了声。   “我都忘了,”卓远忍不住上前一步,靠神域的外壳更近,以便能看清这一幕,同时呢喃,“日之主权,在九歌传说里,已被东皇太一交给后继者东君。但因为朝阳也算是一日更新,依然留在了东皇太一手里。”   既然三岛十洲依然在大荒上维护着这样的传说,那现在的东皇太一,就能动用这份主权,在刚入夜的时候唤来朝阳初升。   比起一场夜中春雨,光亮显然更能刺激人的神智。   又有异象伴生,当真是对天灾的狠狠一击。   西边天空上,群龙般翻滚的黑云,流动得好像没有之前那么激烈了。   一边是太白峰上,众剑客依然以蚁食之势恢复封印,一边是江北,东皇太一借日出彻底逆转了形势。   许多在黑暗中不管不顾发泄情绪的人清醒过来,嘈杂的呼喊声渐渐低了。   抱着幼弟,和二弟窝在院墙外墙角下避风的小姑娘,一手紧紧捏住领口,避免风灌进去,又翘起手指塞在幼弟嘴里,让他吮着。   她在不住地打喷嚏,头脑昏昏沉沉。   突然小姑娘抖了抖,感到寒意褪去,好像有阳光洒在身上。   光亮刺激她眼睛分泌泪水,她拼命眨眼好久,才能睁开眼睛。   “天亮了……”   小姑娘恍惚嗫嚅,她本能感觉现在还不是该日出的时间,但今晚发生的一切,那些痛苦和寒冷潮湿,又将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在她的感官里拉得无比漫长,漫长到说是一整夜他也觉得没什么错。   “新的一日,爹和娘说不定马上就能回来了!”   她不再那么绝望,带着几分期许道。   另一边,在州牧府宅中,看上去并不老的王老夫人,坐在后院一栋院子里。   坐榻临着窗棂,纸窗半开,抬头就能眺望到花园里的水池。   蒙蒙雨丝在水面上敲打出层层叠叠的涟漪,透过涟漪还能看到池底没有融化的冰雹。   蓊苁草木大半毁于最开始那一阵冰雪,芭蕉叶子折断垂落在池水上。   要重建起一个新的花园不知道要耗费多少银钱,但回廊下来往的仆人都不曾向花园里投去一个目光。   州牧官大,却没法用官职保护这座宅院。府衙和后院一样受灾了,听说仆人房有好几间倒塌。   但主人们的院子状况还好,顶上瓦是坏了很多,不过替换掉就行。屋里的摆设自有专人护着,小心翼翼,即便自己被砸倒,也要确保这些价值千金的字画古董平安无事。   仆人们忙碌,同在这间屋子里,州牧夫人还在笑着。   她作为州牧家眷接待了王老夫人,需要帮忙的事吩咐下去后,两人就在这里闲谈。   提到有钱收不回来,州牧夫人还哭了几声,直到王老夫人满口答应,一周转开,第一个退还州牧夫人押在她这儿的私房钱,才换了张脸。   淡淡阳光照进来时,两个女子都抬起头。   “已经一夜了?”   州牧夫人问,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王老夫人疑惑看向侍女,侍女又看漏钟。   “戌时一刻。”   侍女道。   “戌时一刻?”州牧夫人露出“我好像听错了什么”的神色,“戌时一刻天亮?”   “夫人,确实是戌时一刻无错啊。”   侍女出门去瞧了另一座漏钟,返回后回答。   “这!”   想说不可能的州牧夫人,想起关于那些异人的传闻,慢慢闭上嘴。   “这可不行啊,”窗边,王老夫人低声道,“不管如何,日出就是新一天了。六日的合同该履行,但各方产业没有收回……”   没赶在天明前解决所有事,已是最糟糕情况,在这个时候,还要继续吗?   她们两个之间并没有什么深厚情谊,实际上,在日出后,州牧夫人那急迫要拿回自己钱的想法,不知怎么淡了些。   虽然交情很浅,她到底忍不住劝道:   “这怕是三秘境出手了,我们这样的凡人,掺和进去,恐怕……”   王老夫人视线从花园水池上收回,转头看向她。   州牧夫人与她对视,乌溜溜的眼珠对上乌溜溜的眼珠。   冰霜好像通过视线传递过来,州牧夫人突然感到浑身发寒。   她突然想起了各种需要用钱的地方,为她外子在朝堂,为她长子在书院。   手上没有钱是不行的,要是出了差错,岂不全是她将钱押出去的错?   “好,我做主,替你……”   女子说话声音,被骤然变大的风遮掩住了。   冰雹砸坏瓦片的动静再次响起,屋里几人沉默下来。   ……这次的损失……挽回……平京那边……需要打点的……也好,借动乱,说不定还能再赚一笔……   更多,更多的钱,最多的钱。   必须要有更多的钱,换取更多的权,才能活在这红尘中。   王老夫人回头,涣散的眼神继续眺望窗外。   初升的旭日凝固在东边天际一动不动,阴云覆盖了朝霞,狂风吹散了日晕,天色暗沉,晴光黯淡。   黑云上,卢妙英差点给颠簸甩出去。   任飞光按住她,同时斩断一道袭向《祖氏缀算经》的阴风。   水银乍迸般的剑影,在夜空中,不过是一枚毫不起眼的星子。   相较整片天空,是否太过微不足道了?   但十分奇异地,在这一刻,任飞光反而毫无动摇。   银光黯然后,似乎仍有点点余辉,残留在人们的眼中。   长明剑,并非照亮一次。   “……施配磷丹后,千粒重和结实率都有——”   卢妙英已念得口干舌燥。   她倒是最没什么感觉的那个,在东皇太一替她承担了《祖氏缀算经》的损耗后,她就全神贯注看着玉简做的整理。   此刻快要说完,少女才想起那位公子在她上来前的叮嘱。   于是她利落补充道:   “大荒上的磷矿,多见于滔州,蜀州,鄂州,楚州……沉积岩矿……就目前探明的大矿,可做磷丹……绿矾油……”   话音刚落,大地突然传出轰鸣声。   大陆上每个人,都感觉到了脚底下微微的颤动,并且耳边回响起一道愤怒的冷哼。   地灾?   以文士对地灾的感应,在九天上并不会感觉到震动的卢妙英,意识到是谁发威。   不太明白这里有地灾什么事,她顿了顿,干脆从头再次念诵。   至于天灾的反攻,全不被卢妙英放在眼里。   东皇太一见此,笑了笑。   被压制,逆转,然后再度被压制。常人早为这僵持的事态心情焦灼起来,但他看上去却像是胜券在握。   组成出巡队伍的巫祝们,到底只是却月城一城的巫祝,而非三岛十洲里的精英。此刻已有些支撑不下。   那仙人仙子的幻象,似乎就要从她们身上脱离而去,便是此时,东皇太一微启双唇。   他发出一道嘹呖的鸣叫。   清越婉转的鸟鸣参与进《太一出巡曲》中,刹那石破天惊!   乐声像一个钩子,凝固在天际上的旭日,开始缓慢上升。   巫庙里,李朝霜凭脸吓退一群想破坏巫庙,妨碍其余九歌借巫庙遥遥传递来力量的鬼将军。   他听到鸟鸣,叹道:   “终于来了。”   终于来了。   一上着青云裳,下穿白霓裳的男子,抬步从旭日中央走出来。   日光一下大盛,环绕的圆虹化为一条长龙,俯身在他脚下,做龙舟形状。   男子一抬手,遮掩太阳的阴云,就化为他手里的旌旗,   旌旗长长,在风中拖出长长的尾巴,像是一条灵活摆尾的蛇。   龙舟上升,终于叫这个面容几乎与太阳融为一体的男子,显出一点五官来。   比起他长相,更引人注目的,是在他面前摇晃的十二旒玉藻。   天神东君,从群星中摘下他的天弓,向东皇太一远远行了一礼后,抬手将手中旌旗用天弓射出去。   旌旗射向天中。   龙舟载着东君急追,太阳便也跟随一起上升。   眨眼之间,半边黑夜半边白昼的奇异天象,就被正午的灼灼骄阳取代了。   农人们本要对这变化感到恐惧,但他们只要低头,就看到,最近几年极为少见的茁壮稻苗,在几个呼吸间,在洒落的灰白光芒中,迅速长到了他们腰间。   绿油油的稻田,在风中像是波浪般起伏。   雪白稻花纷纷扬扬,飞过时散发出淡淡花香。   作者有话要说:  小鸟:我真的,一句需要开口的台词都没有啊!   朝霜:唔,恩公唱歌好听。 第67章 肆日(二)   一场春雨后,时光竟如此自然地过渡到炎炎夏日。   天穹一碧如洗,只有几朵云絮缓慢穿插着黑鸟,没有融化的积雪冰雹和水坑,在烈日下蒸腾起足以致幻的郁然水汽。   阵阵蝉鸣如婴啼刺耳,身上的秋装更是叫人头晕脑胀,很多农人干脆脱掉了上衣甚至下裤,赤脚踩入田中。   他们其实不太明白,眼前这些茂盛庄稼是怎么回事。但看到稻苗麦苗长成这样,他们本能地去除掉地里的杂草,赶走鸟儿,或扒开水闸口,让天边水池里积蓄的雨水灌入。   也多亏刚才的淤雨雪,不然水池里那点水还不够。   无论男女老少,都涌入田间,加上雨雪退去,粮仓屋顶已无需那么着急修补,趁乱来打劫的山匪水贼,更是放下了木棍石头,帮其忙来。   反正这些山匪水贼,落草前也是农人。而田里庄稼长得这么快,若不加点熟手帮忙伺候,再茁壮也会浪费很多。   平野上,群山中的冲突,好像消弭于无形中。   二十年战乱下来,所有人都明白一个道理——   米粮最重要。   乘龙舟而来的东君,自然而然汇入东皇太一出巡队伍里。   队伍里原本扮演东君的巫祝,后退几步,抹脸换了副妆容,就成了一名穿金甲的神将仙人,随侍在东君身后。   东君收回方才射出的黑云旌旗,交予金甲神将挥舞,自己拿着天狼弓,从龙舟上跳下,再度向东皇太一叉手行礼。   两位九歌默契对视一眼,属于阿晕的神智向上浮现了一些,打量这位在传说中与东皇太一很亲密,但他其实并不认识的男子。   他看上去并不年轻了,眼尾明显有了中年的细纹,脸型方正,眉毛如同两把锋利的小刀。   在小刀般的眉毛下,是一双多情风流的眼睛,柔和了五官的棱角锋芒,以至于他的眼神深邃又温柔慈祥。   “这几日,麻烦你照顾朝霜了。”   他以长辈的姿态对阿晕道。   足以用来交流的空隙只有这一瞬,不等阿晕回答,一人一鸟皆敛目凝神。   温柔慈祥就如飘落溪流的花瓣一样,很快随水冲走。狂暴和炙热随东君一个呼吸的动作,向外冲击九天上的所有人,哪怕是队伍里的巫祝也不例外。   这位接了日之主权的神明喝道:   “朱明耀灵,东君,日也!①”   不过八字,移到天中的太阳,陡然放出如同千万利剑的光芒!   田地里的稻苗麦苗,长叶边缘染上一抹浅浅的枯黄。沉甸甸的穂子摇荡风中,撞击时会发出成片成片的窸窸窣窣声。   “拿镰刀来,拿镰刀来!”   “马上能收获了!”   “打谷的帷帐!帷帐去哪里了!”   稻子麦子的快速成熟,带给农人们难以言喻的紧迫感。生怕分神片刻这些庄稼就烂在地里,方才还在担忧水够不够,这会儿他们就开始了抢收。   在抢收完成前,想来任何事都要往角落里放了。   西边,翻涌黑云能笼罩的范围逐渐缩小,它落不下冰雹了,只能飘点不大的雪花。   但天气再冷,农人们心不冷。   天灾之所以还能苦苦支撑,是城里的人们对四时变化的感受,没有乡下人那么深。   花开又花谢,石榴树上结出的小小石榴果,还不到能吃的时候,长在院子里的柑橘梨子,一枚枚挂着青皮。   便是硕果累累,也改变不了放债的人试图挽回损失的决定,不只是却月城,整个江北,隐藏在几个钱庄后面的达官贵人,全都在搞各种各样的动作。   堵在万里号粮店门外,一对姓周的夫妻跟着邻居,喊得嗓子声嘶力竭。   夜里寒风他们不觉得冷,现在大太阳下,他们却没法让自己不感觉头晕。   一条街上全是押了钱在万里号这里,买他家日粮的人,大家摩肩接踵,挤得水泄不通。   寒风吹过的时候,这些人可以报团取暖,骄阳照耀,人越多,呼吸间神智越模糊。   周娘子摇晃了一下,她脸颊通红,浑身是汗,却不敢脱掉外套,生怕身上这件体面的衣服会在人潮中挤丢。   给钱冲昏了脑子的她,虽然头晕目眩,却是终于想起了丢在家里的三小儿。   他们出来了这么久吗?竟然已是晌午了?   没做早饭,大丫应该知道家里粮放在哪里,有拿出来给两个弟弟做吧?   这样的担忧才从心头浮起,身边一直跟着吼话的周当家的,突然栽倒在她背上。   周娘子慌张去扶,就见这个家里的顶梁柱竟然开始口吐白沫。   她连忙要拖着当家的从人群中挤出去,但反而被人流推到地上。   每个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守在万里号外,装备可比城外军爷的家丁,耳边回荡的则是沸反盈天的口号,中间夹杂的一声惨叫,或许只是错觉。   赫赫日光下,他们每个人身上,好像都飘起一朵阴云,要汇入空中那个不断旋转的漩涡。   漩涡中隐隐有张冷笑的脸浮现,但仔细看的话,好像只是光照和阴影带来的错觉。   好像又要有雨落下。   但风一吹过,一点湿意又消失了。   城墙上响起嘹亮号角声,然后钟声响起。   人群的注意被这突发状况稍稍分散了一点,只看向前方的目光转向左右和身后。   他们听到有谁在大吼:   “打过来了!”   “江南打过来了!”   “他们在攻城!”   谁打过来了?   谁在攻城?   喊着口号围堵粮店门口,甚至打砸了周围店铺的人群呆愣住,然后,从外围开始,一个两个,转身逃跑了。   城门竟然已被攻破了,有行伍冲进城。   那是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精兵良将!作为少数没发生太大动乱的地方,却月城外军营里的士兵发现,他们根本不认识这次来袭的军队。   这不应该,战乱二十年,军营里多得是兵油子,分辨敌人来自何方,对他们来说,应该轻松得和吃饭睡觉一样。   但他们就是分辨不出这次来攻城的人,是哪边的人马。   敌人都穿着不祥的黑甲,每个人都有一身,敌人都拿着铁做的兵器和木盾滕盾,看上去崭新,这富贵豪气着实叫守城的士兵羡慕,并更加不明白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而且敌人绝对是精良的兵将,无论是进攻还是迂回,都表现出令行禁止的素质。   哪怕投石机砸下的弹丸崩碎在眼前,他们也毫无动容。   守城这边将领还在忙活着挽回债贷损失的事,几乎没有一个当值的在他该在的位置上,两相对比,哪怕有城防做依托,几乎是一个照面,却月城的守军就兵败如山倒。   城门撞开,黑甲士兵冲进城中。   看到这一幕的人尖叫,纷纷躲让黑甲士兵们前进的轨迹。   有大泰朝堂在,江北的战乱要比江南少一些,但也只是少一些。   他们躲让得十分熟练,靠得太近的,甚至自觉蹲下,低头捧出仅剩的两枚铜钱,准备献上,并等待一顿殴打。   可是,没有拳脚降临在他身上。   这个路人颤颤巍巍抬头,一个黑甲士兵在他身边停了停。   路人哪敢和士兵对视,立刻又低下头。   他头顶上传来喝问:   “你是那个巷子的人?”   喝问完,也不等路人回答,黑甲士兵又道:   “算了算了,不管你是住哪个巷子的人,都给老子马上回家去,没有命令不准出来,要是还让老子看在你在街上走,老子直接赏你一军棍!”   路人闻言,竟呆愣住,片刻后悲从中来,颤抖地跪下去。“军爷,军爷!”他连连磕头,“小的也不知道小的住在哪里?小的进城十年,给各个酒楼帮佣,赚头加上借的钱,够和几个没成婚的同乡租一间小院,但这小院到底也不属于小的,就算被赶出来,被赶出来,也不能说,是房东的错,是不是?”   说到一半,这路人已然字字泣血。   “要不您就行行好,干脆一军棍,打死小的吧。”   他凄凄道,闭上眼睛,等待士兵让下不定决心求死的他一个解脱。   黑甲士兵的手落了下来。   他给这只手提得腾空而起,但料想中的剧痛依然没有来临。   “你住哪个巷子?”   黑甲士兵又问了一次,这回总算得到不明所以的路人回答。   路人很快发现,黑甲士兵提着他,离开城门大道,走入小巷中。   小巷沿途,打架的人给士兵喝止,驱赶回家,打劫的人给士兵反打,晕倒在地。   甚至有三个窝在墙角的小孩,最小的还是个婴儿,看起来好像是三姐弟,因为面色苍白,还被黑甲士兵给了半贯钱,要他们等能出门了,去城里大夫那儿瞧瞧。   待走到路人已经住了三年的院子前,一头雾水的路人都搞不清楚,这黑甲士兵是干什么的了。   攻城大军入城后,哪个不是烧杀掳掠,什么时候见过军爷们反给出钱的?   黑甲士兵推开院门,刚好见到两个衙役打扮的汉子,走出正堂屋外。   屋内桌椅床柜皆倒在地上,抽屉拉开,垫在床板上的稻草散落在地。   一个衙役把玩着从床脚虫眼里掏出来的银戒指,连着几枚住客来不及带走的铜板,收到胸口衣服下。   他们抬头看到路人回来,就吼道:   “你回来干什么?都说了,你屋子里的东西要做赔偿,陪给房东。要知道他可没有拿到这一季的房租,让你白住了一个多月呢!”   说完,这两个衙役打扮的人,才看到黑甲士兵。   他们呆愣住,对比了一下自己手中的木棍,和对方手里的□□,忍不住咽下上涌的唾沫。   甚至不用黑甲士兵说什么,这两个衙役打扮的人,自觉掏出了他们刚才在这个院子里的所有收获,恭敬捧给黑甲士兵。   “哪些是你的?”   黑甲士兵一把抓过,对衙役说滚吧,然后又问路人。   路人哪敢拿,黑甲士兵却给他强塞进手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   浑浑噩噩走进自己居住了三年的屋子里,路人依然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   他没看到,黑甲士兵笑了笑,在阳光下化为一团黑烟,奔向另一个传出哭声的地方。   ***   城里的混乱,被强行抚平了。   在攻城士兵的暴力下,所有人全部强行关回家中,或者说关回之前住的地方。   还执意要赶走人的家伙们,都被狠狠揍了一顿,或者关进了牢房里。   至于城中原本的官员,猝不及防的他们,也同样下狱。   着急查看这些士兵来自何方的卓远,见到这一幕,哪还不明白。   这些黑甲士兵是国殇义士!可以说也是九歌中的一员,乃过去牺牲的有勇有谋英魂,若同意在东大封值守一百年,就能经过巫祝之手,化为国殇义士,国殇神将。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所形容的正是他们。   三岛十洲竟然将这些只需要看守东大封的神将,拿了出来!   也就是说,现在东大封防守空虚,可以动一动……   水灾若能和天灾联手,便是九歌齐出,怕也会差一筹。   这个念头冒出,分明是件好事,卓远不知为什么,好像昨日大司命撕裂画影的咒术,依然残留在他身上般,突然打了个寒颤。   作者有话要说:  ①《博雅》by三国·魏,张揖 第68章 肆日(三)   三岛十洲向东。   归墟。   无论是东海,南海,汇聚江河溪流,所有水都会回归此处。   北方风雨冰雪不断,海上却是个好天气。虽然太阳违背常理地升起,并放出如夏日般的灼热光芒,让风和水温有些絮乱,但归墟前方风浪不大,没有起雾,些许云气又遮挡了阳光的高炙。   际目开阔,海天之际有不明显但很清晰的澄澈分界。   一切都是透明的,看起来好像是如此。   但哪怕海水再清澈,阳光最多涉及海面之下不到两百丈的位置。再下探,只有漆黑,漆黑到不见边际的深海。   归墟是黑暗中的黑暗,因为它乃是一处无底的深渊。   此处用“无底”,非是出于夸张,而是若以此片天地作为尺度,说东海归墟无底并无不可。   它的深,乃是一种言语难以描述的深,甚至冥域都被其贯通,但仍没到尽头。   没有谁的眼睛能在这里视物,催生的妖魔不行,偶尔会出现的、有拥有那双眼睛的李家人也不行。唯有一者可以明晰此地种种,那就是作为汪洋,作为江河溪流,作为水本身的灾难,又或者说君王。   他悬浮其间,动作缓慢。   冥域里那条鼎鼎大名的冥河,归处也在这里。   记忆归属身躯,死后尘土掩埋,刻画山河形状,情感归属魂灵,在冥河中清洗,如从泥沙中捡出黄金。   它们变幻着颜色,既是冥域中没有光照也会散发烛火般的光,幽幽漂流在冥河之上。   越往后,冥河中的魂灵就几乎让大司命座下的使者取走,但一生感情所点燃的烛光,却是成千上万汇聚一道,将冥河点亮成光河,几乎与夜空中的星河对照。   它们最后没入归墟中,就像是有谁张开大口,一下子将它们吞下般,倏然熄灭了。   如此轻易,根本没有照明这黑暗分毫。   唯有一者,能感受到它们作用。   水灾沉浮在无数感情中,狂暴的力量无奈与它们融合在一起。   笑声,哭声,眼泪,血液,互相冲突的感情又和水流对撞,像是一把钢做的梳子,又像是防堤、水渠,硬生生抗住冲击,引导水流变得分明且柔和。   虽然这柔和,依然能化为滔天巨浪,掀翻大船,摧毁岸边渔村海港。但相比于水灾力量完全爆发,如此损失已能够接受。   水灾一点点麻痹其中,变得动弹不得。   近几日,他沉得更深。   前日在南桂城受李朝霜那一剑,让他伤得极重。   若非三灾都是不死之身,他感觉自己说不定会死在那一剑下。   然而……   这不应该。   久远到巫祝、文士、剑客,尚未形成三岛十洲、蜀道剑阁、稷下学宫,形成这样严密的组织时,大封的看守者是混乱的,甚至三个大封都是混乱的,并没有像这样固定在三个地方,变成三秘境。   那个时候,镇守水灾的,可能是个强大的文士,也可能是个独狼般的剑客。   要过数百年,离乡人的体魂心,才演化成像如今这般,更针对三灾的模样。   所以说,水灾以前不是没挨过心剑。   但没有谁的心剑像最新的这代天眼……   没有。   每把心剑都有其擅斩的方向,一门心思钻研三灾的剑客也有,可没有谁给与水灾这般浓重的威胁。   当初以黑纱幕篱藏身,放狠话的样子,水灾自己都忘了。   如今他只想熬死这代活不长的天眼,可传讯便在此刻到来。   东大封人手空虚,不如提前开战吗……   这代天眼还没死啊。   水灾专门询问,公子朝霜此刻在何处,得到这厮身在大荒中部,鄂州却月城的答案。   他寻思李朝霜并不擅长心剑隔空使力,不然当初不至于拖着病体专门跑到归墟上来给他一剑。   推断一出,水灾拿出养伤几日恢复的精神,伸了个懒腰。   水面下怎样动静,难以瞧出,但归墟水面之上,可见得在风没有变化的情形下,白浪陡然高涨三丈。   浑浊的泥沙扩散开,方才梦幻般的清晰澄澈,好像从未存在于此处过。   水灾还打算动得更大些,忽而听一女声道:   “可算来了,你们这信息传得,比我猜测要慢得多啊。”   这是对他说话?   东大封成型千年,双方早就是不发一言便能战作一团的关系。许是混杂水流中的七情六欲改变了水灾的想法,他恍惚一下,回忆上次与三岛十洲的人交谈是什么时候,算一算竟是六百年前。   做出同水灾说话这不同寻常举动的,自然是负责镇守东大封的大司命。   在水灾浮起来前,她是碧空下唯一的阴影。   大司命黑纱氅衣鼓起,露出手臂,和手腕上叮当作响的金镯。她一头乌发,几乎与身下黑云融为一体,金光闪烁其中,是一对细长的耳坠。   若将大司命长发齐肩剪断,又换一身衣服,远看她与李朝霜,兄妹二人几乎是双子般的相似。   但对于水灾这样的存在而言,两者气息迥异,没有哪里相同。   与他搭话让他诧异一瞬,这一瞬后,水灾就不再关注她,只盘算自己能动用的力量。   大司命会有的做法,水灾在无数年的纠缠里实在太过熟悉,他闭着眼睛就能应对。   当然,每代大司命对他也是同样。   但此刻大司命没有动。   “小瞧我?”   她问。   “不会还记挂着我阿兄?”   她颇感趣味地补充。   “看来二十年前,阿兄给你那一下,当真是狠。若非我们无法杀你,这千年对峙说不定就结束了。”女神一手抬起,扶住脸颊,道,“当真可惜啊。”   浪花突然拍打出嘈杂的回音。   “你们,敢杀?”   分明只是水拍之声,听到人耳里,平白多出三分讥讽的语调。   六百年来,这也是水灾第一次回应人的言语。   “……谁知道呢,”大司命眸色森森,“谁知道阿兄这趟出门,是想做什么呢?”   “……”   水灾默然,他还真不知道。   李朝霜给他留下的阴影之深,甚至让他不太敢揣度这双天眼的目的。   大司命哈哈笑了。   笑声渐低,她自言自语般嘟囔:   “我以前,与他其实没有很亲近。”   因为幼年时并不喜欢朝露这个名字。   李朝露本不该叫朝露,她既承了这血脉,只要足够天赋足够努力,早晚会成为九歌之一。既然如此,出生前,就有卜者为她起了更吉祥寓意更适合的名字。   但她出生后,李春晖瞧了她一眼,改口道,这孩子叫朝露。   当时阿兄刚因大病,被剑阁送回三岛十洲。比起生产的李春晖,更加虚弱,在床榻间不能起。   或许是为顾忌他心情,不愿让阿兄发现,只有他一人从卜者那儿得了个寓意不祥的名,作为继承人的李朝露,难得没有遵循传统,使用卜者选好的名字,像是普通兄妹一样,取同一字,叫朝露。   李朝露稍稍懂事后,心生不满。   难道在母亲眼里,她的东西,反而要顾忌大兄的心情?   芥蒂生出,她虽然不至于厌恶对方,但总要闹点别扭。   况且阿兄虽然努力藏起,但那一心求死的空虚眼神,不可能总能瞒过大司命少司命。   虽然阿兄一直觉得他瞒得很好就是了。   “母亲多么伤心啊,他却不愿改变想法。甚至母亲死前最后一句话,也在担心他,我不是没有埋怨的。”   大司命轻轻道:“但那一剑——”   那个人,竟然能斩出那一剑。   一心求死的人,性命亦轻飘如鸿毛。便将这鸿毛托付剑锋,又能斩中什么吗?   有那一剑,李朝霜绝非纯粹的求死之人。绝非不将身周情感,不放眼中的人。   “他斩出那一剑,为许多,也为我。”为世间他仅存的亲人。   “既然有这般实力,不管他能不能用天眼,在三岛十洲,他就是天眼了。”女神道,“何必强求天眼解释,只需跟随他所作所为便可。   “今日我守在这里,你休想——”   黑云之下,海面迅速凝结,瞬息之间,一片冰原的雏形已然呈现。   大司命的话语,如同从冥域吹来的风,带来死亡的气息。   “——打扰到北边半分!”   作者有话要说:  朝露:哥你放心,我这就爆种。   朝霜:?   卓远:??? 第69章 肆日(四)   “……水君没有应声。”   洪福寿禄万万岁的神域中,卓远慢慢道。   白袍老者一言不发,只有左都督慢慢思索。   三岛十洲当然不可能孤注一掷将所有人手都派出来,派出常年驻守东大封,但也很适合解决此刻江北状况的国殇义士后,只要统领之人脑子不抽,肯定会调遣其他人手补上。   大司命的话,肯定要唤上少司命,以备她突然身亡无人接替。也会喊上云中君,让这位神君用其职能负责居中调度。   这三位九歌不管神话中关系如何,在这一代就是一家子。但三岛十洲并非李家私产,不然根本无法维持千年传承,所以还会有一名九歌监督,或许是对水域亦有一定掌控的湘君。   湘夫人与湘君作为姐妹,作为情爱之神有时可带湘君履职,她大概会坐镇湘江,有她庇佑,国殇义士才能悄无声息渡江,向江北进攻。   是他视线叫公子朝霜牵扯,竟没发现三岛十洲说插手大陆局势就真插手,整个发动起来了。   错算一招。   但人员接替,必有疏漏。便是这替换的人再如何熟悉,仍旧依然。他赌的是水灾能抓住这道疏漏,就如当年李春晖逝世时,哪怕李朝露当即走马上任,也露出一丝漏洞。   不管如何,那可是三灾之一,若非公子朝霜以命相搏!   若非公子朝霜以命相搏,结局不该如此。   有一个公子朝霜便罢,现在公子朝霜不在东大封,总不可能,水灾依然抓不住机会吗?!   纷纭思绪在卓远脑中,如群鸟盘旋,但没有哪只鸟落下来。   却月城彻底沦陷,借八千手救难观音之死所营造的绝望,叫东皇太一东君和那姓卢的小丫头一压,已缓过劲,再不可能有料想中那么多人自尽。   哪怕还有大片地域陷于动乱,西大封都无法恢复方才的规模了。肉眼可见,遮天蔽日的黑云,看似慢实则快地,像是潮水退了回去。   卓远慢慢道:“为今之计,只有……”   前左都督没有将话说完,转动的眼珠停在偏左的地方。   他左边,洪福寿禄万万岁冷笑一声。   无眼无口的黄金面具,让白袍老者说话夹杂嗡嗡回音。   “卓卿,”似乎很亲近地唤道,可哪怕没露出半分表情,洪福寿禄万万岁依然能用短短几个字,表达出不悦来,“你僭越了。”   四邪神中只剩下这一位,无论是邪神还是前左都督都不用再掩盖关系。   僵持片刻,似乎一手主持了种种密谋的卓远低头,行礼以表他后退一步,不会再提此事。   ***   “东大封毫无动静,露娘出手了?   “四邪神已去三,若说这三尊邪神刚好对应三灾,那剩下的一尊……哈。”   李朝霜坐在长廊栏杆上,倚靠朱红木柱,突然笑了一声。   巫庙围墙外,藏在阴影里,最后一只犹豫该不该退走的鬼将军,突然一僵,紧接着就在陡然照亮这处阴影的阳光中无所遁形,化为飞灰。   李朝霜抬头,看到太一出巡的队伍,在敲锣打鼓中降了下来。   如此,天帝回到天宫,只留下春日在人间。   不过这个春日,是蝉声阵阵的“春日”。   太阳依然留在天正中,仿佛晌午。不过,就算是看漏钟,现在也有夜五更,是十月初六快天明的时候了。   ……又过去了一日。   李朝霜表面含笑看着东皇太一走过来,深呼吸的声音压得他自己都听闻不见。   东皇太一边走,身边宛若金丝纱衣的光晕就在衣袂摇曳间片片落下,于日光中化为残缺而灿烂的迎春花瓣,飘落脚步间。   金冠好像是朝阳光线折射出的错觉,低头时一晃神就消失不见。他脚步轻快几分,来到李朝霜面前时,已不是东皇太一,而是李朝霜熟悉的阿晕了。“朝霜!”他喊道,“怎么样?”   语调上扬,但内容听得后面一起降下的众人,只感到没头没脑。   哪想到李朝霜竟然听懂了这只小鸟说什么,从栏杆上站起身,摸摸他羽毛痕迹还没收回去的头顶金发,眼角一弯就道:   “英俊倜傥,气势非凡啊,恩公。”   年轻鹓雏的嘴角顿时控制不住上翘。   但也看得旁人满心疑惑。   却月城巫庙这次硬撑着上阵的巫祝小巫祝们,虽然过去没见过阿晕,但经过方才那一遭,怎么会不明白,这少年是传说中的羽族,也是九歌东皇太一。   他们满心敬佩和稀罕之情,像是星星闪烁在眼眸中,然后就看到一陌生男子摸了东皇太一的头。   当场就要有小巫祝冲上去喊大不敬了。   一边,退去幻象,巫庙主祭又变回老婆婆的模样,扶着腰拍着胸,面容甚至更苍老了些。   看到小巫祝冲动,旁人不知晓,她可是早就从卢妙英那里听闻了这陌生男子的事,也猜出陌生男子是谁,连忙要上前拦住。   然后一老一小便见到,男子手停下后,东皇太一还用头去顶那只手,专门蹭了蹭。   不少人瞪大眼睛,主祭对她们回头,竖起枯瘦食指,在唇前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众人:“……”   在这众人之间,卢妙英不在状况中。她显然累瘫,汗水湿透胸前背后衣物,十分狼狈,给任飞光搀扶着,才能站稳。   东君见此抬手,日光如流水从他掌心滑过,然后他提起,一抖,水流张开,就成了一面薄如蝉翼的纱布。   这位神君松手,纱布轻飘飘落到卢妙英头顶,烘干她浑身汗水,免得她吹风伤寒。   做好这些,他才抬头看向东皇太一和李朝霜那边。   “啊,”东君挥去头顶玉藻,青霓白裳上玄妙的花纹消弭在衣角缝隙,做这些的时候他眼神不离,低声感叹,“这孩子,还会这么笑的啊。”   两边距离不近,李朝霜虽是剑客,却让羸弱身体拖累,按理说听不见这句话。东君刚闭上嘴,就见对方投来目光。   对视片刻,见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眼神中露出明显恳求,虽不明所以,东君还是咽下了接下来想说的。   第一时间避免自己身份泄露,李朝霜微松气,眼神转回,就发现小鸟凑得极近,在看他。   鹓雏现在没有隐藏自己的非人之处,那双宛若石榴石的眼珠一瞬不错,他的眼睫几乎与李朝霜的眼睫贴在一起,两人身高明明没什么相差,此刻李朝霜却觉得自己好像给一只人高的大鸟笼罩在下。   他心里有鬼,瞳孔不禁微微一缩。   温热的手指贴上李朝霜额头,少年退开一些,手指往下,按开青年蹙起的眉心。   “一夜没睡,你还好么?”   阿晕问。   少年自觉实力高强,但既要负担《祖氏缀算经》,又要给其实犯了挺多错的出巡队伍查漏补缺,再加上查看整个江北状况,一夜下来,心神同样疲惫非常。   而朝霜在他认知里,是个弱不胜衣的鸟。熬上整夜会如何,他实在不敢想。   神降一去,阿晕就担忧起来,道:   “没想到在这却月城里耽搁了一天,你先休息会儿吧,休息好了我们再启程。”   谁知道我还剩多少时日啊,李朝霜想。   而且,虽然陪着熬了一夜,他所作所为,只是坐在巫庙里,凭借莫大名声吓鬼罢了,和旁人哪能比。   广袤的江北大地上,千万人抢收米粮,千万人夜不能寐。   露娘在东大封拼命,父亲在修复东大封。   和这些人相比,李朝霜算个什么东西,为何别人都在忙,只有他需要休息?   话虽这么说。   小鸟问起时,他难得一日都十分集中的精神,如骨牌倒塌般无可挽救地涣散。困意袭来,他头一偏,下巴枕在少年肩上,闭上干涩双眼,投入已经熟悉的怀抱中。   作者有话要说:  众人:汪? 第70章 肆日(五)   十月初六,不像清晨的清晨。   平京。   这六朝古都,位于秦州中央,在平原上雄壮兀立。   在楼宇之后,便是重重宫殿。   阳光烈烈,琉璃瓦反射的光芒刺得人眼都睁不开。同样一夜没睡的宫中侍从侍女,还穿着秋装,几个时辰下来,中暑的人有几十个,没中暑的也热汗连连。得走入宫室中,才能得到一点点足够栖息的阴凉。   但侍从侍女们,宁愿站在大殿外,也不愿跨进门槛。   四百年前大泰立国后,就花了两代人的时间,将前朝的大乐宫扩建,又改名成长明宫。   改朝换代都在稷下学宫主持下的一大好处,就是战争中宫室损毁不大。   但细想,这不变的宫墙后,天晓得藏了多少伴着性命的阴私,叫人毛骨悚然。   宫殿内帷幕垂地,燃烧的香料味道刺鼻,紧急从地窖里搬出来的冰盆在高温下散发潮湿的水汽,与香料味道混合在一起,让此时每个站在殿前的朝臣,都感到自己深陷泥泽中,动弹不得。   压下的高山迫使他们焦急寻找一个发泄的出口,没说两句话,声音就大起来。   嗡嗡嗡嗡,好像这不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大殿,而是一个关满了蚊子的铁丝笼。   尊贵的大人们吵得面红耳赤,瞪着眼睛甚至动起手来。   无人关注,金銮宝座上,新帝旁若无人地环着温香软玉,手上还提一只大烟杆。   他瘦骨伶仃,里面穿再多件也支撑不住外面那身大红袍,硬翅幞头紧绷在他脑门上,便是量身定制,依然显得空荡荡摇摇晃晃。   新帝年纪堪堪三十,但这幅模样,哪比堂上中气十足吵架的八十岁宰相年轻?   他肆无忌惮吞吐云烟,一张脸给熏得青白,只能枕着美人半.裸的胸膛,好像这样就可过一点暖色到自己身上。   如此哪有帝王之相?不如说是富豪家的纨绔子。   难怪继位十六年,暗地里对这位的称呼,还是新帝。   他这个模样,走在城里乡下,哪怕不熟的人看到,都要暗道晦气,脾气急的不得直接骂开——病痨鬼,臭烟筒,不义不孝,这这那那,那那这这。   可偏偏是朝堂前这些满口“为生民立命”的大学,反而对瘫在金銮宝座上的新帝熟视无睹,不劝诫,不上谏,眼睛扫过,像是根本看不到新帝这个人。   卓远,真正的卓远,跨入大殿时,所见便是如此滑稽场面。   他冷哼一声,声音好像北风,穿堂过道,纱帘帷幕配合地大幅度摇晃了一下,满殿的乌烟瘴气散去些许。   最靠近殿门的一位朝臣回头来,先看到曳撒裙边的织金,就不耐烦道:   “飞鲤卫的人这时候来干什么?”   说完这句话,烟气排开,朝臣看清曳撒所用的颜色。   ——暗红。   整个飞鲤卫,只有一人穿它。   朝臣一个哆嗦,连退三步,他的动静惊扰到旁人,几个呼吸间,殿内所有人纷纷回转头,看到站在门口的前左都督。   若说方才这金銮殿像是一关押了成千上百蚊子的铁丝笼,那卓远陡然出现的效果,仿佛是一阵急雨,压得满笼蚊子无法飞起。   不过朝臣们当然没有蚊子那么脆弱,惊骇下他们闭上了嘴,眼睛还能转动。   他们视线流连在卓远面上覆着的铁面具上,片刻,眼神转开,盯住那些面具遮不掉的地方,对比细节好确定是这个人。   他们没有丝毫遮掩的视线,落在卓远身上,比一缕蛛丝更无力。   前左都督大步向前走,朝臣纷纷退避,唯有一人站在原地不动。   正是那位八十岁依然不改健壮的宰相。   当朝宰相不止一位,但这位吕相是年纪最老,名声最大的一位。   他同辈臣子,在这二十年间,早就断断续续辞官返乡,然后子侄乃至本人就出现在各个自立的将军身边   大泰尚未国破,但稷下学宫稍稍表现出犹豫,有学识的人就纷纷登上另外的船。唯有吕相坚持留在平京,以老朽之躯匡扶社稷。   眼下这个无人敢阻拦卓远的时候,也只有他站出来。   “你这大罪之臣!”老人喝道,“祸乱朝纲,不当人子,竟还敢出现在官家面前!”   卓远根本不理他,从吕相身边绕开。   这一下,更多人突然有了勇气。好几个朝臣也上前,并排拦住卓远。   前左都督终于停下脚步,听吕相道:   “休想再害官家!”   窃窃私语如浪潮涌现,第一次正大光明地谈起——只会发痴的美人,阿谀谄媚的侍从,乃至新帝此刻在抽的大烟,都是借前左都督之手送上来的。   当年刚继位时,新帝也是在众多皇子中挑选出来的康健少年,现在变成这个样子,在世人眼里,卓远“功不可没”。   前左都督脚步顿住,终于赏给吕相一个正眼。   他开口,声音轻轻,问:“如果我是大罪之臣,吕相您又如何呢?”   吕相没有开口,自有地位更低的人要替老人说话。   卓远在这种喽啰说话前打断,脚尖转向吕相,道:   “若说我祸乱朝纲,吕相又干了什么实事?可有上阵督军?可有安顿流民?”   他连问三句,每句声量都不大,偏偏压下了其他朝臣的七嘴八舌。   这个时候,由他人代言,难以服人。吕相白胡一动,微微张开口,想要说什么。   卓远第二次打断,道:   “哈,也不要紧了。反正那些钱庄收上来的白银黄金流向何方,该知道的人都知道。说起来,您该赚的名声和钱都已经赚到,现在还不跑么?”   吕相喘了口气,“休要污蔑……”   “三岛十洲的军队已经北渡,好像有心要查八千手救难观音娘娘的事。他们可没有稷下学宫那么好说话,改朝换代还会留下前朝臣子,允许他们继续效命。要是您动作不快一点,就要丢掉最后的活命机会了。”   卓远好似温柔地劝慰道。   这段话像是石头投入池塘,在水面上掀起激烈的涟漪。   八千手救难观音之死掀起的混乱远未平复,军队内外乱七八糟。他们因为奇异的天象聚集在这里,哪想到会从卓远口中听闻这个消息。   依附于吕相的人哪能顾上替吕相反驳,当即和身边的人交头接耳去了。   卓远冷眼旁观,知道三岛十洲的涉入,终于让这些与稷下学宫有千丝万缕联系的贵人们,紧张好几分。   他越过脸色青红交加的吕相,几步跨到金銮宝座前。   侍从和美人退避一边,比对新帝还恭敬些。   卓远在金銮宝座前站定,和那双浑浑噩噩的眼珠对视一刹。旋即伸手,抓住新帝一边臂膀。   新帝显然还沉浸在大烟中,视线落点虚无,好像看不到卓远,也对身周变动全无知觉。   直到卓远一巴掌,拍掉他的大烟杆。   一声惨叫惊醒下方朝臣。   试图扑倒地上捡起大烟杆的新帝,叫两个侍从搀扶起。哪怕手乱挥脚乱蹬,也不得不跟随前左都督,一行人走入阴影中,就此消失不见。 第71章 肆日(六)   “卓迢渺出现在平京。   “他进了长明宫的金銮殿。   “哦,他带着新帝一起失踪了啊。”   “卓迢渺是谁?”阿晕问。   “……”侃侃而谈的东君噎住。   正是却月城的东君殿中,没有去客房,东君、阿晕、李朝霜、和任飞光带着卢妙英,拖来几个蒲团,直接在地上休息。   