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应照我 作者:符黎
文案:
和魔君吵架吵了三千年后,他终于决定离婚。
年下
天上地下,什么事最尴尬?
职场遇前夫。
城隍小仙战战兢兢:“尊、尊者您认识魔君?”
“嗯,”他温和地道,“那是我前夫。”
“还没真离呢,着什么急啊。”白骨累累的战场上前夫哥抬眸冷笑,“现在顶多算分居。”
他是至恶的阿修罗,他是佛前的一盏灯。
他不需要他照亮的安稳前路,他也不再能看顾他的孤独。
他将伤痕掩入夜,他将心火细熬煎。
不解风情的冷酷魔君x风情万种的娇贵美人。
因为结婚太久,是三界六道最擅长吵架的两位神仙。
HE.
第1章
团着金光的祥云之下,赤地千里,白骨蔽野,恶灵弥漫。
东土的乱世已持续了二百三十年。诸侯纷争不绝,百姓流离失所,千万将士俱化作战场上的冤魂,还未接近,便能听见血腥气中的惨嚎,诉说着生生世世都入不得轮回的冤苦。
城隍战战兢兢地跟在折衣尊者身后半步,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
他所掌只是这一小片土地,是因顶头上司临时有事,才吩咐他来迎接从西天妙境下凡来的钦差大臣,啊不,是佛前尊者。这位尊者据说乃是弥勒佛祖莲花宝座前的一盏长明灯,因从弥勒飞升之时便侍从身侧,日日听佛祖讲经说法,自己开悟了造化,乃修得了大道,成为众生之上、罗汉之下的一名慈悲尊者。此时城隍偷眼看去,这位尊者两袖翩翩,长发如墨,眉目绰约,眸光澄净,真是比仙人还要仙人,比菩萨还要菩萨的模样。
据说他的灯火,可以化一切恶业,了一切烦恼,解一切尘障。西天既派了他来,那便说明东土的劫数应当到了头了,气运流转,众生也不必再受苦了……
“此处的恶灵,多得不寻常。”
尊者突然发了话,令城隍惶然一惊,“啊!这,这或许是因魔君来了……前些日子魔君镇压了东海那头,一路便行到了此处,不过小人担心,魔君下凡日久,尊体会不会受不住……”
“你担心他?”尊者清冷地笑了笑,“他可是阿修罗一族的末裔,惩邪镇恶,法力无边。”
这话应当是句恭维,但城隍听入耳里,却咀嚼出几分酸味,不敢轻易应和了。阿修罗一族近万年前曾遭屠戮,满门殄灭殆尽,只剩下这一位魔君,据说是佛祖出言留下了他的性命。阿修罗虽生性嗜血好杀,不受拘管,但意志强悍,能镇住俗世妖邪,这一位硕果仅存的阿修罗魔君,便时常被外派下凡,收服恶灵,也算是报答佛祖当年救他一命的因果。
折衣尊者是亲炙佛门的佛弟子,而魔君顶多是给佛祖打工的,尊者瞧不上他也是自然。城隍咂摸着,又弯着腰道:“是,是,何况如今尊者也来了,小人也总算能安心了……”
尊者却不再接话。原来两人驾云只片刻,已到了战场上方,此刻残旗半卷,血风烈烈,只几名断手断脚的士兵满面哀戚地行走在尸山血海之中。不远处有几座简陋的营帐,帐前是烧剩的篝火,帐边还挂着几柄断裂的长矛。
尊者从云端一跃而下,便踏着轻飘飘的步子踩上了人间的地面。活着的人看不见他,但死了的灵魂一时全都张开了森森的眼,瞪视着这位看上去出尘不染的无情神仙。他的袖底轻轻散出飘香的烟,离得近的死魂闻见了,表情渐渐变得迷茫。
城隍觉得害怕,忍不住往尊者的袍角边挨得更近。走得快了,却险些撞上尊者的背,“哎哟”了一声。
“你这活计,干得不怎么样啊。”
城隍懵了,这话是刚刚尊者说出来的吗?
他探出头去,却见营帐中正巧走出一人,那人直起身,竟比尊者还高出半个头,脸上戴一副狰狞的恶鬼面具,身上披着血迹斑斑的锁子甲,一手搁在腰间的刀上,还散发出死人的腥味。
这人他认识,就是魔君末悟。据说男阿修罗个个面貌丑陋,从出生就习惯了戴面具的;不过魔君之所以戴那通灵面具,主要是因为战场上恶鬼太多,能吓一个先算一个。
也是因了面具遮挡,城隍瞧不见魔君的表情。只见他紧绷的肩膀像是松弛了一些,五指在刀柄上张了张又握紧,站立得没了正形,隔着面具发出一声嗤笑:“但凡你不来碍事,我已经干完了。”
尊者说:“二百三十年零八个月五天,我可一个字都不敢碍你的事。”
魔君说:“记那么清楚,回去好打我小报告么?”
“哪敢呀。”尊者忽然笑了,这一笑竟百媚横生,城隍恍惚如见西天的妙花都从半空纷纷而降,落进尊者那涟漪轻绽的眼里,“男人,不行就是不行嘛,你跟我逞什么能。”
空气刹时寂静。
只有呼啦啦的大风,含着血肉味道拂过了残阳。魔君那掩在面具底下的眼神愈加地深冷,一错也不错地凝注着着白衣翩翩的佛弟子,似乎还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城隍觉得自己有义务站出来缓和一下气氛,于是他抖抖索索地站出来了,还强拉出一个笑,“哎呀,真是巧了,原来尊、尊者,您认识魔君啊?”
“嗯。”尊者转头看他一眼,温和地道,“他是我前夫。”
城隍差点平地摔下去。
“还没真离呢,着什么急啊。”魔君却抬眸冷笑,恶鬼面具像藏住了许多的秘密,“现在顶多算分居。”
第2章
“男人,要拿得起放得下。”
折衣笑起来,声音温温柔柔地,劝导一般。
“你说什么?”末悟却歪着脑袋,若不是那一副鬼面,这动作甚至有几分孩童似的天真,“你说我放不下你?那是谁还一直占着我的房子?”
折衣一咬牙,“那房子在西天上,你一个阿修罗,要它做什么?养鸟么?”
“是啊,”末悟大咧咧地说,“养的就是你啊,你这只金丝雀儿。”
“我不是雀儿,我是一盏灯!”
“哼。”末悟道,“你不就是弥勒老儿跟前的一只小雀儿,成天只会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到处飞来飞去地说我的坏话,打我的小报告?三千年,你倒是也不烦啊?”
折衣难得被他激出了几分气,连面色都泛了红,一双桃花眼里波光流动,倒比方才更多了几分生机一般。按说他和末悟吵架吵了三千年了,理当神闲气定,伺机而动,但或许是因这中间又有二百三十年未曾见面,吵架的技巧都生疏,才导致自己一时失察,输了先手。
他捋顺了呼吸,一板一眼地道:“烦啊,这搁谁谁不烦,所以才要和离嘛,各自去寻各自的欢喜,你说好不好?”
说着他便转身要走,却听见身后人的讥诮:“好是自然好,但这一回公事归公事,你总不能翘班儿了。办完了公事,你再去寻你的欢喜也不迟嘛。”
折衣脸色蓦地通红,转头,便见城隍低头专心拿脚趾抠地,好像是为了给他留下点最后的面子。折衣觉得不可思议,他,福泽深厚的佛弟子,听了多少机锋论议,学了多少经义辩难,竟然破天荒地吵不过他的前夫!
他恨恨地正要再开口,魔君的身子却忽然晃了一晃。
夕阳终于落下了远山,暗沉沉的夜幕从西方缓慢降落,悲风汩起,零落四野,即将被吞入无边黑暗的怨鬼冤魂们尽皆发出痛乱的惨呼——
“末悟!”折衣立刻上前扶住了他,他一手抓住折衣的雪白衣襟,下巴搁在他肩膀,却突然咳出一团乌黑的血块!
那血块脏了折衣的衣衫,又跌落到尘土里去。折衣只匆匆对城隍说了声:“守在外面。”便一把掀开了帐帘,小心地将魔君搀了进去。
一入了大帐,末悟便甩脱他的手臂,往脏兮兮的绒毯上“扑通”一声直直栽倒。
大半晌,他竟都没再发出一点声响,直叫折衣以为他要死了。
他要是死了,一切兴许就好办了。他们已经分居,也没有孩子牵累,那座破房子折衣可以不住,依旧回到佛祖座前去做他的灯。不用再管复杂的解籍手续,西天人心淡漠,也不会有人当他是守寡的。
折衣怔怔地,想到这些有的没的,又撩起衣襟跪到男人身边,使尽浑身力气给他翻了个身,让他死便死了,但不要被自己的唾沫呛死。
面具的半边已经滑脱下来,稍稍露出峥嵘的鬓角。折衣索性伸出手将那面具卸下,便见到神憎鬼厌的阿修罗的脸。
是一张青年人的脸——好像是自从三千年前与自己合籍,末悟这张脸便再没有变化过。棱角分明,眉目锋利,睫毛却偏偏生得长,把那一双看遍近万年世事的老成双眼遮住了,只露出一副斗志昂扬的模样来。折衣也知道阿修罗族的男人都长得丑,也不知末悟的父母是何方高人,却偏能把他生得这么英俊。
这么英俊的青年,就是可惜,长了一张嘴。
折衣给这座营帐下了障眼的咒,又凝露为水,给末悟擦拭干净了脸庞手脚。身上他可不想管。接着他握住末悟的手,将额头与他相抵,元魂静默燃烧,折衣的热力慢慢地递出,待末悟身上渐渐暖和了才放开。
暖和了,末悟也便睁开了眼,眨了眨。
折衣觉得他不说话的时候,倒还有些像万年前的模样。自己在阿修罗地的战场上捡到他时,他还藏不住一双狼耳朵,一双眼睛溜圆地瞪着人,一张口便是獠牙。他求了佛祖留他一命,带他住在西天,分他法力,教他分辨善恶美丑……不过,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一个人想得深了,未发觉末悟已经望了他许久。
是帐中的蜡烛突然爆了个灯花将他惊醒,他恍惚低头,末悟却猝然地收回目光。
“你在想什么?”末悟生硬地问。
“……在想我初见你的时候。”折衣诚实地回答,“也是在怨灵无数的战场上。”
末悟似乎没想到这样的回答,长长的睫毛动了动,转过脸去。战场上恶念丛生,杀意弥漫,他已镇压了二百多年都镇不住,今晚月缺,反而遭到了反噬,令他头痛欲裂。但他没想到折衣也正在今晚过来,他死也不肯让折衣看去自己的笑话,便是一言不发地咬牙忍耐着。
折衣看他额上冒出的豆大汗珠,觉得好笑,做夫妻三千年了,他一抬屁股折衣就知道他要撒什么尿,还搁这儿装硬气呢。于是掰了他的手团在手心里,温声地念起了般若波罗蜜多心咒。
折衣的声音清平冲淡,不掺一丝杂念,如佛前的袅袅香烟盘旋而上,能引人入光明胜地。这是人间难得几回闻的纶音,过去也常能奏效的,却不料今时今日,竟听不进末悟的狼耳朵了。
他突然抬起头直直盯着折衣,一双眼里仿佛燎着火星子。
他很热,是尘俗欲念烧灼的热,烧得他心肺痛苦,连喉咙都哑了,唤着,“折衣,不行……”
折衣一顿,“什么不行?”
“别念了,我要给你念硬了……”
折衣不敢置信地往下瞧,“……你不是不行吗?”
末悟却猛地抽回了手,像生气一般,又背转身去躺下来。折衣望着他的背影,如一座巍峨的山,却起起伏伏地凌乱呼吸着。折衣知道恶念的煎熬有多难受,万年的尘灰都堆积在末悟心头,他没有像过去的所有阿修罗那样被折磨得发疯,都是因为有折衣在他身边,时时为他纾解拂拭。
但如今折衣却不应再做这种事了。
他们做了三千年夫妻,什么软啊硬的说话早已不会害羞,但到底如今要和离了,末悟想必也清楚分寸,不可能再当真做出非分的事情。
末悟痛得将身子都蜷在了毯上,昂藏的身躯缩起来,倒像他原身的那一条野狼。折衣终于是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抚上他的额头,希望能为他稍稍压制住一些痛苦。念经是不敢再念了,此地的恶灵恶得蹊跷,折衣在末悟的身边躺了下来,手指在虚空中一点,便灭掉了那一盏孤灯。
黑暗。
法阵之中,折衣望着黑暗,听着身边人渐渐停匀的呼吸声。这倒是他所熟悉的,在不辨日月的西天,在那座孤清的小楼中,他的枕边人虽然冷酷,嗜血,还长了一张很贱的嘴,但每晚陪着他睡觉的时候,这呼吸声都会让他感到安稳。
他觉得自己失心疯了,才会向佛祖请求来看他一眼。因为这场乱世,末悟把二人和离的承诺无尽期地拖延下去,竟让他心焦。他希望末悟能痛快一些。
不就是二百三十年零八个月五天没见面么,待他们当真和离,那就是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都不会再见面了。
第3章
到后半夜,浑浊森冷的空气侵入营帐,折衣在梦中咳嗽了几声,不自觉地往温暖的地方贴靠过去。
他当真梦见了万年前的阿修罗地。阿修罗与帝释天两族相杀,不肯虔信的阿修罗终遭灭门,绵亘万里的荒原上处处是丑陋的尸体,天边不时劈裂天神愤怒的闪电,怒这两部生灵的无知妄为。折衣便是随着那闪电赤足落在血海之中,他低下身,从死人怀里抱出了那一只小畜生。
阿修罗有胎、卵、湿、化四生,这头野狼显然是胎生投了畜生道,毛茸茸的狼尾巴无力地垂落在折衣臂弯边,一双眼睛却瞪着自己的救命恩人,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威胁声音。折衣抬头看向这悲伤的荒野,心中生出了菩萨的悲悯,抬手覆住了小狼的眼睛,给他念了一段无量寿。
后来末悟成了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魔君了,却仍然不通经义,没有文化,不论折衣怎么教他他都学不懂,单单只会背这一段无量寿。
……“设我得佛,自地以上,至于虚空,宫殿楼观,池流华树,国土所有一切万物,皆以无量杂宝百千种香而共合成。严饰奇妙,超诸天人。其香普薰十方世界。菩萨闻者,皆修佛行。若不尔者,不取正觉。”
“嗤。”竟尔又是一声嗤笑,将折衣从这修行的深梦中惊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黑暗里什么也瞧不清,只有一个散发着温暖气息的轮廓——
他竟不知何时睡到了末悟的怀里!
吓得他往外一出溜,末悟不拦他,只挑挑眉道:“睡觉还念经呢?”
隔了些距离,折衣终于能看见他的脸。似乎前半夜的痛苦已捱了过去,他穿上了外袍斜躺在氍毹上,一手支着脑袋,怀抱里空空如也。
折衣也觉自己莫名其妙,“不知道,脑子里响起了一段无量寿。”
“半夜发愿,菩萨能听见吗?”末悟嘲道。
“修行不在昼夜,只在心中。”
“只在心中,莫非菩萨又聋又瞎?”
“你不懂。”折衣不耐烦了。他为何要跟一个阿修罗讲佛法?他日日只知道非圣灭法。
末悟看他半晌,又冷冷地笑了笑。
黑暗令折衣不惯,他起身想点灯,赤足却被冰凉地面激了一下,缩进了袍角里。就算在肮脏的人间,他也能赤足行走,干净得不染片尘;末悟就不一样了,末悟连心都是脏的。他过去曾以为凭自己的修为,花个几千几万年,净化了魔君也非难事——是他太天真了。
就如此次,好歹两百多年未见面了,他以为当有片刻寒暄的——结果仍是他想太多,他和末悟一见面就势必要吵架,终究还是不见为上。
“冷不冷?”末悟忽然开了口。
折衣一怔。
末悟却只盯着他袍角底下若隐若现的脚,“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昨日我虽惨胜,但战事远未结束,我仍要做他们的将军;你……你在,只会碍手碍脚。”
折衣道:“你瞧不起我?”
末悟的语气变了,“你是会骑马拉弓,还是会舞刀弄剑?”
“我,”折衣一甩袖子,灯烛哗地亮起,“骑马我还是会的!你不要平白污蔑人!”
他怒气冲冲地转过身,烛火从后头照来,将他那虚张声势的阴影投落在末悟身上。末悟抬起头看他,无表情地笑,“那你还会什么?”
“我会——”
我会念经解咒,会为你……
这话说不出口,折衣呆在了原地。
末悟看上去是那么冰冷,好像与他过去的冰冷又不太相同,这一回,是真正断绝他梦想的冰冷。
“折衣尊者,若是您忘了,容我提醒您一句。”末悟慢条斯理地说,“离婚这事儿,是您,要离的。”
“您可别反悔啊。”
第4章
折衣抄起手边的博山炉就朝他头脸一通乱砸。
“畜生才反悔!”
他破口大骂。
对了,这才对了。三千年来,他们吵架吵到兴头上,往往折衣都会动手的。但是先动手的总是输了,这道理折衣也明白,他只是气不过。
就连这话骂出口,他也觉出了不对:末悟他,本就是头畜生啊!
果不其然,青年发出了恶意的笑声,他拦也不拦一下,那博山炉砸破他额角又掉落在地,香灰哗啦啦地撒了出来,几乎迷了折衣的眼睛。
他觉得眼睛疼。
“可我也记得,”折衣哑了声音,“当初佛祖赐婚,你也没有异议。”
末悟脸上的笑容滞住了。片刻,他才沉沉地道,“不错,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
一瞬间,折衣想到了他可能发难的各种各样的讽刺。譬如“弥勒老儿”法力无边,强娶强嫁,他不过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难道还能反抗了去?譬如西天到底瞧他不顺眼,要派一个眼线来盯着他,拘管着不让他为非作歹,他也就只能虚应故事。
但末悟到底没有接着攻击下去,他只是问,那又怎样。
空气中布满了污浊尘垢,折衣颤颤地抬起眼,元魂里的那一盏长明灯仿佛都将被怨憎会的沙尘所遮蔽——这也是他一定要和离的缘由之一,和末悟在一起,八苦俱苦。
“……折衣?”
可末悟又来唤他。
唤他做什么呢?
折衣只觉得苦。在最初与他合籍为夫妇时,自己还总以为他是当年那头懵懂不知世事的野狼,以为他们就算没有多少深情厚爱,总可以过得安稳平静。折衣曾照着人间夫妇的模样试图与末悟一团和气地相处,他洗手作羹汤,挑灯夜补衣,每当末悟从外归来,他总会到院门口去迎接,为他脱下寒气凛凛的袍甲,为他烧好沐浴的热水,还为他念经清心。折衣本不过无情的造物,没有七情六欲,但若是末悟想要,他也会给,在深夜里缠住末悟的腰身,往对方心口上唤他的名字,末悟、末悟的,在那样的时候,就算末悟要说些不敬神佛的浑话,他也不会反驳。
他曾经是真的想过,要与末悟好好地度过这寂寞永生的。可是原来做夫妇是那么难的事,他做灯做了几万年都平静如水,这才三千年,他已经将种种苦都要尝遍了。
“折衣?”
末悟的声音像染了一丝急切。他忽而站起了身,一手揽过了他的肩膀,折衣下意识要躲,男人的手臂却钳得他往侧旁一拧身——
刹那之间,三根铁箭破空袭来,堪堪擦过了折衣的耳朵,笃笃笃地全部钉在了大帐的木柱上!
铮然一声巨响,外边光焰大盛,映得这营帐中也一片暧昧通红。折衣惶然,他明明施了障眼法的!却听唰地一声,末悟已经拔刀,另一只手抓紧了他细瘦的腕子。
“敌军夜袭。”末悟简短地道,“我要开杀戒了。”
末悟不知何时戴上了面具,回头看他一眼,这一眼叫折衣辨不清深浅。耳边被铁箭擦破的地方还隐隐地疼,但更疼的是心脏,像被一只粗鲁的大手揉紧了,连跳跃都没了力气。他平白感到末悟这一眼是在埋怨他,自己当真是个没什么用的神仙。
末悟吹了一声口哨,一匹漆黑的战马便飞奔入来,高高地扬起了蹄子。这不是人间的马,而是魔君的坐骑玄天马,鬃毛硬如黑铁,身上的鞍甲俱挂着血肉淋漓的倒刺,折衣过去虽然见过,却从来不敢亲近。这边末悟却根本不理他的心理建设,握着他细腰一把将他捧上了马鞍,自己又一个翻身坐了上去,五指扣紧了缰绳,冷冷地道:“你不是说过会骑马?”
身后魔君的杀意袭来,几乎令折衣眩晕。他忍住想吐的冲动,薅紧了玄天马的颈子,咬牙道:“你休管我。”
末悟冷哼一声,铁鞭一挥,战马便飞驰而出。
法术幻化出来的营帐刹那消失,战场外竟挂着一轮残缺的血月,从那遥远的地平线上,黑压压的敌军裹挟着深重的仇恨怨毒,如潮水一般无声地涌来,恐怕有数万之众。末悟麾下的百余将士早已没了士气,俱躲在他身后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仿佛无穷无尽的敌人。
折衣也同样目瞪口呆。
“你,你要杀光他们?”他心慌地转头,却只看见末悟冷酷的下颌角。
他像是笑了,“给你瞧瞧你男人的本事。”
第5章
三十三天之上的兜率宫,太上老君望着司命仙君画出的命盘,狠狠地皱了下眉。
按说阿修罗不在五行之内,不受他仙家约束,何况这最后一头阿修罗还皈依了佛祖,娶了佛祖座下的尊者,与他们兜率宫各属两个部门,了不相干。但如今魔君和尊者却一个接一个地降世在他的地盘上,那他是该管呢还是不该管呢?
“魔君降临东土二百余年,已造业无数。”司命仙君苦了一张脸,“恶灵不灭反增,魔君若镇不住,那祸害更大。何况眼下,数万大军,又是数万条人命……”
太上老君狠狠地薅了一把胡须,“他老婆这不是过去了吗!当年佛祖将他俩凑作对,就是为了取长补短,水火相济,你且等着,折衣尊者应当有办法。”
“老君您还不知道呢?”司命仙君望着血线流离的凌乱命盘,揉了揉眼睛,“早在魔君下世之前,折衣尊者已向佛祖递了诉状,要与魔君和离。”
太上老君大吃一惊,矮矮胖胖的身子猛地一抖,连带胡须也抖了三抖,“你说什么?”
这不怪他孤陋寡闻,他一向在三十三天之上闭关修炼,更何况他吃饱了撑的,去打听其他老板手下员工的那点红鸾事?但司命仙君不同,司命仙君就是三界六道所有八卦的集散地。
“说是性格不合,和平分手。”司命仙君叹口气,“他们先是分居,一个住在西天,一个住在阿修罗地,似乎因为房子怎么分的问题一直闹矛盾,还未当真解籍。紧接着东土又出了乱子,魔君被派来镇压,这才把和离的事情搁置下来。”
“性格不合?”太上老君喃喃,“这不该啊……”
“您不知道么,他俩成婚三千年了,没有一日是不吵架的。”司命仙君托着脑袋看那命盘,又拿手拨弄了弄,命盘里的红线散而复聚,聚而复散,“我也看不懂,说他俩没缘分吧,红线缠得跟毛线团似的,说他俩有缘分吧,这命数怎么看不到个头绪呢……”
太上老君静了片刻,“或许他们这一回降世,便是应了命数的。”
太上老君毕竟是上古的老神仙,言语里藏了睿智的机锋。司命仙君低声:“那也不能这么造,杀人杀上头,就回不了西天了。一身恶业,又没有尊者为他消禳,那他就不过是个阿修罗道上的畜生。”
末悟带着数百兵马,竟当真杀出了三万敌军的重围。
那些敌兵目光呆滞,脸色灰白,拖着沉重的步伐,不人不鬼,只领头的几个将领还有活气。末悟却根本不加分辨,骏马疾驰之间,一把修罗长刀毫不留情地砍杀过去,大半敌人被引入一片沼泽,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吞噬,还有不服的,立刻便头颅飞上了天,肚肠拖出鲜血,折衣缩在末悟的身前心惊胆战,想地狱景致也不过如此。
三七之厄已尽,这片土地上理应迎来新的圣主明君。末悟所护庇的正是累世积德的长罗王一系,只要能破了这阳虚山下的敌人,便能迎来乱世的转机。
作为代价,魔君末悟承下了所有的杀孽。
玄天马跃过沼泽,往阳虚山深处奔去。残剩的数千敌兵追奔着进入狭隘的孔道,山上却响起轰隆轰隆的震动声,竟是山崩地裂,无数巨石从山头滚落,将这些狂乱的敌兵全砸成了肉泥!
山崩之声不绝,玄天马迅疾如电,几个拐弯深入群山深处,便将敌人彻底地甩在了身后。末悟猛一勒马,护臂之下的精实手臂使了蛮力,肌肉的线条都绷紧了,折衣看了一眼,又立刻别过头去。
过不多时,长罗王麾下的十余名士兵也跟随过来,他们叫末悟将军,问:“眼下如何是好?”
他们刚见了将军所向披靡的模样,不好说是赞叹还是害怕,但自己好歹偷下一条性命了,连双腿都还在打战。
将军怀里还抱着一个人,白衣翩翩地像个女子,但战场上怎么会有女子?
“先在这里休整几日。”末悟沉着地吩咐,“派两人去给王上传信,说赤谷王的金印还在我手上,王上自不会听任我们死在这里。”
各人皆领命而去了。末悟却不下马,便由着玄天马往前缓慢开路。这是高山之中的一片狭小谷地,丛阴繁茂而湿冷,隔夜的露珠受了惊往泥土里坠落。士兵们各自挑选干燥的地面扎营生火,他却抬起头,看向山谷两面断天而立的山崖。
山崖的半腰有一座平台,那里头似乎还有一座山洞。从地面而上,数根缠结在一起的老藤沿着崖壁攀援到那山洞口,末悟静静地望了那边半晌,像是在估算什么。
折衣没来由觉得危险,“你别又想什么折腾我的招数——”
话音未落,末悟已单手抱住了他的腰,冷声,“抓紧我。”
折衣一愣,“抓哪儿?”
末悟不言,或许还在面具底下撇了撇嘴。他从马镫上长身立起,往那崖壁上纵身一跃,另一只手便陡然拽住了一根粗藤!
折衣吓得两手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再也不敢多问。末悟那一张鬼面看起来就像在嘲笑他,俄而末悟双脚铁靴在崖壁上狠狠一蹬,便又借力上窜数丈,几个腾挪,稳稳地落在了那座崖间平台上!
山谷底几名士兵瞧见了,瞠目结舌,手中的柴捆都掉在了地上。
为,为了在美人面前秀一手,将军也是真够拼的……
第6章
折衣往崖上洞穴里走了几步,这洞穴不深,但好在干燥,有堆成垛的枯草可以取暖避寒。他心生疑虑,问末悟:“我们要住在这儿?”
末悟看向他,“不满意?”
折衣嘟囔:“这儿什么都没有。”
“我自有办法。”末悟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不必操心。”
折衣又上下打量他。面具遮住了他的面目,发髻散落,一头微乱长发披在那宽阔结实的肩膀,锁子甲上仍是隔夜的血,脏兮兮的。折衣瞧不出他到底有没有伤,忍不住道:“你就算是阿修罗,也不该冒险攀崖。”
末悟道:“那你愿意睡下头?”
折衣噎了一下。要他睡下头,与那脏污尘芥、卑小众生躺在一处,他当然不愿意;但这又违背了佛祖无分别心的古训,他不敢说出来。
这样一想,好像自己是在须弥山那座大宅子里安稳日子过得太久,养出了骄纵的脾气,都不肯亲近人间了一般。他在心里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又不无迁怒地瞪了一眼末悟。
末悟自然不知他想了那么多弯弯绕,只是冷笑一声,听在折衣耳里,就好像在说“我就知道”“我还不了解你么”“你一贯如此”。
折衣从虚空里抓来一只净瓶,蘸甘露往他身上轻轻一点,那一身锁子甲便焕然如新,末悟头脸手脚的泥尘也都清洗掉了。折衣这才瞧着他顺眼了一些,想自己怎么会嫁给他呢,这只泥潭里打滚的野狼崽子,总是脏得浑然天成,若在过去他这副样子,折衣都绝不会让他进家门的。
生活习性差这么多,他们又是如何竟做了三千年的夫妻的?
末悟摸了摸后脑勺,好像还有些不习惯。“……此处穷山恶水,比不得家中,你忍耐忍耐。”他说。
折衣不搭理他,自去收拾洞内了。
日光终于一点点地破云而出,但到这山谷,却又再分不出多少热气,参天古木盘根错节,将青空遮蔽得严严实实,倒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待众兵士安顿下来,一天的时光又已过去。
末悟在洞外一言不发地生起了火,架起了锅,也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野果野菜,一齐扔锅里炖煮了,不到片刻,便散发出诱人的清香味。
折衣被勾起了馋虫,矮身出来,在篝火边撩袍坐下。末悟仍戴着那副面具,转头看他一眼,便给他先盛了一碗菜汤。
锅碗瓢盆的,家伙什儿还不少。折衣心想,他这得搬了几趟?
山崖底下的士兵们吃饱喝足了,有的犯困打盹儿,有的却更有精神地笑闹起来,还胆大包天地对崖上喊话:“将军!我们打到了一只野兔子,献给将军!”
“你们自己吃吧。”末悟扬声。底下顿时一阵欢呼,也不再来搅扰他们了。
菜汤里没有盐,但折衣口味清淡不挑剔,只默默地饮着。末悟连面具也不卸,目光也不知落在了何处。
半晌,折衣先打破了寂静:“你不爱吃兔子么?”
末悟道:“你不是闻不得荤腥?”
折衣道:“我也不曾拦你。”
末悟将一根半湿的木棍往火堆里捅了捅,顿时冒出好大一阵烟气,呛得折衣直往后退,“你做什么!”
末悟却盯着那火,道:“我不爱吃兔子。”
不爱吃就不爱吃,早说不就完了,拿火堆发什么神经。折衣抱紧了自己的碗默默扒干粮,再没有多管闲事,末悟望了他一会儿,也自往那洞穴里去了。
折衣低着头,手指抓紧了陶碗的边沿。说来奇怪,末悟也算是自己养大的,但自己竟然会有些怕他。尤其是当末悟沉默下来、不再与他吵架的时候。
这一晚,折衣直捱到了太阳落山、月亮升起,才终于慢慢往洞穴里挪步。他做了一肚子的心理建设,谁知道末悟却已经睡了,枯草堆上铺了长衣,身子朝向洞壁,身上盖的薄毯还往外多出一截,像是有意为他留出了一片地方。
折衣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原地站了片刻,终于还是走过去,掀起那被子躺下。然而还未躺严实,却听见身边人的呼吸声浊重而紊乱,与往常大为不同,他心下一惊,未及反应,末悟却突然翻了个身,长腿将他往自己身下一勾,便压在了折衣的身上!
黑暗之中,独末悟那一双眼亮得骇人,像一头不通人性的狼在审视着自己蛰伏观望已久、终于一击得手的猎物。
第7章
折衣愕然,唤了声:“末悟?”
末悟不应,却低下头,埋头在他的颈窝间深深地嗅着,像在忍耐着什么,忍耐得全身都渐渐发起抖来,骨骼摩擦的声音咯咯作响。折衣只觉他身上冰冷得骇人,甚至不能确定此刻的末悟是不是真正的末悟,低下头,却见到他额角上那一块被博山炉砸出的伤疤。
铁锈一般的血腥味渐渐浓重,将二人团团包围了起来。折衣越来越害怕了,伸手抵在他胸前,鲜血却不知从何处涌出来,立刻浸满了他的五指,骇得他直往后缩,“你——你今日到底杀了多少人?!”
“多少人?”末悟的声音像从冰河里捞出的刀子般扎人,“凡你那双佛眼能看见的,我全都杀了。”
可这一整日他都面色如常,好像只是很轻松地一弹指,就解决掉了三万敌军一般……折衣深恨自己粗心大意,斥他道:“杀了这么多人,恶业盈满,你不怕遭天谴啊!我就在你身边,你为什么不说?!”
“用不着说。”末悟冷淡地一撇嘴,“这也不算很多。”
折衣简直要被他气晕,“你知不知道佛祖派我过来,就是为了放心不下你,二百多年的恶业都在你身,你还忍忍忍,忍到下地狱了你才满意是吧!”
“我下我的地狱,又与你何干?”末悟陡然看向了他。
那双深冷眼眸中的刀锋刹那间对准了折衣,令他几乎呼吸不上来。与我何干?他抛出这样一个问题,是想要折衣给个怎样的回答?
