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徒弟全叛出师门》作者:浮丘一   文案:   曾经血洗魔界的修仙大能冼玉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面冰棺里,旁边还腌了好几罐咸菜。   一个柔弱的小白脸跪在棺前,激动地跪拜,“恭喜师师师师师祖出关!!”   “???”   冼玉这才知道这几百年来修仙界风云变幻,自己陷入沉睡后,他的子弟们全都叛出师门,如今各个都成了霍霍一方的强大势力。   而他,曾经呼风唤雨的如意门老祖,手底下只剩下:   一间破茅草房(待拆除的违章建筑)、一只看门老黄狗(老得骨头都啃不动了)、以及一个不知道多少辈的徒孙(至今还是未筑基的小废物点心)。   冼玉:……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   半个月后,一个号称‘拜师包结丹’的新门派冉冉升起了。   路过的修仙学子:如意门?哪来的野鸡,真以为金丹那么好结?   然而没想到的是,此消息一出,问机阁的阁主重新入世,久居幽都的北溟魔君不远万里前来,   就连万剑宗主事的掌门、一大把年纪的老头在冼玉面前都毕恭毕敬,手中奉茶:徒儿拜见师父!   所有人:???   我不对劲还是这个世道都不对劲了???   ·阅读指南-   1. 1v1,冼xiǎn玉x顾容景   2.每晚21点更新,努力日六   3.去留随意,大家看文开心   内容标签: 仙侠修真 打脸 爽文 升级流   搜索关键字:主角:冼玉(受);顾容景(攻) ┃ 配角:太多啦,可以慢慢看 ┃ 其它:预收《反派穿成主角的贴身内侍》麻烦收藏一下啦   一句话简介:老祖重新出山了。   立意:走自己应该走、也想走的路。 第1章 这不行,这不可。   冼玉只觉得这一觉似乎睡得有些久,醒来时一片茫然,甚至不知今夕是何夕。   也不知这是哪里,周围冷得很。   冼玉半垂着眼睑,一脸茫然,睫毛上结了一层冰霜,覆住了他的视线,只觉得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呼出的热气触到冰凉的壁面,很快就凝成了一团雾气,消散又凝结,往往复复。   这里像是一个小小的监牢。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掌——眼前那沉重的顶层竟然就这样被轻巧地推开了,冰盖后移,随后露出了外界一片漆黑的面目。   冼玉缓缓地坐起,刚苏醒的躯壳还不是很听使唤,他试了好几次,冰凉的指尖才终于燃起了一团明亮的火苗,将四周照耀得亮如白昼。   他这才发现,身下原来是一座冰棺。   这具冰棺长九尺,宽两尺有余,比寻常的棺材宽敞了许多。   它通体剔透,宛若冰雕玉成,遍布寒气,棺盖周边遍布暗纹,细看原来是画了许多符咒,若以烛火一照,便流光溢彩,分外夺目。   冼玉心道:“这一道道符咒加在棺上,少说也得大乘期的功力才能从外面强行破开,也不知道是哪位大能……”   他原本想说谁这么缺德,给他加了这么多封印,怎么着,他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竟然要被封在这里?   可话音未落,他忽然想起来了。   这具冰棺,原是他为自己打造的。   缺德的竟是我自己。   他是修仙界千年以来,唯一一个不足百年就已步入大乘期的天才,末法时代,他也是唯一一个有望飞升上仙的修真者。   十几年前,元法道君坠入魔道,率领十万魔兵血洗人界,所到之处片草不生、瘟疫先行。   为了拯救众生,冼玉率领着修真界众人与魔兵交战数月。最后一战前,他预感自己会遭受重创,担心自己昏迷后魔界会借机入侵,于是自己订做了一口冰棺,嘱咐小徒弟将自己藏入棺中,慢慢调养生息。   谁能想到昏迷太久,冼玉都忘记这玩意是自己打造的。而上面的符咒,也是为了防止冰棺被强行破坏。   不过既然他能够醒来,那应该能说明,这里就是如意门了?   他环望四周,打量起这片被烛火照亮的土地。   这地方目测也有两间卧房的大小,看墙壁和地面的用材均是民间常见的石料,并不特别。而且,这地方空间也不算小,但整个屋子却只停放了一口冰棺,显得格外空旷。   看着实在有些……寒酸。   冼玉不禁皱眉。   他在时如意门也是修仙界第一大宗门,风光无两,虽然他不喜奢侈,但是他的徒弟们也不至于将他和冰棺存放在这里……   冼玉往前走去,脚下忽然撞到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一道‘哒’的声响。   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火光落下去,只见冰棺外的角落里放着几个不起眼的深红褐色陶罐,罐口用木塞紧紧堵住,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这玩意冼玉并不陌生,有时候他不小心炼了一批次品丹药,又舍不得扔掉,就把丹药都封在罐子里,以备不时之需。   难道徒弟们在里面也放了丹药?   正好,他睡了这么久,也该考究考究他们的功课了。   冼玉笑了笑,轻轻一掰就打开了罐子,预想中的丹药气味不复存在,扑面而来的反而是一股酸涩冲鼻的味道。   而且罐里极其湿润,这丹药也不知道放了多少年,闻着像是有些坏了。   难道说现在修仙界流行用湿敷?   冼玉正要再仔细查看,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他愣了愣,寻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地窖木盖被掀开,砸落在地,发出一道突兀的响声。   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穿着破旧袄子的少年利落地跳了下来,那孩子脸上露着几分焦急的神色,手上还拿着一只火折子。   赵生捡完柴回家,路过地窖时听到里面有动静,怕里面遭了贼或是老鼠,于是连忙赶了过来。   他往前走了两步,一抬头就顿住了。   面前这人一身齐腰长发墨色如漆,气质清冷,瓷白的肤色在烛火下微微透出光泽。淡眉,吊梢眼,鼻梁高挺,两片唇薄且无血色。   赵生猛然睁大眼,心中澎湃汹涌。   这张脸他从小看到大,印象中一直维持着那副冷情微寒的模样,只是从前他隔着一层模糊的冰棺好奇的打量,而如今——   如今曾经躺在里面的那人正懒懒散散地盘腿坐在棺沿边,极品的法衣被团出了大片褶皱,那人也毫不在意,手中捧着赵生前天刚腌好的咸菜罐,表情凝滞。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片刻。   瞧着眼生。   难道是他的小徒孙?   是了。   冼玉心道,他的徒弟们都是最乖巧听话的,都知道他们师父的心愿便是将如意门发扬光大,他虽然为了养伤陷入沉睡,但底下这帮徒子徒孙必定不敢忘记他的话。   想到这里,冼玉不禁笑了笑,又晃了晃手中的罐子,和蔼地问:“这里面装着什么药?药性如何?”   “药?”少年迟疑地回答,“这里面装、装着咸菜。药性……酸甜爽口?”   “?”   紧接着他就看到,那出尘俊逸的仙人脸上渐渐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赵生在家里翻找了半天,只找出一张瘸了腿的凳子,自然不能给冼玉坐。   他老人家身长近八尺,在男子中算是很高挑的,比赵生还高了小半个头,坐在那张小马扎上就跟巨人玩小孩玩具似的。   师祖本人不觉得什么,赵生却很愧疚,“平日里都是我自己一个人住,也没想到添置什么家具……”   冼玉道:“无妨。”   虽是这么说,但赵生还是局促不安,“那我给您倒杯茶去,也没什么好茶叶,您别嫌弃。”   都说到这个份上,冼玉就没有推辞。   这一杯茶他喝得,也该喝。   刚才经历过一番乌龙,他才知道面前这人是他第不知道多少代徒孙,也就是他小徒弟的后人。   没想到一闭眼一睁眼,竟然都五百年过去了。当年修为最差、总是笨笨的小徒弟都有了后代。   在棺里躺了这么久,躺得他骨头都硬了,冼玉扭了扭脖子,站起来望了望四周。   这一望才发现,赵生家极为贫寒,茅草房破旧得一阵风就能吹倒。   虽说依山傍水,依的是不远处的一片密林,林间漫布云雾,傍的是一条从林间引来的窄巴巴的可怜小溪。   往山间相反的方向走,则是这片村庄的居民集中处,也是村落的繁荣之地。   冼玉屏气凝神,闭眼。   修仙者的五感都会比常人优异许多,他修为深厚,会更加灵敏。五百年前,他甚至可以听到千里之外人们闲谈时的话语,但如今……   体内的灵气连一个小周天都没走完,就堵塞在了经脉之中,就像是水源刚开了个头,就被人关住了阀门,再也流不出一滴。   冼玉没有意外,只是叹了口气。   如果说金丹以上的修真者,体内的灵气是一条循序流动的水脉,那他就是一条流进沙漠的河,有进无出,水脉艰涩干涸,难以运转。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不过原因他也猜得到,大概是之前那一战伤及根骨,身体需要休养生息,就被迫陷入了沉睡。   眼下他醒是醒了,但并不代表身体完全恢复,还是要灵草丹药慢慢养着才好。   如意门虽然不富庶,但冼玉喜爱炼药,只吃以前的老本也足够他重回巅峰。   “师,”赵生小心翼翼地端着茶过来,“师师师师祖,茶好了。”   冼玉接过白瓷盏,道了句谢。   赵生站在一旁,手脚拘谨。   冼玉低头抿茶,没有注意到这孩子虽然长相质朴,但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格外真诚,看着他的目光里满是仰慕和崇敬。   “先人在世时,经常提到您当年叱咤六界的神勇。”赵生说,“想当初您持一方玉霄剑、头戴玉冠,嘿!手起剑落,一剑劈开山河、震动天地啊!”   这些场面他虽然没有见过,但是从先人口中遗留下的只言片语里,也能窥见师祖当年的强盛。   冼玉嘴角微微扬起笑意,谦虚道:“碰巧罢了,一剑动山河也夸张了些。”   那时候他在修仙界中几乎是顶梁柱一样的存在,功绩赫赫,在各界都是久负盛名,还有不少人预言,说不过百年他定可渡劫成仙。   当时谁见了他,不得恭恭敬敬道一声,玉清道君?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他的名号依旧不减当年。   冼玉笑着摇了摇头,正准备说些什么,忽然被赵生的一声叹息打断了。   “谁能想到只是昙花一现呢,可惜啊,可惜。”赵生摇了摇头,“此后不过十年,如意门的弟子们走的走散的散,各自奔赴前程。几百年过去,现在的修仙者谁还能记起从前有个叱咤风云的如意门?如今您虽然是醒了,可咱们如意门的风光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走的走散的散。   各自奔赴前程?   冼玉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他的笑意还停在脸上,脸色却渐渐沉了下来,“如意门怎么了?我徒弟怎么了?”   “嗯?我说的不对吗?”   赵生茫然地抬起头,“您失踪后,如意门群龙无首,大家就都作鸟兽散了。有的碰巧继承了什么问机阁,混得风生水起的。有的入了魔,做了新魔君,传闻所到之处犹如置身修罗炼狱,惨不忍睹。”   “对了,还有一个,他叛出师门后就去别的门派学了剑术,如今已做了他们门派的长老,现在他们已经是修仙界最大也最负盛名的剑宗了……”   最大、最负盛名的剑宗?   他玉清道君一剑霜寒九州,六界之内从来没人敢挑战他剑仙的名号,什么时候从犄角旮旯里又冒出个剑宗了??   学了他的剑,竟还能看得上别人的??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他醒来时还在心里夸赞,料想徒弟们肯定会把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结果事实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   师父还没死呢,徒弟竟然全跑路了?   像话吗?   冼玉一股郁气勃然而上,沉声问:“那如意门呢?”   “如意门?”赵生挠挠头,“如意门当然就这样散掉了啊。”   散掉了?!   师父临终前交给他的嘱托,他立下重誓要光耀的如意门,不过短短五百年光阴,竟然就这样散掉了?!   “罢了……”冼玉气得眼晕,不过他心性还算不错,咬牙忍了下来,“走就走了。”   冼玉宽慰自己:“只要我还在,那咱们如意门就不算散。咱们宗门依灵山、傍蛟海,是个修仙的好去处,到时候东山再起也不是难事。”   “可是师祖,咱们这里就是如意门啊。”   赵生弱弱地说,“几百年前,咱们如意门被人下了好多好多禁制,从此消失在天地之间……”   冼玉的小弟子千辛万苦将师父寻回,高高兴兴拖着冰棺回家,结果一回去傻眼了——   家怎么没了呀。   于是不得已,就靠着如意门的山脚落了户。   之后沧海桑田,灵山枯竭、蛟海倒退,就变成了现在如意门的模样。   “那什么。”   赵生环顾一圈四周,还是很乐观的,笑道,“虽然落魄了些,但好歹这地契是咱们自己的,到时候还能再扩建一圈……”   扩建??   一间快塌掉的破茅草房,一只牙都掉光的老黄狗,还有一个至今未筑基、看着饭都快吃不起的小点心徒孙。   就这样还扩建??   倒不如拆了重建。   冼玉只感觉太阳穴上的青筋在突突地跳,终于没忍住,啪地一声将手中茶盏捏了个粉碎。   这不行,这不可。   他玉清道君门下,可以出叛徒,但不可以穷途末路。 第2章 出事了出大事了!   临近傍晚,各家各户的烟囱口里都慢慢飘出了浓白色的云雾,饭菜的香气从窗缝中小心翼翼地溢散出来。深灰的天色慢慢地笼罩了村庄,墙缝的青苔颜色褪去,和深色的石砖融为一体。   上一年囤的存粮早就吃得差不多,赵生家里拮据得很,冼玉看他在厨房踌躇了半天,犹豫着要不要咬咬牙往粥里多添半勺猪油,心里很是不好受。   他虽然不重口腹之欲,更不喜身外之物,但当时如意门鼎盛时,奇珍异宝都能随手塞在柜子里,雪花纹银和交易用的灵石更是满满当当地快要溢出来。   冼玉自己不用这些,徒弟们却是需要的,他这师父当得虽然粗心大意,但在这些地方从来没有让他们受过委屈。   没想到背叛他的弟子各个奔向好前程,反倒是他最内敛忠诚的小徒弟不得善终,为了守着他的冰棺,一生拮据,甚至放弃了修行。   修仙之人哪怕只是筑基,寿命比起凡人也会大大增长,普遍的修仙子弟都能活到两百岁左右,可他的小徒弟却只活了八十年就抱憾而终……   冼玉站在院落里,透过窗框看到赵生正卷起袖子烧灶,热得满头大汗。明明也是刚刚及冠的半大少年,可手上全是做粗活时磨练出的老茧,细细看指腹上全是细密的伤痕。   他静静地望着,眼底蒙上一层沉沉的颜色。   不过半个时辰,赵生端着一锅满是肉香味的粥出来了,上面飘散着一层葱花,勺子一翻,里面全是切碎的腊肉。   赵生盛了满满一大碗递给师祖,冼玉却又推了回去。   “我早已辟谷,不必再吃这些。”   冼玉道,“你现在还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要饿着自己……其余的事,我自有办法。”   “我、我也不那么饿的,锅里还有呢。”   赵生吞了下口水,见冼玉果真没有吃午饭的打算,又腼腆地笑了一下,扒着碗喝了一大口,解了馋后擦擦嘴,好奇地问,“师祖,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啊?咱们以后去哪儿呢?”   赵生随口一问,冼玉却陷入了沉思。   打算?   要说是五百年前的冼玉,字典里是决计没有这个词的。   他虽然父母双亡,但是幸得师父收养,此后顺利踏入修仙之道。   在这条路上他幸运得不像话,从没有吃过苦头,短短几十年就已步入大乘期,用他师父的话说,别人是千跪万求才能祈得上天一滴甘露,而冼玉却是老天爷追在屁股后面喂饭吃,偶尔还要闹一闹脾气,嫌弃这顿饭吃得太腻。   冼玉的路不用他来规划,所有人都知道他未来的大道便是渡劫成仙,也只此一条道。   可现在仙人落了凡尘,也得考虑吃饭养家的问题。更不用说他现在虽然是大乘期的修为,但元婴受损,无法调动灵力,要是正儿八经打起来,他不会比筑基期的弟子好上多少。   “……”   冼玉面上慢慢地浮现出一丝愁容来。   他一陷入沉默,那双漂亮清冷的眼便微微垂下,掩盖住所有神色,叫人看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赵生不说话,悄悄地打量着冼玉。   师祖……   真好看啊。   赵生从未出过村子,但他也能断定,师祖是这世上难得的美人。   冼玉长相清淡,并不浓墨重彩,但不知为何总是能吸引住别人的目光,仿佛这人从头发丝到脚下穿的鞋,一举一动都能定格如画。   冼玉还未琢磨出个名堂,忽然听见门外小路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由远及近。   片刻后,赵家竹门被人一把推开,门口站着的人满头汗水,神色焦急,一边喊着赵生一边大步迈了进来,“出事了出大事了!出——”   话还没说完,忽然顿在了原地。   冰冷的雪天,那人汗都来不及擦,眼一抬,便望见面前的小桌边除了赵生,竟然还坐着一人。   此时刚过午日,那人大约睡了个懒觉,眉宇之间还存着一丝郁色。他吊梢凤眼,挺鼻薄唇,形貌昳丽,墨色长发散在肩上,慵懒之中又带着几分冷漠疏离。   他们小村庄最好看的姑娘若是要同他相比,只怕连黯然失色这句话都配不上了。   他不禁看呆了。   最后还是赵生看不过去,上前拉住他的袖子,“张大哥,你刚才说出事了,是怎么了?”   “哦……对。”   张大哥懊恼地一拍脑袋,终于想起正事,脸上浮现出焦急的神色,“我来找你是因为我家那妮子失踪了!”   张大哥是这村里的住户,上有四十多岁的老母,下有一个十三岁的妹妹。张大哥是个大老粗,但对他妹妹却极好,乡村里长大的女孩儿却长得粉雕玉琢的。   这天因为小妹喊饿,张大哥就进厨房打算做些点心。面刚和上,他无意中往院落里一打量,突然惊慌地发现——   这妮子不见了。   “我找遍了村子都不见她的踪影。”张大哥懊悔道,“都是我不好,没看得住她,她一定是让妖怪给掳走了!!”   冼玉却道:“今日下雪,你妹妹也说不准出去玩了。”   张大哥看着他,“这位小兄弟……”   赵生连忙答:“这位是家中的长辈,姓冼,昨天特意来探望我的。”   冼玉年轻,虽然眉宇间早已褪去了那份少年的青涩,但和赵生站起来更像是兄弟,用长辈这个词也有些太重了。   但张大哥此时寻妹心切,没有发现端倪,“小兄弟,家妹虽然年幼,但是性子温顺听话,我前几日才吩咐家里人不能进山,也不要随意在外走动,她是决计不会乱跑出去的。”   说到这里,赵生的脸色也凝重了几分,低声向冼玉解释:“师——您不知道,最近我们庄子出现了些怪事。”   近几百年来,灾祸寻常得像是家常便饭,现在明明是春天,但却还在下雪,尤其是近期,冬日愈发的寒冷古怪。他们出去看过,别的村虽然也在过冬,但也没有这么冷的。   也是最近这一个月,庄子里开始陆陆续续有人失踪。一开始是健壮汉子,后来是下地干活的妇人,再后来又是十几岁的少年。   现在,又变成了张大哥的妹妹。   其中人员失踪并无规律,官府派人来查过,最后也是不了了之。后来不知怎么传出来,说是这山上入夜后总是能听到怪风声,以前虽然怪但也没什么事。   直到最近山里起了云雾……又碰上那么多人走失,老人们就说,兴许是山里有罡风怪,把他们掳走吃掉了。   这传言虽然未经证实,但是村里人却已经信了七八分。   张大哥这次来找赵生,也是急的不行了,想来求他一起进山寻人。   冼玉听完却摇摇头,“这山里没有妖怪。”   “啊?怎么会呢?”   张大哥一脸惊疑,看着他的目光不禁带了些微辞,“若不是妖怪,我们村子里的人怎么会失踪?”   赵生沉默了片刻。   张大哥不知道冼玉的底细,他却是一清二楚。师祖说没有妖怪,那就一定没有。   可是村子里失踪的人又该怎么解释呢?   赵生不禁望向冼玉,想从他那里听来解释的答案。   可是冼玉没有回答。   他遥遥望着不远处的山峰,雪层覆盖在山腰和山头,山体上方雪白刺眼,可山腰黝黑如泥,又有云雾缭绕,伸手不见五指。   谁都不知道里面发生过什么,冼玉也只是有个隐约的猜测。   “走吧。”   他忽然站起身,将散发随手用一根发带绑上,快步走向竹门。   “走?走去哪儿?”   张大哥懵了懵,很快意识到冼玉是打算朝着山中走去,顿时大惊,“小兄弟你就这么去啊?!不带把趁手的东西吗??”   然而冼玉根本没打算理他。   “喂!小兄弟!”   张大哥在后面叫了半天,眼看着冼玉的身影要渐渐消失于浓雾之中,他急得拉住赵生,想让他帮忙劝劝,可是没想到这小子思考了片刻,挣脱了他的手,竟然也大步迈向了那山。   “……你们!”   张大哥咬咬牙,知道这两人他是劝不动了,于是赶紧抄起墙角边的一根木棍,匆匆忙忙地追了过去。   进山的路程中,冼玉也从这两人口中听到了一些微末的信息。   这座山原先叫云首山,虽然名字里带个云字,但据老人们说,这座山以前不是这样的,从前山清水秀一眼就能瞧见,生机勃勃绿意盎然,只有入夜和清晨才会起雾。   那怪风声也是近几十年来才发生的事情,在村里就能听到呜呜的风鸣,夜里若是进了山,那风声便如鬼魅一般,吹得人寒毛倒立。   村子里的人也组队去山里探寻过风声的来由,但是找了好几遍都没有发现,再加上这风虽然怪,但也没发生什么坏事,村子里的人就这样渐渐习惯了。   直到最近有人陆陆续续失踪,而云首山的云雾愈发浓重,甚至白天都有些寸步难行,村民们才将怪事和山风联系了起来。   “师祖,您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赵生趁张大哥不注意,低声问。   冼玉微微闭眼,为了保险,他用残存的灵力将神识扩散出去,又筛查了一遍。这些神识仿佛细密的蛛网,将土地草木都翻了个底朝天,可依旧没有察觉到一丝异样的气息。   等到再睁开眼睛时,他下意识地按了按手臂,等到微白的脸色慢慢恢复回来,才缓缓道:“没有妖、也没有魔。”   他语气笃定。   之前他只是单纯地没有感受到妖魔之气,但或许还有修为在他之上的人隐瞒气息。这次冼玉强行调动灵力搜寻,但依旧一无所获。   说明云首山的怪事,绝非妖魔所为。   赵生松了口气。   不管怎样,没有妖总是好的。   这两人说着话,不自觉步伐就落后了些,张大哥在前面走着,眼看雾越来越大,几近遮眼,一时畏惧,竟然有些不敢向前了。   “赵生,冼小兄弟。”   他不好意思说自己害怕,局促地掩饰,“你们走快些,这雾太大了……”   冼玉看出他的惧意,不禁笑了笑。   这雾气确实太浓重了些,别说伸手不见五指,往前迈一步就看不见刚才留下的脚印了。   “知道了,这就来。”   他应了一声,快步向前,只是还没走几步,突然顿住了。   冼玉猛地回过头,刚才还在他身侧的赵生突然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浓重得几乎变成纯白实质的雾气。   他的脸色一点一点地沉了下来。 第3章 当真是一点眼力见也没有。……   赵生竟然在冼玉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他不过往前走了一步,就这一步没看住,人就已经没了。   张大哥回过头来,看他面色阴沉地望着身后,而赵生没有再跟过来,顿时明白了什么,脸色变得煞白。   周身的雾气很重,几乎要在空中凝出水来。这茫茫的山林里,没有鸟叫声、也没有野兽经过的痕迹,一片原本该是生机勃勃的林子,却宛若墓地般安静。   张大哥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了,他仓惶地靠近冼玉,握着棍子的手止不住地发抖。   “冼、冼小兄弟,这回你可是亲眼看见了?”他打了个寒颤,脸上被吓出一层层细密的冷汗,“好好的大活人在眼前没了,怎么可能不是妖魔所为呢?”   冼玉没有反驳。   他脸色沉郁,半晌后道:“你跟紧我。”   这里没有妖魔,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但古怪也是真的存在,那就是眼前这片浓重的云雾。   冼玉没有记错的话,他们进山时云雾虽大,但也没有到这样寸步难行的地步。   “打起精神来。”他忽然开口,“我们应该很快就能见到他们了。”   “???”   张大哥听到这话,脸上顿时满是惊惧。   如果那些失踪的人和赵生一样是被这些云雾掳走,那这位小兄弟的意思岂不是说,他们马上就要到人家的老巢里去了??   可是他们两个人单枪匹马,怎么对付得了这些怪雾?   他想劝冼玉回去,他再多叫些人过来,也好有个帮手。但冼玉显然没功夫照顾他那些顾虑,径直往前走了。   “哎——小兄弟!”   有了赵生的前车之鉴,张大哥这下不敢离开冼玉半步,眼看着眼前人要离开,他只能硬着头皮追了上去。   他们在这林中约行了半个时辰的路,算算时辰太阳也应该倾落下去了,可透过云雾也能看清楚,林间依旧亮如白昼。   这太古怪了。   张大哥越走越心惊,忍不住低声问道:“我们走了这么久还是什么人都没瞧见,会不会是迷路了?”   冼玉脸上也难得露出疑惑的神情。   他方向感不好,再加上这片云雾浓重,冼玉就没再按照天南地北的指引来走路。好在这里虽然古怪,但灵气却十分充裕,他勉强内化了一些,又分出一小股灵力去试探,这样一步一步地走下去,直觉告诉他已经到了这片迷雾的中心地带,但四周依旧悄无声息,什么都察觉不出来。   不是妖魔作祟,但又能隐藏行踪……   冼玉略一思索,心中隐约有了答案。   “张大哥。”他朝身边的汉子伸出手,“把你手中的棍子借我一用。”   “好。”   张大哥连忙递上。   只见冼玉接过后端倪了片刻,一道掌风凌厉劈下,啪嗒一声,木棍断成了合适的大小。冼玉又如法炮制,将棍子一端削成尖头形状,握在手里时才有了几分感觉。   这样粗制滥造出来的东西当然不能被称作是剑,只是冼玉当日重伤后,佩剑大约和他一起坠下、遗失了。如今也是矮子里头拔将军,勉强拿来用罢了。   他心里还在感慨失去了自己多年的佩剑,完全没注意到张大哥站在一旁,嘴巴咧得大大的,估计能塞下一个大鹅蛋。   如今朝廷无用、民不聊生,比起求学做官,大家更追求修仙问道。只是这条道非常看重资质,所以尽管求仙之人前仆后继,但正儿八经走上这条路的还是百里挑一。   张大哥虽然没吃过猪肉,可见过猪跑啊、   刚才冼玉使的那一招,莫不就是传说中的剑气?难怪他第一眼就觉得冼玉有天人之资,难怪冼玉这么年轻赵生却说是自己前辈,难怪他听说发生了这样的怪事,仍旧处事不惊……   原来他竟然是修仙之人!   那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刚才还压在心里的不安和疑虑顿时一扫而空,张大哥搓了搓手,笑道:“冼小兄弟,哦不,仙长,您早说您是修仙者呀,我……”   他话还没说完,不远处的草丛里忽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张大哥倒抽了一口气,下意识看向冼玉。   “不用怕。”冼玉目光沉沉,缓缓道,“不是邪祟,应当是……人。”   人?   张大哥心中疑惑,但要紧关头他没再开口。不一会儿,刚才那窸窸窣窣的声响又传了出来,而且愈发地接近了。   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望着前方——   片刻后,一个穿着粗布麻衣、浑身青紫的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张大哥看见那人,欣喜得差点叫出来,但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天气这样冷,他穿得如此单薄,却一点都不畏惧,还赤着脚在这里走来走去,仿佛没看到他们一样。如果仔细看,就能发现这人表情木然,仿佛是一具行尸走肉。   张大哥不敢开口了。   倒是冼玉发觉他的异样,主动问道:“这人你认识?”   “是我同村的邻里,是个性子极好的人。”   张大哥紧张地小声问,“我们这样说话,会不会被他……”   “他听不到声音,现在应该是五感尽失了。”   走了大半天见到活人的这一刻,冼玉终于松了口气。   对他而言什么妖魔邪祟都不屑一顾,但要将赵生完好无损的带回去,就必须找到阵眼,而眼前的这位,就是最好的引路人。   既然先前进山的‘前辈’还活着,那想必赵生也不会有事。冼玉总算是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脸上也终于露出了淡淡的颜色。   “这叫做走灵,是极偏门又阴邪的法子。”   他话也多了,耐心和张大哥解释,“你应该也知道天地间的灵气是没办法注入死物之中的,比如说我造了把剑,但若无人驱动,那它就是一个完全不流通的死物。”   “可人妖魔都不同,生灵有智,能够将灵气引入体内,又通过经脉循环,注入到这些死物之中,从而加以运用。”   冼玉道,“这山中并没有什么妖魔,倒是有一座护山大阵。这道阵法无需人看守,只要往里面注入灵气就可不停周转。从前妖魔横行的时候,有些宗门不得已,只能用这个法子来防邪祟入侵。”   “那这不是好东西吗?”张大哥很是不解,“既然能挡住妖魔,为什么又会掳走人呢?”   冼玉抬手道:“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   张大哥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忽然发现那位邻里已经换了方向,僵硬地朝另一处走去,而他经过的四周,云雾都渐渐散去。   “走吧。”冼玉语气中难得多了几分温情,“你妹妹、还有赵生,他们应该都在那里。”   他们顺着这位引路人的方向一路前行,走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云雾渐渐散去,冼玉和张大哥的脚步忽然在一块巨石面前顿住。   “这……”张大哥睁大眼,几乎要说不出话来,“这、这到底是什么?!”   只见眼前恍然出现一座座巨石,高约十几尺,宽若合抱大树,这些巨石排列成古怪的模样,风吹雨打也未曾削去多少痕迹。   张大哥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进山无数次,却从未看见过这些。   而失踪的那些村民,有些呆呆傻傻地站在巨石阵眼之中,有些睁着双眼躺在地上,还有些绕着附近乱走一通。   “以人为连接、将灵力引入阵法之中,以确保阵眼正常运转……这法子便叫做走灵。”   张大哥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喃喃问道:“那这法子对人可有伤害?”   “原本是没有的。”冼玉摇摇头,“这里百年前应该有一个修仙大宗,立下这道阵法以庇护山民。可惜如今人去林空,这道阵法却要继续运转下去。”   “它是死物,吸收不了天地灵气,就只能裹挟村民,让他们赤足走在林间,用血肉之躯供养这座阵法。这些人进入阵法后心智全失,也不会感知疲惫,等快饿死渴死时才会机械地去饮一捧水、吃上一串果子果腹,躺在地上恢复完体力,之后便又投入到走灵当中……”   长久下来就算没有饿死渴死冻死,人也会疲乏倒下,直至被这阵法榨干最后一滴生气。   这道大阵虽能护人,但也能温水杀人。   张大哥听到这里,顿时倒抽一口气。   若不是他偶然遇到了冼玉,只怕在这道阵法的庇护下,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这林中有着无数走灵之人。在不久的将来,他们的尸骨掩埋于此,而下一代不明真相的年轻人又会代替他们,毫无所知地一遍遍绕山走灵,直至倒下。   “既然人都已经走了,为何还要留下这害人地东西!”张大哥愤懑不平地说道,“这玩意我看也没防住多少邪祟,这些仙家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也不知设个自动禁止的法术吗?!”   冼玉没有回答。   云首山近日才发生古怪,看来是阵法从前存储的灵力耗尽,不得已开始寻找新的‘能源’了。   他走向前去,抚摸着那些参天巨石。   对于张大哥来说,这些东西似乎离他很远,这世道上虽然还有妖魔作乱,但百姓也能勉强温饱,过好自己的日子。   可是在五百年前,魔君麾下的魔兵们侵入人间,血流山河、尸骨掩海,死去的人不计其数,无数修真者为了抗争死在那场乱战之中。   今朝生明朝死,这是所有仙门的觉悟,他们以血肉之躯立下这道法阵,护住山林和山脚下依附的村民。或许死去的并不止这些凡人,这片土地的每一寸,同样流满了同道人的鲜血。   所以冼玉只说是阴邪之法,但并不阴毒。   只因这是在乱世中,他们无可奈何下做出的牺牲和妥协。   他不禁微微闭上眼。   手下的巨石历经百年,每夜穿林风经过这片阵法,都发出了隐秘又苦楚的悲鸣。   张大哥看他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一时之间不敢打扰,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询问:“仙长,这人是找到了,可法阵如何破呢?若是留在这里,只怕日后……”   “你说得对。”   冼玉睁开眼,神色恢复如初,“这样的阵法如今不该、也不能再留存在世上了。”   只要有他在,就决计不会重蹈五百年前的乱世,这些穿林风,也是时候安息了。   但要破坏这道法阵也并非易事,从前冼玉境界大乘,一剑劈开山河,这个自然不在话下。但他现在经脉堵塞,刚才探林时又耗费了不少灵力,现在已经是外强中干了。   这法阵又是专门绞杀邪祟的,威力非同小可,要是强行破坏只怕会遭遇反噬。最好的办法就是……   借力打力。   这座阵法吸收了多少灵力,他便尽数拿来取用。   他眼底渐渐清明,嘴角扬起一抹笑意。   这还真是瞌睡了就送枕头啊。   既然想到了法子,冼玉也不再耽搁,他握紧那把‘木剑’,眼睛都不眨一下、径直将那锐利的尖头刺穿了自己的掌心!!   “仙长!!”   张大哥失声喊道。   “无碍。”   冼玉说着,将喷涌出来的鲜血按在了荒凉的地面——   那土地像是觉醒了灵识一般,贪婪地将流淌出来地新鲜血液吞噬个干净,却没有察觉到,眼前那人嘴角浮现出一丝得逞的笑容。   “你怎的也不打听打听,我玉清道君的东西……是那么好拿的么。”   他叹了一声,手背爆出几道青筋脉络,与此同时,张大哥只觉地面微微晃动,一股劲风忽然铺面袭来,刮得他几乎站不住脚。   那风吹过阵法,忽然发出一道类似怒吼的风鸣声,万斤重的巨石剧烈地晃动起来,表面接连裂开纹路,似是想挣扎、却无力回天。   妖魔之中,常有动了歪念的人用修真者的血肉炼药,从而得到百倍的功力。   这其中是因为修仙之人的根骨优于常人,血肉与筋骨均蕴含着灵力。冼玉更不用说,他是人中龙凤,天地几千年才孕育了这么一个种子,那是从小被老天爷呵护着长大的,他一滴血淌下去,恨不得能抽干整座山的灵气。   不过几息之间,威严矗立了数百年的护山大阵就被抽干了灵气,那速度之快,甚至无法支撑到阵眼中的村民继续走灵供给。   无法再运转,那巨石发出几道窣窣声,一阵风吹来,竟全然化成了沙,和云雾一起,消散在这天地之间。   数千妖魔葬身于此的护山大阵,在冼玉面前,竟不堪一击。   阵法消散云雾褪去,倒在地上的村民们纷纷醒转过来,赵生也爬了起来,望望四周,一片迷茫。   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了。   张大哥也找到了他妹妹,一把抱住小妮子,眼泪纵横。   这其中不乏有走灵走了一月有余、已经身体疲倦只吊着一口气的村民,大家刚搀扶着彼此站了起来,忽然听得一道并不重的声响——   赵生心里咯噔一声,寻声望去,只见冼玉忽然单膝跪倒在地,脸色苍白,微微喘着气。他放血的那条手臂遍布青紫,血管都像是要爆开似的,胳膊软软地垂下,看得十分可怖。   冼玉经脉有损,虽然借助血气强行内化了阵法的灵力,可全部压力都倾注在他的手臂之上,他毕竟是血肉之躯,如今又只能调动筑基期的灵力,怎么能扛得住这样大的威压?   赵生脑海里一片空白。   这时就算再傻他也明白了,师尊是为了救他才进入这等险境,又放了血才救了村民。   他顿时热泪涌上,几步上前一个滑铲跪在冼玉面前,哽咽得说不出话:“师祖……”   “滚——”   冼玉有些受不了他这腻腻歪歪的模样,本想训斥几句,但一抬头看见一群村民围住他们,在张大哥的解释下面露感激,到嘴边的话忽然就咽了下去,“滚回去做饭……我饿了。”   赵生刚哭出的眼泪顿时卡在了眼眶里,要坠不坠、十分搞笑,“啊?”   “啊什么?”   冼玉摸了摸肚子,很是理所当然。   师祖又出血又出力,还险些废了小半条手臂,难道还不能吃上一口香软热乎的猪油腊肉粥么???   这个小徒孙,当真是一点眼力见也没有。 第4章 风水轮流转。   失踪的村民们毫发无伤的回来后,亲朋好友们都十分高兴,冼玉放血破百年大阵救人的传闻就在街坊邻居里传了个遍。   小村庄穷乡僻壤,村民都是世世代代的本土人,故而个个淳朴善良。一听到是这位年轻仙长救了大家,村民们心里很是感激,大家想到赵生家贫寒,于是都出了一些心意,米粮肉蛋如流水一样地送到了他们屋内。   赵生更不用说,将师祖的日常生活都大包大揽下来,恨不得饭都喂到师祖嘴边,以解自己的愧疚之情。   反倒是冼玉受不了,一脚把人踹出了去。   有了村民们的支撑,冼玉如今十分豪横,再也不复之前抠抠搜搜切腊肉的模样,还能叫赵生奢侈地往碗里撒上满满一层的炒花生碎,偶尔再喝上两口小酒,日子惬意得很。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好事。   几百年灵力浇灌出的护山大阵,在冼玉身上总算是发挥了那么一丁丁丁点的作用。经过这段时间的修养和调息,他能隐约感觉到经脉稍微修复了些许,或许再努把力就能回到金丹期的水平了。   金丹和筑基听着只是一步之遥,但实际上却是天差万别:一个是基础,另一个是入门。   结了金丹,才能正儿八经算得上入了修仙的门道。这道门之后,便是更为广阔也更难寻觅边际的通天之路。   尽管险些废了一条手臂,但有进步就说明他的经脉是能恢复的,这让冼玉高兴了不少,这些天和赵生说话时都是带着笑容的。   曾经是举世无双的天之骄子,哪怕是再有佛心的人,也不会甘于如今落到筑基的境地。   这样养猪一般养了好几日,冼玉的手臂也早就恢复得差不多,只是经常犯起懒来,躺在炕上暖暖地看书。这日他正在一边嗑瓜子一边看赵生给他买的《修仙奇闻异事》,啧啧惊叹时,忽然有人敲了敲他们家的竹门。   冼玉探头往外看,原来是村长。   等到村长托着一张合书满脸笑意地进来,冼玉这才隐隐明白了几分。   村长是来委托他们代为接管这片村庄的。   这事在五百年前也并不稀奇,甚至冼玉还是当初的发起人之一。   当时魔人潜入民间扰乱秩序,因为他们法力高强,已经超出了朝廷能够管辖的范围之内。修仙界的几大宗门便联合朝廷商议出了这么一个规定,朝廷管不到的领域他们来管,朝廷收的一半赋税也自然交由宗门打理。   相当于村民和朝廷出钱,请他们维护治安,和平年代时,还有不少修仙子弟下山去帮管辖境地内的村民们干农活,也算是历练了。   这件事并不稀奇,让冼玉没想到的是,这个习俗还能保留至今。   “仙长有所不知。”   村长是个读过一些书的秀才,说话很斯文恭敬,“我们这村叫大明村,原本在百年前有一个小宗门驻守在山中,庇佑我们不受妖魔入侵。只是许多年前那宗门就已经不知所踪。”   “我们大明村偏僻荒远,我几次去仙道联盟问过,才知道那个宗门如今已经被销名,可是他们又迟迟不曾派新的主事人过来,我们这片村庄就成了无人接管的地域……”   原先村子里许多人消失,村长心事重重的,本来想再去联盟做一把努力,请他们派些人来好好调查,没想到这就来了一位仙长。   村长和其他人商量了好几天,最后又问询了村民们的意见,确定后才郑重地带来了文书。   怪不得那走灵的阵法是近日才起效。   如意门封闭数百年后,那个宗门搬迁到此处,这山脚下也渐渐有了村民,宗门仙长们便一代一代守护着大明村和云首山,直至陨落。   冼玉想到这儿,语气慎重了许多,“我虽有门派,可如今门内上下也就只剩下我孤身一人,只怕……”   他没有把话说全。   赵生根骨不佳,冼玉深知他不是修仙的料子,如今也只是在他门下挂了个名字而已。   如今如意门需要重建,冼玉自己还是个空架子,实在不能确定自己能担当得起这样大的责任。   “一人又如何,百人又如何?”   村长大笑道,“那仙道联盟说是荟萃了天下群雄,可遇到我们这样荒远又贫穷的村落,还不是百般推辞、毫无责任心?他们既看轻了我们,那我们又为何不择良木而栖呢?”   “他们无所作为,反倒是素不相识的仙长冒险救了我们。大明村的村民都非常感激你,也愿意相信您,所以我才特地前来……”   这件事冼玉一时半会儿不能点头,只和村长说自己要好好考虑,对方见这件事有周旋的余地,十分高兴,没有再打扰他。   等到村长走后,赵生将冼玉放在床头柜上的爪子皮扫到簸箕里,不解地问:“师祖为何不答应?您身至大乘期,怎么会庇护不了这小小地村庄呢?”   “……”   说起这个,冼玉就十分心虚。   这些日子赵生虽然十分愧疚,但也对那天发生的事情十分疑惑,在他眼里,师祖一剑都能劈开云首山了,怎么会对付一个阵法都有些吃力,还弄得自己受了伤呢?   只是冼玉一直没有给他解释,赵生只能归结为那天师祖没有吃午饭,太饿了,发挥不出实力……   冼玉要是知道他心里这么想,估计血都得吐出来。   “你懂什么。”他心不在焉地继续嗑瓜子,“我就算是想庇护也是有心无力,没有法器没有佩剑,难道我赤手空拳和邪祟对打吗?再说,我也不能永远留在大明村……”   赵生多受村民们庇护,这一次救人也算是替他还清了因果,但要说别的责任,冼玉没有那个心力担。   他心心念念的,还是如意门。   “可是您说要法器佩剑,那些玩意儿也要买来呢,签了文书咱们就不用愁钱的事了。”   赵生猜到他还在惦记着如意门,劝道,“您想想,要重建如意门,咱们得招收新弟子吧?那是不是多了一张嘴吃饭?修炼用的器具是不是也得置办?新弟子来了,是不是怎么也得给人家打一把铁剑铜剑?”   “您说说,”他还掰着指头算起账来,“一把剑就是一百个铜板,每人每天吃饭往低了算也要花费十个铜板,咱这屋也没有第三间卧室,到时候还得扩建房子,起码得三两银子……”   “好了好了,别算了。”   冼玉被他念得头痛,“我签、签总行了吧?”   他从前在如意门的时候,最烦这些金钱琐事,事务一概交由他的三弟子打理。那孩子在修炼上没什么作为,倒是很精于算盘,这么看来,赵生倒是和他很像……   他不禁陷入了沉思。   “还不止这些呢。”赵生耐心地说,“这文书也不是咱们想签就能签的,现在凡是成门立派都得去仙道联盟递文书申请,先交十两银子,给验过地契证明,再通过根基测试,门派中最少也有三人,其中一名金丹期以上。这样才能给您登记上去,之后再上交这份管辖文书……”   “……”   冼玉怒道,“怎么这么麻烦!”   他自己开个门派,不问别人收钱还能提供吃住就算良善了,竟然还要向别人交钱?   还有没有天理了!   “这已经不算多了。您不知道外面多少人想混个名头,去外面招摇撞骗收银子呢。招徒弟得收学费,签管辖文书每年又是一笔银子入账……这里面的油水可多了呢。”   赵生细心哄道,“咱们有地契,银子村长也能帮咱们凑一凑。您又是大乘期,去外面随便亮一亮,咱们不就招到弟子了吗?”   最后他还啪地拍了下手掌,“您看,这事情多简单呀。”   冼玉:“……”   虽然他懒得处理,但也承认赵生有句话说得对,这事麻烦但又不麻烦,银子地契都有,弟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唯独这金丹期……   冼玉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灵气流淌过受损的经脉,还是有一阵微微的刺痛感。   算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实在不行,说不定到时候就能回到金丹期了呢?他都能睡着睡着苏醒,怎么不能睡着睡着再修复灵脉呢?   所谓不变应万变,既然都会变,那就等着吧。   冼玉终于从一堆乱团线中找到最简洁最轻便的法子,那就是——什么都不做,顺其自然。   “你去回复村长吧,这活儿……”他点了点头,“我接了。”   赵生在大明村出生成长,对村民们感情深厚,一听师祖终于答应了,顿时喜上眉梢,“师祖您真——”   ‘好’字还没吐出来,冼玉凉凉道:“我看你对这些事务十分熟悉,精通人情世故,既然如此,这些流程手续就全权交由你。”   “我的好徒孙,可千万别让师祖失望啊。”   赵生张大了嘴巴,“……”   眼看他一副吃瘪的表情,冼玉终于舒畅了许多,“对了,如今是几月?”   赵生撇了撇嘴,还是乖巧回答:“五月了。”   “五月?”冼玉望了一眼窗外,天气已经没有前些日子那么冷了,但林中还是被雪覆盖。他略一思索,“那各宗各派是不是都开始进行入门弟子的选拔了?”   “是。”赵生惊了,“师祖您怎么知道?”   冼玉不由得一笑。   从前谁不知道四月秀蔓,是他定下的如意门弟子选拔时间?所有求仙问道的孩子莫不都削尖了脑袋想进来,可是如意门筛选十分严格,不看重根骨、而看重缘法,一年下来一个弟子都不收也是有的。   也是因为如此,四月底,如意门招收弟子的仪式刚结束,后脚修仙宗门就抢着开张,到处招揽那些未入选的好苗子……   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五月收徒的习惯。   “你去收拾行李,再看看能不能借一辆马车。”冼玉下床掸去衣上的尘灰,“我们要尽快出发。”   “啊?”   赵生愣了下,“师祖,这是要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   冼玉自然地回答,“当然是去找到我爱徒的地方。”   三天后。   赵生木然地站在万山桥桥头,看着一个个衣冠整洁的弟子从他们身边走过,还投来奇怪和质疑的眼神。   而他的师祖老人家正忙着擦净桌面,摆上一张刚写完字的红纸,又把一面幡旗绑在一旁,固定好。风一吹,卷开旗面,便露出‘如意门’这三个字。   冼玉忙活完,将那纸上的墨迹微微吹干,递给赵生,“去,到桥边上站着,看到人回来了就念这个。”   赵生麻木地接过,走到桥边时正好看到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从一道白光中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满脸是泪。   他艰难张嘴:“拜师包结丹,如、如意门走一走看一看,求仙问道不再难……”   那少年含着泪怨愤地看了他一眼,赵生心里一梗,实在是念不下去了。   他气势汹汹地走回去,啪地一声把红纸按在桌上,脸涨得通红,“师祖,我不要再念了!”   这万山桥是万剑宗选拔弟子时最重要的一关考核。这座桥诡谲变幻,艰难险阻,传闻踏上去才能发现有万山之深、万山之遥、万山之险,所以才得名万山桥。   每名考核弟子上桥之前,手中都会紧握一道符咒,不管在哪里、只要捏碎它,就会安然无恙地回到桥头。   但这也意味着,这次考核彻底失败了。   冼玉的意思是找找有没有愿意另寻出路的,到时候看看眼缘,不错就收了。   “太受气了!”赵生怒道,“他们都拿咱们当骗子一样,而且您贵为大乘期,何必受这样的鸟气……”   冼玉抬眼,赵生立刻闭上嘴不说话了。   “这又怎么了。”他把那张被揉烂的纸展开,抚平,“当初他万剑宗从我手上抢走了弟子,那我如今抢回来,不是很公平?”   “那哪儿能一样。”赵生嘟囔道,“咱们是捡别人不要的弟子……”   “既然知道是捡别人不要的弟子,那为何还做这样的丑事?”   身后一道声音冷然插入。   冼玉抬眉,只见一少年身穿盛装、眉宇飞扬,大步迈到他跟前。他胸口上挂着一枚代表世家的徽章,身后站着两个十余岁作侍从打扮的小子、还有两个佩着剑的年轻男子看护。   一看便是大户人家倾力栽培出的小公子。   “你放什么屁!”赵生怒骂,“我们行的端坐的正,也不曾违反王法,你倒是说说我们做什么丑事了?!”   他自己心中虽然也觉得没面子,但从别人口中说出来,那就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了。   他们师祖那可是有真才实学的!!   “好啊!”那少年心高气傲,一看赵生顶嘴,也怒了,“这可是你让我说的!”   “如今仙道联盟有规,需金丹期以上才能招揽弟子、建立门派,你们两人最高才筑基,违反条规私自收徒,于法条而言,其罪一。”   “你们堵在这万山桥上,故意找那些意志不坚定、失魂落魄的少年下手,好让他们误以为自己从此不能再走仙途,只能将就入了你门——满口谎言,不仁不义,这是其罪二!”   那少年怒目而视,字字铿锵,“法条不容,道义相悖,这还不算丑事吗?!”   “你!瞎了你的狗眼!”   赵生气得脖子都红了,“我师祖分明是大乘期!你可知连万剑宗内那长老也曾是——”   话没说完,冼玉抬手拦住了。   这少年虽然骄纵跋扈,但却也是一片赤诚,只是嘴巴坏一些罢了。   他倒是没有觉得冒犯,只是觉得当初天下人捡他玉清道君的漏,是光明正大;如今反过来,自己反而是有罪,有些无奈。   “当初我也曾是别人不要的孤儿。”   他轻轻一笑,并不以为意,“他落难时我昌盛,我破落时他得意,世间不过是风水轮流转,各自有各自的运势,不必置气。”   “哼。”那少年冷哼道,“恶人自有天报。”   他故意激怒面前那个骗子‘师祖’,想揭穿他的阴谋,没想到那人面相冷俊,脾气却不温不火,还点了点头。   “小公子说的不错,只是可惜……”   那少年眉头微皱,“可惜什么?”   冼玉往那桥上遥遥一看,又重新打量这少年,轻轻一笑,“小公子你习剑数载,花费多少心血时光,可惜这座桥,今天你怕是过不去了。” 第5章 两万灵石,现在就兑。……   话音落下,那少年脸色唰地一下惨白。   赵生这辈子还没见过变脸变得这么快的,不禁叹为观止。   冼玉神色很淡,但少年还是腾起一股被戳破的恼火,他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攥得都有些发抖了。   “……关你屁事。”   他语气很冲,说完就握紧腰侧的佩剑,头也不回地走进那万山桥里了。   赵生也就比那少年大几岁,都是存着心性的年轻人,刚才那几句惹得他很生气。看到那人的反应,赵生心里本该痛快的。   可是他又看得清清楚楚,少年走时眼角发红,脸上带着浓烈的不甘,这让他忽然觉得……又有些可怜了。   “师祖怎么知道他过不去?”赵生有些不解,“虽然那小子脾气差劲,但是我看他手心里全是茧,想必还是用了功的。”   冼玉却反问他:“这修仙之道从来就不止一条路,有人以魔气和杀孽入道,有人以佛心入道,有人以丹药入道,还有的以卜卦入道……你可知为何这么多条路,只有剑道为尊?”   赵生一下子就被问住了。   他虽然对修仙感兴趣,但毕竟不是这块材料,只能摇摇头,“不知。”   “剑道苦寒,非数十年不得成功。”   冼玉轻叹一声,“都说剑道公平,门槛低,实用;但其实剑道最不公平、最为苛刻。”   “刚才那少年根骨不佳,虽已经到筑基后期,可全是用药石调理出来的,实际上筋脉脆弱不堪。就算再怎么努力,底子在这里,再往前行也是枉然……”   剑道没有上限,像冼玉,区区几十年就迈入大乘期,前途光明无比;可剑道的下限却是清晰可见,像赵生的根骨,如果强行修炼,只怕结局不会比那少年好多少。   “我看他脾气虽坏,但胸中有一股凌云侠义,剑道最打磨心性,不适合他。或许……”   冼玉张了张唇,忽然想起什么,止住了。   后面那半句他没有再说出口,只道:“总之,看他的造化了。”   赵生听得一知半解。   冼玉看着日渐黄昏,前来考核的学子越来越少,估计今天是不会有什么收获了。   他叹了口气,正要吩咐赵生把摊位收起来,背后忽然有个人喊了一声仙长。   冼玉转过身去,只见一个蓄着小胡子的中年男子从旁边的杂货铺子窗户里探出脑袋来,倚在窗口笑眯眯地望着他,“仙长刚才所言,可不像是区区筑基期的道者就能勘破的啊?”   这家杂货铺子特意开在万山桥边,做的是和冼玉差不多的‘活计’,向那些要通过试炼的弟子出售一些符咒和丹药。   只是老板实在佛系,冼玉在这儿占了半天的位,也没见他把门打开做一做生意。   刚才冼玉和那位少年的争执吸引了他的注意,后来的话也全都听进了耳朵里。   只是有一件事老板听来听去也没想明白,“仙长既有如此实力,又为何掩藏呢?”   是啊,为什么呢?大大方方亮出来不好吗?   赵生也想不通这点。   冼玉:“……”   还能为什么,赵生张口闭口就是‘师祖当年一剑劈开山河’、‘血洗魔界三天三夜’、‘所到之处魔人无不闻风丧胆’,把他吹得天上有地上无,他哪儿好意思告诉小徒孙自己现在已经被打回筑基期的修为了?   活了五百多年,他也是要脸的。   “……不为什么。”冼玉脸都僵了,含糊道,“我更看重缘法。故意掩饰实力,也是想试炼试炼弟子的心性。”   这么一说,赵生恍然大悟。   毕竟师祖这么牛逼的境界,随便露一手就能吸引无数人前来拜师,这其中说不定就掺杂了为利而来的人……   不就又和五百年前一样了吗?   原来如此。   不能重蹈覆辙!   赵生心悦诚服:“师祖考虑周全。”   冼玉:“……”   那老板却不知信没信,似笑非笑,“仙长既看重缘法,应该明白前来万剑宗求学的弟子心中已经有了标杆,你若也是剑宗,只怕在此处找不到心仪的徒弟。”   说着,他给了一条建议,“我看倒不如去飞花楼看看,一来你们可以接任务赚些赏金;二来散修无门无派,也更符合你的要求。”   冼玉一听,顿时明朗了许多。   是了,他怎么没想到还有散修呢?   散修无门派师长依靠,一切资源和功法都要靠自己,其他宗门里有供弟子接任务的渠道,他们却没有。   直到几十年前,有一批人自发创立了一个组织,不限资历不限宗门,谁都可以去接任务,那里很快就成了散修的最大聚集地。   这个组织就叫做飞花楼。   这些也是他从那本《修仙奇闻异事》里看到的。   老板说的没错,凡是到万剑宗来拜师学艺的,心里都有傲气,自然看不上他这样的‘假仙长’。但散修的世界可不一样,他们修行比正常的修道者困难得多,受到的歧视也更多,所以更懂得英雄不问出处,也更崇尚武力。   是他一开始就想岔了。   ……但是也不能怪他,毕竟从前是那些弟子想了法的要入如意门,他只需要筛选审核就行,哪儿干过招生的活儿?   凡事都有第一次嘛。   “多谢老板指点迷津!”   冼玉忙活了半天都没有头绪,眼下有人给他指了条明路,他激动不已,连声催促,“赵生快,赶紧收拾东西,脚程快的话说不定晚上就能到了。”   “啊?”赵生还一脸懵,“那我们不等那个人了吗?”   他还想等着那小少爷出来给他们道歉呢,一码归一码,那人骂师祖骗子的事,他可是记着呢。   冼玉胡乱说:“等他做什么,他的道法又不在我这里。”   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未来的宝贝徒弟。   去了飞花楼不仅能接任务赚灵石,还能挑选好苗子充实如意门,有了弟子就能去仙道联盟登记,到时候正经喝了茶拜了师,他就再也不是光杆司令了!   冼玉一想到未来的美好场景,内心十分激动,连桌子都不要了,只把那幡旗团吧团吧塞到衣袋里,头也不回快步朝山下走去。   “哎!师祖等等我啊!”   赵生眼看师祖走了,连忙追了过去。   只剩下老板看着他们匆匆忙忙的背影,无奈笑道:“骑马过去也要两个时辰呢,这么着急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娶媳妇儿呢。”   话音落下,他抬头望向天空,远处的边际线已经泛灰。老板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关门闭店,忽见万山桥边亮起一道白光。   又有人考核失败了。   片刻后白光散去,刚才还骄矜万分的小少爷跪在泥泞土地上,精疲力尽。他衣服上破了许多口子,脸上、手上到处是伤,狼狈不堪。   陪同他一起进去的侍从也很快出来,扶着他,轻声喊道:“少爷,明年再……”   “没有明年了。”那少年失魂落魄道,“万剑宗只收十五岁以下的弟子,明年我十六,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这一年来他苦心修炼,就为了这一座桥。临近桥头时,他拼了命都想爬过去,可是顶空雷声阵阵,最后侍从看他有生命危险,迫不得已,还是帮他捏碎了传回来的符咒……   为什么,为什么啊。   他那么努力,同龄人每天只学剑四个时辰,他不服输,每天学八个时辰、挥剑上万次,父亲都说城中没人比他更刻苦。   可还是过不了。   少年眼角含着泪,迷茫时忽然想到临上桥前那人跟他说的话。   其实那人风度翩翩,面如冠玉,周身有股自然的通透气质,并没有那么不堪。可是当时他第一反应这人是骗子,印象就改不了了。   “可惜小公子习剑数载……怕是过不去了。”   可是他怎么知道会过不去?   少年下意识地看向桥头,但那里只剩下一张空桌,不见人的踪影。   他快步走到杂货铺子前,皱眉问:“刚才还在这里收徒的人你见过吗?他到哪里去了?”   老板懒散道:“自然到他能收到徒弟的地方去了。”   “……”   少年抿了抿唇,“他走之前可还说过什么?”   老板摇了摇头,“不曾。”   其实回来后少年心里就已经有了几分猜测,刚才老板的话,只是让他更加确信了。   他根骨差,修为虽然已到筑基期,但实际上就是空架子。那年轻男人明明修为还不如自己,可是却一眼看穿了自己的情况……这根本就不符合常理!!   唯一能说得通的理由,就是那人故意掩藏了自己的修为。   少年艰难开了口,“他往哪个方向走了?”   他知道自己这会儿就像个笑话一样,可是已经没有其他的机会了。他那么努力地学剑,如果找到那个人,说不定、说不定——   “小公子,既已错过机缘,又何必挂念?”   老板宽慰了两句,那少年却依旧梗着脖子不说话。   “……”他有些不忍心,只好道,“他只留了一句,说,你的道法不在他那里。”   少年茫然地抬起头。   那时,老板还以为冼玉最多就是元婴、顶了天出窍,所以才劝少年不要太纠结,放宽心。   直到几个月后,他们才从那些轰动修真界的传闻中,拼凑出了让人瞠目结舌、激动人心的真相。   冼玉出门前问村长借了一辆马车,虽然坐着舒服,但速度肯定比不上骑马。两个人在路上耽误了些时间,到飞花楼时已经是亥时了。   飞花楼这名字听起来风雅别致,但却建在一座山的山腰处,附近是陡峭奇险的岩崖,山上时常有碎石滚落,稍有不慎就可以提前去拜见判官他老人家。   而且听说这里以前是乱葬场,死了人却无处安置,就会把尸体扔进崖底,也不知道是不是怨气的缘故,一到晚上山里就阴森无比。   赵生刚下马车就倒抽了口气,“师祖,这里好冷啊。”   冷得他浑身发抖了。   他原本以为前两个月受阵法祸害的大明村已经够冷了,没想到这里跟冰窖似的,不一会儿他就有些受不住了,嘴唇开始发淡淡的紫。   冼玉嗯了一声,“车上有毯子,你去裹着,不要受冻了。”   他在寒冰玉棺里待了五百年,那里的寒气不是普通的阴湿寒冷能比的,所以到了飞花楼反而没什么感觉。   听到他这么说,赵生屁颠屁颠地去车上拿了毯子,裹在身上、跟冼玉一起迈入飞花楼。   已近午夜,这座四层的小楼里却还是灯火通明。推开门,一个盘头别簪、满身珠翠的女人扭着腰倚在柜台边算账,大厅里摆着十几张桌子,几个脸色冷漠的散修各自坐着,安静用饭,彼此之间并不搭话。   柜台不远处是楼梯,往上就是客房。   原来这飞花楼不仅提供任务和悬赏,还包办了客栈的业务,十二个时辰营业不停歇。   冼玉走到柜台前,那女人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目光触到那张清冷俊逸的脸时,明显一亮。   好美的脸!   几十年没见过这么俊的男人了!   “小郎君,”那女人手里拿着一杆烟袋子,换了个方向倚着,自然地露出自己娇好的曲线,眼角弯弯地问,“打尖儿还是住店呀?”   “住店。”   冼玉微微一笑,“顺便来接个任务。”   说完,那女人露出一丝诧异的眼神。   冼玉都能猜出她的心理活动,大约是怎么都没想到,区区一届筑基也敢出来接任务了。   她为难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半晌后,从柜台里抽出一本厚厚的本子,摊开来。   “头一回来吧?”她换左手拿着烟袋,右手握着毛笔,在舌尖沾湿润,顿在纸面上,“先给你做个登记——叫什么名字?”   “冼玉。”   他道,“两水冼,玉石的玉。”   名字倒挺简约风雅。   老板娘心想。   此后又填写了有无门派、修为等信息,等到都结束后,老板娘从腰上扯下一块空白牌子,指尖从上面拂过,木牌便多了两个字。   “你没接过任务,就只能先拿木头牌子。”   看在这张脸地份上,老板娘耐心地解释,“现在你只能接些最基础的任务,等到以后升到铜牌金牌玉牌,可供挑选的范围就多了。”   她点了点身后墙上挂着的牌子,上面用不同颜色分门别类,列出了许多。其中有去村庄里祛除水怪这样简单的任务,只能拿到两百灵石;也有大妖大魔的悬赏,一个人头就有十几万的赏金。   “这牌子也有种类?”   冼玉拿过牌子,又问,“如何往上升呢?”   “得看你接的任务量,你拿的多,自然牌子升得快。咱们这儿凭牌子认人,最顶尖的便是翡翠玉牌了,你要是有幸到见着了可千万记得避让……那群人可都不是什么好相处的。”   老板娘顿了顿,趁着说话的空档又多看了冼玉几眼。这飞花楼里鱼龙混杂,她见过的人多了去了,可是从没见过这么对她胃口的。   可惜,却是个筑基期的小废物。   她向来慕强,从前的道侣最差也是金丹期……看来和这小郎君是没什么戏了。   老板娘叹了口气,又给了个建议:“我劝你一开始先别接那些高价格的任务,价钱虽高,可有命在?”   这些话,冼玉自然是不会放在心上的,但他还是道了谢。   今天太晚,赵生裹着那么厚的毯子还是冷得发抖,冼玉也不打算现在就匆忙定下来,他来飞花楼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找苗子,明天再仔细看看也是好的。   “老板娘,那劳烦你……”   他正想开口要个房间,身后大门忽然被推开,卷进一道冷风。   这风不只是寒,还裹挟着一股浓浓的杀气。   冼玉心中一凛,还未回头,身侧忽然伸来一只指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那手轻轻一扬,将一块翡翠玉牌随意地丢在了柜面。   “两万灵石,现在就兑。”   那声音深沉寒冷,听得人心口一震。   冼玉不由得转过身去,目光微抬——那人站在他右手处,身高颀长,穿着一身黑色劲装、头戴斗笠,脸上还蒙着一层厚厚的黑布纱,难辨五官。   唯独露出一双锐利的雪寒眉眼。 第6章 我们互相看不上罢了。……   那明明是年轻人的眼,可是却带着一股莫名浓重的杀气。   冼玉不由得怔在原地。   老板娘瞥见是他,拿过那翡翠牌子左右看看,玉牌中心很快亮起一滴金红色的血。她食指轻轻拂过牌面,一枚上品的妖兽晶核就从里面飞了出来。   “这可是快到五阶的妖兽。”她眼角微微扬起,扫量着那黑衣男人,“你只花了两天,这么拼呀?”   冼玉心想,他们应该是认识的。   可惜那男人并没有和她寒暄的心思,冷声重复了一遍:“现在就兑。”   “……”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近人情。   老板娘撇了撇嘴,从口袋里摸出一枚芥子戒,同玉牌一起扔到柜面上,懒懒散散地说:“两万灵石,自己点清楚了,离柜概不负责。”   那男人拿过芥子戒,头也不回地直接走了。   冼玉下意识望向他的背影。   那体态身形都像个青年,年纪不大,应该二十左右。他背宽腰窄,被劲装便衣裹住的身体隐隐透露出流畅紧致的肌肉曲线。他手掌干净宽大,指腹上还带着一层厚厚的茧。   他快步迈上楼梯,身影交错时,冼玉看到他腰上别着一把刀,一把很锋利的弯刀。   “小郎君、小郎君?”   老板娘喊了好几声,冼玉才回过神来。   “被吓到了?”她看着冼玉微怔的模样,不禁笑道,“那人煞气很重吧?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吓一跳呢。”   冼玉敷衍地笑了笑。   他怎么可能被吓到。   他只是觉得……   冼玉又往那男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刚才那个人是谁?也是散修么?”   “是啊,那可是咱们飞花楼的‘头牌’。”老板娘眨了眨眼,“他脾气不好,我都开罪不起……你记得躲着他点。”   “有这么可怕吗?我还以为他性格冷淡不爱说话呢。”赵生好奇地问,“最高级别地也就是那翡翠玉牌了吧?他年纪轻轻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竟有这么高的修为吗?”   老板娘的笑容立刻淡了:“老弟,这你可就看岔了。”   赵生:“……”   对着师祖就是小郎君,对着他就是老弟了。   他长得有这么显老吗?!   “你初来乍到不清楚,刚才那人能拿到翡翠玉牌可不是靠着什么修为,他也不过是金丹期罢了。”   察觉赵生的诧异,老板娘解释道,“他这人就是个不要命的主儿,为了赚灵石什么活都敢接,全靠一身蛮力去拼,说来也奇怪,他的刀法也是我见过的人里数一数二的了,可惜这修为就是涨不上去……”   话还没说完,冼玉忽地一笑。   “他的刀罪孽深重,杀人之刀,自然成不了仙。”   老板娘不由得一愣。   这话说得太无情,她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冼玉已经换了副冷淡的神色,抬手在柜台上轻轻扣了扣,收回时,柜面上多了二两银子。   他顿了顿,“要他对门的那间。”   “……”   这下老板娘看他的眼神更复杂了。   真奇怪。   她见过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却看不透这个小郎君。   她心里想着心事,钥匙递过去时,听到眼前人问:“他叫什么?”   老板娘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冼玉问的那个‘他’,是刚才上楼的那位。   “我不知道。”她摇了摇头,“他从来不告诉别人,登记玉牌时也用的是化名。”   冼玉若有所思地接过钥匙,再抬头时,脸上又挂起了浅浅的笑容,“多谢。”   “……”   老板娘也勉强笑了笑。   她目送冼玉和身后的年轻人消失在视野里,半晌后,懊恼地拍了拍额头。   兴许是她多心了吧?   那不就是个筑基么,她好歹也是……怎么会看错。   等进了房间,赵生脱下毯子,赶紧把炕烧了起来,又把自己裹在厚厚的被子里,坐在床脚处暖了一会儿,这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冼玉放下包袱,正在清点他们的盘缠。   赵生拍了拍床铺,“师祖过来坐一会儿吧,不冷吗?”   “没事。”冼玉摇了摇头,“你怕冷就先睡下吧。”   飞花楼物价高,村长想接济他们也接济不了多少,他们的盘缠还不足以支撑他们奢侈地开两间房。赵生□□凡身受不得冻,他打算回头打个地铺将就将就。   “没事,我不困。”赵生说着,忽然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忍不住道,“师祖,您刚才是不是……”   “嗯?”   赵生想了想,换了个委婉些的说法,“您是不是不太喜欢隔壁那小子啊?”   “???”   冼玉抬起头,满脸诧异,“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   “您刚才不是说他的刀杀孽太重,无法成仙吗?”赵生嘟囔道,“我还从来没见过您那么……激动的时候呢。”   修仙之人,但凡有选择的都不会做散修。要知道正统的道门里飞升的就已经很少了,更别说散修,选了这条路,几乎就是自断前程。大部分的散修因为资源匮乏,全靠自学成才,所以很少有活过三百岁的。   都是艰苦求生之人,师祖又何必那么刻薄呢。   当然这些话太大逆不道,赵生不敢说。   他不敢说,但字字都写在了脸上,冼玉哭笑不得:“你理解错了,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我说罪孽深重,并不是说他,而是……”冼玉顿了顿,换了个问法,“自古以来文士多佩剑,你想想看,他们为什么不佩刀?”   赵生想了想那些纶巾的文雅修士腰上别着一把弯月大刀,顿时觉得辣眼睛,“不太符合气质,感觉太粗鲁了。”   “对。”他一脸赞许,“对,你说的没错。”   “刀劲猛、霸道、也粗俗。剑是器中君子,出招时要伤人,但更要留有余地,方寸之间,来去自如。但刀最初被造出来,就是为了杀生,它是一把真正的用杀意造出来的武器,横冲直撞,带着一腔孤胆,所以也绝无退路。”   “修道修的本就是无情无欲之道,是自然变化之道。”冼玉眉头微皱,“从前我给徒弟们选佩剑都要诸多小心,主人以灵力来御剑,剑本身也会影响到主人的修为。刀锋凌厉,不给别人留生路,又怎会留得住自己的生路呢?”   赵生听得似懂非懂,“可是师祖,他斩杀妖也是错吗?”   冼玉微微一顿。   赵生不明白地看着他。   “妖也是生灵,不分贵贱。”冼玉说到此处突然打住了,笑了笑,“罢了,你也无须明白那么多道理。你只需要知道刀剑水火不容,我们互相看不上罢了。”   这么一说,赵生就明白了。   可惜,他原想着说不定刚才那小哥还能成为师祖醒来后的第一个徒弟呢。不过看那人也不像是好相处的脾气,还是算了算了……   赵生很快把他抛在了脑后,“师祖明天有什么打算呢?”   冼玉倒了杯茶,入口,还是冷的。   他放下杯盏,看着水面漂浮的茶梗,只说:“到明天你就知道了。”   用过晚饭,赵生坚持要和冼玉挤一张床,不让师祖打地铺,冼玉用自己要打坐的借口搪塞了过去,让他先睡。   没过多久,床上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等他睡熟后,冼玉勉强运作了一个小周天,滞涩的经脉微微发痛。他心里揣着沉甸甸的事,怎么都静不下心,索性下楼点了一壶热茶。   外厅里已经没有客人了,柜台烛火摇曳,那老板娘还在算账,打了个哈欠。   冼玉静静地喝着茶,眉眼微抬,那人的屋子里还亮着一盏灯,盈盈地透过窗缝、温柔地溢了出来。   他在楼下静坐了一晚,巧的是,那米白的纸窗也静悄悄地亮了一夜。   第二天赵生醒来时,房间里到处都找不到师祖,他连床缝都看过,还是没有人影,顿时把他吓得六神无主。他正打算去查看马车还在不在,一下楼就看到冼玉坐在角落一张桌边,面前还摆着包子米粥和小菜。   “醒了?”   冼玉朝他招招手,“过来用饭吧。”   “师祖您怎么在这儿?”   赵生抓了抓脸,懵懵地走过去,“师祖您起来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他心有余悸地说:“我一起来发现屋里没人,吓死了,还以为您出了什么事呢。”   “想着让你多睡一会儿罢了。况且我怎么会出事,别人不出事就算好的了。”冼玉笑了笑,“快吃吧,等会儿还有事要办。”   赵生听话点点头,他刚坐下,忽然咦地一声。   “早上好像没有晚上那么冷了。”   “嗯。”冼玉点点头,“我问过老板娘,她说这地方早中晚天气好几个样儿。早上温度适中,中午炎热,下午倒是爽快,但晚上又会下雪,严寒难忍。”   赵生吐槽,“这一天都快把一年的季节集全了。”   说完又想起来,“等等,那我们岂不是……”   “对。”冼玉又把一个烧麦塞到他手里,“吃完早饭就要走,你身体扛不住外面的雪风,入夜之前我们必须赶回来。”   一听师祖这么说,赵生立刻三下五除二地把眼前的米粥和包子吃得干干净净,一边吞咽一边含糊地问:“师祖想好咱们要接什么任务了?”   “嗯。”冼玉嘴角扬起一抹神秘的笑,“想好了。”   ……   “你确定要接这个任务??”   柜台后,老板娘换了一身宝蓝色的裙子,衬得她气色光彩照人,可现在那张美艳娇嫩的脸上,却写满了怀疑。   她看了眼冼玉指的方向,没错;再看一眼任务,也没出错。可是看这内容,却是哪儿哪儿都错了。   她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确定?”   “我确定。”   “你可知……”   “我知道这任务很危险。”   “但是……”   “但是规则上不也说了,有些太过危险的任务,可以自行组队。”冼玉微微扬起唇角,“后面挂着的牌子上可是写得清清楚楚,老板娘莫不是忘了?”   “可是、可是——”   老板娘也傻了,规则说是这么说,但她也从来没见过拿着木头牌子的敢去和翡翠玉牌的分一杯羹啊!   她们飞花楼虽然主要是给散修做生意,但也有不少宗门的弟子会到他们这里来登记牌子,无非就是想彰显一下自己的能力和声望,好拿回去吹牛皮。为了方便,她才便特意加了这条规矩,也算是开个后门,方便散修道友们带着这些贵公子接任务、刷牌子。   这套路屡见不鲜,不过三方得利,老板娘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揣着明白装糊涂。   可她再明白也没碰过冼玉这种情况啊。   “既然规则没什么问题,那我当然可以接这任务了,是吗?”   老板娘看着他嘴角的温和笑意,胸口莫名堵了口气,“话是这么说,但你也得先找到人和你组队一起……”   话音未落,楼梯忽然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穿着黑衣裹着面纱的男人腰间还挂着那块翡翠玉牌,肩上背着一个小包袱,面无表情地持刀迈下楼梯,刚走到一半,忽然察觉到异样。   他的手自然垂下,目光倾斜落入柜台,在空中与冼玉、老板娘的眼神相对。   四周静谧无声。   那两人也跟被定格了似的,站在柜台边,目光幽幽、紧盯着他。   “……?”   那双没什么神情的、淡漠的眸子里,罕见地透出了一丝茫然。 第7章 成交。   “……?”   那人的步伐在楼道间停了一瞬,很快又恢复正常。   他就这样在两道目光的重重包围下,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把钥匙搁在柜面上,沉声道:“退宿。”   “这就要走了?”老板娘翻开住宿名单,发现他这次只在这儿住了两天,以往他都会在这儿待个十天半月,老板娘也习惯了,突然这么早离开,她还有些不适应。   “怎么不多待一会儿?”   他回答很简洁:“没任务了。”   五六月不仅是各大宗门选拔弟子的高峰期,也是秘境接连开启的日子。有名有姓的宗门弟子们都能受邀前去,但散修却不能,所以这段日子大家闲得快发霉,飞花楼的任务十分抢手,几乎一推出就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几个蚊子腿大的任务,他也懒得接。   老板娘点了点头,忽然撇到旁边冼玉的表情,她脸色瞬间一变,立刻意识到什么,“那你赶紧——”   “谁说没有任务了?那儿不是还有么?”   冼玉探过头来,脸上扬着一抹笑,看得老板娘牙根直痒痒。偏偏这小郎君像是一点都没见到她快要冒火的眼睛,指着她身后的墙面若无其事地说,“喏,那儿不是还有一个么?赏金五万灵石呢,也不少了。你说是么,老板娘。”   老板娘咬着后槽牙不搭话了。   她怎么可能还看不明白,那小郎君挖了坑就等着她跳呢,她再送话那就是大傻叉!   那男人扫了一眼,没有说话。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偏偏冼玉还不觉得,面带笑意等着他的回复。   真奇怪,明明所有人见了都会觉得是对方太过冷淡、不易亲近,可是冼玉却有这样莫名其妙的感觉,他想,这人大约是在诧异,竟然还有人会和自己搭话。   片刻后,那人摇摇头:“组队任务,接不了。”   他声音微哑,说的字也很少。   “怎么会接不了?”冼玉就等着他说这句话呢,他眼角微微上挑,弯出了一双月牙眼,“你再加上我,不就正好满条件了?”   这规则就是为了给有钱人开后门,单人散修是不能接这任务的,否则还怎么让老板花钱?这规矩以往拦住了不少贪财的独狼,还能赚得更多,老板娘一直洋洋得意,可现在肠子都要悔青了!   呸,哪里来的小郎君。   她真是老眼昏花失了足,那分明是只千年老狐狸!!   “既然接了组队任务,那赏金自然不能独享了。”   她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转,“你们可想清楚了,这小郎君身边可还要再带上一个人呢。”   ‘小郎君’这三个字,她念得那叫一个咬牙切齿。   “巧了,我们两个此次前来不为灵石,只为长些见识。”冼玉见招拆招,“赏金我们分文不取,不放心的话,我们可立字据为证。”   老板娘:“???”   “好。”那男人立刻点了头,惜字如金,“成交。”   “???”   这下赵生也懵了,他们来这儿不就是为了一边打工一边挖掘新苗苗吗?怎么又和这刀男搭上线了?   五万灵石可不少啊!他们真的一分也不拿吗?   冼玉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对老板娘道:“劳烦您登记吧。”   记在账簿上,这任务就暂时归给他们了,别人不能插队,若是完成了,也没有赏金。当然,这任务也有时间限制,如果过了时间没有完成任务,这任务就算失败,会原封不动地挂回去,到时候新的散修即可接手。   老板娘撇了撇嘴,心道算你狠,十分不情愿地把那东西取下,只见上面写着:小林境第二洞天妖尸的字样。   小林境是百年前一位散修大能的洞宇,这位大能已达出窍后期,虽然在冼玉面前还是不太够看,但在散修里已经是极为不易的。   他在世时深受许多散修的追捧和崇敬,直到晚年时才渐渐被人发现,原来他一直用生人来炼丹药,给自己增长功力。这在六界中都是公认极不齿的行径,这人日日啖肉食血,硬生生地把自己拔到了出窍后期,但之后不管他怎么修炼,却始终不能往前多进一步。   眼看着寿命将至,他做了许多杀生之事,死后必定沦入畜生道。这位大能十分不甘,突发奇想,开始炼制妖尸想要以命换命,调换五行伦常,瞒过天地。   他寻了许多和他生辰八字一样的人或妖,将他们抽干血液做成僵尸,一遍遍地尝试互换命格,最后命格换是换过来了,可没想到出了差错,修为也分给了那妖尸一半。   修真者并非不死之身,可妖尸却是不知疼痛的,他在洞宇里和那妖尸斗法斗了三天,最后还是死在了妖尸手下。同时,洞宇的禁锢咒语被启动,从此一具活尸一具死尸被封印在小林密境里,直到近几十年来才被人知晓。   散修们都知道,杀了那妖尸就可以增进修为,那可是接近元婴期的修为啊,哪个能不眼馋??   可是妖尸不痛不伤,修为高强,极难杀。   也因此,这任务在这儿挂了小半多月,也没人完成过。   “算了……”老板娘叹了口气,朝他们两人摊开手心,“你们俩的牌子拿来。”   冼玉从腰上解下一块挂着穗子的木牌,递过去。身旁黑衣男子看到后微微一怔,却没说什么。   两块牌子在柜台上一字摆开,老板娘沾了一点朱砂,指尖为笔,用灵力虚空画了一道符咒。   赵生低声问:“师祖,她在画什么啊?”   “是留影咒。”冼玉低声讲解,“你应该听过留影珠吧,那珠子可以封存佩戴之人所经历的情景。加封在上面的就是这个,如今她画在牌子上,需要用时便可调用记忆了。”   老板娘瞥了冼玉一眼,没想到他修为虽低、但眼界却不小。   “不错。你既然知道,那在做任务时千万不能把这个东西拿下来。一旦发生什么事,我们只会用留影咒来取证。”   世道之乱,这也是在保护散修们的利益。   老板娘虽然气冼玉不听她劝戒,但还是提醒了几句,“你们这次的任务凶险万分,那地方阴气极重,最好在入夜之前赶紧出来,否则别说你的小徒孙了,只怕你也自身难保……”   冼玉随口说:“放心,我们去去就回。”   说着,又招呼他的新伙伴,“道友既已收拾好东西,那我们便即刻启程吧。”   瞧着语气,完全没把她的劝告放在眼里,老板娘听着差点气死。   以为出去看灯会呢,还去去就回?!我看你们俩是有去无回!   然而她再生气也拦不住,这两人都是做的比说的还快,办事效率极高。眨个眼的功夫,他们就已经迈出飞花楼了。   小林境距离此地大约有二十里,马车已经拴在门口,那枣红骏马一身皮毛油光水亮,四只蹄子修长俊逸,正在外面惬意地晒着太阳,时而抬起尾巴扫除身旁嗡嗡叫的蚊虫。   一看就是师祖早上起来打理的。   赵生不禁有些郁闷。   昨天他问师祖有什么安排,师祖说到时候就知道了,难道说的就是这个?但师祖又说刀剑水火不容……怎么这么快就和人家聊起天来了?   他心里纳闷得很。   冼玉站在那人跟前,完全没注意到赵生,“道友刚才看到我的木牌似乎有些惊讶?其实你有所顾虑也很正常……”   “无碍。”那人裹着面巾、看不清表情,“两清了。”   他再迟钝也明白刚才不过是冼玉设的局。只是对方分文不取,那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他拿赏金,对方刷牌子,彼此两不相欠。   冼玉微微一怔,眉眼轻弯:“既然如此,那就提前说句合作愉快了……说起来,我还不知道道友姓名,道友 如何称呼呢? ”   那男人站定,默默地望着他半晌,终于吐出了两个字,“道友。”   冼玉:“……啊?” 第8章 你到底要做什么?!……   冼玉嘴角一抽,“道、道……友?”   这怎么念?姓道名友??   那男人转了话题,“小林境,你打算怎么去?”   老板娘说的没错,这人果然独来独往,别说真名了,甚至都不打算糊弄他一下。   冼玉有些遗憾,面上从容地回答:“你放心,都已经提前准备好了,我们坐三个马车过去,半个时辰左右就能到那座山头。”   说着,目光从他手中的翡翠玉牌上掠过,他隐约间看到一个‘顾’字。   顾?   是姓氏吗?   冼玉自然地收回目光,笑道:“顾道友,请吧?”   男人眉眼间也看不出多余的情绪,沉默了片刻,径直地向马车车头走了过去。   赵生看见他的动向,松了口气。   刚才他听师祖说要邀请那个顾道友一起同坐马车,还有些担心呢。   赵生这辈子别说骑马了,骑驴都没有过,更不会驾驶马车,昨天都是冼玉代劳的。刚刚他还在想,要是师祖去坐车头,那他岂不是要和那位顾道友两眼相对,在车厢里默默无言地度过这半个时辰了……?   那也太可怕了吧?!   还是师祖好。   师祖又疼他,又和蔼可亲。   等到上了车,赵生放下帘子,憋了一早上的话终于忍不住了,嚷嚷道:“师祖,你怎么突然想起来拉那个顾道友一起做任务啊?那人多危险,你又不是没听老板娘提起过——”   “嘘!”冼玉看了一眼帘子外,低声道,“你小点声。”   修仙之人大多耳聪目明,还好他眼疾手快,赶紧布下了一个小小的隔音咒。不然这话被那个顾道友听见,岂不是很尴尬?   赵生这才醒悟,连忙捂住嘴巴。   冼玉说:“其实,我也完全没想到会是他……”   他昨晚在大堂里坐了一夜,看到柜台后挂着的那块板子,突然灵光一闪,有了一个想法。   他一早就收拾好马车和行李,也确实是在为这件事做准备。按照计划,他本来可以从大堂里拉几个根骨看起来都不错的,一路上观察他们的品格,合适的就留下。   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那个时候,姓顾的那小子碰巧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能将错就错,拉那人做了同伙。   “算了。”冼玉嘟囔道,“谁来都一样。”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要事。   “等到地方了,你去找个驿站歇歇脚。”冼玉叮嘱他,“那地方十分凶险,你还是不要过去得好。我给你几张纸符,你有要事需要联系我时,只需点燃了即可传音于我。”   这些符咒都是冼玉昨天晚上赶时间画的,虽然他现在修为不高,但给赵生保命用也够了。   “我明白。”赵生郑重地点了点头,“我哪儿也不去,就安心等着您回来。”   逼近中午时,马车终于驶进了小林境附近的驿站歇脚处。等安置好赵生后,冼玉和顾道友一起徒步进了山。   这座山背靠一道裂谷,里面足足几千丈之深,底下还有一条地河,短暂地暴露出一截水面。小林境位于地河附近,他们走到山阴的断谷处,还未下去,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湿气。   这峭壁极陡,爬是肯定爬不下去的,只能御剑飞行,或者乘坐其他的宝器。   顾道友从腰间拔出一把雪亮寒霜的锋利弯刀,双手结印,那把弯刀瞬间放大数倍,刀面宽厚安稳,可容一人站立。   这道印对他来说就跟吃饭喝水呼吸一样,几乎不用思考。结印的手落下,他正要踏上去,忽然察觉到身旁投来一束灼热视线。   他疑惑地转过头,冼玉觍着脸望着他、目光灼灼。   “……”   直到两人一前一后站在弯刀上缓缓下落了数十丈,顾道友也没想通,这人不过区区筑基,来这么凶险的地方更是一把武器都不带、两袖空空,怎么敢跟他一起下到这万丈深崖之中的。   更让他想不通的是,自己一个没留神,竟然真的让那人搭了一趟顺风车。   弯刀落地,冼玉率先跳了下去查看地形。   这道裂谷将山体一分为二,裂痕之深、将底下的地河都暴露无遗。这里水温寒冷,河道幽深,水里没什么鱼,倒是河岸两侧土地湿润,长着大片不知名的野草,墙壁也爬满了苔藓。   冼玉心想,怪不得那位散修把洞府安置在这湿冷偏僻的地方。他干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妖尸性阴、在这种地方炼尸是最合适不过的。   沿着河岸往前走三百里,就是小林境洞府。   这洞府依靠山谷,被凿出了一个硕大的山洞,洞外垂着许多翠绿常春藤,将入口遮掩得十分自然,掀开常春藤便能看到里面的水月洞天。   洞内极宽敞,被那散修布置成了一个芥子天地,只是洞内一片漆黑,视野内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冼玉随手拈了个明月照辉术,月光柔柔亮起,照亮了这片区域,他才发现堂屋里值钱的东西都被悉数拿走,墙壁上坑坑洼洼,大约原来镶嵌着夜明珠。   外面陈列着一些普通的桌椅条凳,还有藤床等物。桌上还放着一杯茶,只是杯子里积了厚厚的一层灰,杯盖上也出现了许多细小裂痕。   往里面走百余步,依稀听得些许水声;继续往前走,远远地瞧见一道小型瀑布,迈过瀑布水流,又进入到一个新天地。   这便是那散修秘炼妖尸的地方。   这里原先被各种符咒阵法隐藏,极为隐蔽,寻常人根本找不到这里来,但是自从那位散修陨落后,洞府的防御阵法失效,那妖尸才慢慢地暴露到了世人面前。   顾道友抬起手,在墙壁上轻轻一抹,指尖都是绿色的青苔汁,也不知这洞府之前做了什么,里面还泛着淡淡的酒味。   冼玉略一思索,明白了,“这应该是个葫芦洞。”   因为是葫芦,所以里面才别有洞天;因为是葫芦,所以墙壁上才有淡淡的酒气。   这葫芦分明就是那散修的宝器,若是他做的恶事被人发现,到时候把葫芦一收,就可以安然藏于山林里,不被人发现踪迹。   冼玉还发现,那瀑布底下的水潭深处,竟然铺着一层厚厚的银水,银水比普通的水重了许多,二者又不相溶,就这样上下分层地堵在了入口处。   这银水透过水源,幽幽的光芒照耀在洞府的墙壁上,蜿蜒流转、光怪陆离。   妖尸性阴邪,无病无痛力大无穷,但唯独惧怕银水。这东西杀不死他们,却能让妖尸半分都不能跨过这道门槛。   这也是洞法失效后,那妖尸没有出来的原因。   后人们怕这东西跑出来作祟,就更加不会把这银水去除掉了。   相隔数百年,目的虽不同,这妖尸却被同样的手法困在了方寸之间。   “簌簌——”   角落里传来细微的声响。   冼玉立刻转身看去,深灰色的地面忽然发出一阵刺簌的怪异声,从中间开始渐渐耸起,那地皮像是被晒裂的表壳,开始一层层地脱落,直至露出一点深褐色的表皮,露出几近两人粗的胳膊、上面残留着深刻的伤痕。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手臂长得几乎齐膝,脚趾异常地宽大,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两手掌大小的脚印,缝隙间还有被碾碎的骨骼残渣。   那妖尸一步一步地缓缓向他们走来,他五官可怖、眼睛浑浊,失去了神采。他弯下腰,背脊的肋骨叠起、像是耸起的小山,尖锐得快要刺穿皮肤。   ……这东西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妖尸身体十分强壮,移动速度快,偏偏这是持刀的弱点,这一战没那么容易。   他微微皱眉,余光里忽然瞥见冼玉正望着墙角的某处。   那里有把铁剑,成色虽不算好,但勉强能用。   可那人,不是只有筑基期的修为吗?   他沉默了片刻,解下那把弯刀,撕破衣角,用布条将自己的手掌和刀柄紧紧地缠在一起,勒得皮肤都微发红,像是要嵌进皮肉里。   他声音微沉:“等会儿,你……”   你躲起来。   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那人立刻向后退了一步,左右看看,神情认真地和他确认,“顾道友,我站在这里会影响你发挥吗?要不我再往后退退?”   顾道友:“……”   面巾挡住了他的五官,冼玉看不清他什么表情。片刻后,顾道友向前动了一步。   横刀破空而落,只见一道刺眼银光闪过,妖尸嘶吼一声、抬臂格挡、刀锋口从坚硬皮肤上锐利划下、发出一声锐利长啸——   锐利弯刀滑过,尖端处擦出点点星芒!   这一刀极狠,从胳膊顶端一路划至手腕处,若是凡人,只怕整条手臂尽数报废,然而也只是在那妖尸身上落下一道浅浅的纹路。   那妖尸蛮力极大,反手一道掌风劈在刀面上,男人借着他的身体向后一撑,连带着刀面在空中划过一道痕迹,一声巨响落下,墙面被轰出一道深约一尺的印记——   他反手握刀,刀口扣在妖尸首上。还未来得及动手,下一刻,妖尸一掌带风将他击开。不过数息之间,一人一妖已搏斗了数十个来回。   轰隆隆!!   刀风掌风交错,碎石从洞顶簌簌落下,滚落到地上时,砸出不小的动静。 第9章 我和我的爱徒说话,劝你不……   冼玉抱臂站在一侧旁观,这两人说来也奇怪,一个元婴期一个金丹期,打斗过程中却不见多少灵力,完全就是两个野蛮人互博。   尤其是这位顾道友,他出招大多都是野路子、自己摸索出的招式。五阶的妖兽他尚能对付,但眼前的是元婴期的妖尸,不免露出许多破绽。   最大的问题是,这人如冼玉所意料的那样,打斗中完全不考虑自己的退路,刀法凶狠凌厉,稍有不慎就可能伤到自己,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这两人你一刀我一掌,偏偏那妖尸是个刀剑不进的铜墙铁壁。几个来回下来,顾道友明显落了下风。   他看了半晌,最后总结出了四个字:不得章法。   这人不过二十余岁,出招虽凌乱,但是不草率,能自学成才到现在这个地步很是不易,放在大批的同龄人身上,已经属于拔尖的佼佼者。   可惜……离他想象中还差了许多。   冼玉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随后捡起地上那把落魄剑,挽了个剑花,高声喊道:“顾道友莫怕,我来助你!”   说罢,一点寒光出鞘,径直向前方刺去!!   那处两人正打得难舍难分,妖尸行动极快,他出招时来不及细想、全凭本能,甚至连分神听冼玉说话都很困难,听到冼玉要来‘帮忙’,简直就是胡闹。他还来不及呵斥,这人就已经一剑刺来——   偏偏歪了准头,顾道友不得不一个翻滚、连忙躲开剑锋。   “哎呀,实在不好意思。”冼玉挑剑化解了那妖尸一击,还不忘道歉,“我剑法差得狠,你不会怪我吧?”   说着,浅浅一笑。   顾道友:“……”   几句之间,那妖尸已再次发动攻势,尖锐指甲直冲地上的男人。顾道友侧身躲过,抬刀狠狠刺向妖尸的心口处,忽然一道不长眼的剑光袭来,硬生生地把他的刀向打偏了几寸。   这一刀,他用了十足的灵力。   刀口刺入皮肉三寸,也只能停留在这三寸。   他心下一凛,这才发现中了计,那妖尸竟全然不顾刀伤,以妖力挟制住他的武器,反手一掌劈下!!   嗡——   剑鸣声起!!   冼玉左手持剑,剑端从妖尸尖锐掌下滑过,剑气微偏,正好打向对方眼睛,逼得它痛呼一声,不得不后退几步。   “实在是对不住啊顾道友。”冼玉抽出一只手向顾道友伸去,想扶他起来,“我这剑法实在太差了,刚才你险些就能斩杀他,可惜了。不过……”   “我也救了你一命,也算是功过相抵?”   冼玉嘴角扬着笑意,语气格外真挚。   可是他一个字也不信。   顾道友脸色沉沉地站了起来,无视了那只手。   他不通人情,但不代表他就是傻子。更何况傻子都能看出来,这人分明就是故意的。   接下来的数十个来回更是验证了他的猜想,只要他一出刀,那姓冼的就会使出各种防不慎防的剑招,故意打偏他的刀势。   有一两回是为了救他,但更多时候……   像是故意在拆他的招。   只是拆招也并不严厉,像是长辈故意逗弄小辈似的。   三人混战,打得乱七八糟。顾道友不仅要挡住妖尸的进攻,还要时不时地应付自己人的背刺。几个轮回下来,就算是个泥人心里也憋着口气。   “够了!”他一招击退冼玉的剑,第一次语气里露出了明显的情绪,“你到底要做什么?!”   “嗯?怎么了?”冼玉一脸无辜,“我只是看你打得辛苦,帮帮你罢了。”   “……”   这话说的,倒像是他不识好歹。   眼看着顾道友眼睛里渐渐染上薄怒,冼玉见好就收,连忙举起双手讨饶,“顾道友你莫生气了。接下来我好好帮你,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一回吧?”   “谁要你帮!”他怒气冲冲,“你给我闪——”   开字还未说出口,寒光乍现。   带着邪气的掌风袭来,噌地一声,一柄剑挡在了他面前。   剑光起,冼玉硬生生劈开掌风,退开时在妖尸的手臂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   末了,还不忘回头看他,“道友刚才说什么?”   “……”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冼玉笑了笑,“我刚才真不是故意捣乱的。实在时凑巧,我好久没拿剑,每每都想助你,可却偏了方向。”   “现在我手感恢复,不会再出现刚才的情景了。”满脸诚恳,“你就再相信我一次,好吗?”   “……”   顾道友把掌心松开的碎布重新缠上一圈,冷声道, “离我远一些。”   他一个字都不会信。   “这可不行。”冼玉轻笑道,“我若是离远了,你万一被那妖尸挠到,那我可要懊悔死了。”   他一边说一边往那里走去,顾道友反手将刀插进地面,三尺弯刀,尽数淹没。   寒光在明月照辉术下,显得格外冰冷。   “……知道了。”   冼玉往后退了两步,讪讪道,“不去就不去,脾气那么大做什么?你这样的脾气是不会讨女孩子喜欢的,将来很难娶到老婆,没人和你说过吗?”   男人懒得再搭理他,把刀收回,思考着如何对付面前的妖物。   这邪物当初被散修造出来时,除了换命格之外,那老头还给自己预留了一条退路。他将这妖尸炼得五毒不侵、威力无穷,其实也存了一半失败后就夺舍的心思。只是这些都还没来得及实现,他就被无常老爷叉进十八层地狱去了。   这也导致传说中的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妖尸,只完成了其中的一半。   它四肢坚硬无比,犹如钢铁炼成,找不出太多破绽,身上唯有两处柔软,一处是五官、一处就是心口的妖核。   听起来很简单,只要找机会击碎他的妖核就行,但实际上操作难度大,最要紧的是这妖尸形貌宽大,妖核不知藏得有多深。如果不能一击毙命,就会发生像刚才一样的场景,被那妖尸反制。   更不用说这妖尸行动敏捷,专克他的路数。这几十个来回下来,他全靠着过硬的身体素质强撑,但正儿八经打起来,他绝对占不上什么便宜。   所以,从何处下手是个难题……   他还在思索时,冼玉已经提剑而上了。   和他霸道力重又并不灵敏的刀法相比,冼玉执剑更为灵动,行动灵敏,柔韧性高。他一身白衣,长发高高竖起,站在原地,三十个回合内,妖尸都碰不到他的衣角。   轻巧灵动得仿若一只蝶。   “我说……”他一个漂亮的下腰、躲过致命一击,紧接着两步跃起,飞到他身边,这样一套下来脸不红气不喘,还能气定神闲地和他聊天,“顾道友,你就真打算作壁上观?不来帮忙?”   男人这才回过神,提刀上前助战。   “顾道友,”冼玉一道剑气险些划碎妖尸的眼睛,顺口问,“你修行多久了?”   那男人顺势躲过一掌,实在是不明白,这人为什么打架还能打着打着聊起天来。   “……十五年。”   他闷声回答。   十五年?那岂不是五六岁就开始修炼了?   “我也差不多。”冼玉弯了弯唇角,笑中带着深意,“不过我看你的刀法,和我相比……”   “倒是差得挺远呢!”   话音落下,冼玉一剑挑开他的刀,右手一掌凌厉劈下,妖尸来不及躲避、硬生生地朝着刀口撞了过去!!   呲——   这一刀斩破了妖尸的脖颈,浓黑的血像是瀑布一般地喷了出来,溅在顾道友的一身黑衣上,倒是相得益彰。   妖尸捂着伤口痛苦地嚎叫了一声。   顾道友怔在原地,目光凌厉地扫向他。   “道友好刀法。”始作俑者浑然不觉,还能笑眯眯地夸他,“元婴期的妖尸都能被你伤成这样,可见刚才你还未使出千分之一的实力啊。”   听着像是夸赞,可是从他的嘴里冒出来,心头就忍不住直蹿火。   男人握刀的手紧了紧,心底止不住的怒意。   刚才那一招他看得清清楚楚,分明是对方故意让给他的。   他预想得没错,这人根本没有半点信誉可言。半柱香之前还承诺自己绝不‘捣乱’,确实没有再捣乱,他是换了另外一种方式——   给他喂招。   就跟喂三岁小孩吃饭一样,创造时机,让那妖尸撞在他的刀口上,末了还要夸赞他几句。   没几个来回,那妖尸就已伤痕累累。   只是这一招一式,一句一词,像极了挑衅。   两三次下来,如果说刚才只是心有不快,那他现在就是真正的恼火了。   他几步上前,掌下带着几分怒意的灵力,锐利之风扫过,冼玉侧身躲过,却被他一把按在角落粗糙阴冷的墙壁上,那把沾染了血气的锋锐刀口,冷冰冰地抵在他的脖颈处。   “你有病?”   他眼底满是怒火。   “又怎么了?”   冰凉寒意侵染着皮肤,冼玉眼睛微弯,一点也不着急害怕,轻声道:“拆你的招不好,我给你喂招当作赔礼,这样也不好吗,顾道友?”   果然!   这老狐狸,刚才分明就是故意的!!   顾道友咬紧了后槽牙。   他活到现在,独自闯过这么多年的风浪,迈入金丹期的每一步都履步维艰。他从不与人交际,也没人敢和他打交道,唯独、唯独眼前这个人——   他甚至不知道冼玉到底有什么目的。   “别再来招惹我。”这大约是他生来头一次对别人说这么多的话,情绪上头,字字咬牙切齿,“最后警告你——”   话音未落,冼玉忽然变了神色,一掌将他推开 。   “砰!!!”   他皱眉抬头,目光冷冽,只见那柄旧剑径直挡在冼玉身前,从这个角度,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人细白手腕上渐渐暴起的青筋脉络。   这一切,就发生在刹那之间。   冼玉微微侧头,那妖尸的毒爪盖在破剑之上,尖锐的指甲深深刺入墙面,距离他只差分毫。   咔哒——   剑身从中间开始,裂出了一道纹路。   妖尸低吼一声,倾轧妖力,但却不能再进一步了。   冼玉缓缓抬眸,眼底微寒的怒意看得那妖尸不由往后退了一步,莫名地心生恐惧。   而对阵的那个人,只是区区筑基而已。   “……我和爱徒聊天的时候,”冼玉脸上笑意不再,语气含冰,“劝你不要随便插嘴。” 第10章 你若不信,大可与我一试……   冼玉动了怒。   他这个人有许多缺点,比如吊儿郎当、不正经,信口开河、总爱欺负人,也没什么责任心……但也有一点好,他护短。   而且,特别、特别、特别护短。   “……还记得我刚才和你说什么吗?”   冼玉语气温和,缓缓地将左手剑换到了另一侧。他的指尖轻轻从剑身中掠过,那道裂开的纹路静静地躺在中间。   男人眼神微凛。   再用下去,这把剑会断的。   “我说你和我相差甚远,这是事实。”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可莫名多了几分肃穆之气,“你的刀是救命之刀,也是无望之刀,但这不是你该走的路。”   “看好了。”剑柄从他腕间灵巧地转过、照出一道银光,他缓缓道,“我只教你一次。”   话音落毕,剑锋出鞘!!   两道灵力暴动而上、地面骤然裂开!风啸自地底翻涌而起,裹挟着万发雷霆、灰尘碎石被卷到半空之中,将月色染得灰蒙暗淡。   冼玉一身法衣被剑风吹得飞舞,那妖尸暴怒,双爪刺入泥土、数万妖力灌输涌动、肆无忌惮地向他的方向袭去!   砰!!   一声巨响,地表碎裂出合抱之树大的地洞,尘土飞扬、面前甚至都看不清。然而除了簌簌抖落的碎石,里面别无旁物,刚才还站在那里的人已经不见踪影。   它扑空了。   妖尸停顿片刻,骇然回头,只在这一刹那间,一道霹雳雷剑落下,谁都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但紧接着,万千剑光亮起、透过扬起的灰尘,照亮了这一幕——   妖尸半跪在地面,上半身向后弯折出人类难以想象的弧度,黑色血液喷涌而出,将对面那人的白衣染上大片的墨色。   妖尸瞪大双眼,可是这个角度,它只能看到剑身冰冷的寒光。冼玉握紧那柄刺穿他胸口的锐器,面无表情,一寸一寸地按下去,将这妖物彻底钉死在这把剑上,剑身全数淹没。   血液顺着地面塌陷的弧度,一点一滴地淌进地洞,周围一片死寂,只剩下这微微的嘀嗒声,立证世界还留存着声音。   它死去得太快,甚至没有留下任何喘息的余地。   顾道友心中微寒。   一招足以毙命。   那不是什么有名有姓的剑招,就只是普普通通的刺剑,就连灵力也是入门弟子会考校的基础引雷术。   他忽然想起冼玉刚才说的那句:   “看好,我只教一遍。”   这确确实实是一遍就能看会的剑招,但并不是所有修真者都能将一化作无穷,发挥出这么大的威力。   这人到底是谁……   许久后,冼玉松开手,那柄剑还留在原地。他神色冷淡,“这里很难闻,走吧。”   他没有取妖尸的妖核、也没有吸走那些灵力,说完之后就抬步走向了洞外。顾道友沉默片刻,最后看了一眼那妖尸的身体,然后跟着他一起走了出去。   迈出小林境的那一瞬间,这个遗留了百年的洞宇,随着洞内最后一位‘生灵’的离去,好似被抽干了灵力,顷刻间化为乌有。   在洞内逗留了不知许久,出来时已经黄昏,山底温度渐低,空气格外清新。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洞口的常青藤比初见时更加青翠欲滴,树叶末梢隐隐窥见勃勃的生机。   夕阳挂在山头,摇摇欲坠。   “你一人就能杀了它。”顾道友目光直视着冼玉,语气平静,“为什么选中我?”   冼玉不求回报邀请他组队,他想过其中的原因,但当时只是猜,这人也许是能力低微、又请不起别的散修,所以想跟着他蹭牌子。   只要能拿到足够多的灵石,他不在乎身边跟着谁。但现在不一样,冼玉明显是抱着目的、或者说,就是为他而来。   他不能再置身事外了。   冼玉没有回答他:“你叫什么?”   面前的男人不禁皱了皱眉。   很少有人会对他的姓名刨根问底。这并不是什么很隐私的东西,他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这次分别之后,也许这辈子都无缘再见,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那告知姓名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不能理解。   他不回答,冼玉也不着急,笑眯眯地看着他。   那张面巾将他的五官裹得很严实,刚才那样激烈的打斗都未曾掀起那张神秘的面纱。冼玉好奇心不算重,甚至在很多事情上他都提不起什么兴趣,但是面前这个人除外——他只看到一双眼睛,一双锋利冷淡的眼;他们素未相识,但又莫名熟悉。   冼玉是个很相信缘分和应果的人。   冥冥之中,他们之间很有缘。   这人身材高大、周身总是遍布着阴寒冷硬的气息,让人不敢靠近。可是和冼玉直视时,没过片刻就不自然地移开眉眼——莫名有些像犬,还是被主人强行掰开牙齿检查时、疑惑又委屈的狼犬。   冼玉还知道,这一定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鼻梁应该很高挺、五官硬朗、或许还稍微一些偏西域的血统。   而且,对方一定会告诉他、他的名字。   片刻后。   “顾……顾、容景。”   他从唇齿中缓缓挤出这三个字,声音很低。他寡言少语,从来没和别人通过姓名,所发音的腔调很生疏,还有些怪异。   冼玉缓缓念道:“容景。”   “……”   冼玉又反复念了好几遍,记在心里,“学习交换名字是很重要的一课。”   “虽然你应该知道,但是我还是要正式介绍一遍:冼玉,两水冼,玉石的玉。”   说着,他伸出手。   冼玉个子比顾容景矮一些,手掌却很纤细,在男人中并不属于宽大的类型。不知是什么缘故,他的皮肤总是微微泛着冷白的光泽,指甲上嵌着几个小小的月牙。   像是女孩子的手。   顾容景看着他,学着他的模样缓缓将手递了过去。他不明白冼玉要干什么,只是下意识地这样做了。   冼玉握住他的手,轻轻一翻,宽大且布满老茧的手心暴露在了空气之中。   但冼玉的手却是柔软的。   他指腹上也有薄薄的一层茧,但好像和他手中的不太一样。   顾容景忽然有些难堪,下意识想缩回手,却被轻轻打了一下。   冼玉瞥了他一眼,“别动。”   顾容景:“……”   “唔,根骨不错。”   要收徒,自然要摸清楚徒弟的根骨。眼睛能看出一些问题,例如万山桥上的那位小公子,但更多的还是要摸了才知道。   说着,他按了按手腕,又顺势往上探了探手臂,顾容景被摸得很不自在,几次想躲避都被他按住了。   “金丹修得也很好,只是气息不太稳,我刚才看你用刀时,好几次灵力逆流险些出岔子……平时不怎么练基本功吗?”   冼玉本想再说几句,但是看着顾容景纠结无措、想躲又无处可躲的表情,实在是好笑,最后还是没忍心再欺负他,主动松开了手。   “走吧,太阳落山了。”冼玉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夕阳下笑意温柔,“夜里冷得很,我虽还行,但可不能冻着小朋友。”   小……小朋友?   顾容景怔了怔,冼玉朝他招招手,已轻松地向山林中走去了。   黄昏最后的光线被云层笼罩,山林陷入浓重的云雾和黑暗之中,温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降了下来,呼吸时吐出的都是一团团的雾气。   冼玉走前给赵生留了两张传音符,现已入夜,却迟迟没有消息过来。他查看了一下,发现这两张符都已经烧过了。   大约是在打斗时赵生点燃了传音符,但是当时他们都忙得很,一时间没注意到。   赵生在驿站里应该很安全,这两道传音符大概是看到太阳落山,怕他们有危险,所以烧来传讯的。   但凡赵生留一道符,这会儿传音过来,他也不至于……在林子里迷了路。   对,没错。这位曾经血洗魔界、以一人之力拔高修仙界大能平均水平的玉清道君,私下里是个十足的路痴、撒手没。   月明星稀,树林远近疏密,冼玉站在某棵似曾相识的老槐树面前,一脸茫然、脸上狂冒热汗。   身后还站着被他拐来的准弟子顾容景。   他甚至不用回头,都能猜出顾容景脸上一定是疑惑的神色。   冼玉偷偷扫了一眼地面,在一团草丛里看到了被压扁的痕迹——那是他走上一圈的时候为了防止迷路,特意在某一个扁平草垛上留下的印记。   ……他竟然真的走回来了。   当着他新徒弟的面,绕了个九曲十八弯,然后重新绕回了原地。   冼玉:“……”   冷静、冷静。   他深呼吸一口气,抬手施了个小火苗,团吧团吧堆出一个还算像样的篝火,然后若无其事地抖抖衣服,坐下。   “容景,过来坐会儿吧。”他说,“走得有些累了,我们先在这儿休息休息,等下再上路好了。”   顾容景在原地站了半晌,满脸狐疑。   “对了。”冼玉顶着压力、面不改色,若无其事道,“说起来,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会选中你,其中的缘由你真的还不明白吗?”   顾容景当然明白。   他不是聋子,冼玉在洞中盛怒之下说出的那句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只是为什么他只是筑基期,为什么偏偏选中他,为什么在他面前故意藏拙,为什么要在和妖尸打斗时故意拆招、又给他喂招……   他心里这么多的疑问,还是人生头一次,只是每一句都不知道从何问起。   顾容景只能选择沉默。   “我想找个徒弟。”冼玉说着顿了顿,“你和我……很有缘分。”   “你看错了。”顾容景平静道,“我们是两路人,何来的缘分?”   先不说他们之间修为差了一截,其中一个使刀,一个用剑,刀剑水火不容,冼玉挑他做徒弟,实在是……令人费解。   冼玉说:“遇见了便是缘分,哪有那么多道理。”   “可我不信缘分,也不信命。”   顾容景道。   这倒是……和他完全不一样的回答。   冼玉抬头,昏暗中他对上对方的眼睛,那双眼眼底透出橙红色篝火的倒影,但顾容景站在角落里,这火光没有照耀到他。   他笑了笑,托着下巴、语气轻松 “你跟着我学剑,这不好吗?”   “不好。”   顾容景皱眉,“我讨厌剑,也学不会。”   冼玉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顾容景一脸疑惑,不明白他为什么笑。   冼玉掸了掸灰尘,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身上还残存着那具妖尸的血,黑白交织,夜间分辨不出颜色,但风一吹,就飘来了淡淡的血腥味。   他从旁边随手折下一根大约三尺长的枝条,随意一挥,一道剑气鞭笞而下,在地面上留下几寸的伤痕。   “我这人懒得很,不爱多费口舌。”   他身形慵懒,站也没个站样,根本没有一点戒备的姿态,但是顾容景能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剑意从他脚下波涌而来。   “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遍,你想清楚再回答。”冼玉不打算再说什么大道理,他已经明白了,顾容景是个死脑筋,而且十分固执,一切的怀柔政策都是没有用的。   劝服他的最好办法,冼玉已经想到了。   “胜过你刀法的人,修真界成千上万。但是能从我剑下逃走的……这世上没有一个。”他说,“你若不信,大可与我一试。”   夜风嚎啕而过,顾容景立在原地,目光宁静肃穆。 第11章 趁人之危!无耻!!……   他顶着一副筑基期的壳子说这么狂妄的话,按理来说毫无可信度。但顾容景不知道怎么想的,沉默了好一会儿,竟然真的答应了。   或许妖尸这一战让他看清了两个人之间的差距,又或许是他卡在金丹期太久,死马当活马医,心想不如赌一把。   虽然冼玉觉得,他能同意大概还是因为这人骨子里有好战因子……   但不管怎样,顾容景能答应是件好事,金丹期的修为也帮他省去了一道麻烦。等回去和村长签了文书,他就可以去仙道联盟那儿正式建档立案,这样,如意门的香火,总算是能续起来了。   冼玉面上不显,但心里松了口气,好像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   远处传来依稀的吵闹声,冼玉顺着声音望去,林间冒出星星点点的火光,重重叠叠的脚步声渐渐地近了,冼玉甚至听到赵生焦急的呼喊,应该是他领了附近的山民过来搜救。   “那边有炊烟!快去看看是不是有人!”   赵生心急如焚,连疼痛都顾不上了,空手拨开眼前刺人的荆棘丛,入眼是一团未熄的篝火,火焰将空气灼烧变形,边缘处露出两道微微摇晃的身影。   欣喜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他眼睁睁地看着其中一人身体晃了晃、像是失去了知觉似的,慢慢倒了下去。   顾容景眉眼冷峻、背如雪松抱手而立,迎着赵生惊诧的目光,后知后觉地发现……   肩膀上多了一点微沉的重量。   冼玉这一觉睡得很沉,没有再做什么光怪陆离的梦,只是他想起了从前还在山门的时候——师父还未离世,他少年成名,如意门的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挤进了新一线大派的行列。   那时生活惬意,玉霄剑挂在床头,每日晨起有师兄做早饭,隔着好几间屋子都能闻到飘来的香气。将卧床的幕帘掀开,透过竹窗就能看到屋外的院落里,徒弟们已经开始练剑,远处是一片茂密的竹林,风一吹、翠竹的香气就慢慢地溢了出来。   “叩叩叩——”   竹门被敲响,冼玉回过神,一道青衫身影出现在门口,温声喊他:“师弟。”   冼玉一时怔住了。   见他迟迟没有回应,那青衫公子脸上露出一点无奈、又纵容的神情,“师弟,快起床,师父喊你呢。”   “师弟。”   “师弟……”   冼玉猛然睁开眼坐了起来。   木制横梁的天花板,角落里还有些许蜘蛛网。棉麻制成的床帘,角落里破了几个小洞,床头的红木柜子上放着铜盆,里面蓄满了热水,赵生手里捏着湿手帕、正错愕地望着他。   冼玉坐了好半晌,才渐渐回过神来。   这里不是他的碧玉斋,也不是如意门。   “师祖,您没事吧?”赵生小心翼翼地问,“刚才一直看您流汗,我还在想是不是做噩梦了呢。”   “……没事。”冼玉拒绝了赵生的手帕,掩住眼底的惫意。赵生总觉得他心情不太好的模样,没敢说话。   缓了好一会儿,冼玉左右环视一眼,“容景呢?”   他只记得昨天看到赵生带着山民找过来时,顿时放松了许多,紧接着一股疲惫感突然涌上……   接下来的事情,他就不清楚了。   赵生呆了呆,“容、容景?”   这谁啊?他认识吗?他应该认识吗?   冼玉一拍脑袋,忘记这小子不在现场,还什么都不知道了,“就那个、顾道友。”   他人事不省,顾容景的性格也不会主动和赵生说我现在是你小师叔,说不定现在清醒下来发觉不对、已经吓得跑路了……   这可不行,煮熟的鸭子到他碗里,就没有飞走的道理!!   他眉头紧皱,正打算掀开被子自己亲自下去找人,赵生道:“您说的是顾道友啊?他正在房间里烧水洗澡呢。”   嗯?   “师祖您昨天突然晕倒,把我们都吓了一跳。附近的医馆我都找遍了,可是大夫觉得太晚了出诊不安全,无奈之下,我只能连夜守着您……后来还是顾道友过来敲门,说是他来帮我守下半夜,等到早上我去找他换班后,他才回去洗漱的呢。”   赵生说着,又拿出一块牌子,递给冼玉,“对了,他还帮您去升级了这个,您不知道,那老板娘看见他拿着两块牌子去交任务的时候,下巴都快掉出来了。”   冼玉低头一看,不由得一怔。   那牌子连跳两级,已经换成了一块铸铁牌。   “听老板娘说,这牌子不光在飞花楼有用,也可以在某些地方冲做身份牌。散修无门无派也无势力,若要出席拍卖会之类的场合,持翡翠玉牌就能入场了。”   冼玉闻言,顿悟。   铸铁牌之上是白玉牌,再往上就是最高级别的翡翠玉牌了。若是花些银子、再找人代为申请身份,一个五万灵石的任务就能升到铸铁牌,只怕用不了几天就能升满。   冼玉原先还以为这就跟狩猎一样,给自己贴点金,怎么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一道,若是可以凭玉牌进场,那就可以掩藏身份、不必暴露自己。   看来如今的修仙界……水也没那么清。   “师祖,”赵生不知道他想得这么深远,他小声说,“我觉得那位顾公子,人也挺好的。”   冼玉回过神来,笑了笑,下床穿衣。   “他不仅是个好人。”他随口道,“现在,他还是你师叔了。”   赵生:“!!!”   师叔!难道说,顾道友现在已经是师祖的小徒弟了?!   这么快——哦不是,这么突然?!   经历过昨天晚上的事,赵生对默默帮忙的顾容景亲近了许多,他们要是能做一家人,自然是好事。只不过……   “可是顾道友、哦不顾师叔,他不是用刀吗?您和他……不会打起来?”   “……我和他怎么会打起来?”冼玉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他身上煞气太重,学剑静心,对他来说也是件好事。”   “煞气重?”   赵生光听着这两个字,就有点毛毛的了,“他小小年纪,为何……”   “和他自己没关系。”冼玉摇摇头,脸色凝重了许多,“之前我心里就有猜疑,所以昨天找机会看到了他的手相骨相。”   “这人根骨上佳,若好好教养,将来必成大器,可惜、可惜……命格太硬。”   说得直白些,就是克天克地,克死爹娘,克死妻儿,一生注定亲情淡薄。   从命理上来讲,命硬的八字有许多种,例如六亲宫位入杀地、又或是入墓逢冲逢合,那这人六亲多不顺,易有灾;又例如干支悖逆,阴阳失衡,那命主大多性情乖戾、刚愎自用,且急功近利。   总的来说,如果其他宫位或五行搭配得当,即使命中有一两处缺陷,那也会在其他地方得到弥补。   [1]   可顾容景的面相……   赵生一脸好奇,但冼玉却不打算再说下去了。   “去收拾行李吧,接下来的事情还多着呢,咱们得早些回大明村。”他沉思片刻,“我先去找你师叔好好聊一聊。”   冼玉出门时,顾容景已经沐浴完,坐在大堂里,面前放着一壶清酒、还有一碟刚炒出来的花生米。   昨天那件劲装虽然没有沾上什么污渍,但还是有股血腥味,他已经拿去洗了。身上现在穿的是一件白色轻衫,腰间一道黑色束腰、将身形勾勒劲瘦。窄袖立宽领,头发也高高竖起,莫名多了几分干练。   冼玉的法衣沾了一身血迹,刚才急着出门,只随手施了个去污咒,对比衣冠楚楚十分整洁的徒弟,一下子逊色了许多。   他咳了两声,坐到了顾容景对面稍远的位置,端正正经地问:“休息得怎么样?”   顾容景抬头,微微诧异。   冼玉不解其意,挑眉看着他。   半晌后,顾容景才反应过来这是‘搭讪’、是‘闲聊’,是需要回答的、没有营养的对话。   他慢吞吞地摇头:“不怎么样。”   总共就睡了两个时辰,确实不怎么样。   “睡饱了就行。”冼玉自说自话道,“我们得尽快离开,接下来有许多事情要办,最好吃过午饭就动身,没有时间留给你休息了。”   “?”   顾容景后知后觉地发现,拜师父的第二天,自己对他们、对这个新门派还一无所知。   不过他也没什么好奇心,冼玉要带他走,那走便是了,只要不带他下刀山上火海,那去哪里也无所谓。   他点点头,干脆利落,“好。”   这下,反而轮到冼玉不习惯了。   以往他说去什么地方,那些徒弟都跟三天三夜的鸟一样,争先恐后地要问个清楚。轮到这个,就变成了个锯嘴葫芦,还要靠师父单向输出。   “……”冼玉和蔼地问,“你难道就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顾容景本想摇头,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武器。”   他说。   拜了冼玉为师,以前的刀不能再用,自然要换一把新的。顾容景从未用过剑,挑选佩剑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师父头上。   冼玉:“……”   这确实是件要紧的事。   可是他没办法开口,告诉顾容景,别说徒弟的佩剑了,他自己都没有弄呢。整个如意门从上到下全是穷光蛋,就连出来搜罗苗子的路费和马车,都是问村长借的……   顾容景还在等着他的回答。   “……那当然啦。”冼玉额上爆满青筋,心里把那几个不肖的前徒弟暴揍了数百万遍,挤出一个假笑,“师父怎么可能会忘了你的剑?”   只是、只是要再等等。   看来,回大明村的事刻不容缓了。   这日他们收拾好行李,用过午饭后,趁着天气不错,驾着马车匆匆向大明村赶去。   顾容景不识路,再加上冼玉也有意和这个新徒弟好好培养培养感情,便也坐到了马车外面。剩下赵生可怜巴巴,在车厢里无聊得发霉,厚着脸皮想挤到师祖和小师叔中间坐着,又被冼玉以十分碍眼的名义一脚踹了回去。   赵生:“……QAQ”   紧赶慢赶,几人终于在第二天傍晚时回到了村里。   云首山的阵法消去之后,天气不再像从前那样寒冷,渐渐地也有了春天的气息。世道到处都是异象,很不太平,大明村地处偏僻,只是受一点气象的灾祸,已经很幸运了。   只是这次回来,他们从村门口一路驾车过去,发现各家各户大门紧闭,院子里还留着主人生活的痕迹,可是村民们都不知去向了。   该不会……   冼玉心里一紧,快步向村长家走去。   村长不在家,他的夫人留在屋内守着孩子,厨房里还有炊烟飘起。听到外面的动静,好半天都不曾开门。   赵生只得报了姓名,半晌后,女人满脸狐疑地拉开门,手里还拿着一根长粗棍子。看到他们时,露出几分惊讶,紧接着转喜。   女人是见过冼玉的,匆忙扔了棍子,一脸高兴地要请他们进来,“道长,您终于回来了呀!我们都等您好久了!!”   “我回来的路上都没见到什么人,”冼玉迈进院子里,“村子里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一些小麻烦。”女人连连摆手,叹着气道,“之前我相公不是找您商谈过签订文书的事吗?您答应后,我们大家就等着您办完事回来好去登记,我相公好去联盟那处登记。可是没想到……”   没想到装死装了好些年的仙道联盟突然派了主事人过来,说是已经分配了新的宗门给大明村,要村长一同去签字,定下契约。   “您说他们早不来晚不来,这时候过来放马后炮了??”村长老婆往地上啐了一口,冷笑道,“都是些见利忘义的东西!他们从前看不上我们,缺钱的时候想起还有个犄角旮旯没搜刮干净了……我呸,臭不要脸!”   说着,还不忘表态,“我们村民态度一致,只认你们如意门的主事人,也和他们说了。可是那些道士天天堵着我们,见大家不答应,就挨家挨户地骚扰劝说……”   冼玉沉声问:“他们现在在哪里?”   “都在后山呢,就赵生家门口。”女人比了个方向,“我男人说他们要用法器把整个大明村圈起来,这样就算咱们不同意,他们也可以在联盟登记上……现在所有人都去拦了。”   只剩下她照顾村里,防止意外。   “趁人之危!”赵生咬牙怒骂,“无耻!!”   冼玉脸色也不太好看。   倒不是为这么点小事动怒,这些年轻人都是小辈,他也不至于明面上和他们计较。   冼玉真正不满的,是背后的仙道联盟。   规章混乱、没有作为;主事人有错,新来的门派也有错,可错上加错的是他们背后的组织。仙道联盟的初衷是互帮互助、六界平和,可如今却成了瓜分民脂的又一个刽子手。   强取豪夺,不择手段。   什么时候,修真界事这样的作风了?   “对了,”女人又想起一件事,“道长,我看那些人也个个佩剑呢,他们人多势众,您回去可千万小心些。”   赵生顺势插了句嘴:“你可知是什么门派?”   “这我也记不清了。”女人费力回想了半天,含糊道,“好像是叫什么万、什么宗……”   现场一片寂静。   赵生不敢答话,顾容景不理世事,静默不语。   只有冼玉寒声道:“……万剑宗。” 第12章 春意逢生。   儿子抢老爹的生意,赵生都不知道说冤家路窄,还是该说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了。   但总之有一点能确定,新仇旧恨加在一起,万剑宗的人今天怕是过不去了。   冼玉三人到云首山山脚下时,一群人堵在赵生家门口,吵得沸沸扬扬的。两方阵营看衣服服饰就能分明:头戴冠帽、衣冠楚楚的是万剑宗弟子;身着粗布麻衣、朴素颜色的男女老少,则是大明村的村民。   冼玉走过去,为首一个衣着华贵的万剑宗弟子正在和村长论辩,脸都喊得通红,“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你们所谓的道长在联盟里根本没有姓名,那个什么门派也是查无此门!你们都被他骗了,我们万剑宗才是正儿八经有文书委派的啊!”   可惜他喉咙都快喊破,也比不过大妈大爷们的乡野大嗓门,“你放他娘的屁!”   “你才骗人呢!你还要强画我们的地!”   “人家道长厉害得很,之前还帮我们拔掉了护山阵法,救回了我们数十个百姓。我们不信他,难道信你们这些几十年来都没空过来一趟的名门正派?说难听些,我们大明村就是你们放养的羊罢了!”   “这山中我们勘察过了,根本没有阵法的痕迹。你们——”   那弟子说到一半嗓子都哑了,忍不住弯腰咳嗽了好几声,咳得惊天动地。   就在这瞬息之间,刚才还满脸愤怒、吵闹如菜市场的村民们忽然都安静了下来。   他满脸疑惑、正想看看是什么情况,刚抬起头,肩膀忽然被轻轻撞了一下。   一人穿着白衫和他擦身而过,衣袖处传来点点的梅花香气。他下意识往对方腰间看去,发现上面并无宗门信物,只挂了一只香囊。   这人……   万剑宗弟子抬头,那人已走到村民们身侧,只留下一道窄肩细腰、风雅俊秀的背影,那人比他高了些许,浓墨黑发随意梳起,肩上还垂着血红色的发带。   脚步扎实、沉重,不漂浮。   是个练家子。   这就是他们口中那位救人无数的道长?怎么会只有筑基期……   眼前那人微微侧身,侧面露出一双上挑丹凤眼,却不见凌厉刻薄之意。   他温声道:“怎么都聚在此处?”   村长还当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正要解释,冼玉抬手压住了他的话,“你先带他们回去,这里有我。”   “你就是他们口中的那个骗子?”那为首的弟子不屑以同袍道友相称,冷脸道,“我不知道他们喝了什么迷魂药,但你应该听过仙道联盟和万剑宗的名字,这次我们带着联盟的文书过来,一切行为正当合理。你要是识相……”   后面的狠话他故意没有说完,冼玉转身,目光扫过他腰上挂着的玉牌和剑穗,样式繁琐华丽,刻着万剑宗的字样。   他冷淡道:“报上你的名号。”   这时那弟子才终于看到他的面容,不禁暗自抽了一口气——这人鼻梁高挑,皮肤瓷白。五官虽然清淡,但完全不失颜色,尤其是眉尾微挑,眼尾余光扫过时,显得格外昳丽。   他看得心头一跳,连忙移开目光,回答:“我乃万剑宗齐玄长老座下二弟子,邱正明。”   邱正明自报家门的意思,就是要对方好好掂量掂量,得罪他们万剑宗的下场。然而怎么都没想到的是,那人眉头一皱。   “既是二弟子,便不配与本君说话。”   冼玉负手而立,语罢,目光在这群低声嘟囔的弟子之中缓缓扫过。   这群大多金丹期以上修为的小道长们,在他的目光下不由得心头一颤。一瞬间仿佛回到了明晖堂,长老手拿戒尺抽背功课,徒弟们心虚低头、不敢与师父对视。   冼玉的眸间闪过一丝失望的情绪。   他冷声道:“叫你们主事的来。”   邱正明梗住,好半天才回答:“主事的是我师兄,他暂时外出办事,现由我暂代主事之权。”   “你师兄叫你暂代主事之权?”冼玉语气平静,“是他叫你暂代,还是你自己冒然顶替?”   打蛇打七寸,这句话一下子就扎中了邱正明的心口,一瞬间他脖子涨得通红。   冼玉这句话并不是胡乱猜测,也是有缘由的。   大明村虽然人口少、资源也贫瘠,但涉及到签文书封存的事情,万剑宗怎么着也不会随便派个长老的二弟子出来。   偏偏这一堆人里,只有这个邱正明最为冒尖,其他弟子都唯唯诺诺的,有些不同意邱正明的观点,但也不敢出来吱声。   冼玉便猜,今天的事是这个邱正明擅自牵了头,背后应该有个更为稳妥的主事。   冼玉没猜错,这次主事的大师兄是万剑宗掌门的亲传弟子。平日里他替掌门代理了不少宗门事务,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下一任掌门人选。而齐玄长老这一支的弟子偏偏和这位人人爱戴的大师兄不太对付……   这样,邱正明的目的,就昭然若揭了。   “我们此次下山,就是为了收拾大明村的烂摊子。”邱正明到底是少年心性,被刺了一句就开始恼羞成怒了,“不管谁是主事,目的只有一个,谁来都一样!你不要在这里搅乱军心了,我再怎么说也是齐玄长老的关门弟子,你又算什么东西!”   “名门正派?”冼玉听得发笑,忍不住失望地摇头,“现如今的宗门,竟然都光明正大地干这些肮脏事了。”   他声音微低,邱正明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但也知道并不是什么好话。   他笃定眼前这人不敢报名号,“你不要在那里嘀咕,他们既尊称你为道长,那你倒是说说看隶属哪门哪派?还是说……你根本就是出来糊弄人的散修?”   冼玉闻言,嘴角慵懒的笑意渐渐收敛,“名门正派如何,散修又如何?”   “你既问我的名号,那就得记住、记牢了,若是有人问起,一个字都不能岔。”   最好传到他在万剑宗的弟子耳朵里,叫那群逆徒们都知道,好好掂量掂量曾经做错的事。   “如意门掌门,道号玉清。”   他一字一字、缓缓开口,“冼、玉。”   如意门掌门?道号玉清?   这是哪号人物?怎么完全没印象?   邱正明心中生疑,再看自己的师兄弟们,脸上都是疑惑,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是哪一位,又是什么来历。   他倚靠豪门权贵,又是齐玄长老格外偏爱的弟子,消息渠道比普通弟子更为广阔。邱正明都不知道的事情,他们更加无从得知了。   这百年来,他们从未听说过玉清道君这号人物,什么如意门,更是闻所未闻。   要么,这如意门是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小门小派,排外封闭,从不与外界联络。这样的情况也是有的,只是这样的宗门得不到资源、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宗师,从里到外都籍籍无名,过不了多久就没落了。   要么,就是这人不知道万剑宗的名号……壮着胆子在他面前招摇撞骗。   可不管是哪一种,都能证明这个什么玉清道君,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罢了。   邱正明眼底微沉,渐渐露出几分不耐烦的情绪。   他们在大明村折腾了好几天,大师兄性格温吞,想要以理服人,可是邱正明不愿意。在他眼里看来,这群愚民智力未开,和他们讲道理纯粹是白费力气。   在长辈和师兄弟的眼中,大师兄风光霁月、儒雅稳重,什么样的好词都被他一人占去了。但如果这件事不是大师兄、而是他邱正明做成了,那旁人又会怎么说呢?   “玉清道君,你说你是如意门的掌门,这话没说错吧?”邱正明冷不丁开口,“你要庇护大明村,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仙道联盟中有规定,门派中必须要有金丹期以上修为的行者。你不过区区筑基……”   “我是筑基又如何?”   冼玉挑眉反问,“难道仙道联盟规定了,掌门必须是金丹期?我以为,门中只要有一人达标足以,我门中弟子已有一人到金丹,难道不满足联盟的要求?”   众人听得一片哗然。   好家伙,师父还是筑基,弟子倒是金丹了?!这、这……闻所未闻啊!   只有赵生紧张地看向了冼玉。   邱正明闻言,反而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联盟确实没有规定,但也没说你和大明村签订了文书,就一定会通过啊?”   冼玉脸色微沉。   这几乎是摆明了警告他,联盟会给他使绊子了。   “邱师弟,万万不可!”一位师兄实在看不下去了,抓住他的手臂低声道,“他并没有违规,你强行卡他的流程,实在有损君子所为……”   话未说完,邱正明唰地甩开了他的胳膊,横眉瞪了他一眼。   “你放心,我也不是要故意为难你。”邱正明抚平衣袖的褶皱,扯下腰上佩剑,握紧横在身前,神情挑衅。   “和我比一场,如何?”他挑了挑眉,“赢了就归你,我们从此不再干涉。”   “师兄!!”   旁边的人恨铁不成钢,“你太鲁莽了!”   可邱正明已经听不进一个字了。   他不觉得一个区区筑基期的弟子,能扛得住金丹后期一剑。   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在场所有人面色担忧,赵生都不禁有些着急,只有顾容景一人……神色微妙。   冼玉垂眼轻笑一声,叹息道:“今日,你万剑宗弟子随意上门撒野,又冒名顶替主事人之位。我若这么直接放你走,也实在说不过去……”   他环视一圈,忽然并拢两指、一道剑意径直挥过,轻巧割断了身旁一名白衣弟子腰上系佩剑的穗子。   “劳烦借我一用。”   他一挥手,那柄剑便飞到他的手心。   剑柄处镶嵌着一块翡翠,剑身很轻、像是观赏之剑。冼玉掂了掂重量,忍不住皱眉,但既然取来了 ,那只能将就用着。   邱正明道:“你既然是筑基,那我便不用剑身,只用剑鞘与你对打。”   “你要是觉得不够,我可以让你三招。”   他一个金丹期去欺负一个筑基的,说起来也不光彩,他心里还是顾着几分面子的,“省得你输了再赖我不公平。”   “不用让了。”   冼玉道:“不会有第三招。”   他这句话说得奇怪,邱正明虽不解其意,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这小子太狂妄了,等下他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教他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容景,”冼玉道,“你上前来。”   周围人听得一怔,只见他身后一位白衣束装的年轻男人缓缓走了过来,他脸上拢着一张面布,遮得严严实实,除了一双锐利如鹰的眼,其他什么都瞧不见。   邱正明莫名感受到一股无差别的肃杀之气,不禁握紧了剑鞘,脸色阴沉了几分。   这小子和他一样,金丹后期了。   难道……师父打架,要徒弟上阵么?   然而想象中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顾容景走过去,在冼玉身边站定,像一根沉默的立柱。   冼玉轻声道:“还记得在小林境,我怎么教你的吗?剑,有出必有回,我们如意门要学的不是‘杀生’之剑,是‘生’之剑。”   顾容景明白了,冼玉是要给他上实战课,教学练习。   山风带来遥远的海岸气息,树叶婆娑响动,众人纷纷散开,为他们留出打斗的场地。站立在几百人之间,冼玉的声音清晰可闻。   “既是生之剑,那何为生?何为求生?”   顾容景答不出来。   他执的是杀刀,从不求生。   冼玉没有告诉他答案。修道之途漫漫远兮,他作为师父,从不会死板地教徒弟招式,有些东西是属于自己的,教不来、也学不会。   更重要的是悟。   “你要学着去参透。”冼玉缓缓抬剑,“记住,我门功法为归一剑,起手式为……”   “春意逢生。”   语罢,银剑惊鸿出鞘,一道裹挟着竹意的剑气划地成风,飞速袭来!   在这样快的速度下,任何视觉都会滞后一瞬,邱正明反应过来时,那柄剑已经近在咫尺,看得他寒毛瞬起。   顷刻间,他本能抬手一剑!   “锵——”   两剑剑锋相对,发出一声巨响!   然而这并不是结束,邱正明咬牙挡住的这一剑,在对方手中似乎轻而易举,不费力气。   这第一招只发生在瞬息之间,等到众人反应过来时,那把装饰性盖过实用的宝剑此时锋芒毕露,剑锋一寸寸地向下压去,缓慢、锐利、也势不可挡——   金丹后期的修士,竟然也挡不住这一剑。   邱正明脑门冒汗,身上汗涔涔的。   他抬眼,冼玉神情专注锐利,没有一丝避让,这一剑若是刺中,必死无疑!!   生死关头,邱正明额爆青筋,灵气汹涌而上、剑气如宏,硬生生地将冼玉的杀招弹了开来!   收手时,他的整条手臂微微垂下、手心止不住地发麻。 第13章 一字一句,如实上报。……   邱正明修道数十载,虽然固执又自傲,但还有几分天赋,往届宗门大比时,同级的修士从来没人能从他剑下全身而退。   可是刚才那一剑,险些要了他的命。   他从未见过侵略性这么强的起手式。   邱正明大脑一片空白,小臂用力过度轻微发颤。他身旁师弟担忧地喊了一声,可是他的耳鸣越发浓重,已经听不清楚了。   这只过了一招。   冼玉衣衫飘飘,持剑而立,眸子里没有多余的情感。邱正明缓了片刻才隐隐明白,冼玉不出手,是在等他喘回那口气。   对方只是区区一介筑基。   多么讽刺。   邱正明咬牙站起身,出剑。   这把墨浮剑用金石淬炼过,长三尺,沉若玄铁,普通人□□都要费些力气,邱正明颤抖着将它挡在身前时,都有些叫苦不迭了。   可冼玉不会听他叫苦。   他已经给足了邱正明机会。   他剑势行云流水,挥时剑气如虹,落如雨色潇潇,一道寒光闪过,刺地一声,剑锋自顶端擦拭而过!   依旧用的是那招春意逢生!   “铛——”   又是一击重创!!   近在咫尺间,邱正明听到耳边传来一道细微的咔哒声,紧接着,在众人惊悚的目光下,墨浮剑应声而裂!!   剩下的那半截掉落在脚下,扬起一层重重的尘土。   师父亲赐与他的墨浮剑,他视为殊荣,日夜佩戴从不离手。可如今……断了?!   邱正明眼角微红,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握紧手中残剑、死咬牙龈想以灵力最后一搏,他松手侧身躲开、猛然向前刺出一剑!   赵生看得惊叫失声,冼玉却轻飘飘拂袖挡去,反手一道剑光自上落下,直往邱正明眉心砍去——   “锵!!”   一柄寒霜剑从后方飞来,抵在他佩剑之前,与之而来的是一股强大内力,冼玉微微蹙眉,侧身收剑,躲过了这道冲击。   “师弟多有得罪,请前辈莫怪。”   话音落下,一道青衫身影从旁边飞来,翻袖轻点落地,露出一张温俊容貌。   这人便是万剑宗掌门的亲传弟子,陆昭州,也是众人口中所称的大师兄。   陆昭州眉眼温和,身形与顾容景相似,只是褪去几分戾气,腰间还挂着一枚扇坠,风姿绰雅、文人之气尽现。   邱正明跌坐在地,浑身冷汗,再也握不住手中的剑。   “师兄……”   他低声道。   但陆昭州并未看他,拱手对冼玉轻轻致歉:“玉清道君,让您见笑了。”   邱正明没有得到回应,心下更加忐忑。身边的弟子走过去扶他,他勉强站起,走到那大师兄身后,安安静静,和刚才判若两人。   冼玉收剑,将它还给那位弟子,轻笑:“一刻前我才同你师弟报了名号,如今你刚来便尊称我为道君……倒真是奇妙。”   “道君莫怪。”那大师兄果然脾气温和,听到这番挖苦的话也不生气,解释,“师弟们传音于我,我这才知道二师弟鲁莽之下,险些犯了大错。幸得道君海量……”   “什么海量。”邱正明这会儿胸口还被剑气伤得一阵阵地疼,忍不住道,“他刚才那一剑,分明是要我的命。”   “住嘴。”陆昭州眉头微皱,轻声呵斥,“出门在外不可随意与人打斗,门内的规矩你都忘了?这次回宗门后,你自去凌云峰反省,将门规抄写三千遍再出来!”   三千遍……   凌云峰那地方孤寒冷僻,连根蜡烛都没有,要想出来,只怕手都要抄废了。   邱正明听得脸色愈白,但他自己大意,叫大师兄抓了小辫子,再不服气无可辩驳。   冼玉在一旁听了半天,渐渐琢磨出了点门道。这陆昭州看起来温文儒雅,可心底里也知道二师弟是个什么尿性。   当着他的面给邱正明责罚,一是堵住冼玉狮子大张口、伤及宗门的可能性,二是顺了冼玉的意,为他解气;三么,邱正明和他做对也不是一次两次,这其中有没有私仇……也未可知。   倒真是一石三鸟的好计谋。   那边陆昭州刚呵斥完自己的师弟,再次和冼玉道了歉,又主动提起了补偿,“之前听闻村长心中已经有了人选,只是道君当日不在此处,我们无从论证,不好这样擅自回去,所以就多逗留了几日。”   “如今道君与大明村定下约定,也符合联盟的相关条约,我等自然不会阻拦。”说着,陆昭州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温和道,“我师弟为人冒进急躁,若有不当之处还请道君宽宏谅解。为表歉意,我们定当竭力弥补……”   好一个竭力弥补,不过四个字就划清了能力范围:适当的要求他们一定满足,但过分的就不要提了,以免伤及和气。   不过不得不承认,这陆昭州分寸掌握得极好,冼玉对那些金银珠宝并无所求,只是确实有那么几件小事需要他来办……   两人进屋商谈了片刻,众人都围在院子外不安地等候。   等到一柱香后,门被轻轻推开,陆昭州走了出来,轻笑颔首,“道君放心,这几件事并不难,此行回去时我们正好要经过那处。等办完后,我叫人将文书印章等物给您一并送来。”   说起这个,他还有些惊讶。   冼玉不过筑基期修为,院门又如此落魄,甚至都没有自己的佩剑。他原本做好了打算,若是对方要些灵石或奇珍异草,他随身带了一枚芥子戒,应该足够满足对方的野心。   可万万没想到,冼玉什么都没要。   “方才听你师弟说的,像是与联盟交往密切得很。”他只提了两个要求,“我这人最烦和带点官职的人打交道,可偏偏有些公务要盖章处理…… ”   头一件事,是建门立派的申请书;这第二件事,自然就是和大明村的契约文书。   万剑宗作为目前修仙界的第一剑宗、甚至可以说第一大宗门,确实和联盟关系密切。这些事情由他们来办,再合适不过。   陆昭州也没想到,邱正明惹的祸事能这么轻易的解决,神色都放松了些许。   万剑宗的弟子在大明村逗留了好几日,因为村民不欢迎他们,每日一到黄昏,他们就不得不到附近的驿站落脚。   今天的事虽然处理得不够完美,但起码告一段落,他们可以回宗门交差去了。   一听到大师兄说可以回万剑宗,师兄弟们一阵欢呼,只有角落里还捂着心口隐隐作痛的邱正明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   对于别人来说,回去是解放;但对于邱正明来说,回去才是噩梦的开始……   临走前,陆昭州余光中撇过一旁的顾容景,脚步慢慢顿住。   他记得这位道君有个金丹期的弟子。   “大师兄,还不走吗?”   有师弟催促他。   陆昭州回过神来,想到冼玉提的那两个算不上要求的要求,不禁有些愧疚。   “稍等片刻。”他匆匆留下这一句,又折身返回,敲开了冼玉的门,摊开手心,里面放着两张从芥子戒里取出的令牌。   身后的弟子们看见,顿时一阵骚动。   “这是?”   “现在各大宗门都开启了秘境,供弟子前去历练。”陆昭州犹豫片刻,“这是一处小秘境的通行令,我职责所在,只能……”   他话没有说完。   可冼玉已经眼前一亮。   小秘境!!这些地方都是千万年前的修行者们陨落或飞升后遗留下的宝境,后来被各大宗门划分得干干净净了,残羹剩饭都不留。   冼玉原本还有些发愁,以后该去哪里找锻剑的资源,没想到刚打瞌睡就碰到了枕头!这秘境虽小,但能解近渴,足够了!   他一把接过令牌,望着陆昭州的眼神真挚中还带着几分赞许,“小陆,这是你今天来,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了!”   陆昭州闻言不禁怔了一下,莞尔一笑。   刚才他看这位前辈一直不苟言笑,神情冷淡,还以为很不好相处,没想到……   “前辈喜欢就好。”   他要走时,冼玉又拉着他,“今日之事,你回宗门之后可会上报?”   陆昭州虽然不清楚这位道君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认真回答:“自然。”   “一字一句,如实上报。”   冼玉这才满意,拍了拍他的肩,“山长水远……好走不送。”   陆昭州带着一帮弟子走出大明村时,还有人愤愤不满,憋了一路,直到在驿站歇脚时,才忍不住问出口:“大师兄,今年秘境名额紧凑,即便那是小秘境,你也……你也不该随手赠与别人啊!”   今年天生异象,有些大秘境太快凶险,宗门们担心弟子出事,就没有开启。还有一些是秘境受损严重,暂时封闭起来让它自我修养,所以导致这一批秘境的名额格外紧俏,蚊子腿再小那也是块肉,他们想争取再自然不过。   这名额原本要掌门来决策,但近些年来掌门闭关不出,门中部分事务渐渐转交给了陆昭州,于是这批的令牌,就由他来发放了。   眼看着陆昭州竟然分了两个令牌出去,那几个修为不高、自知机会渺茫的弟子们便有些不平了,想和他讨个说法。   “大师兄,这事你做得太过武断……”一个小师弟愤懑地说,“你把令牌分给他们,门中弟子们都分不到,将来长老们问起又该怎么解释呢?”   “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你们听我说。”   既然决定要送出去,陆昭州当然早做好了打算,“邱师弟和他比武前说了一句话,你们大家应该都听见了。”   他顿了顿,复述道:“‘联盟确实没有规定,但也没说你和大明村签订了文书,就一定会通过’……邱师弟,这句话可是你说的?”   众人微微怔住。   邱正明的脸色惨白,咬着唇一声不吭。   “其他门派的掌门,早就对联盟内偏心我万剑宗而不满,”陆昭州缓缓道,“而邱师弟这么大张旗鼓,恨不得拉张字幅表明我们二者之间的亲近……是生怕树大,还不够招风吗?”   “他对我们有所图,还能互相谋利,我们就应该偷着笑了。”   虽然是借口,但他也确实是这么想的。那人……与之结仇,绝对不是什么好决策。倒不如顺水推舟,给他做个人情。   大师兄措辞严厉,在场许多人如当头一棒,顿时愧疚地不说话了。   事情虽然是邱正明闹出来的,但他们没能拦住,确实有责。   这下,陆昭州刚才的所作所为,就能够被理解了。这群被挤了名额的弟子们,纷纷看向邱正明。   是他闹事哎,怎么都不说话……   求求了,哪怕再让一个出来都行啊。   也不是没拦过他,二师兄脑子热非要上,结果真正损害到利益的只有我们。   不是被师兄罚了闭关吗,秘境应该去不了吧?   在这样迫切和问责的视线下,邱正明尽管面色烧得通红,可咬紧了牙关就是不松口。   开什么玩笑,他的佩剑刚刚断裂,正需要去秘境寻找好材料回来打磨,怎么可能退出!   他都没和那小子算损害他佩剑的赔偿呢,而且明明是陆昭州自己大惊小怪,非要补偿对方……凭什么要他让步!   气氛僵持不下,陆昭州叹了口气,主动打圆场,“令牌是我送的,名额也该从我这儿扣,今年的秘境试炼我和小师弟都不去了。”   话音刚落,师弟们反应激烈,“什么!”   “不行,师兄不去我也不去了!”   “又不是大师兄你犯错,凭什么要让!”   “是啊!师兄就算你同意了,小师弟也不一定肯的,你要为他想啊!”   陆昭州口中的小师弟,和他并非同宗,而是掌门师妹之子。   因他天资聪颖、根骨绝佳,母亲便留他在万剑宗习剑。从小到大都是陆昭州带着他,小师弟性格骄矜,许多同门师兄弟都不放在眼里,只有大师兄的话能听进去。   陆昭州说划掉名额,小师弟应该不会反对,他出身富贵,对这些东西本来就兴致缺缺。只是在秘境上陆昭州亏待了他,之后肯定会想办法给他相等的补偿。   只是这些,陆昭州不好和他们说,“秘境不去也罢,我们……”   可是那群弟子们已经听不进去了,一个个说着说着,矛头又指向了邱正明。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邱正明打定主意,冷笑道:“那玉清道君根本不值一提!他不过筑基而已。师兄,是你,是你怕了……”   陆昭州平静反问,“你真的觉得,那人只有筑基吗?”   邱正明怔了片刻,忽然察觉到他话里的深意,瞳孔缓缓收缩。 第14章 不求死,便是求生。……   “你真的觉得,那人只有筑基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   邱正明不禁皱了皱眉。   陆昭州修为比他高,如今已经是元婴中期了,在整个万剑宗都是数一数二的。虽然很不服气,但对修道者来说,境界的槛是最难跨越的。元婴期的修士,领悟到的东西必然比他这个金丹期要更多,难道说……   他喉咙发紧,脑海中渐渐冒出了可怕的猜想。   不可能、不可能。   陆昭州一定是在故意讹他!   邱正明坐立难安,但陆昭州不可能告诉他答案,他只能在一个一个诡谲惊诧的猜想中来回游疑,吃晚饭时都心不在焉、难以下咽。   等到陆昭州把相关文书封印好放在盒子里,委托驿站快马寄到大明村,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情了,此时的他,已经带着师兄弟妹们回到了万剑宗。   如今掌门闭关不出,已有两年时间,宗门内大大小小的事务都开始转交其余长老、或是由他这个首席弟子来处理。   陆昭州要复命的这位长老,便是万剑宗的另一位核心人物——尊法长老。   尊法长老姓谭,大家又称之为谭长老。   这位谭长老身居高位,虽只有合体期的修为,但已在万剑宗待了有四百多年。根据宗门谱记载,他原先是个散修,家乡遭了饥荒后,他背井离乡一路逃亡,在路上碰巧遇到了当时的万剑宗大弟子——也就是现在的掌门师兄。   掌门师兄见谭长老身世可怜、又忠厚伶俐,就将他带回了现在的宗门,悉心教导,可惜这位谭师弟在剑法上不够精进,甚至可以说有些笨拙了,花了五十多年才渐渐步入元婴。   原先以他的资历还不够当上长老,但那时的万剑宗只是一个小门小派,并不繁盛。宗门内人丁萧条、弟子们只知道修仙练剑,无人打理事务,这些就只能花钱交托一位掌柜打理。   可那掌柜是个心眼多的,做了一套假账本哄骗万剑宗,薅了不少油水,东窗事发后就卷了银子逃走了。   之后,谭长老便站了出来,主动接手了万剑宗的俗事杂事,他擅长珠算、又聪明灵活,把一切事务都打点得井井有条。很快,门内上下就恢复了秩序和生机。   之后的几百年内,万剑宗一步步向前迈进,直到成为了如今六界分量极重的大宗门。   如果说掌门是万剑宗的一块金字招牌,那谭长老就是万剑宗山下无人知晓、沉默有力的支柱。   陆昭州回去沐浴了一番,整理好衣冠后去拜访了海潮峰。   海潮峰便是这位谭长老的住处,只是因他修为比同期师兄们低,剑术也不够精进,所以他门下弟子大多都修习丹药之术,人丁单薄。   陆昭州到达的时候,殿外只有一个扫地的新弟子,告诉他:“师父闭关了。”   尊法长老也闭关了??   陆昭州吃了个闭门羹,有些纳闷,只能去找了万剑宗的第三把手——柳师叔,柳长老。   这位师叔姓柳,剑法超绝,在万剑宗内是数一数二的,只屈居于掌门之下。只是他脾气火爆,容易冲动,所以很少过问门中之事。   但眼下两位主管都接连闭关,陆昭州也只能找他复命了。   陆昭州进殿时,柳师叔正在做木雕,这也是他几十年来发现的静心的方式。   听到首席弟子的疑问,他随口道:“你谭师伯每百年就要进去闭关一次,潜心修行。不用担心,过一阵儿他自己就出来了。”   说罢,又问:“你刚才要说什么来着?”   陆昭州便将邱正明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他性格温吞,并不是小心眼的性子。平日里邱正明那小子总是到处给陆昭州使绊子、穿小鞋,长老们嘴上不说,但心里也都知道。   “齐玄那老头,够没品的。”他啧了一声,“自己比不过我和师兄,就天天使着他那小徒弟来跟你较劲,几百年都没个消停……”   “这事你办得很好,该怎么罚就怎么罚,不必看着齐玄的颜面。只是秘境照旧去,别委屈着自己,名额多加两个就是了。”   柳长老与掌门感情深厚,师兄闭关不在,他自然要帮忙护着师兄的大弟子。   陆昭州知道这是长辈的好意,没有推辞。   临走前,柳长老又想起一件事,“对了,方才你说那人叫什么……玉、玉清道君?”   “是。”陆昭州停住了脚步,恭敬回答,“他道号玉清,本名冼玉,是如意门的掌门。”   如意门……   柳长老活了四百多年,虽也算得上万事通,但活得久、记得东西太多,很多事情都已经很模糊了。   他皱着眉想了好一会儿,“这名字,听起来耳熟得很啊。”   “弟子回来前去联盟查过记录,如意门在这三百多年里,出现了数十次。不过每个如意门都是昙花一现,很快就消失了。”   陆昭州谨慎道,“大约取自吉祥如意,所以很容易就会撞上,并不是什么独特的名字。”   柳长老沉思片刻,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有些遗憾,“或许吧……玉清道君这名号我从未听说过。以你的修为都勉强打个平手,样貌还是个年轻人,这下,我倒有几分好奇了。”   陆昭州下意识看向了腰间那把寒霜剑。   那日他赶到时,刚好看见对方拔剑出鞘。   那一剑太过凌厉干脆,看得他为之着迷,忘了当时的情势,差点脱口而出:漂亮!   不消几个来回,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冼玉完全压着邱正明打,对方毫无还手之力。只是剑气落下时看似杀机重重,可都‘不小心’露出了一丝破绽,让邱正明捡回了一条命。   那时陆昭州并不明白冼玉没想真的动手,他以为只是剑法的错漏之处,所以看到冼玉一剑劈了过去,邱正明避无可避——   于是陆昭州出手了。   两剑相撞,竟然不分伯仲。   那一刹那,陆昭州明白自己已经输了。   若不是他后来推出去的一掌,蕴含着雄厚的灵力,那人说不定……连寒霜剑都能斩碎。   冼玉输在了修为,可他才只到筑基后期。   事后陆昭州仔细推断,都觉得对面那人实力远在他之上,或许是哪个隐士大能出山,为了不叫他人知晓,故意隐瞒了自己的修为。   这个猜测,他也告诉了柳师叔。   “你说的有几分道理……”   只是现在灵力稀薄、乱世异象,哪个修行的隐士能在这样的环境下成为大能呢?   不过柳长老没有完全推翻他,只轻微颔首,“你先退下吧,这个冼玉我回头托人再好好查一查。”   等到陆昭州走后,他放下手中木雕,靠在椅子上一遍遍地重复:“冼玉、玉清道君……”   念了几十遍,他才隐约想起来,好像他年少时,家中祭祀期间曾见到长辈祭拜过一位道君的牌位,上面写着的,好像就是玉清。   只是……那已经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   冼玉眯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耳边有细微的脚步声。他朦朦胧胧睁开眼,面前站着一个全身黑衣、裹着面巾、眼神凶煞的男人,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一样,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   他瞬间被吓醒了,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才想起,这是前两日新收的小徒弟,顾容景。   冼玉不自在地坐了起来,咳了两声:“容景,你别老这么神出鬼没的,稳重些。”   老是这样,他几条命都不够吓的。   “我敲了门。”   顾容景说。   意思是,他敲了门才进来的,并不算神出鬼没。   “……”冼玉懒得和他辩论,有气无力道,“有什么事吗?”   顾容景道:“上次的问题,我想到了答案。”   原来是前几日和邱正明对战前冼玉随口留下的作业,要不是小徒弟主动说起这件事,他自己都快不记得了。   这几日他闲得慌,文书陆昭州办得很是妥贴,冼玉又去村子口请老铁匠打了两把剑,等剑锻成、时候到了便启程去小秘境。没有趁手的兵器,冼玉也起不来床,都快闷出病了,只能靠赵生买的人间画本打发时间。   眼下听到顾容景特意过来请教,冼玉精神一振,摆正坐姿,严肃道:“哦?说说看。”   顾容景便开了口。   “生,为生人也,亦为人生。”他道,“何为求生?不求死,便是求生。”   这观念倒是很新颖,不求死便是求生,道理上似乎是这样,可不死……就真的算生了吗?   要是旁人,冼玉早站起来论辩八百来回了。但是对于新徒弟,还是要收敛一点,多给予一些关怀和夸奖……   冼玉的目光渐渐变得慈祥、温柔中又带着鼓励。可惜顾容景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师父的特殊关照,说完那两句后,他嘴巴微微合上,微垂眼睑,又恢复到原来冷漠沉静的模样。   嗯?   然后呢?   师徒俩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冼玉眼睛都瞪得干涩了,顾容景还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没再吐出一个多余的字。   被盯得久了,他还会露出疑惑的神情。   冼玉:“……” 第15章 哪里能让我满意?   新徒弟根骨是极好的,性格内敛沉稳,唯一的毛病就是脑袋有点不太好使。   冼玉叹了口气,拉开旁边一把红木椅子——赵生家里只有两把椅子、顾容景刚来时只能无措地站着,热心的木匠大爷得知后送来了几把完整无缺的,终于让家里不再那么简陋。   “坐。”   冼玉把他拉到自己身旁坐下,倒了两杯茶,缓缓道:“你刚才也没说错,不求死固然是一种求生,可你见过在街上乞讨的人没有?他们不曾求死,可你觉得他们‘生’了吗?”   顾容景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也不能理解。   “你要找到意义。”冼玉补充,“要找到你活着想做什么,真正喜欢的事。”   “想修仙。”顾容景脱口道,“也喜欢练刀。”   冼玉:“……不单是这个。”   谁能想到几百年前赫赫威名的玉清道君,现在众叛亲离不说,还要求着自己的小徒弟跟着自己学剑。   他都能想象到以后的日常了,做师父的卑微地追在顾容景屁股后面,手里捧着一把宝剑,连声道:行行好,练一练吧,就一炷香的功夫,不会耽误你学刀的,练一练吧容景。   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泪目。   冼玉眼泪都要流下来,但很快收起了情绪,正色道,“不管你是选剑还是刀,本质和修仙是一样的。可它们都不是意义,他只是结果,是你人生中选择的一条路。你有没有想过,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这条路?”   顾容景从没想过。   这东西对他来说,比吃饭喝水和呼吸都简单。这还要什么理由?   他皱了皱眉,“好麻烦……”   “你天天抡着刀舞来舞去,就不麻烦了?”   冼玉又好气又好笑,“你要想往上再精进,参悟是很重要的一门功课。不成人如何成仙?你若只想练你的刀法,那还修道做什么,你去做武官、或是押镖师傅,不是更纯粹吗?”   冼玉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等说完后才察觉自己语气有些太严厉,一抬头,看到顾容景一言不发的模样,忽然有些不安。   小孩嘛,脸皮都薄……   但幸运的是,顾容景并不是心思敏感脆弱的类型,只是在消化冼玉刚才说的内容。   “知道了。”   他点点头。   这句‘知道了’,相当于‘会改正’的意思。   这下,反而是冼玉不好意思起来了,好一会儿才道:“今天开始,你每日都出去绕行村庄两圈,早晚各一次,途中见到什么人什么事,都要回来和我事无巨细说。”   顾容景不明白这样做的用意,但他已经渐渐接受了自己常常不能理解冼玉的事实。   照做就是了。   接下来几天,早晨天还没亮,顾容景已经穿戴洗漱完毕,在床上打坐静心。等到赵生打着哈欠出来舀水做饭时,他便出了门。   大明村名字虽然阔气,谐音大民,但整个村庄村民并不多,加起来也就百来余人。反而因为依山傍水,农田还算肥沃辽阔,地广人稀,才显得‘大’了些。   每日早晨从赵生家出发,绕着村子走一圈,到隔壁村村口,脚步匀速稳健也要走上一个时辰。去时天色灰蒙蒙,回时初晨红日,冬意褪去,农田里已经开始忙活起来,各家各户种下水稻,盼望着金秋丰收。   大明村的所有路径都依附着农田修建,男人们下地翻耕,女人们便坐在家门口、水田旁剥豆子、晒玉米。   顾容景回去时不免从他们面前经过,这群民风淳朴的村民们对修道之事十分好奇,一开始还不敢过分接近,等到他天天从这边走过,看也看熟了,不免拉着他聊起天来。   顾容景就跟那不小心飞到窗台上的蝴蝶似的,被捏住了翅膀、无助又局促。   关键大妈们十分八卦,哪怕顾容景一句话不说,他们都能侃侃而谈,顺带把他堵在人群中间,寸步难移。   “……”   这日顾容景回到赵生家中,已经日上三竿。他敲门进屋时,冼玉还没起。   床头柜上的碟子放满了被嗑干净的瓜子皮,还有不少溢了出来,张着尖嘴掉了一地。床下原本应该摆着鞋履的横架空空如也,左脚的木屐鞋头钻进了柜子底,另一只跟乌龟似的翻了个身,露出肚皮,大喇喇地趴在地上。   顾容景瞳孔微微放大:“……”   而这只是房间里的冰山一角。   床尾柜子上的烛台积了厚厚的一层蜡油,大约是彻夜未熄,所以才烧成这样短短一截。   而罪魁祸首因为嫌热,迷迷瞪瞪地把被子踢到了床脚,皱皱巴巴团成一大块儿。   他背光侧卧,长长的睫毛盖住了下眼睑,侧脸浅浅地留下两条睡痕。柔软的里衣滑开,结松松垮垮地落在床上,露出半截衣带,墨色长发像摊开的水墨、远远地往外渗透。   他睡得很熟,趴卧在床沿边上,一只胳膊横在床外头,脑袋边还放了一本话本,翻个身就能连人带书从床上掉下来。   看得人胆战心惊。   这些,顾容景和赵生从未见过。   冼玉知道自己睡相极差,东西乱摆乱放,又不爱整理,所以从不许赵生私自进入他的房间。每日起床,都是赵生在门外喊他吃饭,冼玉才扛着睡意爬起来,一边打哈欠一边捣腾他的小破窝,恢复到能见人的模样。   这样,才得以维系他在徒孙面前的颜面。   顾容景平日里不爱说话也不爱闹事,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没什么存在感。冼玉天天沉迷看话本,再加上老来得徒、对他溺爱得很,于是自然而然地就忘记了这回事。   偏偏这几日,顾容景频频来找冼玉汇报行程,已经养成了习惯,知道他有时候看书太认真听不见动静,所以才自觉地推门进来了。   然后就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顾容景在他床头站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还是没忍住,卷起了衣袖。   瓜子皮通通推落在地,打扫干净;平日穿的鞋都放在横架上,最常用的木屐放在容易取到的地方;取下快燃尽的蜡烛,清理掉蜡油,换上新的灯芯;开门推窗通风换气,屋内大件下囤积的灰尘统统用灵力吹进簸箕里。   物品归置整齐,房间焕然一新。   心里那处别扭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擦干净手指的灰,转身,脚步忽然顿住。   冼玉半睁着眼,目光透过浓黑的睫毛,落在他脸上。顾容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醒的,只看到那目光不带任何神情,静静地审视着他。   顾容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半晌后,冼玉揉了揉眼睛,瞳孔恢复焦距。他打了个哈欠,抓了抓头发,双眼无神又困倦地坐了起来。   看到顾容景时,他呆了呆。   “你怎么在这里?”   没有回答。   冼玉下意识看向外面,太阳高照,赵生大约是进山捡柴去了,不见踪影。他想了想,自作聪明地领悟了,“赵生没做饭?饿了?”   “……”   顾容景张了张唇,没说得出话来。半晌后,他忽然往外走,迈了两步又停住,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不太高兴的神情。   他觉得自己纯属在浪费时间。   “我的剑呢?”   他闷声道。   问得冼玉满脸茫然:“……啊?”   不是饿了吗?   怎么又聊到剑了呢?   剑,还在村口张大爷那口炉子里锻着。   其实前两天就已经锻好了,只是有些细节不太符合冼玉的要求,就拿回去做了些修改。   顾容景要剑,冼玉就带着他去了打铁铺。   穿着短衫、大汗淋漓的黑脸师傅从熔炉里取出两把铁剑,纵是成年男人的体格,抬起来也有些吃力。两把见沉入一旁的洗剑池中,嗞地一声,冷热相触,瞬间冒出大片白色水雾。   冼玉被呛得咳嗽两声,挥着手上前看了一眼,满意地点点头,又朝小徒弟招手,“容景你快过来看看,要是还有什么地方不满意,叫师傅再修改修改,不然等下就要开刃了。”   “……”   顾容景站在老远处,脸色比那熔炉底下的炉灰还要黑。   旁边的老师傅露出微微不安的神情,“ 顾道长是不是……”   冼玉随口道:“没事呢大爷,他就是害羞。”   说着,他朝顾容景走去。   “怎么了?”他低声问,“不满意啊?”   顾容景蒙着面巾,声音很闷,“哪里能让我满意?”   “这还有哪里不满意啊?”   “……”他道,“这是把铁剑。”   没有任何材料精炼,也没有宝石镶嵌,更没有灵核提炼,这就只是一把罪普普通通的铁剑,和村民们家里用的杀猪刀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他忍不住重复了一遍:“这就是把铁剑。”   冼玉不禁笑了出声,顾容景默默看着他,像是无声的控诉,他才稍微收敛了下笑意。   “天下之刀剑,归根究底,都是一堆铜铁罢了,咱们这叫返璞归真,万物归一。”冼玉哄道,“我还特意让师傅加重了分量,想来会更符合你的习惯。你要是还不喜欢,到时候再叫师傅给你雕些不错的纹路样式,以后再镶上灵核宝石,这样看起来就有模有样了,可好?”   顾容景爱刀,他是知道的。   第一次相遇,他依稀瞥见腰间那把古朴黑刀。材料上成,削铁如泥,是散修中不错的上品了。现在有了师父,再也不是没家的野孩子了,可是却连一把衬手的宝剑都没有,有心理落差是很正常的。   “莫说一把铁剑,若是精进到一定境界,心中无剑亦是剑。”冼玉沉声道,“当日我也是用一把‘废铜烂铁’,斩断了邱正明的墨浮剑……对我而言,墨浮剑和铁剑又有什么区别?”   徒弟啊,不是师父不舍得,实在是囊中羞涩。为师也和你一样用的是同一把铁剑呢……   顾容景不再吭声了。   这次冼玉让他去洗剑池,他没有再拒绝。   洗剑池并不是要让剑洗去灰尘,而是方便之后的打磨抛光。这水混得很,顾容景不想靠近,打铁师傅便将那剑立起来,方便他观看。   他看了半天,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剑算得上好剑,只闷闷地说:“不如我的黑金刀。”   冼玉正琢磨着打一个什么样的剑鞘,随口道:“你那把刀也就那样吧。”   “……”   “怎么,还不服气?”冼玉比了比尺寸,随手从旁边拿来一张纸,指尖沾水画起剑鞘的模样,随口道,“我阅刀剑如数,只怕比你吃的饭还多。要真说起好刀,我倒是知道一把,见过它之后,方知什么叫世间之最,恐怕当今世上,再无刀剑能与之匹敌。”   顾容景微微抬眼。   冼玉画完,轻轻一吹,宣纸上渐渐透出寒霜花的模样。   “可惜,”他垂下眼睑,“那是一把,用来斩杀万人的……魔刀。” 第16章 我这样的资质还需要练?……   那是一把魔刀。   长约四尺,宽三寸,通体墨黑如涅,剑身流线似水,弯钩如月。刀为单刃,握持在手中时,古朴静默,剑身四处散发着逼人的杀意。   传闻千万年前,它是一位即将飞升的渡劫期大能为自己修行不佳的道侣打磨的武器,原本是一把守护之刀。只是还未来得及作为惊喜送给对方,他的道侣因为卷入一桩错案,被严刑逼供,含冤而死,消散在这六道之中。   恋人死时那位大能尚在闭关,出来后才得知对方再无轮回,连来世都不可追。他伤心欲绝,满腔悲愤之情决心复仇,为此甚至放弃了即将圆满的修仙之路,转而堕入魔道,在接下来的短短数日内,将审判他道侣的宗门都灭了个干净,一个不留。   数百人惨遭灭顶之灾,正道结队追杀了他许多次,最后将他堵截在枯木崖边。那日他手持魔刀,一人之力斩杀万人,尸骨堆山、乌云遮日。   大能力竭而亡时,魔刀依旧巍然立在身前,刀身血迹浓重、散发着肃杀之气。   修士死后魂魄重入轮回,生前债死后明,每一笔帐地府都会算清。唯独那把沾满了鲜血的刀,谁也说不清是谁欠了谁的,只知道它侵染了主人的魔气,渐渐变成了一把镇压不住的凶煞魔刀。   此后,魔刀被众人齐力封印在钟山山底,不见天日。直到数百年后……   “数百年后如何了?那刀重见天日了?”   冼玉微微一怔,这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地讲述起了魔刀的来由。这故事曲折悲凉,就连一旁磨剑的师傅都抬起了头,津津有味地旁听,忍不住插了一嘴。   就连顾容景也望着他,等待着后续。   “……”冼玉沉默了一阵,岔开话题,“该回去了,赵生找不到我们会着急的。”   冶刀师傅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顾容景瞥了一眼冼玉,察觉到他情绪有些低落。   他没有追问。   一回去,赵生正在院里院外着急地寻找,远远地看到他们的身影,连忙跑了出去,“师祖,小师叔!”   他脸上的汗还没顾得上擦,又惊又喜,“你们去哪儿了啊?我刚才回来没看到人,灶上的饭菜也没动过,还以为你们已经提前去小秘境了呢!”   冼玉顿时闻到了远邻近亲的烟囱里飘出来的浓浓饭菜香,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他有气无力地道:“去看剑了。”   “啊?看剑?”赵生有些迷茫,“这剑又不急着一时,你们吃完了再去看也不迟啊。”   说起来都要怪谁啊,他一觉醒来,睁开眼就看到顾容景皱着眉站在旁边,那小脸不高兴的,冼玉差点以为自己梦游睡到他那屋了呢。顾容景说要剑,他午饭都没吃,换了个衣服就直接走了……   他幽怨地看了顾容景一眼。   偏偏被盯着的人一点自觉都没有,“修仙之人,理应辟谷。”   迈过筑基期的弟子,或多或少都会开始修习辟谷。凡间的饭菜多油腻,吃多了不利于体内灵力的周转和清洗,也不利于静心打坐。就算要吃,也会用灵力充沛的灵植来做材料。   他还从没见过这么爱吃、这么能吃的。   “修仙修的好,不用辟谷也能飞升。修仙修得不好,那辟谷也没用。人生在世,再长也就不过几百年,还是随心所欲的好。”   “容景啊,你的格局还是小了。”   顾容景:“……”   这人怎么歪理一大堆。   他说不过,干脆闭上了嘴。   此时已是未时,三人都未用饭,早上做的菜早就冷了,赵生卷起袖子赶紧到厨房热了热菜,还顺便加了个菜——从篮子里摸了两个鸡蛋,打算给师祖做个鸡蛋羹。   冼玉难得出来走了一趟,不想再回屋里躺着,于是从院子角落里翻出一根削尖了还染血的木棍,随手挥了一套剑式。   这还是他在云首山为了解除阵法、刺穿手掌的那根木棍。虽然脏了,但是赵生一直没舍得扔,说是要留下来做纪念。   此时手中无剑,这个倒是不错的选择。   顾容景原本要回屋打坐,余光扫到他的动作,忽然停在了原地。   冼玉挽了个剑花起手,往前垫行两步,衣袖瞬间似云雾般层叠翻起、带起一阵香风,扑朔迷离。   顾容景下意识闭上眼,再睁开时周身一股清凉之意。冼玉左手执剑,宛若置身竹林之境,悬刺撩挂、点翻下腰,随兴而舞,无招胜有招。   除去小林境和与邱正明比试之外,顾容景从未见过冼玉练剑。   这人倒真是奇怪,平日里从不见他打坐静心、也不见他修纳炼气,剑这类更是一概不碰,从不修习。   整日歪在椅子上津津有味看画本也就罢了,一日两餐更是顿顿不落……   谁家仙长是这幅模样?   别说名门正宗了,就连最不拘一格的散修,也不会疏于练习。顾容景不明白,这样的人当初是怎么一剑击杀妖尸、又在三招之间险些取了邱正明的性命……   冼玉对小徒弟的揣测一无所知,他被周身剑意包裹,仿佛回到了宗门内的山林中,耳边是淙淙泉水,汹涌浩荡的灵力顺着脉络流淌全身,行云流水、翩若惊鸿。   修为没了又如何,但只要剑道仍在,那他就还是那个名动六界的玉清道君。   冼玉睁眼,原先浩荡的剑气被他轻巧收起。   叶落,归剑。   他一席泼墨长发早就散落垂下,清风拂过,发丝撩动。冼玉站了许久,缓缓睁开眼,转身道:“可有领悟?”   “?”顾容景拧眉问,“不是练剑?”   “你什么时候看过我练剑?”冼玉慵懒反问,“我这样的资质还需要练?”   “……”   “算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难为你了。”顾容景又被他一句话哽住,冼玉笑了笑,不再逗弄他,“我和师傅说过了,他们加急赶工,这样明日即可去取剑。等取来后,你每日上午挥剑一千次,下午练习起手式,与我对练。”   眼看着小秘境开启在即,顾容景只要能学会这一招起手式,就足够应付大多的场合了。冼玉相信以他的资质,几天时间足够了。   徒弟少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一对一、手把手教学,眼皮子底下,犯了什么错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这样下来基础会打得很牢固。   顾容景点了点头,此时赵生从厨房走了出来,两只手往腰上的围巾上一擦,喊道:“师祖,别练剑了,吃饭啦!”   “知道了!”刚才还一脸严肃的冼玉顿时精神一振,立马追上去勾上小徒孙的肩,“容景辟谷不用吃饭,等会儿鸡蛋羹你给我多匀一勺……”   赵生也悄声跟他说:“知道知道,一整碗都留给您的,还热了根腊肠,嘘——千万别让小师叔听见了。”   顾容景:“……”   已经听见了。   第二日,冼玉难得起了个大早,等顾容景把剑取来后,站在院子里打算辅导他功课。   赵生从没有接触过这些,十分好奇,坐在角落里一边择菜一边望着他们。   家里一清二白,唯一的好处是靠山又偏僻,家里的院子想扩多大就扩多大,要是站不下了,还能去山里面继续练。   冼玉让顾容景先试了试剑。   刚从熔炉里锻出来的剑,和成品其实有着不少的区别。   经过一晚上师傅们的打磨赶工,剑身粗糙的边缘都被磨砺干净,剑格上雕刻了一朵六瓣雪霜花,剑柄用了环绕的线条,微微凹陷,增加了摩擦感,可以有效地减少剑脱手的情况。   剑鞘轻薄不占重量,还挂上了铁铺老太太精心编制的穗子,别在腰间又方便又好看。   顾容景深吸一口气,拔剑、寒光一闪,一道剑风悬空而下,不远处一个空闲摆放在地上的小菜篓顿时咔擦一声,裂成两半。就连背后的篱笆上都留下了深深的刻痕。   赵生手里的青菜都掉在了地上。   冼玉环抱双臂站在一旁,这道剑气更多来自于顾容景用刀的习惯,他内力雄厚,平时持刀时就这样,所以出剑才会锋芒毕露。   但他还是皱了皱眉。   不消他说,顾容景也明白自己刚才没有控制好力道,失手了。他掂了掂手中的剑,虽然刻意加了些份量,但是和他的黑金刀相比,还是太轻了。   握在手中,像是玩具刀一样。   打个比方,一个男人原来的持握力是三十钧,长年累月下来都是这个数字,那么换到三钧时必然会导致脱靶、方向失控这类的问题。   但刀普遍比剑重是事实,顾容景由刀入剑,一些更方便刀的持握技巧明显不能用在剑上,这些都要一点点的去纠正过来。   但顾容景学得很快。   他记性好、悟性又高,冼玉只在他面前出过三次剑,但他几个来回下来,已经有了几分冼玉的影子。   冼玉看他逐渐恢复到正轨,没什么好操心的,于是回去拿了一包瓜子,一边嗑一边和赵生聊天,“五日后我们要启程去小秘境,你虽是我门下徒孙,但一来没有多余的令牌,二来我也担心境内有危险,万一走散……”   “师祖您放心。”赵生非常自觉,“我很惜命的。”   他只是凡人之身,错过了修炼的最佳年纪,又没有什么天赋,强行跟过去只会让师祖为他分心担忧,还不如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为他们做好后勤。   说着,他又好奇地问:“师祖,那小秘境里都有些什么呀?我看了好多修仙奇闻和仙旅指南,可是上面都没怎么提到过。”   这也是很正常的,如今修仙界的秘境里大约分为了两类。   一类秘境中富含着是顶尖资源,比如凌光秘境、邵尾秘境这类,从冼玉还醒着时就活跃在世间了,他们大多都是几千年前修仙大能们遗留下的洞宇,造福给后世的修士子弟。后来经历过一次势力瓜分,这些大多被宗门们占为己有,未经邀请不得进入,所以也不对外开放。   剩下的,就是一些联合拥有的小秘境了。   这类主要是为了方便各大宗门的弟子们交流切磋,资源并不富饶,但对于普通弟子来说已经够用。这类联合署名的小秘境,一次大约有四五支门派共同历练,里面也暗藏了点争奇斗艳的意思。   “可是师祖,各大宗门顶级的弟子不应该抢破了头、都去宗门内私有的秘境吗?”赵生不解地问,“小秘境里的都是中等或是新弟子,水平也就那样,攀比还有意义吗?”   冼玉闻言,深深一笑,“你不知道……对于宗门来说,脸面也是一种软实力。”   都说财不外露,顶级弟子应当获得最优质的资源,但谁又能眼睁睁看着中下游的弟子成为短板呢?于是,这样齐头并进,攀比争斗的作风就屡见不鲜了。   当然,这些弯弯绕绕若不是局内人的话,很难明白他们的用意。冼玉此行目的非常清晰,他小门小户没有势力,懒得和他们争什么荣耀,从秘境里打劫点刚需物品才是最要紧的。   像是妖兽灵兽的内核,这些都是大补的好东西,吃得好说不定就能破境,是第一类要争夺的资源;其次是一些自然的矿物晶核,可以用于淬炼兵器,或是佩戴在身上,有驱邪避毒之效,不过在秘境中这类东西大多由凶兽看守。   还有一件物品,是冼玉一直心心念念的——天蚕丝或是蜀锦丝,可以用来淬炼法衣。   一想到这个冼玉就十分心酸:顾容景是飞花楼的‘头牌’,小金库丰盈地不得了,来大明村这小半个月,冼玉就没见过他一件衣服连着穿过两天,就算是一身黑衣,也有不同的暗纹或样式,每日他都能看到顾容景用法术清洗好衣物后挂起来晾晒,凑近闻还有一丝皂角的香味。   可是他自己呢,天天穿着一件有五百年历史、刚出土的文物,里衣袜子只有两套,每天来回换着穿,要是偷懒多穿了一天,叫顾容景看到了,眼底就会露出古怪(?)的眼神。   冤枉啊,明明他每天都会施法将衣物弄干净,穷人家的孩子没有余钱填充衣柜,只是看上去不太雅观罢了。   适时,顾容景有所感应地转过身来,他一席黑衣,长剑回手立在身后,目光静默,似是有话要说。   冼玉下意识地望向自己,这才发现衣角垂在地上,扫了一地灰尘。他头皮一麻,立刻施了个法术,让衣衫重新变得干净整洁。   正思考着起手式的顾容景:“……?” 第17章 那是顾容景的剑。   没过几日,顾容景已经将春意逢生融会贯通,和冼玉对剑时,从一出招就瞬间被挑飞,到如今已经能在他手底下走过十几招。   虽然放了些水,但当小徒弟举剑劈刺过来,冼玉防守格挡,剑身相撞时,还是能感觉到手腕上传来的巨大压力。   玩刀的人……手劲真不是一般的大。   这段时间的特训下来,效果初现。冼玉心里挺满意,只是嘴上总说顾容景的剑招还是太过粗粝,还是要好好打磨细节。   等到小秘境开启的前一日,师徒孙三人收拾要打包带过去的物什,因为要他们御剑过去,一切都从简而行。所以,冼玉还特意问顾容景借了一枚芥子戒。   当时,他是这样说的。   “上次飞花楼的老板娘结算给你灵石的时候,不是给了你一枚用芥子戒吗?我听她说一直这么结,十分方便。乖徒,好容景,难道就不能从你的仓库里挪一个小小的芥子戒借给师父用一下,放一点点的小行李,就用一下下……”   顾容景被他吵得恨不得装耳聋,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从袖子里摸出一枚空的芥子戒给他,还不忘警告,“不要放奇怪的东西。”   冼玉满脸欢喜,连说了好几遍放心,转头就对赵生道:“你快去看看鸡蛋煮好了没有,过会儿还要装些蘸料带走,不然吃着怪没滋味的。哎容景你要是有空,帮忙把挂着的咸肉收一收,等会儿我还得去村门口买几张饼做干粮,腾不出空……”   打扰了,是他小看了冼玉的下限。   顾容景没什么行李可收拾,冼玉猜得没错,他仓库里放了一堆芥子戒,有放衣服的,有放灵石的,还有些储存着做任务时赚来的材料或是灵核,分门别类地保管好,随用随取。   他在赵生家没留下什么东西,空着手来,带着一柄剑走。   收拾好东西后,他们便御剑飞向了小秘境所在的方向。   这座小秘境名叫蛟潜秘境,入口位于闲日镇附近的一座山林之中,据说取自蛟龙潜游之意,传闻蛟龙修炼千年可遇一次雷劫,借此吞珠化龙。   原先大家都以为这秘境怎么着也能借一些蛟龙之气,助力修行,然而这几百年来一茬茬的弟子送进去,从来没人看到过蛟龙,倒是蛇蝎这类阴物繁多。   修士们来来去去,如今这里早就被掏空了大半,从此沦为了给新手弟子们试炼的小秘境。   冼玉看万剑宗十分不爽,还和顾容景吐槽:“什么蛟潜秘境,我看就是个交钱秘境。”   “……”   不管这里面有没有蛟龙,附近的乡镇确实受到了这座秘境的照拂。   闲日镇原先是个小村落,人口数量比大明村还要少,田地也稀少,都被地主们占了去。乡民们平时都是种些蔬菜瓜果,还要去地主家做劳工,这样才能养活自己。   蛟潜秘境被修仙界发现后,每年五六月,来往的修士们络绎不绝,连带着推动了这座乡镇的旅游和商贸经济发展。   如今,站在街道上放眼望去,两列商铺挤满了客栈,中间零零碎碎夹杂着一些丹药铺符箓行,还有成衣铺、餐馆等等,一应俱全。   格外繁荣。   小秘境将于第二日早上开启,陆昭州安排好名额后还给他修书一封,告知他已经订好了客栈,同行的其他门派子弟都会在那里汇合,他已经着人打点过,到时冼玉直接登记入住即可。   冼玉照着他信中的地址迈进一所客栈,抬眼便看到一楼的厅堂里坐了几个身板挺直的修仙子弟,各个白衣玉带,两袖绣边,腰间佩剑,旁边还系挂着一枚十分眼熟的信物。   冼玉脚步一顿。   原来都是万剑宗的弟子。   那几人正有说有笑的,察觉到有人进来,不禁往外看去。只见其中一人通体黑衣、蒙着面巾,看不出五官,只露出一双凌厉眉宇;另一人五官清冷俊逸,长发束冠,穿着一件白衣外衫,腰间系着一条编带,末端挂着一只并不贵重的玉坠。   虽然出尘俊逸,气质不凡,但是这身看上去和他们十分相像的扮装……   那几名弟子互相传了眼神,渐渐的,眼底带了一层烦厌情绪。   冼玉全然不知已经被人家打上了抄袭和模仿的标签,他刚走到柜台处,那后面的掌柜抬起头,满脸歉意地道:“客官实在不好意思啊,我们这小店已经被人包下来了,实在没有多余的空房……”   话音未落,冼玉扬起手中的物件。   铸铁令牌一面上印了独特的防伪宗门徽章,另一面,赫然写着‘万剑宗’三个大字。   刚才还沉默不语的万剑宗弟子神色微微一变。   “……空房虽然不多,但一两间还是有的。”掌柜从善如流地改了口,笑眯眯地道,“本店有天地人三种客房,实在不巧的是天字房已经提前被订满了,如今还剩下两间空房,一间地字房一间人字房,仙长看看需要哪个呢 ?”   冼玉问:“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掌柜解释:“地字房那间正好是个套间,内有南北两间卧室,房内宽敞舒适,价格也更昂贵些,三两银子一晚;人字房是单间,热水早餐一应俱全,虽然小,但也便宜一些,只需要五百文铜钱。”   好家伙这是便宜一些吗?   都差六倍的价钱了好吗!!   掌柜咳了一声,似乎也知道自己的价格有些离谱,“虽然价钱上差了些,但二位仙长在我这儿最多也就住这么一夜,地字房虽然贵了些,但更宽敞呀,折瘫下来也并不废多少钱。”   冼玉刚要回答,身后忽然传来不远处细碎的聊天声。   “他们就是平白占了我们宗门令牌名额的人?看着修为也不怎么样。”   “你看看那个穿白衣服的,真不要脸,挤占我们的名额也就罢了,还真敢过来,不仅过来,还偷偷学我们的装扮,一定是在挑衅我们!”   冼玉闻言:“???”   穿一身白,戴个玉坠腰带,就是学他们的装扮了??   这群弟子大约还年轻,以为他们师徒二人修为低下,再加上距离较远,只要压低音量就不会被听见,于是更加无所顾忌地抱怨起来。   “哎,世人谁不知我们万剑宗弟子穿白衣校服,束冠戴玉?你看他一身旧衣,想必家境清贫,穿了许多年……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你说得有道理,但我看着还是隔应得慌。”   “也不知那两人哪个是师父,哪个是徒弟,那日的事师兄们缄口不提,我们也无从得知了。不过我倒是听到一个传闻,说他们其中一人三招之内就击败了邱师兄呢。”   “应该是那个金丹期吧?个子高高大大的,不像旁边那个筑基期的病秧子。你们看他站姿懒散,哪有修仙子弟的气质?必定娇惯得很。”   旁边的弟子们听了,发出长长的一声‘哦’,一致表示认同。   “???”   站姿懒散,病秧子,还娇惯……   这都什么有的没的?   他的气质和顾容景相比,难道还逊色吗??   冼玉不禁看向身旁站着的顾容景,他个子高大、宽肩窄腰,只看被衣物裹住的手臂也知道他身材很好,一看就知道经常锻炼。顾容景的肤色虽然不够白,但配上他深邃的眉眼五官,反而格外和谐。   对比他躺了五百年、有些消瘦的身材,好像确实……   顾容景察觉到他的视线,转过脸来,“嗯?”   冼玉默默地收回了目光,腰板挺直了几分,和顾容景站得靠近了些,温声道:“不必了,我和爱徒情深意笃,一间人字房就足够了。”   顾容景:“……?”   他声音不大,但足够让身后的耳朵们捕捉到。   身后那群弟子闻言,顿时跟面粉点子跳油锅一样,哔哔剥剥地炸了开来。   他和他的爱徒?   这意思是说,金丹期的是徒弟,那个看着娇贵又柔弱的筑基反而是师尊??   ……他们不懂,但大为震撼。   “情、深、意、笃?”   顾容景一字一句地问。   冼玉交了钱,朝他眨了眨眼,顺带轻轻晃了晃自己手中的钱袋,传出少得可怜的铜板声响。   “你我师徒之情,”他面不改色地道,“自然情、深、意、笃。”   “……”   顾容景虽然有些洁癖,但也不是不能将就。两人一前一后向楼上走去,万剑宗弟子还沉浸在身份颠倒的震惊中,眼底全是复杂的情绪。   这客栈面积并不大,只有一条靠墙的楼道,大约两肩宽的长度,但仍旧难以让两个成年男子同时通行。   冼玉走在跟前,顾容景紧随其后。   走到一半时,上面忽然下来一行人,正好堵在了楼道中间。   冼玉抬眉一望,顶端站着一群白衣修士,和楼下那群装束一致,应该都是万剑宗的弟子。   唯独为首的那位青年公子不太相同。   那公子头戴金冠,一身红衣似火,在人群中格外瞩目。他五官艳丽、高鼻深目,表情虽然冷峻,但又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桀傲之气。   两方相遇,那人脚步顿住,目光定定地落在了冼玉身上。   “这位公子,我们先上的楼梯。”可惜冼玉对他并不感兴趣,客气道,“还劳烦让一让。”   那俊美公子没有说话,只古怪地看着他。   或者准确来说,是看着他身上的法衣。   冼玉无衣可换,依旧穿着那件天蚕丝外衫。他的目光落在外衫袖角和衣角处,那里用玉银线绣了大片的梅花暗纹,相传鼎盛时最好的绣娘一针可抵五十两白银,常被修仙宗门用作宝衣,一件就已无比奢华,价值万金。   只是这极废人力的手艺如今已没落许久,显少有人再听闻这样的传说。   而冼玉身上穿着的,也是很古早的款式了。   他知道,是因为亲眼见过。   在他父亲的珍宝阁里,常年摆着昂贵的防腐防朽的香石珠,重金打造的檀木衣橱上加了重重法阵,耗费无数,只为了珍藏一件不合身的天蚕丝外衫。   偏巧,和眼前人身上这件一模一样。   他眼眸深暗,久久地凝视着冼玉,忽然往下迈了一步,却又顿住——   一柄剑横在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那是顾容景的剑。 第18章 火凤报时,辰时已到。……   不知什么时候,顾容景站在了冼玉身侧,一柄古朴铁剑挡在了他身前。   执剑之手粗粝宽大,却格外稳重。   冼玉怔了怔,没想到顾容景会突然出剑,很快,他抬手按住那只缠布的手背,微微施力。   “容景,他们没有恶意。”   他轻声道。   在大明村的生活过得太惬意,他差点忘了顾容景是个在血河里摸爬滚打出来的顶级杀手。他对外面世界的认知,本来就是停留在恶意上的。   金丹修士在冼玉面前不算什么,可在修真界,已经能筛掉一大半的弟子了。更不用说顾容景只是卡在了金丹期无法突破,实际上他的修为应该接近元婴中期……   顾容景没有动。   那贵公子似乎是意识到什么,沉默半晌,将那只悬空的脚收了回去。   顾容景目光未变,但手心微微一松,顺着冼玉的力道重新垂了下去。   那公子嗤地一声,吩咐身后弟子:“让道。”   奇异的是,那群白衣修士们没有一句废话,随着他一同退回了楼道口。   井然有序,一看便知他十分有威望,和邱正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也不知眼前这人是什么来头。   冼玉迈步登上楼梯,擦肩而过时什么都没说,和顾容景一起走远了。   “小师弟……”   后面有人皱着眉,轻轻喊道。   那被称为‘小师弟’的人微微抬手,止住了他们的话,“那两位应该就是师兄要我好好照拂的人吧?”   “你们放心,我有数。”他勾唇,轻声道,“兄长所托,我定当好好‘关照’。”   冼玉全然不知来的第一天就引来了万剑宗里两拨人的关注,他还是更挂念刚刚顾容景的举动,在两人相识的这段时间里,顾容景还是第一次这么……这么敏感警觉。   他相信顾容景不是贸然行事。   他们住在同一间客栈里,又要去同一个秘境,不碰面是不可能的,但总之,尽量和他们保持些距离……   顾容景一到房间,就从他的芥子空间里取出工具开始清扫,冼玉坐在一旁休息的空档里,他已经清扫完灰尘,又抹了桌椅,开始收拾床铺,忙里忙外地一声不吭。   “这蛟潜秘境我们都没来过,不知里面详情,明日你要紧跟着我,万万不能走失。”   冼玉没话找话和他聊天,“你听这名字,蛟潜蛟潜,既然里面没有蛟龙,那肯定有蛇。想必这秘境多湿气和山林,说不定还有迷阵,我不一定能百分百护好你……”   顾容景擦完床板,刚从芥子戒里捧出一床干净被褥,闻言不禁看向他。   “师尊不是大乘期?”   话里难得地多了几分揶揄。   冼玉:“……”   这好像是顾容景第一次开口叫师尊,可惜师尊本人并不是很想听。   说起这件事还都要怪赵生,他一直以为冼玉还是从前的风光模样,和顾容景熟悉后,赵生就管不住自己的喇叭嘴了,把冼玉曾经和他吹过的牛皮(主要是祖上一代代传下来的轶事)一股脑地地转送给了小师叔。   顾容景听完了还要定定地看着他。   把冼玉给尴尬的,脚趾差点抠穿云首山。   “你有所不知。”冼玉轻咳,“我大乘期的修为若是冒然出世,必定会引来众多纷争。而且我刚苏醒不久,对一些势力尚且不太了解,不如先微服私访,打探局势……”   说了一大堆,顾容景点点头,重新回去收拾床被,也不知相信了没有。   冼玉偷偷抹掉了额角的汗,松了口气。   掌柜人看着偷奸耍滑的,但说得到也挺写实。   人字号房确实不大,房内摆了一张方桌和四张圆凳,桌上摆着一壶茶水和几个倒扣的青花瓷茶杯。角落里搁置着一个老旧红木衣柜,打开柜门时吱呀吱呀作响,另一边放着一张并不宽敞的床铺,除此之外,房内并无他物。   光秃秃的客房没什么值得欣赏的,但当顾容景把床单抖好、边角塞到缝隙里,又铺上轻薄的绒被时,蜡烛一照,忽然显得格外柔软。   他自己都没回过神来,已经轻轻倒在了床上。   果然软得很。   顾容景看着他身下压出的褶皱,沉默了许久,还是把指尖收了回去。   冼玉见他没有说话,便安心地躺着翻了个身。顾容景面巾未揭,他们相处了一段日子,他还从未看过小徒弟完整的面容。   不看也知道,一定十分俊朗。   冼玉又回想起他方才的那句,不禁有些心痒痒:“容景,你再叫我一句师尊吧?”   顾容景回头,无语地望着他。   冼玉从前收徒,哪个不是拜师后当即跪下来磕个头,再奉上茶水,恭恭敬敬道一句师父。哪像顾容景,一点规矩不懂也就罢了,到刚才为止,还从来没喊过一声师父呢。   以前天天听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好不容易收了徒弟,发现是个哑巴,正沮丧呢,没过几天,哑巴又开口说话了!!   好家伙,这可把他惊喜的。   冼玉心里惊奇得很,撑着下巴笑道:“刚刚不是叫得很顺口吗,难道说嘴上不喊,但心里已经念过好多遍了?我知道你害羞,但也……”   话还没说完,顾容景已脱了鞋子,盘腿坐在床角处,静心打坐了起来。   一秒入定。   冼玉哼地一声,撇了撇嘴。   烛光柔和,被褥柔软,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为了赶路,他们在剑飞上了好几个时辰,已经严重超出了冼玉平时的运动量。他眨了眨眼,但还是困倦得很,最后还是在打完第三个哈欠后,迅速地进入了梦乡。   醒来时,天光大亮。   床角处一点褶皱都没有,体温也已经散去很久。冼玉躺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洗漱好出门,发现顾容景已经在楼下坐着,面前还放了一份早餐。   他辟谷已久,很少吃这些。   那些只可能是为冼玉点的。   顾容景心有所感,抬头一望,与他视线相对。   一瞬间仿佛回到了飞花楼,两人的第二次相遇,当日顾容景就是这样被他用目光钉在楼道之上,看起来冷漠不近人情,只有脚步出卖了他,泄露了几分局促和茫然。   冼玉浅浅一笑,走下楼去,伸手拿烧麦前自觉地报备,“在楼上洗过手了。”   顾容景神色微缓。   刚蒸出来的烧麦,热乎软弹,咬一口,里面米粒颗粒分明,晶莹剔透。   口味倒是不错。   他吃到一半,忽然察觉厅堂里有些过分的安静。他抬头扫了一眼四周,空荡荡的,没有别人。   “他们走了。”顾容景道,“说辰时于秘境前汇合。”   冼玉叼着的烧麦瞬间掉了下来。   “走了??”他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蒙蒙亮的,没有敲更,他只能大约判断出这会儿应该已经过了卯时,“怎么不早说?”   万剑宗弟子估计都已经到秘境了。   “只说辰时汇合,未曾说提前。”   冼玉:“……”   您倒是挺淡定哈。   他纠结了一瞬,很快也想开了。   晚了就晚了吧,反正他们在万剑宗弟子们眼中也没什么好印象,也不差这一宗罪。   再者,去蛟潜秘境的门派都在这栋客栈里,这群修仙正道到今日早上时才假惺惺地通知他们汇合的时间,想必也没藏着什么好意。   没了心理负担,冼玉吃饱喝足后,才和顾容景一起、慢慢悠悠地御剑飞向了蛟潜秘境。   此时天色微亮,各门弟子已经在入口处足足站了两刻钟。看到师徒俩站在剑上缓缓晃过来的时候,那些本就看他们不爽的万剑宗弟子们率先摆出了一张臭脸,只等他们落地便要发难。   “各位道友早啊。”冼玉并不给他们这个机会,脸上笑意融融抢着道,“我们特意‘提前’了一会儿,还自以为勤奋。没想到道友们已经‘闻鸡而起’了,真是让我辈自愧不如啊。”   这套说辞……   顾容景瞥他。   冼玉权当没看见,有个毛头小子看不过,想上前和他辩论——   他们虽然不是万剑宗的人,但令牌却是从他们这里流出去的,到时候说起来不还是损毁了他们万剑宗的名声?   只是他话还未出口,另一人挥了挥手,将他呵退。那毛头小子一脸不服,僵着脖子走了回去。   冼玉这才注意到,昨天在楼梯上碰到的那个贵公子今日换了一身样式不同的红衣劲装,黑发高高竖起,腰间别着一把长剑,站在众万剑宗弟子面前。   只有他腰间没有佩戴的信物不同。   他冷冷道:“既说了是辰时,那便不算迟来。稍后秘境开启,等请点过人数后,手持令牌者即可通过。三日后秘境自动关闭,你们听到预警笛声后,需立刻将灵力注入令牌之中,它会带你返回入口集合。过时未出者……”   后面半句他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后果。   秘境关闭后,时间的流速远远慢于外界,如果被关在里面,危险可想而知。   这次蛟潜秘境开启,一共有五个宗门参加。   其中为首的自然是万剑宗,除去如意门,剩下的都是些冼玉没怎么听说过的门派,弟子大多是筑基或是金丹期的修为,每派大约五六人,凭借服饰颜色和门派信物即可区分阵营。   此外,宗门为了防止新弟子们折损在秘境之中,贯彻好以老带新,每次秘境开启,各门各派都会派出领队看护。像蛟潜这种小地方,其他门派不够出彩,便只能听万剑宗的人吩咐。   红衣贵公子郑盛凌,便是这次万剑宗派出的领队。   郑盛凌人如其名,盛气凌人、高高在上,脾气比大小姐还要火爆几分。如果说顾容景是冷得叫人不敢接近,那郑盛凌就是高傲得让人牙痒痒、偏偏碍于他的家世,不敢轻易招惹他。   说起这个,便不由得提起郑盛凌的母亲,她是万剑宗现任掌门的师妹,当年也是名动四方的大美人,自幼便是师兄们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明珠;   郑盛凌的父亲是问机阁阁主,平日里深居简出,又常常闭关,所以外人对他知之甚少。   但在传闻中,问机阁上算得了天地、下算得了生死,相当于一本人界的生死簿,所以在六界里十分有威望,就连一向恣意的魔族也不敢招惹。   父母家底殷实,郑盛凌自己也争气,长了一副老天爷赏饭吃的好根骨,被母亲送到了万剑宗修习剑术。从小锦衣玉食不说,又有疼爱他的万剑宗大师兄庇护,也难怪养成这般傲纵的性子。   这些,都是冼玉竖起耳朵、偷偷从别门弟子聊天中听来的消息。   虽然不知几分真几分假,但郑盛凌这脾气……   想来也是有些可信度的。   一刻钟后,一名万剑宗弟子手中捧着的空荡荡的金丝鸟笼里窜出一团火焰,一只小凤虚影从中幻化而出,凤冠翎羽扬天长叫一声,喷出一团烈焰。   烈火消失时,那只鸟笼又复归于平静。   火凤报时,辰时已到。   郑盛凌从袖中取出一方宝印,凝眉正色,双手结印将它投在入口阵法之中。被流动云雾环绕的巨型碑石上瞬间浮出千万道光影,片刻后,巨石发出一道沉重的声响。   碑石一分为二,缓缓挪开,露出了背后扑朔迷离的世界。   蛟潜秘境,就此打开。 第19章 他毫不吝啬地轻声夸奖,……   秘境封印消去,石门缓缓打开。   人群中传来一阵浅浅的骚动,头一次来的新弟子们纷纷探头望过去,可是云雾缭绕,什么都看不清楚。   郑盛凌定定地站在入口处,拧着眉、面色冷峻地扫视一周,那些躁动的年轻弟子顿时被他的气势震住,不敢轻举妄动。   恢复平静后,他微抬眼皮,没有再看他们,转身举起令牌,迈进了秘境之中。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踌躇了片刻。片刻后,有个长相端正的青衫弟子率先迈了出来,一脸坦然、手持令牌迈了进去。   有人带动,之后速度快了许多。   冼玉和顾容景也上前刷了令牌,刚迈进石门,眼前忽然绽放出一道刺眼白光。再睁开眼时,他们身处在一片湿润的沙地上,四周荒茫一片,弟子们纷纷聚集在此处,顾容景站在他手边,正打量着四周。   他们现在应该还停留在秘境的外围边缘,放眼望去,只能看到白茫茫的一片细沙,远处是一条湍急宽阔的河流,码头边系着一艘大船,顶上有盖,通体棕红,可容纳数十人同乘。   想必渡过这条江河,才能窥见乾坤。   这艘船大约是早年留在此处的宝器,只需以灵力催动阵法,便可稳稳当当地载着这群修士们向对岸游去。江面湍急,水也浑浊得很,站在甲板上遥遥一望,深不见底。   若是不小心跌下去,只怕眨眼间的工夫就再也看不到身影。   过了一炷香,船身终于靠岸。   江河上的迷雾渐渐散去,露出了秘境原本的面目。   众人望着不远处的景色,发出一声惊诧的喟叹。   这简直……就是一片茂密的野生丛林。   树木高耸入云,几近合抱之粗,叶子跟蒲扇似的,十分宽大,表层突起的脉络比男人的血管还要粗。