东君瞧着可算他儿辈的李朝霜,就这么往化为原型的金毛鹓雏翅膀下一窝,全不顾及场所地睡着了,眉梢就不住抽动。   要知道,李朝霜在三岛十洲还有清醒神智的近十年,为了让他能睡个好觉,李春晖可以说是什么好东西都拿出来了。铺在床下的药叶,点燃的熏香,房屋环境的摆设,都是精心又费钱,慢慢调整过来的。   便是如此,李朝霜虽然一天到晚没什么精神,但睡去时却又会挣扎呻.吟,仿佛闭上眼就会做噩梦般,身边实在离不的人。   可东君现在看到的是什么?   鹓雏的羽毛确实温暖软和,但能比得上千挑万选还一日一换的药叶?   却月城巫庙东皇殿内檀香刺鼻,和巫祝辅以灵力捏出的熏香简直天上地下。   至于环境摆设……这巫庙里巫祝小巫祝还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地向他汇报情况呢,连清净都够不上,李朝霜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没有醒来,也没有在梦中哭泣。   东君这个角度只能瞧见金色羽毛的缝隙间露出一小片漆黑发顶,但听那缓缓的呼吸声,就能得知李朝霜正当酣睡。   至于东皇太一,亦不见给人当床垫的自觉。虽然化作原型了,仍旧从不知何处的袖里乾坤中,摸出一样样用具,衣服,瓷器珠子,用尖喙一样样清点。   旁边,卢妙英在蒲团上稍微坐了会儿,缓过劲来,立刻请路过的小巫祝,给她带一份纸笔。   纸笔拿来,她提笔就写。全是先前在太一出巡队伍里,用《祖氏缀算经》整理好的资料。   既然这玉简拿在手里,想借它整理几次就能整理几次,按理来说不用着急。但卢妙英虽然一宿没睡,现在缓过劲反而精神奕奕起来,仿佛憋着一股心力,一定要看到成果才能罢休。   整理好的资料她都记在脑中,如今下笔如若有神。可惜,写着写着她就有了新想法,而文气又没恢复多少,就毫不客气使指着任飞光替她算。   剑客哪学过这个,哪怕拿着《祖氏缀算经》,一样算得缓慢。   卢妙英只好等她任伯父慢慢得结果。   思路中断的滋味极不好受,少女目光游移,看到阿晕清点东西。   阿晕着重清点的,自然是他和朝霜在不周山要用的种种用具。在卢家铁铺买到的冰镐一类不提,昨日却月城里,一人一鸟调查债贷规模时,除了买夹棉的成衣等等,也买好了适合攀登的靴子,手套,绳索。   卢妙英扫几眼,看出这些是登山用的,凑过去,低声同阿晕讲解,如何修改一番,能让这些更合适不周山的状况。   少女这点经验,只是从父亲那儿听来的,纸上谈兵罢了。   但曾上过不周山的阿晕依然听得十分认真,就差拿笔记下来。   东君就是在此刻插嘴,然后得到阿晕一个不明所以的反问。   “你不知道卓迢渺?”   东君奇道,不敢相信。   “他是何人?我为何要知晓他?”阿晕倨傲再问。   问完,他仔细想想,才道:“好像是有几分耳熟。”   东君又噎,半晌,才如此这般地同他解释了一会儿。   等阿晕终于弄明白卓远卓迢渺何许人也,东君就好似不经意地提问:   “你和朝霜,要去不周山?”   年轻鹓雏眨了眨眼,非人才有的长睫毛上下扑打,忽闪忽闪。   这鸟儿明显警惕起来了,道:“关你什么事。”   “陛下,”东君无奈道,“咱们好歹同属九歌,您难道觉得,我会做什么坏事么?”   你们可是关朝霜进笼子,天晓得囚禁他的时候对他做了什么。   阿晕心道,并没有被东君对他们表面的柔和迷惑住。   要说九歌,一路上他见到了少司命,湘君湘夫人,大司命最后也在。虽然一路相助,但朝霜每每见到她们就喊跑。由此见得,过去在三岛十洲上种种,到底在朝霜心中,留下了多大的阴影啊。   东君不知道阿晕所想,肃起面孔,认真道:   “别说爬不周山,就算是靠近不周山,那边的气候,朝霜这身体都忍受不了。您与他共处数日,应当明白的。”   阿晕闻言皱眉。   他反驳道:“能不能靠近,要去了才知晓。”   东君无语再劝:“料想之中的事,何必折腾一番?”   年轻鹓雏抖了抖毛,羽翼向上,遮住他家配偶头顶露出的一小片头发,挡了个严严实实。   昨晚这些,让李朝霜不至于吵醒。他长颈弯下来,和东君平视,漠然问:   “料想之中是什么鬼?难道是天眼看到他出门就会死掉?”   这说法……东君一怔。   阿晕将这一怔当做东君心虚,继续道:“你们总是关住他,让他郁结于心,身体才如此好不起来。既然朝霜想去不周山,我拼死也会送他去。”   天眼那个词一出,东君就觉得,他和东皇太一说的事情,不,是说的人,似乎有点微妙的差别。   要是几日前他有驱赶日车轮转天幕就好了,东君遗憾想。以东君职能,虽不至于时时刻刻发生在太阳下的所有事他都能知晓,但有目标要盯谁时,很少有人能躲开他的眼睛。   可惜,作为三岛十洲如今最擅长制作咒具祝具的人,既然日车可以放在那里自己跑,他当然是窝在炎洲赶工期。   如果不是大动乱,指不定他依然什么都不知道,还在炎洲窝着呢。   “……先让我瞧瞧朝霜身上这些咒具祝具的情况。”端着一颗长辈心的东君心累道。   阿晕与他对视片刻,先慢慢收起地上众多他拿出来清点的用具。   然后,鹓雏羽翼张开一点,小心翼翼露出下面李朝霜小半张脸。   看到人,东君往前走了一步。   呼啦——   殿中风声大起,愕然注意一人一鸟对峙的卢妙英一下迷了眼睛,下意识先按住地上纸张,避免给风吹走,再眨了眨,抹开眼泪。   闭上,睁开,仅仅一刹。   一刹后,卢妙英再看,她任伯父还在口齿不清用玉简算着,但殿中另外两人一鸟,全都不见了踪影。   卢妙英转头望向殿外天边,隐约间看到一丝金光远去,缓慢地揉皱写坏的一张纸。   这才抬头的任飞光:“?”   卢妙英与他交换眼神,两人皆:“……”   好半晌,卢妙英疑惑道:“总之,一路顺风……?”   作者有话要说:  小鸟:不用朝霜提醒!   小鸟:跑路我现在很熟练了! 第72章 肆日(七)   “所以,就那么,跑了吗?”   任飞光好大年纪,听完都忍不住想捂脸。   剑客找来一个小巫祝接替自己,终于不用拿着《祖氏缀算经》给卢妙英算来算去,当真松了好大一口气。   他三十好几的人,不上算学课的时间,比崔嵬师兄长睡不醒的时间还长。已是很久没有这样,叫各种数字搅得晕头转脑了。   而且他并非文士,心剑力量不比巫祝的灵力温和,更适合通用。使用起文士的“书”,必须愈加小心,免得造成损坏。   哪怕实际并没有算上多久,他也觉得自他拿起玉简,已过去一段好长时间,甚至感觉比他昨日经历种种心剑动摇之境,要更累。   现在将《祖氏缀算经》交予小巫祝,他差点喜形于色。多亏想在卢妙英面前维持些许长辈尊严,才没有笑出声。   现在剑客仔细询问东皇太一和东君间的交谈,而卢妙英一边记录思路,一边为他说道。   “东皇太一竟全不知崔嵬师兄是天眼?”任飞光和东君一样发觉这点,呢喃道,“那双金眸莫非还有旁人有么?总不可能羽族中金眸并不少见?”   说起这个,怀着格物致知的心情,卢妙英分心讨论道:   “我不曾见过旁的羽族,可东皇太一的眼眸是红色的。”   “当然。”任飞光点头。   羽族是天生巫祝,但作为剑阁弟子,总会知晓一点旁人不知道的“常识”。   他道:“金发赤眸,正是羽族作为离乡人之魂的象征。”   卢妙英一愣。   文士本该博学多识,但她到底年纪小,未曾在书院里学习过,跟着父亲一起偏了科。此时此刻,竟有些听不懂任飞光这句话。   刚巧,愁眉苦脸的小巫祝,运用玉简计算的速度也慢下来。她能分出更多心,当即有疑便问:   “离乡人是说大荒上的人族,但离乡人之魂,难道指的不是我等的魂灵么?这同羽族有什么关系?”   任飞光在剑阁中,给不少年轻剑客当过指导师兄,听闻提问,下意识换了语气,不徐不疾用浅显易懂的语气道:“此离乡人非彼离乡人也。你可曾听过这方世界开天辟地时的故事?”   “是说天帝携离乡人降临不周山上,沿山脊而行,一路开辟,寻找到土地,苍穹,大海的故事?”卢妙英不假思索回答,“《正史》、《宙光》、《李氏长路》,都有记载这则故事。虽描述上有些许不同,但统合起来,差不多就是这么说的。”   “正是,”任飞光找到了教导师弟的感觉,微笑道,“羽族正是天帝之魂。当然,实际上——”   卢妙英小小地啊了一声。   任飞光一瞥,明白过来。   “纸又无了?”他从蒲团上起身道,“我去请人再拿一些来。”   卢妙英方才笔下不停,竟已写满之前巫庙送来的一小沓纸。   哪怕她写得简略,一页纸依然记不了多少东西。此刻将所有纸张做个整理,少女翻页打量,只觉胸中文章十分之一未曾记下。   见任飞光向门口走去,她道:“任伯父,罢了。”   任飞光已快步走到东君殿门前,闻言回头,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一直用巫庙的纸,劝道:   “你若是感觉记下更好,那就尽早记下,我会负纸笔钱。”   “我当然要尽早记下。”这个上面卢妙英从未迟疑。   “那?”   “毛笔笔尖再细,写下的字也有那么大,”卢妙英将毛笔放回笔架上,摊开最后一张纸,以待上面墨迹吹干,“我父亲有一支随手做的硬笔,可写小字,落笔也比毛笔更快。我要回卢家坡一趟,把笔带过来。”   除了惯用的硬笔,还有过去的资料等等。   她虽然大半记下了,一样需要对照看看,免得弄错什么。   当然,回家记录,比搬来搬去要更方便。   但卢妙英还记得,她父母幼弟化为厉鬼后目标是她,而为何会这么快化为厉鬼,巫庙主祭也没给出个所以然来。   死因其实没有查清楚,那比起卢家坡的家中,还是巫庙更安全。   “请伯父陪我一趟,我们快去快回吧。”   她道。   友人女儿还记得自身安全,任飞光闻言几分欣慰。   但既然知道外面不比巫庙里安全,何必跑这一趟。   “这样吧,”任飞光思忖道,“我来跑这一趟,你留在巫庙里,让主祭看护。”   “任伯父并不知晓我要的东西在哪里。”卢妙英指出。   “你告诉我东西放哪就行,至于文本,我借辆车,全给你一起搬来便是。”任飞光笑了笑,“剑客至少有把子力气。”   说完这句,他顿了顿,补充:   “崔嵬师兄那样的剑客除外。”   卢妙英想起任飞光口中的“崔嵬师兄”所指是谁,心中不由赞同。   少女知道自己没什么自保之力,既然任伯父如此提议,干脆应许了。随手在帕子上画好一张家中地图,标上她需要的东西分别在什么地方。   任飞光接过,塞进胸口,出门找主祭,发现老婆婆昨夜累着,和崔嵬师兄一样,躺着起不来了。   副祭接过照应卢家娘子的事,他才放行,运起轻身步法,直接从屋檐一路掠过,翻过城墙,向西南卢家坡行去。   东君殿里,卢妙英谢过帮忙的小巫祝,接回玉简。   巫祝也不怎么用学算术,帮忙的小巫祝晕头转脑模样,比任飞光更厉害一点。   “算学可是万物之本,若有可能,一定要仔细研修啊。”   少女劝诫道,小巫祝连连点头,退出殿外,接着像是背后有熊在追一样,迅速逃了。   卢妙英无言片刻,模模糊糊明白了一点,为何在稷下学宫里,选她墨派夫子上课的学子最少。   “又不是什么难事。”   她叹道,见自己文气依然没有恢复,只能放下蠢蠢欲动继续使用玉简的心。   好在不使用“书”,看“书”是行的。卢妙英将玉简转开,仔细辨认上面的算题和解法。   手边纸笔不够,没法演算,她就在心里算着,庆幸自己基本功不错。   可即便基本功不错,《祖氏缀算经》并非什么教人入门的算学课本,而是一篇难题解集,哪怕卢妙英,看完第一题,也感到了几分头晕脑胀。   来往的小巫祝受副祭嘱托,走过时都会打量她几眼。看出少女疲惫,一个小巫祝将茶水和点心奉上。   卢妙英道了声谢,接过茶水,一口饮下。   然后她一扭头,将满口茶水喷出。   送来茶水的小巫祝并没有惊讶,反而低声道:   “果然这点迷药伎俩,要瞒过擅长炼丹术的人,不太可能。”   卢妙英确实是因为对各种药物极为熟知,茶水入口就尝出了味道。   但她反应再快,一开始没有设防,到底喝下去了一小口,眯起眼睛时,就感到一种与看《祖氏缀算经》不同的眩晕,袭上脑中。   文气恢复了一些,忍住迷药,少女就要张口吟诵。   一只手从背后伸出,猛地用力,捂住她嘴巴。   而送茶来的小巫祝上前一步,轻巧取走她手中的玉简。   他另一只手拿着短剑,猛地往前一递。   《祖氏缀算经》突然放出了一点光亮,不过此刻殿中三人都没注意到。   一击得手,两个小巫祝飞快窜出东君殿,避开阳光水流绿树,避开可能让九歌察觉他们的种种事物,伴着尖叫跑出巫庙。   穿大白袍,戴硬翅幞头,面覆无眼无口黄金面具的洪福寿禄万万岁,竟然就在这里等着他们。   老者在阴影里接过玉简,见天空中似有日光聚来,轻哼一声,在东君返回前跨进神域。   他们或许没有九歌那般以力破巧的实力。   但这番谋划已有近三十年,当真以为几日时间,就能扭转么。 第73章 肆日(八)   洪福寿禄万万岁返回他的神域中。   四邪神的神域各有不同,最为神妙的,就是八千手救难观音的无垠黑海以及海上宝舟。   而万万兵马大元帅的兵营不提,九千九生生怨母的神域与其说是南桂城倒影,不如说是城前不知淹死多少女婴的河流。而洪福寿禄万万岁的神域看似与她相似,本质却截然不同。   因为洪福寿禄万万岁的神域,不能说是和长明宫略有不同的倒影……   它根本就和这传承千年的重重宫楼,没有分毫差别!   洪福寿禄万万岁带着两个小巫祝落回来,来往甚至有同样穿着秋装的侍从侍女看到他后,立刻大拜行礼,就如人世间的长明宫里,宫人们看到新帝一样。   很快有穿着轻纱的美人迎上来,娇声柔语唤着官家。又有侍从抬着轿子过来,请洪福寿禄万万岁坐上去。   方才对卢妙英动手的两个小巫祝,赞叹看着际目中一切,眼里异闪连连。   他们是飞鲤卫自小就培养好,送到巫庙里的人。为避免暴露,比小巫祝还要跟用心修行些。   可算得苦修了,就是进益不大,在却月城巫庙里,是笨鸟先飞的典型。   当然,他们自家人知自家事,本来无心在通灵之道上走上去,表面装得再刻苦,也没什么用。   还耽搁他们享受了。   如今动手又逃出巫庙,他们反而轻松几分。   再想到这次可是在洪福寿禄万万岁面前替这位大人动手,无论如何当得一大功,又有潜伏的辛苦,就算他们年纪不大吧,上面也不可能压下他们。   多年期盼,升官发财就在眼前!   两人交换眼神,就要追上坐轿子向深宫中行去的邪神。   不想,一旁的宫人拦下他们。   莫非要挡他们机会?这两个细作表面没现出什么,心里都提高了警惕,一个上前一步,一个落后半步,目光交换,就找到脱围方向。   “两位爷,”宫人向他们叉手行礼,“请往这边来。”   这回连交换眼神都不必了,脸颊圆圆,相貌亲和,最开始给卢妙英送茶的细作,端着笑容,先道:“小的哪算是爷。”   身后那个矮一点,面容平凡不起眼的细作将一片银叶子递到宫人手里,动作简直和圆脸细作递短剑姿势一模一样。   圆脸细作紧追在他那个动作后,问:“敢问公公,咱们这是要去哪?”   宫人一笑,竟然将银叶子推回不起眼细作手里。   “两位爷可是有大功的人,替官家取回那《祖氏缀算经》,这功劳至少能升个两品,怎么不是爷了。”他的笑容比圆脸细作还标准,还温柔和煦,道,“不用担心,宫里规矩,两位爷立功归来,可以好好享受一番,再去述职。我们都准备好了,请往这边来吧。”   两个细作幼时受训过,却不是在宫里受训的,多年任务不许他们乱打听,并不明白有没有这种规矩。   但洪福寿禄万万岁所乘坐的轿子,这会儿功夫已经走远,转过了拐角,不知道还能不能追上。   他们心里忐忑,面上只能连连应好,跟在这个宫人身后,有一步看一步了。   宫人先带他们进了一浴场。   “清华池鼎鼎大名,你们当知晓?”   他问,不等两位细作回答,又介绍道:“当然,大清华池建在霓裳殿中,只有官家,或者他特地允许的人,才能使用。可这个小清华池,与大清华池,用的是同一泉眼里的水,虽然池子小了些,也算得皇家享受了。乃是官家专门赐下,来解两位爷数年劳累的。”   温泉池边的宫女们排成一列,在领路宫人说完后,整齐向两个细作万福行礼。   巫祝向来不提倡穷奢极欲的享乐,不然何以在灵台中筑成神像与其沟通。两个细作哪见过这种阵仗,或许是温泉热气熏人,两张脸一下子就红了。   宫女们轻笑,上来替他们解衣宽带,又递上崭新的浴袍。   两个细作跨入池水中,立刻舒服地喟叹一声。   “简直不像是假的。”   圆脸细作掬起一捧水,由乳白泉水从指缝中滑落,小声与搭档嘀咕道。   “怎么可能是假的?”   他搭档,不起眼细作在泉水里游动,已有点乐不思蜀了,闻言便回。   “……什么叫‘怎么可能是假的’,这必然是假的啊,”圆脸细作又掬了一捧水,洗脸,同时低声道,“真正的清华池,在长明宫中。这个长明宫,只是神域而已。”   不起眼细作一愣。   别的不提,他们在巫庙中潜伏学习,对邪神神域这种东西,可以说是十分了解。   他默然片刻,瞥一眼周围伺候的宫女,道:   “那你看这些人……”   “看起来也像是活人。”   圆脸细作用更低的声音道。   “当然是活人。”   最近的一个宫女竟然听到了两细作的话,笑道。   听到她这句话,其他宫女也掩嘴轻笑。   “小奴是丰保十二年进宫的,原本是青州人士。在宫外吃不饱穿不暖,进来后终于得了好。”   插嘴宫女言笑晏晏,两细作多年通灵修行,看不出她身上半点破绽。   圆脸细作心里如何想不知,表面上连忙道歉,拱手道:“是我冒犯众位姐姐了。”   “也没有,”宫女并不在意,拍了拍手,道,“第一次进宫来的人,都是两位爷这般表现。小奴们见过许多,只觉得有趣。”   随她拍手,其他宫女端来餐盘和长板,轻手轻脚在水池上搭好桌子,又将果酒珍馐一一送上。   领头这位宫女倚在小清华池边,手拈起一枚果子,对圆脸细作道:   “这是上好的奶青提,已在井中冰镇过,最适合泡清华池时享用。爷在水里不好用,让小奴帮您吧。”   圆脸细作咽下一口唾沫,眼角瞥向搭档,见那边也围上去几个宫女。   罢了,罢了,这可是立功得来的奖赏,提心吊胆地用算什么回事。   万万岁的神域里,对他们而言,难道会有什么危险吗?   如此想到,圆脸细作就要张嘴,等宫女将果子喂到他嘴里。   不想,等来的是数声娇柔地轻呼。   到底刚离开巫庙不久,两个细作立刻警觉起来,一摸身后,发现兵器已经解下,当即慌了一瞬。   一瞬后,他们发现,惊到几个宫女的,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左都督……前左都督,卓远。   穿暗红曳撒,头戴玛瑙金顶大帽,面覆铁面具,以遮挡北大封里受到的烧伤。卓远浑身散发冰凉的不善气息,视线从黑洞洞面具眼孔后盯向两个下属。   “为何不来述职?”   他问。   两细作差点跪在温泉池子里,手忙脚乱跑出来,行礼,又辩解道:   “是宫人说……”   “不必了,”卓远打断他们,懒得听废话,道,“公子朝霜在巫庙里有什么动作,报上来。”   公子朝霜?   这煞星当时不是一直在睡觉么?   两个细作满心疑惑,但还是将东君殿里一些对话,复述出。   “属下怕被发现,在东皇太一东君等九歌离开前,不敢靠近东君殿。这些乃是从其他人口中打听道的,可能会有些许……”   他们说完,久久没有等到回音。   两个细作还穿着在温泉里打湿了的浴袍,离开小清华池,在外面给风一吹,顿时遍体生寒,忍不住颤抖。   其他宫女也不敢出声,半晌,胆子更大一点的圆脸细作,眼珠向上转,飞快瞥了一眼。   一瞥之下,他立刻收回目光,动都不敢动了。   那是怎样的惊愕悚然表情啊,哪怕铁面具遮挡住半张脸,依然透过下颌的紧绷和嘴角弧度,宣泄出来。   卓远甚至花了一点时间,才能找回自己手脚。   他声音沙哑,不敢置信地问:   “不周山?”公子朝霜要去的是不周山?   他怎么会要去不周山?!!   作者有话要说:  呼——   今天更新了一万字_(:з」∠)_ 第74章 肆日(九)   小清华池的舒适已让两个细作惊叹,但那不过是赏给第一次进出洪福寿禄万万岁神域的人一个常备项目,都算不上什么稀有的。   真正享誉美名的大清华池,与小清华池有一段距离,甚至用的水,亦并非宫人所说是和小清华池同一个泉眼。   因为以大清华池面积之广,怎么可能只用了一个泉眼?   清华宫内,见温泉水色如牛乳,水面上的雾气浓腻到化不开,流动间自然发散馥郁馨香。   池底以粉玉铺成,雕刻着细致但并不尖锐的图案,以免过于平整以致脚滑,过于起伏又硌到人。   沿阶梯进入大清华池后继续向前,浓腻雾气渐淡,然后日光照进豁然开朗。   竟是一处天台,上有飞檐遮阴,檐角下悬挂铜铃,日日有宫人清扫,光滑锃亮,与池水一起居高临下地倒映半个长明宫。   洪福寿禄万万岁便在这处天台上,泡在水池里。   老者没有换下身上白袍,也没有摘下黄金面具,只放下了硬翅幞头,露出披散下的灰白头发。   他半靠在天台边缘,有一宫女跪在他右边,为他持着塞满大烟的大烟杆,刺鼻气味环绕她,但她笑靥不改。   另一宫女跪在洪福寿禄万万岁身后,大腿柔软托起老者后颈,双手用恰到好处的力道按揉着老者发间。   至于奉上琼浆果肴的宫人宫女,小清华池都有的配置,这边自然更多。   即便如此,天台上依然安静得像是只有洪福寿禄万万岁,服侍者轻手轻脚,呼吸放缓,再多人动作,也不发出什么声音。   训练有素到这个地步,却只是为服务一个人。   某种意义上,这就是极致的享受了。   洪福寿禄万万岁并未将这些宫人当什么回事,用温泉水和大烟解去从昨晚开始就一直提心吊胆的疲乏,才举起拿回来的《祖氏缀算经》。   金丝与玉条编织出的玉简,其上刻文细密工整,乃是稷下学宫内墨派夫子祖灵祖韵之穷尽一生之作。   墨派在稷下学宫内式微,与他家收学生,不讲究家世有一定关系。当然,好家世的学生,都叫其他学派给选走了,剩下给墨派的学生,就是卢双这种天资聪颖从而自民间脱出,但在学宫内没有什么关系的人。   或许是如此,视角与其他文士有些许差异的墨派文士,常有作用奇异的“书”著出,譬如这《祖氏缀算经》。   祖韵之离世前年已上百,《祖氏缀算经》其实是他年轻时所做,全写成时,公子朝霜都不曾出生。   无数年里,墨派的这位夫子一直在修改它,重编它。因为觉得并未达到能拿出手的程度,所以很少对他人谈起。   后来祖韵之的学生卢双离开稷下学宫,返回鄂州卢家坡,借用族中祭田以求增产之法。而祖韵之病逝稷下学宫内。   祖韵之无妻无后,《祖氏缀算经》该交由他学生卢双手中。但遗物打包时,有人偶然发现了这份书稿。   最终,《祖氏缀算经》落到洪福寿禄万万岁手里。   书稿易毁,邪神以金丝玉简重塑其体,然后借天灾之手,化为八千手救难观音。   也就是说,这玉简上的金丝是洪福寿禄万万岁给编的,玉简表面的小字是他刻上去的。   公子朝霜若在上面动了什么手脚,洪福寿禄万万岁不可能看不出来。   按理说是如此,但李朝霜在却月城巫庙里一把接住《祖氏缀算经》,吓到的不只是卓远,洪福寿禄万万岁也一并。   甚至能讲,洪福寿禄万万岁的惊吓,比卓远更大。   当年无回剑一剑将水灾戳回东大封,洪福寿禄万万岁算亲历者。比起卓远一开始胜券在握不甚在意的态度,他对李朝霜要更避之不及。   “不能行险啊。”白袍老者放下湿漉漉的玉简。   他抬头,替他按摩的宫女便为他擦干净头发,安静退下,右侧的宫女则递上大烟杆。   洪福寿禄万万岁吸了一大口,吐出,思忖。   以防万一,这在公子朝霜手里过了一遭的玉简,还是先放个三天,再动用吧。   决定作出,不用出声,宫人们就端出一漆盒,让洪福寿禄万万岁将玉简放置其中。   没错,本来就疑心公子朝霜对《祖氏缀算经》做了什么手脚,邪神怎么可能将其贴身放置?   接下来三天,洪福寿禄万万岁连碰都不会碰这卷玉简……   本该如此。   卓远的脚步声打破清华宫内的安静,前左都督穿过温泉雾气来到天台上,看也不看这俯瞰皇城的景致,嫌恶地瞥一眼洪福寿禄万万岁手中大烟杆,片刻收敛神色,垂眸低头道:   “官家,臣请降神域。”   捧着漆盒的一队宫人就要从他身边走过,卓远说出这句话时,好像视线能穿透漆盒,知道《祖氏缀算经》藏在漆盒中,向右一步,拦下这队宫人。   请降神域,便是指将神域与阳间某处同化,形成无边鬼域。   九千九生生怨母曾用此法,试图困住公子朝霜。未曾想到她神域落下,无边鬼域形成,不到半个时辰,就先让东皇太一找到她化身,又叫公子朝霜一剑刺破她在庙中神像。   但若不提这个,无边鬼域确实是一等一的困人好法。   卓远突然提出这个,实在没头没脑。   好在洪福寿禄万万岁同样不是凡夫俗子,听语气就猜出卓远目的。   “卓卿还要对付公子朝霜?”白袍老者声音中透着不悦,“我觉得,这点上卓卿需得好好思量,谨慎一些。”   都说过了,何必要对付那个病秧子?   等他去死不好么?   邪神打定主意,便是公子朝霜东皇太一一行跑来平京,都绝不露面。   自然了,公子朝霜大费周折过江,目的不是平京,他都不信。   洪福寿禄万万岁如此揣测,接着听卓远开口:   “公子朝霜北上目的,是不周山。”   “……”   洪福寿禄万万岁右侧宫女轻抽一口气,她没听懂卓远和官家所谈,但她白嫩的手指给大烟杆前端烫起一个泡。   大烟杆往她这儿一丢的邪神霍然起身,他和卓远对视片刻——隔着两张面具,或许对视了片刻——到底向去留不定的那一队宫人伸出手。   “拿过来。”   洪福寿禄万万岁喘了口气,才能用平静语气说出这句话。   千不舍万不愿,都纠结在一言中。   “拿《祖氏缀算经》来!” 第75章 肆日(十)   风雪。   遮天蔽地。   透过琥珀色的镜片,灰蒙蒙的苍穹上一闪而过的是雷霆?还是呼吸过于急促以致瞳孔颤动产生的幻影?   耳边回响的是猎猎狂风?还是快从胸膛跳出来的心脏鼓动?为求得稀薄生机而震动的肺腑?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关于身体的知觉。   他抬头看看,喘着气寻找可以容纳他放上脚的地方。他或许举起了冰镐,但手上传达不来任何感受。   天地旋转,好像踩空了。   足以掩盖所有的风声中,他一头坠入黑暗。   “呼——”   李朝霜醒了。   梦中所见,刹那离他远去。无论他再如何回忆,脑中都留不下半点印象。   若比喻成竹篮打水,那他这个竹篮上,甚至留不下证明那个梦存在过的湿痕。   风在呼呼,李朝霜躺着发了一会儿愣,才揭开盖在头上的大帽。   大帽自然也是昨日在却月城买的,或者说,用从八千手救难观音那里借来的彩券买的。   一日过去,天翻地覆,这顶阿晕买来,只想让李朝霜穿戴给鸟看看的大帽,在倒转的炎炎夏日中,居然很好地发挥了它遮阳的作用。   李朝霜睡在鹓雏背上时,若没有这顶大帽盖在他面上,他肯定早叫浓烈的阳光刺醒了。   出门至今,也才三四天,但他身边零零碎碎添置了不少东西。   打了个哈欠,李朝霜有些笨拙地自己戴好大帽。   有了帽檐遮挡,他才能放目望去。   际目全是陌生景色,黑绿树木组成的森林在下方蜿蜒铺开。   鹓雏飞在仅比树梢高上寸许的地方,免得太高朝霜又患上瘴病。有时候某棵高过周遭的树木会从他羽翼边掠过。这个时候,便是李朝霜那并不高出常人的视力,一样能看清,那一簇簇好似针尖的树叶。   日光下并不觉得如何热,风是冷的。   李朝霜没有在外行走过,但结合此刻晴日的位置,和周围南方少见树木,他意识到某事。   “快到了?”   这么问的他,丝毫没在意他是如何从却月城巫庙来到这里,东君又怎么可能同意让他走这件事。   阿晕从风中分辨出他的声音,好像这个时候才惊醒,似乎刚才在沉思某事。   若是平常,在李朝霜气息改变,苏醒过来时,他会立刻察觉,开心地打招呼,然后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但现在,李朝霜醒来好一会儿,在他背上有了一番动作后,他才察觉,开心道:   “朝霜!休息如何?”   “好像做了个美梦,”李朝霜含着笑意,仿佛对异常一点感觉没有,一如往常道,“就是醒来后记不清了。”   “哎,会是怎样的美梦呢?”阿晕一下子好奇起来,“我很少做梦,上次做梦还是——”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   李朝霜轻抚眼角,立刻捏着嗓子问:“啊,上次做梦?”   阿晕紧紧闭上嘴。   但李朝霜手指插.入他羽毛间,清晰能感觉道,手下的温热升高了。   “哎呀哎呀,”黑发青年笑容更显,一边替鸟儿顺毛,一边追根究底地问,“上次梦到了什么呢?”   阿晕窘迫中又一次感受到自家配偶的恶趣味。   李朝霜掌下热度愈来愈高,终于,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畅爽大笑回荡在松林上空。   等笑完,李朝霜才道:“没事,不说也没关系,我只是觉得恩公害羞时真叫人怜爱……啊呀,我是不是不小心讲真话说出口了?”   “朝霜!”   李朝霜再度大笑。   距离不周山的路程,只剩下一日不到。愈是这样,李朝霜反而愈觉得一派轻松。   “……我要生气了!我真的要生气了!朝霜!”   小鸟儿大声叫着,接着发现,他可以说是拿自家配偶没有半点方法。   阿晕涨得浑身通红,但这种无可奈何的滋味也叫他眷恋。   “好啦,”他低声且羞涩道,“我上次做梦,还是三十年前……大概是三十年前,我还是一只小鸟的时候吧。”   这下反而是李朝霜没意料到他真的会说,听得一愣。   不对,虽在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李朝霜想,这只小鸟儿本就比他坦诚。   说到三十年前……   “莫非又是你和剑阁那位崔嵬大师兄,不得不说的缘分吗?”   好像说得不是自己,很快调整好心情,李朝霜饶有兴致问。   “和他没有关系!”还记得朝霜上次吃醋的阿晕连忙道,“那个时候我已经离开蜀道了。好不容易逃出来的,飞了老久才找到一个巢。那好像是南边林子里了,我在那里休憩了一个月,两个月?”   人的计时难以在鸟的脑子里,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能说出三十年前,还是因为最近在人群中行走久了,知道当今几年。   “那段日子,不知怎么,断断续续在做梦。”   阿晕道。   李朝霜算了算,不由沉默了片刻。   在阿晕感到奇怪前,他开口问:   “是什么样的梦呢?”   “硬要说的话,也可以算美梦?”阿晕思索地道,“没有目的也没有时限,但那是一场酣畅淋漓的飞翔。”   他梦见自己在群星中遨游,满目黑暗,只能偶尔瞥见遥远的几个光点。   但并不要紧,“他”永远记得自己的归处。   “……听上去似乎和上古神话有关。”   李朝霜点评。   “确实,”阿晕也点头,麦浪似的羽毛一阵起伏,“不是九歌的神话,而是这片天地真正的神话吧。”   “九歌神话也不能说是假的呀,虽然巫祝一代代修改了许多,但它确实是来自……”   一人一鸟争论了片刻。   “再过去,应当就能看到乌云了。”   阿晕突然说。   东君一番神降,本来是彻底改变了大荒数日间的气候。   无论是向南直到普临海,还是向北直到稷下学宫,最近数天,大概都会晴空万里。只有天灾依然盘踞的西大封不会如此。   以及,不周山。   无论何时,不周山四边六合,都是阴云密布,风雪交加,雷霆阵阵。   话音落,得知目标在即,李朝霜眩晕片刻。   他依然没回忆起任何梦中所见,但一瞬间好像失去了关于身体的知觉。   怦咚怦咚的心跳和呼哧呼哧的喘息,让他不得不花费一番功夫重新调整。无法控制地胸膛起伏甚至让他感到剧痛蔓延。   他浑身金饰满溢出光点,但对他本人毫无用处。李朝霜用手帕掩住口鼻,漫不经心擦掉一点鼻血。   然后他绽放开一个宛若此刻空中晴日的笑容。   “到了……嗯?”   松林到了尽头,竟然出现了田地。   已经进入高原的他们,眼前展开的是一片广袤平原。在天地之交的边际,一座城郭的阴影,穿过炙热扭曲的风,浮现。   看到这座城郭,阿晕差点忘记拍打翅膀。   “等等,”他比李朝霜更惊诧,“平京城?” 第76章 肆日(十一)   大泰都城,平京。   这座城在秦州中央,而秦州在鄂州东北。   不周山在鄂州北边,和平京城都是北,但绝不再一条道上。   人或许会走错,鸟可不会走错。哪怕四时变化,气候陡转,鹓雏自有一套属于他的罗盘,永远为他指着方向。   遥遥看到平京城的影子,阿晕不敢置信地打了个转。   在他背上的李朝霜自然跟着视角转动,便见一人一鸟身后,哪里还有方才沿着缓坡蜿蜒的黑绿松林,只有田地阡陌,一个一个庄园,一一座一座村落,像是云朵点缀蓝天,洒落在金黄稻田间。   一条河流从西北向东南,穿过平京城,缓缓在平原上推开长带。   流动的水在骄阳下泛起细碎的金光,色泽的是浑浊的,水浪间时不时卷起一团水草。   李朝霜手向下按了按,阿晕会意地降了下去,一人一鸟落在方才看到的阡陌田埂上。   两边田地里,有好些农人在忙碌,拿着镰刀,刷刷割着稻子。   不远处,成三面的帷幕挡在打谷桶左右后方,而矮小的妇人赤脚踩在田耕上,双手鲜血淋漓,却浑然不顾,高高扬起一大把割下的谷穗,用力拍打在打谷桶内。   刷刷刷——   乒乒乓乓乒乒——   金黄谷粒从谷穗上脱落,掉进打谷桶内。   也有一些飞了出去,装在挡在打谷桶三面的破旧帷幕上,顺着弧度滑入底部。   然后那些打谷的妇人并未将手中青绿茎秆丢开,而是小心翼翼地抖了抖,确定脱粒的谷粒落进打谷桶,才又一次高高扬起。   她们皮肤黑红,穿着简陋,布料仅仅遮蔽身上几个部位,在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眼里,可以说是粗俗不知礼仪的。   李朝霜打量数眼,反而羡慕地感叹:   “当真厉害。”   田地里也有小童,奔跑着捡拾掉落的谷穗。又或者帮忙打包脱粒的谷物,专心致志,甚至没注意到奇异出现的李朝霜和阿晕。   阿晕想上去询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李朝霜拉住他。   “他们怕是没工夫理我们。”黑发青年道。   一夜间突然成熟的稻谷,不快点收获,万一像是它们出现那样神奇地消失怎么办?   李朝霜猜得出他们的想法,也不愿打扰他们,环视一周,指了一个方向道:   “便是再着急,二□□后,村人都不可能男女老少齐出收粮,必然会有人留在村里看守。我们去村里,看能不能找人问问吧。”   “嗯,”阿晕点点头,又唤,“朝霜。”   李朝霜眨了下眼,阿晕拿过他手里刚刚用过的手帕,仔细在他鼻下擦了擦。   拿开时,黑发青年瞥到手帕尖端染上一点淡红。   “唔,”李朝霜任由阿晕收起手帕,笑道,“天气比想象的热,而且北边太干燥了,我这种没来过江北的病秧子,一时间不能适应啊。”   “朝霜要坚持住啊。”阿晕拧着眉,“我们还没到不周山呢!”   本来是要到了的!怎会如此?!   景色突然变幻这事,哪怕是阿晕都没能弄清楚怎么发生的。可这不妨碍他在心里发誓,他若能找到罪魁祸首,一定要给对方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   说起来,一路上这种情形,好像经历过不止一次。   但他没找到无边鬼域里会有的阴气晦气,周围人物山水细看亦找寻不知道壁画墨痕,又或者丝绸绣线。   灵力?文气?   不管如何,都不可能是心剑。   而且一路上,邪神鬼将对上他都闻风而逃。怎么方才飞了半天,他什么都没找到的时候,竟有谁敢主动对他们出手?   这下阿晕可是真生气了,认真眼神与李朝霜调笑他时截然不同。   “我肯定能坚持到不周山。”   李朝霜看出他的纠结,信誓旦旦道。他牵起小鸟儿的手,沿田埂向不远的村庄走去。   阿晕的注意力顺利转移,道:“不止要坚持到不周山啊!”   “嗯嗯。”   “我们还要爬上不周山!”   “嗯嗯。”   “去了不周山我们可以去其他地方玩,普临海之类的。”   “……嗯呢。”李朝霜笑出声。   “朝霜你认真点回答嘛!”   他们一来一往闲聊着,看似放松,实则都不曾放下警惕。   村庄自然是江北常见的村庄,但已过一州之地,风土民俗与鄂州不说两样,也能讲差别很大。   李朝霜打量那远比三岛十洲建筑更厚实的墙壁,和狭窄窗户,越过土墙扫视没有养任何牲畜的猪圈。阿晕就变化发色眸色,恢复成平常少年模样,东窜西窜,寻到晒谷场上戴着箬笠的老人。   有力气的人在田地里干活,充当岗哨的几个老人,也要守卫晒谷场上铺开的谷粒,免得麻雀飞下来叼走。   比起专心致志收获的年轻人们,这几个老人警觉许多,远远就看到了进村的一人一鸟,不甚分明的目光落在李朝霜没有扎起的齐肩短发,和阿晕脑后除了发带什么都没绑的长马尾上。   即便是这几个老人,也会戴帽戴巾。大大咧咧披头散发的,不是疯子,就是异人。   李朝霜进村前走了一会儿,感到炎热解下了夹棉长袄,老人们又看了看他那身绝不适合干活的灰色纱氅,判断出来。   箬笠老人上前问候道:“抱歉,村里人都在田里忙活。你们是供奉哪位神君的巫汉,可要坐下喝口水?”   阿晕刚要张口,李朝霜赶在他前面道:   “老先生不要紧,我兄弟二人,是天帝太一座下的巫祝。昨夜天帝出巡,今早返回天宫。交代座下所有巫祝,替他瞧瞧人间状况如何。”   啥?啥?和啥来着?   阿晕再度感觉自己错过了什么。   下一刻朝霜侧头对他勾起嘴角,尽管仍旧不明所以,阿晕也做出一副“我完全懂了”的模样,板起面孔,听朝霜与老人们套词。   李朝霜选得切入角度实在不错,整个江北,除了瞎子,没有谁不曾目睹昨夜那番神迹。   《太一出巡曲》是离乡人耳熟能详的曲目,农人们见不到九天上驾驭春雷的出巡队伍,却能听到飘下来的阵阵仙乐。   既然有这样明显的佐证,这些在巫庙看过几十年社戏的老人,怎么猜不出来,昨夜显露神迹的,是天帝,是春神,是东皇太一?   在李朝霜和阿晕到来前,比旁人悠闲的他们已经讨论过一阵,现在李朝霜报上“东皇太一”的名号,勉强平息的热情便再次喷发。   “天帝的使者!”   “您想问啥?尽管问,尽管问!”   “咱们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最后一个说话的老人,可能读过几年书,兴许识得字。   李朝霜想,不客气地坐在一个老人搬来的木椅上,向依然摸不着头脑的阿晕伸出手。   “给我本子和笔。”   “哦。”   阿晕好奇地给出纸笔,然后看到李朝霜对老人们道:   “我当然知道你们村,不过咱们得正式一点,就从地方开始问起吧。你们村子的名字是?”   老人们果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且半点没对李朝霜和阿晕生疑。   等问完村名地名,又问庄中几户,田产多少,借贷昨夜可感到没有了,上一旬田地里收获多少,用了磷丹这一茬稻子和过去比,预估能增产多少。又问庄中大姓,祖上如何,可有出过什么人物,等等等等,如此这般。   阿晕没听几句,就感到脑子一团浆糊。   等到最后,李朝霜还将记下的纸交给那认得字的老人看,又请他签名,落下指印。   