“是,我们是要和离了。”折衣一字一顿地道,“但你若死在我身边,我回去也没法交差。不是你自己说的么?”他又微微一笑,“我总不能翘班儿了。”
那刀锋的冷光又一刹那被黑暗所扑灭。
末悟闭了眼。那张英俊的脸越来越苍白,直到连呼吸都困难,发出一声狼一般的惨嘶,整个人重重地往侧旁倒去。汗水不断地流出,灵台内恶欲冲撞,会导致浑身灼烫,神智全失。折衣连忙覆上他的手,念经,却不奏效,施咒,也镇不住,方才始终靠争吵压制住的慌张一时张牙舞爪地扑入胸膛,拉着他那一颗心往不见底的地方下坠。
“末悟,”他盯住对方,颤了声音,“你让我来,我可以……”
“不。”末悟却从牙缝中挤出来一个字。
“什么?”折衣一怔。
“不要。”末悟说。
纵在黑暗之中,折衣也红了脸,“你又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末悟却不再回答他,像是终于没有力气了。但那双无情的狼眼睛却仍然瞪视着折衣,好像只要折衣敢做出非礼的举动,他就能将折衣生吞活剥了一般。折衣低下了头,削瘦的肩膀在轻轻地颤抖。
“末悟,”他低声说,“我们只要,像过去那样……弄一次,你就不会疼了。”
末悟看着他。他因低着头,却不知道末悟目光里有多少的痛苦,好像比他身上所有的伤口加在一起都要痛苦。
折衣等不到对方的回答,已近泫然。但他咬住了唇,清隽的脸容盛着温柔与悲哀,他对末悟说:“末悟,我愿意帮你,你为什么不要?”
8
许久,黑暗之中,只听末悟怔怔地重复了一遍,“你愿意,帮我?”
折衣不语,又往他身上凑近了些,伸出手扯着他的衣领,慢慢地将他的衣衫褪去。末悟没有反抗,胸膛散发出酷烈的热力,紧绷的肚腹仿佛在呼吸般一张一弛。折衣低着头去瞧那底下的骇人家伙,又听见他似笑非笑地说:“为了交差?”
折衣闭了闭眼,“你或许……不想要,但今时今日,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他自己也脱下了外袍,只着一身绰约的里衣将末悟拥住。末悟咬着牙,以至于牙关都发出碰撞的摩擦声,鲜血终于从初露獠牙的嘴角流了下来——
“末悟!”折衣大声道,“末悟,你看着我!”
末悟抬起了眼。他的耳际也渐渐生出茸茸的兽毛,他的身体正在发生变化,但他仍旧克制住了自己想要扑杀所有人的冲动,折衣笑了,道:“你这会儿倒是很乖。”
佛陀尊者的身上仿佛无时无刻不笼着一层幽洁的清光,袅娜的身姿如不可触的清梦,笑容如那长明灯上温柔跃动的火焰。他俯下身,下巴搁在末悟的胸前,挡住了末悟朝下看的视线;另一边,他伸手抚上了末悟的孽根。
只是轻轻地抚摩了一下,末悟便发出一声急促的喘,一手抓住了折衣的肩膀。
做了三千年的夫妻,身体总是熟悉的,折衣的拇指滑过怒张的伞盖边沿,满意地感觉到末悟的孽根在自己手底越来越大,越来越硬。他自己也有些情动,双腿并拢了在一旁压低声音摩挲,手上的力道也时快时慢,渐渐仿佛有气无力一般。
但尊者的光明气息终究一时战胜邪恶,两人灵元交融,令末悟的呼吸稍稍平复了一些,望着折衣的眸光却更深了。
折衣微微偏着头,嘟着嘴,专心致志地对付衣衫堆叠中那一根丑陋的阳物,自己雪白的颈子优雅地伸长了,像是献给野狼的猎物。他劳动了大半晌,末悟的东西硬如铁杵,呼吸也越来越沉,折衣弄得手酸,却忍不住小声抱怨:“要死了,你能不能快点儿?”
末悟却又按着他肩膀一翻身!
折衣骇一大跳,再次仰倒,头发都散了,像海藻一般铺满了末悟垫在底下的灰衣。一双眼睛眨了眨,如一头受惊的小鹿,“你,你做什么?”色厉内荏地。
“想让我快点儿?”末悟勾了勾唇,“那你把腿分开。”
嘴上这样说着,末悟那长而结实的腿早已不由分说地楔进折衣腿间,膝盖一下又一下,恶意地轻轻地顶撞他的后面,“流水儿了?”
“我,我原本不是这么想的……”折衣怒瞪他,但在朦胧视阈之中,这一眼没有瞪出气势,反而声音先软了,他攥着末悟滑落的衣衫,道,“我分你一些灯油,你自己去弄好不好……”
“折衣尊者。”末悟被他气笑了,“您是在玩我?”
“怎么是玩你呢!”折衣又气愤,又怕被外头发觉而不得不压低了声音,“是你自己太慢了,我弄不出来——”
可末悟却再不听他说话,手指突然抵入了他的后穴,舌头也倏忽舔了一下他的耳朵,看着他的目光就像狼盯着肉,甚至还挂着得逞的笑。折衣后半截话都吞进了嗓子眼儿,刹那的寂静之中,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止也止不住。
二百三十年了,就算没有和离那一桩,他们也已二百三十年不曾欢好了。
可是后穴当真如末悟所说,已经欢喜地不断冒出淫水来,浸泡着、吸吮着末悟的手指。折衣没眼看,将脸都埋到末悟胸前去,便又听见末悟沙哑的低笑:“这时候怕羞了?不怕不怕,这都多少回了。”
他一手抱着折衣,甚至还有闲心轻轻抚过他的头发,另一只手却不断往他后穴深处顶弄。便连他的手指也是熟悉的——指腹粗糙,指甲却细心地修过,因为很久以前折衣曾抱怨他的指甲弄疼了自己——奇怪,难道这二百三十年不见面时,他都会乖乖地修指甲么?
末悟将他弄得舒服得直喘,却在他几乎丧失理智时抽出了手,他还未及言语,那一根粗长的家伙便毫不留情地顶了进来!
折衣没防备“啊”了一声,双手死死地缠住了末悟的脖子,大声:“疼,我疼……”
末悟的额角滴下汗水,目光一错也不错地盯着他的表情,一边缓缓拔出一些,又猛力捣了进去——
折衣想也不想就拼命推他,巴掌落在他肩膀又被他抓住了,“你这头畜生!”折衣简直要哭出来,此刻的末悟,冷硬地坚持着侵入着他,令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你给我出去,出去……”
末悟咬住了牙。制住乱动的折衣后,他当真不再动了,只低下身来,细细去舔他眼角的泪水。男人温热的吐息令折衣眸中泛起潮红,泪水本也不多,要说是因为疼痛,不如说更多的是源自委屈。
这算什么事儿呢?
他们明明都要和离了!
他只是想,他方才只是想,用手给末悟弄出来便罢了……
他原本不该做到这个份儿上;末悟也原本不必做到这个份儿上。
可是真的做了,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一处,赤裸的每一道呼吸却都令他留恋。原本末悟的这具身体是属于他的——结实,精壮,不知疲倦,没有怨言。他不是个重欲的人,但他知道行房的乐趣——都是曾经与末悟一同探索来的。
“怎么还哭呢?”是末悟在他耳边低哑了声音,“不舒服么?”
他抱紧了末悟的脖子,哽咽:“我要那里……”
“那里?”末悟听得明明白白,便往他想要的地方顶了一下,“是这里?”
折衣在他怀里点了点头。末悟笑起来,捋过他的鬓角亲了一亲,便绕着那一个点九浅一深地磨,时而给他,时而又吊着他,直把折衣气得抬起了头:“我说了我要那里!”
末悟挑了挑眉,终于不再客气,抓住他双腿往上提着,下身便大开大合地往那一个点直直地捣去。才不过插了数十回合,折衣已经被插得胡言乱语,美丽的脸容上挂着娇贵的泪痕,眼里却还盛着被打碎的怒气。
折衣不知自己是何时泄出来的,也不知自己泄了几回。他本是为了帮末悟除业,到最后连这份初心都忘了,昏了大半晌,才朦朦胧胧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窝在末悟的怀里。
他累得连手脚都抬不起来,外头又冷,洞穴口不知何时攀上了藤蔓遮挡了月光,好像圈出了一方无人搅扰的小世界。一时间,折衣却也没想到避开末悟的这个怀抱。
他稍稍转过头,伸手去碰末悟的脸,“头还疼么?”
“倒是你,”末悟顿了顿,“你疼不疼?”
折衣没有说话。交合之后的疲倦缓慢地侵入了四肢百骸,折衣的善缘修为与末悟的业障相冲抵,这是他三千年来都做惯了的事。
末悟侧着身,将他揽得更紧了些,又拉来薄毯给他盖上。许久,空气静得只闻二人的呼吸声。
“……弄疼你了,抱歉。”终于,是末悟先开了口。
这一声抱歉倒很稀奇。折衣闭着眼睛,默默地听着。末悟却轻轻地给他揉着小肚子,声音在空气中滞涩地拖曳过去,“虽然要……和离了,但你愿意下凡来帮我,我仍——”
折衣打断了他的话:“我说了,我不会见死不救。”
第9章
有那么大半晌,末悟没有再接话。
毛茸茸的野兽外形虽早已消散,但他的怀抱仍散发出熟悉的温暖,几乎是灼烫的。折衣躺在这怀抱里,却并不很心安理得,心绪乱了,像宝灯上飞飘的烟,四面八方地萦缠。他有些迷茫地想,难道自己才是无理取闹的那一方?
可是末悟说的话,却让他觉得屈辱。
是,和离是他提的;可是末悟,根本就不知道他失去了什么。
虽然阿修罗生性凶悍,又以恶欲为食,五蕴六识皆是大恶,没有一处是合乎折衣喜好的,但这没关系;虽然自从二人渡劫归来,又结为夫妇后,折衣便觉得他不再是自己曾经认识的那头小野狼了,但这也没关系;虽然末悟不善言辞,时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惹他生气,但这仍旧没关系。
真正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五百年前,他们的灵胎的死亡。
那一日的鲜血,仿佛还永远地流淌在折衣的五指间。
折衣想或许这就是天意:阿修罗族终究要绝后,他与末悟也终究要分离。
“末悟,”黑暗里,折衣仰面躺着,眨了眨眼,“你为何一定要留着西天的旧房子呢?我们和离之后,三界六道,你爱去哪里建你的新房子,都无人会拦你。”
过了片刻,他听见末悟说:“那是我的房子。”
“是你的房子不错,但那是我的地。”折衣难得地有了几分耐心,“须弥山是弥勒道场,我们和离之后,你也不能轻易进去的。”
末悟说:“若将房子给你,你会拆了它么?”
折衣没有犹豫,“会。”
“那便不给你。”
“……”
“你同我吵也没有用,待此间事了,让弥勒老儿决断便可。”末悟的声音像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淡,“横竖他会向着你,你也不必太过担忧。”
他越是冷淡,折衣就越觉讽刺,“你根本不敬佛祖,何必摆这套虚把式?”
末悟嗤笑一声,“我是给你面子啊,折衣尊者。”
折衣哑口无言。
他也知道,末悟本不必向佛祖俯首帖耳的;只是他着实难以理解末悟对那座房子的执着,末悟不是西天的神仙,平素也不往来西天,要那房子,养西北风吗?更何况……更何况,若真和离了,他却还留一座房子在须弥山,他不尴尬,是要让折衣尴尬吗?
那一座大宅,就建在须弥山灵泉边的一处芬芳山谷中,妙谛殊胜之地,最适修行。折衣还记得他们新婚燕尔的时候,佛祖身边的妙音鸟问他们想住在何处,折衣说自己舍不得佛祖,也希望末悟能同受功德感化,于是佛祖大手一挥,就划出了那么一块儿地界给他,便如同是凡人说的嫁妆了。不过那房子是末悟的房子——因为折衣不愿意餐风宿露,须弥山又不便兴土木,于是末悟化出了力大无穷的阿修罗尊身,将自己原在阿修罗地的那一座广袤大宅与折衣一同驮在他那毛茸茸的狼背上,两人嘻嘻哈哈吵吵闹闹几个来回,就建好了那一座无人打扰的新居。
啊,是了,他们原来也有过“新婚燕尔”的时候……
折衣素来好洁,魔君那座臭烘烘的宅邸他花了好久才弄干净,庭前养了灵气葳蕤的仙花仙草,庭后种了桑麻果树,宅中引了灵泉水,弯成月牙儿一般的小水池,他最喜欢在那水池边喂鱼。
然而,当折衣提出和离,末悟却说,其他也便罢了,只那一座房子,他要占着。他也算是须弥山里得了道的魔君,凭什么不能在须弥山上留下?
就为这一座房子,两人和离的事情迁延不决,渐渐都成了天上神仙界的谈资。末悟虽说给他面子,自己的面子恐怕早就被抹光了。
堂堂魔君,却被道侣一纸诉状告上了佛祖,说要离婚……
“睡吧,别瞎琢磨了。”末悟嘲讽地道,“待我解决了这边,回去就离,成吗?”
成倒是成,只是俩人现在还依偎在一起,身体的温暖与言语的冰冷相交激,但谁也没有先说破这一份不伦不类。折衣将头埋得深了,腿只是往前蜷了蜷,便插入了末悟赤裸的两腿之间,被他压得严严实实。这个动作熟极而流,待做完了折衣才呆住,想将腿再抽出来,末悟却岿然不动了。
他小声:“你、你别压着我腿……”
末悟却发出一阵鼾声。
折衣:……
明知道对方是装睡,却偏偏奈何对方不得。折衣自我批评了半天,自觉像个傻子,最后还是在末悟所给予的温暖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10章
翌日,折衣再醒来时,末悟已不在洞中。
几百年不曾做过了,一做便腰酸背痛,他躺了许久才慢吞吞起身,外头天光大亮,洞口舒展的藤萝叶哗哗然地响成一道帘儿,他呆呆地望了半天,才想起昨天白日里还没有这道门帘,恐怕是末悟到夜用法术催上去的。
于是他又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昨夜情不自禁处,可能还说了不少乱七八糟的淫话,也不知这门帘有没有隔音功能……
正胡思乱想之际,末悟高大的身躯已站在了洞外。他一把扯落了那可怜的藤,将一个小包袱往折衣身上一抛。折衣连忙接住了,打开,却见是一身苦褐色的长袍,一只小布囊,还有一双木屐、一双白袜。
“换上吧,这是人间的衣裳。”末悟一身箭袖甲衣,逆着光,眉宇清冽,却看不清表情。
折衣翻了翻,“这是要我扮什么?”
末悟勾了勾唇,“让你扮别的你也不会啊,这是和尚穿的纳衣。”
“和尚?”折衣一惊,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后脑勺,这动作把末悟给逗乐了:“你是我座上消灾解难的大师,倒也不必剃头。”
折衣道:“消灾解难,这倒不难……”他隐隐有些高兴,摸着这僧人衣袍,都生出些亲近感,“我从未穿过这种衣裳。”
他是佛祖座前的一盏灯而已,不像阿难、迦叶他们,曾经历了千万苦修而得道飞升,是真正的高僧大德;他充其量只是日日仰慕佛法,一个近水楼台、特招入编的造物罢了。
他总觉得自己比之真正的六道生灵,要欠缺一些什么。
末悟却在一旁笑他:“你若真穿着这种衣裳,又如何嫁给我?”
折衣抬起头,“我还没有问,你在人间,叫什么名字?”
末悟的笑容静了一静,“我在人间的名字,你不知道?”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我怎么会知道?折衣腹诽着,但还是温和地说:“你告诉我嘛。”
“……我叫沈云阁,如今托生到长罗王麾下的大将军身上。”末悟道,“我每一回下凡,差遣也好,渡劫也罢,都是这个姓名。”
沈云阁,折衣念了几遍,不太顺口,“不如末悟这个名字好,有寓意。”
末悟倚着洞壁抱胸看他,“是么?”
“是啊。”折衣一提这个话题就来劲儿,“我给你取这个名字,是想你怀揣着阿修罗一族最后的希望,盼你能开悟大道,证成正果。当年我将你从战场上捡回来,一直是按着佛陀的训诫来教导你,你如今成为魔君,也是——”
末悟却打断了他,“养大我的是你不假,可把我丢下的也是你啊。”
他说这话却很平静,好像根本没打算和折衣吵架,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折衣却呆住了。
他从未想过对方会提起这件事。这件在他看来根本无关紧要的事。
“——你血口喷人!我没有丢下你,只是你长大了要自个儿去渡劫,你若始终跟着我,如何能得道……”
“渡劫的事,你还未想起来么?”
“渡劫升天本就要抹去前尘,我为何要想起来?”
“可我,”末悟垂了眼帘,“我却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折衣蓦地转过身去,连肩膀都在颤抖。
一边对自己说,他的话没错,在他们各自修行、各自渡劫的那几千年,确实不曾有过联系;一边却还是觉得不忿,他们好歹有着近万年的因缘,他又何必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远的不说,就说这近的三千年,若不是有他在,末悟身为一头阿修罗,恐怕早就被恶念摧残得发疯至死了!
“你记得清清楚楚,”折衣将牙关一碰,说出了一句他自认凶狠的话,“却不晓得感激。”
“是啊,”末悟低低一笑,“神仙们都说我运气好,一族灭门的时候偏被你给捡了,走了佛祖的关系当上了魔君,还能娶到你日日为我除业。我感激啊,怎么不感激?
“可是折衣,”他的声音渐如呢喃,“人家就算养一只狗,也知道有始有终。”
折衣抱着自己双臂,不知为何感到了些许寒冷,下意识地啃起了自己手指头上的死皮。
这是他的一个坏习惯——当他不想说话,又不得不做点什么来反应时,他就会开始咬手指。
身上忽而一暖,却是末悟抖开了那一件僧袍,给他披在了肩上。
末悟的大掌似乎还摩挲过了折衣的肩臂,但是很短暂,很快他也就收回了手去。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到底没有再说出口,只是静静地望着折衣的背影。?
呆了片刻,折衣忽然开始自己换衣裳。扯着肩头的僧衣心不在焉地一遮,身上的白衣滑落下来,便露出一具几乎是圣洁的胴体。人间的衣裳难穿,里衣、中衣、外袍,最后他扯好了衣带,将那只小布囊挂了上去,感觉自己似乎有了点儿帅气居士的模样,转过身,便正对上末悟赤裸裸的直视目光。
他想也不想便往外走,却被末悟叫住:“鞋。”
折衣停下步子,袍角下的脚趾蜷了蜷。他没来由尴尬,涩涩地道:“我不要穿鞋。”
“哪有不穿鞋的凡人。待到了人前,也不好随意用法术了。”末悟将那双白袜与木屐捧在手上,走到折衣面前蹲下,像对待孩子一般,抬起他一只脚搁在自己膝盖上。折衣的一双雪白赤足,就算在血海中行走也不会脏上分毫,落在末悟眼中,却让他怔忡了。
折衣不言语地踩了踩他的膝盖。末悟回过神来,三下五除二地给折衣套上袜子,又给他蹬上木屐。折衣走了两步,木屐哒哒的声响让他不快,狭长的眼角挑起,他朝末悟道:“你方才,动欲了?”
空气中有股清甜香。
末悟道:“我对我夫人动欲,犯法么?”
“……”折衣有些羞赧,更无法克制地想起昨夜的荒唐事;但无论如何——
很快也便不是你夫人了。
这句话,他最终没有说出口来。
它只是像刀子般在折衣心里旋了一旋,割出一片空荡荡的响,又铮然地掉落。他抿了唇,复哒哒地走开了,没有再看末悟一眼。
第11章
山谷中的士兵们很快便接受了将军身边有一位僧袍飘飘、却长着头发的世外高人的事实:毕竟他们曾亲眼目睹将军一人杀遍赤谷王的三万兵马,若没有个神仙相助,倒显得不正常。又数日后,长罗王亲遣的使者便来到了这座山谷,给沈云阁沈将军加官进爵,还带来宝马香车,迎接将军回都。
那使者中间有一个老头,折衣看得熟悉,寻了个四下无人的时机抓了他来:“城隍大人!”
“祖宗!”城隍被他吓得险些现了原形,“可不兴这样叫破的!”
折衣往深谷偏僻处又走了几步,声音反而柔和下来,“那日敌军来袭,你却偷偷跑了,是不是?”
“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城隍见折衣拧了眉毛,忙道,“我看您与魔君二位一同御敌,法力无边,定能化险为夷,我道行浅薄,就算留下也是束手束脚……所以我就,就去都城,点拨了一下长罗王……”
山谷中的兵士们来回奔走,收拾行装,打点马匹,个个喜气洋洋。末悟也在其间指挥着,时而朝折衣这边望一眼。这些时日以来,二人甚少交流,折衣总是早早就寝,依他的五感,似乎末悟也并未在夜里靠近过他。隔得远了,反而能相安无事。
折衣顿了顿,又问城隍:“还有多久?”
“什么?”
“长罗王,一统天下,还有多久?”
城隍挠了挠头,“待沈将军回去,四方朝贺,长罗王御极称帝,这东土的劫数便到头了吧……”
原来这么快。空中有雁行飞过,折衣的心情一时平静而寂寥。
他很快就能把末悟拎到佛祖座前,待房子的事情判清楚,解籍的手续办完,他们便将永世和离。
“魔君下世谨慎,没有影响沈将军原本的命盘。”城隍还唠唠叨叨,“这位沈将军可不得了!富贵线和子孙线,尤其是福泽绵长……不过想来也是,杀孽都给魔君了嘛!”
折衣却突然抓住了什么信息,“子孙线?他有子孙?”
“是啊。”城隍一愣,又忙解释,“啊是这样的,在魔君托生之前,沈将军已经有一个儿子了,小人也偷偷瞧过那个小家伙的命盘,好得很呢!……”
“多大?”折衣却问。
城隍想了想,“约莫十二三岁……尊者?尊者?!”
折衣脸色惨白,身形亦晃了一晃,像是被那明晃晃的日光给劈得站立不稳,连眸光都碎成了千片。不远处的末悟似有所感,朝这边望了过来,他却蓦然背过身去,不愿让末悟看见。
出阳虚山口,近百人旌旗收卷,默默从战乱过后的山川草泽行过。乱世之中,多数地盘无人占领,只有豺狼虎豹乱窜;赤谷王被打败后更是冤魂遍野,即使两位神仙也不敢轻易在夜间行走。
折衣结婚之前曾在东土渡劫,虽然记忆早已抹除,但对不少地名总有些模糊印象,仿佛前世里曾见过一般。
“这里,这里原先是一片海的!”折衣走到一条干涸的大河边,天气越发热了,这一身凡人衣裳更显累赘,他时不时要举袖擦汗,“眼下连河都没了。”
城隍拄着拐杖跟上来,“是啊,您说的原先,怕是三千年以前了吧?一千年沧海,一千年桑田嘛。”
高耸的河岸之下,干枯的河床寸寸龟裂,寸草不生,近岸处却布满细碎肮脏的砂砾,被日光一蒸,还冒出恍似有形的热浪。老鸦嘎嘎地飞过头顶,河对岸的晴空下隐隐有山野村庄,便是长罗王统治的地界了。
“这倒是天助我也,可以直接过河了。”一名副将牵马过来瞧了一眼,对末悟禀报道,“将军,若在平时,这大河深足百尺,可就只有绕行。”
末悟一边抚摸着黑马的鬃毛——玄天马变成了凡马模样,还有些闹脾气——一边道:“还是小心为上,先把昨日那只野猪放了。”
折衣听了,忍不住皱了皱眉,而副将已牵出昨日兵士们抓来、预备做大餐的野猪,扯着绳子往那河床上带。野猪力气大,又不知为何,像对那河道犯了怵,蹄子抵着沙土地,死也不肯动弹一下。副将拉不动野猪,脸都憋成了猪肝色,被末悟拍了拍肩膀。
“给我。”末悟戴着面具,鬼脸十分严肃。
副将将绳索双手呈给他,他一手接过,另一只手揉了揉那野猪的脑袋,然后,猛一巴掌,把它扇昏了,又抬起一脚,把它踢了下去。
副将:……
但下一刻,他们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见那河床边缘的砂砾忽然都往野猪的方向翻涌过去,簌簌有声,直到越来越多,铺天盖地,如水波般汹涌回环,又如虫蚁般逐渐蠕动着覆满那只野猪的肉身。河床仿佛被压塌,裂开一道豁口,那流沙便拥着野猪往下落去……
只是一会儿工夫,河道重归平静,砂砾随风而散,皴裂的河床上,只那一只野猪没了踪影。
折衣的脸色也变了,下意识望向末悟。末悟只是哼笑了笑,“绕着走吧。”
说完,他自己先牵着马转身离去。折衣惊疑不定地看了看河中,又连忙三两步跟上去,喊了声:“末——沈将军。”
末悟颇稀奇地抬眼,“怎么了,大师?”
他话音不善,让折衣的脸色也不太好。两人冷战多日,自己先来找他,倒像自己输了;但是从大局出发,折衣还是不得不提醒他,于是看看四周,又小心地压低声音,“将军,那是只妖怪!”
“嗯。”末悟道,“所以?”
“妖怪哎!”折衣焦急地道,“总要想想办法……”
“大师,没见过妖怪吗?”末悟在面具底下闷笑,像是在嘲弄他,“怕了?”
“我能安顿死灵千万,怎会怕它一个凡俗妖怪。”折衣一甩袖子,红了脸,瞪着眼,嘟囔,“我只是从不杀生罢了,哪像你。”
天地良心,他是躺在西天的一盏灯,平素只是给末悟搞搞后勤,又不是阿修罗这种滚刀子过来的嗜血生灵,跟腌臜妖怪当然不熟了!
末悟却沉默了,从折衣的方向,只看见他抓紧马鞭的粗糙五指骨节毕露,“是,毕竟是身娇肉贵的佛弟子,”说着他又冷笑,“据说妖怪最喜欢吃你们的肉。”
折衣一个哆嗦又立刻忍住,开始后悔自己多管闲事,不高兴地别过头去,“魔君大人魑魅魍魉见得多了,怎么也不显显神通,把它收了啊?”
末悟看他一眼,慢悠悠地道:“我倒是想,奈何有出家人拖累,这回还是算了。”
第12章
折衣再不理他,自己跑到队伍前头生闷气去了。
绕开那河道,便又多走了十余里的冤枉路,四面荒山冷野,到落日时分,距离可落脚的村庄还有很远,副将建议先到前方山林中休息。
被夏日蒸烤过的松树林也几乎秃了顶,好在底下有些干燥空地,兵士们扎营煮饭,热闹起来,折衣便寻了块僻静地方念经。
傍晚那一丝霞光挂在树梢,宛如残血般凉。近地处又有大风卷起沙土,四方昏蒙如黄雾,折衣闭目拈指,黄雾下,天下冤,百姓劳苦,奔亡不安。
一路过来,他已见过太多残破景象,即使他太上无情,也难免心生悲悯。便说那只大河里的妖物,若不是阴阳倒逆,河道干枯,它又何至于杀生掠食?
赶路令他疲倦,连和末悟吵架的事都抛在脑后。末悟也似乎不来管他。他独自运功,气息流转一周天后,灵台清明,这空阒山林也彻底入夜。不远处吃饱喝足的兵士们各自抱着兵戈呼呼大睡,篝火也踩灭了,只留两三人守着夜。折衣走了几步,便听见一阵低低的人语声。
他复折回来,往山林更深处去。木屐声响哒哒地令他烦躁,索性脱了下来提在手上,不过绕过一棵巨松,便见到末悟在喂马。
玄天马此刻只是一匹普通的黑马,没那么威风凛凛了不说,甚至还会肚子饿。它嫌弃地嗅了嗅末悟手中茭草,最终抵不住食欲,还是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马鼻子往末悟的手上蹭个不停。末悟痒了,便哈哈大笑起来,一边拍着马脖子一边说:“干草不值钱,管够的。”
玄天马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末悟黑衣黑发,几乎与夜同色,只是面具摘去后,那一双眼睛便发着亮,跃动着无拘无束的光。他先喂好了玄天马,又走到树下提来半桶水,自己盘腿坐下,解下长刀搁在膝上,拿一块又旧又破的布巾拧着水擦拭了起来。他自己都没能洗澡,那半桶水珍贵,却全被他用在了刀上,待洗得净洁清亮了,他举起刀身,迎着微弱的夜色细细端详,嘴角便噙起一抹淡淡的笑影。
那清浅温和的笑影令暗处的折衣望得怔住。
他从未管过末悟的那匹玄天马,也从未正眼看过末悟的那一把修罗刀。三千年来,它们伴随末悟无数次出生入死,而自己从来只是在西天的大宅子里,等末悟披血归来,再为他念经消灾罢了。自己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他的刀、他的马,抑或他在凡间每一段厮杀的过往。横竖都是工作而已。
心上蒙了一层翳,像今夜的月亮被吞噬在暗影里。未留神处,屏住的气息漏泄出去,那边的末悟立刻警觉,长刀挂着水珠倏忽劈下:“谁?!”
洗得锐亮的刀锋贴在了折衣纤细雪白的脖颈。待看清了折衣,末悟又险些抓不稳刀,立刻收了回去,不自然地道:“你来做什么?”
折衣摇摇头,“只是瞧见了。”
“瞧见了什么?”末悟不解。
“瞧见你……开心的模样。”折衣想法子形容,“你在我面前,不曾这样过。”
说出这话,折衣没来由有些伤感。他们相识近万年,成婚三千年,可末悟身上,竟还有他不曾见过的模样。末悟总是在外忙碌,回家又恶声恶气,他们除了吵架以外鲜有正经交流,待如今要和离了,折衣才感觉到,自己似乎始终立在末悟的人生之外。
末悟听了,许久,不曾接话。倒是玄天马,似乎吃饱喝足,前腿跪下,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半眯了眼睛。
折衣低声:“它能听懂人话么?”
玄天马立刻睁开眼,不满地瞪他,吓得他喉咙一咕咚。
末悟倒转刀鞘捅了捅它的耳朵,“时懂时不懂。你若对它有恶意,它能察觉到。”
“哦……”话虽这样说,但折衣也不敢轻易开口了。末悟瞥他一眼,又道:“所以在战场上,它非常灵敏。”
“我……没有恶意。”折衣说。
末悟道:“你也伤不了他。”
“……哼。”折衣赤着脚靠近了几分,玄天马果然也不再理他,只是呼噜噜地睡。折衣很少见到这种暗界的生灵,有些新奇,小心翼翼地蹲下来,伸出手,摸了摸玄天马那漆黑的耳朵。
“……连耳朵都是硬的。”他抱怨。
末悟不知何时也在他身畔蹲下,忽而抬手碰了碰折衣的耳朵。
折衣惊得跳开,捂着耳朵道:“你做什么?”
末悟道:“我瞧瞧你的伤。”
伤?不说都要忘了,许久以前遭赤谷王大军夜袭,自己的耳朵确实被铁箭划过一道口子。但折衣身体里本没有多少血,那伤疤很快也就愈合了。
于是他咕哝:“不给你瞧。”
末悟凝望着他,却道:“二百多年不见,你似乎变了一些。”
“是么?”
“嗯。”末悟道,“变得更白了。西天没太阳吧?”
“……”
末悟又淡淡笑了笑,“其实分居后的头十来年,我无事可做,比下凡来这二百二十年都要难捱。”
有工作和没工作,那自然是大不相同。折衣望着玄天马,目光却没有焦距,道:“我却没有感觉。十年,百年,千年,都那样过来了。”
“你是一盏灯嘛,没有七情六欲的。”末悟温和地说,好像不苛责他一般。
折衣对时光的流逝确实是很迟钝的,他愣愣地转头看末悟,觉得这阿修罗好像和初见的时候也没什么两样。也许只有吵架变得更利索了吧。
他不知自己在末悟眼里是什么模样。是万年前的那一尊救命恩人,还是三千年前的新嫁娘,抑或如今面目可憎的怨偶?阿修罗总是很记仇的。
末悟将手中的茭草拧成了结,又去拔野草,折衣盯了半天,没盯出个端绪。
“我,”折衣开了口,“刚成婚的那段日子,还是很快活的。”
末悟笑了,倒没顶撞他,“那段日子,我也很快活。”
这气氛有些不对劲。像两个老头子在说往事,和现实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往事。可明明是有关系的,折衣想。
但末悟的笑容到底少见,就算只是对着往事里的他。折衣想了想,又道:“我还记得你驮房子的时候,我在你背上睡觉,却被你的毛挠得直打喷嚏。”
“这都记得。”末悟笑道,“那你记不记得你醒来时,手上薅了我一大把狼毛?”
折衣皱了眉,“还有这事儿?”
末悟道:“你该庆幸我毛多,没被你薅秃了。”
折衣想了想末悟那威武横暴的灰狼真身被薅秃的模样,认真地道:“身上倒无所谓,尾巴绝不能秃。”
末悟挑了眉,“喜欢尾巴?”