树丛下野蛮生长着一堆灌木,葱葱郁郁的,有些还长出了玫红色的浆果,颜色鲜艳十分诱人。   这里气候潮湿闷热,一年四季入夏,绿色常青,遮天蔽日。远处微微露出的缝隙里,不是山就是山,难以分辨。   这批弟子里不乏有下过好几次秘境的师兄师姐,但蛟潜秘境大家都是头一次进,也不知这深林里藏着什么东西,所以不敢轻举妄动,一个个地、都用期望的目光望着郑盛凌。   然而让所有人意外的是,郑盛凌什么提点和建议都没说,独自朝着一个方向走开了。   这地方十分复杂,郑盛凌走得突然,大家都没来得及反应,不一会儿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丛林之中。   紧接着,万剑宗弟子们十分有默契地散开,留下三十余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满脸茫然。很快,不安的气息蔓延开来。   “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这就走了?领队不管我们吗?”   “我们被扔下了吗?”   有个修为低下的筑基期弟子忐忑地问。   他声音不大,还未等同伴安慰,一旁金羽门的金丹修士听到了,嗤笑一声,“太天真了,他们根本没有要教导你们的义务,你们又何谈什么被抛下?清醒点,这可不是你们常玩的过家家,害怕了就迟早退出去,省得继续丢人。”   说罢,那位修士也和同伴一起离开了。   留下那个修为低下的弟子脸上又是愤怒又是尴尬。   虽然说得难听些,但话糙理不糙。   冼玉从书上看到过,金羽门不擅打架,但他们门中上下都有缔结契约的灵兽,平日里与它们相处,对一些妖兽的习性也有涉猎。从前他们也是大宗门,只是没抓着机遇,后来一代不如一代,渐渐地就被万剑宗甩在了身后……   也难怪他们带着一股别扭又没落的傲气了。   现在剩下来的这一群人,大多是一些中庸门派里出来的弟子,没有背景、天赋也一般,像是一团散沙,没有主心骨。   他们想联合起来结伴而行,但是谁都不服谁,很快就吵了起来。   冼玉觉得很无趣,正要拉顾容景走开,忽然一人站了出来,温声道:“大家不要急躁,且听我说几句。”   原来是刚才率先进入秘境的那位青衫修士。   那人道:“这秘境凶险万分,我们修为不比万剑宗,也没有金羽门的灵兽保护,这个时候大家一定不能离心,若是分散开来,很可能会遇到对付不了的凶兽,伤及性命也未可知。”   这几句话正好戳到了心窝上,刚才还在吵架的几位弟子也安静了下来。   冼玉也停住了脚步。   一个个子高大、身材微胖的修士开口,语气不善,“那你说怎么办?”   那人不急不缓地道:“窃以为,我们可以向山南面出发。这林子虽然分辨不出方向,但是看万剑宗弟子刚才出发时井然有序,结伴而行,猜测他们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我们不如跟在身后,以逸待劳。”   “我反对!”很快有人提出异议,“为什么不跟着郑盛凌?他来过一次蛟潜秘境,更有经验。”   “郑道友是我们之中唯一进入过蛟潜秘境的人,他又有不凡的实力,想必去往的地方有不少妖兽,但这也说明那地方危险至极。”   青衫男子反问,“我们跟着他途中若是遇到什么危险,他可会折返回来救我们?”   反对的那人不说话了。   答案显而易见。   郑盛凌可以抛下他们一次,自然可以有第二次。太过弱小就只能被轻视。   “我师兄曾进到这秘境之中,他说,这秘境白天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入夜,蛇蝎就开始倾巢出动。所以,我建议大家第一晚先找安全的地方定下,打探一下周遭环境,等熟悉后第二日早上再各自散开,如何?”   他逻辑有条有理,面对质疑也不畏惧,将利弊分析得清清楚楚,不禁让冼玉有些意外——   没想到小宗门里还能出这样不错的苗子。   他的话很快说服了大多数人,有几个不能接受的自己悄悄走了,剩下的人一致推举他做了临时领队,由他来决定往哪个方向走。   等到征求大家认可后,那青衫男子又主动望向他们,发出了友好的邀请,“冼道友,你们不如也和我们一起结伴吧?”   冼玉收起思索的神情,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却之不恭了。”   顾容景有些诧异,冼玉微微按了按他的手臂,摇了摇头,弧度轻得看不见。   他垂下眼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结为伙伴的一行人很快互通了姓名。   为首的青衫修士原来是青城派的弟子,名叫秦亭,前不久刚结金丹,师父要他出去历练、稳固道心,特意给了他这次的机会。   一路上秦亭尽心尽力,将来时的路都做好了标记,告诉大家若是迷了路,顺着这些标记便可折返回原地,还和大家科普知识,“我师兄和我说,秘境中多蛇虫,被咬后轻则迷幻,重则失去心智、血液逆流而亡……你们最好时刻备着避毒丹,不要和同伴走散。”   又指着另一处,讲解:“这丛林中,看到的许多东西都有毒,看不到的更可能有毒。像这路上的灌木浆果,虽然色彩艳丽,但都带着迷幻功效,大家万万不要误食了。”   他脾气温和,不像郑盛凌那般高傲、吝啬,很快就收获了民心。即便还有不服他的修士,和他说话时也客气了许多。   秦亭选的路十分顺畅,一路走过都没有遇到过什么危险,途中也冒出了不少妖兽,不过大多都是低阶,偶尔有几头中阶的蝎子妖,但都在他们的能力范围内。   杀死妖兽后,修士们将妖核被挖了出来,收进公用的乾坤袋里,等出去后统一折算成灵石平分给众人。   等到天色微暗时,他们走到一处山脚下驻扎歇脚,第二日早上按照约定各奔东西。   “再捡些树枝吧,挑轻便些,不要闹出太大动静。”秦亭对一位抱着柴火的修士道,“夜里寒冷,多生些火不禁可以取暖,也能赶走一些闯入的野兽。”   那修士闻言点了点头,放下柴火后还摸了摸胳膊,和他抱怨,“确实有点冷,白天赶路我还出了一身汗呢,结果现在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山里温差大。”秦亭笑道,“习惯就好。”   冼玉正靠着树桩取暖,闻言抬眸。   秦亭有所感应,看向他、又微微一笑,像是要说些什么。只是还未走过来,冼玉忽然被面前伸过来的手引开了注意力。   掌心躺着一块不太分明的石头。   “给。”   顾容景道。   冼玉拿过来一看,发现那并不是什么普通的石头,而是一块残破的玉石材料,这玉石通体白皙不含杂质,被火光一照,流光溢彩。   他问:“哪儿来的?”   “捡的。”   顾容景去林中捡柴火,顺便检查附近的地形和踪迹,以免入夜后出现什么大型的凶兽。他刚走到一处石墩边,地上忽然有大片石头闪闪发亮。   捡起来后才发现是块玉石。   顾容景记得他让自己多留心一些材料,说是想做些小玩意,就给他带了几块回来。   也难为他记在了心里。   冼玉轻轻一笑,正要道谢,忽然被人打断了,“小兄弟,这可不是什么稀有的东西。”   秦亭走到他们旁边坐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耐心解释道:“你们不知道,这个叫做白石,是灵山上最容易找到的材料了,因为通透性好,质地坚硬,从前经常用来做留影珠。”   旁边有人听到他们的对话,也插了一句,“秦亭说的没错,不过白石有个缺点,无法存储大段的影像,需要经常更换。现在市面上的留影珠已经换了更好的玉材,已经不用这个了。”   冼玉没有回应,嘴角的笑意淡了淡。   好在话题过得很快,很快那些人就从玉石聊到了法器,又说起如今修真界的局势,聊得热火朝天,让人头疼。   等他们走后,冼玉平静地道:“莫要在意外人的看法。”   顾容景道:“我并不在意。”   冼玉自顾自地说:“这些人烦得很,又没有邀请他来,非要说些没趣的话,让人生厌。”   “……”   顾容景想说你好像有些在意,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给这位玉清道君留了几分面子。   他又碎碎念了几句,顾容景没有说什么不要议论别人的废话,也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坐在一旁听着。   冼玉发泄完心底的不满,总算是想起了正事,他把手心的白石重新擦干净,对着火光递给顾容景。   “有想法没有?”   顾容景迅速道:“玉质偏硬,走向朝北。”   山南之面为阳,许多人进入秘境之后都会选择走阳面,因为阳面坡度平缓,受日光均匀照射,植被水源充足,必定会是妖兽聚集栖息之所。   而矿物要长年累月才能化成,所以多生于山北。   他们明明朝着山南的方向走,却出现了玉质坚硬的白石。   其中必有蹊跷。   “哎呀……”冼玉轻扬起一抹笑,抬手轻轻拍了拍顾容景的发,一触即分,“真聪明。” 第20章 你一直看着,我以为你想……   顾容景怔了怔,冼玉已经缩回了手,轻轻抹了抹脚下的土地,质地湿润、蓬松。   这附近应该有河。   “山北面少有流水,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冼玉望着不远处坐在众人中间、风度翩翩侃侃而谈的秦亭,“只是不知道咱们秦道友带我们到此处来,究竟有什么目的了。”   这一夜,没有深夜偷袭而来的猛兽,也没有机关阵法,秦亭选的地方大约不错,他们度过了一个还算安心的夜晚。   几个热情的年轻人靠在篝火边轮流守夜,其他人或原地打坐,或躺在地上将就着休息。   冼玉从顾容景那儿厚着脸皮要了一张毯子,裹着在树下睡了。反正不管秦亭要做什么,那都是明日可能发生的事,自然要交给明日的他来处理,现在的他不能‘越俎代庖’。   “……”   大约是相处久了,顾容景没费多少时间就接受了他这样奇特的脑回路。   这一晚,冼玉睡得很安心,没有什么负担。   次日清晨,他是被嘀嘀溜的黄鹂叫醒的。   经过一个寒夜,大树枝叶上凝着不少的露珠,装得满了,水流便一滴一滴地顺着叶片口子坠了下来,落进湿润的土壤里。   冼玉迷瞪着眼翻身起来,昨夜还围在篝火堆的修士们都没了踪迹,烧尽的火堆被收拾干净,地面上留下隐隐的暗色灰痕。   一切好像都如秦亭所说的那样,大家一早起来分道扬镳,各自奔赴前程,悄无声息。   他打了个哈欠,扭了扭睡得有些酸痛的脖子,正要去叫睡在一旁的小徒弟,目光停留在一处,忽然顿住了。   顾容景和他歪七扭八的睡姿不同,他还保留着在外做杀手的习惯,单手枕护着头部、衣冠整洁侧身卧着,佩剑压在手心下、方便随时持握,甚至睡梦中眉心都微微拧着。   正是因为睡得不安稳,所以若是察觉到动静时,才会更快地从梦中脱离。   过了一晚,他连指尖的位置都不曾动。   而他的肩膀处正趴着一只拇指大的蜘蛛,这小东西还没察觉到底下的是个活人,竟然在他的肩膀处吭哧吭哧地吐起了丝。   困顿的睡意在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清醒,就在这一瞬间。   他揉揉眼,有点不敢相信。再睁开时,小蜘蛛胳膊腿往上一抬,勤劳又快速地结完了新的一圈。   冼玉:“……”   你、不是,大哥,你也太会找地方了吧?   这要是让顾容景看见了……   蛛兄,下辈子还是别当劳模了。   他按了按太阳穴,趴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那小蜘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刚想要躲开,冼玉手指已经圈成一个圆,哒地一下,就把它弹飞到几尺开外。   冼玉松了口气。   好了好了,罪魁祸首已经被流放了。   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刚才……   顾容景缓缓睁开眼,两人近在咫尺,冼玉半跪在他面前,发丝垂落,手指停顿在半空中,乍一看像是要抚上他的脸。   四目相对,空气都停顿了片刻。   他甚至能从顾容景的瞳孔倒影里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身影,痛批四个大字:不怀好意。   再加四个:欲图不轨。   “……”   顾容景的目光渐渐从模糊转到了谨慎。   活了五百多年,冼玉的脑子这辈子没转得这么快过,他厚着脸皮拉住自己的袖角、给小徒弟擦了擦额角,装模作样地笑道,“哎呀,怎么睡觉流这么多的汗,难道是做噩梦了?”   “……?”   不等顾容景反应,他趁着衣服挡住了视线,以惊人的速度擦掉了他肩头的蛛网,虽然力气没控制好、有些粗暴,但因为整体行为都很古怪,竟然显得没那么刻意了。   “……?”   冼玉清理完蛛丝,还心虚地出了一身汗。不等对方问起,他迅速转移了话题,“你起来得正好,我想叫你呢。你看,他们都一早离开了。”   营地空荡荡的,只有他们被留了下来。   “……”顾容景又躺了一会儿,缓缓坐了起来,声音沙哑,“他们没走。”   他脸上带着轻微的倦意,但语气很笃定。   顾容景这么说,是因为他睡眠浅,一点点动静都会被轻易吵醒,刚才的事就是个例子。就算有例外,这浩浩荡荡的十来号人,不可能所有人都是那个漏网之鱼。   冼玉相信他的判断,于是起身检查了一下那堆灰迹,冰冰冷冷的没有温度,看不出什么。   他们醒来时天已经微微亮,火堆烧了一夜,凉透也是有可能的。古怪的是,这地方伪装出一股清早熄火离开的模样,可附近的草丛没有一丝走动过的痕迹。   就算是修道之人,也不可能真的做到来无影去无踪,更何况眼前的这些人都是些没有主心骨的低阶筑基期弟子,就显得更加怪异了。   唯一的可能是……   “有阵法!”   “有阵法。”   两人几乎同时说出口。   郑盛凌率先离开,是为了给这群弟子们一个锻炼的机会,金羽门是为了争夺更多的物资,不被万剑宗比下去;可秦亭呢,他为了什么?   一路上,他知无不言、有问必答,把那些隐秘的消息都无偿分享给了同伴。这样的谦逊、无私的品格迅速赢得了所有人的信任。   他做的这一切,就是为了掩盖把这群人带到未知之地的事实。   昨日,冼玉和顾容景通过白石判断出他们已经远离了秦亭口中所说的方向。但即使冼玉方向感再差,这么多人、甚至还有顾容景,都不该对秦亭暗改路线毫无察觉。   秦亭在所有人的监视之下,还能泰然自若地将他们引入歧境,其中必定有什么蹊跷……   是幻境。   冼玉明白了,他们都中了幻境。   但问题接踵而至,他们进入秘境之后,为了防止中毒,这里的果实水源一概不碰。到底是什么时候……   “是迷雾。”顾容景忽然道,“不是浆果。”   话音落下,冼玉豁然开朗!   顾容景说得对,他们不吃不喝,没有碰过这里的任何东西,但有一样是他们不去碰也会招惹来的,那就是这丛林中四处飘动的云雾。   如果说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幻境,那就只有这一种答案了。   再加上,昨日秦亭千叮咛万嘱咐,说这些浆果颜色虽然鲜艳,但都有剧毒,食用后会产生幻觉,重则血液倒流而亡。   可修道者本来就是辟谷之人,大家都有警惕之心,不会主动去食用这些浆果。那秦亭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反复强调这果子的危害?   当时冼玉只觉得他有些啰嗦,但并没有在意。可现在看来,或许秦亭早就知道了,这果子才是解开迷雾幻境的关键钥匙。   他布了这么一个局,当然不会好心把他们送到有解药的地方。细细想来,这果子在刚入秘境时格外密集,大片大片地随处生长,后来秦亭带领他们探路,就很少在路上见到了。   或许,浆果长在入口处本身就是一种提示。   他拧眉思考时,顾容景绕着营地走了一圈,找了一些碎石子回来,全都是手感偏硬的矿石。如果这些不是幻觉的话,他们应该还在山北之处。   冼玉把这些石子收起来,既可以做标记用,也到时候也能作为秦亭不怀好心的证据。   “可惜。”他叹了口气,“我们被困在这里,就算找到类似的浆果,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万一,这些果子也是环境的一部分呢?那么吃下去,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顾容景闻言,忽然往袖子里摸了摸,似乎在翻找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再伸出来时,掌心放着满满一堆新鲜的浆果。   和昨日他们见到的一模一样。   冼玉:“…………”   他懵了懵,“这是哪儿来的?”   顾容景道:“芥子戒里的。”   “……”   废话。   他还不知道是放在芥子戒里的吗?这种随身小空间时速比外界流得慢,非常适合储存一些需要保鲜的食物,要不然他也不会往里头装好几只腌过的鸭腿了。   “我还能不知道是芥子戒里的?”他板起一张脸,“我是问你什么时候摘的。”   “刚进秘境的时候。”   他疑惑的表情太过明显,顾容景犹豫了片刻,只好说,“你一直看着,我以为你想吃。”   “…………?” 第21章 【入v通知】照亮了顾容……   顾容景握着一小把刚成熟不久的浆果,柔软的果皮微微被挤压出汁水,深红的颜色沾在指尖。   长着一张寒冰脸,偏偏又露出认真的表情。   冼玉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只不过是思考时目光不小心在浆果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就给对方留下了这么深刻的误解。   他忍不住解释,“我没有——”   说到一半,忽然想到芥子戒里堪比年货的酱鸭烤鸡和卤鸡蛋,后半句顿时卡在了嗓子里。   其实,好像也没说错。   冼玉百口莫辩,顿时陷入了深深的悔恨之中。   你看看你看看,平日在徒弟面前放肆惯了,竟然给他留下了这样的印象,有你这样做师父的吗?祖上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干净了!   “吃吗?”   “……吃。”   浆果柔软酸涩,入口即化。为了避免他们赌错的可能性,冼玉和顾容景还提前服用了小半瓶的避毒丹。   再睁开眼时,天地倒转、树木扭曲,眼前的所有全都被一点点地抹去、重建,直到露出了背后真实的模样。   原先的茂密丛林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巨大的地下洞穴,深不见底。斜向上的坡度将阳光紧密地挡在洞口外,洞内顶端的岩石长年累月被水汽侵染,渐渐形成了一簇簇顶端尖锐、细小的钟乳石,这些还滴着水的钟乳石四散分布,一部分顶端还有碎裂折断的痕迹。   这地方……空旷阴暗,略显可怖。   冼玉顿时腾起一股寒意。   然而这还没有完,洞内昏暗,他施了个明月照辉术,借着透亮的月光打探环境,这才发现脚下的土地过分湿润,像是用水浸泡过似的。   他们落脚的地方都已经算干燥了,身后不远处的地面上淌着一层浑浊的不明汁水,黏黏糊糊的,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腥臭味。   看着格外恶心。   他都有些不能忍受,更不用说顾容景了。   这么昏暗的环境下,都能看出他脸色白得很。冼玉赶紧将借来的月光调暗了些,黑黢黢的一片虽然改变不了它还存在的事实,但起码看着会好过一些。   “没事吧?”他有些懊恼,低声道,“早知道还不如让我一个人吃……”   都怪这该死的秦亭!   顾容景缓了半晌,慢慢地摇了摇头,他取了一瓶清心丸,没有数,闷头全吞了下去。   片刻后,药性挥发,徘徊在胸口的那股恶心感总算是减淡了许多。   “这地方很潮湿。”   他缓缓道。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一切都已经明了了。   秦亭主动要求带队,将他们不知不觉中带入了他设定好的地点,这里提前布置了法阵,而所有人都中了幻术,感知力大大下降,完全没有察觉出不对。   冼玉醒来时,看到树叶上凝聚的水珠坠入土壤之中,但那并不是丛林中天然结出的露珠,而是钟乳石上坠下的水滴。那时他们就已经被传送到这个洞穴中了,如果不是他们机敏,只怕会和其他人一样,误以为大家遵守了昨日的约定,清早偷偷地离开了营地。   没人会注意到,他们已在幻境之中。   而这个洞穴,只怕是……   冼玉的目光和顾容景在空中交汇,都瞬间明白了对方内心所想。   “是蛇洞。”   蛟潜秘境或许没有蛟,但一定有蛇。   而且看这洞穴的大小,这蛇恐怕尺寸惊人,光是长度就有上百丈,在这洞里随便翻个身就能把他们压死。   “先不说这些了。”冼玉脸色凝重,“趁着那东西还没来,我们赶紧逃出去……”   话音未落,一道摩擦草丛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渐渐传入洞口。   “……”   什么鬼,他的嘴开过光了吗??   那蛇体型庞大,爬行速度肯定比两条腿快许多。眼下是不能再往洞外跑了,他们离洞口还有一段路,估计走两步就能和那小兄弟打个照面。   顾容景道:“往下跑。”   “往下?”冼玉转向身后深不见底的洞穴,这坡度虽然不陡峭,但底部却像是一个黑洞,看不见前路。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你确定?”   “有风。”   有风就说明有缝隙,有逃生的可能。   唰、唰唰——   声音更近了,那鬼东西果然爬得很快,似乎已经游到了洞口。   “走!”   来不及思考,冼玉当机立断召出自己的佩剑,捏决放大数十倍,拉着顾容景一同踏了上去,一股劲风扑面,剑身瞬间飞动,没有一丝停顿,以惊人的速度向下划去!!   幸亏这洞内过道长,也给了他们一个缓冲。就在这争分夺秒的时间里,那条大蛇已经猛地窜进了洞中。   地面都因它的重量而发出微微的战栗。   冼玉不禁回头看了一眼。   那条大蟒长几百丈,通体棕褐,身上遍布着不规则的棕色斑纹,人类站在它身前,宛若蜉蝣撼大树,格外渺小。它游动时脑袋微微抬起,红色的信子含在嘴间,露出白色的腹部,尾部下蜷缩着两只趾爪,一双黄金眼、巍峨寒肃。   传说双爪为蛟,四爪为龙。   等等,这玩意就是蛟?   那不管怎么算,应该都有分神期的修为了!   冼玉心中大为震骇,忍不住又把秦亭拉出来痛骂了二十遍。   那蟒蛇有着异于寻常的嗅觉,平日昼伏夜出,此时正是它回洞休息的时间,闻到家里并不熟悉的味道,它顿时意识到了什么,嘶地发出一道尖锐响声,迅速游摆追了过来!!   它身长体宽,完全拉直时,上万丈的洞穴几乎看不到一点光影。   “小心,”顾容景靠在身后,飞剑速度很快,他搭着冼玉的肩膀,声音突然冷峻,“看路!”   冼玉回过头,看到面前情景,瞳孔骤缩!   眼前骇然是一片断崖,衔接着一处纵向的洞穴,足足几百丈,根本看不清里面到底有什么。洞穴底部指向深处,水声由远及近地蔓延而来,在空旷的洞穴里像是一股一股的巨浪,身后是巨蟒滑过地面时发出的粗大唰声。   两声合一,震得洞穴的墙壁都开始噗噗噗地抖落散动。   可是他们别无选择。   冼玉现在只有筑基期的修为,平时逗逗金丹期元婴期的小孩儿还行,可是现在面对的是起码有分神期的大蛇,那是筷子和苍天巨树的区别!   冼玉咬咬牙,大喊一句抓紧,随后狠捏剑诀,一刻不歇加速向前,径直坠落了下去!!   “嘭——!!”   巨大的冲击力溅起无数水花。   巨蟒循着眼前的味道,蛇尾一晃,直冲冲地一同潜入了深水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水面重新恢复平静。   巨大的河岸里暗潮涌现,一条巨蟒缓缓晃动,黄金眼在昏暗的水下闪烁着骇人的目光。水流冲淡了那些让它敏/感兴奋的味道,它没有放弃,在水下潜游了许久,硕大的尾巴撞到河岸的泥石,碎裂的壁面渐渐消散在冰冷的暗河之中。   浑浊的河水掩盖了附近两道重叠的暗影。   冼玉被顾容景推倒按在河岸下方的一处礁石上,法术支起的空间足以让他们安然活动许久。他宽大的手掌捂在冼玉冰凉的唇上,轻微触碰时,能感受到掌心微微粗糙的纹路。   衣衫相叠,他微微抬眼,昏暗的光线下,他只能勉强捕捉到眼前人凌厉的脸部线条。   水流涌动,大蛇又返回巡查了一遍。   这条暗河应该是它常出入的活动场所之一,这也就能解释了为什么洞穴这么深长——   这蛇给自己打了两个入口,一条出门捕猎,另一条直通地河,只是不知这地河又通往哪里。   这巨蟒身影粗大,从他们面前游过时,眼前一片漆黑。它很有耐心,在这条暗河里找了许久,几乎快把河底翻了个底朝天。   法术虽然让他们在水中也能自由呼吸,但温度却是可以感知到的,冼玉被冻得瑟瑟发抖,也没有用法术给自己取暖。   活了这么久的大蛇不仅对气味很敏/感,对灵力的波动同样如此。   顾容景是打着巨蟒还没入水的那片刻时间差勉强施了个避水术,他们现在就在巨蟒周围,一有动静就会被瞬间发现。   能长这么大的玩意儿,灵性不可能比人低。   此后,巨蟒又在水下翻找了足足两个多时辰,最后终于感觉到了疲惫,放弃了追寻他们的踪迹,慢慢地从那个幽深洞口中飞了上去。   他们一直坚持到巨蟒的声响慢慢消失,进入睡眠之后,顾容景才带着他浮出了水面。   “咳咳咳——!”   冼玉一上岸,立刻施了个隔音术,捂着嗓子咳得响烈。   他没有呛水,只是嗓子被河水冻得生疼。   顾容景脸色也很苍白,他从芥子戒里翻出一件干净柔软的毯子,披在冼玉身上,然后重新跳入了河中。   再出水时,他浑身湿透,手里拿着刚才落水后不小心被冼玉遗失的佩剑。   冼玉裹着毯子缓了一会儿,脸色虽然还是有些惨淡,但已经好了许多。他微微拧眉,给顾容景施了个洁净术,将他的衣服和衣服都烘干。   “剑丢了便丢了,能值几个钱?你自己的命最要紧。”他斥责了两句,又问,“还走得动吗?”   “我……”   顾容景抗寒能力比他好不少,但是也架不住刚才又下了一次水,这会儿嗓子被冻得几近哑声,说不出什么话。   冼玉明白了,于是先搁置了行动。   那条蛇在外打了一晚上的猎,刚才又在水下游了几个时辰,想必也已经累了,一时半会儿应该也追不下来……他们也不用这么急着上路。   “我们应该是掉到了地河里,难怪水这么冷。那条蛇再不走,我们恐怕要冻死在这。”   冼玉从旁边挑了两颗掌心大的圆润石子,施了个暖火术,做成一个简易的汤婆子。又从芥子戒里取出赵生塞给他的火折子,点燃,回身道,“你赶紧用这个暖……”   他微抬眉眼,后半句顿时卡在了嗓子里。   四周昏暗,唯他手心的一点光,照亮了顾容景从未示人的面容。 第22章 【一更】不、不……怎么……   火折子明亮又狭小的火光下, 透出一张英俊立体的面容。   他眼窝深邃、眉眼间距窄,嘴唇很薄,下颌骨转角分明, 脸型削瘦, 和中原人的长相大相径庭。顾容景长着一双微挑的锋利黑眉, 眼睛微长, 左侧眼下两寸点了一颗细小的痣。   冼玉便是典型的中原长相,五官清冷,吊梢凤眼,脸部没有过多凌厉的线条。他的鼻梁也挺立笔直, 但是和顾的相比又逊色了几分。   他从一开始就想过, 有那双眉眼,他应该生得十分俊朗, 或许还带着稍许西域的血统。   但他没想过, 顾容景会长得这么像……   “我母亲是西域人。”   顾容景平静地回答。   坠落水中时, 他其实已经感觉到了面巾松动的痕迹。只是掉下去时阻力太大,他们在水下又泡了那么久,面巾被冲走也不意外。   既然掉了,那便掉了。   他垂眼道:“她随着西域来的车辆一同入了金叶城,后来……生下了我。”   金叶城是照金国国土里的一座汤城,据说比皇城还繁荣奢靡数倍, 也更鱼龙复杂。六界无数人士从中来往, 其中买卖入口这类交易都汇聚于此,近年来, 一车车的西域的美人被送入金叶城,里面做的是什么生意……不言而喻。   西域人长相奇异,男子身材都高大强壮、头发卷曲茂盛;女子则胸脯饱满、丰唇碧眼, 在含蓄的中原人眼中,这是野蛮和浪荡的象征。   而西域的物资匮乏、经济滞后,却依旧坚持和照金国开通丝绸通道,建立商贸联系,更是给本土的西域人带来了一层深重的阴影。   人口买卖的交易,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渗入了照金国——男的买来做家奴、看守护院,又或是赶去做粗笨杂活;女人被贩卖为女昌,因为粗俗开放,只能被排在女昌.妓中最下等的行列里,是连乞丐都瞧不起的外来‘下贱货’。   就连生下的孩子也被称作是野种,下九流中的下九流,未来毫无光明。   这样的文化在俗世里格外盛行,甚至富绅子弟们出门都会带上‘西域奴’,一来是彰显自己家境的殷实,二来也可用作无聊消遣时的玩物。   修仙界虽然没有这样残酷的剥削事实,但正经的修士们对他们也带着一种天然的歧视,认为这些人‘民智未开’,不宜修习道术。   如此便可解释,为什么顾容景有着一身好根骨,却求学无门,四处碰壁,只能做了散修。   冼玉忍了一会儿,还是问道:“你多大?”   西域人的身量都比他们更高大些,冼玉已经算是男子中比较高的了,没想到顾容景还比他多出小半头。之前他一直以为对方应该二十多岁,但现在看来……   “明年及冠。”   顾容景答道。   冼玉:“……”   要是看脸,说顾容景和他一样大、甚至说是他兄长都不夸张。可实际上人家是年方十九、还未及冠的葱郁少年,他已经是个五百多岁的老年人了。   这、这这,比赵生都小一些呢。   “……”   冼玉看小徒弟的眼神,渐渐从看孩子、转变到了看小奶狗蹒跚学步的目光。   火光照耀下,顾容景被水泡过、微微卷曲的黑发柔软地垂着。   “我知道你们中原的规矩。”他的脸色并不分明,望向冼玉的目光里映出一道浅浅的身影,“你不该收我……我和你说过的。”   冼玉回过神来,把做好的暖石塞到他手心里,“没听过,我也不知道什么中原的规矩。”   他有些惊讶于顾容景手心过于冰冷的温度。   冼玉索性蹲下身将顾容景两只手都握住,按在暖石上温热。他手掌粗糙,带着握刀时留下来的老茧,可手背皮肤还是细腻的,十指也修长,指甲圆润干净,一看就知道经常打理过。   “要是较真的话,我一个筑基期的修士按照‘规矩’来说,是没有开宗立派资格的。”   冼玉抬眉,迎着他的目光,浅浅一笑,“你是半个西域血统的散修,我是个半桶水的筑基……你看,这不是般配、绝配、天仙配么?”   顾容景愣了愣,“你不一样。”   赵生说过,冼玉有大乘期的修为。   虽然冼玉从来没有展示出来,但他相信他们都没有说谎。   “没什么不一样的。我要是不一样,那你也应当不一样。”等他的手渐渐回暖了,冼玉又把自己身上的毯子披到他身上,没有给他反驳的机会,“好多了吗?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就走吧。”   十八九岁的小屁孩,天天想这么多干什么?照冼玉的想法,这个年纪就该天天待在家里勤奋练剑,连入世历练的资格都还没有呢。   “……”   他不听,顾容景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两人起身,一同沿着地河深处摸索着走去。   地河上方有一道圆弧形的洞顶,显得空间格外宽阔,而且形状整齐分明。   “不像天然凿出的,应该是人为。”疑点还不止这一处,冼玉喃喃道,“那条蛇我看着应该也有千年的修行了,已经化出了两只后足,马上就能化蛟为龙,可是竟然还留在这秘境中……”   蛟蛇和人的修行之路也差不了多少,大家都要吸收天地灵气,都要开智,都要历经雷劫。   这小秘境的灵气,明显是不够它飞升的。   对修士们来说,蛟蛇成龙是一件极助长修为的好事,反之,如果破坏了蛟蛇的雷劫,死后是会在功德簿上被记一笔的。再加上蛟蛇修为也不低,大多数人都不会做这样的蠢事,甚至还会有修士主动帮助蛟蛇,将对方请到自家山门里修炼,希望和对方缔结一段因果良缘。   这也导致蛟蛇和人类修士的关系,并不恶劣,反而还称得上是融洽。   但蛟潜秘境多年来却从未有人看到过蛟蛇,偏偏被冼玉他们瞧见,这就很奇怪了。   这蛇躲躲藏藏,龟缩在这样湿润阴暗的地方,甚至放弃了吞珠成龙的修行,到底是为了什么……   “洞顶好像有东西。”   顾容景忽然指了指头顶。   冼玉闻言,立刻施了个明月照辉术,将月光投向洞顶,果然如他所说,洞顶处渐渐露出了些许凌乱的痕迹。   他仔细辨认了一番,才发现这些都是壁画。   这壁画十分宽阔,几乎占据了洞顶的一半篇幅,连绵不绝,向着远方延伸而去。   最关键的是,这些壁画像是串成了一个故事,每一幅画中,都有一只蛇。   第一张壁画上的是一只通体黑色、头部有斑迹的巨蛇,身量十分惊人。这只蛇一开始盘着身子,面前站着一只大象。等到第二幅时,大象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堆骨架。   第三幅,蛇前面站着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各色各样许许多多。   他们面露恐惧,背后是冒着炊烟的小村庄。   顾容景看得直皱眉,“这画的什么?”   “后羿斩杀修蛇的故事。”   冼玉给他解释典故,“修蛇是一只大蛇,它曾经生吞大象,三年后才吐出骨骸。后来因为修蛇袭击人类,黄帝愤怒之下派后羿去解决此事。后羿用箭射中修蛇后,又一刀两段将其杀死,死后修蛇的蛇身就化为了丘陵。”   顾容景顿了顿,迟缓地点了点头。   修蛇的故事结束后,又是一幅全新的连载的壁画,这次讲的是愚公移山的故事,但主角却不是愚公,而是换了个视角。   “从前有一座夫夫山,山中有一位山神,名叫于儿。他手持双蛇,人身神力,常游荡在江河附近。后来有一天他看到愚公在移山,就向天帝禀告了这件事。天帝得知后很是感动,就派夸娥氏的两个儿子帮愚公搬走了两座大山。”   顾容景渐渐听不懂了,“黄帝让后羿斩杀了修蛇,为什么天帝还要封蛇神为山神?”   “唔,天帝和黄帝不是一个人。而且他杀的是犯了错误的蛇。听说黄帝也曾是人首蛇身,蛇被他们认为是极有灵性、连接天地的动物……”   不光是黄帝,伏羲女娲同样是人首蛇身。   “不过这些都是杜撰罢了。”他含糊道:“世间寻不到他们的踪迹,你当故事听便是了。”   “哦……”   之后的壁画他们都仔细看过,全都是蛇的一些神话传闻,没什么特别稀奇的。   他们一路仰头看下去,冼玉脖子都酸了。大约走了半个时辰,水流声忽然渐渐地停息了下去。一道画着法阵的墙壁挡在眼前,而水流依旧流窜而入,仿佛流淌进了另外一个空间。   这种法阵他们并不陌生,刚入秘境时便是通过类似的方法将他们传送到了河岸边。   看来这里才是秦亭想让他们去的地方。   只是不知道会通往哪里……   冼玉总有种莫名的预感,但又说不清楚。   他沉声道,“走吧。”   说罢,两人抬步迈向巨石,就在即将撞上的那一刻,一道白光亮起,他们很快融进了这道光芒之中。   在消失的那一瞬间,长廊洞顶的壁画上,大大小小、不同颜色的蛇通通睁开了双眼。   白光还未散去时,冼玉就已经听到了耳边涛涛的江水声。睁开眼时,面前情景格外熟悉:细白沙地,汹涌波涛,一望无际的江河。   他们竟然又回到了秘境的入口。   怪不得这条河流看上去暗潮涌动,与寻常江河不同,格外危险。原来这里面的水,全都是从地河倒灌过来的。   第一道法阵进入秘境,第二道他们被送到蛇洞,第三道法阵他们又原地打转,飞了回来。   秦亭到底是怎么想的?就为了让他们蛇洞一日游吗?还是说他根本不知道那里还有阵法?   冼玉微蹙眉心,怎么想都想不通其中的关窍。忽然身后传来几道倒吸气声,随后一道熟悉的、惊讶的声线响起,“冼道友?”   秦亭?   他怎么会在这儿?   冼玉微微一怔,转身望去——   面前站了数十名弟子,个个狼狈不堪,脸上写满了愤怒和不敢置信。其中还有两三个道友的长相十分面熟,再一看,原来昨晚才见过。   秦亭脸上先是迷茫,随后明白了什么,不禁踉跄地退了一步,喃喃道:“不、不……怎么会是你们?”   冼玉心里一沉,忽然明白了几分。 第23章 【三更】师父在前头说话……   冼玉脸色微沉, 还未来得及开口,一个浑身是血的修士突然扑了上来,死死揪住他的衣领, 咬着牙恨恨道:“是你害死了我师兄!!我要你为他偿命!!”   身后便是滚滚江河, 那人抱着必死的决心想要将他拖下水。冼玉眉头一皱, 还没来得及震开那人, 顾容景已飞身向前,一脚便将那修士踹得老远。   事发突然,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顾容景骨子里流着一半异族的血,对剑时冼玉都觉得手腕震得慌, 更不用说这些修士。他那一脚下去, 别说是个活生生的人,就算是块铁板也该废了。   袭击冼玉的修士倒地, 狂喷出一大滩血, 面色痛苦。那些弟子瞬间被激怒了, 群雄愤懑地看向了‘罪魁祸首’。   而此时,他们才觉察出有什么不对。   从阵法中传过来时,顾容景面巾已退,没有什么遮挡。众人之前没见过这张脸,再加上站位正好被冼玉挡住,导致一开始根本没人注意到他。   直到刚才那一下反击, 他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他们才看清了顾容景的长相:   黑发微卷,眼窝微陷, 五官深邃。   这模样说不上丑,甚至很英俊,但……在一群扁平五官的修士里格外突出。   那一瞬间, 他们都明白了顾容景为什么要戴着面巾遮挡身份。   他们的目光都聚集在顾容景脸上,有惊讶的有意外的,但更多是厌恶、排斥。   那些修士,并不是意外于他的身份,他们真正意外的是下等的西域奴竟然会出现在修真界,而且还修炼得有模有样。   这感觉大抵就像是看到后院里养的狗突然有一天被抱上主桌,和他们一起用饭。   这才是一般中原人见到他的真实反应。   冼玉那样的,才是凤毛麟角。   顾容景垂下眼帘,微微侧过脸颊。   他的动作好像是一根被绷直的丝线,动了一下,把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的众人给弹醒了。   “看到了吧?”被打伤修士的同门师兄脸色难看,他攥着拳头,声音像在低鸣,“你们都……都看到了?”   都看到了。   秘境里竟然混进来一个西域人。   有人按捺不住了,窃窃私语道:“都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更何况万剑宗三弟子也在这里。今日当着我们这么多人的面,他就敢动手伤人,果真是狼子野心。”   有人开了头,这流言便像是架起来的热锅一样,慢慢地沸腾了起来。   “都说西域人野蛮难驯,今天一见,原来是真的。”   “冼道友此举实在是太……他怎么能收西域人为徒呢?”   “这你还不清楚?冼玉自个儿还是个筑基期的修士呢,也有脸去教别人。正儿八经的子弟看不上他,他可不得找上这些西域人了……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望云师兄,我们小门小派修行艰苦,刚才师弟又被那人打致重伤,这些都是你亲眼所见,一定要替我们做主啊!”   这群人……   还有没有点是非黑白之分了?   冼玉皱了皱眉,正要反驳,此时对面一人鄙夷道:“原是个没教养的野种,怪不得这么放肆。”   他音量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得分明。   顾容景面无表情,他听过更难听的,所以并未说什么。   但冼玉的脸色却微微变了。   “你说他放肆,我倒要问问他放肆了什么?”他嗤地一声笑,“到底是谁先动的手,诸位看得清清楚楚。我给几分脸面罢了,同你们客气客气,没想到还真有人给脸不要脸了!”   他平日里不爱与小辈计较,说话又亲和散漫,几乎没有这样严厉的时候。陡然冷下脸来,所有人都不太习惯,但又有一种莫名的畏惧。   那几句虽说得难听,但也没有他们诋毁顾容景时难听。这些修士们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但又憋不出一句话。   根本无力反驳。   冼玉说得没错,刚才确实不是顾容景先动的手。他们本意是宣泄怒意,只是正好面前站了个可以随意辱骂的对象罢了。   然后才猛然发现,人家师父站在旁边呢,并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大家僵在一处,梗着脖子,怎么都不说话。   秦亭叹了口气,主动站出来想缓和气氛,“冼道友,你先莫生气,其实……”   “你算个什么人物,能与本君称道友?”   冼玉语气平静平淡,冷眼道,“我是一宗掌门,容景是我门下爱徒。我不提,没想到你们还真忘记什么是‘礼数教养’了。”   “都说打狗还要看主人,诸位当着我的面出口狂言,一句歉意都没有,若还要我不怪罪……想必秦小友应该不是这样慷他人之慨的假慈悲修士吧?”   冼玉没发什么脾气,但句句凌厉讽刺。秦亭原先仗着自己与冼玉有过同行之情,才托大站了出来,没想到被他当众羞辱,顿时脸上火辣辣的。   再看身后的人,也是一样讪讪的表情。   冼玉说得没错,他修为再低微,如意门都是在仙道联盟里过了门路的正经门派、更是陆昭州亲自督办下来的结果,审核的公章签字一应俱全,登记得清清楚楚,是抵赖不得的。   他是一门之主,而秦亭却是个不入流的内门弟子,两者修为相近,可身份上天差地别。如意门虽是个空壳,但这群修士既然要用‘礼数教养’来压顾容景,就别怪冼玉反过来仗着身份,压着他们恭恭敬敬地称自己一句道君了。   从前他不与这些少年郎计较,但不意味着他完全没有脾气。   顾容景抬起目光,落在冼玉微微发红的耳尖——那是被硬生生气出来的火气。   冼玉平素看起来温润,其实很有自己的个性和标准。顾容景和他相处小半月有余,看到他不悦的时候很少,发脾气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可每一次……   都好像是为了他。   秦亭当着众人的面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各种内涵,这会儿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为他说话,他只能忍着屈辱低头,“道、道君……”   冼玉懒得看他一眼。   不是要找出气筒么?   谁不会?   “道君息怒,此事是我们做的不妥。”   事到如今,那位一直不曾开口的望云师兄终于发话了。   “刚才事发突然,险些伤及道君,又叫顾道友遭受斥责,确实是我们万剑宗督管不力。”他沉着道,“等出秘境后,我必定叫所有人给道君一个交代,只是在此之前,还希望道君能回答我们一些问题。”   冼玉望向这位望云师兄,微微眯眼。   他记得这人,好像是郑盛凌身旁的亲信,是个元婴初期的修士,年纪三十有余,沉稳寡言。   郑盛凌在,他是二把手。   郑盛凌不在,他便肩负着领队的职责。   冼玉需要一个交代,需要表态。这一次杀鸡儆猴,就是为了警告他们慎言慎行,他冼玉不是能随意欺辱的人。   他的徒弟更不是。   望云也明白,所以他作出了保证。   冼玉脸色这才缓了缓,只是依旧冷得很,“问。”   “多谢道君。”望云拱手道了句抱歉,“敢问您刚才从何而来,今早又去了何处?身边可有人证?”   冼玉皱眉,从里面听出了不太平的意味。   “今天早上,有十七个弟子死了。”   望云知道瞒不住他,轻声道,“有七个昨日曾和你们同行,早上醒来时就失去了踪影,后来我在林中找到了他们的尸体……”   那些死去的年轻弟子们,都停留在生前最恐惧的瞬间,他们嘴角处都流着黑血、眼睛睁大、死不瞑目。这些人丹田俱被撕裂,五脏肺腑被粗暴扯出,里面的金丹不翼而飞。   这样的情况是他们从未见过的。   蛟潜秘境经历过数百年的洗劫,说句难听的,这里面能伤人的妖兽也活不了多久,不该出现这样的惨案。   其中必定有古怪。   他意识到不对劲,想联系郑盛凌把所有人都找回来,暂时停止秘境试炼,但是他很快发现了一点。   郑盛凌也不见了。   望云用遍了所有的传音法阵和符咒,可是都无法联系到他。   郑盛凌已经是元婴中后期的修士了,筑基弟子出事尚且还能归为意外。但一个元婴修士若是折损在这里,就真的说明出事了。   更不用说小师弟是他们宠着疼着长大的,一直视作亲弟弟疼爱。如今弟子们出了事,郑盛凌又不见踪迹,他心里也着急焦虑,只是没有显露出来。   冼玉听完他的描述之后不禁皱了皱眉,杀人夺金丹是极下作的行为,都快赶上小林境吃人的那个老道士了。   他瞬间想到了那只大蟒蛇。   如果说这秘境里真的存了什么不为人知的能够伤及那些弟子性命的东西,可能就是那只半步飞升的蛟蛇了。   但怪就怪在这里……   “道君?”   望云提醒了一句。   冼玉这才回过神来,从容回答:“我们昨天和所有人待在一起,早上起来时,其他人已经离开了。我们找寻妖兽时无意中闯入一个阵法,再睁眼时,已经到了此处。”   接下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你撒谎——”那个被顾容景踹了一脚的修士已经被扶了起来,他胸口一阵疼痛,不能大声说话,只能低声愤愤道,“我每天都有起夜的习惯,寅时你们就已经不在营地了!”   冼玉和顾容景睡觉的树桩离他很近,他想起或许有人会提前离开,就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对师徒,没想到已经没了踪影,当时他还在想他们也太勤奋了些。   冼玉闻言,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诧异,“我一向爱睡懒觉,今早起应该是辰时了。”   “你说辰时便是辰时了?有谁能作证?”   修士冷笑道,“我们所有人醒来后都被转移到妖兽的洞穴附近,若不是正好望云师兄在附近,只怕我们早就被那群妖兽吞进肚子里了。可是当我们回到早上的营地时,发现那里正好有一个回入口的阵法!”   “我们发现那阵法可以将人转回秘境入口,刚来没多久就看到了你。你们是最早离开的那一批,也是唯一离开队伍的。不怀疑你,我们还能怀疑谁?”   “……”   怎么原地还有一个阵法,把他都搞糊涂了。这秦亭属兔子的么,到处打洞传送,还有没有公德心啊?   但不管怎么样,有一件事可以确定。   “你没长脑子?”冼玉无语地解释,“昨天是秦亭带的路,我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怎么把你们引到那法阵里去?还是说,我和秦亭相互勾结谋害你们?”   说罢,他凉凉地扫了一眼秦亭。   秦亭:“……”   那修士也是一顿:“……”   对啊,好像是这样。   “再说若真是我把你们移走,又计划通过传送阵来避开嫌疑,那按照你说的我不是寅时就应该走了?营地有传送门,为了保险,我不会再经过那里,免得引起怀疑。”   “但事实是我刚才还用了传送法阵,你们都已经离开营地了,我还大摇大摆地从那儿再穿过来,难道是为了亲自给你们展示这阵法多好玩多有趣吗?我有病?”   修士:“……”   顿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大家刚才情绪都有些被煽动,现在冷静下来,也都发现了事情的不对。   如果真的是冼玉,他寅时应该就是从那个法阵里传走的,再传一次确实没有必要。   而且……   “而且,这秘境中有迷雾,如果不服用解药就不会醒来。”冼玉的目光落在秦亭身上,似笑非笑,“幻境中我们谁都不能肯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真的,你说对吗,小秦?”   不到一天,秦道友就变成了小秦。   “……不错。”   秦亭厚着脸皮点了点头,“我也是早上才知道这件事,我师兄告诉我的是假情报,他恨我占了他去秘境的名额,所以……是我害了大家,我为此道歉,但这真不是我做的。”   他说得那叫一个愧疚、情真意切,要不是昨天一路提着警惕心,冼玉差点就信了。   秦亭应该已经提前和他们道过歉了,所以虽然有人对他带错路、还害他们中了迷阵这件事心存疙瘩,但也有人站出来帮他作证。   “我和秦师兄几乎一直在一起,早上我们与其他门派的几位道友一起被转入了野兽洞穴附近,这些我们都能相互证明。”   望云也点了点头,“我救他们出来时,秦亭确实中了幻术。”   这十几名弟子的幻境都是他解开的,只是冼玉怎么会知道幻境和解药的存在?   冼玉知道他心中存疑,但没有把事情完全托出,真真假假地说:“早上醒来后我口渴得很,所以就着浆果吃了顿早饭,结果误打误撞就这样解开了秘境,醒来后我们才发现自己也在一处妖兽的洞穴里。”   “……?”   望云呆滞了一刻,“吃、吃早饭?”   秦亭也一言难尽:“冼道——道君,我昨日还与您说过这浆果可能有毒,您怎么还是吃了呢?”   修真之人还有不辟谷的吗?   “我渴了,附近又没有水,还能怎么办。”   冼玉耸耸肩,从芥子戒里取出两只装着药丸的瓶子,里面已经空空荡荡,但熟悉的气味一闻就知道是避毒丹。   “果子有毒,避毒丹祛毒,我一起吃不就没事了?”   大家:“……”   顾容景道:“师尊在家,确实一日三餐从不落下。”   说罢,拉着冼玉的袖子轻轻一抖,从芥子戒里抖出许多布袋,里面装着酱鸡蛋、烤鸭腿腌咸肉、甚至还有一罐咸菜。   芥子戒归顾容景所有,他要取东西出来是易如反掌。   众人:“……”   冼玉:“……”   他几近羞愤地把那些吃食都收了回去,斥责道:“师父在前头说话,你乱插什么嘴!”   顾容景哦地一声,又温顺地退回他身后。   仿佛刚才大逆不道的人不是他一样。   差点把冼玉给气死。   “……”望云张了张嘴唇,思及小师弟现在下落不明,真是想笑又笑不出来,“顾道友放心,如今没有充足的证据,我们不会贸然对你师尊问责,你大可放心。”   “只是,”他面色忽然沉重了许多,“如今不幸离世的道友尸体已被我收敛在一处,有法阵保护。只是还有五名至今下落不明……”   包括他的小师弟,郑盛凌。   他没有把话说完整,只看了一眼冼玉。   冼玉也明白了他的意图。   望云应该是想将这群弟子留在入口中,让冼玉和自己一起出发去寻人。   对于这点,他没什么意见。   “我可以陪你去,但是……”   他说,“我有个要求。”   丛林树木茂密,御剑飞行很容易撞到遮挡物,他们只能回到入口处,按照郑盛凌一开始离开的方向,寻找他留下来的踪迹。   但是过了一夜,清晨水雾浓重,许多东西都已经不那么清楚了。   望云翻找着草丛里可能留下的足迹,想到临行前冼玉把他拉到一旁提的那个‘要求’。   “你担心我害了他们,所以要监视着我。”   冼玉直白地戳破了望云的心思,“我不管你怎么想,也随你的便,但你一定要找人看着秦亭。”   秦亭……   望云记得那是个有些爱出风头的年轻人,但这也不算什么坏事,谁还没年轻过呢?更何况他表现得非常礼貌、又有十足的不在场证明,他不知道冼玉为什么会怀疑对方。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难事,他的人本来就会在入口处守着那群弟子,举手之劳罢了。   冼玉摘下一片叶子,把顾容景叫到身边讨论,“你瞧这叶子……”   望云不禁望了过去,目光停留在他的侧脸,温润如玉。完全想象不到一刻钟前他气势汹汹的模样,将一杆修士压得说不出话。   只是为了给他那个小徒弟讨个公道。   “望云道友,”冼玉喊了他一声,望云回过神来,听见他问,“你看看这是不是郑盛凌留下的痕迹?”   他连忙走过去,看到叶子边缘有大片烧焦的痕迹。   小师弟修习凤火术,这一定是他留下的!   “不错!”望云顿时精神一振,“看来我们没找错,面前只有一条路,我们顺着找过去便是。”   冼玉点点头,将那片叶子收进了芥子戒里,“那我们赶快吧,不要再出事了。”   这一路上,他从不废话,查找线索尽心尽力。一半是为了洗脱嫌疑,另一半是他想弄明白,伤及弟子们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秦亭在背后,又充当着什么样的角色。   望云抬头,目光瞥到他衣角微微晃动,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君。”   “嗯?”   他快步追上冼玉的步伐,眼睛还盯着他袖口的暗纹处,“道君这身法衣是在哪儿做的?看着不错,我也想替小师弟订一件。”   他语气自然,冼玉也随口回答:“这是许多年前的工艺,想必如今已经没有了。不过你的小师弟穿金戴银,还会看上我这样一件简单的法衣吗?”   还不忘调侃一下锦衣玉食的郑小公子。   望云微微皱眉,正要追问,身侧忽然投来一股阴沉的目光。   那是警告的眼神。   他心里一颤,没有再开口。   顾容景面无表情地盯了望云片刻,等到冼玉喊他,他才收起周身冷冽的气势,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冼玉蹲在路旁的一处灌木丛里,给他指浆果被摘下后残留在枝头的果汁和果皮。   望云一抬眼就能看到他们师徒靠在一起、亲密说话的背影,内心十分复杂。   他还记得小师弟是如何咬牙切齿地和他描述,他父亲橱柜里的那件旧式天蚕丝法衣。   那衣服郑盛凌曾偷偷拿出来比过,知道应该是男子的衣物,主人个子虽高,但身量清瘦,宽肩窄腰,大约十分风流倜傥。   小师弟其实只是想看看珍藏在橱柜里的到底是什么,没想到阁主发现后大发雷霆。一向慈爱的父亲,竟亲手痛打了他四十板子。   每一下都下了狠手,郑盛凌被抬出来时身上血肉模糊、没有一块好皮肉,他咬着唇没有喊一句疼,但却止不住流泪。   后来,阁主给那间屋子设了禁术,就连夫人也再也不能进去了。   小师弟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不爱在问机阁里待着,反而时常往他们这里跑。陆昭州、望云都是他亲近的师兄,也知道这件事。   只是他从前一直觉得太荒唐了,阁主对夫人一往情深,百依百顺从不惹她生气,或许是小师弟疑心过度了。但眼下看到这对师徒过从甚密、形影不离的模样,他不禁想:   万一阁主真的和这位道君有什么……   不不不。   不可能。   望云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一脸懊恼。   阁主如今都已经五百余岁了,与夫人成婚也有三百多年,可冼玉看着却是连三十都没有,修为也只是筑基。   怎么可能和阁主扯上关系呢。   太离谱了。   一定是小师弟天天在他耳边念叨,搞得他生出这样可怕的想法……   更何况那衣物已经是几百年前的手艺了,冼玉身上的这件说不定是家传宝物?   他脑海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不远处传来师徒俩微微争执的声音。   “不对。”   “哪里不对?”冼玉指着那草丛,“你看,这分明是成年男子的脚印,郑盛凌从入口出发,又从这里拐向南,这逻辑说得通。”   “这逻辑说不通。”   “……”冼玉很费解,“到底哪里说不通?”   “他不可能往南走。一路往南,一定会撞上我们。”   “这是什么意思?”   望云看到他们俩讨论得激烈,也顾不得什么法衣了,赶紧走过来,“发现什么了?”   顾容景指了指身侧,“往南再走两百步,一定会和我们相遇。”   望云没有听懂,正要问,却被冼玉打断了,“等等,你还记得我们来时的路?”   顾容景点点头,张口就背,“从入口处,西南方向,远处有一座小山丘,迈入林中约两刻钟,拐路向南直行……”   他复盘了第一日他们的行动路线,字字清楚,毫无磕绊。   冼玉嘶地一声,“容景,我信你不会记错。可是那日我们都中了幻境……”   顾容景摇了摇头,笃定地回答:“幻境改变的是眼前的景物,但感觉不会变。”   他是散修,一个人在修真界最底层摸爬滚打出来的底层人,他见过无数肮脏的秘密的交易,走过无数丛林险境。   若不记路,一次走岔就可能要了他的命。   冼玉皱着眉,沉默不语。   “你们不要再纠结了。”望云打圆场道,“既然顾道友说再走几百步,那我们不如试一试?反正也不远。”   “这样也行。”   “好。”   三人达成了初步认知,在原地系了手帕作为标记,方便之后对比。顾容景带路,冼玉和望云跟随其后,向他所说的方向走去。   修真之人体力好,脚程也快,不一会儿就走到了那处地方。   冼玉环顾一圈,总觉得有些陌生。   但陌生也是应该的,昨日他们中了幻境,见到的东西或许都是假象。   “找找看,”冼玉说,“我们昨日一路上走走停停,留下了不少痕迹,说不定……”   “玉清道君。”望云打断了冼玉的话,他一向沉稳,可现在唇色微微发白,声音也有些发颤,“你看……那是什么?”   冼玉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循着方向望去,只见身后一棵树上系着手帕,帕子边角上还绣着一道徽纹。   他们都知道,那是万剑宗弟子的东西。   因为望云前不久刚刚亲手系上。   “那东西,怎么会……”   望云身上一片冷汗,一句话说了好几遍,愣是没说完。   刚才走的这段路程不算远,但也绝对不算近。他不明白到底是他记错了,还是……   “慌什么。”   冼玉沉着脸走过去,将那帕子解下来细细地看,确定了就是望云的那一条。   可是他们刚刚按照顾容景带的路,往前走了约五百步,这是三人都认可的事实。   他望着帕子半晌,忽然朝顾容景伸出手,“浆果呢?还有吗?”   顾容景知道,冼玉是担心浆果疗效已过,又陷入了幻境。   他取出剩下的浆果,三人均分食用了。但再睁眼时,眼前景象没有任何变化。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错觉,刚才系着帕子的那棵树,好像离他们近了些。   冼玉看了一会儿那棵树,冷不丁上前踹了一脚,那树纹丝不动。   他又蹲下身,摸了摸地面。   手掌贴在泥土上,指尖微微发颤。   “容景,”他低声道,“你觉不觉得……”   这山脉,好像在动。   冼玉看向望云,他脸色微白,“之前秘境从来没有出过岔子。”   “从来没有?”   望云摇摇头,斩钉截铁:“从来没有。”   蛟潜秘境开了许多年了,他也带队带了两次,这林中虽然有蛇蝎虎豹类的猛兽,但是总体来说比其他秘境安全多了。   从来没听说过地还会动这种怪事。   冼玉心想,从来没有的事却发生在他们身上了,倒真是奇怪。   顾容景抬手揉了揉眉心,他拧着眉按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吐出两个字:“壁画。”   “嗯?你说什么?”   冼玉抬起头,听到他提醒:“修蛇。”   修蛇?   关修蛇什么事……   冼玉思绪微微一转,脸色瞬变。   只有望云还蒙在鼓里,“修蛇?什么修蛇?”   饶是见多识广的冼玉,喉咙都有些微微发紧了,“后羿斩杀修蛇,尸体化为丘陵……”   他和顾容景对视一眼,两人神色肃穆,看得望云更加茫然,“这怎么了?不是一个杜撰的神话故事吗?”   “修蛇的蛇身化为丘陵,你还不明白吗?”冼玉深吸一口气,点了点,“我们脚下所站的这片土地,或许……就是蛇身化成的丘陵。”   话音落下,天色忽然像是加速流转了一般,原来的雾霾阴天忽然渐渐转暗,太阳迅速坠下山头,青灰色的日光宛若潮水、从大地的边缘迅速退走。   入夜不是什么好事。   “我们得离开这里。”冼玉拧紧了眉,摸出一只火折子点起,迅速道,“这林子见了鬼了,他们在偷听我们说话,我们必须离开这里,离山、离水都越远越好……”   望云听得心中宛若风卷残云,十分惊骇。   冼玉说得每个字他都明白,但这背后的意思却让他想都不敢想。他们来了这么多次的秘境,难道脚下站着的,是活蛇的蛇身吗?   如果是以前,他一定会觉得荒谬,但是此刻他看着昏暗的天色,忽然意识到冼玉没说错——   这林子里说不定真的有什么东西。   他们迅速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山林,冼玉打算好了,决定向山阳面走,那里地势平缓,应该可以……   “师尊。”   一声浅浅的、低落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下一刻,一只手指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袖。   顾容景很少叫他师尊。   要是能叫几次就好了。   冼玉心满意足,但又觉得不是时候,又高兴又遗憾。他回过身去,火光下顾容景的脸色微微发白,额角渗出小片的冷汗。   冼玉微微一怔。   他从来没见过顾容景这么……这么难受的模样,在那只蟒蛇洞里都没有。   冼玉有些揪心,下意识地抬起衣角,想给他擦汗,却被顾容景捉住了手心。   他低声说了句什么,冼玉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顾容景重重地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眼前的景象没有一丝一毫地散去。   是蛇。   有通体漆黑、额上蓝斑点的修蛇;有身上盘着双蛇的于儿神;还有很多很多。它们身上带着一层漆黑的、又泛着猩红颜色的水光,不停地在周身盘绕。   婴儿手臂粗细的信子沾着血垂在蛇唇间。   它们不知道从何而来,将顾容景团团围住,占据了他的视线,吐出沙哑的嘶嘶声。   冼玉的手被紧紧攥出了一道红痕,可是顾容景像是失去了知觉似的,脸色惨白,努力从层层叠叠的蛇身中,窥探到冼玉的容颜。   他张开唇,却发不出声音来。   那些蛇……好像在试图和他交流。 第24章 【双更】还有个屁! 望……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冼玉的声音像是淙淙流淌过的清泉, 清澈见底,嘶嘶声的蛇语被浸泡过后,渐渐地变得不那么分明。   顾容景头痛欲裂, 听到他轻柔的语句, 眼底恢复了清明。   它们似乎不希望冼玉靠近, 柏树干粗壮的蛇还带着湿润的血气, 盘踞在他身上,像是缠绕猎物一样,用宽大的身躯遮挡掉他的视线。   它们似乎只能对他造成这些许幻象的威胁,做不了其他。更多的就是发出刺耳又犀利的蛇语, 模糊又尖锐, 似乎在警告着什么。   他不知道,也听不清。   冼玉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他摸了摸顾容景汗湿的额头, 低声问:“看到脏东西了?”   人死后, 魂魄离体重入六道轮回,但有时候也有一些枉死鬼,因为怨念太重,被鬼差带走时魂魄分离,留下一部分滞留在人间。   这部分魂魄没有思考没有理智,以怨气为食, 直到自己的心结解开后才会消散离开。小孩子和阴气重的体质很容易看到这些。   但他记得顾容景的面相, 虽然命格里带了一些不太好的东西,但总体来说是至阳的体质, 按照常理不会吸引这些阴物。   “……”顾容景沙哑地回答,“有蛇。”   蛇?   冼玉诧异地看了望云一眼,对方也满脸疑惑, 才谨慎地回答:“这里没有蛇。”   他什么都没看见。   “不,它们就在……”   顾容景刚吐出几个字,盘绕的蛇身猛然缩紧,似乎在制止。   他闭上眼,狠狠地皱了皱眉。这些阴物只能出现在他的眼前,不会侵染他的思维。顾容景试图以灵气轰开,但这群蟒蛇没有实体、挡在面前的只是一群放出来的灵识。   它们有恃无恐,一遍遍用威压束缚、控制着他,向他传递着远离的信息。   在强烈的精神洗脑下,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听到了蛇群吐出的只言片语:   远……离……   声音越发清晰,似乎要刺入他的脑海里。   你……生……有……   就在这时,冼玉忽然伸出手,贴在他的脸颊上。粗糙沙哑的蛇语猛然被打断,掩藏在皮肤里的无数双蛇眼幽幽地盯着冼玉,忽然四散而去,迅速避开了被触碰到的地方,只在顾容景周边盘绕、立着蛇身审视地望着他。   灵识施加的那股压力,一瞬间消散。   顾容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脸色有些许疲惫,“他们就在我面前,一睁眼就能看得到。”   那些灵识寄居在他身上,和他沟通、建立链接,都会消耗他自身的意志力和灵力。蛇群散去的瞬间,对他来说是难得的喘息时刻。   望云脸上还是一阵疑惑,他揉了揉眼睛,试了好几遍还是什么都没看到。   冼玉没有松手,“它们是不是走了?”   他隐隐感觉到,这也和自己有关。   顾容景摇摇头。   它们还在,只是暂时不敢靠近。   冼玉若有所思,顺着他指的方向望了过去,一片空荡荡。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数十条不同粗细、花色、大小的蟒蛇围在顾容景身侧,它们或腾空、或盘踞在地,无数双眼睛在夜晚中亮起,诡异又神秘。   冼玉看不到,但有所感应。   “它们在畏惧我。”   他低声道。   “畏惧你?”望云猜想,“难不成就跟兽王一样,它们被你震慑住了?我还真有些好奇起来,不知道那群大蛇长什么样。”   顾容景道,“你不会想看见的。”   “……也是,想想看就怪吓人的。”他讪讪一笑,“说起来,别的蛇也可以这样吗?”   要知道蛟潜秘境最不缺的就是蛇了。   “不会。”冼玉干脆利落地否决了,“这只是偶然事件罢了,不要抱有什么希望。”   要是他真这么能干,早上看见那条大蟒蛇的时候,也不至于拉着顾容景夺路而逃。   “倒有些可惜了,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异事。”望云微微叹了口气,善意地提醒,“这地方诡异得很,有蛇,就肯定和这秘境有关。道君,这些蛇既然害怕你,又缠着顾道友,不若……你牵着他走?”   冼玉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虽然不知道是谁从哪里放出这些蛇的灵识,但只要它们一直纠缠,长时间下来肯定会对身体和元神有损害。   “若闭上眼看不到,那就不用看了。”他握紧了顾容景微凉的掌心,“记得心里默念清心咒,难受了就叫我。”   他也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或许它们依旧赶不走,但也聊胜于无了。   顾容景垂下眼帘,温温地嗯了一声。   “我们出发吧,一路往南走,我这儿有一包银磷粉,望云你拿着,我们走一段你就撒一段,不要弄错了。”   银磷粉是一种特殊矿石粉,通体银色的细小颗粒,白天时看不出什么,但一到晚上就会闪闪发光,格外耀眼。   走过的路是一条直线,便可一目了然。   望云点点头,“知道了。”   冼玉摸了摸顾容景干燥的手掌,温暖的指腹和他扣在一起。临行前,他扫了一眼顾容景身后,眼神微凉。   嘶嘶——   为首的一条粗壮大蛇无意中和他对上了目光,下意识地松开缠绕的尾巴尖,游远了些。   火折子亮堂的光芒照亮了前方,望云谨记着嘱咐,一路撒银磷粉作为标记。   按照冼玉说的,他们要往南走。   秦亭明显对这里十分熟悉,他应该也很清楚,这几座山都是可以移动的。昨日所有人都中了幻境,在这么大的优势下,他依旧徒步将他们带到了山北之处。   越谨慎、隐秘地藏起路线,越不希望他们去山南,就说明那里对他们更有利。   顾容景第一次摸黑走路,还有些不习惯。冼玉拉着他的手,一边引路一边闲聊,分散他的注意力,望云靠得近,顺耳就听了两句。   “我之前是不是和你说过我的身世?”   顾容景道:“你说你是孤儿。”   “是啊。”冼玉点点头,“我是在山里被我师父捡到的呢。那天他去山下的小镇采办东西,路过竹林里的一条河,正好看到当时还是个小婴儿的我被放在木盆里随水漂流……”   冼玉所到之处,荷花绽放、莲子满蓬。   师父后来还说他这是祥瑞之兆,那天附近的村民们都去下游争抢莲子,只有他正好碰到了小冼玉,说明这是命中定好的缘分。   冼玉被师父带回家后当养子收养,因为他身材瘦小,师父一开始没打算教授他修道。是冼玉每天早上搬着凳子在院子里看师父教大师兄练剑,看了两三遍,就会了。   后来师父发现他自学成材,还有些担心,担心他走错了路。结果一检查就发现,他不管是心法还是剑诀,都修习得很好。   那时小冼玉才十一岁。   后来修炼不过一个月,他就从练气直追筑基,每天早上起来看他练剑都能看到进步,大他八岁的师兄硬生生地被冼玉火箭似的修炼速度比了下去。   等他大了、剑道有所成就之后,师父说起这些往事还笑话他,说冼玉小时候学剑一遍就会,会了就不愿意再练了,把他急得不行。   有一回,他晚上做梦的时候,梦到开宗立派已飞升许多年的祖师爷、太乙天尊穿着法袍、一手捏着快拖地的胡子,一手拎着一把儿童用的小剑,追着正在逗鸟的小冼玉,哄着小孩儿把今天学的那一式再练给自己瞧瞧。   师父虽然没见过祖师爷,但那一瞬间也和天才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恨不得抱头痛哭。   望云在一旁听得莞尔一笑,笑完发现不对啊:冼玉说得绘声绘色的,怎么修仙界从未听说过他这号天才人物?   顾容景也轻轻抿唇,“你一定很有福泽。”   “我福泽确实深厚,”冼玉厚着脸皮点点头,“说起来,我想起好多年前我去北斗山办事的时候,碰上了一个叫智舜的和尚,年纪轻轻的,非拉着我要看我的面相。他说,我福源深厚,佛光满照,虽然与佛门无缘,但生来就是受老天爷庇护的幸运儿……”   “后来才知道,全是胡扯……”他忽然想起什么,顿了顿,片刻后才弯起笑容,“总之老话说得没错,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哪怕这辈子是个短命鬼,将来到了阴曹地府,阎王也会看在你的功德上叫你投个好人家的。”   望云:“……”   好家伙,您可真会安慰人。   偏偏顾容景还思考了一会儿,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么说都信?太好骗了吧。   望云啧了两声,忽然想起冼玉刚才话里提到的和尚、叫什么来着,智舜?   说起来,怎么这么耳熟……   此时的望云全然没想到,那个在冼玉口中名叫智舜、年纪轻轻的和尚,就是当今佛法最为深厚、极受世人敬重的法华大师。   几百年飞速流逝,记忆里的人或声名显扬、或一抔枯骨,只有冼玉还保留着他们年轻时灵动的模样。   一行人顺着顾容景指的方向不断往前走了半个多时辰,怪异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他们看到前路上有撒过的银磷粉痕迹。   望云回头看去,那条笔直的路线已经被悄然抹去了。脚下这片丘陵,肆无忌惮地张扬着把他们困在这里的事实。   顾容景意识到了什么,睁开了眼。   “我们已经破了它们的秘密,”冼玉沉声道,“它们没必要再掩饰了。”   听到他这么说,望云没有放松,反而更加凝重,“它们到底要做什么?”   “谁知道呢。”冼玉摇了摇头,“不过现在大概能猜到,它针对的不是你,是我们。”   这一次试炼路上的所有弟子,都是被他们无辜牵连的人罢了。或者说,幕后黑手只是随机选择了牺牲品,而他们就在其中。   否则,为什么那群大蛇会缠上顾容景?   为什么它们单单怕自己?   嘴上说说笑笑还行,但冼玉从来没觉得自己还能有雄黄的妙用。   一阵冷风呼啸而过,山里的温度渐渐降了下来,饶是望云也不住地打了个冷战。   周围一片漆黑,看不清前路,山风从林中刮过,瑟瑟作响,听得人毛骨悚然。   他忍不住问:“我们不会死在这里吧?”   没有人回答他。   自然的噪音让四周环境听起来更加可怖。   冼玉微微皱眉。   他在想,这破身子修了五百年都没修好,要是当年一半的功力,早就一剑劈下去了。别说是什么小土坡,太行山他都能劈得。   哪像现在,空有一身剑术无处可施。   “不如……”   顾容景缓缓抬眼,薄薄的唇吐出四个字,“放火烧山。”   放火烧山?   “什么?”望云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和这俩人同行,他把一年惊讶的分量都快用完了,“这能行得通吗?”   “怎么行不通?”   冼玉思索片刻,“我看可以。”   望云:“……”   祖宗您说话要负责的。   “我没跟你开玩笑,难道你没听说过吗?”   冼玉微微挑眉,“孔夫子有云,‘天有五行,水火金木土,分时化育,以成万物。’你看这乌泱泱的林子,长得这么相像,这么闹腾下去怎么可能看到出口?倒不如一把火放个干干净净。正好木生火,一路顺风,挺好的。”   “你还说什么五行……”望云不同意,“你只想到木生火,哪还有火生土呢。照你的意思,这山都是蛇身变的,你一把火烧干净,不是助长了他们的火焰吗?”   他觉得自己说得不无道理。   可闻言后,顾容景不禁轻轻一笑。   冼玉也跟着忍不住地哼笑,只有望云满脸茫然,不知道他哪里说错了。   ……这师徒俩是不是偷偷用密语交流,不然为什么他们这么心有灵犀,只剩下他看着像个笨蛋一样?   “你说木生火,火生土是吧?”   冼玉笑够了,耐心提点,“你刚才又说到修身的蛇身,那你再想想,这修蛇是为何化成丘陵的?”   “还能为什么?不是说过了吗?后羿一箭射中修蛇,将它砍成两半,修蛇死后化——”   说到一半,忽然顿住。   “终于发现不对了?”   顾容景道:“修蛇死后才化作丘陵,先不论这是不是当年它的遗骸,但总之这片山应该是蛇化成的。身死方化为群山,那按道理来说,这座山也该是不动的。”   可现在却动起来了。   说明有东西寄居、又或是操控着这座山。   土是死的,那这座山上还有什么是活的?   自然是树。   一眼望过去,不见尽头的树。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山风吹得更猛烈了,几乎要将粗大的沙砾和尘土都卷进他们眼里。   “见鬼了,它们还真能听懂我们说什么?”   望云赶紧支了个防护结界,想到刚才冼玉的话,再提问时虚心了许多,“我们不过三人之力,怎么放火烧掉这么多树?只怕它们会阻拦……”   话音未落,那些树木的枝条瞬间粗大了数十倍,像藤蔓似的,加速地朝他们伸来!!   好一个开光嘴!   冼玉倏然抬手,铁剑出鞘,以灵力相御,数百道剑气随风锐利发散,数十截枝条瞬间颓然垂地!   “少说几句话吧,我怕我们真死在这里。”冼玉啧了一声,把芥子戒里所有的火折子通通扔给了望云,“这里的我们来解决,你去点火,烧得越大越好!”   望云果断接住,再抬头时,冼玉和顾容景已经默契地并肩挡在了他身前。两道剑锋在林中来回穿梭,山风嚎叫着将他们的衣角吹得上下飞舞,呼啦作响。   冼玉原先想说,暂时没办法顾上他了。但话还未出口,顾容景已经拔剑出鞘,站在了他身边。   那群大蛇,还追随在他的身后。   它们发出嘶嘶嘶的呻鸣,幸灾乐祸、得意洋洋。   但此刻,顾容景已经注意不到了。   大树铺天盖地,遮云蔽日看不清一点光亮,冼玉回头,看到他眼底的战意。   唯愿一战。   冼玉微微一笑,“出门前刚教了你起手式,今日正好可以检验成果了。”   他调侃道,“这一式若还用不好,就给我回去每日挥剑一万遍。”   顾容景:“……”   世上再有耐心的剑客,也耗不过每日重复一万遍的挥剑练习。   他握紧剑鞘,明明手指还是冰凉的,但出手时已能窥见其中的汹涌剑意。   比墨色还深的夜,墨绿色的树条快要涨到树干般粗壮,从半空中狠狠地砸下去,地面都裂出一条缝。   抬腕、顶格,转身收刺。   春意逢生。   归一剑中最简单的起手式,顾容景在赵生的小院、在冼玉的眼皮子下练了数千遍。每次练完,他回头看冼玉脸上的表情,像是满意但细看又是不满意。   冼玉批评他,你这一剑劈下去,不该叫.春意逢生,该叫.春意杀生。   顾容景问,什么叫逢生?   他没有回答,只反问,你这几日游走在村庄里,有没有收获?   顾容景摇头。   除了那些琐碎的日常,他悟不出什么。   冼玉便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说:看来你的机缘还未到,等那一刻来了你就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春意逢生。   剑出。   顾容景手拈剑诀,数百条藤蔓依旧挡不住寒利剑光,剑锋直取眼前数十颗不断生长的苍天巨树。   他有种预感,这一剑,可以成。   巨树似乎察觉到什么危险,藤蔓瞬间集结封出一道屏障、同时数十道新长的藤条从地上迅速地爬了过来,尖锐的尖端打掉剑气、向他直刺而来——   “砰!”   一剑从半道中锋利插/入,为他斩去周身所有障碍。加上金丹的修为,两剑刺下,宛若雷霆万钧——   轰隆隆!!   一声巨响落下,风卷残云,深空中降下几道迅雷,倾盆大雨落下,闪电划过边际线,几近照亮半片天空!   在雷声之中,屏障炸得破碎、树干被剑气横向切断,无力地向后倒去,砸起一片尘土。   顾容景倏然回头,冼玉双手结印,发丝随风乱舞,那柄铁剑已飞回他身前,却依旧剑意如虹。   “很好。”冼玉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认真道,“这一式,是你自己的春意逢生。”   归一剑求的是大道归一,一切化为虚无。修习的是返回原点,是保留至纯至真之性。它是热血之剑,是温柔之剑,亦是一柄守护之剑。   它追求的,从来不是杀意。   顾容景喃喃道:“这不是剑道,这是……”   这是生之道,是人之道,亦是万物之道。   冼玉以身入道,以道习剑,他走的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道,那是他自己的道。   所以,他才会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剑客。   如今,它也向顾容景敞开了未知的门窗。   “你们不要再悟道了!!!”   身后,望云师兄一张口就接了一瓢雨水,抽空支了个挡雨法阵,低头,手里的火折子又灭了!他愤怒地呼喊,“能不能来个人看看我,火点不起来!”   冼玉无奈一笑,给顾容景打了个手势,让他先撑住。然后踏剑飞了过去,不满地问:“你怎么干啥啥不行?点个火这么磨磨唧唧。”   他一来,望云终于松了口气。   “不行啊,风大又有雨,还有这些该死的枝条打扰……我用灵力催火,刚烧了两棵树,一盆水浇下来,马上就没了!”   那两人在帮他挡藤条,要不是实在分身乏术,又没有法子,望云也不会把他叫过来。   “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我想想——”   冼玉说着,看到旁边一根藤条飞过来,立马出剑打掉。   他回头看顾容景,虽然对方还应付得过来,也远远没到体力不支的地步,但那么多藤蔓缠着,再不解决根本问题,恐怕……   他皱了皱眉,脑海里一片空空如也。   冼玉啊冼玉,你好好想想。   一定有什么能一直燃,水也扑不灭。   他们虽然都会火系法术,但毕竟不是专攻,单纯用灵力去烧,只怕三个人都抽成人干了也不一定能全部烧完。   有水、有风、有土、有木,这样的条件下,还要生火,生得可快,势不可当。最好像凤火那样,有风有空气,便可绵延千里。   冼玉余光里忽然触到地面一角,那里不知沾了什么,闪闪发亮,跟钻石似的。   望云还在想办法点火,但火折子刚才被打湿,连着几个都不能用了,只剩下最后一个。他打算用法术烘干,看看能不能将就一下。   冼玉忽然伸手,“给我。”   “什、什么?”   望云有些茫然,下意识地把完好的那根递了过去。   冼玉从芥子戒里取出一个瓶子,抛到半空中,以灵力催动,再加上强劲的山风,瓶口一打开,闪闪发亮的银磷粉像是柳絮似的一飘上千里,将树林照耀得闪闪发光。   这瓶子叫做无尽瓶,和芥子戒同样是空间法器,是顾容景放在芥子戒角落里的囤货,上次被他翻出来,发现里面装着足足数十公斤的银磷粉。   也不知道这人留着这玩意干什么用的。   风一吹,便将银磷粉在空中吹出一道银色的飘带。   望云望着他的举动,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银磷粉是改进后的品种,因为发光发亮,很适合用来做标记。但是它还有一个更大的特点,那就是……   冼玉擦起火折子,给它支了一片小结界,然后迅速将它扔向了还在空中飘动的大片银磷粉中!!   “嚓!!”   一道并不怎么起眼的声音响起,树林中瞬间发出一道爆炸式的刺眼光芒,顾容景数百道剑气齐发,忽然背后猛然照亮、紧接着一股汹涌热浪扑来,像是火龙的鼻息,喷得他浑身滚烫、空气都像要被融开一样。   他回身望去,见到了此生中最为震撼的一幕——   被高大树木挡住的半空中,飘散着无数银磷粉,将森林照如白昼,远远地延伸过去,像是星夜里王母划下的银河。   一朵火花炸开,火焰飘荡在半空中,卷曲的火舌碰到不远处的银磷粉,极具感染性地蔓延开来。只在那一刹那间,亮如白色的火焰波涛汹涌地炸开,银磷粉落在树叶上,落在土地上,落在任何可能飘荡到的地方,明色火焰追随其后,瓢泼大雨不能减去它任何的风采,这场火焰像是一场盛大的狂欢,铺天盖地地卷荡开来!   “咚!!”   地下发出一道巨响,深褐色的泥土从中裂开,地动山摇,裂开一条深渊大缝。随着一道长啸,蛟龙从地心深处破土而出,它棕色斑纹,头还是蛇的模样,但蛇身已经长出了蛟龙才会有的龙鳞——   它仰头迅速游到半空之中,可怖的身体从泥土中不断拔出,仿佛没有尽头,带起的数道劲风冼玉都抵挡不住,顾容景把铁剑深深插.进地里,倾力架起一道抵挡的剑风!   望云看到,立刻前来助阵,二人合力,这才不至于被蛟龙出世时卷起的罡风刮走。   冼玉记得早上见它时还没有这么夸张,短短几个时辰过去,它的体积已经扩张了数倍!!   这条蛟龙,竟然一直生活在这片丘陵之下!可以想象,等它完全出来后,天地将被它掩盖,整个秘境都可能因它一个倾身而摧毁碾压——   “快走!”   望云鼻腔出血,拼上一身修为,感觉血管都要撑爆掉。顾容景也不好过,疯狂输送灵力的手臂已经泛出微紫的模样——   这蛟龙卷起的风就足以要了他们的命,倘若出了这秘境——   后果不堪设想!   他大喊,“还有没有银磷粉?!”   话音落下,未被铺上银磷粉的那片树林忽然张开了大手,枝条像蛇一样在地上游走爬行,将他们的退路牢牢挡住!   还有个屁!   望云这个开光嘴!   冼玉咬牙,没有告诉他们这个事实。他御剑飞起,剑气迅速清扫掉周身的藤蔓,但他现在只有筑基期的修为,仗着一时爆发,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砰!!   一声巨响骤然炸破天空,大树倾数折腰,熊熊火焰从远处裹挟着数万里的丛林、踏破长夜奔袭而来,将他们面前的树木都烧为灰烬。冼玉瞬间放出一道护身法阵,将三人都拢住——   冼玉当机立断,“往火林里走!” 第25章 【双更】我才懒得管你。……   话音落下, 那片火海铺天盖地地落下,火舌迅速地窜出,猛扑的热浪迅速将他们淹没, 蛟蛇怒吼一声, 尾巴迅速从地面抽起、带出大片尘土洋洋洒洒地向火源扑去。   然而那片熊熊火焰像是永远都烧不尽似的, 雨扑不熄、风吹不灭, 周围的森林尽数被它点燃,到处都能听见树木被焚烧后的断裂声,带着一股呛人的烟味。   哪怕半身长出鳞片,蛟蛇说到底还是蛇, 怕晒怕热也怕光, 遇见火的第一反应是躲避。等到它想起可以用妖力扑灭这场大火时,冼玉一行人已经不见踪影。   四周到处都是枯木残骸, 一片焦黑, 分不清是妖兽还是人类修士尸体。   灰色的浓烟连绵不绝地自山中散发开来, 蛇类自以为傲的灵敏嗅觉在这样的掩护下也发挥不出任何作用。   它硕大的蛇身在半空中立了许久,一双黄金眼没有焦距,静静地望着这片丛林的深处。许久后,它颓然地垂下蛇首,地表涌动,它变回原来的大小, 顺着裂开的地缝重新钻回了自己的蛇洞。   火舌扑来的瞬间, 几乎将冼玉撑开的防护阵倾数吞没,三人都是精疲力竭, 仅靠冼玉一人之力,法阵险些没撑得住。   命悬一线时,还是望云咬牙一抖手, 一件硕大的披风飞了出去,将他们牢牢地挡在身下,顾容景捏决御剑,飞速冲进了火林!   三人躲在披风下,顾容景控制着方向,冼玉累得倚在他背上,灰头土脸格外狼狈。   他吐槽道:“你怎么不再晚拿一会儿,到时候直接用这个给我们收尸。”   “你懂什么……”   望云抹了把脸,趴在剑上一动不动,此刻再也不见传闻中沉稳端庄的师兄模样了。   他缓了一会儿,有气无力地道:“这是我师尊留给我的保命的东西,只能用一次。知道什么叫保命吗?就是生死关头救了咱们的命。我提前放出来,那才是对它的不尊重!”   末了两手一摊,“你看我时机不是拿捏得挺准?说不定那东西还以为我们死了呢。”   冼玉:“……我懒得和你说。”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攀着顾容景的肩膀往前方看,那里是另一处火林的源头,因为是从远处烧过来的,他们一路前行,那些碍眼的树木都被烧了个遍,剩下一团乌黑。   他们越往里走,反而火势越小。   再回头看向身后,那条蛇已经不见了。   冼玉也算是见多识广,但还从未见过那样大的妖兽。他记得火烧来的时候,蛇尾覆着的鳞片已经蔓延到腰身,它现在上半身还能看出蛇的模样,但只怕要不了多久,就能真正地化身为蛟了。   蛟与蛇有着本质上的区别,现在它还畏光畏火,等化作蛟之后,便可兴云作雾、腾踔太空。[1]   再过一次雷劫,便可吞珠飞升为龙。   成了龙,便可引渡仙界,去天宫述职,从此不再停留人间。   望云瘫在硕大的剑身上,披风隔绝了外面的火焰和热气,温度微凉,格外舒适。   他感慨:“这场火真是及时。”   再晚来一会儿,他们就真的跑不掉了。   冼玉懒散道,“这就要好好夸你的小师弟了。想必他是看到我们放火烧林,又搞出那么大的东西,所以特意纵凤火来救吧。”   凤凰已湮灭数万年,但世上还留有凤火精魄,由扶华山一脉世代传承。听说这种术法十分看重天赋,只有生来带有凤凰图纹的弟子才有资格去修习。   郑盛凌就是其中最为优秀的那个。   望云听到小师弟的名字,立刻翻身坐起,又惊又喜,“你刚才说小师弟?他还好好的?”   “唔,你不咒他,他自然好好的。”   “道君何出此言?”望云十分不解,“我盼他好都来不及,怎么会咒他呢。”   “……”   为什么,你心里没点数吗?   冼玉难言地瞥了他一眼,缩到顾容景背后休息,不说话了。   “道君?”望云还要纠缠,“道君你说话啊,道——”   “到了。”   顾容景冷冷地打断。   还未落地,他们就听见了淙淙的流水声。   披风掀开,扑面而来一股清新的青草芳气。放眼望去,面前赫然是一片青山绿水,这里未受火灾殃及,翠竹和柏树相间而立,小溪自上而下、流淌过山间的岩石峭壁,清澈见底。   林中鸟鸣不断,池塘里游荡着几尾肥硕的灵儿鱼,鱼身肥胖、灰褐色的鱼鳍拍打水面时格外卖力。   灵儿鱼以灵力为食,它的肉质肥美多汁,是修士们贫瘠菜单上难得的一味食材。有它在说明这里灵气馥郁,易生天地灵宝。   这是这秘境中难得的,真正的山青水秀的地方。   溪流边一棵树下正坐着一位裹着黑袍子的青年,他侧脸凌厉冷淡,穿着虽然朴素,但头上还冠着一顶标志性的金冠。   “小师弟!”   望云一眼瞧见他,快步飞了下去一把抱住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师兄担心死你了!”   “……望云师兄。”郑盛凌被勒得有些窒息,怎么劝都不肯松开,他干脆一巴掌拍了过去,怒喝道,“你不知道自己多脏吗?滚开!!”   望云只得委委屈屈地松了手。   冼玉:“……”   望云大约是个泥团做的,被小师弟骂了也没有脾气,寒暄了一会儿便给他介绍起了身边的两人。   “这位是顾容景,顾道友。”介绍冼玉时他微微有些犹豫,“这位是顾道友的师父,玉……”   “我知道。”郑盛凌面无表情地打断了望云的话,“都坐吧。”   自始至终未看过冼玉一眼。   望云有些抱歉,冼玉拍了拍他的肩,没在意。   经历了一场劫难,他们对这个秘境都有许多疑惑。   “小师弟,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给你传音也没有消息,你不知道,历练中途出了好多事……”   “我知道。”   郑盛凌瞥了一眼冼玉,下一刻,他把身上的黑袍掀开,露出自己的手臂——   一道伤痕自上而下几乎贯穿了他的整条胳膊,血肉模糊,伤口深到甚至能看到骨头。   望云倒抽了一口气。   那道沟壑伤痕一路蔓延,钻进郑盛凌的肩膀处,他虽然只展示了一条胳膊,但也能猜想到他身上其他处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怪不得郑盛凌没有给望云回音,他应该是受了重伤,好不容易才逃到这里来休养的。   但郑盛凌好歹也是元婴修士,又有凤火精魄,这里面的妖兽就算是集合在一起搞围殴,也不至于伤得这么惨烈。   能把他伤成那样的……   但郑盛凌似乎并不想多说。   他放下袖子,望向冼玉的目光里带着些许嘲讽,“刚才若不是我放火,只怕你们早就葬身蛇口了。”   冼玉听到前半句,还在想他应该也遇到了那条蛇。听完后半句,顿时有些不爽。   他对小孩子一向宽容。   但熊孩子和郑盛凌除外。   “仙君于‘口中救人’的本事,让我等十分敬佩。”他冷冷淡淡地嘲讽了回去,“日后,我一定在修仙界里多多宣传仙君的美德。”   这是在讽刺他只靠嘴皮子说话,毕竟如果不是顾容景想到纵火烧山的办法,冼玉又以银磷粉引燃大火,想必郑盛凌现在连嘴巴上救人的机会都没有了。   “……”郑盛凌听出了他的双关意,脸顿时一黑,“放肆,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和我说话!”   “巧了,这句话我刚才还和秦亭说过。”冼玉懒得惯他的臭毛病,“仙君想学我,也不至于求索至此吧?”   这话说得太欠揍,郑盛凌脸都气红了。   “谁学你了,臭不要脸!”   眼看着两人就要吵起来,望云一个头两个大,两处拉架,“好了好了,大家都是同道中人,少说两句吧……”   “他也配?”郑盛凌嗤笑一声,“你说这句话,足以叫天下的同道中人都为之不齿。”   “修道不论高低,只在本心。”这句话冼玉一字不差地还给他,“你说这句话,才足以叫天下同道中人都为之不齿。”   “你!!”   这招对别人有没有用冼玉不知道,但反正郑盛凌看样子是快气死了,恨不得冲上去干一架,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最后还是因为身上有伤,硬生生地被望云给劝住了。   “你们两个怎么火气这么大,消停会儿吧。”   望云焦头烂额,余光里瞥见顾容景坐在一旁,出神地望着某处,不知在想什么。   “顾道友!”他忍不住喊道,“你别发呆了,快来劝劝你师父,叫他们别再吵架了。”   顾容景回过神来,“我只是在想,再遇见那条蛟蛇该如何应付。”   一提到这件事,刚才剑拔弩张得恨不得扭打到一起的两人,忽然齐齐安静了下来。   顾容景说得没错,刚才生死之间能逃离只是侥幸,虽然看不透那条蛟蛇的修为,但也不影响人家翻个身就能把他们活活碾死。   “秘境要到后日辰时才会重新打开。”   郑盛凌收起了盛气凌人的气势,冷淡道,“他们不会让我们活到那日的。”   “他们?”冼玉敏锐地捕捉到这两个字,“你说的他们是谁,那群蛇?”   “若单是蛇,那又有何惧……”   郑盛凌摇摇头,又顿住了。   望云明白他的顾虑,低声道:“小师弟,你但说无妨。”   刚才他们三人共患难逃亡,说句丢人的,望云在万剑宗的年轻弟子里还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但是在这两人面前,剑法不如冼玉,元婴修为比金丹的顾容景还稍有逊色。   他们都知道他是队伍里的累赘,扔下他,两人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望云自己也很清楚,所以他一直死死捏着那件披风法宝——他无害人之心,只想求一个自保。   但冼玉没有丢下他,顾容景也没有。   就凭这一点,望云愿意相信他们。   他都这样说了,郑盛凌就没有再隐瞒。   “当日进秘境时,我也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试炼,三年前我随大师兄进过一次蛟潜秘境,对这里还算熟悉,妖兽虽多,但也称不上危险的地步。”   郑盛凌以为这次也应该没什么不同,所以才放心地独自离去,想要让这群新人们好好历练一番,结果晚上突然出现了变故。   “师姐知道我要带队,特意嘱咐我,若是看到金蛇,就帮她捉一条回去,她炼丹用得上。于是我循着之前的习惯,找到了一窝蛇的洞穴……”   望云下意识地问:“你看到那条蛟蛇了?”   郑盛凌摇摇头,“若是我那时就撞上它,想必就要葬身在那儿了。”   他看到的不是金蛇,也不是别的妖兽。   “是魔修。”   他话音落下,冼玉神色微微一变。   望云脸色也有些难看。   郑盛凌缓缓度过他们的神色,一字一句道:“我再三确认过,不会有错。”   秘境开启的钥匙一直由他们几个宗门联合保管,每次放进去历练的修士也都是他们自己的人,如果郑盛凌所说属实,那魔修要么是从太华重殿里窃取了钥匙,要么……   扮作普通弟子,混入了他们的队伍里。   若真是如此,那事态就严重太多了。   “这批弟子修为都不高,蛟潜秘境也没什么贵重的宝物,他为何花费这么多的心思?”   望云百思不得其解,纳闷之余忽然想起一件事,猛然抬头,“道君,莫非你早就猜到了?”   他问的是秦亭的事。   “当时我只是怀疑他心术不正,但没想到他会是魔修。”冼玉拧着眉,喃喃道,“我和他走了一路,竟然没有发现一丝魔气……”   这也不怪他,那魔修既然乔装潜入他们的队伍,自然不会大摇大摆地露出尾巴。   望云安慰道:“他应该用了掩藏修为的法器,你修为不高,看不出来也是正常的。怪我当时没察觉出蹊跷……也不知他们现在如何了。”   他不知内情,以为冼玉只是简单的自责。   只有顾容景能明白一二。   他记得赵生曾经说过,几百年前,远远比现在不太平的多。那时魔修为祸世间,民不聊生,冼玉就是在那一次次人魔大战中,渐渐树立了威望,走到了修仙界核心砥柱的位置。   那日,他带领着一众修士们在五道关斩杀数万魔修,他们势如破竹,一路杀至无人之境,所有人抬头就能看见,冼玉与那魔君刀剑相抵、斗了足足三天……   最后冼玉凭一剑险胜,但自己也因灵力耗尽、身受重伤,一头栽进了浩浩深海中。   曾经魔修大军在冼玉面前滥杀无辜,致使血流成河;如今又有一条鱼光明正大地在他眼皮子底下游过,意图不轨,偏偏冼玉还没有察觉……怎么能不懊恼呢。   顾容景忽然道:“这秘境中虽然没有什么至宝,但却有一样东西能为他所用。”   冼玉的思绪被他一句话拉了回来。   “你是说秦亭与蛟蛇勾结?这……”   望云皱眉,“我实在不明白,那蛟蛇飞升在即,何必与秦亭联手做出这样的肮脏事?它不怕损害到自己的功德、致使它无法飞升吗?”   “或许那条蛟蛇不想飞升也说不定,而且魔修做事,从不讲什么因果……”   冼玉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   他垂下眼帘,不愿再提这样的话题,“罢了,先好好休息吧,之后再说。”   说着,冼玉站起身,抖了抖衣袍上沾到的草叶,朝一旁的某人招了招手,“容景,陪我去捡些柴火。”   顾容景嗯了一声,临行前,冷冷地扫了一眼望云。   望云:“?”   他说错话了吗?   怎么一个个的,脸色都这么差呢?   “人家既然不待见你,又何必上赶着呢?”   郑盛凌往河里打了个水漂,砸出咚的声响,他语气平静,“患难之情虽然深重,但师兄别忘了,人家和万剑宗可没什么关系。真要说起来,你们可是竞争对手。”   “……你生气了?”   望云瞥了一眼冼玉的背影,等他们走远后,压低了音量,“小师弟,我知道你不喜他。只是那件衣服……我想应该与他没什么关系,他不过是筑基,阁主却已经活了五百余年,这两人怎么可能有牵连呢?”   他一路观察下来,觉得冼玉并不是那种人。   郑盛凌反问:“难道你觉得,从‘他可能是我父亲年少时爱慕的白月光’,降级到‘他可能是白月光的后辈’,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吗?”   望云顿时语塞。   半晌后,他缓缓道:“我帮你打探过了,他是个孤儿,无父无母,是师父拉扯他长大的。”   “不是他,那便是他师父;不是他师父,那就是他的师兄师弟、又或是某位长辈。”   郑盛凌甩出手中石子,一道灵光闪光,不远处一棵大树径直被他穿出一道孔眼。   “我不信世上有这样巧合的事。”   他冷声道,“我查了这么多年,六界几乎没有天蚕丝玉银线的相关消息,只在一家拍卖行里寻到一点线索。那老板祖上做纺织生意,他说这样的手艺是绝对买不到的,只能定制……”   “望云师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幽暗中,他抬起目光,明确地锁定了冼玉的身影,“一件市面上没有流通的定制法衣,在几百年后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你要我相信他们之间毫无关系,我倒要问问你,你相信吗?”   望云自然是不信的。   但他也不相信冼玉会和阁主有什么感情纠葛。就算有,那也已经过去数百年了,起码冼玉这边看着没有任何反应,又何必……   可是这些话,他是不能说的。   那件衣物对阁主来说是无比珍重之物,但对郑盛凌来说,或许就是父亲不轨的证据。他心里藏了芥蒂,这个结也只能由他亲自来解开。   望云叹了口气,没有再劝说他:“师弟,我不阻拦你寻找真相,我只希望不论如何,你都不要殃及他人。”   郑盛凌没有答话。   黑夜中,他目光闪烁,没有一刻离开过那人的身影。   “多捡些柴火,今天晚上肯定会很冷。”冼玉浑然不觉自己被人盯上,还指挥着顾容景忙活,“这个树杈可以带回去,等下串烤鱼用。”   这两天来他们一直在奔波劳走,冼玉也不好意思当着所有人的面掏出鸡鸭鱼肉大快朵颐,连着辟谷好几天,把他饿得不行了,现在就想吃点热乎乎的有滋有味的东西。   顾容景问:“你会烤鱼吗?”   冼玉:“不会啊。”   他回答的很自然。   “……”   两人面面相觑,对视后都沉默了。   “算了。”顾容景把他要的那根树杈捡起来,捧在怀里,郑重道,“等会儿,我来。”   别再闹出什么乱子。   冼玉有些意外:“你会吗?”   “嗯……还可以。”   这是谦虚吧?这一定是谦虚吧?!   也难怪,顾容景虽然有父母,但活得也和孤儿没什么分别了。之后他又出来苦心修炼,那点银子根本不够霍霍的,会做饭也在常理之中。   说起来,他还没见过顾容景下厨呢。   冼玉望向了顾容景,在指尖火光的照耀下,他的侧脸不像平日里见到的那样冷漠锋利,神态微微放松,目光专注认真。   察觉到冼玉打量的眼神,他回过头,眸子里露出几分懵懂的疑惑。   此刻的他,终于有了些许少年青涩的模样。   冼玉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养过一只小黑狗,它被人恶意地丢在臭水沟里,被冼玉发现时已经奄奄一息。他把它捡起来时,那只小黑狗满眼都是害怕和警惕,径直地咬了他一口。   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   那道疤已经淡去了,但他却一直记着。   冼玉把小狗带回家,给它喂食村民们挤好的牛乳,睡觉时怕小奶狗生病,就把它放到铺上柔软棉布的篮子里,每晚搁在床头,看着它才能安心睡觉。   大约过了一周,某天他醒来时,发现小奶狗从篮子里爬了出来,趴在他的手掌边,粗糙细小的舌头轻轻舔过他的指尖。   发觉冼玉醒之后,它抬起一双黑豆眼,湿漉漉地看着他。   顾容景现在的样子,简直和当年那只小狗一模一样。   望云和郑盛凌原以为,冼玉说要去捡柴火是为了夜间取暖。他们元婴期的修士可以用灵力护住皮肤表层的温度,比普通人更抗冻耐热一些,筑基期的修士怕冷也无可厚非。   他还抓紧时间给郑盛凌开解了一番,要他保证不会再故意说难听的话去刺冼玉,然后安心等着冼玉捡柴火回来,打算继续商议一下魔修和蛟蛇的事情。   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冼玉生起柴火,施了个明月照辉术后,并没有回到他们这头。   接下来,他们两人眼睁睁地看着顾容景走到溪边、一道剑光飞过去,水花四溅。两条肥美的灵儿鱼跃至半空,冼玉眼疾手快逮住他们的尾巴,揪着往储物袋里随手一丢。   “……”   郑盛凌一言难尽地问:“他们在干嘛?”   望云木然地说:“他们可能要吃晚饭了。”   “???”   顾容景一连击起五六条肥硕的灵儿鱼,还想继续抓,被冼玉制止了,“剩下的很多都是小鱼苗,要放他们回去长大,循序渐进,这样以后才能吃到更多的鱼。”   他晃了晃储物袋,“这几条够吃了。”   顾容景不知道什么叫循序渐进,也不明白为什么不抓那些个头小的鱼苗,不过冼玉说够吃,他便收了手。   抓了鱼,下一步便是杀鱼。   他摸了一把袖子里的芥子戒,神识散进去搜寻了一圈,这才想起从前他常用的那把小刀在某次打斗时不小心遗失了。   在大明村都是赵生积极地做饭喂养师祖,顾容景又辟谷许久,所以就忘了这回事。   “没有刀吗?”冼玉说着从腰上解下自己的佩剑,十分大方地递给他,“不然你用我的剑好了,反正和菜刀同宗同源,应该差不了多少。”   “……”   顾容景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还是拒绝了冼玉的好意。   他从旁边捡了块大石子,在清水里漂洗了一阵,然后手起石落,稳准狠地对准鱼脑袋砸了过去——   啪地一声,刚才还垂死挣扎的鱼脑袋一痛,瞬间昏死了过去。   没有刀,就创造‘刀’。   顾容景两指并拢、指尖划过,一道灵力汇聚的剑气飞过,就刮掉了一层鱼鳞。   他如法炮制,刮完鱼鳞清理内脏,又在鱼肚和鱼背上各划两刀,塞进葱、姜、蒜,又抹上食盐、料酒——是的,在冼玉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赵生竟然连料酒都给他塞进来了。   赵生,你才是最上道的!!   塞完调料,顾容景把鱼放在一旁腌制,过会儿用树杈穿了就可以直接开烤。他估算了冼玉的饭量,又连着处理了四条,留下一条用清洗过的叶子包好,放到储物袋里存放,下次想吃的时候,拿出来会发现,还是新鲜的。   为了方便,他靠着小溪流的清水处理鱼身,鲜血顺着清水一路淌过,郑盛凌离他们老远都闻得到河水里飘来的鱼腥味和血味。   郑盛凌嫌恶地捂住鼻子,“天天离不开这些烟火俗食,怪不得只是个筑基。”   他刻意在‘筑基’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望云:“……哎。”   他都想说,人家忙着吃饭,根本不会注意到他们的。但想想,又把话吞了下去。   远处的烤鱼香渐渐飘了过来,微微焦脆的鱼皮包裹着鲜嫩的鱼肉,勾动了人类最原始的吃饭本能。   望云悄悄捂着肚子,余光里看到冼玉想用手撕一块鱼肉,被顾容景轻轻打掉了,给他换成了一双筷子。   紧接着,又从芥子戒里取出一只小碗,倒了点陈醋。   看的他那叫一个心服口服。   筷子不说,毕竟是必需品,但是你料酒陈醋都带上,这是不是有点过分?   陈记老醋的味道极具侵略性,一点点地飘散了过来。望云辟谷其实已经有十多年了,万剑宗里有专门开伙的师傅们,用料都是些纯净的灵植,还有一些自己喂养的灵鸡灵鸭们,他偶尔馋了,会去点一只片鸭。   虽然肥美,但味道太过清淡。望云是巴蜀人,口味重,平日里大家都服用辟谷丹,也就不觉得什么了,但这一会儿孜然、辣椒面的香气慢慢飘来,他条件反射性地咽了下口水,摸了摸袖子,里面只有一瓶避毒丹。   “想去就去。”火光下,郑盛凌别扭地转开了脸,赌气似地赶他,“我才懒得管你。” 第26章 【双更】我在问你,刚才……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 望云哪儿还看不出他是在赌气?要是他真去了,那时候就不是哄一哄能解决的问题了。   “不去,不去。”   说完, 他屏蔽嗅觉, 默默背了一段清心诀。等到内心的骚动渐渐平息, 望云呼地吐出一口气。   “小师弟, ”他忽然问道,“你老实告诉我,你身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下就他们两个人,说话不用太过顾忌。   郑盛凌原本背对他坐着, 听到这句话, 又慢慢地转了回来。   “那个人用面巾挡住了脸,我没有看见他的样貌。”   他仔细回想昨晚自己见到的情景, “当时我正在找金蛇的洞穴, 听到靠近山壁的方向传来微微的震动声, 像是某种启动的阵法。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悄悄地走过去时,看到一个黑衣男人站在那里,他个子略高、身材也很壮实。”   那夜很黑,郑盛凌视力不错,但依旧没看清楚对方到底在做什么。他只知道那人缓缓抬起手, 山壁好像打开了一条缝隙, 过了一阵,传来熟悉地嘶嘶声。   望云问:“他在对蛇群下指令吗?”   郑盛凌摇摇头, 谨慎道:“我不清楚。”   他还没观望多久,那人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忽地扭过头, 迅疾朝他飞了过来。那时郑盛凌不知道对方的修为,他也不想退,就这样正面和那人打了起来。   打斗过程中那人也没有什么异样,直到郑盛凌的佩剑淬炼着凤火,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重重的伤痕,紧接着,诡异的事情就发生了。   一股魔气忽然从那黑衣男人的伤口中慢慢扩散开来,浓浓的黑雾将他的整条手臂包裹住,魔气一寸寸向上攀岩,迅速地填补好他受损的伤痕。   郑盛凌没反应过来,被那人反击了一下,魔气从他的手指一路蔓延到肩膀处,带着一股浓烈的腐蚀性,所触到的皮肤像是被灼烧了似的,伤口隐隐见骨,疼痛难忍。他发现不对后,咬着牙立刻撤退了。   万幸的是,那黑衣男没有再追过来。   远离了那人之后,郑盛凌身上的魔气也渐渐地褪去了,但隐隐作痛的伤口暗示着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无比真实。   他躲到这处小山林里养伤,再后来,冼玉放了那把大火,那头蛇破土而出,方圆几千里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便引灵力纵火,里应外合地帮了他们一次。   望云听得一阵惊骇。   抛去是非观,魔修其实与剑修丹修这些并无什么区别,他们只是用魔气来修行,但本质上他们也是人,也会受伤。像郑盛凌说的这种带有腐蚀性的魔气,大部分魔修是做不到的,唯一修习过这种法术的……   望云低声念出了那个名字。   “北溟魔君。”   五百年前,六界刚结束一场劫难,魔界损伤惨重,被迫和修真界签下了和平协议。   然而就在几十年后,一个魔修横空出世,他法力高强,弑杀如狂,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当时魔界散乱,没有秩序,他靠着铁血手腕成功上位,服从他的会被杀,不服从的更要杀。那时,无人挡得住他的攻势,北溟魔君所到之处,人人为之胆寒。   只是,在统一魔界后不久,他并没有如所有人预料中的那样攻上各大仙门,而是率领着数百万魔修北上迁移,在那里建立了魔宫,从此甚少出世。   “不是说他已经闭关百年了吗?”   提到这个名字时,望云似乎能感受到远处吹来的寒气。他摸了摸手背上的鸡皮疙瘩,紧锁眉头,“难道秦亭是他派来的?”   “谁知道呢。”郑盛凌嗤了一声,“不是说他退守极北幽都,就是为了等一个人轮回么?只是几百年都没有下落,说不定那人已经身死道消、再无来世了……”   “什么来世?”   一道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两人顿时一惊,刚才聊得太入迷,竟然都没察觉到冼玉走过来的脚步声。   郑盛凌讪讪地回头,看到他手上捧着一把大叶子,里面全是新鲜的浆果。   “这是刚刚在林子里找到的,我们也不清楚解药能维持多久,反正你们记得晚上吃些吧。”   这里距离秘境入口已经很远了,刚才又一把火烧了整个林子,只怕山中解药剩不了多少。冼玉刚才捡柴时意外发现这林子未受影响,长了密密丛丛一大堆的灌木,以防万一、就顺手薅了下来。   望云还未来得及道谢,冼玉把那捧果子放到草地上,自然而然地盘腿坐下,从口袋里拿了个橘子,一边剥一边问:“对了,你们刚才说什么来世?谁死了?”   郑盛凌:“……”   怎么还赖着不走了??   望云往篝火处瞥了一眼,几条鱼被冼玉吃得干干净净,鱼骨完好地用叶子包着扔掉。顾容景也难得吃了点,不过他口腹之欲不重,等冼玉吃完后,就自觉地担起了收拾残骸的任务。   呜呜呜呜。   都被吃光了。   望云心里流泪,含糊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有个传言,说北溟魔君守着幽都是在等一个人转世。”   北溟魔君?   几百年不见,怎么又多出一个新魔君了?   说起来,赵生给他买的仙旅指南、修真界剑道排行榜这类的指南,其中对魔界只字未提。像什么幽都这些,他全然不知。   赵生总说他与魔修有血海深仇,但其实他厌恶的只是那些伤害别人性命的邪门歪道。这种八卦他还是很好奇的。   “北溟魔君是谁?很厉害吗?他在等谁转世?幽都又是哪里?我只听说过酆都。我记得极北之地十分苦寒,他为什么要去那里?还有,他现在等到那个人了吗?”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问得望云头都晕了。   郑盛凌不满道:“你哪儿那么多屁话?”   冼玉莫名其妙,“我又没问你。”   “……”   “是、是这样的。”望云怕这俩又吵起来,连忙回答,“北溟魔君是几百年前横空出世的一个魔修,他残暴弑杀,修为也是很厉害的。听说当时他一人之力可抵数百名合体期的修士,几乎无人能招架。”   冼玉一听又是个魔头,兴致顿时淡了。   “其实转世这件事,我们也并不确定,只是流传出来的传闻而已。”望云说,“当时北溟魔君一路打上香山,轰开了引业寺的大门……”   引业寺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寺庙,里面有一位举世闻名的妙心高僧,年八十,深居简出。听说他虽然没有修为,但生来就修有佛眼,能看透世间一切奥妙。   为了保住寺中僧人的性命,他会见了北溟魔君,与他在茶室中密谈了整整一夜。   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天亮时北溟魔君从茶室中出来,沉着脸带着一众魔修撤下了引业寺。寺庙的僧人进去看时,才发现妙心双手合十,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安然圆寂了。   “当时有很多人说,妙心和北溟魔君做了一桩交易,以他的性命换魔修退避千里。可这不是扯淡么,那老头再厉害,他死了对魔君有什么好处……大家都觉得,那魔头肯撤离,一定是妙心说了什么与他有关的秘密。”   此后,北溟魔君一路北上,建立了幽都,数百年再未踏入修仙界一步。   之所以北上,是因为酆都就在极北之地。   酆都鬼城,便是俗称中的阴曹地府,也是六界之中唯一一个脱离时空、无人能寻找到的地方。时人每逢鬼节,有往流向朝北的河里放置莲花的习惯,他们相信,酆都是生人们永远无法踏足的密地,但这些水流可以托举着他们的思念,流淌进酆都、流淌进奈河桥的桥底。   幽都建成后,多了一个新的传说——   他们说,幽都是人界最靠近酆都的地方。   没有人知道魔君寻的是谁,是男是女,什么年纪,又是什么身份。只知道他久居在人界最北端,日复一日地等待着那个人从酆都离开,重返这世间。   若是只听后半段,简直像是一段缠绵悱恻的痴情故事了。但偏偏主角是个魔头,再‘情根深种’,冼玉心里也没什么波动。   “只要存在于六道之中,身上就有因果。他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生死簿上不知道记了他多少笔。”   他拧眉吐槽道,“我要是他等的那个人,哪怕是跳进了转生池也得爬上来,绝不让他称心如意。”   望云莞尔一笑,“这些都是传闻罢了。”   这传闻听着比后羿杀修蛇还没劲儿。   冼玉打了个哈欠,没什么兴趣了。临走前,他从芥子戒里拿出一包冒着热气的荷叶,递到望云怀里,“累了一天,你们也吃些吧。”   望云一脸诧异地展开,发现叶子里赫然躺着两条肥美的灵儿鱼!!   郑盛凌也有些意外,不知道冼玉到底是什么意图。   “没放毒。”   冼玉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郑盛凌毕竟放火救了他们,他还不至于那么没有风度,坐在旁边吃独食。至于这小少爷吃不吃,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也没筷子,算了……你们自己想办法吧。”   出发时赵生特意给他们每人备了两双,顾容景有洁癖,自然是不会外借的。冼玉虽然大方,但也没大方到能给郑盛凌借筷子。   “吃完后记得收拾干净,小心晚上爬蛇蚁。”冼玉又提醒,“等下你们可以先睡一会儿,我们守夜,等到丑时再叫你们起来换班。”   守夜是为了防止那条蛟蛇追查到他们的踪迹。   “这地方不会有蛇。”   郑盛凌忽然道。   冼玉刚要走,听到这句话,慢慢顿住了脚步。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   郑盛凌撇过头,不情不愿地说道,“总之,那条蛇不敢靠近这里。你们要小心的应该是那个魔修。”   他有所隐瞒,冼玉也没有再追问,“谢了。”   他们四个人,应付魔修总比应付一条蛟蛇更好。   望云看着他走到原来的篝火旁,往里面添了些柴,顾容景刚把这里打扫干净,靠着大树用手帕轻轻擦拭自己的佩剑。冼玉坐到他身旁,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他偷偷听了两句,竟然是在讨论明天早上吃什么。   “……”   望云平息下去的食欲又叫嚷起来,他从储物袋里找出一把折扇,拆了扇骨磨成筷子,递给小师弟。   “拿开。”郑盛凌一脸抗拒,“我不吃这玩意儿。”   “别闹了。”望云声音里带了几分严厉,“我知道你这次出来没带什么丹药。我原本有一些,只是怕师弟们出事,就把东西都留给了他们。眼下什么都没有……你正是需要恢复体力好好疗养的时候,多少吃两口吧。”   修道者的辟谷不是简简单单地什么都不吃,而是换了主食,以灵力为食。辟谷的中后期,大多数修士的身体就是一个不停轮转的灵力场,他们会自发地去吸收、吐纳天地中的灵气。   但这样也有弊端,一旦他们耗尽了修为,那就又会回到起点。   对于小师弟来说,现在吃饱肚子恢复体力,身体才会恢复得更快。   郑盛凌顿了半天,没有说话。望云夹了一大块鲜嫩肥美的鱼肉,递到他嘴边,他沉默了许久,最后微微偏着脑袋,不自然地把那片鱼肉吞入了口中。   被烤过的灵儿鱼鱼皮酥脆,鱼肉格外软烂,入口即化,剩下一点点汁水,带着盐、孜然、辣椒粉、还有陈醋的香气,一点点地卷进他的鼻腔里。   郑盛凌从小锦衣玉食,吃着灵植长大的贵公子,还从没尝过配料这么重口的食物,顿时被这‘古怪’的味道激得鼻头一皱。他下意识地看向望云,师兄是凡家子弟出身,把筷子使得龙飞凤舞,津津有味。   郑盛凌再回想起刚才那片鱼肉的触感,好像又从怪异里,品尝出一丝不同的味道来。   “这才对嘛。”望云看他自发地动了第二筷,不禁有些欣慰,“人是铁饭是钢,老话总是不会错的。你啊,也别老和冼玉斗气了。你要真想了解当年的事,不如心平气和地去问他,我相信他不会为难你的。”   郑盛凌闻言,皱眉。   望云和冼玉才认识多久,这就说了好几次‘相信’?   “师兄,我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轻信他人。更何况……”他扫了顾容景一眼,目光深深,“就算那姓冼没问题,他身边跟着的那个小子呢?”   “你是说顾道友吗?”望云以为他是介意对方西域人的身份,“其实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长相时也很诧异,但就像冼玉说的那样,修道不论高低,只在本心。小师弟,我希望你不要对他们都抱着偏见……”   “我不是介意他的血统。”郑盛凌冷声打断,“师兄,你可知,我昨日见到的那个黑衣人到底是谁?”   望云愣了愣。   他们说的不一直都是秦亭吗?   等等。   他忽然想起刚才郑盛凌说的:‘他用面巾挡住了脸,我没有看见他的模样。他个子略高,身材也很壮实。’   秦亭身材偏瘦,常穿青衫,看起来就是普普通通文弱书生的模样。和小师弟说的样貌特征并不符合。   不是秦亭,难道……   郑盛凌久久地凝视着他,目光里已经写下了答案。   望云低头再看吃剩的那半条灵儿鱼,不知是不是风将它吹凉了几度,他怎么也吃不下去了。   顾容景做了个梦。   他躺在地上,周围气温灼热,若是普通人,此刻只怕汗流浃背。但不知道为什么,顾容景干净清爽,仿佛感受不到这烘人的温度一样。   耳畔传来河流冲刷河岸的水声,一条猩红的河从身旁淌过,像是一口架起来烧的铁锅,河水咕嘟咕嘟地冒出滚烫的气泡,分不清里面的是血液还是岩浆。   嘶嘶、嘶嘶嘶——   一条蛇走近了。   它和黄昏时见到的那条粗壮修蛇一模一样,深黑色的蛇纹隐藏在环境色里,蛇头高高立起,顶端染着一点蓝色的墨迹。它的眼睛亮得像宝石,但望着顾容景的目光却又是空洞的。   蛇的视力很差,它们大多靠嗅觉、触觉来定位方向。   此刻,它微微垂下信子,发出的每一道嘶嘶声,都像是一句密语。用最简单的拟声词,向他传递着某种信息。   它慢慢地游了过来,就像傍晚时他们第一次见面——如果那也能算得上见面的话,它缓缓地攀到他身上,用那双无神又漂亮的眼,久久地凝视着他。   顾容景渐渐感受到呼吸有些困难。   “嘶嘶——”   它垂下蛇首,想要亲昵地碰一碰他的鼻子。   可是被一句话陡然打断了。   “你不是修蛇。”   那条蛇停止了动作,静静地望着他。   顾容景道:“你不是修蛇,这世上也不会再有修蛇,你不必再用这些伪装来迷惑我了,我不会上当的。”   “不要再来打扰我。”他声音很轻,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它,“下一次,我真的会杀了你。”   话音落下,‘修蛇’忽然仰天发出一道痛苦的嘶鸣。   同时,一道冰凉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你会杀谁?”   顾容景猛然睁开眼,四周一片虚无,树影绰绰,寂静无声。没有红河,没有灼热的温度,也没有蛇。   冼玉不知什么时候趴睡在他的胸口上,手掌大剌剌地环着他的腰,沉沉地睡着。   一柄细长身量的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郑盛凌站在他身侧,手中寒光闪闪,目色冷淡。   顾容景抬眸,看到小树林边际的入口处,一大群蛇的神识藏在叶片下。刚才梦中见到的修蛇,缠绕在其中的一棵大树上,宝石眼沉默地望着他们的方向。   它是故意的。   “你在看什么?”   郑盛凌手中剑锋逼近了一寸,森寒温度与他的皮肤相触,他面色冷峻,“我在问你,刚才你说要杀谁?”   质问的语气,连带着嗓音微微拔高。冼玉似乎被这动静惊到,闭着眼睛蜷缩了下睫毛,然后翻了个身,险些掉了下去——   一瞬间,顾容景伸出手,稳稳地托住了他。   锋利的剑刃划破他的脖颈,血液从皮肤底下一点点地渗透了出来。   他缓缓抬起目光,眼神宁静。 第27章 【双更】冼玉靠在他肩上……   “别用在他面前伪装的那套来糊弄我。”郑盛凌轻然一笑, 手上加了些力气,“你真以为我不敢动你么?”   剑锋原本就抵着顾容景的脖颈,他掌心施加了压力, 刚才若隐若现的伤口顿时加深了些许, 温热的血液浸润了剑刃, 血腥味渐渐在空气中漫了开来。   顾容景抬眼, 没有开口。   “想装傻是吧?我告诉你,这里不是战国,你也不是曹操,我们不吃好梦中杀人那套!”   郑盛凌嗤笑, “你师父没脑子, 但我不一样。你一个西域人千方百计地混入修仙界,正统宗门不收你, 你就找了他拜师。没过多久, 他就为你和邱正明起了争执, 这才有我师兄送秘境令牌赔礼道歉的事。之后你进了秘境,更是状态频发……这一桩桩,一件件,你真当我是傻子么!”   听他这么说,几件事都撞在一起,确实诡异。   但事实上……   顾容景默默地想, 一开始不是他主动拜师, 是冼玉设套把他框进来的,他入如意门时, 寒碜得连把剑都没有,现在用的还是把二两银子打的铁剑。   至于令牌,不也是陆昭州怕得罪冼玉, 才主动奉上吗?自始至终冼玉只提了那一个要求,他在屋外一句话都没说。   但这些即便说给郑盛凌听,他也不会相信的。   顾容景就没有解释。   这样一来,他的沉默在郑盛凌眼里就是心虚的表现了。   “不说话就是承认了?”郑盛凌厉声斥道,“说!你来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是不是魔君派你来的!”   他没有刻意压着音量,一嗓子下去不仅惊起一片林鸟,也把冼玉吵醒了。   他揉着眼睛爬起来,一抬头,看到一把细剑横在面前,“……”   瞬间清醒了。   “这是干什么?”他看到顾容景脖子上被划出了血迹,回头这才发现执剑的竟然是郑盛凌,脸色顿时冷了下来,“把剑放下!”   郑盛凌僵持着不肯松手,“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拿剑对着你的‘好徒弟’?”   冼玉没有心情和他斗嘴。   他面色凛若冰霜,没有一句废话,指尖一抬、剑气瞬发,眨眼之间就将那枚细剑挑飞落地。   在外解手的望云听到动静,也连忙赶了回来。   “怎么了怎么了?”他手里还提着裤绳,一脸懵,“出了什么事了?”   说罢,就看到那柄细剑从不远处飞了过来,叮地一声,径直插在了他面前的土地上。   “问我做什么?”郑盛凌拉着张脸收回佩剑,没好气地道,“做了什么亏心事,你问他们去。”   “?”   望云又看向顾容景,朦胧夜色中依旧能看到他脖颈处细细浅浅的伤口,冼玉从芥子戒里拿了瓶药膏让他敷上,再回首时,他的眉宇中含着微微的怒意。   山雨欲来。   看得望云头皮一麻。   “小师弟有不对的地方,我替他道歉。”他连忙道,“刚才的事我虽然没有看到,但想必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有什么误会不能好好说……”   冼玉话说了半句,忽然被顾容景拦住。   他目光投向远处,为首的那只假修蛇已经从树上游了下来,紧紧地盯着他们,跃跃欲试。   “它们跟过来了。”   顾容景低声道,“就在那里。”   “它们?”郑盛凌往他的方向看去,林子里空无一物,他不禁皱了皱眉,“你不要再装神弄鬼了——”   “小师弟,你先别说话。”   望云制止了他,脸色沉重,“顾道友,你说的是真的吗?”   顾容景点了点头。   “本来以为甩掉它们了,怎么还阴魂不散的。”   冼玉面色不愉。   这三人说得云里雾里,再加上望云神色不像作假,郑盛凌半信半疑,一头雾水,“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望云便把昨天发生的事情简要概述了一遍。   “蛇的神识?只有他能看见?”   郑盛凌只觉得荒唐,“你们都信了?”   那师徒俩根本没人理他。   望云讪笑了一下。   怎么说呢,虽然他看不见,但这地方确实很诡异。而且就是因为顾容景拆穿了‘修蛇山’的秘密,天色突降异象,树群和那条蟒蛇开始出来攻击他们。   这么多巧合,望云相信他没有说谎,他也没有能力编造这么大的谎言。   顾容景微微拧眉,“会不会,和我刚才的梦有关……”   冼玉和望云这才知道,刚才他梦中梦到了蛇,而引起郑盛凌误会的那句话正是他对‘它们’说的。   除此之外,梦中的那条红河也让他十分在意,总给他一种模糊的熟悉的感觉。不算喜欢,但也没有讨厌的情绪,更多的……不如说是麻木。   顾容景下意识地隐瞒了梦中血河的存在,那地方他说不出什么好与不好,但他想,冼玉要是知道了,一定会不高兴的。   冼玉琢磨着他的那个梦,“你们说,它们会不会是蛟蛇的先行军?”   蛟蛇身量庞大,虽然力大无穷、有着无尽的修为,但这也意味着它行动笨拙,而且很难完全隐藏住自己的动静。这时候,如果有一群蛇做它的眼……   “你怎么不说,它是跟着你的好徒弟过来的呢?”   郑盛凌冷冰冰地道,“要我看,那群蛇不会是你徒弟的眼线吧,它们的神识不但不攻击顾容景,而且在梦里还要劝他投诚?你觉得这可能吗?玉清道君,你有没有想过你徒弟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它们图谋的?”   一连串问题,问得冼玉哑口无言。   其实这些他都想过,为什么那群蛇会害怕他靠近,为什么它们会一直缠着顾容景?   他只是一个金丹期、身份低微的修士,除了略微出色的根骨之外,还和冼玉一样一穷二白,能有什么值得被利用的地方?   他也没有答案。   “玉清道君,让我再来告诉你一件事吧。”   郑盛凌再次掀开衣袍,露出肩膀和手臂上大片深邃又可怖的伤口,他语气平静,“这些,就是我和你那位好徒弟打斗时留下的伤痕。”   “……?”   这句话顿时激起一片惊涛骇浪。   “你在胡扯什么啊。”   冼玉一脸惊讶。   顾容景也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昨天晚上他蒙着面巾,我虽然不能看清楚他全部五官,但凭着一双眼睛我就知道是他。我问过师兄了,你和他形影不离,应该知道他也戴面巾、而且今天早上的时候,面巾才遗失吧?”   顾容景沉声道:“我没有做过。”   面巾是今早遗失的没错,但那是因为下水时冲力太大,地河又深,那片薄薄的布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再加上冼玉没有介意他的身份,他才没有再戴。   “我说的也句句属实,若有一句假话,此生修为尽废,再不能修仙。”郑盛凌发了一道重誓,接着扔了个瓶子过去,“这个是我昨天采集到的魔气。”   冼玉伸手接住,还没有打开,他已经能感受到其中汹涌澎湃的力量。他与魔修对战数年,不用开验就知道是魔气。   而且诡异的是,这魔气还有些许的熟悉,就像是和他同宗同源一样。   在大明村时,他教给顾容景的不仅有春意逢生,还有归一剑的基础心法,难道……   不,不要瞎想。   也不会是他。   冼玉镇定心神,把瓶子重新扔了回去。   “你是元婴期的修士,应该知道这世界上有种丹药可以将人变幻成另外一个人的模样。而且我和他相处半月有余,从未在他身上感受到魔气。”   “……”郑盛凌没想到证据摆在眼前他都不相信,“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怀疑是他做的?这么相信他?”   顾容景道:“师尊……”   冼玉抬手,示意他不要开口。   “你有证据,我也有,事实就是我亲眼所见,他和我一直待在一起,从未分开过。”他平静道,“你若真的怀疑,还不如怀疑是我二人合谋。”   好一个二人合谋!   郑盛凌气笑了。   他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心想他老子眼光应该没那么差,会看上个和魔道为伍的妖孽。所以只把怀疑的重点放在了顾容景身上,还好心提醒冼玉他这个徒弟行为不端,没想到倒是自己一厢情愿了!   “行、行啊。”他头一回被这么驳面子,语气顿时绷不住了,“他是不是魔修由不得你说了算,我试一试便知!!”   说罢,他挥剑而向,凤火缠着剑风席卷过去!   “锵!!”   两剑同时出鞘,三道剑气在半空中相抵、撞击,波散开的余威撞在不远处的竹林处,留下一道深深的刀痕!   顾容景出剑自保,尚在郑盛凌意料之中,但他没想到的是,冼玉竟然也昏聩至此了!   “玉清道君,我没有在开玩笑。”他一柄细剑立在身旁,冷声道,“我试试他,一切就都能明了了!”   “我和他日夜相处,他是什么样我比你更清楚。”   冼玉持剑而立,脸色肃穆,“没有十足十的证据,你不可能越过我这支剑。郑盛凌,我也没有在和你说笑。”   开什么玩笑,如意门一向留不住弟子,祖上多得是叛逆之徒,在他手里更是得到了应证。难得有了个好苗子……哪怕有一丝清白的可能性,冼玉也不会容郑盛凌当着他的面撒野。   顾容景闻言,微微垂下了眼睑,心情复杂。   三个人僵在原地,谁都没有退让。   “……你们都冷静冷静!”   望云一个头两个大,只觉得自己此行更像是出来带孩子了,动不动就得劝架,搞得他焦头烂额,“大家都是一条战线的,干嘛搞到要见血的地步?”   说着,顾容景率先收了剑。   望云松了口气,心想还是顾道友给他面子。安慰的话还未说出口,顾容景脸色骤变!   “它们进来了!”   话音落下,林中响起数道草木响动的唰唰声,伴随着土地微微震动的战栗声,下一刻,一只犀角土兽从林间一跃而出,它双眼通红,顶着尖角向他们直冲了过来!   犀角土兽来势汹汹,要是被它的角顶到,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顾容景反应敏捷,拉着冼玉一跃躲开。   郑盛凌身上带伤,行动不便,望云带着他往后撤,动作幅度一大,伤口顿时渗出了浓稠的血液。   但此刻他们已经顾不上伤势了。   林中窜出了更多的蛇蝎猛兽,各式各样,有性格温顺的,有喜爱主动攻击的。有一只长了百年的毒蝎子,看到顾容景和冼玉为了躲避身材巨大的犀角土兽的撞击,飞到了树上,它立刻转换了,几只蝎脚深深地插.进树干里,又长又尖的尾子高高立起,迅猛地向他们藏身的地方插.去!   这要是被击中,再加上它的毒液,没有丹药治疗的话,估计下半辈子都要躺在床上了!   冼玉堪堪躲过一击,暗骂了句脏话。   顾容景横剑而向,剑光一闪而过,那条亮光尾巴被砍成两段,蝎子痛苦地吱了一声,伤口处喷出大量腥臭的汁水,噗地一声,‘水’花四溅。   它无力地倒了下去,挺着上半身垂死挣扎。   顾容景半身都被污染,“……”   他面无表情,一剑插.过去,补了最后一刀。   蝎子彻底不动了。   冼玉从他那张面瘫的脸里隐隐读出几分愤怒和郁闷,他忍着笑施了个洁净术,看着小徒弟怪可怜的,又一边笑一边安慰:“容景,你还是得多锻炼锻炼,这野外到处都是脏的,避免不了的。而且脏一点有男子气概嘛。你看就像我一样……”   “我去!”话音未落,望云愤怒的声音响彻云霄,“这犀角土兽疯了吗!干嘛就盯着我一个人!”   犀角土兽是常年生活在底下的一种妖兽,它眼鼻之间长着一只犀角,力大无穷却性格温顺,平时爱吃蚂蚁等等的虫类,朴实勤劳还爱翻捣泥土,有时候会被修士们驯养、用来在灵山中耕地,十分方便。   只是还从来没见过它像现在这样疯了似的攻击人类修士的场景。   冼玉一剑插.进一只在顶树的犀角土兽头上,忽然瞥见一道光影,一道真气轰然而出,将那条弯曲的邪物震飞数十丈。   “有蛇进来了!”他高声预警,“小心树林!”   轰!!   明火自郑盛凌掌心窜出,一条漂亮的火龙在林间游走,瞬间逼退了无数。   凤火需要极强的灵力才能驱动,昨天他为了救望云三人,几乎耗空了修为,现在能召唤的这些都只是普通的明火,远不如凤火有威胁力。   “这地方从前不会有蛇进来!”郑盛凌斩杀着这些无尽的妖兽,怒道,“我都说了是他引来的!”   冼玉一剑挥去,大树轰然倒下,窜出无数花蛇与蝎,他喘了喘,提起一口气,回了简简单单但气势如虹的两个字,“闭、嘴!!”   郑盛凌:“……”   对于他们四人而言,这些什么犀角土兽、白獾、还有花蛇蝎子,都是些低阶的妖兽,根本不值一提。但也耐不住人家用‘兽海战术’,杀了一批又来一批。   郑盛凌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蛇,多到他甚至都记住了每一条不同的花纹,回去后说不定能编缀出一条蛇类大全。   就离谱啊!   郑盛凌忍不住心底吐槽,没想到这时候一头白獾猛然蹿了出来,他抬手、刹那间细剑被白獾灵巧躲过,顺势侧身飞了过来,尖爪闪光——   唰!!   冼玉反手一剑扔了过来,剑刃飞速划过,径直将白獾的脑袋割下,喷了郑盛凌一脸血。   “……”   白獾不仅体味臭,尸体的血也是臭的。郑盛凌被溅了满身污秽,差点晕过去,咬牙忿忿道,“就心疼你徒弟有洁癖?我也有好不好!!”   “还不是为了救你么?屁话那么多。”嫌弃地瞥了他一眼,“不行了就赶紧休息吧,又没让你顶在前面,我们三个应付得了。”   郑盛凌血气上涌,“你说谁不行——”   话音未落,望云一剑挑过来,灵气暴涨,把一头冲向他的犀角土兽震退。事毕,抱歉地看向了郑盛凌,“小师弟,你受了伤,还是不要勉强得好。”   “……”   不知不觉,他们硬生生地撑了一个多时辰,哪怕是铁人,持剑的手都要酸软了。   冼玉单挑少有人打得过他,但这种车轮战考验得就是体力。他一觉睡了五百多年,醒来之后又不怎么勤练剑术,再好的底子也难以支撑陡然增加的训练量。   这会儿他手心已经开始发麻,又坚持了两刻左右,手臂已经抖得握不住剑了。   郑盛凌和望云也没好到哪儿去,郑盛凌本来就受了重伤,望云体力再好,一人堵两方的缺口还是有些难以招架。两个人只能采取轮流的方式来休息。   郑盛凌咬着牙击退一只白獾,嘴唇都干裂脱皮了,转头看到冼玉脸色也是微微发白,而顾容景虽然出了些汗,但挥剑力度依旧不变。一开始不怎么起眼,但不知不觉已经是他们四人之中的主力了。   他悚然道:“你徒弟到底是什么体力怪物?”   冼玉也有些麻了,硬着头皮道:“可能随我吧。”   他还说让顾容景回去后每日挥剑一万遍,现在看来,一万遍估计也不算是他的底线……   冼玉坚持了一个多时辰,是他们之中耐力排名第二的,刚才他手抖得拿不稳剑,顾容景便接替了他的职责,把他换下去休息。   场上望云和顾容景还在坚持,郑盛凌不禁有些难言的落寞。他也是天之骄子,若不是受了重伤,怎么可能放任这两人死守在前方。   “你真的……”他忍不住道,“没带圣灵丹吗?”   圣灵丹是修士们力竭时补充灵力的丹药,有低阶、中阶、高阶、至品四种品质。像郑盛凌这样的元婴修士,四颗中阶圣灵丹就能让他恢复到鼎盛水平,若不是他和望云师兄都没有药,也不至于把希望都寄托在冼玉身上……   然而他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郑盛凌难免失望,又不死心地问:“你过来历练什么药都不带?”   圣灵丹不像避毒丹清心丸这类,寻常药铺就有材料,它需要很多专门的灵草灵药才能炼制,如果直接买成品,一瓶低阶的也要五十灵石,冼玉一个穷光蛋,怎么可能弄得到这么贵的东西?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冼玉喝了口水润润干涩的嗓子,休息片刻后,重新握紧手中的剑,“等到把我们所有人都耗尽,那条蛇就该出来收割了。”   或许是共患难了一次,郑盛凌不知不觉也走上了望云的老路,对待他的态度缓和了许多。   “我之前负伤逃离时,无意中撞见了它。”他不解地问道,“那时它蛇尾已经长出龙鳞,想必修为深不可测了,它如果要对我们动手,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为什么要派出这些虾兵蟹将来?”   冼玉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直觉是那条蛟蛇干的。   而且,顾容景快撑不住了。   呲——   顾容景一剑劈开巨大的犀角土兽,血液四溅,他杀得几近麻木,只剩胸口微微起伏着。片刻后,还是没绷得住,他膝盖一软、撑着剑跪倒在地。   “容景!”   眼看着那群妖兽竞相扑了上来,冼玉冷着脸抛剑捏决,奋力散出数百道刺眼剑光,蛇兽争相退散。   借着这片刻喘息的时间,他一把拽起顾容景,手指忽然摸到他冰冷汗湿的掌心,还有被打湿滑润的粗糙老茧,心中不由一酸。   说到底还是个十九岁的少年,又从刀入剑不久,要他一个人顶在前面,实在是难为他了。   与此同时,只听锵的一声,望云失神手一松,佩剑被打飞数丈。纵使郑盛凌冲上来帮他扛了一剑,他还是不慎被犀角土兽踏了一脚,扭头喷出一口鲜血。   情况越来越糟糕了。   远处,大地耸动,仿佛传来蛟龙的龙鸣。   “退后!!”   冼玉撑起一道法阵挡在三人面前,但他灵力耗尽,那法阵像是泡沫似的薄薄一层,不堪一击。   郑盛凌灵力全空,而望云已经连手都抬不起来了。只有顾容景嘴角溢血、撑着坐起来,手掌贴在他肩处,毫无阻拦地输送了最后一丝灵力。   但于事无补。   啪地一声,法阵彻底碎裂,消散在空气中。   伴随着远处山林震动、蛟龙长鸣的号角声,数十头犀角土兽嘶吼一声,双脚高高立起、沉重的铁蹄毫无阻碍地向他们落下,冼玉脸色苍白,看到顾容景奋力抬剑——   但他心里很明白,这一剑,是挡不住的。   “砰!!”   就在妖兽即将踏来的那一瞬间,一道金光法阵立地而起,将他们三人牢牢护在其中,光芒大绽!   数十头红眼的犀角土兽猛然冲刺、奋力踏去,法阵瞬间放出数百道剑光,所到之处支离破碎、鲜血四溅!!   狂风骤起,郑盛凌被光芒刺得睁不开眼,缓了片刻后,他抬起头,看到阵中冼玉乌墨长发随风飞舞,那根被他用来簪发的不起眼的玉质簪子发出一道碧绿光芒,狠狠穿透了他的掌心,径直刺入土地之中——   他如玉侧颜苍白如雪,杀敌时不曾有分毫犹豫,此刻同是如此。   刹那间,百林震动,树海狂啸,鲜血迅速涌进土地之中,法阵附近数十里的丛林一息间褪去了生气,与此同时,法阵内灵力暴涨,边壁向四周摧枯拉朽、势不可当地推挤而去!   所到之处,树根从泥土中拔地而起,来不及逃亡的妖兽发出一声惨叫,直接被法阵碾压得血肉模糊!   郑盛凌看得胆战心寒。   这是远超于元婴、几近出窍中期的修为!!   冼玉拔剑起身,和那一头浓黑要融入夜色的发相比,他薄得像一张白纸。冼玉转身,顾容景立刻伸出手,稳住他微微踉跄的步伐。   他抬眼,从顾容景的眼底看到自己左瞳亮着一点金光,还有一丝诧异。   冼玉甚少以血激化、调用自然之力,这法子虽然有效,但稍有不慎,要么是灵力爆体而亡,要么就是被抽成血干。他第一次用,是为了救赵生。   第二次,是为了救顾容景。   归一剑的第二式,叫‘金日烧云’。   他手中无剑,但剑意依旧在。   冼玉张了张口,但声音已经沙哑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好不容易吐出一个字,忽然远处传来一道轰隆隆的法器响声。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艘小型法船飞了过来,船头探出一个身穿万剑宗校服的弟子,看见他们一脸欣喜,连连招手,“望云师兄!盛凌师兄!!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原来是在入口驻足的弟子们发现不对,从望云的储物袋里翻出一件法器,赶过来救他们了。   郑盛凌和望云俱是松了口气,顾容景收回目光,忽然发现肩膀和胸口多了一点重量——   冼玉靠在他肩上,沉沉地昏了过去。 第28章 【双更】我玉清道君,在……   赶来营救的弟子名叫谢文齐, 和望云同属于万剑宗柳无名的弟子,是他的亲师弟,和他一样同大师兄陆昭州关系亲厚。   谢文齐不顾危险乘坐法船过来营救, 想必是看到了昨晚的森林大火, 料想事情发展不妙, 于是一路循着动静找过来的。   时逢冼玉昏迷, 这艘法船来得正及时,他们手忙脚乱地把冼玉抱到船上。因为法船船舱狭小,担心他呼吸不畅,他们就先把冼玉安置在甲板上, 方便通风。好在顾容景芥子戒里有干净的被褥, 不至于让他师尊躺得太难受。   郑盛凌跟谢文齐去船内的藏物匣里翻找丹药,望云稍微通一些医术, 从随身芥子戒的角落里抠出一包银针, 摊了块手帕开始给冼玉诊脉。   顾容景坐在他身旁, 寸步不离。   望云诊了一炷香左右,担心自己医术不精,又诊了一次才敢确认:“不用担心,他是失血过多,再加上过度疲劳,体力不支就昏过去了, 好好休息醒过来就好了, 没什么大碍。”   顾容景点点头,微微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吐到底, 望云严肃地又加了个但是,“我刚才诊脉时才发现他经脉受阻,流通不畅, 按照常理来说,是无法支撑起刚才那样强大的灵力的。”   他愣住,“经脉受阻?”   从来没听冼玉提起过。   “对。”望云点了点头,“我只能看出他身体有受损的痕迹,经脉被震裂,受到了严重的损伤。但他根骨不错,或者说出奇得好……”   不,也不能说出奇得好,应该是惊为天人。   上一次万剑宗发掘到好根骨的苗子,大约就是郑盛凌了,但可惜的是,他不能算内门,只能挂名在万剑宗内。再往上数,可能就是望云的师尊——柳无名柳长老了。   他修为在这儿,也只能看到这儿了。说起来,若是全盛时期的冼玉和全盛时期的师父对上,也不知哪个会赢……   不不不,肯定是师尊。   师尊只差一步就可迈入分神,要知道如今修真界里,分神期的大能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大多都已闭关不问世事了,万剑宗的掌门就是其中之一。等到师尊悟道破境,他们万剑宗就有两名足以撼动六界的分神期大能了!!   至于冼玉,他虽然厉害,但看这样子年纪轻轻……修道者不是不会老,只是老得慢,修为越高,活得越长,衰老的速度也就越慢。   冼玉这么年轻,估计也就修了七八十年,那他最高最高,应该就是元婴后期、或者是出窍期的修为了吧?   哎,可惜了,这样的人才却不能为他万剑宗所用。想必师尊若是知道了,也一定会惋惜。   他抬头对上顾容景疑问的目光,这才回过神,接着刚才的话说道:“他根骨很好,有天赋,如果这么一直静养下去的话,应该能养好。只是他在危险时以血强行灌入强大灵气……”   山河倾倒、青木枯损,盎然生气瞬间都被他抽干了似的。那样骇人的场面他还是头一次见。   “你应该明白,经脉受损的时候无法支撑这么强大的力量。那些灵力瞬间涌入他体内,幸好没有经过体内周转,而是借由法阵迅速播散了出去,才免掉了一场灾祸。但是如果长久以往下去,他的经脉会一次一次地断裂,直到……”   他郑重道:“直到完全破碎,再无修复的可能。”   说人话,冼玉可以通过引血来短暂获取大量外部的灵力,但他现在的基础支架已经摇摇欲坠了,再来一次,说不定他的经脉会全部崩塌。   对于修士来说,元婴是命魂,命魂散了人会死。但经脉若是损毁,虽然活着却无法再修炼,那滋味对他们来说就是生不如死。   顾容景的脸色一点点地沉了下来。   “我想他自己也明白后果,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轻易用这样的招式。”望云拍了拍他的肩,一时之间也不知说什么,“你多劝劝他。”   说是这么说,但他们心里都隐隐明白,劝是劝不动的。   冼玉看起来随和没什么架子,但在关键时刻从不含糊。如果再来一次,哪怕经脉尽碎,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再救他们一次。   而他舍命相救的原因只有一个,不是因为对手太强,是他们太弱。   顾容景垂下眼睑,半跪在甲板上,轻轻握住了冼玉的手。   冼玉内火旺盛,又躺了许多年的冰棺,所以并不畏冷,但是却受不住热。昨日他牵着顾容景走了一段路,指尖总是温暖的,好像再大的风都吹不走他的体温。   可现在,冼玉指尖冰凉,脸上也没有血色。   顾容景冷漠地想,他果然是灾星。   他身体里流着一半肮脏的血脉,另一半却又来自一个肮脏的人,成就了一个不可救药的魔鬼。   自他生下后,那个权贵的男人因为嫌恶自己的儿子长相怪异,再加上喜新厌旧,没有再去找过他母亲。她一个长了妊娠纹的女人,难以维持生计,只能重新回到纸醉金迷的欢乐场。   这次,她没有再抱着那些不实际的幻想,但她开始沉迷酒精。   每日清晨,她从客人的卧房里走出来,衣衫凌乱,肚兜挂在腰上松松垮垮,唇脂在脸上画出一条长长的淡痕。   年仅六岁的顾容景总是沉默地坐在楼梯里,皮肤遗传了母亲的瓷白,一头微微卷曲的柔软的发,眼睛继承了那个男人的乌色。   她一开门就能看到他,但她也从来没正眼瞧过他。   老鸨知道她喜欢打骂孩子,怕影响生意,就不允许她再接近。但她总有办法,她喝醉了就喜欢趴在栏杆处,露出一片丰满的胸脯,来来往往的人都聚集在那里,听她粗言粗语、大声辱骂。   她这么做只是因为顾容景承了那男人的姓氏,她骂这个流落在窑子里的私生子,能叫金叶城里的那个负心汉脸上无光。   后来,她濒死的时候满身脏污,那地方的人怕传染到她的脏病,把奄奄一息的活人扔到乱葬岗,只有顾容景去看她。   她都瘦成皮包骨头了,只有那双碧眼还亮着一点光芒。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她偏不。   “你来看我,不是想救我,是想和我一起死,对吧?”她挣扎着爬起来,把血污抹到他的脸上,一字一句,快意道,“你死不了的,灾星怎么会死呢。你会活很久很久,把你身边的人一个个拖下地狱,而你这个贱种还能留在人间……”   她说的是没错。   女人死前给金叶城留了一场大瘟疫,而他从乱葬岗回来,却安然无恙。   他一直不明白她的恨意从何而来,她总是把自己的不幸怪在别人身上,说自己命不好,若是生了个别的孩子,或许就不是这样的结局。   现在,顾容景有那么一丁点的理解了。   他确确实实,是个灾星。   “他的经脉,怎么疗养?”   再开口时,他嗓音微微沙哑。   “这……”望云摇摇头,他能力有限,不好妄下定断,“得看他是怎么受的伤,才能确定好疗养方案。但总之,灵植丹药这些是少不了的。”   小师弟小时候调皮,非拉着同门的师兄要和他比剑,结果被人家不小心击飞了,坠下山崖,昏迷了小半个月。   那时为了让他不留下病根,早日苏醒,掌门、阁主和阁主夫人差点惊动大半个修真界,用了不知多少珍草稀药才把小师弟救回来。现在再看的话,估计连条疤都没落下。   冼玉这伤势看着像是陈年伤了,恐怕要更复杂一些。   只是冼玉看着并不富裕,他们如意门人丁又稀少,将来还不知道怎么维持下去,这高昂的医药费恐怕……   不料顾容景道:“需要什么?我芥子戒里有不少丹药,现在可以用吗?”   “嗯??”望云有些意外,但也没多想,“天云丹、圣灵丹、蛇虫草这类都是温养经脉恢复灵气的好东西……算了,你有什么拿来我看看。”   闻言,顾容景抖了抖袖子里的储物袋,一大堆玉瓶和一捆一捆的药材汹涌而出,瞬间淹没了狭窄的甲板,空气里满是灵植药材的气味。   这堆材料的深度十分可观,手掌垂直插进去,竟然没过了两指。   望云张大嘴巴:“……”   不远处渐渐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郑盛凌手里拿着几个中品圣灵丹的瓶子,兴冲冲地跑到甲板上,把手中的东西举给他们看,“看我找到了什么好东、西……”   翡翠玉瓶咕叽一声,滚到他的脚底。   他低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行小字:上品圣灵丹,五十粒。   而它只是茫茫瓶海中平平无奇的一只。   郑盛凌:“……”   空气安静了许久。   “这谁的?!”他怒道,“既然有药干嘛不早说,看我跑来跑去很开心吗??”   望云弯腰捡起一捆满是药味的灵草,赫然就是他刚才所说的蛇虫草,他哭笑不得,“顾道友,你有这些好东西,刚才我们对战力竭时,为什么不拿出来呢?”   若是有这个,冼玉也不必放血一搏了啊。   顾容景从他的语气里听出微微责备的意思。   他喉咙微紧:“我、我不知道。”   “什么?”   “我不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处。”顾容景随手拿起一个小瓶子,轻轻地摩挲着光滑冰冷的表面,“这些都是我在飞花楼接任务的酬金,有时候是灵石,有时候是这些。”   没有人教他怎么用,但能做飞花楼酬金的东西想必不会差到哪里,所以他就通通丢进了储物袋里积灰。   如果不是望云提起,他甚至不知道,原来灵力耗竭之后还可以吃丹药来迅速补充。   望云和郑盛凌都怔住了。   顾容景这样的身份,在遇到冼玉之前只能做散修。散修无门无派,自然就没人来教他这些。   这些望云他们其实都明白,只是已经接受了他是冼玉徒弟的身份,就自然而然地忘记了。   望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沉默了片刻,把这些东西全都收回了顾容景的芥子戒里。   “这些东西,理应让你师父好好教你。”他语气温和,“我不能贸然代他处理你的东西。更何况,小师弟拿来的这些已经足够了。”   话音落下,谢文齐从后面小跑着过来,看样子是郑盛凌找到丹药后匆匆忙忙先上来了。   “二位师兄,”谢文齐擦了擦脸上的汗,“我刚才看了眼外面,发现法船好像迷了路……”   这秘境极大,满是丛林,难以分辨方向,迷路也是很正常的。   望云走到外围,在呼啸的风声中远远望去,四周一片昏暗。   他回头:“顾道友,你还能辨认出方向吗?”   顾容景摇了摇头。   上甲板之前他一直都记得,后来冼玉昏迷,他担心出事,就没有再分神留意方向了。   没有方向,意味着他们还要滞留在秘境里。   “没事的望云师兄。”谢文齐努力安慰,“我已经给其余的师兄弟们发了信号,想必他们会赶过来支援的。而且算算时间马上也要天亮了。”   黑夜总是充斥着危险,只要熬到天亮,想必他们可以稍微喘息了。   望云点了点头,“你说得对,等天亮之后,我们就可以看到入口方向,到时候找到秦亭,一切就都能明了了……”   顾容景沉声道:“不会有天亮了。”   话音落下,三人都怔住。   夜风吹过,法船在寂静的空中稳妥向前行驶,船上的人跟随着坡度微微晃动。   寂静无声。   “顾道友,你这是什么意思?”   望云咧了咧嘴角,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刚才那句话,着实有些吓人。   “你们没觉得,这个夜晚格外漫长吗?”   顾容景反问。   他这么一说,望云和郑盛凌才忽然想起,他们半夜交班的时候,已经是辰时了。   顾容景简直就是个人体日晷,郑盛凌时间把握得没那么准确,但是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顾容景警惕性很高,换班他守了很久,对方才慢慢地陷入了睡眠。   就算其中只隔了半个时辰,但人们从入睡到做梦往往是需要一段时间的,尤其是大多数人的梦都在深睡时出现,假设顾容景从睡着到深睡中间是一个时辰……   那他们在林中厮杀妖兽时,那会儿就应该是卯时了!更不用说,他们之后还在原地纠缠了近两个时辰,那现在最早也应该是……   巳时。   大雾散去,艳阳高照。往日在大明村的时候,冼玉最常在这个点起床,正好和散步回来的顾容景、以及捡柴回来的赵生一起用午饭。   可现在,他们被困此处,几近十二个时辰。   整整一天,看不到一丝光亮。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微微发白。   谢文齐打了个寒颤,勉强提起一抹笑意,“没关系,剩下的人会来找到我们的……”   “剩下的人,真的还活着吗?”   顾容景平静地道破了事实。   他们都难以自保,不管那魔修想做什么,他混在人群之中,真的会放过那些无辜的弟子吗?   “够了!不要再说了!”郑盛凌忍了片刻,率先站了起来,“现在我们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要救他们必须先救己。与其担心别人死没死,还不如好好想想眼下还有没有出路!”   他说得难听,但话糙理不糙。   现在整支秘境小队里,修为顶端的也就是他们几个。要是他们都活不下来,那别人更加没有生路了。   但关键就是,生路在哪里?   “有。”   郑盛凌微微一顿,“什么?”   “我说,有出路。”   顾容景道,“置之死地而后生。”   “???”   什么玩意?谁死?谁生?   郑盛凌这暴脾气,差点脱口让顾容景说人话,但考虑对方的身份,真说出口怕要被误以为是地域歧视,他只好道,“你能不能说得……”   ‘清楚一点’四个字还未吐出口,顾容景忽然起身,一道寒光刺过,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他紧攥着一支短箭猛然刺穿了谢文齐的胸口、狠狠地将他钉在了身后的船舱上!!   他速度太快,谢文齐懵了一瞬,等到胸前伤口处开始渗血,皮肉传出一阵撕裂的疼痛时,他才皱着脸痛苦地叫了一声。   这一道呻.吟像是帷幕拉开的信号,郑盛凌和望云飞速冲了过去分开他们俩。谢文齐滑落在地,那一箭正好刺中了他的金丹,他猛地吐了口血,金丹裂缝渐渐扩大,他嘶吼一声指甲都快嵌进血肉里,想要把那只箭羽拔.出来——   就在他指尖快触碰到的瞬间,那箭羽忽然向四面八方发出数百道细光线,迅速组成了一道符咒,然后牢牢地将他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这这、这是捆妖兽用的法器!   谁也没想到,顾容景出手这么狠绝!   情况危急,望云只能放郑盛凌独自拦住顾容景。他箭步跪倒在谢文齐面前,手掌按在对方伤口处,输送灵力、稳住他金丹破裂造成的紊乱。   顾容景面色冷峻,握着箭羽的手被鲜血浸染了都没有松开。   郑盛凌废了洪荒之力都没办法完全按住他,他都不知道这人到底抽了什么疯,眼看着自己被他一把甩开,他咬咬牙,火光自掌心亮起——   “咳、咳。”   一道几不可闻的咳嗽声,忽然唤住了顾容景的脚步。   他回过头,靠在甲板软垫上的冼玉睫毛微微颤了颤,嘴角沾了一点点的血迹,看样子像是被嗓子口逆行的血沫呛住,一时间有些难以呼吸。   “顾容景!!”郑盛凌看到冼玉有了清醒的迹象,顿时大喜过望,高声喊,“你师尊呛着了,还不快去看他!!”   顾容景步伐停了一瞬,他松开了箭羽,没有犹豫地转身快步走了过去,察看冼玉的情况。   他娘的……   郑盛凌这辈子还从来没这么为一个人的苏醒而高兴过,天知道刚才顾容景力气有多大,握住他肩膀的手跟螃蟹钳子似的,他还不敢松手,快疼死他了。   高兴之外,又同时松了口气。   冼玉的情况,顾容景一看就明白了。   从前他经常有这种受内伤后胸口有淤血、躺倒血液涌上口鼻的状况,如果不及时处理的话,昏死过去的人很可能会无法呼吸、窒息而死。   他把冼玉扶坐了起来,微微向前倾身,手掌不轻不重地轻拍着他的后背,让他呛出嗓子眼的血沫。   这招果然有用,冼玉虽然咳了个脸红脖子粗,但很快呼吸就顺畅了。   顾容景看到他唇角溢血,下意识伸手去擦。   冼玉细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刚好睁开眼,目光正好落在了他血迹斑斑的手掌。   他刚清醒,那道眼神里其实没什么表情。   只是顾容景自己怔了下,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下意识地将沾了血迹的手指缩了起来。   另一头,望云给谢文齐倒了一整瓶的圣灵丹才吊住他的气息,伤口也已经止血止住,只是金丹裂了一条大缝,需要几人合力给他输送灵力将那道伤口补上,之后再回万剑宗调养。   但现在问题就在于,顾容景的箭羽把谢文齐钉死在墙壁上,那支箭羽是专门用来捕捉灵活又凶猛的妖兽用的,大多用在狩猎场上。出箭后除非主人收回,否则是不可能被拔.出来的,如果他们强行动手,反而可能扩大伤势。   “顾容景!”望云满脸疲惫,他刚输送完灵力,止住了险势,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的情况,“你还不快把这缚网解开!”   他只是给谢文齐拖了会儿时间,但再不放下来好好治疗,他会死的!   顾容景抿了抿唇,余光里瞥见冼玉慢慢坐起,他发丝散乱,眼底渐渐恢复了清明。   “出了什么事?”   他淡声问。   还能出什么事呢。   伤者痛苦地哀叫,行凶的凶器刚刚掉落在地,顾容景染了血的手刚才还触碰到他苍白的脸,冼玉怎么可能不明白现场发生了什么?   这句话问的不是望云,也不是郑盛凌,而是近在咫尺的顾容景。   顾容景刚才没有解释,但是冼玉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低下头,不情不愿地解释了,“我说过,唯一的生路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你这是在‘后生’吗?”望云眉头紧锁,“你明明是在要他的命。我们看得清清楚楚,是你主动拿箭去刺文齐的。难道你还要……”   “他是魔修。”   四个字,干干净净、利索简洁地断掉了望云的所有言语。   他说什么?魔修?谢文齐吗?   就连郑盛凌也露出震惊的表情。   “我们在黑夜中度过了整整十二个时辰。这里是秘境深处,那些被你留下的弟子,他们敢独自一人驾驶着法船闯进这里来吗?”   当然不可能。   郑盛凌本就多疑,难以相信别人,此刻听到顾容景所言,更加觉得他有道理了。   只剩下望云微微僵住,有些失望地叹道:“……文齐,真的是你吗?”   秦亭,冼玉,顾容景,他通通怀疑了个遍。但他怎么都没想到,叛徒竟然会是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师弟。   谢文齐可是他的亲师弟啊!   “师兄,”谢文齐吐出一口血,面色苍白,“你不要听信他的话,我若是魔修,怎么可能结出金丹呢?你方才给我医治,又怎么会看不出……”   “望云,他早就不是你的谢师弟了。他是魔,他把我们带上这艘船的目的只有一个。”   顾容景走上前,这次,望云和郑盛凌没有阻止。冼玉坐在一旁,目光静静地望着他。   “你们现在看到的什么金丹,都只是他的伪装罢了。郑盛凌,你不是说是我散出魔气,伤了你么?到底是不是我,如今可立见分晓了。”   他一字一句,将那把箭羽用力向下按去,直接击碎了那颗金丹。   谢文齐在他掌上发出一声痛苦长啸,听得望云侧目,不忍再看。   “我说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们看吧。”   话音落罢,他脸上都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做完这一切后,他往后退了几步,将对方暴露在另外三人的视野里。   只见谢文齐指甲深深地刮进泥土,双眼上翻,四肢在缚网里最大程度地扭曲着,鲜血直流,惨叫不断——那模样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望云看得寒毛直竖,下一刻,一股黑气从谢文齐的丹田爆冲而出,在郑盛凌一声愤怒的惊呼中,那股魔气迅速掩盖住了扭曲的身体。   黑雾笼罩之下,‘谢文齐’开始一会儿变成秦亭的模样,又一会儿变成了戴着面巾的顾容景。   郑盛凌当机立断,一道金色镇魔符从袖中飞了出去,重重地镇在了那线网之中,将快要逃逸的魔气死死地封在箭羽之下。   至此,那个幕后推手终于揭晓了答案。   “面、魁。”   冼玉沉声道破了它的真面目。   魁有头、首的意思,面魁就是没有脸、爱学人说话,还喜欢擅长幻化成别人模样的魔物。   郑盛凌也没有猜错,他身上的魔气,应该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北溟魔君借给他的,否则一个修为不起眼的面魁,按理来说掀不起什么风浪。   若不是刚才顾容景出其不意,把它钉死在船舱上,只怕等那魔气不知不觉放出,他们就是郑盛凌那样的下场了。   “你竟然是面魁——”   郑盛凌望着面前没有眉眼、皮肉连成一体戴着面具的面魁,忽然想起被留在入口处的弟子,想到真正的谢文齐,想到了真正的秦亭。   或许他们都已经……   郑盛凌嗓子微微堵住,一股怒意猛然涌上心头,“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这些是每个人都想知道的答案。   “为了掩护那条蛇,是吗。”   几人回首,冼玉靠在墙上,因为失血过多、畏冷,所以腿上还盖了一条薄薄的毯子。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突然让那面魁有了反应。   “为了不让正道发现你们动的手脚,这条蛇已经在这里潜伏多年。你们早已与它联手,前几日便是在这里互通消息。”   冼玉撑着剑缓缓站起,他每一句都正中靶心,那面魁最初时还一副要诡辩到底的模样,但随着冼玉吐出的每一字每一句,他开始露出惊恐的表情。   但这些还没有完。   “它若乖乖飞升,即日成龙,不比与魔修为伍来得更光彩?这等妖兽虽有灵性,但也没灵到牺牲自己的前途。你们布了这诸多局,想必蛟蛇背后还有人操控吧?”   一句降下,石破天惊。   面魁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畏惧的神情已经说明,冼玉猜想得没错。   蛟龙出世,动静未免太大,未掩盖消息,它们躲藏在这秘境之中,瞒过了修真界,也瞒过了天道。两方消息互通有无,神不知鬼不觉。   如若不是他们不小心落入了蛇洞,想必根本发现不了其中的玄机。   这背后的阴谋,郑盛凌光是想想都已毛骨悚然,“当今世上谁还能驱使一条分神期的蛟龙?”   北溟魔君倒是分神期,但他已是主谋之一,不太可能自导自演,那么这背后到底……   “我们一入秘境,你们便捉了十余名弟子,纵容那蛟蛇的神识现身、杀人无数,不就是为了加重因果罪孽,迫使天道不让它飞升吗?”   说罢,冼玉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   这条蛟躲在秘境里数百年不出,不敢靠近灵气充足的山林,与他们对打时怂到不敢出招,唯恐老天瞄准了机会,让它‘立地悟道’,赐它一个飞升。   飞升了,还怎么成就大业?   “如果我没料错的话,那片山林应该是它同伴化出的尸骨。它依附在地下,通过死灵的气息试图躲避天道的追踪,躲避雷劫。”   可它越要留在这世间,天道便越不随它愿。   冼玉微微抬眼,看到远处乌云翻动,闪电与日光在天际线相继亮起。   这蛟龙,天意说杀不得,要留它的命去仙宫受折磨,那他便顺应天意,送他一程。   “今日我不会杀你,但你听好了,我要你回去和那什么狗屁北溟魔君复命,告诉他——”   冼玉持剑站在风中,背后一道闪电照亮他整个背影,一字一句,带着叱咤风云的快意,“今日这龙首我是拿定了,他若心中记恨、要来寻仇……我玉清道君,在此恭候!” 第29章 【双更】“有什么不敢的……   轰隆一声咆哮, 蛟龙破土而出,此时它再也镇不住积藏多年的修为,银光大绽, 原先窄窄的蛇首已经完全蜕化, 金色鼓眼、修长龙须, 褪蛇成蛟。它深深浅浅的褐色斑纹上也重新长出了一层厚厚的龙鳞。蛟龙身体扩张数倍, 几乎遮天蔽日。   远处乌云压城,雷霆在云间若隐若现。   那是它的雷劫。   这条蛟龙在这秘境里潜伏了数百年,如今被一群乳臭未干的修士们逼得放手一搏,雷劫降下, 要么它立地飞升, 要么身死道消。   唯一能动手的机会,就是现在。   它仰天长啸, 覆盖着龙鳞的尾巴闪闪发光, 一甩而下, 脚下土地翻腾而起,高山崩塌,地表碎裂,余威波散数千里!   狂风大作,甲板上的几人被吹得站立不住,法船在空中摇摇欲坠, 船上自带的防御法阵根本挡不住这一击。   冼玉一道剑意当空竖起, 望云抬头望去,他衣袖狂舞, 一道身影在卷动的风云中格外单薄,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碎,他看得胆战心寒, 下意识地猛扑过去,想要把人拉下——   冼玉的经脉已经受不住这一击了!!   紧急关头,顾容景一掌死死地把望云按了下去,正好躲过了一道凌厉的余波。   “趴下!!”风潇雨晦,骤雨瞬下,顾容景高声厉斥,“他要破境了!!”   望云闻之一怔,再抬头望去,冼玉还没来得及服用圣灵丹,但手中已经再次涌现出丰盛的灵力,丹田中也隐隐闪过一道金光——   金丹破封而出、灵力从里面汹涌而上!   之前冼玉经脉阻塞、有好几处还有断裂的痕迹,灵力无法在体内运转,之前的金丹和元婴俱已损坏。而这一次,他危机之下重新破境,不仅恢复了灵力,而且还重锻了那颗破碎的金丹!!   望云顿悟,原来远处的那几道雷光,不仅是蛟龙的雷劫,也有冼玉的雷劫!   自金丹开始,修道者每跨入一道新境界,都会遭遇雷劫。修为越高,雷劫越重,只有扛过去,这境界才能算是稳扎稳打地度过了。   对冼玉来说,此时破境就是一剂灵丹妙药,雷劫劈在他身上也不痛不痒,还恢复了所有灵力。   但对于蛟龙来说,就是生死大事了。   眼下,恢复到金丹期的水平,冼玉左臂经脉已全然修复,能调动的灵力比筑基不知多了多少,再建防护法阵时也从容了许多。   那条蛟龙冲向云霄,龙吟响彻四空,强大的威压遍布秘境,将远处徐徐而来的雷劫死死按住。   它在拖延时间。   冼玉心里很清楚,别说破境入金丹了,哪怕是现在飞到出窍合体,也是打不过那玩意的。他们唯一的出路就是等雷劫,让雷劫去劈烂这条蛇。   郑盛凌紧紧抓着栏杆躲避罡风,眼睛都快被吹得睁不开了,“雷劫过不来了!我们根本无法靠近那条蛟龙,这样下去迟早要死在这罡风下的!”   “不若先躲起来,”郑盛凌高声道,“等到秘境关闭,它哪怕是有再高的修为,也不可能出来的!”   没用的。   他们和蛟龙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缺乏时间。   再拖下去,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打。”冼玉果决道,“不仅打,还要正面打。”   他回头看了顾容景一眼,只这一眼,之后他不再犹豫,御剑径直向腾飞盘旋的蛟龙处飞去!   它周身卷出的大大小小的旋风,扰乱了秘境的气场,此时飞进漩涡深处,无异于是刀尖起舞。   “冼玉!!”   郑盛凌喊到最后,嗓子被风吹到失声。   那条蛟龙的余波他们尚且支撑不住,更何况是要飞到漩涡中心直面蛟龙?   那不是找死吗!   然而下一刻,顾容景忽然大步迈了过去,临走前忽然想到什么,转身丢了个东西给他们。   望云下意识接住,摊开手心一看,是一枚装满了圣灵丹的芥子戒。   “那里有他的雷劫,两道缠在一起,他过去可以把雷引过来。”顾容景沉声道,“去不去,你们自己决定。”   说罢他撑手翻上船头,头也不回地御剑离开。   他们若去了,十有八九要一起死在那里。但若他们不去,就是眼睁睁地看冼玉送死。   所以顾容景毅然追往,没有丝毫犹豫。   望云沉默片刻,从芥子戒里取出两瓶圣灵丹,一瓶给郑盛凌,另一瓶他咬牙全部吞了。   丹药入腹的那一瞬间,充盈的灵力重新流淌在体内,流淌过温暖的经脉。   “望云师兄……”   郑盛凌有了某种预感,怔怔地看着他。   “小师弟。”望云低低地道,“你知道的,我这个人看起来沉稳,其实根本担不起什么大事。以往都是大师兄顶在我前头,但——”   但现在,要他生生看着冼玉和顾容景背水死战,而他藏在他们身后苟且偷生……   他做不到。   郑盛凌张了张唇,哑口无言。   他原本想骂望云两句,骂他脑子不清醒、骂他鲁莽滥好人,但听到这一番话,又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要送死……还轮不到你。”   他冷冷撂下这句话,将圣灵丹全部吞下,率先向着冼玉和顾容景的方向飞了过去。   望云愣了片刻,望着小师弟固执的背影,不禁哑然失笑,捏决御剑,义无反顾地飞向了那云层漩涡中心。   蛟龙腾云驾雾、呼风唤雨,河流和空中都是它的主场。这么大的一条蛟龙,甩甩尾巴便能掀起巨大的风浪。   冼玉没有站得很靠近。   当他从数千里之外飞过来时,那两道缠绕在一起的雷劫明显缓缓向前迈了一步。   他估算得没错。   蛟龙在地下掩藏了许多年,就是为了和魔界联合,待到时机成熟,便一同入侵修真界。这么大的一只妖兽,藏在人群密集修士众多的闲日镇,可以想象,若它冲出秘境,那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所以天道不许、也不能让它离开。   冼玉说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和它对打,这句话并不是随口说说。天道有心要帮,也得找到合适的时机,有理有据地劈。   所以,由冼玉来逼它出手就是最好的时机,只要它敢动,天道就敢让它体会体会,什么叫‘天纵奇才’,什么叫立地‘飞升’。   远处渐渐传来一道剑鸣,顾容景轻轻落到他身旁,收剑立在空中,低声道:“师尊。”   这句师尊里,带了一丝讨好的意味。   冼玉没回应,也没看他。   等到郑盛凌和望云两人接连飞来时,冼玉才冷冷应了一声:“回去再和你算账。”   外人面前,还是给他留了几分脸面。   那两人赶过来,顾容景没了说悄悄话的时机,只好惴惴不安地站到他身侧。   四人齐聚一处。   此刻,近距离地看着那团庞然大物,两片鳞片都快赶上一个人大小,即便郑盛凌已经是元婴期的修士,还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心生震惧,“我们真的不会被他一巴掌扇死吗……”   他们当空而立、但对于那蛟龙来说,或许他们只是一团小黑点罢了,要仔细分辨才能看见。   “你们离它远些,它周身会产生罡风。”   冼玉语音落下,那蛟龙已嗅到他们的气味,怒吼一声,一道数丈长的水龙从口中喷出。空中渐渐现出一条风龙,二者合璧,竟已经有了出窍期的实力,双龙摆尾、带着磅礴的气势向他们猛冲而来!   冼玉横剑出鞘,一道‘金日烧云’翻手挥出,金光瞬间照亮大片天际,数百道缠着火势的剑风呼啸袭去,与风水二龙在半空中相撞,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轰鸣,水火相遇,空中瞬间喷散出大片烟雾!   火势卷进风龙身中,水龙瞬间挥发了一片小池塘的水势,不禁嘶吼一声,数百道锐风瞬间发了出去,冼玉尽力抵挡,但还是难免有错漏,被其中一道锐风划破了脸颊。   他转身,脸侧留下一道细细的伤痕,渗出了点点的血迹。   郑盛凌看傻眼了,“难道他也会御火??”   “应该不是。”   望云摇了摇头。   冼玉只在他们面前出过两招,一招顾容景也使过,就是春意逢生。眼前这招,他猜想应该就是第二式。   从名字来看……   冼玉并不是在御火,他是在借势!   春意逢生,借的是竹,借的亦是春;现在这招金日烧云,借的是烈日,借的是炎夏。若是剩下两式和他猜想的一样的话,可以料想到,春夏秋冬、四季变幻皆在他手中,那会是如何盛大的场面!   风水二龙嘶鸣一声,从云雾中退出时,气势已经小了许多。但这反而惹恼了它们,摆尾迅速吐出数条水剑!   眼看着水剑刺向冼玉,望云没有再和小师弟聊天,拔剑向那两条残龙幻影攻了过去。   而冼玉刚才那一招金日烧云也给郑盛凌带来了灵感:不就是御风吗?谁还不会了!   他大喊了一声,“顾容景!”   顾容景正持剑挡住罡风,闻言回头看他。   两人在半空中遥遥一望,僵持了半晌。   “?”   顾容景一脸莫名。   ……你和你师父的默契呢??   眼神交流失败,郑盛凌只能尴尬地比了个手势,喊道,“你的剑风借我用一下!”   这下,顾容景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下一刻,数百道剑风瞬发,同时,一只御火凤凰乘风而起,化成万点火光向蛟龙猛然袭去!   “引火,雷阵!”   冼玉手中捏决,剑端带着霹雳雷光,一道巨大的用灵力化成的‘雷’字,顺着风火凤凰呼啸而去,重重地印在蛟龙身上。   瞬间,雷霆闪电当空劈下,与此同时,一道合抱树木粗壮的电雷瞄准了时机、狠狠地向蛟龙七寸刺去!!   这道雷霆明显夹带了私货,威力和冼玉引来的雷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瞬间将蛟龙的蛇身击出数丈的伤口。   它尖锐嘶嚎一声,云海翻滚卷起无数罡风,风浪似海啸般滚腾而来——   冼玉见状,立刻降下防护法阵,金光笼罩、蔓延百里。风啸撞上法阵,冼玉咬牙强撑,但分神期的余威仍旧穿刺而过,震得四人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猛然飞了出去!   关键时刻,望云从袖中翻出一道银网,丢出的那一刹那,银网铺天盖地,漂浮在半空中,将他们牢牢地接住。   网面上,郑盛凌滚了好几道,五脏六腑都受了大大小小的伤,发出一道痛苦的呻.吟。   这道罡风之下,无人幸免于难。   顾容景吞了一整瓶圣灵丹,依旧阻止不了迅速流失的灵力。望云修为不佳,最为惨烈,肋骨被打折、硬生生地刺入胸膛,呼吸困难,几乎直不起身。   冼玉也好不了多少,经脉被这风猛然一震,好不容易恢复的那小半截再次裂开,他歪过头,猛地吐出一大口浓稠的鲜血。   网孔下,可以纵览秘境整片风貌,就在前几日,那里还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树木高耸入云。但如今,土地翻裂,地河从深处涌出,泥土和河水混在一起,浑浊难辨,河流自上而下倾倒,落地掀起一片惊洪。   数千年的秘境毁于一旦,何其惨烈。   只怕再斗下去,这秘境就要塌了。   蛟龙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仰天长啸,再也不顾蓬勃炸开的修为,一双金眼带着排山倒海、必死无疑的气势向他们冲刺而来——   “起雷阵!!”   冼玉脸色苍白,在满天风声中发出一道深吼!   三人闻言,毫不犹豫地挣扎起身,捏决挥剑,剑风、凤火、雷阵,迅速融汇到一起,最后只差冼玉的一道落笔的剑光。   冼玉横剑而握,身上沾满血迹,他双眼模糊,几乎看不清前方的景色,手臂青筋暴动,全身灵力倾注在这一刻!   蛟龙近在眼前,冼玉被轰隆风声与龙鸣击得耳内出血,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   雷字的最后一笔落下时,他咬死牙根:狗屁智舜和尚还说我福泽深厚、受天道庇护,结果就是在冰棺里闭了五百年,今日你要再不出力……你自己看着办!!   “起!!”   一声怒吼下,硕大的雷字诀顺着风火雷阵呼啸而出,冼玉抬头望向高不可测的夜空。   似乎是有所感应,蛟龙飞速腾起、与雷字只差毫厘,擦身而过——   “轰隆!!!”   它的躲避毫无作用,天雷当空劈下,远处数百道雷劫迅然涌至,宛若山崩地裂似的巨响,一道道、一声声落在蛟龙七寸之间!   仅仅三道,就击碎了蛟龙上千年的分神期妖核。蛟龙喷出一道血柱,垂死翻滚引起一道风浪,这次力竭的四人再也没撑得住,被吹得从银网中滚落、坠入茫茫废墟之中——   “轰!!!”   和蛟蛇一般粗壮的雷霆猛然砸下,这一击,带着十足十的怒意,雷光照亮了方圆数万里的夜空,整个秘境刹那间亮如白昼!   蛟龙龙首被击得粉碎,无力嘶鸣一声,它修为散去,巨大的龙形逐渐退散,重新缩回蛟蛇大小,沉沉地坠落秘境之中。   蛟蛇残骸坠入秘境深处,扬起一片巨风,其中一缕讨好地卷起一道温柔的风浪,将坠下的冼玉等四人吹进了裸.露在外的地河中。   噗通一声,冼玉被水浪卷进深处,昏死过去。   片刻后,顾容景涌出水面,高空坠落带给他的不仅是失重,还有意识模糊。他狠狠刺穿手臂,鲜血直流,才换来几分清明。   ……冼玉就在前方。   吸入一大口空气后,他紧闭双唇,重新潜入茫茫的河流之中。   顾容景再次醒来时,耳畔传来朦朦胧胧的低语声。   他还活着?冼玉呢?   顾容景只记得自己顺着那条河流一直找,潜了很久都没有看到冼玉的身影。最后一次潜下去时,他力竭昏了过去。   被冷水泡了许久,顾容景四肢都没什么力气。僵硬的手指奋力地颤了颤,指尖忽然触碰到柔软温暖的皮肤。   “不用那么麻烦,等会儿烧些水吧……”   冼玉正和身旁的人嘱咐着什么,忽然察觉到被他握着的指尖动了动,他立刻看向躺在床上的顾容景,果然看到小徒弟睫毛颤了颤,不一会儿,吃力地睁开了双眼。   顾容景眼睑上还沾了些许水珠,但身上衣物已经被烘干。昏迷后刚醒的人瞳孔是溃散的,顾容景就是这样,半天眼睛都没有焦距,等到慢慢地适应了光线,他才彻底清醒了过来,找回了自己的意识。   光线柔和,一切映入眼帘。   他躺在一座微寒的雕花大床上,身下灵力流动,灵活地滋养着他受损的身体。目光触到整间房的布局,原来是他们在闲日镇那间客栈里租下的房间,只是换了一张床。   不远处站着十几个万剑宗装扮的弟子,正低头私语着什么,听到动静,都不约而同地向他投去了目光。   顾容景回过神来,看到冼玉坐在床边,紧紧握着他的手。   刚才触到的那片温热,原来是他的掌心。   “你终于醒了。”冼玉舒然吐出一口气,“我一睁眼看到你躺被人抬着、在担架上昏迷不醒的样子,差点把我担心死。”   顾容景一脸茫然。   他勉强坐起身,耗力过度的身体第一次软绵绵的,随时都可能跌下去。冼玉扶了他一把,又往他背后塞了块软垫。   不一会儿,医修就已经得到消息,匆忙地赶了过来诊脉。   那医修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看着像三十余岁,身上虽然佩戴着万剑宗的信物,但身上穿着一件青绿薄衫,挽着头发,和旁人明显不同。   走近了一看,她耳间挂着两颗宝石坠子,唇上染了提气色的棕红口脂,圆润干净的指甲上涂着肉桂色的蔻丹,格外明艳动人。   医修女子拉过他的手,顾容景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女子立马嗔道:“别动!”   冼玉也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不用担心,她是万剑宗带来的人,听说医术很高明,你刚醒,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不是很高明,是最高明,整个万剑宗医术比我还好的怕是没有了。能让我免费出诊一次,你们该偷着乐了。”   女子说着,懒懒地飞了顾容景一眼。看到他满脸局促,忍不住笑道,“哎哟,还害羞呢,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年轻,不知道医者面前无性别呀?”   “对了,听你师父说,你如今才十九岁?这么小?真是一代长得比一代高。放心吧,我虽然看着年轻,但已经活了两百多年了。要按人间的算法,你恐怕还得叫我一声祖姥姥呢。”   顾容景:“……?”   冼玉瞧着他的表情,实在可怜得很,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了出声。   那女子话虽然多,但手上可伶俐得很,搭上顾容景的脉不久,她心里就有了数。   之后她又在他受伤的肋骨、五脏处按了按,把顾容景按得连连躲避,满脸抗拒,恨不得钻到床缝里去。   “这会儿害什么羞呀,刚刚你昏着的时候我就已经摸过了。”   女子开了句玩笑,转头对冼玉道,“没什么太大问题,就是脑袋被撞了一下,等会儿我开几味药,喝上几日就能好个全乎了。对了,叫他别起来,继续在这床上躺一躺,这可是好东西,能加速灵力恢复的。”   冼玉点了点头,“多谢。”   “嗐,你救了我们宗门的弟子,我们感激你还来不及呢,客气什么。”女子叹了口气,也没想到他们此行这么凶险,“上午我们收到小凌的护身玉牌碎裂,掌门师兄也突然出关,才知道发生了大事。”   得知秘境出事后,柳无名、齐玄、还有她连忙带了三四十余名弟子一同前往秘境,通过令牌定位,赶在崩塌之前把所有人都救了出来。   和冼玉他们一同历练的弟子们,除了被面魁和蛟蛇联手杀害的十余名弟子、还有早在进入秘境前就被掉包的秦亭之外,其余人在发生变数后就躲了起来,安然无恙。   在万剑宗各位长老们都抵达之后,他们又自告奋勇地加入了搜寻冼玉一行人的队列。   冼玉听到她口中称掌门师兄,语态亲昵,不禁迟疑了片刻,“莫非夫人是……”   女子大大方方地点了头,“我叫姜温韵。”   万剑宗掌门那一辈的小师妹,如今已出嫁,还叫姜温韵的,好像……只有一人。   不等他二人回过神来,外面忽然响起一道吵闹的声音:“顾容景!冼玉!!”   声音落罢,一道拄着拐杖依旧风风火火的身影闯了进来,看到姜温韵和冼玉面对面闲聊,相谈甚欢的模样,他顿时脸色一臭,低声喊道:“娘!”   冼玉啧地一声,“你这两句连在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你娘呢。”   “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郑盛凌翻了个白眼,冷笑,“我就算叫了你还敢答应不成?”   “有什么不敢的。”   冼玉悠悠然道,“啊?乖儿。”   姜温韵听到他还真敢出口,不仅没有被冒犯的恼羞,还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郑盛凌差点给他俩气死。   “好了。”姜温韵笑够了,率先站了起来,“知道你们有话要说,我还是去看看望儿吧,就不在这儿打扰你们斗嘴了。”   说罢,转身离开。   她走后,郑盛凌拄着拐杖慢腾腾地靠过去,满脸不高兴,“以后你离我娘远点儿。”   这句话,自然是对冼玉说的。   经历过秘境一劫,他虽然对冼玉没了那么多敌意,但是看到姜温韵和冼玉坐在一起时,他心里还是莫名生出一股惊慌和恐惧。   担心他曾经怀疑的一切都是真的,担心姜温韵得知真相后受伤,又为与冼玉和解的自己而感到羞愧和不安。   “我娘是有夫之妇。”他别别扭扭,再次强调,“而是她免费给你们医治不是因为她人好,是因为我所以顺带才对你们好,懂吗?”   好家伙,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变着法子损自己老娘。   “知道了知道了。”冼玉哄孩子似的,“只知道小鸟儿喜欢吃虫,没见过喜欢喝醋的。”   “姓冼的!”郑盛凌勃然大怒,“你有完没完,谁是鸟了?!”   “好好好,你不是鸟,你是小金凤。”   “……”   赶在他发怒前,冼玉连忙转移了话题,“怎么只见你一个人?望云呢?他如何了?”   冼玉是在河岸上被发现的,说起来也挺奇怪的,他掉下水后不久就被水浪推到了岸上,从头到尾没什么事。   至于顾容景,他一直在水下找冼玉,自然看不见岸上的情况。他昏迷后呛了些水,淹了一会儿就被万剑宗的人发现并捞了出来,所以也没什么大事。   至于郑盛凌和望云,就没这两人幸运了。   郑盛凌是直接从高空坠下砸在了一棵被烧焦的树上,要不是他及时护住心脉,这会儿怕是已经去见阎王了。望云更惨,他在空中时肋骨就被撞断,掉下去后更是在土坡上重重地翻滚了一顿……   被他们找回来的时候,望云只吊着半口气。姜温韵看了,就说了三个字:还能活。   冼玉闻言,嘴角笑意渐渐淡了。   他没想到望云伤得这么重。   郑盛凌看到他脸上的担忧,又有些自责不该说得这么严重,别别扭扭地安慰:“能活已是万幸,修仙之人身体都强壮,挨过来就好了。不过接下来怕是几个月都下不了床,得好吃好喝地精心养着。”   在此之前,他们都觉得冼玉才是弱不禁风又偏拿命扛的那个,谁能想到出来时冼玉身上没病没痛的,过了一会儿就自己醒了……   和他关系亲厚的顾容景也是如此,溺了水又受了些轻伤,养个三五日就能好全乎。   哪像他和望云,一个脚瘸了,另外一个躺在床上,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之前望云师兄还和我说,说你福泽深厚,受上天庇护,我开始还不信呢。”   经历过这一劫,郑盛凌是心服口服了。   放血濒危时碰上破境,冼玉整个人神色比放血前还好;金丹雷劫也一道不剩地被蛟龙给包圆了,蛟龙打了他一下,雷霆瞬间照彻长空,劈得连块好蛇皮都不剩了。   好家伙,他长那么大从来没见过老天爷下雷跟下瀑布一样。更不用说冼玉从空中坠下去,奇迹般地被吹到水里,淹了没几息立马被推上岸……   别人一辈子都难遇一次的好运气,全在他身上了。   郑盛凌忍不住酸了下:“旁人都说我是天之骄子,现在看来,我就是个屁!!”   看看人家,才是真正的大道集于一身啊。   冼玉:……不至于,不至于。   其实远没有说的那么夸张,冼玉平日里打打嘴炮、胡咧咧罢了,但从来没真觉得自己是天道之子。   他要真是天道之子,还至于一躺躺五百年?不应该一生下来就立地飞升么?   当然,冼玉与天道的链接确实比别人要更为敏锐深厚……   他记得小时候自己调皮上山里玩儿,不小心迷了路,偏偏荒郊野岭的没人路过。眼看着天就要黑了,把他吓得哇哇大哭。   结果没过一炷香的时间,有个云游历练的修士晕晕乎乎地走进了林子,他说自己原本在御剑飞行,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掉了下来。   冼玉就这样趴在那修士的背上,稳稳当当地下了山,一路畅通无阻。   没过多久,那个修士就突破了境界。   “其实也没你说的那么玄乎。”冼玉缓缓道,“什么气运,都是要自己挣来的。就算是天生的好福运,说不定也是做了八辈子的好事,才换来这一世的歇息与安宁。”   在冼玉看来,天道对他好那是应该的。数十年来,他潜心修炼,飞速迈入大乘期,成为千百年来第一个有望飞升的修士。此后率领众人斩杀数万魔修,维护六界安宁,还因此身负重伤在冰棺里修养了五百年。   好不容易醒来,没过多久又要斩杀蛟龙。   替天行道,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谁知道他行得连命都快搭进去了?   有时候冼玉都忍不住怀疑,前五十年他修炼得那么快,说不定就是这丫在催着他上工…… 第30章 【双更】他的事,轮不到……   蛟龙秘境出了这么大的劫难, 里面山林摧倒、河流枯竭,未来自然不可能继续开放了;而且有魔物借用弟子身份混入修真界的事情一经爆出,就引起了诸多宗门的注意。   这些年来, 人界虽然与魔界休战, 北溟魔君看上去也不怎么打理俗事, 但底下的魔修们却一直动作不断。修真界早就有所怀疑, 觉得此事八成是魔君的授意,经历了面魁的事,他们又基本可以断定那魔气确实是他所为。   可惜那魔物被顾容景锁在法船上,冼玉与蛟龙对抗时, 余波震荡千里, 将那艘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小船震了个粉碎,面魁也死在了其中。   冼玉听到这件事后还十分惋惜, 心道当时走得急, 忘记把那小魔物放到储物袋里随身带着, 不然现在北溟魔君都已经听到他的‘威名’了。   郑盛凌要知道他心里是这么想的,估计要吐血。   那日从秘境里出来后,无辜遇难的弟子们尸骨安置在客栈后院上,数十具深色木棺依次排列,几乎将空地占得满满当当,等待着他们宗门的掌门、长老前来为其收敛。   除去安置遗骨之外, 秘境之事还有诸多疑点, 万剑宗也需要给闻讯赶来的几个门派一个交代。   而冼玉正好因为顾容景的伤势决定留下来修养一段时间,后来就掺和到魔物一事, 他不免要被人叫来叫去各种盘问。   如今如意门式微,修仙界的事轮不到冼玉做主,他也懒得掺和进去, 索性借口说自己胆小怯场,避不见客,只让郑盛凌去替他应付。   反正郑盛凌出身名门,也是当事人之一,说的话比他更有可信度。   他料得没错,郑盛凌将那几日发生的事情全盘托出,起初众人还十分严肃,直到他说了冼玉的猜测,那几个宗门便露出轻蔑的神色,只说是小儿信口雌黄,事情已经十分明了,只是北溟魔君霍乱世间,借机和蛟龙做交易罢了。   如今是末法时代,冼玉陷入沉睡后,几百年来都未曾再出过一个大乘期。他们不愿相信世上还有人能驱使得了蛟龙,也在情理之中。   只有万剑宗的柳无名、姜温韵不置一词。   郑盛凌解释了大半天,他们却咬死了说冼玉只是修真界的一介末流,不足为信。   他十分无奈,但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介贵公子,在宗门内没有实权,更代表不了任何人。   最后还是姜温韵拍了拍他的手,郑盛凌才讪讪地闭上了嘴,没有再固执下去了。   尽管没多少人相信冼玉的说辞,但极北之地有动作的消息一传出,修真界各大仙门立刻开始了盘查门中异常弟子、清扫魔修魔物的大行动,一时间人人自危,不敢做什么逾越常理、惹人怀疑的事情。   当然,紧锣密鼓大扫除的这阵风,再怎么吹来吹去也和仨瓜俩枣的如意门没什么关系。   在客栈修养了几天,这日,冼玉看顾容景午睡了,便循着空档去探望了望云。   他的病情已经缓和了许多,这些日子都是同门的师弟轮流照看着,郑盛凌得空了也会去陪他说说话,但望云依旧是昏睡多,醒的时间少,看得郑盛凌十分忧心。   “望儿是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身体亏空了。睡着也是件好事,说明伤口恢复得快。”   姜温韵无奈道,“我这几天是逢人来看,逢人就说,偏偏你们都不信。望儿要真有个三长两短的,他师父不早来找我算账了?”   望云的师父便是万剑宗的柳无名柳长老。   冼玉不禁出了神。   说起来,赵生说他的一名弟子叛出师门后,归入了万剑宗,还混到了长老的位置。   可惜这次他们外出只派了三人,还有一个齐玄。这人虽然他未曾见过,但听郑盛凌说的那些信息,也知道条件不太符合。   “我哪里是不信您嘛。”小凤凰平日一身大少爷毛病,见谁都用下巴看人,唯独在他母亲面前能收敛几分,嘟囔道,“我是怕出意外……”   姜温韵哼地一声,点点他的额头,“你啊。”   母子俩又斗了几句嘴,郑盛凌余光瞥见冼玉微微出神的模样,忽地想起他身上也有伤,连忙道:“冼玉,之前望云师兄在你昏迷的时候帮你看过伤势,说你经脉有些旧伤,得好好疗养。现在正好有机会,不如你再让我娘看看?”   他虽然不希望姜温韵和冼玉靠近,但生死关头是冼玉拼了一身经脉,宁愿冒着散去修为永不得道的危险救了他们,这份恩情他不会忘。   冼玉回过神,听到他们提起自己的那处伤,倒也不意外。   经脉的伤他心里有数,已经看过数回了,但眼前有位圣手在,他自然不会推拒郑盛凌的好意。   他伸出手,简略道:“有劳。”   “客气客气。”   姜温韵其实早就想对他下手了,那日把他从河岸上救下时,她随意望去,瞬间被他的一身根骨惊到:灵根十分完美,简直就是绝佳的修炼苗子,与少年成名的柳师兄不遑多让。   看到第二眼,又吃了一惊:这次是惊讶于他只有金丹修为,而且看迹象,应该刚破境不久。   只是当时郑盛凌和望云情况危急,她匆匆一瞥,很快就被更重要的事占据了,之后怕冒犯对方,也就没怎么提过。   眼下终于有了机会,姜温韵立刻掏出手枕,帕子银针等等常用的工具被她一字排开,神色肃穆,比给她儿子诊脉时还要认真仔细。   郑盛凌:“……”   他有一万句话想说,最后还是憋了下去。   姜温韵虽是女子之流,但她在万剑宗也有长老的头衔,每月会定期教授弟子功课。   她本人也已经有合体中期的修为,在如今灵力匮乏、时局动乱的修真界里,已经算是金字塔顶尖的那批人物了。   若是平常弟子见到她来亲自诊脉,只怕慌得连礼数都忘了,手腕止不住地发抖,诊一炷香都停不下来,反而会干扰她的判断。又或是像顾容景这类,脾性内敛不喜生人,一碰就要躲避。   冼玉却截然不同,姜温韵刚把手枕摆好,他便极为自然地靠了上去,等着她给他盖帕子诊脉。那动作闲散恣意,像是从前被人服侍过无数遍。   “……”   姜温韵自打迈上元婴期后就再没有过这样的待遇,谁见了她不恭敬地称一句凌烟仙子?   此情此景倒让她回想起,几百年前师尊考校她功课时,她双膝微蹲、紧张局促地为师尊请手枕的场景。   她微微回神,不禁莞尔一笑。   倒真是老了,她看这年轻人也不过四五十岁的模样,格外年轻,怎么会给她一种师尊的感觉呢?哎,想必是年纪一大,就爱回忆往昔了。   顾容景年不过二十,未曾及冠,当时他初醒,姜温韵怕耽误了病情所以没有避嫌。冼玉却不同,他骨相有四五十岁,却长得丰神俊逸,又当着郑盛凌的面……   姜温韵给他的手腕盖了一层手帕,随后轻落指尖,灵力轻轻漫过帕子、钻进冼玉的经脉之中,此后她一动不动诊了整整一刻钟。   最后,还是郑盛凌按捺不住性子,脱口问:“怎么样?严重不严重?”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姜温韵才收了手,此时额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再抬首时,她脸上收起了玩笑的笑意,轻蹙娥眉。   “你之前是受了多重的伤,怎么会……”   说到一半,她便不忍了。   反观冼玉,他没有失望也没有惊讶,神情淡然,仿佛早就料到了结果。   “我的身体自然我最清楚。”   无人之境那一战他早就有了预感,当日他与魔尊对战,一剑一刀当空相撞,对战的威力几乎削平太华山。魔尊受了重伤,他亦不能全身而退。   没有死,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郑盛凌听得一头雾水,心里越发焦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别打哑谜了,这经脉到底还能不能修复,冼玉还有救吗,还能修炼吗 ?”   他一连串问题,问得姜温韵头大,听到最后一句终于忍不住了,往他脑门上弹了个暴栗,“你嘴里还能不能有一句好话?我有说没救了吗?”   郑盛凌吃痛地嗷了一声。   姜温韵收拾完小凤凰,抚平衣袖上的褶皱,平心静气道:“既然你心里有数,那我便直说了。”   “你这一身经脉在多年前就被尽数震碎,现在能修复出个囫囵样已是很难得了。不仅如此,我还发现你体内有两道新伤,都在你的左肩处……”   一处是为救大明村村民,另一处是为救己。   “你若还想做这个掌门,那以后就不能再轻举妄动了。”姜温韵一脸严肃,“外伤养起来容易,内伤复原却很难。我也没什么别的法子,只能用灵草丹药给你温养着。这样下去,虽然不能恢复到你以往的水平,但起码也不会再拖累你。”   郑盛凌听到‘不能恢复以往水平’那句,心顿时凉了大半。   一个修士经脉受损无法调动灵力,就如同一个剑客手筋断裂无法再用剑,对他们来说,都是同样的羞辱和不甘。   蛟潜秘境里,他虽然不知道冼玉曾经是什么样的修为,但凭他一介筑基却能散发出那样强大的剑意,便可知晓他从前不一般。   但现在却要他接受这样的事实……   若是郑盛凌,单单是想到旁人的那些眼光……他就恨不得一头撞死、重入轮回了。   但冼玉没有慌乱和失落,他面色平静,还反过来安慰他们,“无碍,你说的这些我都清楚。这伤势看起来虽然吓人,但养着养着总会好的。”   他语气认真,好像真的这么认为,反而叫姜温韵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了。   她想了想,道:“我万剑宗扶华山上,有一处灵泉,可以洗髓易经、助长修为,只是下水时会疼痛难忍……你若不介意,不如随我们回去试一试,说不定会有疗效。”   扶华山的洗髓池?   那容景若是泡了,会不会也能突破呢?   “什么?”冼玉还没回应,郑盛凌突然失声道,“你还要带他回扶华山?!”   那岂不是要撞上万剑宗的宗门大比了?郑盛凌在万剑宗没有正式拜师,但每年大比都会参加,他父亲虽然从不来观看,但万一突发奇想……   他这一声实在突兀,姜温韵和冼玉同时望向他,郑盛凌涨红了脸,半晌后才吐出一道蚊子音,“我是说,他要没地方住,可以睡我那屋。”   “这还差不多。”   姜温韵满意地点了点头。   说到这个份上,冼玉不好再推辞,但他也没立刻答应,“我回去问一问容景,若他愿意,我们便可启程。”   说起来,他出来时小徒弟精神不振、满脸倦色,沉沉地睡着,现在也不知醒了没有……   顾容景缓缓睁开眼,眼前浮现出一片烘热的石壁囚牢。这囚牢依山而立,位于一道被劈开的山谷中,巨大的裂缝绵延数万里,看不到尽头。   峡谷缝隙中间,热河波涛汹涌,卷起的水浪带着鲜红的颜色。远方传来悚然的万鬼哭嚎,整条河都流淌着浓稠的血腥味。   是他上一次梦到的那条红河。   那次,他眼中只能看到河流和近景,远处都被蒙上了一层云雾,朦朦胧胧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但这一次,他看得分明。   眼前赫然是一片尸山血海。   顾容景靠在滚烫的岩壁下,明明是肉体凡躯,可他不仅没有出汗发热,反而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寒冷。他怔怔地抬起手,看到指尖往下坠着血。血液刚渗出表皮,凝成了一团黑红色的冰。   看到眼前此景,他忽然想起击碎‘谢文齐’胸口的那颗金丹时,汹涌而出的那团魔气。   顾容景扶着墙踉跄地站了起来,红河发出一道沉重的低鸣,波涛之中叠浪涌起,血色水花缓缓推出一条水柱,渐渐变幻成一条蟒蛇的模样。   它不再是当初那条假修蛇的形状,眼前这只身材宽大,一身褐色蟒纹,唯有头上的一双黄金眼格外闪烁。水柱将它缓缓托起,它目光与顾容景相视,眼神柔和,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灵性。   蛟龙肉身已死,只剩下残存的一缕神识,趁着冼玉不在才将他唤来了自己铸造的梦中。   顾容景轻轻一笑,没有任何意外。   他环顾四周的环境,红石岩壁、血色岩浆,灼热又寒冷,仿佛冰火两重天,真实得让他无法欺骗自己这里只是蛟龙制造的幻境。   这根本就不是幻觉。   “这里……”他轻声问,“我曾经来过?”   那双金色的眼十分宁静,已经给出了答案。   纵然早就猜到他和这炼狱有关联,但顾容景的指尖还是狠狠地攥进了掌心里。   那个女人死前的话,终于得到了印证。   原来他真的不是什么寻常人。   他只是从地狱重返到人间。   “我是魔物么?”   顾容景喃喃地问。   蛟龙没有回答,它隐隐露出殷红的信子,从那张蛇口中吐出了低沉沙哑的句子,“你有……更重要……要做……”   话音未落,他耳膜中忽然一阵刺痛,像是一根针直直刺进脑海里,一瞬间顾容景难以支撑地跪倒在地,他深吸一口气,额上冷汗涔涔。   下一刻,蛇语变得清晰分明。   “远离……他。”蛟龙轻声低语,“你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   它说得有些磕绊,但发音十分清楚。   顾容景指尖深深插.进地面,传至耳里的声音和脑海的疼痛断断续续,一下浅一下重,折磨得他思维溃散,想不起自己要说什么。   跪了半晌,他抖着唇:“我没有道。”   他不信天不信地,不信刀也不信剑。生是孤零零一个人,死后也是孤零零的鬼,世人都有轮回,唯独他没有道,也不会有来生。   “你有。”   蛟龙轻轻叹息,它的声音逐渐清晰,变得连贯柔和,越发像一个人。有时是男人,有时是女人,但共同点都是温和的,飘进顾容景的耳间。   “你生来就有自己的道……和他一样。”   “我没有……”   顾容景眼前一片模糊,除了红河的血色看不到其他,他咬紧牙关、下意识向腰间伸去——   一向沉甸甸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   “他不会护你的。”