果真正是,唬得几个老人一愣一愣。   做完这些,李朝霜起身,刚要对阿晕说可以走了,就见方才一直注目着他神游天外的小鸟儿,抬手变出一簇迎春花。   “这是天帝赐下,保佑明年仍旧。你们好生收着吧。”   几个老人顿时泪花都飙了出来,千恩万谢接过。   “恩公,也好生厉害啊。”   李朝霜小声对他道。   “我还是知道朝霜你在打听什么的啦,”阿晕也小声回道,“所以结果如何?”   一人一鸟告辞,向村外走去。   李朝霜道:“我刻意刺了几句,没有半点想到什么的反应。不是懵懂无知的‘书’中人物,他们也记得昨夜一切变故,甚至能和我诉债贷之苦……”   “这,我们突然来到平京城前,突然找不到来时的松林了,但他们说今日有什么变化。要是进入无边鬼域,他们这些本地人总不可能察觉不到吧,鬼蜮和阳世区别挺大的。这到底……”   “再试一试吧,”李朝霜有了一点猜测,但不敢断定,问,“从平京去不周的路,恩公你应该记得?” 第77章 肆日(十二)   试一试又不花钱。   于是从这个村庄起飞向西,阿晕加快速度,让朝霜伏在他背上,紧紧贴着他,这样他溢出的灵力就能护住他。   之前阿晕若非必要,绝不会飞这么快。因为当初从南面群山出来到南桂城时,他就察觉到,朝霜不仅受不了太高,也受不了太快。   这样脆弱的身体,不该去不周山。   李朝霜自己明白,阿晕也知晓。   唯独关于这点,一人一鸟从未讨论过。   风声已然是天地间唯一的声音,以这个速度前进,很快他们又看到了连绵的松树杉树。   这并非之前他们向北经过的那片黑绿松林,但远处的群山足以证明,地势正在升高,升高,升高。   马上就要翻过一道山脊,重新披上夹棉长袄的李朝霜,隐隐感到呼吸困难,然后呛到了。   他捂住口鼻,急促咳嗽好一会儿,旋即惊异于自己状况缓和之快。   再抬头,山脊后的风景呈现在他眼前。   广袤平原,点缀其上的村庄,犹若衣带的平缓河流,和天地相交之际那座宏伟城郭的影子。   “又回来了啊。”   李朝霜不算意外地感叹。   “这个感觉,有点像无边鬼域?”阿晕也分析,“但无边鬼域除了重合的某点外,其余景色应该和阳世不相同啊。”   九千九生生怨母的神域与南桂城近似,当她降下神域,让神域中的南桂城,与阳世中南桂城重合后,生活在南桂城的百姓,除了天空变黑变红,不会察觉到身周有什么改变。   但他们若走出城去,眺望远方,必然会呆若木鸡,兀立原地。   因为远方不再是他们熟悉的南荒群山,而是一望无际的荒芜旷野,和旷野之上曲折延绵的血河,河底铺陈森森白骨,上方是鬼魅如群鸦飞翔。   那就是九千九生生怨母的神域。   无边鬼域是阳世和神域互相重合,他们本质是在邪神神域之中。   不得到邪神允许,或者不找到邪神真身将其灭杀,如何能出去?   综上所述,他们一路所见风景,根本不像邪神神域。   但九歌也打不破,往前只能回到原点,却又和无边鬼域相差无几。   “既然恩公觉得像是无边鬼域,就暂定为无边鬼域如何?”   李朝霜道。   “嗯,只是感觉有点像,但其他和无边鬼域差太多了啊。”   阿晕都感觉这句话像随口一说。   “我没什么灵力,”其实是一点灵力都没有,李朝霜想,“这方面感觉绝不可能有恩公你敏锐,所以一切先以你的感受推断吧。”   他们再度落下来,这回不是田地里,而是在平京城外一座不高的小山下。   这座小山好像是专门养护的猎场,因为昨夜一番变故,此刻林中热闹得很。   枝头硕果累累,在这年月里同样过得辛苦的小生灵们,就如田间的农人,疯狂囤积着。   李朝霜叫阿晕安放在一道粗壮的树杈上,阿晕自己则露出鸟儿本性,蹲在他对面。   他摘下一枚熟透且没有遭其他小鸟祸害过的火红柿子,用衣袖仔细擦干净,递到李朝霜面前。   李朝霜接过,掰开,汁液染得指尖通红,留下粘稠印记。   他没有着急吃,道:“假若这是无边鬼域,那首先要问一个问题,我们是怎么进来的?”   身为九歌东皇太一,阿晕可是有无数草木之灵为他传递消息,就如阳光是东君耳目,而湘江上发生的任何事,湘君想知道就能知道。   他不可能察觉不出神域落下。   可他偏偏没有察觉。   “第二个问题,”李朝霜问,“便是稷下学宫参与进去,想养出邪神来一样不易,我猜他们手中剩下的邪神不会太多了,大概就是昨日在却月城巫庙里,我们见到的那个面具老人吧。   “既然所剩不多,为何要拿出这仅存的邪神,专门对付我……我们呢?”   落下神域,与阳世重合成无边鬼域,神域主人至少要留下一尊化身在无边鬼域中,也就留下了顺藤摸瓜的藤。   一般的异人,对付藤可能都会很吃力,但阿晕作为东皇太一,露出藤来想不让他抓到瓜,对邪神来说,不定更加吃力。   李朝霜回忆昨日那面具老者逃跑的速度,断定他不敢对自己动手。   但偏偏动手了。   还是在这快抵达不周山的时候。   他啃一口柿子,没有血色的嘴唇顿时和指尖一样染得通红。   甘甜味直冲上脑中,李朝霜顿在那里,突然问:   “不周山……你应该和东君提过不周山了。”   明明是他睡着时候发生的事,但黑发青年似乎对阿晕会与东君爆发怎样的冲突了如指掌。   “当时,”他问,“是在却月城巫庙里?”   “嗯,在东君殿里。”   阿晕回答,用手帕给他擦手指。   “东君殿吗……那东君赶回去应该很快。”   李朝霜甚至猜出阿晕带他逃跑后,东君应该追了一程。   他犹豫一下,道:   “……《祖氏缀算经》,唔,卢姑娘恐怕出事了。”   鹓雏昂头,震得这颗柿子树噼里啪啦往下掉柿子。   李朝霜啃一口柿子,安抚他。   “放心,没大碍。”   ***   卢妙英睁开眼睛,见到从花窗照入的日光偏向东边,第一个想法是,她又浪费了大把时间。   花窗照入的日光偏向东边,日头自己自然是偏西。一个高大男子坐在床榻边,正在整理书案上的纸笔,听到身后呼吸突变,立即回过头。   卢妙英多看几眼,认出来,是任伯父。   “伯父,我要的东西都带过来了?”   少女立刻问。   担忧神色还在脸上,什么都没说就听到这个问题,任飞光一时间感情都不连贯了。   他勉强平静地回答:“按照你说的,全都给你拿来了。你感觉如何?”   两人说话,没有讨论任飞光离开后,卢妙英很快遇袭这事。   却月城巫庙里有藏得这么好的细作,而公子朝霜、东皇太一、东君三位全都离去时,这个结果可以说,已经注定。   任飞光即便留在巫庙内,请旁人去取回卢家坡铁铺里卢妙英所需物什,消息灵通的细作也能通知外面,请同伙对取东西的那一队人动手脚。   记录若落到那些人手里,卢妙英更觉得后果不堪设想。   与之相比,她自己反而不是什么大事。   “头有点晕,应该是迷药的后遗症,”知道任伯父不会认同自己想法,卢妙英没提这个,闭眼感受一会儿便回答,“倒是半点不痛,我应当是中了一刀,是巫祝出手帮忙治好了么?”   “嗯?!”任飞光没法勉强平静了,“中了一刀?!!”   卢妙英点点头,记得那一刀刺中她腹部,伸手按了按。   任飞光飞奔出门,不多时,东君与他一起回来。   “刚才您可没说英姑还中了一刀啊!”   剑客焦急问。   “我说不曾中刀,就是不曾中刀。”   东君道。   他像个普普通通的中年巫祝,散着长发,披着青色纱氅,走过来,用泛着灵光的眼睛打量卢妙英片刻,迅速给出诊断。   “只有些许迷药残留,没大碍。   “那两个细作动手没过几弹指,我便赶回。有没有伤口,当时我看得清清楚楚。”   这么说,他又对卢妙英道:   “当时那细作确实刺了你一刀,但《祖氏缀算经》为你挡了一下。”   卢妙英面无表情地疑惑起来。   她仔细回忆当时状况,依然不能明白,已经叫小巫祝抢过去的玉简,是怎么替她挡了一下的。   说起来,她晕过去前,确实没感到刺中的疼痛。但最后一刻她以为是迷药镇住了刺痛,原来不是吗?   现在这个问题已不重要,卢妙英将不解排在后面,问:   “东君可看到,那两个小巫祝拿着我师公遗物,逃去了哪里?”   这个东君是看到了的,只可惜那两个细作当时在树荫下,他无法遥遥隔空干涉。   他回答:“他们叫一邪神接入神域中了。”   卢妙英“……”   邪神神域……师公遗物进了那里,还能取回么?   她陷入深思,试图找出进入神域,拿回《祖氏缀算经》的方法。   任飞光与她相处有两日,此刻不知为何,硬是从她没什么变化的脸上,瞧出她心中所想。   剑客喟叹道:“进入神域的方法,英姑你倒是不必太忧心了。”   卢妙英:“?”   任飞光道:“东君说,如今大半个江北,都在邪神神域中。”   东君补充:“神域落下,成无边鬼域,而无边鬼域中心,是平京城。邪神和《祖氏缀算经》,恐怕就在那城中。”   话音落,卢妙英眼睛一亮。   ***   李朝霜道:“我们得进平京城” 第78章 肆日(十三)   从高空俯瞰,平京城正方的城墙,每面城墙三座城门,一共十二座大门,蔓延出了十二支长长的队伍,好似十二条细长的黑线,可以无限延长到远方。   要很注意地盯一会,才能看到黑线中间有许多断续的地方。一开始之所以看不到,乃是组成黑线的黑点向前蠕动蚁行,在高空之人看到黑线断续的地方前,极快地填补好了空缺。   “真是繁华。”李朝霜感叹。   “怎么全是进城的?”阿晕说得比较直白。   的确没见到几个出城的人,以平京城这个规模简直不可思议。   要知道,光是处理这一城人每日产出的垃圾,就足够出城之人也排成长龙。何况平京城作为一朝都城,汇总三海八州的时新玩意儿不错,但也会有打着都城名头的商货,从这里出发才对。   但没有。   金闪闪的鵷雏已在平京城上空盘旋一周,他和李朝霜都只见到零星出城的人。   与这件事相比,只有一个问题更令他们惊讶。   ——李朝霜没看到鬼。   这可是邪神神域重合现世形成的鬼域,便是如九千九生生怨母的鬼域那样,出现百鬼夜行之态,也毫不出奇。而眼下,别说鬼了,李氏的天眼连鬼影子都没见着。鬼域之内,一如现世阳光灿烂,仿佛和整个大荒一样享受着东君神降的恩泽。   要不是飞不出这鬼地方,阿晕怕是会以为进入鬼域是他错觉呢!   他们盘旋到第二圈,城墙上算不上酒囊饭袋的城卫兵终于发现半空中的庞然大物。看到已经有人对着这个方向指指点点,阿晕调头就要降到城中。   总之排队是不可能排队的,既然能飞,哪有那个时间浪费。   他赤红双眸扫过下方,试图找到一个人少的落点。还没寻摸到,背上李朝霜突然轻轻拍了拍他。   不用黑发青年开口提醒,鵷雏抬头,看到远方宫室殿堂的琉璃瓦屋脊上,有人站在鸱吻雕像旁边。   午后阳光在排列的琉璃瓦上反射,几乎将那个人笼罩在辉光中。李朝霜什么都没看清,垂下眼抹掉刺激出的泪水,便是如此眼周就已通红一片。   阿晕看得一清二楚,什么都没说,脖子上的细羽就炸开了一圈。   鵷雏和此人仅有两面之缘。   以东皇太一之能,竟两次都没杀死他。   大泰前左都督卓远,依然穿着他的织金暗红缎曳撒,头戴昭示着天家恩宠的玛瑙金顶大帽,以这身全然不像文士的打扮,踩在象征着至高皇权的金銮殿屋脊。   飞鲤卫过去在朝臣眼里,与宦官沦为一流,只能讲是官家的身边人。偏偏卓远用这身最该匍匐在皇权下的装扮,在此刻做着最蔑视皇权的事。   “这么喜欢用画影,他怎么不去当画师呢?”   李朝霜叹息。   “是画影啊。”   准备动手的阿晕万分遗憾,画影杀了也是白费功夫。   “恭迎两位殿下,”遥遥将声音传来,按理来说能传声过来就能听声过去的卓远,面不改色道,“两位旅途劳顿,宫中已为两位准备好食水,若两位愿意下来休憩一番,即便是长明宫主人,当今天子,都会感到蓬荜生辉吧。”   “凭——”   “哪里哪里,”李朝霜打断阿晕不满的话,与卓远胡扯道,“能得到官家的招待,也是我们的荣幸啊。恭敬不如从命了,我一直想试试大泰宫廷筵席里那道用了一只孔雀一只大鹅一种鸭子一只鸡一只鹌鹑的名菜,叫什么来着?”   朝霜想吃鸟?他是什么意思?   阿晕一下子懵了。   李氏的天眼,无回剑,竟然是这个性格。   没在这一人一鸟面前戴上那张铁面具的卓远,露出烧伤也遮不住的一言难尽神色。   不,天眼的谋算他哪能了解。公子朝霜或许是故意表现如此,以叫他麻痹大意。转念想到这个,卓远又提起更多警惕。   “那道菜是百鸟朝凤,现在的御厨比之二十年前,给它修改许多,并非当年滋味了。品尝过它的人有褒有贬,以褒居多。若您需要,我可以唤御厨上来,听您的意见再小做调整。”   他说完,跳下金銮殿的屋脊,守在这座宫殿周围的宫人侍卫,一点也不为他的举止惊异,行礼后退避。   卓远也向还在半空中的李朝霜和阿晕行礼,半躬着身体邀请。   要直接进宫吗?   鬼域以平京城为中心,邪神必然也在平京城中。大明宫只是平京城的一部分,立刻进宫的话,会不会错过城中关于邪神的线索?   或许正是因为城中有不能叫他们发现的线索,这个卓啥啥才会遣画影在屋顶上等着,他们一出现,就邀请他们进宫。   阿晕思忖,又感到朝霜拍了拍自己。   唔,那没事了。   真要有什么要紧的地方,朝霜会说的。他只需要注意宫中一定会有的陷阱就行了。   全然不觉自己付出的信任已超出常理,鵷雏艺高鸟胆大,盘旋落入宫中。   珍兽在平京城不算多罕见的东西,即便有这么一只羽翼若披光的神骏鸟儿落到卓远面前,旁边的宫人们依然不见多少骚动。   直到鸟儿大变活人,穿圆领袍的少年甩着金灿灿的马尾落在地上。   披着灰色纱氅地李朝霜站在他旁边,细长眉眼里眼珠转动,扫过宫人们神色,总算见到了震惊。   那就不是中了迷魂术的常人了。   他想,对卓远微微一笑。   这个微笑好像刺痛了前左都督一样,对方眼里的忌惮之色更深,此后一路再也不曾与李朝霜对上视线。   李朝霜不由思索地摸了摸眼角,然后给阿晕握住手。   “朝霜!这可不是好人!”   别对他笑得那么好看啊!阿晕十分警惕。   在前面领路的卓远:“……”   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前左都督回头瞥一眼,就见公子朝霜在揉东皇太一的头,而东皇太一丝毫不觉得自己威严尽失,反倒满脸的兴高采烈。   卓远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到了预设的地方。   清华宫。   是有大清华池的清华宫。   偌大宫室内自然不可能只有一座温泉,前殿已摆上筵席。李朝霜方才提过的百鸟朝凤这道平京宫廷菜,就布置在最中间。   卓远引一人一鸟入座,拍了拍手。   一个人给侍卫押了上来。   男子,有一张圆圆的,很有亲和力的脸。   他做小巫祝打扮,手里拿着一把短剑。   作者有话要说:  在去成都的火车上,但答应了今天要更新……   不过说到底这全是我之前卡文没更新的锅,骂我吧! 第79章 肆日(十四)   “一个看上去脸圆圆的,一个看上去很不起眼,跳出来伤你的细作,就这两个是吧?”   却月城巫庙内,任飞光仔细记住两张画像。   这自然是从却月城巫庙一众巫祝小巫祝口中,审问出的那两细作白描画像。   卢妙英已不是却月城郊默默无闻的小女子,她是东皇太一、东君,还有李氏天眼都看中的贵重人物。她在三岛十洲的地盘上遇刺,哪怕最后没受伤,却月城巫庙的主祭副主祭,都难逃其咎。   主祭在之前那场太一出巡中,勉强整合一巫庙良莠不齐的巫祝小巫祝,哪怕后来东皇陛下为她托底,她也不免元气大伤,已入静室冥想,三日内怕是不见能出来了,但即便如此,她身上的嫌疑亦无法抹除。而任飞光离开前,有专门找副主祭报备,之后巫庙内全部人员调动都出自她手,现在不将却月城巫庙里所有活物死物查个底朝天,她也一样只能在静室里“冥想”。   即便如此,东君都没有放心。   若非邪神神域在这里落下,这位神君怕是会直接从蓬莱岛上调一队侍奉他的巫祝来。   他直接宣布关押却月城巫庙内所有人,调册检查,又以咒术从却月城巫庙众人脑子里搜出刺客的画像,各种处理手段简直熟门熟路。   发现剑客惊异望来,这着青云裳白霓裳的男子卷好画像,无奈一叹。   他比李朝霜李朝露年长一辈,是上一代大司命李春晖的同辈人。李春晖力竭病毙,而李朝霜一剑拦下水灾破封而出倒下后,三岛十洲人人自危,各岛主大动作调查消息走漏,那时他还不是东君,仅仅是蓬莱岛上一个比较有天赋的年轻巫祝,可过了一段阴云笼罩的时日,他至今记忆犹新。   但这种真相绝不能和剑阁的人说。   这些愣脑子要是知晓,必然会说,朝霜还是在剑阁安全。   “任少侠,你是定了主意,今后要护住卢姑娘了,那这些分辨真假的手段,可以学起来。”不想让任飞光深想的东君道,“不过眼下,你和卢姑娘还是先跟着——”   “跟着我们吧。”   有人站在大门前道。   任飞光和卢妙英回头一看,就见一个着黑甲佩大刀的神将。   是威武雄壮的男子,身高七尺有余,头顶红缨,脸孔覆着罩甲,看不清面容。   这个形容能让人想起任何一个将军,而来人与无数将军最大的不同,是——   他脚下没有影子。   不久前才见过自家人所化厉鬼的卢妙英,视线扫过,便后退一步,胸中一滞。   “莫慌,”任飞光已经察觉出他这侄女随卢双在乡下待太久,对异人中些许常识不够了解。虽然他同样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九歌之一,依然厚颜为她介绍道,“这位应当是国殇义士。”   国殇义士?   这位在九歌中也是一位特殊的神君。卢妙英回想起这些,放松下来。   当然,她表情一直是没什么变化的。   话说着,可以看到一个同样穿神甲的士兵从这位将军身上分出,那画面简直是一根粗壮的树枝上长出分杈,眨眼间这根分杈落地,就变成一个人般奇异。   士兵分出,也不打招呼,便向着远方奔去。   巫庙前的大街本该是却月城里最繁华的地方之一,每月庙会和大集会在这里举办。但现在大街上几乎没有人走动。   士兵奔出去,拐了个弯,消失不见前,顺手合上街上一户店家的门板。   他不是唯一一个,国殇义士在巫庙大门前站定,半句话都还没说,就分出了三四个同样没有影子的士兵,奔赴四面八方。   总而言之忙得很。   “在这鬼域中,我们只能省着点灵力使了。”红缨将军国殇义士开口道。   不知为何,他说话声里重叠着无数或男或女,或老或少的言语。   东君明白,国殇义士虽然与他同为九歌,但他们本质是奉出力量,自愿在东大封值勤百年后再去冥河寻求安宁的鬼中之雄,与邪神手下常见的鬼将军不同之处在于,他们的名字镌刻在各地巫庙中,传唱在庙会的社戏中,从百姓们的祭拜,和巫祝们的祭祀中得到力量。   而鬼域内外隔绝,没有源源不断的祭拜和祭祀,国殇义士还和昨夜攻打江北沿岸那般化身千万,怕是支撑不了太久。   “可惜我得尽快赶到平京去,”东君叹道,“卢姑娘就拜托你了。”   “如果这是神域与现世重合而成的鬼域,刺杀卢姑娘的细作可能也在鬼域中吗?”国殇义士一边分.身,一边接过画像,仔细记住后道,“好,我会照看好卢姑娘,也会搜索这两人踪迹。请东君殿下此去小心了。”   东君点点头,没有多做寒暄。就有旌旗招摇的龙舟从日光中顺流而下,载起他向北而去。   任飞光和卢妙英听到几声惊呼,大抵是躲在自己院子里的百姓看到这一幕,吓到了。   红缨将军国殇义士还在不断分出化身,有一支十人的队伍走进巫庙,越过任飞光和卢妙英时朝他们点点头,应当是代替东君暂时执掌却月城巫庙,彻查细作的人。   又有士兵牵来神俊的马匹,套上马车,请任飞光和卢妙英上去。   好不容易搬来的诸多文书留在却月城里,这回卢妙英却没硬要任飞光给她带上了。   首先,方才她已经翻出眼下最需要的几个记录,可以继续计算。其次,国殇义士现在明显要带他们赶路,卢妙英虽不知是要去何处,但如何不拖后腿,这个她一直很擅长。   赶来车的士兵直接消失,回归国殇义士所集合成的红缨将军中。   红缨将军亲自驾车,那神俊马儿怕是三岛十洲养的什么异兽,跑起来飞快,从却月城的北大门出城。   “殿下,”任飞光瞅一眼上车就继续写写画画的卢妙英,替他侄女托起拿不下的笔,又转头询问,“我们也要去平京?”   “当然,平京显然是这鬼域的中心,虽然越往中心越危险,但总比待在太外围,发生什么时来不及反应好。”毕竟实力足够,无需太过担心,国殇义士为他们解释这兵法之道,“跟着东君殿下走更快,但他那边是前线,对尔等来说,太过危险。”   任飞光一脸受教。   卢妙英没注意听这个,她执笔的手停住,视线飘向车窗外。   今早在天上,她还能看到城外大片稻田中,许多农人忙碌收获着。   而此刻,只有风吹稻穗如浪起伏。马车疾驰,除了他们一行,和偶尔冒出的国殇义士士兵外,沿途见不着半个人影。 第80章 肆日(十五)   这辆马车跑起来如踩在云巅,窗外稻穗连绵不绝,在疾驰下仿佛流淌的金河,起伏的山峦则是河中沙汀。   显然,不止是神俊的马儿,这辆马车也并非凡物,或是咒具,或是祝具,才能在这般急速下不见什么晃动,和站在大地上不动一样平稳。   多亏如此,卢妙英记下整理出的数字时,才没有字迹模糊成一片。   任飞光一边给她递笔,一边警戒沿途。毕竟他侄女不再追究卢双下毒给家人又自缢——反正是邪神那边玩了什么手段——的理由后,就一门心思扑在她父亲留下的磷丹上,两耳不闻窗外事。任飞光之前又因为疏忽漏过了细作,即使现在国殇义士就坐在前面的车辕上,他也不敢放松。   没想到,嘚儿德儿的马蹄声里,反倒是埋头整理的少女,自己停下了笔。   她望着马车窗外。   “英姑?”   任飞光问。   卢妙英没说话。   这条大路她是熟悉的。   卢妙英的母亲,不是能在稷下学宫读书的才女,仅是学宫仆役的女儿。她因某日替父代班与卢双相识,后来由于有一手极为娴熟的田间功夫,替卢双管理他为格物种子开辟的田地。   待一男一女定下婚约,已经是一年后。   除了当仆役,卢妙英外祖家还得务农才能维持温饱,他们周围邻居也是同样。   卢妙英母亲嫁给她父亲,而非惯常的当妾做婢,在邻居眼里,说是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毫不为过。   与之相反的,就是卢双在稷下学宫许多人眼里,沦为了笑话。   卢妙英出生,在学宫中愈发被排挤的卢双,带着妻儿返回却月城老家,继续种田,只是从格物钻研种子,换成钻研草木生长所需。但卢双绝非闭门造车毫不影响的天才,他也需要与墨家学派的其他文士交流。   仅是信件过于不便,墨家学派自家的邸报,想要看到最新的,只能去学宫,或者平京。   平民甚至没有渠道接触这些,想请人每月寄邸报来,很容易丢失。   于是卢妙英小小年纪时,每隔三个月,就会跟着卢双去一次平京。   这条大路她是熟悉的。   自她有印象起,地力不足就十分明显了,哪怕再精耕细作,不浪费一点肥力,大道两边的田地里,永远是病恹恹的长不高的庄稼,结不出几根穗。   但永远有晒得枯黑的人在田里劳作,无论白天,还是夜晚。   “太浪费了。”   卢妙英突然说,握紧的笔墨水滴在纸上,收回目光不再看路边空无一人的田野。   任飞光给她换了一张纸,晃动的草席车帘外,说是赶车其实一直闭着眼睛,似乎在与其他士兵交流的国殇义士,眼缝里闪过一丝流光。   “卢姑娘,”这位身在此处,却也在各方前线的九歌低声道,“鬼域是落下了,但三岛十洲昨夜以我国殇义士为前锋,借湘君湘夫人之力偷偷北渡,北大封只留下大司命少司命两位看守……是不可能会因为一个鬼蜮,就丢掉这个先机的。”   任飞光掀起草席,并不懂这一番话的卢妙英茫然望向国殇义士。   “任少侠,卢姑娘,”国殇义士沉声道,“湘江南北已三年不曾大战,只有零星的冲突。但就在今早,江北也不复过往和平。”   鬼域切断南北联系,国殇义士们没有耽搁多久,但江南大军北攻的消息还是瞒不住了。   城里人不好出城便罢,北边的村人只要听说大军来到,只会做一件事。   “啊……”   卢妙英想起来了。   好几年前,江南几个势力还没有完全陷入内耗,时不时瞄准江北,渡江上来时,父亲也带全家做过那样的事。   他们将整理好的家当放进驴车,不分昼夜赶车前往平京。   平京是几朝古都,宫殿古迹,文人骚客留下的故事传说,数不胜数。   这正是稷下学宫看重的,所以再如何暴虐的大军,到了平京周边,都会收敛起来。   “原来是上京了。”卢妙英松了一口气。   她方才,还以为,鬼域吞噬掉了田间忙碌的农人。   比起庄稼,果然还是人重要。   去平京就能活下来……   卢妙英习惯地冒出这个念头,冒出这句她父亲说过,母亲说过,邻居们说过的话,然后一愣。   过去改朝换代时,在稷下学宫的威势下,没有大军敢进入平京城烧杀抢劫。   可现在,在平京城里一触即发的,是东皇太一,东君,李氏的天眼,和邪神!   ***   局面一触即发的平京城内城,长明宫,清华宫高台。   李朝霜扫一眼押在那里跪下的圆脸小巫祝,不用卓远介绍这是谁,便笑着道:   “还以为你打算好好招待,结果菜还没吃一口,就带过来对卢姑娘出手的细作,是打算用他的尸体给我们下饭么?”   说完李朝霜想了想,又问:“还有一个呢?”   什么?什么细作?   他旁边的阿晕茫然,什么还有一个?   鹓雏知道卢妙英那个小姑娘大抵出事了,之前没进城时,朝霜就和他通过气。毕竟单独一尊邪神难以维持如此广阔的鬼域,除非有《祖氏缀算经》这等宝物。   阿晕扒拉自己血脉记忆一算,能有如此神效的宝物,只见到《祖氏缀算经》一个。   可《祖氏缀算经》明明在卢妙英手里,突然跑到邪神手里,怎么看都是卢妙英出事了吧?   这种简单的推断,阿晕也是能做出来的。   可这个押过来的小巫祝是对卢妙英动手的人,除了这个小巫祝外,还有另一个细作……   朝霜怎么知道的?他开天眼了?   不知道能不算开天眼的李朝霜,仅仅是记得他不久前还在却月城巫庙里见过这个小巫祝,并记得这个小巫祝有个偶尔和他眉来眼去的朋友。   小鸟茫然的表情很可爱,他侧过头来欣赏,也不看卓远,等着对方回复。   卓远毫不意外公子朝霜一眼看出底下圆脸小巫祝的身份,如今他不再会试探天眼的极限,在李朝霜侧脸视线扫过时,甚至恭敬低头,不与那双金眸对上视线。   “不愧是公子朝霜,果真‘明察秋毫’。”他回答道,“是还有一个,可惜在带过来的时候他试图逃跑,侍卫们不得已,只能先下手。剩下这一个,公子您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李朝霜摸了摸眼角,定定看卓远片刻,嘴角突然翘起来。   圆脸细作则颤抖更甚。   两个侍卫死死压着他脖子,抓着他的头发,让他只能盯着华清宫内温暖的石砖。他宛若陷入了迷雾,还不太能理解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分明,分明在不久前,他还泡在小清华池里,享受他冒险在东君庙内动手做掉东君看重的人,所立功劳,所得奖赏。   结果左都督走后,他们继续回转在温香软玉中没一会儿,一群披坚执锐的侍卫就跑过来,要缉拿他们。   想跑的搭档死在当场,血色染红乳白的温泉池水,在汩汩流动中荡漾成惹人喜爱的粉红。   相同的粉红大片大片铺开在圆脸细作巫祝纱氅下凌乱的中衣上,但失去略比体温要高的热度,只让圆脸细作浑身冰凉。   等听到左都督和公子朝霜的对话,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当时就想大喊。   ——我是对卢姑娘动手了没错……但我只是动手了而已!   ——分明是官家下的令!   ——怎么能全算在我头上?像你公子朝霜这样的大人物,要找麻烦,不该去找左都督,找官家吗?!——我,我,我!   圆脸细作眼前一片片的黑,甚至想不明白,自己多年在却月城巫庙里卧底,是想做什么。   李朝霜摸摸阿晕的发梢,视线又落回圆脸细作身上。   他似在对圆脸细作说话,又似在自言自语:   “这天底下,哪有进了就能保命的地方。”   李朝霜说的是以为逃进邪神神域,就万事无忧的细作,还是此刻平京城外大排长队的进城队伍,谁也不知道。   “说起来,我还不晓得此间主人尊名。”他问道。   卓远这回没有回答,他们复盘八千手救难观音怎么落到这下场,发现原因只是尊名落到公子朝霜手里。   “不管他尊名是什么,我想他邪神的本质,是来自‘人上人’一法,是吗?”   李朝霜又问,并不在意卓远紧紧闭嘴。   “人上人?”   阿晕还是忍不住问,鹓雏感觉只有他状况外。   “啊,恩公,人上人呢,是无论做什么,都能免于惩罚的人啊。”李朝霜为他解释,“不,该是说,只有人上人是人,除此之外的,都是猪,狗,牛,羊,鸡……”   黑发青年瞥一眼下方颤抖肉眼可见的圆脸细作,不含什么感情地道:“刀,车,屋,米饭之类的吧。”   “人就是人。”   阿晕立刻以鸟的视角发言道。   他这句话让李朝霜面上笑容真切许多,几乎闪闪发亮了。   “恩公说的没错,但人上人大抵就是这样,是一句话就能叫人生,一个眼神就能叫人时的东西。”李朝霜继续道,“现在前左都督将手下的命交给我,无论我要杀了他还是任他活下去,我都是人上人,也是构成这‘人上人’邪神的一部分。哪怕鬼域破碎退去,我恐怕得作为邪神化身之一,留在这里了。”   所以,只要进入这鬼域,就避无可避地落入了陷阱?   阿晕明白过来,霍然站起。   “朝霜你是人啊!”   并不是不能理解李朝霜言语的鹓雏大声道。   他一点不觉得自家配偶是个什么视人为猪狗的人上人。   “这话真叫人开心,”李朝霜依然看着他笑,道,“但,如今天下,难道还有比我更人上人的混蛋?”   他又对下面的侍卫道:“还留着这碍眼东西做什么,死得干净点,别扰我用餐的兴致。”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   但我还是更了_(:з」∠)_ 第81章 肆日(十六)   那些侍卫早早得了命令,李朝霜话音未落,一颗人头就轱辘滚落在地。   阿晕方才随李朝霜顺口说了好几个“人人人”,说完他才反应过来,人就是人,但朝霜和他可不是人。   朝霜和人在一起待得太久,有时候都忘记他们和人之间的差别了。   但朝霜不会喜欢他这个时候提醒说他们不是人,他们不是人和他们是不是“人上人”之间,其实没有联系。   不是不懂的阿晕明白这个。   他便犹豫了一个呼吸,旋即见到朝霜对着光明正大的陷阱踩进去。   这细作的生死,不过是放在陷阱上的饵食,无视就好了,朝霜平常不是很冷静理智的吗?   年轻鹓雏想也不想,先朝自家配偶身上打去一道灵力。   朝霜身上那套衣物加上各种金饰,和埋入皮肤下金丝等等,他自己都不会用,阿晕几天下来反而摸索出来了。   这道灵力灌入,浅灰纱氅袖袍一鼓,灵视中才能瞧见的祝咒阴文浮现出来,就像朝阳下风拂水面荡开的粼粼金光。   李朝霜坐在高背椅上没动,淌到他脚底的温泉水却刹那退到五尺外,白玉石砖上一丝水痕都没留下,只有一个以李朝霜为中心的干燥浑圆。   不,等等。   这温泉水什么时候淌过来的?   卓远在圆脸细作眼不瞑目人头落地的一瞬间,就起身后退,借着阴影还将自己真身换成画影。同时,不远处宽阔能容纳数百人进入的清华池,突然掀起高达丈许,绝不该出现在这种深浅池子的里的巨浪。   清华池水洁白如乳,散发清香,水面飘着月季花瓣。   先前落座时李朝霜和阿晕所见是如此。   此刻,温泉水上一点鲜红迅速扩散,仿佛圆脸细作脖颈切口上滴下的鲜血,刚巧隔着数十丈落进清华池中,极不祝咒也不心剑地将整池水染得粉红。   “什么东——”   阿晕说出三个字,巨浪朝他,朝他背后的李朝霜,狠狠拍下。   紧急布下的宴场——虽然是紧急布下的宴场,一样有无数人见都未曾见过的美味佳肴,琼浆玉液,作配的御用瓷器琉璃盏,都在轰然水浪下掀飞出去。伺候在旁边的宫人,押来细作的侍卫,终于反应过来,远的连滚带爬跑走,近的却连惊呼都没有,就叫不该掀起如此滚滚波涛的温泉吞没。   水滴声。   更多乳白温泉水染上淡淡粉色。   唯一还在原地的,就只有李朝霜了。他甚至没有从高背椅上起来,仅仅抬起手。   是展开双翼的阿晕,拉着他的手,想将他提起带走。   但李朝霜反而将他往下一拉。   “朝霜??!”   阿晕一惊,不过,以他家配偶的力气,自然是半点拉不动他的。   李朝霜甚至没有反抗鹓雏的力气,但汹涌而来的温泉水虽然无法靠近一人一鸟,却不甘心地在李朝霜周围旋转,形成一个漩涡。   随漩涡一同旋转地无形冽风死死压在李朝霜身上,让他黑发飞舞,浑身环佩作响。   是这股风按住了李朝霜,其中蕴含的污秽甚至让飞舞的浅灰纱氅焕发肉眼可见的强光。   阿晕没让强光闪到,李朝霜倒是给闪得眼泪直流。   但他反而另一只手也握住了阿晕。   “恩公。”   “朝霜!这温泉似乎是邪神化身的一部分,我先送你到安全的地方去,再——”   “恩公,”朝霜耳聋一样,仿佛没听到鹓雏连发.弩般噼里啪啦说的一长串话,不紧不慢唤道,“恩公。”   “——搞掉这个化身……嗯,嗯?”   阿晕根本听不得朝霜这么一声声喊他。   “怎、怎么了?”他结巴起来,幸亏理智还在,“我们要尽快打开这个鬼域才行,明明已经要到不周山附近了。所以快一点——”   “恩公,”朝霜松开手,将阻碍视线的狂舞黑发分开,认真与年轻鹓雏对视,问,“你相信我吗?”   ***   “大获成功!……未免太顺利了。”   另一边,卓远出现在长明宫中一处既没有草木,亦不被阳光照耀的宫室里。   这种地方,是东皇太一和东君视线顾及不到之处,至于国殇义士,只能借他分出的士兵,更不可能追踪到此地。   如此一来,卓远可算安全了。   但他反而心有戚戚,不敢确信。   天眼便是知道继续前去不周山会进入鬼域,也不可能避开,他时日无多,需得抓紧一切时间。卓远心中算计着——可李朝霜明知道杀掉那个细作只会让他落到更糟糕的境地,为何不管不顾?   “他如何避得开?”一身大红袍的洪福寿禄万万岁出现在卓远面前,轻笑道,“赵家或许是万人之上,但三秘境更在赵家之上。公子朝霜是瀛洲李氏的人,他父亲则是剑主,如论世家血统,天下还有比他更高贵的人?”   试图往上爬的人,会来到平京,会不愿离开平京。   天生就位于顶点的人,同样会来到平京,会牵扯进这朝代变更亦固若金汤的宫阙中。   “要说,现在鬼域里的三个九歌,一样是‘人上人’。可惜,朕虽想将那三位也纳入清华宫,但他们只要神降,便天然排斥朕的权势。”洪福寿禄万万岁语气可惜,接着想到什么,道,“不要紧,在不周山那边事成之前,以朕神域将不周山圈成禁区,便可万无一失。”   说完这句话,这尊邪神感觉出什么,肩膀缓慢起伏了一下。   片刻后他道:“好,天眼已入清华宫中。”   这个清华宫,显然不是鬼域里的这个清华宫。   恐怕也并非现世里那个清华宫。   卓远显然明白洪福寿禄万万岁所指清华宫是何处,听闻此言,不由跟着松了一口气。   他按下不安。   公子朝霜并无灵力,也不是九歌,无回剑或许强大,但心剑刺不穿鬼域。   天眼不可能逃出清华宫。   应该是稳了……   吧?   刚想到这个,藏身某间阴暗宫室中的一人一邪神,就听到一声嘹呖鸟鸣。   由远至近,从上空俯冲下来。金芒闪烁,刹那就要刺破朱红门窗上糊的白纸。   那不过是金翼反射的些许阳光。   灿灿鹓雏从天而降,刀槍不入的庞大身躯,直接砸塌这间宫室半面墙! 第82章 肆日(十七)   纸屑纷飞。   纷飞的只是纸屑。   细密文字、花纹,像是细雪,散发银光,从纷飞的纸屑上流淌下,如水流一样覆盖满地,满宫室,铺满了斗拱和飞檐。红墙绿瓦,朱柱帷幕,在冲击下毫发无伤,方才的坍塌和毁灭,好像只是错觉。   洪福寿禄万万岁有惊吓到,但此刻安然无恙的情形,又叫这邪神不好发作什么。   他扶住面具边缘,冷哼一声,反应过来,道:“竟成功了,恭喜稷下学宫啊。”   邪神的阴阳怪气,自然是朝与他共处一室的卓远去的。   大泰前左都督默不作声,最薄的地方只隔了一层窗纱的外面,庞然金光依然闪烁,突然袭击的东皇太一并未远离。   又是轰击声响起,感觉上像是东皇太一用他的长喙啄了一下屋顶。   这回连第一次那样宫室毁坏的幻觉都不曾出现了,并排的横柱间,银色文字像是灰尘簌簌落下,但那理论上刀枪不入比金刚坚硬的尖喙,连一片瓦都没捅下来。   “不落城平京,”卓远见此松了口气,“不落宫长明。”   在这鬼域中,看来也成功了。   异人间的混战结束,形成较为稳定的三秘境后,操纵朝代更替的大权落在手中,从千年前起,稷下学宫就在准备这个。   六朝古都平京城,是绝不会叫战火波及的城。   平京城既然有这样的历史,在稷下学宫的辅佐下,下一个千年,它依然会是不落之城。   而卓远,作为稷下学宫的大师兄,哪怕叛逃了,一样知晓该如何运用平京。   唯一会打破这个历史记载,让平京城长明宫动摇的,是现在整座平京城已不在阳世,纳入了鬼域中。   不过,或许是这个鬼域足够大的缘故,卓远感觉长明宫的□□,比较在阳世的时候,更上一层楼。   三秘境里,巫祝和剑客更长于战斗。可若是像平京城这样做好准备,文士也能匹敌九歌或者道主剑主。   “唯有无回剑过于破格,能压住水君,平京城这千年历史,在他眼里比一层薄雾强不了多少吧。”卓远回忆起那双浮动金砂的明眸就一阵心悸,“幸好他已落入清华泉中。相比之下,仅是一只东皇太一——”   还破不开长明宫。   洪福寿禄万万岁反而没有卓远那样放松。   这邪神年轻时当然可称得一声文武双全,但再怎么文,也不是文士的文,再如何武,亦非剑客的武。当年他若成了异人,而今这洪福寿禄万万岁也不会归他当了,对于文士的记载传承,他并不能完全理解,此刻更不会觉得已经安稳。   况且——   “东皇太一一个或许能用平京拦得下,可朕的鬼域里,还有东君和国殇义士两位九歌,”洪福寿禄万万岁不满道,“卓卿,勿要放下警惕啊。”   “确实如此,”卓远竟然赞同了,“虽说平京是不落城,但所谓‘不落’,乃是‘过往’。三个九歌一起,便是大封也看得住,只守不攻,确实确实应付不了他们。”   洪福寿禄万万岁预感不好。   果然,卓远道:“好在,这是官家的鬼域。”   宫室外,东皇太一久攻不下,似是放弃,振翅带着它浑身光晕,飞走了。   宫室内,卓远道:“有这不落城不落宫,加上官家之能,缠住那三位,应当轻轻松松。”   话音刚落。   金光透过窗纱。   并非东皇太一去而复返,而是覆盖大地的整面天穹,明亮起来。   骄阳升起到最高处,刺目的白金色里,一艘飘摇旌旗的龙舟若隐若现。   ***   “我们就到这里。”   国殇义士驾驭的马车,停在平京迎薰门外几十里的一座小山上。   便是站在高处,常人也无法看清几十里外平京城内的状况。好在马车前的都不是常人,即使是卢妙英,掏出千里眼,一样不差什么。   “没看到公子朝霜,”国殇义士先担忧地道,然后才说,“也没看到东皇陛下……?”   “东君在。”任飞光眯着眼道,“龙舟盘旋城上,为何逡巡不落?”   卢妙英是先打量山顶上的树木,马车上山时,她已见得山脚山腰枣栗硕果累累,但山顶上多为松林,磷丹效果不似下面表现得那般明显。   不知昨日这些松树是什么品相,没法做对比了。她遗憾想,才抬起千里眼,看向北方城中。   “好多人。”   她第一句话是这个。   从却月城出发,一路往北方来,路上从一开始的不见人,到人越来越多。   