折衣重重点头,“喜欢尾巴。”
末悟的狼尾巴又大又暖和,像最舒服的裘毯,能卷着他打滚。他们有时在须弥山中幕天席地地午睡,他枕在末悟的尾巴上,尾巴尖尖儿还可以盖着他的小肚子防他着凉。
尽管那样的时光也实在少得可怜,但折衣命长,总能把快活的日子咀嚼得清清楚楚,直到所有的甜味都被咀嚼干净了,一丝丝都不再剩下。
如今他们分居二百多年了,没有末悟的大尾巴,他一样地无情地生活过来。那么往后,他一定也可以就这样生活下去的。
折衣想得深了,一转头,却撞进末悟眼里。也不知末悟盯着自己看了多久,那一双幽深的狼眼睛里意味不明地沉着欲望,熟悉的清甜香味散发出来。折衣陡然心慌,直挺挺地站了起来,道:“回、回去了。”
他有一种感觉,如果自己再不逃开,末悟兴许就要变出真身扑上来了。
他慌不择路地走,可末悟却并没有发作。只是在他身后无可奈何地说了句:“鞋,你又把鞋丢了。”
见折衣不理他,末悟只得提起他扔在草丛中的木屐,跟了上去。
折衣说:“大晚上的,我不要穿鞋。”也不知晚上与穿鞋有什么必然的冲突。
“不穿便不穿罢。”末悟看了一眼他的脚,折衣莫名觉得自己脚脏,往回收了收。
末悟知道他洁癖又犯,走到他身前蹲了下来,招小孩似地,“上来。”
折衣只觉今晚的末悟像是格外地好说话,不吵架,不发昏,像终于有了点要诀别的神容,以至于引他留恋又慌张。终于别别扭扭地将双臂缠上了末悟的脖子,末悟哎哟一声,便将他背了起来。
两个人,一双脚印,踩着今夜看不见的朦胧月光,摇摇晃晃,沉默不语,往那简陋的营地而去。
第13章
后半夜的山林静谧得有些阴森,但折衣被放进薄毯子里时,衣袖间好像还染着野狼的气味。
末悟离开后,他又拼命嗅了嗅,一向好洁的他却没有立刻皱眉。今晚没有月色,隔着薄薄的纱帐,冷山温柔,不会责怪他一刹那间出尔反尔的心动。
末悟若在过去就能这样,该多好啊。不要非议佛祖,不要阴阳怪气,不要三天两头地不着家。折衣在须弥山的大宅子里,总是等他等得好苦,而每当终于等得末悟回来,末悟又从来没有好脸色。
曾有一回,他摘了须弥山中的妙果灵芝,汲了夜半的甘露,仔细地煲了三日三夜的汤,要给久受恶灵萦缠的末悟补一补元魂。然而末悟却嫌味道淡了不肯喝,两人大吵了起来,折衣一委屈,把汤都倒在了窗外的桃花树下。
那株桃花树后来长得枝繁叶茂,好不容易一盅十全大补的汤,竟全便宜了它。换句话说,末悟枉为离天道最近的阿修罗,其实连一棵树都比不上。树都知道感恩,日日给房前屋后递来花香呢。
折衣辗转反侧,心是软的,头脑却发着冷。帘帷飘荡,忽有一个淡淡的孤寂的影子拓在上面,他吃了一惊,睁大眼睛看过去,却听见是末悟在轻声细语:“睡了么?”
他从未听末悟用这种几乎是柔情蜜意的嗓音说过话。伸出手去攥那帘子,想拉开,又不敢拉开,“又……又有什么事情。”
像是上天在顺应他的心思,一阵风来,自将那帘帷拂开了。末悟戴着面具,浅色的瞳眸平静地凝视着他,朝他伸出了手:“随我来。”
折衣怔怔地将手放了上去,随他站起了身。这样一想,今回重逢,他俩抱也抱过、做也做过,但好像还真不曾牵过手。末悟的手掌粗糙,掌心、指腹都是厚厚的茧,还带着伤疤,但是温暖,五指相扣时,好像牢不可摧。他牵着折衣走出营地,折衣望了望天空,仍旧是漆黑一片,便想这夜真长,真希望永不要天亮才好。
沿着山林小径,两人越走越偏,风声渐渐峭劲,呼呼如鬼哭狼嚎。像是先上行了一段后又下行,折衣几次滑了脚,都赖末悟扶住,末悟还温声笑他:“怎不穿鞋?”
折衣咬唇不答。末悟怎么总在穿鞋的问题上缠他。
“我们要去哪里?”折衣轻声问。
两人已走到了山底,一处洞穴之前。这洞穴与之前阳虚山山崖上的相似,但好像更深,从里头散出幽冷的风,让折衣情不自禁后退一步。末悟转过头来,狰狞的鬼脸面具配以无比轻柔的声音:“这是我过去发现的好地方。”
手掌温暖,像在给他传递什么安慰的力量。折衣安下心来,跟着他往洞内走。
洞内伸手不见五指,折衣只能贴着末悟的身子,几乎瑟瑟发抖地拽住他的衣带。末悟宽容地笑,另一只手复揽住他的肩膀,一个充满保护欲的姿势。折衣贴了他半天,忽而道:“你的刀呢?”
黑暗中末悟顿了顿,说:“未带出来。”
“哦。”折衣嘟囔,两人在洞中绕来转去,终于隐隐见到前方的光亮,还听见回环的水声。折衣眼中一亮:“末悟——”
虚空中蓦然一条如人腰粗细的蛇尾啪地朝他劈脸打来!
折衣的身子被打得高高飞起,又重重落下,“哗啦——”溅起那潭中水花千万!
折衣一手抓住什么东西撑住自己,再看这四周,竟是一方污浊地冒着水泡的泥潭,三面都是土崖,只从数十丈高的上方漏下来一线黎明的天光。
而鬼脸面具哐啷掉落,眼前的“末悟”竟刹那化作一条蛇尾人身的巨蟒,在泥潭边盘了数十圈,嘶嘶地吐着信。几根藤蔓唰唰缠上了折衣的四肢,将他重重抛在崖壁,脊骨几乎要摔碎了一般地痛!
他想站起,却失了力气摔跌在泥潭,“你不是末悟……”那方才片刻的旖旎,竟全都是他孤独的幻想吗?
巨蟒盘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瞅着他,细长的眼睛挂着冷笑:“动了情,却不知情为何物。折衣尊者,你也太好骗了。”
第14章
折衣骤然缩回了手,因为他发现自己抓着的,乃是一具野猪的骸骨。
缠着自己的血藤上生有倒刺,钉入皮肉,他竭力抬起眼皮去瞧那巨蟒,哑声道:“河道中的妖怪就是你……”
“不错。”巨蟒舔了舔自己的手指。
折衣想起末悟的话,“你……你要吃我?”
巨蟒睁大眼睛,突然桀桀怪笑起来,倏忽一下窜入泥潭,又将脑袋凑到折衣跟前。他虽生了个男人的脑袋,却像是嫁接来的,七窍空洞,散发出一股腐肉的恶臭味,令折衣难以忍受地转过头去。巨蟒却伸出蛇信舔了一下他淌出血来的下巴,看到他嫌恶的表情才快活地笑起来,“果真是个‘身娇肉贵的佛弟子’,什么都不懂呢。”
折衣咬牙,“你……你听见了我与他说话?”
“何止。”巨蟒摇了摇那长长的脑袋,“我还看见了,看见你们搂搂抱抱。”
折衣简直将牙都要咬碎了,但以他的脸皮,实在说不出“我们没有搂搂抱抱”这种话。
巨蟒又道:“我不吃你,你不要怕。”
他说这话,伴随以阴森森的笑声,看起来并不值得相信。折衣脸色惨白,被藤蔓绑在身后的手掌试图聚以神力劈开禁制,一时也不敢漏泄气息。
巨蟒却看穿了他:“何必费那个力气?此处是在地底,恶灵汇聚,佛祖都管不着。”他蛇尾一卷,缠上了折衣的身子,污浊黏腻的鳞片划破折衣雪白的肌肤,他又幻出了末悟的那一把温柔声音,像在同他撒娇一般:“尊者,此处什么都没有。上次你们扔下野猪之前,我已大半年没吃上饱饭了。只有蟑螂鼠蚁,恶藻邪藤……哎呀,真的难吃,即使对一条蟒蛇来说,也是很难吃。”
折衣僵着脖子,牙关打战,“众生……有众生的缘法。你若能不杀生、不犯戒,积功德盈满,当有果报。”
“哎呀,可我已经杀生了,怎么办?”巨蟒又笑起来,蛇信嘶嘶地舔着他脸上的伤口,“听闻尊者的灯油可以化一切恶业……不若分我一点儿,帮我化解化解?”
折衣闭了眼,“我若将灯油分给你,便是乱了天数,对你……也没有好处……啊!”巨蟒骤然出手卡紧了他的脖子,直将他的头脸都卡得青白,蛇类的嘶声更加可怖地回响在他耳畔:“我早料到你会如此说,所以我不要你施舍我灯油,我直接取你的灯芯……”
灯芯!
折衣双目圆睁,呼吸困难时双脚不自觉乱蹬,却被泥潭中的血藤越缠越紧,藤上倒刺钩破了他的双腿,佛弟子的鲜血似乎令这座死气沉沉的泥潭都兴奋地涌动起来。
他哑声说:“灯芯……不能给你……”
“您这可说得有趣味。”巨蟒笑了,“您有三根灯芯,能分给别人一根,为什么就不能再分给我一根?”
折衣呆住。
他是有三根灯芯不假,三芯相缠相应,才能保得本灯长明。可他何时分给别人一根了?从未有过的事!
然而不知为何,心中蓦然生出一场大空虚。他苍白了脸闭上眼,呢喃念起了无量寿经,试图发四十八愿,唤回自己本灯的灵元。
他曾经靠无量寿经救下幼年的末悟一命,佛祖曾听见他宏大的誓愿。紧闭的视阈中隐隐开了一线,看见那比三十三天还要遥远的诸天住处,灵蕴环绕之中有妙音、妙花、妙香,弥勒佛祖的莲花宝座瓣瓣绽开,座下有一盏幽微明灭的宝灯,玉石为身,镌满智慧善法的陀罗尼;金铜为盘,雕出种种法华宝相、生灵故事;盘上三炷灯芯,虽然细弱微渺,但始终亮着无可置疑的向佛的光——
是的,是三根。
折衣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就是三根!
比起愤怒,他更多的是侥幸过后的疲倦。他若不慎弄丢了一根灯芯,那势必是翻天覆地的大劫数,给他十辈子也不够偿还的。然而头脑昏昏涨涨地半睁开眼,这一条巨蟒,仿佛也对他的灯芯势在必得……在这幽暗的老山黑潭里,他竟似不能坚定自己的道心了。
巨蟒还说了些什么,但他已听不清楚。他如今所持的是凡人的肉身,会饿会困,自然也会被巨蟒杀死。灵元在他佛心中汇聚,奄奄一息地维持着这一具脆弱的肉体,但他能分到的气息终究是越来越薄,越来越微弱……
“设我得佛,自地以上,至于虚空,宫殿楼观,池流华树,国土所有一切万物,皆以无量杂宝百千种香而共合成。……”
过去每当他念这段愿文,末悟总爱笑他:“这世上,当真有这样美好的地方?”
折衣便会毫不相让地冷嘲:“明明身在此山中,你是真不通智慧啊。”
“照你这么说,”末悟又说,“你发的誓愿都达成了,那还念什么经呢?”
末悟说的浑话总能把折衣气死,偏他还觉得自己很有道理似的,挑着眉自信地等他回话呢。折衣想,如果把末悟这三千年来所有诡辩集结成册分发天庭,他一定会被视为毒草,身败名裂!
可是他到底连这也没有机会了。巨蟒的可怖鳞片上挂满脏污的青苔,每一张合都会刮下他一片细嫩皮肉。佛弟子清澈的灵识被一点点抽出,巨蟒连人形都不再维持,巨大的三角蛇头贪婪地吐着信子,长瞳舒服地竖成一条线,感受着源源不绝的功力……
真是纯粹啊。就连这条在地底下爬了五千年的巨蟒也忍不住感叹。他真的渡过劫吗?做灯和做畜生果然不同,本心坚牢不破,那个词是怎么说的来着,铁石心肠……
巨蟒见折衣已几乎闭气,保险起见,又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一颗毒牙,要往折衣的天灵盖扎去——
他的七寸处突然被狠狠地咬破!
巨蟒震惊失色,蛇尾唰唰抖动,一扭身,便见一只银灰色的狼,满口鲜血地咬紧了他的七寸!
七寸连心,痛得巨蟒拼命甩尾,潭中泥水伴随毒血飞溅,那灰狼身形不大,力气却大,死死地拽住他的尾巴将他往泥潭外拖。巨蟒不得不先松开折衣,但仍难以释怀地将那半空中飘散的丝缕灵元一口吞下!
得了佛弟子的一点道行,巨蟒顿时力量大涨,啪地一下就将灰狼摔到了洞壁上!
灰狼起身却快,毫不在意似地抖了抖毛,仰天长啸一声,便低下头,双目死死地盯住这条巨蟒。
凄厉的狼嚎久久回荡在这狭小的四壁之间,灰狼的眼中像燃着最怨毒的火,仿佛焚天灭地,在所不惜。
是……是阿修罗!
巨蟒的心中,终于浮起了冰凉的恐惧。
第15章
折衣已很难维持住自己的意识。
飘飘荡荡的灵元,摇摇欲坠的识海。他仿佛看见那一头灰狼抖了抖自己威风八面的毛,尾巴警惕地竖起,正与巨蟒周旋搏斗。在那巨大的狼头下,好像还挂了一个亮闪闪的物事,他凝望着那东西出了神,最后竟也没辨认出来,便昏了过去。
灰狼望了一眼潭中的人质,又立刻转回头。巨蟒的七寸受了重伤,正倚靠洞壁呼哧呼哧地喘气,鳞片被咬得片片掀开,染着罪孽的浊血往泥潭中横流。灰狼盯着他,谨慎地绕着圈挪动步伐,巨蟒被他瞧得心底发毛,终于忍耐不住,亮出尖锐毒牙,再度朝他扑来!
阿修罗好战嗜杀,勇猛绝伦,举世闻名。巨蟒虽然知道这支回朝的军队中有两个神仙,但他若晓得其中之一是阿修罗,那也绝不会来碰这个烫手山芋的!
甚至这头恶狼,好像在勇力之外还多了几分智慧,来回的逡巡间有意无意地堵住了洞口,令巨蟒失了逃跑的先机,只能硬拼。
巨蟒竭尽全力的一扑,灰狼却只是矫捷地从空中腾跃过去,利爪便再度抓住巨蟒的颈下鳞片,巨蟒吃痛,长尾上窜数尺,灰狼便从上而下,像剥皮一般将他的鳞片哗啦刮下!
巨蟒痛苦的惨嘶响彻洞穴,几乎要将这山崖都摧塌。灰狼不为所动,甚至连目光都不错一下,低头复咬住巨蟒挣扎不已的身躯,将巨蟒的脑袋往崖壁上猛砸。
崖壁轰然巨响,巨蟒的头颅刹那破碎,山石砂砾一时滚滚而下,头顶的天光也越来越盛,几乎要照亮这一方数千年不见天日的老泥潭。绑住折衣的血藤见势不妙,簌簌地收回手去,试图遁入泥潭底下的黑暗,却被灰狼一爪扑住,一瞬之间,碾为齑粉!
山崩地裂,泥潭下沉,渐渐露出潭中无数凡人野兽的枯骨,阴沉的苔藓,险恶的荆棘。藤蔓不再束缚折衣,折衣也便摔倒在地。
灰狼拿鼻子拱了拱他的脸。
他是那么好洁的人,待他醒来,发现自己遍身尘浊,血迹斑驳,指定又要闹了。
末悟心想。
他垂下尾巴,伸出舌头慢慢去舔折衣的伤处。从那血痕交错的双腿,到被割破的手,再到被巨蟒掐得青紫的喉咙。阿修罗的体液可全肌生骨,在过去是常给菩萨拿去炼药的宝贝,当他还是阿修罗地一头不通造化的幼兽时,他的母亲也曾这样日日给他舔毛,后来与折衣相识,他有意无意将狼的习性都收敛起来,却似乎仍旧让折衣不满。
灰狼的面目无情,那一双长长的睫毛却像掩下了许多的哀愁。
折衣终于动了动。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竟是亮晃晃的炫目天光,几乎直射他心底。微微侧了身子,全身却如散架一般疼痛,他伸手摸索,先摸到一块硬的金属,笑了:“你戴着这个。”
灰狼不自在地收回了舌头。
他的脖子上挂了一只八叶锁。人心八瓣,即如莲华八叶,这锁中灌满了折衣的元魂灯油,可以保他在下界的恶战之中神智不失。这八叶锁是神物,平素都看不见,因末悟此时化了真身才显露出来,亮闪闪的。
折衣望着那锁,没有言语。灰狼低下身子,轻轻去拱他的肩膀,他攒起力气,慢慢地爬上了灰狼的背。灰狼驮稳了他,几个纵跃,便跳出了那早已坍塌的洞顶。
底下那条半死的巨蟒虽没了脑袋,腰身却还在不甘地扭动,每一扭动便让这山洞塌得更厉害,全压在他自己身上。灰狼回头警惕地看了一眼,似是思考一番,爪底渐渐聚起了业火,滚滚热浪沿着石缝传递下去。
“你做什么?”折衣虽然迷瞪,却仍然吃了一惊,“他已没了道行,遭山石一压,便做回普通生灵罢了。”
灰狼没有看他,从折衣的方向,只能伸手去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惹得他双耳都发痒地动了动。但他的爪子却仍抓着那火焰不肯放。
“末悟。”折衣低声说,“不要逞恶。”
佛弟子的声音温柔庄严,仿佛不可违逆,是最有情、又最无情的声音。
业火终究渐渐熄灭,灰狼驮着他掉头便走。
折衣知道他又不高兴了。可是他也没有法子,只是叹了口气。
“末悟。”他头痛欲裂,只得抱紧灰狼的脖子,“我想洗个澡,脏死了。”
灰狼抖了抖脑袋迈开步子,好像在说“我就知道”。
第16章
终于将身子浸入清澈的山泉水中之时,折衣始终悬着的心才算落下来一半。
天色渐晚,虽在夏季,山中却不热,丝丝凉风送来青草的香气,有浅黄嫩白的不知名的花朵落入水中,涟漪悄绽,此情此景,与方才黑暗污浊的地底洞穴实在是天壤之别。
灰狼背对着他坐在清潭边,大尾巴垂落在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折衣将自己洗干净了,再去望他,他却仍旧一动不动。
“……”他想了半天该怎么开场,“你不变回来吗?”
末悟不理他。畜生不会说话,他没有法子,只得去抓他的尾巴。灰狼显然吃了一惊,一个不慎被他拽下了水,扑腾几下,“哗啦——”男人赤裸的身躯便从水中披离而出,八叶锁消失不见,他将俊朗的眉峰狠狠压下,眼中犹带着不愉瞪视着折衣。
折衣撇了撇嘴,有些别扭地道:“你看起来还挺结实。”
他只消一眼,便能看出末悟并未受什么内伤,大概也不需要他多管闲事——何况男人的裸体实在让他不知把眼神往哪儿搁,便径自往一旁走去。虚空中幻出他惯常穿的雪白长衫,飘飘然披落在他削瘦的肩膀,“你也应该洗洗。”他说。
末悟抓了一把头发,像很烦躁,“你为什么会被抓走?”
折衣一愣。
这是要事后算账了吗?
然而他为什么会被抓走,那还不是因为,还不是因为……
“动了情,却不知情为何物。”
巨蟒的那一句冷嘲,宛如盖了金印的判词,蓦然回到他脑海。
他怎可能不知情为何物?他修身也修了,渡劫也渡了,如今早已证得正果,四大皆空,哪里轮得到它一个不通人性的妖孽来数落?
他若是不知情为何物,又怎会贪恋那虚幻的温柔,又怎会被骗……
再抬眼,末悟的神色平静中压抑着怨恨,恶念冲撞,呼之欲出,折衣又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错以为他有那样的温柔。
巨蟒所以能骗了自己,或许正是看穿了自己始终想要、而不能得到的东西。
这些话,到底不可能告诉末悟的。羞耻心让他不由得转过身去,抱住了自己的双臂,嘴唇动了动,却道:“你呢,这一夜,你又去了哪里?”
末悟望着他的背影,“我回去那条河边,探他的老巢了。谁知河边什么都没有,我回到营地,你已经不见。”
折衣开始咬手指,“所以半夜,你真的不在……才被他偷了空子。”
他一面在想,为什么你会不在呢!一面却又想,他不在总有他的道理,自己又怎么管得住?
可是,他还是委屈。
“我不曾想到他会冲你来。”末悟的语速变快,像是努力在解释,“他好不容易有了五千年的道行,修得几分人性,理当惜命。我们都借了凡人肉身,他久居地底,又如何知道我们会经过?”
折衣摇了摇头,想不明白,“他叫我的时候,好像还跟我挺熟……”
半晌,末悟没有接话,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折衣在水边的大青石上坐下,散下的长发便从青石垂入水中,随水波映出墨玉一般幽亮的光泽。他怔怔地凝视着水中的自己,微侧头,修长的手指慢慢地梳过发丝。
水中忽而漂过一抹淡淡的血痕。
折衣一惊,抬头,末悟那精壮的身躯竟已逼近他眼前,一道深可寸许的伤疤横过他的小腹,末端掩入幽谧的水波之中,又从水中缓慢地翻出血线。
“你受伤了。”他轻声说,指尖微光轻点,便要去碰末悟的伤疤,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别碰我。”末悟嘶了一声。
不碰便不碰。折衣想挣开手,末悟却抓得更紧,带着潮湿气的身躯仿佛颓唐地低压下来,他凝注着折衣,最终,仿佛试探一般,将额头抵在了折衣的肩膀。
折衣不由得怔怔地问:“你这是累了?”身周都被阿修罗的血腥气包围,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末悟微微侧头,往他的颈窝里嗅了一嗅,却又看见他雪白的脖颈上清晰尖利的指痕,眼神一时深了。他慢慢地重复了一遍:“你为什么会被抓走?”
仿佛自己是他狼牙下的猎物,折衣不由得整个往后缩了缩,水珠从末悟的发梢流下,滑过折衣的锁骨,又窜进他衣衽,让他发痒。他红了脸,却低声:“不要你管。”
末悟直起身来,“他同你说了什么,你就肯跟他走?”
折衣转过头去。
末悟又道:“不能说吗?还是说不出口?”
折衣蓦地站了起来。他的位置比末悟高些,于是末悟抬起头望他,额角上那块伤疤也愈发触目。
看到那块伤疤,折衣有些自责。然而昨晚他曾有多么心旌摇曳,此刻他便有多么苦涩。自己、自己也是个伤员啊!为什么要遭末悟这么连珠炮似的讯问……归根结底,末悟又有什么资格来讯问他?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你救我一命,我真心诚意感激。”
“我不是想问这个。”末悟的话音生硬,“毕竟你也曾救我一命,我们……”
折衣咬着唇,明明自己的感激发自肺腑,却因而更加招来不快。他等了许久,末悟也未将“我们”后面的话憋出来,他于是揽紧了衣襟,“依你的意思,是要一命还一命,与我一笔勾销吗?”
像是往夜幕下的深潭里投入一颗石子,这句话终于让末悟的眸光颤动了动。在那眸光里,尊者的侧影映着林间夕照,像一抹注定不属于他的优雅的云。
他哑了声音,“想要一笔勾销的,始终都是你。”
第17章
折衣低下了头,望着自己的脚尖。
他与末悟吵架,很少能真正地吵赢。这一回,他好像是吵赢了,但却并不高兴。
“末悟。”他轻轻地、几乎是平和地说,“佛祖派我下凡,本是为了东土劫数多变,让我多多照料你。结果我自己……不省事,反而累你来救我,真对不起。本来你也说过,有我在,只会碍手碍脚,那时我还不信,”他笑了笑,“你一直觉得我是个拖累吧?”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末悟却问。
折衣顿了一下。
他接得这么快,以至于让折衣怀疑他根本没有听仔细自己的话。
而末悟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像在逼迫他一般。
于是他说:“是真心话。”
“我不曾将你视为拖累。”末悟道,“你救过我——”也许他知道这话折衣不爱听,所以他停了停,又换了个他自以为折衣能接受的说法,“若没有你,我登不了造化,上不得西天。而况此次,你是佛祖派来的特使,我总不能让你死了,白白便宜那条贼蛇。”
折衣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一口气从胸口提了上来,却最终崩溃掉,他反而绷住了神色,冷风拂过他的发梢,像要给他一些微笑的底气,“我不会死的,”他一字字地道,“我就算要死,也要带着你回去佛祖座前,与你和离了再死。”
末悟却像终于生出些无意义争吵的不耐,自己走到另一处岸边,从大石底下翻找出自己早前放在这里的衣裳,一一穿上。
他半夜去寻那妖怪时,先找见了这处清泉。他想化作狼形往地底搜寻更为简易,便在此处脱了衣裳——那个时候,他便已思忖好,折衣数日来风餐露宿地赶路,肯定很想洗澡,到了白天,他可以将折衣带来这里。
他的道侣,他的夫人。出身清贵,姿仪优雅,脾气骄矜,性情别扭。做了三千年夫妻,末悟自认是很了解他了,但每一回吵起架来,他又发现对方像一个谜。
一夜不曾合眼,末悟也到底很疲倦了。扣好衣带,他背对着折衣,淡淡地说:“我明白,毕竟当年你嫁给我,也不过是迫于佛祖的一纸赐婚罢了。”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往回走。
折衣身上的伤痕虽渐渐消隐,但他被巨蟒吞噬了一些灵元,这内伤一时半刻难以痊可,走路都有些歪歪斜斜,像喝醉酒了一般。
今夜却有淡淡的星光,仿佛是这一带的大妖被铲除,使那沉沉夜幕漏出了光亮。折衣抬头看了看星辰方位,想这恐怕是哪位星君闲来无事行过这一片分野,还特地来看他们的笑话。
三千年前,他渡劫醒来,便接到了佛祖的赐婚。说是末悟也正巧渡劫升天,功德圆满,可以在天庭做一个惩恶扬善的魔君。但末悟的工作性质特殊,时常要与凡俗恶念作搏斗,七情六欲,业障苦恼,佛祖担心他会堕了道心,便让自己座下最为坚定不移的折衣去守在他身边,时时为他拂拭。
要说折衣嫁给他,确实是因为包办婚姻,折衣无法反驳;本来在他眼中,末悟也不过是自己亘古以前养过的一头狼崽子罢了。但他并没有怨言,也不曾反悔,毋宁说,他毕竟信任佛祖给自己安排的姻缘,他曾经愿意与末悟一直走到地老天荒。
然而末悟的那句话,像含了很深的怨恨,是他从不曾料想到的。
他甚至下意识想问:那你呢?
当年你娶我,是否也不过是迫于佛祖的一纸赐婚?
若是你也如此,又有什么资格挤兑我?
一呼一吸都牵扯得心脏有些疼。然而末悟走在前头,背影却挺拔,折衣倚着枯树停下来喘气,他竟然也不等自己,折衣垂下眼帘,只能咬牙继续跟随。
走到那片扎营的空地边缘,末悟却停住了。折衣走到他身边,看清了空地上的情形,乃倒吸一口凉气。
与他们一同行旅大半月的兵士们,竟全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个个都被剜目拔舌,开膛破肚!
带着腐烂气息的风刮过残破的旗帜,璀璨星光映着他们溅血的兵戈。这片空地比四周地势略高些,鲜血便不断汇流到二人脚下,又有蚊虫鼠蚁,窸窸窣窣,都往尸体周围聚集过去。
折衣恍惚地往前走了两步,便见到昨日还有说有笑的那名副将,连半边身子都不见了,肩膀之上只余一个空洞的脑壳。一阵风过,吹来生死之间的气味,令折衣突然转身干呕起来。
“蟒妖本不在此处,还有谁能如此造孽?”他捂着嘴,低声喃喃。
末悟想起下凡以来所见种种,近日在战场上所见恶灵之蹊跷,沉默片刻,道:“这或许是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折衣垂下眼帘,“到底是因为我……”
是因为他,一时动心逞欲,被巨蟒骗走,才会让末悟离开这里,才会让这些人失了庇护,以至死无葬身之地。
东土战火已绵延二百余年,妖孽孳生,恶灵遍地,而这些卑微的凡人,又到底有什么错,要受这样的劫苦?
“尊……”一个气息微弱的字眼从死亡的土地上漂浮出来。折衣蓦然望去,却见几具尸身下压着那个长罗王派来的使者——那是曾迎他下界的城隍小仙。
折衣立刻奔了过去,试图将城隍从尸体底下拉出来。城隍失了仙力,已变成一个鸡皮鹤发的老人,却摇摇头道:“不……”
折衣这才发现,城隍的两条腿也已不见,他根本没有被压住,他只是无法再动弹了。
他压抑住自己的声音,“是……是谁,你看清了吗?”
城隍的眼神却迷茫,望着折衣,就好像望着佛祖一般虔诚而无奈,“不知……来人,道行极深……行动,如露,如电……尊者,小……小心……”
话未说尽,城隍已气绝。双目圆睁,仿佛还有许多的不甘心地瞪视着折衣,好像要折衣来给他一个答案。
不知何时,末悟已在他们的身旁。他低声说:“我一直奇怪,那蟒妖为何会冒险出山,应是有妖孽从中作梗。那个妖孽,或许……认识我们。”
折衣没有言语。
折衣低着头,末悟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见他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折衣的心有时像很脆弱,一点刺激就能惊得他跳起来;有时又像很顽强,金铁浇铸,还带着尖锐棱角。末悟探不明白,下意识上前,伸出手想去碰一碰他,却突然被折衣身上暴起的白光所挡开,虎口一阵剧痛。
死气森森的林中,忽而有星光萦绕的光晕降临在折衣身周,幽幽地,直到铺满这整片死不瞑目的空地。佛弟子的白衣纤尘不染,振振欲飞,他闭上眼,无数花纹繁复的经文从他双胁之下辗转飞出,宛如在他身后展开了一双迦楼罗的翅膀。
众生的烦恼平息,众生的伤痛愈合。亡者残缺的灵魂都拼接起来,从光晕中缓慢流散,渐渐在那鲜花盛开的彼岸结成了队,往地底投生而去。城隍虽魂飞魄散,但也因而得到了一缕安慰一般,嘴角渐渐噙出微弱的笑意。
声影皆息,只留折衣一人,在这苍茫的世上唱经相送。
末悟看着这一切,沉默地咬住了牙。
终于送走最后的亡灵,折衣盘膝而坐的身子晃了一晃,苍白的脸容如萎谢的花朵,嘴角流下一缕鲜血。
“你……”末悟开了口,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折衣闭上了眼。佛弟子的眼角流下一滴泪,是一滴慈悲的泪。
末悟在他身边半跪下来时,便看见了这滴泪,看见它晶莹地、飞快地滑落折衣的脸庞,他连抬手擦拭都来不及。他压低了眉宇,眼神中裂出破碎的罅隙。
“折衣。”他低声说,“我会找到他,我终有一日找到他,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折衣乏力地昏睡过去,想必已听不见了。
末悟又觉得自己这一番剖白过于无力。万年前,在阿修罗地的满目疮痍的战场上,自己也曾见到佛弟子为众生悲伤落泪。
如今已是万年之后,他仍旧在为他的众生落泪,而自己,在他的慈悲心底,从始至终,没有容身之处。
第18章
偌大的队伍于是只剩了折衣、末悟两人。不知是因他们过了大河,进入了福泽深厚的长罗王的地盘,还是因他们两神仙不再遮掩法力,这一路行到长罗都城繇,倒是相安无事。
日更。期衣龄午扒:扒午九'龄
长罗王率领臣僚嫔妃出城迎接。末悟一身戎装下马,向他奉上赤谷王金印,折衣便在后头安静地瞧着,这所谓天道所钟的长罗王,年近五十,方面大耳,目光如炬,倒确实是一副好面相。长罗王笑意可掬,扶起沈将军,又亲切地问道:“这位大师是……?”
末悟道:“末将在回师途中,遭恶人埋伏,全赖这位大师相救。大师功力醇厚,发愿护佑十方国土,是以末将邀请他一同入城,随末将行止便可。”
长罗王听了,自然高兴,“护佑国土,好,好!”
折衣听了却不忿:什么发愿护佑国土,一听便是在嘲讽自己念的经文。还有,凭什么自己不得不随他行止?
长罗王对他似乎兴趣缺缺,又拍末悟的肩膀,“寡人已将你的府邸扩建了三进,你赶紧回去看看便知!还有小飞,寡人让他随太子一同读书,这些时日,听闻进益不少……”
长罗王大约和原本的沈将军十分熟识,一边揽着他往城内走一边说个没完。迎接的队伍中却有个少年突然窜了出来,凑到折衣跟前,喊了声:“大师?”
折衣吓了一跳,“是、是谁?”
那少年一身华服,垂髫未冠,容色甚是姣好,但露出一双虎牙,显出危险的顽皮。“我瞧我爹一个人回来,可吓了一跳,原来又不是一个人。”
原来是沈将军的独生公子。折衣的神色略微一黯,看了一眼前头乌泱泱的人,“你不去与他打声招呼?”
“不了不了,”少年笑着摸了摸脑袋,“他一看我就来气,出征之前还说要查我的作文呢。”
“那你写了没有?”
“自然没有。”少年吐了吐舌头,“真希望他忘记。”
折衣又看了一眼末悟的背影。那是属于凡间的沈云阁的身躯,末悟既然下世,便说明沈云阁已经死了。若下世的神仙能积功德、证大道,离开这具身躯之时,凡人的真身或许能活过来,而且往往,就如城隍说的,大富大贵、子孙绵延。
于是折衣淡淡地笑了笑,“他应该早已忘记了。”
少年却看着他发愣。
众人簇拥着君王和将军行过都城热闹的大道,折衣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又不由得问:“你看着我做什么?”