蛟龙声音带着些许怜悯,“记得在秘境中他不顾危险奋力杀我么?他要护的是天下人,你是天下人,可天下人却不只是你。”   “闭嘴!”顾容景抬起一张狼狈的脸,眼神冰冷狠厉,“他的事,轮不到你来评判!”   “他的道是生之道,”蛟龙置若罔闻,“你好好想想,你潜心修行,难道求的是这样的道吗?”   “我让你闭嘴……”   “你恐怕还不知道,他收你为徒,只是因为建宗立派的文书申请上缺了一个人罢了,说到底,你只是在他落难时傻傻送到他门口的一枚棋子。”   “他说他是天下第一的剑修,于是你从未疑心过他会不会用刀,从未疑心他为什么叫你弃刀从剑。你错了,他拿着刀照样能杀千万人!!”   “他说万事皆空因果不空,万般不去唯业随身,[1]你信吗?你都不信天地,竟然信他口中有际缘,信你们之间有因果!不觉得可笑吗?”   顾容景挣扎起身,“我……”   热浪翻腾,血河之中忽然涌现出一把古朴黑刀,在红光照耀下,散发出寒冷的光芒。那是在遇到冼玉之前,他从不离身的黑金刀。   自从有了那把铁剑之后,黑金刀就被他收进了芥子戒中,已经落灰了许久。   “我知道,你不是信命之人,你只走你自己选择的路,不是吗?”水柱渐渐退下,蛟龙身体慢慢融进红河之中,它缓缓道,“把它带走吧,记住,你有你的道,不要再误入歧途……”   途字轻轻落下,蛟龙随之淹没在热浪之中,天地间只剩下一道清浅的叹息。   随着它的神识消散离开,顾容景耳内和脑中的疼痛也渐渐散去。   四周恢复寂静,他缓缓抬起头,透过浑浊的红河,看到了河水里倒映着一张长相怪异的脸,还有苍白得像鬼一样的唇。   河水波荡,他乌黑的眼在倒映下,好像渐渐幻成了母亲的碧色。   也不知冼玉是什么审美,竟不觉得他丑陋。   顾容景踉跄站了起来,手心恍惚地向前伸去,红浪也顺从地将那把刀推到了他面前。   他掌心贴住刀柄,触到了熟悉的温度。   蛟龙说了一大堆废话,但有一句没说错,他不信命,也不敢信自己这样的命是天道所为。   ……他应该走自己的道。   顾容景眼底多了两分清明,手掌用力,将那刀从水中拔起数寸——   “容景?”   一道清亮的声音瞬间刺进了无边的红谷。   他恍然抬头,周身寒意渐渐退散去。   冼玉站在楼梯间,自上而下地望着他。   顾容景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然走到了楼梯口,手中莫名握着他的那把黑金刀。   他身后是客栈,是冼玉;身前是无边红海,是人间炼狱。   黑白分明。   “你怎么出来了?”冼玉看他脸色苍白,浑身汗湿,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鬼,不禁蹙眉向他走了过去,“在这里做什么?”   说着,冼玉瞥到了他右手握着的黑金刀。   他没记错的话,小徒弟拜入如意门的那天起,就再也没有握过刀了。   顾容景被他这一望,瞬间清醒,手掌陡然一颤,任由黑金刀掉落在地上,发出锵的一道声响。 第31章 【双更】我命中镇煞,未……   顾容景长发被汗水打湿, 嘴唇没有一点血色。转身的那一刹那,他眼底还存着一丝未曾收起的阴鸷狠戾,瞬间让冼玉回忆起初见时, 顾容景踏雪而来, 衣袍上一身寒意, 煞气深重。   后来, 那张被蒙得密不透风的脸上,渐渐出现了更多鲜活的颜色。   冼玉定定地望着他。   顾容景目光触到他的身影,猛然清醒了过来。锵的一声锐响,黑金刀摔落在地, 红山血海的幻象迅速消散。   他垂下眉眼, 表情迅速转变成肉眼可见的局促慌张,目光缀在鞋尖处, 半天才挤出一道蚊子般的嗡嗡声, “师尊……”   冼玉上前去捡起那把黑金刀。   顾容景微垂着眼睑, 目光落在他肩上,看着冼玉重新直起身,轻轻拂去刀身上的灰尘。   他身上的那件天蚕丝外衫其实已经很旧了,腰围宽松,只用一根玉带子系着,勾勒出他细细的腰身。   冼玉微微抬首, 身量在修士里已经算很修长高挑的, 但站在顾容景面前,还是矮了小半个头。   “趁你睡着才去看了会儿望云……找不到我也不知道去隔壁问一声, 跑这儿来做什么?鞋子都没穿,还平白跑出这么多汗。”   冼玉眉眼温润如玉,语气平淡, 仿佛并没有察觉到什么。这反应和顾容景想象中的疾言厉色大相径庭,他怔愣了好一会儿都没做出什么反应来,只是目光像寻主的小犬似的一刻不错地落在冼玉身上。   “袜子没穿,刀也掉了。都快及冠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毛毛躁躁的?”   冼玉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方干净的帕子,指尖抬起、轻轻点了点,顾容景还没反应过来,脑袋已经顺从地垂了下去。   下一刻,柔软的帕子贴在他汗湿的额角处,顾容景抬起眼睑,目光触到冼玉修长温润的指尖,如珠如玉,咫尺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非常清淡的花香,玉银线钩织的衣角在他眼前轻轻一晃,顾容景不禁恍了神。   他忽然想起,客栈后院里栽着几株他不知名的小树,枝头坠着小小的白色花苞,时常从窗口飘来隐隐的清浅香气。   冼玉说,那个叫栀子花。   闻到这花儿香气时,顾容景才隐隐有了种真实和安定。   好像真的回到现实了。   “闭上眼睛。”冼玉把帕子叠了翻过一面,跟擦小动物脸似的给他呼噜干净,又摸了摸顾容景的额头——刚出完冷汗,触手是冰凉的。   “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照顾自己。”冼玉说着,眉眼一落,目光浅浅地落在黑金刀上,他语气平淡,“这把刀许久不用都黯淡了,回头我找人帮你磨一磨……你先休息吧,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热粥,让你喝了暖暖。”   顾容景睫毛一颤。   冼玉话里没有询问的意思,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句足以概括。   但他没有挣扎,轻轻点了点头,“是。”   等顾容景走后,冼玉温和的神色才淡了下去。他垂眼凝视着面前古朴无华的黑金刀,刀面寒光闪烁,刀柄握感舒适冰凉。   “你怎么让他跑了?”   郑盛凌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刚才搭完脉之后,冼玉说要回去问问顾容景的意见,郑盛凌心里还念着他芥子戒的那条灵儿鱼,便跟他一同推门走了出去。   没想到正好撞见顾容景游魂般地下了楼梯,赤脚白脸地站着门口,目光空洞,活像是撞了邪……若不是冼玉突然喊了一声,只怕他就要走到客栈外面去了。   这模样,看着可不正常。   冼玉淡然反问:“不然呢?”   “刚才发生了什么,你就一点都不好奇?”   “他不想说,我又何必追问。”   “……”   郑盛凌这下服气了。   顾容景都那般模样了,冼玉倒是镇定,什么都不问,也什么都不说。不知道他是心里门门清,还是什么都不清楚。   郑盛凌撇了撇嘴,见他目光落在那柄刀上,不禁好奇地凑了过去,黑金刀刀型流畅,刀尖弯钩,散发着一股古朴沉着的气息。   或许在旁人眼里还算得上不错,但郑盛凌自幼见识多了法器,这样的自然入不了他的眼,不过一会儿他就失去了兴趣。   虽然还行,但也不至于让冼玉盯着看这么久吧?   冼玉似乎明白他心里的想法,摇了摇头,“刀确实没什么。”   这些只不过是随身的武器罢了,他从前磨合得最好的玉霄剑如今已经遗失许多年,虽然可惜,但只要执剑的是他,剑意就不会丢。   对于顾容景来说,亦是如此。   郑盛凌闻言忽地一愣,脱口而出,“你是说,问题出在他的命相……?”   冼玉微微一默。   郑盛凌毕竟是问机阁的少当家,虽然自幼学剑,但耳濡目染下也学过几分看相的本事。   “原先我还以为是自己眼拙了。”   但冼玉这番反应,反而说明了他想的没错。到这一步,郑盛凌反而觉得合情合理,一切都说得通了。   顾容景体质特殊,至阳之人按理来说不会带着那么重的血气,但他的命格仿佛被人生生扭动过一样。这一正一反在他体内融合犹如黑白两色,正道与魔道相互厮杀纠缠,天平倾向歪斜,稍有不慎就会……   这样棘手的命格郑盛凌还是头一次见,忍不住皱了皱眉,“他命中带煞,或许注定有此一劫。你有没有想过,今日你不让他用刀,可天下能让人走入魔道的又何止这一个?你挡得再多,也挡不住他自己的道心。”   要是冼玉不会看相问卜,那他与顾容景的师徒情分还有的一说。怪就怪在冼玉明明知道这是多棘手的一个烫手山芋,但还是伸出了手,牢牢地将他握在了手心……   “我这个人信命,信他,也信我自己。”   不管顾容景刚才是入了幻境还是受了引诱,他既然能被冼玉一语惊醒,就说明原本并不是会沉溺其中的人。冼玉说要替他保管黑金刀,顾容景也没有反对,更是证明了这点。   “命中带煞又如何?”冼玉轻抬眉眼,凛然道,“我命中镇煞,未必不能帮他守住这道心。”   他话里的坚决,郑盛凌听得不由一颤。   等到冼玉走后,他站在楼下,依旧忍不住回想起刚才冼玉说的那句。   命中带煞、异族外邦,这两条哪怕是拆开来,在仙门里都要劝退无数。冼玉这样的魄力,想必五湖四海之中再也找不出第二人了。   郑盛凌想了许久,打算回楼上写封书信快传回问机阁。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父亲问卜破劫还是很有本事的,虽然不能逆天改命,但克制住顾容景身上煞气的法子应该还是有的。   他想到就决意立刻去做,刚要扶着楼梯上楼时,身后忽然有人喊住了他。   “盛凌。”   郑盛凌回头望去,只见大堂桌椅的角落里缓缓走出一个灰袍中年男子,他蓄着短短的胡须,腰上配着一柄剑。   郑盛凌有些吃惊,他腿脚不便,就在原地拱了个手,“柳师叔。”   他眼前的这位就是柳无名,柳长老。   柳无名身形高大健硕,五官平平无奇,但眼神坚定,天然带着一股威慑力。他头发简单竖起,腰间佩剑,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并不像门中弟子那般缀满了装饰,显得干净整洁。   和他的名字一样,籍籍无名。   他脸色严肃,直接问道:“刚才与你一块儿的那个是何人?”   柳无名面无表情时嘴角微微下坠,若是不认识的人还要以为他在生气。郑盛凌几乎是被陆昭州和望云一块儿拉扯大的,也知道他就是这个直来直爽的火爆脾气,所以没有介意。   他试探回答:“师叔问的是玉清道君吗?”   “玉清道君……”   柳无名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是何人?”   “之前我们被困秘境时,就是他在危难关头舍身救了我们。他还是如意门的掌门呢,前几日开会时我不是还和您说了这件事吗?”   他这么一说,柳无名总算是有了印象。   他记得陆昭州当时说的那个人好像叫、好像叫什么冼玉。   有些耳熟。   柳无名终于想起:“是不是之前在大明村,三剑击溃邱正明那小子的玉清道君?”   郑盛凌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件事,连连点头,“是啊,秘境的令牌是大师兄补偿给他们的,这事也是从您那儿过了门面的。我们来时大师兄还说,如意门势单力薄,途中难免遭排挤,让我们多照应一些……”   说到这个,他又有些尴尬了起来。   大师兄嘱托时他答应得信誓旦旦,结果到了四人同行时,排挤冼玉和顾容景最凶的就是他,被冼玉救了好几回的人也是他……   郑盛凌好面子,不肯开口道歉,但心里一直觉得亏欠,每每说起都觉得不好意思。   不过,柳师叔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他不知道的是,柳无名其实一早就在大堂里坐着了。世人都说酒剑仙酒剑仙,柳无名虽然不酗酒,但有空的时候也喜欢小酌一杯。   凡间的酒虽然没什么灵气,口感也粗糙,但粗糙也有粗糙的醇厚,他单独在角落里占了一桌,一杯一杯地饮着,醉意还未起,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冷冷地道了一句。   “我命中镇煞,未必不能帮他守住这道心。”   命中镇煞,好大的口气!   柳无名混迹修真界多年,见到的都是些老做派老保守了,许久未曾听过这般豪气侠胆的放肆之语,一时间涌起一股热血,恨不得立刻拍案,为这年轻人叫一句好。   当他循声望去,想要找寻此人是谁时,冼玉已飘然转身,仅一道侧脸已然看出面如冠玉、目如朗星。   柳无名瞥了一眼,不由地怔了。   再望去时,他已经消失在眼前。   玉清道君。   这四个字,让柳无名瞬间想起旧时家里供奉的那尊神像,他幼年匆匆抬眼一望,只记得供台上摆着一尊牌位,祖辈亲手雕刻的‘玉清真人敬上’几个大字。   神像虽然雕刻得粗糙,但五官祥和温柔,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后来他离家远游到万剑宗求学,祖辈父母接连离世后,老家的田地被他变卖,那块牌位也不知不觉地弄丢了。   玉清……   并不是罕见的名字。   柳无名问:“那位玉清道君,修为如何?”   刚才匆匆一瞥,他只注意到对方的长相肖似那尊神像,其他的没怎么注意。   修为……   郑盛凌想到冼玉受损的经脉,若不是那伤,想必他的修为也不会止步于此。   只是那毕竟是人家的隐疾,他不好外露,只含糊道,“那位道君此前只有筑基,最近刚突破了金丹。”   “这样啊……”   柳无名眼中微微失落。   既然只有金丹,那应该岁数没有那么大,或许真的是他看错了。   更何况玉清这个道号并不罕见,之前陆昭州回禀过后,柳无名查阅了万剑宗的古籍,都未曾找到和这位道君相关的蛛丝马迹。   或许……他们家从前供奉的,只是一位曾经施以援手的山野道人罢了。   柳无名摇了摇头,叹息自己年纪大了,竟然捕风捉影到看见一个人就觉得相似。罢了罢了,今日弄清楚谜团,日后便不用再挂心了。   “柳师叔问这些做什么呢?”   “啊……”柳无名回过神来,拍了拍郑盛凌的肩膀,笑道,“我看他年纪轻轻,又像是习剑的模样,有些求贤若渴了。没想到年纪轻轻已是一门之长,果然后生可畏。”   “是啊。”   郑盛凌没想那么多,点了点头,“冼玉的剑法也是一绝,万剑宗上下应该没有弟子能与之相及了……正好这次我们邀他一同去万剑宗,有机会的话,柳师叔多提点提点些吧?”   郑盛凌想得是,万剑宗资源丰富,柳师叔又是门派里剑术第二好的人,冼玉来一趟也不能空着手走。若柳师叔能与他对招一二,说不定冼玉的境界又上去了呢?   柳无名虽然对对方没了兴趣,但郑盛凌开了口,他也不好敷衍,只道:“会有机会的。倒是你,宗门大比在即,你又受了伤……”   郑盛凌微微一怔。   他摸了摸自己还瘸着的腿,半晌后才道:“放心吧柳师叔,我很惜命的,若实在不行我便撤下来,绝不逞强。”   冼玉在厨房里搜寻了一圈,愣是没看到厨子,一问才知道最近客栈里全是辟谷的修士,人家大厨没有用武之地,正好这几日胸口有些疼,就告假回去看病了。   没有厨子,自然就开不了火。   冼玉无法,只能自己琢磨着往灶台里丢了些柴,用灵火把灶烧了起来,又囫囵洗了把米,倒上泉水焖锅煮了一会儿。   等到米粥出锅、冼玉把碗捧到顾容景面前时,他勺子一搅,顿时飘出一片焦黑的小米,细细一闻,还散发着缕缕的焦味。顾容景尝了一口,煮得太久,米粒变成了渣滓的口感。   “……”   冼玉也知道自己的水平,看他的表情,叹了口气,“要不是没人开火,我也不下厨了。”   “你第一次做,已经很好了。”顾容景又尝了几口才放下,“师尊,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不若我们明日回去?”   “这件事我正要和你商量。”   提到这个,冼玉便说起了姜温韵的打算,想看看他的想法。   顾容景听到那洗髓池说不定可以治疗冼玉的伤,自然不会阻拦。   两人便定下了行程。   至于赵生,因为他们留下来养伤的缘故,已经在这里耽误了好几日,小徒孙一个人待在家里又没有冼玉的音讯,难免担心。   于是冼玉先修了一封书信回去,又和姜温韵商量了一阵,决定派自己的弟子前往大明村把赵生接到万剑宗去,之后两方会合。   这样也省得路上翻来倒去,舟车劳顿。   这日,顾容景早起收拾好二人的行李,明日下午即可随着姜温韵柳无名的法船一同前往万剑宗。晚上他又去镇上买了些许菜,趁着伤好,打算临行前给冼玉做几道简单的家常菜。   郑盛凌在大堂里和冼玉喝茶聊天,鼻子时不时地闻到院落小厨房里传来酱香牛肉的味道,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他辟谷许多年,为了修行,从不多食人间饭菜一口,再加上众人对他多是赞誉,他心里有包袱,就更加不碰这些了。   郑盛凌叹了口气,忍不住看向冼玉。   你说这人吧,从来不练剑,天天睡醒了就是吃饭,吃完背着手悠悠闲闲地出去溜达一圈,回来后还好意思蹭他点的碧螺春喝……   最可气的是,冼玉一日两餐照吃,也不耽误他一剑封喉。   这说出去谁信?啊?谁信?!   郑盛凌封了自己的嗅觉,又摸了摸袖子,只摸到了一瓶望云给的清心丹,“……”   他瞬间体会到了望云师兄那晚的煎熬。   “想吃就吃,何必约束自己?”   冼玉看他满脸都写着饿,还要愁眉苦脸强迫自己辟谷的模样,觉得十分好笑。   “人生在世,未必事事如意,倒不如趁着自己开心的时候多享受享受。这千百年来你见过谁得道飞升了?最后不都是要入六道轮回的,早死晚死都得死,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罢。”   更何况,唯一一个有机会飞升成仙的,现在也坐在你面前等开饭呢。   “……这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冼玉挑眉反问,“难道是水葬天葬土葬火葬的方式不一样?”   “……”   这歪理听得人真是又火大又不得不服。   冼玉说得理智,甚至理智得有些太过通透了。想他出生时,已经算半个末法年代,千百年来就出了他这么一株苗子,眼看着飞升在即,最后还不是为了道义损毁了修行。   现如今的修仙弟子们,虽然他不像郑盛凌、望云那般如数家珍,但也能料想到,多是不及他的。   他都未曾飞升,那底下的人还焦虑个什么劲?不如自己想吃啥吃啥,想玩啥玩啥,别回头修炼了几百年,最后回顾一生时还遗憾不能得偿所愿。那才是真的白活了。   “……”   郑盛凌被他说得心中犹豫,此时一道淡然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世间大道唯有坚毅者方能取胜。修道之人并不为修为而辟谷,只是借此坚定道心罢了。”   郑盛凌一听这声音,顿时黑下脸来。   冼玉抬眉一望,只见面前走来一队万剑宗弟子,个个仙风道骨,玉面浅唇,神色冷漠。   倒是有些面生。   “这是我们尊法长老的弟子,随营救法船一同过来的。尊法长老从前是个剑修,但是修为不精,手底下人丁稀薄,全是丹修。”   郑盛凌偷偷和他科普,“啧,这人平日里最是端正,活得跟个板尺似的,一点趣味都没有。我们私底下都叫他元白仙子,哈哈。”   他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太明显,冼玉不禁莞尔一笑:郑盛凌还好意思笑别人,他忘记自己也有个小凤凰的昵称么?   等到元白走上前来,郑盛凌立马收敛笑容,换上一张冷脸,嘲讽道:“元白师兄来得刚好,我正好想和你讨教讨教呢。之前我碰到一人,他不请自来不问自答,还喜欢跑到我面前说些大道理大空话。师兄你平日里最懂礼教了,你觉得这人礼貌吗?有教养吗?嗯?”   “郑盛凌!”他身旁一名弟子冷声道,“元白师兄是在劝诫你,你怎可对师兄如此无礼!”   郑盛凌嗤地笑出声:“我倒不知道我吃个饭还需要别人来劝诫劝阻了。怎么,难道你生来就没喝过娘乳,没吃过大米吗?”   他话说得粗糙,顿时把对面那名弟子臊得满脸通红,“你!凡胎怎可与仙胎相提并论!”   冼玉还是头回看见小凤凰呛别人的模样,正看得笑眯眯的,闻言,嘴角笑意微微一淡。   “凡胎如何,仙胎又如何?”   众人气氛剑拔弩张时,忽地听到一人淡然开问,不禁齐齐望向声源:只见面前端坐着一白衣青年,眉眼清淡,气质如竹,挺拔而立。   原来是个金丹修士。   刚才那个怒斥凡胎仙胎的弟子微微一愣,卡了壳,“凡胎自是凡人,仙胎……”   “这么说,仙友是觉得自己已脱离凡胎,立地成仙了?”   他语气轻飘飘,不含攻击性,却听得那弟子陡然一寒,冷汗涔涔,连忙道歉,“我并非这个意思,只是觉得修仙之人应该——”   “修仙之人,是人还是仙?”   冼玉再次反问。   那弟子顿时堵住,“这……”   这了半天没这出来,十分尴尬。   “师弟唐突了,还望这位道友见谅。”   元白师兄微抬眉眼,神情没有一丝变化,仿佛一尊冷冰冰的神像。   元白沉静道,“修仙之人未及仙道,自然是人。道友言之有理。只是——”   “佛曰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冼玉嘴角似笑非笑,劝告道,“酒肉僧未必不坚定佛道,无剑客也未必没有剑心。若为证明坚毅而去辟谷,这才是违背了初衷。”   这番话说得所有人一怔。   这群弟子平日里规矩久了,师尊说什么是礼义仁教,他们便跟着默背复述,端端正正的人生中从没有一丝错漏。猛然遇上冼玉这种随心意而动的,顿时不知如何反驳。   元白微微皱眉,“这……”   “元白师兄不必理会此人,我看他在这儿胡说,才是违背了道心!”   一人高声道,打破了暗流涌动的局面。   冼玉抬头一望,原来是前些日子在客栈里八卦他的那几名弟子。他们与元白等人不相为谋,只是面前有个共同敌对的目标,他们就忍不住了,纷纷站出来为师兄‘打抱不平’。   郑盛凌切地一声,满脸不屑。   邱正明的狗腿子和元白仙子凑到一块儿去了,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般配,般配!   “元白师兄,你不知道,此人在历练之前不过是筑基水平,一路上也未曾有功。”   其中一人义愤填膺地道,“而且他一介筑基,带着他那个西域人的金丹弟子就随意出来招摇撞骗,建门立派,实在是可恨!!”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顿时变了。   一个筑基修士自己的基本功还没打牢,竟然搞了个门派,还收了另外一个金丹弟子……   他们这些名门正派最痛恨有人在外招摇撞骗,让世人觉得只要交钱就能修炼成仙,毁坏了界内的名声。眼下这名弟子所说的,正好撞在了所有人的底线上。   道义诠释各不相同,但若刚才冼玉所说的都是糊弄人的话术,那就要另外讨论了。   元白冷声喝道:“筑基教授金丹?荒唐!”   前几日各大宗门开会时,郑盛凌和诸位长老都在列,可元白师父还在闭关,自然是没资格旁听的,他们这些弟子误会了也正常。   郑盛凌解释道:“修为是真,谎骗是假。冼玉之前虽然是筑基,但他……”   “既然是筑基,金丹未结,谈何论道!”   那弟子愤然道,“元白师兄,你千万不能被他的歪理蒙骗了,数万年来谁修道不辟谷?难道要因为大道之路艰难,我们就放低对自己的要求吗?依我看,酒肉佛根本是胡言乱语!”   冼玉:“……”   他还真见过一个酒肉僧,就是那个智舜和尚,这人比他还不靠谱,极爱花天酒地,偏偏佛缘又极为深厚,道法更是与他不相上下。   也不知这人现在如何了。   元白见他沉默不语,以为是心虚,沉声发话了,“这位道友,你如今虽为金丹,但不久前才是筑基,对道法理解尚浅,理应——”   “看,他们在那儿!”   一道呼喊从旁传来,几个同在秘境中历练的别门弟子从外面小跑着过来,其中一人还是当初在入口处义愤填膺、想要谋害他的那位。   冼玉看得忍不住扶额。   ……好家伙,今天要申讨他的人未免太多了吧?不如坐下来组局搓会儿麻将?   万剑宗内带头申讨冼玉的那弟子名叫王轩,看到他们跑来,精神顿时一振,“元白师兄,这几位便是与我们一同历练的道……”   ‘友’字还未落下,只见那几人快步跑过来,呼啦啦一群人挡住了元白和王轩的视线。   郑盛凌拄着拐杖迅速站了起来,拦在冼玉身前,目光凛然警惕,蓄势待发。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几名衣着朴素的弟子满脸通红、恭恭敬敬地向冼玉行了个礼,语气诚恳真挚,“玉清道君,多谢您的救命之恩!”   众人:“???”   这操作别说元白王轩等人了,就连郑盛凌和冼玉也是一愣一愣的,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这话说得,看样子不像是来找茬的啊?   “我们早就想来和您道歉了。秘境关闭后,我们随着长老去其他地方居住,之后来了好几次也未曾遇见您,又不敢冒昧打扰……”   “是啊,是啊。”   “我们刚才打听到万剑宗的法船明日就要离开,想到您说不定也要走,所以就想过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见到了您!”   王轩听不下去了,上前一把拉开他们,皱眉不满道:“他一个筑基期的,修为比你们高不了多少,最近才升到金丹期罢了。你们也不想想,是我们万剑宗派人来救援,你们才有命从秘境里出来。不对我们心怀感恩也就算了,还感谢到他身上去了!”   这话说得太过嚣张,元白听得微微皱眉,正好喝退他,一道反驳声忽然亮起, “不是这样的!是道君救了我们的性命!”   话音落下,原先在入口处想将冼玉推到洪河之中的那名弟子愤然站了出来,大声驳斥,“当日蛟龙出世,入口险些崩塌,大家四处逃散,我们几个逃离时无意中从一道法阵里转了出去,再睁眼已经到一处蛇洞中了。”   冼玉明白了,这是误打误撞进了他和顾容景从地河里离开的那个法阵。   然而还不止于此。   “我们好不容易从蛇洞爬出来,一抬头就看到玉清道君在空中力战蛟龙。那龙身那样大,甩个尾巴下来我们所有人都得死在那里。”   “天地失色,风卷残垣……我们看到他就挥了那么一剑,一个硕大的雷字诀劈下,就引来了粗若山河的雷电!不过三下就生生地将那蛟龙劈得龙首分离……”   那蛟龙是化神期的妖兽,这人引了三道雷就劈死了蛟龙?!   众人脸上顿时露出了惊诧震骇的表情。   这、这——   这怎么可能??   “不,不可能。”王轩一脸茫然,下意识地反驳,“你一定是看错……”   “有什么不可能?”郑盛凌冷不丁道,“你们向他道谢那是应该的。别说你们了,就连我和望云师兄的命,也是他剑锋下救下来的。”   冼玉:“……?”   郑盛凌回头使了个眼色,让他别说话。   这种出口恶气的好机会多好啊!看王轩那狗腿子的脸都臭成什么样了,真他娘的爽啊!   一个筑基罢了,平日里仗着邱正明的威风,别说他了,大师兄的话都不放在眼里。不教训教训,他还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元白这会儿已经被你一言我一语说懵了,再听到郑盛凌说他和望云性命垂危,神色顿时严肃了许多,“此话当真?”   他只是平日里古板了些,但并不像邱正明一派与他们势不两立。师兄弟们出了这样大的事,他心里还是挂念着的。   冼玉沉默许久,此时微微抬眼,开口问:“当日我四人以身引雷,震动天地,想必任谁都能看个分明。方才他们说入口塌陷,所有人四散逃开……王道友,你那时在何处?”   这话一问出口,王轩顿时颤了一下。   元白的目光立刻投向了身边的王师弟。   是啊,同是筑基期,一个御剑力战蛟龙,另一个……躲藏在何处呢? 第32章 【双更】这便是你说的,……   “王道友, 你那时在何处?”   冼玉的目光一刻不错地落在王轩身上,他颤了一下,硬着头皮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自然是带领剩下的道友躲起来避难了。更何况那蛟龙明明就是你引出来的……”   在王轩看来, 这是冼玉捅下的篓子, 根本不干他的事。他只不过是筑基期弟子, 凭什么要他跑到第一线去送死?   他畏缩甩锅的态度顿时引起了元白的不满。   “蛟龙不管是谁引出来的,背后都是魔修在操控。”元白脸色冷峻,眉头紧皱,“人修与魔修向来有不共戴天之仇, 倘若蛟龙出世, 人间必定民不聊生!王师弟,你现在还觉得事不关己吗?”   他平日克己慎独、明善诚身, 鲜少有过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这一顶顶的高帽扣下来, 任谁也担不起, 王轩顿时清醒了,额头上出了大片冷汗,哪敢再说一个‘不’字?   郑盛凌在一旁看得格外解气,恨不得给他拍手叫好。   没想到元白仙子平日里不食人间烟火的,今天倒是说了句公道话。   “师兄莫生气,是我说错话了。”王轩面色窘迫, 道歉的话刚说了两句, 又忍不住为自己开脱,“只是我人微言轻, 又只有筑基期……”   “啊!我想起来了!”   一个青城派服饰的弟子忽然惊呼一声,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我想起来了,是他!”他指向了王轩, 脸上染着一层薄薄的怒意,“当日天塌地陷,我们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他和他的师弟们趁乱逃跑了,根本没有顾我们的死活!”   这一语石破天惊。   众人倒抽了一口气,完全没想到原先对冼玉的声讨大会,不仅变了主角,而且发展到所有人都预想不到的地方去了。   要知道,在这样混乱的局面下即便是不作为,顶多是叹口气,说此人畏首畏尾,危难面前挑不起大梁;但如果是见死不救,那就另当别论了。   毕竟万剑宗作为此次秘境历练的老大哥,又是仙道联盟中的重要组织成分,在修真界里有极高的话语权。   享受了权利自然要承担义务,万剑宗的弟子肩上都承担着维稳六界、互助友爱的责任,平日里他们更是以大义自居。   如今却被当众发现其中有贪生怕死、危难关头抛弃道友的宵小之辈……   冼玉和郑盛凌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坐了回去,斟了两杯茶。   估计接下来也不关他们什么事了,焦头烂额的人换成了万剑宗,两人便就着花生米和茶水,坐着悠悠闲闲地看戏。   “你不要信口雌黄!”王轩青白的脸上顿时混进了红色,他面红耳赤,苍白辩解,“当时那么乱,我、我临走前也救助了好几个弟子……”   “你根本没救!”出来作证的青城派弟子回想起当日的情形,情绪激动了起来,“当时有个受伤的筑基期弟子看到你们要走,恳求和你们一起,却被你们用法器不能再容人的理由拒绝了,可那法器分明能带我们所有人离开的!”   他这么一说,也陆陆续续有其他弟子记起了,义愤填膺地道:“对!我也想起来了!”   “受伤的人是我师弟。当时他的腿被乱石砸到,我万般求你帮忙,你却置若罔闻,这样的人竟然也是万剑宗弟子……我呸!”   “蛟龙不是你们万剑宗杀的,我们人也不是你们万剑宗救的,等到什么事情都结束后你们才赶上来放个马后炮,实在是虚伪至极。”   当日他们对冼玉口诛笔伐,邱正明王轩一派与陆昭州势如水火,就站在一旁看戏,时而火上浇油地说两句。谁能想到一朝风水轮流转,现在被众人唾弃的人变成了他。   这些小门小派的弟子修为虽然不精,但因为宗门不强大所以对旁人的态度十分敏感。   能够和修仙界第一剑宗一同历练,他们原先都心潮澎湃,想要见识大宗门的风采,没想到遇到了不公正的待遇,还险些葬身于此。   这样的人,还好意思要他们‘知恩图报’?   一滴水没有反抗力,是最柔软也最悄然无息的;但一股泉、一条河、一片海,却能形成波澜壮阔之势。   在秘境里担惊受怕的那几天,他们的情绪一直无处宣泄,此刻逮住了契机,这些弟子便毫不客气地指责起王轩种种不厚道的行径来。   例如王轩极讲究排场,在客栈里喝茶时不许旁人坐在附近,他们只能躲在角落里;又比如一位道友在秘境里迷了路,不小心和他撞上,就被对方安上了‘偷窥’的罪名,斥责了好一顿。甚至还有吐槽他不洗脚,有脚臭的……   他们吐槽时才不会刻意用王轩或是某些弟子代称,情绪一上来,通通打成万剑宗弟子。元白和他师弟们脸上又青又白,十分难堪。   这些人骂得花样百出,一向端庄的元白仙子也把持不住了,脸上风云变幻。那不知所措的模样,叫郑盛凌看得津津有味、幸灾乐祸。   反正他吃百家饭长大的,只要一日不曾拜师奉茶,那他就一日不是万剑宗的弟子,还是问机阁的少阁主。   他们骂万剑宗的人,关他郑盛凌什么事?   冼玉瞧见他脸上止不住的得意之色,轻轻扬了扬唇角。   他对别人如何评价自己并不在意,不过看小凤凰逞强好胜的模样,他就顺水推舟推了一把……看着这些人神色各异,倒也有趣。   可惜容景不在,不能一起欣赏这出好戏。   事到如今,事情已经很明了了。   同样是进秘境历练的弟子,冼玉刚修复好的左臂经脉被震碎,郑盛凌腿脚摔断只能拄着拐杖,望云到现在还下不了床。   而王轩呢?   他手脚齐全,事发之时不见他的踪影,事后倒是大摇大摆站出来指责冼玉修为太低,不配接受别人的感谢,更加不配和元白论道。   人家不配,那你配吗?   你好意思吗?   周围数道目光齐齐直射在他脸上,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写着大大的指责两个字。   万剑宗的同门弟子们,也受了他的牵连,在外人面前生生地抬不起头来。   更不用说王轩底下的那群小弟了。邱正明在时他们以邱正明为尊,如今邱正明不在,变成了王轩当家。   偏偏当初不搭载别门弟子也是他决定的,其实就是瞧不起人家,想让自生自灭。结果现在没人帮着撑腰,还连累他们这些小弟平白受了别人的白眼,心里有怨气,更愤愤不平了。   这下,王轩在他们心中别说里外了,哪怕是上下前后南北东西,没一处是个人了。   眼看着一堆人围在这里,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再吵下去只怕要引来长老们关注,元白往前了一步。   “我万剑宗有三条戒规,戒骄、戒躁、戒谎。”他冷脸道,“王轩,你高傲自大,罔顾他人性命还以此为荣,此为一错;不经查证就出口污蔑他人,此为二犯;被拆穿后不知悔改、还想粉饰太平,此为三犯。”   元白神色清冷,他自幼便是学堂里师长喜爱、同袍敬重,严管纪律文明的好学生,往那儿一站便极具威慑力。   他列出了王轩的罪行后,众人都安静了下来,王轩也白着脸,满头大汗,说不出反驳的言语。   “你一人便犯了三条戒规,同行之人不仅不加劝阻,还默许纵容你的恶行,道心不坚,应当视为同犯。即日起,你们闭门不出,静心思过,手抄门规三千遍。”   元白顿了顿,目光从那群霜打过茄子似的弟子脸上掠过,沉声道,“等会儿,我自会向柳长老、齐玄长老禀告此事,再论余罪。”   这句话落下,顿时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元白的意思是,这只是他作为一峰大弟子,对底下犯错的师弟们的小惩戒。但这还没完,等到他告知长老,再由他们再定罪责。   如今掌门和尊法长老一齐闭关,陆昭州还在秘境历练未出,姜温韵虽是长老之尊,但平日里已不管这些事。剩下来的也就只有柳长老与邱正明的师尊、齐玄长老了。   但坏就坏在这里。   “柳师叔一向与齐玄那老头不对付。”   郑盛凌偷偷和冼玉八卦,“齐玄长老小时候就打不过柳师叔和掌门师叔,长大后他的弟子还是打不过大师兄和望云师兄,把他气惨了,每次都要和我们争个高低。现在齐玄的弟子们被元白抓到错处,还要状告到柳师叔那里,这下他又低了一头……看来这群弟子可惨了。”   师父生气,还不是底下的徒弟遭殃。   “也就是说,掌门和柳师叔是一股绳,邱正明想压过陆昭州,是为了给他师父长长面子?”   郑盛凌举起了大拇指,“对头。”   这回事由冼玉而起,齐玄栽了个跟头,郑盛凌毕竟是他师妹的亲儿子,老爹又是修仙界里赫赫有名的问机阁阁主,也不好说些什么。   但冼玉就不一样了,他一个势单力薄的外来人,接下来万剑宗的宗门大比又是齐玄做考官,只怕这小老头要抓软柿子拿捏了。   “齐玄长老阴阳怪气得很,不会说人话。回头他要是给你找茬,你别理他就行了。”   郑盛凌低声道,“要实在难为你了,你就给我传音。有我在,他不至于太猖狂的。”   冼玉听着实在想笑,一个毛小子,还站在他面前说有自己在,不会让别人欺负了他。   他淡然道:“你放心吧,我是什么人都欺负得了的么?”   这倒也是。   元白一番处置下来,王轩虽然心有不甘,但万剑宗尊卑有序,他不敢忤逆师兄的意思,只能灰溜溜地夹着尾巴滚回楼上去。   那群外门的弟子们帮冼玉出了口恶气,心里也十分痛快,之后又同冼玉好好地道了歉道了谢。   他们在这里逗留得太久,师长来找时还恋恋不舍的。有个元婴期的峰主还打趣地说,以后有空了,劳请玉清道君去山门中坐一坐。   冼玉都好说话地应了下来。   最后,只剩下元白和他的师弟们。   从刚才开始,他们就一直站在这里,好像是在等着和冼玉说什么。等到人空之后,元白合剑、拱手行了个礼,淡声道:“玉清道君,刚才误信谣言,多有得罪了。”   其余弟子面面相觑,很快也跟着他合剑拱手行礼,齐齐道了一声得罪。   他们能做出此举,倒是让冼玉有些意外,就连郑盛凌也被惊到了。   越是浩大的宗门更注重礼教门规,对于元白这些剑修来说,普通的拱手行礼,是表示道歉与恭敬;但若合剑,那就是剑修拱手礼中的最高待遇了。   冼玉回过神来,“……不必如此。”   但元白硬生生地行了数十息,才重新收手。挺直腰身后,他那张脸上又变成了没什么表情的模样,一板一眼认真道:“礼数不可废。今日我同样犯了骄躁之戒,鲁莽听信他人言,也是一次教训,我之一礼并不足为道。回去后我也要同罚门规三千遍,以静道心。”   说罢,元白又行了个普通的拱手礼,就衣衫翩翩地领着弟子们离开了。   一套动作行云如水,好像并不需要他回应,看得冼玉一愣一愣的。   “没想到啊,他这么能屈能伸。”郑盛凌回过神来,啧了两声,“倒也不愧是他,比任何人都遵道循法,自己犯了错也不能免除……三千遍门规,我想想手就痛了,他还真狠得下心。”   冼玉挑了挑眉,“这会儿不叫元白仙子了?”   郑盛凌被堵得一哽,正要还嘴时想起了什么,顿时脸色肃穆,“是我唐突了,道君。”   “?”   “我发现,”郑盛凌认认真真地道,“只要不曾叫你道君的都倒了大霉了。你看邱正明,再看我望云师兄,还有刚才那一群人……我想想,还是不要和你作对了,毕竟我怕死。”   冼玉:“……”   两人正说笑着,顾容景终于捧着几碟菜走了过来,胳膊上还托着两个白净饭碗,晶亮小米堆出了一个小山尖。   “你怎么现在才来?”郑盛凌伸了个懒腰,调侃道,“正好错过一场好戏了。”   “?”   顾容景一脸茫然。   “一边儿去,别带坏我徒弟。”冼玉跟赶苍蝇似的摇了摇手,眼看着小凤凰又要起劲儿,他正色道,“还吃不吃饭了?”   郑盛凌撇了撇嘴,心道顾容景一来冼玉立马开启老母鸡护崽模式了,恨不得一点风都不让人吹到,也没见他对别人这么好过,切。   他冷哼了一声:“我都已经笑饱了,你自己吃吧。”   冼玉倒是一点也不客气,郑盛凌说不吃,他就拉着顾容景坐了下来,把多余的那碗米饭端到他面前,又熟稔地给他夹菜,夹之前还要问,这个能不能吃?那个要不要试试?   郑盛凌:“……”   顾容景还没反应过来,碗里已经堆出了有一堆小山尖,他迟疑了片刻,在冼玉期待的目光下,还是握起了筷子。   吃了一口牛肉。   就是脸上犹犹豫豫的,吃得有些勉强。   冼玉纳闷地自己咬了一口,鲜嫩多汁,又格外筋道,酱料沁在了牛肉里,味道十足。   这不是挺好吃么?   他这才想起自己这个师父实在不称职,没有灵石没有山门也就算了,给徒弟的武器也是一把破铁剑,连人家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   他连忙问道:“怎么样,喜欢吃吗?”   顾容景愣了愣,在他的脑海里,只有难吃和能吃两个概念。冼玉忽地问这个,他不知道怎么回答,琢磨着给了答案,“嗯……喜欢。”   冼玉又夹了一块片鸭肉,递到他碗里,“这个呢?”   “喜欢。”   冼玉又夹了一块姜片,递过去,“这个?”   “……”顾容景下意识地看了眼他的表情,犹犹豫豫地道,“也喜欢?”   末尾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疑问和恐慌。   冼玉气笑了,“你以为这是在考校功课呢,看看我的脸试试哪个才是正确答案?”   顾容景被训得垂下了眼睑,知道冼玉的表情算不上高兴。   其实喜不喜欢在他眼里真的没那么重要,他虽然会做饭,但辟谷之前并不讲究味道,填饱肚子就行,辟谷之后更省事了许多事。   也不知道冼玉为什么这么在意……   顾容景谨慎地把姜片夹了回去,“不喜欢?”   “靠!”郑盛凌在旁边默默坐了半晌,这会儿终于受不了了,站起来怒道,“你们俩也太腻歪了吧?知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啊!!”   说罢,拄着拐杖怒气冲冲地走了。   冼玉:……小凤凰眼睛不行啊,这哪里是腻歪,这明明就是师徒间的有爱互动好不好!   “茶水我记你账上了啊,多谢请客。”   冼玉笑着转回脸来,发现刚刚被顾容景夹走的姜片又被他犹犹豫豫地夹了回来,一片被酱汁染成棕色的姜,在筷子中间步履维艰。   “……”   他叹了口气,把姜片夹走,换上一片竹笋,像是在安慰顾容景,也像是在安慰自己,“没关系,不挑食,好养活。”   好养活的顾容景在师尊期许的目光下吃完了一小山的饭菜。   于是,当日晚上撑到半夜都没能睡着。   第二日,等人到齐后,从闲日镇出发回万剑宗的法船便开启了。   这艘法船比当初被面魁偷走的那辆明显豪华许多,两头尖中间圆,通体都由黑紫檀木打造,重万钧。飞行时船帆高高拉起、被风吹得鼓起。甲板下做了个巨大的芥子法阵,乍看只有十几间船舱,但进去后才会发现别有洞天。   船舱内每间房格外宽敞,一人一室,可容纳上千人同时乘坐。室内配着暖阁、内房和十二道隔扇碧纱橱,又备有紫砂茶壶两套、红木桌椅、浅黄床幔高脚床。床上摆着一套银云织枕被褥,墙壁装点着一两幅大家的真迹,仅仅是这一角就足以看出万剑宗的家底有多殷实。   纵然是从前法宝灵石堆满隔间的如意门,也没有这样奢侈浮华过,看得他一阵唏嘘。   “小凤凰说他们门中的尊法长老不擅修行、但擅金银之道的时候我还有些犹疑,看到此情此景才知道他所言非虚。”   冼玉说着,顺手拿了个软枕靠下,感叹道,“这样大的手笔,想必宗门内更是群山而立,也怪不得求学的人都要踏破那万山桥了。”   “万剑宗,有你曾经的弟子。”   顾容景忽然道。   冼玉挑眉,“所以?”   他反应这样直率,反而让顾容景怔愣住了,憋了半天,“……你过去,会和他碰到。”   “那又如何?”冼玉淡然道,“说到底是他叛出师门在先,并非我对不起他。还是说你觉得我现在过得不如他,再见面时会难堪?”   顾容景微微点了点头。   他知道冼玉在他和赵生面前很要面子,若是落魄时出现在对方面前,相较下落了势还要遭人嬉笑,那场景光是想想,就已经不快了。   冼玉闻言失笑,叹着气摸了摸他柔软的发,“你啊……”   他从醒来的第一天开始就接受了现在的如意门一无所有的事实,这也没什么好失意的。   师父把如意门交到他手中时,冼玉也才二十五岁,那时他虽是出窍期的修士,但师门也并不昌盛。后来如意门的风光传奇,都是他在剩下的二十年里一点一点积攒、打拼出来的。   说到底,他怒的并不是弟子们选择离开,而是选择在如意门风雨飘摇时离开,给了他最后一记重伤。   若不是小徒弟方净诚给他留了一脉,方家又都是至诚之人,世世代代守着冰棺从不离弃,只怕……   只怕他会长睡不醒,直至身死道消。   好在现在他有赵生、有容景,已足够了。   “有句俗话我曾经和赵生说过。”   顾容景微微抬头,凝神专注。   “风水轮流转,”冼玉嘴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明日到我家。不到最后一刻……”   谁都不能称自己是输家。   寒天覆雪,阴沉大殿被漫漫的银色掩盖。殿顶的砖瓦长年累月受风雪所累,渐渐化成了一层解不开的冰。   四名魔修护法单膝跪在雪层中,他们在这里候了足足五个时辰。   寒风料峭,来时还是一片结着薄薄冰霜的青石砖地,如今大雪已盖过他们的腰身,风吹雪埋,不打眼看还以为是四个伫立着的冰人。   极北之地是世界的最北端,寒冷非常,哪怕是修为高深的魔修,用魔气护体保温也要耗费诸多力气。而这四人竟然不加任何防护,硬生生地扛过了五个时辰的风雪。   他们曾经都是魔界里力鼎一方的魔王,如今温巧顺从、不敢违抗,只因……殿内坐着一位嗜血好杀的北溟魔君。   稍有不慎,便是死地。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乌鸦的沉闷响声从殿内响起,四人精神一振。片刻后,黑红色的魔石大门被重重推开,露出一片昏暗的主殿。   一个身披黑羽、十五岁的少年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他如刀凌厉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扫而过,声音冷沉沙哑:“贺魔君出关——”   明明说得是祝贺,偏偏含着一丝死气。   自把宫殿搬到极北之地后,北溟魔君就开始了长年累月的闭关,事务一概由魔仆来传达。   一开始,也有人受不了他的暴.政,蠢蠢欲动想要反叛,但没过多久他们就发现,魔君即使在闭关他的爪牙眼线也遍布了六界,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每个人脖颈上都悬着一把无形利剑,逼迫着他们不得不效忠。   好在这些年来魔君脾气收敛了许多,又十分繁忙,并不需要他们时常来觐见,所以尽管环境严寒,护法们的日子也不算特别难过。   四人进入大殿,一阵含着浓重血气的风顿时呼啸而来。北溟魔君长发散在肩上,一身黑袍,抬起眼时,露出瞳中骇人的猩红色。   他神情冰冷,刚出关,那张俊逸脸上却带着些许疲惫,嘴角甚至溢出一条干涸血迹——   当着属下的面,毫不避讳。   护法们也很清楚,不会有人敢‘乘人之危’。   这百余年来,魔君每一次闭关,都是在尝试如何打开酆都与人界的入口。但是每一次都失败归来,严重时还会被酆都的结界打成重伤。但就算是这样,也没人能伤得了他。   他就是个完全杀不死的怪物。   “蛟潜秘境,传了消息回来。”   西护法蒙着面,声音诡异,手中渐渐托起一团残余的魔气。   那是魔君赐予面魁的‘护身符’,面魁被罡风撕裂后,这团魔气顺着再次打开的入口,在所有人都无暇顾及时,堂而皇之地回到了幽都。   “面魁那个废物,被发现了也不足为奇。”魔君冷冷叹息,“可惜搭了那么多年的线……”   魔气涌动,阵风吹过,带来了一缕熟悉的气息。   他忽然顿住。   魔君抬手,那团魔气缓缓飘了过来,在他指尖轻轻停靠。它状态与之前完全不同,贴在他手心时温顺乖巧,没有一丝戾气。   魔君自从修至分神期后,常常从身上分出些许魔气,作为自己监视六界的工具。而眼前这一团,只是茫茫修为中最不起眼的一缕。   谁都不知道他怎么了。   那团魔气跋山涉水回到幽都,残存的气息已经弱得几不可闻。   那是他……   是他师尊的剑气。   不会有错,不会有错!!   魔君红色的瞳孔中亮起一道光彩,底下护法前一刻还看到他几乎是欢喜若狂了,可下一刻他的表情又瞬间阴沉,猛然从座上站了起来。   一声巨响,骷髅扶手被他捏了个粉碎!!   四人一脸骇然,不敢言语。   魔君性情阴晴不定,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自打建都幽都后魔君就收敛了些许,几百年下来,谁见过他这么失控的模样??   他双眼遍布血丝,死死攥着那团残存的魔气,字字带着肃杀血气,“‘冰霜严寒、脱于五行’,这便是你说的,脱于五行……妙心!!” 第33章 【双更】黑袍人声音低沉……   幽都的动乱并未传到内陆中, 这一日,承载着数十人的法船在空中稳稳当当地行驶了数万里,终于在临近黄昏时抵达了万剑宗。   法船迈入护山大阵中时, 冼玉推开船舱的四格紫檀木窗, 从空中窥见了万剑宗的全貌。   万剑宗作为修真界里最大的宗门, 又发展了数百年, 财力与人力自然不是寻常小门小户能比肩的。据《仙旅指南》中说,万剑宗占地数千亩,群山连绵千里,周围还有一道灵海环绕, 山头云雾缥缈, 每到日升日落时,霞光大放, 将整片云层晕染成绚烂霞紫的云海。   往下望去, 山峦叠嶂郁郁葱葱, 时而能看到辉煌盛大的主殿,又或者丛林里相间的点点黑白瓦屋,那是弟子生活休息的雅致别居。   万剑宗内有五道山峰,以掌门越合竹的吹雪峰为尊,余下长老各自执掌一峰。按照长幼次序,分别为柳长老柳无名, 齐玄长老梅俊风, 尊法长老谭文冬,以及凌烟仙子姜温韵。   每年逢五月是万剑宗的拜师月, 前来求学的弟子要先经过数道历练,再过了万山桥,这才有资格站在大殿上供掌门及长老们挑选, 弟子和师尊若双方合意,磕头敬茶、入了宗册后才算是正式全了拜师礼,做了内门弟子。   若是不曾选中,那只能去做外门弟子,除去定期的大课之外,他们还肩负着许多重担,打扫、膳食、种田、木工等等粗活都由他们来完成。等到每年六月中旬,一年一届的宗门大比开启,这时外门弟子也会根据大比成绩来重新选拔,有机会再入师门。   而内门弟子则轻松许多,不仅可以由自己的师尊直授功课,也免去了做杂物杂工的粗活,可以潜心投入修炼。   而且万剑宗每年都有寒暑两个假期,加起来有四月的空余。内门弟子们平时上课时可以做义工赚取积分,攒够数了便可去兑换自己所需的材料或是借阅典籍。   在不上课的假期里,他们也会去扫穗堂接一些任务,去山门管辖范围的村庄内帮忙做农活,又或者是去城镇里祛除魔物、换取更高的酬金。   除去广袤山林和富丽建筑之外,宗门还毗邻长虹镇,镇上人来人往商贸频繁,玩乐交易之地众多。一到夜晚,张灯结彩,格外繁华。   法船落下,齐玄长老和柳无名分别领了自己的弟子回去。冼玉和顾容景作为外来人,自然是和郑盛凌一起回姜温韵的扶华山。   赵生在那里等候他们。   等快到扶华山山脚时,小凤凰终于按捺不住了,挑眉道:“怎么样,在高空中看万剑宗的全貌,到处都是楼宇宫殿,是不是特别气派?我们扶华山的香山雪海也是一绝,每年入春后花落成雪,可漂亮了!”   每年想挤进扶华山观花与美人的修士不知多少,为了防止打扰弟子休息,每到这个季节,姜温韵就严令不许外人随意出入,现在倒是便宜冼玉能看到这样好的美景了。   冼玉轻轻一笑,不曾回应。   年轻人年少气盛,爱炫耀也是很正常的。   偏偏郑盛凌没有察觉到,还一个劲儿地道:“其他峰虽然也豪华,比如齐玄老头那峰,满屋金银玉石,但看久了也碍眼。不如我娘的扶华峰,我们这一脉多从医,都是漂亮的女修,尤其是大师姐,那叫一个风姿绰约……”   他拄着拐杖离冼玉极近,不知不觉中还挤占了原先顾容景的位置。顾容景原先就不太高兴,眼看着他越来越过分,终于伸手一把把他给推到了一边去,引来小凤凰一脸叠声,“哎哎哎——顾容景你干什么!我可是病人!”   顾容景一点都没有欺负伤患的自觉,站在冼玉左手边,冷冷扫了他一眼。   郑盛凌顿时一噎。   “好了好了,你安分点儿吧。”姜温韵打趣道,“人家是师徒,你凑过去干什么?我原先还想你大师兄不在没人治得了你,这下倒好,有他们在,看你还敢不敢上天入地地瞎嘚瑟了。”   小凤凰:“……”   顾容景道:“师尊从不收女修。”   这是在回他风姿绰约大师姐的那句。   冼玉年轻,长相又俊美,不收女修也能理解。但……   “等等,听这意思你还收过别的徒弟?”   郑盛凌有些意外,“我还以为顾容景是你第一个收的徒弟呢。哎你以前徒弟啥样,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哎你今年多大?从不收女修……那以后也不收了?那你也不找道侣吗?”   一连串问题跟点着了的挂炮似的,前仆后继地在耳边炸开,光听着都头疼。   “……不找。”冼玉只能无奈回答,“我从不收女修,勉强能算上的就是从前养的一只半灵兽,只是已经丢失许久了……如今门中除了容景和赵生并无旁人,我也不会再收弟子。”   他语气平静,谁也没想到会说出这样的话。   如今的修仙宗门,哪个不是弟子多多益善?师徒之间不再单单是从前传道受业解惑的关系,师门是弟子的倚仗,弟子也是师门之后的荣光。   不会再收弟子,意味着顾容景就是他最后也是现在唯一的学生。   那如意门……   要怎么传承下去?   就算是顾容景也未曾料想过这样的答案,眼底微微流露出一丝惊愕。   郑盛凌张了张唇,直接顿住了。   寂静时,姜温韵打破了僵局,“到了。”   冼玉抬头,眼前赫然立着一处高大秀丽、花草相间的山峰,石子修葺好的小路弯弯绕绕地一路攀上山腰,老远便能看到一块块整齐的药田,从山沟引来一股清泉,水风车轮转,通过一道道竹管将清澈的水源引入田间。   赵生站在老远老远的小屋前,打眼瞧见入口处进来好几个人,其中一人穿着他熟悉的银白天蚕丝外衫,连忙兴奋地摇起了手臂。   “师祖!”   他大喊着跑了过来。   跑到跟前时没刹住、差点撞冼玉身上,还好顾容景眼疾手快,一把按着他的脑袋给人停住了。   “唔,你弄疼我了!你谁啊……”   赵生不高兴地抬起头,话还没说完,忽然瞥到顾容景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顿时一怔。   整体五官是陌生的,但眉眼又格外熟悉。再看服饰,也是万年不变的黑色劲装,腰间也配着大明村工匠亲手铸成的铁剑。   微皱的眉也和他记忆里的那人一模一样。   “小师叔?”他挠了挠头,看顾容景嗯了一声才敢确认,“真是你啊?我之前还没见过你不戴面巾的样子呢,乍一看差点没认出来……”   冼玉道:“之前有些原因,现在不必戴了。”   他说得囫囵,不过赵生也能理解。   民间比修真界还要歧视异邦人,哪怕像是赵生这样一穷二白的人家,路过西域人时也会一脸不屑,道一句:西域奴。   像顾容景这种五官立体、更为突出的,就算是冼玉在旁,也会受到不少冷言冷语。   除去摘了面巾的顾容景之外,几人中刚走了一名形貌昳丽的年轻女子,赵生猜测那就是扶华山的山主,凌烟长老。   但身旁这位拉着张臭脸,穿着红衣头戴金冠的年轻人他就不知道是谁了。尤其是对方好像脾气不太好,一看就叫人不敢招惹的模样。   “这位是郑盛凌,凌烟长老的独子。”   冼玉介绍道。   “嗯……”   郑盛凌不情不愿地道:“这几日你们的吃穿住行都由我负责,有事便捏碎传音符告知我便是。另外若是有想玩的想去的地方,路上得有我陪同,你们没有入山门牌,一旦被护山大阵挡住会很麻烦,切记不要到处乱跑。”   这一长串说下来,赵生头都晕了,撇了撇嘴,心想果然大宗门,规矩就是多。   冼玉温和道:“辛苦你了。”   小凤凰被他一句顺了毛,脸色才好了些许,带他们前往准备好的住所。   扶华山中积攒了许多事务要处理,再加上宗门大比在即,不少事情要忙,姜温韵就没有在这儿耽误。离开前她叫郑盛凌留下做陪同,又老早叫弟子将山峰中的一处院子腾了出来,供他们一行人休息。   这座院子门朝翠林,一开窗便能看到绿木粉花的雪海景象,视野开阔,灵气充足,一看便是用了心安置的。   院子里种着一棵几十年的酸豆树,不远处一块六宫格小田地里种着茯苓、白屈菜、落地小金钱等药材,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草药味。   角落里有一口井,舀上来的都是灵泉水,沁人心脾。   扶华山中基本都是女修,两两合住,这间布局也不例外。因着冼玉师徒孙三人不好分开,又不能连夜再盖出一间,所以只能委屈其中两人同住一屋。   郑盛凌刚说完这件事,顾容景就开口道:“我和师尊同住。”   他难得这么主动,一下子把身边的三人都吓了一跳,满脸诧异地看着他。   就连冼玉也有些意外,他以为顾容景那一身的重度洁癖,可能受不了和自己同住一屋。他刚才还想和赵生住几天算了,没想到合住还是合住,但室友换了个人。   没人觉得这是顾容景会说的话。   他那张一般没什么表情的脸,再加上平时那个脾气,一看就是不喜与人接近的性子。   其余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偏偏顾容景毫无表情,看不出什么,“在秘境和客栈时,我和师尊一起睡,已经习惯了。”   “……”   大家神色迥异。   冼玉也被这一句噎住。   秘境里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他们俩又要时刻保持警惕,自然头靠头睡在一块儿。至于客栈也是事实,但那是因为姜温韵带不少人过来,客栈挤满,他们没办法再多要一间。   偏偏顾容景这话说得……   怪极了,但又无法反驳。   但既然都这么说了,冼玉只能硬着头皮道:“那就这样吧,反正房间宽敞,我和容景可以轮流睡暖阁。”   大家这才想起卧房里并不单只有一张床,还有个小暖间,虽然不大,但也足够了。   郑盛凌看他们没什么异议,便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们便先收拾行李吧。这几日宗门大比,各峰长老都忙得很。洗髓池是我扶华山重地,需要我娘以灵力灌注才能打开封印……”   说到这个,他顿了顿,含糊道:“这件事急不来,你们就先在这儿多待几日吧,等会儿我带你们去长虹镇逛一逛,晚饭我也请了。”   冼玉听到洗髓池一时半会儿开不了,和顾容景面面相觑,半晌后才道:“那有劳了。”   郑盛凌听到他肯答应,面上不显,但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洗髓池因为下水之后疼痛难忍,若无人护法容易真气走岔,所以确实是他们扶华山的重地,但什么封印却是他随口胡诌的。   之前在法船上和娘商量这件事时,姜温韵还有些诧异,不过最后她还是同意了。   郑盛凌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偷偷把人家拦下来这种事,换成以前的他,打死了都做不出。他只知道,冼玉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和大师兄、望云师兄都不同。   他一向叛逆,再加上父母从来纵容,所以一路青云从未有困境,唯在父亲珍藏之物上栽了跟头。冼玉对他而言,一开始确实是死敌、是他想要弄清楚的谜团。   但现在身份又转变了,像是某个新鲜的朋友,也像是个很喜欢又不舍得放手的玩具,更像是从小就受他敬慕崇拜、好不容易才能亲近一回的邻家师兄……   不不、不对,错了错了。   怎么会是师兄呢?   就是个新鲜玩具罢了。   郑盛凌甩了甩头,把这荒唐的想法甩出脑海。冼玉等人已经进屋布置房间去了,他站在屋外没事干,眼巴巴地看了半天,总觉得无聊得很,索性给他们留了一道传音符,然后御剑回到自己在扶华山上住所歇息去了。   赵生的家当虽然不多,但要用得不少,好在接他去万剑宗的弟子好心地把自己的芥子戒借给他用,他装了许多东西。   简单布置好卧房后,他就立刻把锅碗瓢盆等物都拿了出来,挨个儿布置好厨房,又洗了几个番薯,打算简单蒸了,从长虹镇回来时给师祖当夜宵。   冼玉的房间布置就轻松了许多,一进门,顾容景就从芥子戒里掏出工具,来了次大扫除。冼玉只负责打开所有的门窗,然后坐在桌边,就着远处吹来的山风啃着新鲜的灵梨。   顾容景把家具都擦了一遍,又从芥子戒把床褥抱了出来——这几天冼玉天天睡他的被子,他已经习惯了,索性把那床用作师尊的专用床褥。   他装完枕头套,最后慢慢抚平床单上的褶皱,回头看到冼玉吃完梨后,又随手拿了个橘子慢慢剥,他忽然想起郑盛凌说的那几句。   “洗髓池疼痛难忍,最好有人护法,到时候我守着师尊。”   “不用,你留下。”   冼玉漫不经心道,“叫小凤凰守着吧。”   “……?”   顾容景震惊到瞳孔猛然缩紧,那模样看得冼玉忍不住笑了笑,“你以为我只为自己来?你的金丹期已经停滞许久了,说不定泡一泡也能有所精进。”   他想的是,反正两个人都得进去受一次罪,那还不如让小凤凰来。顾容景有洁癖,冼玉届时肯定要为他护法,但小凤凰能不能留下就不一定了。   既然这样的话,还不如让他省省力气。   顾容景却道:“不是要在这里多留几日?我们间隔些时日就是了。”   等恢复好了再下水也不迟。   他这么坚持,冼玉也不好反对。   不过……   他随口问:“我怎么觉得你对他有敌意?”   顾容景滞了滞。   冼玉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漫不经心地吃了瓣橘子,缓缓道:“郑盛凌脾气是差了些,但心眼不坏。之前他是对我们有些误解……但一来秘境中我们有患难之情,他也帮过我们的忙。二来,我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来得好,明白吗?”   顾容景闷闷地听着。   话虽如此,他还是觉得郑盛凌烦得很。   他自己是没有师父么,为什么总是要缠着别人的师尊?而且这万剑宗里还有冼玉的‘前师兄’,也不知长什么模样,到时候宗门大比时相见,又免不了认亲的局面。   若不是为了洗髓池,顾容景根本不愿意来,偏偏郑盛凌还在那里炫耀,他又蠢、说两句就踩了冼玉的雷区,还一点都不知道……   “容景。”   冼玉一声轻唤打断了他的思绪,那橘子剥去了外皮,被葱玉般的手指分成两半,多的那一半递到了他的手心里。   “为师心里有数,都记着呢。”   他轻声道。   顾容景是他唯一的徒弟,又曾经受过小凤凰的奚落,现在又看到他与对方交好的模样,有情绪是很正常的。   偏偏这个小徒弟脑袋还有些轴……   他少不了要多提点两句。   冼玉是最宽容、但又最严苛的人。   顾容景好像隐隐悟到了他的意思,虽然还是不明白师尊为什么这么做,但表情已经松动了许多。   他拿过橘子,咬了一瓣,顿时皱了皱眉,“唔——”   酸得很。   顾容景抬起眼睑,看到冼玉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一时间又犹豫应不应该吐出来。   “酸酸你才好……”冼玉点了点他的额头,淡然道,“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把话闷在心里。”   半个时辰后,冼玉三人收拾得差不多,赵生烧起灶膛,滚水烫了几个茶叶蛋,又把蒸到快熟的番薯拿下锅,晚上回来热一热就能吃。   云层落在山腰处,一盏明日缀在远处的山尖尖上,亮得像是一个细小光点,整片天空都被染上了浓重的橘红色,将每片云都烧得微卷。天际线处,橘红和墨蓝混合在一起,渐渐染成绚烂的蓝紫色,如梦如幻。   炊烟从幽幽的庭院内飘起,郑盛凌再来时,鼻尖闻到清透的竹林翠树气息,里面掺和着几分食物的香气。   仅仅是一点点的变化,好像就将扶华山的某处院落变幻成了人间富有烟火气息的小村。   远处传来吵闹嘈杂的人声,冼玉笑着从厨房里跑出来,躲在不明所以的顾容景身后,还不忘把滚烫的番薯偷偷塞到他芥子戒里。赵生拿了个大铁勺追着他出来,嘴巴撅得能挂油瓶,又不敢上头教训师祖,进退两难。   顾容景夹在两个人中间,又无辜又无奈。   郑盛凌看得一怔,刚才一路上轻快愉悦的步伐慢慢停下了。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升起一股浅浅的落寞情绪。   片刻后,冼玉余光里瞥到他的身影,缓缓收起了笑意,懒散地朝他招手,“小凤凰?”   他攀在顾容景肩上,软软的像是没骨头一样,语调也是懒散的。换作是郑盛凌,他师兄们见到了一定会狠狠皱眉,偏偏他徒弟徒孙们都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   他懒懒道:“什么时候来了?也不说一声。”   郑盛凌这才回过神,“刚来。”   赵生一看到他,顿时忘记了被偷走的番薯,振奋道:“咱们是去长虹镇么?”   这年纪不大的少年人为了守护师祖的冰棺,鲜少出大明村,更没来过这样大的城镇,一切美轮美奂都是从书中听来的。刚才郑盛凌说要带他们去逛逛,他早就兴奋得不行了。   “听说长虹镇有法器店,还有灵药铺子,街道旁的酒馆还能买到我们平时喝不到的灵酒,还有会动的木机关人什么的,东西可多了!”   他眼睛里写满了向往和兴奋,“郑道长,这长虹镇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您待会儿打算先带我们去哪儿啊?”   冼玉闻言,询问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   郑盛凌被看得一顿。   在来的时候他确实想好了,比如阳松酒闻名天下的旭昌楼,比如一到晚上就飘荡在嘉湖上的巨型花船,又或是灯火连绵不绝、富贵满巷的晴水商街。   但这会儿想想,忽然又觉得……   那些盛大繁华,好像也不过如此。   郑盛凌张了张唇,绞尽脑汁,最后终于想起了一处。   “长虹镇有一块石碑,是许多年前为了纪念一位大能而立的,碑后立着一棵很大的桂树。”   他手心微微湿汗,迎着他们的目光,半忐忑半紧张地说,“听说往桂树上挂符,再拜一拜这位仙君……可以心想事成。”   自从秘境关闭后,闲日镇来往的修士们少了许多。不过因着传出来的些许风声,镇上的人群鱼龙混杂,里面掺杂了些许身份不明、行踪变幻不清的陌生人。   不过闲日镇的百姓们只管赚钱,也并不在意那些事情,管你什么样的人,只要给够了钱,照样拉开门帘做生意。   这日,天一客栈的掌柜正在柜台后打算盘记账本,忽然听见门口传来一道风铃的响动。   他头也不抬,毛笔在蓝封册子上写了几个字,随口问:“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一道寒气扑面而来,空气中温度瞬间降了十几度,掌柜不禁打了个寒颤,再抬头时,明明周身并没有脚步声,但一道黑袍身影已经立在了柜台之前。   那人身材高大,抬起头时,宽大的帽下露出一双猩红阴沉的眼。   一瞬间,掌柜身体猛然僵直,瞳孔中的焦距也慢慢溃散了开来。   黑袍人声音低沉,“……冼玉人在哪里?” 第34章 【双更】这对顾容景来说……   去挂祈愿彩符之前, 郑盛凌先带他们去了一趟有百年历史的成衣铺子。   这家铺子是长虹镇上规模最大、也是最繁华的成衣铺,占地足有四个铺面,各分为男女成衣的挂卖区、换衣间, 后面还有老师傅提供量体裁衣的定制服务。   一迈入店内, 立刻有伙计笑脸相迎, 逛店试衣的男修女修随处可见, 车马盈门。   冼玉原本以为是小凤凰要来置办一身行头,进来之后还慢悠悠地闲逛,直到郑盛凌随手拿了几件往他身上比对时,才察觉不对。   “你这是干什么……”   冼玉话还没说完, 郑盛凌已经皱着眉将那件水绿色的衣衫撤了下去, 换成一件浅白夹晴山蓝,衬得他皮肤格外通透, 脸上不禁露出一点浅浅笑意。   “还是这颜色好看, 气质。”他无视了冼玉的话, 转头问,“店家,你这里有没有新样式的腰带?要和这料子相配的,要是有簪冠的话也拿来给我看看。”   冼玉来不及劝阻,那店家已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赶紧去旁边拿货了。   他拧了拧眉。   郑盛凌摸了摸那件长衫的料子, 手感细腻柔软, 颜色明亮均匀,虽然不及冼玉穿着的那件法衣, 但款式好看,看着也提气色。   他越看越喜欢,正想着要不要连鞋履也换一套, 等过会儿去旁边武器铺子时再给他换把成品剑,天天用那把铁剑像什么样……   他连冼玉宗门大比那天要怎么搭配才能惊艳众人都想好了,高高兴兴回头一看,冼玉神色淡淡的,嘴角的笑意就慢慢收敛了回去。   “你这件都穿旧了。”郑盛凌低声道,“过两日大比,你观赛时还穿这件,岂不是……”   “你忘了。”冼玉疏离地打断,“我来只为了洗髓池,并不是为了宗门大比。”   小凤凰被泼了一头冷水,顿时不说话了。   其实带冼玉过来换衣服,里面也有他的一点私心。昨日他还想着要写信给他爹,问一问顾容景的命格如何破解,今日就收到了他灵鸟的回信。信上写得很简短,只说他出关了。   虽然他爹不喜与万剑宗来往,但这次宗门大比他也参加,说不定他会过来走个过场。   若是看到穿着那件衣衫的冼玉,说不定又是一场风波。当然,更重要的是……   冼玉人长得漂亮,偏偏行头跟不上,就总有种美人套着麻袋的感觉,还是好看的,但看着又总有些怪。郑盛凌就有些不得劲,总想给他买这个买那个,好好打扮一番,不让明珠蒙尘。   买衣物这种事,一般都是身边要好的亲属或者极亲密的好友来陪同挑选。他虽然自认和冼玉等人关系没好到那样的地步,但平日里几人说笑打闹的,冼玉甚至还住进了他们扶华山。要不是这时露出的一点嫌隙,他还以为……   他还以为他们关系真的那样亲近了。   冼玉心中亲疏有别,平日里看不出,但在这种细枝末节的地方总能露出一点生疏来。   这种界限分明的感觉,让他极为在意。   两个人僵持了片刻,郑盛凌余光撇到店家和伙计抱着几个托盘走了过来,才低声道:“都让人家辛苦拿出来了,总不好不买……”   冼玉脸色更冷了。   他不喜欢别人自作主张,尤其是作他的主,更不喜欢这种带着些许胁迫的感觉。   最后还是顾容景打破了僵局。   “既然来了,那便买吧。”   他从旁边拿了件银白色外衫,款式和那件天蚕丝有些相近。他比了比腰身,顶着冼玉有些不悦的目光递了过去,低声道,“师尊也该换两身新衣裳,若合适,我便叫店家包起来。”   这话的意思是他来结账。   冼玉眉心微皱,刚想说他胡闹,但估计着店家在面前,还是把斥责的话咽了回去。   “这位客官好眼光。”那店家不知情,笑眯眯道,“您手里的料子叫水蓉锦,是咱们店的镇店之宝,一匹就要五十两银子,比您几位刚才看的晴山蓝还贵了许多呢。”   郑盛凌闻言,脸顿时黑了下来。   这掌柜的会不会说话?这意思就是他给冼玉挑的不如顾容景??那银银白白的颜色有什么好看的,冼玉穿了这么久还没腻吗?   那掌柜的没看到他炭黑的脸色,还兴致勃勃地给他们介绍:“您看,这袖角和衣摆的刺绣都采用了双面针法,一面祥云一面仙鹤,金银双线细密低调,格外好看。这款版型也好,公子气质出尘,穿这样的颜色定然出彩……”   做迎来送往生意的,各个舌灿莲花,满口恭维溢美之词。不过有一样掌柜倒是没说谎,他平日看过不少俊男美女,唯独眼前这位仙君最为特别。俊逸风流,容貌昳丽,一进店就惹来不少女修偷偷打量的目光,就连男修见了也忍不住晃一晃神。   这样好的气质,一看就是钟灵毓秀的好地方养出来的,也配得上这样好的衣料。   明明还没试穿,偏偏几句话下来,恨不得把眼前人吹得天上有地上无,冼玉一时陷入了僵硬和窘迫之中。   ……他倒也不是不想买新衣服,而且容景拿的这件颜色和款式确实也合他的心意。只是他的开销不该让小辈来出,而且,刚才那店家也说了,一匹就要几十两的料子。   把他卖了也没有这么多的钱。   赵生看他犹豫的模样,就知道师祖其实是心动的,他咬咬牙摸了摸口袋,掂了掂里面存了大半年的碎银……   “师尊去试试吧。”顾容景说着,轻轻按下赵生想伸出来的手,平静道,“不合适可以再换,总不好叫人家在这里站太久。”   话音落下,冼玉抬头望见店家笑脸盈盈的模样,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推拒的话了。   只是临走前,他扯了扯顾容景的衣袖。   “这笔你先帮我垫着,日后……”   因为不好意思,他后半句声音很轻,说完就跟着领路的伙计离开了。   郑盛凌看他松动的神色,即便听不清说了什么,也大概猜到冼玉选择了哪方。   他不禁抿了抿唇。   冼玉走后,顾容景又瞥了一眼托盘,挑了两三条腰带,款式都很简单。其中一条腰间镶着一块薄薄的玉牌,上面雕刻着‘福’字。   福……   他摩挲了片刻,把这几条一同捡了出来,递给掌柜。   还没开口,郑盛凌别扭道:“这腰带不如让我请了吧?我好歹也是东道主,你们是上门客人,理该由我来招待的。”   他现在还能不明白?冼玉对自己确实带着几分界限感,而对于他的亲弟子,日日相处的顾容景,底线便会放宽放宽再放宽些。   他也只能从这位徒弟这儿钻点空子了。   顾容景静静地望了他半晌,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我想,你倒不如请他去酒楼里吃顿饭,想必那样他会欣然接受些。”   这话听得郑盛凌愣了愣。   店家把他挑出来的腰带都包了起来,用一个香木盒子装着,开口处还镶嵌着一颗小小的明珠,奢华得让赵生看一眼就忍不住哆嗦。   “小师叔……”他偷偷问,“这么贵的东西你真的买得起吗?不会要花光你所有积蓄吧?”   语气里满是担心。   “还行。”顾容景低声回答,“足够了。”   郑盛凌竖起耳朵,听到这句心里忍不住哼了一声:要是买不起可以让他以顾容景的名义结账啊。来个偷梁换柱、狸猫换太子,反正冼玉也不知道,又何必打肿脸充胖子呢。   但这话他是不敢说的,顾容景万一记仇,回头再跟冼玉告告小状,那别说请吃饭了,以后估计喝茶那人都不跟自己一道了。   顾容景并不知道他心里正犯嘀咕,掌柜算了下账,跟他报价,“给您打了折,这么多加在一起一百二十两银子,您要是以灵石结账,我们这里也是收的,一两银子一百块灵石。”   算下来,就是一万二十块的灵石。   赵生一年挣得都不到二两银子,听到这样的价格忍不住咋舌。   顾容景从前在飞花楼接任务,上次小林境就有五万灵石,他应该还能有不少存余。   还好他们在这里待不了几天,不然这样花费下去,什么家庭啊能撑得住这样的开销?   顾容景倒是没赵生那么忧虑,他点了一枚六千灵石的芥子戒,递给掌柜,末了又想起一件事,“……等会儿那件外衫若是合身,劳烦您再捡两三件尺寸相同的里衣包起来。”   里衣是贴身之物,他声音压得很低,还不忘补充,“不论价格,只要绵软舒适的。”   之前在大明村时,冼玉在村里买了两件里衣凑合着穿,没想到第二天脖颈上就被磨出了痕迹,于是后来又换了回去。冼玉虽然没说什么,但他一直惦记着。   掌柜笑道:“公子放心,那两件便算是赠衣,不收额外的费用了,一定给您挑最好的。”   三两句间,冼玉撩开帘子,从里面走了出来。换衣间里只有一面小铜镜,看得见五官,照全身就有些吃力了。   他出来时脸色还有些犹豫,不知道好不好看,就轻轻喊了顾容景一声。   三人闻声抬头,顿时眼前一亮。   冼玉散着头发,齐肩处轻轻用黑色缎带扎起,偶然耳鬓垂下一缕长长的青丝,轻轻荡在衣襟上。   他眉眼微垂,五官如画,宽长衣领布料硬.挺,走线处绣着一道银边,两片衣襟被一条玉银带束起,一道柔和曲线勾勒出劲瘦的窄腰,尽显风流之姿。   几人不由地看怔了。   长虹镇不乏许多修士出没,又是千里内第一大繁华的城镇,男男女女来往不绝。方才他们一行人进来时,个个五官俊逸,身材出挑,已经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如今冼玉打帘出来,那件裁切恰当、极挑身材气质的水蓉锦外衫被他穿得俊秀缥缈,乌发齐腰的贵公子形象跃然纸上,一下子就引来了无数女修惊艳和意动的目光。   还有一些胆子大的,悄悄拉了伙计询问,那人到底是哪一家的仙君,伙计只能无奈称那是位新客,以前从未见过。还有人眼睛尖,已经看出那红衣少年是问机阁的少阁主,郑盛凌。他素来与万剑宗交情亲厚,那想必身边的人也是万剑宗的了。   在千百年前,但凡长了脚的都是个金丹;但现在时代不同,门中出个金丹期的年轻人已经很了不起的了,若是年少有步及元婴,那便是要举宗门之力好好培养的英才。   郑盛凌的修为在整座万剑宗里的排名都是遥遥领先,虽然没有敬师奉茶,但万剑宗的老一辈们都已经把郑盛凌当成了自家的学生。   可惜的是,郑盛凌脾气差得很,性格高傲极难拉拢,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除了陆昭州、望云之外的人混在一起,若能靠此人打入郑盛凌的交际圈,那岂不是可以乘风借力?   就算和郑盛凌搭不上关系,只单单和这位金丹修士结交,那也是极好的。   有些心思活动的,悄悄用留影珠照了冼玉的五官和身姿,用灵鸟传信,递给自己在万剑宗的朋友,要他们为自己打探打探这是哪位长老的弟子,家世如何,怎么从前没有见过。   冼玉并不是没听到旁人的窃窃私语,不过他从前乘坐仙车去别门开讲座时,也有不少女修得到了消息,一路跟随扔花,当年那场面可比现在热切疯狂得多……   冼玉眉眼中染上几分惆怅,看得店家心里一跳,还以为他不满意,小心翼翼地问:“公子可是穿着不合身?”   他摇摇头,“穿着刚刚好,只是……”   “既然刚好,那便不用换了。”   郑盛凌脱口而出。   冼玉抬眼望去时,小凤凰满脸不自在,又恢复了以往别扭的模样,“穿着挺好看的。”   顾容景也回过神来,“嗯。”   说完顿了顿,像是觉得刚才表态有些敷衍,又重新点了点头,简短道:“很适合你。”   不是很适合。   是有些……太适合了。   顾容景终于发现了给师尊换衣服的乐趣,他又挑了一件黑色劲装,护腕和腰身处绣着暗纹,又好看又方便行动。   末了连郑盛凌选中的那件浅白夹晴山蓝也包了起来,小凤凰的脸色这才好了许多。   他出手阔绰,结账时不拖泥带水,店家脸上笑意都盛不住了,打包时又塞了两顶品相不错的簪冠,还有一双合脚的翘头银白长靴做为赠品——一身行头都给冼玉置办齐全了。   赵生没见过世面,看见顾容景花钱如流水,下巴都快合不上了。   卖家买家两方皆大欢喜,只有站在一旁插不上话的冼玉面如死灰,心里疯狂流泪。   这杂七杂八的东西加下来,上次小林境的酬金怕是刚好剩个零头。   看来从扶华山回去后,他还得去一趟万花楼接几个任务,把身上的账还清了才行……   他算完账想着那个天文数字,没什么精神。郑盛凌和顾容景倒是心情不错,平日里互相看不顺眼的两人难得站在了统一战线上。   走出成衣铺子时,整条晴水商街已经挂起了明灯,来往人络绎不绝,格外繁荣。   “走吧。”   郑盛凌望着不远处的旭昌楼,来往进出的人们个个衣着华贵,总算是让他找回了几分富家子弟的排场。   他挑眉道,“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随便点,今晚我请客。”   这顿本来就该你请好不好。   小徒弟在外漂泊,好不容易攒了一点积蓄,估计都被他鼓动得花干净了。   冼玉满脸不高兴,憋了半天,“……有没有松鼠桂鱼?有没有桂圆羹?”   “……有。”   顾容景猜的没错,冼玉在外貌打扮上能省就省,但郑盛凌一说要请吃饭,那他就不客气了。更何况小徒弟刚大出血完,他再不宰一顿,都有点说不过去了。   旭昌楼一共八层,外形宛若宝塔,太阳一落,八层檐角的夜明珠便静静地亮起了柔和的光芒,将金碧辉煌的旭昌楼照得宛若白昼。   一行人刚迈进旭昌楼的大门,立刻有样貌端正衣着干净的伙计过来引座位。   这伙计见多识广,看到顾容景异域的五官也面不改色,再加上郑盛凌问机阁少阁主的身份,他便特意安排了一个靠窗的安静座位。   冼玉毫不客气地点了好几道硬菜,什么松鼠桂鱼、水晶肴肉、飞龙汤、腊味合蒸等等,洋洋洒洒列了下来,把赵生吓了一跳,委婉劝道:“师祖,这么多咱们也吃不完呀……”   “怎么吃不完了?”   冼玉飞了他一眼,那小二倒也会看人脸色,立刻笑道,“客官莫担心,若是吃不完,您回头唤我一声,我给各位准备个锦盒收着,这样也不浪费,回去热一热便能吃了。”   “既然如此,吃不完带回去便是。”   郑盛凌知道冼玉是存心要找不痛快,他才不介意呢。顾容景方才一出手就是几万的灵石,他好歹也是问机阁的少阁主,还能被这人给比下去??   他轻描淡写道:“想吃什么尽管点。”   有他作保,赵生这才放下心来。   郑盛凌是东道主,这顿饭就是用来请客做东的。赵生吃惯了糙粮,有什么吃什么并不挑食,顾容景更是个喜好都没有的主,这一桌便全由着冼玉随意点菜了。   “就先上这些吧……”   他话音未落,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虽然顾容景并不挑食,但上次吃到辣椒时他喝了许多水,想来是不能吃这些的。   “刚才点的菜若要放辣子,记得少放些。”   他不放心,又点了一道鸡蛋羹才作罢。   郑盛凌托着下巴若有所思:“你不吃辣?”   他记得在秘境里,冼玉吃的那几条烤鱼里可是没少放辣子。   “容景不太能吃辣。”   他道。   这话说得,席间顿时安静了下来。   顾容景都不知道自己吃不了辣。   只是平日里沾上辣时,确实不太习惯。   赵生也愣了愣,半晌后愧疚道:“小师叔在家时从来不吃饭菜,原来是我放了许多辣椒。小师叔,你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都同我说啊,我最喜欢做饭了,你千万别怕麻烦我。”   这倒是误会了。   顾容景原本想解释,但听到最后两句,又顿住了。半晌后,他轻轻点了点头,“好。”   郑盛凌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小二给他们续完茶水就匆匆离开了,临走前还贴心地将帘幕放了下来。帘子上画着隔音的法阵,客人在厢内可以随意说话,不必顾忌。这也是旭昌楼的贴心之处。   旭昌楼临湖,透过窗可以看到湖面上荡漾着几艘巨型花船,一入夜便能听到缠绵悱恻的丝竹之乐。湖心之中落着一间两层高的八角楼阁,雕栏玉砌,珠围翠绕。   门口站着四个黑衣奴仆,客人进入时都要给看过手中的凭证,才能被仆人引进阁中。   冼玉看了几眼,“那是什么地方?”   郑盛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落到那阁角时,忽然变了副神色,“那是珍珑八宝阁。”   赵生瞪大眼睛,惊呼出声:“你是说,修真界第一大拍卖行,珍珑八宝阁??”   他虽然拘在大明村里,但那些讲修仙轶事、修真界各大排行盘点的书可没少看。   珍珑八宝阁是近百年才成立起的拍卖阁,听说背后有着一股强大的势力,所以脱于六界之中,不被任何人管束,也没人敢惹。   不论妖魔仙人,只要有凭证就可以进入阁中买卖物品。八宝阁并不筛查拍卖物的来源,按他们的规矩,只要有买主有卖主,一锤定了音,那交易就算成立。   因此,经常有许多盗贼偷了别家的宝物来八宝阁销赃,原主来索要却被拒绝的荒唐事情,原主想要回去,要么买下来,要么就是去和买家商谈。   但进入八宝阁内交易的很多身份都是匿名的,根本追查不到。   冼玉一瞬间想到了万花楼的那块腰牌。   他记得当初赵生和自己说,万花楼的牌子可以进入世上所有的拍卖行,偏巧那牌子并不会泄露主人的消息,可以用来掩藏身份。   倒不知这腰牌能不能进八宝阁,若是可以的话,也就说明了万花楼和八宝阁背后或许暗藏着一股相互牵连的势力……   冼玉垂下眼睑,正想着心事,忽然听郑盛凌啧了一声。   他抬头望去,忽然看到八宝阁门前站着几个万剑宗装束的弟子,为首的那个还极为眼熟。   他仔细看了看,那人竟然是元白。   他们有万剑宗的身份牌,还有信物,自然是可以出席这样的场面的。只是……   “之前门中隐隐传出消息,说尊法长老手里的那只药灵丢失了。”   郑盛凌也有些意外,“那药灵一直是元白看管的,万剑宗护山大阵又严密,唯一的可能就是元白疏于职守,被底下弟子盗走了。偏巧最近八宝阁也放出了风声,说要拍卖一株药灵……”   起初听到这个传言时他还不相信,毕竟元白仙子为人刻板端庄,从不逾矩出错,尊法长老才把药灵交托给他保管。但看元白出现在八宝阁前……看来这件事是确凿了。   谁能想到,药灵竟然真的在元白眼皮子底下被偷了呢??   “药灵是什么?”   顾容景问。   冼玉回过神,耐心解释:“药灵是用神灵草孵育出来的魂灵。药灵可以让药草快速生长,还能提升品质,一株下品灵草若是沾染上药灵的气息,可以结出上品的灵药。”   对于丹修和医修来说,药灵是多多益善的好物。但是这样的好东西意味着更难得,药灵只能用神灵草孵育,而且生长条件极为苛刻,需要人仔细看护,不能出一丝闪失。   曾经有过一位丹修花了数百年培育药灵,在孵化的最后一日时他浇灌的灵水多了一勺,药灵便硬生生地喝撑死了……   可见这小东西有多娇贵。   元白即便再奉公守法,也知道八宝阁的规矩,他这次来应该是想要将那株药灵买下的。   “那个书呆子,”郑盛凌微皱眉头,喃喃道,“他出身清贫仕家,平日里攒的灵石大多都买灵药材料了,哪有钱把药灵买回来……”   冼玉听到这句话,不免有些惊愕。   之前在闲日镇客栈里时,他原以为这两人也是势同水火,互相看不顺眼。没想到元白出了事,郑盛凌也是很关心的。而且,应该对元白的家境和私事都十分了解……   看来这对师兄弟的关系,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差。   八宝阁拍卖药灵的消息一经放出,今晚前往湖心的客人连绵不绝,码头停靠着满满当当大大小小的船只,飘荡在夜空下的湖面中。   此刻,一搜挂着六瓣紫莲图案的宝船停靠在岸,引起了无数人围观。   半晌后,一群身着紫衣、额上点花的少年陆续下船,分两路展开,露出了身后的年轻女子。那女子个子高挑身材曼妙,手腕脚腕戴着金铃,面上戴着轻纱,一步一行,妙音作响。   郑盛凌看到六瓣紫莲的时候就沉下了脸,冷声道:“那是药王仙的嫡传弟子,苏染。”   药王仙名字里虽然有个仙字,但非仙非人,而是一朵沾染了妖气的紫莲化身,是个实打实的妖族。不过因他丹医双修,虽然性情古怪,但也救过不少人的性命。再加上六界之中,只有人界魔界互为死敌,妖族夹在中间左右逢源,和人魔两道关系都不算差。   人妖和睦,两界又有停战交好的契约,也难怪药王仙的这位嫡传弟子敢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此地了。   但对元白来说,苏染前来却不是件好事。这意味着今晚的药灵拍卖,又多了个有力的竞争对手。   冼玉看他心不在焉的模样,顺口提议道:“左右还没开席,不如我们去看看?”   “真的?你愿意去?”   郑盛凌高兴了一瞬,但扫过一旁的赵生和顾容景,又犯难了,“你们虽然在仙道联盟那里建了宗门档案,但没有宗门信物,身份地位又不高,是不能出席这种拍卖行的。按他们的规矩,一份门牌只能带一个人随同……”   他了解元白的性格,不会摸底也不会探价,虽然拜在本门最富庶的长老门下,但其实为人清廉公正,只是古板了些。   郑盛凌实在不放心,但他要带人的话,只能带冼玉过去了。   没想到冼玉听见这话,神色反而轻松了,“这好办,容景有翡翠玉牌,他可以带上我。你再带上赵生,我们分开也好观望形势。”   坐两个包间也是为了多拿一份举牌权。   毕竟郑盛凌的身份是光明正大的,但顾容景他们却在暗处,这样日后追查起来也可以做些掩饰。   要是平日里,小凤凰肯定要不满顾容景能和冼玉坐在一起,自己旁边只配坐个小徒孙。但眼下情况紧急,多一个人陪着他心里也安定些,就没有再叽叽喳喳地计较了。   只是——   郑盛凌望向顾容景,对上他微微疑惑的目光,一时间有些难以启齿了,“八宝阁最重身份,就算是飞花楼也需要翡翠玉牌。虽然你有信物,但……”   冼玉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微沉。   他微微抓了抓衣角,鼓足了勇气小声道:“……最好还是服用易容丹。”   顾容景默了默。   他们这群关系亲近的不会介意,但是耐不住他们有他们的规矩。在六界之中,异域人就是比下九流还低贱的存在,这种场合就算是世家弟子也不会带西域奴进来,别的客人怕跌了身份。顾容景不乔装打扮,是不可能从大门口进去的。   这对顾容景来说,不是那么公平。   但他也已经习惯了。   “知道了。”   他垂下眼睑,话音刚落,微凉的指尖忽然被一双手轻轻握住。   冼玉的手心总是暖的。   他嗓子微微一紧,忽然预料到了什么,“师尊……”   “既然如此,我也服用易容丹。”   冼玉抬首,目光轻淡。 第35章 【双更】“我说了……”……   “既然如此, 我也服用易容丹。”   这结果远在郑盛凌的料想之外,他顿了顿,但最后也没说什么。   反倒是顾容景拧起了眉:“你不必……”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赵生憨憨道, “这种公开场合是不能暴露了身份。要是咱们真把那什么药灵买下来了, 回头叫他们以为如意门和万剑宗沆瀣一气, 小宗门依附大靠山, 那岂不是孙子打爷爷——乱了辈分吗?”   就算不说冼玉的那位前徒弟,以他的资历来算,万剑宗掌门估计都得称他一句前辈。赵生说了个三人才懂的笑话,桌席上只有郑盛凌一脸懵, 无头苍蝇一样地追问:“怎么了?为什么?”   顾容景不禁噗地一笑。   他平日里甚少露出这样轻松的笑意, 冼玉瞧着十分感慨,“这才对嘛, 笑一笑才好看。”   “……”   他窘了窘, 又抿了起唇。   冼玉眉眼微弯, 哼笑一声,没再逗小孩。   “赵生说的也没错,咱们确实该避嫌,以免日后有人误以为我们是患难肺腑之交,那就尴尬了。若是没异议的话,那这就准备吧。”   话音落下, 三人目光齐齐望向郑盛凌。   易容丹这种东西, 他们自然是没有的。   “……?”   小凤凰只得从储物袋里摸出一瓶扔给他们,看冼玉打开后一人分了一颗, 他撇了撇嘴,忍不住道,“你们都吃?”   “不然呢?”   郑盛凌:“……”   你们三个都易容, 那不就是只剩我一个。喂……你们有没有把我放在心里啊?!   生气归生气,郑盛凌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顾容景的玉牌查不到真实身份,可他还是需要用宗门门牌的,万剑宗和八宝阁挨得近,八宝阁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小公子长什么模样,要是他吃了易容丹,反而会惹八宝阁的人怀疑。   郑盛凌只能丧着脸看冼玉他们变换五官。   普通的易容丹一般都是随机生成样貌,经常会出现一个年轻身体顶着一张七十岁老脸这种荒唐的笑话。但郑盛凌拿出来的东西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吃下去后只要在脑海中浮现出自己想要的长相,静待片刻,再睁眼时已经换了一张脸。   这种特品易容丹是师姐炼了送给他的,她们下山历练时偶尔会用到,他也就这么一瓶,总共才五粒,之前还从来没试过。   眼看着冼玉她们一个个地将五官变成他完全不认识的模样……感觉还有些奇妙。   为了方便,顾容景给自己捏的是一副中原人的长相,鼻梁矮了些、眼窝平了些,眉眼也柔和了许多,看着就是个长相清俊的普通弟子。   冼玉也换了一张柔和清秀的五官,看着没那么惊艳了,但不容易出挑,更安全。   赵生捏的是自己父亲年轻时的模样,五官方正老实,像是陪同小主人出来游玩的随从。   等他们都准备好后,郑盛凌在桌面摆上‘留客’的牌子,叮嘱道:“赵生随我走,你们等会儿再出来,不要露了马脚。”   这也是为了掩藏身份。   说罢,他掀开帘幕率先走了出去。   八宝阁入口处,守门的奴仆看着眼前身穿紫色衣衫、手抚金铃的女子,犯了难。   “苏姑娘,请您不要为难我们。”奴仆不卑不亢地道,“阁主有规矩,进入八宝阁不可遮挡面容。劳请您摘下,小奴方可领您入座。”   那位苏姑娘仅露出一双眉眼,但也看得出姿色艳丽无双,更不用说她那身段妖娆曼妙,来往行人都忍不住投来打量与惊艳的目光。   她冷冷道:“我的面纱在外从不摘下,这也是我的规矩。”   八宝阁开了这么多年,总有些想仗着身份越规的客人,奴仆并没有惊讶,他微微弯下腰,做出一个请的姿势,“那么,只能请您回去——”   话音未落,那苏姑娘掌心一翻,一道灵力直冲冲地轰了过去!!那黑衣奴瞬间被她击飞,摔倒滚落数丈远,歪头吐出一口鲜血,脸色痛苦。   剩下的三个奴仆脸色顿然难看了起来。   “没眼力的东西。”苏染收回手,忽然一声哼笑,“我想去的地方,还从没有进不了的。”   “滚回去告诉你们的阁主,就说苏姑娘来了,叫他识相点赶紧迎我进去。否则……”   她明明是在笑,手腕上金铃随风响动,显得她语调格外娇俏,可是吐出的每个字都让人胆寒畏惧,“那就不单是死个人的事情了。”   几个奴仆站在原地僵持了片刻,最后还是为首的那个站了出来,脸色虽然青,但还是拱手道:“劳姑娘在此稍候片刻,我去回禀阁主。”   苏染轻抬指尖,“去。”   话音落下,随她而来的紫衣弟子取来一副桌凳,还有的从袖中捧出一把紫砂茶壶,轻轻拂过壶口,将里面的茶水温热了递过去。   那位苏姑娘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下、在八宝阁外面怡然自得地坐下,休息喝茶了。   她进不了八宝阁,后面的客人也被堵住,不能绕过她进去,队伍一时间卡在了这里,动弹不得。偏偏这位苏姑娘刚才使了几分手段,震慑住了所有人,所以一时没人敢上前表达不满。   郑盛凌和赵生便是这堆被卡住的客人之一。   赵生远远地打量着那位紫衣少女,他没有修为,视力看得不如郑盛凌那样远,但刚才那女子骄横的态度却是实打实地看了个清楚。   他忍不住咋舌,悄悄问:“这小姑娘看着年纪不大,怎么这般、这般……”   那到底是个女孩儿,他没好意思说重话。   “不奇怪。”郑盛凌道,“听说药王仙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本领,一身医术举世无双,人妖魔三界谁敢说自己这辈子都用不到药王仙的医术?久而久之……更加无人敢得罪。”   苏染作为药王仙座下嫡传弟子,深受他宠爱,养成这般刁钻的性格也是很正常的。   还有一处细节郑盛凌没有和赵生说,那便是刚才苏染口中提到阁主时,语气十分熟稔,而且那模样分明并不把对方当个什么人物看。   是什么样的关系,能让她连八宝阁的阁主都不放在眼里?   他怎么都想不通。   若是冼玉和顾容景在的话……   说不定能琢磨出答案。   不过一刻时间,那个去回禀阁主的奴仆带着一身的冷汗回来了,见面就对苏染弯腰行了个礼,恭恭敬敬道:“苏姑娘,下人们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阁主特意给您留了最好的位置,如今已奉上您爱喝的茶,只等姑娘过去小坐。”   苏染冷哼一声,不紧不慢地起身,身后的紫衣弟子们想跟进去,却被她冷着脸制止了。   “难得出来一趟。”她皱着眉,露出一丝厌恶,“别来碍我的眼!”   那奴仆看出了点苗头,主动道:“阁主在厢里等姑娘,说有要事相商。这么多人只怕……”   那群弟子面面相觑,看苏染脸色冷淡,只好默默退了回去,驻守在入口一旁。   因为这一点小插曲,苏染满脸沉郁,心情不是很好。她正要迈进八宝阁时,夜风忽然吹来,卷来一阵遥远的气息。   她脚步顿了顿。   奴仆回头,看她神情忽然迷惘,转身看向身后遥远的队列,不远处是星星点点的法船,湖面上万家灯火亮起,浩如烟海。   “姑娘?”   湖风归于寂静,苏染怔愣了半晌,方才那双娇纵不耐的眉眼忽然落寞了下来。   这里都是些臭男人的味道。   或许……又是幻觉吧。   她指尖轻掩鼻尖,轻叹了一声,“走吧。”   这位苏姑娘走了之后,排在八宝阁大门前的队列终于恢复了正常的速度。   郑盛凌假装随意地环顾四周,看到冼玉他们和自己隔着五六个身位,这才安心了。   八宝阁禁止遮盖五官,但不禁止易容,看似是方便遭难的原主来追回失物,但其实也是给买主留了一条后路。   这样左右逢源、买卖不误的态度,虽然可恶可恨,但是也莫名地在六界中红火了起来。   说到底,都是趋利罢了。   冼玉蹭着顾容景的翡翠玉牌一同过了筛查,让他有些诧异的是,奴仆一看到是飞花楼的牌子,冷峻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丝恭敬。   这奴仆并没有带他们去上一位客人坐着的一楼大堂,而是带他们去了二楼的一处雅致厢间。   巧的是,隔壁的正好是郑盛凌和赵生。   一听到隔壁熟悉的动静,郑盛凌立刻降下一道隔音法阵,传音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我以为你们会在一楼,还想着要怎么联系呢。”   八宝阁的位置有上下次序之分,二楼包厢少,又隐秘,自然是上上之选。   但这上上之选却不是谁都够格的,大多数人都是坐在一楼空阔的大堂里,外面辉煌奢华,拍卖席上却朴实无华,灯光昏暗。   “这是为了掩护举牌的买主。”   郑盛凌道,“黑到黑不清五官才好。”   话音落下,八宝阁阁顶的大金钟敲响十一下,沉闷悠扬的钟声响彻四方,意味着戍时已到,拍卖会正式开始。第一件等待买主的宝物也被奴仆呈了出来,放在前厅中央处,明月透过阁顶的一处空隙,正正好地投射在宝物身上。   一个奴仆站在宝物观赏台边,左手握一只起事铃,右手持一把应声锤,没有任何介绍。   铃声响起,立刻有人出价,“三千。”   “五千!”   一道道喊价声迭起,不过数息之间,就已经三锤定音,“九千二灵石,第一件成交。”   冼玉都没反应过来,第一件宝物就已被撤了下去,“这么快啊?我还没看清是什么呢。”   “八宝阁要拍卖的早就放出声了,这些人心里都有数,而且刚起拍的没什么好玩意。”   郑盛凌之前来过一两次,对这些并不陌生,“前面的东西走得快、也不值钱,习惯就好了。记得看后面几件,那才是重头戏。”   果然如他所说,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已经卖出了三样东西。而且价格一起高,立刻有人放弃,丝毫不拖泥带水。   冼玉看他们卖什么金葵甲之类的,没有什么新鲜玩意,看了几轮就没劲了,“小凤凰,你今日带了多少钱?能把那个药灵买下来么?”   这才是他们要关注的重点。   “我也不能保证。”郑盛凌摇了摇头,“我身上只带了十万,等下就看元白叫多少了。”   竞拍这种事,真不好说。运气差的时候总有几个拦路虎,逼得他们不得不以超出预算两三倍的价格成交。而且买到了还好,买不到才憋屈。   郑盛凌的打算是,在元白叫不下去的时候,就照着对方的数往上再加,如果还不够的话……那也没办法了。   赵生听他一开口就是十万,惊得咋舌,唏嘘道:“换成银子那也要一千两呢。”   郑盛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说的就是十万雪花银。”   这话一出,整个包厢顿时被冻住了。   “……”   直到一名仆人捧着金笼进场,满场爆发出一阵激动的私语声,这四人中才探身望去。   只见那金笼里赫然摆放着一盆神灵草,一朵微弱的蓝色光团正趴在神灵草上,被它眷顾过的叶片长得格外茂盛。   药灵虽然有个灵字,但因为生存环境十分苛刻,很少有药灵能化成人形的,一般都是以这种无意识的光团出现。   一旁的奴仆也开始介绍起了这株药灵的功效,从他严肃的面容和底下的骚动就能看出,这东西有多珍贵。   “就这么一个天天养草的小东西,”赵生小门小户,十分肉疼,“十万两银子都买不下来么?”   “你不要小瞧这药灵。”   郑盛凌道,“传言许多年前,药王仙遇到了一个女人,她带着一个元婴碎裂、已经咽气的修士来求药王仙医治……”   冼玉奇道:“都已经死了还怎么医治?”   “是啊。”郑盛凌摇了摇头,“谁都不知道药王仙用了什么法子,总之那修士起死回生,药王仙的名声也就这样打了出去。但那修士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是修为尽散,重新变回凡人……”   赵生问:“后来呢?”   小凤凰瞥了眼他,“不要插嘴。”   赵生:“……”   冤枉啊,明明他是看师祖发话了才提问的!   郑盛凌才不管,继续讲起了他知道的故事。   后来,后来不知道是谁传出了消息,说若当初药王仙只差了一株药灵,炼出的丹药不够火候,否则那修士也许还能恢复到从前的修为。   顾容景心一动,“药王仙这么厉害,那断掉的经脉他也能治么?”   他这一说,大家才想起来冼玉的那几处旧伤。是啊,药王仙都能活死人了,那这经脉的问题对他而言应该更简单吧?   “不可!”郑盛凌冷声打断了他们的臆想,“药王仙这个人脾气古怪,就是个油盐不进的臭石头,除了他座下的那个弟子,其他人的话他一概不听。而且他性情沉郁,阴晴不定。”   “从前有个臭名远扬的大盗请他医治自己伤病的左手,药王仙医好之后,又将那人的右手臂砍了下来,说这是他的报酬……这样的人,就算他愿意帮你,你敢答应么?”   这么一说,顾容景才打消了念头。   他低声轻叹,“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冼玉安慰道,“我的病养养就好了,再说那药王仙不也是差了这么一株药灵么?可见他还是自己棋差一着。”   “没错。”郑盛凌也点了点头,“等会儿我把那株药灵抢到手,这下元白也算欠了我的人情,我们问他借来一用,搭配洗髓池,相信一定会有疗效的,直接好全乎也说不定呢。”   顾容景原先眉头紧锁,闻言,喃喃道:“一定……”   他声音小,正好金铃声响起,掩盖了他的那句话,不过这时已经没人注意他那句喃语了。   众人精神一振,席上已经有人开始举牌,短短几息已经叫到了十万灵石,也就是一千两银子了,这可不是小数目。   郑盛凌沉声道:“不急。”   他要等元白和苏姑娘竞价结束后再出手。   虽然口中这么说,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角,掌心开始冒汗。   等报到二十万时,二楼隔着几间的包厢里终于传来了元白沉稳缓慢的声音,“二十万两千。”   众人:“……”   不是,元白仙子,你这也太抠搜了吧?   郑盛凌虽然知道这位师兄贫穷,但也没想到这么贫穷,不禁扶住了额。   这会儿基数小,别人一加就是好几万,猛然跳出个加两千的,好多人都没反应过来。等到第一声应声锤落了下去,才有个女子哼了一声,叫价,“二十万两千零一。”   席间少见这样的叫法,越有钱的人越不爱计较小钱,那女子摆明了在嘲笑元白。   郑盛凌脸色沉了下来。   八宝阁二楼中间镂空,一圈包厢环绕成圆,那女子的声音从他们远处正对面的包厢里传来,短短几个字已能听出她嗓音娇俏高傲,明显就是那位药王仙最宠爱的嫡传弟子,苏染苏姑娘。   郑盛凌倒不是为元白打抱不平,而是看不惯苏染欺负别人的态度。   他也知道自己性格差,一向用鼻孔看人,但他脾气再坏,也不会轻易对一个奴仆出手撒气。   “别置气。”冼玉手腕垂在包厢的窗口处,轻声提点,“等她抛高价。”   郑盛凌知道他说的是对的,深吸了一口气,情绪渐渐恢复了平稳。   这会儿功夫,元白和那女子已经你一块灵石我一块灵石的抬到了二十万两千零八,席间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不耐烦地举牌:“二十一万!”   那女子看到有人打破了僵局,也终于玩腻了这样的把戏,一口加到了二十五万。   郑盛凌听元白那包厢没声了,估摸着他可能要直接爆出自己的底线。   果然。   “三十万一千。”   元白举牌道。   这大概就是他全部的家当了。   郑盛凌又好气又好笑地心想,要不是担心那姑娘一块灵石一块灵石地往上抬价,元白仙子可能要报:三十万一千零五块灵石,把自己的兜都给人家看得干干净净。   那苏姑娘明显也是个拍卖的高价,逼出元白的价格后顿时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大大方方地举了牌,“六十万!”   一下翻了双番,这下元白彻底没了动静。   冼玉幽幽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几轮竞价,药灵的价格瞬间从六十万往上抬到了一百万,两百万,等到五百万的时候几乎没人出来举牌。郑盛凌不得不出面叫价,一来一回,已经喊到八百万……喊的人几乎只剩下他们俩,旁人开口时的语气也越来越犹豫。   说白了,这药灵功效好是好,但也就医修和丹修用得到,剑修拿回去也用不着啊?   而且八百万的灵石,能买多少法宝??   渐渐有人看出来了,这是药灵的原主在和药王仙的弟子竞争呢。怪不得怎么抬两个人都照喊不误,神仙打架,他们这些人只能凑凑热闹了。   等喊到一千万的时候,郑盛凌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这来来回回的叫价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他忍不住暗骂了一句,“等回去后看我怎么骂死那个臭元白!!”   十万两银子,他攒了多少年的私房钱啊!   那位苏姑娘也从容不在了,举牌时语气里掺杂了几分怒意,索性一口叫到了自己的最高价,“一千二百万!!”   她还就不信了,一千二百万,看看在场的人除了她,谁能拿得出来!   果然,对面那间包厢的人半晌没出声。   郑盛凌这边扒了衣服掏空储物袋,再加上元白那三十万灵石,也凑不出更高价了。   冼玉叹了口气,隔着道墙,他虽然看不到小凤凰的脸色,但也知道他心情不好。   “算了,”他安慰道,“你已经尽力了。”   这件事说起来也是元白自己的责任,他们出一份力,能帮忙喊到一千万这样的价,已经很不容易了。   “既然买不到药灵,那只能另外想想法子……”   “一千三百万。”   一道低沉微哑的声音响起,五十二号木牌从窗口亮起,瞬间震惊全场。   竟然还有第三个人在竞价!   而且一开口又加了一百万的灵石!!   这是要截胡啊!   冼玉、郑盛凌和赵生三人,眼睛瞬间瞪大,同时齐齐望向了身边喊价的人——   那竟然是顾容景!   “你疯了啊?!”郑盛凌头皮发麻,以为他不知道规则,急切道,“虚报高价如果出不起钱,我们不仅拿不到药灵,而且还要倒赔八宝阁一千三百万……你这辈子都赔不起的!”   就算他出一千万,顾容景也要硬生生扛上三百万的缺口。顾容景从前是个散修,冼玉又穷成那个鬼样子,他们要从哪里抠出这么多钱??   但是应声锤已经敲响两声,如果那位苏姑娘再不出价的话,这笔钱就要落在他们头上了!   对面雅厢里,苏染捏紧了拳头,她差点怀疑这个最后才冒出来的人是不是阁主派出来炒价的,不过她来之前大闹了一场,阁主知道她的身份,应该不敢搞什么小动作……   眼看第三声就要落下,苏染死咬牙,恨恨地报了价:“一千四百万!”   这价格远超药王仙给她的预算了,甚至苏染自己还倒贴了一百万,喊的时候她心里都在抽痛,要是再拿不下来,她今晚就回去拿刀宰了那个王八蛋……   “一千五百万。”   五十二号牌再次举了起来。   全场沸腾。   五十二号还在加价!   而且看他语气淡然,一千五百万应该还不是他的底线!!   几乎所有人都探身望向那小小的格窗里,想看看五十二号包厢里到底坐的是何方神圣,一开口就死死按住了那位药王仙的嫡传弟子。   隔壁郑盛凌的五十一号死一样的寂静。   冼玉浑身发凉,被震得说不出话。   苏染很久都没有开口,奴仆惦念着她的身份,宽限了应声锤落下的时间。   可是他们隐隐有种感觉,她跟不起了。   顾容景叫完价,回过头时眼底一片平静。   他轻轻握住冼玉的手腕,指尖抚摸过曾经被刺穿的掌心,两度负伤,手心留下了一道难以愈合的浅粉色伤疤。   “我说了……”他轻声道,“势在必得。” 第36章 【双更】拜一拜吧,来都……   “一千五百万一次, 一千五百万两次……”   黑衣奴仆叫到第二次时,稍作停顿。   苏染脸色不愉,指甲按在木制窗框上, 留下一道深刻的痕迹。   八宝阁的人看在她是药王仙弟子的份上, 稍微宽限了时限, 她何尝不知?   但是……她确实叫不出更高的价了。   随着一道浅浅的叹息, 应声锤重重落下,第三次敲响了拍卖台的法阵,一道浮光亮起,悬在空中渐渐变幻出‘五十二号’的字样。   奴仆沉声道:“一千五百万, 成交!”   这是到此刻为止拍卖场上的最高价, 一千五百万的灵石,只是买了一株娇贵的药灵。   应声锤敲定后, 余音回荡在双层观众席上, 所有人都听得到, 都能为这笔交易做个见证。新一轮拍卖的物品还没呈上来,就算摆上来了,也没人再有心思去关注。   他们热烈地和身边的同伴讨论着,不知道今晚买下那株药灵的到底是何人。   席上一片沸腾,唯独五十一号和五十二号这两个相连的包厢,一片寂静。   郑盛凌打了个寒颤, 半晌后才缓缓回过神, “顾容景,你知道一千五百万是多少吗?你知道刚才应声锤敲下的那个法阵是死契吗?锤声落下不可反悔, 你若是交不出足够的钱——”   他话音未落,奴仆恭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五十二号客人, 我们来核对一下契约单,按照八宝阁的规矩,您需要先将足数的灵石交给我们清点,双方在这张契约单上按了指印,稍后那株药灵会派人送到您手上……”   郑盛凌没等听完就立刻冲了出去,顾容景已经站在了门口,正在翻看那张薄薄的纸。   “不行,这东西你不能签!!”   郑盛凌一看到那张金镶边的契约单,顿时头皮炸了,那奴仆看到五十一号的客人跑了出来,皱了皱眉,立刻挡在了二人中间。   按照规定,包厢内的客人在拍卖的过程中是不得随意进出的,这也是为了保护其他厢房客人的隐私。像郑盛凌这种冒失的行为,他们可以毫不客气地将他请出去。   “客人……”   “无妨。”   顾容景抬了抬手,那奴仆意识到两人大约是认识的,便撤回了脚步。他抬手落下一层厚厚的空间法阵,罩住了两个包厢,省得再有人听到动静后闯进来。   冼玉拧眉快步走了过来,“容景……”   顾容景余光中瞥到他的目光,声音缓了缓,也温和了许多,“师尊,不用担心。”   说罢,他从袖中随手解下一个香囊形状的储物袋,放到了奴仆呈上的托盘中。   储物袋和托盘接触的那一瞬间,托盘亮起一道光芒,这意味着数额准确。下一刻,契约单上多了一道方正形状的红色印记。   那是八宝阁的公章,意味着契约生效。   这也说明,顾容景锦囊中的灵石不多不少,正好是一千五百万块,才促成了契约。   郑盛凌顿时傻在了原地:“……”   冼玉的脸色也变了变。   奴仆并不管旁人有多震惊,他收了钱,看着顾容景按下手印,职责便算是完成了。因为收工快,他难得露出一丝笑容,“客人请稍坐片刻,稍后我们会派人将药灵奉上。”   说罢他便点了个头,转身离去了。   过了一会儿有小仆给五十二号厢房换了一壶浮金茶,听说光一小盏就弥足珍贵,只有这样高价拍卖成交的客人才有幸能享受,但是眼下这三人却都没有心情喝了。   最后,顾容景摸摸鼻子,先打破了僵局。   “进来说吧。”   八宝阁的奴仆都签了契约,不会吐出买主的信息,但是如果有人出来透风正好看到他们,那就不好解释了。   四人挤在一个包厢里,顿时把宽阔的空间衬得窄小了许多。郑盛凌和赵生坐在一边,目光忍不住落在了顾容景的肩上。   “小师叔……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钱?”   赵生忍不住问。   在他的印象里,顾容景应该也是和他差不多的小可怜,每天吃不饱穿不暖,还好被师祖捡了回来,三个人抱团取暖。   谁能想到……小可怜摇身一变、变成了一掷千金的五十二号客人。   缓了一炷香,冼玉还是没能接受现实。   这三人中,数他的心情最为复杂。   毕竟冼玉和顾容景的关系最为亲近,相处的时间也最长。手把手地教他练剑,一同渡过秘境的生死劫,还在溪流边为他烤过灵儿鱼。   冼玉根本没想到,顾容景连自己都瞒着。   或者换句话说,两个人相处这么久,这么多次机会,可是他从来没有和自己坦白过。   顾容景垂下眼睑,余光里看到冼玉怔愣的神色,话说出口时还是犹疑了片刻,“除去飞花楼之外,我还有一些……来源。”   他说得含糊,一般人都会认为这是较为隐秘的问题,所以才不太愿意回答。但是冼玉却敏锐地从片刻的停顿中,察觉出一缕异样来。   但这也没什么,谁还没点小秘密?更何况这些是顾容景自己的储蓄,没什么好指责的。   但是最让郑盛凌受不了的是,“你、你既然有这么多钱,干嘛非要装穷?”   搞得他一直以为他们师徒孙三人都一穷二白,身上配的还是把铁剑,冼玉更是一件衣服穿到旧,就差把没有钱这几个字刻在脸上了。   顾容景沉默片刻,“我没有用钱的地方。”   冼玉:“……”   这么一说,那他应该知道了。   当初捡到顾容景时,他看对方是散修,就想当然觉得他挣点灵石不容易,再加上从前在如意门里,徒弟们吃穿用住行都是他来负责开销,到了顾容景也不例外。   冼玉这才想起,之前在客栈里顾容景也有隐晦表达出想要升到地字房的意思,但是被他拒绝了。顾容景又是个闷嘴葫芦,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打断,那也没什么机会主动对他坦诚了……   搞清楚缘由后,三个人都快无语到晕倒了。   谁能想到这背后误解这么深。   冼玉扶额,说不出话来了。   “我以为你和你师父一样,兜比脸干净呢。”   郑盛凌一脸怨怼,“不行了,等会儿旭昌楼那一顿你来请,必须得好好宰你一顿!”   这一路上风头尽让顾容景出了,不再让这小子出点血,他不解气啊!!   “不行。”   冼玉条件反射地拒绝,“一码归一码……”   “可以。”顾容景忽然道,“但是这株药灵,你现在就得以十五万的原价收回去。”   他眼眸深沉,“一分都不能少。”   “……”   郑盛凌这才想起他们是来替元白竞价的,也就是说,这羊毛还是出在他这个冤大头身上。顾容景分文不出,还让他背上了五百万的外债。   郑盛凌想到冼玉还让他出这顿饭钱,再想想自己空空如也的袋子,顿时心里一片戚然。   丢东西的人不是他,买东西的人也不是他,最后还要他来给钱。没有人可怜他,也没有人可怜他,风头也被顾容景抢走了,好惨呜呜呜——   刚呜出一个声来,顾容景不紧不慢地道,“或者……你还有一条路。等我们离开洗髓池后,你再以一千万灵石的价格买回去。”   郑盛凌止住了哭声。   众人:“……?”   “你是不是傻的?”小凤凰都呆住了,“这药灵你帮我们买下来,就算不用那五百万的灵石,我也会让元白把药灵借给你,这不是一样吗?”   顾容景却道:“不一样。”   郑盛凌再追问,他却不肯说了。   冼玉手背一紧,好像隐隐明白了几分。   顾容景回首,目光在空中和他对视。   只这一眼,冼玉便什么都明白了。   万剑宗的长老来来回回就那几个人,除去已经见过面的柳无名、齐玄和姜温韵,那么就剩下闭关的掌门和尊法长老了。   这两人中也并不难猜,在秘境客栈中姜温韵曾多次提过掌门师兄、柳无名,就连齐玄也被她顺带埋怨过一两次。   唯独这位尊法长老毫无姓名。   明明都是共处了几百年的同门,缘何这样疏远?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位尊法长老并不是他们从小到大同舟与共的师兄弟。   再加上直觉,直接让他锁定了那位谭长老。   而冼玉比他知道的……还要更早一些。   或许是从郑盛凌隐隐透出诸位长老的姓名开始、亦或是仙旅指南中提到尊法长老修为低、但擅长打理金银之物时,他就有了隐隐的预感。   尊法长老拜在他名下时,并不叫现在这个名,那时他叫谭盛文。想必他是看到了师兄妹们名字都极为风雅,又极想要融入他们的氛围,所以笨拙地为自己改了个‘冬’字。   可那又如何呢。   曾经留下的印迹,不会就此消失。   正是因为明白,所以顾容景才要多此一举。   定下了契约书,这株药灵的主人就是顾容景,他想用到什么时候就用到什么时候,哪天冼玉心情好了,或许会愿意让那位谭长老买回去。   但不是现在。   郑盛凌彻底傻眼了。   这、这算个什么事啊?   顾容景却没管他了,他回头望向冼玉,眉眼放松,声音也轻快了许多:“有了药灵,再加上洗髓池……一定能治好师尊的伤。”   他想好了,若有药灵姜温韵也治不好,那他便去找药王仙。要是药王仙也治不了,那他再去寻更好的医修,天下这么多人总会有法子。   冼玉一时顿住,半晌,他抚上顾容景的手背,轻声道:“容景,我的伤其实……”   包厢外响起一阵步伐,打断了他的思绪。   下一刻,门轻轻扣响,顾容景以为是仆人把药灵送过来了,打开门,奴仆手中却只盛着一只托盘,里面放着储物袋,不见神灵草和药灵。   顾容景看到此景,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药灵呢?”   他沉声问。   “契约单因故作废,还望客人见谅。”   仆人语速不紧不慢,微微侧身,指尖落在了托盘上那只眼熟的锦囊,恭敬道,“药灵已卖给了别人,此次是八宝阁失约,按照契约买卖双方若有违背,需按成交额赔偿双倍。这锦囊中有两千四百万灵石,劳烦客人取回吧。”   顾容景眉头紧皱,还未开口,郑盛凌已冲了出来,满脸愠色:“什么叫卖给了别人?我们是应声锤定死了的,怎么还能有变动?!”   说什么卖给别人,整场上和他们竞价的不就是那个苏染么。卖给顾容景,这起码是熟人,他还能再买回来;可是卖给那个苏染,回头她跑路跑得一干二净,他上哪儿要人去!   “这次确实是八宝阁的过失。”奴仆腰压得很低,但态度表现得很明确,“我们阁主不方便出面,他让我捎了话来,若客人对赔偿不满意……阁主说,愿倾八宝阁所有。”   珍珑八宝阁开了这么多年,光看他外表装饰便知他们家大业大。但能让八宝阁愿倾其所有,也要将这株药灵转卖他人的,恐怕不是银两灵石能解决的问题。   话说到这个份上,事情已是无可挽回的了。   顾容景沉默地站了许久,“不必了。”   他要的只是药灵,阁主赔偿其他的东西对冼玉的伤情没有任何意义。   冼玉松了口气,但心里又有些遗憾。   要买下这药灵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顾容景若是为郑盛凌帮忙,那冼玉没有意见。但这里面更多的是对他的私心……   未免太沉重了些。   顾容景收回锦囊,袋子很轻,放在手掌里几乎没什么重量,但里面的芥子空间里却装了近两千五百万块灵石。   托盘放出一道短暂的银光,很快黯淡了下去,一旁的契约单无风自燃,在他们所有人面前都烧了个干干净净。   这也意味着这场买卖,彻底作废了。   郑盛凌有些失落,又不甘地问:“她到底出了多高的价,竟然能让阁主反悔?”   奴仆收回托盘,重新直起身来。   这些本是最机密的信息,但或许是顾容景解约解得痛快,又或许是这件事他们做得不厚道,仆人抬起头,目光中含着深意。   他道:“人情是最难还的……若有机会,当倾其所有。”   之后,八宝阁又上了几件极品的宝物,有些甚至拍出了三千万、五千万的高价。但是若回忆起这一晚的惊心起伏,所有人记忆最深的还是药灵那场上惊心动魄、一波三折的竞价。   尤其是在拍卖会落幕后,八宝阁当众公布了毁约的消息,称药灵出于某些原因已转卖他人,八宝阁已经对此做出了相应的赔偿,并且决定对这次的疏漏彻底负责,关阁闭业一个月。   谁能想到应声锤敲定的事情还能有后续?   这道消息一经传出,顿时又把这晚的拍卖推上了高潮,跌宕起伏的故事瞬间传遍了长虹镇。   大街小巷,逢人一问便是刚才拍卖的八卦,唯独故事的主角,五十二号客人一脸沉郁。   回到旭昌楼后,饭菜还用恒温法阵热得滚烫,但是郑盛凌和顾容景都没什么心情。天色已晚,冼玉就叫了小二来打包,打算回扶华山。   一行人走过晴水商街,迈过一座桥时,郑盛凌忽然懊悔地拍了下大腿,“嗐!!”   他猛然出声,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我就说今天怎么事事都不顺利。”   他抓了抓头发,啊啊地叫了两声,“我这个蠢蛋,应该先带你们去无字碑拜一拜的,没有许愿也没有敬香,怪不得运势这么差!!”   “……”   冼玉和顾容景站在一旁,一脸错愕地望着他。半晌后,两人不约而同地轻笑了一声。   笑声里有一丝无奈。   郑盛凌锤了自己好几下,感觉到不小心打痛了,立马停下了手,清醒道:“……不行,我们得去拜一拜,祛除一下霉运。”   “罢了。”冼玉实在提不起那个劲儿了,含糊道,“时候不早了,明日再拜吧?”   顾容景却道:“还是拜一下吧。”   拍卖会这种十拿九稳的事情都能出问题,他心情也一直低落着。虽说他不信命,但是……   赵生也劝:“拜一拜吧,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这四个字简直就是魔咒。   冼玉看他们俩十分坚决的模样,只好叹了口气,“……走吧。”   长虹镇的那块石碑已经立了许多年,老一辈的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只知道这是从前先人传下来的规矩,为着纪念一位逝去的仙君。当年立碑的人还顺手种下了一棵桂树,后来桂树长成,树大枝摇,每逢金秋便十里桂香。   渐渐地,长虹镇和万剑宗的人们就养成了习惯:他们在石碑前祷祝、将心愿写在彩符里,又将金铃与彩符系在一起,趁着有风的时候挂在桂枝上。若风吹过,金铃响动,就说明上天听到了他们的心愿,将来会有一日为他们实现。   后来许愿的人越来越多,这里便改名叫许愿碑,再后来,就成了长虹镇的著名景点。   郑盛凌用八枚铜钱在一个小和尚那儿买了四只彩符,每只符袋通体红色,上面纹着祥云的图案,取了祥云瑞彩的好兆头。外面系着一只小金铃,轻轻一碰就能发出叮铃铃的响声。   彩符虽然都是红底祥云,但彩带颜色不同,可以用来分辨。冼玉是银白色,郑盛凌是红色,赵生是鹅黄,顾容景是纯黑。   “铃铛被风吹响,愿望就会传递给上天……”   冼玉捏着符袋,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认认真真排队拿许愿纸的三人,“这你们也信?这么多铃铛一齐响,你们也不怕老天爷耳朵听花了?”   郑盛凌写得好好的,被冼玉一句话勾得歪了一笔。他回头怒瞪一眼,旁边一个老大爷忽然语重心长道:“小伙子,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要对神明抱有敬畏之心,老天爷耳聪目明,你说这样的话它是听得到的。”   冼玉:“……”   是啊,不仅听得到,大多数时候还装死呢。   就连赵生也道:“师祖,你平日里最讲究着这些因缘际会的,怎么到拜天许愿又不信了?”   说着,赵生严肃地把毛笔递了过去,“既然来了这里,也是缘分吧,师祖?”   冼玉满脸无奈,拗不过他们,只好把笔接了过来。他左望右望,只有顾容景伏身的那张桌子还稍微有些空余,就挤了过去。   冼玉过去时,身高八尺有余的男人正弯着腰,凝神专注地在纸上一笔一画,不知道写了些什么。   他心里一动,刚想凑过去看看,顾容景就发觉了,抬手把自己的许愿纸挡住。   顾容景抬起头,目光镇定严肃。   带着几分谴责的意味。   两人僵持了片刻,最后冼玉先败下阵来,摸了摸鼻子,小声嘟囔,“好嘛,不看就不看……”   顾容景没再给他机会,写好后就迅速叠了起来,顺便腾出了地方。   冼玉拿着毛笔趴在桌前,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许些什么愿。   他没什么野心,唯一挂念的就是如意门。但这事也只能靠他自己,老天爷帮不上什么忙。   他咬着笔头蹲了好久,直到远处风声吹响金铃时,冼玉终于想好了自己的愿望。   入夜后的长虹镇许愿碑依旧热闹不减,等他们都写好愿望、封住符袋后,还要从石碑前拜过,心里默念一遍,就可以把符袋挂到树上了。   按他们的说法,这位仙君是连接天地之人,先在他面前拜过,从老天爷那儿过了门路,心愿才能被听见。   冼玉看到前面一位老爷爷颤颤地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合手相拜,他再抬眸时,触到那块光滑平整的石碑,在人海与风中格外端正肃穆。   “为何不刻上那位仙君的道号?”   他低声问。   “不太清楚。”郑盛凌摇了摇头,没有多做解释,“老人们只说有忌讳,不能刻字。”   各地风俗迥异,他就没有再问。   等轮到冼玉时,他只双手合十行了个礼。   要拜天地,可以。但眼前只是一位留不下姓名的仙君,他自认没什么可跪的,前来拜见已是他最大的礼数了。   郑盛凌原想说什么,但想想冼玉那脾气,能行个礼就算不错的了。   他跟在冼玉后面,心道仙君勿怪,刚才那人礼数不足我来补。默默念罢,哐地一声跪拜下去,诚心诚意地磕了好几头。   挂彩符也有讲究,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不能系在密集处,否则风一吹铃声就会被挡住。   顾容景早早选好了地方,是一根稍微高一些的树枝,因为大多数人身高不太够,导致这里彩符不多,又在风口处,轻轻一晃就会响。   顾容景默默等着师尊走过来,看到冼玉微微垫着脚,神情专注地系上彩符的绳子,不由微微一笑,也把自己的彩符挂了上去。   正好一阵浅风吹过,满树叮当。   “师尊的彩符响了吗?”   顾容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冼玉收回落在黑色系绳上的目光,清然一笑:“嗯……响了。你的呢?”   顾容景安心了许多,“我的也响了。”   像是回应他们的话语,又是一阵风吹过,桂树沙沙作响,金铃左右摇晃,将清脆悠远的铃声吹过河流,吹过从野,吹荡向更远的地方。   冼玉闭上眼,感受着风中微微湿润又柔软的流动,心里很宁静。半晌后,他缓缓睁开,牵住了顾容景的手腕。   “回家吧。”   他温声道,“风吹响了,就一定会应验的。”   “这样大的风,一定会灵验的。”   苏染听到身旁有个小伙子对身旁的姑娘这样说,她望向刚系上的彩符,眼底多了几分黯然。   身旁的紫衣少年轻声提醒:“姑娘,再不回去,长老该担心了……”   “回不回去是我的事。”   苏染满脸不耐,“退下。”   紫色少年一顿,只能慢慢退了下去。   这时,身旁一位阿婆从桂树下离开,脚一滑,险些摔了下来。苏染余光瞥见,手指轻轻一抬,一股灵力将阿婆稳稳当当地托回了地面。   “谢谢、谢谢啊。”阿婆感激地抬起头,看到面前戴着面纱的姑娘,微微诧异,随后又露出一丝笑容,“是你啊,姑娘。”   苏染抬起目光。   阿婆道:“我记得你,姑娘每年都来吧?”   “嗯……”她望向树影婆娑的大树,微微失神,“我来祭拜故人。”   夜风轻拂,空气中卷起一道轻微的尘土,但苏染还是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眉心紧皱。   叮铃铃。   她微微一怔,再抬眼时,却不是桂树响动。   叮铃铃。   手腕金铃清脆摇响,铃声中带着清浅灵气。   苏染抬起姣好的容颜,目光穿透高耸入云的桂树,下意识地伸出了指尖。下一刻,一道未曾系紧的彩符落入了她的掌心。   内里染着清香的信笺,用簪花小楷写着:   愿天下太平长安,   愿赵生长命百岁,   愿容景事事顺遂。   写了三行,竟然没有一个心愿是关乎自己。   苏染像是有所感应似的,指尖微微发抖,下移、直至露出了末尾的落款——   冼玉,敬上。 第37章 (修) 【双更】师尊闭关……   药灵没有拿到, 虽然已经是尽力而为了,但是冼玉还是察觉到了顾容景的低落情绪,一回到小院, 他就闷声不吭地去暖阁里坐着了。   冼玉没有去打扰, 他推开窗, 目光左侧可以看到宁静的小厨房, 屋内亮着油灯,纸窗上贴着两片红色小窗花,隐隐透出赵生忙碌的身影。   远处竹海如涛,入夜后萧萧作响, 一轮弯月缀在树林之间, 若隐若现。竹叶清淡的味道混合着茯苓和白屈草微末的药草味道,一点点地延伸到冼玉的鼻尖, 熟悉得让他微微失了神。   “师祖、师祖?”   耳边传来轻微的呼唤, 接连好几声, 顾容景都被喊过来了,冼玉才忽地清醒过来。   “赵生啊……”他微微坐正,掩饰住刚才的失态,温和道,“怎么了?”   “我就是想问问您饿不饿,要吃些什么。”   赵生挠了挠头, “我是不是打搅到您了?”   他明显感觉到师祖的心不在焉, 目光越过他,出神地望着身后的小厨房。这句话他越说越小声, 最后不由顺着他的视线往后看去。   “师祖也觉得这布局奇怪吧?”   赵生道,“一般院落的小厨房大多都坐落在两侧,还从来没见过这种正对着主房的, 刚才我进去时还有些不太习惯呢……”   “我之前也问了郑公子,他说之前有位长老曾是俗世弟子,刚入门时还没有辟谷的习惯,掌门就帮他建了一个带厨房的小院落,后来别居样式就都仿照他的来了。”   冼玉张了张唇,最后只说:“是吗。”   “赵生,”顾容景在一旁站了不知多久,适时地走了过来,“师尊今日没什么胃口,你饿了就先热自己的吧。”   赵生下意识看向冼玉,他并不应答,看着确实心情不太好的模样。   他只好点了点头,“知道了。”   走之前赵生犹豫了一下,原是想请小师叔代为照顾师祖的,话到嘴边,他又觉得有些多余。   小师叔都愿意一掷千金为师祖买救治用的药灵,还担心他不会照顾师祖吗?而且刚才,他都没有看出师祖心情不好,反而是小师叔敏锐地察觉到了。   虽然这样好是好,但怎么感觉小师叔一来,他就再也不是冼玉心里最宠爱的那个了……   赵生怀着微微惆怅的心思步入厨房,把一切东西都收拾好,只切了半只番薯准备一边走一边吃,嘴上还念叨着:“早知道就不应该来这个万剑宗,怎么感觉没遇上小郑公子还好,一遇上就发生了好多事……”   说起来,郑盛凌这名字听起来怎么熟悉呢。   话音刚落,赵生手一抖,番薯掉在了地上。   他忽地想起了一件事。   师祖有个前徒弟离散后去继承了什么问机阁,据赵生爷爷说混得还挺风生水起的,郑盛凌不正好就是那个什么问机阁少阁主么!   那这件事,他到底要不要告诉师祖……?   赵生走后,顾容景在冼玉身边坐下,给他斟了一壶茶,“师尊在想什么?”   冼玉怔了半晌,才轻轻叹息。   “没什么,只是……”他远远望着山林,眼底慢慢浮出几分怀念,“白天未曾注意,现在才发觉,这里格外像我从前的寝卧。”   他说的不是大明村。   是那个承载了他前半生回忆的如意门。   ……顾容景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刚才赵生说别居风格是那位长老带来的时候,冼玉为什么会那样惆怅。   那不是谭盛文带来的,那是本属于冼玉的东西。可惜如今,他却要从别人那里回忆过去。   “如意门也是这样依靠竹海么?”   顾容景轻声问。   “嗯,那时我们都住在竹屋里呢。师父捡到我的时候年事已高,虽然百般疼我,但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是师兄每天带着我,吃住玩都在一起,每天和我一同去竹林里练剑。”   冼玉手指攀在窗沿边,轻声呢喃,“师兄有时很严厉,但是没脾气,耳根子又软。有时我不愿出门,就让他不要走远。这样我在窗边,一抬头就能看见他在林中练剑……”   师父知道他怠懒的脾性,只是太过宠他,不舍得多加苛责,所以才叫师兄来管教他。   他小时候不理解,不明白为什么一向疼爱他的大师兄为什么有时又会格外严厉,还总和他赌气。   好在只要他一露出委屈的神色,师兄便再也狠不下心,主动过来求和,这招也百试百灵。   那时他还不知道师兄是因为疼爱他,所以才愿意让步,甘愿妥协。   “以前从未听过这位师叔。”   顾容景道。   冼玉对他的过去很少提及,偶尔几句轻描淡写,但也只说幼年时有趣的事情。   他甚至都不知道冼玉还有个师兄。   不知道他和他师兄原来情谊这般深厚,不知道他师兄如今过得如何,不知道他和从前那些弟子之前都有过什么爱恨纠葛、龃龉离心。   他也想了解师尊的过去。   想知道他的亲人,想知道他的仇敌,想知道他曾经都经历过什么。   想亲口听他说,而不是从那些虚无缥缈的传闻中,捕捉几句只言片语。   顾容景问:“这位师叔现在如何了?”   冼玉沉静了许久,没有回答。   他抬起眼睑,两道目光在半空中轻柔相撞。   烛火昏暗,冼玉的神色看不分明,顾容景只能隐隐猜到他的心情并不好。他试探地伸手,想要握紧他的,却被冼玉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时候不早了。”他轻声道,“你去休息吧。”   顾容景默默地坐了半晌,“好。”   说罢转身回了暖阁。   之后冼玉大约给屋里降下了隔音法阵,他没再听到一丝一毫的动静。   顾容景换了一身里衣卧在软塌上,身下垫了一层被褥,明明很舒适,但他却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到了丑时,好不容易朦朦胧胧间有了些许睡意,没关紧的窗户猛然被风吹开,刮在门框上发出一道响声,顾容景翻身起来,猛然惊醒了。   打开窗一看,明明是六月初夏,可是天上又飘起了零零碎碎的小雪。   他披着外衣推开门,忽然瞥见林中一道剑意扫过,竹叶摇曳,风声凄潇,却被隔音法阵全然挡住,只留下林中一抹清丽的身影。   冼玉又换回了他原先穿的那件玉银线法衣,满头青丝只用一条发带绑住,随着他左手挑剑,下腰、回转一刺,乌发在空中被吹得飞舞。   顾容景忽然想到,冼玉是个右撇子,但之前比试又或是教授课业时,他用的却都是左手剑。   山中雪洋洋洒洒落了半夜,冼玉练了半宿的剑,顾容景站在他身后,也跟着立了半宿的雪。   第二日清晨起来时,冼玉心情好转了许多。赵生起来淘米时看到他在屋外的树下一边剥瓜子一边看书,还十分惊奇。   “师祖今儿这么早就起来啦?”赵生鼓励道,“我早说您每晚睡那么晚不好,有位大诗人还说少贪梦里还家乐呢,您以后还是尽量改改吧,白天起来同我们一起走走,那多好啊。”   冼玉笑了笑,没有答话。   “还有你,小师叔。”夸完师祖,赵生正好瞥见一旁的顾容景,连忙道,“你这俩眼圈比我那茶叶蛋都还黑了。跟着师祖好的不学、尽学坏的,你瞧你这困的,赶紧回去补补觉吧。”   “昨夜打坐练功,所以累了些。”顾容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但还是坚持道,“我不困。”   “你说你,大半夜不睡觉,打什么坐……”   两人正争论着,远处忽然飞来一个着急忙慌的身影。郑盛凌御剑飞来,刚落地看到冼玉就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开口,先递给他一个药瓶。   瓶身上的花色熟悉得很。   冼玉微微挑眉,“这是做什么?”   “明日就是宗门大比了。”郑盛凌气还没喘过来,脑子没转过来,下意识编了理由,“你不是万剑宗的弟子,又是如意门的掌门。来来往往进出不方便。以防万一,要不你吃一颗吧?”   “……?”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冼玉还没发话,赵生已经看不过去了,往他跟前叉腰一站,横眉冷对。   “什么叫来来往往进出不方便?你是怕我们上哪儿去?昨日师祖便已经说了,我们来这里只为了那个洗髓池,不去看什么大比,你是没听清楚还是脑子不好使?这易容丹你爱吃你吃去!”   他平时在外人面前都是寡言少语的,毕竟少说少错,这还是头一回这么噼里啪啦地怼人,这一连串下来,听得所有人都一愣一愣的。   郑盛凌也呆了。   赵生昨天对他还挺客气的,郑盛凌自觉他的礼数也没什么问题,甚至看在是冼玉小徒孙的份上,对他还挺好。怎么一晚上过去人就变了?   关键是,自己也没什么地方得罪他啊!   郑盛凌哪知道,昨天赵生前半夜也没睡好,为着那一个番薯牵出来的事单方面断了他和郑盛凌的友好关系,又骂了郑盛凌他爹许久,指责他们不识好歹、背叛师门没有道义,如今那老不要脸的又生出个小不要脸的,天天黏着他们师祖。   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骂累了,又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冼玉。但赵生后来转念一想,师祖那么聪明,指不定已经察觉到了郑盛凌的身份,那自己又何必再上去给他找不痛快呢?   此事就这样作罢了。   没想到的是,他心里还没消气呢,这小不要脸的就自己上门找揍了。好家伙,这一通怼,总算是给他的先人和师祖出了口恶气。   小凤凰被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人都傻了。   再看冼玉的脸色,并没有苛责赵生,一方面是护短,另一方面看样子也是觉得他莫名其妙。   郑盛凌也是一晚上没睡,这会儿脑子不太清醒,也没什么脾气,还主动道歉,“是我鲁莽了。但宗门大比邀请了许多人过来观礼,里面鱼龙混杂,不知道有谁,再加上邱正明最近刚破了境界,现在尾巴翘得老高,正愁找不到我麻烦。要不你还是吃了这个,避一避风头……”   “我为什么要避这个风头?”   冼玉难以理解,“他要来找我麻烦,那我也不介意教导教导他什么叫礼仪。而且我在这儿待得好好的,又是你们万剑宗的客人,何必为了他故意躲藏?”   “……”   他有理有据,郑盛凌根本辩不过他。   这下他是彻底没辙了,只怕再糊弄下去,冼玉反而要生疑。   说起这事来,还要怪他老爹。   昨天晚上回到扶华山住所时,他还没来得及换衣服休息,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你娘说你傍晚时带几个朋友出去,一直没回来,看来是在这里待野了,越发放纵。”   郑盛凌一回头,看见他老爹坐在太师椅上,灯下两撇胡须格外严厉,差点吓傻了——   倒不是怕他爹,而是因为冼玉住在附近。   他怎么都没想到他爹郑毅竟然真的回来,这扶华山虽然大,但是说起来,其实也就这屁大点地方,转两圈就熟了。   郑毅过来定是不会和夫人分房的,但是姜温韵过几日又要帮冼玉开洗髓池,万一平日里唠家常的时候多说了两句,又或者是他爹起了兴致在林中散步,正好和冼玉当头撞见……   后面的剧情他已经无法想象了。   为了避免意外,他废了老大劲,一会儿说是要替他的一位朋友避灾,一会儿又说要他爹推演推演自己的命盘,折腾到半夜,总算是把他爹哄着留在了侧卧里,没回去和姜温韵碰着面。   提心吊胆了一晚上,好不容易才眯了一会儿。下半夜时忽然听到外面剑声如雨,郑盛凌以为是冼玉来了,和那个郑负心汉撞上,两人已乒乒乓乓对打了数十招,顿时把他给吓醒了。   外衣都没来得及穿,他赤着脚慌里慌张地跑出去,这才发现原来是郑毅在附近练剑,剑声撞在竹林里,才发出阵阵响声。   “……”   他整个人都快瘫了,松了口气,好不容易把他爹劝回屋里,一问缘由才知道:原来郑阁主睡不着,半夜出去溜达时忽然听到远山传来一阵剑涛,竹林波动,让他想起了一些旧事。   他许多年未曾练剑,此时有感而发,于是就在林中小练了一把,不想惊醒了自家儿子。   郑盛凌忍不住心道:爹啊您这哪是惊醒儿子,您是要把我给吓死。   至于半夜练剑的是谁,倒也不难猜。这山中都是医修,他最清楚那些师姐脾性了,都是些不爱练剑的。能在大半夜传来一阵剑涛,还让竹林波动的,除了小院落里的那位,还能有谁?   这下他是彻底睡不着了,睁着眼挺到大天亮,就怕再出什么意外。   好不容易等到辰时,估摸着他爹正睡熟了,郑盛凌这才连忙跑了过来,话都说不利索,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千万别让冼玉和他爹碰面。   他平生最不爱看妻离子散的戏码,也不希望这等祸事落到自己头上。   小凤凰涨红了脸,嗫嚅道:“你就当为了我么,这易容丹对你又没什么伤害……”   他难得讨一回好,可惜冼玉并不怎么受用,淡声道:“我行得端坐得正,做了什么事从来不假借他人之手,你若是担心我们出去给你惹麻烦,也不必吃易容丹。我们回去便是了。”   眼看冼玉脸色越发冷淡,这下郑盛凌心里彻底凉了,赶紧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送客。”   “郑公子这回听明白我家师祖的意思了吧。”   赵生嘿嘿冷笑了两声,捏了捏指关节,发出格拉格拉的响声,“您好歹也是少阁主,我就不请您出去了,您自觉点,好吧?”   郑盛凌这下没有办法,只好咬咬牙、从乾坤袋中摸出一块玉佩,转头交给了顾容景。   “……?”   顾容景正双手抱臂,皱了皱眉。   “刚才我说错话了,你们千万别误会。”   郑盛凌叹了口气,长话短说,“劳烦顾道友劝一劝他,如果能把这枚玉佩戴在身上是最好的,可以省去诸多麻烦,你也不会希望——”   赵生在旁边咳了两声,他只好止住了话头。   “一定要让他戴上啊……”   郑盛凌说完这句,唉声叹气地离开了。   顾容景握着那枚玉佩,本想随手丢到芥子戒里,但想到他最后那两句话,又有些迟疑。   赵生看小凤凰走远了,才哼哼两声:“别人家就是哪儿哪儿都不方便,这要是在大明村,别说家门口了,村门口他都进不来。”   唉,还没来几天,他就已经想回家了。   冼玉默了半晌,道:“放心,我们在这里待不了几天。”   “师尊有什么打算?”   顾容景说着,自然地在他身旁坐下,倒了杯茶。   冼玉看到他把那枚玉佩放在一旁,余光轻轻瞥了他一眼:“你留着这个做什么?”   顾容景顿了顿,“徒儿想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是块玉佩,戴在身上也不影响美观。师尊的意思呢?”   师尊的意思,刚才就已经说过一遍了。   冼玉眉心微拧,“我不怕麻烦。”   “我们是不怕麻烦,但也不喜麻烦,是么?”   他一时间不说话了。   顾容景不善读人心,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总能把他的心思摸得很透。经历过昨晚的事,冼玉确实对留在这里有些厌倦了。   “毕竟也是他的心意……我帮您戴上吧。”   他擦了擦手,起身弯腰探向师尊的腰间。   冼玉的腰很窄,虽然不是瘦弱的白斩鸡,但他身材明显偏清瘦类型,顾容景指尖触到冼玉的外衣,似乎隔着几层布料也能感受到他像鹅绒一般柔软的、温润的体温。   顾容景挂上玉佩,不自在地缩回了指尖。   赵生没看懂他们二人之间藏在暗流下的交锋,还一脸糊涂地问:“那师祖有什么打算呢?”   冼玉握着手里的瓜子仁愣了半晌。   许久后,他才说:“我想回一趟如意门。”   “啊?您说的是大明村吗?”   “不是。”   他摇了摇头,“是原来的……如意门。”   郑盛凌满心担忧地从冼玉那儿回来,正打算去他娘那里旁敲侧击一下,看看还有没有别的法子,走到一半时,忽然被人喊住了。   “凌师弟。”   他抬头一看,脑子没反应过来,“元白仙子……”   话音未落,连忙捂住了嘴唇。   元白虽然知道自己有个不太好听的外号,但别人没当他的面说过。这会儿郑盛凌脱口而出,顿时让他愣在了原地。   “元白师兄。”郑盛凌咬着嘴唇,一脸懊恼,心想今天真是什么事都不顺利,含糊地转移了话题,“你今天到扶华山有什么事么?”   扶华山里许多女修,为了防止一些男修为了求爱,一天十几趟地往这里跑,影响他人修炼。每到这个季节扶华山就会降下禁制,非持口令者不得随意进入。   他到这里来,肯定不是过来寒暄聊天的。   郑盛凌原以为他过来是办公事,但是让他出乎意料的,元白默了片刻,也没有生刚才他口误的气,反而说起了另外一桩事:“凌师弟,昨天晚上……谢谢你帮我竞价。”   昨天竞价出局后,元白没有立刻走,想看看买主是谁,能不能商量着把药灵拿回来。也幸亏他没有走,在对面那位女子叫了几次价之后,他紧接着就听到不远处的二楼,有人举了牌。   那是凌师弟的声音。   郑盛凌如果只是想奚落他,大可不必花一千万也要买下药灵,元白也不是傻子,很快就意识到凌师弟是在帮他。   虽然最后未能如愿,但这份恩情他一样记在了心里,这次到扶华山来,也是想感谢他。   元白这般诚恳,郑盛凌顿时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羞愧了,他不好意思地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最后药灵还是没有买下。”   元白摇了摇头,“你有这份心,我已经很感谢了。”   他又道:“这次我到扶华山来,也是因为查药灵失窃的事情时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想过来同凌烟长老和郑阁主商量商量。”   郑盛凌立马觉出这句话里的不对。   元白是谭长老的弟子,他师父闭了关,过来找师叔商量事情是很正常的。但不正常的是,他还要和郑盛凌他爹商量。   虽然问机阁和万剑宗有姻亲关系在,但郑盛凌记得,从小他爹就不待见万剑宗,除去陪夫人回门、探亲之外,其余时候是能不去就不去。   昨天晚上突然见到他爹已经让他很意外了,今天元白又找上门来,说要商量要事……   这两者结合在一起,绝对不是巧合。   郑盛凌脸色顿时严肃了许多,“你查出了什么?”   元白也不瞒他,走近了两步,低声道:“这次失窃案的凶手我已找到,药灵遗失,一则是因为师尊在闭关中受了冲击,药灵的禁制受损,导致贼人有机可乘。如今师尊已经被柳师叔救下,但我亦有看护不当的责任,不过……”   “不过,我仔细勘察后发现,偷走药灵的贼人是在师尊受伤后,在我休息之时,卡着点将药灵窃走。”元白沉声道,“最为关键的是,那贼人已被查出,是一只魔物附身。”   又是魔物!   郑盛凌心中一凛。   从秘境发现面魁后,他就一直有种不好的预感,没想到如今万剑宗内也出现了魔物,还是在他们已经清筛过门中弟子之后被发现的,这简直是……赤.裸.裸地打了万剑宗的脸!   而且,六界第一大宗门已经如此,可以想象,整个修仙界内,还会藏着多少这样隐秘的、不为人知的魔物……   光是想想,就已经觉得不寒而栗。   “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我此次前来求见,也是想请他们帮忙解答心中的困惑。”   “今早我发现药王仙的弟子在附近打转,鬼鬼祟祟地不知在做什么。”   元白顿了顿,轻声道,“我怀疑,师尊闭关时受的伤……也和他们有关。” 第38章 【双更】你怎么在这里?……   事关魔物和妖界, 为了不引起动乱,药灵失窃和谭长老受伤的事情暂时被压下来不提。   元白进了扶华山的主殿,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郑盛凌忧心忡忡地在一旁等了两三个时辰, 直到下午未时才出来。   大约是姜温韵交代过了, 元白紧闭双唇什么都没透露, 只和小凤凰说,一切要等掌门出关后才能再下定论。   但总之,无论如何,这个被外界围观的宗门大比都要风风光光地办下去。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 修真界渐渐兴起了门内比试的习俗, 这样的宗门大比,一方面是考校弟子们的学习成果, 增加彼此的实战技巧, 起到鼓励激励的作用。另一方面, 大比也会邀请一些其他宗门过来观赛,彰显一下自己作为东道主的实力,其他门派的弟子也可在比试之后提出和赢家切磋,这也是一种增长见识和经验的方式。   当然,若是宗门大比办得不好,受别人奚落和嘲笑也是常有的事。几大门派之间相互较劲也不是一天两天, 为了彼此宗门的荣誉, 弟子们在大比时也会格外较劲。   为了比试的公平,大比往往以境界的高低来划分层次, 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四个阶层,境界再往上的师兄师姐们出来比试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 他们更多的是外出修行,把这类出彩的机会让给年轻一代的新锐弟子。   像万剑宗的大师兄陆昭州,已经是元婴后期的修为,平日里又要帮助各位长老协理门派,平时自己也会带队下山历练,如今已经是元婴后期的修为,但已经几乎不参加宗门大比了。   原先这届元婴期的新秀应该在望云、郑盛凌之间,但前不久邱正明被冼玉三剑险些穿喉,自觉受辱,这段时间勤加苦练,再加上齐玄各种补药灵丹助力,如今已经顺利地突破元婴。   这下三人同台竞技,望云和郑盛凌从秘境带出来的伤虽然好了大半,但要与邱正明比试,只怕还是要让对方占了个便宜。   元白更不用说了,虽然也是个元婴期,但是平日里只会炼药,战斗力基本等同于金丹期。   宗门大比还没开始,赢家似乎就被内定了。   赵生去山下采竹笋时,还听到拉着车送药材来的弟子们闲聊,说如今邱师兄和郑师兄的赔率已经到七比三了,可真是以前从未有过的盛况。   毕竟郑盛凌一直眼高于低,恃才傲物,整个万剑宗的男修就没几个人入得了他的眼。偏偏他还住在万剑宗女修最多的山头,深受师姐们的偏爱,自然而然招到了不少人的嫉恨。   “以往都是郑师兄嘲讽邱师兄还在金丹,不配和自己比试,正眼都不瞧他一眼。没想到现在反而邱师兄是夺冠热门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那几个讨论的筑基弟子看到赵生也不惊讶,以为是被师姐们派来干活的外门弟子,所以言语并没有顾忌,嘻嘻笑笑格外放肆。   赵生默默地听完,回到院落后又一字不差地转述给冼玉听,说完后整张脸都皱在一起,“看来这万剑宗的风水真不养人,门中的弟子都养的这般骄矜。郑盛凌再怎么说也算是他们的师兄,怎么能这样幸灾乐祸呢?”   冼玉正躺在靠椅上喝茶,书籍漂浮在半空中,时而翻过一页。   听到赵生的吐槽,他微微吹去茶杯中的茶叶沫,原想笑一笑,忽然又想到从前的如意门风水够好了,可还是养出一堆白眼狼……   顿时笑意又敛了回去。   “你不是不喜欢小凤凰了么?”他随口道:“怎么又为他打抱不平了?”   “……”赵生闷闷地说,“这不一样嘛。”   邱正明和郑盛凌如果正面比试,谁赢他都不高兴。但要说更让他讨厌的,那还是邱正明。   毕竟郑盛凌也只是脾气臭了点,他爹犯下的错也不能全怪到他身上,所以赵生也只是看他不顺眼罢了。但邱正明就不一样了,毕竟这小子当初差点带人强拆了大明村,就凭这一点,赵生宁愿让郑盛凌赢。   “你希望也没什么用呀。”冼玉手腕撑着下巴,看完一页,指尖轻轻撇过,书页轻轻翻动,他懒散地道,“他摔断了一条腿,老话还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呢,哪有那么容易就养好?”   听他的意思是,郑盛凌是不太可能赢了。   赵生有些微微的惆怅,坐在一旁发呆了半晌,又默默地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顾容景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握着一壶刚烧好的茶,给冼玉续了一杯。   “师尊为何要这样说?”顾容景道,“郑盛凌虽然受了伤,但看他之前在秘境里的表现,和邱正明对上,也未必会输。”   冼玉掀起眼皮,淡声问:“你觉得他的剑术很好?”   顾容景微微迟疑。   凭心而论,郑盛凌的剑术好不到哪儿去,若是和邱正明一流相比,还算绰绰有余。但要按冼玉的标准来看,是明显不入流的。   他最大的优势在于一手凤火炉火纯青,不熄不灭,威力惊人,但缺点也正是在于此。郑盛凌年少气盛,太依赖凤火了,可是在实战中,他的灵力总有用空的那一天,像在秘境里那样,一旦失去了圣灵丹的供给,他就是个抬不起胳膊的小雏鸡,给不了太多的威慑力。   他也曾是年少气盛的天之骄子,嫌练剑枯燥,一剑学成后就不愿再巩固,急于求成,更偏爱花里胡哨的剑法……这些毛病他都有过。   但不同的是,冼玉在几百年前,也曾陪着师兄一起,在碧玉竹林中从早到晚挥剑数万遍。   “年轻人么,就应该多磋磨磋磨”   冼玉摸出个橘子,一边剥一边道,“郑盛凌修习凤火,体内阳气本来就旺盛,凤火一烧更是娇纵性劣,长此以往下去不利于修行,对他来说,战败了或许也是件好事。”   顾容景目光落在他眉眼之间,像是洞察了他的心事,“宗门大比,师尊真的不去看么?”   冼玉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的指甲嵌进橘子皮肉里,没控制好力道,指尖沾染上点点的橙色。他收回手,把剥了一半的橘子放到一旁,拿出手帕擦了擦。   “都说了,不去。”   他重新靠在榻上,眯着眼,“我睡个午觉。”   顾容景道了声是,却没有离开,先把那剩下的橘子剥干净,尝了一口,不酸,才重新放回果盘之中。   他起身要离开时,冼玉忽然道:“那什么赌局,你给他押些灵石去,算是从我这儿借的。”   顾容景轻轻笑了笑,回头看他时,他眼睛还闭着,只是不耐烦地转了个身。   “……省得再跑到我这儿哭哭啼啼的。”   宗门大比的前一夜,邱正明和郑盛凌的赌局前所未有的高涨,万剑宗禁明赌,他们组的这些赌桌都是私下的,小额小份,长老们也睁一眼闭一只眼。没想到就在昨天傍晚,有个不知名的弟子押了一万块灵石,直接把两人的比率翻到了三比七,引得所有人都议论纷纷,兴高采烈的。   邱正明更是气坏了,自己这边比率低意味着能赚得更多,可是他要赚这些小赌民的钱干什么!!那人匿名投了一万灵石押郑盛凌,那不是公开和自己叫板吗??   仅仅这几息时间,他已经脑补出幕后操盘手给郑盛凌大补特补,养身健体,又砸钱叫嚣,暗示他就算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这下把他给气的呀,当天晚上自己实名制下注,压了五万灵石过去,又把比率给硬生生地掰了回来。并且扬言若是自己赢了,奖金分文不取,并且这五万也会分给押注自己的师弟师妹。   这简直就是踩着郑盛凌鼻子耀武扬威了,吃瓜群主看得津津有味,甭管手里头有钱没钱的,先投个百来一千的,就当是看戏了。更何况赢了还有得赚呢。   但让邱正明失望的是,匿名下注的人再也没回来,郑盛凌那儿也没什么动静。   其实顾容景只是觉得,没必要。冼玉看不过眼,想砸点小钱让郑盛凌面上有光些,那他也算是完成了任务,后续就不关他的事了。   而郑盛凌纯粹是……   根本没关注到这事。   宗门大比每年都有,今年输就输了,那明年就换他把邱正明按在地下揍就完事了,谁还能一辈子当个常胜将军呢?更何况,他正儿八经算下来,也并不是万剑宗入了籍册的弟子,你要说他输了丢脸,丢的是万剑宗还是问机阁的脸?   这好像也说不太清楚。   所以小凤凰心态挺好,压根没在意这事。让他一直烦躁不安的反而是……   “爹,你明天就不能老老实实待在扶华山吗?你非要去看我出丑是不是?”   “你别在我眼前转悠,我看得眼睛晕。”   郑毅碰了碰茶盖子,招了招手让他坐下,满脸无奈道,“怎么了这是?小时候我不来你还要生气,怎么现在来了,你还要生气?”   郑盛凌幽怨地呛声:“小时候让你来你不来,现在长大了,不要你来你非来。你怎么就非要跟我作对呢??”   “臭小子,和爹怎么说话呢。”郑毅一巴掌呼到他后脑勺上,被郑盛凌灵巧地躲开了,他只能悻悻地收回了手,“都说了,这次来有要紧事,什么大比就是顺便看看,你不用放在心上。”   他又道:“我来都来了,柳无名他们都知道我在这儿,这么重要的日子你爹还躲在屋里头,你想没想过外面人会怎么说?”   自然是说问机阁心高气傲,不把万剑宗放在眼里。两家许多年前就有不和的传闻,只怕这次他不参加,外面人又要众说纷纭了。   郑盛凌脱口而出:“您和万剑宗不和又不是一天两天,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还装什么……”   看了眼他爹的神色,又打住了话头。   “你以为我愿意来这破地方?”郑毅没好气地揍了他一巴掌,片刻后又叹了口气,肃穆道,“我这次来,一方面是最近修真界不太平,魔物的事情我已经有所耳闻,过来找你柳师叔商量要事。另外一件事——”   他顿了顿,目光忽然落在了儿子身上。   “……?”   郑盛凌忽然生出一点不妙的预感。   “还记得从前你吵着闹着要拜你柳师叔为师,我怎么都不同意,说你的机缘还没到吗?”   郑毅缓缓道,“凌儿,现在是时候了。”   郑盛凌怔了怔。   从前他为了那件天蚕丝外衣和父亲赌气,发誓不会继承问机阁,而且为了报复,还要拜入父亲最讨厌的万剑宗。   那时郑毅没说同不同意,起卦为他卜了这件事,回来后就坚决不赞同,这才导致郑盛凌如今吃两家饭的局面,这件事也一度为人诟病,还有许多万剑宗弟子背地里讽刺他是墙头草……   但不管怎么样,郑毅从来没松口过。   “是……”郑盛凌下意识想到一个名字,很快又觉得不可能,他甩了甩头,重新问,“是柳师叔么?”   “不清楚。”郑毅道,“什么人、什么门派、什么时候,都不曾说。”   这怕是他职业生涯里占卜过最扑朔离迷的一卦了,但不管他怎么问,显示出的卦象都是三缄其口的模样。   他无法,只能暂时停止了闭关,亲自前来万剑宗一趟,想看看自家儿子未来的师父会是什么品性、什么模样。   但既然赶上宗门大比……   想必,应该就是拜入万剑宗了。   郑盛凌也是这么想的,一时不免有些遗憾。   倘若冼玉还愿收徒,他倒是不介意拜一个金丹为师。做了师徒,他就能光明正大地接济冼玉了,而且应该也能和他更亲近一些吧?   只是可惜……   郑毅这头也是百感交集,按捺下心中的千头思绪,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多说也无益。”   他温声道,“缘分到了,便顺理成章了。”   郑盛凌默了片刻,点点头。   第二日,红鸡还未打鸣,万剑宗上各山各峰的弟子们就已经开始行动起来了。天还未亮,外门弟子已经将三千长阶的残雪残叶扫拾干净。   赵生朦朦胧胧醒来时,闻到外面香气扑鼻,乐声动人,扒开窗户一看,粉山雪海,香车随行,穿着鹅黄色外衫的女子们戴着一层薄薄面纱,车前辔头的马儿毛发银白雪亮,一步千里,在空中亮起一道白色五瓣花的路径,一路浩浩荡荡,将美人们送往了宗门大比的庆典会场。   光是一道扶华山已靓丽至此,可以预想到其他峰又会如何争艳夺目。   赵生打了个哈欠,起身去院落洗漱时发现冼玉似乎也被惊醒了,披着长发正趴在窗边观望。   只是他刚要走过去,冼玉一抬手,又把窗捎落下了,只留几面雕花的香木窗棂。   “……?”   冼玉把窗关上,最后一丝冷风被挤在缝隙里发出一道呜咽的声响。他听到暖阁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大约也是被吵醒了,要出去起夜。   过了片刻,顾容景穿着一身里衣走了出来,睡眼惺忪的,头发难得散乱毛躁地披着,整个人迷迷瞪瞪地刚要往外走,忽然被冼玉喊住了。   “容景,你过来。”   他招了招手。   顾容景这才猛然清醒了一点,哈欠也顿住了,犹疑了片刻,才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师尊怎么也醒了?”   冼玉没有答话,只压了压手背,他便顺从地蹲下了身。   “昨晚上怎么睡的?头发乱成这样。”   冼玉五指作梳,轻轻理了理乱糟糟的发,顾容景下意识地想躲,又被一只掌心按住了脑袋。   暖温从手心里传了出来,温温热热地贴在他头顶,顾容景像是被揪住了后颈皮的小狗,僵硬着一动不动,直到冼玉打理完,估摸着外面的温度,又给他披了一件自己的外衣。   “外面冷。”他摸了摸顾容景微凉的脸,暖了片刻,才道,“快去吧。”   顾容景含混地咕噜了几声,等他松了手,终于清醒了几分,支着有些酸麻的腿站了起来,还没往外走两步,冼玉忽然道:“听赵生说,元婴级别的比斗没几场,小凤凰的大概率在今天下午……”   话说到一半,忽然又停住了。   “……?”顾容景等了半晌,只等来师尊欲言又止的目光,他反应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我有些不太放心他,师尊不如陪我一起去?”   他给了个台阶,冼玉这才咳了一声,“嗯……我考虑考虑,到时候再说吧。”   说完又有些害臊,赶紧喝了口茶故作镇定。   顾容景轻轻一笑。   最近,分明已经和暖的天气又渐渐转了凉,整个六月没几个大晴天,这几日更是飘起了雪。不过许多人都已经习惯了这样古怪无常的天气,就连靠庄稼吃饭的老百姓,都已经麻木了许多。   宗门大比的上午,照例是要走一走过场,长老们敲响山顶的古钟,众人挤在一起争奇斗艳,互相攀比。到晌午时,各家门派汇聚一堂,来来往往,灵植满桌,觥筹交错。   这几日,元白因为竞价药灵的事情,和郑盛凌的关系渐渐好转了许多。郑盛凌正无聊地在席间喝酒时,忽然收到了元白寄过来的小纸鹤,大约也就拇指大小。   他心领神会,找了个借口走出大殿,绕过一角,元白正站在那里等他,神色肃穆。   郑盛凌一看就知道,情况不太对。   等他一靠近,元白从袖子里翻出一只拇指大的木质小人,身上穿着一件银白衣裳,用毛笔与染料绘制成的五官,等郑盛凌一靠近,那小人张口便道:“药王仙,药灵验。不求神……咯叻叻……不求仙……铜钱丢……美咯咯……”   后半句越说越困难,眉吐出一个字,那小人便浑身发抖,木质关节咯拉作响,听的人心中震颤。   元白看它实在说不出话来,叹了一声,又收回了袖中。   郑盛凌回神,“这是……”   元白道:“这是引术灵。”   民间道士有种术法,以柳木做小人,催使其为自己预报,又称为耳报神。引术灵和耳报神相似,但比起一般的耳报神来说,引术灵可以放入妖气和魔气,进行定向的预报。   昨天元白刚说过,山下有几个药王仙的弟子在附近转悠,不知是为何。若是为了药灵,他们拿完就应该回去了,现在仍然滞留在这里,说明另有所图。   为此,元白特意找寻了一丝妖气,果然在今天早上的时候,引术灵播报了一则消息。   “可惜,”元白垂下眼睑,“我修为还是不够,没能听到完整的预报。”   引术灵播报的内容和主人的能力有关,元白本来就是个丹修,实际修为并不高,引术灵能道出药王仙的名字已经很不容易了。   “起码我们已经知道,他有所动向。”   郑盛凌安慰了一句,又想起刚才引术灵报的内容,“铜钱丢……也不知道后面那句是什么。”   这时,有师弟见郑盛凌好久没有回来,特意来找。时间紧张,元白只能低声嘱咐了一句,“我已派人严加看守,你那边也当心注意些。”   郑盛凌匆匆点了点头,就回大殿上去了。   但他对于引术灵和元白的担忧,还是有些许的疑虑。   妖族能在人魔大战之中左右逢源,其实也和妖族实力低微有关。   妖魔两界,在修炼大道上都是难兄难弟,至今还没有飞升的例子。但妖族比魔修还要惨些,上限没有人修高,下限也比不上魔修。   药王仙作为妖修里难得高贵的存在,脾气臭且古怪,很少理会凡俗世事,这么多年来只听过他对自己的弟子上过心,野心倒是没听说过……   还是说……这次药王仙的异动,又和那位苏姑娘有关?   冼玉慢悠悠地吃过午饭,在顾容景的‘满脸忧虑’和‘百般恳求’下,终于同意和他、赵生一同去观看下午的宗门大比。   炼气期的比赛从午时就开始了,大比同时设置了几个赛场,低阶层的比赛大多进行得比较快,也少有观众。大多数弟子都会去围观金丹期或是元婴期的比试,更有观赏力,也能学习到不少经验。   有时如果遇到两场有看点的,也不必担心错过,只要上了擂台场,四边的留影珠便会启动,全方位录下擂台场周围的影像。留影珠到时会存放在明辉堂中,每一百灵石可借阅一天。   可谓是物美价廉。   冼玉去往擂台的路上,还听到几个外门弟子精打细算靠在一起讨论,这才知道原来郑盛凌和邱正明前面各自有两场,要到决赛才能会师。   他们正在发愁灵石不够,是先租借郑盛凌视角的影像,还是要租借邱正明的……   赵生闻言,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师祖还记不记得,上个月我们去万山桥时看到一个世家弟子,当时那人还怒骂我们是骗子……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过那万山桥。”   顾容景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   冼玉也有了些印象,摇了摇头,“大约是过不了的。”   他记得那少年体弱病多,看起来珠光宝气,其实都是假象,实际上并不适合练剑。按照万剑宗收弟子的标准,想必是进不了内门的。   顾容景听他们聊了半晌,宛若在打哑谜,终于忍不住道:“你们说的是谁?”   冼玉正要回答,忽然听到身后一道张扬狐疑的声音。   “你们怎么在这里?”   他回身一望,邱正明立在他们身后,穿着一身紫衣,打扮得格外花哨。在他身后,站着一名戴着面纱、双眸宛若烟波秋水的扶华山女修。   “……?”   不知怎么的,冼玉总觉得,自己一转过身来,那女修目光里渐渐多了几分炙热。 第39章 【双更】那我就在这儿看……   那女修盘着简单的单螺髻, 别上一只紫玉粉珠步摇,坠着几缕流苏,她顺滑长发垂在左肩前, 虽然戴着面纱看不清五官模样, 但凭一双翦水秋瞳也能看出是个美人。   看到冼玉, 她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 却被身旁的人挡住了。   “师姐别过去,这不是我们宗门的弟子。”邱正明眼底闪过一抹厌恶,“今日是万剑宗的宗门大比,我记得名单中可没有如意门的名字。”   听到如意门三个字, 那女修呼吸的频率都快了些许, 她按捺住兴奋到发抖的指尖,好在面纱挡住了她的神情, 叫她不至于露出太多纰漏。   今天宗门大比格外热闹, 扶华山女修不爱招摇, 统一用面纱遮住容颜,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冼玉扫了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名单中确实没有如意门的名字。”   比试在即,他不想浪费时间,潦草解释道,“我们此次也并非是代表如意门前来,而是在闲日镇时受凌烟长老邀请……”   “既是邀请, 可有下帖?”   冼玉顿了顿。   邱正明看出他的迟疑, 冷笑一声:“没有名帖,我倒要问问你是怎么躲过护山大阵的!”   “……”   冼玉十分无语。   是啊, 你倒说说看,如果不是受了邀请,他们怎么可能绕过阵法, 还大摇大摆地在山上跑来跑去?没有名帖,自然跟着姜温韵的法船一同进入的。邱正明莫不是当初被他一剑劈傻了,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不管是真傻还是装傻,邱正明摆明了要找事,见他迟迟不开口,一副无言轻视的神情,顿时被激怒了,唰地一声拔出剑来——   女修脸色一变,染着肉桂色蔻丹的指甲迅速长了几分,还未来得及阻拦,只听锵地一声,一道银光闪过,两剑相击!!   一把剑柄处镶嵌着一圈灵气宝石,末端处还挂着一条剑穗;另一把朴实无华,剑身上纹着一道浅浅的剑纹。   顾容景横剑而立,眉宇间藏着几分肃杀之气。   女修抬眸看到那熟悉的寒霜花纹路,心头不由一颤,下一刻,五指迅速扣上了他的肩膀——   那双素净玉手看上去软若柔荑,但邱正明却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只钢爪扣住,动弹不得。   他心中隐隐觉出了几分不对劲,身后女子柔柔地叫了一声师弟,他下意识回过头去,女子双眼微弯,看着在笑,却又不是开心笑容的模样。   “这位道君确实是我扶华山的客人。”她声音宛若山间流水淙淙,格外动听,“方才是师姐一时没想起来,才叫师弟误会了。”   邱正明背对着冼玉一行人,棕褐色的瞳孔渐渐亮起一道紫光,片刻后,他才缓缓点了点头,“哦……师姐你早说么,是我唐突了。”   说罢,悻悻地收了剑。   冼玉看到他木木的动作,不禁皱了皱眉。   “这位道友,”女修转身望向顾容景,目中含情,柔声道,“就当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顾容景看到邱正明不情不愿地退到女子身后,才冷冷地挥剑入鞘,“没有下次。”   女修嘴角抽了抽,但面纱之外的容颜看不出一丝不对劲,她敷衍地道了句是,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诸位道友这是要去何处?若是不介意的话,不若由我来带路,也算是赔罪了。”   顾容景拧了拧眉,拒绝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冼玉忽然点了点头。   “那就多谢姑娘了。”   他淡声道。   女修眼底渐渐浮出些许欢喜的神色。   郑盛凌比试的擂台只需直行几百步,再拐个弯就到,不必指引。但这女修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有意无意地带他们绕了一点路。   冼玉心知肚明,只面上装着糊涂。   那女修看着温婉恬静的模样,话却格外多,也不怕生,一路上同他说了许多话,“之前我在病中,只隐约听到姊妹们说扶华山来了客人,却不知是哪位……今日才纵得师弟怠慢了。”   “邱道友为人严谨,也是件好事。”   女修笑了笑,这回笑得小心了些,“严谨是好事,但脾气太冲冒犯了别人也不好,我择日定好好教导他,不再这样冒失了。”   冼玉听出她话里隐隐讨好的意思,笑容轻淡,不置一词,“今日风大,姑娘病好些了?”   “好多了。”即使知道他只是在客套,女修还是没忍住,絮絮叨叨地道,“之前一直睡着养伤,吃了好些药也不见好,好在有长老调理,慢慢养着养着,这病就挨过去了……”   冼玉有一茬没一茬地听着。   等到了擂台,女修还有些恋恋不舍。只是比试虽然未曾开始,但底下已经聚集了许多弟子,万剑宗女修本就少,每每出来都会吸引别人的目光。她在这里逗留太久,难免容易出现意外。   “小女子还有些要事处理,不能在此久留。”   她忍下失落的情绪,余光瞥到冼玉的容貌,胸口心跳快了两拍,情不自禁地向前靠了一步,“说起来,还不知尊上姓名……”   她眼尾轻抬,还未来得及多看眼前故人两眼,一抹身影忽然挡住了她的目光。   “?”   顾容景冷脸挡在冼玉身前,锋利眉眼与她对视,片刻后女修方才的小女儿姿态一扫而空。   她呵呵了两声,“道友……”   顾容景却不理她,侧身对冼玉道:“比试还未开始,我看到那边有乘凉的桌椅,师尊不如先去那边坐一坐,休息片刻。”   他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面前人听个分明。   那女修听到‘师尊’两个字,脸色倏地一变。还未来得及开口,身后忽然有个相同打扮的女修走过来,迟疑道:“师妹……?你怎么在此处?”   她微皱眉,好不容易用魅术将那位‘师姐’给打发了,再回身看去,冼玉一行人已经不见了。   “……”   她那双碧长美目一点点地黯淡了下来,转头又想到刚才那个臭男人挡在自己跟前,还故意喊了句师尊,不禁恨恨地咬了咬牙。   自从那晚看到冼玉留下的祈愿彩符后,她几乎不能入睡,也不敢相信这会是他亲笔写下的。她心情激荡,回去把药王谷翻了个遍,终于从一本旧书里翻到他曾经留下的手迹,那手簪花小楷合在一起,提锋顿笔的笔画都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只是书中的字迹经历过几百年的打磨,已经褪去了原本鲜艳的颜色。   她这两日潜入万剑宗后,每个山峰都乔装打探过,愣是没有一点他的踪迹,苏染几乎要绝望了,以为自己错失了良机。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冼玉竟然就在扶华山!   五百年实在太久,她们几个弟子上天入地,几乎把这片神州翻了个遍,都未曾寻到他的踪迹。好不容易得到这一点讯息,她直觉冼玉就在万剑宗,所以谁都没告诉,自己偷偷摸摸地潜入了万剑宗。可是每个山峰她都乔装打探过,愣是没有一点他的踪迹……   苏染几乎要绝望了,以为自己错失了良机。   谁能想到,谁想得到冼玉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而且,他还收了一个新徒弟……   哎,又是一个臭男人。   她眉间染上几分不悦、几分忧愁。   眼看着周身想要来搭讪的男修越来越多,她蹙了蹙眉,再不舍也只能离开。她快步撞进人群中,掩藏住自己的气味,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里。   另一处,和那位女修分道扬镳后,赵生心里还有些可惜,小声嘟囔道:“小师叔也是的,人家是个娇娇滴滴的女孩子,他摆着一张臭脸,硬生生地把人家吓跑了……”   顾容景瞥了他一眼,那张带着冷意的脸还是没褪去寒霜。   “她烦得很。”   他皱着眉,补充,“一直在盯着师尊。”   本来让那女修同行就不是他的本意,但冼玉开了口,顾容景就只好忍耐了下来。若不是她越来越放肆,都快贴过来了……他也不会阻拦。   赵生听到这句话,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随后忍不住哈哈笑道:“小师叔,你还真是一点人情都不通啊。”   “?”   “那姑娘哪里是烦人……她是看上师祖了。”   赵生调侃道,“毕竟师祖长得俊逸雅致,有小姑娘喜欢也不稀奇。师祖总要找个道侣的,更何况出门的机会那么多,你拦得住这一个,拦得住别的人么?我看你还是趁早习惯吧。”   “……?”   顾容景微微惊讶。   在他的观念看来,婚丧嫁娶是一团大麻烦,也只有凡人生命短暂,为了延续子嗣才会做这样的事情,修仙之人年寿长久,自然没有这样的烦恼。更何况,若是找了道侣,其中一方以后却要飞升,那又该如何自处?   他一直以为冼玉和他一样,终身修于此道,初心不改……   “越说越离谱了。”眼看他们就要聊到自己的终身大事上,冼玉头都痛了,赶紧终止了话题,“赵生,这种话你日后不要再说了,会影响姑娘家的清誉,出门在外你要当心些。”   赵生点了点头,“知道了师祖。”   其实他也是看师祖一路上没有拒绝,想着说不定冼玉是害羞,所以才起了牵线的意思。既然师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也不会再多管闲事。   冼玉点了点头,看到一旁顾容景神色未改,似乎还是有些生闷气的模样,不禁揉了揉太阳穴,耐心哄道:“我让她同行并非是那个意思,而是觉得她有些奇怪……”   “?”   顾容景抬起头。   只是还未等冼玉说下去,身旁忽然响起一道连串的擂鼓声。这道提示代表着比试即将开始,参赛的选手需要赶紧进场就位,等到第二道擂鼓声响起时,若他们还没有上场,就意味着弃权。   这时也不是讨论的好时机,冼玉收了声,抬头望去,果然看到远处走来一道靓丽的红衣身影,但凡他所至之处,众人宛若海浪退潮般,自动地分出一条宽敞道路。   冼玉他们坐得偏远,有树木石桌遮挡,再加上衣着服饰也不起眼,若是不仔细看完全分辨不出来。   小凤凰脸色冷峻,又恢复成初见时高高在上、不爱搭理人的模样。望云伤势未好,不能多走动,他索性只身前往,打完就走,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走到比武场外,他正要上去时,忽然回头望了眼台下的众人。   他凤眼微挑,不笑时很有几分冷峻桀骜的模样。底下围观的师弟们、还有等着看他笑话的同辈们,被他扫过之后,都不自觉噤了声。   热热闹闹人山人海的比武场下,竟然一片寂静。谁也不知道这冤家是怎么了,大多数人与他的视线对上,都情不自禁地移开了目光。   “小师侄?”   裁判轻轻提醒。   他的对手已经就位了。   郑盛凌顿了顿,没看到冼玉过来观席,他心里又轻松,但又没那么高兴。在裁判喊第二声之前,他健步迈上了比武场。   在秘境时留下的腿伤还没有完全好利索,运动剧烈或者不小心扭到时,还是有刺痛感。   郑盛凌没有关注邱正明的那些小动作,但不代表他一点都没有察觉。这台下来了这么多人,恐怕只有一小半是正儿八经观看比试,剩下的那些人,都是来看他的笑话。   临行前他从师姐那儿要了丹药,一颗能撑个把时辰,这一小瓶足够他应付今天下午的比试了。但这丹药也并非全无副作用,吃下去虽然能让他暂时免于伤痛的折磨,但是这也意味着,比试时可能会因为忽视而产生更严重的损伤。   郑盛凌上台之前就已经很清楚,自己不适合打拉锯战,最好是速战速决,早点结束。   这场的对手是一位已经四五十岁的师兄,还是三十多岁的年轻模样,他是柳师叔手底下的弟子,刚迈入元婴期不久,拱手对郑盛凌行了个礼,“小师弟,要得罪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腿受了伤,都知道这一届的宗门大比他刚出场就占了劣势。师兄的这一句道歉是发自内心,但他听着并不高兴。   郑盛凌抿了抿唇。   他双手交叠,火焰从掌心缓缓燃起,掌心缓缓拉开,一柄银白剑鞘的佩剑逐渐现出了形状。   那团火焰叠着几层颜色,外焰火红如雪,内焰澄黄明亮,火焰随风而动,宛若凤凰金眼。内里的温度最高时可以融化一柄剑,凡人若是触碰,瞬间手指与胳膊烧为焦灰。而郑盛凌伸出五指,从火中取剑,却毫发无伤。   与他对战的师兄名叫荣文浩,看到此情此景,神色不仅没有轻松,还严肃了好几分。   谁都知道郑盛凌是火中高手,一手凤火使得出神入化,再加上他的剑意,如虎添翼。如果仅仅因为他瘸了一条腿就轻视他,就太大意了。   “师兄,我今天心情不是很好。”郑盛凌指尖拂过银白长剑,语气冷若冰霜,“刚才那句得罪,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一声锣鼓喧天,郑盛凌剑意瞬发,凤火火焰中心发出一道宛若凤鸣的鸣叫,剑气势如破竹,十八道剑气上下轮转、朝对方席卷而来!!   荣文浩神情严肃,但也早有准备,一道回身扑面掌掺杂着雄厚的灵力,顺利将眼前情景化解。然而这并不是回合制的游戏,眨眼间,郑盛凌已凌波飞来,锐剑当空劈下,一道内力温厚敦实、另一道内力凶猛涛涛,比武台旗杆凌风飞舞,乱尘迷眼,短短十息间,两人已对招拆招了数十个来回!!!   比武场下一片轩然大波,似乎都没有想到瘸了一条腿,郑盛凌的攻势还能这样凶猛激进。   他们二人出招之快,赵生眼睛都快跟不上了,张大了嘴巴感叹道:“这小郑公子这么厉害啊,之前看他病恹恹的样子,我还以为伤得多严重呢。这样看来,他是要赢了吧?”   冼玉眉心微皱,“他会输。”   “啊?”   随着一道重响,那位师兄瞬间被击出了比武场,掉落在外面的空地上,歪头喷出一口鲜血。   郑盛凌面无表情地甩了甩手,残存的火焰渐渐褪去,只留下一缕轻烟,还有灼热烧人的余温。   裁判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红色鼓槌在鼓面上用力一击,“第一场,扶华山郑盛凌对柳意峰荣文浩,郑盛凌胜!”   底下爆出一阵猛烈的喝彩声。   其中三三两两地夹杂着几张不屑的脸。   赵生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激烈的比斗,顿时融进了修道者们的氛围,一脸兴奋但又有些不解,“师祖,您刚才不是说他要输吗?”   冼玉摇了摇头,没有答话。   看起来是赢了,但背后呢?   虽然不知道郑盛凌用了什么方法,但他的伤势绝不会像看上去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刚才郑盛凌上台后的打法也印证了这一点。   他很急。   一炷香时间就迅速将对手击倒,绝不拖延。   这反而能够说明,背后藏着很大的问题。   顾容景问:“师尊觉得他和之前相比如何?”   在秘境中,他们有过好几次联手,但第一次在对战妖兽车轮战时,郑盛凌身负重伤,又刚用完凤火,状态并不好;第二次对战蛟龙时,又是远程,再加上情况紧急,也就没怎么注意细节。   顾容景记得上一次冼玉评价郑盛凌的剑法,觉得他的打法依赖凤火。现在近距离看到他的用剑习惯和招式,不知道会不会有所改观。   然而冼玉还是摇了摇头,“出招太过凌乱,性子急,一招一式都像是在菜市场里买菜,挤来挤去。很容易就能被人捉住破绽,不够从容。”   他本来想说全是破绽,但考虑了一番,还是决定给小凤凰留点面子。   顾容景闻言,不禁开始回想当初师尊点评他的剑法,是不是也是这样疾言厉色……   身旁一个外门弟子挤不进最内圈的观众席,就只能站在一旁远远地围观,刚才冼玉说要输的时候他就听见了,只是当时胜负未定,他只撇了撇嘴,没有开口。   此时眼看刚才郑师兄一套剑法行云流水,有着摧枯拉朽之势,看得他不禁心生澎湃。结果眼前这人又在说什么没有章法、太过凌乱……   “你到底懂不懂剑?哪个小门小派出来的?”   猛然一道声音插了过来,冼玉微微一怔,回头才看到是一直站在不远处的小弟子。   这小弟子大约是把他当成某个不入流门派的长老了,皱着眉为自家门派的师兄报不平,“刚才郑师兄那套剑法,打得荣师兄毫无还手之力,而且还是在受了伤的前提下赢得这么漂亮,只怕邱师兄来了都未必能接得住,他鼎盛时刻有多厉害已经可想而知了。你不懂剑就不要乱说!”   众人:“……”   赵生没有说话。   顾容景是张了张唇,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说实话,这百来年还从未有人说过冼玉不懂剑,乍一听,还挺稀奇的。   柳无名慢慢悠悠从远处的柳树林里晃过来时,听到的就是这番对话。   冼玉微微一笑,并没有和他计较,“你的郑师兄若是再这样打下去,恐怕真要输给邱正明了。”   柳无名脚步一顿。   在万剑宗里,除去这次意外,还从来没人说过邱正明能打得赢郑盛凌,这话听着挺新鲜。   而且……这声音总有些熟悉。   他抬起头,目光落到前方柳树下一道清丽的身影,俊逸的面容和清瘦的身材,渐渐和之前闲日镇的那抹侧影重合了起来。   原来是他。   柳无名记得,在客栈时郑盛凌还和他夸奖过这位玉清道君,说他剑法高绝,若有机会,希望柳师叔帮忙指点指点。   但在他看来,这人也不过金丹水平,在秘境中的实力恐怕有好几成是源于濒临死地、绝境爆发罢了。郑盛凌的剑法是他亲手教授的,柳无名更清楚不过,虽然确实不算成熟,但也绝没有这位玉清道君那样说的不堪。   柳无名想到此处,不禁皱了皱眉。   身旁的小童也听到了前面那几人的对话,看柳无名停了下来,犹疑了一会儿,“长老……”   柳无名抬手止住他的话,话中含着深意。   “他既然说凌儿这样下去必定会输……”   他道,“那我就在这儿看着,看究竟是怎么个输法。”   第六道擂鼓声落下,郑盛凌赢下第二场比试,第三场比试的对手,同样刚拿下二连胜的邱正明姗姗来迟。 第40章 【双更】你爱信不信。……   邱正明连胜了两场, 底下一片喝彩,王轩被关了一个月的紧闭,如今邱正明身边又换了一批小弟, 有递手帕的有带着灵果的还有随身带着桌椅伺候的, 把他捧上了天。   前两场没消耗掉他多少灵力, 再吃上一枚圣灵丹, 对战郑盛凌这一场更是无所畏惧,喝了水擦了汗,慢慢悠悠地踩着点上比武场,根本不把郑盛凌放在眼里。   “小师弟。”他擦了擦手, 眼尾一挑, 似笑非笑道,“你的伤势怎么样了?还能走得动么?”   明明是关心的语句, 从他嘴里吐出来就格外嘲讽、膈应。   郑盛凌冷笑一声, “是有点疼, 不过打你没什么没问题。”   邱正明神情微微扭曲,咬牙道:“……是么,那我还要请师弟手下留情了。”   语音落罢,扭头喝道:“还不开始么!”   邱正明是齐玄长老门中最宠爱的弟子,郑盛凌又是长老的亲儿子,两方都不好得罪, 裁判心里怒骂了句还不是你姗姗来迟耽误时间, 但脸上只能露笑,“……是。”   锣鼓声响。   第六场, 元婴期的决赛正式拉开了序幕。   邱正明早就摸清楚了郑盛凌的伤势,知道他主要是依靠凤火,锣鼓未起, 他想怎么吃圣灵丹就怎么吃,但比试一旦开始,便不能再借助外力,一旦灵力被耗尽就只能任人宰割。   没过几个回合,郑盛凌凶猛的攻势就像是打在了棉花身上,没有任何反馈。台下的围观群众只看到邱正明躲来躲去四两拨千斤,一点都没有前两场意气风发、剑剑毒辣的模样,不禁议论纷纷。   “这邱师兄怎么回事啊?前两场打得还挺快的啊,不会真的要让郑师兄吧?”   “别啊别啊,我可砸了五千灵石,要真输了那就血本无归了。”   “邱师兄怎么感觉是被他压着打啊?真的没问题吗?他刚才过来的时候状态不还挺好吗?”   那名外门弟子看到了,昂首挺胸、得意洋洋地对冼玉道:“看到了吧,这就是郑师兄的威力,他一出手邱师兄根本没有回转的余地。”   冼玉瞥了他一眼,却没有他那样的好心情。   外门弟子眼界浅薄,只看此一刻是谁占了上风,却不知道邱正明是在玩消耗。   此刻郑盛凌就像是一只被摁住尾巴的小鼠,以为有翻盘的机会,但等他折腾完全身的力气,就是邱正明收割的时候了。   在前两盘,郑盛凌能够发起快攻,一是的因为状态好,有余力;二是因为对手也没个战略,看到郑盛凌打得快打得凶猛,就拼了命地去接,结果就是自己没对手厉害,又被消耗掉了灵力,导致全部崩盘。   “知道田忌赛马么?”   “嗯?”   “小凤凰把上等马压在前头。”   冼玉轻声道,“他就没有退路了。”   场上,郑盛凌已渐渐觉得吃力。   叮地一道声响,他被逼退两步,右手手臂被震得发麻,脸上渗出许多汗珠,即使赛前刚吃了恢复和屏蔽痛觉的丹药,但双腿杵在地面上时,依旧能感受到小腿肚隐隐的抽筋。   再看邱正明,虽然也出了些汗,但一开始的避战让他保留了更多的体力,现在更从容有余。   邱正明缠好掌心微微脱开的布条,刚才那一击他已经探到郑盛凌手里剩余的实力,眉宇间不仅多了几分嘲弄,“师弟被夸了这么多年的天纵奇才,原先也不过如此。”   只因有陆昭州珠玉在前,再加上一个郑盛凌,他们这些同辈的同样年轻有为的弟子便都黯淡无光了。陆昭州毕竟是掌门的嫡传弟子,邱正明的身份和他没办法比,更不用说陆昭州修为也压了他一头,邱正明再不服气也得认栽。   但郑盛凌却不同。   他不过是凌烟长老的嫡子,却从未拜入过万剑宗。当年他入宗门学艺,齐玄百般阻挠,说若是不入宗册,是没有资格学习万剑宗心法的。   但姜温韵与掌门越合竹、师兄柳无名交好,尊法长老平日最善打太极,并不主动发表意见,齐玄长老寡不敌众,只能无奈应允。郑盛凌也就因此挂名在扶华山下,以问机阁少阁主的身份享受着一众内门弟子的待遇,甚至与他最讨厌的陆昭州沆瀣一气。   此时看到他难得狼狈的模样,憋屈了这么久的邱正明心中终于腾起一丝快意。   “小师弟,我虽然未曾去秘境历练,但闭关的这段日子里也一刻未曾懈怠过。”邱正明指腹轻抹剑锋,冷然笑道,“倒是你,此番着实让我惊讶,若不是凤火需得扶华山一脉传承,而你又……”   他话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倘若不是血脉传承,郑盛凌还会是所谓的天之骄子么?他与那些普普通通的元婴弟子有什么区别?难道所谓的修仙之道,也是如凡人仕途一般,全被世家的精纯血脉所操控么?   那他们修道,又有什么意义?   围观的弟子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心中一阵酸楚,群情激昂。   “……屁话那么多。”郑盛凌眉目如刀锋,撑剑而起,怒喝道,“有种赢了我再说!”   说罢,一道锐利寒光飞过,紧接着,数万丈火光腾空而起,将比斗场的温度生生拔高了些许,明明是温凉初夏,但整个赛场却被烧得宛若炎炎灼夏,底下的观众瞬间出了一身热汗。   邱正明神色肃穆,一手神龙符落下,水龙咆哮而起,波涛河海之力从一张薄薄的黄符之中腾出,水火不容,两力相争,赛场顿时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蒸笼,水汽腾腾而上,每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上来一样,浑身汗湿。   冼玉眼疾手快降下一道法阵,避免淋了一场‘雨’,他施法时只要有余力,都喜欢将法阵的范围布置得大一些,方便活动,这次也不例外。宽敞的金光法阵瞬间连那内门弟子也一同罩住,阵法内气温凉爽,和被大水淹过的河海场地完全不同。   那内门弟子懵了一下,有些意外,似乎没有想到他会帮助自己,别别扭扭地小声道了句谢。   冼玉的目光还落在比武场上,没有注意到他。   那小弟子抿了抿唇,也不说话了。   众人躲‘雨’时,台上已过了数十招,招招狠烈,裁判看大雾迟迟不能散去,实在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只能出手将雨雾散去。   云雾散去的那一瞬间,郑盛凌一式问山河当空劈下,他这一式角度极为刁钻,无论如何都是躲不掉的。邱正明只能咬死牙根微微躲闪正中他一剑,肩膀瞬间被扎中,底下群众还未来得及紧张地高呼,下一刻,邱正明已反手将灌满了灵力的陨心剑着刺入郑盛凌侧腰处!!   这一剑他仗着裁判肉眼被卡在一个很难看到的位置,就算被发现也不敢判他违规,所以下了狠手,一剑刺穿了郑盛凌不说,还硬生生地旋转了一圈,拔.出时肉眼可见一个婴儿拳头大的窟窿。   郑盛凌眉心狠皱,一口血汹然喷在邱正明衣襟处,温度滚烫。   冼玉猛然站了起来,神色肃然冷沉。   “抱歉了小师弟。”邱正明抹去衣襟上的血迹,轻声笑道,“你给我一剑、我还你一剑,公平吧。”   “……”   郑盛凌奋力拔.出剑,捂着伤口沉默不语地站了起来,抬起眉眼,“是,公平。”   一时间,比武场台上台下安静无声。   这不是一场普通的元婴期对决,而是暗藏了私心的报复。   裁判下意识想点亮红鼓判他违规,但邱正明回身时看了他一眼,他沉默片刻,还是黯黯地将手收了回去。   有些仇,明面上不能算账,只能暗地里算。就像陆昭州,他贵为掌门嫡传弟子,就算邱正明再欠揍,也只能拿捏他的错处。   这两家之间的仇,他一个裁判管不了。   郑盛凌知道,所以受了暗伤也没有吱声。   但今天就算是输,这一剑,他也要还回去。   这场比斗足足打了一个多时辰,同时段的场次都已经结束了,甚至有打完的过来观战,人越来越多,但场上局势依旧焦灼。   冼玉和顾容景也换了场地,从原来的柳树下换到了距离更近的擂台边。只是这时的郑盛凌全神贯注,没有注意到台下的动静。   柳无名在远处看了许久,身旁的小童看到郑盛凌身上已经好几处伤,又想到他至今没有痊愈的那条腿,不禁担忧地嘀咕,“难不成真要被他说中,小师兄要输?”   柳无名回头扫了他一眼,小童立马闭上了嘴。   但堵得住人言,堵不住渐渐劣下来的局势,之后的一刻钟里,郑盛凌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拼了一条胳膊硬生生给邱正明开了道口子,若是再偏两寸,便会击碎他的金丹。   邱正明即使戴着法器护身,但伤势沉重,也被他激得出了一身冷汗。   裁判悬在红鼓上的手,怎么都按不下去了。   第一次违规他没有判,那第二次就更加不能判了,否则就是两边都得罪。但若再这样下去,只怕这两个小祖宗真要打出事来……   修道者的体质比凡人强壮许多,郑盛凌一条胳膊被废、无力垂下,腿上有旧伤,身上也有好几处,但只要元婴不灭,金丹不碎,那人就还算建在,养着养着总会好的。   这也是冼玉和柳无名即使内心忧重,但是也没有干扰比试的原因。   这一场下来,虽然邱正明没落下什么好处,各种法器符咒丢了个遍,但局势已经明朗,郑盛凌想要再回转已是难有余地了。   冼玉叹了口气,看他在台上那样奋力拼搏,一时间又有些不忍再看。虽然小凤凰是负伤前行,但若是输了这场比试,想必心里也不会好受……   “仙君。”   身旁忽然传来一道温软的女声。   冼玉回头,发现原来是方才引路的那位女修。   之前冼玉他们一直在远处观战,顾容景伫立在一旁,这女修也并未靠近,隐隐有几分井水不犯河水的意味。   但冼玉一到台前,她也跟了过来……   他眸间神色闪动,“姑娘忙完了?”   “是。现在有空,就来看看师弟们的比试。”   苏染望向台上,“这场比试应该快两个时辰了吧?可真是精彩呀,看样子现在是邱师弟占上风了。”   她嘴上说着感叹的话语,但冼玉看得分明:这女修眼底明明无波无澜,并不感兴趣。   她又点评了两句,状似不经意地问:“仙君看起来好像与郑师弟相熟,仙君希望谁赢呢?”   “我希望并没有什么用,输赢自有定论。”   冼玉不动声色道,“姑娘方才与邱道友一道,看来是与邱师弟情谊更为深厚了。想必邱师弟夺冠,你应该会很高兴。”   苏染:“……”   “仙君这说的什么话。”她尴尬地笑了两声,“我方才只是与邱师弟正好一道过来罢了,要说情谊深厚,郑盛凌是我的亲师弟,要说希望的话,我自然更偏心他一些……”   她语气温柔,心里却忐忑得紧,余光里瞥冼玉的神色,虽然看不清楚什么,但她提及邱师弟时,冼玉手指微微垂下,轻点衣角,频率轻快,这是他一贯的小动作,说明他现在有些烦躁。   等到后来提到郑盛凌,才慢慢放松了下来。   苏染松了口气,心道还好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坏印象。只要知道他身边亲近的人是谁,那就好办多了。更何况郑盛凌是两门之子,总不可能拜进如意门中,和她没什么竞争关系。说起来,姜温韵和郑毅的儿子,还与她也沾亲带点故……   赵生虽然看不懂他们使的招数,但也知道这会儿郑盛凌已经精疲力竭,无路可退了,只怕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会落败,不禁叹了口气。   冼玉眼底有些微微的失望,低声对赵生道:“我不便出面,陆昭州和望云又不在此处,等到结束后你带他回去好好养伤。”   赵生点头称是,又道:“之前小凤凰说,比试过后请凌烟长老开洗髓池……”   不知不觉,他的称谓又换了回来。   “不着急。”冼玉道,“此战磋磨了他的心性,是件好事,再多留几日吧。即便开了洗髓池,我也需要他来护法……”   护法?   苏染耳朵尖,立刻捕捉到这个关键词。   修真界里的护法,一边都是在紧要关头,例如破境和闭关的时候,请人运功看护,此时整个人都会陷入放松和没有防备的状态,所以护法不仅费时费力,还格外看重关系。非亲近之人,是不可能邀请他为其护法的。   看来主人是要破境了?   说起来,苏染记得几百年前,冼玉已经是大乘期修士,只是不知是不是做了,自己如今只能看到他金丹的修为。   扶华山的洗髓池,她也略有耳闻,听说那地方易经舒骨,虽然下水后会疼痛万分,但于修行也是很有助益的。如果主人此次破境成功,岂不是渡劫期的修士了?   渡劫成功,即日便可成仙……   那样,他们还能再见到吗?   锵地一声,邱正明将郑盛凌挑翻在地,单膝跪下、两剑相砥。   苏染回过神,轻声道:“仙君不必担忧……”   冼玉抬起眼眸,不知有没有听到她的话,目光一扫而过。   “郑师弟,一定会赢的。”   她喃喃道。   话音落罢,邱正明忽然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持剑的手臂迅速发抖,眼底闪过一抹暗紫色。   他模样古怪,郑盛凌一时诧异,但也没想到那么多,抓住他的破绽翻身反击,嗡地一声剑响,陨心剑被打飞落地,而他手中的那把银剑,已然对准了邱正明的脖颈。   刹那之间,胜负已分。   翻盘来得这般突如其来,别说看客了,就算是郑盛凌本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一旁的裁判更是愣了半响,才击下了锣鼓。   “胜负已分,停!”   “第三场,玄妙峰邱正明对扶华山郑盛凌,郑盛凌胜!!”   裁判激昂的声音在整个比武场中回荡,郑盛凌愣愣地往后退了一步,手中银剑掉落在地。丹药的威力过去,二次受伤的膝盖骨处传来阵阵刺痛,但这样的疼痛也没能把他从梦中唤醒。   他赢了?他真的赢了?   不是开玩笑吧??   他有几斤几两,郑盛凌心里还是很清楚的。给邱正明戳几个窟窿还行,但要说能重伤对方,还一举拿下比试胜利,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刚才发生了什么,郑师兄怎么赢了?”   “我没看清楚……”   “不是邱正明以剑压制住了郑盛凌吗?郑盛凌怎么还手的??”   “我总觉得有些古怪……”   邱正明伏在地上,面色青紫,口中不断突出鲜血,一只手捂着丹田,怎么看都不太对劲。   冼玉皱了皱眉,率先反应过来,此时也不再顾忌身份问题,踏步飞上了比武场。   “哎、你谁——”   裁判看他从场外飞了上来,还来不及阻止,冼玉已健步走到邱正明身边,双指并拢点住他几大要穴,探了探他的心脉,不再犹豫,一点灵光封住了邱正明的灵穴。   “有没有蛇灵草?”   他扣住邱正明的手腕,一边诊脉一边道,“清心丹也行。”   郑盛凌冷不丁看到他从台下飞来,整个人都呆住了,手足无措。   他不是说不来吗?怎么现在突然出现在这里……还是说,他来了有一段时间了?   那刚才和邱正明的那场比试,他被邱正明按在地上揍,岂不是也被冼玉瞧见了??   他涨红了脸,嗫嚅道:“你……”   冼玉见他迟迟没有动静,拧眉抬头,这次声音冷峻严苛,“我说有没有灵蛇草和清心丹?他灵力走岔,现在很危险!”   灵力走岔??   郑盛凌瞬间脸色褪去,连忙从芥子戒里摸出半瓶清心丹——那还是之前望云留给他的,一直都没来得及吃。   “我没有带灵蛇草。”   比了一下午,他唇面都干裂了,身上伤口还在不断往外渗血,但此刻郑盛凌已经感觉不到痛了,他跪坐在地,运转内力开始为邱正明调息。   冼玉看到他的动作,眼底流过一丝赞许。   仇归仇恨归恨,要算账,那便放到明面上一笔一划算清楚,但背后搞这些勾当,他看不上。郑盛凌这一番动作也让冼玉确信了,邱正明灵力走岔、颓然倒地这件事,不会是他做的。   既然与郑盛凌无关,那么就只有……   他回头看向比武场下,顾容景身边只留下冼玉一人,那女修已彻底失去了踪影。   郑盛凌调戏完毕,收手喘息了片刻,“他到底怎么了?”   灵力走岔,其实已经是走火入魔的先兆了。但他和邱正明比了两个时辰,对他的体力、灵气和招式都再清楚不过,不可能灵力走岔。   冼玉指尖轻轻拂过邱正明的心脉,一条银白细线从他胸口中慢慢飘出,落在了冼玉掌心。   郑盛凌还未来得及问,另外两人已接连着翻上了比武台,神色匆匆,凛声道:“怎么回事?”   他们回头一看,面前站着两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其中一人腰间系剑,另一人腰间系着一只酒葫芦。   正是柳无名与正好过来观战的齐玄。   齐玄一到,看到邱正明躺在地上,冼玉手探向他心脉处,不由冷声怒喝,“你是何人!还不放下我徒儿!!”   冼玉动作不由一顿。   郑盛凌与邱正明比试了近两个时辰,齐玄对他的徒弟虽然有信心,但没亲眼看到比试情况还是有些担忧,事情一忙完,他就连忙赶了过来,没想到一抬眼就看到邱正明倒在台上,一个陌生男人还封住了他几大穴位,看得他心中惊骇。   等不及他们回答,齐玄已快步赶了过来,一把推开两人,仔细探了探邱正明的手腕。   郑盛凌只好退到一旁去,“柳师叔。”   柳无名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冼玉肩处,“到底出了什么事?”   听着语气像在问郑盛凌,但目光分明在问冼玉。   冼玉起身,悄无声息地将那条银丝收回了袖中,冷淡道:“如各位所见,灵气走岔。”   郑盛凌回头看他,表情诧异,冼玉神色未变,他顿了顿,跟着点了点头。   “确实是灵气走岔。”   “胡说!”齐玄怒道,“我徒儿修行刻苦严明,比试了两个多时辰,怎么会灵气走岔?”   冼玉道:“那要问你的徒儿了。”   他说得豪不客气,齐玄顿时气得睁大了眼。   柳无名走过去探了探,眉头微皱。   “齐玄师兄,他说得没错。”   邱正明体内的灵气暴动现象,应该就是走岔无疑。齐玄关心则乱,没有发现,其实邱正明丹田中似乎隐隐有心魔的迹象。只是冼玉动作快,用清心丹外加封住几处大穴止住了。   若是心魔生成,邱正明以后的修道之路,可就难走了……   此时在外面他不好多说,但齐玄误以为他是在帮这个陌生年轻人洗脱罪名,顿时怒火冲天。   “方才我徒儿倒下后,是你冲上来第一个对他探了心脉。”他冷声道,“我怎么知道是他原本灵力走岔,还是你上去做了手脚?!”   郑盛凌一阵头痛,“齐玄师叔……”   “你爱信不信。”   冼玉没想到他这般胡搅蛮缠,脸色顿时冷了下来,甩下这句话后转身便走。   “等等,你站住!”   宗门大比鱼龙混杂,邀请了不少外人,倘若放他走了,恐怕要追责时就再也找不到人……   齐玄神色一凝,一件法器从袖中抛出,属于合体期修士的威压顿时散布了十里八方,有些修为弱的弟子难以喘息,直接跪倒在地。   