一发现开战,百姓家也不要了,粮食也不收了,都拖家带口往平京赶。所以卢妙英半路时,那没人收粮的忧愁就散去,反而担心起北方百姓化为流民,聚集在平京城后,他们衣食住行,朝廷要如何解决。   她想象中,平京城外人已经很多了。   此刻,平京城外的流民,比她想象中还多。   少女移动千里眼,看向迎薰门。   作为南门的迎薰门大门紧闭,城墙上官兵被坚执锐,眼睛盯着上空盘旋的东君。总而言之,朝廷看起来没有半点出来安抚民心的意思。   “东君为何不攻进去?”任飞光眼神余光注意着卢妙英,慢了半拍问,“以平京……以长明宫为中心的鬼域,邪神化身恐怕是深宫中人。”甚至,最大的可能就是今上,“只要知道化身身份,杀了他,这鬼域不就解除了?”   杀了今上在长明剑嘴里好像很简单,住在常人中,而非三秘境的卢妙英扫一眼国殇义士,发现神将听闻这句话后,并为表现出什么诧异来,顿时感觉自己格格不入。   “好像进不去。”   国殇义士可惜地回答。   说着,东君的龙舟就下降了些许。   只是数丈距离,在几十里外山上三人眼里,龙舟下降只一点点,却像是撞上什么般一顿,僵持片刻,不得已浮起。   卢妙英用千里眼看到,那相撞之处,凭空生出无数银光小字,如飞雪喷出,闪烁着溢散,几个呼吸后,融化在风中。   约莫几百字的银光小字,落到少女眼里,不知为何十分熟悉。   她皱起眉,将这些字打散,重组,填补空缺。   沉默片刻,卢妙英反应过来,惊道:“是《平京梦华录》!”   “什么?”   任飞光回头茫然,国殇义士也用眼神表达疑惑。   “《平京梦华录》,是太.祖开泰年间,由回龙居士所著的一本回忆录,记载回龙居士年幼时所见前朝末期平京繁华样貌。”卢妙英解释道,“方才妨害东君落下去的,是这本书其中一篇……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平京……不落城,这样吗?”   她飞快将原理道出,是文士用惯了的谋略,任飞光和国殇义士很快理解了个七七八八。   “历代新君由稷下学宫主持,不战而入主长明宫,竟然还有这种含义?”任飞光有被惊到,“莫非稷下学宫早就准备背弃三秘境的盟约……”   “任少侠,这般手段面对三灾一样好用,倒不必如此揣测。”国殇义士道,脸上露出为难神色,“可惜,就是此刻难以迅速解决了啊,公子朝霜和东皇太一到底去了哪里?”   卢妙英又端起千里眼。   任飞光和国殇义士一直盯着东君的动向,唯有她,在看东君前,还是忍不住先看了城墙下的流民。   只是一眼,卢妙英发现情况有了变化。   官兵们好像在对城墙下的流民们喊着什么?   是在安抚?还是打算让流民们离开?   本来打算看完一眼就去看东君应对的卢妙英视线移不开了,城墙下的流民很明显地骚动起来。   出乎她意料,官兵们朝城墙下丢下成捆的长弓和箭矢。   “这是,作甚……?”   卢妙英呢喃。   然后她眼睁睁看到城墙下骚动扩大,流民们哄抢长弓箭矢,惨叫,鲜血,有小孩消失在人们脚底。   “这是作甚?!”   卢妙英抬头,想要问国殇义士,有没有什么办法阻止城墙下的动乱。   便在她视线移开的前一刻,她看到一个抢到长弓的壮汉,看打扮像个猎户,不管不顾自己是不是在交叠的人堆中,举起长弓就对天上射出一箭。   猎户是对着东君的龙舟,射出一箭?!   作者有话要说:  咳   《平京梦华录》捏他了《东京梦华录》 第83章 肆日(十八)   “为什么不开城门?”   “为什么不打开城门?”   平京,迎薰门下,流民怒喝着,涌动着,翻滚着。   毕竟,就他们所知,在老人们讲的故事里,改朝换代时,平京会大开城门,庇佑所有前来的百姓。   这是一个王朝破灭前最后的“仁慈”,当然,也可以说,是迫不得已下,配合天下新主做的政绩。   过往如此,规矩如此,条理如此。也就是说,此刻不打开城门,以迎天下宾客,会动摇平京城的过往,规矩,条理,动摇它作为不落城的基石。   先前卓远担心鬼域中不落城的“历史”无法起效,也是因为如此。   不落城无法攻打,但必须大开城门,以进行和平移交。   “不是不开城门!”得到上面的授意,女墙上,有戴棕顶大帽的官兵伸出头,大喊道,“你们也看到了!有妖魔在天上飞啊!打开城门,妖魔也跑进城,那要怎么办?”   在天上飞的是妖魔?   不,那明明是东君吧?流民们或许不认字,但谁没参加过庙会,没听过巫祝讲的故事?   乘龙舟,持旌旗,着青云裳白霓裳,从日中来。   东君庙里有他的神像呢!   是骄阳之主,是晴日之君,总之不是什么妖魔吧?   “是妖魔化为东君的模样唬你们!”官兵喊道,“方才他落下来,不是还让守护平京的大、大阵,大阵给拦住了吗?如果是保佑我大泰的东君,怎么可能会拦在城外?他定然不是东君啊!”   这番话不能说有理有据,但糊弄一群没什么见识的老百姓,足够了。   可以识破谎言的巫祝,文士,剑客,是如何战乱都不会离开故土或驻地的人。就如在稷下学宫影响下六朝不落的平京城,过去,至少在李朝霜清醒前,大地上的战争再如何惨烈,能影响到异人的部分很少。   巫庙这月的捐款,书院能收上的学费,行商的人少了剑阁不好在蜀道收过路费,异人们谈论这些,或许心中怜悯,但改朝换代时的大战,是没办法避免的事。   所以,跑到平京城下的流民中,没有异人。   “如此妖魔在旁,怎好打开城门。”官兵说得有理有据,“京中还有官家和诸位相公,没有万无一失的办法,绝不可冒险!”   城里有官家和相公们,确实要保证万无一失。   城墙下的声音小了些。   没人问高空上若真是妖魔,那他们这些不能进城的人的命怎么办。   和贵人们比,草芥就是草芥啊。   一时间,只有官兵的喊声回荡母墙上:   “江南大军方登北岸,平京这边影子都没见到,你们来得太早了!”   城下流民垂头丧气,有些人当真反省,自己是不是来得太早。但更多流民不再大喊,貌似恭顺地低下头,想的却是逃命这种事只有尽早,哪有晚的。   不管江南还是江北,不管当将军的如何操练,军爷只分两种,土匪和手不那么很的土匪。   贼过如梳,兵过如篦,这话可不是说着玩的。   官兵似乎也能理解流民们的想法,他话头一转,突然道:   “但要进城并不是没有办法!”   这句话让低下头的流民们,又纷纷仰起脸来。他们迎着刺目日光,眯着眼盯向母墙上模糊不清的人影。   “京中书院有文士愿出马驱除妖魔,他需要人手帮忙,若有勇士愿意出力,无论最后结果如何,都能特许进京!”   安静下来的流民们,闻言鼓噪起来。   哪怕他们大部分都知道,所谓“帮忙”就是送死,无数交谈汇聚成的嗡鸣依然升腾起,几乎淹没了母墙上官兵的下一句话。   “——不止勇士一人进京!勇士一族皆可进!   “你们看,我说的一字一句,都在官家这份谕旨上!亦有四位相公大印!”   官兵从身后接过一本表面用明黄绸缎装裱的折子,任由底封落下,折子张开拉成很长一条,随风飘动,城墙下的人根本看不清折子尾端鲜红的六个大印。   也不需要看清。   嗡嗡中模糊不清的数个字,就足够流民们发狂。   什么妖魔,什么东君,都抛却脑后。长刀,长弓,箭矢,弹丸,从城墙下丢下,不知砸伤了几个人。   仅仅片刻,就像卢妙英在远处用千里眼所见,猎户松开弓弦,一道黑箭有若流光,却并非从天而降,而是从大地冲向苍穹。   射出之际,箭头处陡然亮起淡粉微光。   色泽宛若染上红血的清华池水,当然,没进过清华宫的山顶诸人,并不会以此形容。   国殇义士没有注意城下流民骚动,见到空中东君与城中文士僵持住,他身上分出诸多国殇义士,正在尝试地面可否进城。   但在箭头粉光亮起的一瞬,无论是他,还是悬停空中,俯瞰平京,想找出文士和邪神身在何处的东君,皆眼角一跳。   箭头上的粉光是秽气!来自邪神的污秽之气!   这鬼域落成后,全不曾见到邪神的秽气,好不奇怪。   大抵这尊邪神十分擅长隐藏自己吧,两位九歌如此思索,却不想,在常人射出的普通一箭上,找到鬼域主人的痕迹。   阴气秽气叫这一箭如有神助,无视高空冽风,也扭曲了长弓弓弦提供力道所能达到的最高高度,眨眼笔直向上数里,都不见势头衰竭。   便是那最先抢得一箭的猎户,同样吃惊看到箭矢直射东君去。   是的,他并不太信官兵一开始的说辞,天上的神君怎么看都是东君吧。   可猎户想将妻儿送进平京,即便可能惹怒神君,也在所不惜。   他并不觉得这一箭能射中,没磨合过的长弓向上能射出个十几丈算顶好,根本够不着天上的东君。   猎户打算意思意思射一箭,得到进城资格便可。   哪想到,一根手指粗的黑箭,竟叫他射出直插九霄的架势??!   须臾间猎户冒出的想法,只有,幸好他射向的不是山鬼。   龙舟上的东君眼珠下撇,来势汹汹的粉光黑箭瞬息在一团白若炽阳的火焰中燃烧殆尽。   可惜,猎户射来粉光黑箭仅仅是先锋。   在发现那大汉惊呆在原地,天上神君却只是化解了箭矢,没有反击后,更多人心一横,抢夺官兵丢下的武器,试图发出一击。   “那是什么?”   国殇义士的诸多分.身,有的已潜入流民中。   他们落地就改变了装扮,此刻衣衫褴褛的样子毫不起眼,得以近距离观察到流民们的变化。   拿起武器的流民体表浮动九歌都难以分辨的微薄污秽,转瞬收敛进他们体内,甚至不见他们脸色变差多少。   毕竟,不管是地主还是贫农,一路赶到城墙下,脸色原本就很差了。   “动手的都会沾染污秽……不,没动手也会。”国殇义士眼睁睁看到许多避开哄抢的流民,身上一样开始浮动秽气,眉头不由紧缩,一边动手抢走流民手中的武器,一边自言自语地问,“原因是什么?源头是什么?”   “污秽出现的契机,是他们为进城,不顾好坏,服从官兵命令的一刹那!”平京南面的山顶,卢妙英放下千里眼,大声道,“源头是那份官家的谕旨……等等!”   少女猛地反应过来,“难道——邪神在平京中的化身或真身,是官家?!”   ***   一段时间前——   清华宫。   “恩公相信朝霜么?”   浑身金佩叮当的青年,端坐在漩涡正中问。   他手还和阿晕牵着,却顺从着漩涡吸引他的力道,不站起来,返回阿晕身边的安全区域。   “这次邪神的化身有点难对付,但我刚好合适。”   黑发青年说。   他另一只手覆在阿晕手上,没有掰开阿晕的手好让他放开,只这么虚虚覆着,用比一般人低些许的体温,慢慢拉回阿晕的理智。   “我当然相信你。”   阿晕道。   鹓雏一看朝霜的眼神就明白,对方渴望和他一样翱翔九天之上。   他有这个实力,若阿晕阻止他,那鹓雏和三岛十洲那些将朝霜关在笼子里的巫祝们,又有什么区别?   “没有问题的。”黑发青年对他安抚地笑,“倒是恩公啊,这次的邪神,和九千九生生怨母一般,真身化身都在鬼域中。我去对付化身,恩公可得注意邪神真身动向,别让我叫化身真身两面夹击呀。”   “好。”   阿晕认真承诺道。   上次在九千九生生怨母的鬼域里,正是他对付化身,朝霜对上了怨母真身。   这次调转过来,还是一样情况。   朝霜朝他点点头,阿晕停顿片刻,到底松开手。   水浪倒卷,黑发青年倏地消失在淡粉泉水中。   此刻——   长明宫。   不知多少次扯碎随诗句出现的幻境,见暂时不能拿卓远怎样,阿晕调头,寻着宫中诸多草木之灵的指引,来到一座院子前。   院子的大门自然和屋顶宫室一样,无法破坏。但门后一株白海棠,乖巧地伸出枝叶,为春神打开门。   阿晕,东皇太一,大步跨入院中,跨入正堂。   正堂的正位上,一佝偻男子瘫在那儿。   东皇太一偏了偏头,头顶黄金鸟冠随之摇晃。   他对全无反应的男子问:   “你就是大泰新帝?” 第84章 肆日(十九)   这大抵是近五百年来从未有过的会面。   正相对的,一位是天帝,一位是人君。   自然,九歌只是传说,天庭也是传说。巫祝借传说行神威,神威却来自凡人们情感的寄托。世间没有真正的天庭,好似个天庭的,其实是三岛十洲。   至于顶着天帝名头的东皇太一,会听从他御令的,只有朝阳、春风,和草木。   而人君,此刻东皇太一对面的人君,虽登基十数年,仍然没在异人们心中留下太多印象,只唤他新帝的人君,看上去同样不像会有人听从他命令的模样。   新帝可以说是瘫躺在长椅上,脸上覆盖光滑如镜的黄金面具,无眼无口,十分诡异。   他身上圆领大红袍皱巴巴,硬翅幞头上长有尺余的硬漆幞头脚折断了,夹着银丝的黑发从幞头中散落,狼狈得好像是叫人绑架至此。   但若睁开第二层眼睑看,新帝身周浮动的污秽,已是再如何收敛也消隐不去的地步。犹如厚重阴云,甚至能见到碰撞形成的雷霆般冲击。   不祥的紫光偶尔闪烁,而正中的新帝,连人的形状都没有了,只有无数污秽纠结成蛛网般存在。   蛛丝向四面八方延伸,末端消失在虚空中。   而新帝,则是端坐在蛛网上的蜘蛛之王。   “大泰新帝?   “……还是,妖魔?”   东皇太一再次问道。   污秽的蛛网,在靠近天帝的衣摆的刹那,就在春风中化为灰烬。东皇太一并不打算等待回答,他向前一步,白玉琼花枝已拿在手中。   风掠过娇嫩的五瓣花,窣窣中又柔和几分,但蛛网反而像着了火,惊惧地往后退去。   退得很快。   但还不够快。   方才还在春风中娇柔颤抖的五瓣琼花,抽打下来时绽放出如鹓雏羽毛般的金石微光。   破空之声嗖嗖,混乱气流压抑在不大的堂屋里横冲直撞,轻纱花窗和雕花木门在无形力量下铮铮作响。   而只要关闭第二层眼睑,就能看到戴着黄金面具的新帝,依然瘫坐长椅,一动不动。   便是东皇太一,也不明白他所持无恐在何处,直到阴影中猛地冒出一个人。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是一个卓远的画影。   是卓远少年时的画影,看模样约莫十三四岁,唤出来只为抵挡下这次攻击,消失前甚至满眼懵懂。   长椅上的新帝好像终于察觉到不对,坐起了一点,挡在他面前的,是靠牺牲自己画影争取到一点时间的卓远真身。   前左都督右手微微颤抖,手背上青筋虬起,他执起的狼毫前段缺了口,一片洁白花瓣随细碎狼毛掉落在他脚边。   ……这家伙恋慕他那张脸到什么地步,到底给自己画了多少张自画像啊。   东皇太一没想这个,但阿晕在祭拜自己灵台上神像的空暇中冒出了这个念头。   念头转瞬沉下,只是旋即,东皇太一全无交流打算,毫无停顿地动手。   卓远抿唇咬牙,左手拿出另一支狼毫,同样毫不犹豫,挥墨而下。   作为稷下学宫的大师兄,双手左右开弓是不值一提的技巧,点点墨珠与春风相撞,溅开之后,竟自然流淌成十来个草书大字。   ——三十六宫夜秋水,露华点滴高梧①……   诗句未曾完全显现,钟漏水滴声已然响起在东皇太一耳边。   小小宫室内布局未变,窗外却明月高升,清浅月华如水,铺开在榻上。   新帝和卓远消失不见,只有一女子,背对东皇太一倚在榻上,轻柔悠长地叹息,圆镜摔落在桌角,沾染灰尘,不现清晰。   又来了。   先前东皇太一离开清华宫,一路过来时,就已遇见过许多次类似的幻境。   那是深宫的过往,结合文士留下的诗文,形成的诗中境,就如《大荒山水图》,不清楚规则便无法出去。   “宫怨吗……”东皇太一感叹。   叹息的女子不再照镜子,也不曾再见到长明宫的主人,顺应她的命运,东皇太一只要离新帝越远,就能找到这诗中幻境的出口。   相似幻境东皇太一一路进入无数,以九歌之能,没哪个能困住他。   可出了这诗中幻境再继续寻找新帝所在——看卓远紧张的模样,不可能留新帝接着藏在那座不大宫苑——实在太浪费时间了。   朝霜如今在干什么?   东皇太一没有这种私情,突然冒出的想法,依然来自分心的阿晕。   至于天帝的念头,是——   “不太对。”   ***   “东皇为何会留在原地不动?”   卓远呢喃。   前左都督直接带新帝转移到另一间宫室中,但也知道这根本瞒不过草木之主东皇太一多久。   可惜,他即便知道这点,也不能如何,剑客专攻无形不定之物,以“过往”固定住“此时”的不落城,不一定能够应对心剑,更别说还是无回剑的心剑。最保险的方法是困公子朝霜于清华池中。   天生就是“人上人”的公子朝霜,无法摆脱自己身份,也挣脱不了洪福寿禄万万岁的规矩。   为此,不会离公子朝霜左右的东皇太一会跟着一起进入长明宫,而非给不落城阻拦在外,就是不得不承受的代价了。   是的,东皇太一毁坏不了长明宫,无法在长明宫中杀人。   可祝呪不像心剑那么直接了当,不杀人祝呪有不杀人的使法。   “官家,”卓远唤道,没注意这个词让他扛在肩头的新帝微微抬头,“东皇太一恐怕发现了什么。”   官家也可以被百姓用来指代当官的贵人们,不过在长明宫中,只有一人,只有新帝,能被称作官家。   理当如此。   但回答卓远的是另一人。   长明宫内,都事堂。   此堂是朝中相公们治事之处。   穿大红袍,头戴硬翅幞头,脸覆黄金面具,头发花白,但并不狼狈的新帝,或者说洪福寿禄万万岁,手负背后,站在窗口,远眺城墙上流矢如雨。   东君想要蛮力攻破平京,却总被各种攻击骚扰。他当然不会对平民动手,于是僵持在那里。   今早和前左都督卓远,在朝堂上争执过一顿的吕相,恭敬地坐在一旁书桌后,在铺开的折子上飞快写着公文。   另有几个文官侍卫,穿行在都事堂中,向各方下发谕旨。   “发现了?”听到卓远的话,洪福寿禄万万岁万万岁面具下眉头皱起,“你多做了什么?”   “……”卓远。   只是忍不住出手救下摆在东皇太一面前的诱饵。   话虽如此,卓远没有丝毫心虚,他将肩上的新帝,又或者是新帝替身什么的人,放在这间宫室的榻上,才继续同洪福寿禄万万岁道:   “官家,我们最开始的协定里有一条,是一切终局后,他是活着的。”   相隔数里,洪福寿禄万万岁闻言在心中嗤笑。   什么时候了,这点牺牲都不愿?   自然,洪福寿禄万万岁不会将话明说出来,到底卓迢渺此子会站在这边,就是因为他们之间有协定。   卓远是一条恶犬。   精心挑选出来,在底线上绝不会背叛的恶犬。   “协定是如此,但那小子不是没事嘛。卓卿,反倒是你误事了啊。”洪福寿禄万万岁压低了声音,“接下来该如何弥补,不需要朕亲自指导你吧。”   “……是,臣会料理妥当。”   卓远说。   前左都督喊来飞鲤卫的一个百户,让他看好这里。再略感应东皇太一位置,他步入阴影,飞奔过去。   东皇太一竟还留在原地,只是诗中幻境因为新帝的远离,自然解开了。   头戴黄金鸟冠的天帝并不意外卓远又用画影出现,道:   “那么,这次鬼域主人的真身,果然不是新帝了。”确实被发现了。   卓远想,还算镇定。   洪福寿禄万万岁一听到东皇太一发现替身真假,就认为是卓远多做了什么。卓远也猜测是自己行为暴露出哪里,可唯有这个,他找不出差错。   护住新帝,带新帝逃离,难道不是他这个做臣子的本分?   东皇太一为他解释起来。   “吾乃天帝,他是人君,都是为皇者,之前尽躲着我便罢了,已经见到面,就那么不发一言,不做一词,任由你动作,任由你带走……”   东皇太一顿了顿,道:“莫非他一点君王的傲骨都无吗?”   “官家,只是没醒。”   卓远画影试图替新帝挽回一点尊严。   东皇太一微笑,没说话。   卓远站在门槛外,东皇太一站在门槛内,门槛外花草摇曳,门槛内阴影肃穆。   明知卓远是想将他拖延在此,东皇太一却没有动作,见卓远终于理解他先前错处在哪,才继续说道:   “仔细回忆,说新帝只是傀儡的流言,十年前好像就有了。”鹓雏到处飞的时候,不是什么都没去听,没去想的,“你与新帝幼年相识,先帝病重退位时,是你与新帝互相扶持,赢下夺嫡。可惜,少年天子继位后,天下形势没有好转,反而愈发糜烂。你更是兼挑学宫和朝堂两边,分明没有做出什么实绩,却很快官居一品。新帝对你宠幸,可见一斑。”   再之后的传言,就直接往佞臣上发展了。   进献美人,祸乱朝纲,还叫新帝沾染上大烟。   “刚才我看得出来,你对新帝保护心切,”现在说话的不是东皇太一,而是阿晕了,“那些事根本不是你做的吧。新帝确实是傀儡,你也是推到人前的傀儡。”   这么一说,主导如今事态发展的到底是……?   阿晕暂时想不出,放在一边,对卓远道:   “你根本不想做这些事吧?谁胁迫你?”   回答鹓雏的是一声冷笑。   “没人胁迫我,大荒如今已步入终局。说到底,哪怕过去千年平安无事,离乡人难道真的能永远战胜三灾?   “你也别假惺惺说这种话。大荒眼下的局势,难道不是你羽族……你鹓雏的先祖,所做的孽?”   作者有话要说:  ①更漏子·三十六宫夜秋水by欧阳炯   三十六宫秋夜水,露华点滴高梧。   丁丁玉漏咽铜壶,明月上金铺。   红线毯,博山炉,香风暗触流苏。   羊车一去长青芜,镜尘鸾影孤。 第85章 肆日(二十)   大荒上,无论是异人,还是百姓,都知道,他们是离乡人。   大字不识的百姓,通常只当这是个约定俗成的称呼。他们中粗通文字的学子,则会告诉自家乡亲,离乡人之所以是离乡人,乃是因为他们的先祖,有一天从天外降临在此界的不周山上。   大荒并非他们真正的故乡。   可他们真正故乡在何处,是什么模样,除了有传承记忆的鹓雏,大荒上大概不会有别的生灵知晓了。   除了羽族外,三秘境的文士、巫祝、剑客,一样传承着不能让常人知晓的隐秘。   是的,他们是离乡人,他们的先祖是天外之人。   既然这么说,很多人从未想过,既然他们并非大荒的原住民,那大荒真正的主人是——   “是三灾。”卓远说。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没错,相比于用神话塑造的九歌,压在三大封不得动弹的三灾,才是大荒真正的神君。”   毁天灭地?   三灾不过是想让这天地,恢复原本的模样。   阿晕捏着下巴深思。   “某个方面你说的倒是没错,三灾才是大荒主人什么的。但你形容里,三灾好像多无辜似的。”年轻的鹓雏咂舌道,“而今恐怕只有我,唔,还有朝霜……只有我们两只,知道三灾有多么残暴了。”   三灾是大荒原本的主人。   但三灾要形成如今这般模样的大荒,原本至少还要亿万年吧,可能亿万年都不能成功?   阿晕曾在传承记忆里旁观那一幕幕。   有着雪白双翼,身形遮天蔽地的鸿鹄,在广袤的黑暗中翱翔。   点点星光聚集在她身边,那是追随于她的无数生灵。   他们离开了故乡,正处于一场漫长的旅途。阿晕并不知道他们为何离开故乡,为何在虚空中前进,也不知道他们这场旅途距离开始已过去多久,他们向前了多远,阿晕只能从记忆画面上蒙上的昏暗和微光,猜测他们十分疲惫,但依然抱有希望。   如果能停下来休整数年,那当然是非常好的。   鸿鹄在嘹呖鸣叫里如此温柔劝说。   “前面刚好有一天地之胎,便在那边缘停留些许时日。”   “好啊。”   “天地之胎还未有生灵诞出,应当比有主的天地轻松一些罢。上次在金霖境界坊口发生的那些事,我这辈子都不想再遇到第二次。”   “那次明明是你的错……”   “什么错不错的,那次我们明明有入关碟文。”   “……唔,反正经过上次那一遭,等回程时候,我们就算每只拿着十张入关碟文,金霖境都不可能让我们进入了。”   “能在界坊口休息足够,不必奢求。”   “啊,啊哈哈,哦,我看到那个天地之胎了,好小。”   好小是最后的余音。   阿晕借鸿鹄眼眸所见,是不断靠近的天地之胎,化为三张大张的嘴。   “不是所有天地之胎都能顺利育成天地,”鹓雏说着他天生就懂的知识,“大荒三灾,正是先天不足的那一种。”   或许三灾已有失败的经历,才能在鸿鹄一行靠近时那么果断。他们的目标正是那只身处虚空依然无比闪烁的雪白鸿鹄,如此神俊强大的鸟儿,能够弥补三灾的不足。   一场大战,毫无疑问。   尚未有生灵诞生在大荒上,但鲜血和死亡已提前将寸土撒遍。   “三灾可以说是赌赢了,我的同族,我那先祖,确实弥补了他们的先天不足,让那枚天地之胎诞出完整天地。”阿晕眉宇间蓄着冷意,道,“但他们也输了,因为这方天地,这名为大荒的天地,并非三灾的天地。”   而是鸿鹄和离乡人们的“家乡”。   临死之前,明白自己再无可能带着同伴们离开,那只强大的鸿鹄,以一鸟之力,将天地稳固了。   稳固成了她的故乡,稳固成了离乡人们的故乡。   大荒没有成为三灾想要的新天地,反而变成离乡人们家乡的复刻。   在那之后,文士、巫祝、剑客,只是分别锚定古今、七情六欲、心神,不断加固鸿鹄留下的痕迹。   “离乡人从此与三灾纠缠不休,只能说是命运。”阿晕道,“但我不太明白,如果我那先祖没这么做,所有离乡人都会叫三灾当做配菜吃掉。别说绵延至今了,卓迢渺你连出生都不得啊,又有何资格说是作孽?”   “但如果当初奉上血肉!新的大荒上,人们还需要经历而今这数百年一代的轮回吗?!”   卓远声音高昂,“离乡人的确延续至今,为此付出多少代价,多少痛苦,你这种继承了神鸟之血,天生强大的异类,可得解?!”   话音落,卓远突然感到,周围突然安静了一个呼吸。   东君亲至,让整座城郭热得仿佛蒸笼,多亏还有一点微风,叫人不至于倒下。   狭窄苑中,花草在微风中起伏,对卓远这个敌人来说或许暗藏杀机,但也称得上美景。   可就在刚才,摇曳的花草树木,仿佛石化般僵在原地,它们大气都不敢出。好半晌后才敢颤动枝叶。   卓远就处于杀意的中心。   他膝盖一软,差点跪下,看到东皇太一站在昏暗室内,双眸几乎绽放出炭火般通红的光芒。   年轻鹓雏融金般显露出羽毛纹路的长发,起伏着,几乎要像鸟儿尾羽般一枚枚张开。   他轻言细语,问:“你以为,羽族到底是怎么只剩下我,和朝霜的?”   羽族只剩下两只?不,重点不是这个,朝霜?公子朝霜?公子朝霜是羽族?   卓远感觉自己像是不着寸缕站在寒窟中,拂过的微风像是刀子剜他血肉。即便如此,他还是竭力思考着。   不可能,无论是谢剑主,还是李氏那边,血脉都清晰可考,绝无羽族血脉。   这对夫妻可是三岛十洲和剑阁难得的联姻,公子朝霜的血统很难被混淆。   说到底,对于李氏而言,想和情人生孩子就直接生了,便如而今的少司命李瑟瑟。前任大司命根本没有生个孩子,又谎称是谢剑主之子的必要。   那么……   啊,对了,公子朝霜离开瀛洲岛后,东皇太一一直跟随在他身侧。他原以为是三岛十洲为治好公子朝霜,终于找到东皇太一,与之做了交易。现在看来,其中好像有什么隐情。   卓远额头沁出细密汗珠。   他浑身冰冷疼痛,却又极为兴奋,以致面上泛起病态般殷红。   破绽,东皇太一和公子朝霜之间的破绽,他可算找——   嘴角还未扬起,卓远突然感觉地面微颤。   并非城外那场僵持引起的颤动,卓远好歹也看守过北大封,与地灾对峙过,他能辨得,这次的颤动来自地底更深处。   “什么?”   “来了。”   他和东皇太一同时说。   阿晕瞬间内再次神降,披上金氅,五彩羽翼展开在身后,头顶戴上黄金鸟冠。   ……怎么回事?不是我将东皇太一拖延在这里,而是东皇太一在等待什么吗?   卓远一惊,鹓雏双翅一振,已飞向高空。   ***   不久之前。   华清池中。   李朝霜气喘吁吁,怀疑自己找错了路。   天眼找错路简直是大荒笑话,可惜李朝霜的天眼就是这般没用。他已跋涉许久,但华清池内部,这地下深不见底的水脉中,没有上下,亦不分左右,李朝霜只能凭直觉朝一个方向,甚至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在绕圈。   浅灰纱氅在水中不断散发强烈光辉,李氏天眼凭借自己过去对东君的印象,盲猜这件出自东君的氅衣,气得恨不能自爆将此地净化。   东君现在也在鬼域中,那边形势……唔,可能真的要气爆了?   还有小鸟,神降后他应该会冷静一点,会看得比先前要明白吧。   隐约对地上事态有几分猜测,李朝霜自感,比起游水,还是谋算更适合他。   再想到数日后就要去爬不周山,他身体顿时更加沉重。   “不,应该是此地污秽更多了……”   黑发青年喃喃自语。   清华池就是邪神力量的体现,在其中倒是不用担心窒息,但如果不像李朝霜这般,身上又强大祝具护持,落入温泉的一刹那,人就会化为鬼魅。   他只用忧愁污秽更浓腻后游水变得困难……哈,这也算人上人的一部分?   如此深思,李朝霜熟练抹掉嘴角溢出的血。   显然,这一路他已经这么做了不止一次。   随李朝霜愈发深入,不只是东君的浅灰纱氅,他皮肤下乃至体内的金丝,他身上各处金饰环佩,都在压力下焕发粲然辉光,衬得黑发青年仿佛清华池中唯一的光源。   但李朝霜只感到金丝灼烧得他身躯滚烫,眩晕使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不要,再向前了。”   光辉的边缘,忽然有谁道。   那赫然是一只狰狞厉鬼,身上还缠绕着他杀死过人的怨魂,几乎与他生长在一起,每个都在痛苦呻.吟。   十分难得,厉鬼的主体,在这清华池中还保有些许神智。   又或者,他只是在辉光刺激下,才稍稍清醒了?   “确实不用向前了。”   自进入这温泉,李朝霜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出来。   “可算是找到您,唔,见过……卢双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是更新! 第86章 肆日(二十一)   就在平京迎薰门外十几里外山头上的卢妙英,要是能看到李朝霜所见,便是她再面瘫,恐怕都会大声惊叫出来。   昨夜潜入却月城巫庙大司命殿的厉鬼,卢氏父母外加幼子,三者所化的厉鬼,竟然藏在清华池的地下水脉里。   常人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毕竟之前东君和国殇义士就奇怪过,大半江北既然化为邪神鬼域,那因这邪神而惨死的无数魂魄,理当汇聚起成千上万的鬼魅大军,原本在邪神的神域中迷茫,现在当然会在鬼域各处游荡。   邪神的神域,与阳世重合后形成的这片奇异境界,只所以称为鬼域,不就是因为进入此地的活人们,都能白日见鬼嘛?   可偏偏东君和国殇义士没见到。   比这两位九歌更先抵达平京城,进入平京城的李朝霜和阿晕,也没见到。   鬼魅们一定就在鬼域中的某处,李朝霜觉得此地主人不至于将他的鬼兵鬼将往鬼域各方角落一塞,就觉得天上的东君找不到它们,那这些鬼魅一定是藏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   会在哪里呢?   李朝霜决定赌一把。   “我脑子不一定比其他聪明人好使,”此刻他摸着眼角,笑吟吟道,“好在我的直觉还没出过错。”   卢双不认识李朝霜,闻言十分茫然。   这位中年样貌的文士,依然皮肤青紫,七窍流血,犬齿突出到唇外,咬得自己舌头外加整个下巴血淋淋的。他妻儿同样,比起能直视李朝霜的卢双,女鬼童鬼双手捂住眼睛,恨不得退回没有光照的黑暗中去。   男鬼与妻儿已成一体,神智难以恢复到生前模样。若说生前卢双还能凭借李朝霜衣着装扮猜出黑发青年是谁,那现在,站在光下已是他最大的诚意,没有余力再做其他。   李朝霜不太意外,抛出早就想好的寒暄。   “您应当认识顾途?”   “顾……途……?”   卢双明显陷入了回忆中。   这一回忆便是良久,直到他背后的女鬼抬头。   她嘶吼道:“……丰泰五年!来店里定制十对登山爪钉,和九副水晶眼镜的……”   “哦,”卢双回忆终于有了进展,“是梅师兄那边来的,他的学生,叫,顾长径。”   “正是,”李朝霜柔声道,“顾弟与我为登高同好,他向我介绍了卢双先生您的铺子。说若想以身试不周,只有您那儿的用具最为靠谱……”   随他述说,卢双眼里不再猩红浑浊,泛起人性的微光涟漪。   李朝霜正要继续努力,突感胸中一滞,仿佛有谁正面用巨锤朝他胸口轰击了一下。   “……咳、咳咳。”   李朝霜呛了数声,用力咬牙,好歹没在他也很尊敬的卢双先生面前吐血。   身体状况恶化得那么快吗?不,这是……污秽。   他看到对面光暗交界处,男鬼女鬼眼睛里重新涌现混乱,微微皱眉。   温泉水中的污秽,突然一下,增加得太快了。   ***   这同样也是国殇义士潜入城墙下流民里,发现他们中无数体表浮现浅浅污秽,又很快收敛进体内的那一刻。   每个流民体表浮动的污秽都极少,但默算出眼下城墙下流民的数量,便是他都要心惊胆战。   “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久经沙场的国殇义士立刻做出决断,“虽然这些污秽并不起眼,但使其增多正是敌方大将所想,战场上关键时刻决不能按敌方的期盼行动。”   “您要化身千万大军阻拦他们吗?”任飞光按揉眉心,提出他的问题,“万一平京里那邪神就像驱使百姓攻击东君那样,也攻击您呢?”   国殇义士想了想,道:“我的兄弟们换个装扮,搞得和流民们一样,潜入到流民之中。再出其不备,攻其不意,突然出手,将所有流民制服。”   任飞光:“?”   任飞光:“须臾之间将所有流民制服,很难吧。”   国殇义士:“我可以分出很多兄弟,一个流民分一个,那些流民不曾受训,以我之能,打晕他们但不伤他们,又或者用绳子捆住他们,还算简单。”   任飞光:“……”   这就是国殇义士……?   “正是,”方才一直沉默的卢妙英出言赞同,“这个地步,义士想做便能做到。”   少女这么说,神色却很严肃,“但自从进入这鬼域中,我们一直都叫那面都没露过的邪神牵着鼻子走。义士,任伯父,我们一路来京,亲眼看到一群群百姓向北逃亡,当时我们有谁想到,流民竟然成了邪神的手脚吗?”   “唔,”国殇义士捏着下巴道,“我当时有觉得奇怪,江南大军北上这个消息,百姓们未免收到得太快了,他们抛下家乡的动作同样过□□速。说到底,我的兄弟们堪堪才攻下临江的数个大城,像是达官贵人们,有自己的渠道便罢。散布于各村子里的农家,也都收到消息,实在太过刻意了啊。”   任飞光和卢妙英一起看向这位九歌。   片刻,剑客嘴角抽搐问:“您当时为何不讲?”   “这是鬼域之中,发生任何不合常理的事都有可能,”国殇义士叹道,“此般小小异常,有什么可说头。”   “……”任飞光。   说得也是。   “那个时候,大家都不曾反应过来。”卢妙英同样理解,她道,“而在东君赶来之前,城中有文士借‘古’喻‘今’,提前将东君阻拦城外,再用城外流民打扰东君。   “因为邪神知道东君在鬼域中,故提前备好了对付东君的手段。义士,邪神同样知道您也在鬼域中,你想的法子,或许他们也做了备案。”   “我亦知焉,”国殇义士冷静道,“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卢妙英嘴角微微上扬,“义士,我也是文士,借‘古’喻‘今’的法子,不只邪神能用。”   ***   长明宫,都事堂。   为躲避可能来袭的东皇太一,洪福寿禄万万岁那通红身影,已消失不见。   眼下这间用来处理天下政务的大殿内,是几位相公在应对。   飞鲤卫的一位指挥同知前来汇报,果不其然有许多国殇义士混入流民中。   国殇义士不知自己伪装完全暴露,但对于他们这些早早效忠了万万岁的人来说,是不是自己人,一眼就能看明白。   “为以防万一,国殇义士应当会等潜入人数与流民数量相近时动手。”   “再探,等差不多六七成时,就可发动了。”   万万岁不在,今早朝堂上,大义凛然训斥卓远的吕相,挺直了他衰老的腰背。   老人在朝中,是前左都督之下的第一人。而今他来统领事物,当仁不让。   吕相颇有几分“老则老矣,尚善饭”的自得,城内外大大小小皆要过问他口,大权在握的畅快,比一碗神仙药更能让他精神焕发。   不过老人只当是万万岁予他忠心的赏赐,自觉身体轻松的同时,对手上事情也越发专心起来。   诸位相公再无朝堂上的政见差别,聚在一起,将整个计划捋过一遍,对照发展,确认没有错误。   ……东君和国殇义士当然能发现流民体内藏着的污秽,但这两位恐怕猜不出来,那一点污秽,不仅能让流民们射出的箭雨足以威胁东君,还能强化流民们身躯十倍百倍。   等国殇义士动手时,发现自己竟制服不了他眼中的常人,会是什么神情,吕相恨不得亲眼看看。   不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还是罢了吧。   按下一个念头,吕相又听到脚步声。   那指挥同知再次来报:“诸位相公,城下国殇义士差不多有五成了。”   “那再等个一炷香,便可——”   一个向来和吕相看不对眼的相公,抢在吕相开口前,道。   他话音未落,城外遥遥的打杀声,忽然微弱下去。   匆匆脚步赶来都事堂,这回进来的,是一个穿绿曳撒的指挥佥事。   他尚未开口,抢了吕相话的那相公就焦急问:“怎么?国殇义士提前发动了?”   按过往估计,常年驻扎东大封的国殇义士,作战上应显十分保守才是啊?   “不,不是!”绿曳撒指挥佥事气喘吁吁道,“是北伐大军,北伐大军,已兵临城下!七个城门都叫大军包围了!”   “什么?”   “怎会?”   平京的过往是必须和平交接,也就是说,如果北伐大军当真到来,平京必须大开城门,以迎新主。   “不,来者必须证明他是新主才行。”吕相还算镇定,“得拿着各州符印前来。这么点时间,国殇义士不可能将江北各州都攻破了。”   “流民可不知道这个,”与吕相呛声的相公道,“流民不敢与大军动手。”   反抗身边突然攻击他们的“流民同伴”是一回事,攻击大军又是另一回事。   “先看情况。”吕相起身道,“扶老夫去外城墙上。”   再不济,还能拿东君是妖魔,作为不开城门的借口。又或者说准备移交需要时间,按传统,有庆典和仪式要办……   细算着各种,一行人脚步飞快,被人搀扶着的吕相也脚步飞快,没花多少功夫,就来到外城墙上。   他们选的也是南城墙,不过不是迎薰门了,而是广安门。   头刚冒出母墙眺望,相公们就看到,城下三里外,那排列整齐的大军中,一大将出列,骑马挽弓,射出一箭。   箭矢向高空飞去,下一刻,盘旋空中的东君矫揉做作发出一声惨叫。   他做出西子捧心的动作,像是受伤一样,龙舟摇晃,赶紧拉着他跑了,全不顾东君作为神君的颜面。   来到城墙上的相公们:“……”   不是。   你们堂堂两位九歌。   还能演得更假些吗?   作者有话要说:  相公们:?!!   相公们:MMP 第87章 肆日(二十二)   当然能。   国殇义士用事实向他们证明,他不仅是九歌之一,还天生戏精上身。   “击退”“妖魔”后,本质都是国殇义士分.身的大军,那些披坚执锐的士兵,突然抬手,将手中长矛长戟用力敲在地上,整整齐齐大喝三声。   一时间,似乎有无形震动,以包围七大门的大军为中心扩散开,惊得远处大地震动,飞鸟群起,更近的平京城内,简直要人仰马翻。   尤其是正面大军的城墙上众人,有好些小兵给吓得心胆俱怂,腿一软就坐下去,手里武器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   捏着长须眺望的吕相,差点掐断他那几缕保养极好的胡子,多亏有人搀扶着他,才没有表现得更失态。   乱世已然十多年了。   现在还好好在大泰朝堂里做官,且没有离开过平京城的贵人们,哪里亲眼见过这种阵仗。   