少年收回目光,脸上浮起了淡淡红晕,“你笑起来,好看。”
折衣不太自在,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时,他又说:“像庙里的菩萨一样。”
“……”
“我叫沈飞,请问大师尊号?”
沈云阁的大将军府,在扩建之后更加气派,寝阁数十,画楼金堂点缀在小池假山之侧,夏日的荷花开得正盛,杨柳亦毵毵飘摇,折衣捧一卷经书坐在水榭之中,往往便能坐上一整天。
他与末悟已许久不曾正经说过话了。两人住在东西两个不同的院落,平素都很难见上一面;何况末悟总是忙碌,每日都要入宫与长罗王计议天下大事。据过去城隍所言,魔君的这段差遣结束,要待到四方朝贺,长罗王御极称帝……那也就是年末的时候。
自己还要在这无聊的地方呆上半年,可真够受的。
只有那沈飞,不知为何特爱与他亲近,总来找他说话。有时沈飞会端来笔墨纸砚在他身边写写画画,有时索性抢他的经书,但又看不懂,鼻子眼睛皱在一起,折衣想给他讲解讲解,他又飞快地跑开,到池塘边去喂金鱼。
十二三岁,正是爱玩的年纪,折衣不忍苛责,也或许就因为他一味纵容,沈飞才喜欢来寻他。
这么大的宅子,沈飞却像没有一个朋友。他喂鱼的模样,和折衣在须弥山中喂鱼的模样,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
折衣问他:“你与太子关系好么?”
他便嘟起嘴,“什么关系好不好啊,那可是太子。”
折衣想起城隍的预言,“那你总要好好读书,将来才能光耀门楣。”
沈飞道:“我爹就不读书,还不是一样官拜上将军。”
折衣扑哧一笑。他却没想到,末悟投生的这个凡胎,竟然也是个不读书的草包。越想越觉好笑,像是抓住了末悟的话柄;又道:“那你娘是怎么看上他的?”
“我娘?”沈飞一愣,又挠了挠头,“我哪儿知道……我娘没得早,我也记不清了。”
折衣暗暗一惊,怕自己戳到了孩子的痛处,但孩子脸上看起来却无忧无虑,好像并不为幼年失恃而烦扰,他才放下心来。沈飞往四面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又凑近来,贴着他耳朵小声道:“其实,我爹心里,好像另有一个人。”
少年的气息扑在他耳际,令折衣的心猛然一跳。他抓紧手中经卷,自己的声音也没来由变得鬼鬼祟祟:“是什么人?”
沈飞一字一顿、十分郑重地道:“是白丞相家的庶小姐,今年都快三十了,还不曾嫁人的。”
明知道这是属于“沈云阁”的机缘,折衣还是忍不住心情复杂,“不嫁人,那是在……在等他么?”
“是啊。”沈飞两手一摊,“但白丞相好像丢不起这个人,打算让白小姐过了三十岁生辰就出家去。”
折衣道:“那你爹是怎么想的?”
沈飞摇头晃脑,“我爹总是夸她,当然是想娶她,但前些年不是在外征战么,就耽搁下来了。他也许还怕我有意见,”他像个小大人似地摆摆手,“其实他爱咋咋,我才没有意见呢。”
折衣开始咬手指。今年之内,就要出家吗……
沈云阁的命盘,可是子孙满堂。这会不会暗示着,他终究要娶那位白家小姐作续弦?
然则今年之内,末悟是不太可能从沈将军的凡胎中脱身的……
沈飞不知他在思索什么,枕着脑袋吹着口哨,又去旁边的台阁中招猫逗狗。玩了半天回来,却见折衣仍旧一动不动,不由得撇了嘴:“大师,在算什么呢?”
折衣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不擅长算命。”
这是一句实话,沈飞却以为他在说笑,“大师真有意思。”他又搬来一只小马扎坐到折衣的正前方,认认真真地盯着他说,“很快就要七夕了,大师,陪我一起去玩儿灯会吗?”
他心中的算盘打得啪啪响:七夕灯会好玩好吃好看的多,平素老爹都不让他到处胡闹,但若有了折衣大师做挡箭牌,他兴许就可以玩个痛快!
更何况,这位折衣大师看起来是一等一地优雅清贵,想必很有钱,到了灯会上,总不会让他一个小孩子埋单的!
折衣有些不习惯他靠这么近,身子往后缩了缩,想了想,问道:“七夕灯会,是谁家的法会?”
沈飞呆住。
然而还未等他想明白回答,小池外的林荫道上已行来数人,领头的便是他爹。他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不想理自己爹,又搬着小马扎跑远了。
末悟走到折衣身后时,渐渐地放慢了脚步。
折衣知道是他,耳朵动了动,没有做声。微风徐来,挟着夏日的爽气,晶莹的汗水从折衣的鬓角滑落。他一向怕热,便在须弥山的清凉境中,也时常要穿得轻薄,每日冲凉三遍的;到人间后,种种讲究都行不通了,凡人的衣裳又闷又重,他将衣角往上拉了一些,露出一双赤脚浸在池中,又徒手给自己扇着风。
水榭雕着龙头的屋檐将阴影投在他的脸上,末悟望了半晌,终于开口:“王上要宴请你。”
“我?”折衣吃了一惊,转过头,无辜地看向他。
末悟道:“……毕竟你是救我于乱军之中的大师。”
折衣不知这大半月,末悟如何添油加醋地向凡人们宣扬他的“事迹”,反正凡人记忆转瞬即逝,他也不爱听。撇了撇嘴,“去便去吧。”
末悟的目光往下,滑到他白皙赤裸的小腿,几尾金鱼在粼粼光影间穿梭游动。他又道:“你该去换衣裳了。”
折衣何尝不知,他只是不爱受末悟的使唤。只得收回了脚,一跃站起,雪白的袍袖在阳光下振了振,赤足在地上踩出几道清亮的水痕。走过末悟身边时,末悟忽又道:“王上有些老了,成日想着长生,恐怕会问你些话。”
“哦。”折衣道,“他问我,我也不会啊。”
末悟噎了一下,“总之……多加小心。”
折衣突然看着他,“你会与我一起去的吧?”
“自然。”
折衣松口气一般拍拍胸脯,“那便好,我一个人,指定要露馅儿的。”
第19章
这还是折衣第一次走进长罗王的王宫。
为了先声夺人地震住宫中那些凡人,他有意赤了双足,穿着御赐的袈裟一步步走入宫殿,还卖了个小法术,让众人眼前看见步步佛莲。这是即将新生的王朝,理当虔信奉佛,他想,自己若能做个先知,也算是超额完成指标了。
唯有站在百官之首的末悟,一身黑衣劲甲,抱胸而立,嘴角挂一抹不屑,好像在说“你怎么又玩这把戏”。
实则折衣说自己“一个人指定要露馅儿”,正是此意。横竖末悟也不敢拆穿自己,折衣便觉得自己赢了。
到晚间入宴,数百人欢饮喧闹的大殿上,长罗王看折衣的眼神果然便不同,把他请入上首挨着自己,膝盖碰膝盖地问他长生之法。好在折衣早有准备,眼观鼻鼻观心,合十为礼,恳切地说:“世上本无长生之法,但若虔诚礼佛,行止有节,延年益寿不难。”
长罗王听他说得耿直,有些微不高兴,但还是殷勤问道:“那大师看寡人,能活到多少岁?”
折衣瞥了他一眼。长罗王的眸中却透出一股前些日子未曾有的污浊之色,或许是接连的胜利蒙了心,让他有些忘形了。折衣一本正经地道:“那请王上伸出手来。”
长罗王伸出手,掌心朝上,折衣将手掌覆住了他的,闭目开始念经。
长罗王既然是钦定的乱世终结者,那自然福寿绵长,根本不消看的。折衣原打算不动声色地将长罗王心上的阴翳给除去,然而魂魄相感的刹那,对方的命运竟是一团漆黑,他往那漆黑识海中只走得两步,便险些要坠落下去。
识海尽头没有生的气息,难道说……难道说,这长罗王,竟注定要短命?
折衣猛地睁开眼睛。
他确乎不擅长算命,这种事,要找司命仙君或阎罗判官才能看准。但,但这长罗王若果真有福报,怎可能前路上是一团漆黑?
他原只道长罗王是个面和心善的中年人,此刻却无端感觉对方眼眸里像攒着无数让人不舒服的触手,密密麻麻地往他身上搓弄。他想将手缩回去,谁料长罗王手掌一翻,竟是握住了他。
“怎样?”长罗王殷切地又问,“寡人寿数几何?”
“呃……我,小僧,修为浅薄……”折衣不能打诳语,但又实在不知如何措辞,手心都渗出了汗,“王上的命数,不是小僧可以窥见……”
长罗王微微眯起了眼睛,像在审视着他,透出几分上位者的威严。
折衣做灯以来只在三位佛祖面前低头过,就算菩萨也不带这样看他的!当即想用力甩脱,然而长罗王几乎将指甲扣入他的皮肉,双目中冷酷的光芒也不再遮掩,“看来大师也不过是个江湖方士,要来哄骗本王罢了。又不知大师是如何哄骗了沈大将军的?”
“王上。”
一个淡漠的声音响起。
觥筹交错的幕景下,这个声音原本不高,却好像直抵人心,荡出一片灵压,将长罗王面前的杯盘都震得抖了三抖。长罗王也骇了一跳,放开折衣看过去,却是“沈将军”,正低眉顺眼地奉上一卮酒来。
“末将为王上寿,愿王上一统江山,寿与天齐。”
他的面容平静低沉,隐隐如挟风雷之威,旁边的宦官宫女早已脸色青白地退避开去。
长罗王冷静下来,却好像并不怕他,笑道:“沈将军此次得天之助,凯旋而归,当有美酒相配。寡人的醉仙酿呢?快快取来。”
醉仙酿,这名字倒吓人。折衣有些担忧,末悟看上去却像胸有成竹,直到宦官们七手八脚地捧来一只大酒坛子,又重新斟下一卮,他的脸色才又阴沉几分。
这是真正的烈酒。
末悟的目光在长罗王与折衣二人之间逡巡而过。
“大师作法问天,总须摆坛设阵,不可轻易施为。”他道,“王上想知晓天机,末将可以去筹措。”
长罗王拍了拍脑袋,“原来如此!那好,那便交给将军!”他哈哈笑着,将手指敲了敲几案,“那这一杯酒,将军更应当干了。”
末悟望向折衣。后者揽着衣襟没有看他,一只手抓着座席边沿,像是已很想离开了。末悟举起玉卮,复拜了下去,“末将奉命。”
他仰起头,喉结滚动,将卮中烈酒咕咚咚一饮而尽。末了将玉卮往宦官端来的案上重重一搁,抬手一抹嘴角,道:“那末将便带大师同去商议了,请恕末将失礼。”
他这一串不过几句话,就要将折衣带走,长罗王愣愣地尚未反应过来,末悟已经一只脚踏上玉陛,伸手去拉折衣。折衣立刻从座席上弹起,好像那地方有什么脏东西一般,正要走时,长罗王却踩住了他的衣角。
折衣轻轻拉了一下,长罗王岿然不动,只斜着眼瞧他。折衣不快,索性一使力气,将那衣角扯破了,抬脚便走。
长罗王望着那两人一前一后飞快离开,忽觉一阵天旋地转般不适,身子往后笨重仰倒,竟然便晕了过去。
第20章
末悟拉着折衣的手腕,一路横冲直撞,几乎要将折衣都扯疼了。
人间的君王穷尽奢靡雕凿出一座御花园,万紫千红正在黑暗中静默地绽放,花瓣上夜露晶莹,仿佛张开了一双双探视二人秘密的眼。缺了一角的白衣飞掠过园中幽径,到最后,折衣终于先认了输:“你、你慢一点儿……”
末悟停下脚步回头,高大的身影里像压着怒气。折衣更不服,两手撑着膝盖喘着气儿,双眼含着埋怨睇他。末悟只得道:“出了御花园的偏门,玄天马在等着我们。”
“好嘛。”折衣低声,揉了揉腿又站起来,贴着末悟的手边继续行走。大袖底下,他时而会不慎碰到末悟的手臂,纵使隔了衣料,也仿佛能感受到底下那发烫的肌肉,令折衣有些羞赧。
“你,”他想起末悟喝的那来路不明的酒,“你还好么?”
末悟没有回答,却在折衣再次碰到他胳膊时牵住了他的手。折衣只觉指尖上一阵酥麻,像与末悟那粗粝带茧的五指交换着沉默的温度,连到肩膀都不是属于他自己的了。他又生了些旁的心思,小心拿指腹去蹭了蹭末悟的指甲——竟然还是修得平平整整。
他眨了眨眼睛,不知为何低下了头,任末悟牵着出了偏门,果然见玄天马正不耐烦地蹬着蹄,末悟先将折衣扶上了马鞍,自己再翻身而上,双手环过折衣的腰拉紧了黑色的马缰。
折衣适才在长罗王处受了大惊吓,心发了软,想同末悟抱怨:“那个凡人是怎么回事?不是受命之君吗,怎么命里一片漆黑,好像马上就要死了一般……”
这个祖宗,说话也不分场合。但末悟并不加以制止,只是双腿一夹马肚子,玄天马会意,便撒蹄奔驰起来。
折衣吓得立刻抓紧了马鬃,寂静的街道从耳畔呼啦啦掠过,末悟的臂膀却始终坚实有力地护着他。不过是片刻,玄天马也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大将军府前。
这也太快了。
折衣想。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坐舒服,连末悟身上的酒气都没有闻清楚呢。然而末悟已经下马,又朝他伸手,要将他抱下来。
折衣踩着马镫,别别扭扭地歪下身子,末悟将双手举着他腋下,像抱小孩一样抱着他落了地,又立刻放开了他。
折衣去瞧他的面色,迎着残月,是辨不清晰感情的冷白。可他身上明明很热,像他所承受的那些罪孽又将破笼而出,他转身便走,折衣有些担心地跟了上去,也未发觉末悟走入了他自己的那座院落。
末悟将将要推开房门时,似乎才注意到身后这个跟屁虫。“怎的了?”他不回头地低声问。
折衣开始不高兴。自己受了那么大的欺负,这人刚才还一副护犊子的模样,眼下怎么又冷眉冷眼的了!何况末悟就不好奇吗,长罗王为什么短命?反正自己是好奇得很!
末悟推门的手在门上握成了拳,像在克制着什么,“你……你先回去休息,我们明日再商量。”
“不会吧不会吧,”折衣偏要胆大包天地往前走了两步,凑过去盯住末悟的眼睛,“你不会真被那个劳什子的醉仙酿,一杯灌倒了吧?”
末悟的双眸里浮起些醉醺醺的水汽,好像让他那平素冷硬的五官也柔和了一些,真叫折衣感到稀奇。他不知道人间竟有这么厉害的酒,还笑着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魔君大人,还认识我是谁么?”
末悟突然抓住他那只乱晃的手,将他往房内狠狠一推。
这一下出其不意,折衣跌出数步,大惊失色,“你耍酒疯!”
末悟自己也进来,一脚往后将门踢上,“砰”地一声响。又一个弹指,房中灯火便摇摇晃晃地接连亮起。这间房有三进深,画帘重重掩映,折衣愈往后退,末悟便愈往前进逼,直到折衣退无可退,身后是一张矮榻,他不得不一屁股坐了下去。
他仰头去看末悟,末悟的身形高大遮蔽了灯光,往自己身上投下大片黑影,那一双狼眼睛里也像是水底燃着火焰,毫无顾忌地迸发出来。折衣没来由慌张,伸脚往前一勾,末悟防备不及,竟然便趔趄了——
他呻吟一声,折衣尴尬地拍手大笑:“哈哈哈,下次不给你喝酒了,哈哈哈!”
末悟一手撑着地半跪起来,长发披散,有些颓唐地抬眼。
折衣踩着矮榻一下子站了起来,比末悟高出半身,声音也终于有了点底气:“你、你不要乱来啊!”
其实他心中清楚,末悟此刻发疯,恐怕不止是那烈酒的过错。末悟眼中,还渐渐渗出暗色的欲望,只是都被酒意蒸腾着,变成愈发迷茫的热。
不知过了多久。
一念中有九十刹那,一刹那中有九百生灭。在这仿佛恒久的热的空虚之中,末悟忽而垂下了头。
他如一个最虔诚的信徒般俯首,轻轻地,往折衣赤裸的雪白的脚尖上,舔了一下。
21
心在跳,折衣从未觉得凡人的身躯这么难使唤,即将跳出嗓子眼的心又憋了回去,像是要用那怦然的心跳声,固执地去叩一扇久已隔绝的门。
末悟低着头,长发散乱地落在折衣的足边,他的舌头舔过了折衣的脚背,他的手往上,沿着白衣的皱褶触碰着折衣的小腿。可他到底处在折衣的下位,就算直起身来,也只能挑起眼帘去瞻望他。被那双浅色的眸掠过,折衣颤了声:“末悟……”
然而却只是唤他的名字,说不出后续的话。末悟的长发微微飘起,像有千万头野兽的欲念在他胸膛中横冲直撞,清甜的香气与靡乱的酒气混合空中,几乎让折衣也要发狂。
这回的末悟似比上回更加危险。然而上回是三万恶灵的祸祟,这回……这回,却不过是一杯酒。
折衣困惑着,畏惧着,身躯轻颤着,却到底没有逃开。他抓住了末悟的手臂,望着他道:“你还有几分灵识,末悟?”
末悟的眼神中像有些决绝的、折衣看不懂的东西,往而不返了。他说:“你,当真不走?”
折衣却想他一定忍耐得很痛苦,轻声道:“维持灵识,末悟,我会帮你重新聚元……”
末悟突然拔出了腰间的修罗刀,抬起手臂,寒光一闪,便往那精实的小臂上割下一道血口子——
鲜血汩汩地飞流,又仿佛受了什么无形的指引,偏往房中的灯烛上飞去。血影与烛烟相融,又滴滴答答全落在灯盘上,灯中光焰一时大盛,映亮了折衣惨白的脸。
沾了血的修罗刀,哐啷一声掉落在地。
“你做什么!”他极为震惊,“你的血,那是神物……”
“我只是,想让自己清醒一些。”末悟却说,“不然,我怕会……弄伤你。”
折衣怔住。
末悟的嘴唇亦发白,但他的眼眸里幻影褪去,竟似乎是真的凭鲜血召回了一线清明。他又闭了眼睛,像很难捱这每一须臾,“折衣,你总是……”他在寻找形容,“总是,很心善。其实我……”
折衣突然扑上来,打断了他的话。举袖撕断一截白布,将他的手臂伤口狠狠缠了几圈,又闭目念咒,半晌,才睁开那一双清澈而盈盈的眼,带着几分恶狠狠的气势问:“那现在呢,清醒了没有?”
末悟抿住唇,却只是低头凝视着他:“你在的时候,我时常是不清醒的。”
这一整个夏天的委屈好像都在折衣胸中化出了形状,尖锐的,一下下戳刺他的心脏。他扶着末悟受伤的手臂,咬牙道:“这怎么能赖上我了?”
末悟却不再与他多说,笑了一笑,两手环住了他的腰,完好的那只胳膊一使力,便将他整个人都扔到了床上去。
在醉意的驱使下,好像万物的生灭道理,都变得不那么清晰。折衣想,一定是他也沾了酒气的缘故,若非如此,他怎会见藤叶间开出了花朵,老松上坠下了青针,流泉荡过了他的双足,而莲花又悄悄地闭合了重瓣?
他眨了眨眼,视阈归于这逼仄的寝阁,自己正仰面躺着,黑暗之中末悟的重影也都合在了一处,彼正埋头在他肩膀,像埋怨一般啃了啃,那削瘦的肩头便立刻留下了一圈并不疼痛的牙印。
“做、做什么。”折衣声如蚊蚋,腿动了动,便被末悟压住,仿佛连身下的被褥都被两人交叠的腿压出了细细的纹路,叫折衣不敢细思。
“你在想什么?”末悟咬了一口,却又去舔它,满意地看着那牙印归于无痕,又往下舔吻折衣的锁骨、乃至于胸膛。
“……在想你是不是骗我。”
“我骗你?”末悟抬眼,“那要下拔舌地狱的。”
折衣只觉他像一只大狗,舔得自己又舒服、又发痒,想推拒、又生不出力气,只能哼哼唧唧地说,也许他没有骗他,是真的在耍酒疯。末悟不反驳也不承认,径自便嘬上了折衣的乳头;小小的一点微红,原不该有什么快感的,竟惊得折衣整个身子都如案板上的鱼儿一般抻直了,一手捧住了末悟的头,“别——”他放低了声音,“别,那里不可以……”
他的声音像哀求,说出的话却又像傲慢的指令。末悟笑起来,却让折衣的胸脯更痒,他的舌头灵活地绕着那茱萸打着旋儿,折衣光顾着这边,竟没留意末悟的手已从衣衫底下渐渐摸过了他的大腿。
是充满色欲的摸法,是唯有沉沦在有情界的凡人才会了解的色欲。折衣惊得发颤,可整个身子又不由自主地打开,下意识抓住了末悟的肩膀,“你——你从哪里学来——”
可末悟已经往下,沿着那精瘦的小腹线条,绕过那吐着水儿的阴茎,舔上了他腿间的囊袋。折衣的手立刻收回来捂住了脸——
天可怜见,他们过去三千年里,虽也不是没有……这么玩过,可是如今,如今毕竟已不同了!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我还要和这头畜生冷战的!
可是身躯软了,末悟的舌头便趁机而下,春水都不需挑逗便连绵不绝。折衣一边捂着脸,一边却又鬼鬼祟祟地抬起了下身,末悟得了姿势的便利,忽而更将手指往他的后穴探进。
从末悟这边望过去,尊者白衣半褪,像一朵开到极致的昙花,露出了中心的蕊在风中轻颤。他一边吮吸一边开拓,若说方才还是醉的,此刻却当真清醒了,他清醒地看见折衣在欲望中载沉载浮的模样。
他想,折衣会后悔吗?若当真和离了,往后可再没人这样伺候他的屁股了。
一边想着,他一边跪直了身,怒张的阴茎从衣衫底下探出头来。他又笑,“真的不看一眼?”
“看什么?”折衣刚刚挪开手,便猝然见到那昂首以待的阳物,拿起枕头就扔他,“你不要脸!”
末悟一手挡了,另一手去扶他的腰,一边将自己楔了进来,一边带着紧绷的笑,“我不要脸?”
巨物入港,让折衣一时无法分神与他顶嘴,而末悟也未给他很多余裕,便由慢而快地抽动起来。初时末悟一味磨他,要他先泄了一回,浑身无力、连双腿都抬不起来了,末悟便将他抱起,面对面、胸贴胸地坐着,从下往上地顶他。
折衣双臂缠着末悟的肩膀,后穴的快感几乎渐至于酥麻,空气中的清甜香渐渐地连酒气亦覆盖,不知何时将二人都笼入一片熟透了的温柔幻梦。折衣却还带着几分嫌弃道:“我累啦。”
末悟道:“真的?”
这反问又是什么意思!折衣瞪他,“你快一些!”
这话对床上的男人该是很有杀伤力的,末悟却并不恼,只道:“那你答应我一桩事情。”
“什么事情?”
末悟的动作停了下来,折衣还未反应,他竟突然踩着地面站了起来!
折衣“啊”地大叫一声,双手双脚都立刻缠紧了末悟,穴里的阴茎仿佛又深顶了一寸,顶得他眼前都亮出一道白光!
两人的身体中间全被折衣射出来的浊液给弄得黏乎乎的,末悟却偏偏抱得他更紧,一边顶他,一边在他耳边道:“七夕灯会,你该陪我去吧?”
折衣睁大眼睛,再想不到末悟竟会在如此旖旎的时分提出如此傻气的要求,然而末悟又是一顶,他再也受不住,不得不立刻叫出了声:“我去,我陪你去!” ?
第22章
不应该的呀。
做完之后,折衣将全身都浸入了末悟新烧来的热水之中,努力地思索着。
他们近日虽很少吵架了,但那是因为他们在冷战,每日里各自忙碌、各回各屋罢了。今日……今日就算特殊,自己被那长罗王恶心到,而末悟又喝了莫名邪门儿的酒,那也不应当真的半推半就……
末悟举起水桶先将自己全身淋了几遍,甩了甩头发,折衣生气道:“你溅到我了!”
末悟颇稀奇地看向他,“你本来就在洗澡么。”
青年的一身精实裸体上肆意淌着水流,在过去也看了三千年了,但不知为何,今夜却像格外诱人。末悟的肌肤比折衣颜色更深、更粗糙,结实的胸肌看上去像硬邦邦的,往下,腹肌上犹挂着那一道与巨蟒作战时留下的伤疤,已结了痂,还伴随呼吸而轻微地起伏,痕迹延伸到底下茂密的丛林,林中躺着一个危险的孽物——
末悟只出来了一次,那东西此刻还很不服软地朝折衣挑衅。
折衣忽然将脑袋都埋进了水里,咕噜噜吐出一串气泡。
末悟挪来一只小凳子,坐在木桶外,手上揉了些皂角,道:“还洗不洗头了?”
“洗。”折衣不得不出来,将脑袋往木桶外仰躺着,眨了眨眼,眼瞳中便倒映出末悟的脸容。
“闭眼。”末悟道,“不然又溅着你。”
“哼。”折衣闭上了眼。
末悟的手指轻缓有力地按压过他的头顶,泡沫挤压出来又不断破灭,沿着折衣水墨般的长发往下垂落,末悟又执起水瓢,细细地给他顺着发丝儿淋下清水。
“客官,舒服么?”末悟像在憋着笑。
“末悟,你虽然自己不修边幅,但这门手艺是真不错,”折衣感叹,“大几百年了,也没有荒废啊。”
“凡人界少用法术,都是这样沐浴的。”末悟说。
原来是实践来的。折衣想了想,忽然道:“那刚才……刚才,那个,”他咬了咬唇,但所幸闭着眼,不用去看末悟的表情,“也是,凡人,都那么做吗?”
你……你见过别人那么做吗?还是你也给别人做过……
然而末悟却根本听不见他那么多微妙的小心思,直截地问:“刚才哪个?”
“……”
折衣不想再说了,偏末悟不依不饶:“到底哪个?”
折衣蓦地从水中坐了起来,往他身上泼了一大瓢,“别问了!”
末悟却不躲避,正大马金刀地坐着,被他淋了一身水还爽朗地笑。
折衣呆了一呆。
这笑容就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芥蒂,清澈无避忌地穿透折衣的心腔。他又开始心痛了。
佛说世间七苦,看似种种不同,实则根本上都是五阴炽盛之苦。是心怀火宅,妄念纷飞,眼前被非相所纠缠,魂中被尘网所羁绊。折衣望着末悟的笑容,想他们到底是为何走到了如今这一步?想不通,争执动怒的日月,灵胎幻灭的须臾,喧闹的记忆纷涌而来,元魂五阴便都如在火上灼烧。
过去数万年他悟得一切皆空,如今却只觉空者虚也,有风从魂魄的孔洞之间呼啸穿梭,他的灯火因这空虚的痛而低下了头,连虔诚的光焰都微弱。
“折衣?”末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更不可能身受他的痛苦。只是起身,一把抓来长巾给他抹干了身体,揽着他往寝阁中走,一边道:“你喜欢我舔你?”
折衣吓了一跳,抓紧身上的毛巾远开他两步,“你、你流氓!”
末悟从鼻子里哼笑出两声。他随意地披了一件玄黑长袍,也不系带,便半坐半躺在床头,“我有话与你说。”
折衣挪着细碎的步子,矜持地在床沿坐下,“什么话?”
末悟的长腿几乎占据了整张床,因刚刚沐浴过,还散发出热气将他包围。末悟一手撑着脑袋,望着他,慢慢地道:“那个道行高深的妖孽,我或许已发现他了。”
第23章
折衣一惊,“是谁?”
末悟道:“今晚长罗王的古怪,你应当也瞧出来了。”
折衣像恍然大悟似地,“对呀,我瞧了他的命盘,黑不隆咚的,好像注定短命,我还觉得奇怪……”
“那他想必是被夺舍了。”末悟低声。
夺舍这种邪术,折衣听是听说过的,却从未亲眼见过,一时骇得不敢出声。末悟瞧他那副受惊小鸡一般的模样,又觉得好笑,“你不是能安顿死灵千万么,一个被妖孽夺了舍的躯壳也怕?”
折衣却只想起今晚那长罗王的手摸过自己的手,鞋履还踩过自己的衣角,后背一阵恶寒,“我还以为他是个正直的人,谁知他会……”
“总之,我们只消将那妖孽除去,长罗王恢复神智,人寿也好、国祚也罢,自然一切都将归位于常。”末悟像在宽慰他。
折衣觉得稀奇,难得末悟不与自己顶嘴,也不显摆嘲讽,只是平平静静地将事情本末都告诉了自己。他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说过,这妖孽认识我们?”
末悟顿了一顿,“我是说,或许。”
折衣不自主靠近他几分,追问:“他叫什么名字?”
末悟看了他一眼,“……阿含。”
折衣微惊,“阿含是佛陀宝经,这妖孽怎会取这样的名字?莫、莫名其妙!”
——然而说出这话,他的脸色却白了。
阿含,阿含……这两个字,除却是一部无上经书的名字,似乎,还曾在他更深的记忆中回响。
末悟没有接话,只是薄唇都抿成了一条线,盯着他,仿佛很紧张。
折衣又问:“那他究竟是什么道上的妖孽?是恶鬼,还是精怪?”
“阿修罗?”折衣吃了一惊,“可你,明明就是最后一个……”
“我的确是阿修罗的末裔。”末悟斟酌地道,“而阿含,却是从万年前的战场上,由阿修罗一族残剩的仇恨业障孕育而生,恶鬼聚元,精怪化形。”
听见与万年前的战事有关,折衣的双眸睁大了,然而听见后半句,又有些不满:“这是什么玩意儿?”
末悟低声道:“我在凡间斩妖除恶三千年,遇到的妖物不计其数,你也不必全都知道。”
他的话音深沉,像含了些别的意思,而并不预备与折衣吵架似的。折衣听了,一时也沉默下来。
他固然清楚自己不可能介入末悟的所有工作,了解他在凡间厮杀的所有始末。但当真被末悟避开了,他又有些失落。
“那,”他小声,“你已有计划了?”
“嗯。”末悟道,“那妖孽贪求长生,已允诺我去筹措法阵道场。待道场建成,他自己迈进去,我自有法子打出他的原形。”
横竖末悟是个有主意的,这本就是他的主业,折衣没什么好插嘴。然而这地方又是末悟的寝阁,他将两腿在床沿荡了荡,想自己或许该回去了。
“折衣。”末悟轻轻地唤他。
折衣侧过头来,便对上他的眼睛。
那一双素来是我行我素的狼眼睛里,却像探出了些许不安。他的手按住了折衣的衣袖,手指尖无意识般捻着袖缘暗绣的莲花纹,“你……”他似乎想了半天,“你要回去么?”
折衣不知如何回答,身子也没有动。末悟斜躺着,又朝他那边拱了拱,凝着他的表情。折衣不由得道:“你的酒劲儿,都过去了?”
“那不是一般的酒。”末悟却道,“那酒中掺了邪术。”
折衣微凛,然而看对方模样却没有大碍,悻悻地道:“那你怎还生龙活虎的。”
“生龙活虎?”末悟一怔,复一笑,伸长手臂圈住了折衣的腰身,“尊者的意思是不够尽兴?”