冼玉忽然转身飞剑,一式斗转星移,飞花瞬落,再睁眼时,剑锋已顶在了齐玄的脖间。   而他呼吸都未曾变化。   那张清冷面容近在咫尺,合体期的威压对他而言像是没有任何作用,刹那间,齐玄脑海中一片空白。   冼玉挥剑入鞘,而他脖颈处多了一条细密血迹。 第41章 【双更】没想到你这一生……   灵心小院内。   邱正明昏迷不醒, 姜温韵用艾条熏过他几处大穴,满屋子都是刺鼻的艾草味。她接过弟子递来的一碗碧血水,在他心口上画下一道镇心符, 最后一笔落下, 符咒慢慢地融进了他的身体里。   做完这些步骤, 姜温韵才舒了口气。   柳无名道:“师妹, 他现在如何了?”   “暂时稳住了。”   姜温韵瞥了一眼齐玄师兄,看他坐在一旁的棋桌边,脸色冷凝,但分明在等一个答案。她斟酌了片刻, 委婉道, “他现在的毛病可大可小,灵力走岔多半是因为道心不稳, 年轻人么, 心性毛躁了些。我这道符咒可能压制一段时间, 不可能完全根除。接下来还是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到底是我徒儿道心不稳,还是有人蓄意加害,事情水落石出之前,还请师妹不要断定。”   齐玄硬邦邦地道。   姜温韵顿时有些尴尬,她和柳无名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目光里看出了无奈。   今天这一场大比, 比的是鸡飞狗跳。当时邱正明骤然陷入昏迷, 冼玉翻身上台进行救治,被齐玄看到后误以为是他动了手脚, 冼玉急着要走,这时两人便起了争执……   当时冼玉那一剑,快得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就已经架在了齐玄的脖子上。柳无名心中大骇,第一时间想以威压逼迫冼玉放剑,可两道合体期的威压落下,也没给他带来多大的威慑力。   最后还是郑盛凌一把扑了过去,把冼玉给拉开了,否则还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端。   堂堂万剑宗的长老,两个合体期的大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没能压住一个年轻人,最后还让对方潇洒离开了……这要是真传出去了,万剑宗长老们的威严何在?门派清誉又何在?   他们一向以修真界第一大门派自诩,这回还有那么多外门前来做客,大庭广众下出了这样的岔子,想必这笑料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郑盛凌抹了把脸,至今都没能缓过来。   要不是当时柳师叔和齐玄师叔难看的神色不像作假,他都要怀疑是不是他们俩放水了……   “我早说了,不该让他走。”齐玄一掌落在梨花木扶手上,恨恨道,“我问你们,活了这么多年谁听过修真界里有这号人物?要不是我一时疏忽,能让他钻了空子??我看这人实在邪门得很,身边又带着一个西域人,说不定就是魔界派来的探子。此次放他离开,说不定就不再……”   话音未落,随着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一只修长温润的手挑起珠帘、冼玉和顾容景接连走了进来。帘幕落下时,珠玉相撞,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灵心小院里显得格外瞩目。   齐玄顿时黑了脸,一双满是褶皱的眼转了过去,冷声发出一道哼声。   冼玉迈步走了进来,看到姜温韵等三人神色不自然,齐玄一张臭脸拉着,活像自己欠了他几百万两银子,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   “小凤凰,你和我出来。”   他朝郑盛凌招了招手,“我有话同你说。”   离开时他和郑盛凌说稍后会回来,刚才确实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不过既然屋内的人不待见他,那这线索他便只说给待见他的人听。   等到他一走出去,齐玄的目光立刻落在郑盛凌身上,严厉又带着几分警告。   “……”   长辈在前,小凤凰不好说什么,偷偷看了他娘一眼。姜温韵接受到儿子求救的信号,咳了一声,“去吧,看看他要说什么。”   话音刚落下,郑盛凌立马拖着他那条瘸腿一拐一拐、迫不及待地走了出去。   这下齐玄的脸色更难看了。   “姜师妹,你……”   “师兄你别着急。”姜温韵打了手太极,慢哈哈地道,“万一他说的是正事呢?反正他说和凌儿说没什么区别,我们就安心再等等吧。”   门外,冼玉领着郑盛凌走到寂静偏远处,降下一道隔音法阵,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了那根细细的银线。   郑盛凌有些迷糊:“这是……?”   “这叫千丝引,是从邱正明身上□□的。”   冼玉递给他,沉声道,“这才是他灵力走岔的真正原因。”   在比武场上,他觉得不对劲是在封住了邱正明的大穴之后,普通的灵力走岔点几下就该差不多了,但邱正明体内的灵力依旧呈现暴动之势,导致冼玉不得不用清心丹压制。此后探了他的心脉,果然体内藏着一条银线。   郑盛凌手里躺着那条若有似无的银线,那东西轻飘飘的没有实感,但是手感却不像普通针线那样粗糙,而是有些滑溜溜的。   “这千丝引……有什么用处?”   冼玉听到他发问,不禁默了片刻,“……你的草兽课怎么上的?尽睡觉去了么?”   郑盛凌愣了愣,下一刻脸色爆红。   万剑宗的草兽课考核大多以灵兽为主,后山里又不怎么豢养妖兽,时郑盛凌年纪轻、阅历尚浅,自然就不清楚这千丝引的用处了。   “我……”   小凤凰支支吾吾地,不好意思说自己草兽课还是拿的满分,好在顾容景给他解了困境。   “草兽课是什么?”   好家伙,好家伙!   比他还无知的学渣出现了!   “草兽课是为了教授辨识草药、兽类专门开的课程。”冼玉一脸和颜悦色,温声道,“不知道也没什么要紧的,日后我再仔细教你。”   郑盛凌:“……”   道君,你这变脸有些快啊。   之后,大约是沾了顾容景光的缘故,冼玉讲得极为细致。   千丝引这名字听起来像某种蛊物,但其实是水镜兽身上掉落的毛发。水镜兽属于妖兽的范围,有迷惑人心、使人产生幻觉的本事。它体型小,浑身雪白,毛发柔软滑顺,却不常脱毛,乍一看像猫。但不同的是水镜兽左右额上长两只角,公角为直,母角为弯,以此来分辨。   水镜兽的能力也和它的血统有极大的关系,越纯正的水镜兽毛发一丝不染,洁白如晶。水镜兽幻化成人形后,可以悄无痕迹地用千丝引植入人修体内,伺机勾起对方的邪念。   邱正明一直被陆昭州郑盛凌压着,忿忿不平,心中有阴暗念头生长,这才能被千丝引勾动,引得灵力走岔。   此事虽然是那女修作祟,但也是邱正明道心不够坚定,攀比虚荣,才给了她可趁之机。   冼玉将下午遇到邱正明和那位女修的过程三言两语概述了一遍,又描述了对方的容貌特征,问他扶华山中有没有这号人物。   小凤凰闻言,顿时皱眉,“若说这一批新来的师妹我还可能有些不了解,但扶华山上能被邱正明叫做师姐的我都熟悉,并没有大病许久,在山上养伤的。”   冼玉没有意外,“想必是她胡诌出来的。”   当时那位姑娘说完他就起了疑心,既然说是旧病缠身,可她身上分明没有一丝药味。   那千丝引想必就是邱正明和他们起了争执时,被那女修拍了拍肩膀,悄悄植下的。可惜当时他虽然有所怀疑,但是没有深究。   后来紧急救治了邱正明后,冼玉原本想追查下去,看看那女修到底有所企图,不想被齐玄绊住了脚步。等到脱身后,冼玉和顾容景顺着那女子的气息一路追到护山大阵,可是终究慢了一步,那女修已经离开,他们只能无奈折返。   齐玄口口声声说他身上有疑点没有洗清,殊不知其实是他自己放跑了谋害他弟子的凶手。   听到此处,郑盛凌脸上不禁露出几分不满的情绪。其实他一直不相信冼玉有问题,当时他靠得最近,看得很清楚,冼玉是用药救了邱正明。后来齐玄无理取闹时他也解释了好几遍,但是对方还是要拿冼玉‘归案’……   知道真相后,他心底更加厌烦这对师徒了。   说到底,不都是自作自受么?   “虽然人跑掉了,但我大概猜到和谁有关。”   礼尚往来,郑盛凌也把元白中午时的嘱咐原封不动地转告了冼玉,“药王仙虽然性格古怪难以捉摸,但他不管世事,六界不喜欢他的人有很多,但真正结仇的却很少。”   “引术灵的预报应该不是作假,但我想药王仙此次来并不是为了做什么,或许……”   冼玉福至心灵,“你是说,那位苏姑娘?”   “不错。”郑盛凌点了点头,“一直都有传闻,说药王仙对这位弟子极其宠爱溺爱,有求必应、所想必达。当日八宝阁外,苏姑娘出场时的排场你也瞧见了,那些都是药王仙的贴身随侍,出动数十人,只为了保她一人安全。”   “这样么……”   冼玉垂下眼睑。   当日苏姑娘买下药灵后并未离开,而是出于某些原因潜上了万剑宗。派来保护她的随侍跟丢了人,药王仙出于担忧,决定亲自来寻。   原来是这样,如此就能说通了。   “只是不知道这位苏姑娘到底想要做什么。”郑盛凌轻叹道,“说不定她现在已经离开长虹镇了。”   药王谷的人行踪向来隐秘,这次弄丢了她的线索,只怕日后要找她算账就很难了。   然而冼玉摇了摇头,“未必。”   苏染此行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买下药灵,所以出行声势浩大,唯恐人不知药王仙势在必得。但之后又躲着药王仙自己行动,不符合常理,大概率是有私事或是临时起意。若不是今日她出了手,可能会被冼玉察觉到,估计也不会着急离开。   冼玉赌她还留在长虹镇。   “我要下山一趟,查探一下情况。”   他道。   “啊?你要下山??”   郑盛凌没想到他对邱正明的事这么上心,“那你之后还回来吗?不如等我休息一晚……”   “你留下好好养伤。”   冼玉打断了他的话,“我们过两日回来。”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不带着他了。   郑盛凌的眸子里立刻露出了失望的情绪。   这还是从秘境出来之后,冼玉他们第一次单独行动,没有带上他。郑盛凌知道是因为自己的伤势,所以没有抱怨,但心里失落还是有的。   “既然如此……”他咬咬牙,把自己的宗门信物摘了下来,递给冼玉,“这是我的门牌,你拿着这个可以自由出入万剑宗,只要亮出这个,就算是宗门禁地也没人敢拦你。”   冼玉拿着这块牌子的意义不仅是自由出入,这也意味着如果他出了什么乱子,郑盛凌就是那个罔听和纵容的同犯。   小凤凰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他,说明是十足的信任了。   “那我可要多谢你了。”冼玉轻声笑了笑,“没想到你的面子这么大,还能去禁地呢。”   他刚要接,身后传来一道浑厚的喊声。   “凌儿?”   声音里还带着几分犹疑。   郑盛凌抬头一看,脸色顿时变了。他下意识地想要把冼玉挡在身后,但是郑毅已经快步走到了他们跟前。   冼玉回头,眸色淡淡地望着来人。   郑毅抬起头,目光所及之处,忽然愣住。   他们两人面对面、视线相接的那一瞬间,郑盛凌心跳都快停止了。   “爹,”他脸色都白了,“我……”   郑毅回过头,神色如常,“凌儿,这位是?”   “……?”   郑盛凌从擂鼓般的心跳中挣脱出来,犹疑地看了眼冼玉,发现他神色也很寻常,看不出一丁点相熟的痕迹。   他目光下移,终于在冼玉的腰间看到了熟悉的双鱼环水玉佩,神色慢慢复杂了许多。   原来是因为它。   这块双鱼玉佩原本是大师兄一年前去历练时赌宝赌回来的宝物。那日大师兄路上偶遇魔物,驱魔浪费了一些时间,因此错过了他的生辰,为了给他赔罪,陆昭州就把这东西送给了他。   这玉佩和易容丹有异曲同工之妙,只要戴上容颜就会普通,难以分辨。但缺点也很明显,一是不太方便,一定要时时刻刻戴着,若是不小心掉落了,那伪装就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点是只能对一个人起效,除了那个人之外,所有人看佩戴者都是原本的模样。   这东西太鸡肋,胜在新奇,又是大师兄所赠,所以郑盛凌就一直放在芥子戒里吃灰,偶尔拿出来当装饰物。他爹来的那一晚,他彻夜难眠,终于在某一刻灵光乍现,想起这个宝物。   他做了两手准备,在玉佩上写上了郑毅的名字。倘若冼玉不愿或者漏吃了易容丹,也可以用这个顶替。当日他无奈下请顾容景帮忙说情,没想到冼玉真的戴上了……   小凤凰的心理渐渐产生了微妙的不平衡。   大家都是同辈人,就算顾容景是你徒弟,你们关系亲近些,也不必这么双标啊!都是青年才俊,心都偏到哪里去了??   而且看他们两人都没什么反应,难道冼玉真的和他爹素不相识……   他发呆的时间太久,郑毅久久得不到答案,抬手拍了拍儿子,“凌儿?”   郑盛凌肩膀一抖,这才回过神来,含糊道:“这位是我的、我朋友。”   他连忙把门牌塞到了冼玉手里。   “冼——”话到嘴边,郑盛凌一个激灵,生硬地改口,“仙君,你赶紧去忙吧。”   冼玉:“?”   两人认识这么久,只听过小凤凰叫他道君,更多的时候都是直呼其名,眼下突然这么斯文,听得他还有些不太习惯……   不过顾虑到他父亲在身旁,冼玉也就没说什么,略微颔首,告辞了。   郑毅看出儿子递给那人的是他在万剑宗的门牌,他知道这东西有多贵重,只是没想到会给一个外人,尤其是那人的着装分明不是万剑宗弟子的打扮,身边跟着的男人更是外貌迥异……   等到那人微微走远,他不禁皱眉道:“那是何人,你竟然会将自己的门牌给他用?”   “唔,”郑盛凌含糊道,“他是……”   一声叮咚脆响。   两人下意识地顺声望去,原来是冼玉腰间玉佩的绳扣松了,咕噜咕噜掉在了地上。好在玉佩未碎,顾容景蹲下身去捡,冼玉也微微弯腰,长发垂下遮挡住视线,他抬手轻轻将发丝顺到耳后,露出一张如梅如雪的侧颜。   他们二人已经走出一小段的距离,郑毅站在此处望过去,五官虽然有些模糊,但那双眉眼、那身气质,渐渐地和记忆中那抹青衫重合。   他不由得看怔了,下意识往前快走了几步,口中喃喃道,“师……”   最后一个字郑盛凌没有听清,但看郑毅这副模样他便知不好,心中警铃大作,奋力拉住郑毅,紧张地出了一头汗:“父亲,你怎么了?你没事——”   话音未落,郑毅已挣脱了他的手,踏步飞身向前,粗糙宽大的手掌落在那人肩上,发着抖地往后一扣——   顾容景握着玉佩的手不小心被带得松开,顺势落进了冼玉掌中。   转过身时,已恢复成刚才那张五官平淡无奇的面容。   郑毅站在原地,脸上惊愣、狂喜的表情还未来得及收回,看到他的容貌,顿时一头冷水当空而下,把他心中希望的火苗浇灭得一丝不剩。   身形很像,但五官却没有一点相似。   师尊也从不会用这样冷漠的眼神看着他们。   ……不是他。   顾容景眉心皱起,看向郑毅的目光已带了一丝不善。   他没有一丝察觉,颓然地落下手掌,连一句客套的话都说不出口。   这么多年了,明明一切都已经成了定局,他还是不死心,每每看到模样相像的人,他都忍不住去打探消息,推演那人的八字,抱着微末的一丝希望,心想今生已无缘分,但会不会他找到的是师尊的来生?可每一次都是失望的答案。   生死盘摆了数万遍,他花了数百年一遍遍地问天意,只留下了和妙心一样的答案。   冰霜极寒,脱于五行。   闻翡为了这八个字,在极北之地苦守了几百年。他一直固执地觉得,幽都离酆都那样近,若是有来生,定能被他查出踪迹。   但……若身死道消,又何来转世的踪迹?   也许,生死盘和妙心都没错,他从千丈高空坠落,掉入幽深冰冷的无人之境,从此不复存在。就连最后这一丝微末的可能,都是他们这些生者杜撰而来的罢了。   “爹!”   身后传来儿子的呼喊声。   郑盛凌气喘吁吁一瘸一拐地小跑了过来,连忙把郑毅拉住,等看到冼玉手心里握着那枚玉佩后,心中暗暗松了口气,道:“爹,你怎么了?把我吓了一跳。”   郑毅脸色苍白,渐渐收起了所有思绪,强撑着笑容道歉,“对不住了这位道友,方才恍惚间以为看到了故人,所以一时间有些失态……”   郑盛凌心一沉。   这句说出口,就是锤了他们之间确实有过某种关系。倘若今日冼玉没有掩盖住容貌,不知道会出什么样的乱子……   好在冼玉并没有要追究。   等到他们离开后,郑盛凌余光里瞥到他们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心中悬着的那块大石此时才终于落了下来。   “爹,你到这儿来有什么事么?”   “哦……”郑毅这才想起正事,也顾不上伤感的情绪了,严肃道,“我来是要和你们说一声,幽都出了大事,我必须回去一趟。”   幽都?那不是北溟魔君的宫殿么?   难道是北溟魔君又出动静了?   郑毅很快给出了答案。   “他回来了。”   北溟魔君闻翡,时隔了几百年,终于从那片冰冷极寒之地折返,回到了这片故土。   药王谷外。   魔气瘴天,风云变色,整座山谷都被染成浓重的墨色,像是要一点点地坠进深渊中去,谷内百草枯萎,飞鸟灭绝。   紫衣随侍们手持法器,排列布阵地守在山谷入口处,严阵以待。他们看似冷凝的面容下,却都藏了一丝恐惧。   那是魔君。   是杀人不眨眼的魔。   瘴气围城,这样的手段在四百年前他用过一次,那时照金国的皇帝已经仓皇败逃,南下重新定都。沦为了旧城都的玄武城内还有着整整五十万普通百姓没来得及逃离,最后悉数死在了瘴气之中,尸骨堆积如山,恰逢金河暴涨决堤,河水倒灌进玄武城中,时疫爆发,传染到照金国各地,死了成千上百万的无辜百姓。   数千万的人命,只在魔君弹手一瞬间。   药王谷外,三十名身形巨大的牛首魔物共同抬起一顶恢弘硕大的黑轿,轿帘上坠着黑色的人头骷髅,空洞的双眼看得所有人为之一寒。   魔君沙哑的声音从帘幕之后缓缓传来。   “我只说最后一遍。”   他脸色冷沉,“……叫苏染滚出来见我。”   明明他们都未曾看到魔君的脸,但是阴寒的风却一阵阵地吹了过来,仿佛是他本人伸出了魔爪,捏住了所有人的脖颈。   “我们也说了不止一遍。”为首的随侍握着法器的手微微发抖,视死如归,“苏姑娘不在……”   话音未落,一道魔气轰然从轿中飞出,随着一声巨响,那随侍嘴里还含着半句话,身体顿时四分五裂,浓重得宛若烟雾的血花在空中飞溅。   肉沫混着鲜血,沾染在十几个随从的脸、发、身上,湿淋淋的,血腥气闻得人直想吐。   剩下的紫衣少年眼中含泪,又愤又悲。   可是他们已成了案上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你躲一刻,我便杀一人。”   轿子里又传来一道阴寒的声音,“我倒要看看,是你躲得更久,还是我杀的更多……”   沉默片刻后,一抹轻叹从谷中响起。   “数百年前,你亲口立誓,说要断绝师兄弟情谊,与他们再无牵连,此生不复相见。”   随着随侍们惊声的一道道‘谷主’,一名紫衣青年推着木制轮椅慢慢‘走’了出来,如墨如画的眸子里渐渐映出那方黑轿的倒影。   “没想到你这一生倒过得这么短暂。”   药王仙嘲讽道,“徒儿确实不在此处,魔君哪怕是屠尽我谷中人,也不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第42章 【双更】阁下是否是五百……   有了郑盛凌的门牌, 果然一路畅通无阻,等出了护山大阵,山脚处果然残存着妖族弟子的气息, 但和苏染的又有些相异。   “这些应该是那些随侍留下的。”冼玉伸出指尖, 沾染了些许后放到鼻下轻嗅, “应该离开有一些时候了, 气味不散,大约是他们专门留下给苏染看的记号。”   如果是专门引路,那未免有些多余,但加上随侍突然撤离, 那就说得通了。   “这大概是专门用来传讯的, 可惜我看不出究竟……”冼玉叹了一声,身旁半晌都没有动静, 他疑惑地回过头, 发现顾容景眉头紧皱、神游太空, 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到冼玉在眼前招了招手,顾容景才慢慢回过神来,闷声了半天,终于道:“刚才那个人……很奇怪。”   “嗯?”   冼玉慢了一拍,“你是说小凤凰的父亲?”   “他总是看着你。”   “你太敏感了。”冼玉以为顾容景不懂这些,所以并没有在意, “他不是说我长得和故人有几分相像么?一时出神也很正常。”   顾容景眉心一拧, “这不一样……”   可具体是哪里不对,他又说不出来。   他只知道, 刚才那中年男人看着冼玉的眼神,和那个苏染有几分相像,都含着那股不敢置信、又欣喜若狂的喜悦。区别在于, 苏染像是美梦成真,而郑阁主的是大梦落空。   他冷不丁道:“苏姑娘对你,有些谄媚。”   冼玉微微一怔,“什么?”   顾容景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形容,对,就是谄媚。邱正明和他们起了争执、苏染瞬间变了脸,把他喝退之后又殷勤地引路,一路上想方设法地找话题,临走前还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   比武场出岔子之前,苏染还特意问过冼玉,说他更希望哪方赢。没过多久,邱正明就受了伤,郑盛凌莫名其妙地赢下了这场比赛……   他怎么看都觉得,这就是在讨好。   想让冼玉高兴,讨他欢心,和郑盛凌带他去成衣铺挑选衣物的心意一模一样……   顾容景望着师尊的眼神渐渐古怪。   “……你想多了,真的。”冼玉举起双手,真诚地解释,“我和那位姑娘真的素未谋面,从未有过交集。从前没有,现在更加没有了。”   顾容景慢吞吞:“素未谋面,却已相知……”   “……”   冼玉感觉自己就像是出门时不小心被小奶狗多舔了两口,回家时家里的主子已经脑补到了改日就要扶持外面的野狗做正宫,自己将来会被赶出门。最后恼羞气愤之下,朝他伸了一爪子。   好在顾容景不高兴归不高兴,但理智依旧在线,“她想讨好你,又接连三番地靠近,那不如我们守株待兔,坐享其成。”   这么大的一片城镇,苏染又有千丝引,可以操控人心,一旦易容后混入人群,那他们不亚于大海捞针,白费功夫。   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她自己找上门来。   冼玉点了点头,认同了他的想法。但转头看到手里的门牌,不禁多了几分无奈,“那我们这一趟岂不是白跑了?”   “自然不是,万剑宗出了事,防守只会更加严密。她不太可能再冒着风险跑进来。”   顾容景目光落向远处繁荣的城镇,轻声道,“我们需要布一个局。”   半个时辰后。   冼玉站在器灵铺面前,看老板追着顾容景的背影介绍法宝,活像是黄鼠狼见了鸡——殷勤得很,他的嘴角不禁抽了抽。   “这就是你说的布局??”   顾容景手里拿着一柄千机扇,正琢磨着里面的机关,听到冼玉的质问,他沉默了片刻,置若罔闻道:“师尊来看看,这东西您会用么?”   “……”   秉持着传道受业的精神,冼玉还是一脚迈进了铺子里,顾容景顺手把扇子递给他。   冼玉展开的那一瞬间,老板心里捏了把汗,委婉道:“客人您小心些,这东西可锋利着呢……”   话音未落,随着擦啦一声,一道劲风铺开,象牙扇骨顶端闪过数十道寒光,轻巧折扇在他手指间盘绕飞旋,宛若指尖蝴蝶飞舞,黑绢扇面上金光点点,渐渐连成了一副精巧的洛神赋。   “……”   老板识趣地闭上了嘴巴,知道后面的提示不用说出口了。   冼玉随手把玩了一套,不甚感兴趣,但刚才他回扇时看顾容景眼神亮晶晶的,怕他起了心思要买,还是道:“这扇子少了一股。”   旁边有被他的快手吸引过来围观的客人,原本还以为他也是个中老手、同道之人,本想与他结交,没想到听见了这句话,顿时皱起了眉。   “这位公子可能不知。”   那客人客气道,“这柄扇中内含机关,为了减轻重量,扇股只做了十四根,这样小巧方便携带,并不是缺陷。”   那老板还未开口,冼玉已奇怪地瞥了他一眼,“这扇并不是十四股,而是十五股。”   他语气懒散,那客人顿时气结,“你……”   “公子好厉害的眼睛呐。”那器灵铺的老板这下终于服气了,忍不住鼓了鼓掌,“这扇面其实的确是十五股,当时这柄扇子的主人在制扇时不小心断了一根手指,为了纪念此事,便给扇子多加了一股。”   机关扇威力无穷、又小巧方便携带,唯一的劣势是用一根少一根,所以才成了现在的模样。老板嫌麻烦,就一直对外宣称是十四股,免去了许多疑问和解释。   话说到此处,那位客人不禁有些汗颜。他把玩这些古物也有许多年,不成想还有走眼的时刻,连忙拱手道了个歉,“是我才疏学浅,冒失了……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冼玉不愿告知真名,只道:“玉清。”   “玉清?”那客人怔愣道,“玉清道君?”   这下换成冼玉一脸意外了。   “原来是道君,这倒是误会了。”   那客人爽朗一笑,“在下是花雨宗的弟子,师弟曾在秘境中受过您的援助,在闲日镇时我听师弟说了您的事,原本想去拜见,可惜那时您已经离开……”   后来他随着师长一同来万剑宗,听说下午有人一剑胜了齐玄长老,正好师弟在那里观战,传讯给他说上台的那人是玉清道君。他原本想赶过去一睹尊容,没想到又恰巧错过。   两次擦肩而过,他心情郁闷,想下山闲逛买些古玩,不想这次无心栽柳柳成荫……   “您还不知道吧?上次秘境一战,您的名声已经宣扬出去了。”客人说着,随手掏出一袋灵石,递给店家,“今日这么有缘,这把扇子我就投桃报李,送给道君了。”   其实还有几句话他没说,今日玉清道君一剑抵着齐玄脖子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这样一块璞玉,他虽然不知道从前为何没有大放光芒,但从今日开始,是再也藏不住了。   既然如此,那倒不如卖个人情,将来飞黄腾达了,想必看在折扇的面子上,他也能笑呵呵地上去称一句道君。   冼玉还未阻止,店家已经欢欢喜喜地把灵石接了过去。这下再拒绝也实在是给人难堪,他骑虎难下,只好收下了扇子。   “师尊怎么会知道这扇子原来有十五股?”   顾容景问。   店铺老板也好奇地转过脸来。   冼玉神色有些复杂,半晌后摇了摇头,没说什么,“没事。”   他不说,顾容景想必也猜不到,这扇子的第一任主人原先就是冼玉。制扇的工匠是他师父的旧友,所以他才会得知这十五股的典故。   这扇子他放在如意门许久,也不知为何如今流落到了市集之中……   罢了,罢了。   或许这就是缘分吧。   那客人逛了一阵后便离开了,顾容景又买了些实用的东西,通通塞到储物袋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进城采购。   “……这些东西虽然有用但也不是必需品。”   冼玉无奈道,“我只要有把剑就够了,那些法器只是作为增益,有没有都一样。”   “既然有增益,就说明还是多多益善。”顾容景并不理会他,“有总比没有好。而且,不大张旗鼓地操办一下,怎么让她知道我们接下来的目的,顺理成章地混进来呢?”   冼玉有些明白了,“你的意思是……”   “宗门大比结束后,万剑宗的弟子会结队去剑阁历练,在那里寻找称手的佩剑。剑阁偏远,历练队伍防守也不严密,一定会有可趁之机。”   如果苏染和他们预想的一样,是冲着冼玉来的,那么她就一定会混入这支队伍。   但关键问题是……   “他们宗门弟子挑选佩剑,”冼玉微微皱眉,“不一定愿意带上我们,尤其是邱正明的事——”   “无妨,有的是机会。”顾容景轻轻摇了摇头,“况且,剑阁离药王谷很近。”   苏染总归是要回药王谷的。   那株药灵的账,他们还没有算。   “可是,”冼玉猜到了他的想法,面露犹豫,“药灵已被她买下,我们去偷,不太好吧?”   “这怎么叫偷呢?”顾容景轻轻一笑,理直气壮道,“当初她从我手中买下药灵,如今我不过是要从她那里再买回来罢了,以牙还牙……”   以眼还眼。   顾容景他们在街上逛了许久,灵石宛若流水一般花了出去。之后他们又躲在一家茶馆里坐了会儿,等到天色黯淡下来,街上人来人往行踪不易察觉时,他才返回到白日逛过的店铺,仔细一问,果然有个姑娘在他们离开后打听了一番。   “倒也没问什么,只问您身边那位公子有没有什么特别喜爱之物,或是喜欢但是没买的。”   掌柜道,“我按照您的吩咐,不经意间和她透露了些许,那姑娘什么都没说,只给了我二十两银子,说要是你们再来,就通知她一声。”   一次小小的试探,苏染果然中计。   回去的路上,顾容景虽然没说话,但就差把‘你要信我’和‘她不怀好意’两句话写在脸上了。   “……”   等回到扶华山,郑盛凌已经在小院里等候多时了。冼玉把事情从头到尾和他解释了一遍,郑盛凌听到他们的计划,先是松了口气,紧接着又露出微微为难的神色。   “这件事说难不算难,但说简单也不容易。”   他道,“我回头跟我娘、柳师叔他们说明情况,应该可以带你们一起随行,只是能不能进剑阁,那就不好说了。”   牵连到万剑宗弟子,姜温韵不会放着不管。但柳师叔……   他总觉得柳师叔对冼玉的态度时好时坏,在闲日镇时他主动问起,那时分明是对冼玉感兴趣,所以郑盛凌才说请柳师叔帮忙指点一二,但看他后来的模样,又像是对冼玉并不关注了。   今日在灵心小院也是,郑盛凌一向觉得他娘和柳师叔都站在自己这边,如今姜温韵还是如旧,但柳师叔却又不一定了。   好在冼玉要求不高,“随行便可,只说我们要往东走,两人势单力薄,正好做个伴。”   郑盛凌神色这才松快了下来。   能一块儿就好了,他原本还在可惜,宗门大比结束之后冼玉就要离开,待在一起相处的时间更少了,这么说的话还要多谢那位苏姑娘。   不过……   “洗髓池怎么办?你回来再试么?”   冼玉迟疑了片刻,“暂时不回来了。”   郑盛凌的意愿当然希望再回来一趟,最好再在扶华山上多住一段时间。但冼玉否决了,他虽然遗憾,但也没有反对。   他点了点头,道:“我那让我娘早日安排。”   扶华山的洗髓池效果一绝,传闻几十年前有个弟子原本资质普通,泡过之后宛若灵根重生,从此平步青云,修炼日日精进。不过洗髓池和凤火一样是他们一支的特产,别支的师叔们想要为弟子借用还要看姜温韵的心情。   再者,洗髓池名如其名,下水之后宛若全身经脉都被重新改造过一般,如针刺如火烧,在疼痛难忍的情况下,还要运气吐纳,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有些体质差些的,下去之后不仅没有增益,还去了半条命,不到万急时刻,姜温韵是不会轻易放人进去的。   所以,在入池之后找个极为信任的人帮忙护法,是一件极重要的事。   他虽然受了伤,不过顾容景为主,他为辅,两人轮换着来,想必也费不了多少力。   郑盛凌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去找母亲商量这件事,第二日上午,柳无名忽然自己找上门来了。   冼玉被屋外隐隐的说话声吵醒,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眼睛都没睁开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顾容景和柳无名闻声同时转了过来,看到他玉白赤足搭着布鞋、柔软长发肆意散在肩前,一似美人春睡起,绛唇翠袖舞东风。明明是同样的性别,柳无名怔了怔,还是下意识移开了视线。   “师尊,”顾容景皱了皱眉,从芥子戒里取了一件披肩给他披上,“外头凉。”   冼玉没想到被抓了个正着,看他走了过来,只好浅浅地仰起了脖子。顾容景会意地垂下脑袋,修长手指在冼玉领口轻轻穿过,留下一只漂亮纤细的结。   明明是和谐温顺的场面,可柳无名看着却总觉得……有些许怪异。   有谁家师徒这样亲密么?   他对望儿和凌儿都视为亲子,师愈严,愈盼望子成龙,唯恐自己太过慈爱,导致磋磨……   “柳长老?”   柳无名这才回过神,听到冼玉问,“柳长老一早前来,有何要事么?”   “……”他下意识看向天边吭哧吭哧爬上来的太阳,默默无语了片刻,“冼小友,我这次来,是想询问你昨日比武场上的事。”   他仍然称呼对方为‘小友’,像是某种不愿承认的固执。毕竟柳无名活了几百年,虽然一贯看不起齐玄的作风,但也从未想过他会败在一个黄口小儿的手里。   更让他觉得古怪的,是他们两个人的威压对冼玉丝毫不起作用,而郑盛凌和姜温韵,竟然完全不觉得奇怪。   在这个档口上,他怎么可能不担忧??   冼玉有些诧异地看着他,谨慎道:“我想,小凤凰应该把事情的原委都和你说过了。”   不会到现在还以为他才是害了邱正明的罪魁祸首吧?柳无名看着也不像那么昏聩的人啊。   柳无名摇了摇头,“我说的和邱正明无关。”   他忽然抽出了剑,几乎是一刹那,顾容景立刻拔剑上前,两方之间暗流涌动,犄角对峙。   “和我比一场。”   他没有看顾容景,沉声道,“我不用任何修为欺负你,我们之间只比剑道。”   比起眼睛和耳朵,柳无名更相信自己的剑。他修道数百载,妖魔可以逃过他的眼睛,但是逃不过他的剑。   到底是什么身份,一试便知。   冼玉张了张嘴,有些无语,“……我为什么要和你比。”   他都没吃早饭,打什么架?   “你当然可以不和我比试。”柳无名道,“但是洗髓池和剑阁的事情,就此作罢。”   “那就作罢吧,反正我也不想管这些破事。”   柳无名:“?”   没等他反应,冼玉已经转身朝屋里走,一边摆手一边打哈欠,“容景,送客。”   “???”   柳无名怎么都没想到,自己预想到的情节是一样都没发生,他张了张唇,“等等!我听师妹说你经脉受伤,洗髓池说不定可以治好你的旧疾,你辛辛苦苦跑这一趟,不就是为这个吗?”   冼玉置若罔闻,眼看他已经快要走到屋里去了,顾容景在外拦着,面容肃穆,看着下一刻就要把他撵到外面去。   他败下阵来,只好道:“你若是同意,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眼看着冼玉从屋子里探出一个脑袋来,直勾勾地盯着他,柳无名脑海中忽然警铃大作,危机感十足地补了一句,“但是不能太过分,也不能违背道德。”   冼玉这才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不过分,当然也不违背道德。”   柳无名:“……”   怎么感觉被坑了。   “放心,我的要求并不高。”冼玉道,“听说剑阁中藏着数千万把好剑,我挑一把带走,这不过分吧?”   顾容景一愣,冼玉向来是万物皆可为剑,用什么都一样,从来不拘泥形式。他开这个口并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   “我不需要剑。”   他皱了皱眉,固执道,“现在这个就很好。”   “听话。”   冼玉眼神淡淡,扼住了他的话头。   向来名士配名剑,凡间还有句俚语,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呢,冼玉已经是大乘期的修士,用不用剑没什么要紧的,但顾容景却不同。   向来资源都掌握在上层手中,只要这世上对异族的歧视未消,顾容景就算是再有钱,也买不来一把真正合心意的兵器。对于他来说,用一把好剑能带来的收益,大得多了。   之前是家里没条件……   但前两日他无意中看到,自己的剑刃边缘已经微卷,想来顾容景的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不正好,刚一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来了。   柳无名也没想到他提出的要求这么普通,顿时愣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我答应你。”   “既然如此,那我可提前说好了。”   冼玉道,“打不过我可千万别哭鼻子。”   柳无名被他这话说得又无奈又好笑,“放心吧,比试归比试,这点道德我还是有的。”   说罢,他秉心静气,一剑出鞘。   看在他还是个金丹期的份上,柳无名这一式平平无奇,只是最基础的出招。冼玉知道他看轻自己,但也不着急,一剑对击,两人的鞋履在地上推出一道浅浅的尘土。   初来十招,柳无名功底不错,再加上有智有谋,出招不鲁莽,两人对的四平八稳,与其说是在比试,倒不如说是试探。   冼玉虽说底子优秀,但毕竟经脉已断,又躺尸了五百年,正儿八经要应付柳无名这种几百年来一直勤加苦练的修士还是略微有些吃力。   而另一边,柳无名心中已经起了惊涛骇浪。   他出招虽不凶险,但剑剑精巧,格外沉稳,极少露出破绽。但冼玉对招却一直游刃有余,速度极快、见招拆招,虽然看起来不花里胡哨,但只有内行人知道,他实战经验丰富,才能这样以弱胜强……   如果是这样,倒和他印象中的那位对上了。   锵地一声,柳无名一个出神,佩剑被击落在地,冼玉微微皱眉,抬眼露出一个不解的眼神。   说是要比试的是柳无名,但现在魂不守舍地又是他,怎么,耍人玩呢?   柳无名仔细观察着冼玉的五官,可是他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了。   既然如此,他索性开门见山。   “阁下是否是五百多年前的那位玉清道君?” 第43章 【双更】一道杀猪般的嚎……   他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 听得冼玉一愣,收起了剑,下意识地反问:“你知道我?”   这句话, 间接就是承认了。   柳无名简直难以掩饰内心的震撼。   刚才那句, 他与其说是询问, 不如说是试探。记忆中那位道君的塑像五官已经渐渐模糊, 而且也是私人工匠所造,可能那尊神像放到他眼前,柳无名也不一定能认得出来,刚才说完那句, 他心中还隐隐有些后悔, 觉得自己真是癔症了,怎么能把胡思乱想当真, 还问出了口?   他从来没想过这一切会成真。   柳无名已经活了五百年了, 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修士, 竟然还是他小时候的故事……   从筑基开始,修士的身体不管成长和衰老,都会格外缓慢。往往到金丹元婴的时候,能够几十年都保持最初结丹时的模样。但延缓衰老并不代表着长生不灭。如果一个修士一辈子只修到了元婴,那他的寿命大约在两百年左右,如果修到了出窍期, 那大约在四百年, 而上了合体之后,最短寿的也能活六百多年。   像他们仅仅活了四百年, 就已经衰至中年,而冼玉虽然已经是五百年前的旧人了,可容貌一丝未改, 那他的境界得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怪不得邱正明、陆昭州等人不是他的对手,别说这几个才活了不到五十年的小辈了,就算是他和掌门师兄,在冼玉面前估计也不堪一击。   完全不敢想象,这样的一位大能竟然能藉藉无名了五百年……   柳无名忍不住问:“足下……年几何?”   这要换个人问是有些冒犯的,冼玉不禁沉默了片刻。柳无名还以为他是不愿意说,心里有些忐忑不安,正要道歉,冼玉终于道,“今年大约,五百五十岁了吧,我也记不太清楚。”   原来是有些忘了。   “……”   顾容景的表情微微空白。   他连冼玉的零头都没有,差得属实有些多。   柳无名也有些困惑,他俗世的父母家只是很普通的人家,冼玉比他年长了快两个甲子,能被他父母做神像贡起来的,应该不是泛泛之辈,就算他那时年幼,也不该毫无印象。   “我还以为世事衰迭更替,如今的世人已经不知道我的姓名了。”   冼玉叹了一声,“没想到还有人记得。”   五百年转瞬即逝,斗转星移,虽然能够理解,但有时候还是有些许落寞。   柳无名听到他这么说,不禁微微尴尬。   说起来,他其实也只知道冼玉的神像从前被他们家供奉过,其他的事情并不清楚。   他只好含糊道:“或许是时间太久了……”   “听闻柳长老如今年岁也近五百,也只比师尊几十岁。”顾容景冷不丁道,“师尊当年屠十万魔修,一朝得道步入大乘,千万年来只此一人。若区区五百年就能随意忘记,那万剑宗开门立派到如今,除了茫茫弟子之外,还能剩下什么?”   当年拯救六界的仙人受重伤昏迷不醒,再回来时世事变迁,最后只换来一句‘或许是时间太久了’,那世人也未免太凉薄了些。   冼玉微皱眉,“容景——”   他没来得及呵斥,柳无名脸上渐渐露出了又诧异又茫然的神情。   “我从未听过这些。”   柳无名僵硬地举起三指,倒抽了一口气,冷凝道,“我以性命发誓,修真界这五六百年来,从没有听过屠十万魔修、大乘修为的前辈。”   别说人言,就算是史书也从未有过记载。   话音落下,三人都寂静了。   玉清道君这四个字就像是一阵烟,烧尽后在空中找不到一丝踪迹。等到有一日,知情人都死去了,这些将彻底湮灭于人海,再也不会知道曾经被掩藏住的那些真相。   柳无名终于想起了,他第一次知道玉清道君这四个字是在清明的前一日,看到长辈烧完纸钱后,他还好奇问起这是哪位先人。   长辈沉默了片刻,只摸了摸他的头。   现在想来,家中长辈一向礼教甚严,若不是祭拜的牌位不可言说,又怎么会故意错过清明。   数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柳无名不禁打了个冷战,喃喃道:“能够堵住世人的悠悠之口,百年来未曾有一人敢泄露秘密,这背后到底是谁操控这一切?”   冼玉的神色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将一个人的存在彻底抹去……”   顾容景皱眉,“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这么一说,柳无名忽地想起什么,只是有些不确定,“若是要问意义,那这世上只有一人有理由、说不定也有能力这么做。”   冼玉抬眉。   柳无名道:“……北溟魔君。”   那场妖魔大战仿佛是六界的一道伤疤,他们只知道当年人修伤亡太过惨重,再加上这么多年过去,修真界忙着休养生息,于是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再提这桩旧事。   当年北溟魔君正是在妖魔大战不久后横空出世的,他手段凶残暴戾,嗜杀成性。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过去和来历,只知道他在等一个人。   如果刚才顾容景所言不错,冼玉确实曾与魔修结下不死不休的恩怨,那让一位功成名就的大能从此消散于天地之中,世间不再有人记得他的名讳……这何尝不是一种报复呢?   “北溟魔君……”这已经是冼玉第三次听到这个词了,他喃喃地念了一遍,“他在等谁?”   “道君也知道这个八卦传闻?”   冼玉默而不答,半晌后,他抬眸道:“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柳无名怔了怔,没有先开口。   冼玉道:“我经脉受伤,如今修为只恢复到金丹水平,再往上很难。”   柳无名道:“您是说……”   “不是你想的那样。”冼玉摇了摇头,“我有道封印,需要一定的修为才能打开。”   等从剑阁离开之后,他必须回去一趟。   冼玉有种直觉,只要他能回到如意门,哪怕只是见到那道封印,说不定就能解开谜题……   柳无名作为长老,管理着一道山峰的弟子,自然不能随意离开。他没有马上答应,好在冼玉也不是立刻需要他的答复。   柳无名看着冼玉那双眉眼,似是已经预料到他不会答应的结果,不禁有些许愧疚。   他虽然没有见到那道封印,但是想必他合体期的修为,要破解也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法船来回引渡,路上也不费什么功夫。   柳无名真正顾虑的事情是,过往一切宛若云烟,就连史书也无从查证。顾容景张口就说冼玉修为已至大乘,又屠戮了十万魔修……   他心里是有几分存疑的。   那魔君也不过是个分神期,在魔界中又不得人心和美名,为什么要做出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更何况,他有没有这样的本事还说不定。   但柳无名也没有一口拒绝。   不一会儿,姜温韵就带着一瘸一拐的郑盛凌过来了:洗髓池已经打开,一切都准备就绪。   洗髓池位于扶华山的后山禁地之中,地势偏远幽深,气温严寒,不是修士很难忍受这样的低温。好在冼玉从前在冰棺里躺了五百年,对这些已经驾轻熟路了,没有半点不适应。   洗髓池外观上和其他的温泉汤池并没有什么不同,池水上空常年凝结着寒雾,池边石山林立,反而起了不错的遮挡效果。   姜温韵走到一半忽然想起自己的洞府里还有一根五百年的灵芝,虽然比不上千年的,但也是不可多得的好物了。她让郑盛凌先带两人过去,准备折返回去搜刮搜刮,正好被柳无名拦住了。   “师妹,你见多识广,我想和你打听一件事。”柳无名犹豫了片刻,隐去了冼玉的姓名和道号,“你可知听说过数百年前有位曾屠戮十万魔军、一己之力终结人魔大战的大乘期大能?”   若换个人,听到大乘期三个字,就已经下了论断。   迈过大乘期便是渡劫,大乘期是修士们一生求道中最远也是最难迈过的门槛。虽然平日里修士们各个口中称求仙,但谁都明白,连大乘期都未成达到,是没有资格谈论‘求仙’的。就连那条蛟龙,也不过区区分神而已。   修真界没落久已,所谓飞升只是妄想罢了。   柳无名原本以为这会是他听到的回答。   然而姜温韵眉头一皱,“你从哪儿听说的?”   这句话一出,柳无名心里顿时咯噔了一声。   师妹从来不是个藏着掖着的人,倘若她不知道,那就会直白地敲柳无名的头,轻笑着骂他从哪儿听来的胡言乱语,竟然也相信。   但这句反问一出口,就说明有事。   柳无名吞了吞嗓子,此时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胡扯道:“我无意中想起的,旧时曾经听长辈们提起这件事,原本还以为是我记岔了……”   姜温韵闻言微微皱眉,原本不欲和他多说,但柳无名拦着不让她走,非要问个究竟。他们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师兄妹,情谊深厚,姜温韵还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急切的模样……   她只好警告道:“你不许告诉别人。”   柳无名连连点头。   “你说的那位大能确实存在。”姜温韵顺手降下一道隔音阵法,但仍旧不安心,眉宇中露着几分担忧和畏惧,“当年的人魔大战,并不是传闻说的那样……魔军消耗殆尽,不得不退兵。这完全就是胡扯,要知道当时魔修昌盛,数量倍杀人修,倘若不是那位大能,只怕修真界早沦陷了。”   “与其说是人魔大战,其实当时修真界已经人心涣散。倒不如说是那位仙君一人之力,将魔修堵死在五道关口,杀了足足数十日……”   柳无名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道:“这样大的功绩,怎么如今连蛛丝马迹都查不到了?”   一提到这个,姜温韵神色忽然变得几分苍白,半晌后才道:“你不要再问了,也不要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师妹……”   “前人不提起总归是有道理的。”   柳无名看她油盐不进的模样,想来是也问不出什么了,于是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师妹,这些你是如何得知的?”   师妹比他小几岁,柳无名尚且没有印象,那她又是从哪里得知这些密辛的。   “师兄,不要再问了,我是为你好。”   姜温韵摇了摇头,步调匆匆地离开了。   只留下柳无名一人,紧皱着眉站在原地。   姜温韵的洞府在扶华山的山顶之处,这里气温比寻常低了几度。和柳无名分别之后,她一直心神不宁地,还险些把那株百年灵芝扔到药炉里去,还好最后她眼疾手快,赶紧捞了回来。   洞府中静悄悄的,她穿着一身蓝色罗裙,裙摆处不小心沾染了些许污泥和沉寂,一向爱美的人竟然完全没有顾及到,就这样颓然地在桌边坐了下来。   她与夫君早年相识,两情相悦,但真正结为道侣却是在两百年前。那时候的郑毅还是个大器晚成的修道狂魔,姜温韵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腰间佩剑,却又要投身占卜之术。   在成亲不久后,姜温韵就发现了夫君房中的那间紧锁的衣橱。凌儿如今的种种怀疑,对他父亲的不信任,姜温韵一样通通有过。   她当时一直觉得郑毅迟迟未婚,就是因为心中曾经装下过一个人,直到成亲后也未曾放下。姜温韵发脾气、也哭闹过,郑毅从来不恶口相向,一直包容着她的坏脾气,只有一点——   他不愿解释,也不愿意扔掉那件旧衣。   姜温韵不甘心,给夫君喂了酒,把人灌醉后又给他吃了吐真丸,这才知道了那些……   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那是她夫君的师尊。   生前功德加身,死后尸骨难寻,天地之大,再无从追寻他的身影。   法衣只不过是最后一点慰藉。   郑毅醒酒后沉默了好几日,姜温韵自觉有错,想去道歉,夫君没有怪她,只说了一句话。   “韵儿,你既然知道了,那我也不再瞒你。”   他声音沙哑道,“但是此事决不能外扬。”   当时姜温韵年轻无知,也曾问过为什么,后来她才知道,原来世道不能容,本身就是原因。   之后凌儿也迈上了她的老路,误会郑毅心中有位抹不掉的白月光,还为此受了郑毅的刑罚。姜温韵替夫君一遍遍地解释,却只换来郑盛凌完全不相信的目光。   之后,郑盛凌远走万剑宗,一向敬重父亲的孩子,除了节假日外很少再回问机阁,平日里寄信过来,开头永远是那句:问候母亲大人。   除非要事,几乎见不到父亲的姓名。   姜温韵每每想到都有些隐隐遗憾,想脱口告知真相,但是夫君的告诫一遍遍地环绕在耳边……   姜温韵长长地叹了口气,再站起身时,腿脚微微有些发麻。   算了,柳师兄虽然脾气火爆,但是为人知道轻重,想必不会闹出什么岔子来。   她打起精神,从储物袋里捡出几样可能用到的东西,迅速地离开了洞府。   洗髓池内,郑盛凌和顾容景分坐洗髓池的两端,双手结印降下护法,已经准备就绪。   虽然山石有些许遮蔽的效果,但不是他一个人过来泡汤,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反而更加尴尬,冼玉索性脱了外衣,打算穿着里衣进去。   洗髓池边缘布着不少湿润的鹅卵石,不小心就会脚滑摔下去,冼玉扶着边缘刚要下水,就被郑盛凌喊住了。   他瞠目结舌,“你、你就打算这样下去啊?”   “不然呢。”   “……”郑盛凌露出一个惊悚的表情,犹豫着说,“你要不然先伸个脚试试看吧?看看能不能接受,我听说洗髓池的水宛若千刀万剐……”   先伸脚试试看有多疼,也好做个心理建设。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只听扑通一声,水花四溅,落到山石壁上时发出啪嗒的声响。   “喂!冼玉!!”   郑盛凌大惊,下意识站起来想去看看情况,但是护法时的灵气已经开始调动,他有些犹豫,此时冼玉一道闷声从山石后面传来。   这下他顾不上什么了,面色大震地冲了进去,刚要把人捞起来,一抬眼,就和甩着手臂在池子里游来游去的冼玉撞上了视线。   “……”   顾容景皱着眉,本想追过去,但又担心没人护法会出岔子,直到郑盛凌跑过去后没再发出声音,他这才确信冼玉那边没有问题,不急不缓地收手运气,快步走了过来。   冼玉仰头望着池边那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手掌轻轻拍了拍水面,发出卟卟卟的声响。   “你们要下来泡会儿吗?”   冼玉道,“这池子还挺大。”   郑盛凌脸都木了,“……你不疼啊?”   冼玉抬起手臂,池水将他整个人都浸湿了,柔顺的布料紧紧贴在他身上,里衣表层渐渐透出浅浅的粉色。他发尾湿透,一潜一浮,来回游了两圈。   “还好。”他摸了摸受损经脉的地方,如实道,“没什么感觉……”   郑盛凌的表情已经裂开了。   顾容景默了半晌,忽然道:“凌烟长老好像来了。”   “什么?”   郑盛凌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力,他怎么都觉得冼玉这反应不太正常,一听他娘亲来了,立马追了出去,“顾容景你看着点!我去和我娘说!”   顾容景嗯了一声。   直到小凤凰跑得不见踪影,他才收回了目光。   一回头,冼玉不知什么时候游到了他身边,胳膊轻轻搭在岸边,眼中带着几分调侃的戏谑。   “凌烟长老来了……我怎么不知道?”   顾容景被逮了个正着,心里有些窘迫,但脸上已经渐渐锻炼出从容的神情。   “或许是我听错了。”   冼玉轻轻笑了笑,只当他是在和小凤凰争宠,所以并未责怪些什么。   过了不久,姜温韵果然过来了,手里还拎着两根长长的人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刚从菜市场买了萝卜回来。听到郑盛凌说冼玉没什么痛感,她也大吃了一惊,差点抬步走进去,还好被儿子拦住了。   不说真实年龄,这两人看起来也没差多少。   姜温韵这才醒悟自己做法不妥,干脆给洗髓池降下了一道若有似无的银色屏障,将里外分割开来,她坐在外面问:“冼道友有什么不适么?”   冼玉摇了摇头,想到她看不见,又道:“没什么感觉。”   “真的不疼?”姜温韵忍不住道,“也不觉得冷么?”   这地方阳火不足的人待了,没过一会儿就会觉得寒冷刺骨,身体发虚。冼玉那副经脉和破铜烂铁也差不多了,竟然能忍受得住这样的寒冷?   冼玉诚恳道:“真的。”   这点温度对他来说就是小菜一碟。别说冰棺了,连蛟潜秘境的那条地河都比不上,泡久了,身体和水流还会自动调节到一个合适的温度,十分宜人。   “……”   姜温韵这下没话说了。   郑盛凌也很纳闷,“真是奇了怪了……”   他十年前看过一位师兄去泡汤,当时他好奇地去围观,没想到一下水,杀猪般的叫声顿时响彻了扶华山。   后来这件事还一度成为了人人调侃的笑话。   谁能想到冼玉一点感觉都没有??   这真的是血肉凡躯么??   他忍不住看向娘亲,姜温韵也很无奈,如实道:“有些根骨上佳的人泡汤池时确实会减轻疼痛……”   就像是一只从没洗过澡、身上毛发打结的灵兽被捉去洗澡,从未梳开的毛发洗起来自然费劲些,少不了要被扯下一大堆毛团;   而另一只一直保持干净、毛发光滑柔顺的灵兽洗澡就不必废这些功夫。   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也不是不可能的。   “容景。”冼玉看外面没有动静,有些无聊,索性伸出了手,“你要不也来试试看?”   他手心里有残存的池水,要是小徒弟握了觉得发疼,那等下就得小心了。   顾容景犹豫了片刻,乖乖地握住他的掌心。   半晌后。   “疼吗?”   他摇摇头,“还好。”   冼玉于是用另一只手盛了些池水,递过去。   顾容景将手摊开,任由他往自己掌心泼水。   “这样呢?”   “没什么感觉。”   “是吗……”   冼玉沉思片刻,忽然两只手紧紧握住他的,猛地一拉,将顾容景拽进了洗髓池中!   “噗通——”   “怎么了这是!”郑盛凌听见这下饺子的声音就心惊胆战的,拍了拍姜温韵的手,小跑过去,看到眼前情景,差点晕过去,“我的天呐,你们在干什么……”   顾容景猛然从水中探出头,有些狼狈地吐出余水,一脸无奈。   罪魁祸首抬手抹去他脸上的水珠,一边笑一边问:“疼吗?”   顾容景还是摇头,“有点冷。”   郑盛凌说的千刀万剐他没体会到,虽然有时确实有些刺痛,但是更多的是池水冰冷带来的,一旦运气调整温度,便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小凤凰站在池边看他们两个人浑身湿透,冼玉还帮顾容景擦脸,心里十分嫉妒,“……”   冼玉还不嫌事大,朝他勾勾指头,“小凤凰,要不要试试?”   郑盛凌顿时有些心动。   一个经脉受损,还有一个根骨和他不相上下的,这两人要是都没什么事,那他也应该……   冼玉看出他的犹豫,轻笑道:“试试看嘛,容景都没什么事。”   “……”   小凤凰闻言哼了一声,将手伸进了池中。   片刻后。   一道杀猪般的嚎叫声再次响彻了扶华山。   “啊啊啊——!!” 第44章 【双更】您有没有意识到……   说出去谁都不信, 郑盛凌能被水给刮了手,本来就不健康的身体又多了一处伤。这下他再也不敢和洗髓池里那两个变态比来比去了,心酸地举着包成粽子的手灰溜溜地跑出去了。   冼玉在池里笑了两刻钟, 气都差点喘不上来, 顾容景不为所动, 看着他眼底的晶莹, 无奈地轻声笑了笑,“这么开心?”   “你不懂。”冼玉擦了擦笑出来的泪花,一本正经道,“这就是逗弄小孩儿的乐趣。”   顾容景话顿时被堵住了。   他比郑盛凌还小呢……   顾容景心底渐渐升起一股不平的情绪, 似乎是察觉到他心思游离, 刚才还安然无恙的池水终于渐渐传来一阵刺痛。他不敢再分心,双手结印, 渐渐进入了入定的状态。   入定时极可能悟道破境, 冼玉这下终于安静了, 想起自己也有正事要做。   水中有浮力,很难保持一个完全静态的动作,虽然这池子并不浅,没办法打坐静心,但是运气吐纳却是没问题的。   冼玉默念心经,丹田中渐渐温暖, 灵力宛若一阵温柔的风, 从金丹处缓缓地流淌到周身四处。艰涩难行的经脉像是一只用旧用破的香囊,被泉水滋润着一针一针地翻新缝补了起来。舒适的环境渐渐将他拉入了更为专注的状态。   “大音希声, 大象无形。天地人鬼妖魔,六界皆道。所谓剑道,肺腑金气转入离宫, 内修五行,外采天灵,内外相合以炼剑意……”   [ ——参考:修真(道教)百科]   这是幼年时师父对他说的话。   那时他虽然误打误撞下引灵入体,却没有这方面的概念,所以师父每日都会抽一个时辰给他讲解,上到周易八卦,下到阴阳五行,课程很杂,有时候师父讲的都是一些他内化的东西,和世道上的主流学说并不相通。但好在冼玉并没有觉得吃力,反而触类旁通,样样都沾了一些。   道教曾有言,我命由我不由天。人魂生死虽在六道之中,但终有一日能以跳脱五行,修得正果,位列仙班,造化封神,不败永生。   这也是修真界内大多数人求仙问道的原因。   求一个正果,求一个永生。   但冼玉却从来不这么认为。   如意门第一代开山立派的先人将师门取名为如意,意为如人意、事事顺利的意思。以一己之力与天争定数,这是常理,但是却不可能事事如意。日中则昃月满盈亏,如意如意,如的是生灵之意,如的是万物之意,天地周转自有定律,修道之人求的并不应是人定胜天,而是与天共存。   秋来花自灭,春去复还生。   归一剑法是从天地定理中悟化而来,春意逢生、金日烧云,春华秋实、岁暮冬藏,这四式就是他内化天地之力的基础,没有这个,旁人想要仿照以血来激发灵气是不可能做到的。   能玩命还玩得这么漂亮的,也只有他。   但也因为这样,所以冼玉从来不担心自己的经脉会彻底破碎,他修的是与天地共生的道法,只要时间充裕,哪怕什么都不做,这副根骨和经脉都能原木原样地还回来。   这就是他不吃不喝躺在冰棺中五百年,却还能留下这副活蹦乱跳身体的最重要的原因。   当然,如果真的什么都不干,按之前的恢复速度,他可能还要再等上五百年……   冼玉冥神静气,耳边流水声早已褪去,他听不见任何声音,自从苏醒之后,心神和身体第一次这样放松,仿佛掉入了一片茫茫的宽阔空间,这里空无一物,海面荡起浅浅的波纹,远处传来浅浅的风。   冼玉盘腿坐在宛若镜面的湖海之中,周身只有他一人,他微垂眉眼,打坐炼气,脑海中没有一丝多余的心绪,仿佛初生婴儿一般,没有记忆也没有情绪,只剩下天地灵气从他身上游走。   镜海中渐渐幻化出一抹三瓣莲,一抹手掌大的生灵卧在莲心中央,这几乎就是一个缩小版的冼玉,身上是一件小版的玉银线法衣,只不过那抹生灵双眸中鎏金流动。   结婴来得出乎意料地自然、顺理成章。他什么都不用做,沉默放空地和小冼玉大眼瞪小眼,半晌后小人伸出米粒大小的白玉手掌,笨拙地从莲心里爬了起来,学着他有模有样地打起坐,过了不知多久,三瓣莲渐渐修出了一片新的花瓣。   镜海之中没有黑夜白昼,阳光弯月都散去,只剩下空茫茫地一片,没有时间概念的空间里,吐纳练气都开始变得无聊了。冼玉干脆锤了锤肩膀,活动活动精骨,还不忘催促,“搞快点。”   他心里隐隐觉得有件事还没做,有些挂念。   此时三瓣莲已经修成了五瓣。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小人闻言,抬起指甲盖大小的脸颊,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等到小人吭哧吭哧终于修成了七瓣莲,一阵带着清香的风吹来,像是上好的催眠香,冼玉双眼一阖,就此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远方总是隐隐飘来吵闹的人声。冼玉眉心微皱,睁开眼,朦朦胧胧看见薄如蝉翼一般的鹅黄色床幔,透过半透明的帘幕还能看到古朴的沉香木房梁。他鼻子轻轻嗅了嗅,闻到屋里有凝神香烧过的气味,浅浅的,闻着很安心。   他终于想起自己之前明明在洗髓池里,估计入定了太久,甚至都睡过去了,所以被顾容景带了回来。   不过这一觉,睡得真是舒心啊……   冼玉伸了个懒腰坐起来,转头一瞥床边,顿时吓了一跳,“我去——”   只见卧室内房里乌泱泱坐着一片黑脑袋,有他认识的,例如陆昭州望云郑盛凌和元白,也有他完全不认识的,面容严肃,看着修为也不低。   除去不远处坐着的,床边还按照先后顺序或坐或站着,分别是顾容景、柳无名、姜温韵。   他们的身份不一,唯一的相同点是他们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复杂,似乎都想说些什么。   这模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死了没多久就诈尸了呢。   顾容景面容有些苍白,但精神看着还好,应该是没好好休息。   触到冼玉那双茫然无措的眼睛,他声音微哑地道:“师尊,你终于醒了……”   冼玉:“???”   什么叫终于?   他最多不就睡了一个晚上吗?   “你睡了整整三天。”姜温韵神色复杂地道,“我们怎么喊你都没用,不吃不喝不闻不醒……”   若不是他呼吸平稳、身体还有温度,她真怕冼玉那徒弟把扶华山给拆了。那道布满血丝和阴鸷的眼神,连她这个长老看着都有些心惊胆战。   “不是吧。”冼玉无语道,“我就是重新结了个婴啊……”   上一次在秘境重新结金丹的时候反应也没这么大啊,他原本以为最多两个时辰都能结束,醒来之后正好吃晚饭。谁能想到结的这么顺利还昏睡了三天???   “元婴——”姜温韵哽住,一时不知道他是在自谦还是真不知道,她一言难尽地说,“你怎么会是元婴……你现在已经是出窍后期了!!”   要知道他们几位长老也才是合体初中期,只有掌门师兄才是后期,这还是修炼了四五百年的结果,而冼玉从金丹直迈出窍只用了三天……   冼玉也一脸意外,“已经出窍了?”   他摸摸自己身上的经脉,果然左右两臂已经完好无损,穿过丹田肺腑的也已经重新搭上,只是修复并不牢固,比完好的要纤细脆弱些,虽然不再影响练功,但还是要注意保养。   能恢复到出窍,那以后再出手就不必那样畏手畏脚了,冼玉有些高兴,但很快又叹了口气,“都到了后期怎么不能努把力,升一升合体呢?”   刚才在镜海中,小人修到最后两瓣的时候明显有些跑神了,那花瓣质量和前面两瓣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了。不过毕竟他这身体不如从前,冼玉也急着出去,就睁一眼闭一只眼了。   要是早知道和修为挂钩,他哪怕是再睡七天也要好好监工把剩下两瓣修到至善至美,最好直接把他修到大乘期……   他这话对于自己来说实在是稀疏平常,但听到别人眼里就不一样了。   众人:“……”   好家伙,我直呼好家伙,这话哪个修真界修士听了不得羞愧致死??   要不是亲眼目睹了冼玉昏睡三日迈入出窍,这话换个人说都要被他们喷死了。   这事还要从齐玄长老被冼玉当众下了脸面开始说起……   柳无名和冼玉比过剑后,一路上一直神魂不定地想着心事,回峰时正好撞上齐玄长老手下的几名弟子,听到他们气势汹汹地说要去为长老和邱师兄找回场子,狠狠教育一通那个姓冼的。   柳无名闻言大怒,当即他就狠狠地痛批了那几名弟子。   当时正好在人来人往的明辉堂门前,这几个弟子被训得没脸,路过的师弟师妹们都在议论纷纷。他们还以为柳无名是因为和齐玄的私仇才给他们穿小鞋,不服气地说,冼玉只是运气好,邱师兄也就罢了,难道他一个金丹期的修士还能胜得过陆昭州?   柳无名当时一脸无语。   别说是陆昭州了,若只比试剑术,就算是掌门出关,怕是也打不过从血海中拼杀出来的冼玉,就这样还要给人家脸色看呢,丢人!!   他不再多言,以寻衅滋事为由头把这几人通通罚到凌云峰上面壁思过,然而这样的处罚也引起了众人的不满,认为他不近人情,偏帮外人。   这件事就这样在最短的时间内发酵了起来。   然而当事人们一无所知,顾容景进入入定状态过后,冼玉没过多久也入定了。郑盛凌过来看了两次,看他们状态不错,就没有再打扰。   顾容景整整入定了四个时辰,苏醒后外面天色漆黑,自己体内气息流畅、真气沉稳厚重,已经直接达到了元婴后期。   冼玉泡在池水中,十指皮肤都泡得微微发皱,顾容景又等了两个时辰,发现他还没有醒来,终于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了。   寻常入定需要一刻不错地吐纳练气、灵力真气反复运转,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但冼玉的表情却很放松,如果不仔细看只会以为他睡着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顾容景等不下去了,把昏睡不醒的冼玉从池水里抱了出来,带回了小院。   但是冼玉依旧没有醒来。   他指尖温润,眉眼神情恬静,好像安安静静地睡着,但姜温韵和顾容景用尽了各种法子,都没办法把他从那个美梦中唤醒。   顾容景虽然什么都没说,但眼底熬出了大片血丝。赵生没敢说感觉回到了两个月前,那时候师祖还躺在冰棺里,冰美人一样地沉睡着。   等到第二日清晨时,顾容景终于坐不住了,他要带冼玉下山,去找苏染,找药王仙。   “你曾经说,药王仙可以活死人肉白骨。”   他脸色阴沉得可怕,郑盛凌胆战心惊,想拦又不敢拦。   “那苏染是什么样的人,你别忘了邱正明的下场!”最后一刻,小凤凰堵在了门口,战战赫赫地喊道,“那妖女如何阴险,你不要命了么!”   “那就用我的命去换他的!”   顾容景眉眼冷峻,厉声喝道,“滚开!!”   郑盛凌脑门上渗了大片的冷汗,险些拦不住,好在姜温韵这时大喊了一声,“别吵了!”   “顾容景,师父没事,他只是要破境了。”   她面容严肃,“元婴的雷劫会瞬间劈碎他的经脉,你要是不想他出事,就赶紧过来护法!”   顾容景愣了愣。   他有些不太相信,以为是姜温韵骗他的。但走过去一看,冼玉周身果然亮起一缕金光,灵气场的波动也和以往不同,明显要是悟道破境了。   谁能想到冼玉昏睡这么久,竟然是要破境了?一般人谁是睡着历劫的??   然而接下来的两天,他们再次刷新了世界观。   元婴期的雷劫和金丹的小打小闹不再是一个级别,元婴是由神魂凝聚而成的,结了元婴才代表开始了内外相合的大道之途。   所以元婴期的雷劫,才是修士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道雷劫,有人甚至花费数百万灵石、买法器养灵根,以期平稳度过元婴。   而冼玉历经雷劫的时候,扶华山山顶乌云密布,空中自成旋涡,中心降下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每一道都粗如柏树树干,砸向大地的轰隆鸣声听得人毛骨悚然——   唯一的毛病就是一道都没劈到冼玉头顶。   从一开始的全力戒备到最后的麻木呆滞,只需要八十一道劈歪的雷劫。   郑盛凌不信邪,还特意出去看了一眼,发现这雷劫跟定海神针似的,都快把这附近的田地戳穿了,但小院依旧固若金汤。   “……”   这雷劫过得也太舒适了吧!!   但是让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在顺利迈过元婴之后,冼玉的修为仍旧在蹭蹭蹭地往上涨,姜温韵和郑盛凌站在一旁,眼看着冼玉周身金光就一直没断过,从元婴初期蹦到中期,再到后期,紧接着又即将迎来出窍期的乌云雷劫。   期间加起来还不过三个时辰。   “……”   每一层境界要经历的雷劫颜色都是不同的,金丹是白色、元婴是黄色,接下来就是靛青、深蓝、深紫,等到渡劫期就是金光雷劫了。   只是到如今都未曾有人目睹过。   方才扶华山上的元婴雷劫已经隐隐引起了注意,眼看着短时间内又来了第二道雷劫,而且看样子还是同一人,万剑宗的弟子都有些惊悚了。   刚迈入元婴就要出窍了?这还是人??   很快,万剑宗上上下下数千名弟子都知道了,扶华山里有一名师姐一日之内踏入元婴,马上就要步入出窍了!!   这可是修仙界里百年难闻的大消息,一时间人人奔走相告,但是耐于扶华山的禁制,只能趴在法阵外面观望天空中那团青绿色的旋涡。   姜温韵打开窗,外面狂风大作,风沙迷眼。旋涡之中,青色闪电隐隐若现,只待时机一到,便要尽职守责地降下。   她扶着窗框,不知为什么,一股大道无为的意境渐渐盈满了自己的身心,几乎在一息之间,她闭上眼睛,立刻陷入了禅定的状态。   等到再睁眼时,刚过了一刻。   她回头,看到凌儿也刚刚从禅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顿时明白了什么。   曾经有位高僧,功力深厚到讲座时只靠寥寥字句就能让听众入定,得道突破。他们现在这情况就有些类似,只不过给予他们机缘的变成了冼玉的雷劫。   其实刚才元婴雷劫时她就有了隐隐的感觉,只是她许久都不曾突破,所以忽略了这件事……   雷劫前的集结之势都有利于修行,那等雷劫真正降下呢?这是冼玉的机缘,但说不定有幸蹭一蹭,也能有所感悟。   姜温韵当机立断道:“凌儿,去修书给你的几位长老,让他们多带一些弟子过来打坐。”   郑盛凌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只是……   他下意识看了顾容景一眼,姜温韵这才醒悟,连连道歉,好在顾容景没有一口拒绝。   “不可大声喧哗,也不能打扰师尊。”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邱正明也不行。”   这已经是看在姜温韵和洗髓池的份上,给出的最大让步了。   姜温韵松了口气,眉眼舒展开,“自然。”   邱正明和他师父一样心高气傲,自然不会过来蹭冼玉的金光。不过把名额让给别人也是好事。   很快,这消息就传满了万剑宗。   自从法华大师避世之后,世上几乎没再有过这样蹭机缘涨修为的好事了,再加上又是长老组织的,踊跃报名的人数很快就超过了预期。光是想想都知道,这院子要站不下了。   没有办法,供大于求啊,好在雷劫并不是一刻钟就全部下完八十一道的,每道中间都会隔些许,八十一道雷劫全部下完,也要三个时辰了。这样便可分为好几批,挨个儿过去蹭一蹭,有机会顿悟的最好,没破境的历练心态也是件好事。   很快,扶华山里的这间小院被挤得水泄不通,就连茅房和杂物间里都坐满了人;有些挤不进院子里的,干脆在扶华山的山脚找了个地方坐着,虽然远了些,但说不定也能蹭到一些。   第一道青绿色雷劫降下,雷电将地皮掀起数丈高,粉尘宛若云雾,轰隆声连绵千里不绝。   从未这么热闹过的扶华山在雷声响起后,屋内山下数百人,同一时刻打坐入定,陷进了奇妙的玄境之中。   一场大雨轰隆而下,没有一个人醒来为自己张开一道护身法阵,这场迟来的春雨仿佛是净水一般,洗去了他们身上的泥污,渐渐让一切回归了本心。   修仙之道多艰难险阻,有些人难在了筑基,有些人没躲过雷劫,有些人元婴过后还是走火入魔,这本来就是一条上万人要争抢着走过的独木桥,没有权势没有财力,那一切都靠命。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机缘,是上天捧着金砾时从指缝间不小心散落下来的礼物。一道雷劫劈下,有的人终于悟到了那一式剑招该如何精进,有些人顿悟自己适合修行的道,有些人陷于情爱泥沼中终于清醒……   就连柳无名、姜温韵,他们静心打坐后,都有了不小的感悟。   雷劫散去后,他们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抹模糊的身影。   这是经历雷劫的主人给予的馈赠。每一个受过这份馈赠的人,识海中都会留下这样一抹身影,每一份标记都在功德簿上记得清清楚楚。   姜温韵打坐结束后,发现扶华山上众人的修为都隐隐拔高了一个度,而躺在床上什么苦都没吃的冼玉,刚迈入出窍,周身的功德金光蹭蹭蹭地涨,修为也一举冲到了后期。   关键是,这人醒来之后,还用一种悔恨和不争气的口吻道:“都到了后期怎么不能努把力,升一升合体呢?”   屋内所有人:“……”   ……不是,您有没有意识到在此之前,您只是一个金丹修士啊?? 第45章 【双更】好可爱。……   冼玉自顾自地抱怨他的元婴小人工作不努力, 可这话听在众人的耳朵里,却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流下了泪水。   要说嫉妒那肯定是有的,一朝修道数十载, 比不过别人舒舒服服睡上几天, 谁听了心里能平衡?但要说不满或别的情绪却是一点都没有的。   修真界看命看世家看根骨, 但唯独不看运气。运气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 它不像官位仕途,偶然救了皇室,就能踩着狗屎运混个一官半职,运气好还能做天子近臣。   但在修真界里你可以靠运气混上筑基元婴, 但想修成正果、得道飞升是绝无可能的。   像万剑宗的谭长老, 根骨差,一辈子都精于算盘, 据说耄耋之年才结上金丹, 和他同辈的师兄弟们相比已经是个老人了。虽然靠丹药支撑勉强也混上了个合体期, 但越往金字塔顶尖的路越难走,可能这辈子都不能往前再走一步了。   反观北溟魔君,虽然性格乖张暴戾惹人诟病,但他出道几十年就飞至出窍,到如今已是分神期大能,这中间可能有运气, 但不可能全是靠运气。   冼玉的第一道元婴雷劫没什么奇怪的, 但紧跟着第二道出窍,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无论你原本是世家大族, 还是街头乞丐,修炼到一定境界就会历劫,八十一道雷从未少过, 该是你的就是你的,逃不了。   看这雷劫尽数劈歪就知道了,屋子里正在历劫的定是一位福泽深厚的修士,命数中不该遭难,所以天道才网开一面,睁只眼闭只眼。   又有天赋、又有福泽,可见这位修士前途无量啊。而且人家还慷慨分了一抔甘露,这时候谁还好意思说三道四?不心生感激都是白眼狼了。   这些都是在外面打坐的弟子发出的感慨,他们完全没有料到,雷劫是停了,可冼玉的修为没有停止,眨个眼睛的功夫就已经窜到了出窍后期,追尾修炼了数百年的各位长老了。   也好在他们不知道,这要是传出去,就不是前途无量了,那应该是天选之子啊!!别的弟子们要是瞧见了,那还怎么活??   干脆通通收拾铺盖回老家养猪算了。   一直在峰内看护弟子修养的齐玄心神不宁,等到底下的弟子打探情报回来,他瞥了一眼面色苍白不断呻.吟的邱正明,不动声色地走了出去。   “怎么样?打探出是谁在那里渡劫了吗?”   他神色严肃地问。   接连两道雷劫震天动地,齐玄当然不会不知道,听到姜温韵派手下弟子传话过来时,他心里的第一反应是不屑。   就算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出窍罢了。还要他屈尊降贵带弟子过去,也未免太给脸了些。   而且那可是扶华山,郑盛凌陆昭州,还有那个柳无名也在!!他过去是要看他们脸色吗?!   所以齐玄打定了主意,不仅自己和邱正明不去,峰中弟子也一个都不准走,谁除了这道门,就不再是他齐玄的弟子!   但是随着几个时辰过去,弟子来报,说扶华山上雷劫未停,现在几乎大半个万剑宗的人都跑到那儿去了。   齐玄向来是个矜傲多疑的性子,别人光明正大邀请他,他不去;但是他们那儿若是热闹了起来,他也不高兴,总想去探听探听他们在搞什么花招。   那弟子一路从扶华山御剑过来,已经奔波了好几趟,这会儿也出了些许薄汗。   他水都来不及喝,断断续续地道:“具体是谁也不清楚,只是我去的时候山脚下坐满了人。打听过后才知道,那院子里的人只能打坐一个时辰,时间到了就得换下一批,被换下来的师兄师姐们也不愿走,宁愿坐在山脚下也不离开……”   这样盛大的场面,也只有数百年前法华大师开道论佛才能相比了。   齐玄脸色一变,忿忿道:“不过是一个出窍期罢了,有什么要紧的?宝贝得不知道东西南北了,合体期的雷劫都未曾看到这种效果,真是疯了、疯了、疯了!!”   他连说了三个疯了。   底下跪拜的弟子心说可能真有些用,他一进扶华山,就感觉到这场雷雨下得极为透彻干净,仿佛要洗刷掉世间所有灰尘一样,顿时心旷神怡。若能在那里打坐,想必修为一定能有进益。   邱师兄自从那日灵力走岔之后,渐渐有了心魔的迹象,他是齐玄座下最得宠爱的弟子,这几日师尊都未曾合眼,一直在用真气帮邱师兄压住心魔,想必慢慢养着总会好的。   可他们这些不受宠爱的弟子,没有充足的资源,平日里修行已经够难的了,现在大好机会也要错手放过……   他心中也有些不平,但是抬头一看齐玄长老锅盖一般的脸色,又不敢说了。   “滚下去。”齐玄何尝看不出他蠢蠢欲动的心思,冷声道,“今日没有我的手谕,任何人不得出峰!!”   弟子跪拜的身体微微僵了僵,最后无奈又沮丧地退了出去。   齐玄在殿中静静地坐了半晌,等到寝室内又传来一声痛苦的哀叫,才默默地走了过去。   只要是人修,不管以何入道,只要生了心魔,那股阴暗的妄念就会像是巨型蚂蚁一般撕咬着他的五脏六腑,难以压制。   邱正明这时已经痛苦到眼前一片模糊,抓着师父的袖子,宛若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师父、师父……”他脸上渗出一片的汗水,声音像是漂浮在半空之中,“什么雷劫、我刚刚听到有人说出窍期的雷劫,是不是郑盛凌出窍了?!是不是啊师父!!还是陆昭州?!”   接下来他开始疯狂碎碎念陆昭州的名字,简直跟魔怔了一样。齐玄只要谎称那人不是陆昭州和郑盛凌,而且渡劫失败了,邱正明才渐渐安静下来,陷入了昏睡。   齐玄坐在弟子床边,回想起邱正明发癫时的模样,几天前他们如何意气风发,没想到转眼就变成了一团泡沫。   即便不请姜温韵来,他也清楚,邱正明这心魔的毛病很难再根治了。就算能日夜压制着,不让他出岔子,但修为再有进益是不可能的了。   这些年来,他剑术修为比不过越师兄和柳无名,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好苗子,眼看着宗门大比就要获胜,却突然急转直下……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齐玄望着弟子苍白的脸,心中忽然想到,倘若今日下午他带明儿去了扶华山,那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会不会……   但这个想法还没延伸出结果,就被他全然抛弃了。   那只是一个出窍期的雷劫罢了,再可靠,能有他这个师尊更可靠吗?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齐玄就在这样一遍遍的碎碎念中,得到了些许的安慰。   比起齐玄峰中的愁云惨淡,扶华山倒是上上下下欢天喜地的。   雷劫也过了,按理说这些弟子都应该离开,但刚经历过一场天雷天雨洗礼的扶华山,不知为何,总觉得空气都弥漫着清新,灵气也格外丰盛,即便雷劫不在,在这座山中打坐,想必也有很好的领悟。   陆昭州提出这个想法后,姜温韵倒是没什么意见,但最终的决定权还在冼玉身上。   “那就让他们待着吧。”冼玉倒是挺慷慨宽容的,大大方方地答应了,“只是不要挤在这屋子和院里头,这么多人,来来往往都不方便。”   被一群人盯着,他还怎么嗑瓜子看话本?   不得赶紧提溜着剑在院子比划下装装样子?   算了算了,那太累了。   他现在只想吃放开肚皮,鸡鸭鱼肉全部管够,最好再配上一笼水晶小笼包,能咬出汁水的那种……   姜温韵没看到他幽幽的眼神,连连点头,“不会让她们打扰你的,你放心。”   冼玉张了张嘴:“……啊,好。”   他想说的是这个吗??   最后还是顾容景看出了他的意图,咳了两声,“赵生也守了三天三夜,我看他脸色疲惫了许多,也没吃什么东西垫着,估计饿坏了……”   “???”   刚忙里偷闲吃了两个番薯、被拎出来挡抢的赵生一脸茫然。   这下众人总算是反应了过来。   是啊,他们是修士可以辟谷,但是冼玉身边那个小徒孙可是肉体凡胎,也不能怠慢了。   姜温韵连忙把大徒弟叫进来,叫她先去厨房炖碗鸡汤,又怕山中弟子做的不合口味,让剩余弟子去旭昌楼点几道好菜,快快打包回来。   忙完这些,又赶紧把留在屋内的弟子轰了出去,给冼玉清理出一个安静休养的环境。   陆昭州为首的首席弟子们走出来后,顿时受到了院落里师弟师妹们的簇拥,各个眼神光亮,充满好奇地问:“大师兄,里面历劫的是哪位师姐啊?长得好不好看?为何一直没听说过?”   他们一直留在院外,看不到屋里的动静,除了首席弟子和被长老宠爱的弟子有机会靠那么近,其他人都是轮流来的。   他们早就对这位师姐充满好奇了。   “……”   陆昭州一脸无奈,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听来的,怎么传着传着就变成师姐了,要是被玉清道君听见了那可得了。   他立刻板起脸来,严肃道:“里面渡劫的那位并不是师姐,更不是我派中人,你们在外不要乱嚼前辈舌根。若是让我听见一句编排造谣的,立刻发配去凌云峰抄书!”   陆昭州向来温和谦逊,从来没这么疾言厉色过。众人吓了一跳,这下终于不敢八卦了,乖乖地顺着疏散的人群往外走,找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各自打坐。   只是陆昭州刚才的那番话,终究还是在他们心中引起了不小的波浪。   不是师姐,甚至不是万剑宗的弟子,只是出窍期却被称为前辈,还能让大师兄这么恭敬对待……   表面上没人再聊这个,但心底里都愈发地对里面那位更好奇了。   没过一会儿,柳无名也走了出来,不再打扰冼玉休息。   陆昭州和他师叔侄关系融洽,又都要下山,就正好顺了路。   等到没人的时候,陆昭州松了口气,轻声道:“听凌烟师叔说,玉清道君原本修为不止于此,只是因为经脉受损,所以才……今日看他直冲出窍,势不可当,想必他从前未受伤时,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前辈。”   柳无名心中默默道,那可不只是一位了不起的前辈,人家几百年前还曾屠戮十万魔修,匡扶天下正道,千百年才出的这么一根翡翠苗苗,甚至可能是当今剑道的第一人……   陆昭州又道,“还好弟子当日见他气度不凡,剑道从容澎湃,虽然修为不高,但未来一定有大好前程,所以小心谨慎,不曾得罪。倘若未来如意门发展起来,两派交好,倒不失为一件乐事……哎,柳师叔,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修为不高、小心谨慎、不曾得罪……   柳无名不禁想起自己这段时间的种种作为,自从这位道君到万剑宗后,他便避客相待,一直对人家不以为然,还口出狂言要和对方比试,人家请他帮个忙也不曾答应,还说要考虑考虑。   那可是大乘期的剑修大能啊!   都能当他师父了!!   倘若他早生几十年,便能看到修真界姣姣明珠的璀璨盛况,这样牛逼轰轰的大能,竟然被他给怠慢了……   柳无名顿时面色一片惨淡,不死心地问道:“昭州,你说若是有人不小心得罪了那位道君,还能得到他的谅解吗?”   陆昭州嘶地一声,“不太可能吧。您看齐玄长老,再看邱正明,道君对他们可没什么好脸色。”   柳无名:“……”   “不过,”陆昭州话锋一转,又道,“只要不太过分,那位道君对小辈一直都是挺宽容的。”   小辈?   多大算小?   柳无名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忽然想起了自己座下的大弟子虽然受了重伤,但好像和冼玉关系也算融洽,关键是他年纪也足够小……   那一波波的人散去后,冼玉房中只留下了顾容景、赵生、姜温韵和郑盛凌。四个人都要抢着围在冼玉床边,放眼望去又是一片脑袋,谁都不愿意先走。   小凤凰和顾容景一样,不眠不休地守了他三天三夜,怎么劝都不肯走;姜温韵是医修,自然要帮冼玉看病,也不能走;顾容景和赵生是冼玉的直系亲属,自然也没有离开的理由。   四人面面相觑干巴巴等了一会儿,最后只能冼玉出来发号施令,“你们三个退到后面去。”   四个人都不肯动,谁都不觉得自己是那三个人中的一个。   冼玉只好点名道姓,“让大夫先过来。”   这理由正大光明,在座的没人比姜温韵更精通医术,那三个小辈再怎么不甘心,为了冼玉的身体着想,只能各自找了地方坐。   这几天姜温韵虽然给冼玉搭了好几次脉,但这次不同,这是刚渡劫回来,一个全新的冼玉。   要不是那群人看着,她早上手了。   这会儿一经允许,她立马搭上了冼玉的手腕。   经脉构架完整,大部分已经修补完成,只剩下五脏六腑间有些脆弱,还需要仔细疗养。再看体内真气运转,滂湃浑厚,一看就知道是有底子的。就连根骨也长得几近完美,简直就像是老天爷手把手精雕细琢出来的,怪不得洗髓池中他不曾感受一点疼痛。   嗯,不错不错。   姜温韵把持了快两刻钟,最后是顾容景看不下去了,咳了两声,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手。   “之前你修为止步于筑基金丹,莫非和你的经脉有关?”   冼玉将袖子放下,点了点头,“我从前受过一次重伤……”   姜温韵这下就明白了。   冼玉这是典型的两边是山,一道山是体内,另一道山是体外,两山之中靠桥来维系,灵力必须通过这道经脉才能输送运用到体外。可是经脉碎了,这中间的纽带被打断,就算体内这道山再物资丰富,体外这座山上也照样空空如也。   内外相合,才能拼出一个完整的冼玉。   这样看来,冼玉重新结出金丹和元婴倒是一件好事了。毕竟覆巢之下无完卵,想必他从前的金丹和元婴也是受了伤的,只是没有经脉这样罢工来得明显。   以前的零件不耐磨了,那便换一个更新的。   冼玉体内的那朵七瓣莲,就是这样的道理。   “你的身体你最清楚。”姜温韵道,“这几日我叫弟子们给你多以补药滋养,想必慢慢地,剩下的经脉就能补全了。”   她有预感,等到冼玉完全恢复之后,可能……现在的修真界,就要变天了。   姜温韵又多吩咐了几句,冼玉随口应了两声,倒是顾容景一句一句地仔细记在了心里。   她提着药箱准备离开前,冼玉喊住她,忽然笑道:“姜长老……”   冼玉还从未这样叫过她。   姜温韵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做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冼玉厚着脸皮道,“就是那个洗髓池,还挺有用的。我能不能回头再去泡一次啊?”   姜温韵:“……”   她的表情已经完全裂开了。   “那什么,你可能不知道。”   郑盛凌的表情有些幽幽的,“我们把你从洗髓池里捞出来之后,没过多久,那地方就变成枯池了……”   “???”   冼玉的表情也裂开了。   枯池?怎么枯了呢?   他进去那天不还是好好的吗?!   姜温韵和郑盛凌也想不通啊,万剑宗传了好几百年的天地灵宝,从来没有断源过的洗髓池,竟然就这么枯竭了。而且直到今天那水流都没有恢复,看样子以后也是不会再有了……   姜温韵不禁有些淡淡的伤感,又安慰自己,反正那池子留在那里也没多少人能泡,她还得费劲拦截,小心着有没有弟子溜进去想洗髓易经。更何况冼玉渡劫给万剑宗的弟子们都分了一杯甘露,也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   冼玉:“……”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是他把洗髓池抽干的吧??   这莫名的猜想让他有些心虚,之后都跟个鹌鹑似的躺在床上一声不吭,装病人。等到郑盛凌送姜温韵出去后,他才幽幽地叹了口气。   “早知道就不让他那么快完工了。”   冼玉抬起手,嘟嘟囔囔道,“这修的都什么玩意啊,经脉没修好也就算了,还把池子都抽干了……”   不知道什么叫做循环利用吗?洗髓池枯了,下一次他该到哪儿去找灵池温养身体啊?   “师尊在说什么?”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冼玉抬头,顾容景缓缓地走了过来,在床边坐下。   天色微暗,烛光摇曳,顾容景外衫的腰带都系的有些不成样子,头发散落披在肩上,望着他的眉眼中含着一丝淡淡的忧愁。   “你在啊,我以为你和小凤凰一起出去了。”   冼玉靠在床枕上,目光触到他眼下的乌青,一看就知道这几天没安定过,忍不住心疼地摸了摸他的侧脸,“是师父不好,让你担心了。”   “……师尊身体安康就好。”   顾容景抿了抿唇,忽然轻轻靠了过去,将脑袋埋在了冼玉肩上。   冼玉不由一怔。   他比冼玉高了小半头,这么大只还要靠在师尊怀里,其实是有些局促的。但不知为什么,冼玉总觉得埋过来的是只毛很长的大狗狗,看到主人出事之后,担心又撒娇地想要靠在主人怀里。   还是个小孩儿呢,估计吓坏了。   冼玉唇角弯起一抹浅浅的笑意,指节分明的手落在顾容景的脑袋上,若有似无地顺过他柔软的头发,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慰。   半晌后,顾容景闷声道:“师尊下次入定,一定要提前告诉我。”   他不想再经历不知道冼玉是入定还是昏迷那样混乱揪心的场面了。   但是这怎么能保证呢?   有时候感觉来了,一个字都来不及说就陷入了禅定的状态。   冼玉有些为难,但还是答应了,“好。”   顾容景这才从他肩上轻轻抬起脸来,敛起眼底微红的颜色,平定了情绪。   “伸手。”   他道。   顾容景摊开手心,任由冼玉轻轻握住自己冰凉的掌心。   “看来这次来对了。”冼玉探到他紫府中有元婴的痕迹,自觉地收回了灵力,“之前你一直受阻,有元婴的实力却不能破境,这次机缘一来,倒是水到渠成了,看来万事万物不能着急。”   顾容景的根骨虽然不如他,但身体底子可比他好多了。他肯勤学苦练,修为扎实,一点水分都不掺的,比许多元婴弟子都还要强上许多。   假以时日,等他领悟完归一剑法的前四式,道心日坚,想必之后定能有所成就……   冼玉出神地描绘着未来的风景,想要抽回手来,却被顾容景按住了。   冼玉回过神,眼底有几分诧异。   他手背皮肤很细腻光滑,明明同样是练剑的手,但是除了指腹上有几道薄薄的茧子,手型依旧完美漂亮,没有变形。   顾容景握着师尊的手,有些局促,“师尊要不要,看看我的元婴……”   说到后面几个字,音量渐渐小了下去。   这是他第一次结元婴呢。   顾容景忍不住心想。   他像是终于赢得了一件宝物,兴高采烈地想要给师尊看看,完全不知道说出口的这句话多么危险。   修道之人,最忌讳向别人展露元婴。   那是驻留在紫府中的元神,比金丹还要金贵脆弱,蛇都知道藏住自己的七寸,怎么会有人主动提出,要你来看看我的元婴呢?   更何况,他虽然可以用灵力触碰到顾容景的元婴,但只能碰一碰。可是小徒弟的意思明显是要把元婴放到外面来,这也太危险了,万一……   冼玉有些犹豫,他本该是要拒绝的。但是看着顾容景那双期冀的眼神,又有些于心不忍了。   算了。   自己是他的师父,难道还保护不了他吗。   在那双含着亮光的眼睛面前,冼玉说不出一个不字,糊里糊涂地点了头。   他闭上眼,灵力自然而然地在体内运转,七瓣莲一点点打开,穿着缩小版天蚕丝外衫的小人打了个哈欠,趴在莲花上慢慢变成一道金光。   下一刻,元神渐渐从冼玉的紫府中飘了出来。小人像是累坏了,趴在七瓣莲上呼呼大睡,一点都没有想要给冼玉捧场的意思。   他睁开眼,发现面前已经多了一个小光点,一个拇指大的小版顾容景坐在一把像牙签一样的小铁剑上,只是修为比起他来说还差了些火候,元神颜色微透,一看就格外脆弱。   冼玉有些意外。   一个月前,顾容景还对剑道嗤之以鼻,可现在他结出的元婴原形,竟然会是一把剑。   他如冼玉所期待的那样渐渐走上了剑道,可是冼玉却不知道,这条路对他是好是坏。   顾容景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复杂的神色。   此时两个顾容景一大一小,表情专注得像是从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目光都巴巴地落在了莲花中心捂着脸睡着的小人身上,一刻都不错开。   一人一元神脑海中同时发出了感叹。   好软,好小。   ……好可爱。 第46章 【双更】事到如今也是咎……   顾容景从来都不知道, 原来结了元婴之后不仅有元神,还有器灵。   他一睁眼发现紫府中坐了个黑衣小人,五官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 吓了一大跳, 还以为是走火入魔了, 还在紫府中追杀了他好久。   要不是发现冼玉有些不太对劲,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顾容景都没怎么顾及到紫府,说不定现在元婴早就被他亲自捏碎了。   看着冼玉结出的小人,白白软软的,像莲子一样圆圆润润的, 再看自己家那个, 虽然也一身灰不溜秋的,但磨合着也渐渐顺眼了许多。   “他为什么老是在睡觉?”   顾容景问。   他声音很轻, 像是怕打扰他睡眠。   同期的小容景已经在他紫府里打坐好久了, 这小东西和他性格相差太远, 老是活蹦乱跳的,从来没见他缺过觉,还总想偷偷跑出来见他的师尊,每次都被顾容景嫌弃地按了回去。   “这个啊。”冼玉随口道,“洗髓池的水虽然对我有用,但我的经脉也不是凭空修好的。喏, 就是他在我睡觉的时候吭哧吭哧补起来的。”   顾容景的眼神顿时变了变, 伸出手想要轻轻碰一下,但是还没摸到, 又局促地收了回去。   “原来还是个大功臣。”   他悄声说。   “这有啥大功臣的,元婴即是我,我即是元婴, 说起来也是我自己给我自己打工罢了。”   修七瓣莲修得太过劳累,元婴还是放在紫府里休养最快。冼玉说着就把七瓣莲收了回去,顾容景重新直起身,目光里还有些恋恋不舍的。   “既然是元婴在修补经脉,那师尊不累吗?”   顾容景想到刚才小冼玉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的模样,眉宇间染着几分忧心,“师尊要不要再休息几日,我怕舟车劳顿……”   顾容景口中,还从来没有说过一个怕字。   冼玉只当他是从别人那儿学来的语气词,摇摇头,道:“不碍事的。”   他现在恨不得飞到剑阁中,再赶紧去一趟药王谷。毕竟苏染会伤邱正明多半是因他而起,他亲自过去了了这一段因果才能放心地回如意门。   只是过了这么多年,赵生也不能对当年的事面面俱到,他如今已是出窍后期,不知道能不能解开那封印。   顾容景像是看出了他的顾虑,有些内疚,“当晚那株药灵若是买下……”   说不定师尊如今已经恢复大乘了。   “因缘际会,不必强求。”冼玉安慰道,“有或没有恢复都是迟早的事。”   顾容景点了点头,但心里还是留下了疙瘩。   冼玉本以为最多次日就可动身,想着暂时吃不到旭昌楼的水晶肴肉,所以这两天逮着小凤凰使劲拔鸡毛,好在小凤凰估计也被他昏睡三日吓到了,这几天任劳任怨,格外听话。   没想到的是,直到第三日他才有了要准备前往的消息。晚些就晚些吧,他们乘着万剑宗的顺风车,也不好说些什么。   但是他伸个懒腰,一出门就看见翠竹林下一片黑乎乎的脑袋,跟那向日葵似的,所有人一同转了过来,目光落在他松松垮垮的衣衫上。   就差没再露个咯吱窝。   “……”   冼玉迅速回身把门拍上,一脸无语,“那雷劫都过去多久了,怎么还有人在这儿打坐啊?”   这都淋雨淋上瘾了吧?怎么一天到晚都在外面晃悠,搞得他想出去散个步都得衣冠楚楚的,还要接受一群向日葵的随行与凝视。   “嫌烦啦?那我回头叫他们再离远点儿吧。”   “这是让他们离远些的问题吗?”冼玉抱怨道,“他们在这儿我出个门都不方便……”   “他们都觉得这几日虽然没有雷劫,但翠竹林空气清新,十分适宜修炼。而且现在谁不知道你一日之内金丹升出窍的威名?不过想与你接触接触,看看能不能指点一二罢了。”   郑盛凌随口道,“你要是嫌烦,我就和他们说一声,叫他们不要打扰了。”   没想到冼玉听到这话,咳了两声,掸了掸衣襟上不存在的灰尘,正经道:“罢了,既然是为了求一个指教,总不好让他们失望而归。”   郑盛凌随口嗯嗯了两声,根本没听清冼玉在说什么。   他这会儿正拿了个小马扎,坐在赵生旁边勤勤恳恳地剥毛豆,只不过没有人家熟练。赵生唰地撕开一条边,拇指一怼,立马一条毛豆咕噜咕噜地滚了出来,看得郑盛凌叹服不已。   冼玉:“……”   至于吗,不就是个毛豆。   我也会啊。   他撇了撇嘴,撸起袖子也想过去帮忙,还没蹲下就被赵生连忙拦住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到这儿来添什么乱。”赵生赶紧把他推开,一脸警惕,“小师叔可和我说了,不许你干粗活累活,要好好静养!师祖你再这样,我就要跟他告状了,叫他来管你。”   “……”   小的不听话,大的要翻身做主人。   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冼玉气得哼了一声,左看右看也没地方去,只好一甩袖子,灰溜溜地回屋子里补觉去了。   这位重量级的人物一散场,老妈子赵生终于松了口气,可以好好地干活了。毛豆剥了小半盆,郑盛凌已经逐渐熟练,还得了他几声赞许。   郑盛凌看时机刚好,咳了两声,道:“赵生啊,你看我年纪比你大,做你哥哥不冒犯吧?”   郑盛凌修炼早,看起来不显年纪,但确确实实比他大上不少。   赵生也不是个没心没肺的,虽然他介意郑盛凌是问机阁阁主的儿子,但这几日顾容景没离开冼玉半步,小凤凰也是一样衣不解带的,赵生都看在眼里,所以对他的态度又渐渐缓和了许多。   “嗯……”   眼看赵生点了点头,郑盛凌看样子似乎挺高兴的,又拉着他闲聊,“我看道君那人吧,好像挺看重师门的。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只收顾容景一个徒弟啊?哪有门派是这么发展的,人家都积极地扩充生源,想着给宗门延续香火呢。”   为了拉拢赵生,他连道君这种称呼都好意思讲出来了。   赵生闻言,心情十分复杂。   还能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爹和你爹的那些前师兄师弟们?要不是他们丢下如意门不管,师祖也不至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反正多收多错,还不如只找一个好苗子用心培养。也好在小师叔是个知恩图报的,不然……   赵生收回心绪,叹了一声:“你不知道,要好好发展如意门,是师祖师父的遗愿。”   他这话乍一听有些绕口,但郑盛凌很快就明白了,原来是冼玉师父临终所托。   怪不得……   他平日里看冼玉那副模样,吊儿郎当的,整天吃了睡睡了吃,也没有什么世俗的欲望,和掌门这两个字根本搭不着边。但只要一提到徒弟、宗门相关的字眼,他就能立马认真了起来。   他记得望云曾经说过,冼玉之前提到他师父的时候,满脸怀念,想必虽然不是血亲、但更甚亲人。   “至于徒弟么。”赵生估摸着他爹也没和他说过这些,所以也没怎么顾忌,“之前师祖收了好些呢,只不过你也知道,师祖他受了伤,昏睡不醒。那群弟子也就此做鸟兽散投奔他门了……”   他大概把当年的事都概述了一遍。   “什么!怎会如此!!”   郑盛凌顿时大怒,宗门内最忌讳找两位师父了,每个宗门收徒前,第一看根骨,第二看诚心,倘若根骨极好,是个奇才,但是心术不正,名门正派也断然不会收的。   而且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连凡间俗子也瞧不起佞臣,可见忠义二字对世人来说有多么重要。冼玉身为大乘期的大能,想必在从前也是一呼百应的角色,却落得这样凋零的下场……   他忍不住忿忿道:“这群人真是狼心狗肺!诗书礼义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真是一群白眼狼,倘若叫我瞧见了,定要把他们烧得渣滓都不剩!!”   赵生:“……”   不得不说,头一回听见儿子骂老子,还是挺奇妙……挺带感的。   他忍不住拍了拍手掌,“好!说得好!再骂几句!!”   郑盛凌有他的鼓励,顿时精神抖擞,把肚子里所有的墨水脏词都搜刮了一遍,骂了个酣畅淋漓。末了,还有些意犹未尽。   “好啊,说的太好了!”赵生一脸真诚地道,“兄长,有你这番话,我十分感动!”   郑盛凌也十分感动,转头道:“弟弟,道君虽然已立誓不再收别的弟子,但如意门总是要延续下去的。我父母虽是两派主位,但与万剑宗也只是亲属连带关系,一直不曾拜师奉茶过。你看……我怎么样?”   他这话已经说得够直白了,就差把‘你看我够不够格做他的徒弟’这句话写在脸上。但他的脸皮也没那么厚,说到这儿一卡一卡的,只能最后施以暗示,满目希冀地望向赵生。   赵生原先并没有什么想法,他这么一提,自己才突然想起来。   是啊,上一辈的恩怨是上一辈的事情,与小凤凰是无辜的。而且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好像小凤凰和他爹的关系也不怎么亲密……   问机阁阁主是师祖的前徒弟,那小凤凰就是师祖的前徒孙。倘若郑盛凌能够拜到师叔膝下,一同进了如意门,那这不就叫认祖归宗了吗?   他爹当年和师兄弟们临危出逃,弃如意门不顾,转头攀了高枝,没想到兜兜转转的,自己的儿子还是回了如意门。   妙啊,妙啊。   赵生不禁给自己聪明的小脑瓜竖起了大拇指,一本正经地对郑盛凌许诺,“你放心吧!这件事我一定会和师祖好好商量的!”   赵生先人曾是冼玉落难时唯一没有离开的徒弟,憨厚老实,热血忠诚。赵生继承了先人的秉性,冼玉对这个小徒孙一直是有几分愧疚、也有几分疼爱的,郑盛凌平日也能看得出来。   由赵生来说情,这件事一定事半功倍!   冼玉对顾容景都那样好,倘若自己成了他的徒弟,不比那个冷木头更会讨师父欢心?!   郑盛凌脸上顿时散发出光彩来。   “赵生弟弟,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你……”   说着,他握住了赵生的手,满脸欢喜。   赵生也十分动容,紧紧回握。   真是兄弟情深啊。   在这片小院外的万剑宗,却没有那样平静。   邱师兄生出心魔的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好几日过去了,姜温韵也抛下了往日恩怨、尽心尽力地出诊了好几次,但效果依旧不明显。   好多人都说,邱师兄这下算是废了。   当初郑盛凌负伤上台时,多少人都觉得,倘若他真的能赢下这场比试,万剑宗年轻弟子中的势力布局就要重新洗牌了。   邱正明身上带着千万赌注的时候,多耀眼啊。转眼间,落败的那个人成了他自己,郑盛凌虽然负了伤,但总归能养好的。而且据说当日出窍雷劫的时候,他也在那间卧房中,距离前辈很近,所以沾了不少光,修为更加精进了。   但是邱正明呢?   历练的时候他闭门思过,没捞到什么好处;等到宗门大比,又生出了心魔,这下几乎是前途无望了。所有人都知道,他后半生只能这样平平庸庸地过日子,谨慎小心不堕入魔道。在万剑宗这样森严的大派之中,弟子若是堕了魔,就只有死路一条。   现在唯一还没有放弃他的,就只有齐玄长老了。   殿内。   “师兄,我已经和你说过很多遍了。”姜温韵无奈道,“心魔生出之前必定有潜伏期,正明这个样子,完全是在大比之前就隐隐有了预兆,只是心高气傲,又爱争强好胜,所以在大比之中被引发了出来……这是完全合理的。”   “合理?!什么合理!狗屁不通!”   齐玄胡子都在震颤,心爱弟子生了心魔,这几日来他心生忧虑,怎么都休息不好,眼下已经生出了红血丝,怒道,“他上去比武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我带大的弟子我最清楚,他怎么可能有心魔!!”   “……”   真是怎么都说不通了。   姜温韵念在他打击过大,一直温言软色,但不代表她真的一点脾气都没有。闻言,她神色忽然淡了许多,“你真的清楚?是,你最清楚了。”   “你和柳师兄关系不和,也看不惯掌门师兄,总觉得自己生不逢时,所以弟子排名只能排老三,实力也只能排老三。”   齐玄被她说得微微一梗,“我……”   “你敢说,邱正明三番几次挑衅陆昭州的时候,你没有纵容他的行为吗?昭州是首席弟子,在师兄弟中也是最得人心功课最好的,他是当之无愧的下一任掌门候选,任何人都不会改变!”   姜温韵厉声道,“你敢说,你真的从未有过让邱正明取而代之的心思吗?望云、还有我的凌儿,仅仅因为和昭州交好,就被你们峰上上下下同仇敌忾地排挤、挤兑,你背后那些肮脏心思,我不说,你当真以为我们都看不出来吗?!”   “我、我没有——!!”   齐玄脖子都涨红了,双眼瞪着像铜铃,愤怒又耻辱地反驳,“我从前是想过,年轻的时候不服气,可是现在已经没有这种想法了!真的,我发誓!!明儿看不惯陆昭州和望云,只是因为柳无名那家伙与我作对,总是当众不给我面子,他作为我的徒弟,自然要为我找回场子——”   明儿多孝顺啊,分明是柳无名总不给他颜面,连带着那两个小辈与明儿结仇……   “他是在为你找回场子吗?”   姜温韵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嗤地一声,“师兄,你和柳师兄争斗了大半辈子,邱正明是什么样的心气难道你还不清楚吗?他真的是为了你做出这些荒唐的举动?在他的心目中,真的从来都没有过,想要取代陆昭州的想法?一丝一毫都没有过??”   齐玄顿时被她说怔住了。   这真是血淋淋的现实。   齐玄养了个小徒弟,从他小时候就宠爱得很,逢人便说自己虽然没有道侣没有孩子,可这徒弟心性和脾气跟他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是亲父子也更甚父子了。   谁能想到一语成谶,他真的是‘齐玄’。   只不过,是一个年轻版的同样心高气傲不服师兄的‘齐玄’。   邱正明的心思,他应该是最清楚的。只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叫他去恶意揣测,他怎么忍心呢?正好邱正明又和他同样不喜柳无名,几次挑衅陆昭州,齐玄只当他是在为自己委屈……   却从来没想过,这孩子已经长成自己不认识的模样了。   齐玄没有说话,神色颓然,像是苍老了许多。   姜温韵看他这副模样,本应该觉得解气的,毕竟邱正明可没少戳凌儿窟窿,而且招招都下了重手。可齐玄毕竟是她的师兄,他性格是不讨喜,但也是她一同相伴长大五百年的师兄啊……   她叹了口气,又有些不忍地道:“子不教父之过,邱正明跋扈至今,是该好好受个教训了。师兄你果然有溺爱的过错,但他心术不正,不敬爱同门,事到如今也是咎由自取……”   之后的话,齐玄没有再听进去。   等到姜温韵走后,齐玄默默坐了一会儿,失魂落魄地回到邱正明的卧房。   方才姜温韵过来给邱正明诊脉,无意中说到冼玉在扶华山中度雷劫,倘若他那时候过去,说不定心魔还可以借助天火来彻底消灭。   只这一句,邱正明便发了疯。   齐玄无奈,只能带师妹出来细聊,就发生了刚才的那一幕。   他在门口磋磨了半晌,再进去时,邱正明半卧在床上,神色激动,看见他就想扑过来,最后还是齐玄快步走过去,把人按住了。   “师父、师父!”邱正明颤抖得说不出一句话,紧紧扯着他的袖子,充满希望地问,“凌烟师叔怎么说,我这病是不是还有救?”   齐玄默了半晌,没有回答。   邱正明灼热的目光在这样寂静下,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   “什么?”   自从得知生了心魔、修为再难精进之后,他的神智就有些不正常了,刚才喃喃的几个字齐玄没有听清,就多问了一句,没想到引起了他剧烈的反应。   “为什么!!”他脸上灰白青三色交加,额头青筋暴起,双眼通红,“你为什么不让我去看雷劫!她都说了我本来会好的,是你、是你害了我……”   齐玄心情本就低落,一听这话,顿时勃然大怒,“什么我害了你?那渡劫的人不是你从前最恨的冼玉么?就连郑盛凌都在那里,我就算豁了这张老脸带你过去,你好意思留下来吗!!”   可是邱正明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他嘴唇颤抖,上下牙齿碰撞,看齐玄的目光分明是在看仇人。   “是你多此一举、是你害了我,我本来可以赢了郑盛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表情已经有些发癔症了,却还是吼道,“是他,对,是你们害了我!!”   被自己视若己出的孩子指着鼻子骂,齐玄的心这下算是彻底被伤透了。   这么多年来,说他性格跋扈乖戾,齐玄都认了。但这么多年,要说他唯独对得起的,那就是邱正明。   小时候他犯了事,总会来找自己求饶,齐玄有时候也生气,但不一会儿又心软,为他扛下了所有责任。除此之外,天灵地宝,但凡他能找到的,全都有求必应。   这次邱正明受伤,他为了私仇没有带弟子过去,是做得不对。但那只是一个出窍期的雷劫啊,谁能想到会有这么大的效果?后来看到宗门内去过的弟子,修为都有了增益,他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心里也一直后悔着。   但他自己内疚,和被弟子指着鼻子骂,又是不一样的。齐玄在万剑宗内深居简出,和冼玉唯一的两次过节,一次是大明村事件,还有一次就是宗门大比,都是因为爱徒心切,所以才对冼玉有了嫌隙……   师父是做的不好,但他怎么能这样说呢。   齐玄这下彻底心灰意冷,“心魔是你自己生的,没有人要害你,是你自己害了自己。要说为师最大的过错,是一时糊涂没有给你锦上添花,可落井下石却从未有过的。”   “以后……你好自为之吧。”   他摇了摇头,发出一道长长的叹息,步履蹒跚地走了出去。   方才听他的语气,像是要完全放弃了他一样。邱正明刚才是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发作,此时看到齐玄真的离开,好像不再是赌气,他瞬间慌了神,伸手想要去够那抹影子,可是却摔到了地上。   “师父、师父,我错了,是徒儿口不择言。”   他脑门上嗑出了大片血迹,湿得眼前视线一片模糊,看不清楚。邱正明只能徒劳在地上爬着,口中一声声地道歉,“师父您原谅徒儿,救救徒儿,不要放弃我、不要放弃我,师父……”   可是他视为救命稻草的那位师父,童年时从未给予他一个冷脸色的齐玄长老,再也不会回头看他了。 第47章 【双更】只是因为我是他……   休息了好几日, 终于到了去剑阁历练的日子。原先去剑阁的历练的只有宗门大比中的优胜弟子,每次去都是寥寥几个人。不过今年比试快结束时突然改了规则,从原先的决赛制改成了计分制, 每赢下一场比赛, 会按照对手难度加分, 结束之后以总分从上往下的排名, 挑选出前二十名有成绩的潜力弟子,一同前往剑阁挑选佩剑。   数百年的老规矩一朝改变,不再以最后一场比赛的胜利来评判成功与否,冼玉曾想, 这背后可能也是有邱正明的原因。一个优秀弟子的没落终于给万剑宗敲了一记警钟——修道并不是考试, 这是自己的苦旅,就算把所有潜在的竞争者都拉下马, 那个唯一胜出的人也不一定会飞升。   在此之前, 修真界一直以修为和家世论高低。修为高瞧不起修为低的, 有钱有权的瞧不起没权没势的,修士看不上凡人,凡人又将异族人视为最下等,无形之中已经变成了一条鄙视链。   万剑宗这次改革可以预见,或许将来的某一天,越来越多的贫寒弟子能够出头, 不再为缺少财力权势而感到窘迫, 修真界能真正做到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当然这些和冼玉没啥太大的关系, 顾容景早就把三人的行李都打包塞进了芥子戒里,他只需要吃吃睡睡养好身体,穿戴整齐, 等待出发。   因为这次出行的弟子众多,以往乘坐机械鸟或是御剑飞行的方式明显不太合适,所以姜温韵就还是用了老搭档。   冼玉一出门,就看到了那辆熟悉的法船。   “这玩意虽然笨重,飞行速度也不算快,但坐着还挺舒适。”冼玉已经不再是第一次上船时那个东张西望四处围观的土包子了,等回到熟悉的包厢,他忍不住感慨道,“等我们回如意门,也要弄一辆法船回来,带出去多拉风啊。”   顾容景道:“法船虽然宽敞舒适,但耗用物资过大,有些铺张浪费了。御剑飞行途中所见风景,和这法船相比也未必会逊色。”   冼玉想想确实,回去后左右也就他们几个人,出行的时候买辆机械鸟就差不多了,法船实在有些奢靡。而且法船虽然宽敞,但总少了几分自由自在的感觉。   赵生听到他们两个人的聊天,又想起了那天小凤凰说的话,不禁开始琢磨怎么扯出话头来。   还没等他开口,外面忽然有人敲了几声门。   顾容景走过去,原来门外是望云和郑盛凌。   法船安稳启动后,这俩人一收拾好房间,就迫不及待地跑到这儿来找他们打发时间了。   冼玉看到望云时还有些意外。从秘境出来后已经大约过了十几日,望云当初肋骨折断刺穿了肺腑,一直在峰上修养,甚至连宗门大比都没能参加。冼玉也一直没机会过去探望,不过看他现在精神抖擞、脸上带笑的模样……   “没落下什么病根吧?”   冼玉朝他招了招手,手指习惯性地搭了起来。望云愣了愣,瞥了眼顾容景才明白意思,连忙把手腕伸了过去。   摸着摸着,他神色渐渐缓了下来。   “肺腑数金,虽然看着像好了,但还是要好好疗养,这几日少喝凉水,记得不要吹风。”   冼玉道。   望云知道他是关心自己,心里一暖,絮絮道:“这段时间幸亏有师尊和师叔关照……”   郑盛凌大喇喇道:“那是你师尊,他不关照你谁还能关照你?你说的不是废话吗。”   正打算给师父刷刷好感度的望云:“……”   几人插科打诨了小半天,才终于说到正事。   前段日子冼玉把苏染的事情全盘托出后,郑盛凌和元白师兄就极为留意,这几日也查出来不少事情,他们刚知道的时候还有些震惊。   “药王仙这个人我从前也说过,长得人模人样的,可是实际上心思恶劣、阴晴不定,根本没有什么医者仁心,完全凭靠喜好做事。他从不收徒,谷内养了一批随侍,那些人都是年幼时被他救下的孩子,长大后就留在谷中为他卖命……”   这倒没什么,被他救下的那批随侍大多自愿服侍他,也渐渐将药王仙捧得更加随心所欲。据说,那位苏姑娘并不是自愿要做他的徒弟,而是许多年前受了重伤,被他捡回去医治的。等到好不容易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脱身了。   之前他们在八宝阁前看到苏姑娘随手买一株药灵都是十几人护卫的盛大阵仗,其实是因为药王仙这人控制欲极强,又格外偏爱这个弟子,所以才派了人,说好听点随从,难听点就是监视。   冼玉若有所思道:“那苏姑娘的态度呢?”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   郑盛凌摸了摸头顶,猜测道,“应该是不太喜欢的吧,否则按你们说的,她不会一个人潜伏到万剑宗来,一旦被发现多危险?”   她是药王仙的弟子,却不愿意借助药王仙的力量,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听说她在外从不称药王仙为师尊,想必两人之间还是有些龃龉的。”   冼玉却摇了摇头,“未必。苏姑娘虽然只是一介女流,但这几番交手下来,她能在万剑宗内游走不被发现,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倘若真的不愿留下,自然有千百种方法逃走。”   听到他这样说,郑盛凌和望云面面相觑,脸色都有些尴尬。   “……?”   冼玉一脸疑惑,“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道君,您不知道。”郑盛凌不好意思说这些,望云只好硬着头皮顶上,“听说那药王仙不仅是拿她当弟子,更是当道侣一般宠爱的。”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语气都有些含混。   “……”   冼玉终于懂了。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郑盛凌咳了两声,正要岔开话题,顾容景微皱着眉,忽然插.进了话题,“这又如何?难道做了师徒,就不能再做道侣吗?”   话音落下,几人都微妙地顿了顿。   这话要换个人问,估计都会觉得古怪,但偏偏对面的是顾容景。那他虚心请教,好像又没什么问题了,只是听着还有些奇怪。   冼玉沉默片刻,“师长如父如兄,怎可冒犯。”   他虽然没有道侣,但也不乏有人向他求爱过。郑盛凌和望云都是小年轻,害羞不好意思说出口,那只能让他这个前辈来解释了。   但他和顾容景又是师徒情谊,说这话,其实也有些怪怪的……   顾容景眉头微松,看上去仍旧有些不解。   “做了师徒自然不能再做道侣了,传到外面去都是要叫天下人唾骂的。”郑盛凌撇撇嘴,道,“更何况那药王仙虽然靠一身医术行遍天下,可还是治不了自己那双废腿。一个终身都要靠着轮椅过活的人,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得上人家……”   世人尊药王仙为第一,那他母亲姜温韵只能屈居第二了。郑盛凌不喜欢药王仙虽然也有这一部分的原因,但更多的还是不耻药王仙的性格和作风。修真界弟子大多以光明磊落的正派自居,自然瞧不上药王仙这种阴晴古怪的中立派了。   顾容景听到这句,渐渐陷入了沉默。   冼玉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但也觉得聊的内容太过尴尬,于是转移了话题。   等到他们离开之后,冼玉泡了壶茶,端到顾容景面前,看他还是微垂着眉眼,便轻咳一声。   等顾容景抬起头来,他才道:“在想什么事呢,这么出神?”   顾容景闷闷地道:“……没什么。”   冼玉怎么不清楚他的脾性,轻轻吹去水面的茶梗,声音仿佛也染上了这氤氲的热气。   “在想药王仙和苏姑娘的事情?”   他淡声问。   冼玉不是个爱刨根问底的性子,大多时候他都能猜出顾容景在想什么,若实在猜不出来,也不会问。他一向都认为,别人若是想告诉你便自觉说了,若是不想,问也没有用。   他难得追问,顾容景闷了好一会儿,才道:“师尊也觉得双腿残疾,就配不上苏姑娘么?”   冼玉愣了愣,没想到他钻的是这个牛角尖。   他刚要回答,忽然想到顾容景的父亲是金叶城有权有势的人家,而母亲只是勾栏中最下等的妓子,连妾室陪房这样的名号都没有。   他母亲的惨淡结局,又何尝不是败在一个‘门当户对’上呢?   “自然不是。”冼玉敛起思绪,缓缓道,“倘若那位苏姑娘也心系于那位药王仙,那即使为世人诟病,也是一桩美满姻缘。但倘若其中一人无意,那就算是世子与郡主这样的尊贵身份,也算不上登对。”   “既然如此,我想问师尊,”顾容景垂下眼睑,问,“倘若两人情意相通,一人为官飞黄腾达、另一人为奴勉强温饱,这是美满姻缘吗?”   冼玉:“这……”   倘若一切都按最理想的去构建,那自然是算的,可事实是几乎不可能。若真的情意相通,便不会一人做官一人为奴。   顾容景又问:“倘若一人是魔修,另一人是人修,在当今这样的乱世中,也是美满姻缘吗?”   冼玉张了张唇。   “倘若一人身患重病命不久矣,另一人求仙问道年岁荣荣,这也是美满姻缘么?”   一连几个问题,问得冼玉哑口无言。   顾容景抬起双眼,紧紧地望着冼玉,像是想要从他脸上看到什么答案。可是冼玉没有回答。   他顿了许久,才缓缓站起身。   “矛盾永远不会消失。”顾容景道,“就像师尊你,永远不会选择一个年寿短暂的凡人,也永远不会选择一个魔修。”   他没有喝这杯茶,转身离开了。   过了许久,赵生才磨磨蹭蹭地从角落里走了出来,脸上还带着一丝后怕,“师祖……”   刚才郑盛凌来了之后,他猜到他们有话要说,也不去打扰,就一直坐在里间看话本,直到快看完时忽然听到顾容景和师祖的争论声。   这好像还是小师叔第一次这么、这么冷淡。   他琢磨了半天,忍不住道:“师祖,您刚才说了什么啊?怎么感觉小师叔有点生气?”   冼玉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落到顾容景座位边的那盏茶,短短片刻,热气已经减淡了许多。   赵生说,他在生气么?   冼玉心中一时不知是什么样的滋味。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难相处的角色,顾容景更不是。冼玉脾气不算差,甚至算得上温和,但两人相处之中还是顾容景迁就他更多一点。   帮他收拾行李、勤劳打扫卫生,瓜子水果一应齐全,就连随手乱放的衣服会被他叠放整齐。冼玉和顾容景认识这样久,从未见过他对自己露出一点冷淡或者是恼火的情绪。   哪怕是起初相识时,他脸上写满的永远都是被逗弄后的无措和无奈。   这样的一个面团子,被他惹生气了……?   冼玉满脸茫然。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了。   赵生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挠了挠头,道:“前面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楚,但是后面小师叔说的那几句我倒是听见了。说实话,这不是为难人吗?师祖你和魔修有不死不休之仇,倘若真的要挑道侣,当然不可能选魔修了。”   “就像小师叔不喜欢吃辣,那师祖你也体谅到他了呀。但凡是个人,总会有自己不喜欢的东西,这都是人之常情……”   冼玉沉默不语。   赵生说的这番话让他有些心烦意乱,他隐隐觉得是这样的,没错,按照常理来说确实如此。但隐隐中,又有些几分烦躁。   赵生还在喋喋不休地念叨着什么,冼玉忽然站了起来,“你留下好好休息吧。”   “啊?”赵生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那师祖您呢?”   “我去外面转一转。”   他总觉得有些闷。   不等赵生回答,冼玉已经推开了房门。   他刚一出门,还没走过一道弯,视线中忽然多了一个面容美貌、身材苗条的女修。   这几日冼玉走到哪儿都能被万剑宗的弟子围观,就连上法船的时候都能看到船舱里探出一排排的脑袋,那模样就跟看什么新奇物种似的。   所以姜温韵安排客房时,特意把他安排在了偏远的地方,省得让人过来打扰。   冼玉眯了眯眼睛。   那女修看到他有些意外,但很快双手合十行了个礼,“道君,师父说要在法船上住两日,怕您晕船,所以叫我过来送些药物。”   她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同,语气也是疏离有距的,挑不出一点毛病。   可是怎么会这么巧,他刚一出门就见到了?   冼玉眯了眯眼睛。   他许久不曾回答,女修忍不住迟疑地唤了一声,“道君……?”   冼玉这时才仿若如梦初醒一般,露出一个亲和的笑容,“替我多谢凌烟长老。”   女修点了点头,正要离开,忽然听到身后人缓缓道:“我在房间里有些闷得慌,只是这法船大得很,姑娘可否带我去外面透一透气?”   顾容景站在甲板上遥遥地望着远处的云海,底下刚好经历过一片宽阔的湖泊,风浪席卷,云海和波涛相互层叠涌来,天地之间,仿佛只存下了自然的风声与水声。   “顾容景?”   身后传来小凤凰疑惑的声音。   他没有回头。   郑盛凌撇了撇嘴,上前两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和你说话你怎么不理人呢?你怎么在这儿,冼玉呢?你在看什么?”   他顺着顾容景视线的方向望去,眼前除了一片白茫茫的云,别无他物。   “很吵。”   “……?”   郑盛凌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耳朵。   顾容景这家伙,竟然敢说他吵闹?!果然望云是个傻白甜,还为他说过好话,没想到这人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冼玉面前两人就和和睦睦的,冼玉一走,瞬间就变了脸了!!   他刚要讽刺两句,忽然瞥到顾容景神色黯然的模样,到嘴边的话忽然又迟疑地咽了回去。   “怎么啦?”他别扭地问,“被你师父骂了?”   顾容景没有回答。   但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答复。   “啧。”郑盛凌虽然没有师父,但是他有丰富的挨长辈训斥的经验,虽然顾容景这小子不讨他喜欢,但他倒也不至于落井下石。   等他进了如意门,顾容景也算是他师兄呢。   “你师父脾气已经很好了。”郑盛凌酸溜溜地道,“只要你不和他顶嘴,这肯定吵不起来。你不知道他平日里多宠你……”   “只是因为我是他唯一的弟子罢了。”   顾容景这一句,听得郑盛凌心里一跳。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难道是赵生劝冼玉让自己也进入如意门,顾容景不同意?   哎,其实这也是在所难免的。   他是家里的独子,受尽父母宠爱,但倘若再来个弟弟瓜分父母对他的关爱,他肯定也会失落的啊。赵生这怎么能当面和顾容景说这些呢……   郑盛凌神情有些微微的不自然,头一回让了步,笨拙地安慰道:“你不要这样说,就算他有了别的弟子……你对他来说还是与众不同的。”   这句话他说得真心实意。   顾容景陪冼玉走过最困难的时候,才迎来现在些许的荣光,不管将来如意门中会出现多少新人,都不会动摇他在冼玉心中的地位。   郑盛凌再酸,也不会不知好歹到和他争抢冼玉心中的分量。他想拜冼玉为师,一方面冼玉的确实有能力指导他;另一方面,他对冼玉一股莫名的亲近感,也想……也想成为他们的家人。   “你不懂——”顾容景摇了摇头,“不说这些了。上次你父亲匆忙离开,可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郑盛凌有些吃惊。   当初郑毅在他们面前并未透露什么,顾容景也一直显山不露水的,他还以为自己瞒得很好。   顾容景道:“如果不能说,那就罢了。”   郑盛凌原本确实不想告诉顾容景,但他这么一说,自己又有些犹豫了。   最后,经历了一番拉锯战,他还是妥协了。只是在此之前,他千叮咛万嘱咐,“这事能动摇六界,你千万不要张扬。”   ……不过说起来,顾容景无朋无友的,又能和谁张扬呢?   郑毅这次突然回去是因为有弟子传信过来,说是在闲日镇无意中发现了一股残留下来的强大魔气,还险些被魔气引得走火入魔。而当日万剑宗和如意门暂住过的客栈,老板也离奇身亡。   种种迹象很难让人不和北溟魔君联想起来。   之后,郑毅推演星盘,发现北溟魔君与药王谷有些许联系。很快又有弟子传来线报,说曾看到药王谷内瘴气冲天,只是过了两日就渐渐散去了。虽然停留时间短,但也足够证实他是魔君。   这一番操作下来,虽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是起码能够证实,北溟魔君已经从极北之地离开,这几百年的和平假象再也维持不下去了。   这些都是他爹后来写信传给夫人,他娘又传给他的,只是消息目前只有几个人知道。一旦宣扬出去,定然会引起惊涛骇浪。   那可是在几百年前用一场瘟疫血洗一座城的北溟魔君啊,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不能以常人的思维去理解他。   顾容景皱眉道:“早在几百年前他建立幽都时你们就该做好他卷土重来的防备,事到如今,已经是亡羊补牢了。”   “你说得轻松。”郑盛凌摇了摇头,叹道,“如今已经是末法年代,你可知或许整个修真界联起手来,都抵不过那个魔君?他可是分神期的大能,手握数十万的魔兵啊……”   修真界已经许久没人能达到分神期的修为了,破烂的底子在这儿,就算布置再多,也只是以卵击石。   说到这个,他心情也低落了下来,转身拍了拍顾容景的肩膀,“算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倒不如……”   他话还没有说完,目光落到二楼栏杆的某一处,眼睛忽然瞪大了。   他没看错吧??   二楼甲板上那个和三师姐谈笑风生的,是冼玉么? 第48章 【双更】我们可以和您一……   远处二楼的甲板上, 冼玉长发垂肩,倚栏而立姿态慵懒,身旁一位女修容貌艳丽、言笑晏晏, 仔细一看原来是他的三师姐。两人薄唇轻启, 声音碎在空气中, 几不可闻。   乍一看, 还有些般配……   般配个鬼啊!   一个是他的师姐,一个是他未来的师父,他就出来散个步的功夫,怎么这两人就勾搭到一起了??而且看这谈笑风生的模样, 还挺合得来。   顾容景见他久久不说话, 下意识地转过身,“怎么了——”   话音未落, 小凤凰一个急转弯, 啪地两只手掌捂在他脸上, 硬生生地将他整个人扭了过去。   “……”   “我、我……”郑盛凌瞪大双眼,战战兢兢道,“我看你脸上有什么脏东西,我帮你擦擦。”   顾容景的眼神已经可以杀人了。   郑盛凌背上渗出大片冷汗,顶着顾容景越来越冷的眼神,感觉比在秘境里大战蛟龙还他娘的恐怖。他硬着头皮把顾容景的脸掰来掰去, 拇指在上面搓了好几遍, 干笑着道:“你看这墨迹怎么还搓不干净呢,你别动你别动, 我在搓搓……”   “……”   顾容景的脸已经不能用结冰碴子来形容了,郑盛凌感觉自己要在这么搓下去,迟早这双手要交代在这儿。但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要是让顾容景看到了冼玉和一个女修站在一块儿,说不定结果会比现在还要惨烈……   顾容景对师尊的占有欲他隐隐约约有感觉,之前刚到扶华山的时候,郑盛凌不小心贴得和冼玉近了点儿,顾容景就立刻把他挤开了,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都没给他好脸色。   其实这也正常,小狗都不待见二胎呢。   但是郑盛凌有种莫名的直觉,总感觉这可能比单纯的二胎还要更严重……   “够了!”   顾容景忍无可忍,啪地打开了他的手,脸上带着明显的怒意,刚要离开,余光中忽然瞥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脚步顿住了。   郑盛凌被他推到一旁,连连哎哟了好几声,刚站稳脚跟就看到他目光紧紧地盯着一处,忍不住心道了句糟糕。   与此同时,冼玉像是有所感应的垂下眼睑,目光在半空中与他们二人交汇。   他神色微微一愣。   身旁的女修浅笑着说了些什么,他心不在焉地应了两声,忽然转头低语了几句,那女修点了点头,两人便肩并肩着一同离开了。   从始至终,像是不曾看见他们。   郑盛凌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这会望向顾容景高大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品出一丝落寞来。   “其实这也没什么。”他挠挠头,尝试安慰,“你师尊他再好终究也是个凡人,是有七情六欲的,我们扶华山的师姐长相也确实数一数二的漂亮,人嘛,总是看脸的……”   毕竟这一对也是郎才女貌嘛。   他话还没说完,顾容景冷冷地打断了。   “你是瞎吗?”他沉声道,“那个女人是苏染。”   郑盛凌张大了嘴巴:“……啊?”   怎么可能?!   那明明是他的三师姐啊!   如果他记错的话,这次一共来了三名女修,大师姐、三师姐,还有一个是陆昭州的亲师妹。这里人来人往的,苏染要借用身份难道不怕穿帮吗?倘若从一开始就被调换了身份,过来的是一个假苏染,那三人之中到底是谁被顶替了??   这一切他还未理出思绪,顾容景沉着脸,忽然大步向船舱内走了过去。   郑盛凌在后面喊了几声,他都没有回应。   “脾气倒挺大……”   他仔细一琢磨,终于发现不对劲了。   这家伙,明明知道那女修是苏染,冼玉接近她是有所图,那干嘛还拉着一张脸,怎么看都不高兴的模样啊?!   ……   女修和冼玉并肩漫步,路过的看到他们的弟子都微微欠了欠身,没有打扰。   “刚才在底下的是道君的徒儿?” ‘三师姐’轻笑道,“怎么不邀请他们一同上来赏云?我看他那模样,像是误会了什么。”   “小孩儿心性罢了,总要磋磨一番的。”   冼玉眉眼冷淡,似乎并不把他放在心上。   “之前听小师弟说,顾道友是您从万花楼里捡来的?没想到你们师徒二人,缘分这样深。”   女修这番话,听起来没什么错处,像是在感叹着他们师徒之情,但仔细回味,‘捡’和‘没想到’这两个词,分别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故意。   一句话,捧了一个人,也贬了另外一个人。   冼玉收起眉宇间细微的情绪,淡然笑道:“有这一个已经足够了。说起来,不知小师妹病情如何?剑阁毗邻药王谷,早知道也该带她来一趟。”   “嗯?”   ‘三师姐’乍一下没反应过来,等到冼玉目光望过来,她才冷不丁想起那件事。   她余光中瞥了一眼冼玉的神色,很普通,就像是随口一问。又或许这只是他布下的陷阱。   但她还是忍不住。   “……劳您挂念。”‘三师姐’语气柔和温婉,仿佛真是一个心疼师妹的好师姐,絮絮道,“虽然是陈年旧伤,但有师父疗伤,好得也快些。现如今已经没什么大毛病了,只是有些思念亲人……”   “亲人?”   话题到此处,那女修张了张唇,但眼中闪烁了两分,在他的门前停下了脚步。   “时候不早了。”她轻声道,“道君早些休息。”   冼玉站在原地,等她脚步声渐渐远去。   “还不出来吗?”   话音落下,拐角处不小心露出的一片黑色衣角微微动了动,顾容景沉默了片刻,还是走到了他面前。   冼玉抬起目光,看他低眉垂眼的,明明长着一副坚毅冷硬的五官,像是被他欺负了一样,抿着唇也不说话,默默地露出一丝可怜来。   他轻叹了一声,“还在生我的气?”   顾容景硬邦邦地回:“没有。”   死鸭子嘴硬,冼玉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他靠在门框上站了一会儿,忽然推开门走了进去,轻飘飘地落下几个字。   “把门带上。”   顾容景在外面脚步踌躇了片刻,还是默默地带上了门。   赵生这小子心浪得很,根本没听师祖的教诲,已经自己出去玩儿了,不在房中。   冼玉指尖拂过临走时落下的那盏茶,将它温热,却并不喝,只低声道:“你又和我闹什么别扭……过来。”   这一声过来,里面包含着些许无可奈何,也包含着些许纵容。   顾容景刚一过去,就被他温热的指尖提住了耳朵,顿时一呆。   这么大的人了,还从来没被年长的人教训过,冼玉一出手就跟撞了树桩的兔子似的傻住了,一动也不动。   冼玉的指尖是软的,也不用力,只是要叫他不能动也不敢动,乖乖听自己训话。   “长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顾容景呆住了,刚小声地说了个没有,冼玉立马使了点力,轻轻捏了捏,眼前立马没了声音。   “还说我横竖不会选择魔修……”冼玉一想起刚才顾容景说的那些混账话,就气不打一出来,“我问问你,你是魔修么?你和魔修交好么?怎么我一句话都没说,你就给我扣上帽子了?!”   顾容景被他拎着耳朵,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左右为难,闻言又抿了抿唇。   “你不喜欢那个……”   他声音很轻,“那个,北溟魔君。”   冼玉看他神色软了下来,自己也有些松动,哼了一声后就松开了手,“他杀人,杀的还都是无辜之人,我自然不喜欢。”   顾容景哦了一声,身板刚要慢慢挺直,忽然被冼玉飞了一眼,“跪下。”   他身体顿时一僵。   活了十九年,他还没跪过一个人。   若是换另外一个人,只怕顾容景的刀已经出鞘了,可偏偏说这话的是冼玉,他还生着气。顾容景垂下眼睑,腿脚不自觉地软了下来。   ……不想惹他恼火。   在此之前,他从不管别人如何对待自己,更寡言少语,不和别人来往。孤零零的一只独狼,偏偏折在了冼玉手上。   从他们在万花楼相遇开始,顾容景就有一种隐隐的预感,不该靠近他的。   就好像……他一定会输。   果然一语成谶。   他乖乖照做没有反抗,冼玉心里的郁闷刚消减了一两分,就看见他抬起脸来,带着些许的倔强。   “师尊讨厌魔君,是因为他杀了人。那倘若是不杀人的魔修呢?师尊会与之结交么?”   “自然不会。”冼玉不假思索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与他结交并非是因为他的身份,而是因为所求不同。所谓魔,本就是欲.望所积。得不到求不来,欲生念,念生妄,妄生秽,故邪祟多出于魔修魔物。此道不正,非我所求。 ”   刚才顾容景说得快,他没有反应过来,后来仔细想想,是被他带到沟里去了。天地阴阳两极,讲究的是相合二字。人与人相处极为简单,一句话就能评断:能不能合得来。   说罢,他还重重地点了点头,似乎对自己这次的回答十分满意。但冼玉却没有看到,顾容景的脸色一点一点白了下来。   “师尊,倘若……”他垂着头,听到冼玉嗯地一声疑问,嘴唇嚅动,“倘若,我以后会杀人。又或是,我与你……道不同,又该如何?”   冼玉微微一怔。   他们本就是不同的道。一个练剑,一个握刀,一个是曾经名誉天下的大乘期仙君,另一个却是灾星祸源的金丹期散修。   顾容景不知道自己过去是什么身份,但从那条蛟龙制造的幻境之中,大约也能猜出,他从前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又或许,他也曾是冼玉剑下千千万万亡魂中的一人。   他不敢抬头看,不知道冼玉微微失了神,好似想起了什么,神色中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不会的。”他忽然轻声道,“还记得么?你元婴中结出的是一柄剑。”   他认得出,那只还没有他手指长的小铁剑,就是自己送给他的缩小版。倘若道心不坚,又为何会以剑身为元神?   冼玉垂手,摸了摸他柔软卷曲的发。   顾容景好像很喜欢他那头细软的黑长直发,每次冼玉对镜梳头时,他都要仔细看很久。顾容景最讨厌的也是下雨天,一旦沾了水,他的头发总会莫名其妙地卷出一道弧度,毛毛躁躁的,一点都不好看。   可冼玉却很喜欢这样毛躁温暖的手感。   他把发尾卷在指尖,绕了好几个圈。顾容景不明白他为什么话说到一半又停止,茫然地抬起头,直到发根处传来紧绷感,才僵硬地顿住了。   冼玉微微出神。   顾容景的命格带着天然的煞气,见他第一眼冼玉就知道了。有些八字不好的孩子,父母怕夭折,往往会为其改名、又或是叫他戴一块玉,镇一镇邪祟之气。   可是顾容景命中的煞,却是俗物镇不住的。   无解。   一般除了大凶大恶之人,少见这样极端的命格。有时候他都觉得,顾容景是背了一身血债,下凡轮回偿命的。   可这数不清的血债,又明明与他无关。   他像一把纯粹的刀。   刀是不会杀人的,只有人会。   冼玉回过神,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语气恢复了正常,“行了行了,别在这儿伤春怀秋的,一天天想这些……我问问你,第二式练的如何了?”   顾容景:“???”   聊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说起功课?!   “都在你眼前使过好几遍了,怎么还是学不会。”冼玉嫌弃地戳了戳他的脑壳,“天天在我眼前晃悠,都不知道来主动请教。归一剑法一共有九式,按你现在这进度,这什么时候才能学完?”   “辛辛苦苦干活好几百年,就等着把你拉扯大好继承家业了,怎么,还想让我再多干几年啊?”   这一番话跟连珠炮似的,一下子就把顾容景的情绪打断了,听得一愣一愣的。   冼玉啪地把那盏茶磕在了桌上,凤眼一挑,“还不过来给我奉茶?”   顾容景愣了愣,这才想起,修真界内一直有个约定成俗的规矩,拜师要恭恭敬敬地磕头奉茶,入了宗谱,这才算是正儿八经的亲传弟子。   之前他们行路匆忙,很多时候没条件也没机会,等到有时间却又忘记了。但冼玉一直记得这件事。   喝了这盏茶,他生是如意门的人,死是如意门的鬼,在世时有人疼爱,死后也有师长收尸。   顾容景垂下眼睑,却挡不住微颤的睫毛。   起身时腿还有些酸胀,他接过茶水,恭恭敬敬地拜了拜,重新递过去的时候,鼻子忽然有些酸。就好像是这十几年、甚至是更深更久远时受过的委屈,都用这一盏茶勾销了。   冼玉吹去茶叶沫,将这碗茶一饮而尽。   此后,顾容景再也没放过狠话,也没闹过脾气。   在法船上飘荡的这几日,苏染没有再出现,他们落地之后,并没有瞧见什么琼楼玉宇,映入眼帘的,只有一座被丛丛山林围绕起的田园。   田园身后,是七十二道魔窟。   剑阁储藏的宝剑,就在这魔窟之中。   相传这七十二道魔窟中,各自封印了一道未灭的魔修亡魂,因为法力过于强大,现如今的修真界无法将其残魂灭绝,就只能奉上先辈所用的佩剑,用一道道凝聚的剑意将魔窟死死封住。   每被取走一把剑,来年便要依数填补。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剑阁。   想要从这里取走一把剑也并非那么容易。这魔窟之中宛若迷宫,伸手不见五指,又有鬼泣狼嚎之声,听得人毛骨悚然。倘若道心不坚的弟子进入,反而有可能被魔音蛊惑,遗失在这茫茫的山壁洞穴之中。   所以即便剑阁内藏满宝物,但万剑宗每年来的弟子寥寥无几,能找到心仪佩剑的更少。   看守剑阁的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虽然弯腰驼背,但精神矍铄、目光如炬,身上还穿着打铁锻造时的粗布衣衫。   郑盛凌告诉他们,这就是剑阁的锻剑师,他父亲曾是有名的工匠,锻出不少名剑。这剑阁中有三分之一的剑都出自这父子俩。只是老头不爱说话,沉默寡言,看起来有些冷漠。   他们的法船落下之后,刚到田园跟前,那老头已经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为他们开门,和姜温韵短暂地聊了两句之后,便将他们引到了各自的住处中。   全程除了必要的问题,他始终抿紧嘴唇不肯说话。   冼玉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想到,顾容景老年时候会不会是这个样子……   他们时间紧迫,在万剑宗时已经耽误了许久,到这里安顿一晚后,第二日就要进入魔窟。   赵生自然是不能跟着去的,他突发奇想,“师祖,您说这里会不会也有您的剑?”   冼玉本想说不可能,但他用过的千机扇都出现在市集上面了,好像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不必强求。取一把顺手的便可。”   时下都流行什么本命剑的说法,冼玉作为老古董,又是一个抽到什么用什么的随意性子,所以对弟子也从不以本命剑相要求。   在他看来,剑就是一堆铜铁,做得再好也是铜铁,若是遗失或损毁了,那换一把便是。工具最初的意义就是一把趁手的帮工,够用就行。   连着好几日都在船中度过,虽然法船安稳不摇晃,但和踏踏实实落地还是有些区别的。晚上,冼玉和顾容景早早地就休息了。   第二日清晨起来时,闻着田园中花草的香气,已经没了前几日的混沌,神清目明了许多。   第一次带这么多人去魔窟,姜温韵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严肃认真道:“每个人的芥子戒储物袋里都要备足清心丹,出发前记得盘点一下,不要冒冒失失的进去。魔窟中每一处洞穴里都可能藏着一处魔修残魂,我再强调一遍——”   她目光扫过一圈,“不要挑衅、招惹他们!”   姜温韵一向温柔开朗,从未见她这样疾言厉色过。   弟子们原先还有些要去游玩的散漫心思,一听师叔这般严厉,顿时被泼了一盆凉水,立马收起了马虎的态度,不敢再放肆。   七十二魔窟几乎占据了半座山的大小,深度尚未可知,从外面看,颇有些高原窑洞的风情,只是青苔灰石看着粗糙了些。从入口进去,每一条岔路都可能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就算顺利取回了剑,也未必能走得出来。   姜温韵只给他们三日时间。   每一日中午和午夜,她都会抚琴,将琴声散入魔窟之中,为那些迷失路途的弟子引路。但这次历练也如之前的每一次,一旦提前退出,就彻底丧失历练的资格。   他们心里都清楚,摆在外面的剑,自然质量一般。以往进入剑阁的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要争要抢的自然是中心里最好的剑。走得越深,越容易迷失,姜温韵每日只弹两次琴,这意味着在他们拿到剑之前,必须先记住魔窟地图,这样才能赶在时间限制之前顺利出去。   不过这一批来的弟子多,心思自然也不同,有些没什么志气,绕一圈找到一把就自动出去了。但有些人存着几分胆气,想要闯一闯,但一人独行难免走错路,这时候不免要拉帮结派……   眼看已经有弟子进入了魔窟,冼玉正准备也动身,余光中忽然瞥见一堆年轻羞涩的萝卜头。   “……?”   “玉清道君。”其中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身旁的同伴紧张地直掐着他的大腿,他脸涨的通红,支支吾吾口齿不清了半天,最后鼓足勇气也只说了一句,“谢谢您之前渡、渡劫时愿意、愿意让我们去扶华山打坐。”   这话一落下,周围顿时响起一片着急和失望的嘘声。   那年轻人红着脸,补充道:“我修为精进了不少,已经是元婴中期了。”   冼玉:“……不客气?”   这下,终于有人忍受不了他,一把把人推到了后面去。一个年轻力壮的高个汉子走了出来,声音也是粗里粗气的,看着野蛮粗鲁,但开口前还是拘谨地朝他行了一礼。   “玉清道君,多有打扰了。其实这小子吧,刚才是想……”这话说起来确实难以启齿,那汉子磨蹭了一小片刻,跟壮士断腕似的,红着糙脸大声道,“我们可以和您一起组队吗?!”   这回冼玉沉默了很久。   久到那群弟子都觉得他不想同意,脸上不禁露出了些许失望的神色。   冼玉才缓缓地‘’啊?’了一声。 第49章 【双更】谁知那日被你亲……   这几个小萝卜头大多是头一次来剑阁, 没什么经验,之前听师兄师姐们说魔窟内危险重重,又极易迷路, 但是也不甘心来这儿一趟空着手离开。他们昨天商量过后, 决定来冼玉这儿碰碰运气。   自从蹭了玉清道君的机缘之后, 万剑宗上上下下对他都好奇得不得了。虽然陆昭州下了禁令, 不许讨论这件事,但也有不少在附近打坐的弟子看到他的容貌,回去后在私下里讨论的。   这一对,就和之前在长虹镇出名的美人对上了。   那日郑盛凌带冼玉去成衣铺买衣服, 无意中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还有不少人立刻联系了在万剑宗的朋友,又或者是自己本就是万剑宗的弟子, 想要打听他的名讳和居所。   这一打听才发现, 万剑宗根本没这号人物!   又正逢宗门大比, 前来万剑宗观礼的大宗小派少说也有十几个,茫茫人海中想找人又何其困难?这件事就这样慢慢地沉寂了下去。   没想到的是,在长虹镇慢慢落下去的动静,但是在万剑宗里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波。毕竟前来打听的人突然激增,口中又把对方吹得天花乱坠,仿佛世间再出尘的仙人也比不过那样淡眉星目的气质。万剑宗也是大宗门, 每年来来去去的弟子多了去了, 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   这一来二去的,也就把他们的好奇心给钓了起来。更不用说, 他们还近水楼台先得月不是?   不过,这事刚在门内发酵,很快就遇上了邱正明大比失误, 有位道君在此度雷劫的事,就这样被耽搁了。直到冼玉偶然有一天出来散步,被人瞧见,回去复述时才又掀起一波惊涛骇浪。   气质从容,惊才风逸。   光这八个字,就足够把他们的心扣牢了。   再加上还有雷劫时赠机缘的事,顿时好感度蹭蹭地上升,所以他们才不怕死地过来询问。   ……冼玉得知后,有些哭笑不得。   带一个是带,带两个也是带。他倒不怎么介意带上这一群小拖油瓶,毕竟在扶华山的时候也受了姜温韵许多照拂。大家不同门不同派,没什么理所应当的,他承了这份情,心里都记着。   “可以是可以。”冼玉话锋一转,“不过要和我组队,也有条件。”   这群小萝卜头顿时后背微微发紧。   他们来时已经做好了准备,把利益大头都让给冼玉,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满意。   几人心里惴惴不安的,有些忐忑,却听冼玉道:“第一,没有特殊情况或者未经我允许,不得擅自离队。第二,队内不得打架斗殴勾心斗角。第三,无条件听从于我们指挥。”   “做不到,只能自请离开了。”   冼玉是可以做慈善,但不想找麻烦。   这一条条地列下来,看起来有些啰嗦吓人,但却比小萝卜头们预计的结果好了许多,甚至没有一点利益相关的要求。他们顿时怔愣住了,像是有些不敢相信,“就只这些吗?”   冼玉语气轻松,“不然呢?”   再回过神时,他和顾容景已经并肩走向了魔窟之中。这群年轻的弟子们面面相觑,不知怎么的,脸上都露出一个笑容,快速地跟了上去。   七十二道魔窟入口繁多,冼玉随便挑了一个进入,身后立马挤进来哗啦啦的好几人,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像是老鹰捉小鸡时,躲在母鸡身后的一群绒毛小鸡崽。   洞内幽深干燥,冼玉施了一道明月照辉术,这才看清了魔窟的样貌。   这整座魔窟都依山而见,所谓的洞穴,也是从山壁上一点点凿出来的。冼玉抹了把墙壁,发现这里的石头大块且坚硬,有些地方留存着几道重重的爪痕,像是被什么大型野兽挠过一样。洞穴宽度可以容纳四个人同时经过,高度略矮,顾容景是他们之中体型最大只的,完全站直时虽然不至于触碰到洞顶,但也只差几根手指的宽度。肉眼看着十分逼仄,有种无形的压迫感。   顾容景总是有种会撞到头的预感,走路时不得不稍微弯一弯腰。他走在前面时就像一堵墙,完全把前路给挡住了。剩下的那群小萝卜丁只能从冼玉的头顶勉强辨别方向,但也有些吃力。   等到顾容景和冼玉进了岔路口时,他们才发现面前是一条三岔路。   “道君……”   那个年轻的高个修士有些紧张地喊住了他。   冼玉回头时,看到他满脸踌躇,犹豫地问:“我们需不需要画一下地图呢?这里岔路这么多,回去的时候可能已经记不住了。”   他话音落下,另一个年轻人点了点头,“我现在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只记得我们是从左手边进来的,但具体是哪个……”   顾容景道:“第六个。”   他回答得这么果断,让所有人都愣了愣。   “不用画,他就是地图。”冼玉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转身道,“走吧,这个洞口没有风。”   没有风?   为什么要去没有风的地方?   这群弟子满脸疑惑,但眼看着冼玉已经离开,又想起冼玉出发时说的那三条法则,还是咬咬牙选择相信,快步跟了上去。   越往里面走,越阴冷。   他们选择的这条道路越来越窄,最后只能容一人通过,而且这条道很长,一度让他们怀疑是不是眼睛看花了,错过了岔路口。   但是没过多久,狭窄的通道又渐渐恢复宽敞,从一人身扩到了三人身。   走了一会儿,一个弟子突然一拍手掌。   “我知道了!”柔和明亮的月光下,他兴奋的神情一览无余,“这山壁之中四通发达,洞窟越深,从出口递过来的风势就越小!”   众所周知,好东西不可能放在进店后轻轻松松就能够到的地方。想要买下总要付出代价的。   离出入口越远,就说明他们越深入,越靠近名剑的中心。   众人恍然大悟。   好像是这个道理。   而且走有风的入口,说不定还会和其他人撞见,难免尴尬。   “我劝你们不要太乐观。”冼玉静静道,“没有风的洞穴,也可能是死路。”   众人抬头,看到眼前这次变成了六道洞口。   从左到右,黝黑幽深,完全辨别不出不同。   岔路变多,他们不能再像第一次那样碰运气,必须要分组出去探路。   冼玉估摸着时辰,忽然从芥子戒里摸出一把留影珠和传讯石。从秘境出来后,那些妖核晶体他用不上,就通通变卖了,也换了不少东西,虽然不值几个钱,但谁能想到这会儿派上了用场。   他扫视众人一圈,加上他自己和顾容景,总共有十二个人。   “两两分队,每一队选一个洞口进入,每隔半个时给我报讯报平安。”冼玉将物品分发到他们手里,“不管未来遇到的是死穴还是分岔路口,都要立刻按原路返回,不得再往前行。”   他目光扫视一周,“都记住了吗?”   众人被他冷凝的目光扫过去,顿时打了个激灵,直起身来,各个严肃认真,“知道了。”   冼玉点点头。   他和顾容景自然是不可能拆伙的,选了最左处的一处洞穴率先进入,接下来的弟子们也三三两两地搭了伙,进洞探寻。   顾容景发现,冼玉一路上都格外注意洞穴的干燥情况。他问起时,冼玉还叹了一声。   “或许是秘境留下来的后遗症吧。”他开玩笑道,“总觉得这地方会不会移动……”   顾容景四处望了一眼,“应该不会。”   这么大的一座山,洞穴雕刻得如此粗糙,应该做不了机关。要说幻觉倒是有可能,不过那也得见到被剑镇压住的魔修大能残魂,倘若不随意接近,也是没办法中招的。   走了大约两里路的距离,眼前再次出现了岔路。好巧不巧的是,一左一右,只有两个洞穴。   倘若是三个,冼玉必定调头离开。   但是不偏不倚,正好一人一个。   冼玉虽然叫那些弟子不要离开,但是自己看到时还有些心痒难耐。但他也不想和顾容景分散……   顾容景自然明白他的犹豫。   他估摸了下时辰,道:“现在是巳时,不如以一个时辰为限,时间一到,我们回到原地集合。”   一个时辰不算长也不算短。   冼玉有些动摇,犹豫了好半天才从口袋里拿出一些东西给他,“有事传我……你的安全最重要。”   顾容景瞅了眼手心,有符咒也有传讯石,零零散散地一大堆,引雷符、清心符、地动符一应俱全。他估摸着师尊自己都没留下什么存货。   “这些太多了……”他皱了皱眉,刚要塞回去,冼玉忽然握住了他的手心。   一道细小的微光闪过,冼玉的指尖渗出一滴血珠。   他抹了抹顾容景粗粝的手心,一手握着他的虎口,另一手沾着血珠在上面写下了一道‘福’字。   落笔成符。   红色的‘福’字发出一道银色的光,渐渐地从他的手心中消失了。   顾容景语气惊讶,“师尊……?”   “这个叫赐‘福’。”冼玉抬起头,认真道,“我留下这个字,你在老天爷那里就过了门路。如果发生什么事……它会替我保护你的。”   顾容景收敛情绪,在月光下仔仔细细地看着那个已经消失的福字,师尊温暖柔软的触感好像还停留在手心中间,他握紧五指,好像这样就能把它永远地保存住。   他温声道:“知道了,师尊。”   独自走在魔窟中,四周显得更加寂静宽敞。冼玉心中用匀速的步伐来默记时间,空闲时抬起指尖,粗略地观察岩石的痕迹。从这里开始,指甲的爪痕更加明显,有时候长长的一条划在山壁上,看着格外像挣扎过后,被拖回去的痕迹。   这里关押的都是上古时留存下的残魂,有些冼玉都不知道来历。他们恶事做尽不敢往生,留下一抹魂魄等待着傻傻的后来人上钩,好上演一出‘李代桃僵’。可惜如今被一把把剑封死在这座魔窟之中,要生不能要死不得,想必这些爪印就是将他们轰进魔窟中,留下来的挣扎的印迹。   冼玉顺着洞穴一路向前,路上比他想的还要顺利,还未走到尽头处,他已经隐隐听到了砰砰的声音,那是残魂在撞击剑座上的的封印,试图从中逃离。可惜封印上带着灼烧的火纹,每次撞击,都隐隐传来一道痛苦的哀嚎。   这封印杀不死他,也放不走他,只能人不人鬼不鬼的留在这魔窟之中,日复一日地受尽折磨。   冼玉发现这洞窟中一共有两个入口,他走的正是其中一个。等他迈入魔窟之后,抬起头,看到那壁龛之中被重重金印封锁在里面的魔修残魂时,指尖忽然僵了僵。   残魂宛若一团烟雾,在这里待得太久,法力消退,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恐怕他自己都快忘记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了,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熟悉的气息。   时隔一年,重新有人走进了这座魔窟之中。   残魂勉强扭曲出一个人脸的模样,靠在封印后,透过密密麻麻的小字和金光‘看’到了来者的面容。这张脸他永远不会忘记,只是从未想过,他们会在这里相遇。   他被关在不过几百年,记忆开始慢慢衰退,但眼前这个人的模样,他永远不会忘。   “……是你。”   玉清道君,冼玉。   几百年前,在那场人魔大战之中,他被冼玉击碎元婴,刺穿胸膛,也毁去了大半生的修为。那天冼玉一柄玉霄剑,杀人的速度很快,似乎是料到他很难在这血海人山之中存活下去,所以一眼也未曾看他,继续投身到接下来的战斗之中。   他只是对方眼中不起眼的蝼蚁,可是难以启齿的是,正是这份疏忽与不在意,他才能在那处死人堆中割裂出一缕残魂,艰难逃了出来。   现在么,不算死,也不算生。   可是这位玉清道君呢,怎么会落到只有出窍期的修为,还跑到他这魔窟之中了??   冼玉指尖飞出一朵明火,点亮了壁龛四周的油灯,他轻轻拂过指尖,将那朵火花熄灭。   再抬头时,格外宁静。   “是我。”   他们一个曾是上一任魔尊座下的大护法,手握朝政兵权,几乎和魔尊平分天下;另一个是屠戮十万魔修的正道之光,光风霁月,人人敬仰。   谁都没想过会在这里重逢。   冼玉看到有一把剑放置在壁龛前的剑座上,横剑而卧,锋光自寒。虽然算不上一流的名剑,但也算是不可多得的宝物了。   他上前轻轻握起,这柄剑很轻,灵巧便携,方便刺杀。眼看着剑身即将从剑座上脱落下来,那残魂忽然猛地撞击了一下封印,发出巨大的响声!!   “你的玉霄剑呢!你的玉霄剑!!”   他声音沙哑含混,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似的,不停地用残魂去撞击封印,一遍遍的吼叫,像是要冼玉做出一个回应。   但他只是平静地道:“丢了。”   大护法终于停了下来,烟雾之中飘出一团血花,空气里溢散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他看到冼玉将那柄青竹剑擦拭干净,重新别在腰间,仿佛看到了几百年前他英姿飒爽、驻足于九天高空纸上的模样。可是时间过去太久了,好像又变了。   “之前我一直想问一件事,可惜,没有好时机。”冼玉取下一旁的烛灯,靠的近了,明火照耀在他脸上,阴影晃动,“你与他朝夕相处,可知他是为何入魔?”   大护法像是置若罔闻一般,许久之后才猛然抬起头来,模糊的五官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大护法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你与他朝夕相处,竟然不知道他为何入魔……你可是他的亲师弟啊!!”   “轰!!!”   分神期的魔修残魂撞击在封印上,即使出不去,也传来了不小的动静。山洞间土石碎零零散散地掉落,冼玉的肩上也落下了些许残尘。   “哈哈哈哈哈哈哈,玉清道君,世人都称你斩妖除魔,匡扶正义,谁知那日被你亲手斩于剑下的会是你的亲师兄!!”   一声巨响,分神期的威压隔着封印在整个魔窟之中回荡震颤,大护法将整张模糊的面容都按在封印之中,似乎完全忘记了那血肉侵.犯之痛。他张着一副尖利的牙,五官丑陋至极,烟雾之中是挥之不去的恶臭味。   “玉清道君啊玉清道君,你师父临终之前,叫你同师兄相互依靠,将如意门发扬光大。可你呢?!”他紧紧地盯着冼玉的脸,极尽全力地想要从那张脸上找出一丝恐惧害怕又或是愧疚的情绪,“那老头死后,没过几年你就将他赶出了宗门,处处与他作对。当日大战,他还同我们说倘若有那么一丝可能,一定要留下你的性命——”   “可你呢?!”   “他是你的亲师兄,是如兄如父的人!!你一剑击碎他紫府的时候,可曾有一丝愧意!!”   他嗓音宛若鬼哭狼嚎,又像是指甲从磨刀石上吱呀吱呀地滑过,带着一丝引诱的魔力,尖锐沙哑嘶厉,仿佛要钻进人的脑海中。   可明火之下,冼玉眉眼中没有一丝情绪。   仿佛那一句句一字字,不曾贯穿他的心。   “一刻都不曾。”他抬起眼睑,冷冷地望着大护法,语气平淡地像是在话家常,“这是你想要听到的答案吗?”   当然不是!!   他想看那个高高在上的仙君露出痛苦的表情,想看他自责当初为什么不曾留一分情面,想让他日日夜夜徘徊在梦魇之中,而不是——   而不是和那时候一模一样的语气,轻描淡写地就斩杀了魔尊,丝毫不容情。   “你知道我耐心不太好,也从不给别人第二次机会。”烛火下,冼玉一半侧颜宛若暖玉,一半却深深陷在阴影之中,“你好好回答,我还能看在痛快的份上,送你早日投胎。”   “早日投胎?!”大护法尖锐冷笑了一阵,“道君,您是在说笑吧?我就算投了胎,也不会投入人道!我身上的血债已经还不清了,到了酆都,或许只能被打入地狱,倒不如在此一搏——!!”   一道汹涌的瘴气忽然从魔窟之中喷了出来,尖锐的呼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进来,像是一缕缕千丝引,要钻进敌人的脑海中。一旦在此处迷失,幻音和魔咒便会像是蛊虫一般植入大脑,一点点地蚕食掉主人的意识,好些的能成为残魂换魂的身体,差些的只能被当做他的养分——   轰!!!   冼玉甚至连剑都未曾拔起,双手结印,在黢黑的瘴气之中降下一道巨大的风咒术!!出窍期能施展的余力更多了,这道罡风像是含着无数片铁刀的搅碎机,猛然划过,一个成年修士的手臂都能被瞬间砍下,四周瘴气很快就被卷成了零零散散的碎片,风声刮过之时,四周渐渐清明。   不远处,第二道入口渐渐响起了脚步声。   大护法眼睁睁看着瘴气屏障被撕扯开,仿佛毫无招架之力一般,瞬间瞪大了两眼。   “你应该知道的,”冼玉落下一道轻声的叹息,“我要杀的人,未有能在这世上苟活的。”   这抹残魂只是他五百年前无意中漏下的一捧沙子。但并不代表着,他眼里还能容得下。   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忽然爬满了全身。   大护法甚至不能明白,为什么他一介出窍,还能与自己分神期的残魂相敌,冥冥之中仿佛又回到了无人之境那一场大战之中,大乘期即将飞至渡劫期的魔尊、还有分神后期的他,那时魔修大军浩浩荡荡、乌云盖日,阵势何其壮大!   可是谁都没想到,这一战败了。   两个大乘期在半空之中打得天地为之震动,魔尊手握着那把数十万煞气加身的魔刀,一抹刀意便足以灭去一座城,可是也未能及过他师弟寥寥的一剑。   一切仿佛是命中注定,从前师兄霍玄没能打过天赋异禀的冼玉,许多年后,魔尊亦未能从玉清道君剑下逃脱。   ……不,不,这不可能是命中注定!!   霍玄已经死了,可是他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能被那些人救出去——!   “不、不!放过我!!”他张大了嘴唇,在铺天盖地足以撕毁大半片魔窟的风咒术前,嘶声力竭地喊道,“我愿意告诉你一切,你师兄他至死都想着天地苍生,可是他已经被选中了、他已经被选——”   最后几个字,消失在刺骨刮片的罡风之中。   防护法阵撤下,地面震颤了一瞬,眼前魔窟塌陷了一小半,壁龛封印被彻底粉碎,里面空荡荡,除了尘土之外,一丝魔气也未曾留下。   冼玉转过身,目光触及到另一处洞口外,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女修,脚步微顿。   那女修瘫坐在地上,不知为何,眼底蓄满了泪,满脸哀色。她的肩上被一道重击贯穿,即便已经做了紧急处理,但还是微微渗出了血。   她声音发抖,带着一丝不为人知的痛苦。   “你不应该……”   说了几个字,又说不下去了。   冼玉沉默了半晌。   他不知道自己脸上不小心沾了几分黑色的污秽,肃杀面容,那副白衣仙君的气质全然散去,反而像是刚从地狱之中走出来的修罗。   可这才是那个,踏着数十万魔修尸首走出来的、真真正正的玉清道君。   以杀止杀。   这才是残酷的正义。   冼玉握着烛台,缓缓走到她跟前,俯下身去,指腹擦去了她眼下的泪水。   “无所谓了,知道结果就可以。”   他轻声道,“真相已经不重要了……”   苏染知道他终于认出了自己,再也忍不住地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   “主人……” 第50章 【加更】你怎么老把我想……   苏染哭了一会儿, 眼泪鼻涕都沁在冼玉的衣衫上。他忍了半晌,见她哭个没完没了的,终于压不住了, 一拧耳朵把人揪了起来。   “哎呀疼疼疼疼——!”   “行了, 别嚎了, 我用了劲儿么?”   冼玉冷脸道, “赶紧起来,别磨磨唧唧的。”   “……呜呜呜。”   苏染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哭起来梨花带雨的,连带着扯动肩上的伤, 白纱布里透出星星点点的血迹, 谁看了都忍不住心疼。   偏偏冼玉不为所动。   和从前一模一样。   苏染站起身来,捂着伤口撇了撇嘴。她很想说一句太没人性了, 但是听到熟悉的声音, 又忍不住厚着脸皮撒娇, “你轻一点嘛,人家现在也是个女孩子,而且还受了伤,你就不能……”   眼看着冼玉脸色越来越冷,苏染心里又呜呜了两声,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烦人甜腻的声音终于从耳边消失, 冼玉神色缓了缓, 但听起来语气依旧欠佳,“你怎么会在这里?又借了谁的壳子, 把人家伤成这样。”   “哪有,你怎么老把我想的那么坏。”   苏染心里很委屈,“这是我的原身, 我看你们走散了,才敢用原身跑出来的找你的。”   她知道卖乖没用了,冼玉既然能认出她是谁,想必这几天的小动作他都看在眼里,这会儿撒谎就只有死路一条……没看见大护法连尸身都没留下吗,主人这会儿心情糟糕着呢。   “我把你想的那么坏?邱正明的事情不是你干的?”虽然是这么说,冼玉的脸色还是柔和了许多,朝她招了招手,“伤的疼不疼?我看看。”   “我看你不喜欢他嘛,而且他一看见□□眯眯的,我就给了他一个教训,是他自己心思歪……”   眼看着冼玉有些不耐烦了,苏染立刻闭上嘴,乖乖地跑了过去。   她走近了冼玉才发现,许多年未见,当初那只奄奄一息、又丑又脏的小兽已经出落成了苗条靓丽的明媚少女,即使心里有过猜测,但骤然靠近,还是让他有些……有些不适应。   他横着胳膊把少女推开了些,只远远地看了一眼。虽然看不到皮肉下的伤势,但纱布之下仍旧有隐隐透出来的魔气,止不住的血液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冼玉微微皱了皱眉,“这怎么弄的?”   苏染顿时一滞。   她怎么好说,自己和大师兄、哦前大师兄打了一架……闻翡那个狗东西,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主人的线索,跑到药王谷闹事去了。两人从前就很不对付,这回更加是仇敌见面分外眼红。   闻翡没打算杀了她,但也摆明了不让她好过,苏染休养了好几日,其他的伤势都暂时止住了,唯有肩上这处一直隐隐的散发出魔气,不断侵蚀着她生长出来的新肉。不动还好,但只要奔波游走,伤处就会越来越痛,越来越深。   这傻逼就是故意的,故意拿她撒气。   一想到他,苏染整个人心情都不好了,支支吾吾地没有开口。   好在冼玉没有追问。   他和魔修打交道了半生,一伸手就能察觉到这股魔气有些熟悉,像是与秘境里的那团同根同源。他皱了皱眉,汹涌灵气自指尖蓬勃而出,庞大的力量凝聚在掌下,呲地一声,下一刻,那股魔气扭曲又无奈地消散在空气之中。   如同大护法的残魂一般,彻底散去。   拔除掉嵌在皮肉里的魔气,苏染顿时觉得受伤的那一侧肩膀轻松了许多,血腥味也渐渐地淡了下去。   她一脸欣喜,刚要和主人撒娇道谢,一个‘谢’字刚出口,冼玉已经转身向前走了好远。   “……?”   “哎?主、主人?你等等我啊!”   苏染一脸懵,快步跟了上去。   冼玉闻言,皱了皱眉,停住脚步。   苏染跑得太快,差点撞到他的背上去。   “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这话问得太过冷淡,仿佛和她只是陌生人。这和她想象中的相认差距太大了,她抿了抿唇,有些难过,“你把我捡回去,我就是你的半灵兽。我不跟着你,我还要到哪里去呢……”   冼玉陷入了沉默。   “你不是我捡来的。”   他道,“救你的……是净诚。”   苏染也微微一怔,有些失神。   方净诚,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提了。   他曾是冼玉座下最虔诚的弟子,单纯热忱、善良老实,只是很可惜,没有道缘。   冼玉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前往一座宗门时,看到了求仙路上考核不通过的方净诚。   他能力最低微,年纪也大了,十七八岁还不曾迈入炼气,可是却有一股坚韧不拔之力。当时同行的一名弟子看不过去,告诉他,以他的能力不可能度过一关,而且考核也早就结束了。   但他只憨憨地说,没关系,我再走一段吧,即使失败了,也可以为明年再做准备。   可是他明年、后年、大后年,或许都不会迈过这一关。但是看着这个少年的脸庞,没人再狠心说出这句话。   冼玉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一路前行,艰难行了两里路,最后体力不支跪倒在地时,望着重点的眼睛里依旧有光。   他有些动容,不顾弟子阻拦,破格将这个少年收下,成了自己手里最小的徒儿。也是同年,冼玉某一日带着方净诚下山采药时,看到了一只躺在草丛里奄奄一息的小兽。   灵兽与妖兽相合,生出来的混血是个大麻烦。冼玉原不想带走,净诚蹲在草丛里摸那只小妖兽,没有说一个求字,眼神依旧看得他心软。   冼玉不应该收他的。   他们之间师徒缘浅,冼玉第一眼就知道,但还是不相信。但结果没有出错,满打满算,相处的时间还不到五年。   方才护法残魂问他,那一剑刺穿师兄紫府时,有没有后悔歉疚过。   他不后悔。   冼玉只愧疚,不该明知道缘分淡薄,还是不相信,短短五年,却害了他一生。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从不怪你们。”冼玉松开嵌在掌心的指尖,深吸一口气,“但你不一样,你是他亲手救回来的,欠了他一条命。”   苏染眼泪都落下来了,哽咽道:“不是的,主人。我一直在找小师兄的下落,可是……”   一道光从冼玉腰间的荷包里亮起,在空中结成了一道花纹符咒。   这是传讯石的能量。   苏染顿住了话头,擦掉眼泪、沉默不语。   下一刻,陌生的声音从符咒中响起,带着一股阳光开心的语气,“道君道君,我们已经从岔路口回来了,而且还顺利拿到了一把剑。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呀?”   你们?   顾容景还没回去吗?   也是,他们从第三道岔路分手,顾容景那个脑袋,应该也会在那里等着他。   “我马上就回去。”   亮光散去,传讯石恢复到原来温润的光芒。只要注入灵力,这道符咒就会再次亮起,一颗传讯石大约可以用近二十次。   冼玉瞥了苏染一眼,小姑娘眼睛通红的,哭得脸上的妆都花了,抿唇垂着脑袋不说话。她要是在耳边絮絮叨叨,冼玉还有些不耐烦,但她这样安安静静的模样,他又忍不住有些心软。   生气是肯定生气的。   从前在如意门的时候,苏染那时还是只不会化形的小兽,大弟子闻翡不喜欢她,一人一兽老是打架;二弟子三弟子虽然和苏染关系不错,但平日里吃喝住行都是净诚在照顾,其他人也就偶尔撸一把毛。   从前他只当自己没有这群徒弟,可是苏染不一样,她和净诚最亲近,不应该看着他和后代沦落至此。冼玉认出她,第一眼是意外,但第二眼,还是忍不住牵连到了她身上。   但她那时候尚未成年,又能做什么呢。   ……算了。   冼玉叹了一声,“这事之后再说,我再不回去他们要担心了……你还要跟我走么?”   苏染哼了一声,磨蹭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说:“跟。”   不跟她怎么甘心?!   好不容易找到的,万一人跑掉了怎么办!   “那你还不变回去?”冼玉看她一脸茫然,眼底不禁露出一丝无奈,“……剑阁历练的弟子都互相认识,你难道要以这个形象去见他们么?”   苏染张大了嘴巴。   他又叹了口气,“变回妖兽的模样。”   等迈步原路重返时,冼玉身边已经多了一只染着一撮淡紫色毛发、毛发柔软长着两只弯角的水镜兽,昂首挺胸、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像一只终于找到主人的流浪猫。   冼玉回到第三道岔路口,看着空荡荡的山壁,又算了算时辰,眉心渐渐拧了起来。   他传讯问已经回去了的年轻修士,有没有看到顾容景,却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他说过,一个时辰后在原地集合,顾容景时辰算得很准,不会故意叫他担心。   那就只剩下一种情况——   他被牵住了,回不来。   冼玉又等了一刻,但空荡荡的洞穴之中没有听到任何一道脚步声,他的脸色越来越冷凝,就连趴在一旁搓毛的水镜兽也感受到了他的情绪,有些茫然无措地站了起来。   他不能再等了。   “走。”   冼玉不再犹豫,转身迈进了顾容景身处的那道山穴。 第51章 【双更】我没有名字,你……   冼玉给剩余的弟子们留了一条消息, 脸色冷凝地迈入了洞穴之中。苏染察觉到他压抑着的情绪,小心翼翼地没有再开口,一时间宽敞幽深的洞穴里只剩下略微急促的、轻轻的脚步声。   不知走了多久, 他停了下来。   沙石地面的缝隙里不知嵌了什么, 不起眼, 但是月光一照便反射出一道彩色的光芒。   水镜兽天性喜欢亮晶晶的东西, 忍不住上爪拨了拨,可惜变成妖兽之后,她四肢粗笨,没办法做那么细致的动作, 拨了好久都没能把那道光弄出来。   身旁的一只手将她的毛爪子挪开, 淡色的指甲轻轻一勾,从裂缝中取出了圆滚滚的宝石。   苏染歪了歪脑袋, 三瓣兔唇张开, 吐出一道人言, “这是……留影珠?”   冼玉没有回答,他凝神沉思,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他注入灵力,留影珠发出一道光彩,渐渐飘在了半空之中, 眼前立刻浮现出一段被留影珠记录下的画面。   起初画面一片漆黑, 什么都看不清楚,紧接着, 随着‘砰—’的一道巨响,影像忽然剧烈地抖动了起来,周身传来隐隐的打斗声音。很快画面像是被猛然扔出去了似的, 一阵颠簸哒哒声,留影珠滚落在地,卡在了现在这道缝隙里。   事情已经足够清晰明了。   顾容景带着留影珠和传讯石走到前路时,忽然发生了意外,与人或是魔争斗了起来。斗法时四溢的灵气无意中激活了这颗留影珠,随后它不小心被甩出了口袋,落到地上,才被冼玉发现。   短短数十息的画面,冼玉翻来覆去拉了好几遍,终于在末尾时一张抖动的画面中,隐隐看到熟悉又模糊的五官。他拿着一把剑,不远处,一只手伸向了他,指甲黑郁尖长,充满着魔气。   顾容景遇到了一只魔。   这只魔……并不好对付。   冼玉收起留影珠,不再耽搁,快步向前走去。幽深的洞穴连接到深处,走了数十步,忽然视野一片宽敞,一间偌大的储藏室出现在眼前。   说是储藏室,也只是零零碎碎地堆了些木箱和杂物。墙壁和地上到处都是剑痕和灵气波动划过的印迹,有几个箱子被打烂,露出里面生锈的废铜烂铁,大约是看守剑阁的老头子留下的。   月光一照,地面顿时亮起星星点点的光。   冼玉弯腰捡起了一个被划破的荷包。   这荷包也是一只空间法器,好看又实用,冼玉也有一个。他记得出发前顾容景都把他递过去的东西收在这里,打开一看,里面果然夹着几张没来得及用掉的符咒。   荷包的守护阵法并不高级,修为稍微高一些就很容易弄坏。顾容景应当是在打斗时被对方不小心割破了荷包,留影珠散落遍地,之后破损的荷包也遗失了。   那他们现在人又在何处?   “主人,你看!”   苏染的话把他从思绪中拉回到现实,冼玉抬眸望去,看到她正趴在一块瘦长型的残铁跟前,黑色的三角鼻头轻轻嗅了嗅。   这上面有那个人的味道。   她记得很清楚,是主人新收的徒弟。   冼玉走过去,拿起来才发现,原来这是一柄断剑,材料冼玉也很熟悉,他腰间有一只一模一样的。剑头尖锐、断口处参差不齐,应该是承受不住对方的威压,破了一个缺口,继而断了剑。   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还是把那块残骸收了起来。他又仔细搜寻了一番,发现储藏室里并没有剩下的一半。好消息是,顾容景应该带着残剑离开了,但坏消息是,他们现在不知去向。   他翻箱倒柜,储藏室的地表都恨不得被他掀开来看过。忽然发现一块墙壁后有道暗门,推开之后又是一片封死的区域,中心砌着一块巨大的洗剑池。   洗剑池的池壁外积了厚厚的一层灰,手指一抹便留下浓重的尘土,像是许久未曾用过了。更奇怪的是洗剑池的水很清,但看不见倒影。   这池子有古怪。   就连苏染也觉得不对了,许久不用的池子,这里连脚印都很少,到处是灰尘。怎么还会有人为它特意蓄水换水呢?   而且这地方,总给她一种很难受的感觉。   “主人,我们还是出去吧……”   她犹犹豫豫地话还没说完,冼玉已经果断地伸出了手,探进了水中。   “!!!”   她一双圆眼瞬间瞪大,忍着没有发出尖叫,可是浑身的毛都已经竖起来了,“主人——!”   这池水万一有腐蚀性怎么办!   要试也应该先拿个棍子啊,怎么能用手呢!   “没事。”冼玉回头,眼神安抚住她,“这水下有另外一个空间。”   他只是探出指尖,就隐隐感受到了强大的吸引力。这底下的是传送阵,还是一处幻境还不好说。但这里没有其他入口,只有这一道暗门……   那顾容景应该就是被拉入到这片洗剑池了。   冼玉看向她,“我要下去。”   寥寥几语却十分笃定,一下把苏染的话给堵住了。   他不是在征求又或是询问意见,而只是一道通知,顺便问问看她要不要待在这里等他回来。   可是她已经等了几百年了。   圆滚滚的妖兽眼睛看不出纠结挣扎,可是她还是重重地点了点脑袋,“我和你一起去!!”   死有什么好怕的,她只怕阴阳相隔。   “好。”   片刻后,一人一兽同时迈进了洗剑池中。   下一刻,眼前一片昏暗。   被暗门藏住的洗剑池,再次恢复了平静。   冼玉还未睁开眼,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道道古怪的鸟叫声。他抬头望去,天空中赫然飞行着数十只机械鸟!!   铜铁木制的硕大鸟儿身上坐着不同的的人,各个神情冷淡麻木。机械鸟驮着主人,巨大的肚子里装着来来往往运输的货物,渐渐飞向远方。   不……已经没有了远方。   冼玉顺着机械鸟飞行的方向望过去,看到眼前茫茫天地中,尽是涛涛洪流,大水漫过了山腰,树枝残骸飘荡在水面之中,时而能看到泡得发胀的腥臭尸体。身后是一座几近入云霄的高城,由一块块三人肩宽的巨石垒砌而成,固若金汤,却又隐隐透出几分萧条。   他们所站的地方,往前,世界一片塌陷、洪水滔天,已经失去了立足之地;往后,是一座座被困住的城,收容着数百万流离失所的难民。   可是在这座城之外,还有更多的人口被淹没在涛涛洪流之中。   “咳咳咳——!!”   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水镜兽毛发湿透、攀着断壁一点点地爬上来,长长的银白色毛缠在一起,原本蓬松可爱的妖兽顿时缩小一圈,露出一张极瘦弱的瓜子脸。   冼玉从洗剑池掉下来之后,正好落在一处高地上。苏染就没这么幸运了,她一睁眼就感觉有水流疯狂往嘴巴和鼻子里钻,吓得她瞬间清醒,拼了老命赶紧从洪流之中爬了出来。   “这是什么地方啊?”她甩了甩湿重的毛发,狼狈地抱怨,“怎么发这么大的洪水……”   冼玉看她湿漉漉地难受得很,惯性趴下后开始舔毛,索性给她施了个洁净术。   他看了眼四周,在那座城外几乎已经没有徒步在外出行的人类了,看这个洪流的趋势,说不定过了一夜就能从小腿肚迈过膝盖。   也不知道城内是什么情况。   “我们需要进城,外面已经没有人了。”   或者说,没有人类生存的地方了。   顾容景说不定也在城中。   冼玉朝水镜兽伸出手,苏染立刻明白他要做什么,顿时雀跃地嗷呜了一声,收着爪子一路攀上他的胳膊,最后顺利在他肩上找了个座位。几百年吃胖了许多,她还特意把体型缩小了一圈。   “走吧。”   满眼洪流,只余下高山和高地矗立在水面之中。浑浊洪水顺着风势和地势一次次地冲向山壁,积年累月下,足以彻底冲垮一座高山。   这已经是世人迁徙的不知道多少个年份,灵气稀薄,物资紧缺,时疫频发,短短几年已经消散了数以千计的人口。凡人活不下去,修道者也不能精进,仿佛一切渐渐被推到了最坏的结果。   冼玉跟着人群最集中的方向绕了一段远路,终于到达了城门。为了抵抗洪水的侵袭,这道城墙有近十丈的宽度,一圈城墙更是绵延千里。   中心坐落着的一道巨大的铜铁铸门,十个穿着朴素的灰衣侍卫守在城门之外,手持一杆□□、神色肃穆。   冼玉排了半晌的队,终于到城门门口时,守卫拦住他要迈进去的步伐,面无表情地伸手问他要通关文牒。   但冼玉是外来者,没有户籍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通关文牒。   他进不去。   苏染歪头问了一句:“我们没有身份,可以办文牒和户籍吗?”   这世界已经很少看到灵兽妖兽这类的活物,更别说是能口吐人言的,那护卫忍不住多看了他们一眼,面面相觑,犹豫着缓缓道:“我看你的模样应该不是流民,如果你是修士的话……可以先进去登记,之后做任务换永久的凭证。”   这下冼玉明白了。   物资短缺必然会带来生存和分配的问题,这座城从外观看就花费了无数财力人力,倘若涌进一堆流民暴民,不仅容易给城内引来瘟疫,而且还容易导致管理困难。为了保证更多数、或者说更优质的火种,不得不关闭阀口,严格审查。   冼玉作为一个修士,能发挥的余地更多,也算是在引进人才了。   他点了点头,不假思索道:“我是元婴期。”   这句话一落下,守卫的士兵们顿时露出了惊讶和羡慕的表情,一瞬间态度都恭敬了许多。   “您稍等片刻。”他客客气气地道,“稍后我请我的长官来为您做接引。”   这态度和刚才冷冰冰宛若死人的模样可是天差地别,苏染有些疑惑冼玉为什么要压低自己的修为,但很快有一批修士从城中坐着机械鸟飞了出来,有个士兵们抬头,眼里露出向往的情绪。   她顺着那道目光望去,好像明白了原因。   那些修士,只是金丹期罢了。   在这片黄土之中,大多数的人生存都很艰难,修士虽然比普通凡人寿命更长久一些,但末法时代,稀薄的灵气已经不足以为修真界供养足够多优异的弟子了。   所谓灵气,本就是游离在天地之间的一种自然的能量,被人们捕捉后,纳入人体之中,渐渐形成了一套心法和功法体系。   现在万树摧毁、百花枯败,世界毁去了大半,灵气自然也不恢复不到从前丰沛的状态。   在这样的状态下,贸然报出自己是出窍期的修士,反而可能会引起一阵动乱。元婴虽然不高,但在这里估计也能被当做上等人士对待了。   没过多久,士兵的长官就流着汗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他是个筑基期的修士,在军中有些名望,听到有元婴期的修士过来投奔,立马放下了手中的事务赶了过来。   维护城池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他们需要吸纳更多更优秀的人才。   冼玉修为比他高出很多,隐藏起来也毫不费力。几句聊下来,长官满脸笑容,似乎是打算亲自带他入城,熟悉一下环境。   “这位道友,请随我……”   话未说完,远处忽然出来一道凄厉的嘶叫,伴着巨大的翅膀煽动声,所有人的脸色顿时一变。长官脸上肌肉抖动,汗珠滴进眼里都顾不上擦,高声喊道:“撤关卡、开城门——!!”   为了防止流民爆冲进城里,入口处放着一拍数十斤重的铁制关卡,一群士兵满身大汗、三两作伴迅速将关卡撤开,等待进城的百姓大军也瞬间退潮,躲到两旁,让出了一条宽敞道路。   冼玉抬头望去,只见空中一只巨型乌鸦渐渐振翅向城池飞来,远看细瘦的鸟腿实际上足足有合抱树木一般粗细,脚趾落在地面时,方圆百里发出一道令人心惊胆战的震裂感。   乌鸦的头冠之上,站着一个黑衣黑袍蒙着面纱的男人。   空中尘土飞扬,看不清他的面容。   冼玉也是这时才明白,为何这城门做的如此宽广。想必是为了容纳金字塔顶尖那堆人的飞行妖兽自如通过。   乌鸦扑着翅膀缓缓降落,刮起一道飓风。所有人被迷得睁不开眼,冼玉还未仔细看清他的面目。忽然听到身旁的上级长官高声道:   “恭迎魔神,回城!!”   这句话像是一道口令,在场无数百姓修士纷纷跪下叩拜、不敢直视,颤抖地高声道:“恭迎魔神!!”   这一连串的动作几乎只发生在数息之间,长官喊完之后双膝跪地,跪下去时余光瞥到冼玉腰板直立,暗道一声糟糕,这外来人也太不懂规矩了些!!   他咬牙抬手,一把扯住冼玉的胳膊,往他往下拉——   拉。   根本拉不动!!   他面前的可是元婴期的修士!   长官抬起头,看到冼玉脸上不愉的神色。   “……”   他怎么敢啊?!那可是魔神!!   眼看着乌鸦载着魔神即将进入城门,他眼底满是恐惧,句子颤抖地从唇缝里挤了出来。   “快跪下!!”他绝望地说,“得罪了魔神,我们所有人都会死的!!”   苏染头一次见冼玉脸色这么阴沉。   也是了,自打他出世起,除了师父和师兄之外,就再没跪过一个人。眼前的这黑衣男叫什么?魔神?一看便杀了很多人的样子。   要主人朝一个魔神跪拜,那也太……   苏染心里也很气愤,可是动物的本能告诉她,这乌鸦载的魔神确实不是个惹得起的角色。   冼玉心中风云变幻,脸色比荒野冰原的温度还要冷。乌鸦迈着沉重、大地震颤的步伐向城门走来,数百人之中,只有他一人不曾跪。   人群之中,十分显眼。   坐于乌鸦头顶的魔神被巨大的魔物衬托得只剩下一个小点,但是没有任何人敢抬头直视。他一身齐腰的卷长发随风飞舞,冷凝而坐。又似乎是意识到什么,猩红的眼往底下扫了一眼。   冼玉冷若冰霜,掐着掌心单膝跪了下去。膝盖触到地面,感受着泥土表层传来的震颤感。   乌鸦沉重的魔气挡住了魔神的气息,他看不到那个人的修为,可是这乌鸦却是一只分神期的巨兽。   之前他在魔窟中击碎了分神期大护法,送他滚去轮回。但那毕竟是残魂,倘若是以完整的人出现,那危险的就变成了冼玉。   倘若他和苏染联手,这只魔兽不一定能耐他们如何。但周遭的无辜百姓就不一样了。   所以他跪,但只能跪单膝。   可是跪也不能跪的不明不白。他要知道,这个声势浩大的魔神到底是何人。   巨魔兽迈进城门的那一刹那,没了翅膀的遮挡,冼玉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角度,看到那人的模样。   可是一入眼,他就彻底震住了。   有足足一炷香的时间,他根本没办法将眼睛接收到的信息和大脑联系起来,仿佛从看到的那一瞬间,他的时间就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怎么会看错。   他怎么会看错……   那是和他朝夕相处到如今的人啊。   苏染趴在他肩膀上,视角和他相同,自然也看到了那位魔神的侧颜。只是她和那个人接触太少,也不曾看过他蒙着面巾的模样……   虽然觉得有些眼熟,但也不能确定。毕竟,她闻的很清楚,那位魔神身上没有熟悉的味道。   乌鸦进入城门后,震颤的大地感渐渐消散远去。长官松了口气,抹着汗水扶着酸痛的腿站了起来,教育起身边这个冒冒失失的修士来。   “你差点害死我们知不知道?那可是魔神大人,他那只魔兽抬一脚就能把你踩死……”   话音未落,冼玉陡然站了起来,青竹剑发出嗡嗡地剑鸣,一道寒光闪过,眼前只留下了一晃而过的残影,直冲冲地飞进城了门之中。   长官呆傻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瞬间瞠目欲裂,“他在干什么……快!!拦住他啊!!!”   一群筑基期的修士御剑,一百个都追不上。   冼玉在空中御剑,呼啸灌来的风几乎快要将苏染吹走。他脑海中明明有万般思绪,可是真要说起来又想不起一句。   城门上空有法阵,魔兽只能落地而行,一旦进入城中,魔兽振翅重新飞行,载着魔神飞向城中深处的高殿。这样体型巨大的魔兽,飞行速度一般修士是绝对赶不上的。   可冼玉速度之快,从上空飞过时,几乎只能看到一抹雪白的身影。若眼神差些的,只会以为是一只白色的鸟兽。   近了。   近在咫尺。   “砰——!!”   青竹剑出鞘,一道含着愠怒的剑意宛若盘古开山斧,带着极致的压迫力猛然向前劈去!!   魔神忽然回身,站在魔兽头顶,他血色双眼冰冷,掌心轻轻一挥,两道汹涌杀意在空中轰然相撞,余波蔓延数千里!!   锵!!   又是一道剑意,在空中汹然相撞,短短片刻之间,两人对了数十招。但出窍期以一己之力想要敌对魔神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冼玉剑式凶猛澎湃,但在魔神眼中,却只是随手散去的剑气。   冼玉握紧剑柄,指甲将手心掐得渗出血迹。   他停下了攻势,那魔神也不知怎么的,默默地停下,并没有攻击他。   冼玉重重地缓出一口气,几近失控的情绪重新回笼。方才来来往往相对数十招,路数都格外陌生,硬生生地将他从数百年前的那场梦魇之中唤醒了过来。   眼前的魔神,已经是渡劫期的修为。   不说现在的冼玉,就算是全盛时期的他,还要再修炼个几十年才能与之相敌。   他几乎要以为自己的猜测是荒唐荒谬的。   可是天上地下,怎么可能会有第二个一模一样的顾容景,第二个命中带煞的顾容景。   “顾容景,你过来。”   他冷冷地唤道。   魔神猩红的眼中带着一丝平静,像是没有听清一般,又或者只是置若罔闻。   “顾容景!”   这一次,冼玉的声音大了许多。   魔神静静地望着他,似乎在确认他和自己对话。半晌后,他沙哑难听的嗓音从面巾下传出。   “我没有名字。”   他道,“你在叫谁?” 第52章 【双更】因为现在的这个……   “你说你没有名字?”   冼玉皱眉。   魔神没有说话, 表情平静,不像在说谎。   冼玉原先气恼时还以为他在装傻充愣,但冷静下来忽然发现, 顾容景的声音并不是这样沙哑沉闷的, 他平日里很少说话, 性格有些腼腆沉默, 但是实际上是带着些许成熟稳重的嗓音。   而且,顾容景倘若隐瞒了修为,他日夜接触怎么会不知道?而且他的元婴为剑,不可能短时间内突然入魔。他也不相信, 一个人演戏能演的这样逼真, 连他都骗了过去。   苏染在空中被吹得七零八落,头都晕了, 这会儿趴在他肩上缓过来, 小声道:“主人, 咱们是不是认错了……”   冼玉没有回答。   魔神默默地等了半晌,看他没有再开口,便坐着魔兽离开了。   冼玉余光中瞥到他渐行渐远的身影,脱口道:“等等!!”   说罢,他提着剑重新追了过去,眼看着魔兽加快了飞行的速度, 他心下一沉, 手中一张引雷符劈了过去!!   魔神骤然回身,手中结出一道屏障, 将那团粗如细树干的闪电尽数吞没。下一刻,一道剑气从他脸颊处擦过,身边出现了一道完全陌生的气息。他心中警铃大作, 但被雷霆吸引了注意力,阻拦的动作慢了一分。   “撕拉——”   粗糙的布料被径直撕下,毫无预兆的,他的五官暴露在那人的眼中。   熟悉的、已经长开的眉眼格外深邃,鼻梁高挺,轮廓硬朗,已经完全褪去了青涩少年的痕迹。一道长长的疤痕自上而下地贯穿他了脸颊,可怖的伤疤微微凸起,彻底破坏了原本英俊的五官,反而显得格外可怖,看得人惊心胆颤。   冼玉握着面巾的指尖颤了颤。   这次他没再能说服自己,那魔神分明和顾容景长得一模一样,不,或者说是更成熟时候的顾容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幻境还是现实?眼前的顾容景到底是另外一个人,还是现实与洗剑池有了时辰差?   冼玉来不及细想,周身忽然一股强大的内力向四周震散开来,他猝不及防被弹飞了数丈。   大乘期后期的法力就如同大树撼蚍蜉,一失控就容易控制不住力量。冼玉刚掀了他的面巾,魔神一时震怒,即便他最快时间内给自己结了护住心脉的法阵,还是受了重重一击。   “主人!!”   事发突然,青竹剑来不及接住他,苏染大喊一声、原先手掌大的水镜兽迅速增大了数十倍,银色长毛发在空中飘舞,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坠下去的冼玉。   冼玉重重地落在她身上,内脏受到震荡,血脉回流,不禁喷出一口鲜血,“噗——!”   水镜兽面色突然渐渐露出怒意,嘶吼一声,露出两排锐利得可以咬碎兽骨的尖齿。   冼玉猛地咳了好几声,把血沫都咳出来后,才沙哑道:“……无碍。”   苏染银紫色的长毛随风飞舞,又烦躁地低吼了好几声,才渐渐地抑制住了自己的本性。   魔神抬起那双猩红的眼,那道伤痕深深地划破他的眉骨,经年未愈。眉心微皱时,两道眉骨耸动,那条疤痕便像是蜈蚣一般活了过来。   “我没有那样好的脾气。”   魔神冷冷道,“再有一次,我会杀了你。”   话音落下,一股阴冷的魔气从他背后腾腾升起,铺天盖地向四周逸散开来,伸手不见五指。   他在这团魔气中,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连那只乌鸦魔兽,也仿佛是掉进了另外一个空间似的,彻彻底底失去了消息。   空中风大、容易呛住,苏染担忧着他的伤势,以兽形在空中腾翔了数十步,搜寻到这座高城中有一座荒野破庙,便毫不犹豫地带着冼玉飞了过去。   落地后,苏染瞬间幻化出自己的人形,把冼玉搀扶到破庙处的一角处。   这寺庙里没有一尊佛像,到处都是灰尘蛛网,已经破败许久了。她四处望了望,发现角落里有一个干净的蒲团,上面留着些许余温,想必不久之前也有位旅人曾在此处落脚,只是不知是什么原因,刚刚离开了。   情况紧急,苏染干脆把蒲团拖了过来给冼玉坐着,又连忙上前探伤,脸上还带着止不住的怒意,“他真是反了!您可是他师尊呀,看看他刚才是什么态度,说再有一次就杀了您……真是大逆不道!!”   她本来就有些看顾容景不顺眼,毕竟冼玉这缺失的几百年,苏染不曾陪伴在他身边,眼下她和主人的关系还未修复,中间又插着个新的徒弟,她自然有些不爽。   但更不爽的是,那臭小子竟然敢动手!!   真是反了反了!   倘若师尊如今也是大乘期,还会被他这样羞辱吗?   苏染按住他的脉,发现他这伤虽然没那么严重,但还是伤及了脏腑,刚才的怒意情绪又立马转换成了心疼,“怎么,下手这么重……”   刚才血脉逆流呛住喉管,铁锈血腥味到现在还留在他的嗓子里,冼玉不舒服地干咳了两声,缓缓摇了摇头,“他下手已经算轻了。”   对面的可是大乘期晚期的魔修,冼玉全胜时或许可以和他打个平手,但现在是不要想了。刚才‘顾容景’但凡抬手挥了挥,说不定他们此时已经被捻作了微尘。但他这会儿只是受了些小伤,就说明对方已经在极力地克制自己的力气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顾容景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苏染撇了撇嘴,心里有些不满,“都这样了,您还偏心他。”   “我不是偏心他……”   冼玉又咳了好几声。   ‘顾容景’应该是不愿杀他的,或者是不想杀。若不是被摘了面巾,或许对方也不会恼羞成怒。   但更关键的是,那道疤痕之深,应该是已经被划了许多年都无法完全愈合的。而且他提起顾容景这三个字的时候,魔神一脸平静,好像完全不认识他口中的名字。倘若洗剑池下是真实且被加快了的世界,顾容景不应该认不出他。   但倘若说是幻境……   魔神大乘期的修为,难道也是作假吗?   不,他不信。   苏染还在耳边唠唠叨叨,“主人,我看咱们回去后就立刻把这小子除去宗谱吧?他根本不值得您那么尽心尽力地待他……”   “苏染。”冼玉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你是水镜兽,对幻术和幻境最为了解,能看出这个地方是不是幻境吗?”   “可以是可以。”苏染点了点头,渐渐忘记了自己刚才的话题,“但是我并没有感受到……刚才发生的那一切应该是真实的,没有经过编造。另外,我在进洗剑池之前,其实也有一些不适。”   但具体说是哪里不对,苏染也说不出来。她只能隐隐感觉到,自己很不喜欢这个地方。   冼玉听完,心中的答案板又划去了几道。   到底是自己认错了人,还是、还是他本身就是……   冼玉几乎不敢想象后者,他深吸了一口气,环顾四周,发现庙外远处的天边积攒了一堆厚重的云,像是马上就要降下一场雷风暴雨。   苏染歪着脑袋默默地在他腿边蹲了一会儿,忽然道:“这个地方,每天都会下一场暴雨。每次雨停之后,洪水都会往上涨好几寸。”   这并不是她能了解到的内容,冼玉诧异了一瞬,很快意识到,水镜兽耳聪目明,她是听到了远处百姓的絮叨声,从中收集到一些情报。   冼玉记得,刚才在空中追魔神时,他隐隐瞥了一眼身下的华夏大地,已经是一片汪洋,这座高城在涛涛流水之中仿佛是一片小土坡,但或许再过个十来年,暴雨就会把这座城淹没。   “我不喜欢这里。”苏染看了眼空荡荡的寺庙,摸摸有些发冷的皮肤,嘟囔地问,“这里总让我感觉不舒服,主人,我们还能回去吗?”   她想和主人一辈子都待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但前提条件是,快快乐乐地一起生活。而不是现在这样的状况,连生存都是一种危机。   能不能回去,冼玉也不知道。   