即便明白平京是不落之城,但那数十万大军刹那间同时爆发出的杀意,那驻守东大封的国殇义士于海上日日夜夜磨练出的杀意,依然让相公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就是死了吧?   万万岁会救下他们吗?万万岁……万万岁自己都躲起来了,他……不,不能这么想,实在太不恭敬了!   对邪神的恐惧让城墙上众人打了个寒颤,勉强从杀意下清醒过来。   他们是清醒过来了,城墙下的流民没可没有。   “逃走”的“妖魔”,来到的大军,抢夺武器,争夺进城机会而出现的伤员倒在地上,老幼妇孺虚虚围在混战在边缘,很多人在流血,很多人在哭喊,更多的人眼球充血,疯狂之下已不知自己在作甚么,这般混沌的场面,暂停在了某一刻。   同时,大军之中,无论是国殇义士化身千万的同袍兄弟们,还是任飞光和卢妙英,都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那细微的污秽,竟然缠向了他们。   十来万的大军,每位义士身上,居然都有污秽浮现。   一时间国殇义士们为污秽增加的速度感到头皮发麻,好在他们灵力自然化为祝术,驱散掉缠过来的污秽。   任飞光手握上腰侧剑柄,剑鞘中长明剑发出低沉长吟,然后污秽便如一阵青烟消散了。   卢妙英胸腹中文气一震,她反应一直慢些,片刻后才发现,自己也给污秽找上门。   这些污秽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倒是任飞光解决自己这边后想帮卢妙英,却发现卢妙英身上的污秽反而因为他动手便浓厚几分,并且不为长明剑所动。   好像不是本人,就无法驱散祓除自己身上的污秽。   “到底是何种原理?”少女忍不住做出握笔书写的动作,虽然她此刻手中既没有笔也没有纸张,但好像这么做就能帮助她思考,“流民们身上出现污秽,是因为他们服从了平京传来的谕旨,我们可完全没有啊。”   “硬要说,咱们所作所为,是从根本上违抗平京吧。”   任飞光同样感到难以理解。   “至今连这尊邪□□字都没弄明白,便想弄清他权柄何处,只有天眼能做到。”国殇义士说着三岛十洲内部常见的口头禅。   卢妙英:“天眼……”   任飞光低声道:“崔嵬师兄……”   他和东皇太一应当就在城中,甚至可能在宫中,为何不见一点动静闹出来?   并不知晓李朝霜那边状况,正与他们城外局势息息相关,国殇义士神色一肃,道,“我继续了。”   一箭叫东君“落荒而逃”的大将回到队伍中,很快,又有一浑身铁甲闪烁寒光,胸前明镜闪烁金光,头盔顶上白缨飞舞,连□□马匹都尤其神俊,同样披挂盔甲的大将军,带着一小将,一文人打扮的谋士,来到阵前。   这三人当然都是国殇义士。   大将军出来后,就骑在马上,佁然不动了。右边小将倒是目光反复,来回打量城墙上众人,其中蕴含的威胁不言而喻。   谋士一派从容模样,摇着羽扇,骄阳之下最凉快的大抵就是他了。   三人分别三种模样,论演技,东君应当对国殇义士甘拜下风,自愧不如。   城墙上众人感到牙根发疼,很快见到谋士向前一步,也不拿个小抄,胸有成竹地诵出一篇文章。   对仗美妙,文采斐然,如果诵出的这篇文章不是劝降书,诵出文章的人不是国殇义士,自认为也算“文士”的相公们,差点抚掌感叹了。   城墙下的流民们,则在朗诵中,逐渐平静下来。   他们背后是城墙,身前是大军,如此情形中,他们狰狞的表情一点点收敛,眉目嘴角渐渐透出仓惶和茫然。   其中少数认得字的人,低声为身边解释谋士的话。   “是在说……”   “在说什么?”   窃窃私语给迷茫的人们带来一点活力。   “在说,”一个勉强能识文断字的中年人道,“要平京打开城门。”   “会打开吗?”   “要打开城门了?!”   城墙下,欢欣如同蝴蝶飞舞出来。城墙上,气氛也放松了一点。   既然目的是要开城门,那慢慢与国殇义士扯皮就是了。   相公们镇定下来,互相推诿来选择去交涉的人选。   他们并未注意到,城墙下的流民们中,还有许多混在其中的国殇义士。   那些国殇义士仔细观察着周围的流民,发现他们停下行动,陷入茫然的时候,体内污秽散发丝丝缕缕出来,逐渐逸散了。   ……如此闹一场的根本目的,只是救下流民们而已。   目的达成,国殇义士们也松了口气。   先这么着,和平京僵持吧。   ***   清华池,地下水脉中。   “唔——”   半晌,李朝霜用手指擦拭唇角,咽下嘴中苦涩腥臭的口水。   方才他浑身祝具咒具焕发的光辉,压缩到只出他身周一寸的地步,周围冒出密密麻麻厉鬼,卢氏一家也是,重新陷入浑噩中,马上就要攻过来。   幸好,在他晕过去前,略烫的水中,不知什么原因,逐渐又变得清澈了一些。   是谁帮了忙呢?   李朝霜思忖。   周围厉鬼退到再度大发光芒的黑发青年数丈之外,只有卢氏一家要靠近一些。   之前卢双与他妻儿就清醒过一次,这回再挣脱,比上次更轻松。   男鬼担忧地看着李朝霜,黑发青年身边的呕吐物里还夹着血丝。   “……你赶紧走吧。”   卢双再次劝道。   “抱歉,在您面前露出这幅狼狈姿态,”李朝霜竟然还在笑着,“实在太失礼了,我现在耳鸣很响,连脑子里都在响,眼前一片片发黑,听不清卢双先生您说什么,也无从辨别您的口型,只是感觉您好像说了一句什么。不知道我这么说话您能不能听见……总之,让我猜一猜卢双先生您刚才讲了什么吧。”   他停顿数个呼吸,那双金色眼眸依然颤动着,凝不出焦距。   “我来这里,有我的理由。   “接着先前的话题说吧,顾长径像我介绍了您家的铺子,可惜,等我来到卢家坡,只得到您离去的消息。   “卢姑娘少年英才,她一定能继承卢双先生的衣钵。不过,卢姑娘近日来怎么都专心不了,因为,她一心想求得——”   “我为何要杀了她们,又自杀吗?”   吊死鬼的脸上露出苦涩笑容,看起来十分滑稽。   逐渐想起生前事的卢双叹道:“英姑,哎,英姑……”   “我的儿啊,我的英姑——”他妻子抱起一边的幼子,七窍流血的面容上淌下黑色的泪,灼烧得她脸上起泡。   “如今蜀中剑阁的长明剑任少侠在照顾她,我那位师弟恐怕算不上什么靠谱的人,但应当不用担心?”李朝霜问,“所以,可否告诉我呢,那个缘由?”   “飞光吗?”卢双想起他这很久没见面的幼时好友,“他的人品,我信得过。”   说完,男鬼沉默片刻,道:“至于缘由,其实可笑。   “能提高草木产出的磷丹,是我多年下来的心血之作。才在卢家坡做了尝试,还未见得结果,就有一飞鲤卫找上来,说……”   他梗住,他妻子轻拍他的背,为他顺气。   “说,”卢双颤抖地道,“地灾已注意到我的大作。”   耳鸣逐渐减弱,能听清的李朝霜闻言,想要习惯性地去摸眼角。   他抬起手,想起才用手指擦过嘴,只能无奈放下。   “并非看守北大封的文士,却能叫地灾知晓姓名……北大封,整体松动得实在厉害。”   李朝霜道。   “我当时也大吃一惊,北大封状况竟差到如此地步吗?”卢双道,“而后那飞鲤卫又对我说,地灾不许我推广磷丹,还要我一家老小性命,不若如此,地灾拼着被三秘境发现,也要将大地之中的磷矿,吞噬得一干二净。”   吞噬掉大地中全部的某物。   地灾的话,的确能做到……但得是全盛时的地灾吧。   并非三灾之一的地灾,而是大荒三神之一的地君。   至于现在的地灾……   李朝霜回忆湘江边上叫《大荒山水图》封回去的地灾,觉得他应当做不到这个地步。   黑发青年暗中叹息,没说卢双可能上当了。   “我多年研究,磷不仅是草木所需,各种生灵,包括离乡人在内,都需要补充。一旦从大地中抽掉磷,后果不堪设想……”   最后,在那飞鲤卫的暗中监视下,他给一家人服下毒药,又将自己挂在梁上。   “我愧对老师,愧对各位师叔,还有我妻,英姑,小粼。”   卢双也淌下黑色的泪,泪灼烧得他青紫色的皮肤滋滋作响,他妻子连忙为他擦拭,却连她的手指也烧起来。   卢双连忙按住她的手,为她止痛,同时道:   “英姑既然活了下来,那就是她的缘法。还请——”   他说到这里,才发现自己并不知晓眼前这位顾长径友人的姓名。   “谢崔嵬。”李朝霜善解人意地道。   “谢兄,”卢双试图露出恳求的笑,“请勿要将我这可笑的缘由,告诉她。”   闻言,李朝霜似乎想了想。   “卢双先生。”   他突然道:“您如此辛苦钻研,得出磷丹,又想推广,是想靠磷丹扬名文士间吗?是想用磷丹赚钱吗?是想用磷丹,将天下田亩,控制在手吗?”   一般文士如果让人逼问这种问题,恐怕会露出不堪受辱的表情。   但卢双若有所思。   良久,他回答:“我想让大家吃饱饭。”   如此朴素的回答,李朝霜又笑了。   他张开手,向周围越靠越近的众厉鬼示意,问:“你们呢”   众厉鬼,众污秽形成的模糊人形,面面相觑。   半晌——   “想活下去。”   “找到娘亲……”   “吃饱饭。”   “十年前在天星吃到的那碗粉,至今想念。”   “想和黄郎在一起。”   “见到她……”   李朝霜看到远处,一个圆脸的小巫祝,一个脸十分不起眼的小巫祝,所化的鬼魅,浑身是血,拉着对方的手。   “在巫庙里的日子,竟然是最快乐的日子。”   “……是啊。”   李朝霜还看到一污秽聚成的模糊人形,好似个拿着长弓的猎户,应该是归属于邪神,但还没死的人,叨叨絮絮地说:   “一家人永远要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活着。”   “好痛,想活着。”   “我们,只是想活着!”   不是为了权势,不是为了名声,也不是为了金钱。   他们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卢氏一家不明白周围为何会变成这般,愣在那里。李朝霜则潇洒地一脱氅衣。   至今为止,庇佑保护他多次的浅灰纱氅,叫李氏的天眼随手丢到一边。   如此一来,他靠近厉鬼时,就不会将厉鬼灼伤,杀死。   李朝霜游向卢双。   他道:“我这种天生什么都有的人,哪怕说着不想要权势,不想要名声,不想要金钱,也不会有人相信。”   但应该会有鸟相信,李朝霜想。   短暂分神不曾表现在他面上,下一刻,黑发青年沙哑的声音高昂起来,喝道:“所以,卢双先生,诸位——   “予吾汝心。”   他对惊讶的卢双勾起嘴角,右手按在厉鬼的胸口。   “予吾汝手。”   李氏的天眼右手握住厉鬼的手,不顾粘上的黑泪。   “予吾——汝神中剑!”   谢崔嵬大喝道。   一双金眸,陡然迸发出照亮整个地下水脉,外加地面上清华池的,璀璨亮光!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后小修了一下。 第88章 肆日(二十三)   长明宫深处的某间小小宫苑。   转眼就见到东皇太一的背影快消失,卓远想也不想,追上去。   但就在他迈入阴影的前一刻,卓远敏锐发现,周围环境发生了些微的改变。   ……起雾了。   浓腻雾气有如牛乳泄地,叫无形的手推向四面八方,将万事万物笼罩在朦胧下。   卓远只是转身的功夫,四方便已然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先前还如卫兵包围犯人般拥在他身边的无数草木,皆变成涌动白雾中,一些模糊又扭曲的黑影。   微风依然吹拂,轻拍脸面的雾气潮湿温暖,隐约带着一丝卓远熟悉的兰奢馨香。   是……清华池泉水的气味!   现下在清华池的,只有李氏的天眼……难道是对付公子朝霜的陷阱出了什么问题?   无回剑出鞘了?就算是无回剑出鞘,公子朝霜一样只能驱散缠绕他本人身上的污秽才对。   洪福寿禄万万岁的恐怖之处就在于此。   异人可以祓除自己身上的污秽,却不能驱散其他人体内的。   这污秽根植于人们心中,就算一个人可以不对钱权名色动心,难道他能让别人同样不注重钱权名色,能让别人不努力向上爬,能让别人心甘情愿俯下身当垫脚石吗?   当然,他可以强行压制旁人,或者说道理,或者花钱,总之威逼利诱,让旁人安分待在原地。但他之所以能叫旁人安分不多想,不正因为他比一般人更具权威?   既然利用了这份权威,便也落入世道的比较中。   在人之上,在人之下,常人自有评判的标准。   公子朝霜……这种超然的出身,于他而言,钱权名色,大概轻飘飘就像过眼云烟吧。   李氏的天眼或许会说,比起那些肮脏的东西,不如给他一个健康的身体。   但如果没有瀛洲李氏和谢剑主为他带来金钱权势,公子朝霜这种生来羸弱的男子,甚至没法在大荒上活下去。   “他不可能祓除……”   卓远自我催眠般低语,他和洪福寿禄万万岁都如此坚信。   然后,前左都督听到,雾中有清脆的声音在呼唤他。   “小远!”   卓远一下子辨别出这许久未曾听过的声音,不由瞪大眼睛,怒意崩裂在眼角。   “谁!……竟敢?!”   他猛地转身,寻声看去,就见一个穿雪白长衫的总角小童,兴高采烈地对他招手。   是他,是那个时候……   卓远听到那声呼唤时,就知道出现的会是谁,哪怕心中波澜万丈,面上没有半点动容。   他看到另一个眼熟的小童,怀中抱着比自己还高的画卷,手上提着包裹好的文房四宝,摇摇晃晃向白长衫总角小童跑去。   这抱着画卷的小童,面容看上去像是卓远的儿子。   卓远没有儿子。   很少人知晓,作为权倾朝野的佞臣,他身边居然没有女人。   所以他知道新的小童是谁。   是卓远自己。   他用画笔描绘过千万个他,唯有尚未束发前的他,这个一派天真的他,从没有叫卓远落到纸上过。   前左都督凝视年幼的自己数个呼吸,此刻,他的眼神恐怖到,认识他的人见到就会退开的地步。   最多十岁的“卓远”,丝毫不知晓,有人正用如斯恐怖的目光看他。小童抱的物什太多,跑过去时摔了一跤,差点哭出来,直到一开始出现的白长衫小童抱怨着扶起他。   卓远的狼毫笔甩出一条刀锋。   刀锋穿过他们,鼓着腮帮的白长衫小童,和破涕而笑的画卷小童,全无感觉。   他们毕竟只是过去的幻影罢了。   见此,卓远不再犹豫,转身朝印象里宫苑大门走去。   在这样的大雾中,他已无法潜入阴影,既然如此,就用正常方法脱出这个幻境。   耍弄诗中境,文中境,画中境,是文士的拿手好戏,卓远不会困在这里,对过往的记忆他毫不留恋。   地面的实感不曾改变,宫苑大门没有移动到别的地方去,虽然看不大清,但走偏一点时,能感觉到枝叶拂过衣袖。文士有方法判断六感上的真伪,他心中稍定,加快脚步,奔向东皇太一离开的方向。   但清脆的交谈声像是风一样,追赶他的耳侧。   “小声点,我偷偷带你进来的。”   “多谢殿下……但太傅说,我们今天应该读《礼论》的吧……”   “不是你说你想画清华池的吗小远!本殿下已经屈尊帮你提画具了,还要怎样!”   “非、非常抱歉殿下!要不,要不画具还是让我来提吧?”   “你果然很失礼地认为本殿下间不能挑手不能提对吧!”   “这,嗯……嗯……清华池,真大啊。”   “你半天就嗯出这玩意儿?确实很大就是了,就连皇子也不能随便进入,独属于天子的——”   “殿下,小声点!”   “嗤。”   侍卫的脚步声慢慢变大,又慢慢消失。   “不画吗?”   “不能在这里待太久,殿下,太傅会发现我们消失的。我认真看看,打个腹稿就好了。”   “哼,早晚有一天……我们想在这里待多久就待多久,那个时候,你也想怎么画就怎么画。”   清华池的主人只能是皇帝。   年纪尚小,白长衫小童已经有了高远的志向。   过往的“卓远”同样聪慧,明白他主君,他朋友,的未尽之意。   “早晚有一天吗……”小童低声道。   “别说了。”飞奔的卓远突然道。   过往的“卓远”听不见,“那,等到了那个时候……”   卓远骤然顿住脚步,转头,大声喝止:“别说了!”   不远处,他的殿下,和年幼的他,肩并肩,亲密站在一处。   过往的“卓远”道:“等到了那个时候,我想成为殿下的画师。”   说完,小童抱紧画卷,腼腆地笑了。   卓远站在那两个小童数丈之外的地方,瞪着他自己,唇上不自觉地咬出了血。   “画师……没办法保护任何人。”   他用力说,仿佛在试图告诫过去的自己。   前左都督没有发现,就在这一刻,他身上浮现微微明光。   ***   微微明光,照亮了不是离卓迢渺很远的另一间宫室。   东皇太一在落下时就重新化为人身,白玉琼花枝悬在他身侧,仿佛昭示春天是他的护卫。   这间宫室,是此刻铺陈平京城内外的这弥天大雾,唯一不曾进入的地方。   似乎其中有什么东西与白雾相斥,逼得白雾不得不绕开。   ……白雾的模样,真是奇怪的心剑。   东皇太一想。   谢崔嵬那讨厌鬼?   阿晕想。   年轻鹓雏心中些许不安,但他行动上不见丝毫妨碍,大步跨入宫室内。   “这回你可不逃了。”他道,以帝王的身份,向另一位帝王发出嘲笑。   新帝躺在榻上,瑟瑟发抖。   看守他的飞鲤卫百户,并不在此处。   东皇太一看都未曾看新帝一眼,他视线直直盯着屏风后面。   确实没有再逃了,大红袍,硬翅幞头,金黄面具,花白头发,打扮和新帝一模一样的洪福寿禄万万岁,从屏风后面走出。   “天帝……”他轻轻叹息,“你知道我是谁?”   “当然,”东皇太一道,“既然新帝在这长明宫说话没半点作用,还要靠卓迢渺才能活下去。那做主宫中和朝堂的,就是先帝吧。”   为何新帝继位十数年,还被称为新帝?   因为他确实还是新帝啊,权力并未从上一任天子手中,交付与他。   因为卓远在前面当着挡箭牌,无数人忽略了如此明显的不妥。   即便是阿晕,也是作为东皇太一时,才能感觉出其中的微妙之处。   鹓雏瞥一眼新帝,室内并无雾气,但,榻上,不过三十来岁,却已经生出白发,明显遭过许多磋磨的男人,呼应着谁一般,微微散发明光。   东皇太一道:“他是你的儿子,你却将他当牲畜。”   “牲畜?牲畜可当不上皇帝。”   洪福寿禄万万岁道,摘下遮挡面容的面具,露出苍老但和常人无异的面容。   目前出现的四尊邪神,其中生生怨母,万万大元帅,救难观音这三尊邪神,身上各有邪异之处。   一是白骨,一是蚂蚁,一是千手,以证他们并非常人。   但洪福寿禄万万岁却是人化为的邪神,看上去和人一模一样。   他道:“三灾将天地革新后,大泰将带领幸存的人们,建立新的皇朝。但大泰过往不能说没有犯任何错误,要信服于人,只能——”   “造出一个昏君,等万事终了,杀了他。来表示一切结束,值得庆贺。”   东皇太一道:“真可怜啊。”   洪福寿禄万万岁冷哼,“他坐上这个位置时,朕就告诉了他真相,他也同意了。”   “如果真的同意,你何必用大烟将他摧毁到这个地步?”   东皇太一并不相信。   “你不理解,这是为帝之道的不同。”   洪福寿禄万万岁:“当年那只鸿鹄留下此方天地,此后,羽族便是天下最尊贵的一族。哪怕到了这三灾即将破封的紧要时刻,你不必出面,自有无数人前赴后继,替你维护千年世道。   “大泰同样在紧要关头,为何高高在上的三秘境,越过朕,决定重启皇朝的轮回?   “这并非大泰之过,却要以大泰作为祭品。朕呕心沥血,尝试改革,可你们完全不放在眼中。既然如此,朕为何不能另选一法,延续大泰龙脉——”   “然后,你继续当皇帝?”   东皇太一之前已经因为卓远对羽族的评价怒过,现在懒得与邪神分说。   “你我为帝之道,确实不同。”   大荒无需一个天帝管东管西。   言罢,东皇太一举起白玉琼花枝,扫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早了一点哦。 第89章 肆日(二十四)   “百姓需要一个皇帝!”洪福寿禄万万岁喝道,“没有皇帝,愚民们连自己该做什么都不知道!”   曾是天子的洪福寿禄万万岁,即位之初,就像他的二子,此刻瑟瑟发抖躺在他旁边的男人那样,试图改变这个世道。   当时江南江北,还是一派繁华景象,可洪福寿禄万万岁目光比旁人更长远些,身边又有能替他深入民间的臣子——年轻的读书人,或者武馆出来想以技艺报国的武人。   考科举的读书人,是有些天资又不够有天资,没能选入稷下学宫的失败者。   在武馆里学得强身健体之道的武人也一样,能从炼体中感悟出炼心之法的天才万中无一。   但他们差的只是成为异人的天分,论聪明,论谋断,聚集在洪福寿禄万万岁身边的年轻人,是元靖末年最优秀的那一批。   所以他们看得出来,锦绣盛世掩盖下的腐臭气。   “如此下去,不出十年,便会触发三秘境的轮回令。”   年轻的洪福寿禄万万岁说。   三秘境没有轮回令这种玩意儿,可历朝历代皇室中,总有关于此物的传闻。   每隔一两百年,大荒上时局总要崩溃一次,旧朝龙脉断绝,三秘境重选真龙。   在三秘境选出新的真龙前,旧皇室能感觉到三秘境那边的态度变化。   哪有天子愿意自己头上还有无数异人?   可失去三秘境扶持,一个皇朝便走到了尽头。   所以历朝皇室,会暗中将这种态度的变化,称为“轮回令”。   洪福寿禄万万岁登基之后,去向当时稷下学宫的山长姬天韵求教。   姬天韵回忆一番,告诉他:“德、苍之时,有洛、章二帝,中兴者也,延续国祚二百余年。”   “山长也认可改革之法?”回顾那两位中心之帝所作所为,洪福寿禄万万岁问。   问完,洪福寿禄万万岁离开稷下学宫。   三年之后,“平田法”推行失败。   洪福寿禄万万岁身边,那群优秀的臣子,若不是病死在工作上,那就是抄了家,下了狱,流了放,在午门外斩了头。   洪福寿禄万万岁作为天子,倒是免除了这些折磨,但夜深人静时,他依然暗恨。   暗恨无一人听话,上到相公,下到百姓。   一通折腾,非但没有挽救什么,反而给大泰添上明显的破败景象。   “自那之后,朕便明了,苦心孤诣什么都抓不住。”洪福寿禄万万岁对东皇太一道,“朕乃天子,应以王道行事!”   皇权在他手中,一些小问题上,只要他愿意点个头,朝堂内外,万事万物,都能称心如意。   至于有多少人,在他这个点头下,人生倾覆……   “是他们愚蠢。爬不上来的话,垫脚是唯一用处——便如此刻!”   东皇太一:“!”   白玉琼花枝扫下的动作一顿。   年轻鹓雏与邪神相隔不到一丈,可方才蓦然间,他看到千千万万的人组成高墙,拦在他和洪福寿禄万万岁之间。   九尺,刹那间仿佛相隔万里之遥。   东皇太一心知距离绝没有万里,但他若对着洪福寿禄万万岁打下去,会是“人墙”摄来的,无数大泰百姓的投影,先承受这一击!   鹓雏一双赤瞳在黑暗中微闪。   他没有愣在那里,而是喝道:“新帝!”   躺在榻上的瑟缩男人,在这十多年里,甚至无人称他姓名。   曾也是骄傲皇子的他,会认可“新帝”这般侮辱的称谓吗?   此刻男人心中所想,没有人知晓。但在东皇太一喝声下,抱着头躲在那里的他,睁开眼睛。   微微明光,脱出新帝的身体,缩成小小一点,如流萤,飞起来。   “什么东西……”   洪福寿禄万万岁吃了一惊,心中不好预感。   “什么东西?”   还在平京城外,卢妙英陷入找不到方向的大雾中,突然看到飞过去的某物,吓了一跳。   平京城内重重白雾弥散开时,因为位于城外,她和任伯父、国殇义士,都立刻发现了这一异象。   本想拉着流民立刻撤退,任伯父突然道白雾是心剑。   城中剑客,唯有一人。   “朝霜?”   “那位公子……”   卢妙英和国殇义士只在原地愣了一下,就叫滚滚而来的白雾吞没。   幸好,白雾内并无危险,任伯父就旁边,她这个拖后腿的便不乱跑。   卢妙英站在原地,通过雾中幻象,回忆了一遍她立下志向的过往。   等幻象结束,她突然见到,无数光点似的流萤,顺着白雾扩散的方向,从她身边飞过,飞向远方。   “我弄错了,”少女身边,任飞光张大嘴巴,“这不是崔嵬师兄的心剑,这是明灭的千万人心,这是无数人的心剑?!”   剑客心神震颤。   昨日他摸到了更上一层楼的门槛,还在为此惊喜。今日,李朝霜为他展示,他即便更上一层楼,也远没有抵达前人的境界。   “他人之心,也可做我手里心剑么?”   每把心剑都独一无二,但每把心剑都有无数人心呼应。斩断孽债是任飞光的心剑,同样是无数人的愿望。   若说崔嵬师兄是出剑后引得无数人心呼应,形成这片大雾便罢。可白雾之中,只有明灭的人心,不见无回剑的剑意啊。   剑客陷入出神,在他旁边,卢妙英目不转睛盯着他。   以格物致知的态度,少女观察剑客身上的微光,观察微光脱体而出,化为流萤,飞向远方。   “既然如此,我也该有……”   少女嘟囔,低头看自己在雾中微微放光的手。   果然,只在须臾,微光脱她而去,化作流萤般光点。   她以为她的光点同样会不停歇地飞向远方,哪曾想,飞出数尺后,她的光点停下,悬在那儿。   那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三枚凑在一起的光点。   她的光点靠过去后,三枚光点变成四枚光点,挤挤挨挨地亲密了一番,才一起飞向远方。   似乎有谁轻拂过卢妙英头顶,有谁靠上她的肩,又有握住她的手。   蜻蜓点水般的感觉转瞬即逝,少女兀立原地,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英姑?”   醒神回来,任飞光见友人女儿一副呆愣模样。   “哎。”   卢妙英也醒神,发觉脸上微痒。   她伸手,摸到满脸泪痕。   ***   狭窄宫室内。   随新帝那枚光点飞出,像是得到领头者,更多光点穿墙过壁,跟随新帝的光点,从东皇太一和邪神身侧流过。   每有光点出现,阻拦在东皇太一和洪福寿禄万万岁之间的人墙,就多出几个缺口。   密密麻麻的人影,在萤光照耀下,竟比太阳下的雪消融更快!   “这白雾和这光点到底是——!”   洪福寿禄万万岁未曾料想他的计划有给打断,不再遮掩在面具下的脸上,露出气急败坏的狰狞。   他转口大喊:“卓迢渺!你还在干什么?!”   前左都督冲了进来。   狼毫抬起,便要以这一城的千古过往,护住一人。   但在他动作之前,卓远先瞥了一眼榻上的新帝。   难得露出清醒目光的新帝,与他对视。   卓远顿住一刹,呼应他文气而起的各种幻境,只堪堪凝了个构架。   下一刻,无论是卓远笔尖甩出,遮天蔽地的墨痕,还是连连后退的洪福寿禄万万岁,都感到一阵料峭春风吹过。   墨痕染上白色,纷沓化为散落李花,下了好一场雪白花雨。   数不清的花瓣贴上洪福寿禄万万岁的身躯,老人模样的邪神挣扎不能,惨叫中,给花瓣掩埋。   春风再催,如雪人般堆在一起的洁白李花散开。   原地上,不见邪神,只剩下一点淡淡红痕。   隐约碎裂声在众人耳边响起。   鬼蜮,破了。少数知道天地更换的人连忙抬起头,还未见到阳世的天空,先给盛放的灼目日光刺了满眼。   不久前隐藏鬼域一侧的龙舟上,东君拉开天狼弓,不再留手。   清华池里天知晓藏了多少鬼魅,不是所有鬼魅都清醒过来,即便清醒过来,也不是所有鬼魅有一颗不为钱权名色动摇的心。   更何况,找回真正的心愿,厉鬼依然是厉鬼。   失去邪神束缚,它们漫天飞舞,正要去追随自由,就给从天而降的炙热金箭穿了个透心凉。   厉鬼无法再入冥河,但普通的恶鬼,净化掉后,还有救。   ……就是大司命的渡船使者们,还要一阵忙了。   他们近日来夙兴夜寐,加班加点,要是得知又多出这么多活计,怕是会一大群人泪撒瀛洲岛。   松了一口气,开始想些有的没的,东君收起天狼弓,挽着旌旗,撤掉龙舟,落到长明宫中。   他先找到的,是东皇太一。   鹓雏如今是金发赤瞳,穿圆领袍的少年,而非天帝。东君倒是还保持着警戒,没有脱离神降。   一落下,他就看到卓远的尸体,和……应该是大泰天子的虚弱男人?   “他最后全力一击叫我破去,”阿晕低头看卓远的尸体,突然说,“给自己的文气反噬而死。”   “便宜他了,三秘境从未出过这样的大叛徒。”东君说,“这官家……”   “与他无关,大烟……”阿晕问,“三岛十洲能救吧。”   “少司命出手,除了朝霜,还有其他人救不回来吗?”东君感叹。   “朝,霜……”   鹓雏低语。   少年并不擅长掩藏情绪。东君见到,不知为何,少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困惑和忐忑。   作者有话要说:  哎嘿 第90章 肆日(二十五)   不久之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不是死得,连灰都没剩下吗!咳,咳咳咳——”   卓远大笑道。   榻上,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即便清醒了一些,也爬不起来,而倒在地上的卓远,比新帝更狼狈几分。   新帝目光平静。   他道:“迢渺,别笑了。”   卓远并不理他,稷下学宫的大师兄曾经也是个美男子,但他现在铁面具掉落,露出了脸上明显的烧伤疤痕。   树根般盘虬的伤疤上遍布清晰的血管脉络,血管爆裂开,暗沉的血从中渗出。   也从他耳孔,鼻孔,眼角流出。   东皇太一击破那最后一下,带给卓远的反噬极不好受。   但真正取了他性命的,是洪福寿禄万万岁的死。   前左都督极为厌恶大泰朝堂中的某些人,比如说那给洪福寿禄万万岁当左肩右膀,明着针对他,暗中针对新帝的吕相;又比如鱼肉民间,给八千手救难观音大开方便之门,从家破人亡百姓那里搜刮钱财的贵人们。   三秘境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高高在上,离人间太远,稷下学宫不过是堕落得最快的那个。   但与他在朝堂中的同僚们相比,光是轮班驻守三大封会死这件事,就给三秘境筛掉了一大批垃圾。   至于大泰的官员?   垃圾中的垃圾。   而这些垃圾中的垃圾,和卓远一样,是在洪福寿禄万万岁面前发过誓,会永远效忠,以此换取各种赐予的人。   他们身体魂灵归属于邪神,一死就会变成鬼兵鬼将,即便是九歌,也救不下来。   洪福寿禄万万岁死后,与之联系过深的他们,会一起陪葬。   和垃圾中的垃圾死在一起,这不说明……   “我也是垃圾中的垃圾啊……”   感受性命在迅速衰竭,卓远喃喃。   新帝终于勉强撑起身体,低头看他。   不知多久没真正相见过的两人,相顾无言。最后,是新帝发抖打哈欠,有大烟发作的征兆,才叫卓远看向同样在一旁出神的东皇太一。   天晓得为什么,或者是因为他即将逝去,带来了错觉,卓远发现,东皇太一浑身都笼罩在彩虹般的光晕下,比以前更闪了。   “并不需要。”   杀了洪福寿禄万万岁后,盯着那一抹血迹看了良久,东皇太一突然道。   “三岛十洲并不需要真正的天帝,便如人间,也可以不用皇帝。”   传承记忆的尽头,那太过漫长,他无法挖掘出的部分,似乎有碎屑浮上来。   “并不是没有办法,虽然很难做……但我的生命还很漫长,一点一点,总能做到……”   找一个同族,找一个配偶,永远在一起。   这是阿晕过去的愿望。   和朝霜一起爬上不周山。   这是阿晕现在的愿望。   离乡人该向前走一走了,我要终结大荒上的皇朝。   关于未来,阿晕忽然有了这样一个野望。   并且,就像他二话不说带朝霜去不周山,年轻鹓雏无端认定,朝霜也会二话不说帮他。   ——等到了不周山顶,就和朝霜说。   阿晕以此结束一连串的想法,转头发现,卓远正用最后一点力气,朝他跪下。   “我救不了你。”不等卓远说话,东皇太一就道。   “不用,我自知大罪难逃,但二殿下,”卓远埋着头道,他用的还是旧时称呼,“他登基后立刻就给软禁,染上大烟后已浑噩多年,不知世事,大泰诸多恶行,与他无关。”   “迢渺。”新帝早已不在意自己的结局,   卓远不理他,东皇太一打量两人,慢慢道:“当然他并非异人,也不是邪神,我不会对他动手。”   顿了顿,鹓雏又道,“如今他能清醒,是因为在我的福地中。等三岛十洲的人过来,我会请求他们出手救治,至于审判,等尘埃落定再说。”   “竟愿意请三岛十洲救治,”卓远笑了,“东皇太一,我欠你这个人情。所以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羽族不涉入三秘境已久,很多事情你恐怕不知道,很容易受人蒙蔽。”   阿晕请神出灵台,原地变作金发赤瞳的少年,闻言偏头,疑惑看他。   卓远道:“先前我就有点疑惑,不管如何,公子朝霜不可能是羽族。”   还以为他要说什么的阿晕:“……”   朝霜还在蜕变中呢,所以现不出羽族的特征。反正,自从离开瀛洲岛那个金笼,朝霜身上的羽族气息就越来越浓厚了。   到底什么是羽族,阿晕可比所有人都清楚。   不知阿晕在心里反驳他,卓远身下已积起小小一滩血泊,全是他身上慢慢渗出的鲜血。   如果断开,他可能会死掉,前左都督一口气不停,没给鹓雏打断的时间。   “前任大司命李春晖,与剑阁剑主谢峥嵘之子。是这一代的天眼,却没有灵力,不是巫祝,反而是个剑客,二十年前差点一剑消灭水灾,有去无回剑,谢崔嵬。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今天我们布置的陷阱,反而正中他下怀吧。   “血脉清晰可考,”身为文士,身为稷下学宫大师兄,三秘境几个世家的家史,卓远是背熟了的,“东皇太一,你若不信,就去查一查吧。”   某个名字叫阿晕呆立在原地。   而卓远,他一口气说完,下一口气已续不上来。   喉咙中血沫堵住,他呵呲呵呲转头,看向新帝。   鹓雏不再神降后,佝偻病弱的中年男子开始在榻上打滚,抠挠自己,抓出一条条血痕。   多年来唯一一次清醒相见的时间,竟然这么短。   卓远向前倒下,嘶嘶喘气。   “……我,”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对开始大喊要人送上大烟的新帝道,“恨你……”   ***   从天而降的天狼金箭,是夕阳最后的余晖。   鬼域破碎后,众人才发现,阳世中早已降下夜幕,繁星闪烁天穹。只是鬼域中之前有东君当空照耀,才让他们浑不觉时光飞逝。   国殇义士头疼地开始处理各地涌来的流民,还有并未前进到平京,只在江北一带的前线。   即便义士们中,有好些生前打过大仗小仗的将领,但他们处理起这纷乱的局势,依然感到一阵头秃。   没几个九歌擅长管理细务。   大家修行还不够,哪有这个时间。   “偏偏现在稷下学宫的人轻易用不得……”   有些文士的文气就靠管理细务养,过去旧朝灭亡的事,一直是交给他们处理。   对了,好像有个可靠的文士就在旁边。   国殇义士让他一个同袍,去寻找卢妙英和任飞光。   很快,另一个国殇义士,在平京的东市找到他们。   “怎么多了一个。”   这位国殇义士有些惊异,发现东皇太一与他们站在一起。   这叫他视线下意识又转了一圈,想要寻找公子朝霜的身影。   自从离开瀛洲岛后,公子朝霜和东皇太一几乎形影不离,就像那样嘛。   这么想着,国殇义士却没找到公子朝霜。   天眼和东皇太一又不是连体儿,当然不会时时刻刻在一起。   他明白,但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国殇义士走过去,就听熟悉平京的卢妙英介绍,“要说皮靴,还是平京东市这家的最好,是给往更西北去的行商用的。”   此刻不是东皇太一,但国殇义士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的少年,闻言默默出钱将其买下。   这家铺子本已关门,整个东市今日都没有开门,是少年强行将门敲开,店家才不甘不愿地进行这桩买卖。   看老板表情,恨不得不收一文钱,只愿尽快送走面前的瘟神。   阿晕收好新买的皮靴,转头看到国殇义士。   “来得正好,”这鸟儿毫不见外道,“卢姑娘和我说,你有一辆祝具马车?”   “……是有,陛下?”   “借我一程吧。”少年说。、   您自己飞不是更快?国殇义士在心里同他的兄弟们腹诽。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恭敬将马车借出。   阿晕拿到马车,在东市与卢妙英等人别过,坐在车辕上,赶车进了一片混乱的长明宫。   他一边将袖里乾坤中大包小包为上不周准备的行李拿出,放进马车,归纳整理,一边,循之前进宫时的路,来到清华宫前。   清华宫已成一片废墟。   上空尚有心剑剑意徘徊不去,激荡时破坏了周围建筑是常有的事,应当不是故意的。   废墟中,李朝霜浑身湿漉漉,站在几乎没过他胸口的温泉里。东君站在池边,手里拿着那件本该穿在李朝霜身上的浅灰纱氅,正在修补。   他二人小声交谈,之间洋溢着家人般的氛围,是长辈对晚辈的。   阿晕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昨日竟没看出来。   “……确实没找到。行吧,既然是你的决断,我会嘱咐泉野那边的山鬼为你准备。”   “谢谢酒叔了,这是从清华池里取出的《祖氏缀算经》,酒叔帮我带给卢姑娘吧。”   东君将氅衣递给李朝霜,又接过那枚玉简。   他看到阿晕来到,对鹓雏点点头,不再劝说李朝霜回瀛洲,转身离开了。   九歌事务繁忙,他已在这里逗留太久。   李朝霜也看向阿晕,他打量着,片刻,哪怕在温泉中都苍白发青的面上,浮现一个浅浅笑容。   阿晕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个笑。   笃定?了然?   李朝霜没有和他打招呼,踩着阶梯回到岸上,就这么湿漉漉地从阿晕身边经过,要爬上马车。   就在黑发青年掀开车帘时,少年握住他手腕。   小小祝术落下,已将衣物中的潮湿烘干。   做完这个,阿晕便收回手。   李朝霜反手将他握住。   阿晕一愣,瞪向他,李朝霜笑容不变,强行借一只手的搀扶,顺利爬上马车,才松开。   鹓雏想说什么,张张嘴,又恨恨闭上嘴。   车帘落下,他轻轻一踢车辕,拉车的两匹马儿就像知道方向般,奔跑起来。   李朝霜在车厢里,披上浅灰纱氅,打开车窗,手臂靠在窗缘,头枕在手臂上,眯着眼,仰望星河。   定是因为东君出来太久,今夜万里无云,星河有若银带,飘舞流动。   阿晕坐在右边车辕。   李朝霜靠的是左边车窗。   没过多久,马车就飞奔出平京,向西行去,来到平京西边的泉野山下。   山脚密林阴影里,有妖娆山鬼面向道路这边,等待着。   “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李朝霜说。   马车慢慢停下,阿晕用力深呼吸。   你是谢崔嵬。   他想说。   耍我很好玩么?   他想问。   “你,是谁?”   他真正道出的,是毫无力度的质问。   李朝霜依然仰望着夜穹星河。   “我是,”他声音一如既往轻柔沙哑,却吐字清晰,“当年关你进笼子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对小鸟来说,经历过这四天后,朝霜是不是羽族已经不要紧。   但那个谢崔嵬不行。 第91章 肆日(二十六)   对酒叔说,之后去不周的一路,想请沿途的山鬼帮忙照看。   这么说的时候,是什么想法呢?   