“浑话。”折衣一咬牙,想打掉他的手,却见到那手臂上包扎的白布,眼神深了一深。他虽已对伤口施过法,但总担心方才一番造作,又要流血出来了。
“末悟,”他说,“往后你不可再如此了。”
末悟的笑意亦收敛,“我只是不想让你……费心。”
这话说得委婉了,实则两人心中都漂浮出了同样的答案。
——他们终究是要和离的。
若到和离之后,折衣再不会为末悟费心,末悟也自然只能另想别的法子,哪怕自残肢体,也要忍下业障。
因而此时此刻,折衣叫他不可再如此,反而显得自己虚伪。
末悟看着他的神情,自己在床头坐起身,将折衣也拉了过来。折衣在他的怀中放松,然而眼帘垂落,灯火扑朔在他那微露哀伤的脸容。
“末悟,我不知你对我有多少误解。”他说,“可是末悟,我在过去,并不曾想要扔下你过。”
“嗯。”末悟说,“我明白。”
这话有种息事宁人的感觉,仿佛他并未认真听折衣的话,反而让折衣不高兴,“是真的!所以……”
所以,若是你能稍微示弱一点点,稍微容让我一点点,又或稍微温柔一点点,我兴许,都不会去给佛祖递诉状的。
可是无数的话语在喉咙口飞窜了半天,最后却都咽了回去,三千年,有过快乐,也有过那么多琐碎又盛大的遗憾,宛如深埋在光阴的血管底下锈迹斑斑的刀。折衣抬起手挡住自己的眼睛,眨了眨眼,却是有些哽咽地说:“所以,当初那个孩子,若能活下来就好了。”
末悟抱着他的手臂似僵了一僵。万籁俱寂,一灯独明,两人的呼吸声交缠一处,柔软垂落的床帏动出窸窣的暗影。
末悟像是想抱紧他,声音却愈加低暗,“那是我生平最为悔恨的事,你不必再提了。”
折衣深呼吸了一口气。身子往锦被中缩,双膝蜷到了胸前。是,他不该提的。五百年了,他们之间就算吵翻了天庭,也都默认绝不会谈及那个灵胎。今夜……今夜,他或许是有些迷瞪了,竟要去想那些追悔莫及的事情,做那些无可奈何的猜测。
末悟忽而又伸手臂从身后环住他的腰,想稍稍起身看一眼折衣的表情,最后却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小肚子。
“睡吧。”末悟说。
第24章
折衣不知自己是如何睡着的。
也许是太疲倦了,他又做了个不甚愉快的梦。梦里,他与末悟又为了琐事吵架,似乎是折衣最喜欢的那几尾小金鱼,因受不住末悟从下界带来的不净业障而全翻出白肚皮死掉了。折衣伤心欲绝,末悟还不甘心地辩驳,气得折衣直把他往院外推,说你不清净了自己便不要进门来。谁料末悟竟然便真的走了。
他又烦躁,又委屈,又气恼,又悲伤,对着小金鱼的尸体恍恍惚惚地看了三天,直到那尸体自己化入水中了无痕迹,末悟也没有回来。
他又有些慌神,想末悟会不会在凡间受了伤,一出门就伤重不治了?前脚踩后脚地跑出去,往偌大须弥山深处寻他,用灵识去探找他,最后发现他化了狼形正匍匐在山中小溪的源头。
那源头活水中有两尾漂亮的锦鲤苗,是佛祖刚刚放生的,待它们长成后当有大造化。然而此刻灰狼正低着头,将线条流丽的背脊都谨慎地低压下来,一双冷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两尾无知无觉的小鱼,巨大的狼脚掌像遮天的阴影一般往它们身上覆盖过去……
结果是折衣一纵身扑翻了他。
……
折衣从梦里气鼓鼓地醒来了。
这虽然是上千年前的旧事了,但他回想起来,还是生气!他说了让这畜生去洗洗干净的,他却不听话,还要去捉鱼!佛祖放生的鱼他都敢捉!而且,而且当他与灰狼“扭打”一处时,对方那不知多少天没洗澡的业障臭气简直要熏坏他了!折衣甚至不敢把他丢进小溪,因为他怕那臭气会熏死佛祖放生的鱼!
折衣想起来了,最后他是从宅中搬出了浴桶,又汲来了灵泉水,让末悟在外面洗了澡的。
然而凡俗业障,并不是洗澡就能解决。最后他还是不得不……
上下两槽牙重重一碰,折衣气过了头,竟尔平静了下来。帘帷无风自动,床边的青年已经不在。
在须弥山中,时常也是这样。末悟难得回来一趟,两人总要吵架,然而往往还没吵个明白,他已经又离开了。他曾经以为末悟是工作太忙,也想过去和主管恶障的韦陀菩萨说说,走走后门儿让末悟轻松一些,谁知韦陀菩萨将差遣簿子都慷慨地借给他看了,末悟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工作要做。
原来他总是出发得早,回来得晚,一件简单的工作能拖上很久很久,就是为了不回家,不见折衣。
折衣懒懒地起身,赤足踩在了地面,感到夏末已有些凉意沿着地缝渗出来。这间寝阁干净朴素,只在墙面上挂了一幅字,是手抄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那字体娟秀而不失力道,颇有不生不灭、不垢不净的清冷之色。折衣读至末尾,落款却只有一个“白”。
“白”,是谁?
他只能想到那位白家的庶小姐,说是与沈云阁青梅竹马的。
折衣是一盏灯,也没想过沈云阁一个鳏夫,在卧房中裱挂一个未嫁千金的字合不合适;只是想,沈云阁和白小姐,恐怕是真的有些缘分。至于末悟那个呆子,下凡这么久了能不能意识到这件事,他可不抱希望。
“大师?大师!”
外头忽然响起小孩子横冲直撞的声音。折衣吃了一惊,连忙三下五除二地套好衣裳,甚且还蹬上了鞋,才推开门去,“何事?”
沈飞穿着一身短打,手中拿一把小木剑,显然是刚刚晨练过,满脑袋的汗水,闯进院来,着急地问:“大师,您会陪我去七夕灯会的吧?”
折衣懵了,片刻才听懂,有些为难:“啊,这个啊……”
沈飞将木剑往地上狠狠一扔,“我就知道,老爹他可恶!他太可恶了!”
第25章
“别,别犯嗔……”折衣只觉棘手,“要不,我陪你去吃点儿果子?”
沈飞瞪他半晌,想到刚才老爹那副牛气冲天的模样,却只能悻悻地弯腰捡起自己扔下的小木剑,“好。”
折衣对院门口的下人吩咐了几句,要桃子、李子、葡萄、秋梨,装盘好看一些,给小公子降火。俄而揉了揉沈飞毛茸茸的乱发,便带着他去惯常爱去的水榭边。
沈飞一边吃桃子一边大吐苦水:“今早我爹突然来抓我晨练,其实他出外大半年了我也没好好儿练过,当然一下子就被他打趴下了!他又说,若是输给他,就要让大师陪他去灯会,不可以耍小孩子脾气。我就纳了闷儿了,明明是我先邀请大师的!怎么现在就变成我在耍小孩子脾气了!他却说,打不过就要承认。我、我,我被他气死了!”
折衣想象了一下,这几句话,确实很有末悟的风格,但如今和他吵的人不是自己了,自己甚至就有点想笑。
“大师,我也太惨了,”沈飞苦了脸,“您不陪我,我就出不了门儿,出不了门儿,到了这大好的七夕节,我就只能留守家中,孤苦伶仃……”
他舌灿莲花说得可怜兮兮的,叫折衣也有些不忍。到底是自己食言在先,他不由得道:“七夕灯会,就有那么大趣味么?你想看什么灯,我都可以做给你看。”
开玩笑,他可是灯神。
沈飞的眼睛都亮了:“你说的!那、那我要七宝楼台,你会做吗?”
“这有何难。”折衣说,“你先把先生布置的课业做了,到晚上来找我。”
到了入夜时分,沈飞乖乖地抱着作业去折衣所在的西院,还未进院门,便睁大了眼睛。
院中竟已点了五六盏华灯,全雕作楼阁台榭的形状,却又各个不同,连在一起,就像一座又一座森森然的庄严宫殿,那飞龙的屋檐、红漆的梁柱、青铜的香炉、镶金的地砖,全都活灵活现,檐下还穿梭着许多像官僚、又像和尚的人,宽衣大袖,慈眉善目,在四处坐卧交谈。而在一座座“宫殿”的正中央,都燃着安静的灯火,也不知是从何处引的灯油,安定祥和地照亮这方寸的世界。
折衣便站在这一片灯火之中,笑得温温柔柔:“怎么样?”
“真厉害。”沈飞简直说不出话来,“你……你一个人做的?”
折衣道:“是啊。你要七宝楼台,这便是七宝楼台。”
七宝楼台是三十三天神仙所居,折衣微缩了一下,只截取了其中的一段景做成了灯。然而沈飞以为他是纯靠想象创作,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崇拜,“我……我可以将它们带回去吗?”
折衣有些为难,“这……到了明日,恐怕便不亮了。”
他偷偷用了自己的一滴灯油点燃这些火焰,否则,若是用人间的灯油,这七宝楼台早就被烧光了。待沈飞看尽了兴,他还想回收的呢。
“好吧。”沈飞倒也听话,在这片光芒中坐了下来,“那我就看一晚上。”
折衣想阻止他,看了一眼他那乖顺的背影,又静住了。
七宝楼台的灯彩夺去了天上的星辉,往少年的眼中落下熠熠的光。沈飞从小就没有母亲,父亲又不够亲近,生在孤独的高门,却难为他能有一片纯洁无垢的赤子之心。
自己和末悟的那个灵胎,当年若能活了下来,长到如今,也该是人间十二三岁孩童的模样了。
其实,有情界里的一个必死的凡人,与他和末悟那早已魂飞魄散的灵胎,应当是没有分毫的干系。但不知为何,折衣感觉沈飞和自己像有一息相连,当沈飞低头露出寂寞神色时,他也会感到难受。心脏被揪紧,他只能大口地呼吸了一下,他知道此后就算穷八方造化,尽三千机缘,自己也再换不回那个孩子了。
他在沈飞的旁边盘腿坐下。
“大师,”沈飞歪着脑袋看他,“你这么厉害,为何不高兴呢?”
折衣静静地望向遥远的夜。七宝楼台,灵光普照,却似终不能照亮他眼中的暗影。“我……我近来听了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一个有关……和离的故事。”
“说是有这样一个……女子,她被家里要求,嫁给了一个很有本事的男人。他们性情不大合拍,说话也说不到一块儿,加上男人总是在外繁忙,夫妻之间,也就越来越疏远。饶是如此,女子仍然希望与丈夫好好相处,许多年来,他们虽然常常争吵,但也未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直到有一日,女子发现,自己……怀孕了。”
折衣看了一眼沈飞。后者大概觉得这个话题很无聊,偷偷打了个哈欠,却还装作聚精会神:“后来呢?”
实则折衣是男子,没有胎宫,他与末悟的那个灵胎来得十分意外,是从天地虚空中骤然化生,落入了折衣的识海,他根本不及防备。但在发觉它的那一瞬间,他仍然有些隐隐的高兴。
他想,自己与末悟做夫妻两千多年,每每关系濒临破裂又不知为何弥合起来,宛如在漫漫时光中拖长了的痛苦的丝线,令两个人都喘不过气来;但这个孩子,会不会是一线转机呢?若有了孩子,末悟会不会稍微改变一些,会不会愿意与自己好生说话,会不会多回家来瞧上一眼?
他曾偷偷探过那孩子的气息,灵蕴盛大,光作五彩,无怪乎会选择最上等的化生之道。这可是个金贵的宝贝,不能被凡俗业障给玷污了,恰好那时候末悟也将要下世离开,折衣心想这真是天赐的机缘,当末悟离开时,他还很得意地跟末悟卖了个关子,说等你回来,我会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折衣日日小心养护着那个灵胎,每晚每晚都傻笑着观察他的成长,有时看见那发光的小团子伸了个懒腰都要乐上许久。可是,不知是否养胎过于耗损精元,他自己却日渐憔悴了。他担心自己的力量不够,甚至去求问了一向心善的观音菩萨,菩萨听闻他有了灵胎,却大惊失色,说此事非同小可,建议他亲自去请示顶头上司弥勒佛祖。
那时节他已虚弱得难以挪动,灵胎缺了供养,就开始在识海内兴风作浪,大肆吞噬他的元魂,却又好像越吃越饿,饕餮一般不满足,折衣最后一次去探望他时,他甚至露出了獠牙——
折衣蓦然醒悟过来,他所孕育着的,是一只阿修罗啊。
纵然天道化生,那也是天下至恶的阿修罗。
那孩子的恶形显露,折衣犹不甘心,不停地念经结印,欲以善缘为他消禳,他却险些扑食了折衣的本元。就在那时,折衣突然被一股强劲的力量从识海中拽了出来,重重地摔在床上——
一身黑衣的末悟站在床头,脸色铁青,而末悟的身后祥云万里,莲座千重,端坐着眉目悲悯的弥勒佛祖。
“后来啊,后来那个孩子,没能保住。”折衣低了声音,“她想尽办法,也没能保住,而她的丈夫还说……算了,这个孩子,我们不要了。她觉得很难过,那是一个活生生的生灵,天地精华中感孕而生,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只能眼睁睁地感觉孩子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最后……最后的那一日,她从喉咙里咳出了一升有余的血,中有一团肮脏模糊的血块,她总觉得那就是她的孩子,她从那以后便日日地做噩梦,日日地做噩梦……”
“那她的丈夫呢?”沈飞突然问。
“他初时还陪着她,”折衣垂下眼帘,“但后来有一日,他又不知去了何处……他本没有差遣要做的,却不肯回家。也许,就是不想回家对着她的脸罢了。”
沈飞一下子站了起来。
折衣续道:“之后时光流逝,当初的伤痛本该遗忘的,可是最终,女子还是提出了和离——”
“我支持和离。”沈飞忽然转过脸瞧他,非常气愤一般大声道,“我支持她去寻找她自己的幸福!”
折衣却沉默。
他半垂着头,容色寂静,薄唇苍白。只一双眼睫毛像被沈飞的话语惊得颤了一下,沈飞一度以为他哭了,却其实没有。
他似乎只是很悲伤。
第26章
末悟接到长罗王旨意,在王宫北面划得一片空地,可以起坛作法。他自从得了折衣的承诺,又将便宜儿子沈飞修理了一顿,这几日来宫里上工时都十分愉悦,很快便到了七月初七这一天。
白日里他仍在这空地边实地踏查,几名宦官便跟在他身后点头哈腰地记下他需要的一应物事。近午时分,天边落下一团祥云,末悟双手负后望了半晌,宦官们也都随着他抻长脖子去瞧,却什么都没有瞧见。
直到那祥云上跳下来一个文士模样瘦瘦高高的男人,末悟才对宦官们挥挥手:“各自去准备吧,到作法那日之前,一定要备齐全。”
下人们俱领命而去,末悟才迎上前,“司命仙君。”
司命仙君本在老君座前打盹儿,突然被他召唤下凡,还有些起床气,一手握着文牒,一手端着茶杯,“怎么回事?”
末悟道:“我找到阿含了。”
司命仙君“噗”地一声把口中茶水都喷了出来,末悟不动声色地避开。
“你、你是说那个妖孽阿含?那个,从阿修罗地的恶鬼中聚元,又以虫蛇之身蛰伏化形,三千年前险些闹出大劫的,那个,还骗了你老婆——”
司命的话声断了,因为他发现末悟紧蹙双眉,一副极不高兴的模样。
司命往四周望了望。末悟早已在二人身周结了障眼的阵,但他还是颇有些好奇地道:“这便是凡间受命之君的宫城?”
末悟道:“那个长罗王,他就是阿含。”
司命仙君望了他一眼,“你如此肯定?”
末悟沉默了。
“我知道了知道了。”司命仙君翻了个白眼,“你想让我帮你瞧瞧,是不是?”
“折衣说,他似乎是短命之相。”
“可是,他若真被阿含夺舍,”司命仙君压低了声音,“那个……折衣尊者,他感觉不到吗?”
末悟的脸色有些僵。
司命仙君以为他没听懂,又补充道:“你想啊,阿含身上有折衣尊者的灯芯,他们二人元魂相感,那见面的时候总该有点儿……有点儿,火花?”
末悟已经彻底阴沉了下来,冰冷的目光挟着刀子一般往司命仙君身上扫去,司命仙君终于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战:“哎呀,我当然愿意帮你的!”
末悟不再多说,转身便走。司命仙君又切了一声,按捺不住八卦的本性小步跟了上去,“我说魔君,这一阵子,尊者都在您处?”
“嗯。”
“那想必……工作也十分顺利?”
“……嗯。算是吧。”末悟的声音有些低。
“那,还离吗?”
末悟静了片刻,语调中终于出现了些微迷惘,“我不知道。”
“……”
司命瞅他许久,又凑近些,好言好语地劝慰:“那个,魔君啊,折衣尊者,他是个铁石做的家伙,什么都不懂,你要多多容让他一些……”
“他当真,什么都不懂吗?我却觉得他懂,只是不肯告诉我。”末悟低声,“最近,他又提到了五百年前的那个灵胎。他那么痛苦,可那个孩子,毕竟是我……”
司命挠了挠头。他也不愿插手人家的夫妻生活,只是他所知道的实在太多,时光漫长磋磨下来,能与末悟说上话的也只剩下他了。
“那都是没法子的事儿。”司命挠了半天的头,也只憋出这样的说辞,“阿修罗业果深重,以他残缺的功德是养不住孩子的,还会遭到反噬……更何况,更何况佛祖也在嘛!你再自责,便是犯执着了。”
末悟静了许久。天已凉了,黄叶在砖石地上打着转,迎面的风含着润意,仿佛拖着人的心沉滞在秋空里。
他终于下定决心一般道:“哪怕折衣真要与我和离,我也必须先杀了阿含。”
“这话说的,”司命乜斜着眼瞅他,“若是杀了阿含,尊者也仍旧要和离,你怎么办?”
末悟的手握紧了刀柄又松开,“他要离便离,他与我在一处,到底不快活。”
话虽说得硬气,眼前却浮现出这些时日以来的光景。自己与折衣同行同止,见他容色光辉,闻他素衣妙香,渐渐地耽溺于他的天真温柔,便忍不住又产生一些动摇。
司命端详着他的神色,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他说:“依我看,你们的问题,与那妖孽根本没有干系。”
末悟蓦地转过脸来。他纵然神色锋锐,司命却像并不害怕,只往末悟怀中扔下几册书,“三千年,你一直执着于寻找那个妖孽,但你有没有认真地看过一眼折衣尊者?你总是对阿含咬牙切齿,也许只是想将你们三千年都过不好日子的罪责,全推给他一个下等的妖孽罢了。”
末悟接住那几册书,一翻便皱了眉,“这都是什么?”
“你认字的吧?”司命睁大眼睛,“这都是人间的话本子,哎呀!你好好学一学。今夜七夕,你说不定就能用上!”
第27章
沈云阁沈将军竟开始读书了,一宫中人尽皆震骇。
七月初七这一日,热火朝天的坛场工地旁,督工的沈将军一个人捧着几册书卷,用手指一个字一个字摸过去,手边还放了一部辞书,若遇上不认识的字,还得查上一查。
有宫女偷偷去溜过一眼,结果都满面飞红地回来。原来那些书都不是正经书,而是下流的话本子,什么李三郎醉入太真洞,什么汉武帝出海遇神君,甚至还配了图,啊呀呀,简直说不出口……
正巧在这时节,宫中女眷相聚,白丞相家的庶小姐白蘅也在邀请之列,自北门入宫时,远远地向那沈将军瞧上了一眼。
她与沈云阁自幼相识,无比熟稔,然而看见如今的“沈云阁”,她却迟疑着没有去打招呼,只是抿了唇,低头匆匆走过了。
末悟在檐下学得废寝忘食,未留神天上渐渐落起了细雨。待要回去时,才发觉雨脚如麻,吃了一惊。
大傍晚的,宫中凡人众多,他不好使法术,今日又不巧未骑马,只得将书卷往衣襟里一揣,便径自闯着风雨往将军府跑。夜色将近,街上已翻出不少灯笼旗幡、杂耍吃喝,在闲散游人中早早地开始了叫卖。风雨相催,一声更紧似一声,让末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哎,哎,沈将军!”大道上,忽有一名穿着短打的中年男人急匆匆追上来,一手撑着伞,另一手还拿着一把油纸伞,一边喊着,“沈将军,我是老吴啊!”
末悟奔至街边的屋檐底下停了脚步,那老吴气喘吁吁地将手中油纸伞往他身上一拍,“怎么不带伞呢,将军?快撑上,撑上!”
末悟的目光在老吴身上转了一圈,“是白丞相府上的吴管事?”
老吴一愣,立刻笑着摆摆手,“说这么见外!是我家小姐刚刚从宫中出来,说起您在淋雨的样子,让老吴来给您送一把伞。”
“……那多谢了。”末悟彬彬有礼地回答,将油伞抖了抖正要撑开,未留神衣襟里兜着的书册却全都散了出来,哗啦啦掉落在雨水洼子里。老吴忙道:“我来捡,我来捡!”
老吴蹲下身来,然而摊开的书页正对着傍晚的天光,上头竟正好有一幅插画,画着两个赤条条的男女相对而坐,前胸相贴,下身相接……
“我来捡吧。”一个温温柔柔的声音响起。
老吴瞟了那插画一眼便立刻脸似火烧,闻声蓦地抬头,却见一名年轻男人,手中执一把玉骨青纸伞,一袭白衣胜雪,眉目如画,正平静地微笑着,微微屈了下膝,老吴还未看清楚,他已将那几册书都拾了起来。
折衣不动声色地将书页合上,但还是剜了一眼末悟。末悟浑无所觉,只是匆促地问:“你来做什么?”
折衣哼道:“我在门口闲逛,不行?”
末悟这才发现,自家宅邸已然是三步远外,几名下人正拿着伞在红漆大门外恭候着。便将手中油纸伞退给老吴,道:“替我谢过白小姐好意,这伞我不需要了。”
小姐吩咐一定要送到的油纸伞揣在老吴手心,忽然变得像个烫手山芋。老吴只得低下头,“嗳”了一声,尴尬地目送沈将军与那白衣人一同往回走去。
雨声愈来愈重地打在夏末秋初的芭蕉叶子上,像千万根滞重的针击打着砖石。折衣似乎有些不安,手指拧着玉骨的伞柄,几乎要将那老玉都磨青,眼神却就是不看末悟。
绕过影壁,来到花厅,花厅之后有两条道路,分别通向东西两间院落。原该各回各屋去用饭的,但今日到底不同往日,末悟竟见花厅的桌上已摆了饭肴,中还有不少荤腥。
折衣侧身说了句:“你自己吃吧。”言罢便要离开,却被末悟拉住了手腕。
末悟道:“你也坐。”
青年的话语有几分笨拙,那炽热的眼风却不是假的。
“等等我,待会一起出门。”末悟又补了一句,“我们约好了的,你可没有忘吧?”
有些隐秘的期待在折衣的心底悄悄地放了出来,像气泡一般啪、啪地炸响,他仓皇地坐下,可这跃动的声音却原来只有他自己听见。
末悟望着他,眼神里带了笑,“我看见外边都已为灯会装点起来了。”
折衣的眸色微微一亮,却低头,“那你快吃。”
末悟“唔”了一声。折衣这时候才想起怀中的书,将它们放在桌上摊平了,看着卷题颇有些疑惑:“这都是哪儿来的书?”
“司命给的。”
末悟给折衣递筷子,后者未留神便接了,又讶然:“司命来了?”
“嗯。”末悟一边吃肉,一边含混地道,“他要替我办几桩事。”
折衣无语,“那是太上老君的人,你倒是会使唤。”
末悟不做声了。折衣感到他似乎不愿谈这个话题,末悟却搛了一片青菜,先在空中滞了滞,又凑到折衣碗前来。
“给你。”末悟咳嗽两声。
折衣突然别扭极了,“这是做什么?”
末悟将青菜径自放在他那一碗白米饭上,语气也平淡下来,“吃吧。”
折衣看他几眼,默默地吃掉了,末悟又多扒了两口饭,将表情都掩住。折衣又道:“你不爱吃青菜,但今晚我做了些兔肉,你尝一尝。”
“你下厨了?”末悟一愣。
“嗯……”折衣笑了笑,掩饰了自己的不安,“今日七夕嘛,还要出门玩儿的,你吃快一些。”
他好几次催促自己吃饭,原来是这个意思。
末悟的耳朵动了动,在折衣看来,他似乎是很高兴了。可是对着这些不敢翻开的话本子,折衣又撅起了嘴,小小声道:“司命怎么让你读这些,方才差点儿出大糗了。”
“我却觉得它们有用。”末悟道。
折衣心里咯噔了一下。末悟惯常就不爱读书,连佛经都念不好,为何忽然要来琢磨这些凡人界的男女情爱话本春宫?
然而末悟一向面瘫,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折衣往前凑了凑,“我听闻,”他的声音像从舌头上滑了一圈,“那个,白丞相家的小姐,今日入宫,你见上了吗?”
第28章
末悟抬眼,“谁?”
“就是那个啊,那个白小姐!”折衣语气夸张,想稍稍缓解一下气氛,“你方才还在与她家的下人说话呢!”
“哦……”末悟眯起了眼睛,咀嚼也慢了下来,“尊者对她有兴趣?”
折衣低声道:“兴趣自然是有,我想瞧一瞧她与你是不是有姻缘……”
“姻缘?”末悟皱眉,“她是个凡人。”
“我是说,沈云阁,沈将军的姻缘!”折衣急了,“听闻她到三十岁生辰上便不得不落发出家,在那之前,沈云阁应当娶她才行……你用了沈云阁的躯壳,当还他一些福报……”
末悟道:“沈云阁也是个凡人。”
折衣一愣,“你、你是呆子么?”
“我只管收束了东土的乱世,自然将躯壳还给沈云阁。他的夫妻关系,还轮不上我插手。”末悟顿了顿,又意有所指地道,“他的父子关系也是。”
“那要怎么办……”折衣小声嘟囔,“你就没看到,沈云阁将人家手抄的心经都裱在卧房里,一片痴心的样子?”
末悟睁大眼睛,就在折衣预备嘲笑他时,他自己却先笑了,“那你怎不想想,白小姐为何要手抄心经送给沈云阁?他们若真有缘分,那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又是什么意思?”
“那,”折衣却真没想到这一层,“那她为何还给你送东西?”
“她送东西,我也没收啊。”末悟理所当然地道。
“可是末悟,我听说沈云阁的命盘好,要子孙满堂的……”
“折衣,”末悟的话音像很轻松,“你想让我娶她吗?”
折衣呆了一呆。他只想着如何让末悟在白小姐出家之前装一装样子,却遭到末悟如此反问,他一时呼吸不上来:“这与我有什么关系?你为何要来问我,若是耽误了世道,你要赖给我吗?”
末悟牙关一咬,眼中猝然燃起怒火。但他到底竟强压下心头涌上的烦躁,今日特殊,他不想多起争执,只是闷头干饭。
折衣立刻就意识到自己把气氛都害僵了。可是,末悟却好像感受不到他内心的焦躁。
他无端地想起他们三千年前成婚的那一日。
似乎也是大雨,当末悟经过下界到西天迎亲,风伯雨师都捉弄他,要让他寸步难行,结果他偏是从风雨里驾车飞来,湿透的红衣,纷乱的黑发,与桀骜的笑容。
若自己终究要与他和离,那么,他会端着那样的一副形貌,再去和旁人成一次婚吗?
终于,折衣慢慢地、很郑重地,再次开了口:“末悟,你听我说。”
末悟停了动作。
方才的话虽是气话,但接下来的话,却是已经在肺腑里思量过千百遍的。自从数日前被沈飞引出了旧事,沈飞倒没说什么,折衣自己却已决心要与末悟剖白个清楚。于是他闭了闭眼,让自己尽量平静一些。
“当年,我们盲婚哑嫁,你不了解我,我不了解你,糊里糊涂在一起三千年,却仍旧没多少长进,总是吵架,也并非我所甘愿。”折衣侧过头去,发丝轻轻地一飘,“我曾经以为,有个孩子,一切或许会好转,却没想到连孩子也……末悟,这些日子,我又梦见他了。也许,也许是因为小飞吧,”他强笑了笑,“我总是想,若是我们的孩子能安然长大,到如今五百岁,那便和凡人的十二三岁差不多,也该是小飞的模样……那孩子的死,我隐约猜到一些,是我功德微薄,不能全怪你,所以——”
“那我让沈飞搬出去。”末悟截断了他的话。像是从折衣纷繁缠绕的话语之中终于寻到了一点喘息的空隙,他的回答如此仓促而决绝。
他不愿意将折衣的话听完,他的心中突然浮现了盛大的恐惧。
折衣一怔,“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末悟蓦地将筷子掷了下来,又将脸埋进手掌之中,深呼吸了一下。“那你是什么意思?”
折衣恍惚地看他,“不吃了么?”
末悟将椅子往后踢开,站起了身,“不吃了。”
折衣吃了一惊,“为什么?”他的声音又低了几分,“你不是爱吃兔子吗?”
“你要我说多少次?”末悟突然抬高了声音,“我不爱吃兔子!你不要把我当做一头什么都不懂的畜生!”
折衣被他吓住,只是一瞬间,委屈的泪水就涌上了眼眶。明明,明明在过去……他是爱吃的。也许是很久远、很久远的过去了,纵然自己真的分不清时光的长短,但自己也不会把发生过的事情记得黑白颠倒。
末悟望着他的模样,终于也觉难以忍受,径自往外走去。折衣于一瞬间惊慌抬头,却只看见那黑衣的背影消失在影壁之后。
与过去三千年总是一模一样的。末悟会决绝地离开,留他一个在房中无措地张望。
萧萧的晚风拂起他衣发,晶莹的泪珠终于掉落下来,打湿了刚刚理净的话本的扉页。有一册所记的正是七夕的传说故事,上头题了一句古人的诗:
“秋风发离愿,明月照双心。”
第29章
折衣将碗筷都收拾好,端去了厨下,然后将剩饭剩菜一股脑儿地都倒掉了。
将军府的下人虽多,但今日原都被他屏去了,说是给他们放假,让大家都可以去观赏灯会。其实,只是因为他想自己给末悟做一顿饭吃,又不好意思让旁人瞧见。
他原本是一盏只会听经说法的灯,不说娇生惯养,那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是在近万年前,为了照顾那头来自阿修罗地的小狼,才学着烹饪。小狼任性不肯吃素,他只得去人间求来三净肉,想尽办法烹调得美味可口;在这些肉食之中,小狼又似乎最爱兔肉。这是野兽本有的习性,折衣并不嫌弃,只是尽可能地满足他。
谁料后来有一日,小狼竟将一只自己猎杀来的兔子血淋淋地扔在了折衣的房门外,一大清早地,骇得折衣几乎变回一盏灯。他抱着小狼给他讲解了大半晌什么是三净肉,什么是佛弟子的戒律,他虽然不是修行的僧人,不受戒律拘管,但到底承了佛陀恩泽,而小狼出于尊法,也绝不应当杀生,云云……
这一顿饭耗了折衣一个下午,吃饭却只用了短短片刻。他捋起袖子,将双手浸入水中,又很疲累地垂下了头。许久,才重新振作起来,将碗筷一一擦洗了,收拾好,回屋沐浴。
他在浴桶中呆了大半个时辰,恍恍惚惚地出来,在西院的廊下又停了停脚步。他想起沈飞说的,七夕之夜,牛郎织女会在天上相会,于是他抬头望去,夜是一片幽深的海,又或千重静默的山,因为淫雨不绝,缠缠绵绵、淅淅沥沥地,却连一颗星星都望不见了。
他不认识牵牛、织女二位星君,但他们很有名气,只因为夫妇琴瑟相谐,便得了人间无数的供奉香火。他真羡慕他们啊。
他想起自己向佛祖递诉状的时候。妙音鸟的唱诵声中,弥勒佛祖升坛而起,垂眉含笑,问他,你可想清楚了?
他答,弟子想清楚了。
那个时候,他是真的以为山穷水尽,无可挽回。于是佛祖派了人去给他们解籍,末悟却耍起赖来,不肯搬出须弥山的那一座房子。折衣也曾对他说过,你若非要那房子不可,大可以自己将它再背走。
这话说得狠心,他至今仍记得末悟眼中碎裂开的光。但他说的也是实话。
末悟不愿意,他就要那房子,他就要用那房子占住须弥山的那一片宝地。
于是二人拉拉扯扯迁延不决,直到整个天庭都来看他们的笑话,直到末悟下界除恶,直到折衣自己也跟了过来。
在人间不过一个夏天,折衣所受的煎熬之多,却仿佛过去的三千年都属浪掷。
他转身走入寝阁。
雨。
仿佛沿着窗棂无情地透入阁中来的雨,让折衣陷入清冷的秋夜之中。越是冷,他的泪水却越是干涸,地面上只铺了薄薄的蔺席,他坐了片刻,又倒下去,侧躺着思索,脑子里却只有空白一片。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前院里渐渐有下人归来,似乎是灯会都结束了。
雨声渐歇,在那些下人小心压低的交谈声中仿佛仍有意犹未尽的热闹,都随着烟火气挟带了回来。折衣怔怔地听着,没有听见末悟的声音。
大约末悟仍没有回来。
而他仍旧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错的。
折衣突然站起了身,拉过衣桁上的外袍哗啦往身上一披,便径自快步地奔了出去。
街道上已渐无行人。不少摊位上货品都收走了,只仍支着孤伶伶的木架子,灯火也不再亮,只有几盏像是被人丢弃的纸糊灯笼掉在地上的水洼里,又被人踩得瘪了,未燃尽的灯芯在水中嘶嘶冒出最后的尘烟。
他终究错过了这一场灯会,末悟曾承诺给他的灯会。
虽不再是狂风暴雨,却仍斜斜地飘着零星的雨点,断了线,从衣领后头渗进去,一瞬便能凉透。折衣披发赤足,从寂静之中飞快地奔过,起初他以为自己是出来找末悟的,但渐渐他又要忘记了,他只是觉得冷。
人间的夜,竟是这样地冷。
他过去也曾经历过吗?