这座城迟早会被淹没,可是周身已经没有更高的山、更高的坡。   到时候这群百姓又要往哪里逃?   若是找到了顾容景,又该怎么把他带回到现实的世界中去?   这些都是未知的答案。   不过说起来,他刚才和魔神对打了数十招,可是他身上的魔气和北溟魔君身上的截然不同。妖兽有血统纯正一说,魔修以欲念滋养修为,虽然和血统无关,但魔气也有纯正一说。   北溟魔君的虽然算得上强大,但也只是区区分神期,冼玉从那团魔气中感受到的不是力量,而是一种斑驳的欲望,或许是名利、或许是情感、又或许是财富,想要的越多,欲望越重。   他强大,但是也复杂。   相较之下,魔神的魔气更为精纯。   一个复杂的人不可怕,因为想要的东西越多,弱点也越多。一个没有太多欲望、又单一执着到恐怖境地的人,才称得上可怕。   冼玉收起纷乱的思绪,问道:“有魔神的消息吗?”   顾容景在储藏室内失踪,留影珠最后一幕是他和一个黑衣人对打的场景,密闭的房间只有一个暗门,洗剑池又通向这个充满古怪的世界……   冼玉不知道从哪里出去,但是他有种隐隐的直觉,魔神是其中的关窍,只要找到他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苏染倾耳听了好一阵,苦恼又犹疑地说:“没有,他们似乎很畏惧魔神,甚至不敢直呼他的名字。而且……”   “而且那个长官好像气坏了,他担心我们惹出大祸得罪魔神,现在已经派官兵全城搜索,想把我们抓起来……交给魔神,平息他的怒火。”   苏染听到这里十分无语,“我真搞不懂,那魔神可是魔哎?他们既然害怕他要杀死自己,为什么还要和魔待在一处呢?”   冼玉是因为除魔所以才失踪,她虽然是妖族,但因为这件事,对魔修这类完全没有好感。   “因为,是他造了这座城。”   “他造城有什么了不起的,他——”   苏染话说到一半,一双眼睛忽然瞪大,变得更圆了,“他……他是在救人?”   冼玉平静地反问:“不然呢?你觉得人修和一只恶魔,是如何在这洪荒乱世里共处的?”   苏染顿时失语。   她起初是觉得,那个魔神引来了灾难,这样他还不满足,人修们唯一的一片净土也要被他霸占去。否则,为什么人人惧怕他呢?   “他若是有那份杀心,你我刚才早就投胎去了。”冼玉顿了顿,轻声道,“人人惧怕,或许是因为,他算得上是一个坏人,可又是一个好人。”   他要杀人,但不是杀所有人。   苏染悟到这一层,脸色突然难看了许多,“主人,你是说……”   “走吧,我们要去找……”   冼玉起身,掸了掸尘土,话音忽然顿住。   刚才那一道伤并不算很好受,他的脸色有些微白,目光望向淅淅沥沥愈下愈大的雨,仿佛要穿透这冰冷的雨雾,看到一切的核心。   脚步愈来愈近了。   苏染不知所以地站了起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瓢泼大雨中,渐渐亮起一道水墨色的‘灵伞’。   那伞大约只比他的肩宽几寸,漂浮在空中,看着弱不禁风,其实是一道用灵气汇聚的挡雨法阵,伞面环出一道完整的屏障,雨水落下、回弹,砸在泥泞的土地上,发出闷锤一般的声响。   ‘顾容景’慢慢地走近了,大雨冲刷掉一切气味,灵伞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半垂着眼睑,看到门槛后多了两抹身影,原先被他清洗干净、放在角落里的蒲团,不知怎么的被拖拽到庙门口。   他平平的剑眉一点点地皱了起来。   那也是两个过路人。   或许,是留在庙里躲雨的。   ‘顾容景’不打算和他们纠缠,转身离开,接着寻找下一个落脚地。但身后的过路人似乎不打算放过他,随着一道有些模糊的怒喝,一抹身影从庙中闪了出来,一道十骨鞭从那人手中甩了出来,鞭上裹满了倒刺,被打到一下就能刮出一层的血肉粒子。   顾容景回身,手中灵伞幻化成一道光影屏障,十骨鞭狠狠落下,屏障发出一道震天动地的响声,瞬间化成了粉碎!!   灵伞瞬间消散,如鼓鸣一般的雨声瞬间放大了音量,冰雹般大小的雨珠砸在他的脸上、肩上、身上,带着些许的疼痛,把视线挡得模糊。   随着一道轻喝,又是一道鞭落下,他闪身而过,倒刺擦过脸颊时传来隐隐的痛,砸在泥水混合的地面,溅出一道浑浊沉重的水花。   “啪——!!”   ‘顾容景’心里一惊!   眼前这人路数不明,武器毒辣,而且修为也在他之上,倘若硬碰硬,他落不着一点好。   眼看着又是一鞭当头落下,顾容景躲过一劫,抽空结出一道空间屏障隔开二人,迅速脱身。但下一刻,落在地面的鞭子尾巴忽然一个转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径直地向他背后刺去!!   顾容景只觉背后寒毛竖起,浑身湿透,可是已经来不及再做一道护身屏障——   瞬间,一道金光法阵拔地而起,随着砰地一声,十骨鞭的鞭尾砸在法阵上,刮去了数十道细小的倒刺,鞭子也裂出了一道缝隙。   “主人!!”   这道法阵如何熟悉,顾容景微微喘息,法阵内隔绝了雨势雨声,他听到不远处一个女人嗔怒地喊了一声,再抬头时,目光触到一双沾了些许泥泞的靴子。   那是师尊的靴子。   这是怎么回事……   顾容景直起背,他发丝完全被水打湿,一缕一缕地挂在肩上,忽然感觉到脸上有温热的痕迹,他一抹,雨水和血水混合着从他的手背处落了下来。   刚刚被倒刺刮到的细小伤口,竟然瞬间扩大成了一道食指长的血痕,此刻鲜血地抑制不住涌了出来,身上雨水泥水血水混杂在一起,看起来格外狼狈。   “他不是魔神。”   “您怎么能确认,”苏染皱了皱眉,低声道,“而且,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万一……”   “好了。”冼玉脸色有些难看,回头看到他脸上的伤势,眉心拧得更紧了,“解药拿来。”   十骨鞭的每根倒刺上都下了毒,哪怕只是被刮出一道米粒大的伤口,也会迅速扩散,最后直到伤口溃烂、血液流尽而亡。   他想起魔神脸上的伤处,虽然那人不一定是顾容景,但长着那样一张脸,此刻顾容景又受了伤,总让他有些心悸。   苏染过了好一会儿才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从储物袋中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玉瓶,往顾容景的方向丢了过去。   顾容景顺势接过,听到冼玉道:“赶紧吃了,别留下伤疤了。”   他原以为冼玉是在关心自己,松了口气,刚把药丸吞下肚,冼玉已经便转身回了寺庙。   顾容景微张着唇,脚步顿在原地。   他有些茫然。   怎么了?   一会儿不见,为什么突然这样冷淡。   师尊生气了吗……因为他走失、还不小心掉到这个古里古怪的地方?不对——   刚才他说不是魔神,难道他们已经见过面了??   顾容景心下一紧,紧握的手险些捏碎玉瓶。   如果是这样,师尊对他……   会是什么样的想法?   苏染不喜欢水,要不是看到顾容景那一瞬间,想到冼玉刚才受的伤,一时发怒和他打了起来,她是不会出门的,这会儿已经快步躲到庙里去了。   冼玉抬步刚要迈过门槛,忽然发现身后已经很久都没了动静。   他回头,“还不过来?”   顾容景回过神,收起复杂的情绪,快步跟着他迈进了庙中。   寺庙内连佛像都被搬空,除去被白蚁啃噬得差不多的木梁和吊架,也剩不下什么了。顾容景翻遍了屋子找出来的两个蒲团,一个干干净净地被冼玉坐着,另外一个已经变成了苏染的窝。   她也不嫌弃脏,重新恢复到原身的模样,安安静静地给自己打理起有些打结的毛。   顾容景只能干巴巴地站着。   冼玉从储物袋中拿出一把半肩长、掌心宽的残剑,递给他。   “之前我让你换一把剑的时候,你总是不高兴。我想这剑对你来说也有些重要意义,就把它拾起来了。”   他道。   顾容景抿了抿唇,把那块剑刃接过握在手心,声音低沉,“我……对不起。”   “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   “我、我把剑柄也弄丢了。”   他垂着头,声音干涩自责,好像真的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错事一样,想得到冼玉的宽恕。   在别人眼里,这只是一把最普通的铁剑而已。但是对于他来说,是第一次被人赠送的礼物,是第一次领悟到的道,是他从今之后再也不相同的人生。   原先冼玉帮他找到这把断剑,两者合一,还能重新锻出一把新的。可是他掉到这里的时候,剩下的那半截也不小心弄丢了……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如同这把剑一样,被彻底斩断了。   尤其是那个人的出现……   这让他感到了无比的惊慌、还有恐惧。   他竟然也会恐惧。   在此之前,这些都是他从未有过的情绪。   顾容景湿漉漉的发全贴在背上,冼玉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狼狈泥泞的模样,抱着一把断剑呆呆傻傻地站着,甚至连洁净术都忘了。   很可怜。   大护法说,他是个薄情无心的人。   有时候冼玉格外慈悲,就像是明明知道和方净诚师徒缘浅,但还是觉得他又可怜又可敬,把他带回了师门;有时候他又格外残酷,和至亲至爱的人为敌,对招时他招招致命,从不犹豫。   就像这一刻,冼玉看到他那副模样明明心都已经软了,却还是狠了下来,冷声道:“你应该知道那位魔神了?”   顾容景聪明机谨不亚于他,冼玉比他更晚到达这里,他不相信顾容景对那个‘魔神’一无所知。甚至他怀疑,和顾容景打斗、并且把他拉进这个世界的,就是魔神。   果然,话音刚落,顾容景脸已经白了几分。   冼玉已经知道魔神的存在了。   他一定也知道,那个魔神和他有多相像。   事已至此,说谎是瞒不过去的,顾容景也不会说谎,他只能艰涩地承认,“……知道。”   “那个魔神,就是我。”   苏染腾地起身,炸开了一堆毛。   她望着冼玉的眼睛里写满了‘他们真的是同一个人’,磨磨后牙根,心里只恨自己刚才没有打死他。   冼玉却摇了摇头,示意顾容景继续说下去。   果然,后半句才是真正匪夷所思的真相。   “准确来说,他是以后的我。”顾容景半垂着眼睑,自暴自弃道,“倘若当初你没有把我领回如意门,那个魔神……”   冼玉瞳孔微缩。   那个魔神,是顾容景原本会长成的模样!!   纵然他对顾容景的命格有了一定的猜测,但是也从未想过会是如此。   他隐隐约约,感觉好像触到了什么真相。   “他把你带到这里来,”冼玉抽了一口气,脑海里嗡嗡地响,“到底是为什么?”   顾容景抬起脸,雨水从他的睫毛上坠下,落下去的轨迹宛若眼泪一般,他弯着干裂的嘴唇,轻轻地笑了笑。   因为现在的这个顾容景,不应该存在。 第53章 【双更】你好像有话想要……   魔神把他拉入这个世界, 是为了杀了他。   这理由谁听了都觉得荒唐。   他们现在身处的这个地方并不是真实的世界,而是一道被构出的强大幻境。在这里,一切剧情都以那条没有意外的轨迹路线发展了下去。他们没有关联, 素不相识, 顾容景也毫无意外地成了魔神。   这数百年来, 人界灾难战乱不断, 又连着下了五十年的大雨,洪水冲垮了神州大地,数以千计的人在这场雨中死去,直到魔神率领十万魔修造了这座高城, 人类才有了一丝喘息的余地。   可是现实并没有这样发展, 原本要将军的棋子出了最大的意外——成了一个剑修。   “不对呀!!”   苏染半坐了起来,两只爪子叠着, 一张毛绒绒的脸上露出几分严肃的神情, “他也是顾容景, 说到底你们是一个人,他怎么可能杀了你?”   如果这里是虚假的,那现在的魔神岂不是个幻影?就算杀了正主,他也不可能取而代之啊。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顾容景摇了摇头,“这些都是我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出来的。”   但能肯定的一点是,那个‘顾容景’对他确实起了杀心。   “而且, 他在外面很虚弱, 没办法杀我。”   在魔窟中,魔神的修为也只有元婴期, 两人一刀一剑,虽为同一人,但是魔神阅历经验都比他成熟些, 又十分熟悉他运功的习惯,顾容景和他对招对得很艰难,但对方一时半会儿也杀不了他。大约是意识到他在拖时间,魔神忽地放出一道瘴气,他躲闪不及,顿时失去了意识。   再睁眼时,他已经来到了这里。   那个人也恢复到了大乘期战无不胜的魔神。   冼玉理清了来龙去脉,若有所思道:“看来,我们刚刚在城外撞见他不是什么巧合。他应该是去搜寻你下落的。”   像他和苏染,一同入池,醒来后的位置截然不同。或许顾容景被魔神带进来之后,位置也发生了改变,才给了他一丝逃脱的机会。   否则,他一个元婴期的修士,想要对抗大乘期的魔神,不亚于以卵击石。   恐怕那个‘顾容景’怎么都没想到,他要杀的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进了城中。   “我们不能避开他。”冼玉道,“他知道怎么带你来这里,肯定也知道回去的路。”   他们不能被困在这里,倘若找不到回去的路,等到大水灌满高城,到时候就是死路一条。他不知道若是死在这里,还能不能回到现实。但冼玉不想赌,也赌不起。   现在外面雨大风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冼玉望了顾容景一眼,看他发丝都打绺了,语气缓了缓,“你去后面换一身衣服吧,别再病了。”   湿透的衣服黏在身上不会舒服,顾容景又是个有些洁癖的,只是担心冼玉要追究所以才无瑕顾及身上的狼狈。   他打起了精神,“知道了,师尊。”   庙内虽然空空荡荡的,但有一个小小的请香室,可以留给他换衣清洗。   等他走后,冼玉抬手落下一道隔音法阵,瞥了苏染一眼,“有什么想说的就说罢。”   苏染知道自己的心思瞒不过他,她目光往请香室瞥了一眼,听到里面传来窸窸窣窣衣物摩挲的动静,才轻声道:“主人,您刚才也瞧见了,那魔神和顾容景是一个人。”   “所以呢?”   冼玉反问,“你要杀了他?”   这话问得苏染一怔,“您不杀??”   语气里带了一丝不可思议。   那可是魔神啊!听名头都知道这家伙来头不小,不知做过多少恶事。就算现在的顾容景是无辜的,但那又怎样,留下他迟早会出乱子……   “你想想看,魔神是为了什么要杀他?”   冼玉道,“是因为顾容景达不到他的要求,他变不成那样,所以魔神才要取而代之。”   杀顾容景是没有用的,那只会助长魔神的气焰。更何况还没有做过的事情,他不会让顾容景来背这一笔债   。   “可是……”   “我守着他,不会出乱子。”   听到这句话,苏染更酸了。   “您都决定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她扁着嘴默了半天,低低地抱怨,“巴拉巴拉说了这么一堆,不就是不想杀他么?主人,你从前不是这样犹豫不决的。当年霍玄堕魔的时候……”   那两个字刚说出口,她立刻捂住了唇,一脸懊恼。   霍玄是冼玉师兄的名字。   从前亲密无间相依为命的师兄弟,一朝翻脸成为对立的仇人,她刚才真是脑子进水了,这么说不是勾起了主人的伤心事吗?   “他和师兄不一样。”   苏染看他没有生气的模样,试探地问:“哪里不一样?”   冼玉顿了顿,一时半会儿说不太上来。   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对顾容景的包容和耐心到了一个有些不可思议的地步。一方面是因为顾容景是自己的徒弟,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好像是自己从前欠了什么债,所以现在来还。   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他心甘情愿。   这时,顾容景从里间走了出来,隔音法阵瞬间撤去,四周寂静无言,只剩下雨打纸窗的嘀嗒声,冼玉垂着眼睑坐在蒲团上,苏染趴在尾巴上一点点地舔毛,可身上还是湿漉漉的。   顾容景顿了顿,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雨势好像小了些。”   他望着远处的荒林,“走吧。”   “走?现在?”   苏染还没从刚才的话题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看了冼玉一眼,发现他已经站起来了。可是这两人全程一句话都没说过,就好像真的有心有灵犀这么一回事。她一脸震惊,“咱去哪儿啊?”   冼玉诧异地回头看她。   那眼神里像是写满了不解和疑惑。   苏染:“……”   不是吧不是吧,难道只有她一个不知道吗?   顾容景解围道:“自然是去热闹的地方。”   “热闹的地方?你们要去市集?”苏染还是没懂,“可是我们刚刚进来的时候,没有通关文牒,现在外面可能还有人在通缉我们呢。”   “不让他们通缉我们,怎么去魔神的宫殿?”   冼玉话音落下,又顿了顿,“说起来……”   他望向身旁的顾容景,这傻孩子还一脸不知所以,冼玉越想越觉得计划可行,朝他招了招手,“容景,你过来。”   “找不到?怎么会找不到?!”   守卫军统领一巴掌拍在桌面上,粗糙的手掌颜色几乎和桌子融为一体,身旁没人敢接话,一个个被他训斥得头都抬不起来,“一个活生生的人飞到城里面去了,还试图袭击魔神大人,你们竟然和我说跟丢了?!你们脑袋是不想要了吗!”   “许庆!你给我出来!”   满头是汗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男人往前走了一步,脸色苍白,仔细看原来是之前看守城门的小长官。他硬着头皮向前迈了一步,听到首领大声问:“一个陌生流民要进来,你连名字都没问就要把他带回去补办户籍,这是不是你干的?!”   “……是。”   “是你个头啊!还好意思承认!”统领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人员身份审查没有,姓名也不知道,我留着你有什么用?!还不如扔到河里去喂鱼!”   小长官浑身一抖,哭丧着脸,“统领!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一定能找到他!!”   那修士穿得干干净净人模人样的,看着又是元婴期,他这不是想着可以给他们城拉一个有用之士吗,谁能想到那人是个不听话的刺头,一开始跪拜魔神的时候差点出事,之后又在大庭广众之下追着魔神的坐骑飞了过去,也不知道之后有没有发生什么……魔神要是动怒了,那他一百条小命也不够赔的啊!!   “屁话!你把人捞进来的,到时候出了事你也逃不了责任!”统领土黄色的脸上尽是阴贽之色,点了点他,警告道,“我再给你半天时间,你要是还没有查出来,那就别怪老子拎着你的脑袋去见魔神大人!!”   小长官腿一颤,瞬间跪倒在地,面如死灰。   半天时间……城里起码有十几万的人口,这怎么够啊。   但是倘若找不到,他的脑袋怕是不够让魔神大人消气的,他只希望不要连累家人……   小长官鼻子一酸,正要答一句‘是!’,忽然远处一阵凌乱的脚步由远及近了,几个穿着粗布衫的侍卫匆匆忙忙跑了过来,气都来不及喘,大声喊,“找到了!找到人了!!”   所有人大喜过望,统领还没说话,那小长官瞬间爬了起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使劲摇晃,“在哪里!!”   “他们、他们在救助棚边的小摊子上喝茶!”   物资短缺,城内虽然以武力为尊,但是也会将多余的食物分发给其他困难的百姓。统领闻言,招手道,“走!去把他押回来!!”   这臭小子,把他们所有人搞得人仰马翻,他不好好教训他一顿,以后还怎么当统领,还怎么管理城内外的护卫!   他们一群人声势浩荡,行动迅速,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机会。那过来报信的侍卫高声喊了句, “可是他……”   剧情越拉越远,后面的话听不清楚,也没人去听了。那个小长官倒是想起他刚才说的那句‘他们在救助棚’,他们?他们是谁?   他记得,那人身边分明只有一只妖兽。   不过心情太过激动,他心想可能是报信的人看错了,也就没有在意。   直到他们浩浩荡荡的守卫军部队冲到那个小茶摊上,顺着他的指引,统领的手搭在那修士的肩上,用力一掰——   身旁那抹没怎么引起他们注意的黑色身影也转过来时,所有人都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黑色衣袍、微卷的发、眉眼深邃如刀。   关键是还有那张标志性的面巾,和露出在眉骨上的那道深邃伤疤。   这……这是魔神吗?   好、好像是啊。   毕竟城中有这么深邃的眉眼、还敢仿冒魔神的人可不多。   可是他怎么和这个修士在一会儿呢?刚才两人不还是你追我赶的?不对……   难道说,眼前这位是魔神的旧友??   统领的手还搭在那修士的肩上,眼看着魔神的目光中渐渐多了几分杀意,他打了个哆嗦,跟被开水烫了似的收回手,发现背上已经冒出了大片冷汗,将铠甲战衣浸透湿润。   这、这难道,他刚才的猜想是对的??   可是魔神从不踏足这中市井之地,而且也没有见到那只形影不离的魔兽,这真的是魔神吗?   统领脑海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垂下脑袋,小心翼翼地试探:“魔、魔神大人?”   那带着面巾、与魔神十分相像的男人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何事。”   他压低了嗓音,沙哑破碎的音调和魔神的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这道声音有些年轻,但也只是细微的不同。糊弄眼前这群蠢瓜足以。   果然,这道声音一响起,统领立马腿软地跪了下去,一边冒汗一边磕磕绊绊地道:“属、属下查到有、有流民进入城内,正、正在街上盘查,无意打扰到大人,请、请您恕罪——”   短短两句话被他说出了七八句的气势,冼玉坐在一旁似笑非笑,“看来那位流民就是我了。”   “……”   统领眼前一片晕眩,什么都不敢说。   事实倒是这样,可他敢承认吗?魔神就在旁边看着呢,他敢点一个头吗?刚才那句话气势也是试探,倘若魔神什么都不问,或许他们只是碰巧在此遇见。就算那人真的和魔神有点关系,他也可以假托是看错了人,顺利脱身。   ……谁能想到这小子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刚才那句话差点把他整个人吓死,摆明了就是故意在拆台,可是他一句话都不敢应,生怕说错。   好在今日的魔神格外好说话,“退下吧。”   这句话就是不追究的意思了。   统领擦了擦汗,起身时怕魔神对自己有意见,又忍不住讪笑着补了一句,“确实是认错了人,叨扰到大人您了,我们这就走。”   说罢,刚要退下,忽然听见两个字。   “等等。”   “……”   统领苦逼地转回身,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刚才说那两句干啥,要是不说,现在早就已经跑了。万一魔神回过神来想要算账了,那怎么办!   “我还有些事。”魔神道,“你先带他回去。”   带他回去?   回哪儿去?总不可能是他家地牢吧?   统领只是个城门守卫军的军官,还从来没做过核心工作,一时有些犯了难,“城南还有一处住所,双开院落,虽然不大,但是采光挺好,不那么潮湿……”   话说到一半,他看到魔神的眼神,立马闭上了嘴,“我带他到您宫殿处。”   魔神这才嗯了一声,起身离开了。   等到他走后,统领终于松了口气。   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能混到现在这个职务,也不是全然的笨蛋。那可是魔神哎,他的宫殿除了两三个侍奉的人之外,几乎没人进去过。而且就算是有随从,也并不是贴身侍候的,只是在殿内做一些打扫的杂务。   这小哥到底是什么人呐……   统领看向冼玉的眼神顿时变了,朝宫殿的方向伸出手,客客气气地道:“这位道友,您请吧。”   冼玉也不客气,跟在他后面大摇大摆地一路进了魔神殿。有‘魔神’的口谕,他们几乎畅通无阻,顺顺利利地就进了内殿。   这只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   为了防止普通百姓靠近,魔神圈画了一整座山,山上魔气笼罩,极易走失。而且就算能进山,也不一定摸得准他的位置。   所以他们才设下了这一出圈套,既然一开始冼玉把魔神错当成了顾容景,那现在他们也可以让所有人都把顾容景当做魔神。   反正这两人是一体,就算摘了面具,除去那道伤疤之外,也没什么不同点。偏巧冼玉又扯下了魔神的面巾,将他那道疤的模样记在心里,仿制了一条一模一样的,以假乱真。   再加上这条面巾也是魔神的贴身之物,沾染了些许气息,就更加没人怀疑了。   等到统领毫无知觉地带他们进入了魔神的老巢,顾容景就可以发挥他的作用了。   魔神殿内常年不住人,也从来没人见过魔神休息入睡的模样,要给冼玉一间屋子安置,其实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好在冼玉并不挑,“你回去忙自己的事吧,我在这里待不久,过一段时间就离开。”   统领哎了一声。   在这座城里,还没见过敢顶着魔神名头逍遥作乱的,所以统领说奉了魔神的命令带冼玉过来,底下的侍从们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有怀疑。   有个年纪轻轻的小侍从端了一个茶壶过来,沉默地给他奉茶。   在物资短缺的世道里,魔神殿内用的并不是什么碧螺春西湖龙井,也只是一些普普通通的茶叶。   这侍从头上长着一只断角,根.处被整齐地锯开,露出了有些可怕的伤痕。他耳朵尖微长,看起来有些像混血生出来的妖兽。   察觉到冼玉打量的目光,那侍从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垂着眼睑、恭顺道:“请用茶。”   冼玉摩挲着茶杯口,并没有喝,半晌后才道:“你家主人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这句话只是普通寒暄,若是一般的奴仆,也就随便说些小事或是漂亮话搪塞过去,偏偏眼前这个侍从有点轴,一板一眼道:“这是主人的机密,主人吩咐过不可泄露,恕我无可奉告。”   “你家主人也吩咐过,要你们好生招待我。”   “……”   侍从冰冷的脸上渐渐出现一道裂痕。   这倒也是。   毕竟从来没见过魔神这么特殊对待过别人。   小侍从也没想过会有人假传圣旨,关键是假传圣旨的还是深信不疑的自己人。他犹豫了一会儿,干巴巴地回答:“大人一般都坐在山顶上。”   “坐在山顶上做什么?”   “……不知道。”小侍从说完忽然想起一件事,模模糊糊道,“大人之前说,他在看风景。”   看风景?   这么风雅?   冼玉问:“除了看风景呢?”   “……”小侍从憋了半天。   冼玉看他似乎也不知道的模样,没再为难他,“你下去吧。”   侍从退下去后,殿内又空荡了许多。   看风景是么。   那想必,现在应该也在山顶上吧。   冼玉随手推开一扇窗子,左右张望了一圈,翻身悄无声息地跳了出去。   山顶寒风萧瑟。   据说这座山是魔神率领五百只水魔兽去洪流之下取出泥土、在这里堆积而成的高山,用来作他的宫殿。   从外面看整片山都被黑色的云雾包围,看着便觉得十分压抑。但意外的是,山顶上却是一片清新,像是终于从那片潮湿的空气中得到了喘息的余地。   山上种了几棵树,树叶枯黄,遮挡不住什么,看着不仅有些萧索,还有几分潦草。   冼玉轻点上踏到一处更高的地方,转身时,脚步顿住了。   脸上布着伤疤的男人静静地望着他。   那双眼里没有一丝意外。   “你早就知道我来了?”   冼玉问。   魔神点了点头。   接近渡劫期飞升的神识笼可以罩住整片山,从冼玉踏进山中的那一刻开始,他们的对话就已经传到了魔神的耳中。   魔神明明知道冼玉是狐假虎威,却还是把他放进来了。   “你好像有话想要问我。”   “不错。”冼玉察觉到他的态度比刚才好了些许,像是能说得通话的样子了,也不扭捏,开门见山地问,“你把顾容景带到这里来,是为了取而代之么?”   顾容景。   魔神轻轻在口中念叨着这三个字。   有些生疏。   这是那个人在俗世的称呼,却不是他的。   见他不说话,冼玉又道:“你们本为一体,杀了他,你还能存活吗?”   然而魔神的回答出乎意料,“有何不可?”   这四个字,他说得理所当然。   “你以为我是幻影,是未来的他么?”   他摇了摇头,无悲无波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怜悯。   “你说对了一点,我和他确实共为一体。”   魔神道,“只不过神魂分为两半,我为神,他为魂罢了。我与他,无论是谁活着……都是活着。” 第54章 【双更】他要破境了。……   冼玉大概明白了魔神的意思。   魔神和顾容景都是真实的存在, 又或许说,魔神是一直潜在他内心深处的那个本我。倘若当初冼玉不曾遇到顾容景,没有发生这样阴差阳错的一道插曲, 那么此刻占据主导地位的就是眼前的魔神, 那眼前这一切就不再是幻影, 而是真实的、即将发生的未来。   但是现在一切都被打乱了。   顾容景有了自我, 结出了法剑原形的元婴,也有了道心,离本我的期愿越来越远,直至分割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他们不是依附着共生的双生花, 而是一正一邪、互相舍弃的关系。   又或者说, 他们是身处在不同时空的同一个人,长相一模一样, 性格却差之千里。与其说顾容景是那个意外, 冼玉倒是更愿意相信, 顾容景是魔神的初心,只是阴差阳错……   “我可以送你回去,包括你的那只妖兽。”   魔神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冼玉有些惊愕,没想到自己还什么都没说,魔神居然会主动提出这个。   但下一句,立马让他皱起了眉。   “只有一个条件……”   “不可能。”冼玉已经预料到他要说什么, 冷声打断道, “如果你是想让容景留在这里,又或是直接杀了他, 那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答复。”   魔神顿了顿。   在他的世界观里,大约还没有这么坚决的‘不可能’,听到这句话他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 又慢吞吞道:“你可以不用这么着急地做出决定。”   没有魔神,他们很难找到回去的出口。更糟糕的是,就算魔神不主动追杀他们,海岸线一直在上涨,他们迟早会被这片汪洋淹没,到时候还是死路一条。   冼玉沉沉地答复,“我不是在做决定,你根本没给我二选一的机会,不是吗?”   冼玉若是选择走,顾容景死路一条。魔神要么以大乘期魔神的身份出现在真实的世界之中,要么就是李代桃僵,本我掌握主动权,冼玉不确定到时候自己还能不能压制得住他……   自始至终,魔神一直对他有所隐瞒,试图误导引诱他,似乎好像杀了一个顾容景,事情就能解决一样。但实际上,不管选择哪条路都是在走独木桥,稍有不慎就可能从万丈高空中落下去。   冼玉没必要为了那一成的可能性放弃,这也不是他的作风。   魔神沉默许久,“……你真固执。”   他神色里带着几分叹息。   “或者,你还有第三条路可走。”冼玉挥剑出鞘,与他敌对相向,平静道,“杀了我。”   一个出窍期拔剑挑衅大乘期,实在有些可笑,但魔神没有笑。   “你不怕死?”   “只要活着,都会怕死。”   冼玉摇了摇头,“可是,我赌你不会杀我。”   魔神并不是喜好滥杀之人。   从街坊邻里的传闻和百姓对他畏惧的态度看,他不算什么好人,或许几百年前也做过率领魔修大军踏平中原的恶事,但他并不好杀。   从大乘期到渡劫期再到飞升,就宛若买定离手,没有飘荡和犹豫,是非成败只在一瞬间。   魔神距离飞升只一步之遥,不管是生是死,他都没必要再砌出这样一座城,保留住最后的火种。更何况,不管是看上去还是实际上,魔神都不像是害怕孤单、希望和人多多来往的乐天派。   在漫天洪水之中,要造一座城的难度可想而知。他废了这么大的力气,没有名声没有讨好,这一点功德也抵消不了生死簿上的那千万条血淋淋的性命,完全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那他为什么还要做?   冼玉目光锐利,魔神在空中与他对视一瞬,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被他看透,狼狈地转移了视线。   他生硬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冼玉挑眉问,“是你本性也不爱杀人,只是有命令在身,不得已而为之?说实在的,我真的很好奇,你已经是大乘期的修为,飞升近在眼前,还有谁能胁迫你……”   话还没说完,忽然哗啦一声,一对巨大的黑色翅膀从魔神背后飞速展开,巨大的扇力裹挟着地面和空中的灰尘,瞬间迷雾四起。冼玉下意识抬袖侧脸躲过,等到再睁开眼时,那只巨大的乌鸦魔兽已经驮着魔神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切。”   冼玉嘀咕道,“被我说中了还不承认。”   下一刻,他腰间的锦囊袋突然鼓出一个包,紧接着另一个地方又突了起来,像是有人不停地在里面闹腾。冼玉被轻轻踹了一脚才想起正事,打开锦囊,往地上抖了抖,立马掉出了一只双角银白紫色的水镜兽。   原来这锦囊是方便装灵兽妖兽的空间法宝。   苏染抖抖身上不小心沾到的尘土,三两步跳到冼玉的肩上坐下,望着那道已经几乎看不见踪迹的背影,忍不住问:“是谁在操控这一切?”   冼玉摇了摇头,“不知道。”   今日杀那道残魂时,大护法临死前因为过于惊惧才开了口,说他师兄是被选中的人。既然被选中了,那是被谁选中?   “还记得师兄的修为么?”   苏染想了想,唔地一声,“好像也是大乘期。”   哎,说起来魔神也是大乘期?   “发现问题了?魔神是大乘期,师兄是大乘期,我也是大乘期。我倒是不知道,这自我出生时就开启的末法年代,什么时候能接连出这么多的青年才俊。在这里,元婴期的修士都要被供起来对待,出窍期更是屈指可数……”   冼玉扫视周围一圈,冷笑道,“你觉得,在这种环境下修炼,是活到成百上千年更可靠,还是这个大乘期有水分更有说服力?”   他明显动了怒,苏染一时间不敢答话。   冼玉平日里脾气算很温和的,他容貌昳丽,素来招人喜爱,六界之中爱慕他的男修女修不可胜数;偏偏才华横溢,又有天赋,早早地就修炼到大乘期,走到哪里谁人不知玉清道君?可以说人生赢家要具备的条件都被他占满了,但是他身上没有一点骄矜跋扈的权贵之气,乍一看就像是个刚入世的、温文儒雅的公子哥。   但他若是真的动了怒,又或是决心要做什么,那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就像魔神说得那样,他看起来随性没脾气,但又格外——固执。   苏染不敢开口,但也知道冼玉的怀疑是对的。哪儿那么巧啊,这好几千年来出的有望飞升的大乘期修士,要么就是正道之光,要么就是魔道首领。再配上冼玉的那句话,简直就像是被特意选出来与他们——   苏染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她猛然吸了口气,“主人,您的意思是……”   冼玉脸色阴沉,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他转身下了山。   “主人,您不跟魔神了吗?”苏染看他像是要回到魔神殿的样子,不禁出言提醒,“魔神刚才离开,还有一种可能,说不定他是要去找顾容景了。您就不担心……”   冼玉当然清楚他离开的动机。   但眼下还有比那件事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魔神离开,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他要去殿内翻一翻,看看会不会留下什么线索。   “魔神大人,”城主颤颤巍巍地举起一本厚厚的册子,双手恭敬地托到桌面上,还不忘轻轻翻到有字的那一页,“城中常住人口的户籍资料都在此处了。”   顾容景沉稳地嗯了一声,随手翻了翻。   这份资料记录得较为详尽,姓名、年纪、身份、家庭住址以及亲属关系,倘若是修士,还会登记他的修为和职业,例如魔修医修剑修等等。   他大致看了一眼,发现其中的魔修很少,人修和普通百姓占据了大多数。   他的指尖刻意在这两个字上停留了片刻。   城主瞧见他的动作,又久久没有挪开,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魔神向来不爱说话,一切心思都要他们这些下属来猜,城主只能按照他以往的逻辑来推断,“今年魔修投诚的数量大不如以前,魔君那处也在不断招安魔修,他们建立都城后,两方路途相隔甚远,再加上洪水滔滔,来往交通不便,故而……”   魔君?   这地方还有魔君?   难道说,还有人在和魔神打擂台?   是了,这天地遥遥,就算再怎么难以生存,也不可能灭绝到只剩下一百多万的人口。或许,在这座高城之外,还有别的领地,别的领主。   顾容景沉思片刻,“最近可有什么消息?”   既然是打擂台,那双方来往间谍情报自然也必不可少。他这句话问得很自然,并没有人怀疑。   城主道:“和往常一样,大肆捕杀流民和人修,倒没什么特别的动静。”   捕杀流民?   顾容景沉心思索片刻,门外忽然起了一阵骚动,有人掀开帘幕,朝他拱了拱手,有些不确定地道:“大人,您的魔兽好像在外面盘旋……”   顾容景心道一声不好,不过他外形和魔神十分相像,倒没有人怀疑,只是觉得他出来时没带魔兽,它发现主人不见了,所以才满城寻找。   “方才我叫它过来的。”顾容景不动声色地放下书,往门外走去,“今天就看到这儿吧。”   他这话乍一听,还叫人以为那魔兽是过来接他回宫的,这下更加没人起疑。听到他要离开的消息,所有人神色都松了松,“恭送大人!”   顾容景掀帘出门,发现那魔兽在前面大约两百里的地方盘旋,这里人多眼杂,气味斑驳,魔神一时半会儿应该发现不了他们。   “你们回去吧,不必送了。”   说罢,他快步走到一处巷子口,闪了进去。   这动作和言语都和往常不太相同,城主也有些疑惑,不过他只以为自己摸不透魔神心性,所以并没有说什么。回到帐中,他看到桌上摊开的那本户籍册子,不禁叹了口气。   “两方魔王争斗,一个要人生一个要人死。”城主轻叹着对身旁的心腹道,“苦的还是百姓啊。”   心腹也叹了口气,“两害之中取其轻罢了。”   顾容景没有听到这番话。   他闪身走进巷子中,攀着错综复杂的巷子院落绕了好几条路,路上小心谨慎,尽量不留下一点脚印和痕迹。大约绕了一个多时辰,等到走出主城区,就要进入鱼龙混杂的边际城郊时,顾容景拐过一个弯,忽然停下了脚步。   眼前是一只巨大的米黄鸟喙,深黄色的宛若铜铃大小的双眼与他直视,最中心的黑色眼珠渐渐透出了顾容景的身影。   在他到来之前,这只身形巨大的魔兽趴在这里,纹丝不动,甚至没有一丝呼吸的气息。   直到他来时,才喷出一团仿佛火焰一般灼热的空气。   顾容景抬起目光,看到魔神坐在乌鸦脖间,手中拿着一道牵绳,沉着冷静地望着他。   他早就知道顾容景会走到这里来。   那是他自己,顾容景会怎样思考,魔神比任何人都清楚。可是好像很遗憾的是,顾容景并不了解他。   “你故意让他来激我,拖延时间。而你呢?伪装出我的模样来这里打探消息。”   魔神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不得不说,你们很聪明。可惜……你回不去了。”   事到如今,顾容景知道自己逃不掉,索性道:“魔君是谁?他为何在招买魔修?”   “不知道,一个不足挂齿的喽啰。”提到他,魔神有些意兴阑珊,“还是说你想投诚于我?可惜,我知道你没有这样的想法。”   倘若顾容景有,这意味着他们终将成为一个人,那么此刻的魔神已经开始渐渐消散了。   “我不想和你多费唇舌,早点了结吧。”   魔神一反刚才耐心冷静的模样,抬手的瞬间,咔擦一声、魔气从地表中腾地窜出,化成一道道黑色藤蔓,紧紧地束缚住了顾容景。一道纸条迅速划过,顾容景躲闪不及,被一鞭击倒,面巾瞬间飘落在地,露出他伪造的疤痕。   “你!!”   顾容景被藤蔓瞬间捆住了手脚,不能动弹,不禁有些恼怒。   但实力差在这里,他甚至连一把防身的剑都没有,法阵放出来只会被魔神瞬间击碎。   魔兽忽然温顺地垂下脖颈,魔神自上而落,捡回了那条面巾,望着他脸上边角有些许脱落的疤痕痕迹,缓缓道:“如果这是真的,我会很高兴。”   如果是真的,那代表他已经获得了这具身体的主动权。那个自我也将被彻底抹杀,永远不会再苏醒。   “你的刀呢,你不应该没有武器。”   魔神道,“拿出你的刀。”   魔气幻化的藤蔓,不仅根根带刺,划破皮肤后还会不断腐蚀边缘完好的皮肤,将伤势一点点的扩大。十骨鞭便是用了同样的原理,只是魔神的武器比十骨鞭还要阴毒,魔气顺着伤口钻进体内,灵魔两者不能相容,紫府元婴迟早会被吞噬掉,到时候心魔生出……   顾容景咬牙运气抵挡,一字一句从牙缝中挤出,“我答应过师尊……此生不会再用刀。”   魔神轻叹,“愚蠢。”   他摊开手心,一团魔气凭空生出,缓缓拉开,变出了一把古朴的黑金刀。   “这原本就是你的,你应该拿回去。”   魔神朝着他的方向扔了过去,“拿着。”   藤蔓瞬间改变方向,一根根地掰开了顾容景攥出血的手掌,黑金刀不偏不倚地落进他的怀里,再次触碰到熟悉的手感,顾容景下意识地握住了刀柄。   魔神看到这一幕,轻轻笑了笑,“很熟悉,是么?”   “这本来就该是你的刀,不该为他人掌控。”   魔神微微颔首,道,“拿起来,与我对招,倘若你赢了,我便放你们三个走,绝不纠缠。”   赢?   他还能有赢的机会么?   “怎么没有?”像是看穿了他的心理,魔神平静道,“你便是我,我便是你,你我二人宛若镜像,若天下还有人能杀了我,那么就是你。”   “不,没人能杀得了你。”   藤蔓渐渐松开,顾容景弯了弯唇角,这笑容竟然和魔神脸上的如出一辙,“我拿起这把刀,之后便会成为你。当初在闲日镇,那条蛟蛇用幻境和魔音百般引诱,就是要让我重回刀道。这种错误,我不会再犯。”   这句话落下,魔神的脸色瞬间一变。   “你不想要他活着么?”   魔神道,“你这样只会害死他。”   “我不会,所以我知道你也不会。”   顾容景忽然握住那把刀,指腹轻轻从刀面划过,锋利的刃将他的指尖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血液的腥气很快逸散在空中,魔神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闻到那股熟悉的血气,他猩红的眼里不禁泛起了一丝涟漪。   魔修靠着对欲望的执念才能成魔。   他的欲望,是杀。   “刚才你一定以为我会为了师尊拿起这把刀,现在你一定又会认为,我不会再用刀。”   顾容景说着,忽然一掌劈下,黑金刀瞬间碎裂成为两半。魔神瞳孔骤缩,几乎不敢置信地望着他,顾容景却脸色平静,握着那把断刀砍去周围魔气藤蔓,从包围中走了出来。   “我确实不会再用,但此刻,我需要武器。”   顾容景伸出那把断刀,简短道,“来吧。”   一把断裂的剑尚且还留着一丝风雅和残损的美感,可是一把断裂的刀看着却莫名怪异。   倘若有别的修士在场,一定会笑话他,只见过用断剑负隅顽抗的,没见过还能玩得了断刀。   但魔神没有笑。   下一刻,数百条魔气宛若利剑般骤发,顾容景横刀劈碎,心中默念清心诀,瞬间起了一道法阵——   魔神以为那还会是防护法阵。   太无聊了。   猜测从前的自己可能会做什么,实在是一件没有悬念又无聊透顶的事情。   魔神抬手,魔气依附着一股强大的威压从四面八方环绕而去,要生生将这座法阵打碎、把顾容景挤成一团血肉——   然而就在魔气疯狂涌上法阵的那一瞬间,“轰——!!”   一声巨响!!   银灰色的天际降下数十道电光闪雷,魔神脸色骤变,下意识地想要退开,但此刻已经来不及了,闪电落下,风雨交加,风雷旋涡顺着法阵瞬间扩散到直径数十丈的地方,把每一丝残存未逃走的魔气全部卷进了旋流之中,尽数剿灭!!   这不是防护法阵,这是一道风阵!   雷有两种,分为阴雷和阳雷。阴雷属风水,阳雷属金火,最克魔修。顾容景引下的这道引雷阵法无疑引的是阳雷,再加上他本身就是至阳至刚的体质,自己引来的阳雷劈自己,自然更能发挥出他的威力!!   普天之下,也确实只有他才能杀得了魔神!   魔神脸色铁青,抬手轰隆一声挡去这道雷霆之击,顾容景没对他造成什么太严重的伤害,却给了他一个严厉的警告,废掉了他的魔气。   ……他小看顾容景了。   “你成长了许多。”   “不是我成长了,因为你没有经历过。”顾容景微微喘气,忽然露出一个嘲讽的笑,“这是他教我的,你自然不会。”   魔神知道‘自己’性格固执,出招时总是不留余地,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从来不会拐弯,一刀劈下去,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这一式当然不是原本的他能理解的,这是他从上一次秘境遇险时,从冼玉那里学来的。   “……”   魔神慢慢攥紧了拳头。   他的动作顾容景看得一清二楚,“你其实很嫉妒吧?嫉妒他选择了我,而不是你。”   “你想太多了,没有魔气,我照样杀你。”   魔神冷冰冰地落下这句话,一掌汹涌击出,以掌为刀,这次不再留一丝余地!!   以他的预期,这一掌顾容景必死无疑!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对方没有丝毫退缩,他握紧刀,在生死一念之间忽然沉静了下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从紫府之中升起,元婴坐在剑上打坐,默念着归一剑法的口诀。   第一式,春意逢生。   冼玉教会了他,要求生。   第二式,金日烧云,他之前一直未能领悟。   但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   “锵!!”   断刀忽然使出一套剑法,行云如水地斩去锋芒,一道金火伴着雷光与魔神相击,刹那间天地动色,大地为之一颤!   顶空亮起一道旋涡,雷光闪烁。   他要破境了! 第55章 【双更】过来,我带你出……   顾容景在洗髓池时破过一次境,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的雷劫没有应期而来,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冼玉身上, 事后也只能推断或许是顾容景的雷劫和冼玉的混在了一起, 蹭了他的光, 顺顺利利地避了过去。   谁也没想到, 出窍期会来的这么快。   雷劫若是降下,即便对魔神造成不了太大的伤害,但至纯的天雷可比顾容景的引雷咒厉害多了。他脸色阴沉,总觉得有些不对, 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如果秘境历练时他在场, 或许就能弄明白原因到底是什么。但是可惜的是,顾容景说的没错, 魔神唯一输给他的, 恰恰是因为这段他想要抹去的、不希望存在的记忆。   冼玉在他的掌心留了一个‘福’字。   这道天雷来的太过及时, 靛青色的天雷从空而降,宛若冰雹一般落下,雷声大雨点小的和他擦肩而过,只有两三道从他衣角轻轻擦过,布料摩擦燃烧,象征性地焦了一个衣角。   魔神:“……”   顾容景将刀立在地上, 能感受到手心微微发烫。他展开一看, 原先已经消失进入皮肉的那个‘福’字重新出现,金边闪闪, 若隐若现。   他忽然想到在长虹镇上,郑盛凌要带他们去挂福袋,还要等到有风能吹响铃铛后才能挂上去。冼玉一开始嫌他们幼稚, 死活不肯,后来被摁着写完心愿条,还小声地和他吐槽,说:拜他还不如拜我。   顾容景想到这件事,再看到眼前闪烁的福字,不禁轻轻一笑。   师尊这句话倒是没说错。   他是上天恩赐的小福星。   雷劫下得这样密集,支撑不了多久。顾容景没有浪费时间,手中断刀横穿劈刺,俨然又是一式金日烧云!!   春意逢生起手式,借的是枯木重荣的新生之力,百树生芽、含苞初放,是求生之剑,温柔有力,进退有度,不会将自己和敌人置于死地。   第二式金日烧云却不同,夏天风水金木雷,元素盛大充盈,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夏天便是满月,要将一切都燃烧殆尽——太阳热烈、雷雨交加,干涸与暴雨并存。好像一切都是极端的,要抽干春日的丰盛,透支秋天的余粮……   一击必中、绝不退缩。   魔神双臂交叉抵挡,风沙四起,充盈的能量荡漾在天地之中,好像空气都开始灼热发怒得变形,视线开始扭曲。他面色冷峻,长发随风飞舞宛若漆黑灵蛇,配着那双猩红色的眼,在魔气瘴气之中显得格外魍魉鬼魅。   似乎没想到这臭小子死到临头了才反抗,魔神的黑色靴子在地上不受控制地向后拖动了几寸——   他忽然拔.出一把浑身漆黑的刀,这刀身古朴修长,比黑金刀还长了些许,通身用玄铁打造,沉甸甸的很有分量,一看就知价值不菲,是一把极为出色的刀,叫人眼前一亮。刀柄上没有多余的装饰,黑色刀面隐隐流淌出暗红的颜色,封在刀鞘中时沉默不语,可一旦出鞘,压迫力极强。   魔神一刀劈下,这一式无甚技巧,或者说不需要一点技巧,只凭着通天的修为,他哪怕只用这一招也足够击杀顾容景。云层中雷光隐隐涌动,在刀意拔山倒海地劈过来的那一瞬间,数百条细小电光瞬间结成一道法阵!!!   “轰隆隆!!”   短短一个时辰,几乎落尽一年的雷雨。   天雷法阵轰然破碎,顾容景从风阵眼口迅疾飞出,锵地一声,魔神出刀抵挡,但下一剑已悄然而至!!进入出窍之后,修士的灵敏度和五感都会提升一大截,原先有些粗笨的出剑在丰盛的灵力和修为下,渐渐变得轻盈。来往数十招,魔神几乎抽不出身做其他的动作,顾容景身形快如闪电,每一剑刺出时,他都忍不住想到,师尊这一剑会怎么刺?他知道该怎么逼出对手的破绽。   那魔神的破绽呢?   顾容景当然知道。   他擅力却不擅速,攻势强却不擅长防守。   顾容景知道自己是个固执的人,就算再怎么跌跟头,有些习惯也不会改变。这一点,是魔神教会他的,现在顾容景要反其道而行之了。   魔神大概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能举一反三。   两人近身斗了数十招,魔神渐渐露出了他的局促来。他修为过高,有时候对力气的把控更要学会精准,就像是一个徒手轻轻松松捏碎西瓜的人,要他去握住一个西红柿,自然是难上加难。   顾容景渐渐发现,魔神没有展示出全部的实力。   难道他不想杀了自己吗?   怎么可能。   怪就怪在,他明明可以用最简单的方式杀了顾容景,但他偏偏不,他非要在这里拐弯抹角,无所不用其极。这副情景还有些莫名的熟悉……   魔神以内力轰开他,他胸膛微微起伏,像是真的被顾容景气到一样,双目愤怒,反手一刀劈下!!顾容景忽然回身一转,御刀躲开,那一道刀势落在不远处的群山处,瞬间被削去了山头。   顾容景收回断刀,轻轻落回地面。   “我终于明白了。”他丢掉那把断刀,笑容轻松,“明白你为什么不杀我。”   魔神哼地冷笑,拔刀劈来,“你看我杀不杀得了你!!”   “锵!!”   一把身量轻巧的灵剑从千里之外飞来,势如破竹,剑锋与刀刃相撞,一路火花轻点。它速度更快,几息之间,魔神肉眼捕捉到灵剑已回身刺来,他轻点脚尖向后迅速退去,剑气擦肩而过,削断了他一截发,轻轻落在了天地之中。   冼玉踏破虚空而来,点地回身,衣袖翻花。   眼看着顾容景多了个帮手,魔神脸色一沉,身后忽然一道响彻天际的振翅声,两道黑色翅膀汹然张开,啪啦啪啦,黑翅羽挡住魔神,再张开时,一只巨大的乌鸦魔兽从他背后分离,仰天发出一道嘶哑的尖锐鸣声,俯冲了过来——   “吼——!!!”   追随而来的水镜兽瞬间膨大数十倍,一鸟一兽,黑白分明,在天空中和它撕打得不可开交。   冼玉皱眉,忽然明白了什么,“你竟然把你的元婴分离,炼化成了一只魔兽……?”   他的元婴器灵是一朵莲,顾容景的是一把剑,这么看那魔神的便是一只鸟了。怪不得这乌鸦随叫随到,那股目中无人的冷淡气势和魔神如出一辙,原来这一人一兽本来就为一体。   只是元婴器灵相辅相成,从紫府之中移出来虽然威力无穷,但后患也无穷,倘若器灵破碎,元婴便要进入休眠的状态,慢慢养伤,就像冼玉的小人一样。若是连小人都碎了,那最好的结果也是重回凡人,最差的便是身死道消。   哪有人像他这么疯魔的??   他忍不住看了眼身旁的小徒弟。   顾容景:“……”   他忍了半天,“我不会做这么蠢的事。”   “毕竟,我现在有了活着的愿望和目标。”   顾容景望向魔神,眼神带着几分探究,“可是你呢?你知道你自己到底是什么吗?你是幻境还是意识?你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虚无构造的?”   魔神道:“我是真实存在的。”   “你真的存在?”顾容景冷冰冰地戳穿了他的幻想,“难道不是有人制造了这场大梦,你陷进去,便当做自己真的存在了?你有没有想过,现在都没有发生,何来未来?”   魔神张了张唇,“未来自有预见。”   “人生每天都可能有意外发生,不可能所有事都能预见。你没有遇见过师尊,没有遇见过郑盛凌,没有去过飞花楼,也没有来过剑阁。你没见识过旭昌楼,也从来没听过八宝阁……”   “这些都是你不了解的人生,可是却真真实实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这世界的时间捕捉了。”顾容景道,“我在用这具身体,我是活生生的人,请问你又是从哪里编排的未来的故事?”   “还是说,你的未来也只是听人在虚构?”   魔神脸色倏地惨白。   “我确实不知道未来如何。”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他索性坦诚布公道,“我杀不了你,是因为这个世界是一道幻境……我只是你的一抹意识。”   他是顾容景的暗面,是他的执念,是他的本能,是他的过去,但不是他的未来。   从他在蛟龙最后制造的幻境中,触碰到那把黑金刀开始,魔神的意识就全部苏醒了。他带着所有的记忆、轮回,依附在黑金刀之中,只待顾容景做出选择后,他们二人就能彻底融为一体。   他握住了黑金刀,但是没有握紧。   此后这抹意识留在那片残存的幻境之中,等到再次醒来时,他已经成了这个世界里战无不胜、人人为之胆颤的魔神。   他在这里活了上千年,心性一点点地被打磨消耗干净,只留下一具躯壳。这里是虚假的幻境,可是他却在这里以正常的时间流速度过了数千年,他的存在是真实的。   如果一切按照设定好的剧情前行,或许顾容景真的会成为那个一模一样的魔神。可是没有如果,人生中总会有意外,总会有突然闯进来的新人,也会有不知不觉离开的旧友,无法预料,无法判定,才是真正的欢喜。   魔神从一开始就输了,他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找真实,可是不知不觉地已经被落下很久。   冼玉心里依旧沉甸甸的。   他望向魔神,那人一身黑衣,目光洞悉一切却又格外木然,当日和师兄最后一次相见,在无人之境的海面上空,霍玄望着他时,便是这样的眼神——   知晓所有却又无能为力、怜悯麻木的眼神。   冼玉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情绪,明明眼前这个人不是顾容景,但是霍玄、魔神和顾容景三个人的身影好像渐渐重叠了起来,他们都是受害者,却也都是刽子手。   “你只是被人利用了。”   他忽然有些难过,“这些不该由你来承担。”   魔神听到这句温柔的话,最后笑了笑。   他说:“这把刀,拿起之后就放不下了。”   下一刻,他飞身刺来,一套银月魔斩的刀式出神入化,瞬间卷起一起强大的风流,强大的刀意四溢在每一片风中,瞬间将不远处的一棵树搅碎成了一对散乱的木屑。冼玉一式春华秋实,九十一道剑意瞬间将风流死死挡住,一人进一人退,推拉带扯、以柔克刚,顾容景一式剑法找寻到风穴的突破口,快准狠地直扫而入,三人在斗法顿时斗了个昏天黑地!!   在这个被构建出来的世界里,魔神一人之力敌对两人,他的法力只在这里起效,但无论如何都杀不了顾容景。他想要和顾容景融合的唯一办法,就是让他找回自己的刀。   但是那已经不可能了。   既然如此……   魔神眼中红光大亮,左手画法阵,右手以刀挡剑,游刃有余,银光黑气遍布漫天。这巨大的响动惊到了所有人,几百年未曾见过这样神仙打架的阵仗,远处天雷未消,靛青色的细小雷电若隐若现,仿佛在为这场斗法摇旗助威。   百姓们纷纷跑了出来,天上再次降下滔天大雨,但是这冰冷如雹一般的雨霜没有打消掉任何一个人的热情,他们从城中涌出,城郊的无人荒区瞬间被挤得满满当当。   “娘啊!怎么还有和人敢和魔神斗法??”   “而且看他们三人有来有回的模样,应该也是很厉害的修士啊!!”   “你们谁能看得出他们的修为??”   “我是元婴,我看不出。”   “我我我,我师祖父曾经是出窍……”有一个蓄着胡子的中年男人颤着嘴唇道,“我瞧着那两个人,好像都是出窍啊。”   这句话一出,围观群众们都寂静了。   雨声宛若擂鼓,咚、咚咚、咚地有节奏地砸在这张宽大的皮鼓上,所有人只是这片茫茫大陆中的一只小点,可是人多了,便渐渐有了颜色,有了形状,有了能被‘别人’看见的权利。   修真界已经许久没有出过出窍期的修士了。   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乱七八糟的世道总有一天要灭亡的,不是轮到自己,就是轮到自己的孩子。魔神虽然率领众人建立了都城,但大水迟早有一日会漫过城池,就算他们建的再高,也比不上资源匮乏的速度。   他们是普通百姓,也是普通修士,所有人都要张着嘴吃饭。但没有地种米,没有树结果,有些人开始吃草,有些人开始捉虫。   活过一天算一天,他们都已经麻木了。   但是现在却告诉他们,修真界还留存着年轻的出窍期修士,会不会这个世界也没那么糟糕。   或许在他们未曾踏足的地方,还有更多的人类的净土,他们还有许许多多更厉害的修士,他们还没有完全被打倒。   一道金光闪过,那是冼玉和顾容景合力使出的一式金日烧云。混着大雨,百姓们什么都看不清楚,只看到天空中亮起一束刺眼的光芒。   那光芒从前他们不敢直视,后来渐渐地,就消失在天空之中。   “太阳出现了!太阳出现了!!”   有个懵懂的少年指着那团光,高兴地大喊,“大家快看啊,有光了!!”   这个世界终于不再是灰蒙蒙的天气,他们久违地看到了光,看到了一丝太阳的踪迹。   那束光芒很快消散在天际之间,没有人把少年的话当真,但是又忍不住地生出了一丝期盼。   一个汉子仰天望向这片降下苦霖的天空,他喃喃道:“这片雨,迟早会落干净的。”   一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百年。   修真不死……   有人忽然接道:“修真不死,人类不灭!”   这声音起初有些小,但很快就被人听到,渐渐地,有更多人开始附和,这道声音里加入了洪亮的、柔弱的、年轻的、苍老的许许多多的人声,渐渐声势浩大了起来。   “修真不死,人类不灭!!”   “修真不死,人类不灭!!”   “修真不死,人类不灭!!”   他们之中有普通百姓,有低等修士,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可是好像在这一刻,所有人的心都联系在一起。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秋来花自灭,春去复还生。   只要天地灵气依旧在,修真便还在,人类也还在。万树万物,与天地共存,也与天地共亡。   顾容景从来没有一刻这么强烈地感知到,神州气数未尽。   “我辈自当勉励,肩负中流砥柱……”   这一刻他忽然悟到冼玉一直以来,坚持的到底是什么。   话音刚落,这一式金日烧云,断刀出手时他已经有了预感,冼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手与他舞剑,两式落下劈动河山,四海洪水动摇,洪流咆哮,山脉倾倒。这一切,宛若不周山撞柱一般,这一剑半数高城坍塌,天崩地裂。   天雷降下,暴雨汹涌而至,洪水越过城墙,渐渐漫入了城中,树毁花残,一切和平的假象不再存在。   顾容景这一式落下,手中力气脱尽,不受控制地从高中跌落。冼玉高声厉喊,“苏染!!”   水镜兽仰天长啸,快如闪电,银紫色长毛划过天际,四足一踏,将顾容景轻轻接住,落在了远处的一处残损的城墙之中。   洪水倒灌,城墙崩塌。   世界仿佛加速了毁灭的倒计时。   魔神脸色惨白,摇摇欲坠,“你、你不该……”   “我们不该毁了城墙?”冼玉此时也已经力竭,但仍旧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唯一可以从这里出去的方法就是跳下这洪水之中,对不对?”   魔神神情瞬间一变。   这世界是现实的镜像,冼玉从洗剑池中掉落,再睁眼时见到的是魔神铸造起来的高城。按照这样的逻辑推演下去,他们想要出去的唯一办法,就是从洪水之中跳下去。   以水为媒,藏入密门。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半晌后,魔神颓然一笑,“怪不得他那样喜欢你。”   冼玉唇角的笑微微一僵,“?”   “不要毁去这座墙,留着希望,难道不好吗?”魔神平静道,“这里还保留着最后的火种,早晚有一日,天地会恢复过来的。我不会让他们全部灭绝,只是、只是……”   冼玉道:“这里不会再恢复过来了。”   他这句话残忍又残酷,魔神不禁露出了一丝茫然无神的情绪。   不破不立。   这是冼玉和顾容景几乎同时想出的办法。   魔神被这道梦境困住太久了,他受人蛊惑,就如同当年的霍玄一般,走上了一条明明是错还以为是对的道路。但是拿起刀就再难回头了,他只能不断地在这片大陆上修修补补,期望着未来会有好转的那一天。   但是那一天不会来的。   霍玄就是最好的例子。   冼玉斩杀了一个魔尊,没过多久又出了一个魔君,紧接着顾容景又成了魔神。这天地间正邪两道的斗争好像从来没有停歇过,唯一的变化是,冼玉沉睡之后,修真界再也没人撑起来过。   多么荒谬啊。   他们退了一步,别人往前再逼近一步。他们再退一步,再退一步,直到退到无处可退,把自己圈在这片环水孤城之中。   就算这样,好像还不愿意放过他们。   魔神的本性是杀,却不是滥杀,于是他接替了冼玉曾经的重任,暂时充当起了‘正派’的角色。可是这时候呢?   又出了一位分庭抗礼的北溟魔君。   ‘生生不息’,永远不灭。   魔神有错吗?霍玄有错吗?自然是有的。   但他们都是可怜人罢了。   冼玉眼底多了一丝怜悯,他轻声道:“容景,你被困在这里太久了。”   这里不是现实的世界,没有必要为这些虚幻挣扎,冼玉想告诉他的是,走出来就好了。   魔神摇了摇头。   “我不是顾容景,我没有名字。”   他又说了第一次相遇时的话。   冼玉道:“对于我来说,不是因为他叫顾容景,所以你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你本来就是。”   魔神一怔。   他本来就是顾容景吗?他本来就是一个,有名有姓有血有肉的人,是这样吗?   洪水呼啸漫过,可是城内的百姓没有一丝慌张,每个人脸上都露着开心的笑容,抓住最后的时间和身旁的亲朋好友说着最后的几句话。魔神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发现远处的天际线渐渐放亮,云层的一角露出了刺眼的日光。   雨过天晴。   “来吧。”冼玉收回佩剑,朝他走过去,像哄小孩子一样轻声道,“过来,我带你出去。” 第56章 【单更】这是他以前极为……   冼玉道:“我带你出去。”   他伸出指尖, 那几寸白皙的颜色在阳光下几乎变成透明的颜色。魔神缓过神,慢慢地摇了摇头,“我走不了。”   他只是一抹虚无缥缈的幻影, 是被顾容景丢在潜意识深海中的过去。他可以用魔气在外面捏造一具模糊的身影,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离开洗剑池的幻象太久, 他迟早要回去的。   原身共有四魂七魄, 除去天魂、地魂和命魂之外,多出来的那一魂便是魔神。投入轮回道时他的神魂与命魂相重叠,几乎融为一体,难以分清。直到蛟龙幻境中, 他握住了那柄黑金刀。   ——魔神的神魂从命魂之中分离了出来。   离开这里, 他只能回身体里重新陷入沉睡。   走不走,都已经没有区别了。   洪水迅速涨潮, 漫过了低矮的建筑, 远处的水镜兽焦急地喊了一声, 冼玉示意她们先离开。   他还有一些事要问清楚。   “带你来这里的是谁?”   风大水急,冼玉和他站在山岩上,底下洪水拍打石壁,声音透过风和空气,有些许不分明。   他衣袍被风吹得翻边,发丝纠缠在脖颈处, 目光宁静, “他们祸乱世间,到底有什么目的?”   魔神摇了摇头, “你很聪明,早晚有一天会猜出来的。”   “既然早晚有一天会知道,那早一天又何妨?”冼玉看他迟疑的神色, 忽然一瞬间福至心灵,“难道是……你不能说?”   魔神没有回答问题,“你杀了他能够解决很多问题。”   这个他说的是顾容景。   “我为什么要杀他?”   他这句反问问得魔神一愣,露出微微纠结的神情,“他迟早有一天会变成我,你不害怕吗?”   “我为什么要害怕?”冼玉坦然道,“他厉害,我会比他更厉害,这么说来,也应该是他更害怕我。你们为什么总是在担忧以后的事情?倘若那一天真的到来了,那你还要再担心以后的以后?这样无休止地下去,你活得不累吗?”   魔神微微一怔。   有时候他都觉得冼玉有些过于坦然了,坦然的有些让他嫉妒,嫉妒另一个自己的存在。   “倘若真的有那一天,我会比任何人都坚决,但那一天还没到,我就绝不会放弃。”冼玉道,“杀人只是最治标不治本的办法,杀了一个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冒出来,他们都是牺牲者,都是用来挡抢的试验品。真正该死的是在背后操控一切、是人命为草芥,还自以为高尚的人。”   “世界上没有一把刀生出来就是为了杀人的,是因为有人握着这把刀起了杀心。”   “不要去怪杀人的刀,应该要怪杀人的人。”   师兄当年走入了邪魔歪道,自以为自持正义。冼玉也以为杀了他世界就会重新恢复安宁,但事实是这潭水远远比他想象中的要深得多。   仿佛所有人的路径都被他们玩弄在鼓掌之中,倘若不是他与天道有些许感应,冼玉都要怀疑这是不是天道所为。   但是天道的衰落是自然而为,就像秋风扫落叶,冬雪满山间,所有的枯败衰弱都有自然命理定数,一物长一物消,可是他们从幻境中看到的是,这几百年几千年来修真界和人界从未有过一丝喘息的余地,仿佛是狐狸和狼将猎物逼近了角落之中,只等最后一次扑杀,便可大胜而归。   魔神久久的沉默着。   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这些,好像从他出生之日从他有自己的意识开始,所有人都要他服从命令、遵守规则,从不反抗。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世间还有另外一条路,不管眼前这条路到底能不能走通,他都有些羡慕顾容景了。   洪水漫过了山岩,水浪扑过来的那一瞬间沾湿了冼玉的鞋袜,留给他的时间越来越少。   魔神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加深刻的理解,分别二字是什么样的意义。   “你叫什么名字?”   他要知道他的姓名,就算是沉睡之后再也不复苏醒,也要知道他是谁。   风浪太大,冼玉听了好几遍才听清楚他的问题。   “冼玉。”他高声回答,“两点水的冼,美玉的玉——”   话音还未落,魔神有些惊诧,忽地一笑,“原来是你……”   魔神忽然往前一步,用力的握住他的手腕,让他把手指放在自己的脸颊伤疤处,“你应该不记得了……”   “这是你留给我的疤。”   这道痕迹伤了他的魂,成了他命里的烙印,从此再也没有消退过。魔神带着这道疤在幻境里生活了数千年,直到此刻迎来冼玉的存在,他才隐隐明白了意义。   “……?”   冼玉不知道听没听清楚,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望着他。   “小混蛋。”魔神喃喃自语道,“怪不得第一眼瞧你总觉得面熟,也不敢下重手,原来是知道打不过……”   冼玉更茫然了。   这说的都是些什么啊?   他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   “你……”   疑问的句子还未吐出,眼前遍布伤疤的那张脸忽然凑近,温润干涩的唇瓣在他侧脸轻轻落下一道痕迹。风吹拂过时,很快带走了温度,但是那一股干裂温柔、又让他十分惊讶的触感去迟迟没有消散。   冼玉脑子里轰隆一声,他呆呆的抬起头,一瞬间脑海里千百种想法扑腾,可是汇聚到心口时又变成了一片空白。   “我好像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你了。”   魔神露出一个有些孩子气的笑,这笑容在他的脸上看着有些心酸和遗憾,他望着冼玉,知道已经没有时间了,只能无声地说了句再见。   下一刻,他伸手、轻轻地将冼玉推下了山崖,坠入洪水之中。   那一句还未说出口的珍重,随之坠入了洪流之中,消散在天地之间。   “哈、咕噜——”   扑通一声,冼玉猛然浮出水面,深深的呼出一口气,将口中和肺部的雨水全部吐了出去。   他睁开眼,头发和睫毛上都是水,湿漉漉的往下垂,身上的衣物被尽数打湿,坠入深海之中的盛世重担恢复后,他下意识地望向了身后的洗剑池,从池子中出来之后,原本清澈无波的池水迅速消退了下去,渐渐变成了一座被抽干的池子。   池底躺着一把剑。   他眼前坠着水珠,看不分清,但是目光触及到剑柄上挂着的犯旧的剑穗时,忽然心中一震。   这把剑……   耳边忽然响起剧烈的咳嗽声,他来不及细想,连忙起身过去,发现顾容景还在昏迷中,苏染正在给他运气,把胸腔中多余的水分排出来。   大约是知道主人极其看重这个弟子,苏染即便是不喜欢他,但紧要关头依旧尽心尽力。冼玉看了一下他的脉象,还算平稳,只是刚才耗力过度又被魔神击了一下,所以才昏厥了过去。   他松了口气,点了顾容景几处穴位,又摸出一个小瓶子,又喂了两颗丹药,估计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就能醒来了。   办完这一切后,他难得地摸了摸苏染的头,尽管只是一触即分,但她还是察觉到了一丝安慰和夸奖之意。   “主人,那个魔神呢?”苏染看了一眼身后,“他不出来了吗?”   她的语气还有些诧异。   “……”   冼玉哽住,瞬间想到离别前那个很轻很轻的吻,烦躁的心绪又涌上了心头。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他理解错了,又或者说魔神也并不懂人情世故?毕竟顾容景从前也是这样懵懵懂懂的,他们都是同一个人,想必差不到哪儿去。   这种事情他也不是没经历过,曾经有一个女修半夜碰巧入住一家客栈,还试图翻窗爬上他的床,只是刚跨进来就被冼玉立马用捆线索捆了,一把扔了出去。   这男修搞突然袭击……还是同一回。   而且关键是,那人还顶着和他徒弟一模一样的脸。搞得冼玉这会儿看顾容景,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你要说这事儿确实不是他干的么,但是也确实算得上是他干的。冼玉也不好意思把顾容景摇起来,好好问问他这到底什么意图。   那场面未免也太尴尬了。   ……等等,魔神的记忆就是魔神的记忆,顾容景日后不会想起来吧?   应该吧?!   “……”   冼玉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   “咳咳——”   顾容景睫毛微颤,睁开双眼时,眼前情形都看不清楚,只捕捉到一片熟悉的白色身影,下意识喊道,“师尊……”   冼玉闻声回过头来,把那些乱糟糟的情绪都压回心中,弯下身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顾容景才彻底安下心来。他摇了摇头,坐了身,扫视了一眼四周的环境,“我们回来了……?”   “回来了。”   冼玉知道他想问什么,摇了摇头,“他没出来,应该是回你的身体里去了。我原本想问问他幕后之人到底是谁,可是——”   没问出来顾容景也不觉得奇怪,毕竟他原本就是守口如瓶内向沉闷的人,他们之间有竞争和利益关系,魔神选择不告诉他们也是情有可原。   “我试探了一下,大约是不能说。”   冼玉道。   什么样的情况下,是不能说的情况?要么是被人监视,要么是被迫发下誓言或是种了蛊咒。他们从洗剑池离开之后,那个世界也会随之崩塌瓦解,魔神的意志只会消散,重新归于顾容景的身体,倘若他的猜想不成真,魔神多多少少也会松口说两句,可他却是一副避讳莫深的模样。   冼玉有种可怕的直觉,或许这件事和当初一样——明明他和柳无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柳无名却对他毫无印象。   ……就好像是被刻意抹杀了一般。   他们牢牢封存着这个秘密,直到死去。   算了,这个谜题暂时还未解开,之后再说吧。这一天内发生了太多事情,冼玉也有些应付不过来,身心俱疲。   他们在洗剑池底下的幻境之中待了挺久,现在没有琴声,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辰了。   冼玉起身,余光里忽然又瞥到洗剑池剩余的那一把旧剑。   他沉默了半响,走了过去。   抬手握住剑柄时,一道细小雷电从剑身处传之剑柄,这细小的火花并不能给手掌带来多大的伤害,但长时间拿在手中总是有种静脉颤抖、十指不稳的抵触感。   这把剑在抗拒他。   顾容景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画面,不禁走上前去。苏染在一旁看到了那副宝剑的模样,忍不住轻声吸了口气。   这把剑莫非是——   冼玉用了些力,想要将那把剑在掌心之中握紧,可却只是徒劳无功。他灵力用的越强,反噬过来的伤害就越深,不一会儿掌心就已经斑驳的血迹连连,伤痕累累。   直到最后一次。   雷光猛然从剑身处蹿了出来,攀上他的胳膊,击得他下意识脱手,整条手臂都是酸麻的。   砰的一声,剑身沉沉地落在了地上。   “师尊!!”顾容景快步走了过去,一把拉住他的掌心,看到里面血肉模糊,他的眉心瞬间拧了起来,“拿不起来就算了,或许是有缘无分。”   有些上好的名剑,不仅是主人挑剑,也有剑挑选主人的。   只是他话音刚落,苏染就开始疯狂咳嗽,“咳咳咳——”   顾容景莫名其妙地瞥了她一眼,这才发现身边莫名其妙多了个女人,“?”   苏染带着他从池水里出来,看他脸色惨白,探鼻息也是出多进少的模样,怕万一他人没了,主人出来伤心,就连忙化成了人形给他运气。   顾容景对苏染印象不深,一个是没有见过她的真面目,第一次苏染也是戴着面纱;另一个是刚才幻境里出来,命都只剩下半条了,眼里除了冼玉根本没注意到其他人。   看他一脸疑惑的样子,苏染简直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你不会说话就别说……”   “没什么不能说的。”冼玉微微摇头,轻声道,“这把剑……是师兄送我的剑。”   冼玉的第一把剑是师父请名匠打造的,陪伴他用了许多年。师父离世之后,师兄就请人打造了一把作为掌门即位的礼物送了给他。   直到那日,他和师兄因为理念不合吵架,冼玉怒上心头说了些重话,把剑还给了他。师兄接过剑后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之后再也没回来过。   后来冼玉有了玉霄剑,再后来,再得知对方的消息时,一个是正道光风霁月万人敬仰的仙君,一个已是大杀四方威名赫赫的魔尊。   冼玉原以为这把已经遗失许久,却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见。   听到他这番话,顾容景不禁沉默了片刻,“既然是有意义之物,那便带回去吧。”   说着,他弯腰去捡,冼玉脸色一变,来不及阻拦,一个小心的小字刚脱口而出,顾容景已经握紧那柄剑,轻轻松松地提了上来。   银色的花纹在黯淡烛火下依旧闪亮,顾容景下意识地掂了掂,发现这柄剑分量极重,有些大,不是冼玉常用的尺寸,反而很合适他的手感。   他回过头,“师尊?”   冼玉看到那柄剑完全没有抗拒他,也愣了愣,半晌后眉眼柔和了许多,“既然你拿了起来……那就是你的的剑了。”   顾容景也是一怔,继而反应过来,师尊以前用的剑,现在留给了他。   这是他以前极为珍视的剑。 第57章 他们没有在这里多逗留,……   他们没有在这里多逗留, 在岔路口还有一群小萝卜丁留在原地等待着。不过等到他们回去后,问起时辰,反而都说没过多久, 也就晚了两刻时间左右, 他们担心出事, 还传了好几次音, 都没有回讯。   冼玉算了算,这大约就是他从岔路口回去的时间,也就是说,从他们进入幻境之后时间就停止了流速, 直到出来后才重新恢复。   他暗自松了口气, 但又有种浅浅的遗憾。   魔神在这座池水之中被困了近千年,直到最后连虚耗的时光也是虚假的, 仿佛他只是经历了一场梦境, 睡醒后渐渐淡出了现实, 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解决了大护法和魔神之后,接下来的路顺风顺水,虽然也有比较棘手的魔修残魂,但两个出窍期修士在,还有一个水镜兽护着,总归危险不到哪里去。   等到第三日出去后, 他们队伍中一大半都拿到了合手的法剑, 剩下几个人虽然有些遗憾,但回去后问起来才知道, 每年能从剑阁里拿走剑的凤毛麟角,他们这组组队人数最多,也是空手而归人数最少的。   这样一想, 反而安慰了许多。   至于那个储物室,冼玉还特意去问了看守剑阁的老师傅,对方听到那池下藏着一个幻境,也挺诧异。   “那是我祖上无意中淘来的东西。”   老师傅道,“这池水应该是用水镜兽炼化而成的莲泉水,我们用不到,也不想用这种太过煞气的东西。只是这泉水沾一点便容易致幻,所以我就将它放在宝壶里,封印在洗剑池中。那池子我许久不用了,没想到……”   没想到不知不觉封印被破,水镜兽炼化的泉水中蕴含着巨大的幻力,这才给了恶人可趁之机。   说的好听是用水镜兽炼化,但其实就是将它们杀死后榨干鲜血丢进丹炉之中,再用秘法提纯炼制……这位老师傅不愿用也是因为太过阴毒。   冼玉忽然想到,在他们进入密室、再到迈入洗剑池后,苏染一直表现出很不安的神情,总说这里让她很不舒服,想来那时候就已经有了预感。他下意识地望去,苏染那张被银色毛发掩藏住的兽脸显化不出表情,但是渐渐垂下的脑袋和尾巴却透露出一丝微妙的低落的情绪。   苏染虽然是个混血,更多的继承了妖兽斑驳的血脉,时常抑制不住本性,甚至还因为这个被冼玉嫌弃过。但说到底,她也是水镜兽的一员,族人遭此屠戮,心里难受是在所难免的……   冼玉轻轻叹息,安抚地揉了揉她的耳朵。   顾容景注意到他的动作,抿了抿唇,但最后什么都没说。   回到房间里,郑盛凌已经和望云等候多时了。小凤凰和望云已经有了自己的本命剑,这次一同过来更多的成分是历练,自然没有必要和他们组队争抢资源,阴差阳错之下也就错过了。   幻境里发生的事他们虽然不清楚,但也有耳闻。他们刚推门回来,郑盛凌还没起身,就看到一只银紫色杂毛的水镜兽跟在冼玉身旁,亦步亦趋地走了进来。   郑盛凌回头,和望云面面相觑。   冼玉看到他们有些意外,“你们怎么在这儿?”   “我们早出来了,一直没看到你人有些担心,刚才听娘说你们回来了,就过来了。”郑盛凌说着,目光下移,与那只水镜兽对视,语气带着几分嫌弃,“这是哪儿来的小东西,之前没见过。”   “它无意中跑进魔窟,正好被我捡到,就带回来了。”冼玉刚从魔窟里出来,几乎三天三夜没怎么睡觉,脸上带着些许疲惫,“还有事吗?”   这语气……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郑盛凌撇了撇嘴,“去了好几天,也不知道给我们报个平安。哎对了,顾容景怎么都出窍了??”   “你想知道,就让他告诉你好了。”冼玉朝身后的人招了招手,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说完哒地一声关了卧室的门,将所有人都留在了外面。   “???”   “不至于吧?就三天没见,对我这么冷淡?”郑盛凌瞠目结舌,对着他的背影半晌说不出话。   望云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顾容景,关切地问:“没出什么事吧?”   顾容景瞥了眼苏染,苏染起初没懂他的意思,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白了他一眼,气呼呼地从门缝里挤了出去。   “我去,这玩意儿真成精了啊。”郑盛凌把她的表情一览无余,忍不住啧啧惊叹,“近几年水镜兽越来越少了,你们真是偶尔遇见的?虽然都说水镜兽的毛色越斑驳,灵智和能力也越低。但对你们来说,有也比没有好……”   顾容景道:“你要是想要,也可以送给你。”   “?”   “玉清道君的东西,我可不敢要。”郑盛凌还以为他在开玩笑,没当真,“好了好了,说认真的,接下来你们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   顾容景沉默了。   他不知道。   倘若是之前,他很清楚冼玉的打算,先去药王谷寻药灵,如果能有所精益的话,说不定可以打开如意门的山门封印,一起回家。但是现在……师尊还是这样想的么?   他还会想要带自己回去吗?   与魔神最后一击,他力竭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回到了现实。但根据他对冼玉的了解,走之前他一定会问魔神些什么。   关键是,对方会怎么回答呢?   那分明是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但是顾容景却总是有一种失控的感觉。   是的,失控。   明明呼风唤雨颠倒世间的是一道幻影,但是总有一种莫名的真实感,好像他真的会这么做,或者他真的这么做过。   连顾容景自己都明白,倘若真的有一天会发生,那现在斩草除根就是最好的方法。   “喂,你在想什么呢?”郑盛凌在他眼前晃了晃,一脸奇怪,“怎么感觉你和冼玉去了一趟魔窟魂都没了,真的没发生什么事吗?”   “……没。”顾容景回过神来,“先休息一阵,之后的等师尊决定。”   “行吧,知道你最听他的话。”郑盛凌放下心来,心想总之不急着走就行。   他又看了内房一眼,朝顾容景招了招手,三人默契地一同悄悄迈了出去。郑盛凌在前面引路,道:“刚才来找你们确实有正事,今天刚得到消息,魔神的四大护法在江南出现,之前还有线人说在金叶城看到他的踪迹,只是当时天色昏暗,不能确定。”   “四大护法?”   “是魔尊的手下,都是些魔修,几百年前也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后来都被他收编了。”   望云解释。   顾容景皱眉,“他们去金叶城做什么?”   “不知道,这也是找你来的原因。”穿过一条回廊,郑盛凌打起眼前的帘子,叫他小心台阶,“魔尊这些年在幽都闭关,但他的眼睛可没闭着,他手下的那四大护法也不是吃素的,此时出动必有异样。我娘昨天刚传信给我爹告知此事,想必今日应该有结果了。”   绕过这条回廊,便是剑阁的外堂。   姜温韵刚处理完万剑宗弟子的相关事宜,神色匆匆地走进来,正好与他们几人撞上。她扫了一圈,“你师父呢?”   这话是在问顾容景。   “师尊困得很,已经歇下了。”   他道。   “那就让他歇歇吧,我看他精神也不大好。”姜温韵说着手掌一翻,掌心一颗浑圆玉珠慢慢腾起,在空中发出一道亮光,渐渐聚成了几个字——   东山西海,人杰地灵。   郑盛凌一脸迷茫,默默地念了两遍;顾容景紧锁着眉,显然也没什么头绪。   “这是郑阁主的回信?”   他问。   “不错。”姜温韵点点头,“你来的这一路上,应该听到凌儿和你说了些什么。魔尊的四大护法在中原神出鬼没,无人能查询到他们的踪迹。这两句便是他这几日来推算的答案,只是我看到这几个字,怎么都参不透。”   都说天机不可泄露,郑毅再神机妙算,卜算的结果也只是上天指缝间漏下的渺小旨意,不可能事事都有回应。这两句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就像是当初占卜师父下落时,他耗费修为精血,也只得出了八个渺茫的字。   如今,又是八个字。   “东山西海……”郑盛凌突然想到,“这是个地名吧?娘,您有大陆地图吗?这世上山头千千万,但正儿八经能称得上海的寥寥无几,咱们对着地图找不就是了?”   “你以为你爹就没想到?”姜温韵无奈道,“自从得出这个答案后,他都把地图翻烂了。靠山靠海的要么方位错了,要么就是一片死地,和人杰地灵根本搭不上边。”   所谓的天谕,只是另外一道死局。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药王谷最近不太平,之前先是有瘴气压谷,后来药王仙的弟子又出逃了,现在不知去向,你们要是想去拿回药灵,我看……”   她实话实说,“很悬。”   药王仙的弟子?   顾容景一瞬间想到从幻境出来后,看到的那个女子,那时他一颗心都挂在冼玉身上,根本没注意她长什么样,再加上从洗剑池里出来,所有人都是湿漉漉的,他就没有在意。但现在想来,那只水镜兽明显很依赖冼玉,半步都不离开,冼玉虽然有时不耐烦,但也明显是很熟稔的模样……   难道说,她就是苏染??   “别说悬了,我看还是有可能的。”郑盛凌啧地一声,道,“不是都说那个苏染是对冼玉有意思吗?一代妖女终于沦陷,被咱们风华绝代的道君给蛊惑了,传得那都有模有样的,我看啊,这药灵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   顾容景:“???” 第58章 【一更】比怒气更快的是……   “你刚才说什么?”顾容景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谁?谁被谁蛊惑了?什么传得有模有样的?你说的到底是谁??”   这一连串问题也把郑盛凌给问糊涂了。   “我说苏染和冼玉啊。前一阵药王谷的人不是一直在万剑宗门外转悠么,现在别人说药王仙的弟子被咱们万剑宗的人勾了魂,怎么都不愿意跟他回去, 和那人私奔去了呢。”   “你也知道, 冼玉一出来那苏染就跟着一块儿来了, 这不明晃晃地对咱们玉清道君有意思么?现在这消息虽然还没传出去, 但咱们宗门上下谣言都已经满天飞了……”   郑盛凌说着说着忽然一脸疑惑,“哎?你咋了?怎么看上去不太高兴?”   顾容景梗了半天,最后只说了句没什么。   “没什么就好。”郑盛凌心直口快,“看你脸色这么差, 我还以为我哪句话说错得罪你了呢。”   “……”   “传得太过也不是什么好事。”   望云咳了一声, 赶紧打圆场,“那药王仙是个占有欲极强的人, 倘若这些话听到他耳朵里, 恐怕又是一场麻烦。”   “他要来便来, 怕什么?”   一说到药王仙,郑盛凌的反骨就出来了,哼了一声,“药灵的账咱们还没和他们算呢,而且人妖两界有言在先,互不侵犯, 他的弟子率先侵入万剑宗, 又被咱们逮了个正着,这也说不过去吧?我看……这分明是他在找麻烦!”   “好了好了, 你们都别吵了。”   姜温韵在一旁听得耳朵疼,“我叫你们来是为了在这儿说八卦的么?容景,我听你师父说, 你在魔窟里拿到了一把剑,能给我看看吗?”   她年纪不小,对这群小毛孩都以长辈自居,就跟着冼玉一起这样叫了。   顾容景原先还点了点头,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忽然就顿住了,有些犹豫。   刀剑于他们而言,并不仅是护卫之物,有些剑修更是把剑看得比道侣还要重要。但对于顾容景来说,这把剑……还有更重要的意义。   姜温韵以为他不愿意,正要解释,忽然又见他解下了坠子,将剑递了过来。   这把剑身量微长,姜温韵一拿到手便觉得十分沉重。比市面上常见的男修法剑尺寸还要再宽大些许,材料厚实,冼玉已经是中原男子中体格比较高大的,握着还觉得有些吃力,他更喜欢轻剑,那种飘零游动的自由感。   顾容景比他还要高小半头,常年持刀,手臂握持力极强,反而与这把剑格外相配。   剑鞘通体银色,雕刻着复杂的花纹,握在手中阻力正好,不会轻易从手掌中脱离。姜温韵拔剑试刃,寒光闪烁,吹发立断。更让她惊讶的是,这剑刃中蕴含着一股强大的灵力,想必从前曾为某位大能所用,日夜佩戴,所以沾染出了些许灵性,假以时日下去,说不定会养出真正的剑灵。   万事万物都有灵,剑虽然是死物,但经年累月的佩戴在身上,与主人心意相通、开了灵智便能生出剑灵。剑灵依附剑身生存,与主人互为助力,能够极大地增进修为。   看来这一趟算是来对了。   姜温韵心里也十分欣慰,将剑灵的事情和顾容景说了,又道:“这把剑是好剑,可惜许久不曾开剑,用起来难免不顺手。你若是不嫌弃的话,我请沈师傅为你重新锤炼一下,想必会更适合你现在的使用习惯。”   那位沈师傅也就是剑阁的主人,出自锻剑师家,碰过的剑估计比他吃过的米饭都多,顾容景自然不会拒绝。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他道。   姜温韵满意点点头,“你师父事事为你考虑,此次过来也是为你求的剑,还好没有辜负他的心意……”   她又絮絮叨叨了一些,大都是在说冼玉对这个弟子多么用心,大抵是觉得,如意门到现在只有顾容景一个弟子,冼玉这样孤注一掷的押宝,万一输了那就太过可怜了。   如意门虽然不算什么大门大派,宗门内的资源和万剑宗相比也少得可怜,但是有这样一位老师,顾容景已经比天下九成的人都要幸运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姜温韵看他们师徒俩颇有点相依为命的样子,就忍不住多说了几句,郑盛凌这个臭小子一点儿都不知道她的良苦用心,还嚷嚷着说她啰嗦。   “娘,你说一两句就够了,怎么还没完没了了,顾容景没听够,我都够了。”   郑盛凌一开口就是让人想暴打他的语气,姜温韵美丽的额头上立刻蹦出两根青筋,她捏了捏手指,还没来得及把他一顿,顾容景的一句话及时救了郑盛凌的小命。   “姜长老,我师父也有一把剑。”他忽然道,“能否请沈师傅也帮忙打磨些许?”   顾容景根本没听见姜温韵后面说的那些话,对方说要请沈师傅为他开剑,他就想到了冼玉身边的那把。   在洗剑池魔城里的时候,他看见了那把青竹剑,剑鞘是青竹翠绿的颜色,格外清透。顾容景早前嗜爱锻刀,刀剑本为一体,他看得出这把青竹剑材质上虽然不算顶级,但是剑身流畅灵巧,自有一股灵气流动,握在冼玉手中,显得十分相得益彰。   冼玉有了新的剑,之前的那把小铁剑自然不会再用了,而他的那一把剑,也折在了魔神手中。顾容景有些许郁闷,但是他也知道冼玉用那把铁剑可以发挥出十成的功力,但是用这把青竹剑,或许可以发挥到十五成、甚至是二十成的功力。   更何况……   他现在的佩剑是师父年少时用过的,这样的认知让顾容景心里好受了些。   姜温韵自己都忘了冼玉的佩剑这件事,见他主动提起,还以为他是把自己的话放在了心里,十分欣慰。   “自然可以。既然如此的话,那不如顺道一起去吧?”   冼玉还在卧房里休息,在魔城的那几天他一直没有休息好。顾容景迟疑了片刻,估摸着算了下时间,自己过来已经有半个时辰了,这会儿去叫师尊起床,应该不会太难。   “好。”   顾容景点了点头,答应了。   天色渐晚,厅堂到卧房的距离不近不远,从走廊里穿过时一阵凉风吹拂。   顾容景和姜温韵并肩前行,郑盛凌被挤到他们俩后面,他生气地撇了撇嘴——没人想和他说话。   姜温韵问起他们接下来的打算,顾容景说他们应该还是会去药王谷,一来冼玉虽然已经恢复了出窍期的修为,但是这和他从前相比还是差太远了,当日在八宝阁,药灵本是志在必得之物,却被苏染用手段从中抢走,八宝阁阁主以双倍偿还,清了这笔契约,但苏染和顾容景之间这笔账却没有算完。就算拿不回药灵,他也要让药王仙帮冼玉医好剩下的那些经脉。   二来,苏染是药王谷的弟子,她幻化成小兽一天到晚趴在师尊肩头,顾容景心里已经很不舒服了,干脆‘好人做到底’,把她送回老家,反正她也有师父,而且还很想念她,不是吗?   只不过这个理由顾容景没有说出口。   姜温韵自然而然地以为顾容景是为了冼玉的伤情奔走,对他又多了几分好感。   郑盛凌听他们闲聊,一声不吭,只在顾容景说从药王谷离开后,就要回如意门——他说的是那个让冼玉魂牵梦萦的、真正的宗门的时候,他闷着头、不明不白地说了一句,“我也要去。”   姜温韵以为他舍不得冼玉,开玩笑,“你去什么,人家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你还要跟着,你是跟屁虫转世啊?别忘了,下个月就是你的生辰,我可告诉你,你哪儿都不许去。”   “我不管。”   郑盛凌犟着脖子,“我就是要去。”   他虽然脾气大,但是并不是一个只知道娇纵、毫无主见的人,姜温韵听到他话语里的坚定,不由得诧异,“你去做什么?”   我还能去干什么?   我当然是去拜师学艺啊!   郑盛凌咬着嘴唇,也不说话。   说起来赵生也真是的,之前在万剑宗的时候还答应他答应得好好的,结果这么久过去了,都没有消息。郑盛凌不敢把那句话说出口,就是因为还不知道冼玉的态度。如果赵生替他探过口风了,那冼玉从来不提这件事,已经说明了他的心意。但如果只是赵生疏忽了,或者说冼玉还在思量和考察的阶段……   郑盛凌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根本没发现他们已经到了厢房前。   卧房里点了烛火,柔和的暖光从纸窗里盈盈地透了出来,连门缝里都是。顾容景想起他出来之前,房间里好像只有师尊一人,赵生也不知道去哪儿了,难道是他回来了吗?   他推开门,下意识地往冼玉的房间里走去。   顾容景闻到一股淡淡的熏香味。   说不清楚是什么香,他从来不用香,也很少见冼玉用这个。不知道为什么,一刹那间顾容景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他加快了脚步,以‘闯入’的姿态掀开了珠帘。   玉珠相撞,叮咚作响。   顾容景脑海一片空白。   他看到一个身段姣好、穿着月白薄衫的少女伏在冼玉的枕头前,她的唇离冼玉的发丝很近,烛光照亮了两张如珠如玉的脸庞,长及腰的青丝缠绕在一起。苏染被珠帘声惊得回头,似乎没想到会有人闯进来,更没想到那个人会是他,不禁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这样的动作连贯起来,就像是苏染试图趁冼玉睡着时偷亲他,结果被顾容景当场捉住的剧情。   一股莫名的怒气忽然窜上心头,但是比怒气更快的是他的本能。   苏染:“喂……”   不需要反应时间,顾容景抬起手,一道十成十功底的真气已经对准苏染,猛然打了出去!! 第59章 【一更】因为你,我想要……   姜温韵正拉着郑盛凌在门槛处等候, 忽然听到里面珠帘杂乱飞动、叮咚作响,里面突然传来一道猝不及防又恼怒的尖叫。   “顾容景!你有病吧!”   郑盛凌吓了一跳,和母亲对视一眼, 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惊讶。事态紧急, 他们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了, 赶紧冲了进去。   并不算宽敞的卧室接连冲进来三人, 将空气都占据得满满当当,刚才那一道真气不留一丝余地、苏染狼狈地擦身而过,但依旧被伤了肩膀,牵扯出旧伤, 柔软的布料下渐渐透出隐隐的血迹。   她发丝凌乱, 衣衫也不整,倒在地上怒目而视。顾容景眼角微红、手里握着师尊的旧剑、剑指面前女人的咽喉。不远处, 冼玉穿着一身白色里衣正半卧在床上, 一手撑在床栏上, 一手按在太阳穴,眉头微皱。   被响声从梦中惊醒,冼玉还没有休息好,面色微微憔悴,手指按着的穴位下神经隐隐作痛。   姜温韵和郑盛凌一进来,顿时就明白了些什么。   美人衣衫凌乱, 倚床而卧, 不怪顾容景,这副场景他们见了都忍不住心有揣测。   但揣测是揣测, 也不至于闹到拔剑相向的地步吧??更何况躺在地上的还是个柔柔弱弱、长相十分美艳的女子……   “发生什么了?”郑盛凌连忙挡在她面前,手掌虚虚地抵在剑刃处,好声安慰, “顾容景,咱们有话好好说,你先把剑放下。”   姜温韵顺势去将那女子扶起来,顾容景横剑指着,不管郑盛凌怎么劝,都不愿放下。   郑盛凌无法,只能把目光投到冼玉身上,疾言厉色道:“顾容景,你有什么仇有什么怨不能等会儿再说?我们几个人看着,难道还能让她跑了不成?难道你没看见你师尊已经很不舒服了吗?你还不过去看看!!”   这句话仿佛是佛殿前和尚手中、有着镇定回魂功效的金铃,顾容景手腕颤了颤,回头瞥见冼玉苍白的神情,他的脸色终于有了些松动,剑锋也慢慢地垂了下去。   “师尊。”顾容景默默地抬起那只干净的手,轻轻拂了拂冼玉的发丝,“哪里不舒服?”   啪——   空气中传来一道沉闷的声响,冼玉将他的手打了下去。顾容景抬起眼,捕捉到冼玉眼底严厉的情绪。   “你是在做什么?”   话音落下,顾容景指骨泛白、握着剑的手背拱出两道青筋。   “难道不应该先问她做了什么?”   他低着头,看起来是臣服的姿势,可是说出口的话却铿锵有力、不卑不亢,“师尊未亲眼见到实情,张口就拷问我做了什么。难道对于师尊来说,我还没有一个外人可信?”   这话说得冼玉一堵,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做了什么?好啊,我倒是想问问我到底做什么了?!”苏染听到这话,忍不住气愤地推开了姜温韵的手,怒声道,“主——道君身体不适,我在一旁照料有何不对?!”   “照料?”   顾容景回头,目光如冰,“你所谓的照料,就是宽衣解带、耳鬓厮磨吗?!”   众人:“……”   冼玉忍不住扶额,耳朵里阵阵嗡鸣声。到这个时候了,他想的竟然不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顾容景和苏染之间积怨已经如此之深;而是顾容景竟然知道耳鬓厮磨是什么意思……他自己都有些哭笑不得。   事到如今,姜温韵和郑盛凌哪儿能不知道他们之间出了什么误会?只是冼玉毕竟已经是个大人了,说难听点,他说不定比儿子都能娶媳妇的姜温韵还大呢,身边出现几个红颜知己也是情理之中,就连郑盛凌都不觉得有什么,反而还替冼玉有些尴尬。   这感觉就像是早年丧妻的父亲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正想着再续一房弦时却被当场撞破,这两人还撕得不可开交……   郑盛凌咳了两声,未曾打过交道的红颜知己,和冼玉一向珍视的关门弟子,于情于理,他当然都更偏向顾容景。   “这位姑娘,不然您先出去喝杯茶……”   他想的是眼下情绪上头,谁都不知道自己能说出多难听的话,不如先把这两人分开,他到时候再好好开解一下顾容景,让他接受自己可能会有个师娘的事实。   但是苏染听到这话,反而怒从心头起,“凭什么只让我出去?别说耳鬓厮磨了,更亲密的我们也有呢,你又算什么东西,来过问我和他之间的事情??”   郑盛凌心道糟糕,却来不及阻止了。   “你说我是外人?这才是可笑至极!”   她冷笑一声,“我和他早在五百年前就相识相知,五百年前……你怕还只是酆都镇碑石下的一只孤魂野鬼罢了!!”   我和他早在五百年前相知!   你不过是酆都下的一只孤魂罢了!   这一字一句,把冰冷无情的事实拍在了他的面前:就算冼玉在冰棺之中被封存了五百年时光,但在此之前,那依旧是一段顾容景无法触碰、也完全不了解的过去。   他不知道冼玉的师兄是谁,不知道师祖姓甚名何,除去赵生祖辈世世代代口述传下来的信息之外,他对师尊的过去一无所知。   他和冼玉相识太短,在这区区五百多年的生涯中,他顾容景只不过占了一抹黄昏。   他才是那个局外人。   砰——   最后一根理智的弦彻底断裂,顾容景眼底满是血丝,真气暴涨,吹得发丝挥舞。这一瞬间,顾容景的五官渐渐与洗剑池下那个孤寂多年的魔神重合,他抬剑劈下,仿佛完全没有看见挡在苏染面前的郑盛凌。   姜温韵睁大双眼,来不及推开儿子,寒光已落。但下一刻,一只雪白如玉的手稳稳地挡住了剑刃,两道凝聚的真气相撞、破碎,直到冰凉的刀口落在了冼玉的掌心。   嘀嗒。   血液的腥气从破开的伤口中缓缓逸散。   顾容景握着剑的指尖颤了颤。   这一刻,他仿佛才终于从偏执的欲念中清醒了过来,望着冼玉掌心那道明显的伤口,茫然无措地喃喃:“师尊……”   冼玉没有说什么,偏头对身后的三人道:“你们先出去吧。”   “主——”苏染把脱口而出的称呼死死地压在嗓子里,脸上满是不愉和担忧,“要走也是他走,你刚才也看见了,他已经——”   冼玉道:“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苏染梗了梗,她心头还存着一口气,但是又无法违抗主人的命令,于是临走前她又恨恨地瞪了顾容景一眼。   顾容景根本没有看到。   他只看得到冼玉掌心的伤口。   几乎覆盖住生命线的刀口,鲜血从绽开的皮肉里涌现出来,旧血流过完好的皮肤,留下一道微微干涸的红色血渍。   冼玉看了眼伤痕,叹了口气:“冷静下来了?”   锵地一声。   佩剑落地,不小的分量在地上砸出一片浅浅的灰尘。顾容景没有管那柄剑,从芥子戒里取出一瓶药粉,还有一条干净的手帕,一声不吭地走上前为冼玉包扎伤口。   他处理这些的时候总是很细致的,会先帮冼玉把周围的血渍清洗干净,再撒上止血粉,用手帕完全包住伤口,再打上一个漂亮的结。过程动作十分轻柔,不会让师尊感受到多余的疼痛。   冼玉默默地看着他低头包扎,不知怎么想的,忽然伸出指尖压在顾容景的下巴处,微微一抬——   看见了一双微红的眼。   和刚才的神态明显不一样。   冼玉本来是有些愤懑怨气在的,看到这双眼时,又莫名其妙地心软了,“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委屈上了?”   顾容景听到这句话,把头低了回去,没过一会儿那只冰凉的手指又碰了过来,只是这次他犟着没有再抬头。   于是,冼玉的声音更加柔和了。   “这么一点小伤,我都不觉得有什么。”他道,“男子汉大丈夫,难道你还哭鼻子么?”   没料顾容景闷闷地回:“我不是男子汉,我还没有及冠。”   冼玉:“……”   这倒也是。   他迟迟没有开口,顾容景把打好的结扶正,又把那柄剑捡了起来,放回剑鞘里。   师尊好好休息,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冼玉忽然道:“容景,你后不后悔?”   这句话问得有些奇怪,按理来说,也是顾容景来问他,师尊有没有后悔过。   “没有我,你未来会是天上地下无人可挡的魔神。”冼玉似乎知道他的疑惑,一字一句慢慢道,“你可以呼风唤雨,无人敢有非议。你可以继续用你的刀,想杀谁就杀谁,六界都在你翻掌之中。”   没有冼玉,没有这出意外,顾容景或许不会是个好人,但会比现在更加自由自在。   从前师兄在的时候,总说冼玉很矛盾,说他有股少年人的热烈,但也有股与他年纪完全不符的冷淡人心。   冼玉比任何人都更明白,所谓的救世主并没有表面上那样光明磊落,他只是在一个刚好的时机做了刚好的事情。   倘若天下太平和安,就算路有冻死骨,他也不会侧目多看一眼。   他唯二的两次意外,一是把方净诚收入门下,二是认识了顾容景。但根据前车之鉴,或许顾容景也会和方净诚一样,脱离了原来命运的轨道,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那他的一意孤行,还会是对的吗……   冼玉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陷入了迷茫。   但很快他就有了答案。   “没有你,我会是翻云覆雨的魔神。”   顾容景回答,“但是因为你,我想要做一个有血有肉的、真正的人。” 第60章 【一更】他早该猜到的。……   冼玉拿下叉杆, 关窗的时候听到外面些许雨打荷叶的声响,他借着朦胧的月色看了一眼,这才发现窗后不远处有一座小池塘, 雨滴落下, 青苔覆盖的水面泛出丝丝涟漪。   顾容景从雾气缭绕的屏风后走出来, 刚洗过的黑色卷发一缕一缕的, 顺着额头、下巴和脖颈往下滴水。头顶处的毛发微微立起,呈现出毛毛躁躁的形状,大约是用布巾简单擦了两下,又没什么心情仔细伺候, 就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冼玉看见了, 朝他招手,“过来。”   顾容景依着他的指示坐到铜镜前, 冼玉不太熟练地用梳篦整理他微微凌乱的发丝。他抬起脸, 镜中的冼玉垂着眼、轻柔地用软布擦拭, 顾容景看了一会儿就收回了目光,有些心烦意乱。   刚才他说完那句之后,冼玉就没有继续下去了,只说热水烧了,让他就近在这里沐浴,看冼玉的意思今晚是要留他在这住宿。   顾容景猜测他不让自己回去, 应该是担心他看到苏染之后就会情绪激动, 所以刻意把他留下,晚上也好有个照应。   虽然知道是为自己好, 但是顾容景的心情还是无可避免的低落了下来。   “有什么话想问我么?”   顾容景蹭地一下抬起头来,冼玉笑了笑,轻描淡写道:“你满脸都写着纠结, 不就是在等我开口么……要问什么就问吧。”   听到这句,顾容景反而沉默了片刻。   冼玉的态度其实摆得很分明,他不是那种爱剖析内心的人,有问必答或许只有这一次。顾容景也很清楚,冼玉总是一个强者,偶尔会对身边的人露出些许温柔,但他从来没见过那个人脆弱的、隐秘的一面。   顾容景闪过一丝犹豫,万千疑问盘绕在喉,但是当冼玉垂眸望向他的一刹那,他心脏猛然缩紧、震颤了一下。   “师尊……是怎么看待我的?”   几乎是脱口而出。   明明是完全纳入考虑范围的问题,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不,或许是有过的,在他的内心深处,自从蛟潜秘境、他从那条蟒蛇的幻境里隐隐发觉了自己的身世,潜意识里就一直抱有着这样的恐惧。   他不是中原人,有着一半异族的血脉,命格凶煞,克亲克友,说不定还带着前世轮回的血债……师尊会怎么看待他?   尤其是,他还是未来的魔神,是被选中的厄运之子。   半晌没有听到回复,顾容景睫毛微颤、垂着头偏执地又问了一遍,“师尊怎么看我?”   冼玉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直到这一句时才回过神来,指尖轻轻拂过,用法术将他的湿发蒸干,随口道,“我还能怎么看你?当然睁开眼看了。”   “……”   眼看着小徒弟的脸上开始风云变幻,渐渐露出郁闷的表情,冼玉轻笑两声,掌心落在他的肩膀上捏了捏以示安抚。   “好了好了,逗你的。”   他咳了咳,正经回答,“我还能怎么看你?你是我徒弟,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这一句已经算是变相的承诺,然而对方尤不知足,强调,“师尊从前也有许多弟子。”   他侧身望向冼玉,下巴微抬,眸子在火光的照耀下渐渐折射出暖色。这一道目光投来的刹那间,冼玉竟然有种连手心都感受到的、微微发烫的灼热感。   “你也说了,”冼玉沉声道,“那是从前。”   从前,是在他们主动离开之前的从前。   冼玉不爱记仇,更何况就像顾容景曾经想过的那样,最短的小徒弟方净诚在他膝下也待了有足足五年,更何况是其他三个弟子?这笔账他不算,正是因为记着情分二字。万事万物皆有缘法,相聚是缘,分离是份,来去聚散终有时,冼玉不会强求,但也不会想着再续前缘。   “至于苏染……她是个意外。”冼玉知道顾容景今日心结由何而起,便一道说了,“她原身是一只半灵兽,父为灵,母为妖,出生时她因为颜色斑驳而被丢弃,是我的小……从前的小徒弟,他是个为人老实、死心眼又善良的小孩,苏染便是被他抱回来的,此后一直养在如意门中,日日受他照料。”   就像苏染称呼他的那样,他们之间只有主仆之情,别的就再也没有了。   化形也是他陷入沉睡之后的事情,那时他率领门中弟子与修真界三千修士,杀入无人之境,又与和当时的魔尊——也就是他的师兄霍玄斗法三天,当时的苏染还是只小水镜兽,所以被留在如意门中,没有随行。   之后的事情,冼玉就不清楚了。   听到他这一番解释,顾容景心中的郁结总算是打散了些许。   五百年前的情分又如何,苏染如今已经拜入了别人门下,也不可能再向从前那样日日用原型贴着冼玉,虽然现在看着不顺眼,但也只能忍一日算一日。   心中这么想着,顾容景口中仍然说:“既然师尊与她曾经有过主仆之情,那相聚一两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冼玉自然没听到他的心声,但是听到这句话,他还是忍不住默道:也就留了一两日,你就对她拔刀相向了,这怎么敢再留?   顾容景不知道师尊在腹诽他的小心眼,还记挂着药灵的那件事,“对了师尊,既然你们也算是熟人,那不如我们趁早去一趟药王谷,若是顺利,如意门的封印就能打开了。”   “哪儿有那么轻松……”   冼玉敛去眼底的神色,没有打击小徒弟的积极性,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去床上坐着,我来帮你运气。”   “师尊。”顾容景却回头,用那双期冀又黯然的眼神望着他,“今天能不能休息一天?”   冼玉怔了怔,还没回答,又听眼前人说:“外面在下雨……我想和师父一起睡。”   ‘外面在下雨’和‘一起睡’这两件事实在是没有一点关联,冼玉也不知道他怎么把这两句串在一起的。   兴许是他沉默拒绝的意味有些明显,顾容景又补了一句,“不知怎么的,今日我的元婴总有些暴动,也许和师父睡能好一些。”   安抚镇定的功效有没有冼玉不知道,但他陪在顾容景身边的话,确实多几分安宁。   “既然累了,就早点休息吧。”冼玉没有拒绝,“……只这一次,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   顾容景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奢求太多,应了一声后就乖乖去床上躺着、闭目小憩了。   从冼玉这个角度望去,顾容景就像是一只大犬钻进了被窝一样,柔软的被子轻轻耸起变成一座小山尖,他侧身面朝墙地躺着,明明身量比冼玉还要宽上一圈,可是缩在床角处,莫名有种孤单寂寞的味道。   冼玉定定地站了一会儿,吹灭了屋内最亮的那几根蜡烛,只留下一盏做夜灯。   等他洗漱回来时,已经约莫一个时辰过去了,冼玉轻轻掀开被角躺上去时,顾容景睡得迷迷糊糊的,梦中还在呓语,却下意识地翻了个面,变成朝向他的那一面。   冼玉下巴微垂,柔软的黑色长发落在丝绸被褥上,仿佛也是一面上好的绸缎。顾容景半张脸都藏在被子里,就和他们初见时的那样,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眉眼。   他抬起手指,在唇边轻轻呵了两下,等到指尖变暖后才落在顾容景的脸颊。他的指甲经常修剪,从皮肤上划过时不会有一丝刮痕,修长的指轻轻从他的眉描摹到唇角。   那是魔神脸上的伤疤。   他说,这是你留给我的疤。   此时的顾容景并没有那道伤痕,可是冼玉又无比清晰地认知到,他们确确实实是同一个人。   那日,山崩地陷海水倒灌时,他向魔神伸出手,说要带他离开。魔神说他是个小混蛋,离别时,他倾身过来,在冼玉侧脸留下了一个清浅的吻。   一触即分,其实也并不算一个吻。   但是,顾容景方才看他的眼神,分明和魔神一模一样。   黑夜中,冼玉那双漂亮上扬的眼里渐渐浮起一丝冷淡。   ……他早该猜到的。 第61章   冼玉从不缺追求……   冼玉从不缺追求者, 从他还小的时候,隔壁村县就有许多妇人大娘想要给他定娃娃亲,都被师父以孩子太小为由给推辞了过去;等到冼玉少年长成人, 名气渐扬四方时, 师父却已经日益年迈, 如意门的重担渐渐交到了冼玉的手中。   等到师父故去后, 又发生了种种事情,再加上师兄叛变,冼玉一气之下将他逐出师门,从此, 更加没机会也没心情再去谈论那些风花雪月。   冼玉最快乐最怀念的, 便是幼年的那段时光。   只有在这里,他才没有失去。   正是因为如此, 他才不能理解顾容景。   修士寿命绵长, 而凡人却大多只有六七十年的寿命, 生老病死轮回分离,没有修为的普通人结合只会徒增烦恼,这也导致这一千多年来,越来越多的修士内部互相结为修侣,渐渐成为了常态,一来志同道合还可以增进修为, 二来可以相伴度过漫长岁月, 不再孤寂。   但是,所谓的常态大多都是男女双修, 男人与男人之间已经是世间少有,更不用说是师徒之间这样震世骇俗天理难容的悖伦关系。   顾容景有师父有朋友(如果赵生和郑盛凌算得上的话),人长得十分俊美, 性格也好,有未来无限美好的前程,冼玉还打算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就为他找一门不错的婚事。可是这一切美好的幻想,都只能停在这一刻。   冼玉实在是想不通,顾容景到底是什么时候对他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这世间有那么多条路好走,可他偏偏要走一条最难走的路。   顾容景靠在师父睡过的软枕上,鼻尖隐隐传来熟悉的香味。冼玉不爱用香,但是他总是能从他的发间或是他的衣袖中闻到一丝很清浅的香气,这味道让他安心,自从秘境中出来后,失眠的小毛病好像在这里不治而愈。他歪着脑袋,尽管蜷着不那么有安全感的睡姿,但几乎是立刻就入梦了。   冼玉看着他熟睡时毫无防备的侧颜,轻轻叹了口气,思绪烦乱时,远处忽然响起一道低吟的哨声。   他起身,临走之前帮顾容景掖好了被角。   夜深露重,冼玉随手拿了一件外衣,降下隔音法阵,才动作轻浅地推门出去。等到出门后,他借着微光看到了手中外套的银边,忽然有些犹豫,但屋外又响起哨声,他顿了顿,还是接着往前走去。   往外走了一段小路,他抬起眉眼,看到月光之下苏染站在不远处的榕树旁,手中捻着一片翠绿的叶子——刚刚她就是用这片翠叶,吹出了婉转类笛的暗号。   冼玉把手边的外衣递给她,眉眼冷淡,但说出口的话却带着几分自然的温柔,“披上吧,别着凉了。”   苏染立刻被感动到了,轻轻吸了吸鼻子,小声道:“谢谢主人……”   话音未落,就听见冼玉无情的音调,“这个很贵,明天记得洗干净还给我。”   苏染:“……”   “多少钱我都给得起。”苏染撇了撇嘴,“五百年前你没回来,如意门又被封锁之后,世间再也没有你的消息,我身边也没有留下一件关于你的物件,有时我想怀念回忆,都有些恍惚,总觉得那段时间或许只是我做的一个梦罢了。”   冼玉微微一顿。   苏染见他不说话,就知道他是心软了,刚要笑着说一句谢谢主人,好把这件事坐实,但没想到冼玉只心软了半息,“这件衣服是别人所赠,是他一番心意,我不好转手再送你。”   苏染听见这句话,还能不明白他说的人是谁?心里马上泛起无限酸水,“是那个姓顾的小子送你的?所以,主人才这么珍惜?”   “……”   “不管是谁送的,都和你没有关系。”冼玉撇开目光,道,“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之前在魔窟的时候,时机不对,也没有时间理清楚,所以今天晚上是最后一次——”   苏染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他要说什么。   “我不想听,你——”   “你不应该找我。”冼玉望着她的眼,他明明看到了苏染眼底的无助和阻拦,但他也没有丝毫犹豫,“也不应该继续留在我身边。”   苏染红了眼角,倔强道:“应不应该不是你说了算,只有想不想,我想见你,想和你说说话,想留在你身边哪怕只是以婢女或者是奴仆的身份——难道这也不可以吗?”   冼玉顿了顿,苏染已经哽咽地又问出了一句,“五百年了,我们之间分离了五百年,难道你就没有一刻想过我们吗?你知不知道——“   “你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被丢弃在路边的小妖兽了。”冼玉打断她,”现在的你身边有药王仙,有你另外认识的师兄弟,有全新的完全不一样的生活。难道这一切,还不够你满足吗?“   这怎么能满足?!这哪里能一样啊!   苏染顿时哽住了。   ”你只是活在过往的遗憾中罢了。”冼玉还以为自己说中了,看到她说不出话的样子,语气又微微缓和了些许,“如今我也有了我自己的生活,再次重逢我很高兴,但是多余的事情,我希望不会再发生。你……能明白吗?”   多余的事情?   是什么?   苏染刚才还很难过,听到这几句话有点茫然,又有一种离谱的女人的直觉,“……多余的事情,主人,你是在……你怪我今天晚上说了那些话?你怪我故意在顾容景面前与你亲昵?”   这些话摆在明面上是有些难堪的,更何况苏染还是个女孩子,冼玉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他跟你告状了?”苏染忍不住怒骂这臭小子心眼儿太小,又忍不住怨气脱口道,“主人,你知不知道那小子今天为什么对我拔剑?难道你真觉得他是在担心我要加害你吗?他明明是对你——”   “我知道。”   仅这一句,苏染就哑口了。   月冷如水。   所有人都在屋中熟睡,没人听到他们的这一番夜谈。   冼玉长身而立,乌丝披肩青衫微动,苏染哑然,却听他轻描淡写但又无比肯定地道:“我知道。”   如果说刚才苏染那句话是气愤时脱口而言,那冼玉这句话就相当于世坐实了,毕竟苏染和顾容景相处也只有这几日,只要对方不承认,那她也不能断定真相如此。   但就连冼玉都这样说了……   苏染不知为何,心底涌起一股浓浓的怒意,她攥紧了拳头,此刻真恨不得提剑进去直接给顾容景身上戳两个窟窿。   “他对你怀着这样不轨之情,就算是天理也难容,主人,难道这样你还要护着他吗??”   苏染一半恨是恨顾容景有这样好的运气,能把冼玉留在他身边,可他却不顾师徒名誉做出这样的丑事,另一半是怨冼玉竟然这样都能容,还为顾容景来警示她不要太过分。   凭什么,凭什么啊?!   顾容景都能留下,凭什么她得走?!   要论现在的心情,她真觉得酿了八十年的陈醋也不过如此了。   “……与这些无关。”   苏染却不依不挠,“那与什么有关?”   “……”冼玉从没有碰过这些情爱之事,更别提实在自己的老熟人兼曾经的小辈面前,谈论这种禁忌话题,不禁有些难堪。   “他并不是真的爱慕我,只是因为从前太孤单寂寞了……就像当初净诚把你带回如意门,他救了你的命,后来你就只爱黏着他一个人。”   水中漂泊浮沉的人,就算岸边的人只给了他们一根稻草,也会就此产生依赖与眷恋,不舍与占有。   苏染曾经对方净诚,就亦如现在的顾容景对他一样。   顾容景和苏染,某种程度上是同病相怜的,他们都是不为主流世俗容忍的存在,都是被遗弃的可怜人。从未得到过的人才不会在乎,只有拥有又失去的人才会患得患失。   与其说顾容景对他有那些不容于世的心思,倒不如说,他是在害怕失去。苏染刚才总问凭什么他可以自己不行,满脸不服气的模样,但很可惜,有时候差的就是那一点。   他和顾容景有约定。   话说到这个份上,苏染怎么可能再拒绝。   “倘若真的如你所说的这样,那我也可以和你保证,再也不去招惹他。”说着,苏染举起三根手指立誓,但目光却落在冼玉的脸上。   她要冼玉也发誓。   她要他发誓,今日对她说的这些话,没有一丝出于冼玉对顾容景的‘私心’。   冼玉从前是举世敬仰的玉清道君,以后也会是,就算他将来有道侣,甚至是男道侣,那个人绝不会,也不可能是顾容景。   冼玉沉默了片刻,那短短的几息时间里,苏染是很恐慌的,她害怕冼玉不同意,更害怕不同意背后的原因。   但好在最后她害怕的场景没有出现,冼玉凝眉冷淡地立下了誓言,“我发誓,今日此举只是为了让他看个清楚,除此之外,没有一丝一毫,一丁点的私心。”   “有违此誓,”冼玉顿了顿,才道,“我永不成仙。”   这道誓言,可比苏染轻飘飘举起的三根指头重得太多。 第62章 【一更】真正该受你这一……   有了冼玉的保证, 苏染还是对顾容景看不顺眼,但也知道起码人家有名有份,比自己正当多了, 心里虽然酸得很, 但也没再故意惹事生非。   也是昨晚那一闹让郑盛凌终于想起, 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冼玉身边的女子, 竟然就是苏染!!   他们俩是什么时候有的联系?!   而且让他更加震惊和不解的是,这两人明明相识,而且听苏染的语气,还是老熟人了。既然如此, 那当初在万剑宗的时候, 那人又为什么要打伤邱正明……   郑盛凌想到前不久冼玉还一直帮他们追查这个妖女的下落,转眼就得知对方与他认识, 就算没有怀疑, 心情也有些复杂。   因着冼玉的缘故, 邱正明受伤的根本原因他从来没有向师长说明,所以姜温韵根本不知道他们那些牵连,还以为苏染是冼玉的红颜知己。   晚上说起这件事时,她还满脸都是‘年少人的轻狂我都懂’,郑盛凌满肚子话想说出口,梗了半天还是吞了回去。   等到第二天冼玉开始收拾行李时, 他才找到空档把人拉了出去, 两条剑眉拧得紧紧的,语气严厉地逼问:“你和那个妖女到底怎么回事?”   郑盛凌神色看起来就不正常, 很快引起了顾容景的注意,不过他刚要过来,就被冼玉拦住了。   “此次前去药王谷, 姜长老不能同行,那药灵本是她师兄所炼化的仙灵,她又精通岐黄之术,你去向她多请教一些……”冼玉缓缓道,“毕竟,我们不能事事都相信药王仙。”   顾容景闻言一顿。   郑盛凌看得出他是很想过来的,他也知道冼玉是为了把他支开,可惜他师尊用的是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理由,顾容景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朝他们略微一行礼,转头离开了。   郑盛凌看到这副场景,不知为什么,竟然也想替顾容景轻轻叹一声了。   冼玉看着他的身影离开之后,又降下一道隔音结界,神色淡然道:“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这地方就他们两个人,顾容景也已经离开了,这道双重保险也没有必要吧,还是说……   郑盛凌不知道冼玉只是不想再让顾容景接触苏染,此刻他的脑海里已经蹦出了百八十个冼玉、苏染、万剑宗、邱正明的爱恨情仇,其中还夹杂了妖魔人界的背景,复杂庞浩地心惊动魄。   “……你,”纠结了许久,他还是保持住了理智,复问,“苏染为何会对邱正明动手?”   他不喜欢邱正明是真,但邱正明是万剑宗弟子也是真,苏染的身份不仅是冼玉的故人,更是药王仙的亲传弟子,是妖界头号响当当的人物,那日他们又亲眼所见,看到她与八宝阁老板也有诸多牵扯,其中利益,郑盛凌必须得帮正道问个清楚。   好在冼玉并不隐瞒。   “当日她潜入万剑宗乔装打扮并不为别的,只是查询到了我的踪迹,想要找到我罢了。那日邱正明的事……”他顿了顿,“我很抱歉。”   当时苏染时隔几百年与他重逢,欢喜得几乎抑制不住,察觉到他对邱正明并不喜爱,一时间冲昏头脑对他下了手,这件事确实是苏染的过失,冼玉辩无可辩,也不打算为她澄清。   毕竟,错了就是错了。   郑盛凌听到他这番解释,反而更加费解,“她与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玉清道君,你莫要怪我今日在这里咄咄逼人,你也知道,之前我父亲传信来告知魔界动向,我从未对你隐瞒,事急从权,我——”   “我知道,也不会怪你。”   冼玉道。   他来历不明,又与身份敏感的人有纠葛,就算郑盛凌愿意相信他,别人也未必。更何况,正是为了这份信任,他才会有问必答。   “她从前,是我如意门中豢养的一只半妖兽。”   冼玉最近已经不知多少次地回忆起从前,那些日渐模糊的记忆仿佛也在这一句一字中变得日益清晰,“我对她有相救之恩,她做的这些,虽有错事,但只为结草衔环,并无他意。”   说到这个份上,郑盛凌还是半信半疑。   信是他觉得冼玉不会说谎,疑的是冼玉虽然敢保证,但苏染未必会安好心。   “待到从药王谷回来,我便与她再无瓜葛,此后桥归桥路归路。”冼玉道,“那日她将千丝引放置在邱正明身上,原本是想借他做傀儡来寻觅我的行踪,后来一念之差,反而错让千丝引勾出了他身上的邪念与欲望。昨夜我已与她商量过了,她愿意将那株药灵交还给万剑宗,药灵虽然不能将他的心魔完全除去,但至少不会比现在的日子更难过。”   起码,他能做个普通长寿的修士,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变成整日困在心魔与梦魇中的活死人。   这样,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郑盛凌和邱正明私交并不深厚,当日在比斗场上还有被他重伤的私仇,今天能帮他讨到这样的公道已经算不容易了,冼玉又是送药灵又是做担保的,他也懒得去管邱正明日后如何。   至于郑毅传来的那八个字,郑盛凌也问了,‘东山西海,人杰地灵’。冼玉听到后也是一头雾水。这五百年来世事沧海变迁,早就不是当初他了解的那个样子了,要说东靠山西靠海的,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   郑盛凌见他也没有头绪,也就这样罢了,只说有消息的话再通知他。   昨日兵荒马乱,原本定好的是留在这儿几日等待佩剑锻成,但是冼玉想到顾容景和苏染之间的纠纷,最后还是狠了狠心,决定把剑留在剑阁之中,等到药王谷事毕之后再来取,省得夜长梦多。   而且两处也近得很,到时候劳烦两位小剑童帮忙送剑便是了。   得知他们今日就要离开之后,郑盛凌心中无限遗憾,想跟着他们师徒一行人继续闯荡下去,但是又没什么像样的理由。   “这一路上跟着你们又是过秘境,又是厉魔窟的,竟然也处出一些感情了。”   郑盛凌黯然一笑,想起之前拜托赵生帮忙,却迟迟没有结果,这会儿又看冼玉十分温柔、九分好说话的模样,心头忽然一动。   “玉清道君,从前你说只收顾容景这一个弟子,难道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吗?”   也不知昨日吃了什么蛇胆,郑盛凌竟然还真的鼓起勇气地问了出口,“论品质,我与顾容景应该也能算个旗鼓相当;论缘分,你我相识至今,也算是一段奇妙之缘;论家世,我背靠问机阁与万剑宗两大门派,若是三方能够相互倚仗帮扶……”   话说到这个份上,冼玉一颗玲珑心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明白归明白,他表情还是露出了几分愕然。   郑盛凌年少气盛,体质属火,时常像个小炮弹。冼玉对他更多的只是待一个修真界的晚辈,从未想过什么师徒情分。   更何况,他若是答应了,顾容景……   得有多伤心。   他回过神,轻轻摇了摇头,“抱歉。”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就已经表明了态度。   初凉夏日,蝉褪去了一层薄薄的蝉蜕,抖了抖翅膀,趴在树干上小声地鸣鸣。   碧翠树下,青年渐渐红了眼眶。   纵然有再多心理准备,问出口的那一刹那,怎么会有人希望得到否定的答案呢。   “我……”他哽咽了半天,放不下小凤凰高傲的头颅,但是话语里又憋不住露出了些许委屈,“不当关门弟子,编外的也不成吗?”   编外也就是外门弟子了。   想在万剑宗,外门弟子和内门相比,就是只配洒水尘除的存在,要负责一切杂役杂活,而且也没有专属的长老教导,只能跟着一起上大班课。   让世家出身的他当外门弟子,确实委屈。   不过他也是豁出去了。   “这个外门,你不承认也行,反正你抽空教我两招便是了。”他眼角还是红的,斜斜地望着天,看起来骄傲,语气却越来越弱,“反正我爹算过了,他说我今年夏天会遇到一个好师父,不是万剑宗也不是问机阁的人,我想来想去……”   也只有你了。   能把收徒聊成讨价还价的人似乎也只有他了,冼玉哭笑不得,正要拒绝,忽然见不远处顾容景朝他们走了过来。   他脚步不紧不慢,看不出仓促的情绪,但是明显凌厉了许多。   冼玉知道,这场谈话该结束了。   但是那一瞬间,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他是顾容景的师父,赵生是顾容景的小小小小师侄,论起亲疏远近,自然顾容景会更依赖他些许。但这样是不对的。   人类本就是社会性的群体,需要陪伴,害怕寂寞,热爱分享,渴望被爱。   顾容景有时候‘无情’地不像一个人,但是他终究还是一个人。   冼玉是他唯一的关系纽带,才成了那根无论如何也放弃不了的稻草。但是如果当他知道,这根稻草并没有那么独一无二呢,倘若他……   这一息的功夫,冼玉吞回了喉咙里的话。   他没有经过思考,立刻道:“还有最后一个方法,我授你武功,允你入我如意门,做宗谱之上的亲传弟子,从此荣辱与共、生死相依,如何?”   还有这样的好事?!   郑盛凌眼睛一亮,“我答应!”   “你想清楚……”   “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郑盛凌声音格外坚定,“只要能入如意门,只要能跟着你学艺,我什么都能答应!”   说罢,他怕对方反悔,两臂举起正要往下急急一拜,忽然冼玉抬手,按住了他的身体。   “不着急。”冼玉缓缓道,“你拜错了,真正该受你这一拜的人,在你后面。”   “?”   郑盛凌一脸茫然地转过去,就着这个大哥大嫂过年好的拜年姿势,然后一抬眼,看到了同样一脸茫然、大眼瞪小眼的顾容景。   “…………” 第63章 【一更】谷主常年以轮椅……   顾容景一路过来, 看到他们两人在面前私语,却一直没有听见说了什么,就已经明白是冼玉下了隔音法阵。   他刚走到跟前, 就见郑盛凌转了个弯, 背还弯着做出一副行礼的姿势, 然后抬起头, 与他大眼瞪小眼。   “……”   郑盛凌此刻宛若即将飞升又被一道雷霆当空劈下,劈得外焦里嫩,魂飞魄散。他转过头,一脸僵硬地问, “玉清道君, 你的意思是……?”   “对。”此时冼玉已经撤去结界,一字一句都被顾容景听得清清楚楚, “我已立下誓言, 不能不作数。只是你虽然不能拜我为师, 但想要入如意门还是简单得很,拜他为师亦可。”   “……”   “……”   冼玉见他们两个人都像是吃了苍蝇一样,噎着也不说话,沉思片刻后又道:“我门中如今只剩下容景与赵生二人,倘若你实在不愿拜他为师,赵生虽然不入修行, 但你只挂个名, 也无碍……”   “不不不不不——”   郑盛凌一听,头皮都要炸了, 连声说了好几句我愿意,把冼玉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道这小子态度转变也太快了吧, 可他还没说什么呀。   冼玉哪里知道,拜顾容景为师,那他好歹还是冼玉的嫡系徒孙,还能听赵生恭恭敬敬地叫一句小小小师叔,是门中第三大辈分高的人;可要是拜到赵生那儿去,这小子离冼玉差了那么多辈,岂不是以后随便来个阿猫阿狗,都是他的长辈了??   所以,这实在是不得已之中的下下之策了。   冼玉颇感欣慰,“你真的愿意?”   “……”郑盛凌这会儿骑虎难下,怎么好意思再反悔,只能认作哑巴亏,“嗯、嗯唔。”   他是很不情愿的,可转头一看,顾容景还是满脸吃瘪的神情,仿佛很嫌弃他。   “你这什么表情!”小金鸟瞬间炸毛,“我堂堂问机阁的继承人,认你做师父是给你面子!你还真摆起谱来了!”   他原先想说顾容景光是异族的身份,拜他为师就够丢面了,但这话太伤人,他也只是怕别人笑话自己,并没有看不起顾容景。说到底,顾容景怎么着也是个出窍期的修士,已经能碾压如今修真界的大多数人了,放在万剑宗也是能帮老师代两节课的水平,拜在他那里也没有什么太亏的……   想到这儿,他竟然还释然了,“反正我也只是在你这里挂个名字而已,到时候还是要道君教我功课的。你放心吧,有事没事我都不会去打扰你的。”   冼玉也说:“是啊容景,不会打扰你的。”   这么一言两句的,拜师的事情就定了下来。   顾容景:“……”   等到郑盛凌欢天喜地地去和姜温韵解释,他才有空插上那句一直想问的话,“为什么是我?”   “不是你是谁?”冼玉道,“我早就发过誓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愿意认赵生,那算来算去,就只有你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容景想想,又把话吞了下去。   要再接上这个话题,想必冼玉到时候就要说‘那你在想什么呢’,他问的出口,顾容景却是说不出口的。   然而就像他预料的那样,冼玉并不是不知道他想问什么,只是故意打岔不说罢了。   他要说什么呢?   说,我想你对我的儒慕之情,大约是出自于寂寞,我帮你多找几个亲人,想必日久情深,你就能分辨出师徒情与男女情的区别?   这话,冼玉也说不出口。   郑盛凌拜师是件好事,有个人能帮忙分散一下顾容景的心神,也能少去许多二人独处的时光。   虽然以往旅途中也有赵生,但毕竟他们之间差辈太远,赵生对他和顾容景,一向是恭敬尊敬大于亲昵,见到两人谈话时总会自觉地避让。冼玉现在想想,顾容景是个沉默寡言不露心事的人,赵生却年纪轻,平日里虽然和郑盛凌打打闹闹的,但心里,想必也是很想要有一个同龄又能说得上话的玩伴。   他欠净诚太多,便总想多弥补给赵生。   又或许,他对徒弟的这份疼爱,也移情到了顾容景身上……   冼玉回过神,道:“我看平日里小凤凰与你私交不错,他又诚心,所以我才想了这个法子。你若是不愿,那就当刚才什么都没说吧。”   就算前面有许多理由,但说到底,他还是不希望顾容景太过勉强。   “……没有。”顾容景忍住想要反驳‘私交不错’的念头,潦草道,“他愿意拜就拜吧。”   不过是挂个名字,师尊若是想要……   他不会反对的。   师徒俩都抱着希望对方顺遂如意的心思,阴差阳错之下,反而促成了这桩事。而郑盛凌那边,虽然也觉得说起来怪尴尬的,但只要冼玉点头,他便有理由跟着他们继续闯荡了。以至姜温韵虽然觉得荒唐,但也实在被儿子磨得没有办法了,只能答应。   不过她有个要求,就是父母未至,不行奉茶礼成。   郑盛凌性格冲动,姜温韵却不能不为儿子多考虑几分。倘若他只是一时冲动,到时候拜了又退,岂不是伤两家和气?但若是郑盛凌是真心,那她也不会阻拦。   姜温韵是这么打算的,现在先做个‘挂名’弟子,随便教他一些粗脚法术应付应付。等到冼玉回到宗门打理好事务之后,倘若心意不变,那他们夫妇再带着拜师礼登门造访,正儿八经地让小凌把这杯茶奉了。   这样,两方都能齐全和美。   冼玉出发在即,姜温韵与药王仙在八卦消息上有些龃龉,不好出面,就让郑盛凌代为转达自己的意思,想必他这样聪慧的性子,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冼玉自然清楚,不过他和姜温韵的想法不同,郑盛凌素性高傲,再加上之前赵生就已经劝过他几次,现在向来,应该是早有打算了。他相信郑盛凌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做的决定,不用他人为此负责,自然没有什么为他留条后路的想法。不过既然姜温韵有这样的担忧,又帮过他几次,冼玉少不了要给她面子。   也不知,郑盛凌若是当初在魔窟的时候和他们选了同一条路,又和他们一起进入洗剑池幻境,看到未来魔神是顾容景,那现在是会兴奋多一点,还是吃惊多一点……   不管如何,事情已成定局。   冼玉也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药王谷身处两道巍峨巨山之中,形成一片宽阔险要的下陷地势,谷外种着一片桃花林,常年花开不败,内中又布着一方法阵。不熟悉的人进去之后只会晕头转向,完全摸不到药王谷的分毫。   这也是药王仙极难追寻其踪迹的原因。   只是今日到访,这片桃花林不知为何已经开谢了一大半,清秀树干上也遍布紫黑色的纹路,风一吹,枝头枯叶散落在地,步履踩过时,发出咔擦咔擦的脆响。   冼玉忽然想到,刚才收拾行李时,顾容景三言两语把昨天和姜温韵商谈的事情说了个清楚,除去‘东山西海,人杰地灵’这八个字之外,还有一件,就是药王谷被瘴气所沉的事情。   他看了眼苏染的神色,果然很沉。   看来……传闻或许并不作假。   既然这样,那药王仙还留在谷中吗?   “放心。”苏染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不冷不热地道,“那家伙就是个守财奴,死都不会离开药王谷的。”   说完这句,不管郑盛凌再问了些什么,她也没再开口。冼玉便清楚了,她们之间的纠葛,怕是比那些江湖上的传闻还要多。   走到一棵还未枯败的大桃树下,苏染双手结印,一道灵气自她掌心飞出,她轻抬指尖,迅速在空中画下一道难懂的字符。笔落符成,刹那间,字符碎成无数星点,爆发出一道绚丽的紫色光芒,同时大地颤动,百树移位,为他们让开了一道畅通无阻的远路。   “这是……九宫八卦桃花阵?”   郑盛凌哑然。   苏染看了他一眼,还不知道他已经领先自己拜顾容景为师,进入如意门中的事情,所以对他还算好言好语,“算你识相。”   郑盛凌:“……”   你妹的好言好语。   九宫八卦桃花阵是已经失传许久的阵法,需得九位精通幻术阵法的大能以九宫八卦来布局才能成,整片桃花林中,只有一条路是正路,也只有一棵树是正门。   野史相传,当日陶渊明误入桃花林,复前行欲穷其林,不曾想却误入桃花源,正是因为他误打误撞下走入了桃花阵,又碰巧走对了这一条路。   而他再想进去时,因着阵法的作用,于是再也没有找到这片不为外人道的桃花源了。   郑盛凌惊叹药王谷外原来布置了这么一片阵法,怪不得这几十年来只有药王仙寻人,从未听过有人能找到药王仙。   而冼玉想的却是,按照世人的说法,药王仙不过是一介医丹双修,如何驱使得动这样大的阵法?这背后又需要多少资源来支撑?   更古怪的是,这样难破的阵法,这样难攻的药王谷,在前些日子是如何被瘴气环绕的?   只是苏染不欲多说,他也就压下了心中的好奇,一行人跟随着她进入了药王谷。   与门外粉红枯木相杂的桃花林不同,随着他们脚步慢慢接近,药王谷的面纱也被一点点揭开,露出了底下的真容。   药王谷内是一方洼地,看起来与富饶的乡镇并无不同,只是少去了那些繁华庸俗之意,到处可见茅草屋砖屋,看起来并不起眼,但名贵的草药树木环绕,入眼一片碧翠。拥山环水、鸟跃鱼飞,不像什么药王谷,倒更像是那方桃花源了。   十数日过去,完全不见当日魔气瘴天,飞鸟灭绝的枯容。   几名紫衣随侍手持武器护卫在谷口的瞭望亭前,见到苏染身后跟随着几位陌生的外人,也似乎并不意外。   “姑娘总算回来了。”   为首的一名紫衣少年向她行礼,“谷主知道您今日带了客人,早已在厅中备茶等候许久。”   备茶等候……   冼玉微微敛下眼睑,心道,看来这位谷主早就预料到了。   郑盛凌从未见过药王仙,闻言撇了撇嘴,“在厅中备茶等候?你们家谷主的面子倒是挺大,连问机阁的少主也不放在眼里了。”   几句话,子世家子弟的矜傲就显露无疑。   随侍浅浅一笑,并不生气,只道:“谷主常年以轮椅代步,不便出行,还望少主见谅。”   “啊……轮椅?”   这下,郑盛凌就算是个刺猬,也是没有一点脾气了。 第64章 【二更】那个人,自然就……   六界关于药王仙的说法有很多, 但却很少人知道他双腿有疾,似乎认识他、见过他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没有宣扬这个事实。   到此刻,郑盛凌才知道, 药王仙一身出神入化的医术, 就是用这一双腿换来的。当郑盛凌看到药王仙穿着一身紫衣, 坐在宛若繁琐机关一般的轮椅上时, 纵使他神情冷淡不似欢迎,此刻也说不出什么刻薄的话语了。   这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大家都对这件事缄默其口。不管如何,他都是在拿自己的疾救他人的疾。   冼玉没有露出多余的情绪, 药王仙面前摆着三盏微凉的茶, 大约也是没想到他们这一行来了四个人。   冼玉,顾容景, 赵生。   虽然多了一个意外, 但是不管怎样, 和预想中也差不了多少。   药王仙早知他们来意,还未等几人落座,就冷淡道:“你的病,我治不了。”   这大概还是第一次药王仙说出‘治不了’这三个字。   众人一时无语,其中大半都是被药王仙的直接愣得说不出话。   世人皆知,药王仙医术高明, 连断臂都接的回来, 怎么会连经脉这种小病都治不了呢?再加上中间有个苏染,很难不怀疑是药王仙对他们‘拐带弟子’怀恨在心, 所以不愿医治。   半晌后,郑盛凌才憋出来一句,“你看都没有看过, 怎么知道治不了?”   “不用看便知道。”   此时,冼玉也回过神来,“确实难医,不必强求。”   他一开始就没有抱着会痊愈的希望,听到这样的回答,也没有意外。   顾容景却皱了眉,“连脉案都未曾看过,怎知难医?”   “望闻问切,一看便知,无需诊脉。”   “诊脉师尊也略懂一二,姜长老也曾看过,当日还不是说药石无医。”顾容景道,“不强求,怎知强求无用?”   他这几句说得很直白,直白到一时间就连郑盛凌也不知怎么接。毕竟药王仙脾气古怪,他要是真不想治,那也没有办法。   然而药王仙神色未变,“洗髓池为你重焕根骨、重固紫府,非药石之功。”   这句话听得冼玉和顾容景同时一怔,都有些严肃。   他们从未对外人说,姜温韵和郑盛凌也一直以为冼玉是单纯的重塑经脉,没想过连元婴都是新固的,可药王仙却一眼就断了出来,看来所说非假,确实有两把刷子。   “非药石之功,那是何之功?”   顾容景追问。   药王仙没有回答他,只看了冼玉一眼,“随我来。”   说罢,便推动轮椅向内室过去了。   冼玉沉思片刻,看到顾容景脚步已经不自觉跟上,下意识地把他拦住。等看到他那张微微疑惑的脸时,冼玉抿了抿唇。   “你和他们留在此处。”   落下这句,他没有再看顾容景,头也不回地跟着药王仙走了进去。   有种强烈的预感,药王仙接下来的话,很可能与他有关。   药王仙的这处院落虽然比不上皇城红墙绿瓦,但也清秀别致,到处都可见到竹制品,增添了几分自在与得意。内室里没有熏香,只有一方小桌上的小水瓶里插着几朵花,洋洋地散发着香气。窗户被叉杆撑着,远处青草药叶的气息被风卷进屋里,显得一派自然。   若不是亲眼所见,冼玉还真有些不敢相信,这样简朴整洁的地方会是药王仙的住居。   药王仙将轮椅转至一处,目光与他相望,抬首指向桌上一壶清茶,“玉清道君。”   茶边放着两盏茶杯。   冼玉走过去,一摸杯沿,发现还是热的。   这才是药王仙为待客而准备的那盏茶。   他心中有了数,顺着在桌边坐了下来,端起茶盏轻轻一闻,扑鼻清新香气,是他从前惯爱喝的紫罗香金茶,“好茶。”   冼玉道:“你称呼的,想必是五百年前的玉清道君。”   他这句话是□□.裸的试探,可惜药王仙神色未变,“五百年前与五百年后有何不同?”   “五百年前,我并未与你相识。”   “你的名号,何须要相识才知?”   冼玉哂然一笑,没有说什么。   药王仙也默了默。   他们都明白,从前是从前,从前玉清道君的名号六界皆知;可如今,已经不算什么了。   药王仙道:“人魔大战结束后,我随师父去玲珑山采风,途中捡到一个重伤昏迷的少女,当时她性命垂危,意识模糊,我问她来自何处,可有家人,但她直至昏死过去也不曾说出口。”   如意门的宗门就在玲珑山。   他口中的这名少女,不用思考也该明白,就是当初那只要白不白的半灵兽,苏染。   冼玉忽然想到,五百年后,他与苏染真正意义上的那一次初遇,在万剑宗山峰上,面容姣好的少女亲昵地伴在他身旁,说自己一直在病中,得了冼玉问询之后,又说之前一直睡着养伤,吃了许多药也不见好,好在有长老调理,这病才慢慢地挨过去了。   现在看来,原来她说的都是真的。   只不过,为她疗伤的长老并非姜温韵,而是眼前这位药王仙。   他沉默半晌,“何人所伤?”   “路过的人修,或是魔修。”药王仙敛了敛眼眸,轻轻吹去手中茶盏的浮沫,“刚结束一场浩劫,别人不管她是妖是魔,只要非我同族,便可诛之。”   倘若未曾遇到药王仙,苏染只怕早就葬身于某处荒郊野岭,哪里有如今活泼灵巧的模样。   冼玉习惯性地点了点头,正要答谢他几句,却忽然有些不对劲。也不知是不是他这几日总想着顾容景和自己的关系,看着眼前人,心里头竟然也冒出一丝古怪的揣测。   “五百年前,如意门已经散过一回。”他浅声道,“过去有千般好,如今也与她无关。我早已和她说过,如今只当普通朋友,不再论前尘。”   话音落下,药王仙的神色明显轻松许多。   “你身上的伤是魔尊以紫府内力相撞,冲击而碎,倘若寻常人早已根骨尽碎,神魂俱灭。”他没有再提苏染的事情,又转回来说起了冼玉的旧伤,神色自然,仿佛刚才说那几句的人并不是他。   “五百年荟萃于一身,如今能保住你的性命已是不易,我说药石无医也非妄言,依你现在的情况,以时间去疗愈旧伤是最好的办法。”   这么久才吊回来的一口气,想要以寻常之力去做更多的修补,药王仙有这心也是无力。   好在冼玉并不像他从前见过的那些胡搅蛮缠的病人,神情一派坦然,“我知道。”   如今能有出窍后期的修为,已经是最好最好的结果了。   药王仙听到他这三个字,终于露出了一点复杂、犹疑、不解的神情。   既然对自己伤势了如指掌,为何来药王谷求医问药,还花这么大力气去要回药灵?   ……总不是为了耍他吧。   好在冼玉知道他心里的怀疑,索性直言,“我没有时间了。”   他没时间再等个五百年。   从他走进蛟潜秘境开始,不、或许还要更早,在他和顾容景相遇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被动地卷进这场阴谋里了。在魔窟里,大护法说,师兄是被选中的人,所以他从正道叛变,投入了魔界,做了那个劳什子的魔尊。   如今是那个他连面都没见过的魔君。   可未来呢?   未来,是顾容景。   他是被布下的第三颗棋子,从出生之前就已经被牵上了宿命,他是这天地之间最后一道打破者,或许也是最后一个守门人。   冼玉从前并不明白,为什么顾容景会成为魔神,但是从他和苏染夜谈之后,他忽然就明白了。   大概是因为,在原本被设定好的剧本中,冼玉是不会与顾容景相遇的,他已经死在了五百年前的那场大战里,尸骨无存。而顾容景没有他的照拂,在修真界备受排挤,自然会顺理成章地投入魔界,顶替魔君,成为下一任的魔王。   冼玉会苏醒,这是第一环意外。   所以他才这样迫切地想要恢复法力,想要回到如意门。弱小的人没有资格讨论错与对,只有足够强大,才能去谈论拨乱反正。   他必须比想象中更快地恢复,才能在一切未发生之前,改变所有人的结局。   他没有对药王仙全盘托出,但对方似乎已经明白了些许,沉默许久,只道:“我会尽力。”   他说的尽力,是拼尽全力。   有他的这一句话,冼玉安心了些许。正事聊完,他想到之前药王谷被瘴气所困的事情,不免问了两句,还有为何这几百年来,世人对他缄默其口,药王仙毕竟是完整经历过这一场劫难的人,冼玉难得有渠道,自然想问个清楚。   没想到话刚说完,药王仙神色变得格外古怪,“背后的缘由,难道你真的不明白么?”   冼玉微微一怔。   见他还不明白自己的意思,药王仙索性道:“当日以瘴气困住药王谷,又在几百年来抹去你存在的那个人,自然就是北溟魔君,也是……”   话音未落,在外面已经等到不耐烦的苏染哐当一声推门闯了进来。 第65章 【一更】顾容景的嘴角却……   “不就是能不能治的问题么, 至于聊这么长时间?”苏染大喇喇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怒意和不满,“一句话的事情, 有这么难开口吗?!”   “……”   药王仙顾忌着她在场, 那些未尽的话只能就此咽进口中。他抿了口茶, 把刚才严肃的神情掩饰了下去, 轻声道:“别报太大希望。”   冼玉似乎也意识到什么,配合着转移了话题,“放心,你只管放手去试, 其他的我心里有准备。只不过看来要先在这里叨扰几日了。”   要治病, 免不了要在这里住下。   只是没想到,药王仙闻言就拒绝了, “不必。我这破地方说好听些叫药王谷, 实际上就是个小土坡, 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这话听起来不带一丝感情,但是语句上又明明是讥讽的意思,前脚还说尽力,这会儿又变了张脸,冼玉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我要出诊几日,还要去采集些草药, 你留在这里也是白费功夫。”好在他并没有反悔的意思, 很快又接了句人话,“你只管回你的宗门便是, 等我准备好了,自会登门到访。”   回你的宗门……   是回如意门吗?   冼玉没有开口,倒是苏染听到这句话, 很是开心,“如意门啊?那也很好。我已经有几百年都没回去了,也不知如今变成什么样子。”   “赵生说,如意门被一座禁制封印住,以我现在的修为,估计也不能轻易打开。”冼玉问她,“你可知那禁制到底是何人下的?”   “我……我也不清楚。”苏染茫然地摇摇头,“那时你们说,短时半个月,长时三月半年,总之肯定会回来。我在宗门里等啊等啊,怎么都等不到你们的消息,好在宗门里仙草繁茂,又有余粮,吃喝不愁……”   对灵兽妖兽而言,是没有时间概念的,苏染等了很久,等到自己都化形了,才终于意识到或许出了什么大事,应该去外面找找人,再不济也能打听打听他们师徒几人的下落。   谁料出去后才知道,冼玉与他师兄霍玄在无人之境上空大战三日,最后霍玄被一剑斩得灰飞烟灭,而冼玉也受了重伤,坠下高空不知所踪。后来,苏染到处打听之后,才知道他们都依旧留在无人之境,试图搜寻冼玉的下落。   只是等她赶到时,已经人去楼空。   苏染一个人影子都没看到,到处追寻,最后连方净诚的下落也不再得知。后来,她想回到如意门时,突然发现上面加了一道巨大的禁制,非她的修为能破开。   家没了,家里人也没了,苏染身无分文,无奈之下只能流浪街头,途中又遭遇了许多欺辱打骂,最后身负重伤的时候,被药王仙捡回了家。   而这,就是她对那场大战的最后印象了。   药王仙默默地听她讲述完,道:“无人之境素来有许多传闻,有人说那是一片荒漠,也有人说是死海,总之里面凶险无比,常人一旦进入,就再也无法出来……事实究竟如何?”   里面实情,想必没人会比冼玉更清楚。   相传,盘古开天辟地后力竭,膝盖跪地后形成了万里洼谷,就成了无人之境。之后沧海桑田,海水倒灌,毒气云雾遍布,从外界就很难再看见里面的模样。这里凶险无比,里面藏着许多上古妖兽,据说彼端还与苦海相连,入夜便能听见远处传来的声声悲叹,只听一炷香的时间,修士就能被扰乱心智。一旦掉进此处,入夜后还未出去,那就会永生永世埋葬在这片苦海相接之地。无人之境下时间流速颠倒不一,有人曾说,坠入这片海域的冤魂,要上千年才能重新入五道轮回。   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传闻罢了。   两道好奇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冼玉回过神来,道:“无人之境外界是一圈荒野沙漠,中心却是一片死海,当日我掉进死海之中,就失去了所有意识。当日我在大战之前特意嘱咐净诚,叫他备好一口冰棺,就算是尸身也要找回去……等到再醒来时,就已经是五百年后了。”   药王仙却皱了眉,“你为何叫他准备冰棺?”   苏染也一脸疑惑。   说起这个来,冼玉也一直觉得玄妙。   “我在出发之前,做了个梦。”他如实相告,“梦见我掉进无人之境后并无大碍,只是深陷梦魇无法醒来,一直飘在水中做活死人。”   醒来后他有了预感,才特意请人打造了那副冰棺,既可以保存身体不会腐败,又是疗养愈合的好法器。除此之外,还要再物色一个可靠之人,冼玉思来想去,就选择了方净诚。   净诚是个实心眼又忠诚的小孩儿,冼玉心里很清楚,所以才将这个任务交给他。事实也果真如此,冼玉陨落之后,他的其他三个徒弟都在无人之境找过他,就连平日里最重利益的谭盛文,也和师兄师弟们在那边荒漠苦海中找了他整整三年,但最后还是放弃离开。   只有方净诚,恪守承诺,一点弯都不转的在那里捞了十年。   好在有个方净诚,他才能死里逃生。   此刻,冼玉也不知道,他与方净诚相识,又将他领进师门,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选择了。对他而言或许是的,但对于方净诚……   “小师兄若是知道,也只会高兴,不会后悔的。”苏染拍了拍他的肩,“他这个人最重情谊了,又很笨,一直觉得自己跟不上师兄们的脚步,要你多费心辅导他。你把生死之托交付于他,只要你能活着,对他而言就是宽慰了。”   冼玉愣住了。   这些,都是他不知道的那一面。   从前,方净诚一直担心自己跟不上师门的节奏,他愚钝但又善良,不好意思叨扰师尊,就只能抱着当时还是小妖兽的苏染倾诉。   所以,也只有苏染能代方净诚说出当时未尽的心意,那份他一直没有机会报答的感激。   冼玉和药王仙谈了很久,赵生和郑盛凌都不在,大厅里放着的茶也已经凉了很久,只有顾容景一人坐在竹椅上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到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时,顾容景才猛然抬起头来,还没有回头就已经问,“谈得怎么样?”   “还行。”顾容景刚松一口气,就听他说,“姜温韵说剑明天上午就能锻好,我们拿了剑就可以回如意门了。”   冼玉不紧不慢地看着小徒弟的一口气又紧了上去。   “啊?”顾容景不知道他现在心情如何,沉默片刻,只能隐晦地问两句,“是……现在是怎么个说法呢?”   冼玉差点笑了,安抚性地摸摸他的头。   “没什么说法。”他道,“安安心心回去把家收拾一下,等神医上门救人吧。”   赵生还没想过,会这么快回家,或者应该说,回冼玉心心念念的那个家。   他们在外面等得很无聊,郑盛凌对药王谷很好奇,就拉着赵生出去逛街了。路上听到郑盛凌说起已经拜顾容景为师的事情,十分开心,感慨道:“当初我就和师祖建议你拜到顾容景门下,师祖原先还在犹豫,我以为已经没戏了,没想到呀……”   听得郑盛凌又气又绝望。   好小子,原来是你给了他想法,原来是你啊!   他满肚子气,村子也逛不下去了,一回去就听到冼玉说要先回如意门。   “啊?不看病了?”他挠了挠头,和赵生两两相望,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吃惊,“不是说那里有禁制吗?光靠你一个人,能开得了吗?”   “我一个人开不了,还有顾容景。”   冼玉道,“我开不了,还有苏染。”   毕竟活了几百年,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弱不拉几能被饿死在路边的半妖兽了,更何况她悟性本就不低,现如今也是合体中期的修士了,三个人加在一起,他不信还回不去。   顾容景原本以为到了药王谷,就能把苏染这个大麻烦给甩掉了,没想到这个麻烦还要跟着他们直到回家……   冼玉是开心了,可顾容景的嘴角却这样一点一点地拉了下去。 第66章 【二更】它们终于等到了……   如意门依靠玲珑山而建, 玲珑山共有两座山峰,巍峨高耸,山尖常年冰雪不化, 山腰郁郁葱葱, 多翠竹柏树, 山脚靠近农家村庄, 多种百花蔬果;一山齐聚四季,也实属难得。   赵生说,如意门被封印之后,先人方净诚无处可归, 就找了块毗邻玲珑山的地方落脚, 想着等师尊醒了,总有机会回去的。可惜他没有等到, 如今的大明村虽然离玲珑山近, 但也只是相对的, 两者之间还挨着十里路的距离。   原以为在药王谷就能丢掉的包袱,现在不仅没甩掉,反而还变本加厉,要直接跟到大本营了。这一路上顾容景都拉着一张脸,冼玉知道他不开心,但是他也有自己的考量。   苏染知晓许多当年的事, 眼下有很多谜题, 例如药王仙未说出的那几句话,例如在魔窟时大护法吐出霍玄是受人蒙蔽, 还有北溟魔君为何要攻袭药王谷,其中又藏了多少秘密?   以往发生之事他都可以不计较,更何况苏染当日有苦衷, 并非故意背弃,只要她注意分寸,那现在当个普通朋友也没什么不可。   从药王谷到玲珑山,御剑飞行只需半日,但顾念着一个赵生,苏染又大方地说可以借出自己的宝船,他们便舒舒服服地在船舱里睡了一夜,等到第二日时才抵达山脚。   时隔五百年,玲珑山褪去了当年山清水秀的模样,冼玉甚至没找到刻着玲珑山字样的路碑,放眼望去尽是荒草黄土,他凭着记忆走到山门前,却发现已经变成一片荒废的平地。   “如意门真的在这儿?”赵生探头探脑地看了两眼,又抹了下不远处一口废水井的边缘,沾了一手的灰,“这里……好久没人来了吧。”   他话说得委婉,其实大家都清楚,看这座山鸟不拉屎的模样,估计连进山打猎养家糊口的猎民都已经搬走了。也怪不得他们刚才一路飞来的时候,一户人家都没看见。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如今水荒水断,自然无人来往了。   只是,这地方真的是如意门的旧址吗?   还是冼玉记错了?   别说他,就连郑盛凌都抱着同样的想法。   “我确定,没有走错。”   冼玉虽然也并不清楚这五百年来发生了什么,但他的语气十分肯定。   这里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一树一木,一草一叶都格外熟悉,从前他甚至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回家的路,怎么可能找错呢?   “你下山之后,难道再也没有回来看过?”   他问苏染。   这会儿苏染也是一脸迷茫,“我从前来是来过,不过那时候玲珑山外还有一道结界,我连山都进不去,更别说是如意门了。”   他们刚才一路走进来畅通无阻,她那时还在奇怪呢,明明五十年前来过一次,那时还是重重阻碍与叠嶂,怎么这一回来结界没了,如意门也没了?   “你们如意门难道就每个什么标志性的建筑?”郑盛凌给他们出主意,“比如就像这口废水井,又或者是什么苍天古木,灵泉活水?若真的有,我们翻一翻这山中枯竭的河道,不就能找到了?”   苏染翻了个白眼,“你说的这些全是废话,谁不知道要找线索?但问题就是现在整个如意门都消失了,别说什么活水古木,现在就是连我当年在石桌上打滚留下的毛都找不到了!”   郑盛凌被一个小女子呛了一通,顿时脸憋得通红,忽然对顾容景不喜欢苏染有些感同身受了。眼看着两人就要吵起来,顾容景从不远处缓缓走近,沉声道:“我有一个想法。”   巧了。   冼玉久违地露出笑容,“我也有。”   顾容景看着他弯起的嘴角,也笑了,“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你先说吧。”   “我们应该想到一块儿去了。”   “你这么有把握?”   “自然。”   围观群众:“……”   正要和苏染互扯头花的郑盛凌忍不住了,拨开笑意晏晏的两人,不满地嚷嚷道:“你们俩能不能别在这儿打哑谜了?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一起说行了吧?”   难得的闲趣时光被打断,冼玉咳了咳,道:“世上没什么东西能凭空消失,就连人死了都会留下痕迹,更何况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走一个宗门呢。”   苏染沉思片刻,“好像是这样。”   “几个月前,我和师尊在蛟潜秘境中发现了蛟蛇的踪迹。”顾容景开口,“当夜众妖弥漫、血气煞天,我们几人奋战多时也难脱困。”   这段经历苏染并不知道,郑盛凌听到他把自己撇除在外,顿时不爽,“不是在说如意门的事情吗?怎么又扯到蛟潜秘境了?这件事和那个有什么关系——”   ‘能不能说快点’后半句还没吐出口,脑袋就被冼玉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他如今也是你的师父了。”   他微微皱眉,教训小凤凰,“不可放肆。”   “…………”   偏偏顾容景眼角正儿八经地看向他,眼角还露了点笑意。郑盛凌只能咬了咬牙根,像是霜打的茄子一样,有气无力:“是……师父。”   最后两个字,那简直就是咬牙切齿。   顾容景才不管他是不是自愿的,反正开口就是输。他轻轻哼了一声,不紧不慢道:“当日有正道修士御船相救,你可记得他是何人,是什么身份?”   “呃,”郑盛凌想了想,“我记得他是望云的小师弟,不过那个人是面魁假扮的。”   “为何当日你不曾立刻察觉他是魔物?”   郑盛凌登时被这句反问给问住了。   是啊,当时为什么没有察觉?好像是因为情况紧急吧,有人能救就不错了,再加上是熟悉的面孔,就一下子放松了警惕……   冼玉道:“灯下黑。”   “不错。”顾容景点点头,“能用双眼看到的事物,就绝不用耳朵去听,不用心去感受,这是人的通病,也是劣根性。当初的谢文齐就如同现在的如意门,以一道屏障相护,掩去了真相。”   而真相,就在眼前。   如意门根本就没有消失。   顾容景大步迈向前,众人眼睁睁看着他向一棵众人合抱粗的枯木走去,眼看就要撞上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抬起手,以真气催动按在了树干上。   刹那,一道微妙的波动在掌下浮现。   稍纵即逝。   但这短短一息的异常也足够了。   “你们看,”顾容景指了指与它对称的另外一棵大榕树,“按理说,越大的树木越需要足够宽敞的空间,可是这两棵之间的距离却不过两丈,正好是宗门常用的入户门尺寸。”   郑盛凌和苏染连忙凑了过去,发现确实是这样,左边的树虽然已经枯了,但右边的树却像是完全没有本能一样,树冠依旧遮天蔽地,甚至盖到了枯木的地方。   这是不通情理的。   正常的茂密森林中,很难看到你盖我一头我□□一脚的树丛,这些上了年纪的大树仿佛也有了人类的思维,两棵树挨着生长,树冠长到一定境地时,会留出一道空隙,这是树的默契。   冼玉与顾容景相视一眼,两人同时抬手结印,流光自法阵中飞出,两道雄厚的真气分别刺入枯木与榕树的树干,瞬间光芒大作!!   真气催动下,他们终于可以清晰地看到覆盖在树干上密密麻麻的咒语纹路,在两个出窍期修士的合力之下,像是凝固的朱砂遇上水一般,渐渐融出了本来的模样。   苏染看到角落里逐渐露出微微泛旧的大红门,不由得心潮澎湃,仿照冼玉抬手以真力相催,郑盛凌也反应过来,四人合力,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古铜兽把手大红门褪去了原本的屏障,完完本本地露在了眼前,而此刻,方才嵌在两道树干上的咒语忽然碎成无数星点、在空中旋转重组,最后汇成了一道正圆的蓝色法印。   这道法印居于兽把手的上方,一半一半对称地印在两道大门中间,微微泛着冷色的光。   “这……这又是什么?”   苏染一时间又傻住了。   本来以为刚才树干上的法咒就已经是灯下黑的封印了,没想到四人合力只露出了一道如意门的大门,其他的是一根毛的影子都没看见,现在又来一道???   顾容景很清楚,解开这道封印,或许这扇大门才会真正向他们敞开。但关键是,这道封印是什么,要如何解?   若只是一般的封印之法还好,但倘若是什么打破后就会开启自动毁灭的咒语,那不是聚铁铸错,无法挽回了么?   他紧皱眉,目光一刻不错地扫过眼前这道朱红大门,希冀于从中找到线索。然而比他的大脑更快的,是冼玉的手。   冼玉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就这样下意识地将微凉的手掌覆在了封印之上。   刹那间,封印暴然碎开,一股飓风原地而起。   “师尊!!”   顾容景瞳孔骤缩。   那一瞬间,他脑海中浮现过无数可怕的事情,身体的最快反应也没有赶上猝然发生的变化。但是让所有人震惊的是,一切灾厄都没有发生——   飓风从冼玉脚下而起,风势中隐隐传来一道龙吟,瞬间,整座玲珑山都被一道冰蓝色的光覆盖,枯草焕春,新树抽芽,不过数息之间,如意门就从冼玉掌下重新活了过来。   不。   或许,如意门和玲珑山从来没有枯败,只是被一道大能的封印停住了它们最好的时光。   到如今,断泉流水,鸟去林归。   它们终于等到了主人。 第67章 【一更】当然应该由冼玉……   大地震鸣, 百树丛生,无数鸟雀自山林之中飞出,云雾笼罩之中, 风龙卷过之处, 不再见枯败萧条之景, 一砖一瓦由笔下绘出, 院前葡萄架露出了点点翠绿,很快又结出了一颗一颗圆润酸涩的果实;凉亭内的石桌上还摆着凉茶,亭凳上放着未看完的话本,不远处的池塘冒出朵朵莲叶。   山中繁荣一眼尽现, 是极难看到的景象。   远处翠竹拂摇, 风吹叶响,仿佛一下就把冼玉拉回到那个圆满美好的童年。   师兄在林中舞剑, 他蜷在院中榕树下的躺椅上吃葡萄, 师父还在午睡, 天气渐渐炎热,窗户开了一条缝,偶尔会传来一两道咳嗽声。   那是他无比怀念,但又不能重现的过去。   仅仅是一片莲叶摇曳,仿佛都能让他心驰神醉。   苏染愣了许久,脸上渐渐漫出复杂的神情。和冼玉一样, 这地方承载着她为数不多美好的回忆, 但又不同的是,冼玉不曾经历过人走茶凉的片刻枯容。   她在这里守了几年?连自己都数不清了。   玲珑山带给她数不尽的美好, 却又像是一场玲珑幻境,梦醒之后,她只能独享五百年的孤寂。   但好在, 他们又回来了。   世间已经很难再看到如此郁郁葱葱的美好景象了,四季大乱,天象异常,这里仿佛是被藏起来的一叶扁舟,又或者是一粒芥子,保留还原着五百年前冼玉日复一日自然简单的生活。   郑盛凌和赵生耐不住好奇,早就双双结伴到处观览了,冼玉没有阻止,只是让他们不要碰坏物品。这里还留着一些为数不多的霍玄生活过的痕迹,他一直都好好保存着。   冼玉深呼吸一口气,终于感觉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每一处经络都放松了下来。他转身望向顾容景,刚要说些什么,忽然被苏染打断了。   “这不对劲。”   苏染望了一圈,回首看到被他打开的那道朱红大门时,心底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悸与犹豫。“这道封印,与我曾经所见并不相同。”   冼玉微微一愣。   “玲珑山外还有一道封印,我记得清清楚楚。”苏染摸了摸胳膊,焦虑之下完全没有发现皮肤上冒起了一些鸡皮疙瘩,“这么轻易就解开了封印,难道你心中没有一丝怀疑。”   “自然是有。”   冼玉的回答出乎苏染的意料,她原本以为他没有察觉,才会出言提醒,可是冼玉已经有警惕之心,刚才又为何表现得那么放松自然?   “倘若这道封印换做是你、又或者是郑盛凌、赵生,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冼玉反问她,“你觉得能打开吗?”   他用的不是‘解开’。   苏染条件反射地摇了摇头。   说起来也古怪,刚才冼玉把手伸过去、打开了封印,紧接着如意门平地而起,这一连串的动作都格外自然,仿佛这道封印——就是为冼玉而生的。   除了他,苏染不觉得还有谁能打开。   但这样就更奇怪了。   “你已经是合体期的修士,却依旧打不开原来的封印。可我不过出窍……你想过其中缘由没有?”   苏染立刻道:“有人故意布下陷阱!”   顾容景在一旁十分无语,实在听不下去了,“花这么大代价封存住如意门,这是哪门子的陷阱?”   “啊……”   苏染张大嘴巴。   “对方的目的我们并不清楚,只能知道一件事。”冼玉道,“他对我们没有敌意,或者说没有太大的敌意。”   否则,朱红大门打开的那一刹那,等待他们的就不是活灵活现的如意门,而是百八十种死门陷阱了。   既然暂时没有敌意,那他们也就不必太过杞人忧天,反正走到这一步已经是他们赚了,剩下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更何况,还有比胡思乱想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容景,你跟我来。”   他道。   冼玉继位掌门后,对于教授武学功课还算得心应手,但门中内务却是一概不通,财务人情方面他从前交给谭盛文去做,这个弟子虽然心眼儿多,但却十分擅长珠算心计,打理得井井有条。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杂事,例如资源贮蓄等等,这些弟子不好插手,就只能留给冼玉来做。为此他特别造了个小香阁,用秘术封锁,里面放了许多珍贵的书籍资料,又或是门中机密,只供他一人进出。   重现后的如意门还是和从前一样,他顺着记忆走到书房,按下在壁炉后的第三块砖,又手画了一道符咒,很快砖石晃动,壁炉后出现了一道暗门。   约莫寝卧大小,墙壁上间隔镶嵌着几颗夜明珠,照亮了整个房间,里面放着一把太师椅,还有一座檀木书架,角落里松松散散地堆放着几个箱子,有一个把手忘记关上,露出了乾坤袋的一角。   顾容景都能想到,冼玉每次征战或是游历回来,拿了许多暂时用不到又颇为珍稀的宝物,愁来愁去,索性拿乾坤袋装了通通丢到巷子里去,堆着堆着便积了灰。   ……还怪可爱的。   “咳咳咳——”小香阁许久没有打扫过,书架最底部积了许多灰,冼玉弯着腰找了许久,尘土都卡进嗓子里了,才从层层叠叠之下翻出了一本有些破旧的册子。   他拍了拍书册上的灰,顾容景借着明珠之光,看清了封页上简短的两个字。   宗谱。   顾容景心魂一震。   这是如意门自开山立派之后,唯一的一本宗谱。   上面记录了自开山祖师爷之后,历代历届掌门,门中弟子姓名也都登记在册。   冼玉翻到最后记录的那一页,左侧停留在冼玉这一代,门中只有他和霍玄两人,而霍玄的名字后面已经被标了除名的记号,以及除名的原因。右边则依次写着:闻翡、谭盛文、郑毅、方净诚。   方净诚这个名字,顾容景听得最多;而闻翡,却是最少。他甚至从来没有在冼玉的口中听到这位‘前师兄’的支言半语。   闻翡……   顾容景忽然意识到,倘若这本宗谱是按照入门先后顺序记录的,那这个闻翡岂不是冼玉收的第一个弟子?   冼玉没有察觉他垂下眼睑里的情绪,他松开手,灵力托着宗谱飘在空中,片刻后,左右两页的字符也跟随着漂浮,依次排列在顾容景和冼玉的眼前。   前面三人的名字依次被画上了记号,原因冼玉没有写什么抱怨的话语,只普普通通记了一句自愿离散。   只有写到方净诚时,他指尖顿了顿。   许久没有下笔。   顾容景在一旁看了许久,忽然问:“这个闻翡脾性如何?从来没听师尊提过。”   他似乎是察觉到冼玉隐秘的不愿吐露的难过,笨拙地转移了话题。   “嗯?闻翡啊……”冼玉回过神,“他也是个可怜人。”   顾容景敏锐地皱起眉。   他发现冼玉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总是怀着用不完的怜悯同情。   但闻翡确实和顾容景一样,是个可怜人。   他的父亲是肮脏□□的魔族,某日入人间办事时和结识了他的母亲,这魔族人性格恶劣,却长了一副好皮囊,引诱得单纯的女子与他欢好,又有了骨肉。   可是这时那魔族却已经腻了,不顾女子的恳求自顾自回了魔界,此后就失去了消息。   而闻翡的母亲却一直对他念念不忘,生下孩子后一直抑郁不得志,再加上没过几年,家乡爆发瘟疫,母亲病死,闻翡当时奄奄一息,是冼玉把他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给了他姓名,教他念书写字,最后又带回了如意门,正儿八经做了他的弟子。   顾容景越听、眉头越皱。   “师尊是看他可怜,才收他为徒?”   他沉声问。   “也不是。”冼玉并没有发觉顾容景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还沉浸在往事中,“当时我还没有那么大的善心……只是觉得这个小孩天资聪颖,他日好好修习,得道飞仙也未尝不可。若是就这样死了,那也太可惜。而且那时……”   那时冼玉二十五,闻翡才八岁,一个小萝卜丁大,兴许是经历过家庭的变故,他心思极为敏感多疑,明明害怕冼玉的用心,却又忍不住黏着对方,害怕被抛弃。   当然这话是不能说的,冼玉注意到顾容景的脸已经黑成锅底了,倘若那几句真的说出口……后果连冼玉都有些心虚。   冼玉说的只是他对闻翡客观公正的看法,但是在顾容景耳朵里却是这样的——   ——当时我没有那么大的善心……   却还是收养了他。   ——他天资聪颖,太过可惜。   冼玉当初黏着他好像也是因为他“天资聪颖”。   ——若是就这样死了。   我舍不得他死。   冼玉并没有告知闻翡当年的年纪,于是在顾容景想象中,他的师尊穿着一件无尘白衣,从死人堆里救出了一个看不清脸(此处因为他想象不出五官)的高大少年,师尊为他解衣疗伤,烛火下两人并相依偎……   想着想着,拳头就硬了。   “不管前尘旧事如何,都已经过去了。”冼玉说着,那三人的名字已经消散离去,他抬起手,写下几笔。   四笔勾勒出的是顾字的偏旁。   顾容景下意识望向他,却见冼玉微微挑眉,“愣着看我做什么?”   写下这三个字,就代表顾容景正正经经入了如意门的宗谱。将来清明又或是先祖祭日,他作为后辈,都是要跟着冼玉恭恭敬敬在香案前磕头的。   只有他和冼玉有资格。   “我……”顾容景卡了半天,不知道抽了什么风,闷闷地憋出一句,“不叫郑盛凌过来么?”   虽然很不想,但是捏着鼻子也得承认,郑盛凌现在名义上也是他的徒弟了。   “写他做什么?”冼玉愕住,随后清浅一笑,“他的名字自有你这个师父来写。”   “但你的名字……”   当然应该由冼玉来亲手笔书。 第68章 【二更】那人才沙哑地吐……   顾容景抬头, 空中亮起点点荧光。霍玄极善术法,冼玉的字是他教出来的,但一笔一划、巧中藏拙, 有着一股只属于他的自在与写意。   冼玉收回指尖的那一刻, 在空中漂浮的那道名字随之飘然落下, 印入了泛旧的宗谱之中, 尘埃落定。   自这一刻开始,顾容景不仅会是冼玉此生唯一、也是最后的弟子,将来,也会如同当年冼玉从师父手中接过重担一般, 成为下一届如意门的掌门人。   他不再是那个金叶城异族歌伎生下的野种, 不再是行走江湖需要以巾覆面的万花楼常驻刺客,也不再是风餐露宿、需要自己不断尝试, 琢磨修炼之法的散修。   他有名有姓, 他日落叶归根, 谁都会知道他顾容景是如意门的人,是冼玉座下的唯一弟子。   这是比口头保证稳健一百倍的承诺。   顾容景喉咙一紧,下意识地去抚摸宗谱上紧随冼玉其后的,属于他的名字。一股陌生又笨拙的感觉从心底生出,连带着指尖都像是着了火似的,一阵阵地烫人。   可又舍不得收回去。   顾容景忽然想到, 从金叶城逃出来的那一年, 他还是个不吃饭不喝水就会死的凡人。他逃到某处荒山野林里,大雪覆盖了整座荒野, 顾容景扒了半天的石洞,没挖到长着厚厚灰白毛的雪兔,只揪出了两只瑟瑟发抖、炸成一团的刺猬。   那些刺扎在干裂泛血的掌心上, 好在寒冷麻痹了痛苦。刺猬肉少,好在能打打牙祭,但当时他一时不察,没有抓稳。   那两只刺猬从他掌心掉下去,惊慌失措又很笨蛋地钻回了它们的窝——一个已经被扒开的破烂石洞。   明明是一条死路,但它们还是跑了回去,大约是知道接下来会是个难熬的雪夜,逃出去又能如何,倒不如偎着取暖。   那一刻顾容景很难过。   连两只刺猬都有家,可他没有。   无论走到哪里,冼玉半夜梦醒时回想起的都是玲珑山的竹林涛声。他们是那两只寒冬时无处躲藏的刺猬,顾容景和冼玉明明都知道,玲珑山有玄机,如意门或许并不安全,但因为贪恋那一丝温暖,漫天大雪中也只能头撞南墙地躲了进去。   接下来几日,冼玉把如意门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在外漂泊虽然辛苦,但好歹拐了几个苦力回来。苏染走之前不会打理,果林菜园的杂草长得比油麦菜还要高,这下赵生郑盛凌和顾容景总算是有了‘用武之地’,冼玉作为家里唯一的大长辈,毫不客气地指挥几个小辈去干农活。   郑盛凌从小到大别说拔野草,拔胡子这种事情都没干过,没干两天腰都快直不起来了,一有空就在冼玉耳边哎哟哟地喊痛,最后被苏染毫不客气一巴掌贴了个膏药过去,总算是老实了。   五口之家,摘菜做饭也是一项大工程,在外个个都是辟谷的得道修士,在家全是定点就开始敲饭碗的饿尾巴狼,一个个比老黄还要准时。   赵生一个人忙不过来,冼玉就让顾容景过去帮忙。好在顾容景是块好砖,哪儿要用就往哪儿搬,做事麻利不多话。   也不会像郑盛凌和苏染一样,杀条鱼杀半天,放锅里煮的时候才发现还有半面鱼鳞没有刮干净。   赵生很满意,但满意了没两顿饭的功夫,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顾容景手艺很好,做硬菜或是汤羹都很好吃,只有一个问题,别人都吃不到。   除了冼玉。   “……”   被大家投诉了两天后,顾容景屡教不改,冼玉作为最大得利者睁一眼闭一眼全当不知道——   顾容景毕竟是郑盛凌的师父(名义上的也算),哪有师父做饭徒弟享受的道理?再说苏染,那就更没道理了,她原型就是一只半灵兽,那后山林子里漫山遍野的灵草还不够她吃的吗??   故而他不仅不觉得愧疚,反而特别理直气壮:谁让他是顾容景的师父呢!!   头七天过得兵荒马乱,如意门的时间被停在了苏染走后不久,但山中没有人气,很多地方都要重新归整。顾容景任劳任怨收拾了大半天,发现了不少问题。晚上吃完饭后,还特意和冼玉提起这件事。   按理说,玲珑山整座山头都归属于如意门,地盘大得很,但是顾容景走了一圈后才发现,因为阳光稀少,后山基本上全种灵树去了,而且种的格外随意,疏密不规律,看上去也缺少打理。   而前山基本上都被冼玉划成了功能区,书院、寝室、练武场、藏书室、炼丹房、厨房等等,再加上他还有点种灵草灵药的爱好,显得格外拥挤。顾容景睡在左侧卧房里,只要不关窗,每晚睡前都能闻到厨房残留的做饭香气。   除此之外,还有冼玉一些个人丢三落四的小毛病,上次顾容景居然从装着一大堆心法秘籍的箱子里,翻出了一罐咸菜。   也不知道是哪年埋的,打开后味道十分赶人。   冼玉:“……”   顾容景又陆陆续续说了许多,冼玉从一开始张大嘴巴目瞪口呆,到后来一边听一边打瞌睡,等到耳边絮絮叨的声音终于停下来之后,他才努力睁开眼皮,“嗯,嗯?说、说完了?”   “……”   “你想怎么改就怎么改吧,我全权交给你了。”冼玉打了个哈欠,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容景,你知道你差在哪里吗?你差就差在你年轻。”   顾容景:“???”   要不是他太年轻,修为又镇不住,冼玉老早就滚去当甩手掌柜了。让他教书育人那还成,经营宗门他是一窍不通的,又咸鱼又爱偷懒,实在不是块好料子。   从前师兄在的时候,他也是如此。师父上课讲学时他在下面偷偷看小人书,等到考校功课前夕,他头悬梁锥刺股,熬了一宿眼睛都红了,才勉勉强强过了个关。   冼玉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师父临终前会将掌门之位传与他。明明才气、品性、为人处世,师兄都强过他太多。   冼玉年少时脾气不怎么好、爱偷懒,调皮捣蛋,生活自理能力约莫为零,除了长了一张好看的脸和超绝的修炼天赋之外,其余几乎是一无是处。而霍玄却和他恰恰相反,师兄勤奋刻苦,温柔善良,为人忠厚又可亲,天赋虽不如他但也算是英年才俊,属于各方面发展都优异均衡。   冼玉从小到大,一直以为未来的掌门会是师兄,除了他,别无他人。   所以当师父说着‘如意门的将来就全靠你了’,然后握紧了冼玉的手时,他心里又震惊又茫然,瞬间望向了师兄。   霍玄也是意外的。   但师兄素来脾气好,师父这样安排,他虽然惊讶,但是也没有嫉妒或是不满。冼玉继位掌门的前两年,师兄还没有入魔,冼玉也把宗门的大小事务依旧交由他处理,两人相处一如往昔般融洽。   正是因为从前太美好,当师兄离开的时候,他才会特别荒唐。   “师尊、师尊?”   顾容景唤了他两声,冼玉回过神来,“嗯?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顾容景知道师尊大约已经把刚才说的那句话抛之脑后了,他缓缓摇了摇头,又小声道,“厨房油烟味很重,我这几天都没睡个好觉……”   冼玉一听‘睡’和‘觉’两个字,心中顿时拉起警戒,连忙道:“是吗?这几日里里外外都要你来,实在是太辛苦了。我看郑盛凌那小子睡相还可以的,而且他房间也宽敞,不如你和他挤一挤?”   “…………”   顾容景当然不想和臭脚丫子的郑盛凌睡一张床上,他的意图很明显,但冼玉的意图也很明显。   顾容景一声不吭了好久,见冼玉都没有再回转心意,只好道:“……我再将就将就两天好了。”   说罢,他起身想去倒杯茶,冼玉也跟着起身,“不早了,你回去好好歇息吧。”   顾容景只好道:“……好的,师尊。”   等到人出门之后,冼玉还竖起耳朵听了半天,确定那道脚步声越走越远,顾容景没有偷偷蹲在他房间外的某个墙角下,才终于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还好他刚才立刻屏蔽了五感、神游太空,这才没有心软,答应顾容景留宿。   倘若顾容景今天要是留下来了……   那结果,他想都不敢想。   顾容景要做仙人还是凡人他管不着,但是冼玉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要飞升的。   入夜。   冼玉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忽然觉得有些冷,朦胧记起窗户好像没有关,他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正准备下去关窗,余光忽然瞥见一道颀长而立的身影。   一刹那,睡意全无。   寂静之中,那人缓缓往前一步,冷色月光从窗棂处透进来,照亮了他半边冷凝无情的面容。   两人默默无言相视而望,许久后,那人沙哑地吐出一句,“师尊,好像瘦了。” 第69章 【一更】胖了些许。……   冼玉从没想过, 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闻翡。或者换一种说法,冼玉完全没想过,他与闻翡还能再见面。   “许久不见, 师尊都不想我么?”   见他一直没有说话, 闻翡往前迈了一步。冼玉抬手烛光燃起, 照亮了他躲藏在黑夜之中的身影。   他眉眼内敛, 唇色很淡,像是在屋外冻过许久的颜色,高挺的驼峰在另一半脸颊上投下了浅浅的侧影。   这张脸与五百年前的长相并无差异,但不知为何, 他穿着从前常穿的那件暗蓝色外袍, 却在这深夜中显得更像鬼魅。   冼玉望了他许久,缓缓起身披上衣服, 道:“你来做什么。”   “师尊这话说得。”闻翡提起嘴角, 可是眼底却没有多余的笑意, “这里好歹是我的家,是我长大的地方,连那小畜生都在,我凭什么不能来?”   冼玉一听就皱起了眉。   这句小畜生说的自然是苏染。   从前他们都还在玲珑山的时候,闻翡就很是嫌弃她,总说长毛的畜生太臭, 爪子会抓人, 又总是乱拉乱尿——当然苏染是没有的,闻翡只是不喜欢他为方净诚打破准则, 所以故意用这个来刁难小师弟。   看到他脸色不愉,闻翡若无其事地把话题揭了过去,“师尊从前受的旧伤还没好么?修为跌了许多。”   冼玉这才发现闻翡如今已经是分神前期的修士了, 他从前就极为聪明又有天赋,这么多年过去也不足为奇。   只是分神期的修为在修真界中理应是数一数二的了,不应该藉藉无名……为何他之前都没听过闻翡的名字?   冼玉疑惑了片刻,闻翡的目光紧紧落在他身上,像是猎豹瞄准猎物一般。他微微蹙了蹙眉心,有些许不适。   “这些应该与你无关。”冼玉反问,“你已经离开了如意门,为什么还回来?”   “没有为什么。”他耸了耸肩膀,“想吃回头草了,不可以吗?”   “……”   冼玉一脸无语,闻翡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忽然短暂地笑了一下,“我为什么会回来,师尊难道一点都不明白吗?”   “?”   闻翡等了一会儿,冼玉一直没有回答,于是轻轻地叹了一声。   “我是被你带回来的,你不在这里,那我还留下来做什么呢。”   他声音很轻,每句每字都写着对他的眷恋,倘若不了解实情的人估计会心软。   冼玉反而忍不住气笑,“所以呢?现在我回来,你也跟着我回来了?”   闻翡还没回答,冼玉已经自顾自地答道:“你跟我的时间最久,当初我把你带回如意门时,你才八岁。到我受师父遗命继任掌门,又和师兄反目成仇,发生这些事情的时候你都在我身边。”   “你明明知道,如意门对我意味着什么。”他沉声道,“你是大弟子,也是下一任掌门的最优候选人,谭盛文和郑毅走了,我并不在意什么。唯独你,倘若我真的弄丢了如意门,闻翡,你可曾想过九泉之下,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师父??”   闻翡没有吭声。   冼玉知道他不会辩解。   因为这就是事实。   闻翡聪明有天赋、身世也很可怜,简直和顾容景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与之不同的是,闻翡自幼在离散与利益的环境下长大,是缺乏责任心和怜悯的。   而这两样,顾容景却有。   这是他们两者之间最大的不同。   “这地方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许久未见,半夜翻进我的房间,也丝毫不顾及我是什么样的心情。”   冼玉冷眼看着他:“说到底,你留有感情的不是如意门,也不是我,你做的这一切只是你自己恣意而为罢了。”   闻翡反问:“师尊从前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很难得,也需要勇气。如今我做到了,怎么师尊反而还不开心呢?”   眼看冼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闻翡笑了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   “师尊如今对我多加指责,不过是因为有了更喜爱的弟子罢了。”   他没来由地道:“新弟子会说话,又爱黏着您,我这样的自然就像案板上的苍蝇,再也入不了师尊的眼了。”   冼玉听得很是不适。   “你见过他了?”   说这话时,他皱着眉,带着一股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敌意和介意。闻翡原先一直是随意散漫的神情,直到这一瞬间突然敏锐地变得锐利了许多。   “没有特意见他,只是刚才站在屋外,不小心听到他与师尊说了几句话。”   闻翡忽然向前,和冼玉靠得很近。他已经长得很高大,不再是当初被死人堆压着的瘦弱小孩。站得这样贴近,时不时会传来闻翡的鼻息,冼玉不适应地往后躲了一下,但说话时还是不得不微抬下巴。   “四个时辰前的闲聊……”   冼玉不冷不热道,“你可真够不小心的。”   闻翡听得眼睛都要红了,还是撑着笑,“我不过随口一说,师尊这么护着他……徒儿见了真是忍不住嫉妒。”   闻翡张口闭口都是‘新弟子’、‘他’,避而不谈对方的大名,虽然什么都没说,但轻蔑的态度已经摆的很明显了。   冼玉拧眉:“他有名字。”   但话说了一半,又觉得不妥,索性咽了回去,“算了,这些都和你没关系……”   闻翡很爱记仇,从前郑毅不小心用了他吃饭的筷子,都被闻翡记了整整三年。如今他有分神期的修为,顾容景被他记住,不是什么好事。   “你与如意门已经再无关系,以后不要再来了。”他撇开千头万绪,本该狠下心肠的,但想到或许是最后一面……   “不早了。”   他轻轻叹了一声,“你回去吧。”   闻翡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兴许是知道这次久违重逢并不愉快,再逗留下去只会让他反感,闻翡没有说什么,“晚安。”   临走之前,他低声说,不要和苏染提起我。   这两人还是很别扭。   冼玉心想,苏染也不一定乐意听到你的消息,就答应了。   下一刻,屋内的烛火灭了下去。   那道泛着冷光的身影悄然无声地融进了月色里,或许是修为高的缘故,冼玉甚至没有发觉他是如何离开的。   再点亮烛灯时,屋内只剩下了冼玉一人的身影。   冼玉没有和苏染提到昨晚的意外。   他还记得许多年前,他心情不错,正好苏染蹲在他脚下撒娇,冼玉就抱了她一下,给她顺毛。这一幕被闻翡看到,当天晚上谁都没有找到那只毛绒绒的半灵兽。   后来还是他察觉到闻翡衣襟上渗出了暗色的血迹。冼玉拉开袖子,看到他虎口上两个深得快要进骨的咬痕。   苏染被关在了后院的地窖下,闻翡把它捉进去的时候,苏染奋力挣扎,在他手上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口,顿时血流如注。   这两人就是龙王斗祝融,水火不容,非要打个两败俱伤。   冼玉昨晚说得那样清楚,闻翡是个聪明人,想必应该不会再来纠缠。既然这样,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省得再听苏染骂骂咧咧吐几百字的脏话。   等到第二日,冼玉也没有心力再去想闻翡的事情了。   郑盛凌抱怨了很久,说是本事没见着架子倒挺大的药王仙,这一日终于来了。   这几日,药王仙先是去了一趟雪山飞谷,请人摘了一只雪灵芝,又并着其余草药把药灵炼化了一遍,做足了准备才慢慢悠悠地晃了过来。   冼玉到会客厅时,这位尊贵的客人已经很自觉地落座喝茶了。   看到人来了,他抬眼扫量了下冼玉,沉吟片刻。   “胖了些许。”见面第一句,他道,“这段时日,你还是先辟谷吧。”   冼玉:“???” 第70章 【一更】原来师尊已经醒……   之前冼玉同顾容景解释过, 药灵是用神灵草孵育出来的魂灵,可以快速提升灵草或是丹药的品质,对于丹修和医修来说, 这是不可多得的好物。   冼玉的经脉损伤严重, 阻碍不通, 内服丹药的药性沉在五脏六腑里反而难以挥发。药王仙当日允诺会尽力, 其实那时就已经想好了法子。   洗髓池池水可以淬炼筋骨,或许对冼玉来说,药浴更为适合。   但药浴也不是那么轻松的事情,药王仙将苦蓟草、雪灵芝, 石蜈水等多种草药调配成汤底, 最后又加了一味金羽乌活络经脉,这才勉强做成了洗髓池的仿次品。   之前在洗髓池中, 冼玉并未受到什么折磨, 药王仙猜测是因为他根骨好, 有底子。只是这回药浴,人工调配的与天然而成的还是有不小的差距,是免不了苦蓟草带来的刺痛感了——   这种草药刺中带毒,凡人对此避之唯恐不及,就算是修士碰到也会疼痛难忍。但除此之外,苦蓟草是极好的药材, 可以追风驱寒, 人工调配的与天然而成的还是有不小的差距。   考虑到眼下的情况,药王仙没打算先‘徐徐图之’, 而是下了狠手。   而这一切,冼玉并不知情。   药王仙准备汤药的时候,冼玉也正式进入了辟谷期。药王仙说, 清除掉体内的浊气、吐气纳新之后会更好的吸收药性。   师尊要辟谷,顾容景自然也陪着。起初他还担心师尊会不会半夜嘴馋,严肃地盯了他好几日,不过出乎意料的,冼玉修炼时再也不见从前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   ……后来,顾容景才想起,冼玉看起来散漫疏忽,随和又纵容,但实际上,他才是那个对任何事都最用心最认真的人。   他一直都是。   头一次下水,是在七日之后。药王仙在浴桶下放了镇寒石,配好汤药,又给了冼玉一瓶止疼丹,叫他泡足三个时辰。   此外,他还叫顾容景守在一旁,以防出什么意外。   让顾容景来,是因为他有出窍期的修为,与冼玉同总同门,最有这个资格;二来,除去顾容景之外符合条件的就只有苏染了,药王仙心眼小,自然是不愿意的。   但是没想到,冼玉听到这个安排之后,反而拒绝了。   “又不是多难忍受的疼痛。”   冼玉把窗户落下,浴桶已经布了水,散发出阵阵寒气,将整个房间晕染得雾气缭绕,不仔细感受的话,只会以为是暖呼呼的味道。   他回头,语气很轻松,“要说疼,那也没有当初我和师兄对剑时更疼。那时候我周身也没有人,不还是挺过来了?”   顾容景坐在堂屋里,一展屏风将冷暖二人隔开,朦朦胧胧中他们看不到彼此。   顾容景没有回答。   “要我说,药王仙就是在多此一举。”   冼玉把发带摘下,一边叠整齐一边说,“我之前都没有和你说过,其实啊,是我对痛的感受力很低。我这个人吧,经常是过了很久之后才发现手上多了两道口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碰到的,哈哈,好玩吧?师父和师兄也老说我迷糊……”   他絮絮叨了许久,也没有任何回应。   冼玉迟疑了许久,“……你走了吗?”   片刻后,顾容景才开口。   “没有。”他声音很低,“快进去吧。”   草药已经提前在汤桶里泡着,以镇寒石来维系药性,三个时辰不长也不短,但再耽误下去的话,就要错过时间了。   顾容景这样说,冼玉反而没有办法再推辞了,毕竟,这是大夫的嘱托。   发带叠好摆放整齐,冼玉敛目垂头时,如瀑般的黑色长发弯曲地垂在脖颈处的肩窝里。他指尖扣上腰带,刚要解开,衣物摩擦、忽然发出一道轻微的簌簌声。   动作一瞬间僵硬了。   脱一件外衣而已,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但是在这样静谧到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的地方,一想到顾容景在外面……   这样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是一种无言的挑逗。   冼玉沉默了半晌,往药浴里扔了一瓶补灵丹,褐色的药丹融进深色的浴水中,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声,持续不断。   顾容景微微侧过脸去,垂下眼睑,耳边声音很乱,他分不清冼玉在做什么,只知道他没有出声,大约是不痛的。   等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才轻声问:“疼吗?”   冼玉没有回答他。   “……”顾容景下意识站起身,但停顿片刻,又克制地坐了回去。   “每过一刻钟我过去检查一次。”屏风后依旧没有回声,他轻声道,“不说话,我就当师尊答应了。”   顾容景从冼玉闭口不言开始,默默数着时辰,等到一刻钟的刹那,他迈开步伐绕过屏风,忽然顿住了脚步——   冼玉歪头靠在浴桶边,水上飘满了金银花,汤水被各色药草浸泡得浑浊的汤水,只露出半截浮动在水面上、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臂,还有冼玉额上大片的冷汗。   顾容景五指轻缩,在他身边站了许久,半晌后才敢把指尖探了出去。   还有微弱的呼吸。   他松了口气。   大约是疼得昏过去了,头发都湿润地沾在额角,像刚出生不久的猫崽一样。   顾容景忽然想起,之前冼玉说,那年他带着方净诚进山采药,回家路途中遇到了奄奄一息的苏染,那时她还只是一只不会幻形的妖兽,毛上有雪有血还有脏污。   方净诚蹲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那只小脏兽许久,怎么都不舍得离开。   明明是未曾亲眼见过的场景,但他却在这一瞬间,忽然有些感同身受。   冼玉嘴唇已经是惨白的颜色,顾容景试了下水温,手指刚探进药水里,皮肉忽然像是触到电一般,身上忽然传来一种难以忍受的刺痛,等他猝然抽离水中时,整条胳膊都已经接近于麻痹。   ……怪不得他没有吭声。   大约是下水没过多久,就已经疼得昏过去了。只是不想让他担心,又或者只是逞强,所以才没有惊动他。   顾容景只能小心翼翼地碰一下冼玉的脸颊,已经没有了人的温度。那一瞬间,他是想不管不顾地把冼玉从水中拉出来的,但是下手的最后一刻还是顿住了。   药王仙说过,在这三个时辰内,尽量不碰他、也不能改变室内的温度,寒冷才能维持住药效,不管再痛苦,只要没有性命之危,就不能插手。   当然,所谓的性命之危也是不存在的,只是不管如何,药浴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或许那时,药王仙只是想,有人在身边,痛苦或许也能减轻三分吧。   但实际上,痛苦反而是隐蔽的。   就像冼玉并不清楚顾容景小时候的遭遇、只知道大概一样,五百年前人魔大战亦是如此,越发痛苦的东西,对于珍爱之人而言,便只会越发隐秘、敛藏于心。   冼玉和顾容景外表和性情截然不同,却只有这一点,极其类似。   顾容景枯坐了片刻,抬手结下法阵,如同当日洗髓池一般,专心为冼玉护法。   他知道,这才是自己力所能及的、不多余的事。   冼玉醒过来的时候,脑袋和眼前都是昏昏沉沉的,全身上下每一处骨头和毛孔都在隐隐作痛,双腿又麻又酸,躺的时间久了还有些抽筋,仿佛万针刺入皮肤,稍微挪一下就能让他疼得眼冒金星。   几百年前他也受过类似的苦,只是那时冼玉差点被一击毙命,掉下无人之境时已经昏了过去,醒来后身体就已经恢复健康,没有受多少罪。   谁能想到,他刚下水就被直接疼晕了呢?冼玉想想自己昏迷之前和顾容景说的那些故作轻松的话,就觉得丢脸。   好在没有喊出声,不然他这个师父的脸面往哪儿搁……不对,应该是没有喊出来的吧?是的吧??   冼玉分神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总算从痛感里转移了些许。他缓缓抬起眼皮,等到晕眩感稍微减轻后才发现,原来并不是因为头晕才觉得昏暗,而是外面的天色本就已经昏沉了,屋内没有点灯。   靠着床头的装饰,他认出这是自己的房间。   