其实没有任何想法。   只是下意识地这么说了。   等看到小鸟驾着马车过来,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请求。   有小鸟儿在,他们去不周的路上并不需要马车。在卢家坡来往乘坐驴车,是因为李朝霜前一天才因为瘴病晕过去。一旦决定赶路,当然是阿晕化为原形,直接飞比较快。   分明知晓这点,小鸟儿却带了一辆祝具马车来。   听车轴转动声,车还挺沉的,是将去不周的行李用具从袖里乾坤内拿出来了吗?   李朝霜脸上挂着叫阿晕不太舒服的了然笑容。   “是分别的时候了。”   他想,“从醒来到现在,差不多四天。这样的缘分,至少对我来说,足够长了。”   对于羽族漫长的生命,四天是否又太短暂了呢?   那不刚好,等再经历多一些,到处飞的小鸟儿就会忘记他这个骗子了吧。   是再妥善不过的安排。   李朝霜这么想,但不知为什么,或许是之前在清华池借旁人心剑挥出一剑的缘故,他状态是数日来清醒时最差。   还不至于到地下水脉时那样吐血的程度,但一瞬间,了无生趣的静谧,犹如冬日的寒霜,凝结在他胸膛中。   ——“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不是对同伴说的话,更像是对车夫说的。   再说出“我是当年关你进笼子的人”,果不其然,小鸟儿气得振翅而去。   因为李朝霜刻意选择了左边车窗,他甚至没看到阿晕离开的背影。   “背影这种东西,看一次就足够了。”   黑发青年小声说,试图平静情绪。   “公子?”   车帘外,传来泉野山鬼天然带着媚意的娇柔声音。   作为泉野山一带的百兽之王,魅惑是山鬼控制飞禽走兽的手段。牵着马车的两匹神马,方才因为年轻鹓雏一瞬间爆发的契机,不安地甩着尾巴,在原地轻轻踏步。而山鬼一靠近,什么都不用做,它们就被安抚下来。   山鬼如鬼魅一般飘上一匹马的马背,侧坐其上。   她没有得到李朝霜的回应,有些担忧地又唤了一声。   “公子,东皇陛下他……”   “不用担心,他有他要做的事。”李朝霜道,却什么都没解释。   “接下来,麻烦您护送我到下一位山鬼的地盘了。”   “有我在,绝不会让公子出事。”泉野山鬼长袖掩唇,轻笑着道。   不用她做什么,两匹神马拉着马车,先慢慢起步,然后转为小跑。   风在疾驰,马车进入密林,挡在前方的树木岩石,在即将撞上马车前,仿佛活的生灵一样,惊吓般跳到一边。   以一条笔直的线,扬起一路烟尘的马车奔腾。   以一条笔直的线,从醒来那一刻起至今,无回剑剑指不周山。   剩下的时间,不允许他走回头路了。   李朝霜关上车窗,在摇晃的,黑暗的车厢里,虚虚合上双手。   这样一来,好像就在昨日一般,他瞒着陈仓师叔,打开鸟笼,小心翼翼将躺在底部,包裹着纱布,浑身药味的小鸟,捧起在手心。   当时也是如此昏暗。   他趁着师兄弟们不注意,将放在角落里的鸟笼,搬到床上,和他自己一起躲进被窝下。   小孩已经病了数日。   甚至连剑主都匆匆忙忙过来探望过一次,因为小孩这次病的古怪。   谢崔嵬不是多听话的乖孩子,按理说,他日常该待在室内,被不放心他的大人裹成团子,每日对着那把他拿都拿不起的长剑,观想炼心。但一个没注意,他总会跑出去,和不知道他身份的同龄孩子们交上朋友,一起玩闹。   哪日剑阁里的熊孩子们闹出大事,背后一定有他在出谋划策。   但他体质又那般羸弱,羸弱到让人怀疑室外的风都能伤害他,又喜欢折腾,三日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照顾他的陈仓道主,都习惯了。   唯有这次,病情来势汹汹。大夫来看,只说什么郁结于心。   这么活泼的孩子,哪来的“郁”?   大人们不明白。   小孩也不打算说。   和认识的人们相比,不会说话的小鸟,更适合当一个倾诉对象。   “我啊,六日前出去,遇到了六花。”   六花是小孩的朋友之一。   “她和我说,她要搬走了。”   因为六花是一位剑阁弟子的女儿,而那位剑阁的师兄,在一个月前牺牲在了西大封。   当月治丧的,在陈仓道有好几家。等丧事办完,又休整一段时日,还穿着白衣黑巾的妇孺遗孀,得搬家下山。   道中只能住剑阁中人。   并非无情,剑阁有在蜀中为弟子家人安排好居所。但道中洞府不归弟子所有,之前主人牺牲后,有新收的弟子要迁入。   “阿嵬不用担心我哦。”女童如此对来告别的小孩说,“要搬去的地方有我家亲戚。虽然没见过面,但节日总会收到礼,应该是很好的人吧。阁里也给我家一大笔银子,有——”   她压低了声音,说着自己从大人那儿听来的话,“有两百两呢。”   听她述说的小孩,瞪大眼睛。   他重复,语气大相径庭,“才两百两。”   “节省用,至少够我家用上五六年了。”六花没听出小孩的语气古怪,继续复述从大人那儿听到的话,“是爹的抚恤……抚恤是什么意思?”   小孩是他们中懂得最多的那个,一直以来,伙伴们都习惯有不懂就来问他。   “是,”小孩在震惊和恍惚中回答,“买命钱,的意思。”   数日后,他躲在被窝下,茫然对根本没醒的小鸟道,“买命钱才两百两。”   还没有他一碗药贵。   在剑阁上生活,不大需要银钱,一切都以宗门贡献换取。   比起还会下山赶集的其他孩子们,小孩当真对银钱价值毫无概念,他一碗药值多少钱,还是偶尔从照顾他的师兄那里听来的。   如今他可算明白,师兄当初为什么会有感叹的语气。   两相对比,他第一次知晓自己身价如何。   “我是不是不该出门,也不该生病?”   还不知道自己药钱是谁出资,小孩天真地问,“如果我少生点病,六花能拿到的抚恤,是不是会多一点?”   而他过去不听话地到处乱跑,为此多喝了多少碗药啊。   “我错了吗?”他继续问,“我应该乖乖听话的,吗?”   小孩用指尖抚摸小鸟的尖喙,憋闷的黑暗中,他能感觉手心上的鸟儿胸口一起一伏,隐约的心跳传递过来,让他常年冰凉的手指暖和起来。   “你也要乖乖听话哦。”小孩的念头格外分散,“我都和你说,不要上太白峰了,会死的,你还是偷偷飞进去了。”   这么说的他,不讲理地全不顾,在天上飞来飞去的小鸟,根本听不到下方抬头望他那小孩,低低的说话声。   “外面很危险……”   不,外面是广阔的,新鲜的,有趣的。   “我下定决心了。”小孩将裹着纱布的鸟儿放在自己胸口,病中本就体力不支的他,在憋闷中逐渐失去意识。   那句低喃,连小孩自己都没听到。   “陪我一起,留在笼中吧。”   ***   说到底,并没能留住他。   马车上,李朝霜合拢手,心想。   并没有真正抓住这只鸟儿一次,无论是当年还是今日。   唯一不同的是,他终于找到,值得他耗尽生命去追寻的目标。   这幅用金钱和权势,用百姓血泪浇灌出来的无用身躯,找到了值得去填的刀刃。   越靠近不周山,李朝霜越能感觉心剑在他胸膛中震颤。   不要犹豫。   不用回头。   黑发青年深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意识到再这么胡思乱想下去,他怕是会倒在半路。   得给自己找点事做,看看小鸟儿留下来了一些什么吧。   他抬手,轻轻抚摸镶嵌在车厢天顶上的夜明珠。   龙眼大小的圆珠顿时放出光明,消弭郁结车厢中的黑暗,将一切照得明明白白。   李朝霜拆掉一个包裹。   “啊,是在南桂城买的……”   用来伪装身份的衣物,因为旅途比想象更短,几乎没能用上。   “《大荒山水图》也留下了吗?我又没法用……”   湘江千里春风,当真是从未见过的绝景。   “卢姑娘那里买到的手杖、水晶眼镜、铁镐、勾爪……嘶,怎么把这些东西收起来着?”   发现车厢里变得杂乱,李朝霜无奈地摸摸眼尾。   “这双靴子没见过,难道在平京还添置了新物什?”   他低头和自己脚上的鞋对比,必须承认,大小刚刚好。   最后,李朝霜从座位的软垫下,抽出一枚灿灿尾羽。   车厢里寂静了数个呼吸,便是他,也没想到阿晕会将这枚尾羽留下。   虽然当初是送给自己了,可闹翻的现在还留在他身边,不会尴尬恼火么?   李朝霜轻轻抚摸,尾羽如黄金璀璨艳丽,又有着黄金未曾拥有的柔软和温暖。   “不能回头。”   他突然劝说自己。   无回剑,不能收回,不能回头。   是义无反顾,绝不能反悔的一剑。   “我……   “我……”   “停车!”   “公子?”   泉野山鬼一惊,马车停下,着急打开车门的李朝霜,直接从车上摔下来。   “公子!”   山鬼连忙要扶起他,但在她动作前,黑发青年扶着车辕,自己站了起来。   “有一点事,你先回去吧。”   他对山鬼道,同样没有解释。   说完,李朝霜甩动手上长长尾羽,凭直觉选择了一个方向,钻入林中。   ——只有四日的缘分,之后便忘了我这个骗子吧。   ——不,我不服。   “我分明是不择手段的人渣啊……”   一次,哪怕一次,让他将那只鸟儿抓在手中。   就算会死,就算只有短短四日,也得在小鸟儿心中,留下刻骨铭心,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印象才行! 第92章 伍日(一)   东大封。   归墟。   星月照耀下,本是涨潮时刻,颜色深沉如墨的汪洋翻涌着,却好像有气无力一样。   大司命赤足站在海面上,她方圆数百里的海面都凝结成冰,而起伏的冰川犹如重重叠叠的群山,形状狰狞可怕,作扑杀状,尖端点缀盛开梅花般点点鲜血,足以见得这一战的凶险。   绿孔雀载着少司命,翩然落到她身后,荷衣蕙带的少女手提花篮,另一只手持长柄莲花,捏兰花指将莲花中的一团生气,渡入大司命体内。   如果不看冰山上的血迹,完全瞧不出大司命有受过伤。生气渡入后她脸色也没有变化,反倒是少司命一口气接不上,突然咳嗽,无奈脱离了神降。   少女灵台一阵阵发虚,却咬咬牙要再度神降。   大司命凝视没有尽头的归墟片刻,虽然还警惕着,表情却稍稍柔和了些。   “可以了,”她吩咐道,“瑟瑟,你去休息吧。”   “母亲不离开,我也不会离开的。”李瑟瑟一边调整呼吸来平静心绪,一边道,“早晚我也会是大司命,既然有机会,不如从现在开始适应。”   大司命瞥她一眼。   “咒我早死吗?”   大司命不会说这种话,话音落时,披漆黑纱氅,穿白纱长袴的女人,已经变回李朝露。   她这句话对于儿女来说,是极严重的指控,好在语气中的调笑意味十分明显,才没让李瑟瑟紧张起来。   “你想接任还早着呢,除了我本人外,不需要哪个孩子在这种年纪接任大司命。   “好好去休息吧,对了,顺便喊你爹过来。”   李瑟瑟鼓起腮帮子。   自从舅舅醒来,少女深感想争取母亲关注的难度更高了,可这种小心思却不好和长辈说。   她转身,用力一拍绿孔雀,带着几分怒气。   绿孔雀才是带她长大的保姆,见此只是婉转叫了几声,俯下身好让李瑟瑟攀爬。   便在此刻,一个声音由远至近。   “刚才好像听到——”   一道身影风驰电掣而过,留下短促的半句话。   “——有人在喊我?”   跑过的身影转回来,落到李氏母女身边。   云雾般的卷发,青蓝眼眸和翻飞衣袍一起泛着明灭电光,不是云中君又是谁?   “一天一夜,你这边可算结束了,虽然想这么说,但其实,”他摸了摸李瑟瑟的脑袋,“但其实更应该这么问——才一天一夜,水灾就退回归墟了?”   “的确退去了,我亦十分诧异。”李朝露说。   她看女儿用头顶蹭了蹭情人的手心,眼神不由也柔软下来,但语气尚严肃正经,“能感觉到,他突然变了想法,从放手一搏到保存实力。   “想法改变不可能毫无缘由,大荒上又发生了什么?”   云中君压低声音,将这一日内所发生事情讲述。   “又是鬼域,”李朝露轻啧一声,“只能从内部打破,没进去的话施展什么手段都没用。若非这两次鬼域出现时阿兄都陷入其中,我们岂不是只能和邪神僵持。”   “邪神也不能落成鬼域太久,他们的神域没法永远和阳世重合。”云中君提醒道,“过往记载中遇到这等状况,只用在外面守株待兔便可,其实不难对付。”   “守株待兔的时候,不小心落进鬼域的人,都死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鬼域是邪神神域与阳世重合,若在别的地方,可能不难对付吧。   但而今大荒是神鸟鸿鹄的领域,同三灾重合。大荒至今稳固没有被三灾吞噬,借类似构成的鬼域,便同样稳固。   “九歌要是也有神域就好了。”李瑟瑟趴在绿孔雀背上感叹。   “九歌神域就是大荒天地。”李朝露斩钉截铁道。   “没错,万民皆在灵台中。”云中君笑着说,眺望空中银月。   “不说这个,”李朝露转了话头,“那邪神解决后,阿兄,还有东皇,继续往不周去了?”   “酒叔回来是这么说。”   “不周山,到底有什么,”李朝露思忖,“能叫阿兄如此在意?”   “神鸟的脊柱,便是出事,也该是最后出事。”云中君捏着下巴道,“不管三灾如何动作,应该都是从大荒的边境,就是三大封开始啊。”   “是这样没错……”   “别想了,累成这样,硬想是想不出的。我听到楼家姐妹要到了,月过天中,湘君和湘夫人来换防盯守,你和瑟瑟就好好休息一会儿。”   李朝露忍不住叹气。   她目光再度落向归墟。   深不见底的大荒东极,月光与星光无法彻照的黑渊。   在那下方,有谁情绪不断翻涌。   是因为听到不周山而心情不佳?还是因为……   听到了阿兄的名字,心生恐惧吗?   ***   蜀道剑阁。   西大封,太白峰。   谢峥嵘折好信件,对乘风太保道:“近况我已知晓。”   银甲神将乘风太保闻言,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   他的黑眼圈便是神降都抵消不了,站在狂风猎猎的太白峰顶,几乎要随着身后白披风一起飘下去。   三岛十洲近日落入了连轴转地狱,加班加点的氛围从瀛洲岛那群渡船使者开始,传染到全部十二个岛上。便是乘风太保这种跑腿的小神,一日也在三秘境之间跑了个十来趟,神降的巫祝好几次差点在路上睡过去。   剑阁十道并不比三岛十洲显得多悠闲,前夜那一场,各道剑客至少倒下了三分之一。   剑客不擅疗伤,还得写信从少司命的生洲岛借人,偏偏生洲岛能抽出的人手不多,今天夜里,剑阁又不知有多少家要在门前挂上白花圈。   太白峰的大雪,不知掩盖了多少血迹斑斑。乘风太保环顾四周,见到有些弟子的手臂上,已缠上黑色布条。   不像三岛十洲过去过去借国殇义士协助驻守,减少许多牺牲。西大封和北大封,从来是用性命在填。   “东君说,平京那先皇帝所化邪神,应该是卓迢渺这二十来年造出邪神里的最后一只。”乘风太保打着哈欠,试图给这萧杀的太白峰添加点高兴,“卓迢渺本人也已伏诛。等选好新龙,这一次的大乱,应该就能过去了吧。”   二十年来,死伤巨大,至少能换来平安盛世三百年?   “三百年后,又是同样局面?”   谢峥嵘低声问,像是自言自语。   “这也,没有办法。”神行太保低头,“剑主,无论是离乡人,还是三灾,都困在这方天地中啊。”   谢峥嵘不做评论。   神行太保一拱手,道:“您若没别的吩咐,我还要去湘江跑一趟。”   谢峥嵘摆摆手,神行太保身形一晃,一道青色流光朝山下掠去。   瞬息已至山脚,银甲神将才听到剑主呢喃的话。   “崔嵬去不周想做什么,我好像猜到了几分。   “无回剑,能斩断世道的轮回么?”   便是能斩断,崔嵬能活下来么?   折转的青色流光跑回来,乘风太保气喘吁吁落回原地。   他焦急问:“剑主,您说您猜到公子去不周山想做什么?他想做什么?!请告诉我!”   谢峥嵘像是根本没听见乘风太保的话。   之前就通过儿子剑意变化,察觉到李朝霞心境改变,他听闻更多消息后,已确定目标。   一身白袍劲装的男人,兀自分析着:   “他喜欢上的,是那只能神降东皇太一的鹓雏吧。剑意有所变化,但还不明显。如果借此重炼心剑,说不定有一线生机。”   不再是赌上生死的有去无回剑,便有可能活下来。   但不再是有去无回剑,还能保证斩断这世道吗?   “但,时间足够么?   “时间足够,崔嵬又真的愿意,重炼心剑么?”   “喜、喜欢?公子喜欢上了谁?剑主!”   乘风太保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恨不得抓住谢峥嵘肩膀摇晃,只要他说详细些。   终于,他见得男人抬头,目光锐利。   “剑主?”   乘风太保喜极而泣。   “北方。”   谢峥嵘却是道。   话音刚落,两人皆感到,脚下震颤起来。   ***   泉野山脉,西侧。   李朝霜在密林中站定,气喘吁吁。   ……如果他有错,请让他去死,而不是让他在这里爬山。   黑发青年想,只觉得一番运动下来,胸膛里那颗滚烫的玩意儿,咚咚咚咚,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应该走挺远了吧?他思忖,但回头一看,还能看到下方几十丈外,树叶掩盖不全的车顶,以及蛇一样挂在树枝上,担忧瞧他的泉野山鬼。   李朝霜:“……”   便是他这般的厚脸皮,一时间也觉得尴尬了。   是近日来一路跋涉,白日又借了他人心剑,太过劳累的缘故。他的身体,应该没这么废,吧。   李朝霜低头去看缠在手上的鹓雏尾羽,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这个力气找到阿晕。   继续找下去,以他身体的表现,可能会死。   他不怕死,但实在害怕,死得无用。   可咬咬牙,黑发青年依然迈出下一步。   群鸟自林中惊起,李朝霜用手背擦汗,忽然望向东北方。   他瞳孔猛缩,一双眸中的金砂,狂涛骇浪般翻涌。   “北大封……”   破封了!   并非看到什么画面,而是心剑感觉到支撑天地的一极,猝不及防下骤然崩塌。   下一刻山摇地动,完全在针对他,一道裂缝充满恶意地恰好不好,出现在李朝霜脚下!   作者有话要说:  此刻小鸟气哼哼飞在天上 第93章 伍日(二)   坠落,体感犹如飞翔般畅快。   这样的念头自李朝霜心中一闪而过,但他这次不像与阿晕刚见面时那样,对摔死无动于衷。   从臂膀到手腕,嵌入皮肤的金丝宛若燃烧,烫得李朝霜疼痛难忍,皮肤起泡,但同时他竟然做到反应迅速,掉下去的一瞬间,抓住嵌在裂开悬谷上的一块青岩!   “嘶。”   抓紧后,悬挂在裂谷中的黑发青年嘴里当即蹦出一句脏话,这样拉扯整个身体的力道,对娇生惯养之辈来说,实在太超过了。   当初在剑阁,他看那些师兄挂在索道上时还会大笑,真的太不应该。   现在这遭遇,大概就是对他跳过炼体,直接炼心的惩罚吧。   李朝霜泪流满面,是真的泪流满面,剧痛之下他眼眶来不及红,就落下泪来。   可即便如此,他喘着气,依然向上伸出手,试图爬上去。   流萤般的光点自李朝霜身上纷沓飞散,又一次全速运转的祝具试图将生气渡入他身体,又一次直接虚不受补地逸出。   “公子!”   泉野山鬼扑倒裂谷上方,数只猿猴倒挂在一边松树枝丫上,手拉脚脚勾手搭起猿梯子,而宛若艳鬼的百兽之王,挂在猿梯的最后一个,秋千般荡下来,就要抓住李朝霜的手。   她见到,公子朝霜抬头瞥了她一眼。   “回去!”   李朝霜警告道。   与他开口同时,猿猴们挂住的那棵松树,根部泥土同样裂开。   虽然有盘虬根系抓着土中岩石,也不过给猿猴们多争取点时间。   而李朝霜攀住的这块青岩,已在第二次摇晃中坠落下去。   他向上伸的手无奈落下,只能期盼自己浑身的祝具咒具,能保他坠落不死。   便在此刻,一只熟悉的手,抓住了他手腕   “我还以为你能多坚持一会儿,”同样熟悉的嗓音恶声恶气道,“你不是剑客吗?一点提纵都不会?”   穿芍药红棉布圆领袍,金发赤瞳,身披双翼的少年,直接将李朝霜提起。   似是发现奈何不了李氏这双天眼了,周围这一片的地动山摇,顿时减弱许多。   “停下来又做什么?”少年继续喝问,“你不是要去不周山吗?国殇义士借的马车必要时可以腾云驾雾,你不停马下车现在什么事都不会有!”   小鸟儿实在不会骂人,便是恶声恶气说话,也没什么气势。   反正李朝霜好像半点没听见,只抬着头,怔怔看着他。   “你没走啊。”   半晌,他说。   阿晕:“……”   阿晕脸都气红了,觉得这骗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也想走啊!这骗子以为他听不出来之前那两句话是想赶他走么——虽然阿晕确实飞起来后才慢一拍察觉到这点——问题是,问题是!   寂寞的人一旦尝过身边有谁的滋味,再回到孤独中,会发疯。   寂寞的鸟也一样。   阿晕怎么可能在李朝霜,在谢崔嵬面前,承认他根本没飞多远,之后就在九天上,注视马车西行。   李朝霜似乎后悔地跳下马车那一幕,他直接看在眼里。   阿晕不觉得解气,但那一刻他确实感到爽快。   ……就像现在,他觉得分外不爽。   只要不是故意气人,李朝霜向来温柔体贴,善解人意。   他浑身都在疼,灼伤的痛,拉伤的痛,五脏六腑位移的痛,泪水还没干涸,面上却在笑着。   “我以为,”他轻声说,“你和上次那样,头也不回地飞走了呢。”   不对,这句好像没说到点上。   年轻的鹓雏勃然大怒,“你还好意思提!”   阿晕知道,自己当年确实有点不知天高地厚。潜入剑阁就算了,还在西大封太白峰上,与天灾欲比高。   重伤,差一点死掉,还变成鸽子大小的体型,不知道掉在剑阁哪个道上,指不定要给谁家熊孩子捡回去烤了加餐。醒来后,发现自己伤口包扎极好,用药之昂贵甚至让他错觉自己身价都金贵了几分,身边又有上好的泉水竹实伺候,他当时对捡了自己,救了自己的人,其实很有好感。   ……若没有一个小鬼头,每天定时定点,出现在放他笼子的房间里,对他阴恻恻地叨叨絮絮,说待在笼子里是多么美好,多么安全,多么有用……   阿晕的好感还不至于败得那么快。   那小鬼头浑身散发的阴暗简直骇人,周围仆役还说小鬼头最近乖巧许多,若非如此,卧床养病期间,根本不会叫大夫允许过来观鸟。   鸟笼放在房间东北角,人坐在房间西南角,隔着七八丈远,也叫观鸟?   那么远能看清他漂亮的羽毛么?!   再加上,阿晕伤好一些后,本决定破坏鸟笼离开。不想就在他这么打算的前一日,换水的功夫,仆役突然就给他换了一个重伤下根本破坏不了的鸟笼。   对了,后来他疑惑好久,不知道仆役是怎么发现他要离开的心思,现在想来……   “你有天眼,”阿晕反应过来,“难道是看到我会拉起你,故意在那里等着的吗?!”   “啊,”李朝霜眼珠下移,“天眼,确实是个利器呢。”   “……你不想回答,可以不说话。”   阿晕说。   方才一瞬间,那种熟悉的阴暗,又出现在黑发青年身上。   分明还是当年那个小鬼头,他竟然一路都没认出来。   李朝霜倒是习惯小鸟儿在他身上的敏锐,只轻轻叹道:“天眼,如果……”   如果他有一双能用的天眼,此身便不是无用之身,他也不必愧疚以对供养他的万民了。   并不知晓关于李氏天眼传闻的小鸟儿:“?”   他慢慢降下去,落到马车顶上。   确实如他所说,这辆祝具马车,连带拉车的神马,必要时可以腾云驾雾。   此刻马车踏空而立,虽有些许不安,却没有因为地动惊慌得四处乱跑。   大地轰鸣不止,仿佛有雷霆在地底炸响,这已经是第四波,较之先前,终于见得减弱些许。   “稷下学宫应当在重振旗鼓,”站在马车车顶,在地震的烟尘中,开始阵阵咳嗽的李朝霜道,“旁人指望不上,这一回,不知道会有多少人……”   “姬天韵老是老了点,但还没死吧。”阿晕努力回忆自己听过的近闻。   “自从学生叛逃后,他病得更重了,偏偏学宫叫卓迢渺一通霍霍,眼下没有能担重任的人。”之前分明很少离开阿晕身边,李朝霜偏偏消息更加灵通一点,“不能太抱希望。”   “……那岂不是情况严重。”   “确实如此。”   阿晕深吸一口气,身后五彩双翼一震,飞起来。   “我得去别的地方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你——”   少年低头,与李朝霜对视,然后愣住。   那双金眸注目拍打的双翼,流露出的,竟然是简单又纯粹的憧憬。   一路玩弄他的谢崔嵬,憧憬,他?   阿晕甚至惊得倒飞一段距离,再看,黑发青年已低下头,双眼微阖,遮掩了目光。   但刚才那一眼,他确定,并不是错觉。   阿晕不明白谢崔嵬在想什么。   就像当年剑阁中,小鬼头念念叨叨说的那些,他看得出分明小鬼头自己都不信,可他内心如何想,阿晕不明白。   也如现在这一路,谢崔嵬欺骗他,戏弄他,到底是想干什么,有什么好处,阿晕不明白。   “你,难道。”   只是想拥有羽翼,想飞起来吗?   阿晕突然有了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   身为羽族有这样的愿望,无可厚非。   可阿晕想起初见时——好像已经不算初见了——皱眉昏睡,躺在兰草中的美人,比以往更明白眼前人的身份。   天眼,是笼中雀啊。   “……想要打破笼子飞出去的话,那就自己努力飞,不要觉得没有希望,就拉同伴进笼子啊!   “你没长手吗?你没长脚吗?你也不是当年的小鬼头了,连自己出门都不会吗?!”   阿晕突然没头没脑地斥骂道。   “不管你想去不周山干什么,不要再半途停下来了!接下来数日,沿途山鬼想护住自己辖区都难,别给人家添麻烦,这辆马车能带你到不周山脚。   “这一路你其实都是靠我飞的……但你自己分明可以!”   他们对视,又或者对峙?   李朝霜眸光闪动。   “好吧,你既然都这么说了……”   他向阿晕走过来。   “在启程之前,我只有一件事要办。”   阿晕眨了眨眼,发现李朝霜贴近了他。   他应该后退飞走的,可气息太过熟悉,便是明白这是谢崔嵬,也提不起警惕。   微凉触碰上少年的唇。   濡湿的舌迅速跟进,舔舐,在少年茫然时,轻巧撬开了他的牙关。   阿晕:“?”   阿晕:“!”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李朝霜同样是初次,并不会什么技巧的青年,带着比之前红艳几分的唇,很快退下。   不见半点羞涩,他打量满脸潮红的少年,笑意的目光中带着诧异。   “恩公。”   短短两个字,由他口舌中吐出,显得缱绻又暧昧。   过去朝霜每次喊恩公,都能叫阿晕心跳如雷。不知为什么,知道他其实是谢崔嵬后,再听他喊恩公,阿晕远比之前更加心神摇曳,仿佛一团火落入血脉中。   “恩公。”李朝霜又唤了一声,依然是那副诧异神色。   他轻柔道:“唔,确实是只大鸟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泉野山鬼:?   泉野山鬼:!!!   泉野山鬼:老娘看到了个啥!   泉野山鬼:大新闻!乘风太保呢?快来取我的信回三岛十洲! 第94章 伍日(三)   “你……你!”   听懂这个双关的阿晕,又羞又恼。   羞涩是因为李朝霜竟然说了出来,恼怒是因为自己身体不自觉受他牵引的反应。   对方游刃有余,他却像个毛头小子。   而且,年轻鹓雏更震惊于新的大门打开了。   少年不是没有过那种欲望,但之前那四天,有同伴陪在身边的感觉实在愉快,亲密的拥抱,亦或是十指相交,乃至坐在一起用餐,就足以让他整只鸟轻飘飘的。   更深一点的,他不是没有想过,但暂时之间,光是这些就足够从未经历过的年轻鹓雏餍足。   现在,李朝霜向更深处踏出一步。   方才要不是黑发青年退开,他都要忍不住反客为主,将这个混蛋捏死在怀里。   “你。”阿晕第三次说,用力地说,“骗子。”   说罢,他朝面色如墙灰死白,只有嘴唇在方才增添一份润光的李朝霜,打去一团春神的灵力。   灵光落入黑发青年缠在手腕上的尾羽中,叫本就如珍宝璀璨的尾羽更多出几分华彩。   以它为中转站,之后几天,灵力会缓慢渡入李朝霜体内。   做完这些,气呼呼的少年没有告别,双翼一振,飞上高空,看方向,是朝东北行去。   这一回,李朝霜静立原地,目送他背影离开。   片刻,他转头,对惊呆在原地的泉野山鬼道:   “让您见笑话了。”   “哪里!”泉野山鬼恍然神醒,“这些年我们都以为公子您不会找知心人了,这消息要是传回……呸,我我我不会乱说的!”   并没有被冒犯,但当着她的面,李氏的天眼似乎深思了片刻。   “不。”说出去也没关系,这样一来他修建的笼子就越坚固……   “不。”等等,还是算了。   亲吻便罢,这种事情,还是要经过小鸟儿同意的。   下次见面……还会有下次见面吗?   李朝霜微笑道:“麻烦您保密了。还有,他之前的话您也有听到吧。之前便罢,现在泉野山脉因我之故,受灾严重,已经不好劳烦您护送。”   泉野山鬼尚有山中百兽需要她安抚拯救,闻言没有客套。   她只低头,在树下万福行礼。   “虽不晓公子此行向不周为何,”泉野山鬼,不,是扮演山鬼的女巫祝道,“愿您一路顺风,遂心如意。”   李朝霜亦拱手回礼。   他嘴角上翘,说:“……承您吉言了。”   泉野山鬼消失在因地动瘴气翻涌的山林深处。   待确定周围没了人影,李朝霜才用指尖轻轻点在自己唇上。   “体虚也有好处,便是再害羞,面上也很难表现出来了。”   相比之下,还是体内金丝留下的烫伤带来的红肿更严重。   “……就是,我也很难有那种反应啊。”   真可惜。   他脑子很想要,但身体很平静。   仔细一思量,若是在死前放浪形骸一场,遗憾也能再减少几分吧。   “比起小鸟儿,我才是贪心不足……”   他刚才甚至忍不住想,要是能活下去。   唯有这个不能想。   之前只发出一丝剑意便罢,他的心剑,若出全力,是绝不能想接下来要活着回去。   李朝霜平心静气,排除多余念头,然后面色如常,四下看了看。   好了。   目前最大的问题应当是——   他要怎么从车顶,下到车辕,再返回车厢里呢?   ***   不提确实废到了一定程度的李朝霜,要如何解决他的困境。   约莫四更天时,云中君处理完三岛十洲受灾,乃至东海沿岸受灾、东大封给这次北大封破封波及等等事务,再度赶到稷下学宫。   他已从返回三岛十洲的下属乘风太保那儿,下落到稷下学宫山门一打量,便忍不住皱眉。   如今大荒其他地方,虽然时不时还会出现一阵轻微的地动,但在诸多人前赴后继之下,到底减弱到不会有太大伤亡的地步。可稷下学宫,既然是北大封所在之处,那也就是地灾破封而出时,第一个遭殃的地方。   云中君几乎要认不出这里。   白墙黑瓦,回廊连接的诸多雄健房屋,全数倒塌,无一幸存。又有岩浆缓慢流淌,几乎将三分之二倒塌的建筑群覆盖,并殃及了稷下学宫山脚下的城郭。   城郭中更多是平民百姓,岩浆喷至天空,如同落星,从空中砸下,来不及躲避的他们,可以说是刹那就烧成了白骨,凝结在岩浆中。   这些喷到高空又落下的岩浆,最大一团,包裹个院子,轻轻松松。而它们砸落的范围,更远到方圆十几里外。   再看随岩浆喷出的灰尘,犹如黑龙,滚滚覆盖天穹,便是一个多时辰后太阳出来,稷下学宫所在辽州,恐怕都会如同黑夜,不见光亮。   而依山而建的稷下学宫,所依的那座六七百丈的小山丘,更在这次变动中,生生拔高了七八百丈,涨幅比原本的山高更高。   三秘境附近,皆是乱世时也较为富饶的地方,况且辽州本就土地肥沃,人烟密集。虽然称不上人间仙境,但也算平和之地。   而今北大封一破,直接化为炼狱。   云中君因为见到东海受灾渔民而分外愤怒,前来质问的一颗心,稍稍冷静了一些。   他扯一个深衣幅巾的学子,问:“姬山长现在何处?”   这学子本是要以文气催动记录稷下学宫一带山川的图册,但他的文气想对抗这番变动却极难。   死在地灾变动下的人,尸体里的记忆恐怕都给地灾吞噬,甚至没法借助诸多回忆,稳定辽州如今的情况。   学子满脸烟灰,白净深衣像是在墨里淌过,比划图册上图案的手还在发抖,唯一值得称道的,是人还站着,没有逃走。   “山、山长……”他两眼发蒙,没认出眼前人是谁,只下意识嗫嚅,“北大封破后,还没见过山长……”   云中君那双有雷光闪烁的苍青眼眸,眯起。   “没见过山长……现在是谁在主持?”   “不,不知道,有师兄从那边传令过来……”   学子指向右边新起的山脊。   云中君懒得再说,直奔过去。   “姬山长——怎么是你啊?”   眨眼找到人的神君这回十分诧异,“东皇陛下。”   金发赤瞳,身披五彩双翼的少年,毫不客气地指挥着幸存稷下学宫学子们奔波,催动文气,修补北大封。   他扫一眼云中君,没有打招呼,直接道:“姬山长在北大封破后,以身殉职了。叫我阿晕就行,现在我不是东皇。”   “虹日之晕吗。”云中君当即明白这个名字的来源,   倒是适合东皇太一的名字。   “姬山长,”他又感叹,“不该说这话,可他偏偏在这个时候……那你来之前,稷下学宫岂不是乱成一锅粥。”   本该接任山长的卓远叛逃伏诛,完全来不及培养新人的姬天韵就牺牲在第一线。   “多亏陛下你赶到啊。”   云中君道。   “说了别叫我陛下,姬山长临死之前,倒是成功将北大封修补一半。错不在他,他只是。”   病体拖累,太老了。   阿晕道。   云中君当然也明白。   “哎,还以为这个时候过来,可以从稷下学宫这边得到详细情况,如今看来,我明日再来都不急。   “得配合你们这边的进度,改动对东西大封的应对,这么一瞧,我们和剑阁那边,只能自己估摸着来了。”   银白卷发的男人哀叹连连。   如此,他白跑一趟,刚到稷下学宫没一炷香,正事就已办完。   时间紧迫,但还有一点功夫说私事。   云中君四下查看,奇怪道:   “我以为朝霜会和你在一起?”   阿晕拿起折子的手一顿,下意识抿了抿唇。   “他有他的事要办。”   云中君立刻道:“我自晓得,不过,我还以为陛下你会同他一起。”   金发赤瞳的少年没有说话。   他有些许恍惚。   不过四天而已,大家就默认他们应当在同一处了吗?   “这个消息还没同朝露说,但我真的好奇,”云中君已拿东皇太一当一家人,半点不见生地问,“朝霜为何会选你?”   嗯?   嗯嗯?   年轻鹓雏用了片刻,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什么叫他选我啊?他立刻想问。   而且这个为何,他又怎会知道。   阿晕很想喊出来,偏偏想起,数个时辰前,李朝霜注目他的憧憬眼神。   云中君还在说着。   “我知道他想在最后的日子里轻快一点,可实在没想到,只有七天,他还会有这般想法。”   阿晕一愣。   那股不祥之感,又冒了出来。   少年偏了偏头,重复云中君的话,反问:   “……只有七天?”   作者有话要说:  朝霜:啊   朝霜:暴露了   朝霜:小鸟,会生气吗 第95章 伍日(四)   十月初七。   南桂城。   曾经的顺天大将军石熊之长女,南桂城慈幼院院长,城中著名女混混,在懵懂中猛地睁开眼。   她眼中一片血色,愕然以为自己在做噩梦,在梦中回到了数日前笼罩整个南桂城的无边鬼域中。   片刻,她眨了眨眼,才意识到之所以满眼血色,是有干涸的血凝结在她的眼睫上。   石青脑袋里嗡鸣作响。   发生了什么?她为何动弹不得?在闭上眼之前,她是在干什么来着?   睁开眼也只能看到一丝微光,女子拼命眨眼,不只是因为血凝结在眼睫上,让眼睛分外不舒服,也因为自她睁开眼睛,就一直有沙尘落入她眼睛。   石青想要大口呼吸,但她胸口似有石磨压着,憋闷得很。   她又想要坐起,这回感到四肢都有束缚,特别是左手,传达来的形状分外不妙。   脑袋里的嗡鸣渐消,石青可以感受身体一寸寸回到掌控中,同时传回的还有火辣辣的疼痛,尤其在形状不妙的左手手臂处。   折、好像折断了。   女子痛得冷汗潺潺,缓了不知道多久,在浑噩清醒间来往数次,神智逐渐能坚持更久,也听到了声音。   一大捧沙尘落下。   “在这里!”   “青娘子?青娘子!”   “从那边挖——”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几双并不如何有力的手,将石青从砖块和木板下拖出来。   “青姑姑!”灰头土脸的鱼草本要扑过来,又见石青浑身是伤,上前的脚步一顿,怕再伤到她,只敢站在几尺外哭道,“青姑姑,我还以为你——”   “这是,”石青自感从未有这么虚弱过,呻.吟着问,“怎么,了。”   “地动了。”一个近日里开始熟悉的沙哑声音回答她,“你给压在了屋子底下。”   说话的,是曾经顺天大将军石熊的大夫人,也是在出生时差点溺死石青,石青六岁时又将她赶出家门的,她的母亲。   而周围那些拿着铲子,或者徒手扒开砖块的人,是她父亲的几个姬妾。   四天前,顺天大将军石熊,作为邪神化身,给东皇陛下斩杀。南桂城内乃至整个滔州一片混乱,各县驻军叛乱,无数自诩有勇有谋的人,想要在这十数年未曾停歇的乱世里掺一脚。   他们野心刚刚生出,就像遭遇滂沱大雨的火苗一样,给浇灭了。   少司命娘娘降下神谕后,竟并未直接离去,指派了坐下数名仙子,联合各县巫庙主持,强行收服当地军汉。   可惜她们并不知晓具体该如何管理一地,而石熊手下能用的人,偏生是石熊死后野心最多的一批,不服顺,不好用。   混乱一日后,竟然是常年困在顺天大将军府后院一隅的大夫人,伸出援手。   大夫人多年不曾出声,许多人忘记了,她本是官家小姐。   且不是普通官家小姐,是少时素有才名,叫上任当官的父亲带在身边,充当半个幕僚的官家小姐。   大部分事务,这位妇人处理起来,明显生疏。可无论如何,都比巫祝们好。   这些本与石青无关,她和她母亲早是陌路人。   但少司命娘娘座下的仙子们,先是因为她之前那番机缘认识了她,又因为她是慈幼院院长,对她多报了几分好感。   “慈幼院的孩子们,怎可继续在那个又破又旧的小院子住下去!太潮了,还有虫子,继续住会生病的。”   仙子们这么说,认为整个南桂城最好的住处,就是顺天大将军府,刚好将军府里许多仆从遣散,留下不少空院子,她们便直接劝说慈幼院搬进将军府。   石青不想和大夫人见面。   但搬进将军府,确实对孩子们更好。   慈幼院里,恢复小鬼真身,最后前往冥土轮回的孩子们,占据一半多。剩下的,活着的弟妹们,石青想让她们过上更好的日子。   日子就要变好了,百般纠结后,她到底同意。   于是,将军府里一小片地方,划给了慈幼院。   虽说两边相隔挺远,但石青与大夫人的接触,无可奈何地多了起来。   原以为已经忘记的声音,再度记在了心间。   现在回响耳边,叫石青不由恍惚。   她茫然半晌,才理解了大夫人的话。   “地动?!”女子猛地挣扎起来,“孩子们呢?嬷嬷呢?!”   大夫人没有说话,她沉默地,留一个姬妾给石青洗脸擦嘴喝水,就让剩下的女眷,去继续搜救。而她本人,则毫不温婉地、有若泼妇地,和另一拨人争吵起新一批空出来的人手,该分配去哪里。   得不到回答,石青充满哀求和期冀的目光,落到鱼草身上。   小丫头浑身一颤,泪流下来。   好半天,她哽咽道:“是我,没保护好妹妹弟弟,是我没保护好嬷嬷……”   石青脸色,一下子比她刚从废墟下救出来时,还要惨白。   