拐过一个街角,忽见一座庄严宝刹。因是深夜了,寺庙也该休息的,却不知为何大门敞开,数十步石阶之外的宝殿上竟还亮着灯火。
折衣一怔,他先是看见了殿中供奉的高足丈许的弥勒金身,而后,便看见了佛祖的莲花座下,一个孤独跪拜的影子。
他咬了咬牙,往里走去。
那个跪拜的影子像是张皇地动了一动。
折衣慢慢地走到佛陀宝相之下,双手合十为礼,心中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熟稔的经文都忘却,只在这一刻,贪嗔痴、怨憎会,都占据他的心,他复害怕被佛祖看穿,又仓促地更加低下了头。
“……对不起。”
身边的人忽而沙哑地说道。他像是跪了一夜,声音都透出寒气。
这一声对不起,却几乎又要催出折衣的泪水。
末悟静静地跪着,“方才是我懦弱,才会冲你乱发脾气。”
末悟竟会道歉,可这道歉折衣却难以理解,“懦弱”和“乱发脾气”之间是什么关系?末悟说完,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他的每一个动作好像都需要经过艰难的决定,那么慢,那么安静。
“对不起。”末悟重复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有弥勒在,想必你说话也有底气些。”
眼底忽而起了亮光,映出折衣洇了一半的视阈,他抬头,才见是末悟将佛前已经微弱的灯火里又添了些灯油。
末悟揭开那青铜的灯盖,微微倾斜油瓶,小心地滴出些素油;只一眨眼,光焰大盛,也将佛祖慈悲的脸容映得更加敞亮。折衣怔怔望过去,末悟的动作如此平和熟练,神色之中甚至有一缕捉摸不透的温柔,就好像他做这件事已经做过无数次了一般。
“你……”他开了口,才发觉不妥,可末悟已经看了过来。折衣用一整晚积攒起来的勇略都在对方的目光下消散去,他只得不知所措地问:“你喜欢长明灯么?”
隔着飘摇的灯火,末悟凝望他半晌,终于垂下眼帘,回答:“我所喜欢的,是佛祖座前的那一盏。”
第30章
“噼啪”,那灯又爆了个灯花,像是将两人从梦中惊醒了。
末悟将青铜灯盖重又盖上,微渺的烟尘从灯座的孔洞间细细飘出。他高大的阴影覆在折衣身上,使折衣甚至不能再看见佛祖的面容。
他突然明白了那个蟒妖所说的话,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动情。
五阴炽盛,情欲中烧。足底是火海,心上是尖刀,火海中有宝珠,尖刀上有蜜糖。静燃的长明灯,每一瞬都是膏火熬煎,元魂辗转。
“我是个恶业盈满、不通大道的阿修罗。”末悟轻轻地又道,“承你救命的恩情,又受你无量功德,我原本……不应当……生出这么多别的杂念。可是折衣,三千年前,我曾眼看着你受天雷之苦,五百年前,我又只能眼看着你鲜血横流,我实在……”他的话语有些激动,不得不闭上了眼睛呼吸。
折衣见他苦楚,自己竟也感到心痛。是很陌生的心痛,他看着末悟紧皱的眉宇便想给他抚平,听见末悟急促的呼吸便想给他静心,他往前走了一步,但只是一步,想说的话已全都忘记了。
“末悟。”他有些迷惘,“我不是很懂,但我……我想你随我回去。我的心……乱得很。”
末悟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拉近来,低下头,以一个保护一般的姿势将他半圈怀中,双眸扫过他眼底的每一个角落,又死死地凝视住他。
折衣虽然吃惊,却没有抗拒,只是抬头与他目光相迎。
末悟说:“你让我回去,或许便再也无法和离。”
这话很坚决,在折衣最为信爱的佛祖的面前,逼迫着折衣的回答。他料想这个回答极其重要,可是心跳得愈来愈猛烈,折衣在末悟瞳仁中看见狼的冷光。
折衣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哀求一般的气流:“先回去……好不好?”
心头的颤栗一路传递到指尖,令指尖都发抖。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他隐约感觉,末悟是知道的。
末悟垂首吻住了他。
折衣一下子攥皱了末悟的衣襟。
这个吻好陌生。他竟不曾体会过——末悟先是轻轻地、讨好一般地一遍一遍描画他的唇,又暗暗地吮吸,最后,便悄然地叩开了他的齿关,柔软的舌尖仿佛探入了折衣秘密的地方,既小心翼翼,又暗自暴烈,折衣蓦然喘了一声,五指用力,在末悟衣衫上抓出了褶皱。
末悟揽住折衣腰身的手收得更紧了一分,下身紧紧相贴,甚至充满冷酷暗示地往前一顶。
折衣只觉有一团火,从唇舌间烧到了心腔,又直直地往下冲去。他在佛祖面前闹得面红耳赤,既羞耻,又留恋,想让对方停下,却竟然舍不得,而不知为何,泪水竟愈加忍不住,接二连三地连成了珠串儿,唇间品到了微咸的味道,令末悟都怔忡地稍稍放开了他。
末悟大约也想不到折衣竟然又哭。伸出手,带茧的指腹轻轻为他抹泪,却越抹越多,末悟彻底慌了,又将他揽入怀中,偏偏嘴笨,这时候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道:“好,我们先回去。”
他原是等着折衣的审判的;然而一瞬间的意乱情迷,却像是又将折衣的审判给打断了。
心上负重的绳索已经磨得只剩一道细丝,犹不能决断地悬在半空。
“云阁?”
一个女声于这深夜宝刹中响起,纵然温和,于二人却无异于平地惊雷。末悟立刻将折衣抱着转了个身,侧面对着来人,待看清了,才惊道:“白小姐?你——您怎会在此处?”
来人正是白蘅。她从佛像后的内室转出,亭亭玉立,容姿曼妙,只是穿着一身在家居士的缁衣,身后跟着的侍女也作素净打扮。
折衣仓促地背过身去,拿衣袖擦了泪,装作一派虔诚礼佛的模样,看都不敢多看那边一眼。
白蘅的眼风不动声色地那白衣人处飘了一下。“我平素在这座寺庙修行,今日七夕,寺中事多,住持便让我来帮帮忙,未料收拾到了这个时辰。倒是你,深更半夜,在此作甚?”
“我?”末悟的回答有些僵硬,“我来拜佛。”
“拜佛?”白蘅微笑,“你如今官拜上将军,光宗耀祖,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得不到,却要来拜佛的?”
末悟道:“我……”他顿了一顿,“我祈愿这世道太平,百姓得以安居。”
这话不算撒谎,他说得坦坦荡荡,白蘅盯他半晌,倒也不追究了,“傍晚我见你淋雨,让老吴给你送了一把伞,你却退回来了。”
这话问得微妙,末悟忽感觉身后的人把自己背后衣衫都往下扯紧了,几乎箍住了他的脖子。
他绞尽脑汁:“那是因为……”
“你也不必想了。”白蘅轻轻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已立意出家侍佛,今后再不可能与你来往,那一把伞,便是我的信物。”
末悟一震,傻了。
伞者,散也。他竟全然没想到,明明今日刚读的话本子上就有!
白蘅望着他,只觉老吴说的没错,这人像是变了许多。她有些伤感地侧过头,“当年夫人病逝,我赠你心经时,便已有此意。儿时的那点情分,承你多年念念不忘,但云阁,时过境迁,我已非昨日之我,你也已非昨日之你——”
“云阁。”折衣忽然小小地叫了一声。
末悟眼皮一颤,回头,却见折衣睁着一双哭得微红的眼睛,仿佛懵懵懂懂,却又温温柔柔地一笑,“哎呀,我认错人了。”
说完便优雅地一转身,白衣飘飘如仙,连白蘅都看得呆了。末悟摸不准他又闹哪一出,想跟着追出去,却还是不得不先答了白蘅:“小姐回去一路小心,往后……往后山高水长,愿小姐得取正觉,悟大道。”
说到最后,已是真诚的祝愿。白蘅抿了唇,笑了,“谢谢你。”
末悟看了她一眼。这白小姐魂灵澄澈,或许未来真能修出功德也未可知;于是匆匆一抱拳,便快步奔出门去。
夜色如水,疏雨萧条,末悟踏过折衣片刻之前方踏过的泥泞水洼,拐过几个街角,又迷茫地驻足。
夜风扑打在他脸上,骤然的初秋的冷,又几乎让他怀疑方才的吻只是一场梦。
折衣突然从街角往他身上扑了过来,大袖挽住了他的脖子,末悟往后一趔趄,立刻稳稳地抱住了他。
折衣仰头看着他,眨了眨眼,那眼睫上还挂着未曾干透的泪,又像委屈,又像不肯甘心;忽而却踮起了脚,往末悟唇上又亲了一口。
31
末悟根本等不及,竟便在这空阒无人的街道上作法,抱着折衣一眨眼就回到了将军府。
两人几乎是左脚踩右脚地进了后院,折衣想到末悟房中还挂着那一幅白小姐的字,忽而不高兴地说:“去我那边。”
末悟不疑有他,只道声“好”,便风驰电掣地进了西院,一脚带上了门,折衣挣出他的怀抱,默默去点灯。
灯火亮了起来,映着折衣盈盈的眼。他翩翩然立在地心,像是端等着末悟过去。
末悟正要脱衣,却又想起折衣是多么好洁,自己在这上头已经吃过不少亏了,于是乖乖地道:“我先去洗澡。”
折衣愣愣地看他都走到后室门边了,突然道:“哎!”
末悟回头。
折衣的牙关相撞,下了很大决心:“不……不洗也可以。”
“明白了!”末悟扑了过来,折衣几乎都要看到那大尾巴摇起来了,被他扑得往后跌退几步,双膝一软,竟尔倒在地上。末悟连忙护住他的头,却摸到那滑不留手的乌黑长发,从指缝间柔软地溜了过去。他想起话本子上总说女妖都有一头光可鉴人的墨发,又觉得不服气,妖怪能比得上他老婆?抱着折衣打了个滚,让折衣趴在自己的身上,仙人的白衣只是薄薄的素净一袭,此刻折衣趴下来了,他便能从那衣衽间望见里头影影绰绰的风景,纤秀的锁骨像虚弱的城墙,底下藏着的白皙胸脯便如是任他劫掠的一马平川。
“折衣。”末悟忽而道,“你为何叫做折衣?”
自己从认识他的近万年前,他便叫这个名字了。
“啊。”折衣一边扯着衣衽,未料到他会问这个,随口回答,“因为我刚刚化形时,做不了什么大事,只能每日帮佛祖叠衣服。”
“……”
“那时候迦叶他们总笑话我,叫我折衣尊者,哼!后来我真的修成了尊者金身,索性就真用了这个名号,看不尴尬死他们。”
末悟笑了,捏他的脸,“你还真记仇。”
折衣看他笑容,只觉目眩神迷,在他身上不安地动了动,双手撑在他脑侧,又怔怔地凝注他的眼。末悟那只捏脸的手变了意思,渐渐变成暧昧的抚摩,绕过那清丽的鬓角,又轻轻去揉他那珍珠似的耳垂。折衣被他揉得舒服又发痒,“嗯”了一声,末悟便半挺起身子,小心地吻上了他的唇。
折衣真受不了他吻他。过去三千年时常做爱,但接吻是很少的,折衣也不知道什么叫吻技,此刻却好像只要沾上了那两片唇,自己便要晕过去,不管末悟做什么欺师灭祖的事他都没法子分辨了。末悟甚至性感地轻喘着,像勾引他一般说:“舌头,伸出来。”他只怔了一下,末悟的舌尖已经窜入他口腔,他连抵抗都不及,只能嗯嗯啊啊地投了降,软舌被末悟逗了出来,津液交缠,在空气中发出令人害臊的响声。
自己的屁股底下被末悟的硬家伙抵住了,黑衣与白衣的分界,那触感愈益明显。实则他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他还特意拿衣裳遮掩,手指擦过末悟的腹肌,又似有若无地抵在他胸膛。
末悟一边激烈地吻他,一边还去咬他耳朵:“想要?”
折衣不可能回答这种问题,只会哼哼唧唧。末悟的大掌从他的肩膀往后摩挲,白衣便褪了一半,松松垮垮地挂在臂上,末悟瞧了一眼,心头起了无明火,掐了一下他的腰,又惊得他埋怨地叫出一声。然而未等折衣反应,末悟已经伸手连着衣裳一起握住了他的阴茎。
那东西不断地淌着水儿,将白衣都浸出一层印,衣料偏还往那顶端研磨,又让折衣难耐,“不要……”
末悟道:“不要什么?”
“不要磨我!”折衣都快哭了,身子往后坐,又碰到末悟的阴茎,他拿素白的袖遮了脸,“手,伸进来……”
末悟的手指挑起了衣衫,轻轻地滑了进去,肉贴肉地为他揉搓。然而立刻折衣就感到了不满足,纵然末悟带茧的手掌温暖而有力,他却可怜兮兮地射不出来,将头伏在末悟的胸膛,屁股却动了动,末悟笑了:“你压着我,我怎么帮你?”
折衣小声:“后面也要……”不过四个字,说得他满面通红,声如蚊蚋。
折衣这神仙,看起来脸皮极薄,使唤起人来却真不心虚。末悟道:“那怎么办,我忙着呢,你自己来?”
32
折衣怒瞪他一眼。末悟觉得真有意思,果然书上教得对,要徐徐图之,不要太快给他,他反而能折腾出千百种花样来。
折衣一手撑着他硬绷的胸肌,一边慢慢地抬起了屁股,末悟垂眸,便见薄薄的白衣里透着昏黄的光,缝隙之间有辨不清晰的液体一滴滴漏出来,折衣还想将屁股往末悟硬挺的阴茎上蹭,却偏偏好几次滑了过去,将末悟也折磨得闷哼出声。
“等一等。”末悟眼看他视死如归,连忙阻止,将手上为折衣搓弄出的浊液又往折衣后头抹去。折衣半跪在对方身上的姿势害臊极了,又想躲开,末悟便哄他:“不要动,弄湿了才好进去。”
“谁让你进去了!”折衣恼道。
末悟另一只手温柔地理顺他的发,又捧着他脸细细地吻他鬓角,“不让我进去吗?”
这人怎么老用反问句,太讨厌了!折衣不能说不让,又不愿说让,气鼓鼓地咬了牙,可末悟已经添到了三根手指,灵活地在他穴壁内按压过去,他便几乎跪都跪不稳。那穴口已像熟透的果子一般湿滑柔软,汁水淋漓着出来,将末悟的整只手都湿透了。
末悟愉快地笑起来,手指拿了出来,还在折衣面前特意舔了一舔。“现在可以了。”
折衣一愣。既然都、都准备好了,他还以为末悟会一鼓作气,但眼下末悟却一副好整以暇、绝不干涉的模样!
折衣不言语,倔强地想自己试一试,半明半灭的灯火中却总是不熟练,撑在末悟肩膀上的手都要酸了,便去气恼地打他:“你扶住啊!”
“行。”末悟压低了眉,一手仍握着折衣的阴茎,却坏心地按住了顶端的小孔,另一手将自己的家伙扶稳,诱哄一般轻喘着道:“那你对准了。”
拿捏个什么劲儿啊!折衣恨恨地想。不怕我把他给崴折了!
然而当真对准了、坐下去的一瞬,折衣便没出息地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呻吟。与此同时,末悟也再没有了逗趣他的余裕,猛然往上一顶——
“啊!”折衣吃了一惊,抓着对方肩膀的手抓下了数道指甲痕,快感却骤然排山倒海地通贯了全身!
末悟将折衣的衣衫都撕扯下来,在下身不断的颠簸之中,又野兽一般去啃咬他的肌肤。折衣初时还骂他:“又不是
第一回 了,你怎么糟蹋衣裳——“然而很快就骂不出声,一波又一波的情绪被他顶撞成碎片,全如烟花般散在他的脑海里。在这时候偏偏末悟还没忘了按住他的阴茎,折衣想射射不出,脸色憋得通红,汗水涔涔而下,长发都垂落在末悟的肩背,两人交颈缠绵,又不知何时吻到了一处。
交合这档子事,其实挺好的。白光飞舞的须臾,折衣竟而想到。他过去没尝试过这样抛却万物的疯狂,什么前身后世都不必想了,后穴里塞得满满当当,就仿佛漫长时光的所有遗憾也都随之被填满,甚至娇气地溢出,稠密地坠落。
在这样的时刻,末悟是他的,他是末悟的,过去嗤之以鼻的一些情感全部占据了他的心胸,他甚至理解了什么叫做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在一阵莫名的忧怖之中他突然抱紧了末悟的脖子,末悟像从他的依赖中获得了莫大满足,一个翻身压住了他,大开大合地冲撞了他两下,他前面好不容易没了禁制,却只汩汩地冒出一点清浊相间的液体。
末悟看见了,浅色的眼瞳都变作深黑,一把折起了他的腿打开,折衣羞耻得没眼看,又扯来垫在地上的黑衣,将脸埋了进去。末悟盯着他,从那水淋淋的穴口将阴茎全部抽出,突然,一口气又发狠撞进了最深处!
折衣在末悟的气息之中蓦然泄了出来,却不是前面,而是后面。
他全身发软,白嫩的身体陷在漆黑的衣料之中,身上挂满了斑斑点点的浊液,眼神几乎都无法对焦。却感觉到末悟再度舔了上来,后穴里的东西不肯撤退,仍在一团粘稠中翻搅着,像要寻找什么余味。
末悟舔过他的喉结,耳朵,嘴唇,又稍稍直起身,笑得带了几分阿修罗的邪气,“还没完呢,怎么自己歇了?”
末悟这头畜生。
不知胡天胡地了多久,折衣在心里想。
可是末悟还一边端详着自己的神色,一边往自己最舒服的地方上顶撞,折衣连腿都抱不住,只能咬着手指哭,说:“要肿了,肿了怎么办!”
“真的?”末悟一听慌了,深呼吸一口气要退出来,折衣却又猛地夹他,像舍不得他一般:“你去哪儿?”
末悟见他那仓皇神情,忽而有些难受。又将阴茎小心地插入深处,轻轻吻他的脸,“我哪儿也不去。”
“你骗人。”折衣眨了眨眼,眼中的末悟看起来温柔得像是假的,他想起自己曾经被蟒妖欺骗的事情了。“你……你从来不好好儿跟我说话,总是说到一半就摔门,走了还不肯回来。”
“……”末悟堵得慌,又不敢辩解,他想到话本子上说的,反正先操,操服了就好了,于是闷着头继续耕耘。折衣却更加不高兴了,偏要推开他肩膀正视着他:“你不说点儿什么吗?我给你机会,你说话!”
末悟抬起了头,晦暗的眸色里竟然闪动着亮晶晶的水光。
折衣呆住了,“你哭个什么劲儿?”
自己欺负他了吗?没有啊!都是他在欺负我啊!
“折衣。”末悟却很执着一般,“我们不离了,好不好?”
第33章
折衣最后也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他什么。
末悟在那一瞬间像露出了自己柔软的弱点,然而立刻又埋下头去,默不作声地,一边隐约咽着泪,一边却操弄得越发凶狠。折衣简直不知自己是该安慰他还是该配合他,在他给予的快感中连维持自己都很困难,脑子里一团浆糊,都被末悟揉烂了捣碎了,两人的胸前身下全都是浑浊而靡乱的心绪。
两人折腾到快天亮,末悟抱着他去洗澡时,他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皮,末悟却还在浴桶中鬼鬼祟祟蠢蠢欲动。当他终于沾到枕头倒头就睡,他也不知末悟到底是怎么个情状。
这一觉,折衣直睡到了近傍晚,是肚子饿了才醒来的。
凡人的身体就是这点儿不好,五蕴六识太过灵敏,肚子饿了还会死。黄昏的光杳渺地透入折衣的眼帘,令他嘤咛着动了动,初秋已有些凉意了,他的小腿往被子里缩,身子不自主去寻找温暖的地方贴靠。这一靠便靠上了末悟的大腿,迷蒙地半睁着眼睛问:“你在做什么?”
末悟盘腿坐在床头,膝上搁着话本子,闻言猛一抬头:“醒了?”
折衣扒着他的腿半抬起身子,眯眼去瞧那书,却恰好瞧见书上的图,一个男人躺着,下身的阳具怒气冲冲,一个千娇百媚的女人双腿跨在男人身上,却并不直接坐下,从那腿间的侧影里还能瞧见些湿漉漉的痕迹……
“啪”地一声,末悟将书卷合上,扔到了床下。
折衣仿佛醒了,但又没完全醒,那幅淫戏的画面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他张口结舌:“你……这不是……”
这不是他们昨晚刚用过的姿势吗!
末悟当即一个翻身跃下了床,给他端来一盘水果,讨好地道:“吃点儿东西?”
折衣还沉浸在自家老公看小黄书还现学现用的震惊中,末悟拿了一只桃儿往他嘴边蹭,茸茸的绒毛令折衣发痒,接下了,“王母娘娘的蟠桃?”
“嗯。”末悟的眼风瞟向别处,“我前几日便准备了。”
“蟠桃倒好,吃一个能抵好多天。”折衣说着,见末悟已穿好了衣裳,又有些不高兴,“你何时起来的?”
“中午。”
折衣小声道:“那怎么不叫我?”
末悟挠了挠头。他难得想要认真温柔去应对折衣的问话,却发现他的每一句问话都很棘手,好像很容易就会招他生气。“……我给你上了药,想你还是再躺一会儿好。”
折衣一惊,险些从床上跳起来,又立刻感觉到自己屁股上凉飕飕的。要死了,他怎么在自己昏睡的时候来上药!
“我,”他哭丧了脸,“我真的肿了?”
“没有没有。”末悟连忙撇清,“我只是担心,担心罢了。”
折衣揉着腰半坐起来,又不敢把重量压在屁股上,以一个很别扭的姿势侧卧床头,伸手拿了一只蟠桃,咬了一口,心情也终于平复一些。他却不知自己此刻一丝不挂,遍身都是末悟造作出来的痕迹,蟠桃溅出的香甜汁液湿润了他的唇,让一旁的末悟看了又要半硬起来。
可是关键的话还没有说清楚。
两人的心上,仍然像笼着黯影,不知何时便会化作冷风冷雨。
折衣的眼神不知落在何处,只是道:“你先上来。”
末悟像得了圣旨一般终于爬上了床,在折衣身边躺下,折衣啃完桃子,便挪动身子依偎了过去。
折衣躺在他怀中,仰天望着雕绘七宝楼台的床顶,看起来,是个不沾欲念的神容。
可是谁又真的能不沾欲念呢?
昨夜那一瞬间动情的痛感还在胸腔里回荡。昨夜,不是为了除业障,也没有谁喝醉酒,可他们仍像中了一种原始的毒一般,那么失态地求索着对方。这让折衣这千百年来的痛苦都变得有些可笑了。
他默默地思量半晌,开了口:“末悟,其实,若不是那个灵胎,我本没想过与你和离。”
末悟的身子僵了。他没料到折衣的脑子这么清醒,这么快便要来与他算旧账了。
第34章
末悟嘴唇发白,想为自己辩驳,却不敢抬出佛祖,只得道:“那个孩子,意外化生,又险些将你害死,他命中注定就活不得……”
“五百年,我总是在想,我身为佛前的长明灯,本应有无上的功德,为何竟连一个孩子都养不住?”折衣难过地说,“直到数月前遇到那只蟒妖,他说,我曾将一根灯芯分给了别人……”
这一回,末悟许久没有接话。
伴随着沉默的蔓延,折衣的心也愈加下坠,他预感自己探到了一个深冷的秘密。
折衣抿了唇又道:“那时我用灵识去探本元,却是三根灯芯,好端端地都亮着……我想不明白,可唯有如此,才能解释那孩子的死……”
“折衣。”末悟哑声,“这都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知道吗?我宁愿你……怪我。”
折衣淡淡地笑了笑,“我怪你,那岂不等同于怪佛祖么?”
他说得善解人意,末悟却觉心都揪紧了,“是我无能,不能为你补回残缺的功德,也不能为你保住你想要的孩子,你日日夜夜痛苦,我……我也饱受熬煎。”
如此惨痛的话,却被他用十分平静的话音说了出来。
折衣垂眸,看见末悟抱着自己的小臂,沿着那结实的肌肉线条,是温柔护住自己的大掌,此刻平静交叠在折衣的腹部。
失去那个孩子的时候,折衣昏了过去,什么都没能瞧见。也是因此,他每每回想,只有铺天盖地的血雨将他的魂灵笼罩。他不敢再去记忆更多的细节。
所以,自己或许是真的,缺了一根灯芯;因此而功德大损,才没能保住那个化了恶形的灵胎。
“……是渡劫时候的事吗?”折衣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嗯。”
“渡劫的时候,我……我扔下过你吗?”
这话问得残忍,末悟没有回答。折衣也觉自己过分,全都忘记了,却要来追问那些或许很伤痛的细节,他于是急切地找补:“你不能说没关系,我可以去找佛祖,佛祖一定有办法。”
“不可以去。”末悟却突然强硬地道。
“为什么?”
“求你了,折衣。”末悟低声,“此事牵连重大,一旦出了岔子,我们甚至会……甚至可能,会连累弥勒佛祖。”
连累佛祖?!
这句话在他头顶炸裂,折衣倒吸一口气,“你说什么?!”
千万年来,他始终视佛祖为至高无上的存在,三位佛祖一莲托生,能化解一切灾厄,而他与末悟这点子情情爱爱的魔障,在佛祖眼中,还不就是尘芥一般的小事而已?
但他们竟会连累佛祖?!
末悟低沉地道:“佛祖的头上,也是有天道的。”
折衣震惊呆住,许久,才慢慢地道:“是因为我们的功德和命盘,关涉天下苍生,是不是?所以,才会让佛祖为难……”
他的心揪紧了,做了佛祖千万年的乖顺下属,他从没想过自己竟会给佛祖招来那么大的麻烦。冷硬的心防在一瞬间瓦解——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渡劫的时候,我一定犯了错,是不是?我……我就是在那时候,弄丢了一根灯芯,是不是?!”
说到后来,颤抖的声线像要裂开,面容是一片苍白。他咬紧了唇意欲冷静思索,可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这样掉链子,他真的不记得了,全都不记得了啊!
末悟连忙抱紧了他,“无事的,无事的……”一边吻着他发顶一边轻声安慰,“一定能找回来的!”
然而他不哄还好,他这一哄,折衣更觉自己没用,垂了眼眸不言语。他一次又一次闭目去探自己的本灯,那灯火盈盈,若有情若无情,却不会向他透露任何消息。
末悟在他的头顶轻轻叹气,“折衣,方才是我不好,我吓着你了。其实哪有那么重大,只要除了这人间的孽障,回到太平盛世,也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折衣从来不是个无理取闹的人。他被自己可能犯下的大错惊呆了,一连几个时辰都皱紧了一张俊脸苦苦思索。
末悟简直后悔自己跟他说了那么多废话。横竖把阿含拿了,不就完事儿了?他追踪阿含三千年,之前不知阿含蛰伏到什么犄角旮旯,如今总算他露出了马脚,自己准备万全,甚至还拖来了司命,那绝不可能再出岔子的。末悟看着老婆那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知如何是好地挠了挠头,忽而竟灵机一动——“噗”地一阵烟雾起来,他竟变成了一头半人高的灰狼,仰着头,朝折衣摇尾巴。
折衣轻声:“这是做什么?”
他还道末悟突然变真身是有什么要紧事,谁料他只轻轻咬住折衣的衣角,将他往床边拽。折衣跟了过去,灰狼便往地上一躺——
收起了脚上的利爪,露出了柔软的白肚皮,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地面扑打着毛茸茸的大尾巴。
“……”
折衣纵然心事重重,却也不得不感到,这头畜生,好像是变聪明了。
他慢慢地躺在了灰狼的身上,那大尾巴便卷过来,轻轻挠他的痒。野兽的绒毛悄没声息地窜动在他的肌肤上,折衣忍不住笑了一下:“别闹了!”
见他好不容易笑了,末悟稍稍放下了一颗心来,四肢都放松了护住他。
折衣伸手揉了揉笨笨的狼头,眼底的笑影很快也便消逝。
第35章
这一晚,躺在灰狼身上,折衣却做了个十分古怪的梦。
他梦见天地飞雪,城郭荒凉,遍地都是腐烂的断手断脚的尸体,与眼看立刻就要断气的饿殍。在泥泞的道路之间有一个小孩在踽踽地行走,折衣正要唤他,他却先抬起了头。
那孩子长手长脚,衣衫褴褛,一张小脸还算清秀,然而那双眼处竟是两个黑黢黢的空洞!
折衣骇了一跳,却又无端感觉对方似乎已看见了漂浮空中的自己,嘴角甚且勾起了一个诡异的笑来。
“尊者。”那孩子轻轻地说道,“好久不见了。”
折衣呆住。
一阵冰冷之意都从手脚攀爬上来,他知道自己的梦境被侵入了,但他不能辨别这孩子的来路。
那孩子却像能读出他心中所想,幽幽地道:“我是阿含啊,尊者。”
阿含?此刻夺了长罗王精魂的阿含?
“阿含的名字,还是您给取的。阿含能活下来,也是拜您所赐。三千年了……”孩子的话音飘飘荡荡,像落不到实处的雪,含着深深的怨苦,“三千年了……他一直在追杀我,甚至不肯让我好好儿地从善投生……佛祖都说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凭什么一直拦着我?”
折衣动了动唇,“你是说,末悟拦着你?”
听见末悟的名字,那孩子的面容突然疯狂地扭曲,窅黑的双目扩大了好几倍,嘴角翻出了滴着涎液的獠牙!然而又只是一瞬,他便将这副难堪的形相收了回去。
他的声音仍然幽幽怨怨:“魔君他自己就是个阿修罗,他能得道飞升,不过是仗着有尊者您撑腰罢了……那他既然可以,我为何就不行?您给我取名阿含,不就是希望我一心向善吗?您还说佛法无我,天地万物一切生灵,皆可以修得正觉……尊者,您都是骗我的吗?”
折衣茫然地立在冷空之中,呼啸的风雪刮过他的衣发。
“我……我见过你吗?”
那孩子竟怔了一怔,好像没料到他全都忘了。
“都是他……都是他!”孩子蓦地大叫,“都是他,害你全忘了我!三千年了……他在骗你,他在骗你啊,尊者!”
他……末悟,在骗他?
折衣下意识便想摇头。不会的,末悟他虽然脾气臭,嘴巴倔,但末悟不可能骗他。
末悟说过,我若骗你,要下拔舌地狱的。他不会让末悟下拔舌地狱。
阿含见他不知所措的模样,忽而又咯咯地笑起来,笑声清脆得真像个孩子。“我有法子,让尊者想起我来。”他拍着手,手间燃起了一星执着的光焰,纵在漫天飞雪之中,也是光明普照——
“我的灯芯!”折衣蓦道,一抬眼,灵台恢复清明,望向阿含的眼神也变得凌厉,“你为何会有我的灯芯?!”
阿含那一双黑洞洞的眼底像还透出些委屈,“为何?你自己给我的呀,尊者!”
“不可能!”折衣几乎失去理智,想飞奔下去,但他与阿含之间,却似永远隔了一段飞雪濛濛的距离,“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不可能给你,若不是……”
若不是他缺了一根灯芯,或许他的灵胎也不会死!
阿含慢慢地竟叹了口气,“我是什么人?尊者,五百年前,我好不容易投生来寻您,却被他给残忍杀死,若不是有您的灯芯,我还没法保留这一缕灵体……尊者,因果流转,也莫不如此了。”
折衣倒吸一口冷气,“你说什么?你说你是……”
“尊者,我好痛。”阿含蹙了眉,使那一双幽黑无光的眼洞更显得诡异,“那头野狼他横冲直撞地闯进来,您还记得吗,他是如何一爪子撕开了您的识海,将我毫不留情地开膛破肚?我那时候还只是小小的巴掌大一个团子,他却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破我的喉咙,咬得鲜血横流,还未成形的脏腑都跌出来,变作浓黑的血块……您是不是,也很痛苦?”
隔着千百年的光阴,阿含竟像很关切地凝望着他。
折衣呆愣愣地,脸颊上倏忽滑落下两行泪。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让他知道这些?
他原本是不知道的……末悟是如何冲入他的识海,如何杀死他的孩子……他从来不敢逼迫自己去想孩子死前刹那的模样,佛祖当时也在,他以为……他以为,那个孩子,无论如何,应当是走得很安详的。
那将近一升的血,那粘稠乌黑的血块,他不敢想,眼前仍旧是濛濛的血雨……
“尊者,他恨我——他嫉妒我。”阿含的声音忽而变得很温柔,“因为三千年前,您曾与我在一处,您对我好,他却只能在一旁看着……您还记得吗?原本我们那么安适地住在大海边,日日夜夜听着海涛声,您给我打兔子吃,还为我治病——若不是魔君突然插手,我原也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阿含的声音陡然抬高以至于劈裂,风雪也刹那紧刮出一道冷酷的漩涡,阿含那孩童的身形忽而增长数倍,头大身细,如鬼一般可怖地飘荡着,垂着那一双空眸望向折衣:
“因为他恨我,所以哪怕我投生在您的腹中,他也要杀死我。”
这孩子说的话,每一字每一句,愈益让折衣听不懂了。折衣感到混乱,混乱中更有疼痛,他不得不咬紧了牙,顶着风雪发问:“你如今在何处?”