屋外传来沉闷的脚步声,随着一声吱响,竹门被推开,顾容景尽量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但也耐不住多年未经填补的青砖发出咯拉咯拉的摇晃声。   冼玉听见他走到堂屋里,随着打火石碰撞发出的脆响,蜡烛啵地轻微爆出一道光。顾容景在堂屋里待了一小会儿,不知在做什么,冼玉嗓子也很痛,发不出声音,只能在脑海中胡乱猜想。   没过多久,他轻轻朝寝卧走来,周围很近,这次再也没有噼里啪啦炸开的水声做围墙,一举一动都被冼玉收录在耳侧。   顾容景关上窗,缝隙里传来最后一丝丑陋的风啸,他站在衣架旁,慢吞吞地整理冼玉要穿的衣服。光线昏暗,冼玉没有看清那几件衣物已经是叠放整齐的。   顾容景把他送的那件外衫拆开,珍惜地摸了摸,又重新叠了回去。   他古怪的行为持续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冼玉刚想打个哈欠,嘴巴好不容易张开,眼前的那坨黑影忽然转了过来。   顾容景走到床边,摸黑探到了冼玉的额头,已经没有那么凉了。他眉目微敛,想起药王仙说,第一次药浴的剂量还算轻,之后如果有效果,只会比现在更痛。   他有些心疼,可是开工没有回头箭,别说他了,冼玉若是知道也不会轻易放弃。眼下只能再拖延拖延,看看能不能让他休息几日后再泡第二次……   顾容景一直把手抽回去,他刚才特意在外面暖过体温,现在还是温的,贴在师尊的额头这么久,都已经捂得微热。   他捂着捂着,便不舍得松手了,贴着皮肤的手背渐渐冰凉,顾容景便换了手掌。掌心的温度更甚,粗糙的指纹落在冼玉的脸颊上,顾容景并不摩挲,只用这样温暖的体温默默地靠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叹了口气,抬眼忽然触到了冼玉的目光。   昏暗的夜色里,只有他乌黑的眼仁透出一点清醒又沉静的光彩。   顾容景顿了许久,平静地将手收了回去。   ……原来师尊已经醒了许久。   他心不在焉地想。 第71章 【一更】怎么能确定,这……   两人面面相觑许久, 最后还是顾容景先开了口。   “师尊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说这句话时,他神态自然,完全不像是刚做过坏事的模样。明明是他动作暧昧, 冼玉反而莫名觉得自己理亏起来。   “好多了, 赵生他们呢?”   他躺了一会儿, 等不那么痛了, 缓缓地坐起身。顾容景帮忙搭了把手,回答,“他们白天守在这儿,刚才去吃饭了。”   白天?   冼玉微微诧异, 但很快想到自己应该是和上次一样又睡过去了, 顾容景和赵生他们白夜互相换班,这样也不会太劳累。   “我睡了多久?”   他问。   “不久, 只睡了一天。”   确实不久, 当日在洗髓池, 冼玉可是睡了足足三天呢。刚才赵生还调侃他,说毕竟是经历过的人,已经有经验了。没人知道他其实心里也慌得很,总担心睁开眼后师尊就没了呼吸,半夜觉浅梦醒时,总忍不住想去摸摸冼玉还有没有体温。   摸得惯了, 没想到被逮了个正着。   “……师尊饿不饿?”顾容景抿了抿唇, 冼玉不回答,他只能自顾自地道, “药王仙说泡一次药浴耗力太多,可以进食。我下午还做了些药膳,对恢复灵力有好处, 现在放在厨房里温着呢。”   冼玉其实不太饿,但是四周无灯无火,他不想和顾容景在这种氛围里独处,就点了点头,“先……热一热吧。”   声音带了一点含糊。   顾容景得了允许,给他掖好被子后就匆匆地迈了出去。   三个时辰一到,冼玉被顾容景从水中捞出来时,身上的体温比雪下埋骨还冷,顾容景不想他再吹风,所以连白天都不许开窗,只偶尔开条缝隙透透气。   屋子里空气不通,隔壁堂屋里还在烧炭盆,时间长了冼玉也被闷得有些头昏脑涨,随手拿了倚在床边的剑鞘,当做拐杖撑着缓缓走到了窗前。   一日一夜未醒,屋外竟然下起了雨。年久失修的主道被大水浸泡得泥烂不堪,带着一股泥土腥味,迈到竹林的小路用瓦砖简单修葺过,好方便通行。   冼玉心里有了数。   赵生虽然居家贤惠,样样精通,但是少了一点主见,这里是玲珑山,他自然不会自作主张;至于郑盛凌和苏染,这两位都是大少爷大小姐脾气,路不能行,飞过去便是了。更何况这条小路平时少有人经过,没看见也是很正常的。   只有顾容景知道,师尊所在的寝卧,透过门窗可以看见远处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这里是他和师兄的回忆。   顾容景并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倘若刚才冼玉没有开窗,或许明日傍晚时分,竹林又会悄无声息地恢复成他印象中的模样,不会有丝毫改变。   就像这场无声的夏雨一般。   冼玉抬起手,雨珠顺着屋顶的青瓦往下坠,挂在屋檐的尖角上,直到变得浑圆玉重了,才笨拙地往下跳了一步,在他指尖暖腹上砸出啪地一道清脆水声。   微凉。   夜风吹来,冼玉感受到一阵莫名的冷意,不禁打了个喷嚏。他放下叉杆,正要把窗合上,风卷起一方银边金线的帕角。   窗前的榕树枝丫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忽然多了一条银白色的手帕。   帕角的落款只有一个字,他很熟悉。   冼玉倚在窗边,定定地看了那方帕子半晌,直到浑身温度被风吹凉,才将那条手帕解下,攥在了手心里。   他敛起眉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步至竹林深处,一抹银色身影已经在石桌前等候许久。桌上温着一壶好酒,两盏酒杯已经倒得七分满,只等客人上座。   像是猜到,他一定会来。   冼玉一身青白外衣,墨发用发带简单竖起,他佩剑戴玉,长身而立,唇色不染半分朱红,却更显五官的浓墨重彩。   “师尊。”闻翡唇角露出一抹浅笑,示意他入座,“我带了一壶清酒,今夜月圆,不如你我二人畅饮一番,如何?”   “我应该和你说过,不要再来了。”   冼玉道。   闻翡嘴角笑意微微一淡。   “前些日子事务繁忙,一直未曾得空来见师尊。”他自顾自地坐下,将那杯酒一饮而尽,杯底倒置给冼玉看,又道,“徒儿先自罚一杯,师尊请便。”   “……”   “师尊?”   闻翡又唤了他一声。   “你不要这样叫我。”冼玉眉头紧锁,抑制住自己的脾气,“我没时间、也不想再玩这些过家家的把戏。若你想说的只有这些陈年旧事,那我们也不必再谈了。”   他举起闻翡挂在榕树上的那块手帕,平静道:“这个原是我的东西,你既然不要,那我收回便是。只是下次不要再做这样的举动,我也不想再……”   ‘见到你’三个字还未说出,闻翡忽然打断,“陈年旧事不想谈,那方师弟转世轮回,您也不想与我谈吗?”   方师弟这三个字,结结实实地堵住了冼玉的嘴,让他无话可说。   他终究是欠了方净诚一命。   许久,冼玉哑然问:“你想怎么样?”   闻翡没有回答。   那句话一说出口,冼玉不可能不妥协,正是因为闻翡很清楚,所以才会脱口而出。但真真正正看到冼玉忍让退步的时候……他心里又生出一股无力与愤怒。   闻翡八岁时与他相识,此间相伴二十年。二十年的情谊,比不过后来居上的顾容景,也比不过一个埋骨百年的死人。   他攥拳头攥了许久,忽然嘴角扯动,露出一个有些嘲讽的笑容。   “我不想怎么样。”他淡淡地回答,“我只想单纯地和师尊叙叙旧,师尊说我有错,那我便认错。只是希望师尊能给我一个回转的余地,弥补从前的错失。”   “难道这样,师尊也不许么?”   “……”   得了,苏染和闻翡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倔,没一个人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苏染还好些,起码可以当重新认识来相处,反倒是闻翡,张口闭口都是当年……   冼玉实在是不清楚,当年有多好,值得他们这样挂念。   和闻翡讲道理是没有用的,当年他还能用师尊的威严压制住尚且年轻的大徒弟,但如今多年过去,光是看闻翡现在的修为就知道,他比自己这个旧师父过得更加风生水起了,冼玉怎么可能说得动他?   他深吸一口气,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直截了当地问:“酒我已经喝了。你刚才和我说净诚已转世轮回,是不是真的?”   闻翡目光落在被他饮过的酒杯上,杯口残存着些许温酒水渍,月光一铺,晶莹剔透。   他看了许久,才抬起头,缓缓道:“当然是真的。”   冼玉默了片刻,只说了一个好字,转身想走时,被闻翡一把拦住了。   “师尊难道不想知道……”   闻翡比冼玉高许多,拽着他的手贴近时,旧日冷淡无情的师尊被迫仰起头,看着他的眼底染着几分从前少见的恼怒。   他笑了笑,像是猫玩弄老鼠一样,找到了几分鲜活的趣味,“师尊不想知道,他如今过得如何、年岁几许、投胎到哪户人家,又过着什么样的人生吗?”   从前什么事都没发生时,师尊嘴上不说,心里却十分疼爱这个小师弟。闻翡一直不能明白,这种又蠢又笨的人怎么能得到他的青睐……   不过现在看来,也是有些好处的。   “想不想,与该不该,是两码事。”   然而出乎意料的,冼玉拒绝了,“生前事死后明,无论如何,一切事务自有酆都冥府来盖章定论。他若生前多做善事,福德庇佑,自然不用我担心;但他若走了邪念,投道不顺……我也无力回天。”   无力回天。   闻翡猛然捏紧了冼玉的手腕。   刺痛瞬间翻涌上来,胳膊泛起密密麻麻绵绵的疼痛感,冼玉呼吸一滞,但面上没有显露半分脆弱。   “好一个无力回天。”   闻翡眼神含冰,“师尊果然得道于身,冷心冷情,不容……一点私心。”   “自然。”冼玉奋力甩开他的手,冷着脸道:“大道之心,应脱离世俗,不容外物。这句话,我从前应该教过你。”   “既然如此,那还望您澄明于心,一刻不要忘怀。”闻翡忽然收回了方才咄咄逼人的气焰,眯起眼,笑意依旧是冷冷淡淡的,“最疼爱的小徒弟,兜兜转转又回到你身边,也算是……福泽深厚吧?”   小徒弟?兜兜转转?   冼玉一震,先是恍然,紧接着是慌乱。闻翡噙着笑观察他眼底错乱的神情,然而让他失望的是,冼玉没有失态太久,很快就露出了笃定的神色。   “不可能。”   他的语气太过坚定,闻翡神情忽然有些微妙,反问,“为什么不可能?”   “方净诚秉性与他截然不同。”冼玉冷声道,“容景命中带煞,轮回几世也无法消转,可方净诚八字虽未有出彩的地方,但他为人忠善纯厚,又救过我一命,福泽深远,死后必定会有个好归宿。”   ……怪不得不问他。   原来是猜到那个蠢货不会有事。   “师尊这么确定?”闻翡眯起眼,“投入人道之前,忘川池水会洗去一身罪孽与记忆,来世之人未必会与从前再相同。更何况,他救了您一命……”   “怎么能确定,这是福泽呢?”   他语带深意。   冼玉瞬间抬起头,目光如冰如刀。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沉声问。 第72章 【二更】他日相见,必不……   月色之下, 冼玉目光如刃,反射进闻翡的眼睛里,多了两分冰冷凉薄。   闻翡目光落在他眉眼之间, 许久之后, 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太真切的笑容, “……没什么意思。”   “只是随口说说罢了。方才师尊说福泽深远, 我不服气,所以才胡乱说的。”   自从见面之后,他的嘴里十句话有八句冼玉听着都不像真的,此刻虽然心底怀疑, 但也没有十足的证据。   “这么大的人了, 你应该懂得分寸。”   冼玉说着,转身想走, 闻翡哎了一声, 拦在他前头。   这次倒没有说什么不讨喜的话, 只是把那壶清酒递了过去。   “这样好的酒,给徒儿这种饮酒如饮茶的,实在是可惜了。还请师尊看在美酒难得的份上,收下吧。”   闻翡道。   从前投在他身上的那笔账,掰扯都掰扯不清,在闻翡看来, 不过一壶酒而已, 连讨欢心都算不上,师尊应当不会拒绝。   然而冼玉还是摇了摇头。   “许多年不喝, 每每闻到酒香就如同百爪挠心,甚是想念;可今天尝了一口,突然发现不过如此——你留着罢。”   冼玉落下这句话, 淡淡然地离开了。   只留下闻翡一人孤身立于竹林之中,微打斜雨,慢慢沾湿了他的肩。   “嘎吱——”   冼玉从窗户里翻进来,落地时悄然无声。刚才隔着老远就看见屋内点起了光,想必是顾容景回来了。   他做贼一样轻轻把窗户关上,可惜木头框年久失修,一碰就发出咯拉咯拉的响声,像是吱吱叫的老鼠,瞬间引来了猫。   顾容景快速从堂屋迈进寝室,目光触到冼玉微微湿润、还沾着些许泥泞的鞋底,眉头一点一点地提了起来。   “去哪儿了?”   他质问。   “……没去哪儿,就透了透气。”   冼玉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理不直气不壮地想爬回被窝装病,两只手还没搭上被褥呢,就被顾容景一把拉了回来。   正正巧,撞进了他的怀里。   瘦得有些突出的骨骼撞在对方胸口上,冼玉惊得吭了一声,刚想让他放手,下一刻顾容景已经低下头,鼻尖凑近他的发,轻轻嗅了嗅。   吐出的鼻息从他的下颌线轻轻飘过,带着一股暖人的温度。偏偏顾容景并不自知,冼玉只能僵硬地往后躲了躲。   “你干什么……”他撑手推开顾容景的胸膛,满脸不自在,“有完没完。”   顾容景皱着眉,说话底气比他足多了,“你刚醒就去喝酒?你知不知道昨天你发了一夜的高烧,差点醒不过来。药王仙还说第二次药浴在七日之后,不能推迟,所以现在需要好好疗养。偏偏你还不注意身体,是真不想要命了吗?”   劈头盖脸地把人骂了一顿,他心里还不解气,但看到冼玉红着耳朵、无地自容的模样,那些狠话又暂时说不出口了。   他只能问:“……喝了多少?”   原来是当他出去‘偷腥’了。   冼玉微微松了口气,但脸上还是那副被当场抓包的尴尬表情,揉了揉手腕,“只喝了一点点……这不是疼吗?喝点酒会好一些。”   ‘疼’字一出口,顾容景就哑口无言了。   “你看,你把我的手都抓疼了,留了印子。”   冼玉见缝插针,把微红的手腕递到他面前。   其实顾容景拉他的时候没用力,这道痕迹是刚才闻翡没注意力道时留下的,他这波属于是恶人先告状了。   好在顾容景关心则乱,根本没注意是不是自己动的手。他跟个木桩似的站着,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服了软,“疼怎么不早和我说呢,药王仙之前配的止疼药丹你还没吃,等会儿用几颗看看有没有疗效。倘若吃了还是疼,也只能忍忍了。”   冼玉点点头,“知道了。”   顾容景踌躇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把他那只‘伤手’抬起来,对着烛光仔细辨认,好在只是一点点红,没有肿胀。   他刚才……有这么大的力气吗?   顾容景有些郁闷,但也来不及细想。他呵了呵手掌,用带着暖气的掌心贴在冼玉的手腕上,一边揉,一边抬头问:“怎么样,这样还疼不疼?”   其实没有那么痛了。   但是冼玉刚才在外面站了那么久,又吹了风,这会儿心神难定、有些疲惫,索性借着这个理由靠在了床边,“你再帮我揉一会儿吧。”   师尊开了口,顾容景自然没有不应允的。   他从前也没有学过这些推拿之术,全靠自己对穴位的了解来发挥,也不敢下重手,怕给冼玉按得更疼。就这么像羽毛似的捏了两刻钟,顾容景手还没酸,但冼玉的胳膊反而被揉得更红了。   “……”   他停了手,不知所措地呆了一会儿,刚要问冼玉还痛不痛,垂下眼睑时才发现,师尊已经靠着床头又睡着了。   冼玉长着一张冷情寡性的脸,但不说话乖乖睡觉的时候,就自然地褪去了上位者的傲气。他的头发和睫毛都细软,红烛把他的五官照得宛若暖玉,凑近时,能看到脸上毛绒绒的,很可爱。   个子小小的,胳膊也不长,就连手掌的大小都比顾容景的矮了一截。就好像,张开双手就能把他圈进怀里一样。   为了方便按摩,冼玉的袖子都被捞到了胳膊肘上面,在顾容景掌心里留下半截洁白如玉的手臂。粗糙的拇指在上面轻轻滑了两下,还是担心露在外面会着凉,最后恋恋不舍地送进了被窝,又扶着他睡了下来。   大约是真的累了,冼玉这一睡半点动静都没有,顾容景摆弄他的脑袋也没有惊醒。   顾容景静静陪着他,直到红烛的托盘上攒了一团冷固的蜡油,窗外天色渐渐泛亮,他才慢吞吞地走到堂屋,把剩菜剩饭都包圆了,再去厨房里做些新的吃食。   这回师尊昏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或许是下一刻,又或许是几日之后。顾容景想到他受了这么一遭罪,再不吃些好吃的,只怕心情会更加不爽。得到药王仙的同意后,他索性按正常一日两餐来做饭,师尊醒了最好,倘若不醒,就自己热了吃掉。   苏染原先怎么看他都不爽,不过这两日顾容景衣不解带地照顾冼玉,有时候细致地旁人想都想不到,用苏染的原话是‘伺候自己的爹都没有这样尽心’,又看到他饮食照做,就是为了让冼玉吃到新鲜的饭菜,心情顿时很复杂。   就连郑盛凌也说:“你这样下去,可是要把他宠得无法无天了——你以后可别想我这么伺候你啊,养老送终差不多就得了。”   顾容景却觉得,无法无天还不行,得让师尊再也离不开他、事事都要依靠他才好。最好是……做师尊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什么闻翡、谭盛文、方净诚,还有苏染,都远远不及他的位置。   有一种欲望,是越得到越想要更多,从前他无依无靠,并没有希望有人能做他的家人;后来冼玉来了,他便只希望做一对普通的师徒;再后来,师尊允诺他,说这一世只会有他一个弟子——唯一的弟子。   于是,他开始想要永恒。   但所谓的‘永恒’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有永恒的‘变化’。顾容景很明白,自己在被一层层的欲望拖着往下坠。或许这一世不是洗剑池中预料的结局,但那又如何呢?   他是在清醒的沉沦。   冼玉又睡了一晚,早上起来时虽然还腰酸背痛,但是比起昨天跟瘫痪一样的状态,还是好了不少,也能出去散散步了。   趁着闲暇的空余时间,冼玉支开顾容景,把苏染叫到了房中。   “道君,您找我有事啊?”苏染趴在门框上探头探脑的,看了半天就是不敢进来,想来是上次被顾容景给吓出阴影了。   “你坐吧。”冼玉早就沏好了茶,喊了两遍还是不见苏染过来,只好道,“他不在。”   话音落下,苏染立马跟个兔子一样蹦了进来,还带着一声欢脱的:“哎!”   “……”   落座后,冼玉把茶盏放到她面前,看着苏染喝了一口,正仔细品味时,才不紧不慢道:“今天找你来,是想问问闻翡的事。”   一口热茶含在口中,顿时不知该咽还是不该咽。   刚才还活泼兴奋的少女脸色顿时冷淡严肃下来,她合上杯盖,“他来找您了?”   她脸上满是不喜与厌恶,连掩饰都懒得掩饰。冼玉沉默片刻,还是选择了说谎。   “没有。”他道,“只是整理旧物的时候发现了他的东西,突然想起他来,不知现在过得如何。”   过得如何?他好着呢!   不仅当了为祸世间的北溟魔君,有了分神期的修为,便更加肆意妄为。四百年前瘴气围攻玄武城、又逢大河决堤,害得数百万民众感染时疫;四百年后,还是用一样的手段围攻了药王谷,若不是药王仙和他谈了条件,只怕这繁花谷地早已变成废墟。   更何况,若不是他的阻拦,她怎么会……   苏染攥紧拳头,硬生生地把那口怒气咽了回去,说起了另外一桩事,“您还不知道吧,如意门离散之后,我与郑师兄曾经见过一面,这才了解到,当日他们在无人之境寻您,三年之后谭师兄率先提出放弃,但方师兄和郑师兄都不肯,谭师兄便想作罢……”   “是闻翡。”苏染冷声道,“是他同意了谭师兄的说辞,等入夜后,带着东西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无人之境,随后谭盛文才跟着离开。方师兄想让郑师兄去追回闻翡,自己留在原地等待,可是这几人都没有再回来。”   当日,他们已经失去了师尊,谁都知道闻翡会是下一任掌门继承人,郑毅和方净诚才商量着要把他寻回来。可是在找人的路途中,郑毅受到一群魔修的攻击,险些命丧敌手,这才与方净诚彻底失散。   而当时那群魔修之中,为首的一人头戴斗篷身穿黑衣,明明是熟悉的身影,可眼底已经染上了红色的魔修印迹。   这些虽然只是她后来从几人口中拼凑得知的真相,但之后郑毅遍寻方净诚不得,方师兄抱憾离世,再到冼玉时隔五百年重见天日……此间种种,虽天不如人意,但也却是闻翡一手造成,焉然能叫她心中不恨??   “‘一别两宽,再无纠葛。他日相见,必不会手下容情。’这句话是在我们几人重逢那日,他对我们立下的誓言,字字肺腑。”   这种不忠不义、不仁不道的冷血怪物,她多提一个字……   都嫌脏。 第73章 【三更】我也是关心则乱……   重逢这些时日, 苏染几乎没和他提过除了方净诚之外的任何人。冼玉猜测他们在那件事之后可能会有龃龉,但没想到,竟然积怨这样深。   苏染走之前还沉浸在对闻翡的厌恶之中, 拉着他的手再三叮嘱, 倘若有一天闻翡找上门来, 叫他一定不要回应, 无视就好;只当是看见了蚊子,连赶他都嫌浪费了力气。   说这句话的时候,苏染表情和蔼可亲,实际上字字咬牙切齿, 那副恨不得下一刻就要提剑去宰闻翡的模样, 他不由得噎了噎,“……”   苏染现在情绪上头, 冼玉不好说自己已经见过闻翡了, 而且还见了两次(真说出去指不定苏染立刻血洗玲珑山、挖地十尺也要挖出闻翡的尸首)。他只能走迂回政策, 含糊说自己知道了。   苏染又千叮咛万嘱咐地滞留了半个时辰,冼玉耳朵都起了茧子,最后搬出顾容景这三个字,才把苏染不情不愿地赶了出去。   她前脚刚跨出门,后脚顾容景就回来了,正正巧看到了苏染的背影。   顾容景克制住内心不满的情绪, 看起来没事人一样, 随口问了句:“苏姑娘怎么突然过来?”   冼玉也被他这么客气的口吻弄得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来, “我问了她一些事。”   他把苏染刚才说的那些都转述了一遍,末了叹气,“我没想到苏染会这么恨闻翡……”   若说是讨厌也就罢了, 就像苏染和顾容景两人彼此都看不顺眼,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情绪。但若扯上恨,这笔账可就难算了,一张口便是从前的鸡毛蒜皮,掰扯不清。   “师尊是觉得她不该恨吗?”顾容景倒是很能和苏染共情,“她从小孤苦无依,生死一线时被您捡回家,师尊便是她唯一的亲人,方师兄是她从小相伴的哥哥。可是却因为闻翡一念之差——又或者说,他的任性妄为,毁掉了这一切。而方师兄等不到您苏醒,无法联系到从前的师兄弟,如意门也不能回去,因而抱憾终生……”   “若是我也绝对不会原谅。不是吗,师尊?”   说这句话时,顾容景神情专注地望着他。这人似乎不知道,用这种微微发烫的视线盯着对方,只会叫人尴尬……   冼玉本能地躲开他的目光,语气平静,“知道了。”   他想快点跳到下一个话题,可顾容景却没想放过他,“师尊突然提起此人,究竟是何故?”   末尾就差一句,你是不是已经和他见过?   但这句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顾容景声线沉稳,其实并没有带一丝逼问和审讯的味道。但冼玉依旧感受到了那种头皮紧绷、唯恐一字答错的紧张感,再搭配上两人师徒的尊卑辈分,显得更加……荒唐。   更糟糕的是,在这种眼神和氛围下,冼玉几乎守不住任何秘密,所有心事都一一泄防。   “……我是见过他。”冼玉吞吞吐吐了半天,才把这句话说出口。眼看着顾容景的脸色瞬间从多云转阴,眼看就要风雨交加,他连忙道,“不是我刻意要去见他的!!”   他解释,“那日晚上,我睡了一觉起来,觉得有些冷,刚要去关窗,就看见他来了。”   “其实……”冼玉原先还想感伤一下久别重逢,但看着顾容景还是一张黑锅脸,又赶忙把话咽了回去。   “总之是他来见我,其余的我也不太清楚。之前我同苏染说的那些也和他说过一遍,也叫他不要再来玲珑山。可是……”   “可是,”顾容景顺着接下去,“昨晚他又来找你,你们便去小竹林里相谈了一番,是吗?”   这下把冼玉给惊到了。   昨晚不难猜,冼玉在伤病时偷偷跑出去喝酒,这件事本来就匪夷所思。昨晚顾容景也是一时乱了心神,所以才会那么简单就上了勾。   刚才师尊吐露了那么多信息,他左右串想一通,便知道了。   “今天早上我经过竹林时,看到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是从你小屋的窗下传来的。”   他道。   怪不得……   冼玉心道原来是自己白天泄露了行踪,顾容景那样聪明的人,既然猜到昨晚他是撒谎,但又没有主动开口询问,意图就很明显了。还好他刚才主动坦白,才能减了几分罪。   “你猜的没错。”都到了这个份上,冼玉索性全都告诉了他,“他贸然来此,又以手帕为示,我担心万一有紧急的事所以才跟了过去。没想到他说了一堆模棱两可的话,我也分不清真假。”   “他此时告诉你的自然不可能完全为真。”   别说冼玉了,顾容景也不相信闻翡说的什么他是方净诚的转世,简直是一派胡言,“你单方面与他恩断义绝,可这两次来看,闻翡口口声声称你为师尊,明显心中存了情意。只不过你态度表现得这样坚决,再加上苏染在这里,他找不到别的理由留在此处,就只能说些真真假假的话来引诱你上钩了。”   方净诚转世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可惜冼玉表现得太过冷静冷血,闻翡一时冲动,才将这张好牌打成了废牌。   冼玉听他这么一说,才明白闻翡的心机。   只是……   “他当时和我说那句话的语气,我听着不像作假,否则我也不会受他蒙骗了。”冼玉思索片刻,“或许就像你说的,真真假假难以捉摸,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了。”   “师尊有没有想过,倘若他说的是真的,世道轮回自有定数,酆都跳脱于六界之外,自古以来从未有人窥探到它的踪迹。闻翡是如何得知,方师兄已经转世、和他转世后的信息呢?”   半晌后,冼玉莞尔一笑,带着几分无奈。   “看来,我也是关心则乱了。”   “是真是假,尚未可知。”顾容景没有全部否定他,“但不管如何,闻翡此人狡诈多言,难有几分真心之语,若他真能通晓酆都之事,说明此人背后更不简单。”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更何况你们分别了五百年。就连苏染也不能尽晓他的底细,又何况是你呢?我看……师尊还是不要再和他接触了。”   顾容景有理有据,字字公正客观,冼玉选择和他苏染说这些,而不是苏染,其实已经能够证明,两人在他心中的不同分量。   听到他这番话,也是帮自己坚定了内心。   只是,冼玉唯一没想到的是,顾容景虽然聪颖,但平日里并不喜欢这些人际往来,看他对郑盛凌和苏染的态度就能明白,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连心机的想法都没有。   倒是对闻翡上心得很,刚才一声不吭地听他叨叨了半天,又理智地给出了诸多分析……   冼玉总觉得怪,但又不知道是哪里怪。   好好一个人,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了心事,不知道是不是在想闻翡。顾容景在一旁看着,心里忽然像扎了根刺一样,忽然唤了他一声。   “师尊。”   冼玉回过神来,“嗯?”   “您刚才还没说完。”   “啊?”冼玉早就忘了刚才说到哪儿了,只记得这两次相遇他都竹筒倒豆子一样吐得清清楚楚,就差没用留影珠录下来放给顾容景看了。他一时间不禁有些纳闷,“还有什么没说完?”   “还有‘那日’。”   顾容景平静道,“那日,是哪一日?”   常人叙述事情的逻辑,或许‘那日’就是指代的‘见到闻翡的那一日’。但是依照顾容景对他的了解,再加上冼玉的语气,明显他是对那一日印象格外深刻,所以提到第一次与闻翡重逢时,才会脱口说出‘那日’。   当然,更关键的是,顾容景想要知道那个闻翡到底是哪一日偷偷摸摸、趁着他不在的时候,钻了冼玉的空子。   刚才所有的说辞,都只是掩饰罢了。   冼玉微微一愣,忽然说不出话来。   那日,其实和无数个日子一样平凡,尤其是他们刚搬回如意门的时候,每天都要忙着打理清扫,做着重复又无趣的劳动,没有什么特别的。   唯一不同的是,那日,顾容景和他商谈完如意门的杂事之后,借口厨房味道重,影响了他的睡眠,话里话外暗示想要和师尊一起睡。   冼玉……冼玉自然是拒绝了。   那个晚上莫名的,他有些心神不定,在床上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心里一直装着顾容景的事,沉甸甸的。等到子夜时才勉勉强强睡着。   一觉醒来,看见一道身影伫立在窗前。   现在想来,闻翡身形与顾容景类似,当时天色昏暗看不清五官,冼玉本会以为那是顾容景。但也不知怎么的,那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不是。   突然提起这件事,冼玉原先平静下来的心情又变得乱糟糟的,含糊道:“……没什么,就是随口一说罢了。”   顾容景在一旁坐着,冼玉神色的变化都尽收眼底。他明明清楚师尊在撒谎,但半晌之后,他还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附和了他的话。 第74章 【一更】亏我还以为你纯……   冼玉一直担心闻翡会再过来纠缠, 不过接下来十几天都没了他的消息。或者像他之前说的,平日事务繁忙抽不出空;又或者只是单纯被冼玉的态度伤了心,心灰意冷不再与他来往。   冼玉希望会是后者。   期间还泡了第二次药浴, 冼玉又是痛得死去活来, 醒来的时候头晕眼花, 身上处处灼热, 一个模模糊糊看不清面孔的人拿着火钳子往他皮肤上烙,刹那间以为自己身在地狱。   意识回笼后才知道,看不清面孔的人是药王仙,火钳子是艾条, 浑身发热是因为药王仙在给他做艾灸, 要祛一祛体内的寒气。   “普通的药水对你来说不起作用,我只能加大剂量。”药王仙把艾条收回去, 脸色依旧冷冷的, “苦蓟草、雪灵芝、石蜈水再加上震寒石, 样样都是阴寒之物,即使放了金羽乌也难以化解。长此下去只会在你体内积累寒毒。”   这些他没有和苏染顾容景他们提到过,以至于围在冼玉床前的众人听到,个个心惊胆战。   好在药王仙没有大喘气的毛病,紧接着迅速道:“不过我已经想好了法子,以后药浴完毕, 先喝一碗药滋阴补肾, 再以艾条相熏,症状便会缓解许多, 虽不能完全根治,但日后细细疗养,也不会落下什么病根。”   苏染他们虽然听得一知半解, 但也知道大抵是无事的,不禁松了口气。   世上本无双全法,这已经是药王仙穷尽所有的可能后想出的解法,说到底就是以全身之力去疏通经脉,至于用药方面落下的损伤,只要日后能调理的,那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冼玉明白这已经是下下策中的将军策了,很是理解也很配合,“如此,便要麻烦您了。”   “不麻烦。”药王仙诊完,又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模样,“你好快些,早日让我回药王谷,便是报答了。”   冼玉:“……”   他噎了噎,不过这些时日来,他也算明白药王仙外冷内温的性子,好脾气地道:“知道了。”   这时,一直站在身旁不说话的顾容景忽然开了口。   “刚才你说滋阴补肾?”他语句带着几分迟疑和疑惑,语速也慢吞吞的,“这个可有大碍?”   话音落下,满堂寂静。   冼玉:“……”   顾容景:“?”   转头再一看众人。   苏染:“……”   郑盛凌:“……”   赵生:“……”   各个脸上都写满了复杂。   只有药王仙神色未变,闻言,还罕见地嗤笑了一声,“顾公子处世周到有余,我还以为已经经过世事……不曾想还问得出这样的问题。”   这个‘世事’,大家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顾容景却仍旧不懂。   苏染抿着唇,再怎么说她也是个小雌兽,化形之后也是女儿家,不好说这些。郑盛凌虽然也有些尴尬害羞,但毕竟是自家‘师父’,也只能硬着头皮出来打圆场,“……只是看着成熟罢了。”   随后又胡扯了几句病症的事情,把这个话题给掩盖了过去。   期间冼玉还一直担心药王仙会不会再次口出狂言,好在他老人家并没有要搅动风云的想法,看着众人疯狂打补丁掩饰,也就没再戳穿。   冼玉醒了,床前侍候的事情,自然交给顾容景,其他人也有要忙的事情,便各自散去。   等到无人时,顾容景又提起刚才的事情,“什么叫已经‘世事’?难道是说混过江湖么?那我似乎也应该算是?”   几句话问得冼玉面红耳赤。   “不是,你别听他们——”   他本想跟郑盛凌一样,也糊弄过去,但是顾容景一心求教的认真模样,又让他看得心软。   顾容景小时虽有个娘,但也和孤儿没多少分别,这些事情别人不好教他,倘若冼玉也不说,那到什么时候他才能知道呢。回头再闹出这种糗事,若是被嘲笑了,那又该有多可怜呢……   冼玉梗了半天,就跟那老牛耕田一样,动一下都吭哧吭哧地,憋了好久才憋出一句完整的话,“滋阴补肾……就是补的和那个有关的欲。”   顾容景却还是听不懂,“哪个有关?”   他是个好学生,老师讲解知识,遇上不会的东西,他便要举一反三地反复提问,来确认自己理解得是否正确。   “难道和吃肉有关么?还是说伤风伤寒?”   他又举了一些,冼玉见他说得越来越离谱,只好打断,“不是不是。”   顾容景便住嘴,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冼玉这下找不到话说了,又愤又恼,却又百般无奈,只能咬咬牙道:“便是男女那档子事……你出身金叶城,难道从前没听说过么?”   一时情急脱口而出,话音未落,他就后悔了。   顾容景的娘是被贩子拉上马车、拐卖到京城做皮肉生意的女昌妓,说这些不是直直地戳他的心窝么?只不过虽是一时糊涂,但真要他细细描述,男女之间……冼玉也是说不出口的。   简直就是在痛快和痛苦之间来回游离。   然而顾容景并没有被戳到肺管子,反而是一脸平静,哦了一声,“明白了。”   明白……明白什么?   可他又不能问。   这下把冼玉臊得,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顾容景这才明白,刚才他问出口之后,为什么大家都是一副不好开口的模样,原来如此。   这些在冼玉看来,可能是掀了他的旧伤疤,但对于顾容景而言,已经是司空见惯。在遇到冼玉之前,他乔装打扮去魔界的修罗城,看到过赤条条的魔,也看过男女交合,只是在他眼中,和砧板上两块被拍来拍去的肉没什么两样。   “原来说的是这个,在我小时候住的地方,她们不爱说这些词儿。”   顾容景平铺直叙地来了这么一句,本就应该结束了,只是余光里瞥见冼玉认真倾听的神情,他顿了顿,努力地从脑海里搜刮出一些带着方言的记忆。   于是,冼玉就听到他用一本正经、不带一丝情感的语气道:“她们背地里都说这是阳.痿。”   “……”   冼玉温和的脸瞬间就变绿了。   “这、这怎么叫阳.痿呢。”他咬牙切齿道,“这只是病了而已,并不能算……”   顾容景想到冼玉如今需要‘滋阴补肾’,应该也是‘阳.痿’中的一员,听到这样的词儿自然不高兴,便顺着他的话说道:“是的,不能算。回头让药王仙为你好好调理,便不会有这个病了。”   “……”   顾容景也觉得疑惑,怎么越听越生气了呢?他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对,索性就不说了。   这招‘闭嘴’果然有效,冼玉脸色虽然还是难看,但总算是回温了些许。   他不冷不热、别别扭扭地道:“亏我还以为你纯情得很,什么都不懂,原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句话里夹枪带棒的,顾容景自然不可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是他现在心里有气罢了。   顾容景却当了真,解释道:“懂是懂一些,只是你们说的太含蓄,我听不明白也是真。”   说着,怕冼玉不信,又说了几个自己幼年时听过的昏词。冼玉虽然不是书香门第,但也有着读书人的傲骨,不会把这些粗俗之词挂在嘴边,平日里更是极少听到。   乍一下从顾容景的口中蹦出来,他吃了一惊,像是不明白耳朵里听到了什么。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青黑的脸已经瞬间变得通红发热。   这下什么礼仪都不顾了,冼玉飞扑过去一把捂住顾容景的唇,热气喷在手心里,却也没有他耳朵的温度烫人。   “别说了!!”   猛然被堵住鼻唇,顾容景也一脸惊愕。   “别说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几分害臊,几分好笑,几分惶然,几分无措。   但最后,又都归于无奈与温柔。   “知道你博学多才。”冼玉顿了顿,轻声叹息,“以后这种话……不许对别人说,明白吗?”   他穿着一身舒适柔软的白色内衫,黑色长发交缠在顾容景的衣襟前,拨开发丝,露出一张白若凝脂、如醉意微醺的脸。   顾容景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在他像含着水一样的目光中,稀里糊涂地点头,答应了他的话。 第75章 【二更】只可惜,这道锁……   头两次药浴并不显效果, 药王仙虽然一副笃定的模样,但几次下来,苏染和顾容景等人也不免心存疑虑。冼玉倒是一点都不担心, 还有闲情反过来安慰他们。   在如意门的这大半个月, 姜温韵给他们传过一次灵讯, 内容很长, 先是问郑盛凌过得如何,若有调皮捣蛋,请冼玉他们尽管教育便是。看得郑盛凌不住撇嘴,十分不满。   灵讯的最后, 又提到一件事。   原来是不久之后, 她夫君要南下一趟,归期暂时不定, 所以想在临走之前, 欢欢喜喜地给郑盛凌办一场‘答谢宴’。   按照规矩, 弟子应当在如意门内端茶叩拜,成拜师礼,不过郑盛凌情况有些特殊。   考虑到凡人的体质和天赋,修真界内往往只招收十三岁以下的弟子,像方净诚,当初他去参加入门考试时已经十五, 年纪稍大, 寻常的长老都不大愿意收他为徒。   但郑盛凌不同,他是问机阁的少主, 又是郑毅弟子中最有灵气天赋的那个,阁主之位非他莫属;另一方面,他又是万剑宗姜温韵的儿子, 算是长老们的半个血亲,又有掌门默许,在宗内学习术法也算是理所应当。   偏偏问机阁和万剑宗虽然分属两大不同类别的大宗大派,但谁都知道其中暗潮汹涌,水火不容。作为两家唯一的纽带,郑盛凌拜哪边为师,另一方都会有芥蒂,再加上郑毅为他算过命盘,说是他师徒缘分未到,这件事就这样耽搁了下来。   但现在,郑盛凌拜了顾容景为师——先不说此人有没有两把刷子的问题,被两家照看着长大的孩子,突然拜了一个无名之人为师,各家长辈心中难免有不平。现在不解决,到了将来,郑毅管得住问机阁阁内的嘴,也拦不住齐玄那傻叉的阴阳怪气。   于情于理这个答谢宴都是要办的,而且不仅要办,还要办的风风光光,极有水平。   因而,顾容景和冼玉的出现,就是极重要的一环了——   看完整条灵讯,姜温韵开头那样客气,也是情理之中了。在万剑宗的时候,姜温韵对他们处处关照,至于她夫君冼玉也曾有过一面之缘,自然不会不给她这个面子。   只是如此一来,第三次药浴的时间不免要提前。好在一回生二回熟,冼玉如今已经渐渐习惯了苦蓟草的疼痛,再加上有顾容景的悉心照料,恢复能力稳步上升,躺个两三天就能好全,这样也能赶上答谢宴的时间。   药王仙得知后,沉思半晌,最后连夜赶制了三贴药,到时候兑水和金银花调制成药水便是,更何况这些日子顾容景对冼玉的事尽亲力亲为,这些流程早就熟得不能再熟。   除此之外,秦沥又将药方写下,让冼玉到时候教给姜温韵保管。   此行药王仙无法跟着前去,后续一切都要仰仗这位凌烟仙子。姜温韵毕竟也是医修出身,一身技艺虽没有药王仙那般出神入化,但有了药方,照葫芦画瓢还是会的。   而且闭门造车久了也没有什么新奇点子,他们二人也算是同行,又都经手过冼玉这个脉案,听些不同的声音也有益于改进。   冼玉只当这是一趟人情之旅,到那儿喝杯酒,说几句场面话便可回去,也用不到提前准备这么多东西。不过也是药王仙的一片好心,他不好推辞,就欣然接受了。   至于顾容景,本就可去不可去,不过冼玉都点了头,他自然不会反对。   两个当事人还没往心里去,还是一副闲散懒漫的态度,这下可把赵生急坏了。   去什么问机阁,郑盛凌的爹可是冼玉曾经的徒弟啊!!去了那场面得乱成什么样!   原本苏染要是知道,必定会强烈反对,到时候他们两个人加在一起,冼玉就算再不当真,也要好好考虑这层关系。   可是偏偏不凑巧,前几日药王仙点了点雪灵芝的库存,琢磨着不太够用,但他腿脚不好,来回奔波反而可能会延误冼玉的诊治,苏染知道后,就自告奋勇地替他去了。   苏染虽然不那么待见药王仙,但毕竟相处了几百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药王仙对草药的品性极其看重,苏染识得几分药理,否则也不会派她去八宝阁买下药灵。   这件差事,没人比她更适合。   没想到她前脚刚走,姜温韵的飞书来信就送到了冼玉手中。   自从重逢之后,苏染一颗心都扑在了冼玉身上,对他如今身边留的人里,也就只知道顾容景和赵生,前者是霸占了师尊宠爱还意图不轨的臭徒弟;后者是敬爱的方师兄的后人,更加不会忘记。   至于郑盛凌……   说句不好听的话,苏染连他姓什么叫什么都不清楚呢,只知道这是个捡漏被冼玉安排到顾容景名下的小徒孙。旁人(主要指冼玉)惯爱叫他小凤凰,或是小金鸟,她也就跟着叫了,并不清楚他的本名。   小凤凰脾气比她还大,整天拿鼻孔看人,苏染看他也很是不爽。不过因着他对冼玉很诚心厚道,她才没有为难对方。   故而阴差阳错之下,苏染竟对‘前师兄的儿子拜进了如意门中成了冼玉的徒孙’这件事一无所知。既然不知,自然无处可拦了。   赵生自从冼玉答应后就急得不行,但是碍于郑盛凌在场,这些话他只能吞进肚里。   如今郑盛凌是如意门的人,赵生对他自然不再有敌意,只把他当亲师兄弟一样对待。但对于他的父亲,还是要一码归一码。   等到支走郑盛凌后,赵生急急忙忙进屋找冼玉商量这件事,顾容景不在,他嘴笨,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能眼巴巴地道:“您就不能不去吗?”   “当然不能。”赵生一向乖巧懂礼,有他跟着,冼玉很是顺心。眼下听到这番言论,他不禁觉得奇怪,“姜长老你也是见过的,在万剑宗时她对我们多加照拂,就算不为小凤凰,这个人情我们也是该还的。”   这个人情是该还,可是她丈夫也欠着您的债呢!!   赵生真是有苦说不出,不知道冼玉是真打算放下尘缘,还是对此事一无所知。   “姜长老是很好。”他呐呐地说,“可是……”   既然姜长老很好,郑盛凌也没关系,而宾客名单他们也尚未可知,那唯一的问题,难道出在问机阁阁主的身上?   “其实,”冼玉试探道,“在万剑宗的时候,我曾经与她夫君有过一面之缘——”   话音未落,面前的脑袋唰地一下抬了起来。   “师祖见过他了?”赵生的反应比冼玉想象中还要大,语气还带着几分紧张,“他和您说了些什么?”   冼玉想了想,当时那位阁主虽然有些失态,但也并未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便道:“没说什么,便只是匆匆一瞥罢了。”   赵生听到这句话并不觉得高兴,反而有些失落。   师祖的旧事全靠祖辈口口相传,才能流传至今。赵生虽然不愿意也不能替先人原谅,但是从前那般情深义厚,如今变成匆匆一瞥、两不相认的陌生人,也不忍唏嘘。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赵生没有再阻拦,“师祖此行若是御剑过去,很快就能回来了,但我若跟着你们,便只能坐宝船……更何况,那种场合我待着不自在,不如我留下来照顾家里吧,总要有人守着的。”   冼玉下意识想反驳,但又顿住了。   赵生没有修为,冼玉常年飞来飞去居无定所,怕这个小徒孙孤身在外被欺负,就顺势把他带在身边,如今不止是他,就连顾容景也习惯了赵生的存在。   但是赵生说得也不无几分道理,苏染走了,他、顾容景和郑盛凌都要去问机阁,往返少说也要两三日,赵生若不在,家里便只剩下药王仙一人,实在不是待客之道。   更何况,现如今的如意门还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门派,郑盛凌突然拜师,答谢宴上少不了有人对他们挑刺。冼玉和顾容景都是出窍后期的修为,光明坦荡,但没有半点修为的赵生少不得要被人以异样眼光相待。   或许就像他说的,匆匆忙忙不辞劳累赶过去吃闭门羹,还不如在家里打理事务来得自在。   冼玉有些舍不得,也有些不放心,但如今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摸摸小徒孙的脑袋,“走之前我会给山门立一道大阵,这道阵法的密语你一定要记好,除却我们还有苏染、药王仙之外,其他人不可放进来。”   如今的玲珑山在世人的印象中早已变成荒山野岭,消失在版图之中,极少有人知道。冼玉防的不是别的,只有闻翡一人。   不知为什么,知道赵生要留下之后,他心里极为不安。就连当年大战之前,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   赵生不知内里,乖乖地说了一声好,又问师祖,自己没有法力,也能打开法阵吗?   “自然,你只需口念密语,便可通过。”   冼玉压下心思,在乾坤袋里摸了摸,摸出一只小金铃——前些日子顾容景帮他整理楼阁里的杂物,把法器都分门别类地装进了乾坤袋里,还留了一只给冼玉,里面装的都是常用的符纸器具,还有许多保命的法器。   冼玉无需这些东西护身,但拿来给赵生却是恰到好处。   他咬破指尖、不等赵生阻拦,已经将一滴鲜血滴入了金铃之中,随后单手结印,真气涌动,发丝飞舞,赵生被他施法时带出的绚丽光芒看花了眼,正不住打量时,那道金铃已瞬间飞进了赵生的胸口,与他的皮肤和五脏融为一体。   “!!!”   赵生惊诧地摸摸自己的胸口,一点都不痛,也没有硬物的咯感,就好像是一缕烟似的,无声无息地被吸进了体内。   “师祖,”他不住好奇,“这是什么呀?”   冼玉刚施完法,额角微微出汗,罕见的露出一丝虚弱模样,但很快又收敛起来,没叫赵生发现一丝踪迹。   “这个是能防身的法宝。”   他道,“关键时刻,它能救你一命。”   冼玉没有告诉他,这个小金铃本名叫做锁魂铃,是从前他鼎盛时期潜心研制出的。以血融于金铃,将她封存于心脉,可以能抵挡一道大乘期威力的攻击;就算未曾护住,死后亦能锁灵镇魂,留有一线生机。   这只锁魂铃,是人魔大战之前他担心乱战时自己无力分心照料,方净诚修为又太低,恐遭魔手,所以才特意为他打造的。   只可惜,这道锁魂铃没能锁住他的魂,冥冥之中,又用在了他的后人身上。 第76章 【三更】您歇一歇吧,天……   问机阁擅占卜问天事的名声, 是上一任阁主、也就是郑盛凌的爷爷这一辈打拼出来的,而真正在修真界立于不败之地,却要归功于郑毅。自从人魔大战后, 末法年代, 修真界崇尚武力的现象已成常态, 求仙之人络绎不绝, 剑修人数逐渐壮大,而医修丹修卜修这类战斗力不算高的类别逐渐变得冷门。   问机阁曾师从于太上真君,也是各大门派中,唯一一个宗谱中出过得道飞升的仙人的门派。然而那也已经是几千年前的事了, 姜温韵的父亲是问机阁这数千年来唯一摸到了些许门道的真人, 名叫姜佰川,可惜早在四百年前就已经仙逝了。   好在为女儿找了个靠谱的女婿。   姜佰川是在人魔大战后的第三年年末捡到郑毅的。   当时魔尊陨落, 大批魔修与魔物涌出修罗城, 肆意杀害无辜百姓, 而问机阁原址也被魔物霍霍干净,姜佰川无奈之下,只能带着弟子和女儿出逃,寻觅新处做宗门。   下山路上,没想到正好遇到一众魔修在仗势欺人,那个可怜的年轻人瘦骨嶙峋, 手筋脚筋俱被挑断, 趴在地上苟延喘息。   他腰上佩着一柄好剑,衣服虽然又旧又脏, 但依旧看得出是上好的料子。想必是战乱后,师门遭受重创、不幸罹难的弟子。   姜佰川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问机阁虽然落魄,但好歹人多势众, 眼看着有人为这小子出头,那群魔修也不敢再张扬,生怕引来更多的正道修士,于是迅速离开了。   此后郑毅重伤未愈,就一直留在他们的队伍中疗养。至于他的手伤,虽然姜温韵尽力诊治,但战乱年代,粮草都缺,更何况是这些医药呢?郑毅的手虽然医得七七八八,但长时间握剑总会有些止不住的发抖,不再适合学剑了。   姜佰川知道他已有师门,师尊又是天上地下无人不敬仰的玉清道君,于是,等他痊愈后还特意出了盘缠,让他好去无人之境寻自己的师父。只可惜,郑毅几次进入,都没能再寻到方净诚的踪迹。   此后又过了数年,郑毅遍寻不得,只能死心,跟着姜佰川学起了卜卦问断之术。从前在如意门中,他的天赋不能算好,只能说是中规中矩,如今换了一门学艺,却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没过多久就顶替姜佰川,成为了卜修修士中的中流砥柱。   姜佰川去世后,郑毅十卦九准的别号也在修真界流传开来,生死荣败之事,仿佛他一张口便成定数,问机阁也一跃成为了名门大宗。这数百年,寻他问卜的人数不胜数,郑毅索性带着问机阁再次迁移,搬到了一座四面环水的孤岛之中。   这里有他与夫人联手立下的护岛大阵,莫说常人,就连山鸟都难以进入。岛内欣欣向荣,房檐层迭,而郑毅的八卦阁,就立于这座岛屿的最高处,危楼耸立。   这座八卦阁依照风水玄学而建,共有八层七台,阁主常在顶楼中央的观星台卜卦,每次断出的结果会汇聚在纸张之上,标记好日期,塞进灵袖筒,放入星格密室中保存。   这道密室,才是这座孤岛中把守最为森严的地方。   但也并非完全不可破解。   护岛大阵会打落一切空中的飞行物,想要上岛,只有坐特制的船才能过去。   站在船头,遥望着繁华盛开、宛若仙境的岛屿,群林环绕,将八卦阁牢牢托起,宛若掌上明珠。   郑盛凌负手而立,望着那顶八卦阁,神色肃穆,“这几百年来,传闻只有一人曾经闯进星格密室,窃走了一份重要的文书。”   夏风并不灼热,阳光刚刚好,冼玉靠在船桅边上晒太阳,眯着眼睛问:“是谁?”   “这我怎么知道。”   “那被窃走的文书呢?上面写了什么?”   “这、我也不知道。”   冼玉一脸嫌弃:“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不是说了是传闻吗!”郑盛凌恼羞成怒,“而且那会儿我还没出生呢,到现在这问机阁的弟子都一茬一茬换了不少,我上哪儿知道去!”   冼玉便不说话了。   郑毅和姜温韵是在相识近百年的时候才成亲的,那时郑毅刚接手问机阁,忙得焦头烂额,而姜温韵也要忙于打理万剑宗,夫妻二人都没有要孩子的想法。等到闲下来,终于想生一个的时候,却又天不遂人愿了。   直到这几十年来,姜温韵才意外怀上。不过阁主和长老老来得子,两家门派虽然水火不容,但对这个小师弟都疼爱得很,以至于都快把他给惯坏了。   而在此之前的事情,问机阁内留了五百年的老人没几个,要想知道只能从他爹娘下手。只是看郑毅对那件衣裳避讳莫深便能知晓,他爹心里还当他是个小孩儿。   因为觉得他还小、没必要知道,才总爱用‘你不懂’、‘以后就知道了’、‘这些事不是你能过问的’这类说辞搪塞。   郑盛凌思至此处,眸色也黯淡了几分。好在船舶已经靠岸,几人陆陆续续地下了船,郑盛凌的师兄弟们也已经等候多时。   姜温韵还要给弟子授课,只说晚上会抽空回来;郑盛凌再问父亲,才知道他还留在八卦阁里,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说是明天才会出关。   他一下子就发了火,“不是早就和他说了客人今日就到!娘要授课他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就赶着这个时间点非要闭关,他要是觉得无所谓,当初何必商量着要搞什么答谢宴!他不请,我们还不想来呢!!”   郑盛凌的怒火简直是肉眼可见的控制不住了,只是他毕竟年轻、好面儿,又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亲人面前,不好意思吐出师父这种词汇,只能这样模糊地指代。   好在师兄师弟们也听懂了。   郑毅座下有位大弟子,名叫曲行云,和陆昭州沾了点连带的亲戚关系,两人性格相似,都是稳重成熟的性子。只是曲行云比陆昭州还要更温婉一些。   听到小师弟发脾气,曲行云也觉得很难办。   要他自己来说,这件事确实是阁主做得不对。不管怎样,当初邀请顾容景来参加答谢宴的人是阁主,现在把人晾在岛口的也是阁主,这实在是没有一点待客之道。   但是毕竟是自己的师父,曲行云也不能说什么。而且阁主一旦投入之后,就很难将他从状态里□□。前些日子不知发生什么事,阁主比起从前要更频繁地动用八卦盘。想要窥探天机,不可能全身而退,每次卦象出来之后,阁主都会虚弱吐血一阵。   这次闭关,也是想调理好再出来见郑盛凌。   曲行云两边都同情,两边都说不上什么话,“阁主近日事务繁忙,确实难以抽身。今日怠慢贵客是我们的不是,还望几位海涵,来日阁主与夫人必定会好好赔礼致歉。”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说这些场面话了。   好在冼玉并没打算为难他们,怠慢就怠慢了,反正他们之间也没什么交情。姜温韵大约是想着,可以牵三姓之好,互相扶持,只不过冼玉并没有那个想法。   他做事常常随心而为,就像是当初把顾容景从飞花楼带走一样,缘分缘分,要对得上眼缘,又让他心里喜欢,才叫有分。   至于问机阁和万剑宗,冼玉就像是从前宗门喜欢搞酒宴一样,他去凑个热闹、或者是还个人情,至于其他的,他并不在意。   “郑阁主有要事,并非有意怠慢,可以理解。”冼玉道,“这段时日还要叨扰你们了。”   他这般和善好说话,倒是让曲行云受宠若惊,连声说了几句不打扰,又提出先去住处,等下再带他们观览一下岛中的风景。   冼玉并没有什么看花看草的闲情逸致,他现在只想美美地吃一顿饭,再躺在软塌上睡一觉。不过曲行云一片好心,他也不好推辞,就这么答应了。   八卦阁内。   一声沉闷的响声,守在门外的二弟子紧急冲了进去,入目便看到玄铁制成的八卦盘落在地上,郑毅身穿一身玄袍、扶着墙壁不停咳嗽,地上喷溅出两三团浓腥的血沫。   “师父!师父!您怎么样?!”   二弟子大惊失色,连忙将他扶起,又慌张又心痛,“师父,您这段时日不能再用八卦盘了,卜卦问断,一字一句,耗得都是您的心血啊!!”   郑毅没有回答,一拳狠狠地砸在一张牛皮纸上,面色郁沉。   半晌后,他道:“扶我起来。”   他说的不是扶我去休息。   二弟子都快崩溃了,“师父!您歇一歇吧,天大的事也没有您的命重要!等过几日休养好了,我和行云师兄再陪您——”   郑毅抬手想打断他的话,却听弟子在耳旁喋喋道:“更何况,少阁主已经回来了,客人也都在岛上等着呢。您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想想小师弟的心情啊!!”   听到那三个字,郑毅强撑的手臂微微软了软,垂下去时,莫名透出一股颓然。   “……我知道了。”他点点头,道,“你把八卦盘收起来,再替我去送一封信。”   听到‘收’这个字,二弟子松了口气,“是。只是不知写给谁,信上所书何事?”   郑毅没有回答,他推开二弟子,就着咳出来的鲜血在空白的牛皮纸上写下短短几行字,封进信筒之中,递给徒弟。   “你去一趟明华寺,信交给法华大师。” 第77章 【一更】师徒之恋有违伦……   郑毅刚用过八卦盘, 脸色都是惨白的,短短的胡须也掩盖不住两颊的青黑,到晚上也没见好。为了不让儿子担忧, 他只能找了个托词不见客, 虽然知道郑盛凌肯定要气得跳脚, 但也是无法。   好在姜温韵已经从万剑宗赶回来了, 代替他承担了会客招待的责任。   为了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姜温韵叫大厨弄了一桌好酒好菜,几人齐聚一桌,和乐融融。大弟子曲行云知道师父身体不适, 晚宴时悄悄地退了下去, 过去看望郑毅。   “不打紧。”郑毅摆了摆手,把刚喝完的汤药碗给他看, “喝完就缓过来了。回头在你师娘那儿, 记得少说几句。”   曲行云闻言, 无奈地笑了笑,“师父既然知道师娘会生气,又何必这样招惹她呢?”   郑毅便不说话了。   郑毅吐血的毛病姜温韵也并不陌生,事实上从姜佰川开始,她就已经明白这项看似幸运的修行,都是靠身体和寿命来换的。   只是她知道夫君的心结是什么, 她也劝不了。   姜温韵和他是夫妻, 又是医修,今日的情况她肯定看得出来。再加上疏于待客这宗罪, 想必过会儿夫人就要来问罪了。   郑毅木讷的脸上渐渐现出几分忧愁。   他们两口子的事,曲行云作为弟子也不好插手,索性说起今天晚宴上的事。郑毅之前并未详细了解过, 只是听姜温韵说今日来的那位道君是一位名师,郑盛凌仰慕已久,可惜那道君已经立誓此生不再收别的徒弟,但看郑盛凌心诚,又担忧自己徒儿孤单,索性叫郑盛凌拜自己的徒弟为师,代他授教。   这种事换做是修真界的任何一个人,想必都干不出来。当初姜温韵的第一反应也是不容易,倒是郑毅挺放心,还反过来宽慰她,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未来的路是什么样的,总要郑盛凌他自己走。   不管苦还是甜,终究是他选的。   姜温韵后来又想了一夜,才终于同意。   然而郑毅当日说得那样引经据理,实际上连这位师父和师祖的名讳都尚未可知。   大弟子又道:“今日徒儿也看过了,那位道君看着修为虽然不及师父与师娘,但是对执剑问道却颇有悟性,再加上年纪又轻,未来前途不可估量。小师弟在他门下,想必也能学到不少东西。”   话了,又说了一些夸赞的话,大抵是说这位道君长得一表人才,有君子风流的气质,性格也温婉和煦,但却不失风骨,自有一股傲气云云。   郑毅原本心不在焉的,听他这一顿夸,也忍不住笑了,“这位道君这么优秀?看来今日我没有去会客,实在是一大遗憾。”   曲行云闻言,连忙道:“有的是机会呢。等明日下午的答谢宴,您亲眼一看便知。”   他的意思是想劝郑毅好好休息,不急于这一时。郑毅点了点头,还是叹了口气。   “今日是我疏忽,明日若待到答谢宴才去见客,那也太说不过去。”他道,“更何况,凌儿既然要拜他为师,那此人师承何处,门派发展如何,这些都与咱们息息相关,总不能到了晚宴上,我都不知他师父名讳何许。”   曲行云一想也是,“方才在席间我还和道君聊到明日上午的安排,说是带他去码头转转。不如徒儿稍后为您商谈安排一下?”   郑毅点了点头。   夫人现在怕还在气头上,还是等她冷静些吧。让行云去处理这些是再好不过的了。   曲行云便去找冼玉商量这件事。   正巧冼玉一路上舟车劳顿,累得很,也不想大早上的去码头吹风,便欣然答应了。   至于姜温韵,并没有出现郑毅想象中大发雷霆的症状,刚从万剑宗回来时,她是带着怒气,饭局上也憋着一肚子的火,不过很快就被冼玉的药方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世人都说,不分伯仲。药王仙敢称自己是伯,姜温韵却明白自己不配做这个‘仲’的。药王仙有极高的天赋造诣,又以双腿为祭,才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功力。姜温韵虽然也有几分才气,在修真界医修的排行中称得上数一数二,但和药王仙相比还是逊色三分。   更何况,药王仙的方子从未流传于世过。不光是修真界,就连凡间略懂一点岐黄的三脚猫大夫都知道药方的重要性。就像是越顶尖的疱人越看重调料配方,医官们将药方视为珍宝,越稀有的便越不肯示人。   就连姜温韵也不能完全做到大公无私。   然而药王仙却这样随手留给了她。   姜温韵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一字一句仔细研读之后,又去嗅了嗅药王仙事先配好的药包,最后给冼玉搭了下脉。   一刻钟后,她收起手枕。   顾容景比冼玉还紧张:“如何?”   姜温韵沉吟片刻,不答反问:“你这些日子,可觉得身体有哪些不同?”   “不同?”冼玉想了想,“倒也没有,就和从前一样,要硬说的话,就是食欲削减……”   吃饭没有以前香了。   顾容景忽然补充,“有的。药王仙说,他需要滋——”   话没说完,被冼玉一巴掌呼过去,结结实实地堵住了嘴。   “需要滋养身体。”他笑眯眯的,“呵呵。”   “……”   姜温韵心想冼玉也会几分医术,不至于到讳疾忌医的程度,便没有多问:“药王仙给你用的是至阴致寒的药,你目前经脉还没有什么动静,我想应该是还未用过药灵之故。”   药灵?   冼玉这才想起,好像这小半个月来,都没怎么见药王仙把那小东西放出来过。   不,是根本就没见到过。   “他若是一上来便用药灵激发药浴的药性,只怕你会撑不过去。如此循序渐进,虽然缓慢,但根底打好总是没错的。”   姜温韵安慰道,“药王仙不轻易出手,但他既然说了会尽力,那必然会全力以赴。修复经脉是迟早的事,不必担忧。”   冼玉心中有了数,朝她道谢。   药王仙明知道他只去两三日,完全可以回来之后再进行治疗,却还是坚持让他把药方带了过来,想必也是故意让姜温韵看到,好安他们的心。   晚上回去时,冼玉和顾容景并肩漫步,就提到了这件事。   “之前小凤凰总是说药王仙脾气古怪,叫我不要接近。但现在看来,他虽然不善言辞,但做事专注细致,并没有那么糟糕。”   冼玉不是个喜爱一言堂的人,他虽然也有人的弱点:好面子,但也不吝啬于反思。   他又想起当初在飞花楼与顾容景相识,他戴着面巾身穿劲装,裹着一身霜雪寒眉而入,把赵生吓得话都不敢说,以为他是杀人不见血的古怪刺客。   认识了才知道,这人外表是冷,也不太好接近,可是内心却很柔软。   冼玉又忍不住说起这件趣事,感慨道:“凡事不能先入为主,我虽没有全信郑盛凌的话,但心底对药王仙也有几分疑虑。看来以后,还是要自己亲身了解后才能评断。”   “我看未必。”   顾容景冷不丁地一句,让他停下了脚步。   月色微凉,冼玉转身,微微仰着脑袋,目光宁静专注地望着他。   就如同在跤潜秘境之中。   周身那么多的人,只有他们俩有着不可言说的默契。每一次他不可思议的猜想,不管旁人多不能理解,只有师尊愿意认真倾听。   又或者,他只是想说给一个人听。   于是,冼玉接收到了讯息。   他沉默半晌,目光落在眼前的小路上,步伐和语调一样不疾不徐,“药王仙很看重苏染,他不希望她被你骗走。但可悲的是,苏染信你多过于药王仙。”   这是一种让人忍不住产生怜悯的占有欲。   苏染对冼玉极为依赖,药王仙出于生理和心理本能的排斥对方,不想给他好脸色看;但也是因为苏染,药王仙只能捏着鼻子选择退让。   并不是因为他药王仙是个惊天动地的大好人,而是因为他有牵挂,有畏惧,才会义无反顾地磕在了这桩赔本买卖上。   冼玉微微一怔。   让他怔然的不是药王仙的忍让,而是在几个月前,顾容景还是个不通事故的人情笨蛋。他不明白为什么冼玉会给他夹菜,不明白冼玉为什么拉着他一起赏月谈心,不明白赵生一会儿和郑盛凌像亲兄弟、一会儿又把他赶出门的情感。   他像是一把刀,直来直去,在一贯含蓄的中原人面前,总是束手束脚的,像一张白纸。   但现在,他开始像一个人。   《妙色王求法偈》中言,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顾容景开始有人的鲜活,人的畏惧,是因为……他心中有爱吗?   冼玉忽然道:“这是不对的。”   顾容景抬起脸,微微茫然。   冼玉望着顾容景,一字一句冷然肃穆,仿若一道雷劈入水中,惊起一片波澜。   “你可知他们二人是师徒身份;你可知药王仙倾心于她,并非亲情;他日若天下知晓,举目皆可唾弃。你明不明白究竟为何?”   他目光沉静,一刻不曾动摇,“师徒之恋有违伦常,悖德乱纲……天理不容。” 第78章 【二更】从前我以为做人……   “他日若天下知晓, 举目皆可唾弃……师徒之恋有违伦常,悖德乱纲,天理不容。”   顾容景愣了愣, 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从未听过冼玉这样重的语气, 一字一句, 倘若能化成实物, 只怕也要摔到他眼前。顾容景灰头土脸地杵在原地,不明白刚才还在说药王仙,怎么一转头师尊就句句斥责了。   他差点以为师尊是在骂自己勾引了苏染,骂他与那个小毛兽悖德乱纲, 天理不容。   顾容景抹了抹脸, 顶着师尊带着愠怒和诘问的目光,眼睛里写满了无措, 最后只好说:“他日若天下知晓, 我不会唾弃的。”   他以为师尊是在鸣不平。   “……”   冼玉一道霹雳惊雷打下去, 没想到对方只回了喷嚏。这会儿真是血液直直地往脑袋上涌,又气又无奈,“谁管你唾弃不唾弃?”   他的意思是,重点在师徒恋不符合当世道德,然而顾容景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还把他的话头抢了过去, 反问:“既然没人管我唾弃不唾弃, 那我为什么还要顾念天下人的看法?”   冼玉:“……”   他也算是能言善辩,自认比顾容景这个闷葫芦的嘴皮子要利索几分, 没想到这会儿反而被他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半晌后,他才勉强憋出一句,“你不顾念别人的看法, 自然是好的。但是你又不是药王仙和苏染,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我要说的是,师徒情愫不被天下容,你不要再扯歪了。”   顾容景心道他没有扯歪啊,一直都在说这件事。但是师尊说他歪,他便只好承认自己歪了。   “不被天下容那又如何,他二人相容即可。”   顾容景也不明白一向聪慧开明的师尊,怎么会在这种小儿科的问题上纠结,“师尊从前说过,人与六畜之分,贵在有理有情。情之一字,我虽然不懂,但也知道弥足珍贵。为何非要为理断情,而不是为情退理呢?”   “…………”   冼玉被他左一个情右一个情字喊得头都大了,心说你不懂情还有谁懂,但嘴上还要挑刺,“药王仙非人非仙,是个实打实的妖族,在妖界也是身份尊贵之人。而苏染不过是只半灵兽,与他并不相配。”   顾容景道:“身份尊贵的妖族多得是,可半灵半妖的苏染却只有这一个。为何不能相配?”   他这句话本意是为苏染找个说法,但在师尊听来,反而契合了他自己。冼玉只是想找个借口叫他不要执迷,听到这句话,便沉默了。   这个理由,是用不了了。   冼玉只能道:“药王仙志向在于医药,可你看苏染那个模样,对这些根本不感兴趣。不说世俗的身份,单志趣意向这一关他们也合不来。”   然而顾容景只用一句话就拆了他的招。   “郑阁主擅卜卦问断,姜长老擅岐黄问脉。”   他道。   好嘛,后半句话不用说对手就已经崩盘了。   冼玉本就不擅长情爱之事,刚才绞尽脑汁的几句,都是从人间苦情话本里看来的,想让他再编几个理由,着实是编不出来了。   顾容景看他已经黔驴技穷却还想苦苦支撑的模样,冷不丁道:“你例举的在我看来都不做数。他们倘若真有不相配,就只有两个理由。”   冼玉抬头,听到他缓缓地说:“要么,是苏染嫌弃药王仙腿疾,而药王仙又看不上她是只半灵兽……”   “不会的。”   冼玉条件反射地反驳,苏染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而药王仙,经过这阵子的相处,他凭直觉能感受得出,对方不是这样的人。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   顾容景平静道,“苏染不喜欢他。”   两道目光在空中交汇,顾容景的最后一句话威力和造势比不上他的霹雳雷,却像是一瓶鹤顶红,你喝了知道会死,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   冼玉不知道他们对视了多久,只知道最后是他先忍不住,狼狈地转开了视线。   顾容景刚才说那句话的语气,还有神情……   刹那间,冼玉几乎以为他是在问自己了。   “算了。”他背过身,喃喃道,“先到这儿吧,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回去睡了。”   话音未落,冼玉背影都已经快消失不见了。   他走的这么快,简直像在仓皇逃窜,但顾容景刚才听到他末尾的那两句嘀咕,细想之下,又觉得或许是师尊觉得自己太钻牛角尖,辩论得叫他心烦,所以才找借口离开。   顾容景神色微微一黯,有些落寞。   从前,冼玉总是和他说,有什么想法就告诉师尊,他喜欢听自己说话,再平常的事情也觉得很有趣;之后又说,希望他可以做自己,可以做一个活生生的人,不为别人活,只为自己。   他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做自己了,反而师尊不高兴了呢?或许就像娘说的那样,人是最善变的,彼时说喜欢花,也喜欢一同赏花之人;此时又说最厌恶,愿永不相见,心思实在难以琢磨。   但不管怎样,他总是还有些笨拙的,比不上师尊。倘若有错,那也是他的错。   顾容景在原地吹了半晌的冷风,才从低落的情绪中缓了过来。   明日得去好好道个歉。   还有,再也不许和师尊顶嘴了。   不想……让他讨厌。   冼玉一觉睡醒,昨晚的争执早就忘得一干二净。晚宴上他顾及着面子,没有放开了吃,还引来了郑盛凌一言难尽、甚至不敢相信的目光——   在玲珑山上大家同吃同住,他早就对冼玉真正的饭量一清二楚了。   这天晨起,冼玉的肚子早就瘪了下去,偏偏他人还没起,冼玉不想打扰他们清梦,便蹑手蹑脚地去厨房摸了两个番薯,用法术生了柴火,笨拙地学顾容景的模样、把番薯埋在火堆里翻烤。   可惜火候没把握好,忍着烫好不容易拿出来,冼玉戳了戳外衣,早就结实得像一颗煤炭。   “……”   正当他一筹莫展时,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语气还带着一丝迟疑,“师尊?”   冼玉回过头,看到自己的得意门生顾容景穿着得体,眉目英气如峰,一身黑衣玉带,虽然简单,但却衬得他站如松柏,体态出众。   再反观他,披着一件外袍就随便跑出来了,头发没梳理,手上还沾着一堆灰,格外狼狈。   “……”   他现在只想找个缝钻进去。   偏偏顾容景这个人根本不懂看脸色,确认是他后还径直朝他走了过来,抬手抹掉他脸上不小心蹭到的脏污,又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番薯,这下就把剧情梗概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师尊怎么不唤我过来。”   顾容景抽出一块帕子放到冼玉的手中,也没有嘲笑他笨手笨脚,甚至没有多提一句。   他走进厨房,左右张望一圈,先往锅里舀了一瓢水,随后熟练地把火生起来,又从碗柜里取出昨天煮多了的半碗白米饭,放在一旁切配菜。等水温上来,水面咕嘟咕嘟地冒出气泡时,便将白米饭、鲜菇、腊肠等等配料一并下水煮,没过一会儿,粥的香气就渐渐蔓延开来。   忙忙碌碌小半晌,一句话都没有说。   冼玉握着个勺子无处可钻,在旁边尴尬地站了半晌。等到顾容景把咸菜切了码好、咸鸭蛋的屁股也敲碎剥净,又在桌上放了一个空碗,他才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定位,非常自觉地坐了下来。   除去师徒身份之外,顾容景……   真的很贤惠。   煮粥的热气温暖潮湿,将小厨房氤氲得雾气缭绕,冼玉看着他利落忙碌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忽然想到小时候,他在窗边读书,一抬头就能看到师父和师兄在院子里练剑,竹叶飞舞。   顾容景给他的感觉和师父师兄的都不同,但相同的是,冼玉能感觉到安静,还有安宁。   杂烩粥端出锅,顾容景还抽空热了个豆沙包,软软乎乎的,捏在手上指腹都发烫。   明明只有冼玉一人用餐,但是桌上永远是满满当当,各色菜式口味都齐全,没有一字一语在表细心,却句句都在说温柔。   倘若他们之间没有那么多顾忌,倘若没有这层师徒关系,那此间也不过几百年时光,成仙之路慢慢,陪他走一遭……又有何妨。   顾容景给他递上筷子后才安心落座,一边拂去一身的烟火气,一边轻声问:“喜不喜欢?”   冼玉刚想说喜欢,但刚好抿了口粥,滚烫的温度落在舌尖,一下把他从幻影中拉了回来。   倘若、倘若……   倘若了那么多假设,但却没有一个能成真。   冼玉回过神来,含糊道:“好喝。”   他避开了那个差点脱口而出的答案。   好在顾容景没有在意,他点了点头,静静地看着冼玉喝了半碗,才慢慢吞吞地开口,“昨天师尊说了那些之后,我想了很多。”   “……”冼玉勺子都没拿稳,手里的粥碗也险些泼了出去。他默了默,脸色很快恢复成波澜不惊的模样,“怎么还在想那个?”   他语气温柔,可只要熟练人类的把戏,便会知道这看似温和的话语背后,其实暗藏着逃避。   中原人喜欢含蓄,冼玉也喜欢。   但很可惜,顾容景不是。   “昨天我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惹得师尊不高兴。后来我思索一夜,才终于明白道理。”   “……什么道理?”   “师徒之恋,有悖伦常。”顾容景一字一句道,“从前我以为做人应该随心所欲,可是昨晚才明白不是,世道总有种种枷锁,我虽然不懂,但师尊、郑盛凌、赵生、方净诚,甚至于闻翡苏染,谁人不是桎梏于这道枷锁之下?”   冼玉没想到他能说出这番话,手中动作不禁一顿。   “师尊从前说,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我可以不去理会世俗眼光,但他们却未必能。”   顾容景将昨晚打磨雕琢过的话语一口气说下来,脸色沉静地吐出了最后的结束之语,“世道虽不公,但存在即是合理。我虽然不能理解,却不能不尊敬……”   冼玉不由地捏紧了勺子。   后面说了什么,他没有听见耳里去,顾容景看他微微出神,便招了招手,“师尊,您说我说的对吗?”   冼玉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   方才顾容景的这些话,明显是顺着昨晚冼玉说的加以填补修饰,逻辑相合,天衣无缝。但听到理想中的答案,冼玉却觉得……   并没有那么高兴。   顾容景还直勾勾地望着他,像一个好学生一般,安安静静地等待着老师打出最后的评语。 第79章 【三更】我想要真真正正……   冼玉放下碗筷, 目光微抬。   顿了许久,他刚要开口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眼神微微晃动, 很快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顾容景没听到答案, 有些不太高兴。   下一刻, 郑盛凌打着哈欠推门走进,看到他们两人对桌坐着,面前还摆着满满当当的早点,不禁愣了愣, “你们……这么早就起来了?”   按照他大少爷的脾性, 郑盛凌虽然不至于像冼玉那般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但也要赖些时辰才肯下床洗漱。昨晚晚宴虽然吃得愉快, 但郑盛凌依旧惦记着父亲不愿意见自己师祖与师父的事情, 又想到从前他怀疑冼玉是父亲的旧情人, 百般阻拦,但明日他们便要相见,更加辗转反侧。   最后实在睡不着,心想着破罐子破摔,纵有些让他们不舒心的陈年旧事,那肯定也是他那个王八老爹的过错, 要怪就全怪他头上好了。   骂了郑毅半宿, 郑盛凌好不容易睡着,天蒙蒙亮的时候却又忽然心悸, 所以他才下了床,想过来找碗水喝。   他一来,方才的话题就不能再继续了。   冼玉琢磨了半晌的话未曾说出口, 但此刻也没有觉得遗憾,反而松了口气。   “心悸还喝什么凉水。”冼玉道,“锅里应该还有些米粥,你趁热喝了暖一暖吧。”   顾容景早上不进食,所以做了冼玉一人份的稀饭,这会儿锅里只剩下半碗米汤,好在郑盛凌也没嫌弃,一口闷地灌了下去。   温度从喉管传到四肢,果然暖了许多。   小厨房里没有多余的椅子,他随手拽了张凳子在他们身旁坐下。他屁股刚粘到座位上,顾容景撇了撇嘴,但还是没说什么。   “还难受吗?”   冼玉想帮他把脉,郑盛凌摆了摆手,“昨晚想了些事,没睡好。”   他是真的没睡好,也没洗漱,头发和脸上都是乱糟糟的,还带着一点显而易见的疲惫。   “昨天你们来,我爹他……没能招待你们。”   他纠结很久,还是提起了这件事。   郑盛凌是个很看重脸面的人,郑毅作为阁主不能给儿子的师父接风洗尘,丢的不是他的脸,而是小凤凰的。   冼玉道:“你曲师兄已经说了,他事务繁忙,我们也能理解,你不用放在心上。”   “不。”郑盛凌摇了摇头,还是坚持道,“我爹这个人吧,不擅交际也不会说话,没半点情趣,脾气还臭得很。倒也不是我不孝,实在是他干的那些事没半点脑子,我看了都生气。”   “来之前我就特意提醒过,叫他把时间抽出来,不要怠慢了你们,可还是出了岔子。”   郑毅在忙些什么,郑盛凌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也大概明白,无非就是六界里的那些事。如今天下不太平,魔界骚乱四起,倘若能卜到一丝一毫的信息,或许就能扭转局面。   冼玉之前对药王仙说,自己没有时间可以再拖延,郑毅其实如此。   但理解和恼怒,这两者是不冲突的。   郑盛凌再生气,谁让郑毅是他爹呢,他这个做儿子的只能捏着鼻子给老子擦屁股。   “回头见到了我爹,倘若他那张嘴说了什么不讨喜的话,还望、还望……”他别别扭扭了半天,才尴尬生硬地吐出了后半句,“还望师祖和师父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和他计较。”   要说这句是蚊子声点儿大,那‘师祖’‘师父’两个词,可就比蚊子声还小了。   好在冼玉耳朵灵敏,这句话听得真真切切的,不禁笑道:“行了,都认识这么久了,还说这些虚头巴脑的话。我和容景这次过来,就权当给你庆祝一下,顺便蹭个饭,至于别人会说什么,我们不会放在心上……希望你也不要。”   这句话总算是宽慰了郑盛凌那颗惴惴不安挂念半夜的琉璃心。他松了口气,余光下意识地瞥向顾容景,这位名义上的师父虽然还是摆着一副臭脸,但也没有反对。   这么久以来,郑盛凌都快习惯了,逐渐摸索出这么一个定律:顾容景的好脸色只给他的师尊,旁人想分一丁半点,那是想都别想。这种时候,不反对就已经是最大的认可了。   郑盛凌想着想着,不禁心酸:想他小少爷骄横一世,在外面就差跟螃蟹似的横着走了,谁能想到他日拜到这什么如意门下,摇身一变,反而变成宗门内地位最低、爹不疼娘不爱的那个了(赵生不能算,毕竟他也算独得冼玉疼爱)。   等冼玉用完早饭,郑盛凌原本想和他们一同去见父亲,谁料没过半个时辰,二师兄找了过来,说是万剑宗的宝船中午便到,只是出了些小意外,比原定的名单多了几人,二师兄对万剑宗的人际关系并不熟,一时不知如何安排。   姜温韵不在,这件事便只能落到了郑盛凌的肩上。事务紧急,郑盛凌临走之前只能拜托了二师兄,倘若父亲约冼玉会见,记得通知他一声。   倘若真发生什么,他也好来得及挽回局面。   二师兄满口答应了。   然而郑盛凌前脚刚走,不多一会儿,曲行云就登上了门。   今天是问机阁的‘大喜事’,曲行云穿上庄重正式的校服,一身墨蓝色显得整个人格外沉稳。   “清晨叨扰,还望见谅。”曲行云脸上带着浅浅的笑,一进来先拱手行了个礼,温声道,“道君,顾道友,阁主请您二位到听风台一叙。”   说是‘叙’,其实也是一番考核。   冼玉放下手中的茶,清浅应了一声。   去听风台的路途遥远,冼玉不明白为什么叙一叙要找这么远的地方。好在曲行云比他师父会做人,一路上闲聊趣事,倒也不觉得单调。   不知走了多久,冼玉远远地看到一处楼台立于山岩之上,远处悬崖断壁,江水涛涛,海浪袭岸。风卷帘动,露出雕刻在庭柱上的半首短诗。   狂客归四明,山□□士迎;   敕赐镜湖水,为君台沼荣。   “人亡余故宅,空有……”   冼玉只看到前半首,下意识地念出了后面一句,却又突然顿住,大约是觉得不妥。   曲行云笑了笑,接着他那句道:“”人亡余故宅,空有荷花生。念此杳如梦,凄然伤我情。”   念此杳如梦,凄然伤我情。   此间人世仿若大梦一场,往事种种,如今只教人凄然伤情。   纵使顾容景不曾读过多少诗书,也隐隐感受到其中悲凉含恨的情境,道:“既然将此诗刻于木柱之中,想必也是悼念亡音、心有所感。既然如此,为何不将后两句也补上?”   冼玉微微皱眉,“容景——”   他这句话说得太冒犯了。   曲行云大约也是没见过这么不懂世故、想要刨根问底的人,一时间愣了愣。好在他为人温顺和善,并没有生气,反而耐心解释。   “顾道友说的不错,当初劈山立亭时,阁主思念故人,却因为种种缘由不能为其祭奠,于是也只能留下这半首祭诗聊表哀思。”   思念故人,却不能为其祭奠?   也不知这‘不能’背后,到底是什么缘由。   冼玉虽然也有些好奇,但更明白点到为止。好在顾容景也并不关心郑阁主祭奠的是何人,没有再追问下去了。   听风台依山而建,除了船来船往的码头之外,是离海岸线最近的建筑。当初建造楼宇的工匠听到郑阁主想法的时候,并不同意,觉得工程浩大、而且难保山壁不会塌陷,有一定风险。   后来是郑阁主力排众议,投入许多人力物力,才在这座断壁山崖上建造出了一方歇脚亭。从听风台上往远处眺望,波涛海景一览无余,远处飘着几只船只,像洒落在海面上的芝麻粒。   海风卷着湿湿咸咸的海水味往鼻道里钻,往前一步是万丈深海,往后一步是世外岛源。   曲行云说,这里很少会有弟子来,几乎成了阁主静坐的专属领域。按照一般的规矩,两方会见应当是在会客厅或是大堂里,他也是这么建议的,但是临到最后,师父还是改变了主意。   阁主因为那件事,这些天心情一直不好,突然把地方改成听风台,应该也有几分缘故。   冼玉到时,听风台中并没有人,石桌上摆着一壶热茶,想来那位事务繁忙的郑阁主还未到。   “二位稍等片刻,阁主随后就来。”   说罢,曲行云就离开了。   他一走,顾容景脸上立刻露出些许不满,“他先邀约却迟迟未到,并非君子之风。”   冼玉本以为他不介意、也没往心里去,听到这番责备时还有些惊讶,忍不住笑道:“你还知道什么叫君子之风?”   要说冼玉身边最没有君子之风的,怕就是他了。方才顾容景冒冒失失的那句问话,倘若换个心眼儿小一些的,脸上不说什么,但心里估计已经骂开了花。   顾容景沉默寡言,不爱多管别人的闲事,但偶尔这样刨根问底直来直去的说话,虽然听者心惊胆战,但也不失一些任性与可爱。   ……可爱。   他竟然会用这样的词来形容顾容景。   冼玉都忍不住被自己的举止逗笑,在顾容景微微莫名茫然的目光下,忽然起了兴致。   “想必这位郑阁主又要放我们鸽子了……我问你,归一剑法前四式,现在可能融会贯通?”   他忽然考校起徒弟的功课来。   顾容景愣了愣,很快点头,“能。”   冼玉问的是‘融会贯通’,少一个字都不行。   顾容景答得亦然。   他第一次对归一剑法有所感悟,是在跤潜秘境时,他一语道破了秘密,刹那间树木疯涨、藤蔓缠绕。危急关头,顾容景忽然悟出,归一剑追求的并不是剑道,而是生道,是万物平衡之道。   他应当是天下最热血、也是最温柔之剑。   亦是守护之剑。   但此后,第二式金日烧云他卡了许久。是在于魔神对战之时,顾容景才突然明白为何前四式概览春夏秋冬,为何起手式若春风化雨,第二式却火势燎原,要将一切都燃烧殆尽。   日有阴晴,月有圆缺。   山崩地陷,海枯石裂,都不是瞬间而为。春意逢生,本意是训诫、是保护,是点到为止。但正因不能‘为止’,所以下一式才须一击必中。   以摧枯拉朽之势,迎战巅峰。   而此后的春华秋实、岁暮冬藏,已是收尾。起手的春日温雨,最后落为一片白茫茫。   金日烧云,是前四式中杀意最浓的招式,也当是求生之意最为浓烈的招式。   此后,一切都只能归于虚无。   顾容景持剑而立,海风艰涩、带着一股腥淡的味道。他微卷的长发高高竖起,只留下几缕冠不上去的缀在眉眼之间,风呼海啸,随之招摇。   一点寒光出鞘。   剑气卷动亭帘,顾容景收腕回身,不疾不徐,若行云流水,收放自如。锋刃破空而至,真气汹涌内敛,似暗潮涌动、海面却并无波澜。   剑动四方。   一炷香燃尽,空中落叶回旋坠地。顾容景挥剑入鞘,眉目冷淡如峰。不知不觉,举手投足间,也染上了几分冼玉的味道。   冼玉不由得看怔了。   半年过去,顾容景褪去曾经那道内敛软弱的影子,长成了一个合格的大人。可是,冼玉却还停留在,那个头发卷曲、需要他用掌心握住暖手的可怜少年的印象里。   时间过得真快啊,冼玉时常觉得,他并没有离开那座冰棺。他依旧被关在里面,被关在过去的记忆里。   顾容景脱离了所谓命运的安排,有了新的人生;郑盛凌也从当初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小师弟,变成了现在偶尔嘴坏心却很软的小徒孙。   苏染是他记忆中的故人,但分离多年后,她有了新的同伴、有了新的师父,也有了新的家。   就连闻翡,他也不再熟悉了。   冼玉没有什么说得上话的新朋友,也不曾有遇见过红颜知己——说来很是愧对这一身皮囊。他是来自五百年前的老古董,时间推着所有人往前走,可是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停下了脚步。   算来算去,他身边只剩下一个顾容景。   原来……   原来不是他在保护顾容景,是冼玉在这个充满变动陌生和不安的世界里,需要被他保护着。   “我忽然想做一件事。”   他道,“你愿不愿意陪我?”   顾容景没有问是什么,就已经点了点头。   他不会拒绝师尊的任何要求。   “我常常在想,倘若师父还在,倘若师兄也在,倘若回到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或许我能治好师父的病,不至于让他痛苦离世;或许我能拦住师兄,便不会发生之后的种种遗憾。”   顾容景忽然打断:“倘若回到一切没有发生的时候,你便不会遇到我。”   “……是的。”冼玉浅浅一笑,“有失必有得,我失去了很多,但也因此遇到了你。”   顾容景对这句话很满意,眼角都微微上扬,冷峻的脸上露出不易觉察的、开心的神色。   “你也知道,人魔大战后,我几乎是与师兄以命换命,震碎一身经脉坠入无人之境,随后失去意识,再次醒来时,已是五百年后的人间。”   冼玉顿了顿,声音仿佛是空中的一缕轻烟,万般思绪只化作一声轻叹。   “我想要真真正正的,重新醒一次。”   话音落罢,冼玉忽然拉住他的手,海风阴冷潮湿,他们站在风口里这么久,触手早就是两片冰凉。顾容景没来得及反应,按照本能地顺从,被冼玉拽着坠入了数丈高空。   郑毅匆匆赶到听风台时,曲行云跟在他身后,不好说些埋怨的话,但还是忍不住嘀咕,“我还让三师弟到点儿叫您,结果还是来迟……”   郑毅也很尴尬,昨夜夫人一直在钻研药王仙留下的方子,没有回来,兴许是忧思过重,他没睡好,今早起来头痛欲裂,就喝了碗安神茶。   结果安神安神,就这么睡过去了……!   “知道了知道了。”郑毅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其实他心里并不愿意见那两人,倒不是因为瞧不起,而是厌烦了与这些人打交道说官话,所以内心深处一直找理由拖延。只是这些话不能和曲行云说,他只能胡乱搪塞,“为师会好好赔罪的,你不要再啰嗦了,说的我头都疼。”   还未走到听风台,忽然听见一阵剑气声。   两人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有时候,厉害的剑客,不看其剑光听其声,也能评判出对方的水准。郑毅虽然已经多年不修习剑术,但怎么也说是合体期的大能,光听到剑气舞动时不疾不徐、游刃有余,便可知此人真气雄厚,功底扎实。   一时间,郑毅对这两人倒有了些许改观。   郑盛凌因为修习凤火,性格暴躁冲动,郑毅一直很担忧。不过倘若有这位剑修辅导,说不定能压制住他的火性。虽然不知是其中哪位,但这两三剑下来,足以证明对方的水准。   这下,好像连山路也不是难以行走了。   等到距离听风台百步距离时,已经能窥见远处两道颀长清俊的身影,其中一人头发微卷、身穿黑衣,手持剑鞘,想必就是刚才的舞剑人。   而另外一位……   他似乎是听到同伴过于认真的话语,不禁笑了笑,微微侧过脸,目中尽是温柔。   郑毅瞥到他的五官,瞳孔猛然骤缩。   然而下一刻,那人忽然拉住了同伴的手,往前迈了几步,拽着他一同倒下无边断崖。   刹那间,青丝飞舞,穿着白色战袍、沾着一身鲜血的身影与眼前这道渐渐重叠。   海风灌进嗓子里,把他瞬间拉回到无人之境的那片苦海之中。   郑毅瞪大双眼,一幕幕在他脑海前浮现,瞬间烧得他理智全无,只剩下一声竭力的嘶吼。   “师尊!!”   紧接着,他也跟着跳了下去。 第80章 【一更】这一点点的温度……   □□凡躯从高空坠落、撞在海面上的那一瞬间, 并不是像陷进棉花里的触感,而是像是生生撞在坚硬的地面,要把全身上下每根骨头都碾碎。溅起的水花像是一只无情的手, 又像是食人花的花苞, 在空中滑出的弧度像是被扬起的尘土, 落下时, 将两人按进汹涌的海水中。   带着腥咸气味的海水涌进鼻腔耳朵,重量压迫着他们沉沉浮浮,最后还是只能一点点地往下坠。顾容景拽着冼玉的手,在可怕的压力之中还能保持清醒, 也亏得他的清醒, 在撞到海面之前立刻布下了护身阵。否则这么高的山崖上坠下,他和冼玉虽然不会死, 但也会受不轻的伤。   下午还有答谢宴, 倘若他们湿漉漉地出现, 又受伤,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乱子。郑盛凌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估计期待得很……   被海水淹没之前,顾容景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但很快就被手臂边沉沉的重力拉回了神。   冼玉还在往下坠。   从跳下山崖的那一瞬间,他就没有再挣扎。没有用真气护体, 也没有任何抵抗, 就好像应了他方才说的那句话,他想要真真正正的醒一次, 从旧日的噩梦中睁开眼,回到眼前的现实。   顾容景浮出水面,用力地呼吸了一大口气, 随后重新折了回去,就像当日在秘境里,冼玉御剑带着顾容景坠入冰冷的地河,等到上岸后,他又为了捡回冼玉的那柄剑,重新折返进入水中。   他能单手握紧五十余斤的沉刀,挥劈收砍,毫不费力。如今双手抱着冼玉的时候却格外小心,从十余尺的海里将他托回平静的海面上空。   水花已经渐渐平息,只剩下自觉涌动的海潮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扑来。顾容景随手捡起海面上漂浮的一片枯叶,施了个小法术,将枯叶变作一叶孤舟。   在水中不好借力,顾容景纵然再有力气,但是衣服沾了水,冼玉紧紧闭着眼,整个人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他只能半抱半托地想把师尊举到小舟上,可惜几次都没能成功。   “师……父……!”   身后传来含糊混沌的喊声,顾容景把冼玉搂在怀里,另一只胳膊搭在木舟边缘。他满脸满身都是湿漉漉的,还未来得及回头查看究竟,一个蓄着短须、满脸焦急的中年人踏着海波而来。   郑毅跳下来时是一时惊慌失措,但他毕竟是修仙之人,没有跟着冼玉他们一起掉进海水。   见到躺在怀中昏睡不醒的面容,和记忆中的一分不差,郑毅目光红了红,刹那间他心腹中涌出了许许多多的话,可惜不是时候。   而且,抱着师父的那个年轻人,正目光不善地盯着他。   “你是师……玉清道君的徒儿吧?”   郑毅忍住眼底的泪,看着顾容景年轻气盛的五官,语气也柔和了许多,“我是郑阁主,从前在万剑宗的时候见过一面,你有没有印象?”   “……”   郑毅见他不回答,又伸出手,“我帮你把他弄到船上去,你们总不能一直这样泡在水里。”   郑毅声音和蔼,虽然带着些许急迫,但也可能是救人心切。顾容景在水中抱了一个大活人这么久,说一点都不累是不可能的。   顾容景沉默半晌,先把自己的胳膊递过去。郑毅本想先救冼玉,但见他如此,不好在这种关头和他坚持,只好先把他拉上来。   “还有……”   郑毅刚想提醒他,但等到顾容景一声不吭弯腰下水捞人的时候,才发现这年轻人也一直没放开过他师尊的手。他等到自己坐稳之后,才双手抱着冼玉,把人带上了船。   郑毅再不想搭理人情世故,此刻脑筋一转也该明白了。   这年轻人是不放心自己。   不知道郑毅为什么在海边突然出现,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把师尊带上船后立刻离开。所以他才坚持自己先上了船,不让冼玉经过他的手。   木舟驶向岸边,郑毅望着躺在顾容景腿边的冼玉,闭眼昏睡着,却叫他心中涌起无限酸涩。   刚才那一幕,差点把他带回到当日无人之境的梦魇之中。   他酸涩的是,这么多年以来一直不能相见,好不容易再遇,却是在这种情景下,而且冼玉还有了新的弟子,一切都物是人非;但酸涩之余,郑毅又忍不住为他待师尊的这份真心欣慰。   当年,他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没能一直留在如意门,世上总有这般那般的劫难,所以闻翡离开了,谭盛文也走了,他自己也没能坚持下来。   所以,闻翡为冼玉收了新弟子而嫉妒,苏染也觉得顾容景配不上主人的信任和宠爱,唯有郑毅一人,在此刻衷心地为冼玉而高兴。   “我记得你是道君的弟子,你叫什么?”   他问。   顾容景垂着眼睑,紧紧地握着冼玉的手。   郑毅看到了,宽慰他:“不用担心,他气息平稳,想必只是一时情急所以昏了过去。我刚才已经传信叫夫人过来查看,不会让他有事的。”   听到这番话,面前的年轻人才微微抬起了头,被海水打湿的微卷头发挡不住一双锋利乌黑的眼。   从海水里出来快一炷香的时间,郑毅这时候才听到他张口的第一句话。   “顾容景。”   他的声音微微沙哑,但吐字却很清晰。   是中原人的口音。   郑毅按捺住了自己的好奇心。   顾容景是冼玉唯一也是最后的弟子,刚才他又亲眼看见这师徒俩一同坠入了高崖。郑毅很想了解冼玉在想什么,也想了解这位‘师弟’,但他们身份尚不亲密,过问太多反而会惹人生厌。   没过多久,小舟就靠上了岸。   顾容景抱着冼玉下船,湿透的靴子在粗糙的沙粒上踩出一个深深的脚印。四周荒凉冷清,不见姜温韵的身影。   “我传信给她时还不曾找到你们。”郑毅解释道,“她应该不知道我们的具体方位,你留在这里照顾你师父,不要随意走动,我去找她。”   眼下没有别的办法,顾容景只能点了点头。   他倒是有心想把冼玉带回房间去,但是姜温韵既然已经过来了,走动反而只会延误诊断。   沙滩黄沙粗糙,顾容景的洁癖症又犯了,他把外袍脱下弄干,又翻过来,将干净的那一面铺在地上,才肯小心翼翼地放冼玉躺下。   全然不知为了铺好衣物,自己内衫的衣袖已经沾染上大片的黄沙,脏得不成样子。   做完这一切,他颓然坐在沙滩上,微微喘着气。潮汐卷上海岸,水浪扑打的动静冲击着耳侧,水天一色,世界瞬间只留下这一道声音。   顾容景弯下腰,抬手抹掉冼玉脸上的水珠,露出一张脸色苍白唇色也泛白的五官,淡眉吊梢眼、鼻梁高挺,墨发如漆。这张脸明明日日看夜夜看,却也看不够,只能刻在心里。   他还记得自己被哄着接了小林境的任务,又在洞府中被他戏耍了一通。自己每对妖尸出一招,冼玉便笑盈盈地拆他一招,顾容景那时才不过元婴期的修为,哪里斗得过这只老狐狸?   那时候冼玉修为虽然低,可是神色却比现在躺在地上昏睡不醒的模样,要鲜活得多。   顾容景不舍地摸了摸他的脸,动作轻柔,像是在碰一件刚拼起来的瓷器。   “师尊……”他轻声唤,可惜冼玉没有听到。顾容景握着他的手,不知道是不是海水浸泡太久,总觉得皮肤冷得很。   就连虚弱的呼吸,也不是热的。   越来越冷了。   温度从他紧握的掌心一点点地流逝。   顾容景感受到了和之前一样的无助。   在蛟潜秘境里,师尊为了救他划破手掌,撑起防护法阵,却力竭倒下;在洗髓池里,顾容景打坐醒来,却怎么也喊不动一同入定的师尊。   还有前些日子的突发高烧,冼玉烧了多久,他心里就慌惧了多久。   “……别怕。”他眼角微热,“师尊,别怕。”   顾容景其实也并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他只是凭着野兽般的直觉,吸了一口气,等到在口中煨得暖了,才垂下脑袋、轻轻吻了下去。   触到师尊两片冰凉的唇。   他都忘了自己也是两片冰凉的唇。   可气息却是暖的。   他小心地舔开师尊唇齿的缝隙,把残存的余温渡过去。湿漉漉的发沾着饱满的重量从他的额间掉落,在冼玉的脸颊上留下一条湿润水痕。   顾容景没有在意。   可郑毅和姜温韵站在十几步开外的海滩上,两人俱被海风吹得冰凉,浑身僵硬。   几息过后,姜温韵手指止不住地发颤,险些冲过去甩顾容景一个巴掌,却被郑毅给拉住了。   “……先别去。”一开口,郑毅才知道声音也在发抖,“有天大的事之后再说。”   姜温韵想要冲过去的瞬间,他下了隔音法阵,好在顾容景这会儿一颗心都挂在冼玉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   “天大的事?还有什么事比这个更大?!”   姜温韵现在满脑子都在嗡嗡响,忍不住回想起在剑阁的时候,自己还和蔼地对顾容景说了许多话,说冼玉对他的信任与关爱,希望他们好好相伴。顾容景答应得好好的,还让她十分欣慰。   谁能想到,当时他满口允诺,心里竟然是这种肮脏心思……   姜温韵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冼玉昏倒在地被冒犯的情景,顿时眼睛都红了。   “别冲动。”郑毅尚存了半分理智,“你出去闹了,以后……以后他们俩还要怎么相处?”   怎么相处?!   这种以下犯上的徒弟,不要也罢!!   姜温韵怒火攻心,气得抬掌想要击碎眼前这道隔音法阵,郑毅慌忙拦住,两人你推我搡之时,谁都没有注意到,冼玉的指尖动了动。   睁开眼的一瞬间,视线被水汽染得模模糊糊,但顾容景微闭着眼,吻得很专心。直到察觉到师尊嘴唇微微抿了抿,他才慢慢抬起了目光。   他冰凉的手指还托着冼玉的侧脸,两道呼吸缠绵悱恻,近在咫尺。   顾容景眨了眨眼,很久之后才反应过来,冼玉已经醒了。他的目光里没有心虚,还担忧地落在冼玉的眉眼鼻唇之间,后怕地松了口气。   不等冼玉问,他已经开始交代。   “师尊溺了水……都不呼吸了。”   他声音很轻,垂下脸时,冼玉看到他的神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带着几分后怕和惊惧。   冼玉抬起微僵的手,触到顾容景湿透的发、和比他还要冰凉的体温。宛若冷玉的指尖扣住顾容景的下巴,轻轻抬起的刹那,他轻微低语。   “……我知道。”   他说,我知道。   苍白的手指穿过海藻一样的湿发,顾容景目光里带着几分茫然,毫无预料地被冼玉按了下去,吻住了他的唇。   顾容景重新嗅到了他微热的气息。   这一点点的温度,是被他暖热的。   冼玉微闭着眼睛,他知道姜温韵在,知道那位不曾谋面郑阁主也在。附近有陌生的气息,顾容景恍惚中没有察觉到,可冼玉心里清清楚楚。   但他溺水了。   这只是一个救助的吻。   谁都不能置喙。   冼玉眼睛微闭,从睫毛缝隙透进的余光里,顾容景垂着眼睑,任由他的手指轻轻拢住自己的侧脸。这次的吻他没有再张唇,但依旧能闻到容景唇齿间淡淡的海水气息。   一个,须臾的吻。   结束后,冼玉松开手,轻轻把他推开。   他脸色平静,慢慢地坐了起来。   顾容景跪坐在一旁,还沉浸在刚才那个一触即分的吻中。他不一定能明白冼玉亲他的含义,但他依旧喜欢那种唇齿相依的眷恋气息。   那种感觉好像,他和师尊从未有过的接近。比闻翡、比苏染、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人更亲近。   只是师尊推开他的那一瞬间,就又消失了。   顾容景抿了抿唇。   或许是脸上失望的表情太过明显,冼玉心软了软,忍不住摸摸他的脸,声音柔和:“好了。”   “……嗯。”他像头小狮子一样,很快就被哄好了,“师尊还难受吗?”   “不难受了。”冼玉摇摇头,“是你救了我。”   顾容景有些诧异,否定了。   “我没有做什么。”   冼玉却很坚决,“你当然有。”   “还记得吗?我溺水了,所以你给我渡气。”   他温声把事实重述了一遍,又把小徒弟脸上黏着的湿发拨开。顾容景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坚持,但是也没有再和他争执了。   “郑阁主答应我,说要请姜长老为你治病。”   提到这件事,顾容景语气中带了几分生硬与懊恼,“可是他到现在都没有来。”   一个三番四次放鸽子的人不可信,刚才他就应该背上师尊、一起出去找姜温韵的。   冼玉余光瞥到那处位置,已经不见两人的踪影,只剩下四只深深浅浅的脚印。他摇了摇头,在这片刻的时光中,手指又抚上了顾容景的脸。   其实脸上的水珠已经擦拭干净,只是他没舍得放手。   “那有什么关系。”   他温声说,“反正我也没有出什么事。”   顾容景刚要皱眉,忽然听到远处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冼玉动作一顿,缓缓地收回去,脸上的笑意渐渐地淡了下来。   片刻后,树丛后出现两道熟悉的身影。   姜温韵脸色僵硬,笑了两声,笨拙地演着戏,“哎……你们在这儿啊?让我们好找。”   冼玉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在姜温韵身后那道高大的身影。   “……”姜温韵把丈夫拉出来,扯了扯嘴角,“说起来还没介绍你俩认识呢。这是我夫君,也是凌儿的父亲,姓郑名毅,坚毅的毅。”   她没注意到冼玉怔住的神情。   “这两位是凌儿的师父与师祖,顾容景,还有……”   郑毅神情复杂,低声吐出了那两个字。   “师尊。”   他道,“好久不见。” 第81章 【一更】他心中模模糊糊……   “师尊?!”   “师……尊?”   姜温韵和顾容景异口同声道。   前者是姜温韵, 话语里带着惊恐怒火和不敢置信;后者是顾容景,比起郑夫人被隐瞒的愤怒,他脸上只有‘又来了又来了’的菜色。   千防万防, 防了苏染和闻翡, 没防得住郑盛凌和他老子。关键是, 谁能想到郑盛凌竟然会是冼玉前徒弟的儿子??   顾容景忍不住幽幽地看了师尊一眼。   殊不知, 郑毅这一句说出口,冼玉的脸又青又白又红又紫,比戏台子上的花面还好看些。   他原以为只是郑氏夫妇不巧撞见,撞见便撞见了, 反正平日里也不怎么来往, 姜温韵的为人他也清楚,不会往外乱说。可是, 可是谁能想到她的夫君竟然是郑毅呢??   被前弟子撞到自己与现弟子纠缠在一起, 当真是叫他现在比死还尴尬。   冼玉这会儿头皮都止不住地发麻, 心情十分复杂,硬生生地道:“真的是你……郑毅?”   熟悉的嗓音一响起,郑毅眼角就红了红。   他点了点头。   当着几人的面,冼玉的头更加痛了,一时间不知道做何反应,“……你比起以前, 怎么老了这么多?”   姜温韵外貌还是年轻少女模样, 郑毅却已经两鬓微白、俨然一副中年人了,若不是如此, 万剑宗那日偶遇,他们就该认出彼此了。   他随口一句,却不想郑毅心里满是苦涩。   “徒儿本就不聪明, 离开如意门之后,功课也荒废了。修为没甚长进,自然老得就快。若早知如此,当年徒儿必定勤学苦练,也不至于今时今日……才能与您相逢。”   “你们……”   姜温韵看看郑毅,再看看面前不知说些什么的冼玉,旁边又站着差点被她扇巴掌的顾容景,一时半晌的,她的嘴巴就没合得上过。   “夫君……”她艰难地开了口,“你是说冼玉就是从前你在故宗门的那位师尊?你确定……”   后面半句她没有说出口。   郑毅拍了拍她的肩膀,眼神写满了确定。   郑毅不能下穷地像闻翡那般翻遍黄泉,但也上穷天、数次问责过天道,这些姜温韵都有目共睹,倘若是郑盛凌找错了人,她还能相信;但要说郑毅找错了师尊,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么细细想来,好像也并不是无迹可寻。   冼玉的修为是因为经脉尽断所以无法调用,姜温韵以往猜测他应该在自己修为之上,但也没有敢往分神期、甚至是大乘期去想。要知道当今世界上,也只有魔尊是分神期,连合体期的修士都已经是屈指可数。姜温韵想得保守也很正常。   但她唯独忽略了一件事。   就算冼玉只是合体期的修士,那究竟是何人能将他一身血肉伤成这样;旁人伤筋动骨都得一百天,若是他这样的伤势,早已如活死人一般,怎么可能修复经脉,重拾修为。   此外,就算在五百年前,合体期的修为也足够被人称一句大能或者道君,但为何冼玉的名号无处可查,无人可闻??   姜温韵瞬间想起从前郑毅喝醉酒后与她吐露的那些往事,在他口中清冷绝尘、剑斩万人的师尊,与眼前人的形象渐渐重合。   原来……   当日柳无名问到此事,天命已经泄露了些许,可是她当时脑拙,竟然没能串联在一起。   “可是、可是,”她一脸懊恼,忍不住道,“你是冼玉的徒弟,咱们凌儿却要拜到容景那儿,这这这、这岂不是乱套了??”   算起来,顾容景还是郑毅的师弟,可郑盛凌却要管顾容景叫一声师父,那郑毅不就是……不就是郑盛凌的师叔??   想到这弯弯绕绕,姜温韵顿时眼前一黑。   而顾容景想到刚才在小舟之中,郑毅对他十分亲切的模样,好似已经把他当成了师弟,脸顿时黑成了锅底。   冼玉微微皱了皱眉,拍了拍顾容景开手背,正要开口时,郑毅却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当年我离开了如意门,致使宗门凋零,是为大不孝。如今我儿能够代我回如意门,尽一尽我的孝心,已经是苍天垂怜,这点小事算什么?从此以后,容景便是我血浓于水的亲师弟了!!”   “……”   “……”   “……”   在场三人的脸都已经绿了。   姜温韵恨不得把这蠢丈夫的头拧下来当球踢,心道你刚才还看得不够分明吗,人家哪里想做你的亲师弟,他分明想做你的亲师娘!!   顾容景平白多了个比他爹还要大的师兄,还要和他分夺师尊,已经连弑兄夺嫡的心都有了。   至于冼玉,那就更尴尬了。   一方面是为郑毅当着顾容景的那句师尊,一方面是为他当着自己的那句亲师弟。纵然冼玉早已有决断,但听到郑毅这么说,他还是……   “郑盛凌还未正式端茶拜师。”   顾容景忽然冷声道,“既然未有这道拜师礼,那便算不得如意门中弟子。”   这一语忽然出口,惊煞了众人。   冼玉冷声道:“容景——”   “你这是什么意思?”   姜温韵骤然打断,她本就因为他勾引师尊以下犯上而恼怒,此刻冼玉不曾表态,顾容景却贸然开口,心里更是不爽了。   “凌儿是玉清道君亲口承诺要领进如意门的,难道你师尊的话都做不得数了?还是说,如今你连他的话都不放在眼里?”   她字字夹枪带棒,争锋相对。   然而顾容景并没有被她的气势劝退。   “如意门中,不收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人。方才郑阁主说得很明白,当日因他离开致使宗门凋零,已是不仁不孝。更何况,郑阁主已拜入问机阁,又因此与姜长老结缘,倘若背弃便是不忠不义。于情于理,他都与如意门再无关联。”   顾容景说得冷静分明,“郑阁主,不管前由如何,你离开如意门已是事实。如今再要郑盛凌代父偿还,你可曾想过师尊如何面对,你可曾想过郑盛凌又要如何面对??”   他字字珠玑,一字一句,诘问在心。   姜温韵一时间说不出什么话来。   郑毅愣了愣,下意识地去看冼玉,师尊虽然不认同顾容景把话说得这样直白,但也并未露出什么反对的神色。   是了,见到他的时候,师尊脸上不曾高兴。   反而是惊讶与难堪多一些。   他喉咙紧了紧,虽然被浇了一头冷水,但此刻反倒清醒了过来,连忙道歉,“是我只顾着高兴,忘记师——忘记了道君和凌儿的感受。”   他这样说,姜温韵做妻子的,也替他难过了起来,“夫君……”   郑毅抬手止住了她的话。   从心心念念的师尊,突然改口成陌生的道君,郑毅心里不是不难受,但方才顾容景的话也让他明白了,他高高兴兴地一口一个师尊师弟,冼玉却未必能心无芥蒂,与他坦然相处。   他忍下眼底的酸涩,温和笑道:“此次答谢宴也确实匆忙,倒不如就此……”   “就此罢了,才是让郑盛凌比死了还难受。”   冼玉忽然开口。   几人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些,都愣住了。   “我挑选郑盛凌并不为他的家世与门庭,只看他的品性。之前在扶华山,我曾立誓此生唯有容景一个弟子,这话算数。”   他顿了顿,“这件事,自然也算数。”   这话听得面前夫妇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冼玉一锤定音,态度已经表明得清清楚楚,改无可改,倘若这件事不作数,那扶华山上的誓言也做不得数了。   这话,说得就太重了些。   顾容景抿了抿唇,之后再也没有开口。   姜温韵虽然现在看他不顺眼,但是也明白冼玉和那句承诺在顾容景心中的分量,这会儿看着他的神色,又动摇地生出几分可怜些。   郑盛凌全然不知下午的答谢宴险些一变再变,他只知道前脚自己刚出门,后脚父亲就把冼玉请到了听风台。等他好不容易忙完匆匆赶过去时,连人的影子都没瞧见。   回到冼玉住所时,推门却是空荡荡的,兜兜转转几个来回,哪里都见不到人。正当郑盛凌焦急时,冼玉却和顾容景一起回来了。   “你们这是去哪儿了?”   郑盛凌瞧见他们灰头土脸的模样,一脸震惊,“怎么师父身上全是泥巴?”   衣服上浸泡的水早就在回来的路上干透,顾容景的外衫从沙滩上捡起来时,全是黄土,他也没有精神再去打理,就这样脏扑扑地穿了回来,把郑盛凌吓一跳,还以为他换了个人。   “小凤凰,你先出去吧。”   冼玉道,“我和容景有些话想说。”   他语气温和,脸色也不难看,看着虽然不像是什么坏事,但郑盛凌还是将信将疑。只是冼玉都这样说了,他也不好留下。   “你们有话好好聊,不要吵起来就行。”   郑盛凌帮着隐晦地劝了劝冼玉,心道我这个当徒弟的可真是仁至义尽了,又说,“你们衣服都脏了,我去宝艺楼挑几件,你们以后好歹也是我的师门了,总不能穿得太普通。”   别别扭扭地说完,才终于出门。   冼玉站在窗户边看他一步三回头,怕自己刚走屋里就打起来的模样,无奈地笑了笑。   不管郑盛凌怎么想,他确实没有责怪顾容景的意思。   “我方才说了那句,你是不是不高兴?”   冼玉落下窗户,回身道。   顾容景并没有理他,把自己那件沾满了黄沙的外衫脱了下来,又背过身去想要脱内衫。   冼玉走过去,按住了他的手。   “不要生气了。”   顾容景背脊挺直,不肯转过去看他。   屋内没有人,只有窗外的蟋蟀在叫。冼玉心跳如鼓,终于还是忍不住从后抱住了他。   顾容景的肩背很宽阔,冼玉两只手用力搂着都搂不住,更何况他因为不好意思,只虚虚地环着,耳朵就已经热得滚烫。   “好了……”他有意求和,声音也软了好几个调,“姜温韵帮了我们许多忙,就算你再怎么看不上郑盛凌,也不该说那样的话。”   父母之债不及子孙,更何况,冼玉虽然觉得这场面尴尬得很,但也没想过要爽约。不谈与他父母的人情旧债,单论他这个人,冼玉还是很喜欢的,不然之前也不会老爱逗他玩了。   “刚才在外面,我话若不说得重一些,难保她心里没有芥蒂。那些话都是为了圆个场面,作不得真的。你也不要再生气,好吗?”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顾容景终于有了一丝松动,想要转过身来。   冼玉抱他抱得不紧,他动作幅度若大一些,把师尊甩开了,说不定冼玉就不抱着他了。顾容景只得缩着肩膀小心翼翼转过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间,冼玉想到刚才在沙岸上的亲昵,忽然有些难为情。刚想把手收回去时,听到顾容景道:“我不是生气。”   冼玉微微一怔,手依旧抚在他背上。   他不是生气。   他只是……委屈。   冼玉之前听过人间一些薄情寡性的话本,里面女儿家沦陷,并不是因为几句甜言蜜语,而是因为他可怜,由怜才生爱。   此刻,他心中模模糊糊想,我并非女子,为何也觉得容景十分可怜。更何况,这份可怜,又是因他而起。   “……我明白。”他摸摸顾容景的发,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把他微微抱紧,“我明白。”   顾容景不擅交际,更看不懂眼色和气氛,当时他突然说那些话,也不是为了什么争宠。他不喜郑盛凌,但此前也从未和冼玉提出反悔,他不喜欢有人叫冼玉师尊,但苏染与闻翡几次三番来扰,顾容景也不曾多说半句。   他只是觉得那个时候,冼玉很尴尬。   冼玉都知道。   这世上爱恨掺杂,人人都有自己的苦楚与为难,有家有妻有责任有前程。冼玉不恨任何人,但他知道顾容景对他的心意最纯粹。   世上不如意十有八九,只有真心最难得。   “倘若,”冼玉忽然有些落寞,“当初你遇见的是旁人……”   但顾容景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   “不会。”   他道,“没有师尊,我只会成为魔神。”   顾容景不会什么花言巧语,也从不对冼玉说谎。他不愿说的便不说,但只要说出口的便不带虚情假意。从前冼玉喜欢他这份直率的性情,如今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些难以招架。   偏偏顾容景还要追着问:“师尊呢?”   “……”   冼玉真不知道他怎么能把那些话直白说出口的,就像昨儿那句‘苏染不喜欢他’一样,顾容景并没有要缠着他的意思,但冼玉听着,就像是在陈述自己不喜欢他一样,备受煎熬。   虽然两者心境完全不同,但那种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应对的茫然感确是类似的。   “……好了。”他像是被烧红的炭烫到,猛然把手缩了回去,躲到屏风后面,“衣服都脏了,再不换的话要赶不上答谢宴了。”   顾容景没等到师尊的回答,但也明白这是另一种的‘尴尬感’,所以没再逼问。   他好像渐渐懂了,为什么会有人情世故这一说,别人尴尬或是不悦时,是不应该再开口的。冼玉做得很好,他不会违背自己的本意,但又不会让周围的人太过糟心。   顾容景心想,他这个人做得还不太熟练。   他想要了解,师尊的真实世界。 第82章 【一更】冼施主,顾施主……   刚过晌午, 夏日太阳并不热烈,能容纳数百人的明辉堂内人头涌动,闲聊说笑声不绝于耳。问机阁和万剑宗发展多年, 各自镇守一方, 早已在界内成了南泰北斗一般的存在。   虽说亲朋好友以这两家修士居多, 但也耐不住人脉庞杂, 各大宗门之间彼此牵连盘踞。说起来,这办酒宴和民间一家中举,满乡欢庆的场面也没什么两样。尚未正式开席,已经是人声鼎沸, 觥筹交错, 你来我往的热闹景象。   但其中受邀恭贺的也未必有几分真心。   谁不知道郑阁主家的小公子没拜入他爹门下,也没去万剑宗, 反而认了个杂门野派的修士做师父, 听说那人也只有出窍后期的修为。   虽说放在一般宗门中, 这样年轻的已经能做长老座下的首席弟子,带着接触一些门中事务,但那也得是有强有力的师门做靠山。   虽说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但真要较真起来,从家窝里抱出来的大雄鸡和凤凰从支中的孔雀,本质上还是有不小的区别。虽然他年纪轻轻已经有出窍后期的修为, 但出窍和合体之间, 有散修从生到死数百年都未能跨越。   否则三十岁出窍,三百岁还是出窍, 那这又有什么用?平白惹人笑话罢了。   自从人魔大战结束后,这五百年来人界休养生息,没能培养出个能与魔君对抗的奇才, 也改变不了魔界人界分庭抗礼的局面,反倒是让常年的平静麻痹了双眼,活在醉生梦死和勾心斗角里去了。   修仙界虽有仙道联盟,但谁不知道其中大权都被万剑宗攥在手心里,若他一家独大也就罢了,偏偏南泰北斗表面虽不和,却有姻亲相连。新晋的大宗门想要分走万剑宗和问机阁话语权,底下的小门小派散乱离心,各自抱团。   除去长辈之间的勾心斗角之外,名门望族的弟子之间也不乏比较。   种种原因下,郑盛凌这次的答谢宴表面上看着花团锦簇,实际上早就是水冷杯凉,各怀鬼胎。   “齐兄见多识广,对这如意门可有印象?”   “反正我是听都没听说过。”   “之前带师弟去秘境历练时,齐某略有耳闻,蛟潜秘境崩塌关闭好像就与这二人有关,之后才惹出了魔气与面魁的祸事。”   “齐兄是去的明幻秘境吧?听说是上古大能遗留下来的,遍地珍宝名品。蛟潜秘境那屁大点的地方,咱们不清楚也是正常的。”   “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那阵子各大门派都在戒严,上山下山都要盘查几百遍,好像真有这什么玩意似的,实在没劲儿。”   “是啊,当时戒严了半个多月,结果呢?还不是连半点魔气都没查到?要我说啊,人家怕是还在幽都痴寻他那早亡的恋人呢,哪有空挑起人魔之间的纷斗?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所谓在劫难逃,也莫过于此了。”   一群修士们聚集在一处窃窃闲聊,旁边有人路过时不小心听到,忍不住劝:“我见过如意门的掌门,他很好,并不像你们说的那样。而且,你们还是不要拿魔头开玩笑了……”   突然被扫了兴致,围在一起侃侃而谈的世家弟子回身,上上下下扫量着对面那人身上的简单校服,半晌没说话。   衣料简朴,也没有佩戴家纹。   站在他们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过了一会儿,、方才那个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的修士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这有什么,我们不过是说着玩玩的,难道你就从来没听过那魔君的小道绯闻?更何况人魔两界休战数年了,我们在自家谈趣还要看魔修的脸色?再退了一步说,现如今两方井水不犯河水,小道友提醒是好,可我看你也未免太过谨慎了些。”   他说的自家,并不是指自己是问机阁的弟子,而是代指整个修真界。   “道友此言非也。”   他这几句看似说的弘大昂然,却让那小弟子皱起了眉,轻声反驳,“人魔两界休战数年并非是魔修对我们有所忌惮,而是几百年前那场浩劫魔界也受了不小的损失,再加上近百年来魔君深居简出,才换来些许时日的喘息。”   “倘若魔君他日携数万魔修而来,我们如何能抵挡得住攻击?此前照金国旧都玄武城被瘴气所埋、深陷水害瘟疫之中,死伤百万……我且问道友,这笔账你当如何算?”   这小弟子虽然修为不高,堪堪金丹水平,但字字珠玑,有理有据,无法不信服。   面前的这群修士一时间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半晌后,那位齐某的修士才往前缓缓迈了两步,脸皮微微一掀,目光浅浅打量他一眼。   “你是哪个门派的?”   只这一句,就足够击溃对手所有的底气。   “……”方才为冼玉他们说话的小道友垂下脑袋,半天后才嗫嚅道,“青、青城派。”   这三个字一说出口,面前几人看他的眼神就更加淡了。   青城派。   小门小派,没什么风光的。   这几人家世宗门虽比不上问机阁与万剑宗,但在界内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自古皆闻蚍蜉撼大树,可敬不自量。可谁听过大树与寄生在土壤之中的蚍蜉计较的呢?   那齐某嗤笑一声,并不打算再与他争锋。   却不想,刚才他们几人围聚在一处时音量不减,早已引起许多人注意的目光。   “青城派……许久未见有这样的少年了。”   随着一声叹息,屋外传来一道不疾不徐、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众人原先还有疑惑,一听这道沉静悠远的嗓音,顿时脸色严肃了许多。   “叮铃……”   随着一道空灵的金玉碰撞声,银花双轮十二环锡杖带着微晃的法铃跨过门槛、杖底落在明辉堂的青砖上。笃地一声撞击,刹那间梵音入耳,紫竹环绕,如痴如定,宛若置身于菩提之下,得以窥见释迦摩尼金身。   那手握锡杖的圣僧穿着一袭赤布僧伽梨,面容清俊无情,眉心点一抹浅浅的红色印迹,他单掌立起,眉宇中却又露出几分慈悲。   “……阿弥陀佛。”   嬉笑闲语者皆归于寂静,众人神色皆是庄重与崇敬,十指相合,还了一个佛礼。   还的这道佛礼,无人不真心实意。   自北溟魔君打上引业寺、妙心一夜坐化圆寂后,世间苦难甚众,寺庙香火难续,佛道也日渐衰微。直到法华大师下山入世,才扭转乾坤,佛法讲度万人,一己之力振兴了佛道。   多年前曾传闻妙心高僧虽然没有修为,但他生来修有佛眼,能看透世间奥妙。法华大师扬名之后,也被多次称为‘小妙心’。   然而事实上,妙心不过机缘巧合下得了一双佛眼,修习的是小乘法;而法华大师却是天生慧心,上能辩得阴阳,下则窥得五行,修习的是大乘法,是从菩萨道的真子。   五百阿罗汉曾道,‘阿罗汉自佛口生,从法化生,得法余财。’   阿罗汉,便是如来之子,胜者之子。   他是真正的佛子,因故下凡修行,有累世佛缘之效,日后必然会修成一座真正的佛。   他们把法华大师当做是上天的一种馈赠,只是谁都不知道,这份礼物会停留多久。   法华大师生着一双微吊凤眼,眉宇之间微微透着些许菩萨慈悲,道,“爱生欲,欲生念,念执狂,抑郁而不得,终成魔。障生于此也。”   魔欲为害,便成业障。   说到底,魔修此前犯下的种种罪孽,不过是加在自己身上一层又一层的业障。佛道信奉前世罪孽后世偿还,这点也与酆都不谋而合。杀人偿命是古今通晓的真理,但魔修却偏要以魔入道,修成正仙,将此前罪孽一笔勾销。   方才那个‘美人关’修士口中句句是散漫与松懈,想必是在和平年代生活得太久,完全不记得战时的苦楚,还说出‘井水不犯河水’这样惹人发笑的言谈。青城派的小道友看不下去,又更何况是与魔修理念南辕北辙的法华呢?   他话虽未说尽,但有脑袋的都能明白大师想说的是什么,不禁向刚才口出狂言的那群人投去了严厉批评的目光。   这会儿,那些人脸色早已臊得通红,隐隐感受到了‘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郁闷之感。   周围的看客未必是真的完全认同法华大师,但那又如何呢?   就像方才他们试图以宗门显赫来堵住那小道友的嘴一样,如今法华大师的名望也把他们堵得死死的,傻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不是巧了吗?”有人见气氛太过尴尬,主动出来打圆场,“没想到这一趟过来还能碰见大师,您快坐下吧,我们还等着您抽空讲两句佛法,好看看自己有没有悟性呢。”   法华大师虽是个和尚,但也并非是个不通情理的和尚,闻言微微一笑,顺势落座了。   “陈明兄,你别太在意。”刚才被一同‘羞辱’的那群子弟里,有人安慰道,“法华大师是出家人,自然听不惯魔啊妖啊,我们也是被那个小崽子钻了漏洞,才会……”   他安慰的这位陈明兄就是方才的‘美人关’,他自然是不敢怪罪法华的,只能拿青城派撒气,愤恨道:“我们聊得好好的,又不曾走到他脸上去说,他怎么这么爱多管闲事?!”   其他被一同指责的人也有同感,那位齐兄也是满脸郁色。   “对啊。”同伴不满道,“原先我们都没扯到什么魔啊修啊的,我们不是在说郑盛凌那小子的师父么?我看他们一个个都冠冕堂皇的,背地里谁不是在等着看问机阁的笑话?偏偏捉住我们的错处不放了,那郑盛凌的师父我从前也耳闻过,好像姓顾,许多年前一直在飞花楼里做散修,又是个异族样貌,你们说那个如意门掌门收他做徒弟,是不是脑子有病?要说魔修魔修的,我看他们才是……”   话音未落,一道沉稳的‘请’字忽然自门口响起,他们心中一愣,接连转过身去,只见为首郑毅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姜温韵和万剑宗大师兄陆昭州,拎出来都是如今修真界内响当当的人物,全都两旁散开,迎着一人迈进门槛。   那人穿着一修身劲袍,暮山紫底色衬得肤色冷白,羊脂玉扣挂在腰间,衣襟底下露出两道长衫边。墨黑长发冠于头顶,衣角轻落,探身迈进门槛时,他正微微侧脸与身后人耳语。   与他相携一同跨入的修士,五官深邃头发微卷,一身墨韵长衣显得眉眼格外冷峻。可低着头垂在他身旁细听的模样,又不自觉露出些许温柔。美梦如画,相得益彰。   一时间,不由得叫所有人都看怔了。   刚落座的法华大师见到这两人,脸上毫无意外之色,起身露出一丝微笑,双手合掌,口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在所有人震惊又茫然的目光中,他不疾不徐、缓缓道:“冼施主,顾施主,别来无恙。” 第83章 【一更】诸佛通愿。……   一句别来无恙不知炸出了多少人。   别来无恙?   谁?和法华大师??   谁不知道法华大师如今甚少会客, 就连开道论佛的场面都在百年以前,平日里想要上明华寺上柱头香都难,就更不用提去拜见了。   能让法华大师主动起身、以双掌合十之礼相待的……这到底是何人?!   别说那些外人了, 就连姜温韵、郑盛凌和陆昭州都是一脸的错愕, 只有郑毅心中了然。   冼玉记性不差, 自然认出了眼前是何人。   他微微点头道:“智舜和尚。”   那两个字一出口, 满座皆慌。   智舜是法华大师的法名,是他皈依时由师父取的,虽然名字通浅,但法名只有师父长辈可以称呼, 一般人为示尊敬, 应以法号相称。   冼玉在大庭广众之下叫法华大师的法名,明显是极不尊重人、不知礼数的表现, 一时间已经有人脸上摆出了怒色。   法华大师脸上不见被冒犯到的不悦, 淡然浅笑:“北斗山下一别时, 不曾此间相隔五百年。今日得逢旧友,也是人生一大幸事了。”   这话一出,那些人顿时收了想刁难他的意思,偃旗息鼓了。   人家法华大师都说了,得逢旧友,既然是旧友, 那直呼法名也不算什么冒犯了。更何况两人相识也有五百年, 明辉堂中大半人都没活到五百年,要真这么算起来, 那这位‘冼施主’的年纪也算是在座的‘长辈’……   这么一想,脸都得多绿几层。   也只能卖给法华大师这个面子。   郑盛凌喜提拜师,明辉堂中摆了近百桌, 主次远近都是有讲究的。郑毅把冼玉和顾容景请到主桌上,与他同坐的都是越合竹、柳无名这样的人物,是亲缘长辈;其次,便是名门大派的掌门长老,掌权人物,坐在主左,次尊。   而像陆昭州虽然已是内定的万剑宗下一任掌门,但也只能与元白、望云等首席弟子坐在主右,是上不了前的。   刚落座,姜温韵就暗中掐了一把郑毅的胳膊,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说的是冼玉竟然与法华大师相识的事。   好歹也算是郑毅的枕边人,她竟然一点都不知情,实在是太过分了!!   别说姜温韵了,就连郑盛凌也是一脸懵,他并不知道父亲与冼玉之间的渊源,也不知道冼玉从前的身份,陡然得知冼玉与法华大师相识,这感觉就像是原本以为自家是破烂穷酸户,没想到某一天他爹拿着比砖头还厚的地契告诉他,儿啊,这就是咱们最后的家产了。   “…………”   两个字,就是晕乎。   “夫人,夫人,好好说话!”   郑毅被老婆揪着,也不敢以真气护体,疼得脸都皱巴巴的了。好在这一桌都是问机阁和万剑宗的人,也不必太谨小慎微。   等姜温韵微微消气,松了手后,他才轻声道:“法华大师几百年前还未出名时,与我师父相识……有这么一层关系在。”   当日郑毅信中所书关于师尊玉清道君,要不是借着冼玉的面子,他也请不动这尊大佛。   冼玉听见了,微微沉思:“其实,也算不上旧相识……”   只不过是这和尚拉着他算过一卦罢了。   当时冼玉已经少年成名,有出窍期的修为,智舜却是个不过筑基的普通和尚,冼玉自然算得上是他的长辈,可以直呼法名。   后面半句还未说出口,身边忽然一阵骚动,他们转头一看,原来是法华大师朝他们走了过来。   原本以法华大师的身份,不坐上上桌,也应该安排到主左位,但他是出家人,饮食中有许多禁忌,郑毅便给师父们单独开了一桌。   不过眼看大师不单单过来说两句话的样子,郑毅看了眼已经坐满的主桌,朝郑盛凌挥挥手,“你大师兄那儿人少,去和他坐坐去。”   “……”   郑盛凌心里有一万句话想骂,但这主桌上只有他辈分和修为最小,他也只能灰溜溜地跑到陆昭州那儿和兄弟们挤一挤了。   法华大师未必是来真的吃这桌喜宴,但郑毅面子上还要做足的,“桌上多有荤腥,我已吩咐弟子去换几道素菜,大师稍等片刻。”   法华大师也并未推拒。   郑盛凌这一走,法华大师顺势坐到了冼玉的右侧。约四尺宽的圆桌,里里外外坐了八个人,明辉堂内觥筹交错,虽然彼此之间相隔不远,但压低声音不想被听到的也还是听不见。   “当年你我不过一面之缘。”冼玉脸上被暖光照着,看不见什么疏离的神色,可声色却冷冷淡淡的,“也算不上什么故友。”   被这么下了面子,法华大师也不尴尬。   “五百年前贫僧曾为施主看过一次面相,如今旧人新逢,便斗胆称一个友字了。”   他轻笑道,“施主,如今可如愿了?”   顾容景闻言,不禁看了过来。   既然说到还愿,自然是曾许过愿的。   智舜这个名字顾容景也有些许印象,在蛟潜秘境历练时,冼玉曾在望云和他面前说过这段趣事。只是当时并未提及许愿。   别说顾容景了,就连冼玉也是一脸惊讶。   “……我什么时候许愿了?”   他把记忆搜刮干净,也不记得自己曾经许过什么愿。若真要说的话,就是和顾容景、郑盛凌在长虹镇的无字碑下许了三个愿望。   愿天下太平长安;   愿赵生长命百岁;   愿容景事事顺遂。   里面写的内容,他到现在还记得。   许愿时冼玉还是个无名小卒,除去赵生与容景,旁人并不知晓他的来历。智舜再怎么厉害,也不至于连这个都知道……吧?   智舜浅浅一笑,似乎猜到他心中所想,“释迦佛曾命地藏王菩萨管束阴间、教化六道,地藏因而发下宏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此后方有酆都。”   可惜,六根不净,地狱难空。   地藏王菩萨终究难以成佛。   只是……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不等冼玉问,智舜又轻叹道:“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   之后不管冼玉说什么,他都没有再开口。   宴席散去,智舜和郑毅去偏室私谈论正事。冼玉席上喝了些许清酒,眼看有些没眼色的想上来攀谈,他干脆拉了顾容景出去透风。   晚风拂过,两人漫步在林间,月光透过梧桐叶稀稀疏疏地落下,枯叶破碎声幽幽响起。行到莲池旁,水光粼粼,他不禁停下了脚步。   顾容景走至他肩旁。   “师尊在想什么?”   说是疑问,但是他语气里分明已有答案。   “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冼玉轻声喃语,“诸佛在因地时许下四大宏愿,度苦海无边,断无尽烦忧;上求佛道,下问苍生,终成因果。故而,又被称为诸佛通愿。”   顾容景茫茫然听了片刻,试图去理解,“所以,法华大师是说师尊也发过这四宏愿?”   冼玉原本心情还有些忧郁,闻言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即便是得道飞升,那也该是成仙,佛祖的宏愿与我何干。”   普度众生太苦,人家地藏王菩萨都还在酆都勤勤勉勉地超度亡魂呢,冼玉不过是一个懒懒散散的闲人,没有这样弘大的理想。   终生皆有道,以道证心,以因论果,方能平衡。冥冥中万物自有定数,强求不来。   他只愿天下太平,不求世人无忧。   “您许了什么愿?”   顾容景问。   冼玉怔了怔。   夏夜清凉,他的嗓音消散在风中。   “……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智舜说他可曾如愿,后又忽然提起地藏,或许是在暗指冼玉曾经也发下了一道宏愿。   细想来,好像只可能这一件事。   “大约是拯救苍生、除尽魔修什么的吧。”   冼玉含糊道。   他年轻时是有些狂妄的,锋芒毕露还不知道收敛脾气,说出这种傻话也不足为奇。   顾容景没有意外,沉默了片刻,抬起脸来望着冼玉,语气宁静,“地藏王只差这一道宏愿便可立地成佛,那师尊呢?”   “什么?”   他声音低了些,冼玉没有听清楚。   顾容景往前一步,与他四目相对,眉眼下一片专注,“他日四海皆安,师尊宏愿得偿,便可得道飞仙……是吗?”   冼玉迎着他的目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都不知道,顾容景的心思会这样敏觉。   “飞升上仙后,便不在六道之中,此生不复人间。”顾容景忽然抬手,似乎想轻拂一下冼玉的发,但他未曾主动亲昵过,一时间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最后只能颓然落下。   顾容景喉咙发紧,心中茫然。   “以后……再也没有师尊了。”   他才刚有了家人,很快又要学会失去。这数百万人望之敬仰、求而不得的仙道,对他而言却何其残忍。   冼玉握住他冰凉的指尖,这一句听得他心都快碎了,轻声安慰,“不会的。我……”   我会在人间再陪你度过一千年。   直到你生老病死,又或是一同得道飞仙。   但说出口的刹那,他忽然想起了魔神。   另外一个顾容景。   在洗剑池中,没有冼玉的数千年里,魔神不曾经历生老病死,也不曾得道飞仙。他好像是被神明落下的残次品,不小心丢失在某处山崖谷缝中,从此漫长岁月,再也没能捡回来。 第84章 【一更】明日我便回去。……   冼玉这才意识到, 在原定的故事后续中,顾容景继任魔神,在漫山洪水中建造了魔城, 自此位高孤寒, 活得比他还要长久。   倘若一切尘埃落定, 他飞升成仙, 那……   之后的结局呢?   冼玉也不能预知。   所以他没有给顾容景答案。   第二日一大早,曲行云忽然到访,说是郑毅有事请他去八卦阁里一聚。   冼玉到时,法华大师竟然还没走, 悠悠闲闲地坐在郑毅对面品茶, 属于他的那张空位上也摆了一盏他从前爱喝的花酿。   这么多年,他还一直记得师尊的爱好。   只是冼玉饮酒的兴致不高, 叫人重新换了壶茶。郑毅看他懒洋洋的也没个笑容, 关切地问:“怎么脸色这么差?昨晚没休息好?”   冼玉摇了摇头, “没什么。”   郑毅也没再追问,把一张羊皮纸递过去。他展开,发现上面又是八个字:   冰霜严寒,脱于五行。   “当年我与小师弟失散,之后回到问机阁一度心灰意冷、颓废不起。幸得岳丈慷慨,愿意教付一生所学。此后我潜心修行, 技艺逐渐精进, 想用八卦盘推演您的生死下落时,得到的就是这八个字。”   凡人想要窥探天机已经十分不易, 纵然只能从指缝间捧起这寥寥几个字,也已经足够。   可惜他钻研了五百年,也不得其果。   “当日我将卦象写于纸上, 封存在星格密室中。但不久后遭盗窃遗失……”   冼玉立刻想到在登岛时,郑盛凌闲聊时说的那个传言,竟然真的对上了。   不过郑毅似乎不想多说,“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这八个字也一直记在我的脑海里,现在您看到的这份是我后来补上的。”   他不想多说的那部分,自然便是那魔君。   在无人之境时,郑毅预料到谭盛文会起叛心,所以他接手问机阁后的数百年,都一直与万剑宗水火不容。但闻翡的叛变,是他料所不及的。更不用提,当年割断他手筋、险些让他丧命的魔修,便是闻翡。   和苏染一样,郑毅对他极为厌恶,但是在冼玉面前,又抱着一份微妙的私心:当年几个弟子中,除却年纪较小的方净诚,师尊与闻翡相伴最久,也最疼爱他。   倘若让冼玉知道闻翡这么多年从未忘记过他,带兵攻打引业寺,转头痴守酆都等他转世……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不希望师尊会对如今的北溟魔君心软。   “冰霜严寒……”冼玉左右一想,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净诚将我从无人之境捞起后,身体存放于一处我提前设置好的冰棺中,棺内遍布法阵,既可防身也可疗养。之后我昏迷了许久,神魂具在养息,自然不在五行内了。”   这么一解,他们便明了了。   郑毅哭笑不得,又不得不感慨命运无常。   这么多年,他、苏染和闻翡三方多处寻找打听,闻翡从妙心那里得到了预言,此后又盗窃他的卦象来印证所言非虚,他们都以为师尊身在极北酆都,不在五行中自然是因为功德未清,以鬼魂之身等待轮回。   万剑宗未曾壮大之前,因为种种原因,苏染在当时人烟萧条的长虹镇上立下了一块无字碑,她以为,只要时人常去上香供奉,师尊有香火功德,在酆都之下也必然会平安顺利。   他们想破了头也不曾料到,卦象的答案如此简单。倘若当日他们没有和方净诚失散,也不会白白浪费这数百年的时光,闻翡或许还可以回心转意,他也不会拜入问机阁,一切……   到最后,只能叹一句造化弄人了。   “阿弥陀佛,因缘际会,一切自有定数。”   冼玉心有所感,缓缓抬起头,“自有定数?这难道不是……”   “施主当年偶然收方净诚为徒,又阴差阳错被他救下;五百年后,你又收顾施主为徒,又是阴差阳错之下,改变了他的命运。”   法华大师嘴角微笑,缓缓道,“难道到如今,你还觉得,这一切只是所谓的‘偶然’吗?”   “若非偶然……”   冼玉顿住了。   若非偶然,难道命运安排如此?   那未免也太荒唐了。   师兄注定要离经叛道、投身入魔,人魔大战逃无可逃,方净诚也注定要为他而死……   他与顾容景的缘分,难道也是‘命运’?   法华大师似乎明白他心中的疑惑,轻轻摇头,只道出一句半知半解的谜语。   “汝想即所想,想得非所得。”   这句话的意思难道是说,师尊是这场所谓命运的核心呢?否则怎会有汝想即所想?   只是想得非所得,又是何意?   郑毅还在皱眉苦解时,冼玉忽然冷不丁地问道:“你与容景从未见过面,郑毅也是到昨日才知道我与他的身份和名讳,邀请函上也不可能写上我们的姓名,可你一见到我们,开口问候前就已知道他的身份。”   那句顾施主,他昨日听到的时候就心生疑虑,只是许多事情压着,再加上关系不亲近,没有机会问出口。   法华大师闻言悠然一笑,“贫僧虽有慧心,却无佛眼,并不能知晓这天地众事。顾施主于我,就如同命运于你,一切‘偶然’罢了。”   这和尚最后还揶揄了他一下。   他话中说‘偶然’,意思就是必然。   冼玉有种预感,这智舜和尚只怕真担得起佛子的称号,不止是顾容景,只怕就连自己的来龙去脉都已经被他看透。   此人一定明白许多。   只是他正要追问,一个小沙弥忽然敲了敲门,从外面走来,双手拢着佛珠合十行礼。   “金莲宝座已在外恭候,法师何时启程?”   金莲宝座是他们过来时乘坐飞行的法器。   法华大师起身,冼玉也跟着站起来,智舜温和道:“时辰不早了,贫僧还要赶回明华寺,就不在此处叨扰了。”   郑毅连忙道:“大师不若再留一日,下一次相见还不知是何时……”   智舜摇摇头,“有缘自会相见。”   话音刚落,他一刻都不留念地迈步走出了隔扇门,冼玉和郑毅连忙跟着追了出去,谁知乱风突起迷人眼,二人再抬头时,已经不见法华大师与那小沙弥的身影。   “法华大师一向来去无踪,这次若不是看在您的面子上,只怕我也无缘一见。”   郑毅前几日传书去往法华寺,本来是察觉到天象异动,他再起卦问师尊去向时,八卦盘竟然毫无答案,他担忧师尊出了什么事故,所以才想请大师过来,以解眼下的谜题。   现在看来,只怕法华大师正是知道了师尊会出现在这次答谢宴上,才会欣然前来。   只是……   “不知那顾容景到底是何人物?师——”   郑毅咽下那熟悉的两个字,不熟练地转换了称呼,“法华大师纵观世间万物,顾道友能被他记念在心,只怕背后缘故不简单。”   冼玉没有回答,郑毅接着猜测,“方才听大师言语中的意思,从方师弟将您救入棺中再到与顾道友相识,其中一环扣一环并非偶然。难道他天资聪慧,未来可以助您一臂之力?”   对,也不对。   若没有他横插一脚,顾容景只会变成未来那个善恶的魔神,真要说起来,顾容景原本应是幕后之人的助力,只是被他挖了墙角。   挖来的墙角,还十分好用。   郑毅没有得到回应,脑海中蹦出个想法,顿时惊得胡子都蹦了起来,“该不会,这顾道友是、是方师弟……”   “行了。”眼看着他的猜想越跑越偏,冼玉不得不无语打断,“越说越离谱了,他不是。”   郑毅顿时一阵尴尬,讪讪地应了一声。   顾容景不会是什么转世,他就是他自己。只是冼玉很明白,顾容景也绝对不会是凡人。   从霍玄开始,他被选中成为第一代魔尊,致使半片人间生灵涂炭;到现在的北溟魔君,再到未来的魔神,他身边的顾容景……   如同智舜所说,这一切绝对不是巧合。   要破题,那关键的钥匙就在这位北溟魔君身上。   上一个是他师兄,下一个是他徒弟,那眼前这个……又会是谁?   其实他心中已经有了隐隐的人选,只是他不敢去想。除去这五百年昏睡的时光,冼玉在世不过四十五载,闻翡就占据了一半的时光。   不是五年,不是十年。   而是整整二十年。   冼玉被师尊带回如意门时,师兄才八岁。闻翡被他从死人堆里扒出来带回家时,也是八岁。他看着闻翡从一个浑身沾满血污、眼神空洞戒备的孩童,长到玉树临风、天赋才学都是修真界中名列前茅的年轻修士。   他和顾容景才相识多久?   只不过春夏一季。   这一刻,冼玉宛若回到当年,自己与师兄在师父灵堂前吵架,听到他说出那些疯魔一般的猜想,他心中惶恐愤怒,只觉得对方不可理喻。此后轨迹朝着他完全不曾想过的方向,事情愈演愈烈……   直到,他心如刀割般,刺了师兄那一剑。   也是世人叫好、拍手称赞的那一剑。   如今,一切尘归尘土归土,无人在意战□□讳与过去,只有他一个人还记得。   冼玉攥紧拳头,双眸缓缓睁开,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明日我便回去。”   他有预感,下一次相见的时候,一切谜题都将解开。 第85章 【一更】她现在一定还在……   冼玉明日就要离开, 是郑毅没预料到的。一开始他不知道师尊的身份,和姜温韵定好的计划是请客人在岛上多留两日,好好巩固亲里关系。郑毅原先还嫌麻烦, 但现在却是恨不得让师尊多住个三年五载的, 最好再把如意门也搬过来, 实在不行, 他搬过去做邻居也不错。   当然,这一切都只能是他的妄想了。   郑盛凌刚睡两天家里的软床,还没享受完家里锦衣玉食的懒蛋生活,就被告知要回如意门, 顿时肩膀都耷拉下来了。   “就不能再多留两日么?”   “正事办完, 你想怎么待就怎么待。”冼玉敲了下他的脑袋,郑盛凌哎哟一声, 眼神幽怨, 目光顺着他的落在了桌上的那张新羊皮纸上。   “这……不是在剑阁时送来的那道密信吗?”   东山西海, 人杰地灵。   又是一道无解的谜题。   那日,他们得到可靠的线报,魔界四大护法在江南现身,线人在金叶城看到了与魔君身形相似的背影,只是不能确定。自从退兵驻守极北之地后,几百年来北溟魔君不曾驻足过中原。   突发异动, 必定有疑。   郑毅便为此事求了一卦, 然而得到的结果答非所问,变成了一道预知卦。   单从字面意思上看, 东山西海明显描述的是一处地点,人杰地灵则是对他的修饰,提示。   “师……道君可知晓这是什么地方?”   郑毅问。   冼玉沉思片刻, 摇了摇头,“这卦词也太宽泛了些,东山西海,到底是指倚靠东山背临西海、居于其中,还是指字面意思?又或者,它点出的并不是一处,而是两地,东山或是西海。”   人界虽不繁茂,但是地广物博,照这么排列组合下去,要么都是可能答案,要么全不可能。   要解开这道谜,重点就得放在人杰地灵上。   人杰地灵……   冼玉脑海中隐隐闪过模糊的念头,但是还没来得及捕捉,屋外忽然传来一串熟悉稳健的脚步声,顾容景手上拿着他与师尊的两把剑,进门朝众人微微点头,快步走到冼玉身边。   “师尊,已经收拾好了。”   此时刚过晌午,他们都用过了午饭。御剑飞回玲珑山的话,黄昏前就能到达。   冼玉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又对郑毅道:“这件事先放着吧,若是有什么消息,你传书给小凤凰就是。”   郑盛凌拜进了如意门,以后自然是要跟着他们走动的,不能再留在问机阁内了。不过好在他也是个野惯了的性子,没有爹娘在身边管着,格外自在;而且他能留在冼玉身边,也让郑毅夫妇放心不少,正好一举两得。   郑毅点点头,知道自己拦不住他,识趣地道:“我叫行云搜集了这几百年来的州陆地图,还有些许山川地质的杂书,虽然不一定全面,但也聊胜于无……”   冼玉都一一答应了。   五百年未见,才不过一两日就要再次分别,郑毅心中感慨万千,一路送到他们出岛,等到那叶扁舟消失在海岸线,许久后又载着空船复归时,他才叹了口气,露出几分愁容。   姜温韵一直站在他身旁,夫君脸上的愁容她尽收眼底,等到此刻人去船空、四下寂静无声之时,她才忍不住轻声问:“为何不告诉他你那位师兄入魔的事情?”   郑毅陷入了沉默。   他不回答,姜温韵换了个称呼,自顾自地道:“我知道你对那魔君恨之入骨,这些年来,你心里也埋怨谭师兄,因着他的缘故,从来没给万剑宗一个好脸色看过。可是那魔君不一样,他刻意布下这重重局面,又待在极北之地休养生息数年,心中打得是什么样的算盘……你我就算不知,也该明白他的野心。”   “从前你闭口不谈,是为了护着我,也护着凌儿。可是如今你师尊既已归位,有药王仙与我一同医治他的旧伤,或许不日他就能恢复所有的修为……你现在又在担忧什么呢?”   曾经的徒弟叛出师门成为修真界人人恨之入骨的公敌,而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人告知真相,不知道是前者痛,还是后者更叫人心痛。   再说,如今修真界青黄不接,极度缺乏人才,倘若这时候能有人站出来,又是那魔君从前的师尊,想必魔界也会因此而忌惮两分。   然而郑毅停顿许久,也只能叹息着说了句‘你不明白’,可他也说不清楚到底要明白什么,最后只能含混地说道,“我总有种预感,不要叫那个人知道师尊已经苏醒比较好。”   否则,也许会发生一些无法挽回的事。   这五百年,他和苏染,没有一天不在寻找小师弟和师尊的下落,闻翡也是如此。倘若让他知道了,只怕会比现在更疯魔。   然而郑毅千算万算却还是没有料到,他担忧恐惧出现的场景,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成真。   回玲珑山的路上,冼玉的右眼皮一直在跳。   他心里有种莫名的紧绷感,就好像呼吸都被人一把攥住一样,沉甸甸的。顾容景察觉到他心情低落,好像藏着心事,关切地问了两句。   郑盛凌听到眼皮跳,还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也经常抽筋呢,从眼皮抽到脚,缓一会儿就好了,倒也不必太迷信。”   话虽然这么说,但冼玉还是握紧了脖子上的挂坠——他一向不爱戴多余的饰品,平日里冠个发簪发冠,系一条玉腰带,就已经算是‘打扮’了。这条挂坠系着一颗小指甲盖大的铃球,和锁魂铃一起用麒麟尾炼化过,有相通之效。   顾容景也并不在意右眼跳灾的说法,要真说有灾,也不会比他自己更招灾祸了。但冼玉既然担忧,他想了想,挑好话说给他听,“师尊临走之前给玲珑山下了咒语,又有药王仙在,想必不会出事。”   锁魂铃若是破碎,他的挂坠也会随之断裂。眼下既然没有损伤,那应当是用不着锁魂铃的。   冼玉心里也明白这样的道理,但是莫名来的担忧压在心里头,怎么都消不下去。顾容景和郑盛凌为了打消他的顾虑,加速御剑赶回玲珑山。   三人紧赶慢赶,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落在了宗门山脚处,远远望去,群山荟萃,青峰相拥,与离开时并无什么不同。   “这阵法完好无损,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御剑飞行不仅耗真气,在空中还要受冷风吹,郑盛凌虽然体火旺盛,但冷不丁被冷渣子风吹了快一个时辰,脸都要僵了,说话都有点不利索,“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他越是这么说,冼玉反而越放不下疑心。   “不对。”   “哪里不对?”   冼玉一时沉默,“……我说不上来。”   郑盛凌不免笑了笑,正要说他疑心病,冼玉忽然开口,语气十分坚定,“这不对。”   他自从襁褓出生起,便被人抛弃在山脚竹林溪水边,此后被师父捡到,才带回了玲珑山。他在这山中出生、长大,待了整整四十五年,这里的一草一木,一风一雨,不会有人比他更熟悉。   冼玉抬手撤去山门前的法阵,密密麻麻的光点符咒消失的刹那,他有所感应,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有人来过了。”   有人?   那不应该是苏染吗?   郑盛凌还没来得及发问,一道白光闪过,冼玉已飞进了林中。他一脸茫然地哎了一声,却见顾容景也踏步跟上,只剩下他一个人留在原地,他心中一凛,迟钝的大脑总算是嗅到一丝不太平的味道,也连忙跟了过去。   冼玉点尖落在屋院中,四周静悄悄的,院落中间的水缸上还飘着一层落下的灰尘。赵生不懂修为,也从不在宗门里乱跑,日常来往就是在后山与寝院之间。但正是因为这份寂静,才显得事情越来越发诡异。   冼玉一把推开木门,四院八落翻找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挣扎过的痕迹,但同样的,也没有药王仙和赵生的身影。   这明显是不寻常的。   赵生爱走动,但药王仙双腿残疾,性格又孤僻,再加上他是如意门的客人,自然不会到处乱跑,平时冼玉在宗门里时,一天十二个时辰,药王仙恨不得醒着的八个时辰都窝在房间里不要有人打扰,如今青天白日的忽然没了人影……   冼玉脸色冷凝,正要往后山去寻时,忽然听到顾容景唤了他一声,“师尊,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他脚步一顿,转过身去,看到顾容景食指与拇指之间夹着什么,颜色很淡,看不太清楚。郑盛凌凑近看了半天,不确定地问:“这是……毛?”   冼玉走近看了一眼,心里就有了答案。   “这是苏染脱下的毛。”   自从回到如意门后,苏染就再也没有变回原形了,毕竟人形态总是方便许多,而且半灵兽时总会掉毛,苏染毕竟是个女孩子,也会介意家里空气中飘的到处是自己的细毛——太不体面了。   所以这一小撮……是从何处来的?   冼玉心中一凛,站起身,脸色差得惊人,“你们立刻分头去后山、灵泉那边找——她现在一定还在玲珑山。” 第86章 【一更】师尊也不恨他吗……   郑盛凌完全不能理解, 冼玉为何只凭一撮毛就判断苏染还留在玲珑山,更为恐怖的是,他和顾容景各分两路, 半个时辰后他收到冼玉传来的灵讯——   竟然真的在后山找到了苏染。   郑盛凌匆匆忙忙赶回来时, 入眼见到的却再也不是当日在珍珑八宝阁前美貌气盛的女子了, 床榻上只躺着一只昏死过去的染毛水镜兽, 以往如锻一般丝滑柔顺的毛发上沾染了大片血污,一滴一滴汇聚着往下坠,浓稠色深,在地面上结了一层层血痂, 整间屋子都蔓延着浓重的血气。   郑盛凌素来只是爱和苏染斗嘴, 到底他们相处了这么些日子,就算做不成好朋友, 但怎么说也是有感情的。一看到苏染眼前这般情状, 更是明白了师祖的担心并无道理, 怎么会不难过呢。   “怎么会这样……”   他喃喃着走到跟前,冼玉正在为苏染输送灵力疗愈伤势,顾容景站在一旁护法,脸色也是格外凝重。   “是在后山的一处小溪边找到的。”顾容景道,“我走到附近时,闻到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气, 又发现路径上有一摊长长的血迹, 一直流到溪边,才找到重伤变成原形的她。”   “师祖已经给玲珑山下了禁制, 没有密令不可能进入。”郑盛凌心里疑惑,“更何况苏染修为并不低,这山中还有药王仙, 怎么着也不会不护着他弟子的周全,怎么会……”   “师尊下的禁制,倘若强行破入,我们远在千里之外也会有所察觉。”顾容景缓缓道,“但在问机阁时,师尊并未发现有异动。”   “……你是说,贼人是光明正大进入玲珑山的?”郑盛凌拧眉,“可是这密令只有赵生知晓,除了苏染和药王仙,他不可能放其他人进来。”   要说唯一有嫌疑的就只有药王仙了。   但他那样古怪阴僻的性子,都能为了苏染忍下种种的不方便和不悦,万里迢迢地跑到如意门为冼玉治病,又怎么会对爱徒动手呢?   冼玉敛气收工,额上已有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郑盛凌瞧见后连忙止住话头,转头问:“伤势如何了?”   “她的伤口止不住,阴气入体,这道伤只会蔓延着撕裂开,无法痊愈,眼下我只能用灵力给她吊着,暂时保住一条命。”   他脸色微白,神情看便不大好,刚才一通消耗,再加上今天的异变,虽然不至于到心力憔悴的地步,但不好过却是真的。   只是眼下还不是休息的时刻。   冼玉倒了杯茶,润润干涸的嗓子,又问:“你们刚才在说些什么?”   顾容景抹去他额角的汗,等他缓一些、气息也平稳了,才缓缓道出刚才两人的猜测。   “药王仙不会做出这种事。”冼玉脸上没有意外的神色,“玲珑山内只有我们几人,或许赵生一时疏忽,叫人偷听到密语也说不定。”   “可是……”郑盛凌下意识看向顾容景,“咱们小宗小派的,师父和师祖在外也低调,这几百年过去,谁还会特意找到这宗门旧址里呢?”   他原先想说会不会是寻仇,但冼玉脸色实在难看,郑盛凌怕他怒火攻心,话说得委婉了些。   但总归是有几分道理的。   他们回来不久,除去五百年前的旧人,应该没人知道他们的住址。这种情况下,不是冼玉曾经的徒弟、那也就只剩下仇人了。可不管是哪一种,时隔五百年之后,抓着他们的空隙摸进玲珑山,这消息灵通得也太快了些。   该不会每隔几天就要过来窥探巡视吧??   我靠。   这也太恐怖了吧!   郑盛凌只要一想想,立马头皮发麻了起来。   这样下去不行的,而且苏染的伤势止不住,就算不会流血而死,也会修为逸散不成人形……   “师祖——”   “盛凌。”顾容景忽然道,“你先回去休息。”   啊?   郑盛凌还没反应过来,‘可是’两个字刚顿在嘴边,忽然触到他的眼神, “啊……哦。”   哒地一声,他关上门轻轻出去了。   等到他走后,顾容景拉开椅子在冼玉身旁坐下,刚才不方便说的话,现在总算可以开口了。   “师尊心里有答案了么?”   冼玉脸色惨淡,嘴角浅浅地勾了勾,却没什么笑意,“什么都瞒不过你。”   “师尊怀疑是闻翡干的?”   “除了他还有谁呢?”冼玉摸出那枚挂坠,锁魂铃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手心,没有声响。他语气平静,带着几分隐隐的讽刺,“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在临走之前特意给赵生戴上锁魂铃……就连那道禁令,也是为了他才特意设下的。”   冼玉好歹是出窍期,想要打破他的禁制不容易,如今修真界人才凋零,修为高于他之上的、又知晓此处的……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倘若今日禁制被破,宗门被洗劫一空,他反而不会怀疑闻翡。正是因为毫无动静,无处可查,才指出了唯一的真凶。   “师尊当日说,闻翡修为已至分神期。”顾容景微微皱眉,“这一点,似乎与那魔君不同。”   “没什么奇怪的,如今他修为远高于我,想要故意掩饰也是轻而易举。”   冼玉语调平静。   可顾容景却看到他握紧拳头,挂坠的棱角咯着他的掌心,冰冷又发疼。   但他分明是感受不到的。   或许他只是觉得师尊会痛。   这感觉让他陌生,无措。   顾容景微微侧身,手掌轻轻落到师尊的肩上,沉稳的分量,带着几分安抚和慰藉之意。   “师尊打算如何处置?”   冼玉沉默良久,最后只能长叹一声。   “……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闻翡对苏染做了什么,不知道赵生和药王仙去了哪里,也不知道闻翡如今抱着什么样的目的,明明入了魔,却又粉饰着接近。   冼玉甚至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   面对北溟魔君。   “师尊……”顾容景刚开口,冼玉忽然转过身来,带着一脸的疲惫,微微坠在了他的肩膀上。顾容景微微低头,冼玉眼睑微垂,但没有完全闭上,透过睫毛可以看到漂亮黑色的眼仁。   他看了半晌,才回过神:“师尊累了。”   冼玉没有回答。   顾容景听到他平稳的呼吸,非常规律,想必心情应该也是平静的。但是他又觉得,或许师尊现在十分难过。   “我以为师尊会恨他。”   冼玉却轻轻笑了。   “因为我讨厌魔修,所以闻翡叛入魔道,你觉得我会讨厌他,就像对师兄那样,是吗?”   他摇了摇头,“我没有恨过。”   对师兄是这样,对闻翡也是。   对魔神时期的顾容景,亦是如此。   “师父把我带回如意门的时候已经不是盛年,他虽然疼爱我,但照顾一个调皮又精力旺盛的小孩儿……毕竟有些吃力。那时候,师兄也还是个孩子,却挑起了照顾师父与我的重担。”   顾容景想象着冼玉幼年时调皮捣蛋的模样,不禁浮现出些许笑意,“师叔一定很辛苦。”   师叔。   冼玉被这两个字触动了。   “……他永远是我的师兄。”   “那,闻翡呢?”   “闻翡?”冼玉喃喃地跟着念了一遍,才回过神来,意识到顾容景问的什么。   “在我二十五岁之前,师父和师兄还有修仙,就占满了我生活的全部。”   他顿了顿,缓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师父去世的那一年,我把他带回了家,在祭坛前喝了他的茶,看着他行拜师礼,称我师父。”   他唤了二十五年的师父,却是第一次有人唤他师父。那是他的第一个弟子啊。   “我原本以为,闻翡与我,会像是我与我师父,又或是我师兄,当年我太年轻了,以为在他身上看到了些许我的影子。”冼玉轻笑一声,像是自嘲,“现在看来,他终究是与我不同的。”   他原以为,就像自己是师父的延续,未来的闻翡,也会是自己与师兄的延续。   但是后来的发展出乎了他的意外。   闻翡他,更像是一只独来独往的孤狼。   弱小时依附在冼玉的身边,乖巧温顺,像一只被驯服的猎犬,但狼是不会被训成犬的。   “倘若,是闻翡对赵生与苏染动了手,师尊……”顾容景把他轻轻扶正,目光正视,“师尊也不恨他吗?”   冼玉一时默住了。 第87章 【一更】也怪不得他喜爱……   顾容景知道自己不会听到想要的答案。   冼玉也承认, 在他从前的弟子中,闻翡确实是那个最特别的,他对闻翡的感情也最复杂。但与顾容景的纠葛相比, 又是另外一种不同。   闻翡更像是自己拉扯大的孩子, 老子做禁卫军为朝廷辛辛苦苦效力数十年, 不指望他飞黄腾达, 只盼着他平平安安,做个不愧于心的好人。结果一朝回到老家,才发现心中的那个乖崽不仅不曾志学,还成了危害一方百姓的当地恶霸。   现下他抓了不是滋味, 不抓更不是滋味。   恨倒是没有, 更多的是不平与憋屈。   谁能想到一个干干净净的正道世家里竟然会养出这样为虎作伥的大魔头?而且还不是一个。   是两个。   要说没被打击到,那是不可能的。   冼玉虽认自己懒、并不勤奋, 但要说天资, 他绝对不逊于任何人。不管是卜卦音律, 武学诗书,只有他不用心,没有他学不会的。此生正儿八经栽过的跟头,也只在师兄和闻翡身上了。   若不是多出了一个顾容景,他真要以为是自己的问题了。   冼玉望见顾容景的神色,太阳穴又抽了抽。   虽然……也没有好多少。   两人正说着话, 忽然听到床铺上传来一道隐约的咳嗽声, 刚放松了没多久的神经立马紧绷,冼玉匆匆上前查看, 发现苏染并没有醒,只是脑门的伤口又流出不少血,淌到口鼻时给呛住了。   明明刚才冼玉废了不少灵力, 勉强维持住伤口不让它扩散,可眼下竟然又撕裂开了。   冼玉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回头看向顾容景。他还没有开口,对方已经了然。   “她身边一刻都离不开人,我们之中只有师尊懂岐黄之术,您就安心留下来为她疗伤吧。”顾容景道,“我去找盛凌,让他把姜温韵请来。”   冼玉闻言松了口气。   他还真担心这时候顾容景还要吃苏染的醋,好在容景识大体,知道情况紧急,还不至于此。   冼玉道:“你有空再去后山帮我采几味药,要参三七、花蕊石、蒲黄,各取三钱,煎成汤药,凉到七分热时端来给我。”   这几味药材都有化瘀止血的功效,苏染失血这么严重,五脏六腑间必定有淤积,光靠冼玉用灵力吊着是没什么用的。草药的功效虽然微末,但是也总比什么都不做来的更强。   顾容景一一记在心里,出去传信了。   冼玉留在房中为苏染护法,纵然他有出窍后期的功底,但还有一只手臂的经脉未曾修复完全,长时间如此,原本被苦蓟草汤药温养的快要愈合的伤处又开始隐隐作痛。   半个时辰下来,冼玉收手时手臂都在微微发抖。这会儿无旁人在,他仔细勘察了苏染的伤势,发现额上、前爪、后腿和背脊处都有重伤,扒开浓密的毛,前腿上还有一处旧伤口。   他忽然想起,自己和苏染真正相认是在剑阁中,当时他与顾容景分走两路,苏染循着气味找到他时,肩膀上也是受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   一道掺杂着些许魔气的伤。   剑阁中最不缺的就是魔物,那时冼玉只当是她在魔窟中与法力高强的魔修残魂交了手,一时失察受了伤,所以没有多问,挥手替她拔除了。   但现在细细想来,这魔气与秘境面魁身上纠缠的那缕魔气有着极为相似的气息,可惜当时他虽然觉得熟悉,但是没有想到这一层。   当日在秘境中,蛟龙几次想要控制顾容景,冼玉也曾怀疑过它隐藏在世的动机,只是当时他还并不知顾容景未来的命运,也不知闻翡便是那个北溟魔君,所以只当是魔修作乱,不做他想。   但现在,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从他打开玉棺的那一刻起,命运就已经转动了齿轮。他带着赵生前往飞花楼,遇到了此后半生的第一个变数。顾容景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没有再做散修,也没有再执迷于杀道,这一切都与幕后指使者所想的截然不同。眼看着顾容景越来越逃离他们的掌控,闻翡——不,或者说,他们驱使着手下的一枚棋子,又以蛟龙搭桥,面魁引诱,想要将顾容景引回‘正道’。   可惜,还是失败了。   此后,便是他们师徒登上扶华山,从姜温韵的口中得知魔君有异动,他手下的四大护法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在金叶城……   金叶城是顾容景的出生之地,他的母亲虽早在他年幼时就暴毙而亡,可他的父亲还健在,而且是城内威名赫赫的官宦世家。   闻翡差人去金叶城做过什么,冼玉不得而知,只是想必应该与顾容景和他的父亲有关。   说起来,在洗剑池的那个预知幻境中,冼玉听顾容景说过,除去‘他’建造的魔城之外,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股势力,似乎是什么魔君……   难道北溟魔君和顾容景一同活到了几千年后,甚至于他们之间到势不两立的地步么?   倘若没有他的插手,顾容景也是那幕后之人手中一枚好用的棋子,是什么样的阴谋能调动得了两个大乘期的修士?就连师兄也……   冼玉微微皱眉,鼻尖忽然嗅到一丝淡淡的血腥气味,苏染的伤口又裂开了。他来不及细想,只能把所有心绪和精力都投在治疗她的伤上。   入夜,顾容景还在小暖炉前煎药。   苏染房中根本离不开人,虽然他已经及时传信过去,但是天色将晚,问机阁阁中也有事务,姜温韵最快也要明天早上才能到。苏染的伤势只能由冼玉、顾容景和郑盛凌三人轮流看顾。   冼玉累了一天,连房门都出不了,摆了张榻子直接睡下了。顾容景负责在厨房煎药,郑盛凌守在床前,一有动静就喊冼玉起来,三人各司其职,分工明确,但一天下来,还是止不住劳累。   “师父。”   郑盛凌忽然出现在木门外。   顾容景抬起脸,看到他的刹那微微诧异,“你怎么过来了?她那边呢?”   “师祖已经起来了,正在看伤呢。”说着,郑盛凌打了个哈欠,又揉揉肚子,“这大半夜又困又累的,我来看看有什么能吃的,也提提神。”   师尊刚睡两个时辰,现在又起来了?   顾容景皱了皱眉,来不及发问,郑盛凌已经迈进门来,一双爪子去掀锅盖了,他只好道,“这是给师尊温的八宝粥,你不要动。那锅里还放着几个花卷,冷是冷了些,你将就着吃吧。”   师父都这么说了,郑盛凌只能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揭锅盖的手,又忍不住嗅了嗅锅里飘溢出来的香甜气息,嘟囔道:“还有这么多粥呢,师祖一个人哪里吃得完……”   说是这么说,他还是乖乖地只拿了个花卷。   顾容景想想还是有些不放心,师尊今日给苏染疗伤,已经耗去了不少灵力,下午若不是他过来看了一眼,师尊只怕还要倒在地上昏睡半天。   眼下郑盛凌又出来了,他怎么能放心?   顾容景想到此处,立刻站了起来,将苏染要喝的汤药装进汤盅里,又盛了一碗香甜软糯的八宝粥,再打开蒸笼,取出花卷和下面藏着的红糖馒头,又带了两三样小菜,通通装进食盒里。   郑盛凌:“……???”   红糖馒头是哪里来的啊喂!   顾容景却并不理他,收拾好东西就急匆匆地出了门。   眼下已是七月底,本该是夏蝉吱鸣的时节,可惜却不如从前般酷热,白天穿着春衫也不觉得出汗,至于夜晚,寒珠凝结,气温又骤降许多。   顾容景为了方便,走的是冼玉屋后的那条竹林小道,虽然泥土路还不曾修缮好,但是这几日也不曾下雨,走起来很是轻松便捷。   他心里惦挂着师尊,脚步匆匆,连倾泻到竹叶上的月色也未曾发觉。直到一阵凉风拂过,带走他指尖最后一丝余温时,顾容景忽然停住。   月凉如水,眼前身影却依旧黑若浓雾。   难以辨清。   顾容景目色微凉,“是你。”   “怎么……”闻翡抬起脸,轻轻一笑,“师尊经常提起我?你看见我倒是一点都不意外。”   对付闻翡这种人,你越搭腔他只会越得意。   顾容景并不理会,“你掳走赵生与药王仙,又重伤苏染,做这些事之前,应该早就做好了躲着他、避而不见的准备。”   他顿了顿,目光锋锐了些许。   “既然不是为他,那便是特意来见我的了。”   闻翡一愣,忽然拍掌大笑起来。   “不愧是师尊如今最宠爱的小师弟。”月色投在他脸上,惨白诡谲,这种情形他竟然笑得出来,不仅笑,眼角还笑出了两滴泪水,“你这样聪慧,也怪不得他喜爱你。”   他抹掉眼角泪,手臂落下时,脸上已然换了一副凉薄冷淡的颜色。   “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自己是谁么?”   闻翡转身,衣袖翻出一个漂亮的弧度,“要想救赵生,救你师尊,就跟我来吧。”   声音低沉,宛若喃喃自语。   下一刻,浓雾四起,闻翡的身影消散在夜空之中。等到视线分明时,竹叶梭梭,空无一人。   林中,只剩下一只打翻在地的食盒。 第88章 【一更】他竟然就是那柄……   郑盛凌推门进屋, 门缝打开的刹那,冷风见缝插针地钻了进来。床上苏染还未醒,被吹得呛了两声, 他连忙关上。   “这天气是越来越难伺候了。”他朝手心里呵了口气, 跟冼玉嘀咕, “我刚才过来的路上, 看到草叶子上都结了一层厚厚的霜花,等到入了秋冬,不知道普通老百姓要怎么挨过去呢……”   冼玉道:“这样下去,□□是迟早的事。”   年年都比前一年要冷, 入春以来人间就没见过多少晴阳天, 缺乏光照和暖温,农作物难以存活, 就算结果收成也是少得可怜。柴火短缺, 到处都缺粮食和棉花, 每年都有大批人死于饥荒和瘟疫,情势已经不再是他们能控制住的了。   也不知大明村如今怎么样了,眼下时节春夏,日子应该没有那么难过。冼玉掐算了下时间,忽然想起仓库里囤积的大批辟谷丹——这玩意大多是刚筑基的修士用的,小弟子们刚入门, 还学不会辟谷, 吃这一粒就可饱腹三日。   冼玉和徒弟们早就过了筑基的年龄,再加上如意门烟火并不兴旺, 这东西也就越囤越多了。   他刚想让顾容景包一批辟谷丹给大明村送过去,一回头却只看到郑盛凌的身影。   冼玉问:“你师父呢?还在煎药么?”   这药熬了也有小半个时辰了,还没好吗?   “???”   郑盛凌被他问得满头雾水, “师父不是早就过来送汤药和吃食了吗?他提着一个三层的食盒,里面还装着八宝粥、花卷和红糖馒头呢。”   说着他还比划了一下,语气挺纳闷,“我还以为他早就到了,所以还偷懒烧了壶茶喝呢。”   冼玉微微皱眉,“他什么时候走的?”   “什么时候?”郑盛凌想了想,“我烧水都要两炷香的时间,估计已经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了。”   话音刚落,这两人的脸色都变了。   从小厨房到苏染的寝卧,一炷香的功夫绰绰有余。顾容景心里记挂着师尊,食盒里的汤药和吃食都是热乎的,不会有心在外面逗留。   他猛然站起来,“还不去找人!!”   “是……是!”   郑盛凌人都懵了,主要是谁能想到冼玉在,那贼人还敢闯进玲珑山作乱,早知道会这样,他当时就不该贪嘴,应该和顾容景一起走的!!   话音未落,他已经冲了出去。   外面月黑风高,野风吹过竹林时响起阵阵鬼魅声。郑盛凌顺着顾容景出门时走的方向一路飞过去,手中一道凤决瞬间照亮长夜。   红色的火焰混着诡谲的月色,在竹林深处,终于照亮了那只脏污泥烂、早已凉透的食盒。   顾容景苏醒时,眼皮沉重得很,根本没力气睁开视物。周围宛若烈火灼烤,将他的皮肤烧得滚烫,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化在这炙热之中。   明明细密的汗水从额上阵阵地冒出来,可是皮下深处宛若有数百万只寒针同时刺入骨髓,冰冷的寒气冻住了流淌的血液,以至于分不清这额上的汗是热还是冷。   他倒在地上,眼睑半睁,朦朦胧胧的视线只能捕捉到一片片血红颜色。   漫山遍野的红。   这情景他在两个月前见过。   在闲日镇的客栈里,他躺在床上养伤,睡梦中被蛟龙唤醒,看到自己身处一片尸山血海中。   红石岩壁,赤色岩浆。   他的面前有一条猩红浑浊的河流,河流中倒映出一张长相怪异的脸。   还有一双碧色的眼。   眼前忽然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顾容景睁开一只眼,那双奢华锦绣的黑革鎏金尖头银靴便停在了他的眼前。   闻翡撩开衣袍蹲下,忽然擒住他的下颚,居高临下地俯视了半晌,才透出一抹嘲讽的笑。   “……还以为你有几分难耐。”   他松开手,淡淡道,“看来是他们走了眼。”   顾容景重新倒回去,咬着牙想支撑着站起来,可是每动一分,那刺骨寒针、如啖血肉般的疼痛就能把他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冷汗一层一层地渗出来,顾容景倒在地上,眼前模糊晕眩到什么看不清,整个人湿得仿佛是刚打捞出来的水鬼。入骨的寒冷仿佛把心跳都冻住了一般,连呼吸都变得极为艰难。   他不是会轻易喊痛的人。   ……太疼了。   纵然到这样的田地,他吭都没有吭一声。   闻翡看了半晌,眼眸幽暗,忽然拽着他的领子,大步向前,一把将他撞在了背后滚烫的山石上!!滋啦一声,是皮肉被灼烧的声音。他力道不小,山壁轰然,尖的能划破皮肤的石子从顶空掉落,被撞裂的岩壁上多了几道细碎的裂纹。   一个大活人在受火烙之刑,但凡有半点慈悲之心的人都不忍侧目,可闻翡反而还大笑起来。   而且是哈哈大笑。   “是不是觉得很无力?很恨我?”   闻翡忽然扼住他的脖颈,力道很大,足够让人难以呼吸。他们之间凑得这样近,可是连呼吸都渗着一股阴沉冰冷的味道。   “如今我为刀俎尔为鱼肉,你无力是应该的。弱小者会愤懑,强大者会怜悯。”   他冷冰冰地笑,“可是我不会。”   因为他会比强大者,还要强。   世间万物,只能在他脚下俯首称臣。   顾容景偏过脸,眉尾垂下两缕微卷的长发。他咳了两声,忽然嘴唇张了张,像是在说什么。   闻翡皱了皱眉,“你在说什么?”   他微微松了松手劲,才听到顾容景那句完整的回答,“我、不恨你,我……可怜你。”   可怜??   一股莫名的愤怒忽然涌上心头,闻翡骤然加重了力道,森森地反问:“你可怜我?我是不是该递面镜子给你,看看现在谁更可怜??”   “咳、咳咳——”顾容景想要掰开闻翡的五指,但闻翡加了修为的施压,大乘期的功力自然是现在的他无法抵抗的。他抬起模糊的眼朝眼前人轻轻笑了笑,嗓子被扼得说不出话,只有两片嘴唇张合,吐出了清晰的唇语。   “我可怜你,是因为,你是我的替代品……”   闻翡读出最后一个字,脸色骤然变了,下一刻他一拳砸在了顾容景脸上!!   “你他妈的!!”   这一拳他没有收力道,顾容景偏过头去,吐出一大口血,下颌骨险些被震碎。闻翡胸口起伏,指甲攥在掌心攥出了血。   面前这张脸沾上了血污,却学着他的模样弯腰笑了起来,显得更加可恶。   “我不恨你。”顾容景抬起那双眼,目光中满是嘲讽,语调模糊可吐出的字却十分清晰,“你只是霍玄死后被匆忙推上位的可怜虫,只是在我入魔之前暂管魔界的冒牌货——”   “轰——!!”   又是一拳挥去,轰隆巨响,顾容景被撞得半身嵌进石壁中,血液从额角往下流淌,染红了半张脸。他抬起微微发抖的指尖,想要抹掉淌过眼角的血,下一刻,幻影闪过,闻翡已到身前。   “看来是我没有说清楚。”   他拿着一把沾染着魔气的尖刀,抵在顾容景的脸上,满身浓重的瘴气几乎要把两人吞没,他似是完全不知自己双眼已是变成血红之色,恨恨道,“你不过是个野杂种,死在路边所有人都不会瞧一眼!他对你好,也只是因为你身上有我的影子,我是他第一个徒弟,与他相伴二十载……否则你以为,你凭什么能在我面前嚣张?!”   “我凭什么……”   顾容景抬手握住那柄尖刀,血液滴答滴答地往下流。闻翡很聪明,这句话倘若是从前他听到一定会难过。   他抬起脸,顶着大乘期的修为压制,那柄尖刀竟然硬生生地被他用手掌往上抵了几寸,切肤之伤如何不痛?刀锋嵌在血肉里,几乎要削断他半只手掌。   “就凭……”顾容景咬紧牙关,口角流血,目光里却带着一副不死不休、坚韧狠绝的气势,“如意门的宗谱中,他只写了我的名字!!”   闻翡瞳孔骤缩。   刹那间,一股强大的威压破石而出,顾容景半跪在地,背脊却不曾塌,他手掌握着那只刀背相反的尖刀,骤然破开了闻翡周身的瘴气!!!   一道极为熟悉的灵力通过尖刀震在闻翡胸口,他闷哼一声,往后倒退几步,狼狈地扶着石壁才能站定。   “不可能、不可能——”他脸上神情疯魔,连口中溢出黑血都未曾察觉,只顾喃喃,“他怎么会亲自为你写入宗谱……不可能……”   当年他被冼玉牵着领回如意门时,掌门还尚在,虽然是他亲手奉茶给师尊喝,但名字却是由掌门记录在册的。谭盛文原本是霍玄的弟子,霍玄走后,冼玉心中有愧,就把他过到自己这一支中加以教导,但也不曾亲笔将此人录入宗册,而是由当时代掌门中大小事务的他代劳。   他总是懒洋洋的,怕麻烦,看上去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他一直以为,师尊将这件事交付与他是信任,现在才知,或许是不配他用心罢了。   他对顾容景如此,那自己又算什么?   “不会、师尊不会……”闻翡牙根里挤出几个字,再看顾容景时,眼里心底都起了杀心,“去死吧!!”   瘴气骤起,他一掌落下,带着十足十的修为:这一掌若落下,顾容景不过出窍后期的修为,必死无疑——   顾容景脸色骤然凝重,抬手唤出长痕剑,一式春意复生已在剑上,那杀气腾腾的一掌忽然顿在半空,闻翡渐渐露出扭曲痛苦的神色——   就像是被豪不留情压制住了。   闻翡回头,望了眼深不可测的黑夜高空,眼底带着一丝不可觉察的恨意,下一刻,他忽然收势,以魔气为屏障消失在顾容景的眼前。   “……”   顾容景手掌微微松开,沁着血液的剑身砸在红尘土之中,砸出一片细碎的灰尘。他坐着缓了半晌,等到不那么痛了,才慢慢站了起来。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有空环顾起四周的环境。这儿是一道山崖裂谷,重峦叠嶂,山头高耸如云,四处都是断壁红河,温度灼热得可怕。   顾容景撑剑顺着河流的走向往前走去,不足五百步时,忽然停住了脚步。   眼前几道溪流汇聚,汇成一道红河眼。中心常年遭受沙石淤积,竟然硬生生地堆出了一个面积不大的小洲。   洲心中央斜插着一把断刀。   不远处一人身形透明,紧闭双眼,仿若半缕魂魄,倚靠在刀身上。那人长相与他几近一模一样,只是眉眼深邃了些,脸上还有一道贯穿五官的可怖疤痕。   察觉到他靠近,断刀忽然发出嗡嗡悲鸣。   这一处景象,与当日蛟龙梦境中所见,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当日插在河心的是黑金刀,而如今的却是一柄损坏多年的……魔刀。   ——长约四尺,宽三寸,通体墨黑如涅,剑身流线似水,弯钩如月。   ——千万年前,它是一位渡劫期大能为自己修行不佳的道侣打磨的武器,原本是一把守护之刀。   ——可惜他的道侣因为卷入一桩错案,被严刑逼供,含冤而死。大能满腔悲愤之情决心复仇,而那把守护之刀侵染了主人的魔气,渐渐变成了一把镇压不住的凶煞魔刀。   顾容景虎口扣紧剑,脑海中一片空白。   师尊在大明村剑窖里讲述这个故事时,曾被锻剑的师傅追问魔刀的下落。后来顾容景才知道,这把魔刀在千万年后重见天日,落入霍玄手中,随着他斩杀百万人。最后在无人之境,师尊一剑将其斩碎,从此消散于天地之间。   在听完这整个故事后的很久很久,直到现在,顾容景都根本没猜到:   他竟然就是那柄被斩碎的魔刀。 第89章 【一更】冼玉的心口忽然……   红水一遍遍洗刷着河岸, 淤泥软烂得深深陷进去几个脚印。顾容景浑身被完全打湿,血腥气味太重,甚至分不清是河水的味道, 还是他流出的血。他半跪在那柄断刀前, 不用抬手都能感受到从它身上传来的迫切又悲凉的颤意。   他停顿了许久, 自己都不清楚脑海中在想些什么, 这个时候正常人心中应该是有震惊、有惊诧、有不甘、有愤恨的。可顾容景心里什么都没有,他只觉得空空的,好像只是一个稻草人。   浑身血肉与皮肤,没有一寸真实。   “不碰碰它吗?”   顾容景抬起头, 刚才倚在剑上生死不明的他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 不知道是不是近乎于透明的缘故,他的脸色看着很苍白, 和洗剑池中抬手便可倾覆整座城池的那个魔神判若两人。   他眉眼微垂, 虚弱让他敛去了几分锋利的气质。顾容景下意识地伸出手, 忽然听他道:“拔出这把刀,你就再也不能做回你自己了。”   手指在半空中顿住。   “你到底是谁?”   魔神听到他带着质问的语气,摇摇头,长叹道:“事到如今,你我又有什么分别?”   顾容景听到这句话,心里已经凉了大半, 喃喃道:“你是魔刀……我是器灵, 是不是?”   魔神没有回答。   但凡法器,品阶越高, 主人以珍稀灵力育养,便容易生出器灵。器灵依附刀剑而生,在常人眼中, 灵便是器,器孕育灵。   这也是没错的。   但唯一的问题是,魔刀竟然化出了人形。   这也足以说明,为何魔神脸上会有那道沉重的疤痕——那原本就是冼玉留下的。   冼玉在五道关一剑挥斩数万人,那柄玉霄剑沾染了他的灵气,与霍玄对招的最终一式,玉霄剑斩碎了魔刀,剑身刺入了主人的紫府。   魔尊已逝,那柄曾在世间留下赫赫威名、诸多传闻的魔刀也沦为两段废铁,再也不见踪迹。   “当年金梵神君道侣含冤被杀,神君为他报仇入魔,却被正道围堵在枯木崖,最终力竭坠崖而亡。”魔神面色淡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忽然讲起了一段尘封的往事,“碧血刀与神君一同坠入数万丈深崖,神君虽已身死魂灭,但心障魔气却不能解,碧血刀长年累月吸纳魔气,吞噬神君的尸骨与精血,等到数千年后‘机缘巧合’下被一位魔修发现,才得以重见天日。”   那位魔修,便是之后大名鼎鼎的魔尊霍玄。   “然后呢?”   魔神不答反问:“你觉得这真是巧合吗?”   顾容景微微皱眉,魔神哼了一声,忽然握着刀身缓缓地站了起来,血色暖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却显得那张五官更显鬼魅苍白。   “你可知这里是何处?”   顾容景顺着他的目光向高处看去,却只能看到幽深墨色的天空,这里灼热难消、寒针刺骨,到处都是宛若火烙一般的断壁残崖,红河上飘着一层浓重浑浊的血水,底下是融骨销肠的岩浆。   哪里会是人间有的情景?   顾容景目光落回魔神肩上,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左不过……是十八层地狱。”   “十八层地狱?你以为这里是十八层地狱?”   魔神闻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是不爱笑的人,总是没什么表情,所以此刻看起来才格外惨凄,眉眼之中都带着沉重浓郁的怨愤,“所谓十八层地狱,不过是世人对地狱的曲解罢了。酆都只有八大地狱,这八大地狱,一名等活,二名黑绳,三名众合,四名叫唤,五名大叫唤,六名焦热,七名大焦热,第八名,此处为……”   无间。   苏染醒时,总觉得身下摇摇晃晃,头晕得很。她缓了许久才睁开眼睛,身边坐着一个正在打瞌睡的郑盛凌,眼前熏香纱帘,雕栏阁栋,俨然是神舟宝船内寝卧的布局。   “水、水……”   她沙哑着唤了几声,动静终于惊醒了郑盛凌。   “我去,你总算是醒了。”小凤凰打着哈欠把她扶起来,又手忙脚乱地去给她倒茶,用灵气简单温过之后才递给她,满脸焦虑道,“你睡了快有十天了。”   苏染渴得要命,想要大口喝水,可嘴唇一张,嘴角的伤口便隐隐撕裂,疼痛难忍。她只能微微抿了两口,找回力气道:“主人呢?”   “他在外面与我爹娘商议事情呢。”郑盛凌找了个小勺子一口一口喂给她,又忍不住问,“当日到底怎么回事?我们从问机阁回来的时候赵生和药王仙都不见了,你还被打成重伤……倘若不是我们即使发现,师祖又日日夜夜灌输灵力,你只怕真的要丢命了。”   一提到这件事,苏染心头便起怨恨,不小心被呛到,猛然咳了好几声。郑盛凌只得把茶盏放下,给她顺气。   动静传到外面惊动了冼玉,他推门而入,看到苏染呛得满脸苍白、难以呼吸的模样,立刻以真气相催、总算是平顺了她的气息。   “主人……”苏染揪住他的衣角,嘴唇惨白发抖,眼神却格外狠绝,“是、是闻翡。是他——”   话说不了两句,牵动伤口,又不免咳嗽。   “有什么话好好说。”冼玉把她扶回去,又加了个软枕,顿了半晌才道,“我知道是他。”   苏染微微一怔。   冼玉说知道,那便是已经知晓全情了。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做何反应,神情讷讷。   “我们从玲珑山回来的当晚,容景也不见了,想必又是他的手法。”冼玉默了片刻,问她,“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事到如今,苏染索性坦白,“其实,赵生与药王仙的事情我并不知道,当日我回来时发现山门处有一道禁制,上面有你的气息。那时我不知道你们已经离开,所以传了一只灵鸟过去……”   没想到,就是那只灵鸟惹了祸端。   苏染在山脚下等了片刻,禁制就打开了。她想当然的以为这是主人的旨意,刚带着雪灵芝回到住处,忽然发现赵生和药王仙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立在冼玉寝室门口的一抹熟悉身影。   “您也知道,从前他就不喜欢我,再加上这事明显与他有关,我们俩就吵了起来。”苏染说到此处,一脸懊恼,“我想让他把人还回来,争吵时顺口提了您的名字……”   她说,倘若冼玉回来后发现是你绑架了方净诚的后人,你觉得主人还会不会原谅你?   大约是这句话激怒了闻翡,他脸色瞬间阴沉,只说了一句我不需要他原谅,此后两人便打了起来。苏染修为不比闻翡,自然不敌,只是这次他却像是动了杀心,招招致命,危难之际,苏染用了药王仙留给她的保命法宝,掩藏气息逃走,才捡回了一条命。   说到底,还是她学艺不精,否则也不至于被那个傻逼伤成这样了。   冼玉微微拧眉,“他为何要这么做?”   苏染摇了摇头,这她就不清楚了。   “坏人做事哪里需要什么理由?”顾容景不在,这几日郑盛凌也从冼玉那里多多少少得知了一些实情,他本来对这个什么魔君就没有好感,这下更是厌恶了,“师祖从前疼爱方净诚,说不定他早就怀恨在心,想要报复在赵生身上了。”   冼玉敛起眼中神色,“他不会。”   郑盛凌反问:“您怎么知道他不会?我看他说不定也记恨着师父呢。”   “……这种事他做得出来,但不会做。”   好歹是他从小养大的弟子,冼玉对闻翡的脾性还算有几分了解。嫉妒和记恨肯定是有的,但闻翡还不至于和赵生、顾容景计较。   闻翡是个我行我素心眼极小的个性,他越是在意顾容景,越是针对,就越说明他在冼玉心里已经失去了从前的分量。为了维持这份独有的大弟子殊荣,他才不会做这种抬对手身价的蠢事。   他对赵生出手,一定有更重要的原因。这样,他才能在公事的时候‘顺便’报一报私仇。   冼玉忽然问:“他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   大概就是搬去极北之地、建立幽都,上天入地地找寻冼玉的下落吧。   不过这些想必主人已经知道了,苏染绞尽脑汁地回想,但记忆里的只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好像都与冼玉有关。   “他近些年不常出来,要说他做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有件事一直让我惦记着。”苏染皱眉道,“他好像一直想要抹去您的存在。”   是存在,不单单是姓名。   那个傻逼对主人有时候执着到疯魔的程度,之前还率领众魔修血洗人间,但凡有人敢提玉清道君的名讳,便斩下头颅挂在边境城墙中,短短数月就挂了一整面腐烂的尸墙,叫人闻之胆寒。   不能提及名讳、不能立碑供奉,文字口述一概不许,这样的铁血手段下,就算众人心中对他再如何敬爱,也不敢提那几个字。此后数百年,时光荏苒交替,再无人知晓玉清道君。   倘若冼玉当日死在了那场战役之中,只怕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彻底消散在天地之间。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遗忘。   “只要有我的名字存在一日,玉清道君斩杀数万魔修流传一日,六界便会多一分信念,魔界也会多一分忌惮。”冼玉嘲讽一笑,“他这是要彻底磨去敌人的斗志……真是好手段。”   这几句话的语气,听得苏染格外难过。   就连郑盛凌心里也十分沉重,原本以为闻翡是因为过于在意师祖才会如此,不想从别人口中听到他的名字……没想到这看似真心背后,竟然全都是算计。   师祖与他二十年的情分算不得真,与同门师兄弟的情谊算不得真,生而为人的怜悯也不得为真,难道对于他来说,心中就只剩下杀戮了吗?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也让我觉得奇怪。”   苏染忽然道,“他好像一直在找什么东西。”   “找什么?”   “好像是找一把刀。”   这答案和冼玉想象中的截然不同,他不由地一怔,“找……刀?什么刀?”   “就是您师兄佩过的那把刀,叫什么来着……哦对碧血刀。”苏染抬起迷惑的脸,“可是那把刀不是早就被您斩断、掉进苦海中了吗?”   不知为何,冼玉的心口忽然微微钝痛。 第90章 【一更】想起那日也是洪……   无间地狱, 又称阿鼻地狱,是八大地狱中最苦寒之地。但凡关押在此处的,无一不是极恶重罪之人, 地藏菩萨本愿经中记载, 无间有五事业感, 趣果无间, 受苦无间,时无间,命无间,身形无间。世间只有此处命数永恒, 罪罚也永恒, 世世不得再入轮回。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自刀身断裂之后, 他们在这里受了五百年的酷刑。都说无间罪魂无数, 身形遍布其中不得间隙, 可是没有人知道阿鼻地狱里还藏着这样一处空旷角落。   “你可知为何此处僻静,怨海嚎涛几不可闻?”   魔神撑着刀身站起,按着顾容景僵硬的肩膀转向红河水岸,那河水浑浊腥臭,浪涛翻卷时铺出一层层迭起的热气,不一会儿便在空中凝成薄薄的水雾。   “这里是地心熔河, 是酆都最深重的核心。”   他贴着顾容景铁青的脸, 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一字一句仿佛是磨损许多的锥子敲打耳膜, 一下一下,明明刺不破鼓面但又格外折磨,“八大地狱的酷热严寒俱是从此处散发而来, 倘若将这条地河抽干,那整个酆都也会就此倒塌,不复存在。不论神魂鬼魄,只要有那么一丁点沾染到这滚烫的河水,便会融骨销神,从此消散于六界之中。”   魔神轻声叹息,目光滑至顾容景微湿的衣袖,语气里带着些许嘲弄,“方才你淌着水迈过这条红河,却不曾魂飞魄散……可想明白了?”   “自从神君造出碧血刀后,你我的命从来没由得我们自己做一回主过。你有没有想过,金梵神君已是渡劫期的大能,修真界再荒唐无度,犯得着为一桩命案得罪一位即将飞升的神君?”   “你再想想,当日在无人之境魔刀已被砍碎成两半,怎么又忽然就掉到酆都来了?”他短促地笑了两声,笑声凄然,“魔刀被镇压在红河下,数百年来日日受尽河水冲洗煎熬,才终于‘得道化形’。然而没过多久,魂魄就被强行斩为两半,一半为神,带着魔刀所有的力量封印在此处;另一半为魂,为使魔刀加重孽债、增强怨力,他们将这一半从这地狱道中释放、投入饿鬼道畜生道历劫整整七十年……才得来一道至冤至煞至纯至真的人魂。”   一道,原本会为他们至死效忠的人魂。   至此,到底谁是魂,已经不言而喻。   刀本是煞气极重的兵器,却因神君铸刀时投入了感情,最后铸成了一把忠诚的守护之刀。他这一半神,代表着的刀身最重最原本的杀意,而那一半魂,则是神君铸刀时‘不该有’的怜悯爱护之心。   那些人将这半魂投入三恶道历经苦难磋磨,打压他原本的心性,只为来日二者合一时,□□出一把真正忠诚好用的称手兵器。   这也导致了这半魂投入人道后,命格出现了至阳至煞的矛盾之处。   这把刀杀了数千万人,却次次身不由己。   细细想来,这数万年的时光,好像属于他们的时间寥寥无几。说到底,他们与霍玄并没有两样。只是霍玄比他们幸运的是,不管生前如何,如今他身死道消,此间罪孽已了。可对于碧血刀来说,或许天地不消,命数便不能散尽。   这才是真正让人绝望的、无法逃离的命运。   顾容景身形微微踉跄,他还没有开口,魔神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他的表情。   这一刻,他内心不是欣喜、更不是欣慰,而是快意,他想要看到另一个自己痛苦的表情,仿佛世界崩塌、最好不能抑制到痛哭出声,满脸怨愤。   凭什么自己在无间受苦,另一个他却已经忘记了前尘往事?顾容景在人间享乐二十年,可他从未有过一日的自由。只有让对方也感受到这份相同的煎熬,这样才能安抚他这数百年来心里的痛楚。   沉默许久,顾容景微微抬起脸,他的脸色格外苍白,可是表情却让他失望,甚至是出乎意料。   “当日魔刀坠入无人之境,为何会落到这里?”   他语气平静,‘魔神’不禁愣了愣,心情有些复杂,“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得起来问我这个?”   不为自己的身世感到愤怒悲伤,而是在纠结这个???   “我问你,你照着回答便是。”   “……”他有些不悦,但还是道,“你在人间这么多年,应该听说过无人之境外接荒漠,内有苦海。可是你应该不知道,这无间地狱的天穹之顶——”   他指了指头顶,“却是佛子欲渡万人的苦海。”   语气里满是嘲讽。   顾容景下意识望去,眼前一片墨黑昏暗的夜色,怎么看上面都不像是压了一片海。他微微皱眉,“你既说这里是无间地狱,是酆都最幽暗深重之处,那往上自然是地府,怎么会与苦海相接?”   魔神道:“这苦海深处有一道巨大旋涡,吸力足以搅碎数十头上古巨兽,早年神兽不曾灭绝时,时常有巨大的妖物踏过海面,不小心卷入旋涡中,这些妖物尸骨落入红河,因灵力丰盛,所以万年难消。你只捞一捞湖水那知道了。”   顾容景闻言,弯腰捧起一瓢,血色河水从指缝间滑落,在掌心留下一些细碎的残渣,仔细辨认,有些确实是骨头的模样。   倘若按照魔神所说,常人落在河水中片刻消融的话,这些巨物万年还不曾完全溶解,足以想象当年灵气盛世的模样。   “无间之上是地府,但旋涡与红河河心相连,接成一道神奇通道,两边湖水泛滥,互通有无。所以,这也是人界唯一一条可以通向地府的路。”   话音落下,顾容景微微一顿,抬头看向那片苍穹之顶,“这么说,可以从这道旋涡出去?”   魔神道:“自然。”   “那闻翡也是从那里进入地府的?那些巨物都能被旋涡撕碎,可他不过是大乘期的修为。”   他语气淡淡,明显没有全信魔神的话。   “他当然不是从那里进来的。”魔神冷笑道,“什么北溟魔君,听起来威风赫赫,也就只能吓唬吓唬凡人,说到底不过是棋盘上的边角料罢了。”   要真论实力,数百年前也只有一人堪堪与他一战,这么个玩意儿……放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的。   他虽然吐露得多,但话里也有隐瞒。既然他不说,那问也是问不出来的。顾容景索性换了话题,“你知道那道旋涡在哪儿?”   “这里没有什么是我不清楚的。”魔神挑眉,“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动这个心思,否则必死无疑。”   “你是说,我会被这旋涡撕碎?”   顾容景看了眼旁边波涛滚滚的红河,“可是这河水对我没有作用。”   “不能相提并论,这一个是怕你找死。”魔神又点了点头顶,语气淡淡,“那一个,是怕你求生。”   一道生门,一道死门,湖水互通,形成了一片天然的囚牢,其生也荣,其死也哀。   “要想出去,只有一个办法。”   他道。   话音落下,魔神闭上嘴等待着顾容景的反应,可是他表情淡淡的,并不惊讶也不惊喜。他默默了片刻,反问:“你猜到了?”   顾容景目光落到那半断刀上。   他不是傻瓜。   从蛟龙引诱他拔剑开始,再到现在的境地,他怎么能不明白,拔出这把刀他能重新拥有原本的力量,来日登顶大乘渡劫,翻云覆雨竟在掌间。   但代价是神魂合二为一。   他会重新变成幕后人手中的刀。   从一开始闻翡的目标就是自己。赵生是诱饵,药王仙也是诱饵,带他到这里,就是要逼他做一个决定。   做生不如死的人,还是做苟延残喘的魔。   ……但是他不想。   他两者都不要。   倘若苦苦撑到现在,最后还是要变成洗剑池幻境中的结局,他又何必遇见师尊?这种相见的缘分,倒不如说是一种辜负。   他不曾答话已经表明了态度,许久,魔神微敛眼睑,神色中带着几分嘲弄和释然。   “还好你没有答应,不然我真的会瞧不起你。”   顾容景若是拔出这把剑,神魂归位,魔神拥有着魔刀全部的力量,顾容景只会被他吞噬。以渡劫期的修为离开这片苦海,是他们眼下唯一的选择。   但出去了又有什么意思?神魂融合,这数百年的煞气无法压制,魔气只会压倒他心中的善念,击碎他最后的理智,成为一把被人任意驱使的刀子。   那些人只给了这一条生路。   每一步,都身不由己。   金梵神君不曾脱身,霍玄深陷其中,闻翡是心甘情愿被利用,他们之中谁会有一个好结局?被利用了数万年,倘若顾容景还能咽下这口气谋一个苟且偷生,那……他也不介意亲手毁去这半魂。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顾容景摇摇头。   “我们谁都不会留在这里。”   话音刚落,魔神眼睁睁地看着他脱下外袍盖住断刀,封住几处大穴、面不改色废掉了右手经脉!   他猛然倒抽一口气,“你疯了!!”   废掉的经脉虽然能续,但那副痛苦不亚于剜肉剔骨,而且若是不及时治疗落下病根,就会像冼玉一样,以后的修道之路会有不小的阻碍。   顾容景何尝不知?   加上灼热寒针之苦,他额上全是大片大片的冷汗热汗,牙齿把嘴唇咬烂一个口,痛得几乎说不出话,全凭一股毅力支撑。   但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魔神看他跌跌撞撞地站起,像是要伸手去拔那把刀,连忙探身阻止,“你是想废掉经脉阻碍魔气入体??没用的,以你的力量根本无法掌控这把刀,就算勉强拿起来,也无法带着它通过旋涡!”   “……”顾容景咬牙道,“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   “所以,拔剑的人不能是我。”   顾容景抬起满是汗珠的脸,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损耗他的灵力,脸色明明发白得可怕,可是眼神却很坚定。   魔神一时间被他的目光镇住。   “你……”他怔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要我附身控制魔刀?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附身和你拔刀没有什么区别。   他本就是刀,没有神君赐予的那份怜悯之心,附身后顾容景的那半魂魄只会陷入沉睡,等到他拿到了这副身体的控制权,若是顾容景不醒,魔神控制不住彻底入魔,一切便再无转圜之地。   “我知道。”   顾容景俯身咳出一口血。   他都明白,他只是在赌。   魔神皱眉,“你这又是何必?”   自由虽然可贵,但若是‘任人宰割’的自由,那不要也罢。何必要冒这样大的风险?   可是顾容景没有回答。   “他曾经有个很想救却没有带走的人……”顾容景俯身咳出一口血,“不管是你还是我,都不该留在这里……我会带你出去。”   