女子眼神焦点涣散颤动着,半灰半白的黄昏天幕上,形状奇怪,整齐犹如一块块田垄的火烧云,倒映在她虚无的眼眸中。   这或许真的是个梦。   躺在碎石间的石青嘴唇微微开阖,气若游丝地呢喃。   “说好,说好,日子就要变好了的……   “呢?”   ***   天星城。   顾泉低声唤道:“娘,娘。”   王慧拉紧风帽,低下头,不再注目空中形状犹如一排排田垄的火烧云,没说话,轻抚儿子的发顶。   脚底的大地时不时还会轻轻震动,但比起昨晚的地动山摇,已经好多了。   一身素缟的王慧,昨日带着儿子,投奔到了娘家。   因为拿着天星城巫庙主祭给的凭信,说以后有什么要紧事可以去找他,王家还是接受了她这个寡妇,让她住了下来。   楚州人还没弄明白,家里参军的汉子还好好在前线打仗,怎么突然就说已经死了几年。天星城里则风言风语传遍,王慧两耳不闻窗外事,只顾绣花,填补家用。   不过,便是再好的绣娘,也不可能一两日就出成品。昨夜,她借明朗月光,没点油灯在院子里描样子,忽然就地动了。   幸亏睡得晚,王慧抱起儿子就冲出去,两人都没受什么伤。   但王家其他人不是,连族长都埋在了废墟下。   整个白日混乱无比,谁也顾不上田里奇迹般长出的庄稼,或者念叨什么“磷丹”了。救人,收敛尸体,哭丧,整个村子笼罩在愁云惨淡下。   王慧在见到有人对她眼神不善时,就拉着顾泉,避开村里人视线,离开了。   她一个寡妇,本就容易受欺负。这个时候只要谁谁说一句,是她将霉运带给村子,她和小泉都要命丧在此。   本不想那么早动用人情,但现在,还是去天星城巫庙看看吧。   一大一小手拉手,背着全部家当,走在路上。   黄昏时,王慧驻步片刻,遥望晚霞。   看起来地动还未结束,她猜测着,对儿子摇摇头,表示不累,就要继续向前。   便在此刻,王慧感到面上一凉。   “下雨了?”   不,那触感,远比雨水冰冷。   妇人再度抬头,旋即眼睛瞪大。   血红夕阳尚未沉入地下,空中竟然飘起雪花。   寒风吹过,呼吸间,时节就从秋日到了深冬。王慧抱紧儿子,顾泉则立刻放下背上包裹,打算翻出棉袄。   很快,母子二人披上打满补丁的旧棉袄,而顾途那件新一点的棉袄,王慧披在顾泉身上,又叫顾泉披回王慧身上。   “早知这样,我这两天就该拆了你爹这件棉袄,把里面的新棉花补进你那件里。”   王慧说,刻意忘记自己想留着这件棉袄作纪念的事,奇怪道,“怎么一下子就这么冷了?”   分明还是十月上旬啊。   她打起一把伞,母子二人相互扶持着,摇摇晃晃向天星城走去。   王慧和顾泉都加快了脚步,天气降温这般厉害,今晚要是赶不到城中,一定会冻死在荒野里。   很快,暝色轻柔降下,狂风则强硬吹拂。母子二人走上沿江的堤防。   湘江是楚州人铭刻在新的景色,况且堤防上还有前日的桃花将落未落。   到了这里,仿佛东皇太一保佑,刀似的冷风都软和了些许,温度也有一点回升。   王慧想起那日见过的璨璨神鸟,不禁连在心中诵念东皇太一。   “娘,”顾泉突然道,“水位是不是,上涨了一点?”   “是涨潮时辰了吧。”王慧低声道。   话虽如此,长在湘江边的一大一小却知晓,初七这日,涨潮时辰应该要再晚上许多。   他两人都没有走动,在堤防上矗立半晌,眼睁睁看到一棵桃花树,从腰部半淹,到粉色花瓣全部没入水下。   ***   夜色完全降临,不见一点余晖了。   李朝霜扶着车辕抬头,不去看自己吐出的一滩胃液。   他一日未曾进食,吃什么吐什么,又昏迷了数个时辰,刚刚才醒来。   头痛欲裂,过于快速的心跳宛若一面小鼓敲在他耳边,大口呼吸却觉得身体憋闷仿佛在水中,手脚发麻就别提了,昏迷过去前,他就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四肢在哪。   但他还活着,脑子也没坏掉,即便是李朝霜本人,也对此感到格外惊讶。   毕竟,与海面相比较,这个地方至少要高出海面一千二百丈,也就是八里。   只能看到皑皑白雪和裸露的黑色岩石,而身为东海人的他不曾见过的鹅毛大雪,比冰雹更沉甸甸地砸下。   李朝霜呼出团团白气,抬头仰望。   低语声消失在风雪中。   “这就是……”   天柱,不周山。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天,抵达山脚 第96章 陆日(一)   夜过三更。   辽州,淄山,稷下学宫。   曾经只能算个小山丘的淄山,已成直插霄汉的庞然火山。   融金般的岩浆,沿着拗口缓缓向下流动,赤红的火光如活物一般摇曳着,照映半边阴霾的天空。   “撑不住。”   阿晕自言自语说。   大地龟裂,各处裂缝上,赤红的流体像是间歇喷泉一样涌出,此地完全不见白日里还能看到的城郭,若废墟没有叫岩浆覆盖,那就已让海水淹没。   是的,辽州东边正是北海,海水已经侵入到这里,岩浆与冷水交汇的边缘烟雾缭绕,蒸腾而起的水蒸气和幽魂般飘荡的硫磺黑气,交织,将稷下学宫山门下,化为一片死地。   仅仅是一天,海面就上升了这么多。   野风中,灰白的肮脏雪花飘落,浇不灭遍布大地的火焰。   北大封的失控,同时影响到了遥远的东大封,西大封。   金发赤瞳的少年冯虚御风,立于半空。   他长发和衣角在风雪中猎猎作响,拍打的五彩双翼送出柔和春风,落雪经过他,就化为了纷沓落英,飘落在地,在岩浆中烧为灰烬,或者在重重叠叠有若群山的高浪中不知去向。   “你这边,人好像撤得差不多了。”   一道雷光闪过,化作银发飞扬的云中君。   “还没撤走的人,肯定活不下去。”阿晕冷静道,“事到如今,我也救不了。”   云中君没说话。   海面上升,受灾的不可能只有辽州。便是他不久前离开三岛十洲时,路上还看到东海渔民推着船,跋涉在曾经的陆地上,跋涉在现在的海水中,艰难前行。   这不容易,东大封的动荡,在沿岸掀起潮汐般的巨浪。再大的船在这样的巨浪下都只是一叶扁舟,更何况渔民们在浅滩上行进,用的都是只能坐六七个人的小船,甚至木排。   云中君有救起他看到的几个落水百姓。   云中君只能救起他看到的那几个落水百姓。   他叹气,又打量四周,问:“稷下学宫的人呢?”   “他们待在这里也没几个人能用,我让他们协助百姓们撤退了。”阿晕道。   年轻鹓雏白日在仅存的稷下学宫人手里一番观察,发现卓远成为学宫大师兄,竟然是有几分道理的。   虽然他那个权倾朝野大奸臣,好像有很大一部分是吹出来的假象,但论办事能力,那个男人在稷下学宫年轻一辈,已算一等一。   倒不是说文士里,除了卓迢渺就无人了。但之前的严重内斗,让稷下学宫里有才学的老一辈,纷纷回归家乡,或者随便找了个地方归野。   这批人里人,得志的就如各州挑选新龙扶持军阀的书院当家人,不得志的,而今比较有名的代表,墨派卢双。   这么大,又这么快的变动,他们操持自己地方上的事都来不及,哪里抽得出人手回稷下学宫。   “三岛十洲亦有不少人崩溃,即便是李氏的旁系……”云中君感慨,“有用还是无用,只有到这种时候才会水落石出。对了。”   银发男人从袖中掏出一幅玉简。   “平京的卢姑娘,请义士一位兄弟帮忙,说将这个捎给你。”   是《祖氏缀算经》。   “平京汇聚流民太多,又在泉野山边被牵连,地动中受灾严重,她走不开。但北大封无论如何都是文士的职责,为北大封出一份力责无旁贷。   “人小姑娘是这么说的,陛下,你用的上吗?”   “都说了不要叫我陛下。”阿晕立刻道。   这个称呼对刚下决心要消灭大荒上皇帝的小鸟儿来说,实在讥讽。   说完,他接过玉简。   一日多前,年轻鹓雏亲眼见到李朝霜将其从清华池捞出,交予东君,带给卢妙英。   现在,这幅玉简却出现在自己手上。   “用得上,她有心了。”阿晕道,又问,“还有,我要的东西呢?”   “喏,”云中君再从袖里乾坤中掏出一个大书箱,“从朝霜回到瀛洲开始,每任大夫留下的他的医案。即便是他假死沉睡的二十年,也没间断。”   他看鹓雏接过,抱着几分希望问:“你要这个,莫非有办法救他?”   金发赤瞳少年面上,是云中君从未见得的阴沉。   即便是此刻淄山上方的天空,也比鹓雏的脸色爽朗。   ……看来并不行。   云中君眼神撇开。   阿晕将大书箱收入自己的袖里乾坤,手上已在向《祖氏缀算经》渡入灵力。   仿佛没有听到云中君的问题,他只道:“我会将地灾的彻底破封时刻,至少拖延一日。”   “是,”云中君拱手应诺,“我会告知大司命和剑主。”   金发赤瞳的少年点点头,双翼拍打,猛地一飞冲天。   逆风雪而飞,金光闪烁中,他变作头顶金冠,双翼五彩,翎羽长长的鹓雏。   神鸟鸿鹄的后裔,天庭之帝,东皇太一,春神——   高声吟唱着: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他飞到九天之高处,忽然调转,收敛双翼。   以远比飞上来时更快的速度,鹓雏仿佛彗星一样坠落。   坠落,义无反顾。   “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   东皇太一从天而降,将自己砸进火山口。   云中君仅能送上一道不怎么能起作用的祝术。   “陛下,一路顺风。”   ***   “祝我一路顺风吧——”   李朝霜对自己道。   他已换好衣物,但没有穿上皮袄,因为他试穿时发现,这厚重的东西会将本来就很废的他,在行动上拖累得更废。   李朝霜只换上皮靴,皮手套,风帽,琥珀色的水晶眼镜。   水晶眼镜有一个搭扣,可以帮忙固定。   这实在是巧思,比起系了带子也会给吹翻的风帽,水晶眼镜稳固得很,不用李朝霜担心它。   就是太重,勒得有些紧。   接下来,便是其他的用物。   干粮,丹药和水,这些李朝霜勉强能拿动,一双手杖和一双冰镐,对常年只用拿书的他来说,未免太过沉重。   但既然来到这里,黑发青年早已做好准备。   他毫不犹豫,用那冰橇破坏掉了一身祝具剩下的几个节点。   隐藏在皮肤下的金丝,顿时燃烧般散发高温。   李朝霜开放了祝具们的限制阀门,生机以近乎强硬的姿态,暴虐地冲进他四肢和五脏六腑。   黑发青年本该在这暴力治疗下发烧,不,他确实发烧了,但在马车外的低温中,他反而感觉不是一般地好。   “身体,好轻快。”   李朝霜低喃,原地跳了跳。   他视线轻松越过马车车顶。   “是经年累月炼体的武人,才会有的力气。”黑发青年落下后惊叹般抬手,“为了让我活下去,露娘他们真是搞出了好东西啊。”   不再犹豫,李朝霜低下头,轻吻在缠绕手腕上的鹓雏尾羽。旋即,拿起手杖和冰橇,背上《大荒山水图》,足尖一点,生疏地运用起只知晓原理的剑客足轻之法,犹如飞鸟,不留痕迹地掠过雪地。   再点,他已攀附于裸露出冰雪间的黑岩上。   从山脚开始,向上一千五百丈,也就是十里,不周山上可勉强一行的路线,记载在《大荒山水图》中。   这绣卷忽而展开,环李朝霜一周漂浮,似在为他挡风,也为他指路。   “打开闸门后,这身咒具能坚持的时间有限。”   黑发青年对它说,“多谢,那我们快一些吧。”   不用带风灯,那双鎏金眼眸,是仅有雷光照耀的不周山天穹下,唯一恒定的微光。   前三百丈的路,李朝霜根本没动用手杖和冰镐,平生第一次,只凭自己的力量疾驰。   到了六百丈的高度,即便有失去限制的祝具,他还是感到了呼吸困难。   若按海面算,此处是一千八百丈高。   十二里。   他头又开始痛起来。   又向上六百丈,李朝霜逐渐慢下来。   便是体内生机燃烧,他也逐渐感到寒冷沁入,呼吸不畅更是叫他视野边缘幻光变化,诸多虚幻阴影挡在前方。   雷霆闪过,好在还未进入会触发它们的距离。   鼓点般的心跳,早叫李朝霜无视了。   他已无法运用足轻之法,只能一步一步向上爬。   先前弃之不用的冰镐,钉在一面几乎垂直的冰面上,让挂在上面的李朝霜能喘息片刻。   破坏阀门后肯定用不了多久,但它们失效得未免太快。   哈,不愧是,不周山。   得赶在完全失效前,再向上一些。   他抬头看看,喘着气寻找可以容纳他放上脚的地方。他或许举起冰镐,但手上没有太多知觉。   冰面打滑,天旋地转。   ……踩空了?   这回没鸟来接。   足以掩盖所有的风声中,李朝霜一头坠入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段是七十五章开头,朝霜做的梦   7/19捉虫 第97章 陆日(二)   李朝露自黑暗中浮出。   方才还身处冥河中,此刻就浸染在海水里,寒意自她周身发散去,冻结周围一小块爱面。   漆黑海水躁动不安着,完全无视了应有的规律,居然从归墟深处上涌,使得海面不断增高。   这种增高,在东大封此处,是平缓的。   直到数百里外,直到东海岸边,才在地动和狂风的共助下,化为滔天巨浪。   此时应当是白日里。   但看起来根本不像时白日。   乌云卷袭,犹如神灵在九天之上挥舞黑旗,浑浊的天穹和阴秽的海水无比接近,相隔只有一线,而李朝露就是那相隔的一线。   她静静兀立。   半晌,终于等到了想等的人。   云中君抱着李瑟瑟,出现在她身后。   小姑娘眼睛有点红肿,看到李朝露就想开口,但一个字没说,先打了个哭嗝。   云中君轻抚她后背,不,此刻他不是云中君,那面上的慈光与哀伤,是属于一位丈夫与父亲的。   他与李朝露相顾无言。   李朝露视线下撇,唇角绽开不会出现在大司命面上的温柔笑意,对女儿道:“瑟瑟,你来了。”   李瑟瑟浑身一颤,抬手捂住耳朵。   好像这样,就可以不听李朝露接下来的话。   “司命,”李朝露换了称呼,“来为我梳妆吧。”   披黑纱氅衣的女子,说着在冰面上跪坐下来,从自己袖里乾坤中,取出镜匣妆奁。   这镜匣虽然保养很好,却能看出是一件老物,紫檀木的表面有一道深深裂痕,哪怕修补得不错,依然留下了痕迹。   李朝露看出李瑟瑟的不愿,劝道:“当年我没能为我母亲上最后一次妆,只能抱憾至今。至少让我在这里得到一点弥补吧,瑟瑟,为我好好梳一次妆。”   “你昨日还说,我想接任还早呢!”   李瑟瑟喊道,“撒谎,为什么会这样?母亲是骗子!”   李朝露没说话,注目她的眼神静谧又宁静。   在这样的眼神下,无论李瑟瑟还想说什么,都一起崩溃了。   银发男人将她放下,小姑娘颤抖上前,跪坐在李朝露旁侧。   她打开镜匣,拿起毛笔时,手已经不颤抖了。   无论如何,作为李氏子,她可以说是从出生就开始修行,上妆的动作必须很稳。   扑上□□,描绘眉目,在眼角点缀金粉,又将漆黑的口脂涂抹在唇上。   一样一样检查首饰,再用染料在指甲上查漏补缺。   李瑟瑟换了一支更细小的毛笔,于李朝露指尖轻点。   水晕开在指甲上。   小姑娘眨了眨眼,发现自己的眼泪弄花了染料。   她哽咽一下,忙要擦拭,李朝露却收回手,道:“这样就好。”   少司命会为大司命上最后一次妆。   在那之后,少司命将会为自己上大司命的妆。   李朝露没能为母亲上最后一次妆,时至今日,她仍会忍不住想,李春晖离开之时,会遗憾于此吗。   “三岛十洲情况如何?”   “还在的人,”李瑟瑟抹着眼睛道,“已全部,撤离。”   最后两个字,她是咬牙说出的。   大陆都倾覆,位于大陆边缘的岛链怎可能幸存。   很多年前,三大封还不够稳定时,刚在三岛十洲驻扎下来的巫祝们,不是没做出过将来一旦情况不好,该如何后撤的预案。但到了如今,不仅那数百年没有修改过的预案,早已不合时宜,而且抛下三岛十洲重回大陆,对于一些从未离开岛上,自诩高人一等的巫祝,实在过于耻辱。   他们哭喊岛在人在,岛亡人亡,好像这么牺牲能有什么用一样。   种种乱象,全要在一日里弄清楚,哪怕是云中君东君处理较多,李瑟瑟仅在一旁帮忙,也将小姑娘气得够呛。   李朝露也猜得出几分,尤其是她们李氏,声名太盛,传承太久,尾大不掉。   至今没闹出什么事,只因为东大封压在头上。   “预计撤到哪里?”   李朝露问。   “暂定为阿褥达太山。”   李瑟瑟回答。   “向西北么。”   李朝露眼睫微阖,阿褥达太群山西北,只隔一片草原荒漠,便是天柱不周。   天柱是神鸟鸿鹄的脊柱,为撑天之柱,越靠近这座高山,天地水越稳定。   只可惜,在稳定的同时,也越寒冷,荒芜。   李瑟瑟想到这点,奇异道:   “难道舅舅早有预感……?”   不然怎么时隔二十年醒来,就一门心思要往不周山去?   “你舅舅看不了这么清楚。”李朝露想起东君回来后同她的一番交谈,眉心拧起,又平复,“他……有他要做的事。”   言罢,她合上镜匣,将这件老物交给李瑟瑟,又将女儿往云中君那边一推。   “你们有,我亦有。只有三大封的主看守者,没有在死前离开大封的道理,哪怕是病重如姬山长,也做到了。”   她道:“东皇太一说他至多为北大封拖延一日,是时候了,你们走吧。”   李瑟瑟趔趄一下,撞到一直一言不发的云中君腿上,叫他扶住。   “你没话对我说吗?”银发男子问。   他虽然扶住女儿,视线却落在李朝露身上。   李朝露没有说话。   她站起,然后背过身去。   云中君咬牙,“我难道是送丈夫出征的妻子吗?便是妻子,也能得到一句离别之言吧?”   李朝露并不说话。   在她身后,青金色雷霆卷起李瑟瑟,消失如电光石火。   男人只留下了一句话。   “果然,李氏的女人,没有心。”   ***   “你认真的?他们可说,李家的女人,没有心。”   眉心处描绘眼睛般的金纹,有着细长妙目,黑发长过脚踝,来回迤逦在地的女人,笑着说。   她赤足跳跃在沙滩上,玩耍般去踩浪花。   位于极东的瀛洲岛,阳光浓烈,海风有着不同于太白峰顶冽风的腥咸味道。   坐在椰树宽大树叶下的谢峥嵘,注目着黑发飞舞于风中的女人,听她以冷静到讥讽的语气道:   “大陆上的规矩管不到这里,我不会成为谁的妻子,也不可能拿家里的资源起扶持外面的男人,想利用我在剑阁更进一步,做不到哦。”   谢峥嵘没说话。   他低头,抽出摆在一边的长剑,横在膝上。   一手持剑柄,谢峥嵘另一只手屈指,轻弹在剑脊上。   长剑登时吟出一道锵然清越之声!   谢峥嵘随之高歌,黑发女子瞪大眼睛,片刻,哈哈一声,竟然随谢峥嵘弹剑高歌,翩然起舞。   巫祝总是身段美妙,而她在巫祝中,也可称最。   浪花飞沫扑打她一身水汽,于日光下晕染变幻的虹光。   短短一歌结束,黑发女子轻盈来到谢峥嵘身边坐下,好似个登徒子伸手,挑起男人的下巴。   “你像是山上的冰雪,你的剑意也如此。”   她道:“但现在真可笑,倾慕上大司命的人,竟会萌发这一心求生的剑意么?”   谢峥嵘并不觉得现在姿势别扭。   他垂眸,冰雪般纯粹的男人睫绒微颤。   “我从前只有剑,但认识你后,却是觉得……活着不错。”   “哈,哈哈哈哈哈!”黑发女子在惊讶片刻后,大笑起来,“你真的好……哈哈哈哈!”   她笑完,又认真起来。   “剑意重炼,却比以往更锋利,还是这般适合的心剑。剑主很快就会收你为亲传,你今后一生,都是驻守太白峰吧。”   “大概。”   谢峥嵘道。   “哼。”黑发女子放下捏着他下巴的手,指尖滑落在他肩上。   “之前你说了什么,我不管。不过,现在嘛……”   她后退了一些,笑着道:“剑客,我想和你有个孩子。”   ***   孩子。   崔嵬……   谢峥嵘睁开眼的一瞬,尚带着海水气息的阳光,迅速从他身上退却了。   际目所见,是太白峰永恒不变的风雪。   “剑主师兄,”金牛道主出现在他身边,道,“能撤的人都撤了,和三岛十洲的人,暂定在阿褥达太山汇合。”   谢峥嵘点点头。   他道:“开始。”   ***   海面从她下方疾驰而过,李瑟瑟在无声痛哭。   忽然,她感觉到什么,抬起朦胧泪眼,望向东方。   可见无数烛火从海面幽幽升起,以无形的冲击,清空东大封上空的乌云。   星光落下,竟然又是夜间了。   海水倒映星河,亦或是,燃烧烛火的冥河流淌在海面上。   本该泛着小小波浪的海面,一时之间,居然平滑如镜。   大司命站在镜面中央。   忽然,一个巨浪从冥河中打起,掀翻河面上漂浮的烛光,以黑暗将一切染尽。   阴影自其中浮现,带着静谧的寒意,眨眼向四面八方扩散。   “衰老,”李瑟瑟低喃,“死亡。”   静谧的冰寒阴影追逐他们,越过他们,登上大陆,冻结一切,并继续向前。   好几个正乘坐小舟,拼命划动双桨,在洪水中打转的渔民,忽然感到背后一寒。   似有谁从极遥远处,向他们投来一瞥。   不仅是这几个渔民,大荒之上,巫祝,剑客,文士带领的各州县迁移队伍;石青,鱼草,王慧,顾泉,所有像他们一样跋涉在路上的人,都感觉到了。   九歌以情感为形,铸成大司命的是什么呢?   恐惧。   有冷漠的声音在他们背后说:   “吾为大司命,凡见吾者,怀惧而亡①。”   同一时刻,谢峥嵘拔剑向上。   ***   既然到了三大封都将要维持不住的这一刻——   逃吧,离乡人,带着对死亡的恐惧,向前逃吧。   逃吧,离乡人,带着对活下去的心愿,向前逃吧。   不周山某处,掩埋在雪下,李朝霜忽然一颤,在麻木的寒冷中,缓慢睁开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①这里的亡是逃跑的意思。   本章概括:渣是李家人的遗传属性。   谢峥嵘:……   云中君:……   小鸟儿:呵呵。   喜欢的歌有一句歌词——来吧,要逃的话向前逃——化用在这章里了。   7/20捉虫 第98章 柒日(一)   “哈——   “哈——   “哈——”   黑发青年痉挛的手,紧紧抓住一团坚硬的雪块。   他睫羽挂满毛茸茸的雪花,面上是冻结的泪,凝结之处像是无数细密的小针在刺。   风帽不知去了哪里,固定住的水晶眼镜倒是没丢,但透过镜片望去,蒙上一层朦胧琥珀色的天地,碎裂成大大小小数片,两边镜片上的裂纹重叠,叫李朝霜一阵头晕目眩。   他拼命眨眼。   镜片的碎渣,好像落进眼里了。   这幅模样可谓狼狈至极,但李朝霜根本顾及不了。   坐起后他惊慌左顾右盼,在满目风雪中根本找不到方向。   “露娘……父亲!”   李朝霜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唤出这两名字,惊悸使得他心脏痛苦地缩紧,奔流在四肢百骸间的都是冰冷与苦涩。   是昏迷时天眼看到了什么吗?   到底看到了什么吗?为什么……为什么他完全解不出。   有没有灵力是天生之姿,李朝霜已很久没有为此懊悔,但就是此时,就是此刻,他真的很想将这幅没用的身躯抛下深渊。   “……发生了什么?”   他紧紧抱住自己,差点收不住那一点哽咽,“小鸟……”   话虽如此,随着人逐渐清醒,迟缓片刻后,他脑子运转起来。   北大封情况不好,殃及了东西二大封吗?   为今之计,除了前行,别无他法。   黑发青年抖落一身冰雪,踉跄爬起。   “大荒山水图,”他唤道,“我们现在何处?”   不远处,收成一卷的《大荒山水图》,从雪堆下飞出,展开环绕李朝霜。   鲜红的脚印连成长线,迤逦在绣卷上,黑发青年伸出冻得青紫的手,点在脚印停顿的位置。   一低缓的拗口。   他抬头,上方是笔直的绝壁。   他低头,手臂上显露的金丝,近乎燃烧殆尽,运转不良似的偶尔发出一点微光。   “因为担心祝具失效焦急登山,反而导致掉下来昏迷,错过祝具还能有用的时间,”李朝霜僵硬地勾起嘴角,“实在太可笑了。”   但,既然到了这时候,他必须活着登上不周。   沉重冰镐砰地砸进冰面,溅起无数冰屑。   将只剩下一支的手杖别在腰间,李朝霜以不知哪来的力气,挥动另一支冰镐。   砰——!   ***   砰——   石青看到大夫人在山道上摔了一跤。   南桂城建在明珠江和珑河交汇处,有两位河伯驻守,偶尔涨水,并不会太影响南桂城百姓过活。但前日地动之后,石青他们第一次见到,一穿深蓝鳞甲,一穿浅蓝锁子甲的神君,从浑浊江水河水中浮出,呼喊让南桂城百姓马上上山。   这两位神君,与巫庙里供奉的明珠江河伯、珑河河伯,看起来一模一样。   但即便是近日来见过无数神异之事的南桂城百姓,一开始也并不想走,他们跪下磕头,想让两位河伯帮忙,挖出废墟下掩埋的人。   两位河伯帮忙救出几人,却没有多做停留。   珑河河伯还要继续通知沿岸村落人家,而明珠江河伯,要去下游,与湘君,湘夫人汇合,镇压受东大封牵连的湘江大潮,免得洪涝阻拦两岸百姓逃灾的路。   见这两位神君离去,方才磕头的人又大骂大叫,说诚心供奉河伯多年,河伯竟然掀起洪水淹没他们的家乡。   更多人在默默收拾行李。   明珠江的浪好像大了些,很多老人不愿离去。   是不愿离开家呢?   还是觉得自己是拖累呢?   刚从废墟下挖出来不久的石青,想不了太多。   她只来得及和剩下的几孩子,草草祭奠一下妹妹们,和抚养她们长大的嬷嬷,就拿起仅有的几件包裹,在巫庙主祭的驱赶下,踏上山道。他们从阴云,走到落雪的阴云下。   穿过群山,便是蜀道。   巫庙主祭不打算带他们到蜀中去,他们会通过蜀道中的某几段,绕过盆地,去往蜀州北方。   西南滔州能逃出来的百姓,都在蜀道中相逢。   百兽虫鸟攀爬山中,从他们头顶跳过,身姿同样仓皇。   石青有看到许多眉目艳丽的女子,她们大多只用皮毛树叶和藤蔓遮掩曼妙身躯,长发不束,骑在老虎,或者其他猛兽身上,在山壁上穿行。   越往北走,地动就越发少见。   但越往北走,天气也越寒冷。   大夫人便是因此手脚僵硬,摔了一跤。   她曾在土匪窝里受蹂.躏,便是搬到城中后,也因为不受宠,没过什么好日子。本来她因为身份,分到一辆车上,可以休憩,但没多久,她就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一堆必须携带的干粮和水。   石青啧了一声。   女人们走在一堆,大夫人可以说是在她眼前摔倒。   她加快几步,没骨折的那只手抓住妇人的胳膊,拉人起来,接着一甩,将人背在背上。   “……你,”大夫人道,“没必要这样……”   男装女子骨折的手挂在胸前,看上去不比大夫人好多少。   “之前那位朝霜公子,还留了赐福给我。”石青语气冷硬道。   那些没入她身体的光点,至今仍有一份余力,默默为她修复外伤内伤。虽然看上去狼狈,作为习武炼体之人,石青比大夫人情况好多了。   “就算倒下的是别人,我也会背的。倒是你,都这把年纪了,还是乖乖坐车吧。”   一边说,石青一边叫旁边的鱼草,拿出一件旧披风,披在大夫人身上。   顺便也罩一下石青自己。   鱼草哆嗦着跟在她身边。   石青瞥一眼,小丫头发顶肩上都积了浅浅一层雪绒。   雪块简直像是狂风里的沙子,劈头盖脸打过来。如果继续冷下去,队伍里很多人就要倒下了。   慈幼院的孩子们,哪怕坐在车上,肯定也是最先倒下的那一批。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无数念头浮动于石青心中,忽而,她听到一声龙鸣般的长吟。   剑光划过低垂的天幕。   风雪竟给这无双的长剑斩开,露出狭长的一线星空。   星空缓缓向四面八方扩散。就见头顶云雾间,一根铁索摇晃,方才立于其上的人已离去,只留下一句话在群山中回响。   “继续前行!”   ***   李朝霜爬上绝壁。   他摇摇晃晃站立起,前方稍稍平缓一点的坡度,让他能用双脚一点一点向上。   竟然爬上来了。   他想。   身体好轻。   不是之前祝具全力运作时,甩去病痛的那种轻快,而是一种丢掉了身体的轻盈感。   此刻飘摇在不周山上的,是李朝霜呢,还是一抹幽魂呢?   脑海中他自言自语,仿若完全沉浸于自己的天地中。哪怕一道紫雷炸开在他身侧的雪坡,他眼睛也没眨一下。   好痛,好痛,刚才挂在冰壁上撞的那几下,绝对让哪里骨裂了,现在他每走一步,都感觉有一把锤子在往伤处敲打。   明明这么痛,却觉得身体这么轻——正是因为这么痛,更感到身体轻如鸿毛,好像骨骼间充盈着风。   风滚烫,简直快飞起来了。   感觉自己如在梦中——只是梦里不会这么痛——脸颊绯红的李朝霜抬起观察前方路线,恍惚中并未察觉,他飞舞的黑发在风中,忽然束成一片片羽毛的形状。   鸦青羽毛旋即散落,重新化为黑发。他越发熟练地挥动冰镐,随冰镐落下,雪面拓印上一道数丈长宽的羽翼展开形状。   “哈——   “哈——   “哈——”   李朝霜眨眨眼,唯一能清晰听闻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雪面上拓印下的羽翼,下一瞬就给风雪抹去,什么也没看见的黑发青年继续向前,黯淡的金眸没有焦点。   他已进入《大荒山水图》从未记载过的范围,绣卷中,鲜红的脚印径直向上,迎着雷光。   “这些雷电好像没往我身上招呼,”半晌后李朝霜才冒出这念头,“是运气好么?”   又或者天眼直觉为他选择了一条不受侵扰的路?   暂定为这答案,黑发青年同样不知晓,此刻头顶,就有一道紫蓝雷霆,向他击来。   便在电光即将触及他发顶时,雷霆忽而一转折,无可奈何给引向李朝霜身后,在雪坡上落下长长一道。   那飘摇的光亮,像极了鸟儿的长长翎尾,照亮雪地上洒落的金屑。   玉佩,金饰,乃至刺入体内的金丝,犹如杂质,在他奋力攀爬时,从黑发青年身上洗刷去。   唯有阿晕的尾羽缠绕手腕上,毫无动摇。   “天眼。”   有人唤道。   “天眼,不要再向上了。”那是苍老的声音,“不周的峰顶不在这方天地内,你永远不可能抵达。”   李朝霜停下脚步。   他一身环佩都丢在了路上,东君亲手编织的浅灰纱氅,不知给风刮去了哪里。黑缎直身的广袖用绳子束成箭袖,长衣下摆破破烂烂,几乎给冰凌撕扯成一条条的。   露在外的皮肤,全是血和冻伤,即便是面上也是如此。   全不复过往养尊处优模样的李氏天眼,透过镜片的裂纹,看向说话的人。   片刻,他笑出来。   是阿晕讨厌的了然笑容。   “见到您,我竟毫不意外。   “……姬山长。”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天了 第99章 柒日(二)   三十年前——   穿着白底黑边的深衣,头戴黑纱幅巾,四十多岁,在异人中可谓风华正茂的稷下学宫新任山长——姬天韵,跟随陈仓道主,走入这间悬空挂在峭壁上的三层阁楼内。   推开花格门,一股剑阁诸山少见的暖意,扑面而来。   姬天韵没看到碳火,却能见到这一层尽是大大小小的花盆,栽种有众多闻所未闻的鲜花奇葩,争妍斗艳绽放着。   有看似柔软,实则会在火光下闪烁玉石光泽的灵花,亦有据说十年才会长一片叶子的仙草。光是收罗这些传说中能肉白骨活死人的灵药就够不容易了,更别说将来自天南地北的它们栽种在一屋内,却不见这些脾性极大的草木发生冲突。   其中耗费的人力物力,说出来恐怕会让帝王家摇头,恐怕只有三秘境有这个家底能拿出。   而这些祥瑞草木在这里,仅仅用来蕴养一个充满生机的环境。   ……剑阁也开始流行娇奢之风了吗?   姬天韵先是皱眉。   再想到而今天眼就此一双,据闻出生开始便体弱多病,即便天眼不是谢剑主之子,如此小心翼翼对待并不为过。   眼下最重要的是,这双据说天残的天眼,能否他一个答案?   “姬山长,”陈仓道主站在一道楼梯边,引导道,“这边。”   姬天韵收回目光,随剑客拾级而上。   阁楼二层全不见一层的拥挤,哪怕温暖湿润的风不断从三层流下,二层依然显得空旷冷清。   地面铺的是皮毛毯子,中间开有天窗,洒下自然天光。数根红柱间,仅摆放一张床,一张桌。   软纱床帘挂起一边,一个看上去至多七八岁的瘦弱孩子,坐在床沿,棉被披在头顶,卷在身上。   那双叫人不敢注目的鎏金眼眸,凝望着墙角。   姬天韵随小孩视线望去,发现那墙角摆放着一座鸟笼。   鸟笼内空空,似乎只是一件装饰,要仔细瞧几眼,才能发现鸟笼一侧栅栏扭曲着破开,鸟笼底部还能见到一撮绒毛,和几点血迹。   姬天韵:“?”   这场面看起来,仿佛天眼有虐宠癖。   “崔嵬,”面容冷硬的陈仓道主,见到小孩,眉目都柔和了几分,“今日你醒得早了些啊,感觉如何。”   “师叔,我挺好的。”小孩细声细气道。   陈仓道主闻言,眉头拧起一下。   姬天韵知道他为何拧眉,因为小孩嘴里说挺好,面上表现得却并非如此。   他毫无光泽的皮肤一片灰白,不见半点血色,唇口泛着青紫,眼下则挂着两团青黑。   姬天韵光是走入这阁楼,都觉得身体轻快数分。但看这孩子的脸色,那耗费人力物力收罗来的诸多灵药,好像对他半点用没有。   ……从父母的血脉看,实在不该有这样的表现。   姬天韵以文士的习惯,迅速回忆了一下李氏和谢剑主祖上谱系。   待他确认过一番,才发觉,这空旷又冷清的一层,已经安静许久。   小孩目光落在他身上。   肉眼可见的,小孩的瞳孔颤动,毫无焦点的视线仿佛在看着姬天韵,但更像是在此刻,眺望极遥远的某处未来。   他能看见。   姬天韵心中笃定道。   本是毫无希望,来见天眼不过将死马当活马医。稷下学宫的山长忽而精神一振,不知为何就是知道,见到他的这一瞬,天眼看到了某个极其重要的未来。   “陈仓道主,”姬天韵道,“便如先前说好,请让我单独向天眼询问吧。”   之前的确约定如此,但陈仓道主并不放心。   停顿片刻,这剑客才点点头道:“我就在楼下。”   说完,他一步一回头地下楼了。   空旷冷清的阁楼二层,只剩下姬天韵和坐在床沿上的小孩。   不知什么时候,仿佛眺望着某处的小孩面上,泛起两抹极不健康的嫣红。   姬天韵不以为意,在小孩对面跪坐而下,思忖片刻,道出他的问题。   “天眼,我只求一问——   “大荒人间的轮回,可有终结之法?”   ***   “你半晌后在我面前吐血倒下,着实叫当时的我绝望了,天眼。”   早不复当年风华正茂,苍老如百岁凡人,沉疴佝偻的姬天韵说。   他依然穿着一身深衣幅巾,耸拉的眼皮盖在眼珠上,刀刻般皱纹上遍布老人斑,后颈露出的头发苍白如雪,实在看不出只有七十岁。   由于修行,又无需白天黑夜辛苦劳作,异人通常比平民百姓老得慢,到古稀之年的文士,应当与他四十多岁时,相差不大。   这番变化足以见得,三十年前李朝霜给姬天韵的回答,是如何叫他心力交瘁。   “时到如今。”李朝霜说。   他面容遮掩在呼出的团团白气下,显得朦胧模糊,以致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时到如今,”李朝霜咳嗽了一下,重复道,“山长已无需我来给答案了。”   甚至李朝霜不用问姬天韵,也明白他的答案是什么。   四邪神,卓迢渺。   这一路所见,皆是姬天韵的答案。   “哈哈。”   李朝霜突然笑出来。   “你觉得可笑么?”姬天韵道,“天眼。”   “这难道不可笑么?”李朝霜说话的时候,语气中犹带笑音,“您问我大荒人间的轮回可有终结之法,当时我没能给出答案,而您自己得出的答案,是毁掉人间。”   纵容滔州溺婴风俗。   帮忙隐瞒楚州将军用活人换尸兵。   一手构建起叫江北无数人家破人亡的借贷之灾。   借天子权威强变民风人心。   再加上,身为北大封主看守,却与三灾里应外合,最后放出地灾。   至于二十年前李春晖死于东大封暴动一事,眼前之人是否掺了一手,李朝霜甚至无需问。   “理由我明白的,就是那些话,”李朝霜面上笑着,眼里却没有笑意,道,“神鸟鸿鹄和离乡人,当年要是乖乖叫三灾吞噬的话,只论大荒这方天地内,可能永远不可能出现在千年的苦难轮回吧。离乡人,不,大荒人,会在大荒上幸福的生活,我们作为养分参与其中,莫非不是一种传承么?”   这番话里明嘲暗讽,文士不可能听不出来。   但姬天韵并未因此有一丝一毫地脸色变化,仿佛他早已拿这些话叩问过自己无数遍。   “不,天眼啊,我绝无否认离乡人这千年挣扎的意思。”   他苍老的声音不疾不徐,“或者说,正因为离乡人的千年挣扎,才创造出而今改变的契机。”   姬天韵耸拉的眼皮,掀开一条缝。   细缝中的眼珠,仿若射出精光,注目李朝霜。   他道:“即便是你也不知晓吧,这千年下来,离乡人铭刻给三灾的印记,已然无法祛除了。”   风雪中,黑发青年不甚明显地挑起一边眉毛。   “三灾想吞噬所有,塑造一个没有神鸟鸿鹄痕迹的新天地。然而在这千年纠缠里,离乡人以过往之记忆,现今之情.欲,明日之心志,反而无数次将他们塑造。   “他们必须接受,往后也只能带着离乡人的印记,塑造新天地。”   李朝霜挑起的一边眉毛,无甚兴趣地落回去。   姬天韵道:“三灾若想创造在新天地中自由奔跑的‘人’,已脱离不了离乡人的模样。既然未来大荒人与离乡人相差不大,那么,借三灾之力,将一部分离乡人,转化为大荒人,并非什么不可行之事。”   “山长,这是一件苦活吧,”李朝霜感叹,“小心翼翼同三灾交涉,屈膝弓背,唾面自干,只要能让一点点离乡人活下去。啊,‘一点点’是我的猜测。说到底,三灾不可能喜欢离乡人,哪怕印记没法摆脱,他们也不会愿意留下太多离乡人。哎,实在吃力不讨好啊,山长。”   明嘲暗讽的意味更浓了。   “‘一点点’就足够了。”姬天韵却道,“当初从神鸟与三灾大战中幸存下来的离乡人,也只有一点点。但不过数百年,就繁衍成了不断消耗地力,也无法供养的万万数人。”   他顿了顿,又道:“这‘一点点’,不会是我选择的人。除了我原本打算留下的皇室里那几个,剩下的,就看三灾破封之下,是哪一批离乡人,能最先赶到不周山下。”   能克服艰难险阻,最先赶到不周山的离乡人,哪怕在新天地,定然也能安然存活。   至于皇室中人……新的大荒人们,需要一位皇帝。   “迢渺他听闻你目的是不周山,认为你是要破坏我多年前设在此处的转化之炉鼎。天眼的确神秘莫测,醒来后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这里。”姬天韵道,“但你来晚了,三灾已然破封,你要剥夺离乡人最后一线生机么?”   斩却炉鼎,离乡人不能转化为新大荒人,只能都死在三灾吞噬中。   不斩却,至少有一些人,能活下去。   剑锋之上,是千万人的性命。   无论选哪个,都是一场血染山河。   姬天韵见李朝霜矗立原地,一动不动,便知自己说服了他。   哪想,黑发青年突然抬手,抚摸自己眼尾。   这双眼睛既容易流泪,又经常干涩,比李朝霜自己还娇气,以致他养成按揉的习惯。   但这种习惯对眼睛不好,最后不得已,每当他想按揉时,就会控制住,改为轻轻抚摸眼尾。   以此平复心绪,李朝霜取下眼镜,丢到脚边。   “您在说什么啊,说过无数次了,我这种废物,就算长了一双天眼,也什么都看不见……”   他说着没人相信的话,向前一步。   “我来到此,是为了回答三十年前,您所求之问。”   李朝霜道,缠绕手腕上的鹓雏尾羽微微发亮,而他的黑发,结成蓬松的鸦青羽毛,在风雪中狂舞。   “并非作为天眼,而是作为剑客。   “与您不同,终结大荒人间的轮回,我的选择不是毁掉人间……”   金砂浮动的一双眼眸里,迸出一道无色剑光。   姬天韵什么都没看见,胸口就喷出大捧血花!   ……不选择毁掉人间,却一定要杀了他吗?   