阿含奇异地道:“我在何处?你明明知道我在何处。”
话音刚落,这梦境竟瞬间坍塌,大雪压顶,堕入无穷黑暗。
第36章
折衣念经挣扎,却越念越乱,心头只有一个想法:不可能!那阿含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饿殍遍地,他显然是个应天地大劫的妖孽,与自己那个天道化生、钟灵毓秀的灵胎绝不会有任何瓜葛!这个妖孽……这个妖孽,一定是来行骗的,他说的话,没有一句可以信赖。
可是这妖孽,他却有意变作孩童的模样,有意地逗引出折衣的伤痛,五百年前的梦魇再度袭来,那温暖纯白的团子,那污浊横流的鲜血,还有那一日,末悟近乎疯狂的冷酷的脸……当末悟的灰狼元神闯入他的识海,将那已奄奄一息的灵胎毫不犹豫地一口咬破,他于剧痛之中失去了神智,茫茫虚空中只看见千万点破碎的光晕,全往不可知的黑暗处散落去,他抓不住,他连最后的一点星子都抓不住。
“折衣?折衣!”
是末悟在唤他。
他知道,可是被梦魇压得浑身沉重,他睁不开眼皮。末悟将他抱得更紧了,可他却感到这个怀抱有些冷,他不明白,自己明明已动了情了,自己是爱末悟的,为什么恍惚之间,却似仍旧离末悟那么地遥远呢?
终于捱到那梦魇离去,他的眼睫轻颤着,慢慢地掀开了。
末悟已非常着急。他在五百年前,曾见过折衣日日夜夜受梦魇的折磨,还为此去请来了金刚藏菩萨,为他施法三百六十昼夜,才除去了这一梦魇。未料五百年过去,这梦魇竟又卷土重来。
折衣咳嗽着起身,末悟连忙一边扶着,一边为他端来了一杯水。
折衣垂首掩眸,末悟瞧不见他的表情,直到温热的茶水气将自己的手指都要沾湿了,折衣也没有接过那一杯水。
他避开末悟追询的眼神,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大事,只是梦见孩子了。”
末悟后槽牙咬得紧了,半晌才松开。“你那么喜欢孩子,我们大可以再要。”
折衣无奈地又笑:“这是因缘所致,不是你要不要可以决定。”
末悟却理所当然地接话:“我与你的因缘,还不够生个孩子么?”
折衣听了,微微发了怔。
他与末悟的因缘啊……近万年了,是非轮转,悲喜纠缠,有那么多一幕幕的回忆都从折衣眼前闪过,到最后他却只记得那阿含黑洞洞的双眼。
那当真是他的孩子吗?末悟是知道他是个妖孽,才会那么毫不犹豫地将他杀死吗?就像这三千年来,他在人间所做的一样……
阿修罗无情无义,命盘中压着一切恶业,刀锋上挂着千万生灵,折衣明明曾在战场上见过的。
“再生一个么?”折衣惨淡地笑了笑,“可上一个,就是你亲手杀死的。”
末悟的神情滞住,连抱他的手臂都有些僵硬,像是该收回了又不敢,只尴尬地停在空中。
折衣立刻就后悔说了这样的话。他别过眼神,不安地找补:“我明白,佛祖眼底,不算杀生……我只是……”
“是我杀的。”末悟却说,“我以为你知道。”
“——我不知道!”折衣仓皇抬头。
末悟终于将手收了回去,话音生硬:“那你如今知道了。”
折衣呆了呆,低声:“……我不是要同你吵。”
原来痛苦到了极致,只会觉得疲倦。折衣想末悟也是没有办法,甚至丢失了一根灯芯的他自己也应当负很大责任,可他仍旧……仍旧难受。这难受该怪谁呢?连佛祖都看在眼里的,佛祖是允许了末悟那样做的。
折衣疲倦地垂落了眼帘,看着自己的脚尖。
他曾经那么期待那个孩子,他曾经舍了命也想保住那个孩子,他不知道孩子会托生成一个妖孽,他不知道啊……
他于是又忍不住想,自己脑子里飘荡着这么多思绪,末悟却好像一丁点都感知不到,还说因缘呢。原来做夫妇是这样的感觉,就算识海相通,就算神魂交合,就算……相爱,也仍旧不能看懂彼此的心。
两人安静地休息了一阵,折衣恍恍惚惚看着床顶,终于慢慢地开了口,“末悟,我方才,还梦见了阿含。——他说他叫阿含。”
末悟蓦地抬起了眼。却似乎是怕吓着折衣,而仍旧只是沉默。
折衣低着头,手指头无意识地攥着他曳在床上的衣带,就好像仍当末悟是那头灰狼,在揪扯着他的狼毛,“他说,我把灯芯给了他,他还投生到我腹中——这是真的吗?”
末悟静了静,“佛祖只说那灵胎有业障,会害死你。我杀他时,确有妖异的紫光,或许他当真是妖孽的转生……”
折衣轻声道:“我怀了一个妖孽?”
末悟又咬了咬牙。
——“爹!爹在吗!”
外头突然传来风风火火的声音。
折衣大吃一惊,“是小飞!你快,快穿衣裳!”
“爹你怎么天天跑大师这儿来!”沈飞抱怨的声音由远及近,猛地就推开了这间寝阁的门,“烦死了,你都不工作的吗!”
“不礼貌!”末悟衣衫不整地站定,仓促道,“怎么随便闯人卧房!”
折衣也罕见地对沈飞这冒失的性格生出些不快,谁也不喜欢不敲门的访客。只是这一个打岔,他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他垂足下床,盯着地面发呆。
沈飞看了一眼折衣,又叉腰怒瞪他爹:“宫里来人找你,今日都初九了,你该去上工了!”
第37章
末悟要进宫了,侍女在一旁端着衣袍印绶,折衣默默给他递来,他便一件件地穿上。碍着沈飞和下人们都在,他不敢做什么出格的动作,只在临出门前轻勾了勾折衣的手指。
折衣惊得手指一颤,却究竟没有甩开他。
“那个阿含,你不必怕他。”末悟望着他的眼睛,低声道,“有我在,他便轻易不敢现身,只能入梦骚扰骚扰你罢了。”
“嗯。”折衣应得心不在焉。末悟顿了一顿,放开了他的手,终于还是抬足离去。
王宫北面的道场已将要建好,末悟在那坛场四面踩着卦位看了看天气,又吩咐在八方增加八面镜子。那妖孽阿含目不能视,他不知照妖镜能有多大的效用,但权且多个筹码。
三千年前,他还不是上界的魔君,一把修罗刀便将那妖孽元神劈碎,只是未能斩尽杀绝;如今他功德圆满,比之当年气壮不少,又做了这么多谨慎的准备,他不信自己还搞不定那一个孱弱的瞎子。
这样一想,司命仙君倒是一日两夜不曾出现,也不知去了何处。
司命仙君绝不是个旷工误事的神仙。
魔君交代他的虽然只是个临时的差遣,但他仍然在七月初九这一日的拂晓时分,带上了自己所有的法器,兢兢业业、小心翼翼地摸入了长罗王的寝宫。
长罗王身材高大,躺在龙床上呼呼大睡,跟一座小山也似。身边没有姬妾,宦官都在打盹儿,司命隔长罗王还有三五丈远,便感觉到一股逼视的金光从彼处的帘幕中飘散开来。
司命皱了眉头,摇摇晃晃地又往前一些。
这回他看清楚了。
隆准广额,方面大耳,确是有福之相,但印堂却有些发黑,仿佛被什么东西侵入……
“不对。不对不对。”
司命挠着下巴犯起琢磨。
“这是阿含?阿含,就这?!”
怎么可能,三千年前搅得天地翻覆的大妖孽,怎么可能像个蛊虫一般龟缩在人家的印堂里!
司命郑重地起了法印,抬手照耀长罗王真身,大半晌,对方却一点反应都无。他空攒了一肚子的法宝没处使,简直如俏媚眼做给了瞎子。
这怎么看都是个凡人啊!
司命暗自嘀咕着,心中有了决断:这人不是阿含,充其量是阿含拿来挡刀的一个傀儡,亏得末悟那傻子还那么笃定!真不靠谱,什么法阵道场,丢死人了,趁早撤掉拉倒吧——
“司命仙君。”
一个令人汗毛倒竖的幽冷声音,甚至似带着笑,冷不防从他身后响起。
司命蓦地往侧旁一跳,却已经躲避不及,三四道铡刀般的暗光哗啦啦带风袭来,竟将他砍倒在地!
那暗光有形无质,裹挟着盛大而残忍的恶念,刹那间仿佛夺走了这座寝宫中所有能呼吸的空气,连床上昏睡的长罗王都像突然被人扼住脖子,身子鲤鱼打挺般猛地绷直了!司命双目翻白,法宝祭不出手,一道看不见的绞索缠在他的脖子上,越勒越紧,越勒越紧……
面前的虚空中悬着的妖孽,想必就是阿含。可是司命晕死过去之前,却究竟没能看清那黎明光晕之中的阿含,到底是何面貌。
长罗王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淋漓,直呼来人。
一整座王宫都被惊动,据说是拂晓时分闹了鬼,侍卫来回警戒,后妃瑟瑟发抖,各式各样奇怪的流言只一个上午便四处蔓延开来。
长罗王被吓得狠了,忽而想起自己都城内还有一位降妖伏魔的大师,立刻着人去请折衣。
折衣本来在水榭旁给沈飞辅导作业。
水面上微风徐来,枯荷一簇簇地拥在岸边,秋水温柔澄澈,折衣低头望着,忽而沈飞也凑上了脑袋。
沈飞的面容在微乱的水波中一瞬消散:“大师,您能看见人的上辈子么?”
折衣诚实地回答:“不能。”
沈飞侧头望他,“那真可惜。”
这话让折衣静住,仿佛对方不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而是个得了道的高僧,说了一句莫测高深的偈语。然而未及细思,宫里便来人催请他了。?
听宫里来的侍卫慌里慌张地说完,折衣也是一怔。
这个长罗王——这个阿含,昨晚才闹过他的梦境,放下话来“你知道我在何处”,今日就敢点名找他?
从水上拂过的秋风一阵阵地寒凉下来,鼓荡起折衣的衣袖。他低着头,手上捻了一串佛珠,一颗一颗地细细数过去。
沈飞盯了他半晌,忽而又问:“大师会驱邪么?”
折衣随口回答:“算是吧。”
沈飞放柔了声音:“那也带上我,好不好?我也想瞧一瞧嘛!”
小儿无知,还把这事儿当好玩呢。折衣一脑门的官司,径自道:“不行。”
沈飞立刻扁了嘴,“我保证不给您添麻烦,而且我爹就在宫里,您就当是带我去找他……我,我约了您去灯会您也不陪我,现在不过是进一趟宫,您,呜呜呜哇哇哇……”
孩子嚷得折衣头疼,他毫无办法地看了沈飞一眼,最后还是不得不妥协:“行,但我不能带你见王上。”
沈飞立刻收了哭声。
“一旦进了宫,我便管不了你了。”折衣嘱咐着,想到那长罗王的脸,心中甚至浮上几分孤勇。
第38章
长罗王一见了折衣,便跟见到亲人一般,拉着他的手几乎涕泪横流地将他往里延请。折衣回头对沈飞道:“你们就别进来了。”几名侍卫便关上了殿门,将沈飞隔绝在外。
沈飞低下头,日光映在他瘦弱的身板上,几乎像是虚幻的。半晌他又抬起头,对一旁的侍卫咧嘴笑道:“知道沈将军在何处吗?带我过去。”
也不知是听信了哪个江湖术士的话,长罗王的寝阁四面墙上,已挂满了数十面八卦镜。正是午后时分,斜日的光芒射入,便被断成千片,将折衣的影子也投映出千万面。
他想到那阿含没有眼睛,照妖镜根本伤不了他,这满满当当的无数铜镜,兴许就是对付折衣他自己的。
长罗王坐在榻上,还非拉着折衣也坐下,仍是膝盖碰膝盖的亲密姿势,声音低沉地凑了过来,“大师,您终于来了……”
折衣将袖中的佛珠几乎捻断,冷冷地盯着他:“君王有命,不敢不来。”
长罗王脸色发青,又转头猛喝了一杯酒,脸上泛出不正常的潮红,一路红到脖颈,于是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子,“大师也喝一杯?这还是上回的醉仙酿。”
他将酒盏递来,折衣却冷淡推开,道:“王上有什么话要交代,请直说便是。”
长罗王脸上挂不住,沉沉地叹口气,才道:“他们都与你说过了吧?寡人今早突然遭了妖孽,心中悸怕得紧,想请大师,为寡人驱一驱邪……”
他眯着眼睛望向折衣。这距离太近了,浑浊的酒气都喷上折衣的脸,令折衣无法忍耐地皱眉后退。被握住的手心潮湿而麻木,暗自地结起大金刚印,再去冷眼端详长罗王的面色,“王上是受命之君,正气所钟,怎可能受妖孽侵体?”
在金刚印的催逼之下,长罗王额头的黑点愈益浮凸出来,像有一条黑色的软虫在血管底下弓着身子蠕动起来。折衣盯着那虫,心头诡异之感愈重,浓重的腥臭气也从冰凉的足底向他逼了上来,铮然一声,是他另一只手上盘着的佛珠断了线,叮叮当当掉落了一地……
长罗王压低了眉毛,似很忧伤地道:“大师可不要骗寡人,寡人今早呼吸不过来,好像被妖孽剜去了心脏一般,大师不信,大师来摸一摸……”
说着,他竟拿着折衣的手往自己的衣襟里钻,脸上挂着失了神采的笑意。折衣骇得跳起,大金刚印金光暴起,猛然击在长罗王的胸膛!
折衣脚尖点地倏忽往后滑退数步,素色大袖在照妖镜的交映下振振飘飞,长罗王受了重击,颓然摔落在地,然而只在这一瞬间,一张脸已经涨成了青黑色!
这是怎么回事?
折衣再顾不得其他,蓄了力气怒声大喊:“阿含!你给我出来!”
哗啦——
画帘翻飞,夕晖错纵,却没有人应他,只有长罗王又匍匐着往折衣脚边爬来,猝然又伸出了手,五指成抓,恶狠狠地扣入了折衣的小臂!折衣猝不及防,小臂被抓得鲜血横流,整个人也稳不住地往前颠仆——
陡然之间,一把长刀“唰唰”破空飞来,一瞬耀过艳烈寒芒,将长罗王那只攀着折衣的手臂直直砍断!
“啊啊啊——……”长罗王发出剧痛的惨呼,握着自己的断臂倒在了地上。
断臂飞上了天,有那么一瞬间折衣甚至以为那是自己的,低头,却看见长罗王被砍剩下的那只断手还死死抓着自己,只是很快,那青黑的手竟土崩瓦解,化为齑粉。
宫门轰然而开,末悟冷峻的身形出现在夕光之中,只一眨眼已飞速欺近。他重又戴上了那副狰狞的恶鬼面具,无表情地看向地上扭曲挣扎的长罗王,只看了一眼。
他抬手,飞出的修罗刀倏然飞回掌中,他往折衣身前站了一步,修罗刀便凝结着他毕生的修为,毫不犹豫地劈落下去!
阿修罗承上古生杀,收一切恶业,寸寸刀锋结出冷青的霜痕,念力到处,竟在他身后,展开了忿怒明王千手千眼、烈火红轮的化身!
“等——”
不知为何,折衣竟然叫出了声。
可是,晚了。
魔君将忿怒身都召唤了出来,长罗王的肉体凡胎,根本受不住这竭尽全力的一刀,在一个来不及眨眼的须臾,他已经魂飞魄散。
那尸体很快萎缩,坍塌,浓黑污浊的血流淌出来,折衣几乎想吐,下意识抓住了一旁末悟的手臂,才发现末悟的肌肉紧绷,好像所有的精神仍旧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妖孽。
忿怒身瞬间消弭无踪,三千年、甚至更久的业火猛烈回攻末悟的脏腑,令末悟险些没能站稳。
但他到底站稳了,还默不作声地拉过折衣的手腕,将他拽到自己身后。
“末悟……”折衣声音发了颤。他的心头浮上些不好的预感,从刚才见到长罗王时起,就一直挥之不去的预感……
在长罗王的血肉腐蚀净尽之后,竟飞出来一只漆黑的蛾子!
末悟也震惊地看见了它。
那蛾子抖了抖翅膀,当即刀光劈落,将那蛾子斩落在地!末悟复抱着折衣不断后退,那蛾子体中爆裂出无数粉末,纷纷扬扬地落在长罗王身上,后者手上的酒杯也沾了一些——酒杯竟尔渐渐被融化掉了!
折衣心中生寒,“是外道的蛊虫……”他的声音几乎是绝望的,“末悟,那竟是蛊,不是……”
不是阿含。
天地之间,骤然落下一道惊雷,伴随以刹那的闪电。
这座华丽的寝宫被闪电劈中,雕梁画栋从中崩裂,殿中无数铜镜受到震动,哗啦啦地,不断往地面跌落,清脆声响宛如玉环相撞,全碎了个干净。
“天雷!”折衣苍白了脸,喃喃,“他真的是受命之君……”
末悟的身子晃了两晃。
方才斩杀长罗王他用尽了全力,最后,却不过是逼出了一只小小的蛊虫。
一只只要最低等的仙修就能扑灭的蛊虫。
而他,身为惩恶扬善的魔君,却斩杀了凡间在数百年乱世后终于迎来的天命之子。
天意要与他开玩笑,也不当是这样的。
第39章
长罗王的寝宫被天雷劈裂,疾风骤雨霎时扑灭了所有的灯火,天地之间,一片昏暗。
梁柱倾塌,砖石崩裂,雕龙绘凤的藻井重重砸在末悟的背脊,他却也只是闷哼了一声,将折衣死死地护在身下。折衣心慌地挣扎却被按住,他只能抬头瞪视末悟,像是凶狠地恼他,眼底却盈盈如水,末悟那藏在鬼面下的双眸不自觉望向了别处。
“我无事。”他轻声说。
可是大雨瓢泼而落,昭示着上天愈来愈盛烈的怒意。电闪雷鸣的夜色下,末悟的元魂正不绝散逸出幽冷的恶业,与雨水相激,宛如给他那昂藏身躯披上了一件黑雾重重的斗篷。
他伸出手去碰末悟的面具,却又被末悟挡下。
折衣固执地说:“你让我瞧瞧。”
末悟不言语。
折衣不明白他何以到了这种时候仍要犯脾气,握起他的手闭上双眼,欲全神贯注为他念咒,末悟却突然沉声斥他:“别念了……!”
折衣不得不睁开眼。
末悟戴着面具,脉搏乱得飞快,而折衣甚至没法察言观色。他的身后是风雷滚滚的夜空,闪电不时惊落,雨水肆意滑落他的脸庞,将长发全湿漉漉地濡贴在他的鬓角下颌。
闯大祸了。
如此的天怒,他只在近万年前,阿修罗族不肯虔信而惨遭屠灭时见过。
“末悟。”折衣嘴唇翕动,声音也在发颤,“他,他真是命世之君……”
“是啊。”末悟寡味地道,“我在凡间二百三十年,就为了护佑这一个受命之君,到头来,我却亲手杀了他。”
折衣哑然。末悟却像无法忍耐,又多说了一句:“是他该死!”他的声音从面具底下发出,模糊地泛着冷,“纵然是命世之君,也不应如此下流!”
这话让折衣想笑,却笑不出来。末悟真是个幼稚的人,信从着一些非常简单的道理。
原来折衣之前所看见的,长罗王的短命之相,并不是阿含带来的,而是末悟带来的。
那一只蛊虫,与妖孽阿含也一定脱不开干系。或者往前追溯,那条地底的巨蟒,那些惨死的士兵,也不过是阿含有意误导他们的讯号。
机关算尽,报应不爽。他们一步步踏入了阿含布好的陷阱,直到惹了天怒,招致天劫。可不应当是这样的,他所学的每一条经文中,都不曾写过这样恶劣的闹剧。劈落的电光中,他望进末悟摇摇欲坠的眸,甚至有那么一瞬,他起了遁走的心思。
——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施个隐身术,遁去四维八荒以外的地方,让三十三天诸佛菩萨都寻不见他们,再没法找他们的麻烦。让这人间永远地乱下去,就算再也没有尽头,那也与他们没有干系。
可这也只是一念而已。
足够他入魔的一念。
立刻天雨的澎湃之声再度袭掠过他的脑海,黑风吹海,飞雨过江,仿佛一种警示,令折衣想起了佛祖,想起了须弥山,想起了所有不应忘却的经文与善缘。他侧首,末悟已经支持不住地将一手拄着修罗刀,有无根的鲜血混着雨水不断从刀槽中滚落,直至在两位神仙的身周聚成了血泊。
折衣知道那都是末悟的血。
心跳愈来愈急,他好像能听见末悟粗浊的喘息,在对方虚弱的空隙里,他出手摘下了那一张面具,末悟却突然朝他扑来!
“末悟!”他大叫。
末悟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双目渐渐凝成了野兽一般的冷黑的瞳,死死地盯着他,好像还在凭残存的意识辨看着他是谁。那张英气的脸容披满鲜血,兽耳渐动,獠牙初生,什么形象都不顾了,恶念从七窍汹涌而出,就像一个刚刚吃过人的嗜血生灵。
“末悟。”折衣急切地唤他,“你看着我,维持住灵识!我会想法子——”
尊者咬紧了牙,念力苦苦催动,身上渐渐透出纯洁的白光。天地晦暗之中,唯那白光如雾,渐渐遮蔽了风雨,要将二人皆笼罩起来。然而上天却似乎更加被他的做法所激怒,雷声一道道愈来愈近地斩落他身畔,折衣费尽周折唤出的陀罗尼经文只一瞬间便全被雷电打散!
末悟睁着眼,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
折衣不甚确定地道:“末悟?末悟,你帮一帮我……”
他的折衣,那么娇气,就连他惹了天怒,也只会说“你帮一帮我”这种软话。
然而天雷轰顶,他已很难维持神智,折衣欲搀扶他,他却冷声说:“你先走。”
折衣一愣:“什么?”
“——大师!”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折衣愕然望去,却是沈飞,正哭着奔来,“让我瞧一瞧我爹爹!”
这孩子怎么回事!折衣抬眼,却见结界已消失,宫殿四周的侍卫们正手持武器警惕地围拢过来,他担心要连累这个凡人,不由得染上几分急躁。奔到近前的沈飞却自己伸手去抓末悟的手臂——
又一道闪电猝然自天而降,却吓得沈飞苍白着脸收回了手。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地上的末悟,似乎还在盘算着什么,骇白了脸一步步后退,又被地上碎裂的照妖镜绊得趔趄一下。
那棱角分明的碎片中忽然闪过一道深紫色的邪光,又迅即幻灭在黑暗风雨之中。
末悟陡然抬眸,目光凛冽地直视着沈飞,“你是阿修罗?!”
沈飞骇得大叫:“什么阿修罗,你在说什么啊!”
末悟压下喉间鲜血,一字字地道:“你将我带来此处,引我对长罗王动手,是否早就知道他是杀不得的人物?”
折衣听得心惊,猛然望去,沈飞的面色晦暗,清秀的眉宇压得低了,身上弥漫出沉沉的黑雾。
“你不是小飞……”折衣喃喃出声,却就在这时,照妖镜的千万碎片映着雨光耀亮,骤然从交汇光束中凝出一缕深紫邪气,往折衣的身上俯冲下去!
末悟抓紧了折衣的手,支撑起一些力气,忽然,在他的颊上吻了一下;而后竟便用尽力气,将折衣狠狠地往外一推!
是一个轻飘飘的吻,若说这雨点宛如千万磐石崩裂,那这个吻便不过是磐石中飘落的一片冰冷的雪花;只是一瞬,也就立刻被大雨冲刷去,折衣连一丁点温柔都尚未感觉到,他的颊边却留下了一道淡色的血痕。
这一推的力量,却令折衣脏腑剧痛,血气逆流,他踉跄后退,掩住口仓皇抬头,便见末悟举刀挡住那道邪气,修罗刀受到剧震而咯咯作响,铺天盖地的恶业不受控制地从末悟的体内涌出,他身后的忿怒明王却因伤重而无法聚元,虚空中飞舞着的万千恶业的黑色枯蝶,只能先凝成一条长臂,猛然扭转方向,竟一把抓住了正欲逃离的沈飞!
沈飞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最后一刻,他竟向折衣伸出手去——
折衣呆呆地看着末悟身后那一条长臂剖开了沈飞的胸膛,从沈飞心脏的位置,抓出了一团紫色的腥臭的浓雾!
那浓雾一遇着雨水便顷刻散开,不到一会儿,便在离他们数丈开外重新聚形,渐渐地,化出了折衣在梦中曾见到的那个盲眼孩童的模样。
而沈飞的肉体被末悟高高抛起后又重重扔下,一声钝响落在了折衣的脚边,开膛破肚,鲜血横流。
第40章
凡人的身体是多么脆弱,都未经历任何痛苦的延宕,折衣脚边的孩子就已经气绝。
折衣甚至往后缩了一缩,才敢睁眼去看沈飞。阿含是从何时起夺了沈飞的肉身?到底哪一个沈飞才是真正的沈飞?他想起了今日晌午,“沈飞”极力央求自己带他入宫,说要去见一见他的“父亲”,而方才,显然便是沈飞将末悟叫来;他又想起了更早的清晨时分,“沈飞”唐突地闯入了他与末悟所在的西院,那一刻,莫非他们就已经是面对着阿含,被他故意地打断了谈话?
鲜血混着雨水流到折衣的脚下,浸没了他的木屐,俄而他那纤尘不染的双足竟也渐渐被血水所污,他低着头,惊惧地望着那血攀援而上,直至侵袭他的白衣……
仿佛,在向他依赖地求援。
那阿含却在空中飘风冒雨地笑了。
他的一身仿佛没有实体,只一身残破的灰衣漂浮着,打着结的脏污发辫之下,仍是那一双黑洞洞的眼孔,却好像能看见折衣心中的惊怆。
“这个沈飞,虽是肉体凡胎,魂魄倒是纯澈空明,还很眷恋尊者呢。”阿含笑着,伸出舌头舔了舔几乎不存在的上唇,“今早我去找他时,他正对着一座早已熄灭的七宝楼台灯发呆——吃了他全不费吹灰之力,比之当年那个天道化生的灵体,滋味还差了不少。”
折衣不敢相信,一跌,便跪在了泥水横流的地上,一身白衣都脏污。他连忙伸手去探地上沈飞的气息,为他推宫过血,他想不可能的,同样的事情,总不可能发生两遍。
可是沈飞终究不会再醒来,甚至连一句话都不会再给他留下。
折衣苍白了脸抬头盯住阿含,天雷一道道劈在他眼眸中,映出酷烈的冷色。
阿含的声音压得低了:“尊者您还记得么?五百年前,也是这样多的血,也是开膛破肚,也是,魔君大人下的手……哈哈,所谓报应不爽,这就是你们信爱的佛法吗?!”
他说着说着,竟至于手舞足蹈,拍手大笑,空荡荡的衣袖在空中乱舞,“都说折衣尊者本心坚定,净无瑕秽,依我看来,您心中的腌臜,恐怕也不比我少吧,哈哈哈!”
末悟望着那半空中的鬼影,一手拄着修罗刀颤巍巍地站直了,五指用力直至指节都青白,“无耻。”他低低地嘶吼,身后的忿怒明王刹那化出了无量业火,却又刹那被天雨所扑灭!“无耻!”又一次,他再也克制不住地怒吼,连声音都因愤怒而变了形状,在空气中浑浊地打颤,“我如今才明白——原来当年佛祖早已看穿灵胎换主,杀你一个妖孽,根本算不得杀生!你吞食了我的孩儿,占了他的功德,还妄图再欺骗折衣,你害我夫妇二人愧怍了五百年,你——”
折衣蓦然晃了一晃,在遮天蔽地的风雨中,他的身形显得那么地瘦弱、那么地卑渺。
他的孩儿……他的孩儿,本来灵蕴盛大,光作五彩,他曾见过的,那原是至高无量的天道化生。
而就算是这个与他本无瓜葛的沈飞,那也有着一颗温暖明亮的赤子之心,一个凡人有什么错,要遭到阿含的毒手!
折衣垂首念经,试图从沈飞的躯壳中拼凑回他那碎裂的神魂,送他往彼岸去。除了这个,他实在也不知还能做什么,他只会念经罢了……他只会念经罢了!
折衣望着沈飞尸身上渐渐凝出的元魂,无论如何,他总可以帮末悟再减轻几重的罪业——
可是末悟却像已支撑不住。
阿含初时还离他很远,此刻竟胆大包天地越来越靠近,“你已经惹了天怒,还挣扎什么呢?毕竟是阿修罗嘛,就算给西天打了三千年的白工,被上天抛弃,也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
修罗刀骤然破空飞来!
然而这柄神憎鬼厌的长刀,阿含只微微一侧身便躲开,刀锋簌簌地割裂了风雨,又回落到末悟手中。末悟一言不发,驾云拔地飞起,便向阿含扑杀过去!
阿含伸长手臂,毫不犹豫地从地面上抓来一名呆愣住的侍卫便挡住末悟这一击,侍卫惨叫着粉身碎骨的同时,阿含已经绕到了末悟身后,他明明是个瞎子,行动却毫无阻滞,如露如电,一道紫光瞬时纵入末悟的身体又呼啸着穿出,在末悟的胸膛下方割出一个遭天雨倒灌的血窟窿!
阿含脸上的笑意已几乎藏不住。末悟的修为不断散出,此时此刻执迷不悟,无异于受天雷渡劫之苦,到末悟全身鲜血流尽之时,他便可以取而代之,成为这天地间最后的阿修罗了!
“何苦来呢,魔君?”言念及此,阿含又放缓了话音,“你是阿修罗,我也是阿修罗,我们何苦自相残杀?”
末悟将额发往后一抹,错纵的雨和血将他的眼眸洗得愈加冷亮,每一刀都发狠地用尽全力。他根本不答话。
“阿修罗一族,绝不信奉任何教门。”阿含温和地道,“我身后有你的万千族人,是他们的意念令我化形而生,你应当明白,你拦我不住……”
胸腔里突然一痛,阿含未加留意,仍是专注地凝注着末悟:“你势必要堕落了,魔君,西天有什么好?不若便将你的修为都渡给我——”
他戛然止住了话头。
在末悟的眼中,阿含的胸口忽然燃起了一丛冷冷的火。
末悟震惊上前,长刀欲举,阿含的脸色青白,嘴巴甚至没有嘴唇,只是发不出声音地一张一合,瘦得只剩骨头的手指摸上了自己的胸口——
那冷冷业火蓦地大盛,烧穿了他的手掌,痛得他整个人仰倒下去,从数十丈的高空飞速坠落!
末悟再也不敢犹豫,迅疾抢下,修罗刀凝聚业力,一刀斩落了阿含的头颅!
那无头的身躯在地上跳了两跳,又立刻被业火所包围,这业火之强盛,竟连九天的暴雨都无法扑灭,只一刹那,便将阿含的身躯烧得灰飞烟灭。
而那个落在泥泞中的头颅却还留有一丝气息,那一双黑色双眼竟尔渐渐转白,渐渐凝聚了神采,以至翻出了一双紫色的眼眸,直直地盯着不远处的白衣人。
“尊者!……”那头颅像很痛苦,“你不是,这世上,最讲慈悲的么……”
尊者的手底结着冷漠的印,额中生出无情的莲,一双眼睛里却从始至终都没有他。
“阿含。”折衣竟像是此处三人中,最为冷静的那一个;他一字一顿地叫出了这个孩子的名字,“你不当骗我。”
骗他——
阿含却睁大了那双眼,像终于露出一些微渺的快乐,“你记起我了,尊者?我就知道,你对我是不一样的,你将灯芯都分给我了……”
“你曾经假扮作盲眼的病童,骗我照料你,还从我处诓走了灯芯。如今你既已不盲,我便要将灯芯收回了。”
折衣平静地说着,往前踏出半步,踩在卦位。
三昧之火从阿含的七窍静默地焚烧出来,仿佛将他那双久未现世的紫瞳也映出几缕缥缈光明,直到烈火焚尽了这一颗不甘的头颅,他却发出一声最后的惨呼——
“折衣尊者!”他嘶声道,“我陪伴你渡劫岁月,你为何只知我骗你诓你,不念其他?!”
折衣已俯下身来,衣袂振振,口宣佛偈。阿含到魂飞魄散的最后,也只听见他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而已。
原来他根本没有听入阿含这最后的话语,连一丝眼神都没有再分给他。
折衣尊者的本灯之火,可以化一切恶业,了一切烦恼,解一切尘障。它本是用来救人的,但因太贵重了,折衣一次也不曾用上,却在这一刻,被他用来杀人了。
丢失的那一根灯芯,在点燃业火后便蒙了些许的尘垢,渐渐从阿含的体内浮了上来。折衣一把抓住了,那灯芯尘垢自净,光焰柔软,又仿佛生出了纯白的小翅膀,陷入了折衣的手掌心中。
“我取回来了。”
道行一时充盈胸中,令折衣喃喃出声。他转过头去寻末悟,“末悟!”