他是玉清道君的弟子,是他曾经立誓此生座下唯一的弟子,是他在宗谱亲手写下的名。不管是他还是魔神,了断他性命的剑也只能握在师尊手中。   魔神紧握的拳头掐进肉里,又慢慢松开。   下一刻,顾容景抬手伸向碧血刀,灵力波动,红河水瞬间暴涨数十丈,骤然之间,魔气纵生,他含着血在风声血雨中怒吼:“快!!”   没有反应时间,几乎是一瞬间,那片虚弱的魂化成一道光融进他心口,血水直冲云霄,在三千高空拉扯成巨大的深海旋涡,仿佛一道镇下的金铃,来自苦海的深远哀嚎在屏障之中来回打转,瘴气与魔气混合着浓稠的岩浆破地表而出,碧血刀光芒大作,散发出无数道刀锋剑气,几乎要将人碎尸万段。顾容景握着刀发出一道痛苦沉吟的怒吼,再睁眼时,刀光剑影中眼底已经是一片浓重的碧色——   顾容景、不,魔神怒然拔刀,地表裂出数十道深裂地缝,沾染着数万年魔气的碧血刀发出沉重不公的悲鸣,山壁碎石为之震颤,下一刻,六道红河岩浆旋涡垂直砸了下来,水柱飞溅,铺面而来的灼热地气几乎将整个无间地狱燃为灰烬!!   熔浆近在咫尺,眼底透出明亮火光时,魔神忽然想起不久前做的一个梦。   想起梦里他像个提线木偶一般,照着被设定好的轨迹行走,仅剩的那么一点自由在天地眼中是那样愚不可及。   想起那日也是洪水滔天,有个人对他伸出手,说,过来,我带你走。 第91章 【一更】亏欠他当年一剑……   咕噜咕噜咕噜, 沉寂的海面忽然像烧开的水壶般沸腾,咕嘟咕嘟地冒出水泡,海水夜色相接, 天地仿佛被一片巨大的蓝布笼罩, 难以逃脱。   “噗——”   海水朝四周炸开, 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影子从水中浮了出来, ‘顾容景’摸了把脸上的水珠,隐隐嗅到自己身上的血腥气味,还有海水淡淡的湿咸。   在无间里待得太久,鼻子里充斥着碎末血肉的味道, 他几乎要忘记呼吸到清新空气是什么样的感受了。   深海处传来一阵阵幽怨悲哀的嗡鸣, 像海浪波涌而来时,层迭起伏, 由远及近。‘顾容景’置若罔闻, 把陷在海水里的右手拔了出来, 碧血刀重若千钧,拖着已经经脉废弃的□□凡躯试图往下坠。‘顾容景’微微皱眉,表情微微嫌弃,随后换了把手,踏着海浪朝远处的岸边走去,强大的真气依托在脚下, 海水分离, 一步一步,如履平地。   相传盘古开天辟地力竭而亡, 膝盖跪在此处才行程了万里洼谷。此后沧海桑田,风云变幻,从前的洼谷受海水倒灌, 便形成了这片苦海之地。都说苦海无边,也不算是瞎话。苦海海域足足四百四万八千里,但真到了海域尽头,便也是触碰到这世界的边界,再无前路,顺着水流淌下去,底下只有无穷无际的黑洞。‘顾容景’头也不回地走了不知多少个时辰,等到天色微亮时才看到了大片荒漠。   当年冼玉掉入苦海中,因他功德积身,不该投往地狱,也不能在苦海流连,海浪便托着他卷进这片茫茫沙漠中,历经风吹日晒雨打风霜,终于再十年后被方净诚寻觅到踪迹,带回冰棺疗伤。   顾容景做不到未卜先知,走了一夜,再加上海水血水浸泡,几处伤口早就溃烂不堪。‘顾容景’粗暴地扯下半片衣袖,简单地做了包扎处理,把刀身随手插在松散的黄沙之中,道:“到地方了,出来吧。”   四周一片安静。   又等了好半晌,还是没有动静,‘顾容景’终于不耐烦了,“喂,再不出来你这辈子就别想了。”   漫天黄沙,吹得他头发里都夹着沙砾,一个人站在沙地上自言自语,看样子像极了神经病。片刻,‘顾容景’终于有些微微怒了,抬起巴掌刚想把他抽醒,下一刻忽然想起自己现在穿着他的壳子,这巴掌落下去疼得还是他自己,又悻悻地收手了。   “行,这可是你自己选的,到时候千万别怪我。”说着,他把碧血刀用布缠吧缠吧卷了起来,随后又在顾容景随身佩戴的芥子戒里摸了半天,掏出来一堆零零碎碎的东西——   有一把干净整洁的护身符、驱虫符;不少瓶瓶罐罐,都是补灵的好丹药;还有一些锅碗瓢盆床单被褥,甚至是几件针脚刺绣极为华美漂亮的衣衫,生活用具多得很,倒是法器法宝是一件都没有,看着完全不像是一个出窍期修士外出修行时会带着的东西。   翻着翻着他自己都止不住的嫌弃,差点把芥子戒随手抛到后面的苦海之中,识海忽然探到角落里一个手掌心大小的方盒子。‘顾容景’动作微微一顿,不知怎么的,神使鬼差地把盒子取了出来。   打开后才发现,并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放了两只珠花发簪。   花瓣紫蓝,是凌霜花的样式。   ‘顾容景’的眼神顿时有了些许变化。   他又把芥子戒里那几套干净整洁的衣衫翻出来,这才发现外面还套着一层布料,明显是用心包好的,只是刚才被他不小心翻乱了。‘顾容景’对比了下衣袖大小和长短,发现尺寸明显小了两圈。   ‘顾容景’在沙地上蹲了半晌,面前一片狼藉,零零碎碎的东西摆了一地,活像是城门西郊处摆摊卖货的小贩。   久久过去,他才哼笑了一声。   我说呢,怪不得拼着命都不要也要出去,原来外面有个小情人在等着。也是,毕竟都快二十年过去,算算日子,也已经到了及冠之年,是该娶一房媳妇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顾容景’敛去眼底微微的落寞,弯腰掸去那朵珠花上的尘埃,重新放到那只檀木香盒里。这时,挂在腰间的一枚羊脂玉牌忽然掉了出来,沉甸甸地躺在沙上。   他拎着穗子抬起来,玉牌顺着方向在空气中来来回回地打转,上好的美玉料子在鱼肚白天色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晶莹剔透。风停止的那一刻,玉牌刻着字的一面也正巧转到了他的面前。   他挑了挑眉,只见上面笔锋遒劲地雕刻着三个大字:   如意门。   极北之地常年冰雪不化,每到冬日,大雪覆盖三尺,几乎寸步难行。这里土壤贫瘠,少有能耐住严寒的作物,漫山遍野望去全是青松碧柏,中原每逢春夏百花盛开的场景是见不到的,除此之外,慢慢雪夜,日照极短,一日中的白昼恐怕也只有区区四个时辰左右。   倘若是初到此处,除去空气稀薄容易喘不过气、脸色紫胀之外,若是长时间眼前只有那片白茫茫的雪,要不了多久就会患上雪盲症,轻则一两天恢复,重则十天半个月不能视物。   除却采摘灵芝山参、捕猎虎豹之外,这里少见人烟,只有寥寥几处高山民族的部落驻足在此处。   若是摘去那北溟魔君的身份,在这非常人不能忍耐的极北之地停留数百年,只为了追寻冼玉的下落,单靠这一点,郑盛凌还是很佩服的。   一到山地,苏染的旧症就加重了。   上次打斗落下的病根一直没有完全治好,在剑阁的时候,苏染肩上的魔气是闻翡特意留下的,那时他虽然厌恶这小畜生,却也没到想让她死的地步,更何况还需要利用她钓出冼玉的去向,故而冼玉一动手拔除,他就立刻知道了。但这次的闻翡下了狠手,自然不会让冼玉轻易察觉,这些天来,郑毅、姜温韵、郑盛凌和冼玉四人轮番输送灵力,也只是把她体内的余毒逼出去了三分。   前些日子,体内灵力进进出出轮转消耗,冼玉也终于突破了境界,达到合体初期的修为。但是他天资再聪慧,现在的实力在大乘期面前还是太过渺小。按照闻翡的修为,别说他了,就算来二十个合体期的修士过来,闻翡想要把他们按在地上揍也是轻而易举。   成仙之路路迢迢,入门难,想要精进更是难上加难。到了后期,哪怕只差半个境界,或许这中间就是相隔了千百年的修为差距。   倘若他日闻翡真的带兵攻打人界和修真界,以他现在的进度,冼玉也未必能挡得住他的攻势。   “师祖,你说咱们到幽都之后,他能放人吗?”   这日,冼玉靠在船帆旁、望着远处的云海想着心事,郑盛凌忽然从后面走了过来,问了他这个问题。   冼玉摇了摇头。   郑盛凌以为他是在说不知道,叹了口气,“都说闻翡是十恶不作的魔头……也不知道赵生他们怎么样了。”   冼玉沉默片刻,忽然道:“你父亲呢?”   “啊?”郑盛凌回头看了一眼,“他好像在酒窖里呢,苏染说伤口疼得难受,想喝些酒缓一缓。我娘就给她去找姜片了,说是泡在一起煮开了,给她暖一暖。”   高山空气稀薄,又冷得慌,这几日苏染的伤口是好了又裂,裂了又好,不光是她自己被折腾得不行,身边的人看着也难受。喝了酒,起码还能睡好一些。   “我去找他。”   冼玉说罢,转身朝酒窖里走去。   酒精虽不好,但是用在得当的时候,一来可以麻痹,二来也可以镇痛。苏染几日来病痛缠身睡不好觉,这会儿喝点酒也能好受一些。郑毅揣着心事,也是连着几日都没有睡好,索性陪着夫人一同来寻酒。   不料转身看见了冼玉。   “师尊……”   恍了个神的功夫,称呼就喊错了,郑毅连忙想改口称道君,冼玉挥了挥手,没有和他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我来找你是有些事情想问。”   他道。   姜温韵看了眼夫君,识眼色地道:“酒我也找到了,苏姑娘那边等着用呢,我就先走了,你们慢慢聊。”   说罢转身离开,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酒窖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安静得很。郑毅拖了两把椅子过来,又给冼玉倒了杯桂花酒,“您想问什么?”   冼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少有这样牛嚼牡丹的时候,从前在如意门和师兄一同酿酒饮酒,前年酿的两坛子桂花酿师父要喝掉一坛,剩下一坛师兄弟俩紧巴巴地分了,每次喝酒都是一口一口,月下鼻尖扑得酒香,酒不醉人人自醉。   这一杯下去,郑毅看在眼里,心里也有了数。   “师尊是为了顾师弟的事情?”   冼玉沉默半晌,才开口,“苏染的那句话,让我一直很在意。”   郑毅有些不太明白。   冼玉忽然道:“你记不记得当年在梧桐山的时候,我们曾经偶遇过师兄,当时我和他还在树下打了一架。”   郑毅愣了愣,这么一说有了点印象,“好像是。”   当时闻翡闭关修炼,冼玉带着他下山办事,在梧桐山上正好与已经是魔尊的霍玄偶遇。这俩师兄弟还没打出个胜负,离开的时候师尊还有些气急败坏……   当然,这不重要。   “那时师兄身边已经有了那把碧血刀,只是当时我心里记恨他判道入魔,所以不曾留意,可是现在想来,却有些奇怪。”冼玉微微皱眉,“师兄修为一直不如我,何以入魔后还能与我打个平手?那把碧血刀你也知道它的来历,那可是万年修行的魔刀,就算之后师兄问道步及大乘,但以他的心性,还不至于驾驭得了那把魔刀。”   就算驾驭得了,那人也绝不会是刚入魔的霍玄。   郑毅点了点头,又问:“师尊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冼玉愣了愣,刚才条理清晰的思绪顿时一断。   是啊,他纠结这个做什么,都已经过去多久了。   只是——   “总觉得……”   许久后,冼玉才道,“有些亏欠。”   亏欠他当年一剑,落下的那道痕。 第92章 【一更】他会选哪一样?……   北风呼啸, 魔鹰自屋檐飞下,翅膀一扇抖落寒霜风雪,再张翅时已经化身成一位身披黑羽的冷峻少年。殿内冷冰冰没有一丝人气, 只有那高傲宝座上留存着一抹浓墨重彩的孤影。   “主人。”   少年弯腰屈膝蹲下, 神色尊敬谦卑, “他们已经进入了太白山境内。”   太白山山脉是一道绵延千里的雪山冰脉, 在地图上也被誉为中原与北地的分界岭。自从数百年前他们在这里建都之后,太白山山脉也就成了众人心照不宣的、魔都边境。但凡踏入这道边境一步,那么一举一动将尽数纳入北溟魔君的视野之中。   冼玉要想进入幽都,不可能逃过闻翡的眼睛。   他撑着侧脸在宝座上沉默许久, 微阖眼睑, “放他们进来吧。”   幽都建立在极北之地的中心地带,用巨大沉重的黑玉石围着整座魔都修建了一条固若金汤的城池。常人在极北之地活动, 只会受到魔修的监视, 但倘若踏入幽都, 没有专属的令牌,那么进入的一刹那就会触发城墙上的法阵,还未落地就被直接绞杀。   闻翡的意思……   那少年闻言,一向冷峻无情的脸上微微露出些许迟疑,“那一行人中有魔君您昔日的故交,来者汹汹, 只怕会对您不利。”   “我何尝不知。”   乌鸦少年抬头, 面露不解,“那为何您?”   闻翡沉默不语。   他何尝不知, 冼玉千里迢迢奔赴幽都,此行唯一的目的就是至他于死地。如意门曾经出过一个叛徒,他的下场闻翡亲眼所见。   五百年, 在这五百年的日日夜夜,他没有哪一天不曾幻想过二人重逢时的场景,幻想师尊出现在眼前时, 自己听到的是师尊关切、心疼的口吻。   哪怕只是一句,我知道你这么多年来的辛苦。   那么他也甘愿了。   只是他知道冼玉的脾性绝不可能如此。   “我知道,凭他们三头六臂,尽管使出来便是。”   闻翡微哑道,“他们今时今日还奈何不了我。”   如今他已是六界至尊,是天地之间唯一的一位大乘期大能,数十万魔修一声令下便能推翻整个修真界。   也早就不是那个渴望期盼着师尊归来的少年了。   他轻声叹息,眼中微微透出落寞。   那乌鸦少年垂下头,没有再多问,只是答了句是,便安安静静地又化成一只乌鸦,飞向了殿外的皑皑大雪之中。   闻翡抬手,摸到手腕上一串青玉珠子,编织的绳子在这么多年的盘玩下早就磨损得很旧,有些地方只细细地拴着一道丝线痕迹,轻易便可扯断。这手串陪了他五百年,在这数年的寒冬白烛前,也只有它能被他的手掌暖热。故而这么多年,他也从未换过。   可惜该断的线,还是、要断的。   闻翡看了手串许久,最后还是扯断了那根旧绳,将那十数颗光洁冰凉的青玉珠子收进衣袖之中。   “看,那儿就是魔城。”   郑盛凌指着远处的庞然大物,道。   迈过太白山脉就到了魔修的地盘,任何的飞行法器滞留在天空中都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如今身边带了个伤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一进入边境,他们就收了法船,买了两辆马车,赶了三天三夜的路,终于在这一日太阳落山之前赶到了魔都。   从外面遥遥望向这座幽都城,城墙皆是巨大坚固的黑玉石,与远处的皑皑雪山形成了鲜明的颜色对比。数丈高的城门威武森严,高大的牛首魔物在幽都城外飘荡,穿着玄铁甲衣的骑兵驻守在城门口,瞭望台上点燃的不是烽火,而是浓浓的瘴气。   天色将晚,夜幕沉沉,将整座幽都照得宛若地狱。   郑盛凌打起车帘,郑毅下车看了眼前方的守卫,回身走到车窗边低声道:“这幽都盘查得紧,非魔修不得随意进入,我已备了几件沾着魔气的斗篷,您先换上吧。”   冼玉摇了摇头,“不必。”   “可是……”   “我们跨过了太白山脉,安然无恙地走到幽都城门口,按照闻翡那多疑的性格,你觉得他会毫无觉察?”   郑毅一下被问住了。   “他若是有心阻止,又怎么任由我们走到这里?”冼玉放下车窗帷幕,沉声道,“走吧,他们不敢拦。”   两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晃了晃穗子般的尾巴,拉着身后的车厢缓缓向城门口迈去。   魔修进进出出不是乘坐魔物就是自己双腿走路,马车在幽都里非富即贵不许用,更何况是这样两辆不起眼的旧式车辆,顿时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到城门处的时候,果不其然被拦了下来。   那守卫横着一杆银枪,枪头颜色冰冷,声音也冰冷,“来者何人,速速下车。”   郑毅微微皱眉,还未来得及答话,一只素净的手忽然从车帘里伸了出来,撩起半片挡风帷幕,露出车厢中一张冰霜冷淡却又浓墨重彩、极为漂亮的五官。   两道目光空中相接,停留不过半息时间,门帘重新落下。守卫回身收枪,不卑不亢地道:“放行!!”   话音落下,一排魔修守卫整整齐齐地退后一步,清出了一片宽敞的空地。苏染和姜温韵的马车甚至没有检查,两辆车一前一后,伴随着沉重缓慢的车轱辘声,踏入了这片昏暗的幽都城。   魔侍领着冼玉进入斜云殿的时候,闻翡还十分有闲情逸致地在浇花,掌下那盆白木槿开的正旺,雪白花瓣尾部微黄,花心里探出两缕白到近乎透明的花蕊。   斜云殿是闻翡的寝殿,前后一共有两处正殿,左右四处偏殿。不过他平日并不在此处休息,大多都在闭关,故而斜云殿里虽有魔侍,但生活痕迹寥寥无几。   自上次一别,也已经有小半月未见了。这次闻翡不再伪装成旧时如意门大弟子的装扮,一身黑衣劲装,马尾高高竖起,两把蛇形匕首别在腰间,隐隐泛出银光。   他背对着冼玉,指尖还在拨弄着木槿花的花瓣。   明明还是同一张脸,却已经隐隐有了魔君不缓不急、沉着老定的身影。   冼玉忽然想起在洗剑池幻境的时候,他曾经也去魔神的宫殿里‘做过客’,也是殿中不见他的身影,冼玉走到山顶时,回身才发现站在背后一声不吭的‘顾容景’。   此刻与之相比,莫名地少了两分坦然。   闻翡指尖轻轻在枝端处划过,修剪去多余的枝条,忽然问:“师尊看这木槿花,开得好不好?”   “……开得很好。”冼玉的目光从花转移到他身上,“可这不是木槿的季节。”   “那又有什么关系?”   他不以为意,“只要喜欢,一年四季开着都可以。”   说罢他扫去落下的余枝残叶,慢慢直起背来,转身望向冼玉,眼神中透着些许深意,“您说,对吗?”   冼玉道:“我从不强求。”   这回答闻翡也并不意外。   “师尊什么都有,什么都不在乎,自然不用强求。”   他倒了两盏茶,见冼玉还在原处站着,抬了抬下巴,“这么久不曾好好叙旧,师尊好像有许多话想说,不如先坐下润润口吧。”   “叙旧就不必了。”   冼玉走过去,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开门见山地问,“顾容景在哪里?”   闻翡一愣,神情逐渐微妙,“我以为师尊会先问赵生,他毕竟是个凡人。”   “你不会伤他。”   冼玉慢慢道,“他是方净诚的后人。”   方净诚为救他忧思而亡,冼玉心中一直有愧。闻翡若不想与冼玉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便不会动赵生。   闻翡听到前半句,握着茶杯的手松了松,听到后半句,心里又不是滋味了。   “师尊可真放心我。”他微敛眼睑,再睁开时也逐渐变得冰冷,“顾容景注定要入魔,你以为拦得了他一时,拦得了他一世?”   “没有什么注不注定,他的命他自己说了才算。”   冼玉道。   “他自己说了算?”闻翡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哈哈大笑,“师尊,你养尊处优惯了,怕是不知道‘身不由己’四个字怎么写。”   话锋一转,他忽然反问,“你可知他为何命盘带煞?你可知他这个人为何冷心冷情?”   不等回答,他自顾自地道:“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人!”   冼玉瞳孔微微骤缩。   “他不过是阿鼻地狱中的一只恶鬼,每日每夜都要经受烈火炙烤、寒针刺骨之刑,历经饿鬼道地狱道畜生道三道苦难,永生永世也不得超生!”   看到冼玉眼底敛藏不住的惊诧,闻翡心中只有快意,“你以为他命格里背负的是冤债么?你错了,那一条条命,奈何下淌过的血,有多少是出自你的‘枕边人’?”   这怎么可能。   闻翡的字字句句宛若一面响鼓,冼玉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脸色发白,闻翡字字句句宛若一面响鼓,在耳畔震彻徘徊,可是一个字他都听不清。   这怎么可能……   顾容景他分明是——   这时,冼玉才忽然想起,在一开始的一开始,他们相识的最初,顾容景确实是‘不通人情’的。他并非存心冷酷难以接近,而是根本学不会正常人类的生存法则。   “师尊啊师尊,你做惯了大圣人,以为可以救天下苍生是吗?”闻翡毫不客气地嘲讽一笑,摇摇头,“可惜啊可惜,魔物就是魔物,他就算投胎数百次也终究不是人……”   “……不。”   冼玉指尖发抖,心中千头思绪烦乱,吵得他腾不出空仔细思考梳理,却下意识地为他辩驳,“你既然说他是被关押在地狱中的恶鬼,既然死后为鬼魂,身前怎么会不是人?”   闻翡上扬的嘴角忽然顿住。   这句话落下,冼玉脑海忽然一片清明。   是啊。   他虽然不曾去过酆都,但也知道地藏王管的是生死轮回,地狱之中关押的必定是极恶之鬼,倘若生前不是人道,又怎会作恶,怎么会被下到阿鼻地狱里?   “……你在骗我。”冼玉忽然抽了一口气,倒退两步,“容景不会是那样的人,我不相信,他在哪里?!”   最后一句,语气中满是坚决与强硬。   闻翡第一次见他这样维护另外一个人,在他面前   他掌心都快被指尖掐烂,满心愤怒怨恨无处可说,最后只能化成一道冷冰冰的笑,“我不是告诉师尊了吗?”   “他现在就在阿鼻地狱中,我在那里下了禁制,他不入魔便无法脱身。师尊,你说,在那里受永生永世的极刑,还是成魔成神重获自由……他会选哪一样?”   话音落罢,他忽然嘶地一声,侧耳倾听许久,才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咦。好像已经有答案了。” 第93章 【双更】与他留在世间做……   砰地一声巨响, 檀木云龙纹太师椅轰然撞碎,木屑飞溅。闻翡背部撞在墙壁上,石砖上留下细碎的裂纹。灰尘四起, 他低头咳了一声, 看了眼扣在喉间的三指, 明明指甲圆润不锋利, 却带着一丝要割喉放血的杀意。   “师尊,何必动这么大的气。”   闻翡试图掰开冼玉的手,对方神色凉薄,扣在他脖上的手坚若磐石。他垂下胳膊放弃挣扎, 眼角上扬, 却看不见多少笑意,“师尊明明知道, 倘若您真要徒儿的命, 我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冼玉没有答话, 目光钉在他身上,“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师尊就这样关心他?”闻翡嘴角最后的一点假笑也消失了,“倘若下一刻我就死在师尊手里,临死之前,师尊还要念叨他人,丝毫不顾及你我情谊么?”   冼玉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 嗤笑一声, 毫不留情地把他甩到一旁,闻翡刚抬起头, 冰凉的剑锋就已经抵在了他脖颈之间。   “这世间谁都会死,偏偏你不会。”   闻翡垂下眼睑,“师尊怎知……”   “师兄愚昧, 受奸人蛊惑以至走错路途,我不怪他。可是你不同。”冼玉冷声打断,“你自幼聪慧多疑,知道利弊轻重,怎么会不知到如今这个地步,你要失去些什么?你执意如此,不过是想从中获利,铤而走险罢了。”   “当年我把你带回如意门时曾问你姓名,你说你姓闻单字翡。难道你真以为我不知道,这不是你的本名?”   说着,他眼底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君子如翡如玉,你不过是怕我因故遗弃你,所以才取了这个翡字与玉对称,以后别人称呼我时,我就会想起你,是不是?”   闻翡愣了愣,忽然仰天笑了起来。   “师尊,你真是绝顶聪明。”他盘腿坐在冰凉石砖上,竟然也不嫌弃自己狼狈,眼角含泪笑着道,“我本名确实不叫闻翡,闻是我母亲的姓氏。我父亲不过是一只下贱肮脏的魔物,化形之后到人间一阵风流,腻了之后便就此离开。可怜我那母亲十分愚蠢忠诚,对他一直念念不忘,将我生下后也不曾取过大名,只以小名称呼。”   “我母亲说,我父亲是个高大英俊又爱风雅的人,曾经对她说过,将来二人若有子嗣,第一个孩子的姓名一定要由他来取,所以她才坚守了这么多年的誓言。可惜,没过多久我老家就爆发了瘟疫,我母亲暴病而亡,至死,我那位名义上的父亲也不曾回来看她一眼。”   倘若不是冼玉把他从死人堆中捡回来,替他擦去身上脏污,给他治愈疫病的丹药,又把他带回如意门,只怕他早已成了灾乱中的一把荒骨了。   冼玉剑尖微晃。   他完全没想到,闻翡竟然流着一半魔物的血。   “师尊说我有利所图也不算说错。多亏了我那位母亲生前供奉佛祖多年,身染佛性,所以我的魔性一直被压制着,就连师尊你也不曾发觉——可那又如何?”   说着,闻翡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眼底似有疯意,“我再有天赋,可身上只要一日淌着魔族的血,修为就只能堵塞不前,师尊你也知道,天雷最克制魔气,出窍一道天雷就足以将我劈死。”   “……这件事你为何不早说?”   冼玉不禁落下剑,眉头紧皱,“我并不求你要顶天立地,不能修行又如何?方净诚天资愚钝,生前连元婴都未达到。就算你和他一样毫无天赋,可只要做事不愧于心,我也护你平平安安度过此生。”   “所以方净诚死了四百多年,而我却等到了你。”   冼玉一顿,“……什么?”   “师尊还不明白吗?”闻翡语气平静,眼中怜悯,“这世界本就是强者为王。数百年前你是强者,魔界与你为敌落于下风。可如今风水轮流转,师尊难道以为,如今你不过区区合体初期的修为,难道能与我相敌?”   “就像顾容景,他为你弃刀入剑,放弃唾手可得的魔神之位……”他嗤了一声,满脸写着可笑至极,“唯有把力量握在手中才能得到想要的,守住不想失去的。明明是把刀,却想做凡人,那就要做好任人宰割的准备……”   “你说什么,”冼玉忽然打断,“这是什么意思?”   闻翡一时顿住,没想到师尊如此灵敏。   “他说他原本是一把刀,”冼玉立刻联想到苏染之前说的信息,“……他是碧血刀?”   说完,自己都被惊得倒抽一口气。   闻翡沉默了半晌,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神色陌生无情,“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我也不会再认你这个师尊。他日再见已是毕生死敌,到时候莫怪刀剑无眼。”   说罢,一团魔气忽然将他全身笼罩。   再睁开眼时,闻翡已经消失在眼前。只剩下冼玉独自站在殿中,冰雪吹过,浑身发凉。   为了安全起见,他们没有投宿客栈,也没有滞留在魔殿之中,闻翡既然亲口说出恩断义绝,想必幽都已经留不得了,他们要尽快离开。   冼玉回到马车上,和郑毅、姜温韵、郑盛凌和苏染四人说了方才的事,苏染听到闻翡最后说的那句话,不免气愤,“当日,他得知我们在寻找主人的下落,便主动找上门来,说的也是这番话。可主人明明已经三番四次说过,闻翡与您再没有关系,您只有顾容景一个徒弟,那时候他只字不听,现在倒知道‘恩断义绝’了,感情只有他抛弃我们的份,没有我们甩他的份,实在无耻!”   “下次再见他不会顾师徒情谊,难道我会手下留情?事已至此,不必多说。”   冼玉都这样说了,苏染只好闭嘴,内心暗暗期望,到时候再见时,主人能把那个臭小子打得落花流水,跪在她们几个面前求饶才是。   姜温韵看了眼郑毅,知情识趣地没有再提闻翡,“那,赵生和药王仙岂不是……”   “刚才我已用神识搜查过,赵生他们不在魔殿上。”   “神识……”郑盛凌有点担心,“闻翡没有发觉?”   冼玉现在还未完全修养好,闻翡修为又已经是大乘,只怕不会看不穿。   “他自然知道。”冼玉沉吟片刻,“不过他这么光明正大地让我搜殿,那赵生和药王仙就一定不在幽都。更何况他们二人对闻翡来说,活着的作用比死了更大,闻翡就算不会善待他们,也不会让他们丧命。”   几人面面相觑,目光同时投在了冼玉身上,“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冼玉沉默半晌,一盏茶不到的时间,他已经想好了部署,“小凤凰,你带苏染回如意门疗伤,如果赵生和药王仙回去了,第一时间通知我。”   郑盛凌点了点头,冼玉又转头同郑毅道:“你和你夫人一同去仙道联盟通知各门各派,魔界恐有异动,说不定会趁虚而入攻打修真界,你们要小心防范。”   郑毅二话不说答应了,他学占卜问卦之术,虽然打起架来不够凶猛,但在这种危急存亡关头反而能派上不小的用场,说不定一道预兆就能解救千千万万的百姓。   “我刚才和夫人商量了一下,正打算集结修真界能人异士,及早结队共同对抗魔修大军。”他顿了顿,又不禁担心起冼玉来,小心措辞道,“您要不先和我们回去,顾师弟的事先放一放……”   “不行。”冼玉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于公,魔界倘若再多一位渡劫期的魔神,只怕我们真的要毫无胜算了;于私,他是我的弟子,如今下落不明,我怎么能抛弃他苟且偷生?”   郑毅还要劝,冼玉抬手止住他的话,“况且,关于他现在的下落,我已经有了猜想。”   众人闻言精神一振,竖耳倾听。   “你们还记不记得郑毅之前问卦,卜出来的那八个字?”说着,冼玉拿出上次临走前郑毅递给他的那方羊皮地图,马车车厢狭小,他索性摊开放在腿上。   郑盛凌问:“您是说,东山西海人杰地灵?”   “不错。”   “可是……”郑毅看了眼姜温韵,“这地图我夫妇二人研究了数百遍,世上并无东处靠山西边临海的地方,就算有,也是一片荒芜,不符合人杰地灵这四个字。”   “倘若你只从平面上看,自然是没有的。”   冼玉双手结印,一道金光落在地图上,下一刻,金光依样画瓢地将整副地图都复制出来,变成一副透底的金边图画漂浮在半空之中。   “这是当今世上,人力所能探索到的全貌。”   说着,他忽然抬手,灵力裹挟着左下角轻轻卷起,一片地图在空中轻巧折叠,此时,两边相叠,又变化出一副更为复杂的模样。   “大陆虽多水,但卦象所言为海,那便将高山长河、平原川谷此类尽数除去。”冼玉再挥手,地图上去除了繁杂斑驳的重叠印迹,逐渐变得干净清晰。   这下,剩下四人都奋力探头仔细观察着这副地图,终于在诸多弯曲的线条中,捕捉到一道符合的地区。   “这里是原本左下角的常华山山脉一带,多高山关卡,地图翻转之后,常华山的风口关与底下这道正好重叠,正好对上了东方临山。”郑毅伸手比划,粗糙的大拇指正好抵在地图那点处,“西处临的这片海域,是……”   话没说完,瞳孔已然骤缩。   “这里、这是——”   “不错,这是无人之境,”冼玉接过话茬,目光平静地落在那片金色线条圈出来的海域,“西海,便是苦海。”   郑毅立刻去寻原地图的痕迹,这才发现,常华山的风口关,在地图上与之相叠的竟然是五道关。   五道关……   当初,冼玉率领修真界众人,从中原大陆杀到五道关,在关口斩杀了霍玄师叔身边的大护法,随后一路追到无人之境,与魔尊连战三日,黄河倒流,地表渗出血迹,天地为之震色。大战告捷,所有人都在欢呼魔尊的倒下,可他们也失去了至亲至爱的师尊。   那副场景,他一辈子都记得。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又是这里?!   师尊失而复得,他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不希望师尊再去这地方冒险。可是冼玉是为了顾容景的安危,也是为了修真界,他根本没理由阻拦。   姜温韵轻轻拍了拍颓然的夫君作为安慰,又不解地问:“可是这与顾师弟的去向有何关系?”   “后半句话,人杰地灵,你忘记了?”   冼玉点了点苦海,微微敛起眼睑,“若说这世上只有一处能称得上是人杰地灵之所……”   郑盛凌久久不发言,此时突然想起冼玉转述,闻翡曾透露顾容景被关押在无间地狱之中,人杰地灵、人杰地灵,莫非……   刹那间,他福至心灵。   “难道说,人杰地灵之处是酆都??”   冼玉没有回答,但眼神已说明了一切。   “……原来如此。”姜温韵恍然大悟,“人杰地灵,酆都掌管生死,恶鬼善人皆从此出,又是六界之中唯一隐秘难寻之所,自然是人杰地灵了。”   也是此刻,他们才明白,原来这道卦象早就为他们指向了顾容景的所在。   “可是这一切不过是我们的猜测,”郑毅眉头紧锁,“苦海之下到底有没有地狱,我们谁都不知道。就算有,顾师弟现在还在不在那里也不清楚,更何况,闻翡不是说顾师弟已经做出选择了么?莫非他已经逃出了苦海?”   苏染闻言连忙点头,紧张道:“是啊,倘若顾容景已经逃离,可是主人你又再进去,那不是正好错过了?而且苦海之大难以寻觅,每逢入夜,海中更是有悲哭泣鸣,难以忍受。一旦不坚定,就会迷失在海域中了。”   冼玉道:“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去。”   这句话,一时间把所有人都堵住了。   倘若顾容景真的身在苦海,而他又未曾逃脱,那冼玉就是解救他的最佳人选。他曾在无人之境漂泊沉浮十年,纵然不是一直身处苦海,但对那里的地形也算了解。更何况,五百年前他身受重伤尚且不能丧命于此,五百年后,又怎么会轻易要了他的命?   更重要的是,他们都很清楚,冼玉一向坚决,他做下的决定不会因为任何人更改。就算有,那个人也不在此处。   冼玉虽初到合体期,但他剑法已是巅峰造极,更不用提对灵力真气的掌握和运用,郑氏夫妇远远不及,再带人过去反而只会是他的累赘。众人虽然心里担忧,但也只好如此。   出了魔界境内,郑盛凌撩开帘子回头远远望去,黑气笼罩的幽都城外立着一层隐隐的法阵,不细看根本难以发觉,这道法阵他们来时还未见过。看来果然如冼玉所说,闻翡是特意在此等候,想和他‘叙叙旧’。   可惜现在叙旧不成,反而惹恼了他,变成如今恩断义绝的地步,自然幽都城就不会再对他们开放了。   郑盛凌靠在马车立座上,心不在焉地想,曾经与冼玉相伴二十年的闻翡都被如此对待,倘若他师父……   纵然冼玉一直坚决认为顾容景不可能成魔。但是若真有那一日……师祖他,究竟会选择疼爱的弟子,还是会选择天道与正义呢?   郑盛凌扪心自问,尚且做不出选择,想必冼玉更是如此。   几人无话,任由马车将他们拉回驿站。   从此处开始,他们便要兵分两路,暂时分离了。   为了早日回去筹谋,郑毅一行人还是坐法船代步,冼玉一人御剑飞往无人之境。临走前,苏染明明已经被郑盛凌扶上了法船,在窗上看着冼玉招手告别的身影,不知怎么的,心头十分难受,忽然又追了出去。   郑盛凌在后面喊也来不及,冼玉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下来。   苏染应该是有话想和他说。   “主人,您非要去的话,不如带上我吧?”   苏染一开口,泪水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明明无声却又哭得惨烈,“我不过是妖兽与灵兽混合生出的小杂毛,修为本就差得很,好不容易熬了五百年才等到您回来,倘若真的出事……我哪里来的下一个五百年呢?”   都说美人眼中含泪楚楚可怜,可惜真哭的时候五官都拧在一起,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怎么会好看呢?   她几番哽咽,冼玉心里动容,但也只能轻声叹息,“我向你保证绝不会出事,一定平平安安回来见你。”   “我不听,我不听——”苏染哭得抽抽噎噎,泣不成声,却还是坚决地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开,“当初您就是这样哄骗我,说打仗很快的,过不了一个月就会回来……这一个月太长了,我等了足足五百年。如今师父也不在,倘若再失去您,叫我怎么在世上苟且偷生呢?”   她平日里对药王仙态度极其厌烦,总是不说一句好话,如今分别许久,终于吐出了一口‘师父’。可惜药王仙现在不知下落,否则听到……不知该有多高兴。   冼玉回过神,又不忍笑自己泥菩萨过河,已经自身难保,却还顾念着别人的感情。苏染虽然性格娇气又别扭,但她毕竟是只半灵兽,有着兽类最本能的直觉。   他知道瞒不过,只能微微叹息,“此行太过危险,我就算再多智,也算不出结果。你伤势未愈……”   不想让郑盛凌他们跟过来,就是因为冼玉自己心里也不清楚有几分的胜算。倘若没有找到顾容景,他会不会死在苦海之中?倘若找到,可是没办法解救他出来,又或是顾容景已成了魔神,那他又该如何?   这些,冼玉都不知道。   他活了这么多年,也是头一次这样莽莽撞撞地做决定。但是他知道,不管结果如何,去了他才不会后悔。   苏染原先趴在他肩头哭泣,听到这番几乎是欣然赴死的话语,不禁抬起头来,眼泪又瞬间落下,几次开口都哽咽,努力几番才终于断断续续出声。   “闻翡不日率领大军攻进中原,主人此次前往无人之境若不能复返,可曾想过六界会是何等人间地狱?”   冼玉没有回答,苏染脸色愈白。   她直起身,拧眉难以置信,“那日剑阁月下,您曾立誓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有违此誓,永不成仙。”   “……难道,他对您来说,比成仙还重要??”   微风浮动,冼玉抬头,发尾轻轻在空中飘扬。他抬手,在苏染脑袋上拍了拍,动作轻柔。   “五百年前,我已为六界死过一次。”   他语气还是一向的平静温柔,可是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苏染的眼眶就红了。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冼玉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他生于人间,若说欠了什么,欠的便是这道生养之恩。   “听闻有法师圆寂后心脏坚固不化,宛若金刚,留于后人,固而又名金刚心。”冼玉摇摇头,却道,“可惜我这条命也算是捡回来的,再怎么烧,也只是一副血肉之躯。这道生养之恩,五百年前我已经还清了。”   五百年前,向来散漫无纪的冼玉在危难关头挑起重任,力挽狂澜于既倒。以至于他再苏醒时,所有人都以为他一向将天地道义负于肩头、把守护六界视为己任。   不是的。   “至于那道誓言……”   苏染听得茫然,抬头望他,冼玉轻轻一笑。   “现在想来,做神仙也不一定快活。”   他舒出一口气,释然道,“与他留在世间做凡人,也未尝不可。” 第94章 【双更】说,你是谁?!……   黄沙满天, 落日在荒漠之中颜色逐渐黯淡。穿着粗布麻衣、头上扎着黄巾的年轻汉子撩开帘子从客栈里走出来,正准备关门打烊,远处一道黑色蹒跚的身影逐渐靠近, 沙尘阻挡了视线, 他眯着眼看了半天, 才看清那是个年轻人。   这方圆十里之内都遭受沙漠吞噬影响, 脚上踏着的不是泥土,而是一动就会陷进去的沙尘,步行艰难。   这汉子也见怪不怪了,等他走得近了, 才道:“小哥, 打尖还是住店?”   为防蛇虫叮咬,客栈特意架空了一层。那年轻黑衣人站在台下, 脸上蒙着一道面巾, 看不清五官。   “我要一碗水。”   他一开口, 汉子吓了一跳,没想到眼前这小伙子看着身强体壮的,可声音却十分沙哑,想必是许久未曾喝水了。他心里生出几分怜悯,把门打开,“好嘞, 我去给您倒水。外面风尘大, 您先进去坐坐吧。”   年轻人道了一声谢,随他一同走进客栈里。   进去之后才发现, 客栈二层也坐了不少人,从外面看不声不响的,但内里热闹非常。想必生意一定很好。   招待他的年轻汉子把水壶拿来, 似乎是看出他的疑惑,一边倒茶一边解释,“前些年朝廷在五道关口修建了一条官道,与东南的常虞小国相连,这些年来常有商人来往贸易,方圆百里之内,咱们这间客栈是最大的了。”   五道关毗邻无人之境,环境恶劣人烟稀少,原本极难利用开发,不过幸好的是可与东南诸国相接,连成一条商道。常虞诸国盛产水果,但急缺瓷器玉石,每年进口也是一大笔数目。久而久之,商人们发现商机,纵使此处是艰险地带,来往的人也是络绎不绝。   黑衣年轻人轻轻推开身旁的窗,从窗缝往外看去,五道关的镇关石在千里之外依稀可见,但他也只寻得到的这一处五百年前的残影了。   “许久未到此处,变化真大。”   他放下窗帘,身旁的汉子笑道,“那小兄弟说不定是记错了,这无人之境的沙漠每年都在不断往外侵蚀,我祖父辈世代住在这里,两百年前就已经是这副模样了。”   那黑衣年轻人摇摇头,不曾答话。   汉子又问道:“小兄弟可要住店?正好这儿还留着一件双人房,我看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入夜很快的,这里到下一处驿站还有好几个时辰的路程呢。”   “不必。”黑衣人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又从袖中摸出一把灵石,搁在桌上,“这是茶水钱,多谢。”   “客官,一碗水而已,也用不了这么多……”   话音未落,黑衣人已起身往屋外走去,大汉连忙快步将他拦住,劝道,“小兄弟莫担心,我开这客栈只为行善积德的,不收你钱。你对这里不熟悉,不知道晚上沙漠里会有风尘暴,稍有不慎就会被卷走。而且,这晚上气温骤减,常有蛇鼠鹰蝎出没伤人,你要是想赶路,不如等明天天亮,会有一班骆驼车队从此经过,我与他们车队的领班极为熟络,到时候请他带你离开便是。”   黑衣人本想婉拒,但是转念一想,他虽然五百年前来过此处,但是沧海桑田、斗转星移,要说识路,说不定他还不如这些居住了多年的老土著。   况且这劳什子身体到处都是伤,在海水里泡了一夜,又在戈壁沙滩上走了一天,他是魂体自然不碍事,可这破身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倒下来了。   要是死在这荒漠之中,岂不是太冤?   他沉思片刻,没有再拒绝对方的好意,“那就劳烦你了。”   “这有什么劳烦的。”汉子笑呵呵地道,“这五道关环境太过艰险,我祖祖辈辈都在此处讨生活。直到商道兴起,我们做贸易生意才赚了些钱,就想着在此处开一家客栈,过路的旅人辛苦疲惫时也好进来歇一歇脚。”   “对了,小兄弟怎么称呼?”   “……”黑衣人沉默了快一个世纪,才道,“碧。”   碧?有这个姓吗?   还是他孤陋寡闻了?   汉子挠了挠头,拱手道:“原来是碧小兄弟。”   说着,他到柜台后取出一串钥匙,上面挂着两把,他取下一把递给面前的年轻人,“这间是我们客栈最后一间房了,里间虽然已住了一人,不过左右两房以一道竹门纱帘分隔,生活起居并不妨碍,先委屈小兄弟了。”   “过路落脚,何谈委屈?”   黑衣人接过钥匙,道了声谢便向楼上走去。   身旁有人请续茶,汉子连忙端着水壶过去,一通繁忙后,天色暗下,他将客栈门拴好,正打算回屋休息时,忽然发觉右边裙裤总有些沉意。撩开一看,腰间不知不觉竟然被系了一只陌生荷包。   打开一看,里面装着沉甸甸满当当的灵石。   黑衣人用钥匙打开房门,眼前客厅虽然简陋狭小,但也五脏俱全,茶几椅座一样不少。左右两处各有一道竹门,可从寝室里反锁插销,也算是节约了面积。他走进屋内,房中摆着一张约莫四尺的单人床,桌柜齐全,短屏风后放着一只浴桶,正好能容纳一个成年男人。   左右两间房想必是相同大小,这样两间房只占用了比单人房稍大一些的空间,这样就能在不大的客栈里格外多盖几间房,物尽其用,好容纳更多的旅人居住。   好在他也不是娇气的性子,不管软衾还是麻布,一柄刀躺在哪里哪里便可为床。他从芥子戒里取出火折子,笨拙地吹了好几下也没生出火,弄来弄去终于厌烦,索性指尖一挥,明火便从蜡烛烛芯中亮了起来。   芥子戒里装了不少灵丹草药,只可惜这几百年来他不是寄宿在刀身中,便是待在无间里日日受烈火寒冰煎熬,对这类人类发明之物一窍不通。这些瓶瓶罐罐上标注的名字也极为复杂,什么造化丹、白玉膏、回气丹、补天丸,他又不认得几个字,好不容易念对一个,却也不知道这玩意的用途。   一气之下,他索性抓阄一样摸了几个瓶瓶罐罐,药苦的便吞进肚,粉末的便撒在伤处,最后再摸了几片叶子敷在上面,用纱布裹挟好,也算是交了这份差事。   都说良药苦口利于病,他大大小小也吃了十几种药丹,就算不会好转,想必也是死不了人的。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站起身刚伸了个懒腰,右手伤处便听到嚓地一声,刚结好的血痂又重新裂了开来。   “……”   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一串敲门声,那汉子在外面喊,“小兄弟,我给你送晚饭来了。”   黑衣人起身把外衣随便裹在身上,出去开门时,余光瞥到左边那一间并无动静,连呼吸声也听不见,门缝下隐隐透出些许光亮,想必有人在房中。   打开门,那客栈主人端着一盘简单朴素但热气腾腾的饭菜,把托盘递给他,笑道:“小兄弟,你既然交了住宿费,这一日三餐自然是要供应的。这些是内子做的,虽然简陋了些,但味道却并不差,你吃了好好休息吧。”   “……”   黑衣人刚要拒绝,那主人却将那只荷包悄悄地放到了托盘上,压低声音道,“住宿与三餐也并不需要这么多,剩下的我已放回荷包中。小兄弟虽然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但也要小心露财招灾,以后不可如此了。”   说完,他关上门就走了。   只剩下这黑衣人端着一盘饭菜,两荤一素一汤,还有一碗白米饭,不知所措。   他不过是一把刀,又不比那小子在人间生活二十年,样样都精通。这店主人给了碗筷,他也不会用。更何况这副身体早已辟谷,几日不吃饭也不碍事。   想到此处,他转头敲响了左处房门,把餐盘放到门口处,音量不大不小,足以让里屋的人听到。   “这顿饭,请你了。”   说完,他捂住喉咙皱了皱眉。   不知道是不是魂魄归位的副作用,他总觉得嗓子难受得很,每次说话都会剧痛。   想必睡一觉便会好了。   等到天一亮,他就可以借骆驼车队走出这荒漠,再找个地方好好疗伤,再谋后计。   他离开许久后,左竹门发出微微响动,一只手推开门,留出半条缝隙,目光缓缓探出,落在那盘饭菜上。   “嘎吱——”   冼玉把门关上,屋内下了隔音法阵,传讯石落在半空中,透出了苏染的影像。见到主人回来,她的声音也从遥远的另一端传了过来,“怎么了?”   “无事。”冼玉摇摇头,把饭菜放到桌上,正好传讯石的角度苏染也能看见,“邻居送了晚饭过来。”   “这么热心肠?”苏染扫了一眼,发现都是简单的家常小菜,但是很丰盛,是用心的,她不禁有些伤感,“说起来,我们大家都在如意门的时候,顾容景天天在小厨房开火,我们都馋得不行,可是这个小气鬼一次也没给我们尝过他的手艺,只给您开小灶……”   那段时间,大家在山上打打闹闹的,虽然也有吵架纷争,但是却格外温馨,没有战乱打搅,没有阴谋缠绕。直到失去后才知道,原来这样的平淡生活最难得。   可是如今,人魔大战一触即发,郑盛凌随着父母回去筹谋备战,赵生药王仙下落不明,就连顾容景也是不知所踪。而她和主人,如今也只能分散两地。   时隔五百年,身边的人换了一批,但依旧是她留下,守护着这座玲珑山,守护着里面的如意门。   冼玉沉默半晌,这次他没有说什么‘会相聚’这类的空话和安慰,而是道:“你应该知道,我们如意门世代相传的剑法名为归一剑法,归一剑法一共有七式,容景已将前四式融会贯通,可惜后三式我一直没有机会传授于他……”   察觉到他的语气逐渐严肃,苏染不由地屏住气息。   “这套剑法虽然不是绝顶剑式,但却是我师祖辈数千年来的心血,不能断送在我的手中。”冼玉顿了顿,道,“在此之前,我已将所有招式都记录在册,倘若……”   冼玉没有说完,苏染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   “我明白。”哭过一阵后,苏染现在已经冷静了许多,这种紧要关头,她已经是冼玉唯一能依赖的后盾了,又怎么会继续胡搅蛮缠呢?   “倘若您和他都没有回来,我会把这本书册转交给郑盛凌,教会他归一剑法的招式,延续如意门的香火。”   冼玉虽然没有特意教过她,但是好歹苏染也曾经在如意门里生活过,弟子们每天如何练剑她都看在眼里,至今也没有忘。虽然她没有冼玉参透得深,但是带郑盛凌入门是够了。   冼玉点了点头,“小凤凰拜入师门后这么久,途中又经历了种种,我只在如意门的时候得空教了他一些最粗浅的剑法,其他来不及……”   苏染听出他语气中的遗憾和伤感,不禁鼻子一酸,连忙道:“这又有什么?眼下不过是时局紧张,各家各户谁不是如此?等到来日师祖找回顾容景,又恢复修为,把闻翡那个臭小子好好收拾了,天下重归太平,难道还怕没有教的时间么?您就当时给小凤凰放个假期好了。”   冼玉轻轻一笑,“小凤凰心高气傲得很,绝不是惫懒之人。只怕到时候半夜起来,都能看到他在练剑呢。”   “是啊,以后的事以后还有的说呢。”苏染见气氛不似刚才沉重,也跟着呼出一口气,连忙道,“好了好了,我不打扰主人您休息了,您赶紧把晚饭吃了,养好精神,明天还要去找人呢。”   冼玉嗯了一声,取下传讯石之前,他忽然道:“苏染,等一切都结束之后……你就跟着你师父回药王谷吧。”   苏染愣了愣,过了半晌后才道:“……知道了。”   语气中带着几分释然。   传讯石从阵眼中取下,黯淡无光,苏染的影像顿时消散在空中。冼玉往里面注入一丝灵力,传讯石又重新亮了起来。他把这颗圆润透明的石头握在手心,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在蛟潜秘境里,顾容景找到一块白石,握在掌心带回来给他查看,却被不解风情的人嘲笑。   当时一门心思都扑在谜题和修为上,没想到从秘境出来后,就再也没有这样两个人独处的时光了。现在想来,真是怀念。   冼玉叹了口气,就着半温不热的饭菜吃了几口,勉强果腹后,盘腿坐在床上打坐。   大漠的夜晚是很难熬的,失去了太阳的暴晒,气温骤降,各类蛇鼠蚊蚁都出来觅食。从苦海上方吹过来的海风吝啬地浸润这片干涸的土地,风暴随时会从四面八方卷来,一入夜,窗槛门框被风吹得呼啦呼啦响动,残余的风沙从缝隙中挤进来,一天不清理房间,窗台、桌柜和地面上就会积存出一片薄薄的沙粒。   旅人只能裹在客栈提供的厚实棉被里取暖,听着窗外呜呜的奉命,好似是在苦海之中的遥相呼应。   在大漠中,倘若天黑之后没有找到栖身的场所,只需睡上半宿起来就会发觉自己已经‘半截身子入黄土’,就算没有被埋在泥沙之中,也不曾被风暴裹挟,早上起来也会发现难以辨别方向。   客栈的旅人都陷入了熟睡中,冼玉打坐了半晌,想秉去窗外风鸣海啸,却总是忍不住想到,不知道容景能不能听到这样的风声。   说起来也是奇妙,他们认识不过半年,可是这半年经历的风雨,却比此前二十余年更加叫他记忆深刻——他说的是他真正活着的、有血有肉的那二十五年。   哪怕是现在他仍然不敢完全相信,相信顾容景的前世今生,相信他和闻翡一样是被精挑细选出来的兵器。   闻翡这个人最擅长花言巧语蛊惑人心,冼玉自然不会全信他的话,或许只有到了苦海中才能知晓真相……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吹灭蜡烛后正打算入睡,忽然听到细微的辗转反侧的动静。他微微睁眼,在衣物摩擦的簌簌声中,透过门缝传来隐忍的痛苦的喘.息声。   隔壁……   好像是送他饭菜的好心邻居。   说起来,刚才店家送饭时他隐约听到一两句,知道对面住的是个男人,店家叫他小兄弟,想必年纪应该很轻,只不过声音沙哑得很,完全不像是二十来岁。   冼玉转过身,原本不打算管,只是不知过了多久,空气中渐渐溢出些许血腥味。   原来是受了伤。   只是这血气味都传到他这屋,想必不会是小伤,倘若放着不管……   冼玉心中有了决定,点了蜡烛翻身下床。   夜已深,只是不知对面的人是疼昏了过去,还是尚在梦魇之中,冼玉敲了半晌门都没听到回音,索性施了一道小法术,推掉了门后的插销,迈步进去。   房中未点灯,蜡烛能照亮的面积并不大,一张单薄的床靠着窗户,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床上微微耸起的被子。黑色靴子在床尾露出,上面还沾了些许沙尘,就这样赤.裸.裸地搁在床单上,看上去主人并不讲究。   靠的越近,血腥味越重。   冼玉往前一步,忽然踢到什么东西,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他低头一看,原来是十几个东倒西歪的药瓶,再看上面的标签,没想到竟然是修士服用的丹药,乱七八糟的散落在地。   床上的男人似乎被响声惊动,闷哼了一声。   冼玉把蜡烛抬起,照亮那人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可惜背对着看不清五官。他走过去,轻轻晃了晃对方的肩膀,“你还好吗?”   触手摸到一团黏腻。   不用看不用闻,摸一下就知道是血了。   那男人似乎回复了些许意识,从牙根里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词,“……滚。”   只有最后一个字是清晰的。   冼玉并不介意他的态度,倘若是修真之人那就很好理解了,受这么重的伤,来者身份不明,自然会警惕。   他也没管那人,晃了晃蜡烛,照亮了他肩上的伤口。上面血肉模糊,随意地撒了一些药粉,大半都已经融进了血里,纱布被浸得湿润,一拧就能挤出许多液体,不知道是血还是淌出的汗水。   冼玉低头轻轻闻了闻,原来是地耳草的粉末,这东西用处挺多,可以用于湿热黄疸;或是清热解毒,治疗毒蛇咬伤和创口肿痛,又或是活血消肿,治跌打损伤。   不过这伤口溃烂的模样不像是毒蛇咬出来的创伤,倒像是严重的烫伤。   难道说,这人不会医术?   他思忖了片刻,把地上的瓶瓶罐罐都捡起来,挑选了几样能用的,又从芥子戒里取出一些纱布和药膏。   这人皮肤溃烂得不清,外表皮烧伤后堆积在一起,和血痂缠在一起难舍难分,要治疗的话只能先清创,再涂抹止血的药膏。   冼玉微凉的手指刚按在他的手臂上,那人忽然抖了抖、快速躲开,反手钳着冼玉的手腕按在了床板上。   冼玉没有防备,手上传来一阵剧痛,蜡烛咕噜咕噜滚到地面上,火光未灭。耳边传来这人嘶哑的嗓音,恶狠狠地道:“说,你是谁?!谁派来的!”   有些许熟悉,不知道在哪儿听过。   “你误会了……”   冼玉微微皱眉,手腕发力正想反制,一抬头,目光里忽然闯入一双碧色的眼,在昏暗的夜和微弱的烛光里,隐隐发出祖母绿般的暗光。   手掌忽然失去了全部的力道。   “……容景?”   他失声喊道。 第95章 【一更】他踏上剑身,带……   顾容景坐在硬邦邦的床板上, 为了包扎方便,半边衣领被扯了下来,卷曲乌黑像海藻一般的长发披在裸.露的皮肤上, 和血痂一起难舍难分。光线透过纸窗微弱地照射进来, 剧烈的呼吸下胸口微微起伏, 留下一道晦明难分的光影。   冼玉目光落在那张极为熟悉的脸上, 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的轮廓都和顾容景一模一样。   “……容景?”他抬手下意识地想抚摸顾容景的脸,下一刻,重重地一道啪声落下,对方无情地把他的手拍开, 仔细看冼玉手背上还留有一道隐隐的红印。   这一巴掌甩过来, 力道极重。   疼痛让冼玉微微清醒过来,眼底的担忧和惊喜渐渐褪去。他捡起地上还在燃烧的蜡烛, 轻轻抬起, 总算照亮了对方的脸。光线之下, 对方抬起那双祖母绿的眼,目光阴沉森冷,眉间一道细长血痕自上而下贯穿了他的五官,裂纹深到喉结,形状可怖又熟悉。   只是比起上次所见的那道,更像是一处新伤。   冼玉跪坐在地上, 一时之间不知该高兴还是失落。   “……怎么是你,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冷静下来,忽然发现了一处端倪, 皱眉问,“你不应该——还是说,你从洗剑池中逃出来了?”   “什么洗剑池, 你到底想说什么?”   ‘顾容景’掖好衣襟,冷声反问,“是谁派你来的?”   “……?”   怎么连他都不认得了?   冼玉眉头越皱越紧,索性趁‘顾容景’不备,一把抓住了手腕,一抹真气像灵蛇吐气一般迅速窜了上去。这副身体已经有了惯性,对他根本不设防,等到‘顾容景’反应过来的时候,对方都已经‘紫府片刻游’了。   他勃然大怒,顺势钳制住这‘毛贼’的手腕,毫不留情地反手一剪、掌下顿时发出一声猝不及防的闷哼声。他力道一丝未收,倘若再带些许力道,只怕这整条胳膊都能被他扭废下来。   “说不说!”碧血刀与他魂肉相连,在布包里发出阵阵恼怒的嗡鸣,‘顾容景’咬牙切齿道:“是谁派你来试探我的?!再不老实交代,就不是废一条手臂的事情了!”   “……”冼玉反手一点,化去了他手掌的力道,顺势把胳膊重新接上,“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   虽然大意之下有点小骨折,但接上后再用真气疗养一会儿就没什么事了,好在折的不是他那条伤手。   他轻轻揉了揉手腕,掀开床角那团脏乱的布料,终于露出藏在里面的尊容——那是一把约莫四尺的沉重古刀,通体漆黑,与夜色融为一体难以分辨。火光一照,才知它刀尖弯钩如月,剑身曲线柔美,绝非俗品。   当日在无人之境,冼玉以玉霄剑与之相敌时,并未细看这把刀的制样,以至于后来数次看到顾容景的那把黑金刀时,竟然一点都没发觉这两把之间是何等的相像。   像到除去细节未曾打磨利落之外,几乎一模一样。   至此,他心中已经了然。   “你是魔神?如今寄宿在他体内么?”   魔神?   听起来好熟悉。   ‘顾容景’皱起眉,不客气地道:“你半夜闯入我房间,对我动手动脚、攻我紫府,我还没问你的底细呢,你现在还好意思反过来审讯我了?”   冼玉闻言愣了愣,乍一下碰到他的刺猬形态,问一句呛三句,竟然还有些不太习惯。   “你不认识我,可是你这副身体的主人却对我熟悉得很。”冼玉自报了家门,又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握着穗子放在空中展示,“这是宗门信物,你要是怀疑,大可看一看腰间或者是储物袋里有没有与之相同的东西。”   那是一块羊脂美玉,玉料晶莹剔透,正面是一道门徽图案,翻过来,上面写着苍穹有劲的三个大字。   他早上刚刚看过。   “不必看了。”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这荒僻角落里竟然也会遇到‘熟人’,虽然没再摆个臭脸,但也没有多好看。他把碧血刀重新用布料裹好,扔到身后去,正好挡住冼玉的视线。   “我信你说的。”他信口道,“只不过,你应该是认错人了,我并不叫什么顾容景。倒是我有一位兄弟,幼年就已经走失了,他与我长相完全一样,名字倒是这个名,或许你是把我认错成他了吧。”   冼玉闻言,失笑道:“我可从来没有说,你的这位兄弟姓顾。”   “…………”   “不管如何,他是我的弟子,如今你与他共用一具身体,自然也算得上是我的弟子了。”冼玉一抬头,就能看到‘顾容景’脸上一言难尽的神色,不禁笑了笑,顺着他的心思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个?”   常人遇到这种情况,一般都是往失忆上猜,再加上他故意用兄弟之说引导,就算反应再快也不该马上识破。更何况这人脸色从容得很,分明是早就知道他在说谎。   ‘顾容景’神情愈发沉重。   他不答话,冼玉轻轻一笑,点了点他的胸口。   “你的五官会变,性格会变,躯壳也会变,可只有一点变不了。”冼玉唇角微扬,点了点他的心口,“元婴。”   顾容景结婴那一日,冼玉在洗髓池中突然昏厥,他衣不解带地照料了好几日。等到师尊醒来后才与他分享这个好消息,当时顾容景第一次结婴,主动提出请求,说想要看看师尊的元婴模样如何。元婴藏于紫府之中,是修士修炼的精魄所在,即便是至亲也少有展示于人的。   当时冼玉犹豫了片刻,还是同意了。也是在那时,他发现顾容景元婴竟然是一柄剑,这才愈发相信顾容景有了自己的剑道,不会轻易走入歧路。   ‘顾容景’:“……”   这小子竟然连元婴都随便给别人看?!   “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放心个屁啊。   连紫府都看过了,更加不放心了好不好?   他满脸都写着疑窦,情绪外露得很明显,任谁都看得出来。冼玉忍不住笑了起来,可转念一想,又有些伤感,“你和他性格不太像。”   “……那是自然。”   一提到顾容景,对面那人立刻翻了个白眼。   “你性格好像比他活泼一些。”   冼玉原想比划了一下,可对着那张脸,手刚抬起来忽然有点无所适从,他道,“我刚认识顾容景的时候,他话很少,不爱笑,也不吃饭。”   可惜‘顾容景’对他的话题并不感兴趣,“你们这些修仙之人,难道不应该辟谷?”   “也有例外。”   他掀了掀眼皮,“比如你?”   冼玉浅浅一笑,没有答话,“你肩膀上的伤需要好好处理,我来帮你包扎吧。”   “不必了。”他第一时间拒绝,“我自己会看着办的。”   “这是他的身体。”   冼玉晃了晃手中的小药瓶,平静道,“你不用误会,我只是不想他受伤。”   “……”   僵持半晌后,坐在阴影里的那抹身影总算是往前挪了挪,冼玉按了按手腕,示意他趴下。‘顾容景’只把肩膀往下压了一些,一边剥去沾在伤口处的纱布,一边抱怨:“吃了那么多药都没用,不知道这蠢货带了干嘛。”   “你把活血化瘀的药丸和止血粉放在一起吃,还加了什么常山、和党参丸,一个是涌吐药,一个补需药,这么乱七八糟的吃,当然没有用了。”   冼玉先用碘酒和纱布球轻轻擦掉伤口处的脓血和血痂,擦不掉的就用剪刀轻轻将死皮刮去,耐心清理后撒上止血粉、再剪下适当大小的纱棉裹在伤口处以防感染,最后用纱布缠住伤口,过程中十分耐心。   他轻轻给纱布捏了个蝴蝶结耳朵,抬眸问:“还有别的伤处么?”   冼玉虽然不是像姜温韵那般专业的医修,但岐黄之术也略懂三分,治些家常小病是没什么问题的,这种外伤更是手到擒来。‘顾容景’低头,原本惨不忍睹、腐烂不堪的碗大伤口被处理得干干净净,好似疼痛也减轻了三分。   他没再抵触,把外衫脱去,背转向冼玉,“我也不太清楚……你自己看吧。”   冼玉掀起他的白色内衫,背部的疮口更严重,放眼望去,全是可怖蜿蜒的烫伤,看得他眉头一瞬间皱起。   “……怎么会弄成这样?”   他指尖轻轻抚上,却不敢用力,怕弄疼了对方,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恼怒,“是谁干的?闻翡?”   “除了他还有谁?”   ‘顾容景’刚想转过来同他说话,背上忽然一阵冰凉的刺痛,他皱眉咬住牙,冼玉的声音在身后极近的地方响起,“他带顾容景去无间地狱做什么?就为了拿这把刀?”   ‘顾容景’正要回答,突然反应过来对方并不是在喊他,那把刀才是。   “那把刀怎么了?找你惹你了?”   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   冼玉诧异地抬眉,不明白他怎么又生气,心想从前都是顾容景看到师尊脸色不好,小心翼翼地过来哄他开心,如今也是风水轮流转了。   “好好好,是我语气不好。”他轻声哄了一句,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只是,你脾气也太大了些……”   他还没说什么,怎么就生气了?   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顾容景’忽然转身,一把扼住冼玉的手腕。他力气不小,捏了这片刻就在皮肤上留下了一道环形的红印。   “最后再警告你一次。”   顾容景的脸不做任何表情的时候,冷淡下来颇具威慑力。他沙哑地重复强调,“我不是什么顾容景,他也不是我。这不过是他在俗世中的名字,你要叫他随你,但你是别用在我身上,我不是你养的什么阿猫阿狗。”   “再有一次,我对你不客气。”   他甩开冼玉的手,话音掷地有声。   ……不是顾容景?这是什么意思?   顾容景的体质至阳至煞,被孤魂野鬼附身的概率很小,冼玉从一开始就没把他当做是别人,就像洗剑池中‘魔神’说的,他为神,顾为魂,但神魂本为一体,如今不过是被意外分开罢了。   他从一开始,只当顾容景有了第二个人格。   难道不是这样吗?   “那顾容景去哪儿了……”   冼玉怔愣了一会儿,“他还会回来吗?”   听到这句话,‘顾容景’总算有了反应,他点了点太阳穴,嘲弄道:“那你就要问他,什么时候愿意醒过来。”   倘若醒不过来,那之前在无间地狱里两个人的约定就此报废,他也不会再克制排斥着与这副身体融合,只不过从此以后,他不会再姓顾,也不会再是‘顾容景’了。   他没打算如闻翡一般做那些人案板上的鱼肉,但也不打算做个为国为民的老好人。他不过是一把魔刀,刀不开刃、不杀人,时间一长就成了一把生锈的刀。   入魔成神和保持中立这两者对他而言没什么冲突,哪怕在金梵神君身边时,他做魔刀的岁月也远远更多。或许对于一般修士来说,入魔是极痛苦的抉择,但对于碧血刀而言,刀口舔血、杀生不仁,这才是他正常的生活。   冼玉没有再开口。   疼爱的弟子无法醒转,只能眼睁睁看着被人鸠占鹊巢,想必心里不好受吧。   碧血刀冷眼旁观,不过此后他一直保持沉默,先是帮他清理掉背上的伤口,又稍微修复了手臂经脉的伤,顺便施了个洁净术,把乱七八糟的屋子都打扫干净——这些活在顾容景离开之前,冼玉一直没有插手的机会。   他只在一切都做完,准备离开的时候才说了句,“晚上点些香,容易睡着。”   碧血刀懒得反驳他。   反正等冼玉走后,点还是灭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对了,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冼玉都已经快走到门口了,忽然想起什么,快步退回来,伸手摸向他的脖颈后,“你肩上的伤睡觉时候要注意……”   “什么?”   碧血刀配合地坐起来,只是头刚抬了一半,脖颈处忽然传来一阵剧痛——顾容景为了逃出无间废掉了右手的经脉,碧血刀也遵守了诺言没有碰刀身,导致宏大至渡劫期的修为全部封存在刀中,现在的肉身宛若一个凡人。   他睁大双眼,什么都来不及说,眼前一片眩晕。彻底昏倒之前,脑海里只有一句:   都说人类十偷九骗,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他阖上双眼,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被冼玉顺势一把接住。他点了顾容景几处大穴,就算醒来后,对方也有好几个时辰浑身处于麻痹状态,不能动弹。   此时刚过丑时,客栈里静悄悄的,大门也已经落锁。冼玉留下一条字据,把两人的东西都收拾好,推开窗,捏了个口诀,青竹剑飞到半空中,忽然增大了数倍。   跟随骆驼车队辗转到玲珑山,大约需要半个月的路程。御剑飞行的话只需一天半,冼玉原先留了三到五个月的时间,打算好好地留在苦海寻人,没想到倒是得来全不废功夫。   夜黑风高,冼玉把顾容景扛在肩上,远远看仿佛扛了个超级大的麻袋。他踏上剑身,带着刚劫回来的‘货物’光明正大地御剑折返回了中原。 第96章 【一更】我劝你最好别动……   “都和你说了, 我劝了八百遍都没有用——”   “那你也不能放他一个人去啊!”   “那个。”姜温韵和郑毅两人无所适从地坐在一旁,试图劝和,“好了, 你们两个不要吵架了……”   “我放他一个人去?你在放什么屁话!”苏染怒道, “当初在幽都的时候, 担心他遇到不测追下去拦截的人是我, 那个头也不回走的人才是你好吗?”   姜温韵一个头两个大,“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没错。这件事是冼玉自己决定的——”   “我要是知道他当时会面临什么样的处境,那我就算是死缠烂打、抱着他的腰、挂在他身上也不会让他独自离开啊!”郑盛凌喊得脸红脖子粗, 青筋都快爆出来了, “我固然有错,那你呢?你明明知道他会冒着什么样的风险, 他嘴上说两句让你不要跟过去送死, 所以你才心安理得地回来了、做逃兵是吗?”   姜温韵看了夫君一眼, 郑毅接收到暗示,赶紧咳了一声,“你们不要再争论了,凌儿,苏姑娘的伤势还需要静养……”   “养什么养,还不如死了算了, 这样才趁他的心意呢!!”苏染眼角发红, 气得把茶盏都摔了,“我是逃兵?你才是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 略略略——”   “你!!!”   郑盛凌气得差点仰过去,“我呸!呸呸呸!!”   姜温韵:“……”   郑毅:“……”   这两人,加起来岁数都不超过三岁吧?   谁都没有注意, 门外一双银白色靴子在大堂门口停了下来。   “……你们在干嘛?”   话音落下,所有人转过头去、触到那副熟悉的脸时,毫无防备、措手不及。   目光里甚至还有些许呆滞。   冼玉穿着一件银色的劲装,齐腰长发高高竖起,看着分外干练果决。在沙漠里停留了一天半,外衫上都夹藏了许多灰尘,虽然风尘仆仆的,却又别有一番滋味。   他侧过脸,单手扛着顾容景,语气没有一丝波澜起伏,却写满了无语,“我问你们,在吵什么呢?”   场面一度寂静。   姜温韵的目光自上而下打量着冼玉,忍不住看向丈夫,果然郑毅脸上是吃了屎般的神情。郑盛凌嘴巴张张合合,想想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最后还是苏染没忍住,摔了手里的半片瓷片。   “主人……你这是……?”她打量了好久才认出来肩上那抹黑影是顾容景,手指弱弱地点了点,说话都语无伦次了,“你们、你们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背着顾容景御剑吹了两天的风,冼玉已经累到不想说话了,“还不过来搭把手?”   话音落下,几人才猛然反应过来,赶紧上前帮忙把‘货’卸了下来。肉眼旁观还不知道,一上手才发现顾容景沉得很,一个九尺大男人完全昏睡过去的重量是很惊人的,几个人连拖带拽地,才把他搬运到床上去,结束的时候大家身上都出了不少汗。   冼玉一个人扛着回来,那份沉重可想而知。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苏染伤势还没好,所以冼玉没让她插手。她追着冼玉焦急地问,可惜还没问出个结果,冼玉就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出去。   “哎,主人——”   “师尊——”   “师祖??”   几个人异口同声地,毫不例外地被推到了门外,只留下姜温韵在房中替顾容景把脉。   冼玉耐心等了片刻,等到姜温韵收手时,才问道:“他伤势如何了?”   “虽然都是些不会危害到性命的伤,但是加在一起也不会太好过,总之,要仔细养一阵再说了。还有……”   她抬起顾容景那只软绵无力的右手试探地晃了晃,脸色愈发凝重,“他右手的伤得很严重,已经伤及经脉,再拖下去只怕会久积成疾,那就不好收拾了。”   内伤固然严重,但这大大小小的外伤,仅看冼玉包扎的纱布上残存的大片血迹,就已经触目惊心了。   “你们此行是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搞成这样?”   冼玉摇摇头,在顾容景床边坐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叹了口气。这一路上他神经都一直紧绷着,去的时候是因为担心来晚了,顾容景会有性命危险;好不容易找到人,又面临着真正的顾容景再也不会清醒过来的困境。   直到此刻回到自己的地盘,他才能松一口气。   他没有回答,姜温韵想了想,也是,倘若顾容景是在遇到冼玉之后才出事的,那没道理只有徒弟受伤,冼玉毫发无损。   “难道说……是闻翡干的?”   冼玉沉默了片刻,“有些是,有些不是。”   按照闻翡的性子,当然不会错过这次可以公报私仇的机会,不过顾容景是他们党羽下一枚重要的棋子,这么久以来,哪怕是他已经投入冼玉阵营,他们也从未放弃,可见顾容景对他们的重要性。闻翡是个聪明人,不会真让他伤出个好歹来。   可是除了闻翡,还有谁能废了他的右手?   还是说……是他自己?   冼玉微抬眉眼,目光触到床上昏睡着的顾容景,尽管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依旧紧皱,这一刻冼玉分不清到底是谁在难过。   姜温韵瞥见他的动作,咳了一声,自觉地起身到后面磨墨写药方。   “姜夫人。”   过了许久,冼玉道,“劳烦您先开些外伤的方子。”   “嗯好——嗯?”   姜温韵忽然反应过来,“那他的手……”   “等他醒了再说吧。”   冼玉回头看她,目光平静,“应该不差这几天吧?”   姜温韵愣了愣,不过转念一想,冼玉平日里最疼爱这个小弟子,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他残废,如今这么做必然有他自己的道理。她应了一声好,又道:“这几日您来往奔波也辛苦了,容景就由我们轮流来照顾吧。”   “不必。”冼玉瞥了一眼昏睡着的顾容景,语调温柔了许多,“我想,还是我亲自照顾他比较好。”   姜温韵心里顿时不是滋味,顿时想起那日在海滩边看到的情景,轻轻叹了一声,“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冼玉道,“这些日子要劳烦你和郑毅多盯着幽都的动静,我总有种预感,说不定开战的日子不远了,你们要提前做好准备。”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姜温韵怎么好反驳呢,既然冼玉不想假手于人,那她也没有再劝。   “我先去备药,您和容景都先休息一会儿吧。”   姜温韵走到门口,忽然停住了脚步,压低了声音,“我能力有限,自认是想不出比药王仙那个更好的药方了。要是按照我的剂量,他要想完全治愈,只怕还要半年。但按照药王仙的法子,不出一月想必就能痊愈。”   “要哪种法子……”   她道,“就看你们怎么选了。”   冼玉垂下眼睑。   姜温韵知道他听懂了,迈步推开门离开了。   冼玉一人坐在床沿上,脑海中重复着姜温韵的那几句话,知道她已经看出了自己不想让顾容景痊愈的想法。   他从芥子戒里取出那把碧血刀,放在桌案上,一层一层地揭开了裹在上面的布料。刀身通体乌黑沉静,纵然断裂,刀锋锐利不减当年。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在剑阁第一次见到魔神时,冼玉挥剑挑开了他脸上的面巾,露出一条贯穿整张脸的伤痕。他忽然扭过头去注视着顾容景的睡颜,昨天夜里明明还不清晰的伤痕逐渐清晰,与记忆中的那张脸逐渐重合。   指尖自眉间划落,冼玉轻轻点了点他冰凉的唇面,干涩的触感下布着细碎的裂纹。   下一次醒来时,这道疤痕……还会加深么?   冼玉做了个梦。   自从苏醒之后,他很少做梦。   师父、师兄、方净诚,那些他怀念的故人像是一同约好般,从不出现在他梦中。   过去太久,有些事他都快不记得了。   但是今天,他意外地在梦中看到了那段回忆,在梧桐山上,他最后一次以师弟的身份见到霍玄。   时隔秋日,梧桐叶哗啦哗啦地吹落,满地都是枯黄的叶片,轻轻一踩,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金阳派的掌门邀请好几次了,你记得提醒我……”   冼玉话刚说了半句,目光触及到前方那抹影子,忽然停住了脚步。   师兄穿着一身灰色的道袍,头发高高竖起用一根木簪子冠起,那熟悉的装扮仿佛梦回玲珑山。他转过身,眼中暗红,看到冼玉的那一刻并没有多少吃惊的表情。   郑毅跟在他身旁不敢说话。   冼玉在风中站定,语气平静,“这么巧?”   霍玄顿了顿,点点头,“过几日就是师父的祭日。”   他如今叛出师门,已经无颜再到师父坟前叩拜,梧桐山就在隔壁,站在梧桐山的山顶,遥遥一望,穿过那葱葱郁郁的竹林,便当是在这里祭拜过了。   之后说了些什么,冼玉已经记不清了,那时他还把霍玄当亲人,年少气盛,故意说了些狠话想叫他心痛、愧疚又不安,但却事与愿违。   只记得打完一架,山上的半片梧桐轰隆倒下,冼玉气喘吁吁握着剑,霍玄临走之前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小玉,你知不知道飞升成仙之前,要走过一条通天之路?”   冼玉茫然地抬头,听到师兄一如既往温柔的嗓音。   “传说,迈过渡劫期,天上会降下一条通天之路,这路上有四百四十四万台阶,路上艰难险阻,难以跨越。”   霍玄顿了顿,风吹来的那一刻,冼玉明明听到了无数沉默的心声,千言万语,可是最终只化成了一句祝福。   “师兄会在天上看着你,亲眼看你走过那道通天梯。”   师兄会亲眼看着你……   会在天上看着你……   冼玉忽然抽了口气,猛然清醒,还未看清眼前,脖间已泛出一道冷意。   他垂下眼睑,看到脖颈上熟悉的剑锋。   那是他的青竹剑。   “我劝你最好别乱动。”   ‘顾容景’冷冷地道。 第97章 【一更】没关系,他可以……   “我劝你最好别乱动。”   冼玉下巴微偏, 指尖抵住剑锋的瞬间,碧血刀往前进了半寸。脖颈处隐隐传来冰凉锋锐的触感,仿佛下一刻就会割断他的脖子。那人顶着一张顾容景的脸, 露出的却是他鲜少见到的冰冷阴鸷的表情。   冼玉望着他, 仿佛在看一个全新的人。   或许, 他本来就是。   “碧血刀离你更近, ”他垂眼道,“你若是想杀我,又或是想以此要挟,没必要冒着惊动我的风险偷青竹剑。”   ‘顾容景’沉默片刻。   大约是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借口, 他不耐烦地压紧剑锋, 在冼玉脖颈上留下一条细密的血痕,“你管那么多?”   “我素来不爱管闲事, 不过也得看那个人是谁。”   冼玉忽然双指夹住剑刃, 他力道极稳, ‘顾容景’没有动用灵力,竟然被他压得往后退了半步,硬生生地撤开了青竹剑。   他松开手,平静道,“你是碧血刀,对不对?”   碧血刀踉跄一步, 闻言瞳孔骤缩。   “你、你……”   “想问我怎么知道?”   冼玉扶着床沿缓缓站了起来, 长时间蹲着双腿血脉不通,已经近乎麻痹, 只要轻轻一动就像是有万根针扎在上面一样。他面不改色,握起那把被随手丢弃在床尾的碧血刀,拔开刀鞘, 轻轻抚摸着上面的断痕。   碧血刀皱眉,上前打掉了他的手,“不要乱碰。”   他与刀共生一体,他就是刀,刀就是他。虽然平时他确实很嫌弃本体,但看到有人这样亲昵地触碰他的刀身,就好像被涂了一层辣椒酱似的,浑身都不自在。   冼玉没有计较他的粗鲁,瞥了一眼碧血刀脸上的疤痕,虚空点了点,询问:“你脸上的就是这道断痕吗?”   “?”   碧血刀条件反射地扭过头,挡住了半边侧脸,语气恶劣,“怎么?觉得丑,还是可怖?还是心疼你徒弟脸上多了这么一道疤?”   “你猜的没错,我是碧血刀,他是刀身上孕育出的器灵,虽然听起来品种不同,但也的的确确是同一个人,只要我停留在他的身体里,那这道疤就永远不会抹去。”他挑了挑眉,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怎么样,心里膈应吗?可惜,他现在醒不过来,倘若我离开,他的身体或许会停止运转,到时候可就不是现在这么简单了。所以就算你再厌恶我抢占了你爱徒的身体,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否则——”   他嗤笑了两声。   “……”   冼玉有点无语,“我没问你这些。”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都说人类最狡猾,昨天晚上是我错信了你,没有加以防备。倘若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为什么要打晕我再带我回来?不过是因为我不是顾容景,所以你对我心有芥蒂——”   眼看着冼玉转身要走,他急忙喊道,“我话还没有说完呢!”   “顾容景。”冼玉把凳子拉开坐下,拿了个橙子剥着,头都没抬,“过来坐,站那儿说话也不嫌累么?”   “……我跟你说过,”碧血刀冷着脸,“不要用那三个字叫我!”   “不然呢?”冼玉反问,“刚才不是你自己说得很起劲,说你们俩虽然看着不太一样,但确确实实是同一个人。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叫你?”   是啊,为什么不可以呢?   碧血刀一时间被问住了,半晌后才说,“我有名字,你如果实在要叫我,也应该唤我碧血刀。”   “……这才不叫名字。”冼玉举了个例子,“打个比方,我生长在玲珑山,也算得上是半个玲珑山的居民。可是难道我每次和别人介绍自己的时候,都要说你好我叫玲珑山居民吗?那也太奇怪了吧!”   碧血刀:“……”   好像是。   “玲珑山居民对于我,就像碧血刀对于你一样,那只是一个身份,并不是你真实的姓名。既然你自己都觉得现在是借宿在‘顾容景’家,那你自然也叫顾容景了。”   冼玉剥完橙子顺手递过去,趁着他脑筋还没转回来,自然地转换了话题,“你会做饭吗?”   碧血刀、不,如今的顾容景呆呆地看着躺在掌心的橙子,一时间不知道怎么下嘴,闻言摇了摇头。   “啧。”冼玉双手抱臂,轻声叹息,“容景的手艺倒是很好……”   碧血刀一听到这话,那就跟耳朵里长了刺猬刺一样,怎么听都觉得扎耳朵。   “他在人间过了二十年,自然比我更熟悉这些柴米油盐。”他不高兴地道,“这些不过是细枝末节罢了,若论起修为,他都不及我的万分之一。”   人间?   这么说,碧血刀没在人间生活过?顾容景从无间里出来了一趟,身上就多了这把刀。难道说这么多年,碧血刀一直沉在那里?   冼玉忽然道:“你说他的修为不及你的万分之一?我怎么看不出来?”   “……你放屁。”‘顾容景’干巴巴地道,“我现在还没有展现我真实的能力。”   还没展现,那就是有或者曾经有,只是被限制了?   “是吗……”   冼玉摸了摸下巴,忽然道,“好了,你好好休息吧,记得再过两个时辰该做晚饭了。”   “???”   他猛然起身,‘顾容景’听得一脸懵逼,连忙追了过去,“喂!我不是说了——我、我不会这些!而且为什么让我来做饭?我又不是他,凭什么伺候你! ”   “这可不是单单伺候我,你如今已经成了顾容景,继承了他的身体,那也应该顺带继承他的任务。怎么说我也是他的师尊,你孝顺和他孝顺反正都一样么。”   冼玉敷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使出了一招绝杀,“还是说,你承认你和他不同,你不如他?”   ‘顾容景’:“……”   冼玉拍拍手,关上门离开。   留下‘顾容景’一人定在原地,怎么想都没有想通其中的道理。   “噗——”   苏染一口水差点喷到冼玉脸上,一边咳嗽一边拿袖口擦桌面上的水渍。郑盛凌也是一脸呆滞,满脸不敢置信,“不是,师祖,您就这么两三句话就把他制住了?您真放心他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啊,万一他跑了怎么办?”   冼玉摇了摇头,“不会的。”   其实若是换了以前的顾容景,就算两人素不相识,但是他一向聪明多智,不可能受自己的激将法;碧血刀能中计,还是因为少与人类打交道,所以才这样轻易地被他蒙骗了。   不过就算他转过弯来,也不会走。   郑盛凌还想劝,却被苏染拦住了,“行了,主人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你多嘴什么。”   “……”   郑盛凌刚想杠回去,冼玉不急不缓地道,“他心里存着一口气,不会走的。”   “?”   郑盛凌和苏染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没发现吗?他极力地想要否定自己是顾容景,厌恶我用这三个字称呼他,本质上是因为他嫉妒。”   “嫉妒?”   郑盛凌不太明白,“可是自己怎么会嫉妒自己呢?”   “也许是因为他根本没把顾容景当做是自己的□□吧?”苏染毕竟是个女孩子,对这类情绪还是很敏感的,“根据他和闻翡吐露的信息,大概可以猜到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了。五百年前碧血刀不小心遗失,因为刀身已经断裂,成了一把废刀,所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可是在所有人不知不觉的时候,碧血刀被镇压在无间地狱中不得超生,刀身孕育出器灵之后,碧血刀被一分为二,顾容景被投入三恶道,此后历经数年得以重生为人……”   “可是这是顾容景不幸中的幸运,”她话锋一转,“对于碧血刀来说却并没有得到慰藉。被关押在地狱中的那个人是他,这二十年近乎于放风的自由也不属于他。自己在地狱受苦时,他的兄弟却在人间享乐——”   她道,“换做是谁,都会不平的吧。”   郑盛凌愣了愣,“可是他有没有想过,这二十年对于师父来说,或许过得也并不轻松……”   “再不轻松也比在刀俎上为人鱼肉的滋味好多了。”   冼玉垂眼沉思,“他们之间一定达成了什么条件。”   “条件?”   “容景不是那种会不顾大局的人。”他摇了摇头,忽然道,“我记得在幽都的时候,闻翡说,受永生永世的极刑,还是选择成魔重获自由,他让我猜猜容景会选哪一项?可是还没有说完,他又忽然说,已经有答案了。”   苏染点了点头。   “闻翡那样志得意满,说明他一直都监视着苦海的动向,他认为顾容景从苦海中脱离,一定是选择了入魔。可是他那样步步为营的人,倘若没有什么条件限制着,怎么会真的放顾容景独自离开无间地狱?”   郑盛凌哦了一声,若有所思,“所以,这就是您说的条件?闻翡与师父之间有某种约定?”   “不,不是他和顾容景之间。”   冼玉摇了摇头,语气坚定,“是他和他自己。”   顾容景不想说,没关系,他可以自己猜。   问题,一定出在那把碧血刀上。 第98章 【双更】他已经无法适应……   姜温韵推开茶室的门, 冼玉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新衣裳,浸透着茶香的流水从紫砂壶的嘴口处缓缓流下,在白瓷茶盏杯的杯壁上淌过一条清晰的水渍。   “来了?”   冼玉续了两盏茶放在面前, 随意道, “坐吧。”   姜温韵点点头, 坐下抿了口茶, 直接道:“顾容景的事情,我听凌儿说了,这样的事我还是闻所未闻,就连书上也不曾见过。倒是有个不太相同的案例……”   闻言, 冼玉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白瓷盏。   “你是说, 夺舍?”   “正是。”冼玉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就说明他也想过这样的可能性。故而姜温韵没有避讳, “夺舍之法极其阴毒, 而且成功的可能性非常低, 而且就算夺舍到他人身上,灵魂与肉身倘若不能兼容,就会出现大大小小的问题,轻则病痛缠身,重则魂飞魄散。”   顾容景身上的伤谁也说不清楚是谁弄的,若他为了隐藏夺舍带来的副作用所以故意损伤身体……   也不是全无可能。   这些话太直接, 倘若换了其他人, 姜温韵必定不会这样直白地如实相告。但是正是因为相处过,她了解冼玉的心性, 知道他的为人,所以才更加不希望他被人欺骗。   否则若真被他们碰上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日后知道真相, 反而会更痛苦。   “我知道你的担忧。”   冼玉指尖在桌上轻轻点了点,发出有规律的哒哒声。在他找姜温韵过来之前,他就已经想过了所有的可能性,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心中已经有了判断。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和你们说。”   冼玉把当日在剑阁里,跳进洗剑池后遇到魔神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部吐了出来,包括遇到魔神之后所有的细节,“起初我也有着和你一样的疑虑,只是倘若他不是魔神,不是碧血刀上的那一半神魂,为何脸上有那样一道裂纹?我现在想来,当日离别之时,魔神说,原来是你,又说这是我留给他的疤……”   姜温韵点了点头,“您是觉得,断刀的裂痕正好与那道伤疤对应?说起来,我刚才给顾容景诊脉的时候也发觉,他脸上的伤痕像是会生长一样,哪怕擦去血迹,涂上止血粉,伤口还是在一点点地撕裂扩散。”   只是当时兵荒马乱的,她也没来得及细看。   冼玉道:“那道伤口比我昨晚见到他时更深了。”   正是因为这道疤,才打消了他全部的戒心。   “虽然如此,您也不能完全相信,总之,凡事多留个心眼儿总是没错的。”姜温韵叹了口气,不解地摇了摇头,“顾容景神魂完整,不像丢过魂魄的样子……真是叫人匪夷所思。”   “碧血刀一分为二,我总觉得在暗示着什么。”   “一分为二?”姜温韵思虑片刻,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会不会……”   冼玉点点头,“我和你想到一处去了。”   当初在无人之境,他一剑将碧血刀斩成两半,从此天地间再也不闻它的下落。五百年后,闻翡百般寻找顾容景的下落,很能让他不多想。毕竟碧血刀自己也说过,他的修为比顾容景高太多,或许千年积攒的魔力从未散去,只是封存在了碧血刀中,只等着有朝一日,断刀重炼,二魂合一。   “这么说的话……”姜温韵猛然站起来,“顾道友现在不是很危险??”   冼玉摇了摇头,“他既然能逃离苦海,就说明已经想好了法子。你忘了他右手断裂的经脉吗?”   “您的意思是顾容景故意将自己的经脉挑断的? ”姜温韵嘶地一声,“倘若碧血刀附身就是条件,那他没必要做这些无用功,也就是说还有别的触发条件?”   冼玉拢手握住已经温凉的茶盏,没有回答。   “可是,倘若他一直醒不来怎么办呢?”   充斥在脑海中的信息太多,姜温韵忽然想到这个最可怕的可能性,不寒而栗。倘若他们熟知的那个顾容景醒不过来,那么与碧血刀融合是迟早的事,现在‘顾容景’尚有几分理智,都对他们报着这样浓重的敌意,万一以后……   难道洗剑池中看到的一切,终将会成为现实吗?   冼玉摇了摇头,“不会的。”   而且冥冥之中他总有种直觉,碧血刀就是顾容景,他们看上去完全不同,可是剥开外壳后看到的却都是同一个人。   在他年幼的时候,冼玉调皮捣蛋,整天嚷嚷着要骑在师兄肩上上树捉蝉,在小溪边捉虾摸鱼,疯玩打闹,弄得一身泥水才肯回家,后来才渐渐褪去了那份稚气,师父去世后变得更加沉熟稳重。但倘若把这段往事说给别人听,是格力有八个能收获惊奇的目光。   好像在所有人的印象里,他虽然有时候步伐散漫不着调,但认真起来又无比可靠。   不是的,他曾经也是个孩童。   顾容景和碧血刀给他的感觉就是如此——   碧血刀看起来凶恶多疑,而且话多厌世、难以相处;顾容景却是什么都不在意,性格冷漠,寡言少语,看似天差地别,可是细细观察,又能找到相似。   一遍遍在捞纸帘中摇晃、波澜起伏、最后汇聚成一张薄薄的宣纸,脆弱又坚韧。   但是他们本不该如此。   冼玉托着食盘推门走了进来,一天折腾下来,天色渐晚,屋里蜡烛没有点,光线昏暗。   “怎么不点灯?睡了吗?”   没有人回应。   冼玉摸索着把食盘放下,抬手轻轻一挥,屋内烛火瞬间亮起,灯火通明。顾容景半倚在床上,双手抱臂望着窗外,默默不语。   “既然没睡觉,怎么不应一声?”   冼玉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看到一片婆娑的树影。顾容景还是没有回答,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腿,耐心地道,“床上不可以穿鞋,会把被褥弄脏。”   而且走之前,不是帮他脱鞋了吗?   难道他出去过了?   冼玉心里转过千头万绪的想法,顾容景瞥了他一眼,不自在地把腿缩了起来,讪讪地道:“我不喜欢脱鞋。”   他从前只是一抹残魂,早已经习惯穿着衣服鞋袜睡觉了,脱不脱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而且……   顾容景下意识地望向窗外,昏暗时糊成一团的树影在烛光与月光的照耀下逐渐清晰,露出了枝头叶片的轮廓。   而且,穿着鞋靠着剑躺在某个角落里,让他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明明很厌恶却又无法完全割舍的安全感。   “真奇怪。”顾容景忽然道,“在出兵攻打修真界的时候,霍玄明明已经后悔了,为什么还要继续呢?”   “你说什么?”   冼玉第一次听到他提起霍玄,有些吃惊。   让他更加没想到的是,他脑海中一直以为的固执己见的师兄……原来也后悔过?   他心里百感交集,最后只能化成一声叹息:“或许是因为他已经知道自己不能回头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回头?”   顾容景忽然把头扭了过来,直勾勾地盯着他。   那双碧色的眼近在咫尺,祖母绿的颜色凝视着对方时,带着一种莫名的深邃与诱惑。冼玉怔了半响,才回想起他的问题。   “大约是因为,就算回头,修真界也没有他的一席之地了。”冼玉道,“他杀了那么多人,造了那么多孽债,又是万魔敬仰的魔尊……”   火光把他推得太高了。   等到他反应过来,地面已经离他遥不可及,只剩下足以烧灭一切的大火将他包围,无路可走。   “这世间容不下他。”   冼玉道,“他也适应不了普通人的生活了。”   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即使后悔、知道前方是会吃人的黑暗,也不得不打落牙齿和血吞,不回头。   “你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   顾容景怔了半晌,慢吞吞地回答,“没什么。”   冼玉看他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拍了拍床沿,短暂地笑了一下,“……好了,不说这些了,起来吃饭吧。”   顾容景本想拒绝,却被冼玉推下了床,不情不愿地跟着他走到桌边。冼玉打开罩在饭菜上的盘子,露出底下一道道冒着热气、香气扑鼻的家常小菜。   “我想你应该没怎么吃过人间的饭菜,可惜家里最会做饭的两个都不在,只能我给你露一手了。等会儿要是不好吃,你可别见怪。”   “这是你做的?”   顾容景惊讶地看他,目光古怪,“你还会做饭?”   那表情好像是在说,不是‘他’一直给你做饭吗?   “……”冼玉给他弹了个脑瓜蹦,心满意足地听到一声抱怨的哎哟之后,才道,“我当然会做饭,只不过后来都是他大包大揽,我很少有动手的机会了。”   “说的这么好听,不就是找我试菜?”   顾容景不高兴地撇撇嘴,抬起手想抓筷子,可握在手心里又不知道该怎么用,举止无措,进退两难。   他跟随金梵神君的时光也不过短短几年,那时还不曾化成人形,只是隐隐被魔气和主人的气息沁养出了意识,之后又在无间地狱那种人不见人鬼不见鬼、鸟不拉屎的地方过了五百年,现在能正常和人沟通交流已经很了不得了,这用筷子还是他从为数不多的记忆中抠出来的,其他的……他实在不会。   他紧紧皱眉,把筷子一摔,怒道:“怎么这么麻烦?我就不能用手抓着吃吗?”   这手不比那两根细棒用起来更爽利?   干嘛非要折磨自己啊。   他满脸都写着恼羞成怒和自暴自弃,冼玉看着忍不住想笑,但笑出来又怕戳中他脆弱的心脏,连忙抿着唇正经道:“不行,用手吃饭那多脏?你要实在不会用,就用勺子吧。”   冼玉给他示范了一下,顾容景自己也跟着照葫芦画瓢,很快就打开了新世界,把勺子握在掌心扒得狼吞虎咽,一边吃还一边虚心请教,“这个是什么?”   “这是蘑菇。”   “这个绿绿的呢?”   “这是小葱,切成了葱段。”   “那这个一片片的呢?”   “这是生姜。”   “生姜,”冼玉还没来得及阻止,顾容景已经咬了一口,下一刻立马吐了出来,“味道好怪。”   “那是自然,生姜只是用来去腥的。”   冼玉忽然想到在闲日镇客栈的时候,自己给顾容景夹什么菜他都说喜欢,冼玉便故意夹了片生姜,顾容景看着他的脸色犹豫地说喜欢,还被他骂了一通。现在想起来那时发生的趣事,真是忍不住想笑。   冼玉戳了戳筷子,帮他把姜片都夹掉,一边夹一边说:“单单把肉煮熟了吃会有腥味,在做菜之前用生姜葱段料酒把肉腌一下,不仅不会有腥味,而且会更好吃……这些东西都叫佐料。”   这一句接着一句,听得都要晕了。   “你们人类真是麻烦。”他皱眉冷嘲热讽道:“天天的不想着修炼,却倒是用心钻研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难怪能成仙的寥寥无几。”   他语气并不好听,倘若苏染在,听到顾容景说这样的话,指不定就要吵起来了。   不过冼玉已经迅速习惯了他的愤世嫉俗,还有心情反过来调侃他,“你现在也是人类,也要开始学着麻烦的生活了。”   “……”   顾容景冷漠道,“你弄错了,他才是人类。我这种不人不鬼的算什么?你的好徒弟说不定下一刻就能醒过来,那现在就是你我的最后一面。”   “你还是不要对我抱有什么期望的好。”   他顿了顿,放下勺子,“我不是什么猫猫狗狗,不会被你驯化。”   “这话你之前也说过。”   冼玉倒了杯茶递给他,语气平静,“你怎么知道现在就是最后一面呢?以后总有机会再见的。”   “还是不要见的好。”   顾容景冷笑一声,“见到我说明没什么好事。”   冼玉沉默了。   他想反驳,但是也很清楚顾容景说得对。按照目前的形势来看,倘若再见到碧血刀,那必然只会有一场血雨腥风,所以他没有回答。   告诉一个清醒的人他喝醉了,他只会更痛苦。   晚上,顾容景死活都不愿意让冼玉和他睡一个屋,哪怕冼玉打地铺都没用。   他是这么说的。   “我一个人睡惯了,不喜欢旁边有人守着。更何况,上次某个人趁我不备往我脖子上来了一记……这笔账我可还记着呢。”   顾容景阴恻恻地道。   他这么坚决,冼玉也只好退让了。   临走之前,他忽然转过身来。   “你应该很清楚,闻翡的资质远不如你。碧血刀是上古流传的魔刀,侵染过金梵神君的魔气,又在无间里待了许多年,没人比你更适合当这把杀人的‘刀’。”   “你在这里一日,我会护你一日。”   冼玉坦诚道,“但你若离开玲珑山,他日被闻翡发现,到那时候就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了。”   一条和霍玄一样的不归路。   顾容景正在笨手笨脚地整理被褥,闻言看了他一眼,这次意外地没有再阴阳怪气。   “我知道。”   他加重了语气,“我不会走,你可以‘放心’。”   冼玉点点头,把蜡烛都吹灭,只留了一盏,然后推门离开了。   顾容景松了口气。   冼玉人好是好,可是他不习惯。这种以关心为名的守护,莫名地让他想起被关在无间里时时刻刻受人监视的日子。   他恨透了被人摆布的生活。   房间里空无一人,顾容景打开窗户,让新鲜的空气透进来,乌鸦停在茂密的枝头嘶哑地乱叫,因为没有任何经历,对别人来说代表晦气的鸟儿在他的眼里和黄鹂并没有什么区别,都会叫,都会飞。   藏在树枝里时能感受到旺盛的生命力。   白天一直有人进进出出,直到夜深人静时才是属于他的时间。顾容景举起那盏屋里唯一一盏明亮的烛灯,手臂抬起让火光照亮四周的角落,他默默地打量着,大到摆放在墙角的立柜,小到桌上一把牛角梳。   铜的银的木的瓷的,都是他没见过的东西。   布巾、脸盆、屏风、以及身后足以容纳一人的浴桶,还有深紫色柔软的幕帘,帘上一针一线交织出的复杂图案,还有挂在床头的荷包穗子。   每样都是那么灵巧细致,每样他都要轻轻抚摸一遍,感受布面的纹理,感受一切他没见过的东西。   顾容景房中有一面书柜,这里是霍玄小时候睡过的房间,后来让给了少年时期的冼玉。等到师父离世后,冼玉觉得很寂寞,就搬到了师父的房间里。   后来这间就一直空着。   顾容景搬进来时,这里还保留着冼玉小时候的布置,他没有怎么动,只是把一些稀奇古怪的细碎玩意都收进了箱子里,又简单添置了一些自己的东西。   其中保留下来的,就包括这间书柜。   如意门的开山祖师原是书香门第的人家,读书的习惯就这样一代一代地保留了下来,冼玉小时候调皮捣蛋得很,唯有读书上让师父师兄还算省心,书柜上摆满的全是他小时候看过的诗卷,上面还留着簪花小楷的笔记字样。   这些顾容景并不知道。   他随手抽了一本,蓝封白底的书册很柔软,用力一扯就会撕碎。碧血刀不识字,也没人教过他,翻开入眼的全是大大小小复杂的方块,每个字都像地图。   哗啦哗啦。   他模仿着批阅的动作快速翻过,几乎每页的空白都会留下一片主人做的笔记,有的感慨多写的也多,写不下了就连到后面一页,还做了个翻页标记。有的写得少,寥寥两行字就解决。   翻着翻着,忽然停了下来。   他单手握着书脊,指尖从书页的夹缝里取出一张便笺,这便笺用桃花染过色,煞是好看。上面也写着一行小字,只是有些笔画歪歪扭扭,对比之后才发现,原来是在模仿主人的笔迹。   此后每隔几页,就会夹上这样一张随手可弃的便笺,它不会在书本上留下丝毫破坏的痕迹,就像是一片最平常普通的树叶,随手夹在了这本已经泛旧、大概不会再被主人翻开的书册之中。   碧血刀看不懂,却觉得羡慕。   他不喜欢读书,不喜欢写字,不喜欢生姜,不喜欢睡觉时要脱鞋,不喜欢事事都要讲规矩的人类。   但同时,他心里又无比羡慕。   羡慕、而不是嫉妒,是因为他深刻地明白了——   他没有被冼玉驯化,但是他被这千百年来的囚禁与利用驯化了,这样平淡普通最寻常不过的生活,每个人每天都会发生的场景,他做不到。   他已经无法适应了。 第99章 【双更】是因为真正的顾……   冼玉是心悸惊醒的。   昨天晚上从顾容景房间出来后, 他独自在阁楼里翻了半天的野史奇闻,又看了一卷师兄留下来的手札笔记,堆起来仿若小山。可惜当日霍玄叛变得如此突然, 甚至没有留下一点点蛛丝马迹。   冼玉看到清晨, 迷迷糊糊地靠着书架睡着了, 距离清醒也不过睡了一个多时辰, 难免头痛欲裂。   他一向体质好,不轻易生病,昨夜不过是窗户没关好吹了会儿凉风,这会儿鼻子就已经堵塞了许多。   阁楼偏远, 冼玉揉了揉鼻子, 起身时还有些头昏脑涨的。他摸了颗清心丸吃了,推门出去时发现天色还早, 今天天气阴凉, 青白的光线照亮了未醒的夜空。   刚抄竹林小道走出来, 冼玉迎头正好撞见了在一旁练剑的郑盛凌。此时刚过卯时,天微微亮,卯兔出窝,林中沙沙作响,不断回荡在耳边。   竹叶纷飞,剑锋在空气中划过一道近乎于隐形的剑气, 青翠草叶被一剑挥碎。郑盛凌脸上全是汗水, 一招一式都是冼玉纠正过的基本功,现在已经很扎实了, 有模有样的,只是一抬手举臂贴着膏药的痕迹格外明显。   习武之人,跌打损伤是无可避免的, 当日在蛟潜秘境中他望云师兄从高空坠下,胸膛处直接被捅出一个窟窿。要换做常人非死也残,可望云也就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就照旧起来做早课了。   求仙路途漫漫,无比煎熬苦清,最考验学子心性。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小凤凰褪去了那份骄矜,更显沉稳了。   冼玉抱臂站在一旁看了半晌,目光中露出赞许之色,下一刻,他忽然拔剑上前,与郑盛凌对起招来!   这可真叫一个猝不及防,郑盛凌心力高度集中,再加上冼玉脚步和动作又轻,所以他完全没注意,脚步一踉跄,差点摔下去。不过冼玉可没有给他回神的时间,下一刻,剑锋已经唰然而至。   “锵!”   郑盛凌连忙抬剑格挡,雄厚的内力透过剑身汹涌而来,震得他头皮发麻,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得好。   冼玉使出的也并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剑法,只是普普通通的横挑刺握,虽然简单没有什么记忆点,但是灵活多变、再加上他功底深厚、身法诡谲,郑盛凌一时间只有被动挨打的份,脚步一直在后退,根本没有余力招架。   两人刹那间过了数十招,动作都行云流水。等到郑盛凌气喘吁吁、无力再敌的时候,他才收回了青竹剑。   “可曾学到些什么?”   郑盛凌点了点头,“我下盘不稳,剑锋打法虽然激进,但这也是最大的破绽,一旦被对方风筝消耗,又或是遇上同样打法激进的对手,就会毫无还手之力。”   说白了,过刚易折,他就不适合硬碰硬。   冼玉又指点了两句,小凤凰虽然性格霸道高傲难相处,但是态度却很端正,人也聪慧,一点即通,当下有了新的感悟。   练了大半天的剑,也不急于这一时的印证,郑盛凌擦了擦汗水,好奇地问:“师祖您怎么会在这儿?”   冼玉一贯是爱睡懒觉的体质,平日里都是日上三竿才懒洋洋爬起来,陡然在这个时间点碰到,郑盛凌还挺新奇的,都有些不适应了。   “没什么,就是突然醒了,出来走走。”   冼玉一句带过,又问,“你爹娘他们呢?”   他的清心丹吃完了,自己配的不如姜温韵送的效果好,反正睡不着,他打算等会再去她那儿讨些来。   “早醒了。”郑盛凌顿了顿,小声道,“其实是一夜没睡……昨天我爹又在捣鼓他的八卦盘了,我娘很担心,一直守着他没睡,估计现在还没出结果呢。”   问卜算卦这种堪破天机的事情是最折寿的,这也是郑毅结丹晚又这么快衰老的缘故。冼玉虽然不靠这个谋生,但自己也是略懂命理之学,闻言当即皱眉。   “你爹一直这么依赖问卜之术么?”   他问。   “算是吧。”   其实郑盛凌也不太清楚,但是自从他知道真相后大约能猜到,父亲这么执着地相信命理占卜,也是因为想要找到师祖吧……   他咳了一声,道:“其实他也挺关心师父,这次问卜也是想看看他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原来是为了容景的事。   冼玉沉默了片刻,有些话他不好对郑盛凌说,便道:“你好好做功课,我去看看他。”   “是。”   玲珑山地域宽广,整个山头都纳在了如意门的名下,故而宗门内装饰虽然简朴自然,但是内容却一样都不少。从前师父给他和师兄讲习星象地理时,专门开辟了一个望星台,偶尔他会在那里打坐静心。   郑毅现在就在望星台。   冼玉赶到时,推开门正好看到郑毅和姜温韵夫妇坐在一旁,桌面上摆着一张熟悉的羊皮纸卷,旁边放着一只硕大又格外沉重的八卦盘,还有一张写满了复杂信息的星象记载。   明显是已经结束了。   “师尊。”郑毅连忙站起来,“您来得正好……”   冼玉瞥到一旁的姜温韵,暂时把话吞了下去,道:“凌儿跟我说你们在这儿观望星象,我就过来了。”   “是。”郑毅把那几张写得满满当当的纸张递过去,展开一看,原来是一张星象轨迹推演图。   从千万年前开始,古人就开始研究星象,为此还专门规划了特定的星区,并将天空划分成了三恒二十八宿,《灵宪》中有云,中外之官常名者百有二十四,可名者三百二十,为星两千五百。   足见星官之繁多。   这三恒二十八宿中,三恒即紫薇恒,太微恒,天市恒,每恒都是独立的宽阔天区,其中容纳着数以万计有名无名的星官。而二十八宿中又以东西南北划分,分成了东官青龙,西官白虎,北官玄武,南官朱雀。   在东方星宿中,一共有七大星官,分别为角,亢,氐,房,心,尾,箕。这七宿每个部位都分别象征了龙的一部分,相连形状似龙,故而得名。   “这七宿中,‘心’尤为重要。它是龙的心脏,是心星,我们叫做火、或叫商星。”   郑毅耐心给姜温韵解释着,手指轻轻点了点另外一颗朱砂点就的星官,道,“这颗叫做荧惑,它与商星是天空中最为热烈火红的两个星官。传闻两星相遇,争奇斗艳,红光满天……”[1]   “荧惑守心,这是大不祥之照。”冼玉沉声接道,“心星是龙的主心,也是帝王的象征,但荧惑却是不祥之兆,若徘徊在商星附近,便是‘大人易政,主去其宫’,帝王或是宰相有灭顶之灾。”   姜温韵好歹跟了郑毅这么多年,也大致了解了,荧惑冲撞了商星,会给龙之气运带来不幸,可是……   “这和顾容景有什么关系呢?”   “如今五湖四海皆乱世,那金叶城虽看着繁华至极,可说到底也只是过眼烟云。四百年前照金皇帝从玄武城中仓黄败逃,渡江南下重新定都,旧日龙城淹没于瘴气之中,尸骨堆积如山……如今的照金国,哪里还配得上昔日的龙之气运呢?”   郑毅摇了摇头,“这商星不是他的主位星。”   “不是皇帝的主位星?”姜温韵沉思片刻,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个离谱的猜测,“不会吧夫君,你该不会说的是……”   其实刚拿到星象图的时候,郑毅也不太敢相信,故而又冒险占卜了一次,结果八九不离十。   “可是、可是,”她越想越觉得荒唐,“他怎么会对应得上商星呢?道君,不是我贬低顾道友,他是什么样的身世您比我更清楚,这怎么看,他都……”   他都更像是那颗荧惑之星啊。   当然,后面这半句她没好意思说。   冼玉也有些受到了冲击。   其实在看到荧惑守心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也是顾容景才是那颗荧惑。他的经历任谁听了都不忍心也不会相信。倘若真是如此,天意怎会这般弄人?   “我仔细推算过,荧惑是在前三日到达商星范围的,正好是师尊您前往苦海,带回顾容景的日子。”   “……”冼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点了点头,“是。”   “这一处算是应上了,顾道友陷入沉睡,倘若没推算错误的话,应该就是在碧血刀的残魂容进他体内的时候。”郑毅语速放得很慢,还比划了两下,“此时荧惑正好进入东官……”   后面的内容,他不说冼玉也明白了。   碧血刀是荧惑之星,二者不能相容,倘若遇见,那便是主宫大伤,而这也正好应到了顾容景沉睡。   三人彼此沉默了一段时间。   冼玉不相信人们口中说的身不由己、命由天定,因为老天爷根本不会过多地阻拦,往往人世间遇到的许多磨难,都是自己造成的。   他早年游历时曾碰到过一个例子,一个出生在礼仪家庭的书生,性格懒散怠慢,小时候不爱读书写字,就这样混混度日,渐渐地年纪大了,同窗都考上了秀才,做官发财,唯有他一人没有功名,父母又突然暴病去世,他没有一技之长、不会打理家业,没过多久家产被败光了,也娶不起有钱的漂亮老婆,只能随便找了个乡下女人搭伙过日子。这女人是个极其凶悍、大字不识的宰猪户女儿,看丈夫不争气,便每天动辄打骂。   冼玉路过时听见他在叫苦哭诉,一时好奇上前询问,才知道了他口中这短又苦难的一生。   其实并没有什么薄命,是他害苦了自己。   此后经历了世间种种,他也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直到他遇到了顾容景。   遇到了一个真正命运不公的人,连他都忍不住愤懑不平,心中有屈。   “这也难怪。”   姜温韵打破寂静,“我听说那碧血刀是上古的凶器,由金梵神君一手打造。想当初,这位神君可是这数千年来唯一一位有资格飞升成仙的,可惜……不过据说,他轻轻一掌便足以叫华山灰飞烟灭,足以见他修为的恐怖之处。碧血刀坠落枯木崖后,日日夜夜受到神君残存的怨念与魔气侵蚀,威力不同凡响,倘若……”   倘若顾容景此后长睡不醒,那碧血刀岂不是?   “这点不用担心。”   冼玉闻言抬起头,郑毅笑了笑,宽慰道:“虽然是不祥之兆,但我已经推演过星位了,再过两天荧惑就会离开商星的范围,只要安安稳稳度过这几日便可。”   这么说的话,没什么大事……   冼玉因为风寒有些头重脚轻,听到这话眼皮子放松地坠了下来,不过刚松了半口气,他忽然想到安安稳稳这四个字,眉头又皱了皱。   “这个安安稳稳,具体是什么意思?”   倘若在这两日之内,顾容景与刀融合会如何,如果过了这几日再融合,又会如何?   “只要这两人不在此期间合一,等荧惑星象偏移离开商星,那顾容景便会重新苏醒。”郑毅也清楚他的担忧,“而且过了这个时辰,碧血刀便不能再附身了。”   “原来如此。”   冼玉冷笑一声,“……真是好计谋。”   怪不得好几天过去,闻翡哪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冼玉原先还在奇怪呢,顾容景对他们而言是一员大将,是象棋元帅跟前最得力的炮车马后,怎么人从苦海离开之后,幽都一点音讯都没有,也不着急打探他的下落。   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看来,闻翡就是知道荧惑守心是个重要的节点,可以让断刀重归一体,所以才故意设计,用赵生和药王仙引他们上钩,从而把顾容景带到无间地狱,为碧血刀拿回肉身和修为提供了绝佳完美的条件。   碧血刀逃跑了又有什么关系?   或许他早就已经笃定了,顾容景只会选择唯一的那条路走,就像当初的霍玄和现在的他一样。   “他这样大胆地把人放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必定抱着十成的胜算。”冼玉眉眼带着些许少见的戾色,“同是一体,顾容景被放入人道,可碧血刀却在地狱之中受刑,他知道碧血刀一直嫉妒着顾容景……”   因为不公,所以对自己也怀恨在心。等他拿回了全部的修为,到时候就可以摆脱这种受人掌控的命运。   还有什么比自由来得更加可贵?   闻翡把人心和欲念把握得很好,碧血刀十有八九会按照他预期的路走下去,可是等待他的不是自由,而是重重的陷阱。或许,拿回修为的那一刻,才是他真正不自由、悲剧的开始。   轰——   冼玉一掌盖在了梨花木矮桌上,随着一道巨响,掌下渐渐蔓延出一条蜘蛛网般的裂痕,手背上也绷出了一条条的青筋。   郑毅看得心惊肉跳,“师尊……”   姜温韵拦住他,摇了摇头。   郑毅关心他师尊是没错,但她更清楚,现在冼玉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发泄心中的怒火。这怒火是为了顾容景,但也不单单是为了他。   冼玉是天之骄子,在五百年前从未受过什么大的挫折,如今却被他曾经最疼爱的弟子玩弄于鼓掌之中,像猫捉老鼠一般逗弄,心中难免屈辱。   但发泄过后,冼玉会明白的,他会明白愤怒也是徒劳无用功,只有快速布局、想出对策,给闻翡来一道痛击,才是他现在该做和能做的事。   郑毅心焦,但是姜温韵却十分冷静地拉住他,轻微地摇摇头,他咬了咬牙,只能一同忍下了心口的气。   过了许久,冼玉才将手收回袖侧,语气没有一丝波澜起伏:“姜夫人,昨天我不小心感染了风寒,有些头痛脑热,您之前给我配的清心丸还有么?”   姜温韵愣了愣,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转移话题,go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从芥子戒里取出两三瓶丹药递给他。   但递过去,又不免担忧。   “这药效虽好,但是剂量也重。”她只能这样隐晦提醒,“一天一颗,不能再多了。”   其实适量地吃两三粒没什么关系,她只是在借此委婉地提醒冼玉,不要过分沉溺于情绪中。   好在冼玉并不是个蠢笨的人,点点头将药收进袖口中,又对郑毅道:“这些年你多次问卦,想必也伤了不小的元气。姜夫人为你担忧,你也该多多体谅她才是,日后这样的术法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再用了。”   这几句话,他说的真心实意。   郑毅知道他在关心自己,心中顿时一暖,“知道了,师尊。”   “只是,”他压低了声音,“这件事,您打算怎么处理呢?”   冼玉不冷不热地抬眸,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   哒、哒。   敲击声带着些许从容。   他缓缓深吸一口气,“……不着急。”   冼玉回去时,老远就看到小厨房的烟囱里冒出一团团黑烟。   自从顾容景和赵生双双失踪之后,家里就再也没人开火了。郑盛凌和苏染倒是有心尝试,不过在把白米饭煮成黑焦炭之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想法了。   修士擅长辟谷,少吃一两顿还能有利于修行。   现在的小厨房,除了他也没人再进去。   冼玉撩起布帘往里看去,一道浑黑的身影半蹲在灶台面前,袖口卷起,露出两截好看有力的手臂。   他一边捂着口鼻抑制的咳嗽,一边手忙脚乱地把柴火往灶膛里塞,可是又不得其法,反而熏出一大堆浓烟,把整个小厨房都弄得烟熏火燎的。   “咳咳——”   饶是冼玉也没受得住这个呛烟味儿,掩着鼻子走进来,心中大惊但脸上依旧面不改色,“……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   顾容景回过头,露出一张比锅底还脏还黑的脸,冼玉差点没认出来。听到这话,他是又气愤又恼怒,又委屈又不满,“不是你让我做饭的吗!!”   “……”   冼玉目光在灶台和灶膛还有满屋的浓烟里来回打转,难以置信地问,“你是在做饭??”   “是啊,你们人类不是早上爱吃包子爱喝粥吗?”   顾容景把烧火棍往旁边一扔,发出哐当一道响声,他拍拍手,把锅盖掀开,引着冼玉看,“我特意给你捏了两个包子,怎么样,还可以吧?”   “……”   冼玉看着锅里的两个面粉团(指将面粉用水打湿后直接捏成泥巴状,再往里面塞了一点没洗的香菇和姜片做馅料),顿时陷入了沉默。   “不、不行吗?”   他不说话,顾容景忽然也有些局促了,纳闷地戳了戳那个面粉团,“我感觉还可以啊,就是卖相差了点,其实跟你们人间的包子没什么差别的。”   “这……”   “这样吧,包子不行,米总可以吧?”   顾容景又掀开另一口锅,“看,小米粥。”   锅里是一片冷水煮冷米,上面还飘着一把切成段的豌豆皮、还有没有择过的青菜,末端沾着泥巴,站在老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顾容景凑近闻了闻,啥味儿也没闻出来,只好道:“这个应该是还没煮开,得再等等,再等等。”   “ …………”   “这?这也不行?”   冼玉的沉默已经说明了答案,顾容景撇了撇嘴,闷闷不乐地絮叨,“这不像吗?我已经很努力了……其实凑合凑合也能吃,说到底还是你们人类太矫情了,从前我和金梵神君在人间的时候,正好碰上□□,那些人吃草皮都吃的津津有味呢,不像现在……”   冼玉长长地舒了口气,不知道怎么的,刚才的坏心情忽然一扫而空,现在心中只有好气和好笑,“……不是这样做饭的,你想吃包子吗?把火熄了,再把那边的面粉拿来,我叫你怎么揉面团,做馅料。”   他语气沉稳安定,听了有种说不出的安心感,顾容景哦了一声,赶紧把灶台的火熄了,照着他的吩咐去拿面粉,他用勺子舀了满满一大碗,手还没离开面粉缸,忽然想到一件事。   ……不对啊。   他是刀,又不是人,为什么要给人做饭啊?   顾容景微微张开唇,有种莫名其妙的恼怒和郁闷,这感觉和那天晚上冼玉二话不说把他砍晕的感觉一模一样。   像是被人耍了一样。   “喂……”   他不爽地扔下面碗,转过身时,话突然堵在了嗓子眼儿里。   冼玉把袖口卷得整整齐齐,露出半截漂亮的小臂,他一身白玉长衫,腰带勾勒出他纤细的腰身,儒雅温柔中又带着几分不可染指的出尘俊逸。   冼玉弯腰揭开锅盖,他长发用一根簪子随意挽起,耳边的碎发伴随着微风轻轻坠下,却并不影响动作。他用长筷子将那几个面粉团子取出来,神情格专注,仿佛手中拿着的不是筷子,而是上好的笔墨。   柴火的烟熏气味萦绕在鼻尖,此刻却又不那么刺鼻了。   顾容景怔了许久,手掌抚上心口的时候,才缓缓恍然大悟——   原来他会对这样平淡又恬静的场景感到如此熟悉和安宁,是因为真正的顾容景在梦中早描摹过千万遍。   [1] [1]出自中国古星象/荧惑百度百科。 第100章 【双更】反正都要走了……   大概是第一次做人, 没见过什么世面,才会把这样的幻想放在心里,真是没出息。   顾容景切了一声, 心中十分鄙视, 只是来没来得及宣之于口, 就听到冼玉在身后唤他, “你愣在哪里做什么?”   “……哦。”他回过神来,粗暴地舀了两大碗面粉,弄得手上都是雪白的点子,把碗递过去时还被冼玉捉住, 按着手腕用帕子一点一点地擦拭干净。   “不管在哪里, 都要保证手上是干净的。”   冼玉也是没想到,竟然有给顾容景这个大洁癖清理手上面粉的这一天, 不禁莞尔一笑, 又很快道:“面粉是要放水和面团的, 这个分量也是有讲究的,水放多了面团又会软烂,不成形状;水放少了,面团也会发干发硬。所以每次加水都要看着量加……”   他找了个的海碗,放入适量的面粉,左手倒入合适的水量, 翻滚抓和, 等和的差不多,再加入一些水, 继续和,如此反复两三次,面团虽然有些粘手, 但也大概看得出它的形状了。   冼玉两只手都沾的雪白,像是用粉扑子盖过一次,他点了点顾容景,把剩下那半碗面粉递给他,让他照着自己的样子学。   顾容景学得很快。   他的身体有下意识的动作,只是缺乏了最基础的经验,冼玉耐心地讲给他听,没过多久他就捏得有模有样了。   说起来,经他手的只有人命和杀孽,还从来没捏过这么柔软没形的东西,他一遍遍地把面团从手上取下来,心里记着冼玉说的话,什么时候都要保持干净,头也不抬地说:“这面团真黏人……就像你一样。”   冼玉很是吃惊。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中庸的性子,有家人亲人陪伴的时候很开心,但倘若孑然一身,恐怕他也不会十分寂寞。怎么到顾容景口中,就变成黏人了?   他心里还有些冤枉。   “我哪有?”   “你哪里没有。”顾容景回过头,上上下下打量他,语气没什么好恶起伏,“你一天到晚都要跟着我,生怕我跑了,就像……就像小孩黏着他母亲一样。”   他词汇量实在贫瘠,不知道黏人也分许多种,只能拿他脑海中唯一类似的情景套上去。   冼玉听得发笑,“这不是一回事……”   不过这么一说,他才突然想起来,自从和顾容景相识之后,自己的的确确走哪儿都要带着他,就连赵生都没有这个待遇。在问机阁听风台的时候,他曾经很明确地感受到这一点。   顾容景会听他吹牛,看他装逼从不嗤之以鼻,会听他一遍遍地讲起以前的故事从不嫌唠叨;他会做饭,会打扫卫生,会照顾人,会懂得包容,会低头。   他永远知道冼玉心中想着什么,永远和他保持着最佳的默契,能够在一次次险境中化险为夷。   除去身外之物,冼玉实在想不到他有什么样的优点,然而那些出身,冼玉也并不在意。很多时候,顾容景就像是按照他需求的那样长出来的,完美契合毫无缝隙,每次都让他吃惊。   冼玉很清楚,他们之间,其实是他更依赖对方。   “是啊。”   他忽然改了口,“我很需要你。”   他的语气平淡但却认真,顾容景手势一顿,慢慢抬起目光。   “你在和谁说?”   他缓缓问,“我?还是那个人?”   “我需要他,也需要你。”   啪嗒一声。   顾容景把面团扔回去,垂下眼睑,语调毫无波澜,“真是虚伪,你才认识我几天?你就需要我了?”   “你觉得我说的是假话?”   冼玉把案板推开,靠着干净的桌沿坐着,两手自然地垂在了身侧,微微低头审视一般地打量着顾容景,然后才道,“但对于我来说,你们就是同一个人。”   顾容景比他高一头,冼玉坐在高处才俯视了他些许,但仍旧让他感到不快。或许是这种他认为的‘居高临下’的角度,又或许只是因为他说的那一句话。   “同一个人?我看你这是在诡辩。”   这会儿顾容景倒是学会聪明了,冷笑,“怎么,你等会儿是不是还要说什么爱屋及乌?”   “是啊。”冼玉坦坦荡荡地点了头,反问,“你为什么觉得这是在诡辩?我才认识你几天?”   他把原话又扔给了顾容景。   那表情,那语气,仿佛已经补足了未说完的话:我才认识你几天,为什么不能我看重他更多于你?   难道你对我还有什么多余的期望吗?   “……”   顾容景一时哽住,感觉哪里不对但是又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倘若是原来的‘顾容景’,很轻易就能发觉冼玉的语句带着强烈的诱导性,可惜人类的坏他还未完全了解,只能抱着这种矛盾的自我否定怀疑,连语气都弱了两分。   “我没有觉得你应该更看重我。”   他皱着眉解释,“只是……连我自己都不觉得,我和他是同一个人。”   完全不知自己已经被带偏到冼玉的思维里去了。   冼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摸摸他微卷的头发,“这个问题你怎么还在纠结……我给你讲两个故事吧。”   “嗯?”   “从前有一个年轻人,他天资聪慧修为极高,依靠着一身的好本领行走天涯,受到许多人敬仰尊重。后来有一天,他的亲人被人引诱入魔、与他为敌,这个年轻人为了拯救苍生,一人之力屠戮了数十万魔修,就连他这位唯一的亲人,最后也死在了剑下。”   顾容景猛然望向他。   “这个年轻人……”   “还有一个人。”冼玉置若罔闻地继续讲着第二个故事,“他活了几百岁,可是这一生中大半的时光都是浑浑噩噩度过的。他没有惊动武林的名气、也没有什么大乘期的修为,只有一副苟延残喘活下来的躯体。他整日不思进取,从不练剑打坐,只晓得和他身边的朋友家人吃喝玩乐,还与一个未来的魔神相识为伍。”   说到此处,冼玉平静地问,“你说这两个人倘若有一天相遇,会不会鄙视厌恶对方呢?”   “……”顾容景干巴巴地回答,“这不都是你吗?”   “是啊,恭喜你,答对了。”   他笑了笑,“问鼎剑道之峰、力挽天下狂澜的人是我,但不思进取、不顾六界苍生、与妖魔来往从密的也是我。难道从前我是好人,现在我就是坏人了吗?”   “不同的我是因为经历了许许多多不同的事。我知道生来我的肩上就有重担,什么拯救苍生击退魔军,全是我的使命。没人会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世人只会觉得理所当然。包括从前的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可是现在不同,我想要抓住我身边能留住的东西,你会觉得这是自私吗?我不这么认为。”   他摇了摇头,“或许我只是在捡回一个人该有的情感,开心、快乐,我不想再经历失去,不想再做那个冠冕堂皇万人敬仰的‘伪君子’,那个位置太高了。”   “没有人生来就是该背负使命的。”冼玉抬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包括你也是一样。”   “我……”   那片刻的须臾,冼玉看到他动摇了一次。但是很快,顾容景摇了摇头,“我经历的不是五年,不是五十年,也不是五百年,而是两千五百年。”   谁也没想到,人间最后一位渡劫期大能,他的陨落已经是两千年前的事了。金梵神君没有逃离命运,他也没有,这两千多年里,他无数次地尝试过挣脱,可是都以失败而告终。   “那又如何?”   冼玉不以为意,“你已经开始挣脱了,不是吗?”   “我哪有……”   顾容景下意识地反驳,却又突然愣住。   这一刻,他的心绪古怪又微妙,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这样的可能性。   “你是说,他?”   “他就是你,或许在几十年、也或许几百年后。”冼玉目光中带着些许的怜悯,“不要说你与他不一样,在剑阁里,你不是已经做了和他相同的选择吗?”   那个同样脸上背负着疤痕的魔神。   同样不认为自己和他是同一个人的‘顾容景’。   他们将碧血刀的残魂投进洗剑池中,洗去他大半的记忆,再一次的制造出幻境引诱碧血刀将顾容景吞噬,可惜没起到效果。   在洪水卷进来的那一刹那,‘顾容景’向他伸出手,却不是眷恋地留住他,而是将冼玉推离了这片地狱。   不管在哪个时空,不管是哪一半魂,他们都做了同样的一个选择。   顾容景仔细描摹冼玉的五官,好像渐渐与那个梦中迷幻模糊的身影慢慢重合,直到此刻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以为的清醒,还是不经意间做了别人的傀儡。   他想起,苦海之水倒灌进来时,顾容景主动要求让他附身,那一刻顾容景不是没想过结果,就像在魔城中冼玉说过来、我带你走,碧血刀心里很清楚自己多想握住那双手。   但是顾容景明白,不管走哪条路都是死路,唯一的生者只会是碧血刀。而碧血刀又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拉住了冼玉,只会将他彻底留在这片黑暗之中。   这是幕后之人的目的。   所以他才不会让对方如意。   ……原来冼玉说得没错,他真的就是‘顾容景’。   一个对未来有着微末妄想的旧顾容景,还有一个正在路上的新顾容景。   现在冼玉和他说,要不要挣脱,这选择全在你。   “师祖、师祖?”   郑盛凌探头往里面看去,灶台的边还没看全乎,忽然有双手探了过来,抵在门缝上,挡住了视线。   “?”   他一抬头,看到那张熟悉的没有表情的脸。   “……师父。”   郑盛凌一下子就萎了,声音都矮了几个度,“您、您也在啊。”   不怪他怂啊。   他在拜师前没想过顾容景会真是自己的师父,好不容易接受了这个事实,却又突然得知他师父原来是和师祖一样牛逼的角色,还是未来的大魔头。   他还没来得及消化呢,又扯出什么碧血刀的事情来,现在站在他眼前的是沾染过数十万修士鲜血的‘顾容景’,而且比整个万剑宗的人年龄加起来还要大……   他不禁心生敬畏,说话态度都格外端正客气,“徒儿看着厨房有动静,还以为是师祖来里面做饭呢。”   冼玉已经算是男子中身材较为平衡高大的了,郑盛凌和冼玉差不多高,真算起来小了一个指头的距离,但顾容景是血脉优势,比他们还高了小半个头。   一块巨山沉默地堵在面前时,是有些吓人的。   顾容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把郑盛凌的汗毛都要盯立起来了,才道:“他睡着了。”   说着往旁边移了一步,把通道让出来。   “啊?睡着了?”   郑盛凌一进门就看到冼玉趴在桌面上,旁边还放了一盏茶,上面飘着些许热气。   ……像极了下毒已遂、欺师灭祖的场景。   郑盛凌心里咯噔了一声,此时耳边传来咔哒的声响,他扭头过去,原来是顾容景面不改色地用手去掀开蒸笼盖子,热气顿时砰然涌出,将视线晕染得模糊,等到雾气散去,才露出一片白白胖胖的包子。   原来是在做包子啊……   他松了口气,责怪自己想太多。   “师祖今天起的早,估计睡眠不够吧。”   顾容景把笼盖拿走,手掌已经被烫红了,不过他好像没什么知觉似的。   “睡眠不够?他?”   他瞥了眼冼玉。   在他印象里,冼玉是个大半夜不睡觉会跑到别人房里偷摸上药、白天早起到处溜达不知道在干啥的人,一整天下来都精神充沛的。   顾容景还以为是天生觉少呢,原来他也会缺觉?   “是啊。从前您……”郑盛凌忽然顿住,看了他一眼,才小声道,“从前您在的时候,师祖一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   准确来说,日上三竿也不一定醒。   有时候碰到师祖前一天熬大夜了,那得是顾容景哄半天才肯打着哈欠下床的,郑盛凌头一次见的时候都呆了,发展到现在已经见怪不怪。   不过,刚才师父在灶台做饭、师祖在一旁睡觉的画面,还挺还原日常,要不是眼前人脸色更凶煞一点,他都差点以为师父醒过来了。   他在心里碎碎念叨了半天,没有注意到顾容景表情若有所思,还提议道:“师祖睡在这儿也不太好,不然我带他回去吧?刚才我娘还说呢,说师祖昨天不小心吹了风,有点头痛,别回头真着凉了。”   顾容景半晌没说话。   郑盛凌看他那副模样不像是拒绝,就试探地往前走了两步,手掌刚托住冼玉的肩膀,忽然听到顾容景问了个问题。   “我之前和苏染关系怎么样?”   这话说得突兀,碧血刀之前和苏染没有一点交集,现在也没有,他问得自然是顾容景了。   郑盛凌一时间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能琢磨着说:“还行吧,井水不犯河水的。”   其实两人应该是互相看不过眼。但是万一碧血刀听了这话,真不顺眼苏染,一刀把她给宰了……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好在顾容景并没有这样血腥的念头,他沉思了片刻,又问:“那我之前,身边有没有来往密切的女人?”   郑盛凌:“???”   啊??女人???   是关于那种事的女人吗??   这种事为什么要问他啊,就算师父之前真的有,也不可能让他知道啊!!   当然这些话他是不敢直接跟顾容景说的。   “没有吧。”他含含糊糊地,“平日里您都和师祖待在一块儿,几乎是寸步不离的,别说来往密切的女人了,男人都不多见……您怎么突然问这个?”   顾容景没有回答他,“你把他带走吧。”   郑盛凌哦了一声,也不敢多问,赶紧把冼玉半抱半扛地扶回房间了。大约是真困的很,这么大动作也没醒过来。   等他们出门后,顾容景回身,把那屉热乎乎圆滚滚的包子都倒掉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支精美的凌霜花发簪,透过发白的天色,紫蓝花瓣如梦如幻,簪身冰凉,握在掌心里许久,竟然也染上了两分人的体温。   衣袍是给冼玉准备的,师徒情谊倒也不过分。   可那发簪呢?   连徒弟都不知道的关系,发簪也只敢藏在储物戒的深处,畏畏缩缩送都送不出手,真不像是他。   ……不过这样爱重,倒是难得的深情。   顾容景将发簪紧紧握在手心,眼中渐渐分明。   反正都要走了,离别之前再做件好事,倒也不是不行。 第101章 【双更】当然是老相好……   冼玉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 等到醒来时,天色昏暗,房间里留着一盏微弱的蜡烛, 窗外传来隐隐约约的嬉闹声。   自从赵生他们接连失踪之后, 玲珑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欢闹的气氛了, 冼玉出了片刻神, 穿上衣服慢吞吞地出了门。   院落灯火通明,井水旁放着一张小马扎,还有一个竹藤篮子,里面装着半篓的豌豆。说笑声从小厨房里间断地传出来, 模模糊糊的听不清楚。   夏日的夜晚依旧带着锋利的凉意, 厨房木门半掩着,冼玉披着一件薄薄的斗篷, 修长的指尖轻轻推开, 明亮的烛火瞬间漫进了他的世界, 姜温韵、苏染、郑盛凌都在,三人脸上不复之前的低沉,眼角上扬地大笑着,姜温韵时不时地伸出手,在空气里比划着什么。   冼玉顺着她的方向望去,顾容景站在角落里, 难得没有不耐烦的表情, 只还是沉默寡言的。他两只袖口都被卷到了胳膊肘处,他左手指节按在洗净的蔬果上, 右手握着刀,切得不快但是很稳,每片萝卜都很均匀, 切好后有条理地码在盘子上备用。   之前乱糟糟披在肩上的长发被整齐地打理好,偶尔有一缕不小心落下,他微微仰起头,半眯着眼想用胳膊肘撩开,暖光一照,却露出了一张清俊深邃的五官。   冼玉心里一跳,手指按在门框上,脱口而出:“容景……”   顾容景顿了顿,闻声抬头,露出一双漂亮的祖母绿眼眸,仿佛在询问他。   幻象刹那间破碎,只剩下裸.露在外的真实。   刹那间,冼玉的笑容愣在脸上。   苏染伤势好了许多,脚步都轻快了许多,过来一把挽住冼玉的臂膀,“主人,您总算是睡醒了。这顿饭可正正好等着您来呢。”   她望向正在灶台后忙碌的顾容景,语气调侃。   这一打岔,冼玉回过神,顺势道:“怪不得我睡着睡着,忽然闻到一股香气呢……你们在做晚饭?”   “可不是我们。”郑盛凌也眨了下眼睛,打趣地说,“师祖您的晚饭,我们可不敢插手。我们也就在旁边打打下手,做个指挥,其他的都是师父在弄呢。”   话题又顺理成章地引到了顾容景身上。   冼玉不知道自己刚才那句有没有露出异样,所以谨慎局促地没有开口。   顾容景沉默了半天,等空气都安静下来,他才不冷不热地道:“菜还没下锅,你是怎么闻到的香气?”   菜刀不轻不重地哐当砸下,正好陷进了萝卜里。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没插话。   冼玉咳了两声,假装没听到他话里的刺味儿,卷着袖口走上前,道:“我来帮你吧。”   “不用。”顾容景刚说了两个字,其他人就把冼玉给拉走了,七嘴八舌地附和:“这灶台能有多大的地方,两个人都站不开,还不如他自己发挥呢。”   “是啊,您要是动手了,那我们也不好干看着,这小厨房人挤人的,不乱翻天了。”   “就是,儿孙自有儿孙福,既然容景有这份孝敬的心,道君您就让他去吧,何必插手呢。”   儿孙……   冼玉嘴角扯了扯,心道这里只有你是儿孙好吗。   他忍不住看了眼顾容景,确定那边不需要自己帮忙,才没乱插手。   他哪里知道,原先看顾容景切菜切不平整、打算上手帮忙的郑盛凌已经被提前教训过了。   碧血刀出世时,放眼六界未能有一把兵器足以盖过他的锋芒。现在就算是下厨做庖丁,地盘上也容不下别的人‘撒野’。   不过,冼玉倒是没想到仅仅是过了一个白天,顾容景和郑盛凌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发生了天差地别。冼玉刚把他扛回玲珑山的时候,脑海中担忧过顾容景半夜执刀杀出重围,担忧过苏染和‘他’再起矛盾。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现在的氛围竟然也能称得上是和睦。   冼玉都不知道这是他们演的一出好戏,还是真情自然流露了。   等到几人坐在一旁的四方木桌上等候喝茶时,冼玉瞥了他们一眼,几人心领神会,姜温韵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豌豆下锅爆炒,油珠子在锅底翻溅跳跃,伴随着滚滚白烟毛冒出,耳边响起噼里啪啦的巨大声响。   冼玉担忧看了他一眼,顾容景举手投足看起来像是游刃有余的模样,他才勉强放下了担忧,压低了声音,用炸油声作为掩护,“你们到底在搞什么花样?”   姜温韵和郑盛凌对视一眼,母子俩同时默契地大声聊起天。苏染迅速低头凑近,脸上笑着,吐出的语句却很轻,“我们从姜伯母那里得知了荧惑守心的消息……这不是想着和碧血刀打好关系,帮您一把吗。”   她这样说,冼玉立刻明白了。   “你们真是胡闹……”   他皱了皱眉,叱责的话刚说了一半,苏染吐了吐舌头,把茶温好后递给他,“而且也不单单是如此。”   她看了眼郑盛凌,他点了点头。   “其实……荧惑守心的事我们都知道了。”   他轻声道。   冼玉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师父他真的是商星?”郑盛凌小心地问,“那碧血刀才是,才是那个……”   “盛凌,”冼玉抬起眉眼,语气忽然变得严肃,“世间没有绝对的好与坏之分,不要靠这些来评断他人。”   郑盛凌愣住,声音弱了下来,“是。”   姜温韵抿了口茶,看着冼玉教训自己儿子,没有插话。   她虽是正道出身,但也同意冼玉的观点。   碧血刀纵然是一把凶刀没错,可是在问世之初,他也曾承担了金梵神君所有的欢喜和期许。   没有人天生就是恶人,霍玄如此闻翡亦是如此,在入魔之前,他们都曾是冼玉最亲近的师兄,最加以期望的弟子。许多时候的正反善恶,只是理念不同、立场不同罢了。但是,万事万物都有规则,天地如此,人魔亦是如此,一旦破坏,就应当承担相应的后果。   倘若魔界与修真界井水不犯河水,她也懒得到前线打打杀杀,说到底,他们真正的目的不是清算私仇,还是将一切都归于最初的秩序。   人与魔最大的不同,就是知善恶,明是非。   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咳咳。”苏染拍了拍郑盛凌的肩,把话题重新拉了回来,“其实,我们就是想让他最后几天留一些美好的记忆,相逢一场即是缘,何必把关系闹得那么生分呢。就算将来会发生最坏最坏的事情,想必看在这几日的情谊上,他也会饶我们一命吧?”   她说得轻松有趣,冼玉不禁笑了,摇了摇头。   但心里又不得不承认,顾容景确实重情。   两个都是如此。   冼玉不禁回头,顾容景正拧着眉毛、手忙脚乱地翻炒着锅里的菜,另一只手刚抓了一把小米辣,察觉到冼玉的目光,他的手顿了顿。   “……不吃辣?”   大量的油烟慢悠悠地从烟囱里排了出去,但轻巧薄透的水雾还氤氲在空气里。顾容景的五官在雾气中变得模糊不清,声音也像是加了一层水汽,朦朦胧胧的。   但冼玉还是精准捕捉到了他的神情,准确无误地听到了他说的那句话。   就好像只给他一个人听。   他想了想,摇头,“不吃。”   顾容景又问:“不吃还是不能吃?”   冼玉道:“不能吃。”   话音落下,苏染和郑盛凌都诧异地望向他。   冼玉是难得一见的好胃口,酸甜辣咸什么味道都爱吃,清淡重口都合适,但要说偏爱的话,他是对辣子最爱不释手的。之前顾容景做饭时,还会特意循着他的口味,再加两道清淡口的平衡一下。   不能吃这种鬼话也只有‘失忆后’的顾容景才相信。   他点了点头,对其他人的诧异浑然不觉,“行。”   冼玉转过身来,无视了其他三人一言难尽的目光,一脸平静地问:“你们没有意见吧?”   “……没有。”   姜温韵倒是不在意饭菜是什么口味的,她平素爱美,对身材管理十分严格自律,自从几百年前结丹辟谷后就几乎不再沾荤腥,这会儿别说了顾容景做的饭了,就算是旭昌楼师傅做的菜,她也不会动心。   “道君疼徒弟也不是一天两天,只是有件事我还是得劝道君一句。”姜温韵语气温柔,却不乏理性,“这几百年来,天地灵气消散殆尽,四季紊乱无序,山河尽显苍颓之色,背后到底有没有推手,有没有人布局……这些我们尚未知晓。”   倘若世间真有知情人,那除了闻翡,碧血刀便是最后一个。   荧惑守心的期限就在这几日,之后碧血刀和顾容景会发生什么,会站在哪方阵营,这些都是未知数。站在修士的角度看,姜温韵自然希望冼玉可以顾全大局,哪怕只是多一条信息,也能助他们多筹谋一分。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世上大乘期的修士如今只剩下了闻翡一人。   冼玉轻垂眼睑。   许久后,他微微颔首,“我知道了。”   聪明人说话,点到为止。   此时,厨房渐渐飘出饭菜的香气,郑盛凌起身去帮忙盛菜,姜温韵也笑了笑,“时候不早了,如今是特殊时期,我还要赶回万剑宗呢,道君你们请便吧。”   冼玉没有挽留,姜温韵便淌着盈盈月色离开了。   顾容景去外面洗了手,井水冰凉,回来的时候指头都微微泛红。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冼玉却莫名看出了几分得意。   “如何?”   冼玉倒了杯热茶给他暖手,听到这炫耀似的语气,弯着眼角扑哧一笑,“很好,已经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顾容景一脸懵,“什么蓝?”   几人面面相觑,忽然都笑了。   暖光照着狭窄的八仙桌,热气轻轻飘在空气中,起身坐下时都会不小心擦到身边人的衣角。觥筹交错,碗筷喧哗,俨然一派温和热闹的气氛。   冼玉回头,顾容景舀了一块豆腐,毫无防备地放进口中,立马被烫得吐出来,终于学乖了,老老实实地往勺子上吹气。   他不禁想,如果,可以多留些时候……   可惜,没有如果。   饭后,郑盛凌和苏染很有眼色地离开了。顾容景坐在马扎上洗碗,为了方便,袖口卷出一道厚厚的白边。冼玉坐在井边,皎洁的月光投下来,照亮井中波光粼粼的水面。   木盆中飘着皂角叶片,顾容景握着一个丝瓜瓤子卖力地搓了搓。他的指腹上留着一层厚厚的茧子,这是习武之人的通病,只有长年累月练剑持刀的手还会有这样一道道细碎的伤痕,交握时掌心粗糙,指腹磨过时像是砂纸不小心擦过。有些人不喜欢,但对于同样握剑的冼玉来说,碰到这样的伤痕反而会很安心。   顾容景起身、把脏水倒到水槽里,把碗筷冲洗干净后再重新放入木盆,等下一起收到碗橱中。   其实这些粗活一个法术的功夫就能做好,大多数修士不沾人间烟火气,也是不想在这些枯燥无聊的家务上浪费灵气和时间。但顾容景不同,他乐此不疲。   之前是因为他有洁癖,尽管用过洁净术,在心理上他还会怀疑碗壁滑顺是不是没有干净,于是埋着头自己把瓷碗冲到手摸到时有微微的阻力才肯罢休。   碧血刀没有他的‘娇气病’,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好玩,做着这些平凡百姓最为熟悉的琐事,好像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他喜欢这样的参与感。   顾容景抬腿往厨房走的时候,冼玉也起身跟了过去。他的脚步顿了顿,回头看冼玉。   “有事?”   冼玉挑了挑眉,“没事就不能找你?”   “……”   顾容景撇了撇嘴,把碗筷一个一个按大小放好,堆出他认为漂亮的形状,又随口道,“看你好像有话想和我说的样子。”   他没什么生活经验,也不懂人情世故,倒是在这方面意外的敏锐。   冼玉想了想,“今天早上做的包子卖相如何?抱歉,我那会儿睡着了。”   顾容景心说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是你那个小徒孙把你背回去的。   但嘴上依旧是不冷不热的,“被我扔了。”   “啊?”   冼玉吃了一惊,还以为他对自己不满意,顾容景又补充了一句,“卖相那么难看,有些都露馅了,而且味道很咸……反正我就给扔了。”   露馅了?   不会吧,他虽然很少做面食,但也不至于能把面团和烂,而且顾容景做的他也检查过,明明很完美啊?   冼玉满心疑惑,顾容景余光快速瞥了他一眼,索性岔开了话题,“你想和我说的就是这个?”   厨房木窗没有关紧,风摇过时发出吱呀吱呀快速的声响。顾容景在他跟前站定,眼睑微垂,俯视冼玉。   他那语气好像是在说,想问什么快点问,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冼玉心中天人交战,一直犹豫没有回答,好在顾容景这次并不急躁,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关于那些幕后之人,”他终于开了口,“你知道多少?”   顾容景没什么意外地点点头。   “你迟疑那么久,我还以为你会插科打诨地把话题糊弄过……不过好在没有让我失望。”   冼玉神色微变,“你果然知道实情。”   顾容景坦荡地承认了,“我不仅知道,还知道你为什么不敢问。你怕我怀疑你心机不纯,所以故意避嫌是不是?”   “是。”冼玉也坦然地点了点头,“真相对我来说很重要,但是倘若要拿你对我的信任来换,并不值当。”   现在碧血刀主动提起,那就是可以告诉他了?   顾容景挑了挑眉,无情打破了他的幻想和期冀,“很抱歉,我还是不能告诉你。”   “……”   “不过,这倒不是因为我看你不顺眼,又或是不信任才不肯相告。”顾容景淡然道,“别说是我了,就算是霍玄、闻翡,他们只会做出和我相同的选择。”   “这三界之中,”他指了指头顶的夜空,颇有深意,“没有一个人会向你吐露半分。”   冼玉闻言脸色一变,难看了许多。   他从前只以为是什么修为高深一直隐世不敢出面的魔修大能,但是现在看来,这趟水比他想象中还要深了太多,否则怎么能叫三界都为之缄口?   他眉心紧皱,过了许久,久到顾容景都以为他会退缩的时候,忽然听到冼玉犀利的一问:“这三界,是哪三界?”   顾容景一愣,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语句,忽然仰天长笑。   他像个登台唱折子戏的演角,没有人附和他的笑声,冼玉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空旷的院落里只有他一个人在发疯,可是笑声中又多了几分隐隐的畅快。   等到笑够了,他咧开唇角,缓缓道:“玉清道君,我且问你,这六界是哪六界?”   这是童稚幼儿都能答上来的话题。   冼玉不假思索道:“自然是神、仙、人、妖、魔、鬼这六界。”   “不错,答得好!”   顾容景拍掌,忽然负手在原地来来回回地踱起步来,“你应该知道,千万年前神界遭受了一场雷霆劫难,此后远古神与神兽一同泯灭,如今这九百九十九重天只留下一片断壁残垣,世间再无神之血脉。”   远古天神与天地共生,居住在九百九十九重天之上,据说他们个个拥有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盘古创世,女娲造人,共工怒撞不周山……   天神已经不复存在,但是这些耳熟能详的神话故事经过世代的流传,是对他们最真实也最野蛮的复写。   天神陨落后,天地灵气复苏,人妖魔界得以快速发展,其中曾有多位仙辈成功登仙,虽然不及天神的成就,但如今也居住在九十九重天上,与人界不复往来。   成仙修佛者,必定要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此后保生合于道,与天地齐坚固,而共得长久。[1]   说人话就是,钻研世间真理,洞明凡人心性,一生致力于修道,才能与天地共生,谋得长久。既然要钻研真理澄明心性,那自然是不能再与凡间有瓜葛了。   顾容景轻轻一笑,“这三界,自然是人妖魔了。”   他们是天地之间唯一藏污纳垢的缝隙,是荣耀繁城里夹道而立的妓馆赌场,是桑叶片里蛀出洞的虫,是日光投射时留在地面的斑驳,是一切难辨的黑与恶。   他们生来就有罪。   “地藏王菩萨为度众生,发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顾容景扭头看向冼玉,忽然道,“你不愿意成仙,难道是想效仿地藏王吗?”   他话里带着几分挖苦的语气。   冼玉一愣,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但是转念一想,今天下午冼玉郑盛凌他们待了挺久,说漏了嘴也有可能。   “我没他老人家那么伟大,我只想管我分内之事,其他的不做他想。”   “我留下来,”他顿了顿,避开了顾容景的目光,“只是因为有心愿未完成……”   他会留在这世间,陪容景走完最后一段路。   等到了结了这番缘分,或许有机会的话,他还是会成仙离开。   “心愿?”顾容景顿了顿,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你们人类真奇怪,总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心愿。金梵神君有,你有,‘他’也有,真搞不懂……”   冼玉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顾容景。   顾容景也有心愿?   察觉到他好奇的目光,碧血刀心想这正合适,冼玉整日里与他形影不离,想必应该是最清楚的人了。他从怀里掏出那根漂亮精致的凌霄花发簪,递给他看。   玉做的东西最容易碎,他连忙捧住,不明所以地看着对方。   “喏,就是这个。”顾容景少年老成地道,“这玩意一直藏在他储物戒里,可惜没送出去……真是丢人。”   听到这话,冼玉脸色微微一白,指尖抚过凌霜花的尖端。男子虽然也会用发簪束发,但是很少会用这么精致的东西,大多都是爱美的女子簪的。   他握着发簪很久,声音微哑:“是……送给谁?”   “这还能有谁?”   顾容景一脸奇怪,“当然是老相好啊。” 第102章 【单更】师尊以为呢?……   碧血刀离开的日子比想象中还要快。冼玉心绪繁乱, 到天亮时才迷迷糊糊有了睡意,这时窗口忽然传来一道轻微脚步声。   这声音太微弱了,没有踩到树枝、没有碾过落叶, 只是轻轻地挪了一步, 冼玉却忽然惊醒, 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是谁?”   连他自己都反应不过来为什么会这么做, 说着,他打开窗户匆匆往外探去,看到驻足在墙外还未完全离开的背影。   “师尊?”   顾容景回过头来,脸上带着些微的惊讶, 眉下是一双乌黑的眼。   冼玉趴在窗框上, 身上还穿着单薄的内衫,窗户大开着, 墙上爬满了常青藤, 木色的藤蔓上葱葱郁郁, 宛若手掌的青叶镶着一道道银边,日光一照格外通透明亮。   他抬起胳膊,撑在下巴上懒散着看着对方。   屋檐的水滴顺着倾斜的弧度落到他的发丝和脖颈上,顾容景毫无知觉般折回身来,靠在窗边看他,目光和嗓音都温和, “我吵醒你了吗?”   冼玉没有说话, 朝他勾了勾手指。   顾容景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凑了过去, 毫不意外地被冼玉撸了一把柔软茂密的头发。   嗯,这下手感对了。   “你怎么在这儿?”冼玉收回胳膊,表情放松下来。他眼角微微耷拉着, 像是没睡醒,“怎么不多睡两天?我看这样也挺好。”   明明说的是讽刺的话,确是调侃的语气。   顾容景抱歉地笑了笑,“师尊生气了?”   冼玉瞥了他一眼,浅浅地冷哼了一声。他没有回答,忽然扭过头去,进屋穿衣服了。   他的床靠着窗户,顾容景摸了摸头发,也不想把他的窗框踩脏,只能规规矩矩地从正门走。进来的时候,冼玉刚把扣子扣上,散乱的头发垂在肩前,一弯腰就掉落,有些遮挡视线。   顾容景心中微微一动,顺手拿过桌上的玉梳,走上前捞住垂下的几缕,轻柔地梳理着。   “这几日我一直昏迷着,心里知道师尊在担心,但是却怎么都醒不过来。”他一边梳一边轻声回答,“当日让他附身在我体内,也是无奈之举……他惹师尊不开心了?”   “那倒没有。”冼玉绑上腰带,语气淡淡的,“他比你听话,也孝顺得多,对我从不隐瞒。”   顾容景梳发的手微微顿住。   直觉告诉他,这句话有点不太对。   他琢磨了片刻,试探地回答:“是,徒儿不听话。不知道隐瞒了师尊什么?”   话音落下,冼玉拉开眼前的箱柜,从抽屉里取出一只发簪,哒地一声,轻轻搁在了桌面上。   顾容景望了一眼,瞳孔微不可察地放大了一圈。   “师尊、师——”   他说话都磕磕绊绊地,“您怎么会……”   “既然有了心上人,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冼玉推开他篦发的手,往后退了一步,面向他平静地道,“你是我的徒弟,身边又没有亲人,婚姻大事自然是我来帮你操持……还是你觉得,我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所以才故意隐瞒?”   “…………”   顾容景都快被碧血刀坑死了,师尊这般语气明显就是在意他的隐瞒。他脑海里一片空白,忽然噗通跪下,“师尊、这、不是您想的那样。”   他跪得很干脆,冼玉微微一愣。   顾容景一向淡定从容,甚少有这样慌乱的时刻,一时之间,他也分不清是因为恋情被师尊戳穿而羞耻,还是他下跪立誓,事实并非如此。   “其实……”顾容景抬起头,脸上都涨红了。他鼓起勇气把那只发簪拿过来,摸了摸簪头凌霜花的样式,低声道:“师尊还记不记得……从前在大明村时,你我的那对佩剑上纹着什么样式?”   顾容景的佩剑早在剑阁与魔神打斗时损坏了,冼玉的那把在得到青竹剑之后,也束之高阁,再也没有拿出来用过。   他记得,当时带着容景去村口打铁铺看剑时,工人问他是否要雕琢一些纹饰,他便取了一张纸,画了一朵寒霜花。   寒霜花花瓣紫蓝,花蕊发白,远远一团望着宛若蓝色火焰在燃烧。因此花偏爱在凛冬热烈绽放,所以又被叫做凌霜。   冼玉:“……”   该不会——   顾容景瞥了眼他的神色,倒真是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冼玉脸上空白,不过看上去倒不那么生气了。   他缓缓站了起来,忐忑道:“之前在问机阁的时候,有个小道友擅长制作发簪发钗这类的灵器佩饰,我就叫他做了一只凌霄花……”   冼玉沉默半晌,因为错怪了他,脸皮难得尴尬地热了起来,又怕是自作多情,只好喃喃追问,“这……是送给我的?”   顾容景垂头,局促地递着发簪,没有回答。   沉默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冼玉把手按在衣角上擦掉多余的热汗,咳了几声。一时间他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连大口呼吸都生怕惊扰了气氛,实在是太尴尬了。   但是尴尬里,又带着几分戳破后的惊喜。   他手指缩了缩,最后还是不自然地接过了那根发簪,放在掌心里摩挲了半晌。   昨晚看了半夜怎么看都觉得丑,现在换了光线细细地观察,才发现剔透中的美丽。   “怎么不早和我说?”他半高兴半责怪,“碧血刀交给我的时候说……我以为……”   “师尊平时不曾戴过这种。”顾容景比了下手势,蚊子一样地回答,“怕您不喜欢。”   冼玉一下子明白了。   他平时虽然会用发簪冠发,但是都是简洁的样式,一根秃秃的玉簪就解决了。这种簪头花的未免太过女气,虽然现在也流行魏晋之风,男子梳妆打扮并不逊色于女人,世家之中不乏大宽袖、精致发簪,奢靡之风盛行……但毕竟冼玉没有戴过,所以他没敢贸然送出手。   冼玉确实更偏爱素净简单的款式,但是……   “这只我很喜欢。”他唇角微扬,坐到铜镜前,举起那只发簪扬了扬,“你帮我冠上吧。”   时人发型多变,有爱束成发冠的,有爱披发编发的。冼玉倒是喜欢束发,可惜束时间长了也不太舒服,就会换成披发,取一半编成发髻状,以发簪相冠,剩下一半柔顺长发散落齐腰,再穿一件宽袖锦服,平添了几分文人墨客的气息。   顾容景的审美与大众平齐,冠好后满意地点点头,认真地道:“师尊还是披发好看。”   冼玉的发格外柔软滑顺,垂在肩腰上像是一条垂直瀑布,垂眼抿唇时又有仙人之姿。   “披发风一吹到处乱飘,不太方便……”   他惯性地解释,但想想又不必为了这个起争执,于是改口道,“你喜欢的话就这样吧。”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先聊着,冼玉目不转睛地望着铜镜,忽然缓缓抬手,顾容景顺势握住了他的手心。大约是体火旺盛,在外面站了许久手还是温热的,指腹触碰到的地方有粗糙的砺感。   “容景,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冼玉忽然转过身来,顾容景嗯了一声,顺势弯下腰、目光专注地看着他,随时准备待命。   靠得近了,彼此能触到空气里的潮湿呼吸,鼻尖都只差几寸空余。顾容景是不懂什么社交距离的,他没有这样的概念,不知道凑到别人脸上讲话是不太礼貌的行为,他只知道想近一点。   他是未开化的野兽,想什么就照样照做了。   所以当冼玉问出这一句的时候,他愣了愣。   “那日在听风台上,我拉着你从悬崖跳下去坠到海里,你把我托起来,带我到沙滩上。”   其实这些话是有些难以启齿的,但是似乎因为面对的是顾容景,所以他才有勇气问出口,“你为什么会突然……”   顾容景不明所以:“我怎么了?”   下一刻,冼玉仰头在他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收回来的时候,他嗓子都害羞紧张地有点发抖,几次想说话都不知道怎么开口,索性闭上了嘴,安静地等着顾容景的答案。   顾容景怔了怔。   他想了很久,才问:“渡气吗?”   冼玉的笑容僵在脸上。   “……渡、渡气?”   “当时师尊的呼吸很微弱,像是喘不过气来了。”其实顾容景不太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答案显而易见。不过既然师尊想知道,他也不会吝啬说出口,“因为不希望师尊死。”   “…………”   这下换到冼玉沉默了。   过了许久,他嗓子发干,不敢置信地问:“就这样?”   “是啊,师尊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想……”   顾容景更加糊涂了,“师尊以为呢?”   轰隆一声,宛若一道雷当空劈下。   师尊以为呢?   你在以为什么?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四个字:无地自容。顾容景满脸疑惑,还来不及追问,下一刻一道白光飘过,再睁眼时,冼玉已经消失在眼前。 第103章 【双更】这份心情无论……   冼玉已经在后山的一个洞穴里缩了两个时辰了, 这两个时辰里,只要他一放空大脑,耳朵里就会不停回响起刚才顾容景说过的话, 一字一句格外清晰。   师尊是我最重要的人。   师尊以为呢?   “…………”   良久后, 冼玉抱住脑袋, 痛苦地嗷叫了一声。   好丢人啊!!   他早该想到的, 人家只是单纯的师徒情深,更何况碧血刀是碧血刀,在幻境里的事情怎么能当真?冼玉你倒好,自己想了那么多, 结果全是独角戏!关键是你自作多情也就算了, 你还、你还……   “啊啊啊啊啊。”   冼玉双手抱膝,脑袋闷闷地砸在膝盖骨上, 一下又一下, 传出规律的敲击声。   如果可以的话, 他真恨不得一头扎在灵泉里,把那段记忆洗得干干净净,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主人?”   兴许是心情烦闷得很,他一时之间没察觉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等到近在咫尺时想跑已经来不及了,他抬起头,苏染一只手扶着墙壁, 站在洞外歪头看他。   “……”   冼玉脸色都来不及收回, “你怎么在这儿?”   苏染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 而是弯下腰往里面走了两步。冼玉无法,只能跟着后退,给她让出了一个屁股蹲的地盘。   山洞靠水, 洞壁其实是有些潮湿的,冼玉是没心情在意,苏染是根本没嫌弃,直接一屁股坐了下去,还不忘拍拍掌心的灰尘。   “以前主人你不开心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待着。”   苏染耸了耸肩,终于说出了自己过来的原因,“顾容景满山满林地绕好几圈了,问他在干什么他又支支吾吾的,什么都不说。”   她看了眼冼玉的表情,果然眼睫毛垂了下去。   一上午都没看到冼玉,房间里也没人,她就隐隐感觉,可能是两人吵架了。   果然,她猜得没错。   冼玉摇了摇头,“我……没有不开心。”   这话说的,他自己都觉得违心。   苏染抿唇露出一个笑容,算是给他保全了颜面,她瞥了眼冼玉的发,问:“他给您送了礼物,怎么还不开心呢?”   “?”   冼玉这才反应过来,那发簪还戴在他头上呢。他慌忙把它扯了下来,随手往袖子里一塞,含糊道,“这不是……不是……”   他想说不是顾容景送的,但也没必要为此说谎;但要真说是他送的,这心意又与他想象中的不太相同。   不是了半天,冼玉自己都有些沮丧了,“……总之,是要还给他的。”   做出这种没皮没脸的事,他也不好意思再收这个了。免得人家反应过来,还真以为他是什么禽兽……   “既然是他给了您,那好端端的怎么要还回去呢?”   山洞光线不太好,虽然只是瞥了一眼,也看得出是凌霄花的样式。   凌霄花,她记得从前冼玉还在西边种了漫山遍野的一片,每年一到冬天,银装素裹中紫蓝色与天色相接……是玲珑山上难得一见的冬日美景。   “主人从前最喜欢凌霄花。”   苏染想了想,故意用轻松的口吻打趣道,“顾容景若心思不在主人上,怎么会在意到主人的喜好呢?还是说他笨嘴拙舌不会说话,气到您了?”   “……”   冼玉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只好道,“你不是看不惯他的吗?怎么这会儿又帮他说起话来了?”   “嗐,这不是一码归一码嘛。更何况,主人既然喜欢他,甚至愿意为了他放弃成仙……那我再棒打鸳鸯,只怕主人真要容不下我了。”   她半开玩笑地说,最后一句却是真心话。   她还从来没见过冼玉这么固执坚决过呢。   “……”   这一句简直是正朝着冼玉心窝子扎,他摆了摆手,些许烦躁,“不要再说这些了。”   苏染一直观察着他的表情,良久后,她忽然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主人,你不会是被他拒绝了吧?”   “噗——”   还好这会儿不是在喝茶,否则冼玉只怕一口水全喷在了她脸上。   “你胡说什么!”他皱了皱眉,慌里慌张地抬手要赶她出去,殊不知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一股恼羞成怒。   “……真的被拒绝了啊??”   山洞狭小,冼玉要是不想伤到她,但凭推搡的这几下是不能把苏染逐出洞穴的,苏染徘徊在久久的震惊里,怎么都想不到竟然被自己猜对了。   “不是吧?怎么会呢?”苏染往后面靠了靠,贴着墙壁防止冼玉因为丢人直接暴起把她拉走,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顾容景和您……一看就是他更喜欢你啊!”   帮穿衣、帮做饭、喝茶端水、出汗递巾,别人不能做的他都做了,别人能做到的没有他尽心,任劳任怨从来不对师尊发脾气,如果单单是这样那还只能说是二十四孝好徒弟。关键是从头到脚从内到外、贴身的里衣到头上戴着的发簪,顾容景恨不得一手包办,要知道这年头就算是最要好的朋友也不会如此‘逾越’、没有分寸,这么做的除了妻子和仆从,别无他人。   但顾容景很明显并不觉得自己只是冼玉的仆从。   当初苏染侍奉在冼玉床前,只是因为想凑近闻一下熟悉的气味,顾容景二话不说提刀就砍……   这么大的醋劲,怎么可能是纯粹的师徒关系!   苏染表情越吃惊,冼玉心里就越烦躁,“都是误会,你不要再提了……你不走是吧,行,我走。”   说着他起身,弯腰正要猫着出洞穴,忽然被苏染一把拉住,“哎哎哎!主人,咱们话还没说完呢!”   冼玉更烦了,“有什么好说的——”   事情都发展成这样了,早知如此,还不如让碧血刀多留两天呢。或者他现在还能不能出来?帮忙撑个十年八年,再不济五年也成,他看看能不能火速修仙,在顾容景出来之前立马飞升到天上去,此生再也不见。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让他走,苏染心里清楚得很,快速道:“烦又不能解决问题?而且顾容景亲口承认了,他对您确实没有半点别的心思?”   冼玉顿住了脚步。   对啊,药王仙好像也是对苏染有几分意思,现成的徒弟案例不是正在他面前吗?   半晌后,他慢吞吞地回到原地坐下,“那倒没有。”   当然,冼玉是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占了人家便宜还被拒绝的事,又把当时海岛渡气的事掩盖了一番,模模糊糊地说了下大概,“……就是这样。”   苏染还以为是什么求亲被当场拒绝这种惨烈的事,当时松了口气,循循劝导:“这也不怪顾容景,主人您没有把话说清楚嘛。您问他为什么舍命相救,他这么回答确实没有问题啊。”   冼玉心道,那是我骗你的,小傻瓜。   不过苏染接下来的话,倒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您这么弯弯绕绕跟他说这些,他怎么可能会给您想要的答案嘛。”   其实这件事上冼玉也有点糊涂,怎么不问清楚就跑出来了呢?不过毕竟是自己娘家人,当然是要袒护的,苏染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顾容景这人吧,你说他聪明那绝对聪明,可你要说他通人情世故,他通吗?是您对他期待放太高了。他是个人没错,可他也是器灵呀,魔刀化身,又在三恶道里摸爬滚打那么多年,哪有什么多余的情感?”   “……”   冼玉表情微微松动,苏染趁热打铁道:“我看您等会儿回去后还是好好找他聊聊,直白一点,就说我不想和你做师徒了,我想和你成亲,做你夫君。”   “???”   冼玉转身就往洞外走,“我看我还是回去吃饭吧。”   “哎哎哎!!”   苏染连忙拉住他,“好嘛好嘛,那我改一下……那你就直接问他,除了师徒外你们还有没有别的可能?比如说亲人,比如说道侣。”   “……”   冼玉不情不愿地停下脚步,“然后呢?”   “然后你就等他如何反应呀。”苏染啧了一声,手把手教学,“他如果同意,那皆大欢喜。”   冼玉挑眉,“他如果拒绝呢?”   “那更好了啊!”苏染啪啪鼓掌,“既然他不愿意,那也不应该再越过徒弟这道身份。日后你就算不飞升,也是要留在人间娶妻的,他不坐这位置,那当然得习惯有别人来顶替。”   “可是……”   “你就这样说好了,我看他不会不答应的。”   苏染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按她对顾容景的了解,他就算不答应也不会当面拒绝。更何况刚才冼玉也说了,顾容景把他当做是最重要的人,什么才是最重要?就是不能接受失去。   她就是要用这份失去的恐惧逼顾容景点头。   不过这话是不能告诉冼玉的,他肯定不答应,觉得这法子太卑鄙。但是对苏染来说……   卑鄙不卑鄙有什么要紧的?   顾容景能和冼玉在一起那是烧了八辈子的香,她愿意做好人好事帮忙牵线搭桥,就没有他拒绝的道理。   这世上越是光明磊落之人,越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有时候卑鄙一些,说不定会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冼玉果然信了她的话,踌躇了片刻,终于慢吞吞出了洞口。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临走前看了眼苏染。   纵然是从未遇到过挫折的天之骄子,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也是会慌张畏惧的。   苏染心生欣慰,朝他摆摆手,鼓励道:“快去啊。”   冼玉点了点头,头也不回地回了前院。   但实际上,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就后悔了,并且决定去找姜温韵,叫她帮忙看看医书上有什么可以抹去或者篡改记忆的药方。   只是穿过竹林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顾容景。   而且还是当头、迎面撞上。   ……躲都没地儿躲。   下午是日头最足的时候,顾容景比他高,四目相对时,冼玉下巴抬一点都觉得阳光刺眼,只好把伪装的气势收回来,愣愣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声音特别小,一点底气都没有。   顾容景倒是很平静,“我在师尊可能会去的地方都布下了追踪法阵,师尊一出现就会触发。”   冼玉:“……”   好小子,剑法不好好练,天天整这些歪门邪道。   “……啊,晌午了。”他避开话题,“该吃饭了。”   说完刚想绕道走,却被顾容景一把拉了回来。   顾容景握的是他的手腕,拽回来的力道很大,冼玉险些摔到他怀里,但是却不疼,连个印子都没有留。   “发簪呢?”   他听到头顶传来顾容景询问的声音。   “……在的。”冼玉讪讪地从袖子里摸出来,给他看,“刚才有点事,就先拿下来了。”   顾容景只瞥了一眼,目光又落到他身上。   “师尊嫌弃?”   他低声问。   “……没有。”   “不是嫌弃。”   顾容景点了点头,“那就是生气。”   冼玉没有说话。   他道:“不生旁人的气,却生我的气。”   这句话听得冼玉心酸,一时间不知怎么跟他解释。顾容景沉默,像是牵着风筝线一样握着他的手。   师尊曾经和他说过,顾左右而言他,言语眼神躲闪表情为难,是因为尴尬。   但是没关系,师尊不说,他可以主动来问。   “刚才,是不是我回答得不好?”他像个学生一样,专注地望着师尊,期待他会给出难题的指示,“是我说错什么话,所以师尊不开心了?是徒儿愚钝——”   “……不是。”   冼玉知道,知道就像苏染说的,他永远不说,顾容景永远不会懂,他不会怪罪师尊为什么突然翻脸,他只会回头去寻找是不是自己的原因。   因为重视,所以才格外小心翼翼。   冼玉鼻头一酸,忽然觉得很委屈。他委屈的是,自作多情会错了意,可是却要顾容景来承担后果。好像一直都是对方在迁就他,包容他自以为是的脸面。   “其实,我就是想问问你。”出乎意料的,冼玉头一热,直接问出口,“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之间除了师徒之外,还会不会有其他的可能?”   出乎他意料,顾容景毫不停顿地反问:“道侣吗?”   “……”   冼玉整个人都僵硬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讪讪地问,“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他都做好了顾容景会傻乎乎追问他半个时辰的准备,但是万万没想到对方上来就是一个直球,冼玉完全傻住了。   “师尊之前和我说过药王仙和苏染的事。”   其实那时候他隐隐感觉到师尊好像在暗示什么,只是冼玉不说,他也担心是自己会错了意。   他反应这么平静,冼玉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干巴巴地问:“那你现在知道了,是什么想法呢。”   万一顾容景等下来一句,我想过了觉得还是不合适,我们还是做师徒吧。那他直接可以从枯木崖上跳下去了。大不了隐姓埋名再躺一回冰棺,过了百八十年还是一条好汉。   “可以。”   “???”   冼玉瞠目结舌,“可以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可以?!   “就是……可以。”顾容景也愣了半天,讷讷地补充道,“做师徒好,做道侣也好,做其他的都好。只要师尊愿意,我没有什么不可以。”   这一下反而给冼玉整不会了。   顾容景确实没有拒绝,而且他还同意了,但是好像同意的理由并不那么让人高兴。   “只要我愿意,那做仇人也可以?”   他立刻皱了眉,反应很快,“啊,这个不可以。”   冼玉:“……”   “你是不是没有理解?”冼玉都有些头大了,不知道怎么给他解释这其中的区别,“道侣和师徒是不一样的……”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顾容景打断了,“我知道。”   “我知道道侣是夫妻,但师徒之间是恩情。”他默了默,看冼玉没有反驳,继续道,“这两者我分得清。所以,师尊想和我做师徒,我就和师尊做一辈子的师徒。师尊若想和我做夫妻,我就和师尊做一辈子的夫妻。”   “不管是师徒,还是夫妻,这些对我来说都只是虚名。我不知道人间对这两个词有什么样的注解,我只知道,”他抬起双眸,黑色的瞳孔在日光的照耀下微微泛出棕色,“只要师尊能留在我身边,这份心情无论被冠以什么样的名义,我全盘接受。”   他只要冼玉不离开,这就是唯一的要求。   仅此而已。 第104章 【单更】群龙无首。……   冼玉曾经在人间游历时听说过, 越是话少的人娶妻后反而甜蜜,越是孤僻高冷的反而更加深情。他以前还不是很理解,只能归咎于自己不懂男女之情, 现在倒是有几分懂得了。   顾容景不善言辞, 但说出口的话总能打动他。   唯一让他有些不满的是, 他到最后还是不明白, 顾容景是因为喜欢才愿意,还是因为占有欲和恩情。   又或者,两者皆有。   冼玉平时是个智多而近妖的人,但再精明多谋, 好像都会在情爱之事上变得束手无措。不过不管是喜欢还是恩情, 只要他在顾容景心中永远占着那个唯一,就已经足够了。他自己又何时分得清对顾容景是喜欢多一些, 还是依赖多一些呢?   这种事, 本来就是算不清楚的。   既然算不清楚, 倒不如一试究竟。   试一次便可澄明心意。   冼玉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压抑了半天的心情总算松快了许多。两人牵着手穿过竹林,踏着满地青黄的竹叶,脚步声吱呀吱呀作响,谁都没有说话。   冼玉从前也牵过顾容景的手,是在蛟潜秘境里, 顾容景被蛇影缠身, 痛苦不堪,唯有师尊是他的药, 牵着他一步一步向前,此后迈过了这许许多多道的槛。   今天,却是顾容景牵着他的手。   冼玉虽然早年习剑, 手掌也磨出了不少细细的茧,不过在冰棺里躺了五百年,出来后又被顾容景照顾得养尊处优,平时连冷水都不碰,触碰着便愈发柔软了。他体温低,风一吹就容易冰凉,握在掌心里像是一块冷玉。   冰凉滑透,好像下一刻就会从他指尖溜走。   但好在他不是。   大约是觉得无聊,冼玉勾住他的手指,轻轻晃着玩,“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顾容景正好推开门,闻言低头专注地看着他,“什么打算?”   自然是碧血刀的事情了。   如今碧血刀不知道去了哪里,但那把断刀还留在这儿,冼玉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再者,关于闻翡把顾容景带走之后说了些什么,他也要一一了解……   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出口,顾容景忽然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冼玉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倾身侧过脸颊,在唇上落下一个温热干燥的吻。   一触即分。   亲完,过了好久冼玉都还愣着,呆呆傻傻地问,“你干什么?”   顾容景道:“因为师尊好像很喜欢亲亲。”   上午吵架之前,也是说着说着,突然过来亲了一口。刚才师尊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顾容景想了想,感觉这不像是要拒绝的意思,就这样顺势做了。   “……”   他现在总算是明白顾容景莫名其妙被他亲了一下的感受了,虽然感觉很美好,但也真的很突然啊!!   “你不可以这样随便就来。”冼玉吸了一口气,要对着顾容景求知的目光说这些,他还是觉得有些羞耻,“下次,你要等我同意——”   视线微微偏移,落在门外一脸震惊的郑盛凌身上。   “……”   两道目光面面相觑,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慌张和忙乱,还有大写的僵硬。   “?”   顾容景转过身去,郑盛凌像个被冰块冻住的小鸡崽一样,声音和动作十分僵硬,“师师师祖,还有师师师师父,我爹请你们去明辉堂议事。”   说完不等他们回应,郑盛凌已经抖着手转过身去。冼玉根本来不及阻止,眼睁睁地看着他往前迈了一步,直接踏空,灰头土脸地摔了下去。   “哎呸——”郑盛凌吐掉嘴巴里的灰,赶紧起来,一边尬笑,一边迈着疼痛且踉跄的步伐,跌跌撞撞地跑出了他们的视线。   我靠!!   他刚才看见了什么?!   师祖和师父牵牵牵牵着手,还在大门口亲亲亲亲……一定是他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   他还是赶紧回去睡一觉、嗯,睡起来就好了。   郑盛凌神志不清、连滚带爬,只想赶紧逃离这个美丽的世界。   “……”   一直(自认是)端庄自持的师祖本人也石化了。   丢脸都丢到徒孙辈了好吗!   罪魁祸首顾某把小徒弟赶跑后,还一脸纯情认真,“那现在,可以再亲一下吗?”   他真的有在遵循师尊的命令。   冼玉:“……不可以。”   清醒一点,虽然刚结为(预定)道侣,但本质上还是个修士,请你有一点为国为民的自觉。   等到明辉堂见到郑毅,从对方口中得知情况后,冼玉才知道这次真的不是什么小事。   “如今北疆一带已经全部沦陷,各大宗门组织了三十名弟子前去查看情况,可惜在那里遭受到了埋伏,死的死伤的伤,回来的人寥寥无几。”   幸存者如今还躺在床上受病痛折磨,经脉尽断,金丹元婴都受了不小的损毁。   说到此处,郑毅心中都不免一酸,停顿许久才能平复心情,“他们其中有不少人伤得太重,医修人手不够,原宗门只能把伤患送到万剑宗,如今夫人已经回去为这些弟子诊治了。”   就连闭关许久的谭盛文也出动了,他是丹修,也辅习过药理知识,有他帮忙姜温韵能轻松不少。虽然郑毅对他一直有偏见,但是危难当头,他倒不至于为这些小事再和对方过不去。   冼玉自从听到魔军攻占北疆地带后,眉头就一直紧皱,神色沉重。   “如今修真界部署如何了?能调动多少人手?”   郑毅连忙答道:“如今东西界门都已经落下法阵,倘若魔军入侵也能抵挡一阵,南界门如今是由金羽门把守,那地方易守难攻,倒不用担心。只是北界门……原本是玄阴宗管理,可惜北疆沦陷,我们动用各种手段几番联系,可惜都是渺无音讯。”   修真界并不独立于六界之中,它是为了区别普通人和修士而故意命名出的一种说法。实际上修士与人间权贵氏族之间联系紧密,互为助益。所以修真界的边界,实际上也是受修士们保护的人界边界。   除了极北之地。   那里荒凉野蛮,部落民族难以开化,再加上这几百年来闻翡的侵入,早已经成了魔界在人间的根据地和大本营。只要闻翡开启魔界到人间的通道,数万只魔物一同入侵,那后果将无法想象。   正是因为如此,才要启动东西南北四大界门。   界门并不是一道真实存在的大门,它是一道格外强大的法阵,是这数千年来修士和凡人们为了抵御魔族妖族攻击而设定的防御法阵,长可以绵延千里,四方法阵完全启动时,整个人界像是被笼罩在一层淡淡透明的鸡蛋壳子里,可以抵御外来入侵,十分安全。   只是开启这四道法阵十分费力,不光是需要强大的修士一起启动,还需要巨大的灵力支撑。对于现在的末法时代来说,光是这一点就已经很难了。   “你们太糊涂了。”   冼玉冷声道,“北疆沦陷既然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事,那就不该再白废人力。”   郑毅听到‘无可挽回’这四个字,虽然难受但也无力反对,冼玉是当今世上最有经验也最有资格与魔军对抗的大能,倘若按他的个人想法,只怕只会搭上更多的性命。修真界本来就是青黄不接的冰霜时代,这样下去不等两军交战,他们就会因为人才凋零失去全部胜算。   这几百年他们自以为的韬光养晦,在闻翡的眼里,不过是一群将死之人在争夺着最后一点糠粮罢了。   顾容景轻轻点了点桌面,刚才这一番对话,他也大致了解了情况,“为今之计,恐怕只有死守中原。”   “不错。”冼玉颔首道,“魔界的通道非常人能打开,魔物泛滥难以全盘掌控,只会让部下生出反叛异心,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这么做的。”   不到万不得已……   郑毅忽然生出不太好的预感,“什么是万不得已?”   冼玉瞥了他一眼,目光中带有深意。   “自然是,他想要血洗人间的时候。”   郑毅心中一颤,难以描述的沉重感涌上心头。   这是闻翡的底牌。   但他却不止这一张底牌。   “走吧。”   冼玉起身,郑毅也慌忙站了起来,“师尊要去哪里?”   “不是说,如今各大门派都齐聚在万剑宗么?”   他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既然仙道联盟无能,我不介意亲自来做这根主心骨。”   冼玉猜得没错,万剑宗内现在确实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 第105章 【双更】许久未见,你……   “我拒绝!”   万剑宗的主殿内, 数十张桌椅上坐得都是如今修真界的各大主力,其中有男有女,有穿着道袍的、也有剃着光头的, 有手上持刀握剑的, 也有悬壶秉萧的。   其中大多数人都与万剑宗有过交情, 但其中也不乏看不惯大敌当头、万剑宗还要做他们的主的。   “你们仙道联盟每年收受百姓供奉, 变相索要赋税,把好处都吞得干干净净,腐烂了这么多年从不曾顾及我们这些小门小派,一到要打仗的时候倒是想起我们了, 又要人又要天材地宝的, 怎么这种掏光祖传家业的‘好事’,没见轮到你们万剑宗呢?!”   刚才义正言辞开口的, 是清风门的掌门, 他一张口就是什么小门小派, 压榨委屈的,听得一旁的姜温韵气涌上头。   这老贼一口一个腐烂索要,好像仙道联盟真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而他正是受灾遭殃的苦主,这老东西完全忘了在此之前,他可是腆着脸舔万剑宗和仙道联盟的, 这联盟内被揩走的油水, 可也有一部分进到他的袋子里了,现在出来扮什么好人呢!   更何况水至清则无鱼, 没好处谁愿意老老实实给你办事?仙道联盟确实不算干净,但领头班子也做过不少实事,还轮不到这傻逼跑过来断定是非。   姜温韵冷呵呵地笑道, “陈掌门说笑了,我可从来没见过宗门上下加起来超过五百人的‘小门小派’,要这还算小,那,呵呵呵呵,我也是无话可说了。”   要知道万剑宗这样大的宗门,上上下下也不过才一两千人,已经是很骇人的规模了。   这一句把对方噎了一下,不过这位陈掌门也是个脸皮厚的,当即道:“姜长老这句话我可受不起,您说我们超过五百多人,可知这其中有一小半都是帮工?不过是在门务繁忙的时候雇佣来的,怎可算在其中?!”   这傻逼说谎都不打草稿,在座的谁不知道他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只是墙倒众人推、纵容罢了。   姜温韵怎么会不清楚这群墙头草的心性,刚才膈应了他一句也就罢了,再和他吵下去只是白费力气。她直接无视了这老赖皮,冷声道:“当日仙道联盟创立之时,是诸位掌门誓血为盟,在文书上共同签过字的。今日既然有不服者,那可再签一道文书,倘若得半数以上的签名,那仙道联盟自可解散。”   她话音刚落,座下不安分的几人已经开始互换眼神。姜温韵全都纳在眼中,冷冷一笑,不紧不慢道:“只是仙道联盟解散后,万剑宗与问机阁便不再参与此中事务。各门各派,请自行抵御外敌。”   说罢,她环顾四周,“诸位,没意见吧?”   这句话说出,那些各怀鬼胎的人脸色都一变。   修真界内实力最强、人数最多的莫过于万剑宗,问机阁虽然比武不行,但门中弟子各个擅长问机卜卦,尤其是姜温韵的夫君郑阁主,在这种危难情况下也是一道强有力的助力。失去这两只领头羊,底下的人再凝聚成一把火,也只是微末之功罢了。   他们刚才人声鼎沸,不过是不满仙道联盟做主罢了,想要借此推翻万剑宗的势力,壮大自己的宗门,但倘若要彻底失去万剑宗这个盟友,又有些得不偿失了。   刚才还吵吵闹闹宛若麻雀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姜温韵嘴角微微提起,眼神中多了些许讽刺。   “……如今大敌当前,我们怎可离心?这不是衬了那魔头的心意吗?更何况,这只是姜长老你自己的主意吧。”其中一人咳了两声,避开姜温韵的视线,转头看向万剑宗掌门越合竹,多了几分询问之意。   他这话一出口,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越合竹。   越合竹年纪约莫三四十左右,外貌虽然不比冼玉天人之姿,但也是丰神俊逸,从他们争吵时他就一直坐在主座上,不曾开口。如今炮火转到他身上,他淡淡一笑,四两拨千斤地化解:“师妹的做法虽然偏激些,但也未尝不可。”   他虽然语气平和,但并未称姜温韵为长老,而是为师妹,这分多出的亲昵和偏袒就已经代表了他的态度。   早在开会之前,越合竹就已经和姜温韵通过气了,他是掌门,总不能自降身份与那些小门小派的吵成一团。姜温韵就是他手下那柄极好用的剑。   柳无名脾气暴躁,比嗓门不一定吵得输,但他想法单纯简单,反而可能会陷入对方的圈套;齐玄阴阳怪气倒是很适合,不过自从心爱的弟子邱正明有心魔之后,他就憔悴了很多,也不像从前那样爱开屏斗艳了。   还好姜温韵心思通透,嘴皮子也利落,才不至于叫万剑宗落了下风。   越合竹这不深不浅的一句话,顿时堵住了所有人的口。   “……解散仙道联盟也不必急于一时,大战在前,这未免伤筋动骨了些。”底下的人换了口风,委婉道,“不过既然联盟口碑已经在众人心中急转直下,那么我们大可换一位盟主,诸位觉得呢?”   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不过是换了个说法表现出来罢了。   姜温韵目光微沉,还未来得及发话,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清脆响亮的声音,“这个不错,我看行!”   这声音听着极年轻,但是细心的人便会发现,这语气中功底十足,修为绝对不浅。   众人抬起头来,只见一身材修长的年轻人负手迈入殿中,他长发高束,飒爽马尾垂在背后,白衣劲装更显风流英俊,腰间一柄青竹剑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他迈步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异域样貌的青年,还有一位大家都耳熟能详,是问机阁的阁主郑毅。   在场的所有人不禁面露疑惑,唯独姜温韵眼前一亮,险些喊出声来,最后还是克制地走上前略一行礼,“玉清道君!”   语气中难掩兴奋。   玉清道君?   这个名号并不为人熟知,众人乍一听还有些疑惑,交头窃耳了一番才忽然想起,这个好像就是当初在蛟潜秘境里联手万剑宗弟子击败蛟龙、之后又在宗门大比上一剑赢过了齐玄的那位如意门掌门,玉清道君。   齐玄这个人虽然脾气古怪,但剑道却研究颇深,仅在越合竹和柳无名之下,但拿出去也足够吊打修真界的一大批同辈了。要知道如今末法时代,许多小宗门里一个出窍期的都没有,而万剑宗里所有长老都在合体期,已经是不凡的实力了。   偏偏这个玉清道君,一剑就胜过了齐玄……   此后还作为谈资在界内流传了很长时间,不过玉清道君深居简出,本人之后很少出现在江湖上,渐渐地就淡出了大众的视野。   在座的有许多人见过冼玉,可惜记忆已经模糊;也有许多人并未亲眼看过,对这个年轻人的身份和修为都有一些存疑。   不过既然他刚才高声说支持,又是一派掌门,那应该能算得上自己人吧?   许多人心中不禁这么想,然而客套拉拢的话还未说出口,那玉清道君的下一句瞬间惊倒了众人。   “既然盟主无能,如今又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那不如就由我来接替这重任,想必大家应该没有意见吧?”   他语气清冷单薄,仿佛在说一件类似于吃饭了没这样无足轻重的事情,众人起初的注意力都停留在他的杰出的容貌和嗓音上,听到‘没有意见’时还下意识地点头,点完了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顿时大惊失色。   “不可!!”   那清风门的陈掌门拍案而起,怒道,“大事岂可由你儿戏!这仙道联盟的盟主当初上任时怎么说也是经过重重挑选,你一届默默无名之辈,上来就大言不惭地想挑这样的大梁,我看本事没见到,倒是口气大得很!”   讲个笑话:   冼玉是无名之辈,大言不惭想挑大梁。   他不禁轻轻一笑,不曾动怒,只问他:“不知这位掌门如今年岁几何?”   “……”   怎么聊着聊着突然问年纪了?难不成下一句就要问候他家人吗?不过陈掌门倒也不怕,他虽然修为不行,但年纪却不小,眼前这年轻人看着最多四五十岁的模样,估计连他的零头都没有。   陈掌门想到此处,挺背抬头、胸有成竹道:“小兄弟,这修真界从来不看年纪,只看资历。的我虽不才,但如今也是三百岁的年纪,已是出窍中期了。”   放在同辈的修士里,也是中上的人才——   可惜话未说完,冼玉已经噗嗤一笑。   这笑声中的讽刺和怜悯写得清清白白,连顾容景都忍不住笑了。   周围人一脸诧异。   “……??”   陈掌门知道自己被羞辱了,怒斥:“你!!”   郑毅微微眯起眼睛,目光不禁多了几分轻视,不紧不慢道:“陈掌门有所不知,您眼前这位玉清道君,曾是郑某的师尊,五百年前,他一剑霜寒惊动九州,扬名天下的时候,您的前世估计都还没投胎呢。”   这句话实在搞笑,那陈掌门同盟的人虽有心帮他,但听到如此讥讽的话语,还是忍不住笑了出声。   夺笋啊,前世都还没投胎。   这陈掌门还想拿自己区区三百年的资历压别人,殊不知眼前这年轻人已经是五百——   等等、郑阁主刚才说什么?   五、五、五百年??   众人脸上的神情逐渐开始凝固。   这……不会在座的人全是他的晚辈吧???   与常人误解的不同,修士并不代表结了金丹升了元婴就可以永葆青春了,他们修习法术、炼丹吃药,只是会相比于凡人来说大幅度地缓解衰老。修为越是高深,容貌和身体就会维持在巅峰水平,像姜温韵就一直保持着漂亮美艳的容貌,但更多的修士是像陈掌门这样的,几百年过去,早已变成了中年人的模样。   倘若郑毅没有撒谎的话,眼前这人活了五百多年,还是这副二十多岁刚出茅庐的外貌,那说明……   “修真界不问年纪,只看实力!”陈掌门忽然打断,一字一句跟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似的,“如今这世上怎么还会有大能?你们不要被他们联手编织的谎言欺骗了,这少年人看着连元婴都没有,怎么可能已经五百岁!”   原本众人还有所动摇,一听到这几句话,顿时稳定了心神。天才离得远在口中传颂的才叫天才,离得近了在眼前,只会叫身边的人生出嫉妒之心。   在修士这里,也是同理。   事实上,他看不穿冼玉的修为仅仅是因为他才是出窍中期而已,就连顾容景都已经是出窍后期了,只差临门一脚到合体。修为这东西,但凡我比你多一阶,哪怕只是一阶,就可以轻而易举地隐藏。   就像当初在玲珑山上,闻翡入夜接近他时,故意伪装成分神期一样,只为了混淆视听。结果冼玉真的因为这个判断失误,过了许久才发现他的魔君身份。   不过冼玉倒并不打算把自己的真实修为暴露出来,不是因为低调——而是因为太丢人了。   是的,丢人。   他自小被称为奇才,短短五十年不到就从入门筑基飞升到大乘期,是足以让修真界所有人都为之震撼的修炼速度,可那已经是五百年前的风光了。   现在的他才不过勉勉强强合体期,虽然一只手就能把姜温韵越合竹柳无名这类同样是合体期的按在地上打,但比起闻翡的大乘期还是差得太远了。   不是分神,也不是什么大乘,实在没必要吹嘘。   倘若在座的这些连出窍合体都没有的人听到了,只怕会直接气得吐血。   越合竹也轻轻提起嘴角,但很快就抿去了笑意,他是东道主,不免要打好圆场,正色道:“这小兄弟虽然看着年轻,不过器宇轩昂、神采奕奕,想必修为高深,也有自己的一番见解。盟主换届的事情暂且不提,不如我们先听听看他有什么样的高见?”   就算要换人,那也得服众才行。   越合竹维护了修真界各大门派的脸面,但也是给了冼玉一个机会。   众人听到这番话,都点了点头。   是啊,眼下之疾是大敌当前,盟主换届是小事,什么时候都可以,但倘若魔军覆灭了修真界,那换多少盟主都无用了。   这时候倒是不拘于有名还是无名,只要是靠得住的办法,他们也不会吝啬一试。   然而谁都没想到的是,冼玉果断道:“依我之见,当今应放弃北疆,调派人守死守固云城,倘若固云沦陷,中原失势就在眼前。”   固云城是黄河流域一座高山城池,易守难攻,距离中原也有十万八千里,算是北疆到中原的分界线,在众人的预想中,并没有要驻守固云城的打算。   冼玉这番言论,顿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我反对!!”   “北疆怎可轻言放弃,果然是黄口小儿!”   “太自不量力了,放弃北疆那是在等死啊!!”   冼玉从玲珑山赶到这里,也预想过各大门派不支持的态度,为此他早就想好了对策——   不同意,那就打到他们松口。   对,没错,就像当初在大明村他以筑基的修为把邱正明按在地上暴打一样。既然这些晚辈不太听话,那就打到他们听话,打到他们服气为止。   冼玉的想法很简单粗暴,只可惜还没来得及实现,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威严的怒斥。   “我倒要看看,是哪些人吃足了好处,现在又要来卸我谭某的任?!”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白眉长须的老者提袍走进,满目威严。他身后跟着一名冷霜肃穆的大弟子,面容熟悉,细看原来是许久不曾见到的元白。   谭盛文擅长经商运筹,和平年代让他管理仙道联盟并没有错。只是他修为和天资都不高,如今大战在即,换掉他已经是意料之中,掌门还特意吩咐过让他今日不必过来,他怎么还是来了?!   北界门若守不住,那魔头打进来是迟早的事!”   白眉长须的老者虽然年迈,可声音却十分洪亮,不威自怒,“是哪些糊涂东西,说要放弃北疆?!”   冼玉原先并不知这来者何人,但一听到姜温韵口中的‘谭’字便了然了。   他转过身,缓缓道:“看来,我便是那个糊涂东西了。”   谭盛文原先还拧着个八字眉,一脸怒气喷薄欲出,但等到那有些耳熟的声音传来,那年轻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清淡冷艳的面容。   第一眼恍惚,第二眼再细看时,不禁叫他心神俱裂。   “……?”   元白察觉到师尊上半身摇摇晃晃,还未来得及扶,谭盛文面色灰败,看了一眼郑毅,又再看了一眼冼玉,猛然踉跄险些跪倒在地。   寂静无人的大殿中,所有人都听到他那一道颤抖又畏惧的声音,“……师尊?”   冼玉凝视着他,目光中或许带着悲悯,沉默良久,他两片薄唇微微一碰。   “许久未见,你修为退步了。”   他道。 第106章 【单更】若有不服者,……   大殿里所有人都震惊了, 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什么。   就连郑盛凌也瞪大了眼珠子——   什么鬼?   谭长老管冼玉叫师尊?那他也是师祖从前的弟子了?那不就是说……谭长老和他爹是师兄弟关系?!   我去,爹瞒得也太狠了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问机阁和万剑宗多年不合也有的解释了, 当初闻翡还纠集了一群魔修把郑毅打了个半死不活呢, 更何况冼玉在几百年前还亲手击杀师兄霍玄呢, ‘兄友弟恭’也是师门的祖传手艺了。   关键是, 郑盛凌在万剑宗待了这么多年,竟然一点都没有发觉……   当年爹大婚的时候,听说万剑宗送了一笔不小的贺礼,其中当属谭长老出手最为阔绰。时人都说是师兄疼爱师妹, 可现在想来, 或许里面也有几分愧疚之情。   谭盛文的脸色差得很,这还是第一次众人看到他从底气十足意气风发的模样, 在短短数息之间变成灰白脸色, 嘴唇发抖, 畏惧又心虚。   是的,他畏惧冼玉。   谭盛文原本并不是冼玉的直系弟子,他是冼玉的师侄,也就是霍玄座下的大弟子。霍玄是个六根清净、又老实善良的大好人,当初收谭盛文为徒,也是因为他这个徒弟家乡遭遇了灾厄, 想要来求仙混口饭吃, 故而霍玄明知道他不适合修仙,但还是把人留了下来。   谭盛文在霍玄手下时冼玉管不了他, 霍玄也知道这弟子只求个平庸,所以平日里不对他抱有什么期望。后来霍玄叛入魔道,谭盛文孤苦无依又是一个人, 冼玉也不好将他赶出师门,索性就归到了自己手里。   但是,冼玉和霍玄的教育方法截然不同。   冼玉手底下就没有收过姿色太平庸的弟子,郑毅虽然不那么出色,但那也是和闻翡相比;而方净诚虽然愚钝,但是却格外用功,能吃得了苦。   可谭盛文不一样。   