何等幼稚的做法,姬天韵想,事到如今,他即便以身殉道,又有何不可?   剧痛叫,老人踉跄一下,他捂住血流不止的胸口,同时见到李氏的天眼,一个摇晃,半跪在地上。   同归于尽,也好,这样炉鼎就——   嗯?   刚才闪过去的,是剑光吗?   此时此刻的不周山上,只有无回剑一个剑客。但无回剑,没有第二剑才是!   失血让姬天韵反应变慢。   直到不周山发出轰然声音,向一边歪斜,他才意识到,无回剑确实有第二剑。   怎么可能!无回剑的第二剑,无回剑的第二剑……   “我的选择是毁掉大荒。”   李朝霜吐血说道。   七日奔赴,万里疾驰,只为这一瞬。   他要斩断不周山。   作者有话要说:  大姨妈好痛_(:з」∠)_ 第100章 柒日(三)   黯淡无色的剑光,横贯万电奔涌的天穹。   一时间,无论是在暴虐与死亡中交缠的海之东,还是在冰冷与火热中更替的天之极,亦或是已一寸寸崩坏的陆之北——   湘江上平浪的巫祝们,奔波在山巅剑砥风雪的剑客们,大地上一边缓步前行一边长啸而歌的文士们——   爬山过桥的百姓们,乘船劈浪的百姓们,手拉手结成长队跋涉大雪中的百姓们——   洪水淹没的南桂城,已成泽国的湘江沿岸,岩浆弥漫的千年古都——   ——蓦然,静谧。   数个呼吸里,这方天地失却了声息。   而后才是——   “轰——!!!”   积雪炸开,自从天地初生时就不化的冻土裂开,黑岩滚落,震荡的雪粉变成大团小团的云,笼罩不周山。   没几个人知道,雪粉云雾中发生了什么。   直到神鸟的脊柱,那插.入霄汉的不周山,缓缓向一边倾斜。   巨大的碎裂声,回响在大荒每个人的神魂中。   ***   湘江上,互相搀扶的湘君湘夫人,一个跪在翻倒底朝天的香草小舟上,一个倚靠在另一个人身上。   江面上还能起身的巫祝不多,波谷浪峰间是无数人的喘气声。   忽而,她们抬头,望向低垂的铁黑天幕。   同一时刻,一条进山的道路上,卢妙英低诵一首流传极广的古童谣,在她身后,无数流民抽泣着大声跟念。   一行人走过的地方,皲裂的地面蠕动恢复到至少能走的地步,岩浆也迅速冷却。   时不时有剑光泛起,在天上为他们劈开一条没有风雪的路。   任飞光落回地上,护在卢妙英身侧,他仰望天空,面容几乎同阴云同色。   卢妙英不能停下诵念,全神贯注运转浩然文气时,又很难分心,只在任飞光回来时,瞥一眼询问。   “刚才那下天地俱寂……”   长明剑想同他这个侄女形容,却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形容。   心剑呼应,身为心剑主人的剑客,是有感应的。   任飞光这两三日间,已感觉到数次心剑微微一动,他知晓,必然是剑主和几位道主,修补西大封时,心剑引动他的心剑。而就在天地俱寂前一瞬,他同样感觉到了那异样的颤动。   但那是谁?   这天这地都在为这一剑惊心动魄,是何人出剑?又斩断了什么?   任飞光一时间想不出,却以剑客的敏锐,察觉出一点。   他道:“天变了。”   卢妙英疑惑抬头,鹅毛大雪中,忽然有一滴滚烫水珠,打落在她鼻梁一侧。   又下岩浆雨了?!   卢妙英左顾右盼寻找是哪个方向的火山在喷发,同时伸手一抹。   那沿着脸颊向下滑落的滚烫水珠,并无岩浆的粘稠,触感也没有灼烧感。   少女低头去看,见到的是满手鲜血,和赤红中微微反光的……   金砂?   “天上下红雨了!”   后面的人群呼喊道。   ***   “怎么下红雨了?”   李瑟瑟惊道。   三岛十洲拿出藏在瀑布下的十二艘陈旧宝船,没能修理就急匆匆出港,向西北行的一路都在捡人,捡人的同时还在修补漏水的船舱,破了大洞的帆布,等等等等。   当年巫祝们乘坐这十二艘宝船向东,定居在三岛十洲,而今乘坐宝船逃离,实在讽刺。   但不管这些宝船是哪个年代的古物,只要能像现在这样每艘挤上几万人,那对沉浮浪尖的人们来说,就是救命的宝物。   根本没时间让云中君和李瑟瑟等人黯然神伤,踏上宝船,他们就忙碌不停。   小姑娘才给一个重伤的巫祝治好五脏六腑中的内伤,就听到噼里啪啦的滂沱雨声。   只是瞬息,甲板上血流如河,细碎金砂则混在红血中流淌,浇了每个人一头一脸。   血滚烫,金砂沾上皮肤,就像是胎记一样,长在那里。   “什么东西?”少司命一触便知,“犹有热度,但早已是死血了,毫无生机,为何会从天上落下?”   “血雨,明显的不吉之兆。”   九天上,乘龙舟挥动旌旗的东君,一抹脸,亦皱眉道。   他与云中君在天上,一降下温暖阳光,一驱散阴云,为下方船队遮蔽风雪。   但即便如此,也没能拦下这场突入起来的金红血雨。   从东大封回来,就变得沉默寡言的云中君,慢了半拍,才道:“西北而来。”   “先前那下——”   东君想同他商讨一下,先前那一下叫人心生不祥的天地俱寂。   虽然不祥,但一瞬间又好像有桎梏脱下,浑身轻快许多。   “——到底是,等等!”   本看向云中君的东君,猛地回头,重新望向西北。   “不周山……怎么回事?!”   ***   不周山。   断成几截的不周山上。   雪粉叫鲜血染红,保留在脊柱中的最后一滴神鸟之血喷出,化为无边血雨,撒遍大荒每个角落。   即便是李朝霜,也为这一幕而吃惊。   他未曾料想到不周山中还有这东西,但看姬天韵还没失血死去,却气死了的表情,稷下学宫的山长肯定知晓此事。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姬天韵之所以将炉鼎设在不周山,就是为了利用神鸟鸿鹄这最后一滴血。   他是如何查出此事,又具体要如何用这滴血转化离乡人,李朝霜懒得去想。   黑发青年辛苦跨越千万里,来到这里,所为之事,已经达成。   他眨了眨眼,眼前泛起血色,不是血雨落进眼里,而是身体几近崩溃下,鲜血化为泪从眼睑下涌出。   甚至支撑不了他跪在雪坡上,随山体倾斜的惯性,他向一边伏倒在地。   “你做了什么啊!”   姬天韵发出临死前最后的嘶吼。   这一声喊出,老人急怒攻心下没了气息。而李朝霜充耳不闻,用尽最后的力气,在雪坡上翻了个身。   之前炸开的雪粉很快给高空狂风吹开,哪怕不周山还在继续塌落,此刻也能清晰可见——   当不周山下沉时,那天穹之上,露出了一个洞。   黝黑的,破碎的,不知通往何处的洞。   不周山的峰顶,不在大荒的天地内。   若将天地比作鸡卵,那不周山是从鸡卵外直插.入鸡卵内的铁钉。   它尖锐的那头,插.入鸡卵后,埋入底部,直抵鸡卵的另一端。而它粗大的钉头,因为铁钉长度比鸡卵一端到另一端更长,无法进入,只能露在卵壳外面。   故而大荒天地其实有一个巨大的破口,只是给不周山给堵住了,以稳定此方天地。   离乡人初次进入大荒,是在不周山峰顶降下。   而后再也没有离乡人抵达过不周山峰顶,因为离乡人无法离开大荒。   但此刻,不周山塌落,它堵住的天外破口,显露出来。   “……如何终结苦难的轮回?”李朝霜视线朦胧,轻声呢喃,“说到底,在大荒上求生,本不是离乡人的目的啊。”   他们是离开家乡的旅人,有他们要前往的方向。   无论是继续旅途,还是返回那个真正的家乡,都可以。   大荒,不过是某次停歇。   只是,这次停歇,未免太久,太久了。   “……能打开这天外通道,我这一生,也能说无悔了吧?”   应该对得起,这些年用在他身上的耗费了吧?   通道都打开了,好想去看看天外是什么模样。   真正离开大荒这个巨大的牢笼——   眼前逐渐黑暗,黑发青年的神智越发昏沉。   但就在此刻,一抹金光跳跃着,吸引了他的目光。   李朝霜定睛看了好一会儿,才惊讶发现,金光来自他向天外破洞举起的手,是缠在他手腕上,呼吸般一明一灭的鹓雏尾羽。   “啊,”他恍然神醒,怎么能说一生无悔,“我还是个处……”   不知何处涌现的力气,让李朝霜清醒了一点。   他用劲眨眼,挤出眼眶里的血,能看得更清了一些。   于是黑发青年立刻将没睡到鹓雏的遗憾抛之脑后,映入他眼帘的,是岩浆化为的巨手,伸向挂在天际,黝黑却好似太阳的天外破洞;水不知从何处涌现,狂笑着狠狠向他拍打下;风在高歌,风长出了一只嘴,吐出寒气,放声高歌。   ……奇异的即视感,好像十分熟悉。   这样的即视感和熟悉,伴随李朝霜清醒的二十年人生。   不用思索,他立即知晓,他曾在梦中见过这一幕。   斩断不周山,动荡下,竟然叫三灾真身出现在了这里!   难道是错招吗?除了瞄准他的水灾外,天灾地灾都试图填补上破洞。   当年三灾的贪婪,让他们与鸿鹄开战。   这份贪婪至今不改,三灾不想放过任何一个离乡人逃脱!   李朝霜抬起的手猛地握住。   “……啊,啊——”   一剑,只要一剑。   可无回剑,没有第三剑了。   算是第三剑吗?杀姬天韵用不了李朝霜一剑,但他确实是先杀了姬天韵,然后借未用尽的余力,重新运剑,斩断不周山。   在这生命最后时刻,竟在心剑上有了突破。若非大愿得偿,李朝霜定会为此欣喜不已。   但在此刻,他心中只有后悔。   “再给我……”   再给我一剑,我要斩开这天地。   不周山还在倾倒,歪斜的程度,已不足李朝霜躺在雪坡上。   他先是翻滚,接着离地悬空,径直向下掉。   天外破洞,霎时离他越来越远。   好像做不到——   颓废想法尚未完全冒头,就给一个声音压下去。   “我说,你这骗子。   “怎么还没学会飞?”   作者有话要说:  朝霜:飞对我这种没灵力的人还是有点难的……   小鸟:你又不是人。   7/26捉虫 第101章 柒日(四)   李朝霜眼神一亮。   阿晕瞧见了他的眼神,好像雪原刹那间盛开了春华,满满倒映年轻鹓雏的身影。   鹓雏不由在心里啧了一声。   如果不是这种眼神……如果不是之前四天里,李朝霜每次看向他时,都会露出这种眼神,他们两只鸟间的纠葛,分明可以痛快解决。   那样的话,就不必像如今这样,与他纠缠不清了。   少年又在心里啧了一声,白玉琼花枝挥出,春风倒卷,带着落英,将水灾拍打过来的浪墙直接推开。   点点水沫弥漫,又有不周山散落下的雪粉冰晶。以双翼少年形象出现的鹓雏,金发和羽翼都散发着犹如朝阳的和煦辉光,几经水沫冰晶折射,与他背后形成一道浑圆的虹光。   此时,此刻,即便阿晕没有化身为东皇太一,他依然像一位神君。   哪怕身上狼狈不堪。   那头很有巫祝传统,长到腿肚的融金马尾,短了老长一截,而今只到后腰;衣着倒是完好,但露出来的手上脸上,是大片小片的通红灼伤。   拍打的五彩双翼,细看还能见到上面燃着点点火星,更别提只是靠近,滚滚热浪就向李朝霜扑来,使得他浑身的麻木冻伤,突然又痛又痒起来。   “你,”即便是李氏的天眼,也大吃一惊,“是从北大封直接过来的啊?”   深入北大封,在地下与岩浆共舞,顺着岩浆一路向西,才能在不周山倒,地灾于这西北极寒之地出现时,随岩浆从地下冲出。   “竟没迷路,”李朝霜全不顾自己还在往下掉,笑起来,“恩公,好厉害。”   这不是身份暴露后,李朝霜那讨人厌的腔调,而是他们相见于山崖上后,属于“朝霜”的柔软带笑语气。   阿晕在心里啧了第三下。   “没迷路是因为卢姑娘借了我《祖氏缀算经》。”那枚玉简就漂浮在他一边,以算力确保阿晕在地下也能找准方向,就像《大荒山水图》漂浮在李朝霜身边,绘制新图。   “倒是你,”阿晕道,“就不努力飞一下?”   一人一鸟说话间,还在笔直下坠。   阿晕展开双翼,为李朝霜挡下砸过来的碎石与冰块。   黑发青年双眼微微瞪大,然后弯着眯起。   “我吗……”方才他那股再给他一剑斩断天地的气势,已不知去了何处,反而像泄了意志般,精神气散去,“接下来,交给你了,当年神鸟鸿鹄带离乡人来到这里,你也可以带离乡人飞出去吧……”   “我做不到。”阿晕道。   这回是彩翼少年目光灼灼看着李朝霜。   “即便是我,也想不到,你竟能……”   斩断不周山。   不是说上下千年里,没有剑客能企及李朝霜的境界。阿晕因为潜入西大封,曾亲眼目睹谢峥嵘的心剑,并不觉得那位剑主会输给自己儿子。但纵观大荒古今,没有哪个剑客,会以“斩断不周山”为目标,打磨自己的心剑。   神鸟脊柱稳定天地,就算知道斩断不周山就能逃出大荒,谁人敢动?   只有一双天眼的李朝霜,才敢如此莽撞地出剑吧。   莽撞,真是和这个骗子不搭的形容。   但不知为何,阿晕能够想象,定然很早很早,这个骗子就为自己定下这个目标,磨剑十年。   亦或者,那二十年里,他在睡梦中也从未放松过。   这个骗子。   李朝霜,谢崔嵬,是真的很厉害。   过去阿晕是凭直觉和信任,觉得朝霜很厉害,现在阿晕已从那一份份医案了解了李朝霜过去的四十年,又以一路亲密认识了现在的朝霜,他才真正确认了,无回剑到底有多厉害。   ……就是对自我的认知,有些奇怪。   阿晕的灼灼目光注视李朝霜,注视黑发青年身后显现的虚影。   那是一对洁白的羽翼,硬羽末端过度到浅灰,好像一路奔波给白翼沾染上的尘埃般。   仔细打量才能发现,那并非尘埃,是收敛不住的金石彩光。   什么羽翼啊。   那根本是一枚枚长剑。   僵硬张开在风雪碎石血雨中,因为主人不会使,动弹不得。   这个骗子,难道真的完全没发现,自己身上长出了新东西?   阿晕终于明白过来。   “原来你是一只笨鸟。”   “哎?”   李朝霜不明所以。   “我只是东皇太一,剑客才是给离乡人指引心愿和前路的家伙。都斩断了不周山,那劈开天外破洞也是你的责任了。”阿晕道,“你打算捅个窟窿就丢开天下人去死吗?”   如果说有什么一定说动李朝霜,那一定是“责任”二字。   将他塑造成而今这般形状的,正是无法履行的天眼职责。   李朝霜用力咬唇,这一刻,哪怕发烧、冻伤、内伤,叫他无比虚弱,黑发青年依然痛苦地将自己再度绷紧了。   光是看他这幅模样,阿晕都感觉胸中闷痛。但年轻鹓雏只将他的样子深深印在眼中。   “……太远了。”李朝霜沙哑道,“带我近一点。”   阿晕又瞥一眼他身后那双白翼。   “我带着你,你跟上来。”   言罢,他彩翼一展,以鸟儿特有的轻盈,乘山间旋风,陡然腾升起。   他双翼扇动的风与山间旋风结合,如浪拍向李朝霜。   黑发青年感觉自己轻得好像一张薄纸,又或者是鹓雏身上飘落的鸿毛,不由自主就跟着乘风而起,真如阿晕所说,被带着向上飞去。   这与乘在鹓雏背上的体验完全不同,若说乘坐鹓雏背上是我飞起来了,那现在是……我在飞!   羽族还有这种带人飞的祝术?   惊讶一闪而过,李朝霜不知道,自己身后的剑翼,正舒展开拍打。   鱼儿天生会水,对鸟儿来说,跟随领路者排成队列向前飞,亦是天生的本能。   几乎是刹那,一人一鸟……不,是两只鸟儿撞破砸下来的巨浪,冲入高空!   ***   “来自三大封的波动减弱,但巨大的波动反而从西北传来,怎么回事?!”   “这血雨到底是……”   “源头在西北的话,阿褥达太山就不安全了。”   “怎么办,怎么办,云中君?”   “云中君!”   云中君捧起一面圆镜。   乘风太保一边念着越来越多传到他这边的通信,一边担忧望向他的主君。   云中君手中圆镜镜面上,景象变幻,可惜受三灾影响,根本看不清楚。   李瑟瑟站在一边,让她父亲借她的血脉占卜。   “朝霜斩断了不周山……”   云中君双眼失焦,嘟囔着。   “不周山是血雨源头吗?”   东君在一边焦急问。李朝霜对他说,不周山上酝酿不祥,他必须亲自去查看,难道这场血雨就是天眼遇见的不祥?   “不管怎么看,此时斩断不周山都是给大荒雪上加霜,舅舅到底——”   李瑟瑟狂叫,小小年纪,快把自己头抓秃了。   “在飞。”   云中君突然道,打断了自家女儿的碎碎念。   “什么?”   “什么?”   李瑟瑟和东君异口同声道。   “真的在飞……”   一边,乘风太保瞪大眼睛道。   “你看清了?”只看见镜中模糊影子飞过的云中君愕然抬头。   这通灵乘风太保的巫祝,竟比他以为的更有天赋吗?要不是年纪大了点,都可以收做徒弟看将来能不能通灵九歌了!   心里乱糟糟冒出这个念头,云中君抬头一眼,却见到乘风太保根本没看镜中。   银甲神将瞳孔猛缩,是望着宝船上。   动荡的方向改变,在水面上形成漩涡,十二艘宝船和周围跟随的大船小船,眼下狼狈打着转。   这本是叫船上所有人惊慌不已的画面,但此刻,无论是巫祝,还是百姓,都茫然看着自己。   先前的血雨在他们皮肤下留下黄金般的烙印,现在,烙印上,长出了金灿灿的羽毛?!   水面上冷风大作,虽然每个人身上只长出一两根羽毛,却让他们脱离大地的束缚,轻飘飘在风中上浮。   所有见到这一幕的人,都感觉自己脑袋蒙了。   “据说每个离乡人都有神鸟血脉,只是非常稀薄,但真正传承神鸟血脉的是羽族,我只当这个说法是个不靠谱的传言,”东君喃喃,“现在看来,竟然是真的?”   “不!”李瑟瑟此刻终于辨认出来,“是因为落下的血雨,是神鸟之血!”   神鸟早就死了,她的血当然也死了。   但即便是死血,对离乡人而言,也是极大的馈赠……   不,再大也不应该大到这个地步!   李瑟瑟脑子一时间转得飞快。   “是因为,是因为舅舅斩断了不周山,”她反应过来,“不周山倒塌让大荒变得不稳定,但也让大荒对离乡人的束缚减弱了!”   “减弱了?”东君思索。   “减弱了……”云中君好像明白过来。   银发飞舞,青蓝双眸中闪烁电光的神君,速度快到旁人来不及阻止。   他只是一扬手,比天灾掀起的风雪,更轻和好似夜风的一阵柔风,突然吹拂起。   只是瞬息,阴云笼罩的黑暗中,点点金光排成队列。   好似无数孔明灯漂浮起,只是现在,漂浮起的点点金光,是一个个活着的人。   神风吹遍大陆,飞起的金点组成星汉长河。   他们不由自主,向不周山的方向飘去。   “怎么回事?”   蜀州群山中,背着大夫人抱着鱼草的石青问。   “这是何等神迹啊……”   湘江上方,王慧与他儿子顾泉手拉手。   际目所见,都是凭借一枚两枚羽毛,飘然风中的人。   还活着这么多人,空中互相望见的人们都吃惊不已。   就如先前神魂中回荡的轰然巨响般,大荒上所有人突然有了冥冥预感。   “自由……”   “终结……”   就在眼前了!   ***   就在眼前了!   阿晕不断拍开岩浆与冰雪,无论是天灾还是地灾,都没法拦下他。   至于水灾,在李朝霜绷紧精神气时,就陡然沉默下去,恨不得消失在这里。   但天灾地灾分出来阻拦的,并不是全部力量,他们全神贯注在修补天外破洞上,甚至顾不上冲上九霄的一双鸟儿。   天外破洞已愈合得只剩下一线,紫雷交织其上,任何靠近的生灵都会叫它们毫不留情地审判。   李朝霜向着这一线抬起手。   他呢喃:“这是最后一剑了……”   “这才不是最后一剑!”阿晕的喊声霎时打断他的思路,“给我在心剑上刻下‘活下去’三个字啊!”   怎么可能做到?李朝霜无奈回头,两只鸟儿对视一瞬。   阿晕毫不动摇道:“朝霜,劈开它!”   大荒上,万万人,同时在心中呐喊。   “斩断它!”   “打开它!”   “终结这一切!”   李朝霜抬头。   他身后双翼无自觉地向上抬起,犹如长剑虚影。   《祖氏缀算经》和《大荒山水图》,将这一幕放至每个人眼前。   那双金眸里金砂凝固,无色剑光划过——   金灿灿的鸟儿与雪羽泛寒光的鸟儿,比翼冲入闭合的紫雷中!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完结 第102章 后夜(完)   不知道是什么机缘巧合,无论是识破李朝霜身份前,还是之后,阿晕都没亲眼见过他出剑。   他感受过几次李朝霜的剑意,那一往无前的锐利和有来无回的决意,鲜明与他的“朝霜”区分开。即便是识破身份后,他其实也不太能将“朝霜”和谢崔嵬统合在一起。   但这抹相比贯空紫雷来说,简直黯然无色的剑光,出现在阿晕眼前时,他的第一个想法竟是——   不愧是朝霜的心剑。   无回剑听上去就是极为强横的心剑,但看起来并不是。   极为轻薄,极为飘渺,因为剑主人并非已手出剑,而是以目光出剑,在起势之前,只有与李朝霜对视的人,才能察觉出一点端倪。   然后,来不及反应地,就陷入了困境中。   黑发金瞳的青年笑着说,寒羽金瞳的鸟儿挑眉问。   “来吧,你还是我,总要死一个。”   这个时候,只要有一点逃避之心,就会——   水灾毫不犹豫地后撤了。   他留下的空隙,天灾地灾来不及弥补,几乎是刹那,并合的天外破洞裂开,从不周山顶一直延展到东南天际,无论是阴云、雷霆、风雪、星汉,都一分为二,线条笔直到仿佛有人在天空上放了一把尺子,沿着尺子划出无限的长线。   但剑光仍旧未曾停下。   阿晕也没有停下。   他们冲入“一线”之中,身后的光亮跟随他们进入。   须臾之间,七彩的虹光以他们没入的那一点为中心,沿着长线扩散开。   《大荒山水图》上的血红脚印,前行进一片虚空中,《祖氏缀算经》的玉简上,有密密麻麻的数字流动。   虹光变化,在黑不见底的甬道中拉长成一根根丝线,当阿晕拍打双翼时,它们也随之拨动。   李朝霜蕴含剑光的双眸,只紧紧盯着甬道前方,盯着前方某个遥远的点。但年轻鹓雏看到了,尤其在李朝霜身上沾染的金砂血雨给无形力量剥落于甬道,汇入数不清的丝线中时,他看到了。   丝线汇聚成河流,河流掀起波浪,起伏丝线的形状,好似一只神鸟。   一只半透明的神鸟,只是过去留下的影像,但依然看得出远比他们两只巨大,宽阔的双翼带着他们飞翔,犹如带起两只蚂蚁。   先前看不见她的冠翎,向后望不到她的尾羽。   这便是翱翔虚空的神鸟,鸿鹄。   “虚空,有尽头吗?”   阿晕听到一道记忆里十分熟悉的温和女声问。   “这种问题,”并不熟悉的冷静男声回答,“就算虚空有尽头,也不是我等能找寻到的。”   “唔,现在的你们可能不行,明日就不一定了。”女声,记忆里属于鸿鹄的女声道,“而对于我来说,生命近乎无涯,现在出发的话,终有一日,我能见到虚空的尽头吧。”   “……你打算离开了?”冷静男声问。   “不只是我,想去探索的人有很多。所以我们只是为留下来的人开路罢了。修生养息后,你们早晚也会出发,毕竟玄鸟的血脉流淌在每个人心中,我走了,依然会有新的羽族蜕变涅槃,以那强劲的双翼而言,没有必要只停留一处。”   “开路?虚空如此危险,更可能死在半路吧。”   “这是天眼的预言?”   “……不,不。”   一鸟一人都沉默了半晌。   “带上我的长子。”冷静男声道。   “嗯?”   “他没有天眼,但他是我的血脉。十年二十年对羽族而言不过一瞬,对人族来说,却能更新换代。此去遥遥无归期,要是他诞下有天眼的后代,就让那双天眼为你领航。”   “我会去询问的。”鸿鹄说,“如果他想去,我很欢迎。”   “可是,天眼啊,没必要将我们的愿望加在下一代上,”鸿鹄又说,“每只鸟儿都是自由的,天眼也是一样。下一代要去往什么方向,由他们自己决定吧。”   起伏的丝线河流泻下。   犹如瀑布飞雪,直下九天,闪烁于虚空中。   方才幻觉般的嘈杂声音霎时寂静,他们进入一片无声黑暗。   黑暗中只能看清一样事物。   他们背后,暗红雾霭涌动包裹的浑圆天体,占据际目小半边,正是犹如鸡卵的大荒。   无声中只能听到一个声音。   李朝霜的喘息。   这一剑未到尽时,若说先前那从不周山顶延展到东南的“一线”是下划的话,此刻寒羽金瞳的鸟儿调转头来,黯然无色的剑光便又上挑。   在虚空中,分明看不见大荒内部,但上挑的剑光犹如对照“一线”,划出。   继续以鸡卵比喻,那李朝霜剑光下划时,劈开了卵壳内部那一面,那上挑时,他可以说是沿着之前的剑痕,在卵壳背面,劈下一模一样的一剑!   许多人听到轻巧的碎裂声。   整个大荒,当真像是一枚鸡卵,整个裂开来。   即便裂开的只是一道缝隙,阿晕和李朝霜也看到了,那灯带一般,浮起的一个个离乡人。   悬停在大荒外的虚空中,脱力的他们只能凝望良久。   “你做到了。”   阿晕道。   “哈,哈,哈——”   李朝霜金眸闪烁,不断喘气。   他气息微弱,显然力竭。   但令人惊异的,他没死。   阿晕抛开先前在天外破洞中见到的一幕幕,扶住他。   他们两只都重伤了,但年轻鹓雏心情好得很。   “别奇怪了,”他对茫然的李朝霜说,“你现在离死远得很。”   李朝霜根本没力气说话,但他剑意褪去的金眸里写着四个大字——这不可能。   他这幅废物至极的身躯,根本承受不了这一剑才对!   阿晕呵呵道:“我看完了你从小到大的医案,你一直很羸弱确实无错,但那是因为你比所有离乡人更提前走了一步。”   在那遥远的家乡,羽族传承神鸟血脉的确,但长久的混居,人族羽族之间早就血脉混杂不清。   而算到大荒上,异人们的修行,其实会不断活跃那微小的血脉。   巫祝内部活跃的神鸟血脉几乎趋同,三岛十洲再如何联姻,最多只会强化特定的方向,譬如灵力更强。   但少见的与外通婚,是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两边趋向不同的神鸟血脉融合,诞出一个天生就站在蜕变节点上的孩子。   “你一开始确实是人。”   他们少时相见,阿晕全看不出李朝霜的异常。   但只要有了明确的信念,选择了前行的道路,便是涅槃的开始。   “攀上不周山,斩断不周山,你完成了最后一步。”   “这不挺漂亮的嘛。”阿晕说,直接将黑发青年背后的雪翼,拉到他眼前来。   “咿唔!”   新生的羽族发出奇怪叫声。   “……”   阿晕下意识松开手,和满面绯红的李朝霜对望。   哪里,很奇怪……   年轻鹓雏手指微动,仿佛在借此回忆方才的柔软触感,同时口中说:“除非你自杀,不然你绝对可以活很久了。”   “……真是,难以想象。”   李朝霜低垂眼眸,挤出一句话。   漫长的生命,从来与他无关。   没能将性命耗在打开天外通道上,他还能做什么?   这是严肃的问题,新生羽族暂时将“是处”这种事情放在一边。   然后他陷入彻底的迷惘。   “这有什么难以想象的,你果然是只笨鸟啊。”   阿晕道:“不管怎样,你会和我在一起吧。”   李朝霜想不到自己还能听到这句话。   他本来就因为先前羽翼上的奇异触感面色绯红,此刻,甚至感觉疼痛从身躯中飞走,心神都沉浸于某种微醺中。   “我以为,”他以梦游般的轻声道,“你不要我了。”   即便为应对三灾而合作,大概也是暂时的吧。   到底是谁不要谁?!   阿晕再度心头冒火,一把将对方拉过来。   “你这个混账!骗子!不重视自己的笨鸟!”   一边骂着,年轻鹓雏的五彩羽翼,架起了新生羽族的雪翼,羽毛同羽毛交织一起。   两双羽翼交缠出的狭小空处,除了嘟囔的骂声,只能听到一对同拍的心跳。   尝过比翼双飞滋味后,如何做到退回孤单一鸟的境地?   “你就是仗着我放不下你……”   少年骂骂咧咧。   “是啊,”李朝霜不敢相信的呢喃,“我竟然,抓住你了。”   “说什么呢!”   “啊,想听点好听的吗?也可以的。”李朝霜翘起嘴角,道。   “你一定要惹我生气吗。”   嘴上恶声恶气,阿晕却将他拥入怀中。   熟悉的安详困倦袭来,李朝霜的声音更轻。   “恩公,阿晕,我的小鸟儿——”   那是一如既往的沙哑低唤,同时也是郑重地许诺。   在对方给出“在一起”的期盼后。   “——今后,君去碧落,我向碧落,   “君往黄泉,我赴黄泉。”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结!   大概会有一两篇番外?   这篇完结后十九会去修一修《猫城隍》,看能不能解锁。   如果不能解锁的话,下篇文大概会是《养纸片后总有人对我滑跪》   本来是因为《纸片》的大纲三番五次大改依然不满意,才开了《笼中雀》这篇XP放出文,结果耽搁了这么长时间,确实没想到……   谢谢大家追到现在,以我这个更新频率,竟没有骂我的读者,大家真的都是小天使。   能和你们相见真好,希望也能再次相见。   (づ ̄3 ̄)づ 第103章 【新文《养纸片后总有人对我 滑跪》已开】年岁   后世命名为“天隙”的奇观,劈开后一个时辰——   “等,等等我。”李朝霜边喘气边说,“我飞不动了,你停一下。”   两只羽族飞翔在黑暗静谧的虚空中。   五彩双翼的鸟儿在前,雪羽泛寒光的鸟儿在后。   前面那只鸟儿姿态优美,后面的鸟儿飞得跌跌撞撞,好几次原地打转,晕头转脑。   “你,”阿晕无奈回头道,“一路上已经喊过十次飞不动了。”   先前飞出来后,他们调息了半个时辰,阿晕又为李朝霜渡入春神的温暖灵力,叫他好受了些。   如此,两只重伤鸟的情形都稳定下来,开始有余力管点别的。   然后李朝霜说,他看到前面飘着一块奇怪的东西。   “哪儿?”   阿晕没看见。   “那儿。”   李朝霜一指。   “……哪儿?”   阿晕随手指望去,又重复了一遍。   他什么都没找到。   事实证明,天眼看东西就是比一般人要清楚。   难怪天外通道回溯的景象里,那名故乡的天眼,希望自己的后代能成为鸿鹄的领航人。   阿晕瞧出李朝霜有些在意远方那个东西,不假思索道:“那我们过去瞅瞅。”   李朝霜露出迟疑神色。   “回大荒看看情况,更好吧。”他说。   还不知道露娘和父亲那边,是如何情况……   他心里想。   “你更想过去瞅瞅。”   阿晕一言断定。   他永远能比李朝霜本人,更快抓住李朝霜深处的想法。   李氏的天眼无比担忧自己的亲人,但他已给大荒的离乡人斩开逃生之路,天知道多久后就会有一批人穿过天外通道,来到虚空中。   虚空其实并不比大荒内安全多少,这条逃生之路既然是他选择,他又没死,那探路自然也是他的职责。   就算返回大荒,也要多带虚空的消息回去。   李朝霜硬下心。   尽快找到一个重要情报,然后返回。   “好,”他对阿晕道,“我们快一点。”   半个时辰后。   “你说的快一点,”阿晕嘴角抽搐,“就是这种快吗?”   李朝霜泪眼朦胧的眼神凝望他。   他是真的飞不动。   “涅槃成羽族,身体也没变好多少啊。”   看样子只是没有继续踩在随时会死的那条线上而已。   阿晕实在好奇地问:“朝霜,你到底是怎么爬上不周山的?”   李朝霜:“……”   凭借死前一口气上去的。   现在当然没有这口气了呀。   他缓慢眨眼,拭去泪水,眼珠一转,瞥向旁边。   “那里,”黑发青年眯起眼,又一指,“也有东西。”   阿晕望过去,还是没看到。   他又回头瞧试图指挥自己翅膀的李朝霜。   片刻,实在不愿继续磨蹭下去,他一把拥住自家骗子配偶,朝那个方向飞去。   “咿唔——”   李朝霜又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虚空中并没有风,但飞舞其中,颤动的羽毛却能感到奇异的波浪从身边流过,好像这片无垠的虚空,是一片风浪不歇的浩瀚汪洋。   正是因为无法迅速适应这种奇异的感觉,李朝霜才飞得又慢又累。   阿晕当年连太白峰顶的天灾狂风都挑战过,虽然失败而归,虚空中这点奇异的无形风浪还奈何不了他。   “是那个吗?”   靠近一些后,阿晕也看到了。   他们直到这东西旁边才停下,凑过去仔细打量。   东西比人高,比车宽,看上去像是半截马车厢,一侧能找到像是大力扯断的痕迹。   没太大损坏的另一侧,能看到一扇紧锁的小门。   若非整体材质似金似玉,光看风格,挺像大荒哪座城中民居的后门。   李朝霜指尖触摸小门上,一道刀劈过的痕迹。   阿晕已经绕了三圈,好奇问:“这是什么?”   李朝霜摇摇头,又转头,想寻找之前发现的类似东西。   结果这一转头,他发出小小的惊呼。   “啊。”   阿晕羽翼炸开,残缺的羽毛指向那边。   然后他动作顿住,也小小地啊了一声。   他们在飞行,大荒也在旋转,随着大荒旋转,一样事物同样转了过来。   它悬停在大荒的不远处,整个碎裂,形状凄惨,看风格,与李朝霜阿晕眼下找到的“马车厢”如出一辙。   但那并不是一个更巨大的“马车厢”,而是一艘似鸟似舟的庞然宝船。   方才李朝霜阿晕打量的“马车厢”,恐怕曾经是属于它的一部分,只是在它毁坏时,飞射到了此处。   些微记忆从阿晕的血脉中浮现。   他下意识喊出那个名字。   “是鸾舟啊!”   后世命名为“天隙”的奇观,劈开后五个时辰——   东大封。   海水填平了归墟,又给冻结住。   站在原本东大封的位置望去,四面八方都是一望无际的雪白冰川。   在冰川上移动的人,则是有如蚂蚁般的一串黑点。   “所以,”东君好奇问,“那个鸾舟上,能住人是吧。”   “得好些修补修补,”阿晕回答“但暂时嘛,先住个一两旬应该没问题。”   东君先是露出笑容,然后又担忧起来。   “只是一艘船,也不晓得能住多少哦。”   “把你们那十二艘宝船,也吊到天外去,应该也能住很多……朝霜,你醒了?”   阿晕问,裹着皮袄的李朝霜,抬起睡眼松惺的脸。   东君一下子紧张起来,问:“朝霜,朝霜,确定是这儿么?”   不久前叫云中君施了咒术,坠入梦中的李朝霜,皱眉回忆梦中所见。   可惜,蜕变成羽族并未改变他是个废物的本质,无论在梦中凭借天眼看到了多少,只要醒来,那些他拼命想铭刻的,都如写在沙滩上的字,片刻就叫海潮洗去。   李朝霜只能凭直觉给出答案。   “……不用动。”他道。   半晌又说:“等在这里。”   一人两鸟看向前方,那儿电光轰击,挖出一个深深,深深,深不见底的洞来。   融化的水就如喷泉,从中涌出,那是挖洞人融化的冰。   他们又等了一盏茶,忽而,冰洞不再喷水,反而沉寂下去。   阿晕感到自己背上的李朝霜,心脏猛一滞,旋即又飞快跳动,剧烈程度仿佛想撞破胸膛,跳出来,滚入冰洞里看个究竟。   他沉默地掰开李朝霜握紧的手指,与之十指交缠。   过了良久,又好像只是一瞬。   荷衣蕙带的李瑟瑟,带着浑身冰屑,从冰洞中爬出。   “洞口太小了!”她喊道,“两个没法一起出来!”   “两、两个?”李朝霜听完就恍惚道,“其中一个是尸体还是……”   阿晕轻拍他脸,将他连皮袄铜暖壶一起放在冰上,就和东君一起去扩大洞口。   嘈杂声音大呼小叫,男人们从冰洞下拽出云中君,云中君则紧紧抱着一大块冰。   冰中若隐若现有个人影。   “活着吗?!”   “还有救!快带回去!”   紧张的李瑟瑟,一屁股在李朝霜身边坐下,她舅舅分出皮袄,又将铜暖壶塞进冻得发抖的小姑娘手里。   她没注意发生了什么,两眼发直,突然道:   “冥河也冻结了,母亲都沉到了最底下。”   但云中君,还是拼命挖了她出来。   后世命名为“天隙”的奇观,劈开后第八天——   还在修复中的鸾舟,即便是九歌或者天眼,也只能拥有小小一间房。   阿晕抱着一堆书简进来时,就看到他家骗子配偶手撑起下巴,深沉目光悠悠望着窗外。   前日昨日是大部分死在大荒上的人,的头七。   绝大多数离乡人已逃离大荒,想来没有可能返回去祭拜,只能放出天灯,以慰人魂。   哪怕一天两天过去,这些天灯依然犹如星子,漂浮在虚空中,闪烁微光。   可惜不如金眸璀璨,甚至没法在那双眼睛里留下光芒。   阿晕视线一扫,看到李朝霜手边,摆着一把长剑。   李朝霜是剑客。   但他从不拿剑。   阿晕认得这把剑,曾何几时,它握在蜀道剑阁的剑主手中。   金发赤瞳的少年默然片刻,先将怀中书简堆进鸟窝,才转头问:“今后,除了给我帮忙,你还想干点什么?”   鹓雏的“不要皇帝”计划已经开始,两天前他刚一票否决了文士那边选个新龙出来的建议。   一些具体建议,是李朝霜帮他写的。   “嗯?”窗边的黑发青年,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阿晕说了什么,慢慢道,“嗯,恩公的理想可是很难办到哦,光是给你帮忙,就够我忙的了。”   “所以你还想干点什么?”   阿晕抱着双臂,坐在床沿问。   李朝霜茫然。   他低头见到手边的长剑,片刻,露出回忆起什么的神色。   回忆起了什么呢?关于谢剑主的过往么?   “我想,”黑发青年慢悠悠道,“给我的恩公,给我的小鸟儿……生一个蛋?”   话音落,房间里突然安静了数个呼吸。   两只鸟对视。   “我们都是公鸟,”阿晕道,“生不了蛋。”   “哈哈。”开玩笑的李朝霜,自己反而笑起来。   等他再抬起头,就发现金发少年,已经靠到他身边。   少年宝石般赤红的双眸,带着燃烧般的热度,紧紧盯着李朝霜。   一只手落在黑发青年肩上,然后移到温暖的颈侧。   “不过,朝霜你刚才说想给我生蛋,是认真的吧?”   年轻的鹓雏问。   李朝霜再度与他对视。   不知为何,他背后突然一寒。   后世命名为“天隙”的奇观,劈开后第一年——   穿着男装的石青站在鸾舟的一个渡口前。   她做好了全部准备,长刀,长弓,箭矢,锁子甲,咒具祝具,疗伤的丹药。   别的都好,但咒具祝具是资深探荒人才能拿到的奖励,能给自己武装出这么一身,她石青绝对是探荒人中的佼佼者。   然后,从渡口一跃而下,就可以……   “青姑姑!”后面突然传来鱼草的叫声,打断她的动作,“青姑姑!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啥?!”   石青闻言一回头,一瞪眼,生生让扑过来的鱼草丫头止步。   这小丫头像模像样地穿着棉布甲,但那把不知道从哪里搞到的长刀,比她人还高。   来到鸾舟上后,无论男女老少,都开始学字练武,有灵力的还多一门课,全都挑进庙里修行。   石青当然知道,一年下来,就算刀比鱼草丫头还高,鱼草也不至于砍到她自己。但大荒是什么地方?是她这种小女娃能去的吗?   “我明明找了关系,把你托进卢大学的悯农宫,”石青怒喝道,“你跑这里来干什么?!”   “我才不要去悯农宫!”鱼草丫头也尖叫道,“我要和你一起去探荒!”   渡头上许多探荒人来往,视线投来,叫石青老脸一红。   比如不远处有一对母子,那母亲是天绣坊的,似乎是来送她当探荒人的儿子,听到叫喊声看过来,眼神里有些好奇。   石青只能一通叫骂,最后还是听闻骚动的大夫人赶来,将鱼草扯了回去。   如此至少耽搁了石青半个时辰,直到她再度站上渡口,都没法平心静气。   不过,只要向下望到,那庞大到叫人恐惧的暗红圆球,她立刻冷静下来。   那是她们过去生存的大荒。   但现在已经不是了。   向前,一跳。   石青纵身越下,肩膀上呼地展开一根长长的金色羽毛。   她操纵羽毛,向泛着虹晕的天隙坠下。   去往大荒是极为危险的。   但修补鸾舟,需要许多,得从大荒中取出。   与三灾的大战远没有结束……   石青飞翔的时候想。   不过,终有一日,他们能驾驶鸾舟,返回曾经的家乡吧?   识字课上学过的那个名字,闪现于石青心中。   家乡——   ——地星九州!   作者有话要说:  我承认,最近更新勤快是因为我大纲结局和《巴克亚罗》撞了梗。   幸好撞得不是很多_(:з」∠)_快点完结免得又撞。   番外就这个,接下来试着解锁《猫城隍》。   希望能解吧,要是不能解……大家收收十九的《养纸片》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