末悟却没有回答他。
夜色中风雨阵阵,黄叶飞舞,仿佛永远也不会再天亮了。一头灰狼毛发凌乱地倒在不断灌注的血水之中,身上全是被天雷劈裂、被妖孽撕扯又被业障反噬的惨烈伤口,已是力竭。
第41章
折衣拾起自己所有的气力,拖起地上的长刀,一瘸一拐地,朝那头灰狼处走去。
奔流的闪电,一道又一道地在他身后劈落,却不再能惊动他回头。他踏过满地的污秽,木屐几乎陷入浊泥,每一步都要费力地将它拔出来,白衣也染成了血衣。他已不再是那个内外明澈、净如琉璃的佛前尊者,他,一如阿含所言,已经遍身腌臜。
丢失的灯芯回到本灯上,与原有的三根暗淡灯芯重新流转相缠,再度缠为三根,十方世界,俱都明亮照彻。然而他的眼前,越过尸山血海,却看见了那比三十三天还要遥远的诸天住处,那一座弥勒佛祖的菩提宝殿。
一个挺拔而沉默的青年,一身黑衣如墨,走到佛陀莲座之下,那一盏宝灯之前。
玉石为身,镌满智慧善法的陀罗尼;金铜为盘,雕出种种法华宝相、生灵故事;盘上三炷灯芯,细弱微渺,每时每刻都像是要熄灭于黑暗之中——
青年动作熟稔地执起油瓶,微微倾斜,素油落入灯盘,便令那灯火重又光耀了起来,映出青年熠熠有神的眸子。青年便笑,桀骜的笑,柔软的笑,像不服输一般,死盯着那灯火瞧。
那是折衣太久未见过的末悟——笑容里像还带了年轻的颠倒梦想,都望着那盏灯倾注。
其实那盏灯又有什么好瞧?太上无情的金石之物,即令他永远看顾着它的灯焰,护持着它的光明,它也永远不会予他以回应。可他却要日复一日、不知疲倦地,磕过这三十三天的长阶往这大殿上来,来为这一盏宝灯添油。
兜率宫的司命仙君有一回出公干,在宝殿外见着了他,吃了一惊:“你不是已渡了劫么?你既为凡间除掉了大妖孽,有了大功德,合该去仙班中讨个位份,成日价守在西天是做什么?”
云霞之上的青年坐没坐相,长腿舒展在外,一手撑着膝盖,淡淡笑说:“我怕那灯会熄灭。”
“他早就该熄灭了!”司命却沉沉地说。
青年的神色有些暗了。
“他丢失了一根灯芯,但那不是他的错。”青年说。
“那是他的因果。”司命重重叹口气,“他的因果,与你没有干系!”
“他……他是个心善的灯。”青年却像没有听见,望向远方,努力地描摹,“是那妖孽欺人,假扮作盲眼的病孩子,去他的药庐求医,他照料了他大半年,给他取名,教他读书,为他做饭洗衣……”他说着说着,却好像觉得心痛,语速慢了下来,“直到最后,那孩子将他的灯芯骗走,他还茫然不知,以为自己只是救下了一条性命。”
司命哼道:“那孩子有了灯芯,为非作歹,可不把天庭都累坏了。”
“可我也把那孩子的元魂打碎,算是为折衣补过了。”末悟争执道,“他只是心善罢了,七千年前,他也曾一般无二地救了我。”
“你怎将自己和那妖孽作比?”
“可曾经的我,也是个阿修罗的孽种。”
司命静了片刻,像这句话终于让他犯了难,“然则,他与那孩子在一处时,你又在哪里?你也不劝一劝他?”
青年别过头去。
“我……我未能与他说上话。”
司命道:“佛祖让你渡的,正是求不得之苦。结果你见尊者救了阿含,正如当初救你,你又不高兴了。”
末悟淡淡地道:“在他心中,芸芸众生,都只是众生罢了。”
二人许久没有言语。人间大约又是黄昏,有绚烂的晚霞拥着云,直往羲和所驾的太阳边飞去。
许久,直到东山冰海渐渐升起了月轮,末悟才低声说道:“我与佛祖,发过誓了。”
幻影瞬息灭没,在愤怒的电闪雷鸣之下,折衣却支持不住翻涌的功业,瘦削的身形晃了两晃,跪倒在了灰狼身边。
“末悟……”他伸手,颤抖地,想去抚摸他,自己却先咳出一口鲜血。
灰狼奄奄一息地睁开眼,摇摇晃晃的视阈之中,看见自己脆弱的道侣,眼神里便含了暗涌的眷恋,可也只是一个瞬间,那一双狼瞳便重又闭上。
折衣将灰狼抱入怀中,嘴唇翕动,试图唤回自己虔诚的本心,一一发下四十八番宏伟的誓愿。
十方众生,至心信乐,欲生我国,乃至十念,若不生者,不取正觉。……
“哗啦——”经文却似毫无用处,补回那一根灯芯后识海掀涌,瓢泼的雨水竟在这殿宇高台边汇成小河,浑浊的河水拥着枯枝败叶、断瓦残石,猛朝他扑打过来!
折衣霍地站了起来。
天不信他。
他已发过太多的誓愿,他以为自己是三界六道、最为虔信的佛弟子。
可是今日今夜,他才发现,他还有比佛法更重要的东西。
修罗刀在眼前横举,他抱着灰狼一跃而上,便朝那浪潮御刀冲去!
天命已乱,晦夜不开,暴雨倒灌,宫墙倾颓,在王宫之北的那一座法阵道场已坍塌,地面深深地陷裂,内里不知还有地底几重,雨水被石块堵住,反而灌不进去。
他想起那蟒妖说过,地底幽深,“佛祖都管不着”。
折衣望了一眼天空,也不知诸佛菩萨还有多久便要赶来?抑或许他们不会赶来,会让太上老君派人来收拾。他复觉得自己可笑,抱着一个已陷堕落的狼崽子,却要去思索诸佛菩萨的工作。垂下眸,身形在流电光影中静了一静,便下定了决心,从那道地陷的裂口一跃而下!
第42章
一头阿修罗,魂飞魄散之际,眼前原不应有什么走马灯的。
就算有,末悟想,那也应当会看见这三千年的事,因为这三千年中,他与折衣是夫妇。
他们吵架,做爱,扔东西,闹离家出走,他们在须弥山的山林里睡午觉,阳光透过树影筛落下来,折衣那薄薄眼皮就会动上一动,于是他便知道折衣并没有完全地睡熟,或许连呼吸都是伪装的平静。折衣还有很严重的洁癖,自己一脏了他便要耍赖,不让他进家门,但却容许他在家门外净业,有时候是给他拎来装满灵泉水的浴桶,有时候末悟得了便宜卖乖,他却也愿意在外面帮末悟弄出来。
这三千年,他们是夫妇,末悟曾经那么期待过,他还曾经想过,自己若要皈依,那一定是为了他,自己若要堕落,那也一定是为了他。
可或许是因这三千年过得到底不如意,末悟在最后的时分,所见的却是三千年前的事。
是三千年前,他抱着经受了天雷奄奄一息的折衣尊者,一步又一步,磕过三十三天的长阶,到佛祖面前,向佛祖哀哀求恳的事。
他是一头从不虔信的阿修罗,却为了怀中的人,向佛祖叩下了头。
菩提树遮天蔽日,佛祖身边的妙音鸟叽叽喳喳,普天的妙花像一场盛大温柔的雨。佛祖说,他可以补回折衣尊者的灯芯,但折衣到底是死过一次,也不见得就能醒来;他若醒不来倒也无妨,不过仍旧是做他那一盏无情的灯罢了。
末悟道:我来护持他。
他守了那盏灯约莫上百年,他记不清了,西天上日月不流,末悟想自己在那时候那么固执,却似乎也仍未全懂何为情爱。只是在凡间渡劫的日子太苦,他曾是一个口不能言的哑巴“沈云阁”,日日给海边药庐的那位折衣大夫送药,看他走路时衣袂带上柔软的香风,看他对病人笑时狭长的眼眸会漾出清隽的纹路,看他一人独坐时往往叹气,叹这世间有这样多的生老病死。
少年从山中背来了药材,将箩筐放在院子里,折衣便会赤着脚着急忙慌地迎出来,笑着往他手心里放下钱袋。
指尖的触感温和,令少年不由得将手指蜷起来,指甲在掌心里轻轻地、挠痒痒一般地刮了刮。
他不知道,在那个时候,折衣已经失去了他的灯芯,天人五衰正向他逼来。
他在十六岁初见折衣时,后者约莫三十岁模样;但当他长到十八岁,折衣却已似个花甲老人。
他老得走不动路时,却还会和哑巴少年说起一个“阿含”的故事。说那阿含,总让他觉得熟悉,病得走不动路,双眼又是瞎的,折衣心疼,便收留他在药庐中住了大半年,给他医好了别处的伤病,却无论如何医不好他的眼睛。阿含说,有一样东西,可以医好他的眼睛。折衣问他是什么,阿含却不答,只道,你愿意给我么?
折衣说,是我的东西么?我自然愿意。众生皆苦,我只恨我一身不够用。
谁知,第二日上,阿含却不见了。折衣遍寻药庐,却不知道他究竟拿走了什么,只是从那以后,时常有心悸的毛病,而且老得越来越快,鬓边一夜就生出了白发。
哑巴少年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白发,折衣便知道他都听懂了自己的故事,笑了。折衣即使老了,也还是很好看,眸光澄澈,声音柔软,说: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若我还有,真想拿它来,为你也治了。云阁,我真想听一听你的声音。
哑巴少年猝然地收回了手,下意识地摇头。
折衣微微诧异,但还是淡淡地笑了笑,说:不过也是啊,谁也不知道阿含是不是真的复明了。
有些伤心的影子从折衣的眼里一掠而过了。末悟不愿细瞧,他知道折衣纵然是老了,也仍旧挂怀于那个阿含的下落,他的心中生出了许多种的恨,恨阿含,恨自己,也恨……折衣。
不久,便遇到了阿含带来的天地大劫。折衣身受天雷之殛,末悟没能护住,又没能杀透阿含,仍让后者带着灯芯逃逸掉了。他只有抱着折衣上了西天,一步一叩首,在那时候,所有神仙都说他魔怔了。
佛殿中的灯火飘摇,他的折衣,是一盏可能永不会醒来的灯。他日日夜夜为他添油,令他长明不熄,菩萨们笑他犯执着,一盏佛灯,连渡劫都失败了,就算化形成了人,也到底是铁石心肠啊。
他过去且不能明白自己这恨与执着究竟从何而来。
他也并不是为了让折衣受这些恨与执着的苦,而娶他的。
“他是一盏佛灯,”末悟难过地说,“一灯多情,普照众生,如何不肯照我?”
长明灯的光焰如梦,透过这光焰,他看见不远处静静地立了一人。
那人白衣胜雪,黑发如墨,眸子里亦耀动着不可触的清光,像很悲伤地望过来。
他……他闯进了自己回光返照的梦境之中!
“折衣!”
末悟蓦地唤出了声,却也在这叫破的一瞬间,陡然地醒了过来。
第43章
雨,不绝的雨,像是无数根针扎在头顶,却又并未真正地砸落,只是不断发出咚咚咚如叩门一般的巨响。
末悟迷茫地掀开眼帘,这是在地底吗?唯一的光源,是一盏化在虚空中的壁灯,照亮面前方寸,却只有一个小小的水洼,是从壁顶滴滴答答落下的水珠积聚而成的。
末悟缩了缩身子,身后却已是墙壁,砂石粗粝地硌着他的背脊,前方是一条能容一人的细长孔道,孔道的尽头不知通向何处,黑黢黢的。
“你醒了?”一个声音,却是在末悟身边响起。
末悟仓促转头,额头却磕着了石壁,差点儿将他磕晕。逗得眼前人扑哧一笑,俄而温柔的手掌落在他额头,“痛不痛?给你揉一揉。”
不甚清晰的灯火摇摇晃晃映出折衣的脸容,略带着憔悴,当垂眸之时,眼周便有淡淡的青影。但那笑容是明亮的,明明是在逼仄的地底,狭长的眼眸里仍似春水落了桃花。
“我以为,自己死了。”末悟沙哑地开口。
折衣低头,手掌覆在那一方小小水洼,正专注地尝试从那水洼底下汲水,“我怎会让你死。”
末悟动了动身子。他在昏迷之前,明明已被天雷打出了原形,如今却再度聚形成人,虽然每一呼吸仍牵扯得全身伤口隐隐作痛,但气息流转似乎没有大碍。他望向折衣,心下惴惴:“是我连累了你。”
折衣朝他摇了摇一根手指头,闭目运气,那水洼之底当真聚出一股向上溯回的清澈泉流,琤琤地击打在折衣的手掌心。折衣高兴地睁开了眼,双手掬了一捧水,才转向末悟,道:“喝水?”
末悟实则不渴,只是看着折衣那生动的眉眼,忍不住喉结也滚了一滚。他连忙压低了眉,顺从地往折衣手心里舔了一舔。
“嘶……”折衣下意识地缩了缩手,但还是让他舔完了,“跟狗似的。”
末悟饮了水,伤口上的痛感也似平复一些,折衣却又去忙别的事了。他望着折衣来回走动的身影,道:“我见到许多过去的事。”
“啊,我也见到了。”折衣抬头,“我将灯芯收回,记忆也便复苏了。”
末悟静了一静,“……对不起。”
折衣便笑,“你对不起我什么?”
末悟滞了滞,“佛祖为众生安稳,为你补回那一根灯芯,乃是三十三天上的大机密,佛祖不容许我说出来。——是以对不起。”
折衣挑了挑眉毛,“就这些?还有吗?”
末悟手指间碾着一块碎石子,犹犹豫豫,“还有,如今你也知道了,阿含得了你的灯芯后曾闹出大劫难,我当时没能杀死他,十分后悔……三千年来,我四处找寻他的踪迹,只想着给你将灯芯要回来,一切也便不言自明……”
“你是不是总以为,我心里没有你?”折衣却忽而截断了他的话。
末悟停住了。
折衣一声叹息,仿佛在末悟心上撩动了一片羽毛。
“我初时……的确不懂,以为做夫妻,也不过是做夫妻罢了。或许因此,让你伤了心。”折衣想了想,又道,“但你怀疑我和阿含,这也太离谱了。”
末悟低下了头。
折衣道:“当初我之所以救他,是因为在他身上感受到一些熟悉的气息,我如今寻思着,或许那就是阿修罗的气息而已。后来我对你也很好,不是吗?你却因为他与你一样爱吃兔子来同我置气,你真幼稚。”
揣了三千年的小心思被道侣一夕戳穿,末悟简直无地自容。又想折衣怎么会说这么多话?好像要与他一一都交代清楚一般,他不自在。折衣却不管他,自己拽来一捆黑不溜秋的枯草,扔在水洼边,又拿灯火去点它,点不燃,只冒出几缕黑烟。折衣撅起了嘴,将枯草捆一脚踢开,却又被草上的倒刺刮到了脚趾头上的皮肉,一时钻心地疼,令他一张俊秀的脸都皱了起来。
“到夜会很冷的。”他喃喃道,“没有火可怎么办。”
末悟局促地道:“你过来吧,不要忙了。”
折衣是一盏灯,瞎说什么怕冷?末悟想,到底他还是担心自己,是自己连累了他。
折衣僵硬地站着,末悟便伸手去拉他的衣角,发现那白衣已脏得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一时有些惊讶。他又忍不住看了看自己,黑衣虽然凌乱,但血迹却都洗净了,也不知折衣用了什么办法。
折衣看向他,他便温声道:“已经夜了。而况我犯了错,也不知今后的人间,还有没有白昼。”
“胡说八道。”折衣立刻反驳,“这人间,难道死了一个皇帝就要毁灭了不成?”
嘴巴上虽不饶人,身体还是先别别扭扭地坐了下来。这地底狭窄,洞壁又潮湿,两人屁股挨屁股、肩膀抵肩膀地挤在干燥的地方,末悟略微僵了一僵,但却是折衣先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虽然你杀了受命之君,但你也除了妖孽阿含。”折衣的眼神没有看他,“应当功过相抵。”
末悟只惨淡地笑笑,看起来并不相信他的话。折衣的语气便有些急了,“你不信我?我可是佛祖座前最坚定的佛弟子,你是我夫君,俗话说得好,不看僧面看佛面……”
“我是你夫君?”末悟却小声地重复。
折衣怔了一怔,本来多寻常的话语,不知为何遭他重复一遍却变得暧昧,他不自在地动了下身子,“是啊,你是……”
这一刻,两人谁都没有提起和离的事情。
反而是折衣,慢慢地将头靠在了末悟宽阔的肩膀上。
末悟的身子微微僵硬了,又不由得挺直背脊,想让他倚靠得更舒服些。折衣凝视着壁上那虚无的火,眨了眨眼,道:“我还记得三千年前,我初醒来的时候。你化作原形,正在睡觉,被我拿狗尾巴草逗了逗,打了个大喷嚏醒过来,看见我,就像傻了一样。”
末悟也自然记得。但他不承认自己当时是傻了,只是狼形的自己没法说话,便呆愣愣地看着折衣下床,他的一切都还如他们初见时一样,眸光澄澈,声音柔软,一身白衣如梦似幻,从他那呆愣愣的狼脑袋上飘拂过去。
折衣还回头笑他:“末悟?你也渡完劫了?”
末悟眨了眨眼。
折衣便笑了,“那便好,以后你在西天就有工作了。”
其实岂止是有工作,折衣醒后,他连老婆都不假外求了。佛祖让他们合籍,除了明面上说的水火互济的理由之外,实则也是因为折衣缺了一根灯芯,三界里知道内情的不过寥寥数人,让末悟时时看顾着他,更为稳妥。
末悟想了半天,才慢吞吞地道:“你醒来的样子,就好像根本没渡过劫。”
折衣睁大眼睛,“你是说我傻?”
“不。”末悟轻声,“我是说你……始终如一。”
折衣将这话放在舌尖品了半天,没品出滋味,去瞧末悟,后者却像有些失落。
“从此,”末悟说道,“我便再没有任何道行,也上不去西天,只是一头人人喊打的阿修罗了。”
“没关系。”
折衣很快接话。
却没有补充更多。
末悟的手臂更收紧一分。
这一句,末悟听明白了——没关系,你仍旧是我夫君。
死一般的寂静侵入这个本不见光的地底洞穴,末悟却当真越来越感到寒冷,一分分从万丈地底攀援上来,沿着这潮湿洞壁爬上他的四肢百骸,几乎冻青了他的嘴唇。但他咬紧了牙,却不敢说。
折衣回头瞧他,淡淡地笑道:“睡吧?”
末悟点了点头。
折衣于是理了理两人身后的枯草堆,让末悟躺了下来,末悟还未及反应时,壁上的那盏灯便灭掉了。
末悟一惊,想唤他,却感觉到折衣在黑暗之中窸窸窣窣地也钻到他身边来,不由得伸手去揽,却一不经意,手掌滑过一片光滑的肌肤——
刹那间仿佛有火星子从末悟的指尖燃烧起来,他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折衣已褪尽衣衫,一丝不挂。
“你不要动。”折衣的声音听起来很嘶哑。
折衣慢慢地靠了过来,在两人身上盖上了一件外袍,外袍底下却是什么都没有穿的温暖身躯,紧紧地贴着末悟,手臂如妖物的藤一般缠了上来,令末悟几乎不敢呼吸。
“你……”
“衣裳都湿了,这样更暖和。”
说是衣裳湿了,其实,末悟猜,是指衣裳脏了。但末悟想象不出折衣是以怎样的表情说出这句话,他太想看,可折衣却已经依偎在他的胸前,下巴抵着凌乱的黑衣,呼吸喷吐在伤痕累累的胸膛。是暖和,甚至是灼烫,每一记呼吸都像烙印,末悟抓紧了他的肩膀,心中一时是空荡荡的,一时却又满溢着不可言说的妄想。
“你知道吗?”折衣却还在这时分来与他逗趣,“灯芯的最中央,其实是冰冷的。”
末悟的喉咙动了动,“是么?”
“所以啊,”折衣的声音柔柔软软,像在与末悟撒娇——他好像已很久没有这样撒娇了,“过去的事情,你不要怪我了,好不好?”
第44章
“我从不曾怪你。”末悟回答。
“骗人。”折衣却道。
“你要怎样才相信?”
“那你亲我一下。”
“这么简单?”
折衣不说话了,想必是讨厌自己得寸进尺的话术。末悟笑着,抬手去捋了捋他的发,便撑起身子,轻轻地给他印了一个吻。
然则黑暗中看不清楚,这个吻落在了折衣的鼻头,惹他发痒地险些打了个喷嚏。末悟一窘,想去点灯,却又被折衣拦住。
“算了。”折衣道,“相信你了。”
末悟抱着他,只觉这具胴体比以往手感更轻盈了些,脆弱得好像自己一用力就会捏断了他的腰。他的腰上肌肤又隐隐潮湿,散发着诱人的热气,末悟忍不住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将脸埋在他的锁骨间,深深地嗅了一口气。
折衣笑起来,不阻止他,却将一件东西往他身上拍,“这个,收好吧。”
他接住,黑暗中摸索,却是那一只熟悉的八叶锁,“天雷将这个都打出来了?”
八叶锁上雕镂莲华八瓣,象征着凡人的一颗心。末悟轻轻地抚摸过它的纹路,折衣在他怀里含糊轻喃:“我的灯油,可是很贵的。”
末悟将八叶锁扣在自己胸膛,又去吻他,这一回,端端正正吻在了他的眉心。
折衣好像受他一吻便要睡去的娇贵公主,带着倦意轻轻地道:“末悟,晚安。”
末悟这一觉睡得极香甜,软玉温香在怀,噩梦不来侵扰,地底又分不清白天黑夜,当真是温暖而惬意。
是直到一只地底的小爬虫胆大包天地爬上他的额头,惹他痒了起来,往自己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才突然醒了过来。
周遭的景致无甚变化,但在晦暗狭窄的洞穴里,却隐隐透着光,像是外间的日光终于寻到了山石间的缝隙,挣扎着投进来的。他坐起身,迷茫地唤:“折衣?”
却无人回应他。
他蓦地站了起来,衣衫皱褶里掉下一件物事,他低头,却见是那一只八叶锁。他捡起它,快步沿孔道奔了出去。
刹那间天光大盛,刺得他双眼都几乎睁不开。眼耳鼻舌身意,色身香味触法,好像直到此时忽然都灌注进他那残缺的神魂,他看见自己出来的洞穴附近生满了荆棘野草,四面是荒郊野岭,灵幡幢幢,竟似一个废弃已久的乱葬岗。往外多走数里,渐渐见了人烟,却是名都雄壮,城邑森然,远处的皇宫千门万户,近处的市井人语炊烟欢畅流动……
“让一让,都让一让!”大街上官差高声吆喝,“沈将军车驾,大家都让一让!”
一时间人头攒动,都往街两边挤,末悟纵是凡人看不见的阿修罗身,也不由得被带得险些踉跄,抬起头,便见数名开道的士兵捧着金印玉剑,显然是新得了封赏,那“沈将军”鲜衣怒马跟随在后,神色却郁郁,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飞!”看清那“沈将军”的脸,末悟悚然大惊,当即排开众人追了上去,可沈飞根本听不见他说话,车马摇摇,不留情地将他甩在了身后。
明明数日之前,十三岁未满的沈飞已被他开膛破肚地杀死……如今这凯旋领赏的沈将军,看上去却已成年,眉目长开,身材高大,富贵之气逼人,显然是上佳的命数。
在他旁边,有平头百姓在交头接耳:
“沈家真不愧世代将门,虎父无犬子啊!沈老将军这回可安心了!”
“嗨,我听闻沈将军有个逢凶化吉的法宝,是许久以前,一位路过此地的大师父送给他的,所以他身经百战,身上却连个疤都没有呢!”
“什么什么,什么法宝?”
“是一盏灯!一盏七宝楼台灯,漂亮极了,据说上面的神仙都会自己动呢!只是可惜,找不到合适的灯油,那灯好多年不亮了……”
身周人潮熙熙攘攘,午后的温暖日光催人昏昏欲睡,末悟将手抵在自己的胸膛,却好像摸不到自己的心跳。
他犯了错,杀死了凡人界的命世之君;又受了罚,引来了天雷加身。他本做好了死的觉悟,却没有死;他以为这世道将大乱,万般却又归位,连被杀死的沈飞都活了过来。众生皆恬然自乐,好像他只是睡了一觉,前日的天崩地裂,不过他的一场幻梦而已。
所不同的,只有折衣不见了。
他想起昨夜折衣的天真温柔,想起他肌肤的触感,却好像在自己指尖都化成了灰,扑簌簌地落下。为什么是折衣?不应当的。折衣是世上最好的神仙。
不祥的预感在胸中如潮水堆积,但尚且没有冲顶,没有窒塞住他的喉咙,被他用力地压抑着。他抬起手,炽烈的阳光透过指缝,几乎烧穿他一袭残破黑衣,照彻他这阿修罗的孽身。
“我可找着你了。”
一个遥远的声音,带着几分埋怨的冷漠,猝然在他识海中响起。
俄而,他便见司命仙君从天上驾云而来,不过眨眼的工夫便欺近,将他一把提上了云端。
“做什么?”末悟皱眉,“我在找折衣。”
司命叉着腰喘气,想到自己被那阿含设界关起来,受的那许多冤枉罪,忍不住手指点他额头,点了半天,却一句话也没能憋出来,最后丧气地一撒手,“我真服了你们了!”他大声道。
末悟不甘心,又向下界望去。却在此时,他见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名立在街头的女尼,近四十的年纪,长眉低压,眸色沉稳。她正抬头上望,就好像能看见他一般,轻轻地,竟露出一个微笑。
末悟猝然收回目光,问司命:“折衣到底在何处?”
看他那模样,倒是真的浑然不知,甚至兴许还没有从前夜的温柔乡中醒来。
司命一甩袖,冷冷地道:“他一共三根灯芯,你知不知道?”
“知道。”
“为了救你,也为了救这众生,”司命一字一顿地道,“他将三根灯芯,都燃尽了。”
“如今,他正在西天的弥勒殿上,领罚呢。”
第45章 (完结)
西天,弥勒殿。
三位佛祖,俱拈花升座。迦陵频伽,恒沙菩萨,十方世界,俱垂首以闻。
折衣尊者的一身白衣已褴褛,隐隐透出他那瘦弱不能自持的身躯。他跪在大殿中央,膝盖磕出血痕,纵使西天之地温暖长明,他的身上却仍因寒冷而不断地颤抖。
“折衣尊者,”是佛陀座下的阿难,代佛陀发了话,“魔君惹了天劫,你不行规劝,反而带他往地底遁逃,是被执着心所蒙蔽,你可知晓?”
折衣低头,“弟子知晓。”
“你燃尽灯芯,虽保住十方世界,但自己千万年的修为也便化为乌有,你可知晓?”
“弟子知晓。”
阿难瞅他许久,终于退了回去。一时间西天众花寂静,无一位先开口,终究却是素来慈悲的观音菩萨发了话:“灯芯可以重铸,修为可以重渡,要紧的仍旧是一颗佛心罢了。”他望向十万比丘众,“依我看,他扭转乾坤以护佑众生,却也是一桩大功德。”
听了这话,佛陀宝殿上立刻响起叽叽喳喳不绝的论辩之声。一个说乾坤岂能随意扭转,一个说众生又岂能无故横伤,一个说从此做灯便老老实实做灯罢,不要再搞什么特招入编了,一个说天地万物都自有功德,又不是你说不入编就不入编的……西天的诸佛菩萨与天同寿,平日里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单就折衣尊者这一桩公案,他们可以从早上论辩到晚上,从开天辟地论辩到天地大劫,也不带累的。
最后,却是站在诸佛菩萨后头的一位小仙,弱弱地开了口:“你们说众生、说万物,可我却觉得,下界发生如此的大劫,本不是尊者的错,是魔君的错啊。”
诸佛菩萨一时都哑了口,呆呆地望向这个心直口快的小仙,据说是兜率宫派来见习的新人。方才都刻意避开的魔君的名号被提了出来,而魔君的功罪要如何论定,却又是一桩大难题。
那小仙还说:“我不明白,尊者救众生、救万物,那都是舍身饲鹰的壮举,还议论什么罚不罚的呢?”
韦陀菩萨站了出来:“这我不同意,三千年前,妖孽阿含搅乱天地,归根结底是因折衣尊者的纵容。魔君三千年来追踪阿含,两次与之力斗,要说壮举,魔君所作所为才是感天动地的壮举。大家若不信,可以来找我看魔君的差遣簿子,三界之中,再没有比他更兢兢业业的阿修罗了。”
不知是谁噗嗤笑了一声。
也是,兢兢业业的阿修罗,听着便很讽刺。韦陀菩萨生就一张黑脸,不怒自威,也没人愿意接他的茬。
“当初为收服阿修罗,”文殊菩萨忧心地低声道,“佛祖发大智慧心,以末悟为惩恶扬善的魔君,末悟确实做得不错。但如今他已堕落,我们西天……”
是啊,不论他打了多久的工、工作又做得多好,他到底是堕落了,再也不可能做他的魔君了。
眼看着诸佛菩萨又要展开新一轮论辩,折衣始终一言不发地垂首跪地,药师菩萨担心地看了一眼,道:“大家还是都少说两句,尊者的身体不比从前……”
却竟然又是那个见习的小仙先插进话来:“但我听闻,尊者与魔君是预备要和离的。魔君纵是堕落了,那也与尊者没有干系。”
殿上再度死寂。
尊者与魔君自成婚以来,日日吵架,和离的事儿也已闹了二百多年,可谓举世皆知。八卦心一时战胜了所有道德劫缘的机锋,十方信众俱目光炯炯地再度盯住了当事人。
“折衣尊者。”观音菩萨对着折衣慈眉善目地道,“魔君如今已是末道的阿修罗,上不得西天,你不必怕他抢你的房子,和离解籍,也可以着手去办了。”
“……我不离了。”
观音菩萨一怔,“你说什么?”
折衣手撑着地,摇摇晃晃地跪直了身,长发垂落在他身周,脏污的白衣下一双赤足略微往里收了收,在十方信众的注目之下,他苍白的脸容上略有些不合时宜的羞涩,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叫人辨不清他的表情。
“我不离了,我也不要做灯了。”
他仰起头,往弥勒佛祖的方向合十行礼,双掌交击“啪”地一声脆响,在寂静的西天上仿佛惊动了十方众的呼吸。
“佛祖在上,弟子有悔。”
莲华清净,湛青虚白而修广,宛如佛眼,菩提婆娑,青翠的枝叶永不凋零,宛如法心。
“身陷火宅,心在虚空。生世畏惧,不信无常。不离于爱,忧怖相加。弟子懦弱,纵渡百劫,不能正觉,从今以后,弟子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弥勒佛祖垂眸下视,若含悲悯,许久之后,慢慢地道了一声:“如是。”
散去一身修为之后,自己便是个不老不死、不伦不类的散仙般肉身,折衣也不知道自己当归属于六道的哪一道,但出大殿后,阿难、迦叶又跟了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给他送行,说他的那盏本灯,纵然是没了灯芯不会再亮了,也一定每日勤拂拭,保证它是西天最漂亮的长明灯。
折衣便是淡淡地笑。
往后他都不会再来西天了,那一盏灯会如何,甚或须弥山会如何,都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了。
燃尽灯芯的时分是痛苦的。在神佛不问的地底,他抱着那一头被打回原形的灰狼喃喃地念着拔除本根的咒语,将揉成灯芯的千万丝缕都一一地抽出,光焰又不断被这世间的黑暗罪业所侵蚀,他的心中,渐渐会形成一个巨大的空洞,没有风,没有光亮,只是沉默地作痛。
可是他低下头,便见到灰狼身上致命的伤口都在缓慢愈合,在佛弟子的光明之下,末悟宛如一头初生的幼兽,还往折衣的身上钻了钻,往他最疼痛的胸口上躺去。折衣便笑,该推开他的,却终究没有,便任由他压着自己睡觉,在灯芯燃尽之前,自己总还是个暖和的神仙。
他用最后的一点力量在地底点了一盏壁灯,静静地守着末悟醒来。
那庄严温柔的诸天住处,终究是从他身后掠去了。
司命带着末悟一重天又一重天地驾云飞掠上来,末悟板着脸不言语,司命只得在一旁道:“你不要急,西天是折衣尊者的老家,佛菩萨们不会为难于他的。”
末悟便像没听见。
两人紧赶慢赶,但到了三十三天外的天门上,便无论如何都过不去。司命急得跳脚,险些跟天门的守卫打起来,说:“他老婆是西天的尊者!”
那守卫显然平素吃瓜很积极,闻言两眼一翻,“你蒙谁呢,他俩都离婚了。”
司命把末悟拉上前,“你来,你去跟他说。”
末悟却不言语。司命一愣,顺着末悟的目光,却见折衣尊者正朝他们奔来。
赤着脚,扯着衣衫,长发也是散乱的。娇娇瘦瘦的身躯,好像随时都会倒下,但那双眼眸却很坚定,静燃着澄澈的光。真是奇怪,在堕落之后,他却好像更坚定了一些,但这种坚定在西天并不受欢迎,它会被叫做“执着”。
折衣一下子扑进了末悟怀中,末悟稳稳地抱住他,甚至还转了两个圈。折衣笑了,又打他,说要下来,末悟不让他下来,脸色是心有余悸的铁青,却托着他的屁股去亲他的嘴。
司命和那守卫站在了一起。
“你瞅瞅,这能离?”
守卫端详片刻,严肃地点点头,“这不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