说白了,他到如意门来拜师学艺,本质上和去酒楼拜厨师学功夫打杂是差不多的,不求出人头地,只求个安稳度日,不少他一口饭,不差他一碗米,也就足够了。至于求仙问道,他是想都不敢想的。   冼玉对待徒弟那套严苛的方法用在谭盛文身上,自然是叫他苦不堪言,所以在无人之境里他和师兄弟们打捞许久也不曾见到冼玉的尸骨,便动了离开的念头。   按谭盛文的想法,冼玉对他虽然有再造之恩,但他也在无人之境为师尊守孝了三年,也算是仁至义尽。   此后,因为他的离开,闻翡也叛入魔道,而郑毅也因此身受重伤,机缘巧合拜入了问机阁。   好像,在离开如意门之后,大家都有更好的发展了。所以,纵然知道郑毅心中对自己有怨恨,但谭盛文一直拿这套说辞说服自己。   既然人走了,那也该往前看了。   可是今天冼玉重新站在他眼前,分毫无缺,又好像重重地打了他一记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耳边每一句都在警告他,没有过去。   他担惊受怕地过了五百年,默契地和郑毅、闻翡他们都隐藏掉了这段回忆,可是一切都没有过去。   “许久不见,你修为退步了。”   冼玉只面色平静地道了这一句,但谭盛文从头到脚已经冒出了一身的冷汗,仿佛一下子回到在如意门时,当时他还是个深居山中的青年,每日都在含着泪苦练基本功,担忧师尊下次会选自己考校功课。   谭盛文脑海中嗡鸣一声,强大的威压和阴影一瞬间压倒了他所有的气势和理智,他扔掉拐杖,颤颤巍巍地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拜礼。   “恭、恭请……师尊出山。”   他脸色发白,脑门上全是汗水。   众人不曾料想到仙道联盟的盟主竟然会当众向冼玉下跪,顿时又是引起了一番惊涛骇浪。   他们不知道,可谭盛文却清清楚楚地参与过,他明白冼玉从前修为有多么深不可测,知道他少年成名,更知道当今让人闻风丧胆的魔君当年不过是冼玉手把手握着学剑的大弟子。   冼玉要真想教育他,那是轻而易举。   谭盛文这一跪,跪的不是曾经的师尊,而是以后的前程。   顶着所有人疑惑议论的目光,冼玉又何尝不知?   此刻他也分不清,这到底就是人的本性,还是经历了五百年,沧海桑田,故人也变了许多。   谭盛文在万剑宗的师兄姐中修为算是比较差的,他天资不高,悟性也差,又经历了三次易主,而且各自的教学方式都不大相同,拜到万剑宗后花了不少时间去纠正、重学心法和内功,后来大约是觉得年纪大了,怎么学也比不上掌门他们,索性就转行学起了炼丹,如今靠草木丹药养着,也是个好听的合体期大能了。   但尽管如此,众人不敢小觑他。   有人曾经说过,谭盛文是整个修真界里唯一一只能吐出真金白银的金饽饽,说一句他掌握着万剑宗、甚至是半个修真界里的经济命脉也完全不过分。   自五百年前玉清道君‘陨落’之后,人界与魔界都是伤亡惨重,加上时节错乱,瘟疫、水灾、山匪作恶,人间一度陷入大饥荒,到处都是流民和死尸。   也是在这时,当时已经拜入万剑宗的谭盛文自感修为低微,以后恐怕在宗门中不能占有一席之地。故而他开始尝试另辟蹊径,向刚继承掌门之位的越合竹毛遂自荐,提出了创立仙道联盟的想法。   最初的仙道联盟是抱着类似于镖局的理念,他们向百姓征收一部分的安全税,这部分钱可以用于宗门的维护和建设,也有利于宗门弟子下山历练,而他们可以向管辖内的百姓们提供保护,除却武力保护之外,管辖内旱涝霜冻,宗门弟子也会利用法术尽力去弥补调整,饥荒时也会主动发下一批辟谷丹,这是一笔双赢政策。   越合竹听到他的想法后没有完全同意,而是给谭盛文放了权,让他先去做试点。此后果然效果卓越,越来越多的门派想要加入仙道联盟,而朝廷也听说了这个民间组织的‘万事屋’,索性达成了政民仙三方合作的关系,有了朝廷的支持,仙道联盟的扩张愈发顺利,此后才逐渐向多方面的修真界联盟发展。   说到底,如今在座的大小门派纷纷反水要求换届换人,只不过是看不惯万剑宗分了其中最大的一杯羹,想要从中牟利而已。   冼玉思绪转过一圈,心中已经有了决定。此时谭盛文还在门槛上跪着,他虽然外貌已是八九十岁的耄耋老人,但毕竟常年累月以丹药滋养身体,又有合体期的功力打底,跪一会儿并不要紧。只是在外人来看,这不过是玉清道君儆猴前随手杀的一只鸡,彰显他的威严。   冼玉并不在意他人怎么想,要是他们因此而惧怕自己,促成后续的换届,那他只会高兴。   “起来吧。”   他冷淡道,“你既然拜入了万剑宗,那就不再是我如意门的弟子,没有再跪我的道理。”   “???”   那这到底是要和他秋后算账,还是不再管他的意思?   谭盛文忐忑地站起身,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半片袖子都已经湿了。他嗫嚅着说:“道君……”   郑毅在一旁翻了个白眼。   改口改得还真快。   “既然仙道联盟的盟主是你,那就方便多了。”   冼玉一掀眼皮子,淡淡地笑,“我暂接你盟主之职,想必,谭盟主应该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谭盛文:“……”   他敢有意见吗?   冼玉的名字在此之前他也有听宗门内的人提到过,不过当时只说了他的道号叫玉清,可是这五百年来,谭盛文听过的重名的‘玉清’实在是数不胜数了,再加上对方又是个经脉断裂、在慢慢修复的小年轻,他便没有在意。   现在才反应过来,他是把李逵当成李鬼了!   别说他们俩现在都是合体期了,按冼玉的才能和天赋,当初和霍玄火拼完,浑身经脉都碎了,现在还能一点一点温养着回到合体期,就算不能重回巅峰,但单手把他吊起来打肯定是没问题的。   更何况,他自己不愿意放权,并不是想要带兵反打魔界,只是担忧战后不能再把权利收回来罢了。他原本的打算是自己继续当这个盟主,其他战时事务由师兄来组织,把仙道联盟牢牢抓在万剑宗的手中。   不过碰上了冼玉……   谭盛文便只能点点头了,“一切听由道君处置。”   他话音一落,在旁边听得迷迷糊糊一直没插话的众人立刻反应激烈了起来,“什么?!怎么就听由你们处置了?!”   “就是啊,谭长老,这不会是你们故意串通一气来演我们的吧?”   “刚才说的好好的,签是大家一起签,那换人也该是大家一起换才对啊?”   眼看着众人争议声四起,冼玉道:“那便如此,就随了你们的意,这盟主你们爱挣便去挣,只是从即日起,如意门、问机阁和万剑宗退出仙道联盟,另起一个‘仙道同盟’,现在便可签订文书。”   “这样,诸位没有意见了吧?”   说着,他伸出手,顾容景便默契地将两卷文书放到他手中,明显就是那仙道同盟的契约文书。   这厮在来之前就已经做好完全的准备了。   行,你们非要争这个仙道联盟是吧?没问题,你们不让换,那我们走就行了!我自愿退出,只不过到时候另起炉灶,把你们排除在外,那可就不要怪我们了。   这一通操作比刚才姜温韵的威胁还要猛,直接把所有人都给整懵了。   怎么说,他们好像达到自己谈判的目的了,但好像也没有完全达到。毕竟,这不也是威胁吗?!   那位陈掌门硬着头皮道:“这……就算问机阁的郑阁主是您徒弟,愿意签订这文书,可万剑宗的越掌门未必……”   他有意把反对的意见让给越合竹,但越合竹老奸巨猾,怎么会上套?他轻轻一笑,说的却是:“其实这文书我已经看过了,玉清道君的想法不无道理。”   事实上,冼玉早就以灵讯联系上了姜温韵,又和越合竹深谈了一番,才有了今天这场瓮中捉鳖的戏码。   越合竹轻轻推开责任,就跟油锅里溅了一滴水似的,瞬间炸了开来。   他们万万没想到,作为仙道联盟大头的万剑宗,竟然也提出要撤走!而现任盟主还是这什么玉清道君的前徒弟,自然也不敢反对——   这样一来,整个局面,就变成冼玉的一言堂了。   “越掌门,你怎么会如此糊涂啊!他、他他他他!”   有个别门的长老都气得手指发抖,指着冼玉道,“这一个年轻人,信口雌黄了几句,难道就把你们各个都唬住了吗?!”   到现在,对方没有深不可测的修为,也没有法华大师那般德高望重,牛逼两个字全是靠嘴来说,关键是在场的谁不会吹牛逼啊??   越合竹倒是不急不躁,垂着眼睑忽然道:“玉清道君,其实我小时候倒是也听过他的名号。”   “难道诸位忘记了么?”   越合竹缓缓,“从前小时候,每逢夏三十,明明不是清明时节,可是各家各户都会到坟前烧纸钱。”   这句话,说得众人一愣。   烧纸钱?   “不错。”柳无名点点头,“我家祠堂里还曾经供过一尊面目模糊的菩萨像,牌位上写着依稀也是玉清两个字。”   祠堂?玉清?   “哦,我想起来了。”   人群中忽然冒出这么一声,不过大约是喊得突兀,众人一望过去,他立马低下了头,小声道,“我娘小时候见过,到如今我们家依旧保留着夏三十烧纸钱供奉先人的习惯。”   “夏三十?好像是,我记得我还是个娃娃的时候,家里人都是偷偷早起在巷子后面烧纸钱,太阳一出来就不敢烧了,但是还能依稀闻到那股烧烟的味道。”   冼玉也怔住了。   夏三十,是师兄霍玄的忌日。   原先,也曾经是他的。   “不止是夏三十烧纸钱。”郑盛凌忽然开口,冼玉惊讶回头,发觉他的目光温和地落在了自己身上,“长虹镇的那道巨石,也是苏姑娘和当时镇子上的村民们为了纪念那个人,而特意立下的。”   长虹镇的许愿石身旁种了一颗苍天槐树。   槐树是木中之阴,招神引鬼。偏偏许愿石边的这颗槐树上又坠满了许愿的符纸,这祭祀与愿力萦绕着槐树,风一吹魂铃钉钉,只希望有一朝一日,可以能招来他的残魂。   闻翡妄图抹掉冼玉曾经留下的旷世之功,却没有想到,他封住了世上所有的口舌,但依旧有人记得。   记得几百年前,这大地上淌着无数斗士的鲜血。   冼玉沉默良久,道:“五百年前,我师兄叛入魔道,我率领修真界三千修士,以抵魔界三十万之攻。”   “五百年后,闻翡入魔,作为他从前的师尊,也该由我来了解这一场劫难。”他解下青竹剑,往前迈了两步,淡然道,“此战,我势在必得。”   “若有不服者,愿以一敌众。” 第107章 【单更】反了反了。……   堂下沉默良久, 最后一名两鬓微白、神采奕奕的中年长老仗剑而行,沉声道:“老夫请战!”   这长老姓邹,是青城派的某位峰主, 冼玉曾经在蛟潜秘境里救过他的弟子, 从这场申讨开始、远比冼玉来的更早时, 他一直保持着沉默和中立的态度。   此时站出来, 也是有心为冼玉铺就这块试金石。   动动嘴皮子的事谁都会做,但只有过硬的实力,才能让众人心服口服。   邹长老虽然不到合体期,但也是出窍后期, 可以代表修真界大多数的中上水平, 倘若这位玉清道君连他也打不过,那想要说服其他人就更难了。   冼玉也明白这个道理。   邹长老抱拳微地颔首, “承让了。”   说罢, 抽出他身边那柄两寸的短剑, 将其对折,便是一对轻便灵巧的袖剑,可以轻而易举藏于袖中。他虽然修为不算高,但武学上略有造诣,格外擅长短刺,爆发猛杀人于无形。按理说兵器的优劣生克最直观的判断就是看武器的长段轻重, 小刀玩不过短剑, 短剑玩不过长剑,长剑又难以抵御宽刀, 而宽刀又输给了修长灵活的红缨枪。   但偏偏邹长老轻功格外诡谲,难以捕捉,与他的短剑相辅相成, 这才得以独步天下。   对于冼玉来说,天下兵器皆一家,所有武学都是相通的。要打败邹长老可以说轻而易举,但接下来,他要比轻而易举还要轻易一百倍。   短剑残影晃过眼前时,冼玉并未出剑。让所有人意外的是,他单手负于身后,青竹剑被置在一旁,剑鞘嗡鸣都不曾闻——他是打算空手与邹长老比试!   邹长老并未轻敌,起初几剑他手下容情,并未使出全部实力,但让他没想到的是,眼前的年轻人纵然是近战也毫不内怯,身形宛若鬼魅,自己一向引以为豪的轻功在他眼中,竟像是放慢了动作似的——   又或者说,他出的每一招都被对方看透了。   冼玉并不打算拉长战线,三招过后,他出手了。   寒光闪过,众人甚至未曾捕捉到他的半片衣角,回过神时,冼玉已站在了邹长老身后,双指并合稳稳当当地悬在了他的脖间。   而邹长老,连一声呼吸都不曾闻。   堂下一片寂静,冼玉收回手,“承让。”   也是淡淡的两个字。   邹长老站在原地怔愣许久,想起师尊离世前曾经哀叹,有些人天资所及,恐怕穷尽天地也无法追寻。直到此刻他才如此深刻的体会到,什么叫穷尽天地。   有些人生来便是天地的宠儿。   只这一道指剑,他便已明白对方的造诣。倘若自己是魔修,只怕还未出剑冼玉便已经斩下了他的首级,而发丝都不曾摇动半分。   只有与之对招才能感受到这股强大到恐怖的支配力——无比深厚的内功,以及诡谲变幻的剑法。   他输得心服口服:“是我技不如人。”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陷入沉默与观望。   邹长老放水了吗?毫无疑问,前三式确实放了。所以冼玉也让了他三招。   可最后那一‘剑’,却不是放水就能达到的效果。   大家都是武学之人,最清楚不过练到这样的水准,到底有多难,他甚至并未动用过一丝真气。   这年轻人……   修为真如此之高?   擂台战的下一个人还未有名目,柳无名忽然站出来,道:“既然如此,我来应战!”   众人:“???”   你们不是和这玉清道君一伙的吗?怎么还拆起台来了?怎么,又起内讧了??   冼玉也没想到下一个会是他,不过既然他已经放话下去了,那自然不会拒绝。   “请。”   柳无名点点头,手持佩剑走到大堂中间,恭恭敬敬抱拳行礼。   此时还未开场,姜温韵收起脸上的疑惑,忽然道:“既是如此,请道君与我师兄比试的时候用剑吧。”   用剑?   这怎么还规定起武器来了?   人家空手和你对打,不是更占便宜吗?还是说这又是一出万剑宗串好的戏码,故意演给他们看的?   谁料柳无名拍掌叫好,夸赞道:“还是师妹了解我!多谢师妹!”   “……”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脸都绿了。   怎么忘记了,柳无名是个剑痴!!   好家伙,你这是假公济私,借着打擂台的名义搞一对一公开教学啊!!   用剑也不是不行。   冼玉略一思索,点点头,“可。”   柳无名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中的赤光剑,目光逐渐认真了许多。   在扶华山上,他曾经和冼玉比试过,当时冼玉还只是个金丹期,可是对剑时格外沉稳从容,游刃有余,不像是在与他比试,而是像课堂教学,故意挑出他剑招中的破绽。   他连一招剑法都不曾用,全是最朴素的剑式。   倘若柳无名与他们一同经历过小林境,便能知道冼玉与他对招时的态度,与给顾容景拆招喂招时并无不同。   说到底,他是个几百岁的长辈,不可能动真格的和柳无名比剑,自从苏醒后,他大多数的比试,都只用了二三成的实力。   打宝宝是没什么成就感的。   不过既然柳无名求的是突破,那冼玉也不介意多指点一些。   唰地一声,柳无名拔剑出鞘,一式横扫,冼玉侧身灵巧躲过,两道剑风杂乱纷飞,剑气凌厉锋锐,掠过时甚至在粗壮的廊柱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划痕。   众人看得眼花缭乱,然而不过十数招,等到剑风停止的时候,冼玉已经回身点步,收起了青竹剑。   柳无名单膝跪地,拄剑撑着微微喘气。   一炷香甚至未曾燃尽。   既然是教学,冼玉没有手软,对招时使了足足八成的力道,看着两剑相撞时游刃有余,实际上只有柳无名知道,抗下这一剑时,他需要多么大的力量。   更关键的是,冼玉剑势汹汹,收放自如,一击不成就已经找到了下一处的破绽,叫柳无名无法招架。   “……”他抬起头,抹去额间的汗,语气中多了两三分敬意,“受教了。”   一句受教,意义更重。   在场都是修士,怎么会看不穿这场对决中柳无名已经站了下风?或者说,从他站出来的那一刻开始他就落了下风,只不过是求一份突破与精进罢了。   不得不说,在这种危急时候他还能够想到比试求教,也真是不愧于他剑痴的名号……   柳无名撑剑起身,还未退下,郑盛凌抢在郑毅跟前喊了一声,“那下一个我来吧!!”   他虽然拜入如意门,不过只要郑毅还没退位,那他就还是问机阁的少阁主,代父出来比试也不过分吧?   更何况,他也想和师祖热血地比斗一场啊!!   众人:“……”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郑毅:“……”   你爹我也很想啊。   冼玉沉思片刻,“……也不是不行。”   “这段时间一直不曾考校你的功课。”他似笑非笑道,“是该好好摸一摸底。”   “!!多谢师祖!”   郑盛凌兴高采烈地冲上去,“那我就不客气了!”   然后不过几息时间,就被啪啪啪打了下来。   菜是真的菜,瘾也是真的大。   冼玉收剑时还一脸无奈,给了顾容景一个眼神。平时郑盛凌的训练都是苏染和顾容景帮忙看着的,冼玉大权下放,每隔七天统一检查一次,这样方便快捷,两个人进度也不至于不一致。   顾容景接收到他的讯息,了然地点了点头。   打得这么菜,看来基本功还是要好好练了。   郑盛凌捂着被打痛的腰和腿灰溜溜地跑回去,有了他们开头,万剑宗的几名头部弟子见状,心中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鼓起勇气,举起了手——   “我、我们也想试试!”   剑法、心法、甚至于内功,这些虽然各门各派都不相同,但汇聚到纸上,不加以试炼的话,都是空谈。为什么各大宗门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举行大大小小的比试?就是因为,只有在实践中才能不断进步,才能领悟到剑谱上绝招的精妙之处。   和一千个普通人比试,远远不如和一个高手对招,感悟来得更深也更多。   倘若这只是局限于一个因为换届文书而引起的擂台比试,那这些弟子也只能羡慕地看着台上的师尊师伯们,顺带赶紧用留影珠记下关键影像好带回去复盘。   不过柳无名和郑盛凌帮忙开了先例……   那他们就不客气地请教了前辈!!   接下来的发展开始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先是万剑宗的头部弟子组队出来‘群殴’冼玉,玉清道君倒也不介意,以一敌十游刃有余,还有空教学,哪里不对就是一剑鞘狠狠地抽下去,顾容景在旁边看着,不禁心酸地想起自己在小林境被师尊教做人的场景……   慢慢地,青城派的弟子来了,金羽门的来了,纯真派的摩拳擦掌上场了,清风门——   清风门的跃跃欲试,只是看着自家掌门那张铁青的脸,内心不免多了几分焦躁和质疑。   人家都上了,凭啥咱不能上啊?!   不占便宜不是人!!   和清风门的陈掌门串通交好的几位也傻眼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堂下刀光剑影齐飞,所有人其乐融融满脸兴奋的模样,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决定。   有人忍不住试探:“要不、要不、咱……?”   陈掌门:“……”   反了反了!!   你们这都是鬼迷心窍了吧?!! 第108章 【一更】我想去地府翻……   一场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换届大选就这样荒唐且不可思议地落下了帷幕, 冼玉以当之无愧的高票获选(不同意的打不过冼玉,且呼声极微弱),仙道联盟也不必解体重组, 只等他签了文书, 所有同盟盟友的掌事都在此处, 连通告都不必发, 直接走马上任。   倘若在一般情况下,这样草草举办的换届只会惹来非议,毕竟不管能力多大权利多大,盟主都是一盟之主, 仪式的弘大沉稳, 也是威望的一部分。但这对于冼玉来说,这是最不必要的。   他现在就像是沉寂多年在国家危难时突然向皇权发难的摄政王, 管他是不是名正言顺, 当务之急是解决内忧外患, 至于其他一切的问题,能用武力镇压的,就绝对不是问题。   冼玉上任后的第一道议题——也就是放弃北疆,遭到了大家的强烈反对。   即便是他师尊上位,谭盛文不敢多言,但内心里也是不认同的, 不过这会儿局势一变, 他语气也变得柔和客气了许多,“道君有所不知, 这东西南北四大界门,倘若一道未开,防守法阵的威力便会大大下降。犹如猛兽被剖开肚皮, 五脏尽在那闻翡的刀尖了!!”   说到最后,不少人都认可地点了点头。   “你们好像搞错了。”   冼玉缓缓道,“我并没有打算和你们商量。”   众人:“……”   “北疆的形势你们比我更清楚,当日前往北疆的共多少人?死伤如何,存活下来的又如何?”   谭盛文不假思索地道:“前往北疆的共三十人,陨落的共计二十三人,余数具是受了重伤,其中四人伤势在姜师姐的治疗下已经有所好转,可惜……剩下的至今性命垂危。”   提到这个,大家不免叹声,心中多了几分悲戚。   冼玉点了点头,似乎没有被大家的情绪感染到,不冷不淡道:“你们口口声声称那魔头这般狠毒,那又为何会留下活口?”   谭盛文怔了怔,“大约是,总要叫留下几人回来向我们通风报信……”   “通的什么风,报的什么信呢?”   冼玉继续问。   自然是北疆沦陷之事了。   众人具是满脸茫然,一时之间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无人回答,冼玉也不着急,过了许久才有人试探地道:“难道北疆是那魔君留下的诱饵?引我们上钩?可是……”   冼玉轻笑,补全了他的后半句话,“可是他魔界地广人足,若想要攻打修真界,举兵而上便是。何必废这些功夫??”   这也是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以闻翡的心计,每一步都会将利益算到最大化,不可能会做多余的蠢事。要问一个人想做什么,就得知道他想要什么,可唯独这一点冼玉参不透。   闻翡想要的太多了。   但他知道,正是因为闻翡欲念太重,才会有更多的可趁之机。像他这样的人,不会接受有得必有失。   “可是……”虽然得知了背后的缘由,但他们还是不能理解,“放弃了北疆,那界门法阵无法防护,魔兵入侵时我们当如何自处?而且,虽然你叫我们以固云城为中心死守中原,但倘若对方从四面八方袭来,只怕中原沦陷也只是一两日之功……”   冼玉却道:“这些你们不必担忧。”   “师尊已做好了相关的军事部署。”顾容景适时地拿出早准备好的地图和沙盘,递给一旁的姜温韵等人,“你们按照此图照做便是,短期内闻翡不会攻进来。”   没想到他们准备得如此充分,姜温韵把地图接过来,下意识地问:“那道君您……”   “我还有其他事要做,三日便回。”   说完,他便带着顾容景和郑毅离开了。   他们走后,余下众人面面相觑,忍不住议论纷纷,“这、这也太荒唐了!!”   “从他被推举为盟主之时,就已经很荒唐了!眼看大战在即,他却要外出几日??我看这其中一定有关窍,说不定他已经与那魔头勾结、想要里应外合了!”   后半句得到了不少人的认可,不过也有人对他的马后炮十分不满,“你说得这么振振有词的,怎么刚才拒绝的时候不见你站出来?”   那人便不说话了。   “你们可别忘了,”那怼人的掌事冷冷地扫了一圈,“如今的修真界是个什么水准你我都清楚,真打起来我们必死无疑。”   他倒不是站冼玉这一边,而是面前形势确实严峻。   “既然如此,倒不如死马当成活马医。”   沉寂许久的越合竹终于站了起来,他将那份地图取来细细观摩,眼底渐渐流露出几分惊讶——冼玉重点标记要严加看管的地带,都属于军事战略要地。   要知道会修仙的不代表会打仗,能以一敌百不算什么本事,能以一敌万、将对方尽数剿灭,这叫做‘将才’。修真界多的是中庸之人,但不管是修仙之才还是将才,都已经许久未曾露头了。   “玉清道君怎么说也是曾经五十年便问及大乘期的大能,又有多次剿灭魔修之功,数百年前他连自己入魔的同门师兄也未曾偏袒,又怎么会偏袒如今的魔君?”   不管他们乐不乐意,这本来就是一场必败的局,冼玉已经是他们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众人想及那灰扑扑的未来,不免沉默了。   敲完这一记重重的醒脑棒,越合竹才缓缓道:“朝廷已发来通讯,可以提供二十万精兵一起联合抗战。”   二十万精兵对抗魔军虽然少了些,但总比他们修真界几千人拿头去送死来得好。   也是直到此刻,他们才意识到,这不是针对哪一个人或是哪一个门派的战役,这是闻翡针对所有人类发下的战书。五百年前,玉清道君险些陨落,为这场战事暂时画下了句号,但并没有完全终结。   他们都隐隐察觉到,这一战,才叫做生死攸关。   “……一切,听凭玉清道君和越掌门的差遣。”   不知是谁带的头,之后越来越多的人拱手抱拳说出这一句,不管这中间还有多少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但人魔不能共存,对魔修与魔物的厌恶已是众人的共识。   越合竹淡淡一笑,道:“既如此,大家立刻调集足够的人手,按照玉清道君的布置驻守下去吧。”   “是!!”   万剑宗内越合竹总算是将一锅乱爬的蚂蚁变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而另一头,冼玉说的有事要办也并非虚谈。   “郑毅,我要你帮我去搜寻市面上能找到的关于通天梯的消息,不管真假,一律送到我房里。”   “是。”   郑毅弯腰领命,虽然不知道这种紧要关头师尊为什么要让他去搜通天梯的传闻,但冼玉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或许,师尊是想强行飞升,打开通天梯,好请天上的仙人相助?又或者是想借飞升的雷霆剿灭魔修?   这样的例子也不是没有过,在蛟潜秘境时,冼玉便利用自己飞升的雷云劈死了蛟龙。   郑毅没有质疑,抱着自己的猜想立刻去办事了。   他走后,顾容景观察着冼玉的神色,终于有机会说出自己一直想说的话,“师尊知道闻翡暂时不会打进来?”   冼玉也很意外,“你也猜到了?”   “原本并不知道,看师尊的态度就揣摩了些许。毕竟,对于闻翡来说,没有什么比带兵直接攻打修真界更简单粗暴的方式了。”   如今修真界青黄不接、百废待兴,冼玉的修为也不足以与闻翡对抗。都说趁你病要你命,可看闻翡的态度,自从他得知冼玉还活着后,除了一些小打小闹式的骚扰,就没有多余的部署了。   也许,他此刻的沉寂是在谋划一份更大的事业。   “难道……”顾容景沉吟片刻,“闻翡是不愿意沾染因果?”   冼玉没想到他这都想到了,赞许中不免多了几分欣慰,这么多人中也只有顾容景能跟得上他的思绪。   “不错。”他道,“闻翡不是会因为顾念旧情就错放时机的那种人。这段时间以来,我相信他应该知道我的修为在稳步恢复,再继续这样放任下去,只会给未来的他添一个大麻烦。”   然而,就是这样,闻翡也没有动手。   排除一切的可能,那剩下来的那个选项,纵然是不可能,也只会是唯一的答案了。   闻翡害怕因果之力。   六界之中,只有酆都独立于三界之外,脱离所有人的掌控。段成式的《酉阳杂俎玉格》中说道,“有罗酆山 ,在北方癸地,周廻三万里,高二千六百里,洞天六宫,周一万里,高二千六百里,是为六天鬼神之宫……人死皆至其中。”   六天鬼神之宫,说的便是大众理解的阴曹地府。   凡间都说盖棺定论,这话字面意思是不错,但这‘论’却不是由凡人来定,而是由地府中的各大阎王与判官来断定。传闻判官手中有一只判官笔,与之一套的是阴阳生死簿,簿中记载了世间大大小小的恶鬼冤魂。   生前死后事,具在这一本阴阳生死簿中。   倘若生时作恶多端,便要根据条律法规,逐到相应的地狱或是恶道中受惩罚,等到受到的痛苦足以与他的罪孽抵消后,才有资格谈论来世是否能投入人道。   这些便叫做业力。   像顾容景便是最好的例子。   纵然其中有闻翡和幕后之人动过手脚,但碧血刀确实沾染了数千年数万年的煞气与鲜血,这才导致他被投入三恶道轮回受苦了许多年。   闻翡如今故意避开战乱,又几次寻找顾容景,引他与碧血刀相融合,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他是想借顾容景来躲避这些因果业力。   顾容景是一把上好的刀,用这把刀杀人,只会刀上沾血,而他不会沾染分毫。   冼玉想到此处,有些担忧顾容景会情绪低落,毕竟被借刀杀人是一回事,受了这么多罪又是另外一回事,就算是他,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也不一定能保证还能心境澄明。   不过让他意外的是,顾容景并没有波动,还接着他的想法继续分析起来。   “这么说,闻翡是知道纵然他做得再多,也不会飞升成仙了?”   冼玉被问得一愣,“你为什么会觉得他想要成仙?”   魔修欲望太重,是不能飞升的,就算修到了一定的水平,也会熬不过光明驱邪的雷劫。所以一般叛入魔道的,不会有什么飞升的想法。   太不切实际了。   顾容景道:“我只是在想,他如今已是魔君之尊,富贵权势和修为,甚至所有人的生杀大权都在他掌握之中,这样的人,若说会担惊受怕什么,莫过于活得不够长久吧。”   要是命短只能活个二三十年,那哪怕是金山银山要来又有什么用呢?秦皇当年坐拥天下,老了之后还不是到处求仙问药、企盼长生?   冼玉怔了许久,才缓缓点头,“是我狭隘了。”   他一直在考虑或许闻翡是担忧投胎转世的事,却没想到,或许闻翡根本不打算投胎。像他这样助纣为虐、手上沾满鲜血的,死后几千万年都不会好过。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要死呢?   冼玉思路渐渐清晰了许多,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窜入了脑海中,他突然开口,“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他的想法太疯狂了,要是让别人听见,估计只会用不可理喻的目光看着他,以为他脑子有点毛病。   可是顾容景却点头,“师尊尽管说便是。”   师尊说的话,他没有不信的;师尊想做的事,他也从没有违背过。   他从前是一把锋锐的杀人的刀,如今只甘心被冼玉握在手中。   “我想……我想去地府翻生死簿。”   果然是个疯狂大胆的想法。   饶是顾容景也不禁愣了愣,忍不住问:“师尊要看闻翡的?”   冼玉没有回答。 第109章 【一更】   酆都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都能进去的地方。   当日闻翡上穷天下穷地, 恨不得挖地三尺都没有寻到冼玉的半片衣角,只能把希望放到了酆都,听说酆都在极北之地, 又特意带着魔兵在那里建宫盖殿。   到这样的地步, 依旧没能踏进酆都的大门——   倘若他真的进去过, 翻过冼玉的生死簿, 自然就会知道他并没有死,甚至追踪他的魂魄到具体的某处。   顾容景将他把自己带到无间的事情前前后后仔细地与师尊说了一番过后,冼玉敏锐地察觉到,顾容景说闻翡临走时模样不对, 大概率这地方并不是他能随意进出的, 而是需要他幕后之人开启特权。闻翡那次能把人带进来,应该是沾了顾容景的光。   也怪不得他生气了。   这也足以解释为什么之后闻翡没有再到无间地狱‘探望’过顾容景, 说到底, 那地方他根本没资格进去。   冼玉没有说翻谁的生死簿, 顾容景没有再深究,只道:“师尊既然这么说了,可是有什么法子?”   世人对苦海与地府知之甚少,唯一进出过地狱的案例就在眼前,可惜碧血刀从苦海中坠入无间背后想必有人操控,不然传闻中那些在苦海中迷失的亡魂, 难道各个都会被押到无间不成?   进去都是个问题, 更不用谈从地府出来了。   其实冼玉也没有思路,但他隐隐间有个想法, “我想,有个人说不定可以帮我。”   冼玉修书一封让灵鸟送去法华山,想必看来信封上如意门戳印的面子上, 不会不送到智舜和尚眼前去。不过三日,冼玉确实收到了回信。   但信中所述,却让他大感意外。   回信的是智舜和尚的亲传弟子,法名如慧,他在信中写道,家师已于前几日圆寂,不过他在离世之前预料到玉清道君会来信,所以特意留下了一封遗言。   冼玉一探信封,里面果然有第二封,这张纸略微薄脆,看着像是压在书中压了许久,纸张上都皱出了些许痕迹。   智舜大约是预料到了他今日的情景,在信中道:“此生与君不过两面之交却深感情长,凡人寿命终有时,不渡无边苦海,何以成佛成仙?今日久坐窗前,想写薄薄几言赠君,顿笔良久,也只得一句叹息。”   随信附送了一颗拇指大的佛珠,表面光滑圆润,乳白晶莹,握于掌中,还能体会到其中的一丝佛性。   “这……难道就是法华大师圆寂的舍利子?”   郑毅看了,脸上一片黯然。   传闻高僧圆寂后身体架于火中焚化,历练几日后火堆中便会生出一颗舍利子。   法华大师在世不过区区几百年,虽然远远不及冼玉,但修为和佛法都已然纯熟,再过个几百年说不定可以立地成佛,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年轻就……   冼玉把信收了起来,脸上没有什么波动,“不必为他担忧。”   智舜是如来之子,上辩阴阳下得五行,具因他生来有慧根和佛缘,这□□凡胎不过是他在人间游历的一处住所,等到几世轮回修行圆满,便可立地成佛。   比起圆寂,这信中倒有两处让他十分在意。   不渡无边苦海,何以成佛成仙?   “记得当日,法华大师也曾提到过这句话。”   顾容景悟性通透,一点就与他相通,“师尊说的是地藏王菩萨?”   “不错。”   郑毅当时也在场,智舜说了些什么,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这会儿又忍不住糊涂了,“这有什么关系?”   “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冼玉垂眸缓缓念道,这是菩萨在应位时发下的宏愿,“或许,这句话并不是在说他自己。”   顾容景怔愣一下,“您的意思是……”   “???”   郑毅一头雾水,“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除我之外,这世间可还人五十年便修得大乘?”   冼玉这淡淡的一句,把郑毅给问住了。   “自然是,没有的。”   他干巴巴地道。   “这就对了。”冼玉道,“自古有几百年便大乘的天才,但我五十年便能‘登峰造极’,能常人所不能,这难道不奇怪吗?”   郑毅:“……是有点奇怪?”   这是,变着法子的夸自己?   冼玉没有和他说太多,“之前让你找的关于通天梯的东西,你找得怎么样了?”   郑毅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从芥子戒里取出一堆厚厚的纸页,这些都是他翻遍了书籍查到的相关信息,一说到这个,他终于自信了许多,“说起来也奇怪,在千年之前传下来的野史正史中,都没有通天梯这个概念,直到近两三百年,才隐隐有了说法。”   但这个说法具体是由谁传出来的,这就不清楚了。他只知道,有记载说迈过渡劫期,天上会出现一条通天之路,登上这通天梯,走过后便可成为金仙。   这说法与当日师兄所述的没有太大差别。   “您突然查这个……是觉得哪里不妥么?”   “何止是不妥,简直就是闻所未闻。”冼玉淡淡道,“千百年来都没听说过这什么通天梯,偏偏我‘死’后各种流言四起,倒真是会钻空子。”   更诡异的是,这件事师兄竟然早就知道了。   冼玉极少做梦,就算梦醒后也很难回忆起梦中发生了什么。算来这么长的时间里,他印象中清楚的只有两个梦,第一次发生在人魔大战之前,他梦中预知了自己的‘死亡’,所以特意准备了一副休养的冰棺。   第二次,就是在前不久,他久违地梦到了师兄。那时霍玄已经叛入魔道,他们在梧桐山上偶然相遇,师兄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师兄会在天上看着你,亲眼看你走过那道通天梯。”   在冼玉的印象中,霍玄一直是个温柔体贴、善良可靠的大师兄,他不看重金钱没有欲望,对于飞升也没有多大的野心。在前二十年一直被当做掌门继承人来培养,可是师尊离世时却选择将掌门的位置传给了冼玉,霍玄也没有任何怨言,就这样坦然地接受了。   所以霍玄入魔,冼玉才觉得实在可笑——   师兄告知他的理由,是因为人间欲果太重,天道不容,所以屡屡降下天罚,再这样下去,只会自取灭亡。唯一解救的途径,便是让一切回归初始。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将这杯水倒流回归于零,自然不会再溢出。   连三岁小孩都不会相信的谎言,霍玄却被骗得团团转。师兄心怀天下,却为了天下而了天下人,以至于与他逐渐产生分歧,最后也落得了个不得善终。   也是因为如此,所以冼玉才对这个梦格外在意。   在冼玉的认知中,从来没听过这个概念。   “在千年之前的金梵神君年代,没有什么通天梯。只要渡过了渡劫期,天上会降下一道金光笼罩着这位未来的仙人所在的土地,金光会存留三天三夜,结束时新晋的仙人便会顺着金光回到天上。”   这三日是留给仙人告别的时间,飞升到九十九重天上,从此便不可再入人间。   既然千万年前是如此,为何现在会突然多出这样一道流程?   “您的意思,”郑毅总算福至心灵,“这是专门编出来诓人的?还是说,背后有阴谋?”   依冼玉的想法来看,后者可能性更大。如果这只是个玩笑,是胡编乱造的,师兄又怎么会如此认真对待?更别说这样的谎言还能流传几百年了。   要说阴谋……   冼玉摇摇头,终止了话题,“你先回去吧。”   郑毅知道自己也帮不上忙,冼玉的意思是办完这件事后就可以回去部署兵力了,他嗳了一声,连忙退了下去。   等他走后,房中只剩下两人,顾容景还是降下了一道隔音法阵,“师尊有什么话想说?”   他语气平静,动作十分自然。冼玉也习惯性地靠向他,又将那封信拿了出来,点了点最后那一句话,“我总觉得,或许他并不是真的不知如何开口。”   “而是无法开口。”   顾容景默契接道。   冼玉点点头。   就像师兄当时开不了口,闻翡也开不了口,碧血刀也是如此。或许这场巨大的阴谋背后,有一双眼一直在紧紧地盯着他们。   智舜虽是佛子,但如今也只是一副人类的躯壳,又怎么反抗得过对方?   甚至这颗舍利子,冼玉都觉得他是有意而为之。   “不渡无边苦海,何以成佛成仙?”冼玉叹了一声,“他以命写下这封信,或许就是在提醒我。”   真正不能成佛成仙的那个,是冼玉自己。   “在五百年前,我就应该身死道消,这不是偶然,这才是必然。”   他现在明白了,五百年前的那个预知梦,与其说救了他一命,倒不如说,是在延缓他的死亡。   这盘棋局还没有下完,所以他不能退场。   话落下许久,两个人的脸色都很沉重。   顾容景很想安慰他,倘若累,停下来休息休息也不是不可以,你的肩上没有那么多的担子。但事实是他不能,这是他们无法脱去的壳。   “解决完这一切,师尊就会飞升了?”   他问。   冼玉想了想,觉得按照之前的结局也未必,“也可能是投胎轮回转世。”   “那师尊也不会在酆都待很久。”   他有累世福泽,就算转世也必定会是个好人家。   冼玉听到这句,问:“倘若我飞升了,或是死了,你要怎么办呢?”   他本以为顾容景会回答,跟你一起,又或是修仙飞升上去寻你,然而答案出乎他的意料。   “唔。”顾容景认真地想了想,“活着……吧。”   冼玉想了想,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人生在世几十年,修道者可延年到上千年,但那又如何?闭眼时尘归尘土归土,到了地府,就是一碗孟婆汤的事。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顾容景想的是,倘若自己死了,想必也只会下地狱,与冼玉的去处相差太远。倒不如这样将就地活着,等他来世再为人,又或者万一修行得果,可以与他一起飞升。   而顾容景也没想到的是,他已经将一切的期望放到最低,换来的还是一切的不可能。   冼玉举起那颗舍利子,在自然光的渗透下,折射出温润的色彩。   此时的顾容景还保留着退路,托着下巴仔细望着冼玉认真的神情,“师尊有什么想法了?”   “是有一个。”   冼玉拢起掌心,话中有深意。   “还是个很大胆的想法。” 第110章 【二更】   风沙四涌, 海浪沉重地拍打在沙地上,水花冲平了沙滩上大大小小的鼓包。风从四面八方袭来,穿过空旷的大地时发出尖锐刺耳的哭嚎。   冼玉一袭白衫站立在海角处, 劲风将衣角吹得翻起, 远看像是一只只素衣蝴蝶飞舞。顾容景站在他身旁, 从这个位置远眺望去, 只能看见深沉如墨的海面,仿佛一只毛发被风吹得波浪起伏的巨兽,汹涌澎湃。   在这只巨兽身下,不知藏着多少亡魂。   “师尊是打算入苦海?”   冼玉道:“我不入地狱, 谁入地狱?”   这回答顾容景并不意外, 还有心情说笑,“既然如此, 那我自然也是要回去的。”   准确算来, 他真正出生化形的地方就是无间了。   冼玉也不禁笑了笑, 但很快又想到,“倘若……”   顾容景打断,“没有倘若。”   冼玉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他从怀中取出那颗舍利子,天色昏暗,舍利子发出的这一点光亮在整片昏沉中也只是最不起眼的一滴亮点。   “众生度尽, 方证菩提;地域未空, 誓不成佛。”   这曾是地藏王发下的宏愿。   他轻叹一声,默默念完, 灵力逐渐汇于指尖一点,原本只存一点微弱反光的舍利子忽然光芒大盛,借着他的灵力, 被掷向苦海的远方。   叮咚。   舍利子入海时距离他们已经很远,但冼玉依旧能想象到它坠入水中那清脆的声响。就在它被海水吞没的那一刹那,一道宛若盘古开天辟地的巨大光亮自入水处绽放出来,巨大的洪波向四处震荡开来!!   这变化来得太快,冼玉和顾容景都没有察觉到,海水像被砸了石子的池塘水面一般,荡出巨大的似荷叶一般的水浪,顾容景当机立断,抬手捏碎一道护身符,随后一道银白色的法阵瞬间在他们眼前亮起——   “轰——!!!”   海浪巨大的拍力砸在法阵上,阵面亮起无数细碎的半透明纹路,几乎将它震碎,好在冼玉反应过来,雄厚内力疯狂涌入,瞬间将法阵修补得完好无损,抵挡住了袭来的这几道余波。舍利子入水后发出的白色光芒将整片天地照亮得宛若白昼,方圆十里外都能看到这道晴日光线,他们站得并不算远,看久了眼睛还会刺痛。   海浪阵阵波涛汹涌,方才还平静的巨兽宛若身处岩浆之中,痛苦翻滚着,凄惨尖锐的哀嚎从天际传来,一遍又一遍,距离他们越来越近,永不停歇。   顾容景皱紧了眉,“师尊,这是……”   冼玉抬手遮住大半光线,但眼睛依旧被刺得流出眼泪,他冷静道:“这是苦海经年未消的亡魂。”   碧血刀曾经说,苦海是人界唯一一条可以通往地府的路径,也是地府想要通往人间的唯一出口。倘若卷入苦海中迷失方向,那就只剩下一种结果,灵魂与肉身全部分解消融,坠入无间地狱的熔浆中,作为支撑和填补整个地府的‘养料’。   这里的的亡魂,大多是执迷不悟,不愿投胎,又在机缘巧合下从地府逃进了苦海,可惜最终也没有走出去,只能落得一个不得善终。   他话音落下,那片巨大惨泣的哀嚎声也越来越近了,无数只魂魄化作的白骨之手从海底伸出,争先恐后地想要抓住那道炽热的光。一旦触碰到,便像是一缕轻烟似的,消散于天地之中。   这便是度化。   成千上万只鬼手自海面中浮起,白骨赫赫,几乎填满眼前能看到的所有海域。每汇成一缕轻烟,这道盛大的光芒便消灭一分。   “他们消散之后,还能回到地府重新投胎吗?”   顾容景问。   “不能了。”冼玉摇摇头,“亡魂进入苦海,便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他们只能被生生世世困在这片海域,没有思想、不能感知情绪,只能一日日地哀嚎,就算得来这次度化的机缘,他们也只会是魂飞魄散的结局。”   但纵然会魂飞魄散,比起永生永世禁锢此处,倒不如来个痛快,不再受尽折磨。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当日他若孤身巧合之下逃入这片苦海,想必也只是落得和他们一样的结局。   顾容景心有所感,目光重新落在了那片巨大的鬼手群中。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片原本炽热巨大到足以融化天地的光芒逐渐褪去了它的色彩,像是被摘下的羽毛,又或者是吹落一半的蒲公英,光线逐渐变得柔和,晦暗,直至再也消失不见。   海域上弥漫着巨大的烟雾,那是这片亡魂存活于世的最后证据,不过几个时辰就会彻底消散。等到光芒完全消失时,原本深沉的海水忽然恢复成澄明的蓝色,就连翻滚打上岸的水花也渐白,看着宛若新生。   顾容景奇道:“这苦海中的亡魂都被渡尽了?”   “当然不是,苦海无边,这只是渡了一小部分而已。”冼玉有些好笑,但想想又有几分可悲,正色道,“更何况,苦海就算渡尽,也只是一些痴狂人罢了。四大地狱,掌管六界生死轮回,如何渡得尽天下人?”   智舜以身化成钥匙,信中也不曾留下只言片语,冼玉只能赌一把,没想到还真让他赌对了。这样的奇景,也只有他们两个有幸亲眼目睹了。   “快走吧。”   冼玉道,“这些亡魂会干扰人的心智,现在这片海域的亡魂刚清空,别处还没有涌来,是最好的时机。”   顾容景点了点头。   两人四目相对,御剑飞到苦海上空,果然刚才掷入舍利子的地方海水越干净澄澈,几乎一眼见底。冼玉深吸一口气,握紧顾容景的手,收剑,与他一同从高空中坠了下去。   咕噜咕噜——   冼玉有过两次坠入苦海的经历,第一次他经脉尽碎,眼不能视物,耳膜在对决的余波中也几乎破裂,毫无反抗地坠入海水中,没感到多少痛苦就昏死了过去。   第二次,就是现在。   苦海的海水与旁处没有太大不同,都是一股咸腥味儿,但入口除了咸之外,还特别苦涩。冼玉坠海前开了防护法阵,坠海后没有被海水砸昏头脑,等到适应之后,他拉着顾容景往深海中游去。   离开前,他看了一眼背后的海域,昏黑的天色又逐渐聚拢起来,远处深沉的海水也像是滴在宣纸上的墨一般泛滥,逐渐淹没了整片海域。   再也看不到方才一己度化千万人的壮观景象。   也不知回去的时候,他们会不会变成苦海中的两缕亡魂……   “抓紧!!”   一股巨大的吸力忽然从脚底下涌了上来,顾容景突然的一声吼,迅速拽住了冼玉的胳膊,下一刻,昏黑的海水将他们完全覆没,连同意识一起,吞进了这片沉寂庞大的巨兽口中。   叮铃铃、叮铃铃。   耳边传来悠扬鬼魅的金铃声,一道接着一道,像是要传到天际去,唤醒死去的亡魂。   冼玉意识迷糊,隐约中听见身旁有动静,像是脚步在地上的拖曳声,一声一声,格外沉重。   起初,他没有在意,直到过了片刻后才突然反应过来,挣扎着翻身坐起,一抬眼,果然看到顾容景机械一般往前行走,双目空洞出神,仿佛没有了意识。   冼玉吓得一身冷汗,几步上前一把拽住他,狠狠地摇晃着他的肩膀,“容景,醒醒!容景!!”   喊到最后一个字时,因为惊慌失措,险些劈坏了嗓子。   好在顾容景沉迷得不深,被他喊了几声就回过神来,一脸恍然,“师尊……?”   “你把我吓死了。”   冼玉松了口气,这才发现两个人都站在河流之中,好在这河并不深,只浅浅到他们的膝盖处。他们刚才都趴在河岸上,想必应该是河水把他们冲到岸上的,所以头发和衣服都已经被打湿了。   他四下望一眼,看到很远处有个模糊的影子晃过,手上拿着一面幡,幡上挂满了铃铛。   “那是引魂使。”   冼玉摸出一颗清心丹让顾容景服用了,解释道,“你应该听说过黑白无常,他们是勾魂使,负责将魂灵引到地府之中。新魂刚入地府时,因为脱离肉身不久,意识会迷糊错乱,到处乱跑,所以地府中特意设立了引魂使,凡是新魂,听到这幡声就会下意识地跟着他去到应去的地方。”   地府上下官员层次等级分明,新来的有大鬼小鬼,恶鬼善鬼,初来乍到,就需要引魂使这样的角色来维持秩序。   顾容景闻言,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掌心,虽然表皮温度是凉的,但还能感受到属于人的体温。   “不用担心。”冼玉安抚道,“你我灵魂都好好地长在身上,我们身在地府,所以魂魄容易被动摇些。你紧跟着我,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顾容景这才松了口气,但很快又皱眉,疑惑地问:“师尊为何不受影响?”   他提起这一茬,冼玉才反应过来,除了刚醒来时头都有些晕之外,他对引魂幡的响动确实没有感应。不仅如此,地府因为阴气煞气过重,正常人如果误入,很难不受到影响,灵肉结合不比在凡间时紧密。有些症状轻的像顾容景这样,喊一喊还能醒的过来。有些魂魄被吓得离体,又或是待久了魂魄自然而然离体,到时候想再装回去就难办了。   冼玉也想不通缘由,只能归究于自己修为高、定性好了。   等到引路使离开,金铃声也渐渐听不见,冼玉拉着顾容景走到岸上去把衣服弄干。   “我们不是从苦海中进去的吗?怎么会到此处?”   顾容景环顾一周,发现这里格外寂静,四周不见孤魂野鬼,想必也是因为偏僻,那引路使也懒得绕路过来,他们才侥幸躲过了他的法眼。   倘若让对方发现这里藏着两个活人……   冼玉也想到这一点,生人身上有气息,一看就不是那些行将就木到处飘荡的鬼魂。   他心中思绪漂浮不定,忽然又听到顾容景喊了一声,“师尊,你过来看看。”   冼玉走过去,顺着他指的方向,只见远远处河面上有一座桥,桥上人影绰绰。而沿着河岸向那座桥走去,路上依稀可见三三两两黑红色的针瓣花朵。   在昏暗的地府中,显得格外艳丽。   冼玉恍然转身,在与桥相反的方向,他看到一条如山般宏伟的瀑布。它落下时丝毫不见声响,只将水流一点点地输送到这浅薄的河床之中。   这花,叫做彼岸花。这桥,又名奈何桥。   他们身后这道巨大的瀑布,原来就是世界尽头。 第111章 【双更】   都说苦海无边, 这形容词一点都不夸张,要知道这片海域足足有四百四万八千里,广阔到可以容纳天际。在苦海的尽头, 就是世界的边界, 顺着流水掉下去, 只会落进一片茫茫的虚无的黑洞。   可是谁也没想到, 苦海的尽头连接的是忘川。   巨大的海水从边际高空陨落,砸到远处广阔无边的湖域中,浑浊不堪的水流顺着地势缓缓流淌,自上而下地充盈着整座酆都的河床, 冼玉和顾容景醒来时正好躺在河流的分岔路口, 若是不小心冲岔了,可能就会随着水流注入四大地狱的岩浆和寒冰池中。   是的, 苦海之水自黑洞落下, 在酆都中循环, 又通过无间地狱与苦海的缝隙抽上去,以此循环往复。也难怪纵然是来世神佛之身,也难以洗净苦海——   原来,这苦海本就身在地狱。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良久之后,冼玉牵住了他的掌心。   “走吧。”   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酆都的规模远远比世人想象中的宽阔, 否则如何容纳得下天地间的亡魂?虽然被称为‘地府’, 但酆都并不在人间底下,而是一个独立的不受打扰的空间, 甚至还有一部分会与人界重叠,只是两方一般互不打扰。   只是有时阴气太重,这些与人界重叠的地方就会不小心地暴露, 像凡间常说的阴兵借道便是因此而来,甚至有修道士掌握了此中秘诀,可向阎王借取阴兵。   不过这些到底还是少数。   冼玉和顾容景顺着河岸向奈何桥走去,沿岸看到越来越多的彼岸花。这花梵名叫曼珠沙华,意为天上之花。相传此花可唤醒魂灵记忆,只生长在忘川河与奈何桥沿岸,可以引渡亡魂,也是地府之中唯一盛开的血色之花。   冼玉虽然不曾亲眼见过,但也曾听佛经中说道,‘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上到皇权亲贵,下到布衣乞丐,一碗孟婆汤了断此生,来世才能重新为人。   这彼岸花,也是黄泉路人最后的一丝慰藉了。   冼玉从路边捡了两件破烂衣裳,披在身上,借着浓郁的鬼气遮盖住生人的气味。走近时,才发现桥头前站着几只徘徊的魂魄,他们在地府待了一段时间,此刻神智已经清醒完全,只是总有诸多情由,叫他们不敢抛却这一生。   孟婆拄着一根连理枝做成的拐杖,握着拐杖的手干枯得只剩下一把骨。她坐在桥头,面前放着一只酒坛,一只素碗,来人若要过桥,她便从坛中斟一碗递给他,喝下后方能过桥。此时人影稀疏,借着奈何桥边星星点点的鬼火光芒,照亮了她黑色袍子下一张惨白消瘦的脸。   冼玉还不打算忘却这俗尘凡世,只是他要去往正西的黄泉黑路——那里是鬼判殿,里面住着专管生死簿、管理阴间刑罚的秦广王,就不得不绕过这道奈何桥。   鬼影憧憧,冼玉特意从这些亡魂身后绕过去,大多鬼魂都沉浸在悲伤犹豫的情绪中,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只是在快要离开时,孟婆忽然抬头,从重重魂魄中精准无误地望向了这两个活人。   “要来一碗汤吗?”   她举起枯瘦的手,声音沙哑低沉,但端着汤碗的手却纹丝不动,没有一丝颤抖。   冼玉停住了脚步。   顾容景低下头,五官藏在沾满鬼气的破烂衣裳里难以分辨,他看向师尊,冼玉朝他摇了摇头。   孟婆虽是个老婆子,但也是地府的阴司,在酆都工作了这么多年都没出过错,如今孟婆发现了他们,那想逃也是无济于事。   冼玉转过身,在昏暗的光线下只露出一双冷淡漂亮的凤眼,“前世难忘,不敢喝汤。”   魂魄的嗓音与生人是不同的,因为缺乏肉体,声音听着会虚弱无力,没有中气。冼玉微微压低嗓音,听起来便与寻常魂魄无异了。   孟婆似乎没有要与他们纠缠的念头,点点头,那双黑色的无光的瞳孔又聚焦到在他身上,“要来一碗汤吗?”   她重复地问。   顾容景刚要回答,冼玉已握紧了他的手,低声道:“他与我情缘未解,也不能喝。”   情缘,不是尘缘。   顾容景一怔,没有说话,轻轻回握住冼玉的掌心。   酆都存在了千万年,孟婆也与之共存了千万年,见到这样的场面一点反应都没有,只凝神打量着他们,久久后,忽然伸出两只食指,比了比,用她沙哑的破锣嗓子道:“倒真是……天造……地设。”   末了,又叹:“只可惜……”   冼玉听到前半句,还有些欣喜,谁料到后面一句‘可惜’直转急下。他忍不住问:“可惜什么?”   孟婆像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似的,依旧愣愣地重复,“天造、地设……”   重复了两三遍,俨然像个痴痴傻傻的疯婆子。顾容景微微皱了皱眉,拉了拉冼玉,“不用理他,我们走吧。”   看这孟婆也没有要拦截他们的意思。   他这么说,冼玉也不再和孟婆纠缠。在地府中没有太阳,难以分辨方向,他们只能将奈何桥和黄泉路作为定位点,冼玉回忆佛经中所述地府宫殿的位置,再由顾容景发挥他的方向感带路。   这么走来走去的,竟然还真让他们走出了一条路。   只是奇怪的是,途中也经历过鬼差盘查——地府人口混杂,虽然也给不同种类的鬼划分区域,但也有些明知故犯的会越狱,故而除了引魂使之外,每日都有阴差巡逻,会翻查他们的姓名来历死因,以及挂在腰间的铭牌。   每只鬼死后被阴差带入地狱,在核对过信息后,便会领到一个铭牌,这牌子独一无二,并且要随时带在身上不可遗弃,若是抢了他人的身份对不上,又或是疑似没有登记的‘孤魂野鬼’,那轻则狼牙棒伺候,重则灰飞烟灭。   冼玉和顾容景初入地府,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些,还与一堆鬼厮混在一处,企图遮掩耳目,没想到路上引来两个阴差,反而对他们盘查了起来。   盘查之后才知道,这群是从饿鬼道跑出来的。   冼玉:“……”   跑也跑不掉,打可能会引出更大动静,冼玉心惊胆战地终于等到阴差走到自己跟前,面无表情地询问姓名。   他还没有回答,顾容景忽然道:“玉清道君冼玉,与他座下弟子,顾容景。”   “?!”   冼玉被他吓出了一头冷汗,下意识去捂他嘴巴,可惜顾容景已经快速说完了。然而让他意外的是,阴差并没有什么反应,那张惨白的脸盯着手中的本册许久,又冷冷地抬起来,警告他们:“地府中禁止结鬼呼伴,大声喧哗。”   然后便押着那群逃犯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冼玉一颗心刚提到嗓子眼儿里,又噗通一声落回了肚子里:“……?”   这到底怎么回事?   孟婆还能解释是与世无争,但这阴差?   玩忽职守,不能吧??   顾容景嘴唇微微张开,像是想说些什么,但刚刚开口忽然又止住了,他摇摇头,道,“算了,走吧。”   之后一路,都畅通无阻。   中间也不乏引魂使和鬼差,但也如前两次一般,至多问个姓名,就放他们过去了,顺利得他都有些不敢置信。   秦广王是十殿阎王之首,主管第一殿鬼判殿,居于大海沃石外,正西黄泉黑路。而他的职责也与殿名挂钩,司掌地狱鬼魂刑罚,统辖人间寿命长短。[1]   远远望去,十座阎王殿高耸入云、依山而立,黑气罩天,尖角屋檐下挂着鬼火灯笼,鬼判殿共有七道门,自山脚到山顶处,每道门前都有壮若黑熊、牛头马面的阴差把守,最高处便是秦广王所在的宫殿中心。   这里负责看卫的阴差与平常路上所见的不同,之前见到的鬼差虽然身材高大,但脸色惨白双腮通红,虽然吃了不少供奉,但也能看得出生前模样。而阎罗王殿前的俱是一头头的兽头人身,身材健壮宛若猛虎,他们隶属于各自的阎罗王门下,是他们手中最勇猛的精兵,与阎王一同分享供奉,还可以以小鬼为食。   甚至,特殊情况下,他们连阴差都能吃。   饶是大乘期的冼玉,也不一定担保能搞定他们。   但顾容景却从容得很,走到殿前被牛头马面横刀拦住时,他面色不惧,向前几次一样自报家门后,那两只巨兽面面相觑,非人的面孔也看不出太多的神情。   过了片刻,那马面兽人从腰间拿下一道玉牌,他的手上长满了茂密的毛发,指甲尖锐宛若猛兽。他拿着玉牌在冼玉跟前晃过一遍,玉牌忽然涌出一股灵气,紧接着发出一道漂亮的金光。   看到这股金光,那两个兽人脸色收敛了些,将兵器收起抵在腰后,为他们让开了道路。   “殿下在山顶处恭候。”   甚至还为他们指明了方向。   直到爬上上山的台阶,看到一道道鬼界正门为他们打开时,冼玉心中又是麻木又是困惑。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师尊是不是很奇怪,这些阴差为什么不阻拦?”   冼玉:“……是。”   与其说,奇怪阴差的问题,倒不如说是在奇怪顾容景为什么会这么有把握,就好像,他知道什么似的。   “其实从刚开始,我就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   “苦海尽头与地府河道相接,事先我们谁都不清楚,所以我们才会跳进碧血刀和我逃出的那个旋涡中,想重新复演一遍。但为何醒来的时候,我们是在忘川河边?苦海四百四万八千里,怎么这么巧,我们就从一处的边缘被冲到了另一处的边缘?”   这确实奇怪。   其实冼玉心中也有困惑,只是顾容景说完这一半又没有说了,他抬起手,指了指眼前,“师尊,你看。”   冼玉抬头一看,只见这山腰右角处露出了一只金耳。再看与之对应的左端,也是一只金耳。倘若转到鬼判殿之后纵观整座山,就会看到一尊头戴高帽、手握玉蝶、端坐着的山像。   原来这座鬼判殿,正面是秦广王的宫殿,背面则是一座巨山雕成的秦广王神像。十座阎王殿,十座阎王神像背负其后,默默镇守着这片广阔的酆都。   等推开最后一道门,穿着红蓝相间道服的秦广王正坐在八仙椅上,他耳垂微长,须髯如戟,长度垂至脖颈处,腰间还系着一条黑环宽腰带。他双目紧闭,眉发浓黑,不说话时自然流露出一股肃静端庄的威严。   但更让人吃惊的是,秦广王竟然足足有十几尺之高,体型是常人的三倍有余,坐在殿正中时,一动不动宛若一尊雕刻的神像。   吱呀一声,两道沉重的大门被牛头马面彻底推开,殿中鬼火蹭然涌起,照亮了整座大殿,秦广王的道服也被这蓝色幽火照得流光溢彩,一张白面宛若陶釉。   冼玉和顾容景在凡人中已经算是身材高挑修长的,可在秦广王面前,竟然也不及他膝盖高,那双金目陡然睁开时,宛若在盯着两只鬼火大的幽魂。   这场景看着,活人都止不住地发怵。   然而那双目光扫视了片刻,金色的瞳仁又慢慢恢复成寻常时的模样。   就好像,他只是简单的打量。   冼玉心中涌起一股奇怪的情绪,自从忘川河边醒来之后,这情景就与他想象中没有一处相符合的。到处都充满了荒诞与怪异,要不是容景在身边,他真要以为自己是否又进入了幻境……   此时,那秦广王张开两片微厚的嘴唇,声音宏阔,犹如洪钟惊雷,“此间,并非幻境。”   冼玉心中咯噔了一声,不免一惊。   没想到,这秦广王竟然会洞察人心。   顾容景问道:“神尊早知我们会到访? ”   冼玉闻言,很快又反应过来——   这路上小鬼大鬼虽说对他们不是毕恭毕敬,但也算有礼相待,并未加以阻拦,而且一听到他们的名号便顺利放行,要说不是秦广王事前布置,想必也很难说得通。再加上苦海原本就与酆都相连,十大阎罗王通晓地府诸事,察觉到这动静……也是有可能的。   秦广王闻言,忽然大笑起来。   他笑声磅礴似雷云震动,有驱邪镇祟之效,凡人听了都不免神魂震动,更何况恶鬼呢?笑声传至殿外,阴差们两膝跪倒在地,发出害怕的呜鸣。冼玉和顾容景也不得不捂住双耳,等他笑声落罢,掌心都隐隐发麻。   “天地辽阔,六界居于其中。”秦广王喝道,“上及云霄,下至山川,何人敢拦神君?”   神君?   两人面面相觑,顾容景喉咙微紧,倒是冼玉还一脸不解,谨慎道:“神尊怕是有所误解,我虽自称道君,却也只是半吊子的功夫,不敢亵渎神君名号。”   秦广王缓缓摇头,那颗宛若雕像般巨大的头颅转动时,发出不小的声响。   “我又如何担得起你一句神尊?”   这话说得,更加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一时间,冼玉都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讥讽。但传闻秦广王心性仁孝宽厚,应当不止于此……   顾容景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此次前来,是想问神尊借生死簿一观。”   秦广王沉吟道:“天地生死,皆归于我管辖,你要观谁的生死?”   冼玉忽然有种要发生什么大事的预感,只听顾容景下一句道:“观我师尊,玉清道君,冼玉的生死。”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沉寂。   冼玉嗓子开始发干。   许久后,顾容景才点了点头,没有意外地望向他,语气平静道:“果然,师尊与我猜想中并无二致。”   冼玉,不是凡间之人。   他出生不祥,还是襁褓时就被人置于木盆中随水流抛弃,幸得师父捡到,又有师兄爱护,一帆风顺地长大。虽说几次遇险,但总能逢凶化吉——人魔大战坠落苦海,肉身不曾损毁,在沙境中沉睡多年后终得重见天日;蛟潜秘境中以筑基对抗大乘蛟龙,又有天雷相助。   甚至,连碎掉的经脉都能修复。   这叫幸运么?   是幸运,但未免也太幸运了些。   就如同他自己所说那般,一生来便是宠儿。   智舜是佛子之心,到人世轮回渡劫,以期功德圆满好重回佛位。佛子以身化作舍利,渡无边苦海。那么在佛子口中,以地藏王宏愿相比喻的冼玉,又是什么样的角色呢?   他不敢想。   此时,地藏王吐出一道长长的叹息。   “神君脱于五行之外,确实并非这红尘之人。”   冼玉深吸一口气,其实他对自己的身份也并不是没有怀疑过,“那么,我莫非是仙人转世历劫的?”   虽然说仙人中没有这样的案例,但如来当日口化佛子,智舜生来便有佛像,只差凡间修炼这一劫,那说不定,飞升成仙后也会有如此机缘?   嘎吱嘎吱的声响又传遍大殿,地藏王缓缓摇头,“神仙不过也是这六界尘埃。”   “这四海八荒之中,有一人化育万物,无始无终,与天地同长。”   那两片嘴唇一抬一合,宛若大门关闭开启,可吐出的字句,却足以叫六界为之动摇。   “汝并非神佛仙魔,而是天地所生,汝便为天道。”   你就是天道。   这在开什么玩笑?   冼玉站在原地,脚心都麻得刺痛,半边脸僵硬,几乎说不出话来。许久后,他才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颇感荒诞的笑,“我……是天道?”   他嗤笑一声,语中尽是讽刺,“我若是天道,挥挥手便足以叫世间恶魔粉碎殆尽,叫山川流水复苏,叫日月春夏同辉。又怎会在几百年前粉身碎骨,修养数百年??”   “我若是天道……”   “那这世上就不该有不公!!”   在空阔的大殿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他最小的弟子,方净诚忠厚仁善,却穷困潦倒、抑郁而终;他愚善慈悲的师兄,被人蒙蔽引入歧途,做了一个害人害己的傀儡;顾容景则是从出世第一日就要被利用至死,更不用提人魔大战中死去的数千名修士,以及被瘴气围城的玄武城无辜百姓!!   这世上,有多少不公?   天道天道,真的有所谓的道理吗??   这一句,是在问天道,也是在问他自己。冼玉忽然像是受了一记棒喝,忽然愣住了。   他从来不是会轻易动怒、又或是为他人生死感到不甘、怜悯的人。   在最初的最初,除了继承师父意愿之外,他没有什么雄心壮志,没有什么山河野心,甚至也无所谓飞升。蜉蝣朝生梦死,只要过完这一生便不算遗憾。   甚至,师父临终,他跪在青瓷砖上听到师兄隐忍的哭泣,自己却始终流不出一滴泪。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   他不是个会滥用怜悯的人,连师父都是如此。   可是后来,他遇到了赵生,和他先人一样淳厚善良;又遇到了顾容景,是个武学痴的小呆子,天天跟在他身后叫师尊;再后来,他又遇到了望云、郑盛凌,姜温韵,更多更多,连名字都记不清的人。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不再置身事外了?   秦广王目光无悲无悯,望向他时那双巨大的眼睛里平静无波,“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它没有变,只是你变了。”   “你可知,为何会有这许多不公?”   他话音未落,两双目光紧紧地盯了过来。   “这九十九重天上是仙界的领地,自万万年以前,有凡人领悟到修真之法后,这么多年来人们趋之若鹜,只为得道成仙。可是没有人想过,成了仙之后又要如何。都说神仙不死不灭,那缘何神界会颠覆呢?”   秦广王这一记反问,骤然问倒了冼玉两人。   确实如此,大家都说成仙好,成仙后拥有无上法力、与天同寿,可是从来没人了解过,成仙后如何生活。仙界与人界有着天然壁垒,两界不互通,人们也无从得知仙人过得如何。   秦广王轻轻一笑,缓缓抬起手掌,掌心幻化一道果树的模样,道:“这一棵树想要结更大更甜的果,便需要砍去不必要的枝条。小小方寸天地,养分便只有这么多,如何供给得了满枝头的小果呢?”   六界说到底也在同一片天地中,这天地间的灵气,它自然生长的总共就这些数目,却要供给成千上万的修士。其中个头最大、枝叶最粗壮的那根,自然要拼尽全力吸取足够的养分,才能结出想要的果子。   秦广王以树为例,说得也算直白,冼玉和顾容景从未想过这幕后之人竟然是九十九重天上的……   一时间都变了脸色。   “人心难测,欲壑难填。”   秦广王收起幻象,左手捏诀,轻声叹道,“玉清,你可知这二字取于玉清元始天尊?这二字你取来是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是天地之初,宇宙之祖。你是天道孕育,是他的化身,世间刑罚的执行者,此次牵入这场浩劫,也只为了拨乱反正。”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他开始眷恋这人世。 第112章 【一更】   大道无形, 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 强名曰道。[1]   大道无情, 不以己好辨正邪善恶, 好人可能短命, 坏人却可以长寿,这并非天道不公,故意徇私舞弊,而是有失必有得, 今生结下的善果, 或许可得来世偿还。佛说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可见不圆满, 本就是人生之道。   大鲸落于海底, 身体滋养万物;水汽蒸腾上升,又化作雨水归于湖泊。一盈一亏,一减一益,方是正常之道。于个人来说,或许是家里死了两头猪,或是今年耕田没有丰收, 但对于天道来说, 天地一切都遵循着这个规则。   失而复得,循环往进。   天道无情, 此中情是私情,更是偏爱;但天道又有情,日月星辰喜怒哀乐, 万物皆因他而起。大道‘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2],包容万物,但又一视同仁。   故而当万物失衡、有人暗中操控时,天道无法直接干预,便将无情有情汇聚一身,孕育出一道新的法则。这道法则是一柄锋锐有力的剑,足以刺破山河,想一切不能想,行一切不能行。   冼玉控诉大道不公,其实不然——   他本就是‘公’,他便是天理自然,万物规则。   只是现在,这道法则有了私情。   森罗大殿中,鬼火幽冥,秦广王那双巨目无惊无惧,不悲不喜地望着他:“你本就不在生死簿册中,如何窥探生死呢?”   他才是万物的‘生死簿’。   冼玉紧握着的手微微松开,骤然得知这样的隐情,就算是他一时之间也没有缓过神来。顾容景站在师尊身侧,轻轻扶住他的肩膀,手掌温热,是这阴森鬼界中,冼玉能获取到的唯一体温。   “师尊……”   他轻声唤。   冼玉怔了半晌,被这一句喊回神,忍不住低声问道:“那你呢?”   其实不用秦广王解释,他们都已经明白了。   冼玉是君子之剑,亦是裁决公正之剑,生来就不偏不倚;顾容景便是九十九重天上,专门锻来与他较量的弯刀。   他们一个是执法官,另一个是刽子手。   倒也难怪那孟婆望见他们,张口便道天造地设,起初顾容景还暗自高兴了片刻,现在才知,果然是‘天’造与‘地’设。   一个是天道自然孕育,生来带着福泽与幸运;另一个是命中带煞,生生世世遭人操控。他们本该水火不容,却在阴差阳错下有了偏颇。   秦广王道:“倒不必灰心。”   嗯?   这什么意思?   “金梵神君为人仁善豁达,若不是出了些差错,早已位列仙班。碧血刀为他所铸,集半生之心血,此刀原本是一把仁刀,却因过错染上了魔气。”   说到此处,秦广王转动眼珠,缓缓看向顾容景。   “天地之间,唯独这一把神刀,可以斩断一切。”   碧血刀在枯木崖下浸受千年魔气,又得阴障滋养,得此刀在手,可谓天下无敌。但可惜的是,五百年前,他遇到的是冼玉。   是世间唯一斩不断、毁不去的法则。   冼玉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人界与仙界原不相通,但实际上,有一条渠道可以互通有无。”   “这道在天地正中,平日里并无形状,唯有成仙时方能显形——这条大路,叫做通天梯。”   不。   “通天梯上有四百四十万台阶,这并非是人界去往仙界的通天之路,而是灭绝之路。凡踏入此梯,路中艰难险阻,终不能成。一世修为,尽数散去。万物消散时灵气归复天地,便可为仙界享用。”   不、不是的。   “仙界中又可分为真仙,金仙,大罗金仙,道祖,天尊,甚至可越为神,只是境界越高,所需灵力越多,也越难突破。仙界再长,终究有终,可他们已位于九十九重天上,要再入轮回,如何甘心?”   顾容景望了一眼冼玉,问:“那要如何应对?难道要师尊飞升成仙?”   秦广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道,“通天梯乃仙界诸人以心血所铸,五百年前,他们以碧血刀为计,试图与天道对抗,已经尝到了甜头。他日神君飞升,想必这通天之路上必定有一场恶战……神君只需斩断此道,仙界无以供给,便可衰竭——”   “不行!!”   冼玉一声爆喝,打断了他的话。   “师尊……”   “不行。”他斩钉截铁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秦广王方才说碧血刀可以斩尽世间万物时,冼玉就觉得不对劲。等到通天梯的说法一出来,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通天梯是仙界控制人间最有效的手段,而碧血刀又是唯一打开这道门的钥匙。冼玉原先还在疑惑,就算顾容景根骨好,但他有了自我的思想,已经不适合再做这枚棋子了,可为什么仙界一直不肯放过他?   现在总算知道了答案。   但是秦广王的意思,明显是要顾容景与碧血刀融合,修复断刀,否则如何能斩断通天梯 ?那之后呢?他做了二十年的人,难道又要回到刀中沉睡?   更何况,通天梯只有在飞升在即时才会出现,闻翡是魔修,光是雷劫那一道就很难躲得过。当今世间能飞升、或者说唯一有飞升希望的不就是他自己?   通天梯打开后,就算他能斩断,就算顾容景还能再回来,可是……可是,三日金光一过,他便要归于仙界,此后余生,都与人间无半点瓜葛。   冼玉想过或许可以等顾容景转世后自己再成仙,又或是与他一同转世轮回,但不管是哪个选项,预设的时间条件不是现在。   “绝对不行……我不同意。”   他攥紧了拳头,声音都在微微发抖,语气却很坚决。   顾容景沉默地望着他,师尊平日里情绪很少有波动,他自认活得久,许多事都可以不和小辈计较,苏醒后几次动怒,几次波澜,好像都与自己有关。   孟婆说得对,或许他们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顾容景忽然问:“我与碧血刀融合后未必还能保留清醒,如何保证不落入他们的圈套?”   毕竟,想让碧血刀和顾容景融合的,不止他们。   “容景!!”   冼玉皱眉道,“你在胡说什么!”   顾容景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秦广王道:“碧血刀损坏多年,你为灵,他为根,倘若你二者身心神合一,自然可以重新做回那把仁义之刀。”   身心神合一?   冼玉脸上的神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他还欲阻止,秦广王却吐出一声轻叹,“酆都重阴恶煞,凡人不宜停留太久,我等缘分已尽,此生恐再难相见。”   他抬起右手,指尖忽然放出一道金光,猛然飞至天上,缀成了一缕明星。   沿着星星的方向走下去,他们就可以重返人间。   最后的最后,他还不忘告诫:“神君本是天上人,寿命无终,何必染上这些不必要的烦恼?大道无情,若你偏要有情,那这世间又要如何呢?”   这两句话,他是单独说给冼玉听的,话音落下,秦广王阖上双目,双手重新落于椅座两侧,下一刻,鬼火灭去,正中间无上高大的秦广王缓缓变成了一座彩色神像。   牛马兽面人踏入殿中,脸上面无表情,只做了个请的动作。   地府中十大阎王殿,并不是每日所有阎王都在。按照常理来说,地府中一天内只有一位在值的阎王,在这一日只有他可以自由活动,其他阎王在休沐期都要化作神像留在宫殿中镇守酆都。每过十日,便是一个轮回。像今日就不是秦广王的在值日,故而他只能用塑身神像与冼玉短暂地交流了一番。   这片刻,都是天道对他的审判官莫大的纵容了。   冼玉与顾容景下了鬼判山,秦广王留下的那道金星在幽暗的酆都里格外明显,路过时总有许多滞留在地府的鬼魂抬起头,渴望地望着那一点光芒。   酆都是没有日月星辰的,他们的白天叫黑夜,夜晚也依旧是黑夜。在这里的许多鬼魂,有的已经数百年不曾见过星星了。   这道星光所指的方向,是一道不怎么为人知的清湖——黯然销魂湖。   冼玉停下了脚步。   这里没有黄泉花,湖中也没有骨头残渣,它清澈见底,水流甘甜。每到戊时,人间黄昏日暮,销魂湖湖水上空便会亮起点点的蓝紫色星光,如梦如幻。   “这些是鬼灯虫。”他抬起手,其中一只托着能发光的鬼火灯肚子缓缓落到他指尖,“”鬼灯虫以忧愁与怨气为食,因为两只眼睛宛若鬼火,所以才得名。”   鬼灯虫只在销魂湖出现,而且只停留一个时辰。他们生于河岸,朝生暮死,只带来一刻的欢愉。   “这里的水可以洗净鬼魂身上的污秽,湖水的倒影还可以反映出鬼魂生前最快乐最美丽的记忆。”   “既然可以看到最快乐的回忆,”顾容景环顾四周,附近空无一人,“那为何大家都不来此处呢?”   “因为已经失去了,再记起只会痛苦和感伤。”   鬼灯虫吃饱了食物,托着圆滚滚的鬼灯肚飞远了。冼玉走到湖边,潮水涨涨退退,打湿了鞋子。   “听说湖水中的记忆只有自己才能看见。”他蹲下身,望着湖面波澜的倒影,“你看见了什么?”   顾容景听到他的话,也走过去蹲在湖边,对着倒影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眼冼玉,才道:“师尊。”   他看见了师尊。   “师尊呢,看见什么?”   冼玉顿了顿,也回头看向他,“看到了你。”   顾容景轻轻地笑了笑,冼玉却更难过。   “我不想飞升。”   他道。   顾容景看着湿润的鞋尖点了点头,他抿了抿唇,停顿了很久,才问:“因为我吗,师尊舍不得我吗?”   答案,他们都心知肚明。   他吸了口气,一边摸鼻子,一边为冼玉思考理由,“其实,师尊飞升是迟早的事,只不过是早一些和晚一些罢了。而且,我如果能融合也不错,能拿回属于自己的力量……”   “你不是拿回自己的力量。”   冼玉平静地打断他,“你只是从他们手中的刀,变成了我手中的刀。”   这不是什么营救,也不是什么解放,这才是真正的囚笼。他自出世后这数千年的光阴,只得了二十年不到的自由,可是现在因为他,因为这片‘盛世’,又要回去做他的困兽,做那个鲜血淋漓的刽子手。   顾容景道:“我本来便是刀。”   “可是你是人。”   冼玉说着,鼻子忽然一塞,他连忙把头扭过去,果然,眼泪不受控制地沾进了眼眶。他撇过头,不让顾容景看见自己的神情,“……在我这里,你就是人。”   大约是听出他声音不对,顾容景顿了顿,声音缓了一些,“人都有生老病死,也不过区区几十年,师尊何必被这些束缚?更何况……”   顾容景扬了扬嘴角,笑里没有苦涩,只有平静,“是做师尊的刀。”   他心甘情愿。   冼玉却把身体都扭过去了,怎么都不愿看他。等过了许久,才转过脸来,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句话没说,自顾自地走了。   顾容景在湖边坐了片刻,回头看了一眼湖水里的倒影,才重新站起身,追了上去。   此时的他们,并不知道对方都说了假话。   这片黯然销魂湖,只能洗净鬼魂身上的脏污,并不能看到美好的回忆。之所以叫黯然销魂,也是因为每只鬼魂清洗身体后都会想起自己生前光鲜美好的模样,忍不住地对着湖面痛哭。湖水干净,也是因为它来源于他们最真挚最悔恨的眼泪。   顾容景根本没看见什么回忆,他只是知道说什么样的话不会让冼玉伤心,所以才故意骗他。   倒影是如此,方才说融合也是如此。   他很明白,不管放弃哪一方,都只会留下痛苦和悔恨,所以最后的答案才难以抉择。 第113章 【双更】   越过黯然销魂湖, 他们重新见到了奈何桥和忘川河,鬼差早已在岸边等候许久了,走得近了, 便能看到这两个鬼差身穿黑白两色, 一个高瘦, 一个矮胖, 面容惨白肃穆,两人都头戴高高的官帽,白的上面写一生发财,黑的上面写天下太平。   白的名叫谢必安, 男的名叫范无咎, 这两人便是人间常说的‘黑白无常’,是酆都城中难得的好手。   黑白无常见面后并未寒暄, 只把他们领进栓在码头的一只船里。忘川河波澜宽阔, 他们醒来时幸亏靠在岸边, 倘若再往里面去一些,就会被忘川里的怨魂水鬼们纠缠住,难以脱身。   想要过忘川,最便捷的路就是过桥。   但除此之外,也可以渡船过去,只是这艘船十分特殊, 远看像是祭祀先人时所折的白色纸船, 看样子入水就会被打湿,但是立在码头前时, 却又格外坚固可靠。船头站着一位船夫,只有得到阎王的许可,这座船才能自由漂浮在忘川河面上。   那颗明星还缀在天边, 只是距离他们已经很近了。冼玉和顾容景低头迈进纸船里,船夫白色的脸上抹着两团红色,动作僵硬得仿佛一个纸扎人,但偏偏这船还真的被他划动了起来。   他们要去轮回台。   从码头一路划到奈何桥边,老远就能听到怨鬼在桥上痛哭,孟婆汤不是喝了之后就立刻起效,而是走过了桥,被小鬼领到轮回台前校对完身份与名字,之后被它老人家一脚揣进台中,掉入轮回之道,这时才会忘却姓名。   像冼玉与顾容景,虽然不必喝孟婆汤,但若要回到人间,也只有通过‘轮回台’这一个法子。掉进去后,睁眼醒来,便能回到现实世界了。   奈何桥上只能走过喝了孟婆汤的人,这规矩万万年来从没有变过。故而他们要渡过忘川,只能坐船。   纸船从桥下划过时,他们还听到一个长发女鬼跪在桥中间哭,哀嚎着我的孩子,孩子啊,哭声闻者谁不动容?顿时引起桥头一片思念家人的鬼魂,都抱在一处痛哭。   此时,白无常谢必安忽然道:“这奈何桥上了便不能再回头,想要出去就只有轮回投胎这一条路,她纵使磨蹭再久,也只是徒劳无功罢了。要么就别喝,要么喝了,就痛痛快快地走过去,可惜呀可惜,凡人不懂这个道理。”   冼玉微微抬头,总觉得他这话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谢必安转过头来,吐着那根长长的红舌头,对着冼玉的态度不算恭敬,但也不算冒犯,“神君虽是凡人之躯,但应该知道,这烦恼多是庸人自扰。生前多有亏欠和不圆满,所以才到地狱来叫屈,看着可怜其实可恨。”   他声音冰冷尖细,虽然不那么舒服,但说的句句都是实话,“神君如何选择也妨碍不了酆都,只不过是死的人少了或是多了,又有什么干系?只是我想提醒神君一句,人世间本来就有诸多遗憾,命中自有定数,切莫过于伤怀。”   命中自有定数?   难道……这就是他们的定数?   冼玉心绪繁乱,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片刻间,船已到岸。   谢必安率先跳下纸船,两脚在河岸上一蹬,发出沉闷的响声。随后那范无咎也跳了下来,只是与他的搭档相比,动作笨拙了些。   他整理好衣冠,才对冼玉道:“前些日子地府清点人数时,偶然发现两只生魂,不知为何被囚在碧水坡处,久经阴气,非常虚弱。秦广王殿下命我二人将这两只生魂引回人间,如今已经一切安好。”   这本是他们管辖范围内的工作,不该与他说。冼玉心里一动,忽然有些紧张,“这两只生魂,可是一个为人,一个为妖?”   范无咎还未回答,那谢必安已经往前一跳,冷面回答道:“凡人寿命终有终,下一次还望神君莫再插手。”   冼玉和顾容景对望一眼,便明白了。   在离开玲珑山之前,他曾经往赵生魂魄中打入了一只锁魂铃,药王仙虽然法力和修为不高,但到底是妖,生存能力强一些。而赵生不同,估计若是没有那道锁魂铃,他早已是地府中的一只冤魂了。   白无常责怪他插手,应该就是指此事。   不过既然是秦广王指定他们将这两人的生魂送回人间,黑无常又特意提起这件事,想必应该是无碍了。   冼玉松了口气,连日里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踏踏实实地坠了下来,“多谢大人提点。”   谢必安听到大人两个字,那张僵硬的死人脸露出轻微的扭曲,顾容景自己也做过十几年的‘面瘫’,按照对自己的了解,总感觉白无常或许尴尬得很。   半晌后,这白无常才道:“你可不必谢我,生死簿上早有规定,你的这位徒孙命可比你们两个长得很。就连之前老死掉的那个,今世也能活个一百二十来岁呢。”   他说的是赵生与方净诚的转世。   这生死簿由秦广王审查,判官亲笔撰写,属于‘天机’,是不可以泄露给凡人的。白无常这两句没有指名道姓,也算是在职责之内钻了个空子,卖了个人情。   听到方净诚转世长寿,冼玉倍感欣慰,刚要再道谢时,那白无常已一脸不耐烦地拉着那黑无常消失眼前。   顾容景笑了笑,道:“师尊这下安心了。”   要说冼玉一生中最愧疚的人,想必就只有他这位前师兄了。好在前世结局虽然不圆满,但今生幸福安康,好人有好报,这就足够了。   冼玉抿了抿唇角,目光所及之处,看到前方一只巨大的水台,四方小鬼驻守在旁边,正中央还建了几步台阶。他神色微微敛起,忽然道:“倘若,我们等下跳轮回台时出了差错,真的投胎转世……你当如何?”   “不当如何。”顾容景回答得很快,“既然是一同跳入这轮回台,想必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孟婆汤未喝,我记着你一日,便去寻你一日。”   只要我还记着你。   冼玉眼眶微微湿润,为刚刚对方撒谎受的气也渐渐消了,他拉着顾容景的手,轻声道:“你一定要记得我。”   不管是投胎转世,还是飞升成仙。   这一刻,他不再是从前那个玉清道君,他只是冼玉,是个有欲望有渴求的人。自私一点也好,我希望你永永远远记着我,就如同我也记着你。   他们二人是命运既定之人,小鬼们自是不敢一脚把他们踹进去的,只能恭恭敬敬请他们上台。   坠入轮回台、被流水包住的那一瞬间,此生种种忽然宛若走马灯花,一幕幕浮现在他的眼前。倘若喝了孟婆汤,这便是生者最后的记忆,梦过了就都碎了,来世清清白白再过这一生。   冼玉梦到,一片漆黑的时候,大约是天地初始?又或是天道造就他之时的记忆。那时他没有手臂和脚踝,不会说话,虽然没有眼睛,但天地万物都在他的视野之下。   他看到山河倾倒,宇宙灵气迅速枯竭。   于是天道做了一个决定。   他以自然草木为身,捏出了一个小人偶,‘望’着这个新生的人魂,为他许下心愿。   “你……要……守护……太平人……间。”   宏愿落罢,他抽出一条法规注入这小婴儿身上,方才有了灵魂。天道为这个缩小版的□□做了件衣裳,又捏了只脸盆,随后选了一户好人家路过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将脸盆连带着孩子,一起轻轻地落入流水之中。   哗啦、哗啦。   ……   醒来时,冼玉猛然翻身坐起,发现自己和顾容景被海水冲到了无人之境的沙漠上,黄沙漫天,他站起身遥遥望去,发现距离苦海很远。   大约是酆都的阎王们都觉得棘手,叫这苦海把他们冲远一点,别再不小心地把这俩祖宗召回来。   做了一场梦,冼玉疲惫得很,一时间都难以分辨现实。他撑着手臂望向天空,愣愣地发了一会儿呆,又忍不住偷看顾容景的侧脸。   那海藻一般茂密的黑发被水打湿还没有干,湿漉漉地垂在他的耳鬓处,露出他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顾容景从一开始就长得符合他心意,大约是碧血刀刚造出来时,他作为天道的时候,看着就十分顺眼。   顾容景的脸色被水泡得微微发白,眉头紧皱,大约是想起了不太好的回忆。   是了,他们一同经历过轮回台,冼玉想起了前生,顾容景大约也是如此,他想起了还是一把刀时的记忆。   这回忆不算美好,但却又格外深刻。   冼玉在旁边坐了半个时辰,等到天快黑了的时候,顾容景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被梦魇住了一般,胸口剧烈起伏,看着都让人胆战心惊。   “容景?容景!”   冼玉察觉到不妙,连忙弯下腰想查看情况,还没碰到他时,顾容景忽然猛地睁开眼睛,一双碧色宛若宝石的眼在昏暗中格外醒目,他猛然坐了起来,强劲有力的手臂像蛇般迅速扣住了冼玉的脖颈,大臂上的青筋都隐隐浮现。   “容——”   冼玉来不及出声,就被扼到说不出话。   不是反应不快,而是顾容景与他太熟了,猛然动手他根本没有防备。冼玉原本想要挣扎,但忽然察觉到顾容景虽然动了手,但是没有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地步,与其说是扼,倒不如说扣。   想要把他扣下来。   冼玉喘了口气,夹缝中道:“我呼吸不上来了。”   其实虽然难受,但也没到窒息的地步。但顾容景似乎真的听到了,指尖犹豫了片刻,只松开了一点点的力气。   “师尊……”   他声音像是掺杂了砂砾的海带,带着沉重的无助的喘息声,借着微弱的光亮,冼玉才发现他浑身都在颤抖,止不住的发抖。   “师尊……”他一遍遍地确认,“是你吗?师尊?”   只要这一句,冼玉眼泪瞬间淌了下来,努力抱住他宽厚又脆弱的肩膀,心里比他还痛。   顾容景还在耳边一遍遍地反复问,其实肯定的答案也不会缓解他的焦虑。只有冼玉这一个简单的拥抱,好像把他从满是鲜血与刺骨的痛苦中解放出来了。   不是不痛,而是有了慰藉。   顾容景松开了手,像不会动弹的鱼一样,手臂垂在了沙滩上,一遍遍反复地问:“师尊、师尊……”   好像回到了他刚开始做小孩的时候,笨笨的,那些□□们都弄他说话,但他只会发出一个干干的啊,那些人便露出嫌弃的表情,一半欣慰一半幸灾乐祸地道:“攀高枝有什么用?那男人再好,也不是她该得的。看看,非要和女票客有牵扯,以为生个孩子就能富贵了?可惜啊可惜,三岁了都不会说话,跟他娘一样蠢笨。”   他听到了,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心里空空的,像是没吃饱饭,又或是没有觉睡。那时候他年纪还小,不懂什么叫难过,却已经尝过了难受的滋味。   后来他开始学说话,学会的第一字叫娘。   可惜娘亲从不正眼瞧他,每天只顾着喝酒揽客,冬天时大半夜的发酒疯,罚他跪在店门外,来来往往的客人都看得到衣着单薄的小孩儿冻得浑身发抖,他们看了十分同情,却也只给两个铜板打发一下,等到烟火散去,他的母亲便穿着薄纱一般的衣服扭着腰走过来,把地上的钱捡得干干净净,才拎着他回了房中。   周而复始,直到她死了,才算是解脱。   但解脱也不是解脱,那个女人咽气的时候,顾容景第一次哭,他跪在满是尸体的乱葬岗里,看到天是暗的,地是暗的,周围没有一点光亮。他想走又不能走,因为走出去也是无边黑夜。   他以为,这几年对他来说是最无关紧要也是最微不足道的几年,碧血刀只羡慕他在人间有好日子,有自由,但是却不知道,千年来,这是他最痛苦的一段记忆。   叫他撕心裂肺,身在无间都不及此半分。   “别哭……别哭。”冼玉拨开他散乱的头发,就像上一次在海边一样,吻住了他的唇。轮回台的湖水不酸涩,只有苦海如此,但他依旧尝到了咸涩的滋味。   那是眼泪,止不住的泪。   他为他的遭遇感到心痛,对他曾经历过的一切都感同身受,这份痛苦几乎要让他心碎了。他是一切万物的法则,却只偏袒一个人,只对他有私情。   眼泪痴缠,黑发与黑发相结,黄天厚土之下,在这里没有人会不满他们师徒的身份,会告诫他们肩上的重担。他们从轮回台上拉着手一同跳下,是生生世世都要绑定在一起的灵魂。他们第一次接吻,冼玉欺骗自己说那是救助之吻,但这一次,他又明明确确地感受到绝望。   绝望是因为,他不愿意放弃,但是又不得不放弃。   他们都心知肚明。   顾容景必须做那把刀,他也必须迈上那条登仙之路。   纠缠许久,冼玉再抬头时,顾容景眼里的碧色已经渐渐褪去,两人倒在满是沙尘的大漠里,就连一贯洁癖的他也没有半句多言,只把冼玉紧紧搂在怀中。   “……我不想回去。”   他闷闷地道。   冼玉嗯了一声,“那就明天再回去。”   这次顾容景沉默了很久,冼玉都要以为他不高兴了,他才低落地问:“那我们睡在哪里?”   虽然没说,但还是有洁癖的。   冼玉又险些笑起来。   这一天天又哭又笑的,倒真比打仗还疲惫。   冼玉松开手,盘腿坐起来。顾容景手中忽然空了空,望着他的眼睛里有不舍得。   “我芥子戒里有个洞府。”   他四处看了看,“不过得找个地方安置才行。”   玲珑山封印撤掉后,许多以前没用的乱放的东西都派上了用场,比如说洞府。这玩意就相当于一个小型的住所,非常适合在外旅游修行,风餐露宿没地方住的时候,就找个空地,把这玩意放出来,再划个防御隐形的法阵,就可以香香美美地休息了。   而且最神奇的是,这洞府中能容纳格外广阔的天地,像他们去小林境时,那老妖尸都快把那葫芦洞里再搞八十八个洞窟了,足以可见洞府的深广。   不过在沙漠中少见掩体,四周又很难找到大块戈壁,倘若在这种空阔没有地标的地方睡一晚上,第二天起来就会辨别不出方向了。   冼玉和顾容景找了许久,才找到一块血红的戈壁,非常大,足足有两个人高,两间房那么宽,可以抵挡风沙。不过这种地方也容易出现蛇虫,冼玉便施了个法术,把他们都赶走后,又立了个防护法阵,才将那洞府放出来。   这洞府的入口看着也只有一道门的宽度,不过进去后便知道其中样貌,冼玉还特意挑选了一个环境不错的,里面有法术造出来的日月之光,与外面的时间同步,而且有木屋有院落,有花有鸟有水有田,俨然是一道桃源仙境。   别说住一晚上了,住十天半个月都行。   然而可惜,他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冼玉想想有些遗憾,刚想和顾容景叹息时,一转身发现人不见了。他想了想,推开旁边卧室门一看,果然顾容景已经开始兢兢业业地铺床了。   “……”   还能铺床,看来情绪已经缓过来了。   “容景。”   冼玉靠在门框边喊他。   顾容景刚把被套套好,强迫症地把被面的一缕褶皱抹平,头也不抬,“嗯?”   “我们……”冼玉停顿许久,下了很大决心,“今天,我们就睡一张床吧。”   顾容景嗯了一声,处事不惊。他的表情似乎还有点疑惑,奇怪怎么就这个事,师尊还犹豫那么久。   “……”   怎么感觉今晚任重而道远?? 第114章 【一更】   冼玉抬手捂住半张脸, 阳光刺得他眼睛都睁不开,唧唧啾啾的鸟叫声从两个时辰前就在屋外的树枝上响起,他眯着眼躺了半晌, 刚想坐起来, 身旁却横过来一只有力的胳膊, 挡在他胸前。   顾容景还没清醒, 睡眼惺忪地吭了半天,冼玉打了个哈欠,把他的手推开,“我饿了。”   衣服不知道脱到哪里去, 好在洞府里的气温永远保持在宜人的温度。冼玉在暖乎乎的被子里翻了半天, 才费力地从夹缝中翻出一件皱皱巴巴的衣服。   刚想穿,忽然发现内衫沾上了干涸的痕迹。   “……”   废了, 彻底废了。   这一通闹腾, 顾容景也清醒了, 懒洋洋地坐起身,从后面环住他的腰,下巴也靠在他肩膀上,“给你做了包子面饼和粥,都放在桌上,应该还热着。”   说是这么说, 但完全没有要放他下去的意思。   “……”   冼玉一脸麻木, “所以你早就起来了一趟,还去厨房做了早饭, 然后脱光了衣服又回来睡懒觉?”   顾容景含糊地嗯了一声,偷偷吻他光滑的脖颈。   接吻是会上瘾的。   有些人在亲密过后变得格外黏人,比如说顾容景;有些人则是亲密过后突然冷淡, 比如冼玉。   倒不是对伴侣有什么意见,而是只要一触碰,他就忍不住回想起昨晚,顾容景跟个傻狗狗一样,深吻不会,脱他衣服也不会,比他还纯情得很。   虽然是很快乐,但快乐背后的代价是,这一切的一切,都要他手把手、亲自来教……   一想到昨晚的情形,冼玉脸都快绿了。   五百年了,从来没这么丢脸过。   “走开。”他没好气地把身上的人形挂件推开,下床翻了件新裤子,一边穿一边道,“赶紧起床,别赖着了,等会儿吃过早饭就要回去了。”   顾容景靠在床背上,阳光洒下来的时候,发丝都微微发光。   “这么快?”   他一脸诧异,还有些不舍。   “不然呢?你以为我们出来玩的吗?快点下床!”   他现在只要看见顾容景躺在床上就烦。   “……”   顾容景总感觉他在生气,但是也不好问为什么,只好干巴巴地道,“哦。”   冼玉闷不做声地洗漱完,出去时看到圆桌上满是丰盛的菜式,清淡不油腻,全是平日里他喜欢吃的,气顿时消了大半。   算了,傻是傻了点,但是条好狗狗。   等到饭桌上,顾容景发现冼玉的心情又神奇地好转了,而且期间他什么都没做,甚至一句话都没说。   “师尊。”   “嗯?”   顾容景筷子尖有一茬没一茬地轻轻戳着馒头的气孔,忽然问:“昨天晚上的事,师尊是不是不太喜欢?”   “嗯——嗯、嗯??”   冼玉抬起头。   “师尊刚刚不是生气了?”   昨天晚上冼玉没有拒绝,大约是可以接受的。但是现在再看他的反应,他又有些不确定了。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道,“师尊如果不喜欢,那以后……以后就不这样了。”   冼玉:“……”   他忍不住想,顾容景就算再当五百年的人,可能也读不懂人类身上有种名叫做尴尬和害羞的情绪。   “……喜、欢。”这两个字简直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特、别、喜、欢。所以,赶紧闭上嘴,吃你的饭去吧。”   顾容景顿了一会儿,大约是在确定他有没有在说反话,见冼玉脸色‘如常’后,便放下心来,照师尊所说的,闭上嘴不再说话了。   “……”   一通闹腾,出洞府时天已经大亮,太阳从左手处缓缓升起,余温将沙地烤得格外炙热。还好他们昨天给洞府施了个隐形的法阵,冼玉出来时在戈壁后面发现了一些凡人逗留过的痕迹,大约是昨晚沙尘大,这些过路人被困于沙漠,不得已找了块戈壁躲避风沙。   从苦海回到玲珑山,看到熟悉的山门时,他们才清楚地意识到,这趟旅途才终于画上了句号。一来一回再加上都留在酆都的时辰,加起来不过两日,但这两日里发生了太多事情,简直是度日如年。   冼玉回来的时候,正好郑盛凌在扫院落里的竹叶。前两天刮了一阵台风,竹林里好多翠叶都被吹到院落里,没过多久叶片就微卷泛黄了,在院子里积了厚厚的一层,如意门里现在就剩下他一个闲人,这两日的落叶都是他打扫的。   看到冼玉回来,郑盛凌是又惊又喜,“师父!师祖!你们这两日去哪儿了?!”   郑毅和姜温韵这几日一直在固云城、万剑宗和问机阁三处地方来回奔波,局势肉眼可见的逐渐紧张,郑盛凌倒是想摩拳擦掌大干一番,可惜根本没他发挥的余地。甚至师父和师祖还一起消失不见了,问谁都不知道他们的去向,就连郑毅也不清楚。   他只能无聊地留在宗门里扫落叶。   “出去查了些东西。”冼玉说完,四下张望一圈,“苏染呢?”   “哦,她在屋子里呢。”提到这件事,郑盛凌终于打开了话匣子,叽叽咕咕地说了一大堆。他语速快,又因为激动说了大半天废话,冼玉听了许久才明白了,原来就在前天晚上,郑盛凌原本正和苏染一起吃饭,忽然外面狂风大作、阴气刮过,门外又哐啷哐啷像是铁锁从地上划过的古怪声音,他们推门一看,才发现赵生和药王仙倒在地上,脸色苍白,不省人事。   他们也没捕捉到来人的模样,只是浅浅地看了个背影。苏染说穿的是白色衣服,郑盛凌偏偏记得是黑色,两人还因为这个争吵不休。   现在她倒是安静了,正在那寝卧里陪护呢。   冼玉一听便知道是黑白无常,又连忙问:“他们身体如何?可有受伤?”   “这……我也不太清楚。”郑盛凌摇了摇头,“我娘这几日忙得很,也抽不出空来。苏染跟她师父学了点三脚猫的功夫,我们就对着医书抓药治病来着,也不知道开的方子对不对。”   反正,苏染是日夜在那儿守着,一有异动就会通知他。   “我知道了。”   冼玉话音落下,抬步往屋里走,顾容景也紧跟着过去。   推开门,冼玉远远地就瞧见药王仙嘴唇发紫地躺在床上,人事不省。苏染看到他进来,先是一愣,很快又站起来,顶着一双红红的眼睛,“主人……”   冼玉把袖口卷起一道边,往里面走去,这才发现赵生睡在药王仙里侧,把两个人都在一处,苏染照顾也方便些。   赵生的气色比药王仙好一些,除了体温冰冷、身体虚弱之外并无太大异常,他毕竟是凡人,受阴气侵蚀许久,少不得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好转回来。   而另一边,药王仙的症状就严重了许多。   比起赵生,两人最大的差别就在于呼吸。   赵生就算体温冷,但气息稳健有力,可见没有伤及根本。但药王仙却明显气若游丝,只见进不见出,这不是什么好征兆。更何况,世人都知他是一朵沾染妖气的紫莲化身,按理来说,不应该比凡人还虚弱。   冼玉微皱眉头,拉过他的手腕开始搭脉。   等指尖摸到那奇异的脉搏后,他心咯噔一沉。   ……果然不出他所料。   酆都的阴气伤不了药王仙,但他体内却埋藏着一股怪异的气息,若要下具体的定义,也可以叫做蛊。   蛊是指苗疆地带巫术师以独特手法用幼虫制成的毒,有本古书中记载,其“多取虫蛇之类,以器皿盛贮,任其自相啖食,唯有一物独在者,即谓之为蛊,便能变惑,随逐酒食,为人患祸。[1]”   蛊虫一般以两只相对,有时这两只是子母虫,有时又是情虫,但不管如何,只要蛊毒入体,对方以另一只蛊虫操控,便能让种蛊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种阴邪的路数,想都不必想就知道是谁干的。   苏染自然也猜到了罪魁祸首,心中又恨又恼,无助地问道:“可有解法?”   冼玉没有回答,先抬手封住了药王仙身上的几处命脉,好叫蛊虫毒素不扩散至全身。随后他才取了笔墨,在纸上写下一张药方,递给苏染。   “他身上这种毒叫做麻针蛊,蛊中是一对子母虫,子虫离开母虫种入生人体内,就会自发地注入毒素,一开始毒素会扩散到四肢,之后便会浸入大脑和心脏中,逐渐陷入麻痹。”   “还好发现得早……”冼玉道,“你去把这些药采来,照上面的方子煎成汤药,等下凉到三分热的时候再给他服下。”   苏染连忙把药方接过,仔细看了两眼,又紧张地问:“喝了这个就能好吗?”   “这是慢性毒,现在也只能给他一点点清理出体内的余毒。”冼玉没有保证,他又探了赵生的脉,沉默片刻,忽然道,“容景,你跟我出来一趟。”   郑盛凌和苏染目光顿时落在了他们两个身上。   顾容景咳了一声,出去的时候还不忘把门带上。   透过纸窗还能隐隐看到屋内两人的剪影,冼玉低声道:“赵生体内没有麻针蛊。”   除去阴气之外,赵生几乎没什么问题。但正因为如此,才更显诡异。   闻翡为什么单单只给药王仙下毒?他们两个素未谋面,更谈不上结仇了。要说唯一的可能……   顾容景忽然道:“药王仙留的那道方子,还在姜长老那里。”   “姜温韵呢?”   顾容景忆起方才郑盛凌的话,“好像是,去固云城了?” 第115章 【双更】   固云城位于黄河流域, 周围地带多高山沟壑,易守难攻。它距离中原不远不近,正好卡在北疆和中原的分界线中。一道巨大的圆弧型法阵笼罩着固云城, 在黑得发紫的天色中露出唯一一道圣洁的光亮。   四周黑云弥漫, 黄沙满天, 伸手不见五指。环绕在固云城外的护城河已经被瘴气侵染, 以往混合着泥土的青褐色河水变成了一滩沼泽地,隔着很远都能闻到河水散发出的臭味。大片的魔物栖息在护城河边,黑色的外形在夜空中是最好的隐蔽,但倘若发出一声动静, 这片黑夜中便会亮起无数双像灯一样金黄或猩红的魔眼。   闻翡的大军驻扎在距离固云城十里之外的高山上, 两军隔山相望,宛若两只猛兽站前的凝视。烽火台彻夜不息, 城墙上空徘徊着巨大的机械灵鸟, 随时检测四周魔气的波动和异常。   冼玉和顾容景御剑抵达前, 给姜温韵递了封信,这才没有被机械灵鸟和守卫们拦住。如今固云城上上下下守备森严,别说人了,连传新的讯鸟都飞不出去。   “眼下城内缺乏水源,粮食倒还充足,我们准备了非常多的辟谷丹, 只是净化水源麻烦些。”   姜温韵穿着一身极品防御法衣, 带他们穿过层层叠叠身着银鳞铠甲的修士和卫兵,城内街巷空无一人, 原来的城主府也被征用做了军营,通往军营的路上有一颗巨大的树木,旁边打了一口五臂宽的大井, 有三三两两的百姓围在旁边打水。   冼玉的视线停留了片刻。   姜温韵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解释道:“这口井是夫君观测风水之后打的,我们在里面做了个净化法阵,又放了很多石晶,可以保证水源纯质,不被魔气侵染。”   冼玉也没想到,自己和顾容景不过离开两三日,形势竟然如此严峻了。   “这口井水看着不算特别大,不过在开战之前就有大批百姓被我们迁出去了,如今留在这里的人不算多,都住在西城区,也留了人专心把守着。”   姜温韵说着,又不禁叹了口气,“如今修真界大半弟子都被调用了过来,城内的守卫也只得两千五百名修士,两万精兵……虽说照金国皇帝已经紧急调派了十万将士赶往此处,但按照眼下情形,能不能顺利抵达是个问题,抵达后能不能汇合又是个问题……”   他们现在只庆幸冼玉当日部署得及时,再晚一步,倘若固云城沦陷,那代表着中原第一道防线失守,左右难顾,其余地带被魔军慢慢蚕食也是迟早的事。   然而冼玉听到这个消息,却紧紧皱起了眉头,“两千五百人……?怎么这么少?”   姜温韵不禁露出一丝苦笑,“这已经是能调派的最大数目了。还得留一部分把守宗门,以防魔军偷袭。这些弟子之中甚至不乏筑基金丹期的……”   金丹就算了,筑基不过是刚入门,估计才粗略掌握住了门中心法,会使一两道招数罢了,这些都是修真界未来的青苗,不到万不得已,又怎么会征他们上阵呢?实在是如今的修真界太过萧条,再怎么挤也只能抠巴巴地凑出这么多的人了。   这两千名修士中,万剑宗的占了大半,之前那位野心勃勃的陈掌门,他宗门上下共五百人,但实际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三百余人,就这还不算完,有些小门小派的,干脆全门征兵——   家没了可以重建,反正一穷二白,了无牵挂。   这凑出来的两千五百人中,还得按照修为和实力划分,筑基的这些小弟子被安排去做后勤、盯梢、管理百姓,这么一分,能用的人才愈少。不过好在修士与凡人最大的不同在于会使用法术,修为越高,像一个金丹期修士便足以抵挡一军的兵力,一个旅有五百人,五个旅便能组成一个师,五个师又组成一个军,也就是说在一万人左右。   在元婴、出窍甚至于合体期的修士,威力则更加无穷。这么多年来,修真界一共就只有十二名合体期,除去冼玉和已经圆寂的法华大师外,驻扎在固云城的有姜温韵,郑毅,柳无名,越合竹作为一派掌门自然要留守宗门。连闭关许久的齐玄都来了,谭盛文虽然是个划水划上来的合体期,但他善于筹谋和计算,留在后勤负责整个军队的供给,能最大限度地提高修士和百姓的生存率。至于其他的四位合体期大能,按照冼玉的吩咐各自驻守中原一角,以防闻翡从后切入。   这么多的高手齐聚一堂,而闻翡似乎也没有浪费他们的‘期待’,率领十万魔兵魔物压境,这次和冼玉想象的不太相同,倒是有种要一举得破的猛烈气势。   他手下有四大护法,虽然具是合体期的魔修,但万物相生相克,大家修为平起平坐,倒不至于过分担忧。但唯独闻翡一个是大乘期,合体与大乘之间隔了二十个分神期,这句话在修仙界广为流传,并不是开开玩笑而已。   从前冼玉还是大乘境界时,一剑落下,凭剑气就足以劈开华山,只从这一处就可以窥见大乘的恐怖力量。要是闻翡真想动手,那固云城颠覆只在朝夕。   唯一有可能和闻翡交手的,就是冼玉。   但凭心而论,冼玉……并没有胜算。   “药王仙被下了麻针蛊?”姜温韵听到这个消息也是一惊,她很快反应过来,气愤地道,“他知道如今修真界不足为惧,但只有一个你……他惧怕你修复经脉,重回巅峰,所以想着法子的要下绊子呢。”   问题就出在这里。   冼玉如今虽然是合体期,但实际上真正的修为可以勉强够得上分神前期,这还是在他拼尽全力、最好爆发状态的估计下。除这些魔物轻轻松松,但要和闻翡对打,就太过艰难了。当初在剑阁遇到魔神时,那时顾容景也是大乘期,要不是对方留了几分余地,冼玉在他手下是几乎没有还手之力的。   要解决这个办法,只能快速修复经脉。   其实冼玉也曾思考过,那冰棺虽然是他特意准备的,但是他也没料想过自己会受这样重的伤。那冰棺能帮他吊住命、不至于落得一个残废已经是极限,何以休养了五百年,他的身体除去经脉之外就已经无恙了呢。   而且他那日在扶华山泡洗髓池,引来天雷渡劫,他连破两境,快如闪电,简直叫人匪夷所思。   联想到从秦广王口中得知的身世……   何为天道?万物之始,大道至简,衍化至繁。天生万物,道法自然,合为天道。既然他是天道降下的法则,是它在人间的行判官,那按理来说,天地间一切灵气都可以为他所用。   或许……   一道匆匆的脚步声忽然由远至近地响起,朱门被推开,撞到背后的窗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众人闲谈随即停止,郑毅满脸是汗地闯进来,举起桌上的茶壶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抬起头刚想说什么的时候,忽然撇到一旁的冼玉,顿时呆滞。   “师尊……?”   他咳了两声,满脸惊讶,“您、您回来了 ?”   冼玉和顾容景一同不告而别,虽然没有告知郑毅目的,但是他也能猜到背后的风险,甚至他都做好了要战死固云的准备,没想到……没想到师尊竟然回来了。   冼玉略一点头,言简意赅地问:“出什么事了?”   能让他这么火急火燎的赶回来,想必不是什么小事。   郑毅这才清醒过来,正色道:“西北角在河道处发现了一道沟渠……”   姜温韵是个急性子,话还没说完便问:“不是有法阵吗?魔物不可能会挖进来的呀!”   而且这道法阵是他们几个合体期的大能一同立下的,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感应到,但她现在并没有察觉到一丝一毫的魔气?   “……是。”郑毅缓了口气,严肃道,“因为他们不是驱使魔物挖掘地道,而是活人。”   是□□凡躯的百姓。   话音落罢,四周所有人的脸色都为之一变。   虽然有攻打固云的想法,但闻翡并不打算直攻而上,本来他是想趁修真界不备,强夺固云,继而再占中原。可惜率领魔军赶到时,固云城已经里里外外建起了护卫,反应机敏,出手迅捷,一看便是他师尊的手笔。   几百年前,冼玉曾经率领修真界五千余人反打数十万魔军,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有这么多以少胜多的经验,闻翡不打算硬碰硬,平白让对方消耗掉自己的手下。可惜固云城位处高山,瘴气受法阵的阻挡无法侵入,易守难攻。闻翡便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不是有专门阻挡魔军的法阵吗?行,我换成活人来挖掘河道,看看你们反应如何?   据郑毅所说,那群百姓身穿破破烂烂的北疆衣服,一看便是此前的俘虏,魔物在城外挖了个密道开口,像赶羊一样将这些活人堵进去,背后有魔物恐吓,密道中缺水缺粮,为了活命,这些俘虏只能拼了命的挖通道,可惜还没挖通就被他们发现了。   如今那群百姓畏畏缩缩地躲在密道中,他们身上都有闻翡种下的蛊,倘若接应他们入城,这蛊毒便会发展成瘟疫,传染给固云城内的所有人。   闻翡这招十分阴损。   都说修真界最以人为道,慈悲为怀,那他倒是要看看这群道貌岸然的臭道士,到底是会救还是会杀生。   “现在齐玄带了望云和元白,还有其他几名弟子看守在那密道附近,防止他们继续深挖。我回来是想叫你过去看看,他们还有没有救。”   毕竟都是同胞,要亲手杀了这群可怜人,他们心里也不好受。倘若能救一个便救一个。   姜温韵闻言,立刻背上了自己的药箱,“我这就去。”   冼玉也道:“我跟你们一起去看看。”   顾容景自然也随其后,一行四人匆匆地赶往了郑毅所说的地点,查探情况。   然而现实总比想象中要更坏。   那群流民被困在地道中,被闻翡察觉后,索性发动了蛊毒的咒语,种蛊者宛若百爪挠心,又刺又痒又疼,只能不断嚎叫着抓身上痛痒的地方,但一旦抓破,就会有腥臭脓黄的毒水泛出来。   倘若这些毒水碰到他人,就算那人身上没有蛊毒,身上也会被感染,出现和中蛊者一样的症状。有个弟子因为同情想要递给他们一些解毒的药丸,不慎被对方抓到,身上也出现了刺痛的情况。冼玉他们赶到的时候,第一个中蛊者已经把自己抓的皮开肉绽,他仿佛是察觉不到痛觉似的,直到将内脏和肋骨都抓得爆露出来,维持着扭曲的姿势,睁大眼睛在洞口僵硬而死。   而被他感染到的那些人,也接二连三地发出惨叫,鲜血流淌不止,闻之让人不禁侧目。   望云和元白两人按住那不小心被感染到的弟子,他还算有理智,虽然五官痛苦地狰狞,但也没有伤害到旁人。姜温韵带着护具为他诊完脉,脸上露出愁云。   光看她的神情便知道,这蛊毒她爱莫能助。   “倘若药王仙还在,说不定……”   她声音很低,没有说完。   但偏偏巧,药王仙中了麻针蛊,至今昏迷不醒。   这一连串,要说是巧合,恐怕都没有人信。   地道被挖出了个破口,可惜被固云城的护城法阵死死拦截住,那群流民争先恐后地趴到地洞的洞口处,流着眼泪哭嚎,“仙人,求求您救救我们!!”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救救我!!我有孩子,我还有孩子,我母亲也在外面,求求您放我们进去吧,求求你们了仙人!!”   他们哭声如此惨泣,哪怕只是听到一个音,都忍不住鼻头一酸。这时,柳无名也赶过来了,一群人面对着这样的情景束手无措,情况一时间陷入僵局。   “杀了他们吧。”   冼玉开口道。   在焦虑无奈的氛围中,所有人都抬起了震惊和复杂的目光。这中间的有同情流民的,有思考大局的,有想过打开法阵将他们收容隔离的,也有同样想过一刀切解决的,但是没有人敢把自己的心声宣之于口。   那是人命啊。   就算心中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   看到这样的情景,实在于心不忍。   生为医者,就算明知这是对的决策,姜温韵还是忍不住偏过头,不敢再看那些绝望挣扎的百姓。   柳无名怔了许久,“这怎么可以……”   “闻翡没打算让他们活着,这蛊毒是必死毒。”   冼玉平静地打断他的话,“难道你以为他会大发善心,留给我们两全的余地?还是你觉得,这样的局面还会出现回转的余地?”   他就像一只猫一样,做这一切的目的不是为了饱食。而是为了有趣。他观察着所有人的表情,一会儿放慢一会儿加快,只为了让对手沉浸在痛苦的氛围里。救,不现实;不救,良心又不安。   柳无名一时无言,不知如何反驳。   里面的流民听到他们的谈论,更加暴动了,血骨淋淋的指头疯狂在那层法阵上抓挠,银白色的护罩上留下了层层叠叠的指痕。   郑毅都看不下去了,“万一还有存活的可能……”   冼玉瞥了他一眼,他连忙把头低了下去,不敢直接应答,把问题又抛给顾容景,“顾道友,你说呢?”   要说能让冼玉回心转意的,估计也只有他了吧?   然而结果只会让他失望。本质上顾容景和冼玉一样,他们都是更理智的人,冼玉是天道法规,无偏无情,比起个人的得失他更在乎大局,顾容景更是如此。   “不管活还是不能活,结果都一样。”他缓缓道,“闻翡把他们带进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这道口子已经被撕开,不管缝补多少次结果都一样。容忍放纵只会让他明白,善心是可以被利用的。”   “只有咬定不松口,后面的人才有存活的可能性。”   冼玉说着,忽然屈膝半蹲下来。   蛊毒发作大约要半个时辰,第一批发作得如此之快,明显是闻翡刻意操控。大约是察觉到他们的犹豫,此时毒发的时间又缓慢了下来。   冼玉沉默地观察着这些流民和俘虏,虽然保守痛苦折磨,但有不少还是清醒的,求生欲非常强烈。   “你们都有亲人留在外面?”   大约是感觉到可能有回转的余地,那群流民蜂拥地挤到出口前,黑黝黝沾满泥土的脸上都是血和泪,“求求你了仙人!!救救我们吧,我们不想死!!”   “我的母亲已经八十岁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才三个月大……”   佛说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好像这七种滋味,都汇聚在这小小的‘人间’中。这是‘人间’吗?不,这才是地狱。   “倘若救下了你们,下一批进入地道的就是你们的妻儿。”冼玉目光沉稳平静,扫过眼前的那一张张面孔,精准无误地说出了他们留在外面的亲人,“你的老母亲,你的孩子,你七岁的妹妹和弟弟。”   四周趋于安静,那些浑浊含泪的眼睛凝视着他。   “因为你们‘活’下来了,所以会有另一批的人替你们送死。”冼玉垂下眼睑,目光透过层层叠叠的人群,看到被他们垫在脚下已经死去的第一个中蛊者,或许他也有父母妻儿,只是可惜他没来得及倾诉自己的冤屈。   那群流民察觉到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往底下看去,正好对上那人死不瞑目的双眼,剧痛在这一刻也没挡得住心底的发寒。   “这样的‘活’,也能算得上是活吗?”   没有人回答。   他们都明白,自己已经是十死无生,却还是抱着微小的希望。没有人会不恐惧死亡,就算成仙成佛,也不代表着可以永生。在死亡面前,他们都是第一次。   这是人之常情,不必太过苛责。   “道君……”旁边传来一道微弱的喊声。   众人望去,原来是那个被感染了蛊毒的弟子,望云点住了他手脚的大穴,让他不至于下意识地挠伤自己。然而他的症状比洞穴里的流民好不了多少,脸色苍白,眼睛和耳朵不停地流血,因为有感染性,同伴甚至不能靠近,只能让他孤身一人躺在冰凉的地面上。   其实在开口的那一瞬间,他是很害怕的。   他只是一个平凡的修士,因为发了不该有的善心,就葬送了自己的一生。不甘,怨憎,是肯定会有的。但是当冼玉转过头来,用安静认真的目光注视着他时,他又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那是一个看着凡人的带着微微悲悯的目光。   他不是什么怪物,他是一个有尊严的人。   “我……”他吐出一口黑色脓血,挣扎着抬起上半身,“我有一位,一位,小师妹……”   他声音很微弱,话没有说完大家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意。姜温韵扭过头去,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这是一种微妙的复杂的情感,它源于凡人的同理心。   它是一种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却依旧保持着对同类和世界的热爱,悲悯与同情的同理心。   弱小,又强大。   冼玉走过去,想扶住他的肩膀,却被他躲过了。那名弟子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刚到金丹,年轻有为,可惜现在全身沾满了污血,再也看不出一刻钟前他温润善良的模样。   因为手脚被点住穴道所以显得格外僵硬,抽动的姿势仿佛是僵尸,但是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香囊时,动作格外温柔。那香囊一看就是出自于女孩子精巧的手艺。   在场之中,无人不在忍泪。   “告诉小师妹……”那名弟子颤颤巍巍地抬起手,眼前已经一片血红,“不要、不要……”   他话没有说完,忽然发出一道类似于窒息的哑音,眼球因为不能呼吸涨得像金鱼一般,眼角处全是红血丝,密密麻麻像蜘蛛网。   这是来自闻翡的威压,是警告。   他脖子仰得高高的,青筋全部爆出,模样已经完全不像个人了。他嘴唇拼命地张合,似乎是想再喊一句心上人的名字,但是这该死的毒已经耗尽了他的全力。   冼玉没有再犹豫,指尖银光过去,在他脖颈处留下一道干脆利落的切口。修士张大了眼,在那瞬间得到了解脱,随着砰沉重的一声,他的身躯倒在了大地上。   沉静悲戚的氛围笼罩着这片小小的土地。   冼玉握紧了那枚荷包,过了许久后才站起身,没有回头,“拿纸笔,记下他们亲人的姓名。” 第116章 【双更】   起初没有一个人响应, 只有顾容景从芥子戒里取出纸笔,半蹲在洞前等待。随后,有一个女人颤颤微微地抬起衣角, 努力地将挡在身前的那道法阵擦干净, 然后小心翼翼地在上面留下了一个血掌印。   “陆长珍, 长短的长, 珍珠的珍。”   那女人已经瘦脱了相,只有一双杏眼特别漂亮,她看着顾容景一笔一划地落下,抿了抿干裂的嘴唇, 补充道, “她是我的女儿,三岁了, 长得特别漂亮……你们要是看见了, 一眼就能认出她。”   顾容景原先只记了‘女儿’两个字, 听到后半句时微微一顿,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接着她的话在册中写,“特别漂亮,三岁。”   写完后还不忘竖起来给她看一眼。   堵在洞口的流民们也争抢着看过去,见到那纸上果然写的是‘陆长珍, 系女儿, 漂亮,三岁’的字眼, 马上有个中年男人紧张地跟着报名字,“我我也有个女儿,叫谢当归, 小名叫阿雪,是冬至下雪时候生的。今年十八了,还没有婚配……”   顾容景便依照他的话也记下,“谢当归,小名阿雪,生于冬至,十八未婚配。”   那父亲又补道:“也漂亮的,性格、性格也好。”   顾容景都一一记下。   “当归,不要写错了。”等记完后,那父亲被挤到后排去,依旧恋恋不舍地大声喊,“是药材的那个当归!”   这一点笔墨留下的信息,似乎成了他们与亲人生离死别前最后的一根纽带,起先他们还乱糟糟的没有秩序,直到有位六十岁的老人被踩在他们身下忍不住吐了口血,大家才安静了片刻,纷纷让道,让病重的、年纪大的、又或是妇女先来。   留在纸上的信息也繁杂多样,有记给丈夫,叫他早日续弦不要再等的;有告诉妻子家里梁下还藏了一把碎银,井边的砖下还藏了几张银钞,叫她好好生活的;也有写给父母,写给姊妹兄弟,还有写给情人的。   他们一个个按照次序在这道法阵前留下手印,留下自己在世界上最后的一丝痕迹。这时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痛苦,又或者是闻翡察觉到有人悄然无息、干脆利落地结束了这些棋子的性命。   但是此刻,就算蛊毒停下也没有用了。   这场绚丽的赴死,是一记重重的还击。   纵使‘活’这一字掌握在别人的手里,至少他们要掌控一个‘死’字。   等到最后一道呼吸停止,冼玉垂下了手,此时洞内已经没有一条鲜活的生命,但是,他们都停留在不那么痛苦的时刻。地洞前的法阵上被印下了十五道血印。这些血印不是挣扎的怨恨的痕迹,反而带着脉脉的温情,好像预料到生者与亡者会在此完成最后一次相握。就连最初死去的那名流民,也有人握住他的胳膊,帮他在这道法阵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迹。   黑风乌云笼罩卷席着固云城,这片高原土地上好像都浸满了亡者的鲜血,腥气混合着泥土的气味,在空气中漂浮了几公里。   冼玉站起身,扫了一圈周围的修士,这两日来,他们日夜不休只为了部署好固云城,眼下已经有了两抹乌青。经历过刚才的场面,不少人脸上都挂着泪痕,就连柳无名眼角也都是通红。   “他们愿意牺牲,是因为他们生性坚韧。我们选择让他们牺牲,是因为我们弱小到不堪一击。”   他的声音不柔软,但有力,像一面鼓般重重地敲击在所有人的心上。   “记住这种悔恨、愧疚的感觉。”   他缓缓道,“它不可憎,但可悲。我希望你们余生都不会再体会到这种不甘心的滋味。”   因为不甘,因为悔恨,因为不想重蹈覆辙,所以才会拼尽全力,事情才会有转机。   冼玉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   活人开道这只是闻翡手下最不起眼的手段,他是个聪明人,知道冼玉已经摆明了态度,不会再自找没趣。但与此相对的,意味着他即将发动新一轮的攻击。   众人在原地停顿许久,半晌后终于找到了自己该做的事,他们把法阵的漏洞填补干净,因为污血残留在地上也可能造成感染,所以他们不得不把这些亡人的尸身都烧干净,以防万一。   这把烈火在黑夜之中烧得如此明亮,烧得如此炽热,好像是一团温暖的火把,点燃了所有的光明。   顾容景帮他们收拾完,又把那本花名册递给了郑毅。他和固云城城主相识,到时候也可以凭借户籍找到这本册子上留下来的人们,为他们的亲属立碑立坟。   也算是安息亡魂吧。   冼玉不在,这些修士们打扫过后也三三两两地散去了。姜温韵叹了口气,有些话一直憋在心里,这会儿看到顾容景还在眼前,她终于忍不住道:“道君怎么如此心狠?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他们不是魔修也不妖族,而是最普通不过的平凡百姓……”   冼玉雷霆决断的时候,她心里总升起一股强烈的恐惧感,好像从没有想过,温和的冼玉会说出那么可怕的话。   其实不光是姜温韵,就连郑毅也有种陌生感。   早在回万剑宗时,冼玉对他说应该放弃北疆时,他就有了这种感觉。不是说这决策不对,而是……他太过果断,果断地让人没有一丝准备。   “师尊不是心狠,他也很难过。”   顾容景道。   这回答出乎了郑毅和姜温韵的预料。   “你觉得他杀伐果决,是因为他知道你们没人能做得了这个决定。不愿意害他们性命的,只会害了自己的性命;有这种想法的,却又怕被你们认为是冷血。”   好人下不了决心,坏人不愿意背负骂名。只有冼玉敢出这个头,因为他从不在乎名声,更不在乎福报,他是世界的执法官,要做的永远是正确的决定。   杀人难,杀坏人很难,但要杀好人杀无辜的人,更难。为何这十数条人命只由他一人来了结,为何每一次出手时都如此利落干脆?他只是不愿别人背负杀人的心里罪责,只是不愿这些流民死前还要再受百般折磨。   这不是无情,只是一种淡漠的温柔。   顾容景目光平静,在这一刻郑毅甚至有种看到了冼玉的错觉,叫他忍不住羞愧地低下了头。但是这与冼玉的又不相同,因为冼玉早已习惯、或者说不在意任何的误解,而顾容景却会忍不住为他的心上人鸣不平。   这一刻,郑毅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在这几个师兄弟中,除去早早身亡的方净诚之外,其余人确实是配不上称冼玉一声师尊的。   或许,师尊与顾道友的相遇,不仅是顾道友的幸运,也是师尊的幸运。   从这一天开始,郑毅再也没有叫过师尊。   顾容景没有回城主府,按他对冼玉的理解,经历了那样的事,师尊怕是没心情待在房间里,很可能会随便找个小树林,躲在某棵树上对月喝酒。   固云城虽然地势高,但是城中发展紧凑,唯一一片称得上小树林的地方,只有东南角的小土坡,因为气候不适宜,所以上面只种满了常青松柏。不过因为这地方可以远远地瞧见外面的瘴气,百姓们不敢靠近,故而人烟稀少,十分清静。   顾容景迈进林中,针叶青松像一座宝塔似的高高耸起,柏树间隔其中,还夹杂了几棵榆树,榆树叶片小,饥荒年代时常有村民摘了榆树叶子洗净后混着家里的一点米面,做菜馒头或是菜粥都是不错的选择。   靴子从满地落叶上碾过,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顾容景走了没多远,忽然感觉头顶有什么东西飘了下来,他抬头望去,一把宛若银串子的黄花骨朵忽然从天而降,带着一股清新的香味。   他下意识地接住几朵,在花儿的缝隙中,冼玉半卧在榆树的大枝丫上,手里折了一枝条的花,旁边放了只酒壶,顾容景的目光寻来,他便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顾容景看见这笑容便知道了。   冼玉并不是很高兴。   或者换句话说,他心里是有些难过的。   顾容景轻轻攀住树枝,飞了上去。冼玉收起腿,给他挪了挪地方。好在这是长了好几百年的榆树了,树枝粗壮有力,不至于叫他们摔到那满地青叶上去。   “你怎么在这儿?”   “师尊躲在这儿一个人喝酒?”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话音落罢,都笑了。   顾容景低下头,在他身上轻轻嗅了嗅,没闻到浓烈的酒气。   冼玉知道他想问什么,“总觉得像是刚受了他们一项沉重的委托,一个人过来喝酒……感觉不太尊重。”   他说的是那些刚在他手中丧命的无辜百姓。   “两个人喝,便可叫做悼念了。”顾容景说着,从芥子戒里取出两只洁净的酒杯,先给其中一只倒上,将酒泼在满地落叶里。   冼玉本以为这就算完了,谁料下一刻,顾容景忽然唱了起来。   “一杯美酒慢慢斟,我劝亡者早动身,莫在家里挨时辰;闲暇无事去江东,十树桃花九树红;又朝一日狂风起,花落水流枝头空,花谢来春还要发;人死不能再复生,亡人一去如灯灭,去到西天影无踪……”[1]   这首歌很长,顾容景不善歌韵,唱的虽然没几个在调上,但好在他嗓音好听,挽回了不少分。冼玉万万没想到他还会唱这种送往歌,起初一脸震惊,但听着听着,又忍不住笑,直至笑出泪来。   “……过了七七过周年,火烧灵屋冒青烟;再过三年孝一满,亡人转生离阴间。”   顾容景唱完,斟了一杯酒递给冼玉,“好听吗?”   冼玉接过一饮而尽,一双眼睛弯若明月,夸赞道:“你唱的,当然好听。”   顾容景道:“我娘死后,我在城外流浪了一阵子。偶然听到一户送丧的人家,有个长了麻子的老头嘶声唱这首歌,我便记下来,在我娘的尸身前唱给她听。”   唱完后,他就离开了金叶城。   冼玉听到后半句,不再笑了。   凉风吹过,榆树叶的清淡气味冲淡了远处瘴气的恶臭,月光撒下,为他们营造出一片短暂的世外桃源。   “不开心的时候,哭一哭也是可以的。”顾容景又斟了一杯酒,递给他,“又何必牵强地笑,反而不好看。”   冼玉下意识地摸了摸侧脸,“很难看吗?”   顾容景便改口道:“那倒没有,还是好看的。”   冼玉轻轻一笑,很快又敛起了笑容,“我只是想像我表露出来的那样,看起来果断一些。”   做的时候那样果决,事后又哭成一脸泪,未免太假慈悲了些。   “你既然敢做,又何必管他人怎么想?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顾容景道,“最先跨出那一步的,比其他人更需要勇气。”   善心处处都有,但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   就像最先站出来的那名弟子,他难道不畏死?难道不知道,心爱的小师妹如何牵挂他的安危?正因为他无比清楚,所以做这件事时才需要更多的勇气。   排除万难我辈当先,这才是打动他们的品质。   冼玉轻轻一笑,饮了半杯酒,又递给他。顾容景便垂下脖颈,凑着他的手将剩下的喝了。   这份情谊透过杯底透明的残酒,被月光照得分明。   不管风口多么凌冽,此刻他们依偎在树上,心意相通,酒香与榆树清香掺杂,恩怨在这一刻了结,远处黑白无常手拿锁链引领亡人往渡。这一幕在此后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余生里,都永志难忘。   或许是白昼蒙上了一层浓浓的黑雾,今夜格外漫长,到三更天的时候,烽火忽然在城墙上绵延不绝地亮了起来,宛若一条长长的火龙,从城西传到城东,从城南再染到城北。   冼玉是被远处嘈杂的动静吵醒的,他们推开房门,看到原本空旷的街巷里忽然挤满了大片身穿薄衫瑟瑟发抖的百姓,一些修士头发都没梳,裹着外衫便出来指挥他们躲藏的方向。大街上人来人往,到处都能听到急切的脚步声。   顾容景随手抓了个修士,皱眉问:“这怎么回事?”   那小修士脸上还染着血,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别人的,起先被拽住还有些不耐烦,等看到他们的模样后又立马安分下来,只是语速极快,看起来十分焦急。   “禀告道君,那魔头半个钟头前忽然率领魔军偷袭,他们把活人和魔物绑在一起,强迫他们负重爬过城墙,如今柳长老姜长老和郑长老已在城上待阵了!”   冼玉这才知道,因为事发突然,烽火也是刚点燃的事,姜温韵他们甚至没来得及传人报讯,不过好在今晚是他们一起看守,这才及时发现了状况。   冼玉当机立断,“带我过去!!”   “是!!”   冼玉和顾容景赶到时,城墙灯火连天,宛若要烧起来一般。固云城城主正在组织士兵开放投石车,几十斤的巨石从城墙上滚落下去,将正在攀登梯子的活人和魔物一同砸落,发出深深哀鸣和惨叫,修士们则查漏补缺,一道道剑光闪过,将爬到城墙上的漏网之鱼通通斩灭,远处黑咕隆咚的魔修大军正宛若蝗虫一般压境,原本笼罩在固云城城外的法阵虚弱了许多,很多地方都被魔物撞出了一个个破洞。   而他们根本不知疲倦也不懂得放弃,宛若一支巨木轰撞着法阵,发出一道道足以刮破耳膜的尖锐响声。   这样的情景,望之便足以叫人胆寒。   冼玉面色冷凝,在城墙中穿过重重人群,顾容景紧跟在他身后,顺手打掉从下面飞扑上来的丑陋魔物。柳无名和郑毅站在城墙正中央,两人正在修补法阵,只是事态匆忙,原本几名大能联手立下的法阵,现在要靠两个人来修补,实在是力不从心。   姜温韵正蹲在城墙一角,为望云包扎伤口,在刚才,魔物已经偷袭过一轮,望云在斗法中寡不能敌,不慎被魔物咬伤,当下一条手臂就不能动了,姜温韵正在为他紧急治疗。   听到匆匆忙忙赶过来的脚步声,姜温韵抬头望去,顿时喜出望外,“道君!!”   冼玉抬手建下一道金光法阵,魔物碰到阵法边缘时便会发出一声惨叫,被灼烧殆尽,勉强给他们辟出了一道安全空间。   他蹲下身看了眼望云的伤势,发现没有大碍后才拧着眉沉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固云城的法阵不至于这么轻松就被破了,在冼玉的计算中,这阵法还要撑过两三日才算报废。但看眼下的情况,只怕连天亮都撑不过去了!   一提到这个,姜温韵也是满脸悔恨,“不该打开法阵的!!”   魔修以活人背负魔物,驱使他们渡过护城河,这招原本冼玉已经识破,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当时姜温韵而和郑毅还未换班值守,固云城城主听到有士兵来报,说下面出现了大批难民,请求他们打开城门。城主爱民如子,没经过他们的允许,甚至都未曾告知的情况下,擅自关闭了法阵,等到这群活人渡过了护城河,逐渐靠近时他们才发现那些活人身上竟然背负着一个个襁褓大的小魔物!!   然而此时再打开法阵已经来不及了,诱饵与隐藏在河四周的猎手争相涌入,好在城主还算是个拎得清的,立刻关闭了城门,又打开了布置在城墙上的陷阱机关,这些可怜人不得不攀上登城梯,又被巨石硬生生砸死,尸身在墙外堆积了大片。   姜温韵道:“万幸现在只有漏网的魔物能上来,那些活人因为体力不支,大多没有攀到城顶。虽然也有感染上蛊毒的,也被及时的处理掉了。”   当她和郑毅得知了变故之后,真是悔不当初,心里一边痛骂城主,一边又心惊胆战。倘若今天晚上不是冼玉发令,只怕他们城内早就沦陷了,更不要谈此刻还有功夫和魔物们周旋!   果然,妇人之仁要不得啊!!   她满脸悔恨,城主和他的幕僚们也清楚自己闯下了多大的祸,这时总算不再自作主张了,发现他们在说话,不安地凑过来,道:“仙长,我们投石车上的装备快用完了,现在再去调取恐怕来不及,但底下那群魔物还是……”   “这些交给我。”冼玉打断了他磨磨蹭蹭的发言,对姜温韵道,“你和郑毅他们继续修补法阵,这些魔物我和容景来处理。”   魔物是最低级的东西,闻翡想玩个人海战术,消耗他们的体力。之前冼玉不想应战,但此时此刻却无法了,法阵必须修补完全,留给众人整装待发的时间。   否则在这种军心涣散、仓促的情况下,他们主动应战只有死路一条。   城主听到他年纪这么轻,但话一出口就是‘全都交给我’,不禁吓了一大跳,“仙长,这东西太多了,只怕您处理不过来啊……”   姜温韵也无视了城主,点了点头,“好,那一切就劳烦道君您了。”   走之前,顺带把城主拉到一旁去,叫他带人去补充器械,别缠着冼玉唠唠叨叨。   望云见状,挣扎着要爬起来,“道君……”   刚起身,又被顾容景按了回去。   “你在这儿好好运功吧。”冼玉道,“你这胳膊起码要半个时辰才能清掉毒素,这半个时辰或许就是你接下来这几天里唯一休憩的时间了。”   “……”   望云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不再逞强。   冼玉拉着顾容景到城墙边,两人发现右墙防守最为薄弱,因为地势的缘故,右墙处城墙建的格外得高,布置陷阱时格外费时,相对于好攀爬的左墙处,明显放松了戒备。他们观察地形时,正好有几只爬行迅速的魔物窜了上来,他指尖一道银光闪过,魔物一分为二,像条被掐断的虫子似的没了活气,笔直地落了下去。   顾容景皱了皱眉,“这么消耗下去,倘若魔修稍后攻城,我们只怕无法抵挡。”   冼玉也是如此想的,他虽然有能力再建一道防护法阵,暂时抵御一下入侵的魔物,但要建守护一座城的防护墙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像他之前再蛟潜秘境时,曾经以血激化,建了一道防护法阵,但很快就虚脱地昏了过去。如果闻翡利用他中间这道空白期,带兵攻打固云城,那他们将毫无反打之力。   “得想个不费力又有效的法子……”   “师尊。”顾容景忽然道,“您还记不记得,在蛟潜秘境时,我们联手对付那蛟龙?”   他这么一说,冼玉立刻想起来了,“魔物畏惧雷火,是因为雷电之中掺杂了正阳之气,而魔物出生便属至阴。你是要以风雷火术之法相攻?”   “不止。此中瘴气漫天,瘴气同属至阴,遇雷必生大火。”他抬起头,望向远处浓稠深厚的天空,嘴角处扬着得逞的笑意,叹道,“……这么浓重的瘴气,倘若与天雷相交,只怕会烧个三天三夜吧?” 第117章 【三更】   深黑色的夜空, 巨大的机械鸟因为灵力耗尽,已经被撤回了城中。隐藏在黑夜里的乌鸦睁开他暗黄色的瞳孔,在空中盘旋一周, 缓缓落在了远处的一座青草坡处。   巨大的乌鸦翅膀缓缓展开, 幻化成人类的手臂和脚踝, 巨大的喙嘴消失, 尖锐英利的兽头幻化成漂亮的少年五官,他张开那张惨白的嘴唇,舌头的色彩却是猩红的。   “他们已经精疲力尽了。”他声音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沙哑,面无表情道, “我们只不过用了一万不到的魔物, 看来那位并不值得您忌惮。”   闻翡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外袍, 被风吹得呼啦作响, 黑色掩盖了他五官的神采, 只有血红瞳孔在夜中格外鬼魅。   他负手而立,遥遥望着远处的山群,似乎在窥探着什么。然而除了浓重的云雾和瘴气外,只能看到因为慌张而点起的漫天烽火。   或许那将是他们胜利的旗帜。   乌鸦是这样想的。   “我和你说过,不能轻敌。”闻翡转过身,目光淡淡地扫过, “他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乌鸦不以为然。   事实上, 光是清理掉魔物就会耗费掉对手大部分的精力,他们甚至还没有使出瘟疫这一招。等到法阵一破, 成千上万只带着瘟疫种子的魔鸦徘徊在固云城上空,不出两日,这片土地就会成为死城, 在未来的几百年内都难以恢复生息。   更何况,他们还有魔君这一张王牌。   “我不认为他还有反抗的余地。”   他皱眉问道,“只要您出手,结果已是必然,为何还要留给他们喘息的余地?”   闻翡发出一道轻蔑的嗤笑,“那是你对他不了解。”   兵法上有句话,叫穷寇莫追。五百年前的那场人魔大战,闻翡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冼玉的实力。冼玉的力量是浑然天成、与生俱来的,而他和霍玄不一样,他们的所谓天赋全靠‘上天’给予,闻翡很清楚,没有冼玉,他也没有存活在世的理由。   顾容景这小子很招人恨,但是有一句话他没说错,闻翡确确实实是在这青黄不接的五百年里,勉强挑出来的‘碧血刀’的替代品。   不光是他,甚至连霍玄也是如此。   当年,在全盛状态下的霍玄,率领数十万的魔兵,手握碧血魔刀与之交战,可结果呢?   结果是,碧血刀断,霍玄神魂俱灭,不得往生。而冼玉休养生息了五百年,就算全身经脉断裂,也能死灰复燃。   霍玄是冼玉的亲师兄,碧血刀是天下第一的神兵,他们合一之时都未曾抵抗得了冼玉,更何况是他这个填补空缺用的替代品呢?   闻翡有种强烈的预感,一定不要和冼玉正面对抗。他的危机感总是很准,幼时家乡遭遇劫难时,他的预感帮助他躲过了一劫;后来在人魔大战中他看到霍玄的下场,不自觉地心悸。后来,他果然成了九十九重天挑选的下一任接班人。   现在他的预感又告诉他,远离。   不要正面交锋。   他陪伴冼玉二十余年,见过他大大小小的比试和决斗,冼玉很少会反打,因为他一出手往往就能主导局面,不会让自己陷于下风。   但这并不代表,冼玉不擅长反击。   现在的冼玉不是他的对手,但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能循循图之,就不要着急。更何况,鸟尽弓藏……   冼玉若是死了,那对九十九重天来说,他也没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他一身法力都是‘仙人’赠予,送的时候十分爽快,想必收回去也只会更加不留情面。   闻翡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等着吧。”   他等着,冼玉做出反击的那一刻。   乌鸦皱了皱眉,并不能理解他此刻的情感。下一刻,他敏锐地竖起耳朵,一双锐利的眼猛然投向夜空——   在凡人的视角中,这片天和往常一样黑黢黢,没有一丝变化。而在他的眼中,却看到乌云和瘴气缓慢流动的天空忽然卷起一道道旋涡,这些旋涡像是锋锐的刀面,将填充满满当当的夜空撕裂,汇聚成不一样的形状。   光隐约从旋涡中亮起,他神色猛然一变!   下一刻,远处的天际传来低沉遥远的轰鸣声。旋涡堆积出一道道厚重的云的形状,银白色的闪电从上空落下,刺破云层,在寂静的黑夜中显得不同凡响,臣服在山野中的数十万魔物似乎察觉到了这微妙的异动,不安躁动地嘶吼起来。   “这……这是雷云?”   乌鸦满脸疑惑,脸都快皱成一团,“他想引雷来劈死魔物?”   天地中水汽相互流动,凡间的雷其实并没有那么纯粹的阳气和金气,虽然也会对魔物们造成一定的震慑,但并不足以致命。   闻翡抬头望天,哼笑道:“这是天雷。”   “?!怎么可能?”   乌鸦失声道,“他怎么会引来天雷?!”   看这雷云的声势,恐怕到时候动辄数百公里,也是因为如此,他才根本没往天雷那儿想。这种级别的天雷,那得是什么水平的修士渡劫啊?闻翡大乘期的雷云都没有这么恐怖,这得是渡劫期了吧???   闻翡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冼玉出手回击,他心里反而没有紧张,倒是有种终于来了的欣慰感。比起强大,更让人恐惧的是未知。   “我和你说过,轻敌是输的预兆。”   他道,“他会让你明白,什么才叫真正的不可能。”   固云城中,起初是百姓察觉到天空中隐隐传出轰隆的雷鸣声,云层中露出闪电的亮光。看这样大的架势,应该是一场瓢泼大雨了。   随后,在城墙边奋力厮杀魔物的修士和士兵们都注意到了。   “怎么要下雨了?”   “河水暴涨,洪涝时最容易感染瘟疫了。”   固云城不是多雨的气候,平日下雨代表着庄稼有灌溉,土地可以得到滋润,万物一新。但是此刻,所有人的脸上都是忧心忡忡的。   大战在即,偏偏老天爷不赏脸,这可不是天灾人祸吗?   然而谁都没有注意到,在城墙的某一处,两个年轻的白衣修士并肩而立,双手结印,四周灵气暴涨,空气都因真气的涌动而逐渐扭曲,空中一笔一划、落成了一道巨大的金色引雷符!   引雷符是修真界最常见的法术,也是炼气期就会的必备课程,根据施法者的修为不同,引雷符的威力也不同。传说中顶级的引雷符是可以引动‘天雷地火’的,这里的天雷就是字面意思的天雷,而且天雷也分许多种,金丹期的天雷威力虽然比较低级,但也属于修真界佼佼者偶尔才能引来的天雷了。   毕竟就现在修真界连个正儿八经的分神期大能都没有,就更不用指望引动更高级别的天雷地火了。   所以,一开始就连修士们都没敢往别的地方想,只以为是普通的引雷术。然而谁都没料到,随着云海的不断翻叠涌现,深紫色的雷龙嘶吼着在云层中上下起伏,一道紫色雷电当空劈下,雷身粗若句树,长可高指百楼,一道下去,地表都被劈进十几丈,土地翻溅,灰尘漫天!!   “轰隆!!!”   雷声振聋发聩,修士站立在城墙上都觉得双腿发麻微抖,凡人们更是不用说,直接被震得跪倒在地,面露恐惧——   “下雷了!!”   “雷龙神显灵了!!”   “这是天劫啊!!”   凡人不知道天雷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这宛若龙身般粗壮的闪电砸在地面,是上天对他们不满的震怒,也是人类即将灭绝的征兆。他们不会想到这是两名修士有意引来的救命雷劫,只会吓破了胆,趴在地上不停地叩拜哭泣。   别说凡人了,就连郑毅、姜温韵他们看了都心惊胆战。下一刻,第二道天雷从天地中贯出,紫色雷电划破了四周浓厚的瘴气群,宛若下冰雹一般接二连三地落在了这片空旷的大地上。   “噼里啪啦——”   雷电划过的瞬间,亮起无数道细小的闪电,瘴气像是浇在柴火堆的一把油,一道道闪电哔哔啵啵地炸开,亮起的火光和电光在空气中瞬间连成一道,这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奇景,充满着金阳之气的天雷在瘴气层中疯狂引爆、爆炸,轰隆噼啪的燃爆声不绝于耳,电光绵延数千里,照彻长空,宛若白昼!!   在这片近乎于白色的电光下,足以清晰地看到黑云笼罩的瘴气层接二连三地爆炸、消失,火光从天而降,掉在漫山遍野中,落在潜伏在土地表面的魔物上,引发出一阵更猛烈的爆炸!   火光连着火光,熊熊的火焰与天上的雷云对称,恨不得绵延数千里;呆滞的人们从地上爬起来,此时豆大的雨水哗啦哗啦地落下,砸在脸上生疼,密集得像是一整面的珠帘,两两相望,雨雾之中,甚至看不到对方的神情。   然而这场大雨并未浇灭那团大火的热情,天雷引动的火种不是普通的凡火,而是经过淬炼的三味真火,除非燃烧殆尽,不会轻易熄灭。   雨水混合着雷声,清新的空气弥漫在四周,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快看啊!!”   众人顺着他的呼声望去,沾染了雷雨气的水花流入护城河,水中的瘴气和瘟毒逐渐褪去,露出了河水原有的模样。   ……这不是灭绝的雷火!!   这是救人的雨水啊!   士兵们热泪盈眶,忍不住下跪叩拜。   姜温韵心中震惊,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在人群中搜寻到冼玉的身影,果然他们脸上毫不惊讶,一看便是出自于他们的手笔。   在蛟潜秘境中,那条蛟龙作为九十九重天和人间的一条重要纽带,知道自己躲不过这一劫,不愿意受天雷飞升。冼玉偏偏故意引来天雷,借机劈死了这头庞然巨物。   那时他还以为自己是受老天庇佑,才能引来这种规模的雷劫,后来才知道……那就是他自己啊!能不徇私舞弊,给他开个小灶吗?!   今时今日虽然情况不同,但冼玉的修为比起从前可长进了不少,再加上有后门撑腰,这雷劫更是直达分神期的功力……   冼玉忽然想到什么,转头和顾容景道:“我有个想法!!”   雨声砸在泥土地上,一滴水便是一道坑,足以见力气之大。顾容景亮起了一道防雨法阵,但雨水砸在法阵外壳上声音更加猛烈,冼玉的声音被彻底遮盖。   顾容景迟疑了片刻,其实方才师尊说的话,他几乎没听见,但他还是连比划带说地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这句话冼玉听到了。   下一刻,他飞出了城墙,飞出了法阵外。   “道君!!”   姜温韵看到他的身影,失声喊。   此时雷劫还没有结束,风裹挟着火势席卷向另一片山林,势必要将这片魔物与瘴气都烧个干净。然而地表上还有许多残存的魔物,紫色电光间或砸落,震得人手心发麻,脸也发麻,闪出来的光芒,叫肉眼不敢直视。   冼玉站在一片雷云的正中间,雷龙隐隐浮现,啸声震动天地。郑毅看清了他的站位,几乎吓得魂飞魄散,怒吼几声师尊,可怜嗓子都快喊哑了,被这雨声一阵一阵地压了下去。他急得眼冒金星,几乎要一头栽下城墙,想要追下去把他带回来,可惜在最后关头被顾容景一把拦住。   “放开我!!”   他奋力挣扎,眼睛里布满红血丝,然而不知为何,顾容景力气出奇地大,以至于姜温韵过来劝架,两个人挣扎都没能松的开。   “你冷静一点。”顾容景冰冷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郑毅气得发抖,然而还没来得及斥骂他,顾容景又沉声道,“师尊做事,有他自己的道理。”   郑毅被他按在墙壁上动弹不得,再加上方才一直在和柳无名他们修补法阵,几番下来早就没了多少力气,只能靠在墙边大喘气,愤怒地瞪着他,“你难道就一点都不担心?!那可是紫色的雷劫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那是分神期才会面临的——”   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了。   郑毅张大了嘴巴,脸上余怒未消,还带着几分茫然。   顾容景松开手,漠然道:“我知道。”   就算没听清冼玉说了什么,但是在看到他的举动后,顾容景也猜了个大半。   拎不清的只有面前这个傻不拉几的问机阁阁主。   姜温韵连忙上前把丈夫扶起来,柳无名在一旁听到他们这段没头没尾的争吵,不禁皱眉疑惑地问:“分神期的雷劫怎么了?他这是要做什么?”   看来傻子也不止郑阁主一个。   顾容景懒得再和他们辩驳,索性一语道破,“他要借助雷劫破境。”   话音落下,四周修士脸上都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   对于普通的修士来说,想要借天雷破境那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别说有什么感悟了,被天雷一巴掌拍在脑门上,修为不够就只剩下死路一条。天雷的雷劫是会有增益,在扶华山上时,万剑宗的弟子也曾成群结队地蹭过冼玉的机遇,不过那也没有直接跑到天雷底下挨劈的啊!!   不论怎么解释,他们都是不会理解的。   因为这本就不符合正常规律,也不是什么正经的修仙路子。冼玉这么做大概率会成,是因为他本来就是天道化身。大道孕育万物,灵气自然相互流通,这些不仅可以滋养山海百兽,也有利于冼玉的恢复。   洗髓池就是最好的证明。   洗髓池是扶华山的宝物,有脱胎换骨的功效,可惜受洗过程十分痛苦,而且几率也十分渺茫。那何以他和师尊泡过之后就能成功呢?顾容景是因为他前世是一把刀,心性如此,加上他这副身体也是被九十九重天上的认真挑选过的,天赋极佳,所以没有受什么折磨;而冼玉,那就更好理解了,洗髓池中富含着大量的灵力,甚至堆砌水池的岩石在长年累月的侵养之后都变成了最佳的滋养宝物,冼玉身在其中,灵肉与自然灵气融为一体,自然恢复得快。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他泡过后洗髓池就彻底报废了,本质上,是洗髓池的能量和灵力转移到了冼玉的身上,为他修复了经脉。他躺在棺中五百年不吃不喝却能恢复得七七八八,也是因为在不断地吸收空气中残存的灵力。可惜老天爷大概也没想到冼玉沉睡的这几百年天地间会落魄到这个地步,否则也不至于睡了这么久出来时还是战损的状态。   冼玉引这道雷,一是解如今魔军围城的困境,二是想尝试,天雷之力能不能为自己吸收。   倘若运气好,说不定就能飞升大乘……   顷刻间,一道紫色雷电已当空劈下!!   “轰——!!”   远处,闻翡周身亮起一道隐隐的红光,这道红光抵挡了不住翻滚前进的雷云和三味真火,然而纵然他如今已是大乘期,但面对这样浩大的雷劫,还是有些许吃力。   乌鸦结印唤出一道猛烈的罡风,与魔君一同抵御这道火势。现在的他总算是明白了闻翡的那句话,不要轻敌。   是他大意了,小看了冼玉。   只是让他不理解的是,闻翡早知道冼玉不会善罢甘休,偏偏对方还出了一招近乎无解的反击,那他们又何必再硬碰硬呢?   这样下去,只会折损更多的自己人。   该进的时候不进,该退的时候又不退。   他实在不明白。   闻翡没有解答他的疑问,他苍白尖锐的指甲在空中一划,随着一道此起彼伏的惨烈叫声,大片魔物化成粉末消失在眼前,瘴气也从天地中渐渐退散去,没有了目标,三味真火和爆炸的雷云得到了控制,要不了多久就会完全停歇。   虽然损失了不少魔物,但舍尾保生,能留下更多的东西。   透过明艳的火光,闻翡注视着雷云下那一抹熟悉的身影,身旁的乌鸦虽然不解,但也没再冒失地开口询问。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去雷劫下找死,闻翡看着看着,忽然脸色一沉。   “不好!!”   他抬起手指,凌厉地指向冼玉所在的方向,“快阻止他!!”   闻翡并不知道冼玉身世如何,说到底酆都与他交情不深,他这个大乘期修士在人间多风光,在地府黑白无常都懒得多看他一眼。而这些背后的真相,九十九重天上更是不会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告诉他,这是在与老天作对?   闻翡并不清楚实情,只是按照对冼玉的了解,他很少在紧要关头做这种费力又无用的蠢事,那么反推……他在雷劫下受天雷,必定有锁图,现在他最紧急的问题……就是他的修为了!   三味真火逐渐熄灭,闻翡一声哨响,数万魔修倾巢出动,宛若黑云压境般浩室汹汹地卷土重来。   顾容景察觉到对面的异动,果断道:“不能让他们打扰师尊!!!”   不管成不成,这都是冼玉的关键时刻!   众人立刻反应过来,柳无名迅速召集了留守城墙的数百名修士,连同一旁的几名合体期大能,准备与闻翡正面斗法;城主已经装备好新一轮的陷阱和装置,机械鸟也补充了足够的灵力,可以盘旋天空,起到侦查和防护的双重保护。   固云城的防护法阵也基本修复成功,足以抵挡得住下一轮魔物的侵袭。   大战蓄势待发。   当第一只魔物再次越过两方警戒线时,烟花迅捷窜到空中,绽放出漂亮的信号礼花。姜温韵翻出一把漂亮的古琴,随手一拨,音律宛若浪潮袭涌,带着强大的清扫之力;郑毅手拿八卦盘,上面字符疯狂涌动,变成一道道金光投射出去,组成一张天罗地网。   然而情势不容小觑,魔修们纷纷上阵,蛊虫蛇蝎爬行,黑紫色与银金色的法术在空中碰撞、爆炸,血肉四处飞溅,黑影诡谲如魅,银袍上下翻飞,一时间,各家各宗的看家法术尽数展现,空气中弥漫着补灵丹药的气味。   闻翡破空飞来,黑色的指甲划过,阻挡他的修士顿时被撕裂两半。在雷霆之中,他没有再使用瘴气护体,饶是这样,大乘期的修为也足够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自从判如磨道后,闻翡就没有再用过剑,如今他身边最常用的法器就是一道落骨鞭,一鞭落下,深刻见骨,足以见其阴毒。据说这道鞭子是用魔龙筋骨练成,惊艳无比,可将数十丈土地一分为二,裂出两道川谷。   堪比冼玉从前的玉霄剑。   那抹身影愈来愈近了,他眼眸幽暗,手中魔龙鞭响动,发出一道哒的啸声,鞭尾落下时,忽然被一道银光硬生生地打偏了过去。   闻翡停下了脚步。   “又是你。”   他面色阴沉,望着眼前的顾容景。   大雨未歇,修士们身上都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法阵,雨水在触碰到他们的一瞬间,便会蒸发成水蒸气。两人相对时,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五官,而是这片缭绕的云雾。   但纵使如此,他也一眼认得出眼前是谁。   “是我,你很奇怪吗?”   “是啊。”闻翡冷嘲热讽,“毕竟我还以为你会死在无间里。”   说着,他瞥了一眼顾容景手中的武器,挑眉, “怎么?不用用你那把碧血刀?天天用剑,想必你也压抑得很吧?”   他以为生而非人的这段经历会让顾容景感到屈辱,可惜对方似乎不怎么在意。   “托你的福,命比较大。至于这个么?”   顾容景提起剑给他看了一眼,淡淡一笑,“我还以为你会认得出来。”   闻翡一怔,笑容渐渐隐了下去。   “什么?”   顾容景摇了摇头,那副‘志得意满’的模样看得他火大,然而下一句话却让他整个头皮都紧绷了起来。   “这是师叔曾经赠予师尊的剑。”   他观察着闻翡脸上的每个表情,一字一句说得缓慢,“师叔离开后把这把剑也带走了。他心中一直十分歉疚,后来机缘巧合下师尊重得这把宝剑,把它转送给了我。“想必也是缘分吧。”   “对了。”顾容景轻轻笑了笑,“说起来,还要多谢你让魔神把我拉入洗剑池的幻境,否则我们怎么会发现,这把剑就藏在池中呢?”   “看来这份缘,也有你的一分。”   “你!!”   要说怎么扎才能扎中闻翡的痛点,顾容景已经熟门熟路了。   几句话下来,他脸色已经铁青,眼看雷劫落下,电光将冼玉的身影彻底笼罩,什么都看不清。他懒得再和顾容景斗嘴,狠绝地攻了过去!   顾容景如今还是出窍期的修为,想和大乘期的魔君交手,是不可能打得过的,但是闻翡并不是第一个与他交手的大乘期魔修。   他第一个对战的,是他自己。   电光闪彻,剑鞭相迭,瞬息之间两人已对了数十招。这数十招下来,连闻翡心中都忍不住暗暗吃惊。他素来看顾容景不爽,今日出手不说用尽了全力,但也有七八分,换正常人必不能扛住。   但偏偏顾容景出招都很基础,甚至……甚至他还十分熟悉,春意逢生,金日烧云,春华秋实,秋收冬藏,这些都是冼玉教过的归一剑法。在玲珑山的竹林里,他也曾被冼玉手把手地教习过千遍万遍。   顾容景是要拿冼玉的剑,来拆他的招。   闻翡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浓烈的愤怒,时至今日他甚至都不曾明白这种叫做妒忌的感受,只是一下子怒火涌上心头,把他的理智烧得一丝都不剩,下一刻,大乘期的威压毫不掩饰地降临在整片土地上,这一次没有精妙的绝招,没有猫捉老鼠玩弄的耐心,一切力量都以摧枯拉朽般的架势向顾容景奔涌而来!!   威压之下,顾容景紧紧握着剑,勉强维持站立的姿势。其实闻翡看他对招轻易,只有他自己知道,要接下这洪荒之势,每一剑都几乎叫他肝胆俱裂。   他撑到此刻,只为了给冼玉争取最后的时间。   紫色光芒中,他隐约看到了师尊纷飞的发,分神期的雷电汹涌而下,这是属于师尊的雷劫。   但是还不够。   直到此刻,他越发清晰地明白,什么叫命运。命运安排他们相遇,他们黑白分明,却偏偏绑作师徒,他们一个是刀,一个似剑,一个满身血债永生永世只能地狱偿还,一个却是累世功德积身天生福报善人。命运安排他们邂逅,也安排了他们最后一场离别。   答案早就写在了骨子里。   自始至终,他都是那颗商星。商星主位,碧血刀便是一把仁义的守护之刀;若荧惑主位,碧血刀就是一把肃杀屠戮之刀。   所有人都弄错了。   原来,他生就是为了做冼玉的兵器。   做他那把斩断一切的刀。   眼看着闻翡的魔气倾巢涌来,顾容景吐出一口鲜血,忽然抽刀而起,血液淌过他的手背,滴到碧血刀的刀柄上,刹那间光芒大盛,一股强大的力量宛若山河决堤般喷涌而出!顾容景嘶吼一声,黑色长发与衣袖在空中狂舞,这光芒被打碎成无数细碎的颗粒,重新扎进他的骨子里,他的血液里——   闻翡被震得往后连退好几步,面色苍白。他心中知道顾容景已经开始和碧血刀融合,倘若碧血刀主导,便会是下一届魔神;倘若顾容景主导,便会重新化成金梵神君倾心铸成的守护之刀。   但不管如何,都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   闻翡眼中闪过一丝阴戾,他双手结印,强大的波动自身体内涌出,此刻山河变色、日月颠倒都不在他的考虑之中,风卷云涌,沙尘漫天!一把巨大的剑刃自他身体中破出,带着一股势如破竹之力,向顾容景倾轧而去!!   碧血刀的爆发因子从刀身中喷涌而出,数千年数百年的冤屈一幕幕地从眼前快速浮现,一遍遍地叫嚣着,他几乎咬碎了牙,拼尽全力握刀,一势斩去!!   轰隆——!   两股震动山河的冲击波在空中猛烈相撞,空气几乎都为之扭曲,爆发中间产生数百度高温,几乎融化世间所有,固云城四周土地已深陷十余丈,衰败苍凉,活人尽数被斗法的余波掩埋。下一刻,灵力波涛震撼扩散,宛若海啸山崩,决堤而来!!!   “砰!!”   又是一道巨响,固云城城外的法阵瞬间碎裂,在这样的冲击下不堪一击!!   顾容景被振飞数十丈远,四肢无力地垂了下去,几乎昏死。   闻翡也好不了多少,他吐出一口鲜血,浑身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受到刚才冲击的影响,内丹也几乎碎裂,体内的魔气大量流失,等到耗尽的那一刻,就是他身亡之时。   为什么?!   天道为何如此不公!!   顾容景生来便有神君为他铺路,还未开智便是世上开天辟地唯一一把神器,又是仙人钦点的下一任魔神!他有友人,有师尊,有盛望有修为——   而我呢?!   除了这副躯壳,我又剩下什么?!   不,他不会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闻翡两排牙齿被血染得通红,他怒吼一声,拼尽全力,一掌轰然向顾容景打去!!   “轰!!”   金光法阵拔地而起,它是世界上最坚韧的屏障,瞬间吞噬了闻翡所有的余力。下一刻,一道无形剑光飞驰而去,于千里之外,刺中了闻翡的紫府。   五百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交战的场景。   霍玄也站在这高空之中,最后受了冼玉一剑。   “唔……”   他捂住胸口,吐出最后一口血。掉下这九天玄霄时,他落寞地向那人投去最后一眼。   最后一眼。   可惜冼玉转过了头,一眼都不曾再看他。   落地时,如霍玄般悄然无声,消散在空中。   “容景,容景……”   冼玉深吸一口气,但不管怎么试图保持冷静,都抑制不住嘴唇的颤抖,“不要吓我,求求你……”   他拼尽全力最快速度渡完雷劫,刚醒来就看到顾容景拔出那把断刀,无边修为重归于体内,灵力魔气暴涨的那一瞬间,眼口耳鼻都止不住地渗血,几乎看得他心如刀割。   顾容景微微睁开眼,已经不能视物了,望着他的目光都微微涣散。   冼玉忍不住掉下眼泪,抱紧他,抹掉他脸上的血污,不停地重复,“结束了,没事的,都结束了……”   他想说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救你,你不会有事。然而话没有说出口,顾容景忽然搭住了他的手。   灵力暴动的后遗症是很吓人的,为了救人,冼玉曾经两次让自己陷入灵力暴动之中,后来还被姜温韵警告说千万不能有下次。顾容景的情景比他之前两次还要更严峻,他本是出窍的身体,却要接受庞大到大乘甚至接近渡劫的修为,□□凡胎根本承受不住。   唯一续命的办法,就是重新变回刀。   但变回刀,也不算是续命了。   “还……还……”   他声音很微弱,冼玉只能低下头仔细听,凑近了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还,没有,结束。”   登天之路还没有断,这段旅程也不会结束。   冼玉握着顾容景的手,察觉到他身体快速流失的温度,哭的不能自已。郑毅和姜温韵挣扎搀扶着爬起来,他们都受了重伤,但再重的伤也没有比看见冼玉落泪更为震惊,更为复杂。   郑毅从前一直以为,冼玉是不会落泪。   但是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冼玉知道登仙之路是仙界与人界的纽带,他知道碧血刀可以斩断这道登仙梯,他知道该做个了断,他可以完成当初的宏愿,还天地一个太平人间。   但是他不想成仙,他不想做神仙啊。   顾容景微微抬手,触到了他柔软湿润的脸颊。   他挣扎着半坐起来,这一点动作就废掉了他许多力气。顾容景从袖中取出一只香囊,递给冼玉。   这香囊与下午那名修士的并不相同。   但相同的是,里面都藏着半截青丝。   冼玉颤抖地接过,忽然想起那两句流传很广的诗词。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顾容景咳出一口淤血,把碧血刀拖拽着拉到冼玉手心里,重重喘了口气,“你要、好好做神仙……”   “来世、来世……”   他从不敢信什么来世,若真的有来世,恐怕也轮不到他这个罪人。可是此时他倒希望,来世有缘……   我们再做师徒,再做友人,也再做夫妻。   可惜,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顾容景微微垂头,身体失去了最后一丝余温,他的魂魄抽升到空中,化做碧色光芒,在冼玉身边留恋地停留片刻,最终回到了碧血刀中。   断刀重炼,碧血刀焕发出崭新的光芒,发出阵阵嗡鸣。   而冼玉怀中,那具俗世历劫的肉身也化作点点的星光,飘散得无影无踪。   他来人间一趟,却什么都没有留下。   姜温韵搀扶着郑毅走到冼玉身边,他双腿直接跪倒在地,于心不忍却又不能不道:“道君,节哀……”   冼玉垂着眼睑顿了许久,半晌后忽然踉跄地起身,抬起头。   雷劫散去,他望了那么久的夜空,但再开口时,泪串还是不由自主地淌过,挂在他漂亮的下巴上。   “道君……”   郑毅震颤的嗓音还未落下,冼玉忽然握住了那把碧血刀。下一刻,汹涌的灵力自刀中涌现,一丝一毫,毫不保留地供给了他的主人。   也是他此生唯一挚爱。   碧血刀在世已有千年之久,之前侵染了金梵神君的灵力与魔气,但在顾容景融合之后,刀身被尽数净化,修为已经可以为他所用。   但这还不够。   冼玉猛然转身,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甚至眼底都含着一层浓重的水雾。   “我要很多的灵力。”   他沙哑着开口,不像个师尊,倒像个小孩子。   “我要很多的灵力,只有突破到渡劫期,我才可以引出登天梯,才能斩断这一切。”他反反复复地重复着,“我要很多很多的灵力……”   姜温韵,郑毅和柳无名面面相觑。   良久之后,姜温韵才道:“师兄和其他四大长老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不知道,这些够不够……?”   她伸出臂膀。   郑毅也抬起胳膊,停顿许久,柳无名也伸出了手。越来越多的修真弟子从纷乱的泥土中爬起来,拖着沉重的伤势和身体,举起了自己的手臂。   个人的力量是微小的,但众星之光,足以遮月。   千年来,自金梵神君后,这片神州大陆终于迎来了第二位渡劫期。 第118章 【双更】   从未有人想象得到, 数以千计的修士们将自己修炼几十年甚至是几百年的修为拱手让人。这是一场豪赌,而且还是一场九死一生的豪赌。   他们不知道冼玉要做什么,不知道他们未来面对得是什么, 甚至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如何。   但是没有一个人退缩。   他们已经在这场博弈中输得太久了, 冼玉曾经带着他们赢过一次, 很可惜, 在之后的五百年里输得很是惨烈,这一次同样。   闻翡不是一切的终结,他背后的人才是。   所以接下来,冼玉要赌的是自己。   在这个无比漫长的黑夜中, 固云城外亮起一道久久不灭的银白色微光, 上千名的修士跟随在自己的师长身后,将尽数修为全都供给于一人。   包括后来赶到的越合竹和其他四位, 留存在世上的最后十名合体期大能, 一身修为尽渡冼玉一身。   越合竹抬手示意他引走体内灵气时, 冼玉终于忍不住问了他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们会……”   “你想问我们为什么这么信任你?”   越合竹答道,“或许可能连你都不信,但是今天傍晚时,我身边所有的修士都做了同一个梦。”   就在今天傍晚,闻翡逼迫活人挖地道的事情结束之后, 大家不约而同地做了个清醒梦。   之所以清醒, 是因为这段记忆就好像植入了他们脑海中似的,明明那么生硬, 但却让人印象深刻。他们梦到的是宇宙初始时冼玉的那段回忆。   也是他从轮回台跳下时记起的片段。   他恍然大悟。   怪不得一觉醒来见到的修士都对他毕恭毕敬,怪不得他提这样过分的要求,众人都不过问、全然信任于他, 原来有这么一层因果在。   至于那段清明梦……   冼玉想,大约是秦广王请孟婆帮了忙。否则,只怕还要再兜上几个圈。   冼玉经历了一场雷劫,已经飞升至大乘期,按理来说这远远不够,大乘期与渡劫期之间的差距,可谓天差地别。   但,他毕竟是天道之子,叫他下凡历劫也并不是要他真正修得一个正仙,更何况又刚痛失所爱,进展格外顺利,等到天边再度响起雷声轰鸣时,众人心头一振。   这是渡劫期的天雷!!   金光由远及近慢慢辐射而来,一时间甚至都难以分辨这是太阳还是雷电。瘴气褪去,逐渐澄明的夜空宛若海卷涛涌一般,自上而下亮出一道威严的、庄肃的通天之路!!   它的高度遥不可及,入口又近在咫尺,浑身散发着金光,还有着神圣的气息。通天之路共四千四百四十枚台阶,每登上一层,便宛若负重前行,往上攀得越高,负重越重,而且上天却降下‘考验’,倘若通不过这考验,便会身死道消。   这些都是郑毅从前搜刮到的小道消息,因为近些年来不曾有渡劫期大能,所以这些传闻也未经证实。   “天哪,果然是通天之路!”   “通过了这条路就能成仙吗?”   “雷劫还没过呢,这通天梯怎么就出现了?”   是啊,不渡过雷劫就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渡劫期。可见这重重高天之上,金仙圣仙们已经按捺不住,要在通天梯上做手脚了。   既然做了这样损阴德的事,他们便没有想过要失败,谁都明白,一旦不成功,按照他们造下的孽果,只怕要受永生永世的业力惩罚。   人之畏死,实乃常情。   但畏惧到这个地步,不惜以三界颠覆以全一己之私的,只怕古往今来,还从未有过。   冼玉握紧碧血刀,刚想往前一步就被郑毅拦住了,他忧心忡忡地道:“ 何不历了雷劫再去?只怕他们在那登仙梯上动了手脚……”   那雷劫对冼玉来说不仅没有伤害,而且还可以增进修为,精益之后再去挑战那登仙梯,不是更加十拿九稳?   冼玉摇摇头,沉声道:“不怕他们动手脚,只怕他们不动手脚。”   登仙梯本就是个幌子,是给即将飞升的大能们设下的圈套。倘若冼玉实力过强,叫他们认为打不过了,难保不会把这个破梯子收回去。到时候就白白浪费所有人的苦心了。   所以他必须上去。   而且就是现在。   冼玉攥紧了那只香囊,临走之前看了姜温韵一眼,“盛凌他……”   因为药王仙他们身边离不开人,再加上姜温韵的私心,所以这件事没有告知他们。好在也和冼玉的想法不谋而合。   姜温韵知道他想说什么,“我会照顾好他的,必定叫他把如意门发扬光大。”   “倒也不必如此。”冼玉道,“不使我门香火灭绝便可。我若回不来了,他便是掌门。”   说着,他将印信等物一并交给了姜温韵。   姜温韵还想说些什么,可惜他已经走远了。   登仙之路就在眼前,好像是一把开启桃源秘境的钥匙。但是只有推开这道门的人才会发现,背后隐藏的除了黑暗只有黑暗。   冼玉踏上第一步台阶,刹那间,世界仿佛都扭曲了,宛若一座山的重量沉沉地从天而降。纵使他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还是吃不住、单膝磕在台阶上。   四周一片哗然,满是担忧。   碧血刀发出嗡嗡的响声,冼玉缓了一阵,轻轻抚摸着刀柄处的纹路,片刻后碧血刀才安静了下来。   看来,这九十九重天上也是有备而来。   冼玉是世间唯一可以成仙的渡劫期,顾容景亦是世间唯一可以斩断登天梯的法器。他们二者联手,仙界怎么会不忌惮?甚至容不得他多迈几步,恨不得将他死死压在这开头的第一步里。   他不过是渡劫期,但对面却是各位金仙,一己之力要如何对抗?   冼玉不想损坏碧血刀,干脆撑着青竹剑站起身,迈向第二步台阶——轰!!   冼玉背部受了一记重重一击,如果不是护身法阵挡着,只怕现在肋骨都已经断了几根。巨大的修为压制从天而降,饶是他嘴角也被压迫得渗出血迹来。   他挣着抬起头来,光是这一个动作,眼睛仿佛快被挤压得出血,连视线重得模糊。   他的艰难旁人看得一清二楚,郑毅心都快揪起来了,真想喊一声让他不要再向前走了,不管有什么样的困难,之后再一齐想办法。然而还没等他开口,那登天梯像是预料到会有退缩之意似的,最底下的那层台阶竟然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他娘的!!”   柳无名忍不住骂出了声。   眼下的情形没有谁看不明白的?这分明就是要逼迫冼玉往上走,告诉他已经别无退路,哪怕回去也只是死路一条。可是通往九十九重天的这条通天梯又何尝不是一条死路?迈两层台阶都如此艰难,只怕不到十步,这偌大的威压就足以压死他。   胳膊和头颅都被压得抬不起来,更不用说,在这种环境下提刀,以刀气砍断通天梯了。   冼玉跪坐在台阶上休息恢复体力,目光瞥到碧血刀,忽然想,真是操蛋啊。从前只顾着心疼顾容景,可是转头想一想,自己与他又有什么分别呢?   这五百多年的岁月里,他真正为自己活的又有多少?也只有他无忧无虑的青少年时期,以及和顾容景刚相遇的那两个月了。   此后留在他回忆中的种种,有苦有酸有辣有甜,但好像总是不美好多过于开心的日子。   “道君小心!!”   底下有人发出阵阵惊呼,冼玉低头望去,原来第二道台阶的影子已经开始变得虚浮,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和第一道一样,彻底消失。   倒真是一群没耐性的人。   冼玉撑着剑登上第三步台阶,此时胸腔肺腑都受到巨大的打击和挤压,已经几乎呼吸不上来了。   人世可真苦啊,总有那么多的不如意。   昨日为顾全大局而牺牲的那十五名流民又如何,人生最后还是要为他人考虑,却始终没有逃过被利用的命运。今夜背负魔物攀爬城墙的那些无辜百姓,里面又有多少是他们的亲人或妻儿?   世道本就不公,这不公不止是对人的不公。他本不该有此决断,只因心中有了牵挂,才有失偏颇。要说苦,牲畜亦艰苦,蝼蚁亦艰苦,今夜被火焚烧的草木亦艰苦,万事万物都在苦中。   原来这幸福本就是难得可贵的,大多数人都只是在苦中作乐罢了。   此时此刻,冼玉忽然想到,在酆都时秦广王苦口婆心劝诫地几句话。   “玉清,这二字你取来是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是天地之初,宇宙之祖。你是天道孕育,是他的化身,世间刑罚的执行者,此次牵入这场浩劫,也只是为了拨乱反正。”   “神君本是天上人,寿命无终,何必染上这些烦恼?大道无情,你偏要有情,那这世间又要如何?”   就连谢必安也劝他:“烦恼大多是庸人自扰。人世间本就有诸多遗憾,命中自有定数,切莫过于伤怀。”   最后又说:“你的这位徒孙命可比你们两个长的很。”   当时只以为他是在安慰,没想到一语成谶。整个如意门中,顾容景竟然是那个命数最短的。   他额上挂着涔涔的冷汗,覆盖了原先的泪痕,眼神中还透着些许迷茫,喃喃道:“大道无情,我偏要有情,那这世间又要如何……?”   似乎是听到他的心声,一道遥远空旷威严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学道修行,本质上是去伪存真。去伪善,求真欲。所求何物,所得又何物?我命在我不由天,有生不必有亡,既修得灵法,窥见其中自然之道,便可与天同寿,脱离于六界三道之中。”   冼玉听着不禁发笑,自古修真务必求清心寡欲,静心修道,倒从来没听说过求真欲的。   更何况,何为伪善?   “汝之所负,便为伪善。”   冼玉沉默良久,答道:“愿不再负师门重任。”   自他成人后,这许多年来,师尊的心愿一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冼玉其实一直都不明白,自己性格惫懒喜好玩耍,不如师兄那般稳重有责任心,何以教师父将此重任托付与他?他总是想,倘若当初将宗门传于师兄,说不定他就不会走了,自己也能自在逍遥地继续当个游侠剑客。   话音落罢,右肩上忽然轻巧了许多,像是有一座重山从他背上移走了一般,也终于能喘口气了。虽然还是沉重,但也不至于寸步难行。   冼玉收起青竹剑,如今他不会轻易摔倒,自然用不到身边的佩剑了。他握着碧血刀,一步步往上迈进,去掉了这座重负,登天之路似乎顺遂了许多。但走了不过百余步,那种沉重的背负感又扑面而来。   这并不是说,身上的枷锁重新归位,而是体力不支,再加上高度越来越高,导致心理上越发在意背上的重量。总想着,还能不能再去除些什么。   “愿不再负天下人期盼。”   他道。   世人要他抵御魔军,天道要他排除万难,秦广王要他坚守道心,无常又告诫他切莫伤怀。一个人力量有多大,别人对他的期望便有多大。但好像所有人都忘了,他坐着现在这个位置,满心的身不由己。   话音落罢,左肩处的大山也被移去。   冼玉带着碧血刀一路攀登,每到不可再登之处,便去除身上负着的重量。   “愿不再负仁善道义。”   “愿不再负天下平安。”   一座座山依次除去,冼玉也逐渐登到常人难以望到的高度去。郑毅他们失去了修为,就连机械灵鸟也无法再自由运转,只能听到冼玉一道道放弃的声音从高空中落下,坠到他们耳边,听得人胆战心惊。   柳无名不禁低声道:“我怎么感觉道君如今已经有些疯魔了……按照这样下去,难道他真要登上那九十九重天,飞升成仙吗?”   姜温韵深深吸了口气,面色沉重。   倒也不是说成仙不好,只是仙界的那些人是什么样的品性冼玉再清楚不过,她更担心的是,倘若进了仙界,玉清道君,还会是他们认识的玉清道君吗?   郑毅沉默良久,其实他也和柳无名、姜温韵的想法一致,但在这之前,又有一丝难得的理智拉住了他。   “顾道友古今魂魄与刀融合,陪在道君左右,想必是不会出什么大事的。”郑毅道,“他最了解道君,倘若道君真的走上歧路,他又怎么会如此安静?”   众人一听,联想到之前的情景,顿时又觉得十分有理,不过又想到或许顾容景现在只能靠本能来护卫,意识已经不清晰了,一时间又半信半疑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冼玉已经爬过了两千多层阶梯。   察觉到无法再前进时,他道:“我已无可背负。”   那道肃穆庄严的声音沉默了许久。   大约是没有想到天之骄子脾性也能如此相合,是个可靠之材,半晌后,那声音温和地劝诫道:“汝有一物,弃之,便可登往极乐仙界,羽化金仙。”   仙界也有品阶,按照由低到高分别为,真仙,太乙真仙,金仙,大罗金仙。按照冼玉的修为上去了也只能先从真仙做起,这声音直接夸下海口,允诺他金仙的修为,可见这些年积攒的修为果然不一般。   他便问:“我所负何物?”   “汝所负,乃汝身旁一物。”   冼玉身上除去青竹剑和香囊之外,别无他物。唯有一样他自始至终没有放过手的,就是碧血刀。   “情之一字,伤神烦恼。”那声音又道,“汝所负重物,皆出自于情。师尊临终嘱托,汝感念他哺育之情,不愿舍弃;天下人视汝为英雄,祭拜跪谢,汝感念他们结草衔环之情,亦不愿舍弃;仁善道义,天下平安,哪一个不是出自汝之多情?”   “汝生来便是鸿运,有天规加身,本不该为凡尘所恼。却偏偏陷于情之一字,以至于累世不得成仙。今日只有放下此负,方能斩断俗世纠缠,立地成仙。”   冼玉一想,这人说得还有几分道理。   他如今背负累累、日夜思虑,皆由他对苍生有情之故,他对人有情,对草木有情,对万物有情。因为有情,才心甘情愿背负起这诸多大山的重量。   可惜……   “我舍弃师门,舍弃亲友,舍弃天下无辜百姓,舍弃仁礼至善,舍弃天下平安,舍弃这诸多种种,只为求我和他的一个结果。”   冼玉忽然露出一抹嗤笑,“为了这个,我累死累活地好不容易爬到这两千多层的台阶,你告诉我放弃?”   “我凭什么放弃?!!”   那背后操控的仙人们忽觉不妙,然而还来不及应对,冼玉一声爆喝,握紧手中碧血刀——!   这碧血刀可抵万钧之重,力小的人使用起来略微笨拙,冼玉以往最讨厌这类不轻盈的兵器,可是此刻那刀柄贴合在他的掌心,每一寸每一分,就连重量都恰到好处地合他的心意。   汹涌灵力在他掌心与刀身处来回徘徊,他高高举起碧血刀,刀锋落下的刹那,天地为之怒吼,碧血刀像是染上了一层鲜血般,红得发亮,一刀劈下去,灵气猛然震散,轰隆声震碎山河!!   大风裹挟着灵气将所有人吹得七倒八歪,紧接着一道吱呀声,随后轰隆轰隆声响,千万丈高的登天梯从腰间横刀斩断,发出可怖的嗞嗞嗞的位移声。苍穹之上传来一道惊惧又恼怒的怒吼,那啸声宛若上古神兽咆吟,余波绵延千里,护城河的水受到波荡,汹涌地漫出了大地。   一切都已经来不及挽回,登天梯仿佛是被打碎的瓷瓦似的,碎成无数亮晶晶的碎片,庞然大物化成漫天风沙粉尘,迷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云层涌动,翻天搅地,许久未见的太阳自阴云后裸露出来,天空中忽然下起一道晴日雨。   郑毅抬起脸,时而冰凉时而温润的雨珠落在他的面容上,轻轻一舔,带着些微的甜味。雨滴落在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带着一股充盈丰沛的灵力。   “下雨了,下雨了。”   “快看,快看!开花了!!”   随着一个小弟子的惊呼,大家连忙望去,发现周围被魔物侵蚀难看的土地上竟然冒出了大片大片的野草和绿植,黄的白的粉的花遍布在从野上。雨水淋过的庄田麦子和水稻纷纷往上拔高了好几寸,挂果也更多更密;湖水恢复了原本该有的湖绿的清澈颜色,好像被剥夺了许多年的春意,又重新返回了人间。   冼玉握着碧血刀飞回地面,郑毅和姜温韵他们满脸兴奋地跑过来迎接,人群中像是遭遇了多么大的喜事一般,热热闹闹的声音嘈杂到完全听不清楚。他脸上挂着勉强的笑,手中灵力不断试探着碧血刀,但是自从登仙梯被他斩断之后,碧血刀就完全褪去了原本神勇光彩的颜色,变成了一把普普通通的弯刀。   或许,仙界崩溃瓦解了,容景也完成了他的使命,回到酆都重新进入轮回。   又或许,他的魂魄还藏在碧血刀中,只等哪一日可以休养生息,重建天日。   他想了许许多多种可能,唯独不敢想,他的魂魄与登仙梯一同碎了,飘散在这片天空中。   雨水清扫大地,一道金光忽然从云层中倾斜下来,光芒足以笼罩住整个固云城。这才是真正的渡劫后的金光,即将飞升成仙的金光。   但又不完全是仙。   冼玉有种预感,他要回去了。   那道光,但凡是个修士都明白意味着什么,虽然兴奋又好奇,不舍又眷恋,但没有一个开口阻拦他留下。   有些人,注定是留不下的。   冼玉把碧血刀交到姜温韵手中。   “我这一去,或许……”   他没有把话说完,其实一切已在不言中。   姜温韵似乎也感知到碧血刀内没有了生魂,想到他们正在庆祝人界重新恢复太平平安时,却也是冼玉得知顾容景离开的瞬间,一时间心里不知多难受。   “我会叫凌儿把他存在玲珑山中,世代保管。”   姜温韵顿了顿,又补充道,“不会让他受到半点损害。”   冼玉点点头,末了犹豫了片刻,还是把那个香囊拿了出来,切了一缕头发一同放在里面。   “我曾经在玲珑山中立过自己未来的衣冠冢。”   他轻轻摩挲着香囊,许久后递给姜温韵,“劳烦你……帮我把这个香囊埋在冢中。”   此后天人永隔,留着这个香囊……   便当做他们二人合墓了。   姜温韵更加心酸,连连点头,答应一定不负重托。   冼玉又交代了一些琐事,朝他们招了招手,面色平淡地走进了那道金光之中。   在他年轻时,十分确信自己有朝一日会飞升,当时年少,只想着飞升后便不用再做功课,想睡多久睡多久;后来经历生死之难后,他对飞升的幻想从不再做功课变成了不再打理这些人间俗事,愿望虽然变了,但本质却没变。   就好像,仙界是他的安乐所,是他的避风港。   所以后来的他也没想到过,有一天会为了一个凡人不愿成仙,更没有想过,成仙的光景如此平淡。   众人都在欢呼落泪,唯独他一人面色平静不起波澜,和收拾行李去远方没什么差别。   他是天道所造,出生的目的便是要制衡仙界,如今仙界覆灭,人间重归平静,想必他和容景一样也是鸟尽弓藏了吧。   会陷入沉睡吗?会有醒来的那天吗?   会……再见到他吗?   暖洋洋的金光笼罩在他身上,闭着眼睛眼前只能感受到一片澄黄,抱着这样的幻想,冼玉沉沉睡去。   就算现实不如意,也希望会做个美梦。   希望,在为未来的来世,他们真的能相见。 第119章 完结 【双更】   冼玉想过飞升后自己会陷入沉睡, 也想过或者会像碧血刀一样和天道融合,从此睁着一双无形的大眼睛到处窥探六界,甚至想过天道说不定会放他的肉身去投胎转世。   但是他想了那么多种可能性, 唯独没想过, 自己竟然真的来了仙界。   他环顾四周, 雕梁画栋全成了残垣断壁, 灵气因为遭受反噬而枯竭,所有的仙都在这次波动中陨落,也就是意味着,这高高在上的九十九重天, 只有他一位真仙。   “……”   是的, 竟然还只是真仙。   天道把他流放到这儿的目的他用脚丫子都能猜到,好不容易收拾好人间的烂摊子, 天上又捅破了一个大窟窿, 派谁来补天呢?   那不得是他的亲儿子, 冼玉玉清道君嘛。毕竟一回生二回熟,都是当领导的,之前光杆子将军也当得习惯了,不差这一回。   冼玉睁开眼看到自己站在仙界的时候,差点都气笑了。   这算什么?坐大牢还有个期限呢!   合着他是从北水牢转到南地牢来了!   之前好歹还有个小徒孙陪着说说话,还有顾容景让他逗弄着开心;现在好了, 别说人了, 连根鸟毛特么的都没看见。   不是,这种废墟还要人打理吗?   建议直接推倒重建。   更可怕的是, 冼玉不怕天道让自己打工,就怕他让自己打工打到下一位仙人升天。   修真界灵气才复苏多久啊?就算再天才,那起码也得要个好几百年的时间吧?那这几百年他待在这儿干什么, 就算是下棋他也得凑几个臭棋篓子吧?左手打右手打几百年那不得腻啊??   然而这次不管冼玉再怎么抱怨,天道都通通选择装死。仿佛时不时抓点灵鸟、投放点灵兽都不是他干的,全是仙界土生土长的。   冼玉暴躁地骂骂咧咧了半个月,发现这丫根本就没有放自己出去的打算,也已经随遇而安了。他现在每天就清理清理残渣,种种花草,打扫打扫卫生,早点等待下一位狱友到来。   或者老天爷会看在他表现好点的份上,争取给他早点刑满释放。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百年。   这一百年内,冼玉老老实实在仙界擦了千万遍花瓶,擦到整个仙界都被改造得宛若仙境,不仅灵气充沛,而且生机盎然,不复传统修道士的那般古板无趣,终于擦来了下凡的机会。   关于下凡的事,天道是在梦里直接和冼玉对话的。冼玉也是万万没想到,梦里天道的外形竟然和他紫府的小人长得一模一样,冼玉差点以为自己元婴跑出来了,吓了一大跳,想把小人塞回去时没成功,这才发现他们不是同一个。   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摆着一张哀怨脸。   起初听到下凡的时候,冼玉很兴奋,还在心里盘算着要和这小屁孩讨价还价,打听下容景的下落。然而下一句,小屁孩就打破了他的幻想。   “近期凡间新出了一个魔头,恐他又与人勾结,你去人间潜伏一阵,打探下具体的情况。”   什么打探,说的委婉,不就是让他去收拾烂摊子吗?   不过说归说,冼玉心情还是沉重的。   距离闻翡之祸也不过百年,怎么人间又冒出了个魔头?仙界如今就剩下他一个苗苗,凡间应该掀不起太大风浪,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那我能在凡间待多久?”   这次好不容易下凡,如果时间短来不及找容景,那也是要访亲走友的,到时候可以拜托他们帮忙留意。当然要是只去几天……   他也不介意在梦里把自己掐个半死。   不过这次天道倒是大方的很,“随你,解决完这件事之后回来便是。”   冼玉:“???”   解决完再回来,那就是说,只要一直不解决,就可以拖着不回来了?   小屁孩早就看破了他的心思,摆出一副严肃脸,“玩归玩,不要延误苍生大事。”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默许给他放假了。   冼玉立马兴奋地醒了过来,在冰玉床上翻滚了好几个圈,又马上起来收拾行李。这冰玉床他早就睡得不耐烦了,又硌又硬又冻,也真不知道那五百年他睡在冰棺里是怎么熬的。   他现在真是无比想念顾容景芥子戒里随时柔软干净的被褥……   想到那个名字,冼玉的动作又缓慢了下来。   这一百年里,他不是没有和天道打听过顾容景下落,只是这小屁孩嘴硬得很,死活不松口。后来被冼玉缠得烦了,才模糊地说了句很好。   很好是什么意思?   到底是人是鬼,在地府还是在人间?是男孩还是女孩,长得和以前一样还是完全相异?   这些他都没有回答。   虽然有各种遗憾,但知道他过得‘很好’,冼玉在九十九重天上,也不至于太为他担忧。   他一直期待着,说不定有朝一日可以重逢。   冼玉让天道把自己放到玲珑山上,假如郑盛凌十分孝顺且没有英年早逝的话,那玲珑山上怎么着也是有人的。只要有熟人,那就好办。   玲珑山上的装束与他走之前并没有太大差异,要说变化,可能就是树丛茂密了许多,看着更有生机,一落地便能感受到空气中富蕴着灵气,看来仙界崩塌后,人间果然缓过气来了。   他顺着熟悉的小道一路走到自己的院子前,远远地就看到一个年轻人正拿着笤帚扫院前的落叶。冼玉正想着莫非是我们门派新续的香火?那年轻人像是有所感应似的抬起头来,两人对视。   “!!”   “?!”   两人脸上都露出了惊恐,下一刻,不约而同地发问:   “赵生,你还活着??!”   “师祖,你还活着??!”   冼玉:“……”   经历过巨大的震惊后,两人花了一炷香才缓过来,面对师祖的疑问,赵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说:“灵气复苏之后,姜长老替我把了脉,说我这个根骨虽然修炼不算上佳,但有谭长老垫着呢,咱们也给你吃大补的灵药,怕什么(谭盛文默默流下眼泪)。这些年来,我跟着小师叔他们勤奋学习,如今也是金丹了。”   一百年才到金丹,在灵气复苏的年代这修为速度不算快,但是考虑到赵生资质比较普通,这样已经是化腐朽为神奇了。   而且……他们都是抱着多活一日,或许就能与冼玉重逢的希望,所以修炼也刻苦了些。   冼玉十分欣慰,摸摸他的小脑瓜仁,“百年不见,你有了这样的成就,师祖很替你高兴。”   赵生憨憨地笑了笑,随即想到什么,又紧张地问:“师祖这次回来……还走吗?”   在他们的印象中,根本没有仙人再度下凡的经历。不过冼玉很快给他吃了颗定心丸。   “我暂时不走,要处理完一件事才回去,这段时间就当是放假了。”   至于放多久,那就是他自己说了算。   赵生听到这里,笑容终于舒展开来。   “太好了,小师叔他们要是知道了,肯定很高兴!!”   “说起小凤凰,这小子呢?”他张望了一圈,没见到除他之外的半点人影,“这都一百年过去了,他也不知道给我再招几个弟子续续香火?”   “啊?”   赵生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刚要解答,冼玉又问,“哦对了,其他人呢?”   “苏姑娘和她师尊回药王谷了。”他连忙解释,“他们每年会有一阵回来住,大概在药王谷住半年,在这儿住半年的样子,前几日刚回去呢。小师叔前段时间代表如意门去万剑宗参观宗门大比了……”   冼玉不禁啧了一声。   怎么光知道参观别人的宗门大比,不知道自己家也风风光光举办一个?真是不肖子孙。   冼玉好不容易回家度假,没想到家里除了赵生之外一个人都没有,不免无趣。他叹了口气,又想到天道布置的正经事,不禁问:“对了,你近些年有没有听说过修真界新出了个魔头?”   之所以先问魔头,是因为他要去考察一下形势严重不严重,倘若严重,他就只能将顾容景的事也放一放;倘若不严重,那他便可自由自在一段时间,顺便再打探容景的下落了。   冼玉算盘打得挺好,没想到赵生闻言慢慢地张大了嘴巴,露出了惊讶又复杂的神情。   “师祖,您真的不知道啊?现在修真界新出的那个魔头,就是大师叔呀!”赵生语无伦次地比划道,“就是、就是顾容景啊。”   “……啊?”   冼玉万万没想到,顾容景还是没逃脱得了魔君的交接棒,成了下一任的魔神。据赵生说,当时郑阁主也废了许多力气想要搜寻大师叔的魂魄,可惜卦象虽然十分安静祥和,但是却没有指出具体的方位。测了几次后,郑阁主猜测可能是天意有意阻拦,不让他们知晓,于是他们就没有再追查下去了。   直到冼玉离开的三十年后,修真界忽然到处有人传闻有人重新整治了魔界,仙道联盟担心历史重演,所以特意派人去调查,结果调查结果惊掉了下巴。谁能想到顾容景肉身当时就消失成粉末了,怎么还能重生呢?   不过他统一魔界后,也算励精图治(?),不搞侵略和战争,重建魔都安心发育,和人界和平相处,久而久之,大家也形成了相对稳定的局面,甚至,如今两界还有一定的贸易往来呢。   这些从赵生口中听到,冼玉都有些如梦如幻,完全不敢想象这是真的。   顾容景甚至还有钱到买了一群山头,以此作为魔都的大本营,驻扎了下来。冼玉不禁想到在八宝阁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一掷千金,有一次他也和郑盛凌说,想承包个山头给师尊发展宗门……   郑盛凌气得差点打他,可惜打不过。   魔山在穹庐山脉一带,越过无穷山,便是魔界的地带。自从顾容景接任魔神后,魔界风俗焕然一新,除却修炼心法不同之外,一切与修真界规矩无异,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在他手下不用过着颠沛流离的战时生活,各个腰带里的银两都是响当当的,再加上魔神修为已至大乘期,不嗜滥杀无辜,脾性温和但又有原则,但凡脑子正常的都不会顶撞他。   冼玉和赵生驾着灵马车驶进魔界地带时,照例是要经过盘查的,赵生把帘子拉起来,他是顾容景的徒孙,自然在各大魔修那里挂了白名单,属于不能惹的行列。只是马车里似乎还有一个人,驻守的魔兵探头看了一眼,望到他的五官,忽然大惊失色:“!!”   冼玉:“?”   那魔兵往后退了两步,站得笔直,恭敬问候道:“夫人好,小公子好。”   冼玉:“???”   赵生只得尴尬地把车帘重新拉上,打哈哈解释道,“大师叔房中挂着一副您的画像,本来是为了纪念用的,后来不知道被哪个有心人传出去,说这是魔神夫人,于是就……”   冼玉:“……”   原来是这样,那那,也、也不是不行。   赵生的马车进入防界限的时候,看守的魔兵就已经火急火燎地通报了‘夫人驾到’的事实,被狗头军师压低声音臭骂了一通——   狗头军师是真的狗头人,当初魔神还在四海游历时,看到他被人欺负,顺手救了下来。没想到这小伙子人长得不咋地,但却格外机敏,就一直留在身边直到今日。   作为魔神贴身伺候的人,他在魔界的地位也是很高的,此刻生气怒骂道:“脑子有病啊!都说不要提夫人不要提夫人!这是大人的伤心事!!还一个劲儿地说!你是想死啊!”   魔神正好从里间出来,听到只言片语,随口问:“怎么了?”   军师连忙掐断了灵讯,笑呵呵地道:“没什么没什么。好像是小公子的马车来了。”   小公子就是赵生,也是魔神的小小徒孙,他们一直不知道怎么称呼对方,也不知道这中间隔了几辈,后来就通通以小公子来代称。   赵生来找他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大多都是如意门的事。在他们都消失的前几年,郑盛凌因为自己学艺不精,一直不肯继承掌门之位,后来他回来后,郑盛凌就更加没有理由了。   可惜顾容景也没这个意愿,这个位置就这样一直空着,就好像是有意一般,留给他原本的主人。   魔神没在意,“叫他照常到偏殿去等我。”   “是。”   两人简单聊了几句魔兵部署和贸易的事情,魔神说着忽然顿住,狗头军师疑惑地瞥了他一眼,很快耳朵跟着竖起,听到了一些细微的动静。   “怎么回事。”他站起身,皱着眉不安地道,“我明明吩咐过不要让人打扰的,怎么……”   魔神看着脾气不暴戾,但实际上并不容易亲近,就算是军师和他说话时也总是捏着一把汗。   虽说现在魔神没什么表情,但他还是坐立难安,连忙道:“我出去看看……”   话音未落,随着他心里一声咯噔,一只手随意地推开门,赵生和一名陌生男子一同走了进来,那男人身材高挑,五官精致漂亮,眉宇中带着一股英气,偏偏发髻上别着一枚凌霄花发簪。   “哎!小公子!!”   狗头军师差点就吐出放肆两个字了,看在小公子的面子上,又生生地咽了下去,“你怎么能——”   把生人带到这儿来呢!!   话还没说完,身旁的魔神忽然站了起来,带着几分迟疑,又带着几分惊喜,“……师尊?”   狗头军师也是同样的表情:蛤?你师尊?   他目光落到这男子的五官上,忽然又觉得特别眼熟:等下!这不是那副夫人画像吗?!   啊?这?啊??   赵生咳了两声,赶紧拉着狗头军师出去,省得他呆滞的模样破坏气氛,走之前还不忘带上门。   等到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顾容景才像是终于缓过来一样,眨了眨眼睛,摸上冼玉的侧脸,迷茫地问:“真的是你吗,师尊?”   不知道有多少次,他在梦中梦到师尊,但是又无数次清醒地意识到,师尊已经不再和他处在同一个世界。他之前说的那句来世,可能没办法实现了。   但是现在,师尊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了。   “当然是真的。”冼玉把自己升到天界,这次又因公下凡办事的和他说了,顾容景也是一脸难言和复杂,“那、那这……”   不敢说,但是满脸都写着:师尊要处理我吗?   都把冼玉给逗笑了,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发,这一摸才发现,顾容景的头发不卷了。以前是毛绒绒像小狗一样的手感,现在反而柔顺了许多。   看他好奇得很,顾容景解释道:“之前的那具身体已经报废了,现在这副是后来捏的。只是捏得再像,有些地方不能做到完全一样……”   冼玉听到他这么说,心里浮现出微微的难过,又觉得庆幸。   看来顾容景躯壳复活也是天道偷偷摸摸办理的,怪不得那段时间总感觉天道对他爱答不理的,大约是白天捏人,晚上修复魂魄,就跟之前在他紫府里修复经脉一样,干得多了,还忍不住对着他露出一张抱怨且哀怨的脸……   至于顾容景为什么会重操旧业,干起魔神的老本行,这是因为起初给顾容景的身体是和刀身分离的,后来碧血刀融合后,顾容景成了刀的主导,旧身体被弃用,而新身体却是从刀身上衍化出来的,自带魔性。   但奇怪就奇怪在,一般的魔修入魔后是不能修习正统心法的,否则会走火入魔。而顾容景却是魔修和如意门心法二者皆通,这意味着就算他做了魔修,也依旧可以通过修炼来登入仙界。   他也曾经考虑过,到底是回如意门接手门派,还是统一魔界,顺应他的自然命运。   后来,他还是选择了当魔神。   但和所有人想象中的理由不同,他当魔神一是为了把不安分的魔修管辖在自己手中,防止再出暴动;二是……   他曾经也想过,冼玉既然是天道,那么与魔水火不容。他若成了个魔头,说不定冼玉来日剿灭他时,还能再相遇。   结果阴差阳错下,还真的合了他的心意。   “师尊还没有回答我。”   顾容景忽然正色道。   “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师尊……会在凡间留多久?”   对顾容景来说,这答案是他迫切想知道,但是又不敢倾听的。如果冼玉不能久留,下一次相见遥遥无期;他更担忧真的如他所想的那样,两人黑白分明,注定不能共存。   如果,师尊能留下来……   像是听到他的心声一般,冼玉挑了挑眉,“我啊,我就是天理法规,我想什么时候走,那就什么时候走。”   顾容景愣了愣,瞳仁微微惊讶,随后露出欣喜的情绪,他道:“那我再努力努力,来日飞升了,和师尊一起回仙界。”   “可别了吧,”冼玉下意识吐槽,“那地方荒得鸟不拉屎,除了我之外就没一个活人,没意思得很,还是做凡人快活。”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都忍不住笑了。   是啊,还是做凡人快活。   什么神仙金仙,他们只想留住现在做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