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头战败后多了个孩子》作者:归鸿落雪 文案: 魔头宁不为骄矜狂傲,一柄朱雀刀血饮十七州,修真界人人畏之胆寒,闻之可怖。 崇正盟一百二十宗门围剿,宁不为战败,落入无尽河失踪。 他自河边醒来,朱雀刀碎,修为尽失,怀里多了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宁不为天生无情无心,反手就要扔,结果发现这孩子跟自己血脉相连,实打实的亲儿子。 大魔头脸上的表情裂开。 死里逃生后,曾经不可一世的大魔头忙着恢复修为,修补宝刀,以及……焦头烂额地养儿子。 儿子生来金丹,奈何该哭哭,该尿尿,生起气来一个小脚丫能把他修为尽失的爹蹬出三丈远。 一代魔头受够了天天喂米糊换尿布的苦逼日子,偶然从儿子识海中看见了他娘的身影——长身玉立美如天仙,宁不为笃定她一定很会换尿布。 于是宁不为改头换面,拎着天天尿床的儿子,进了孩子他娘所在的宗门,千里送子。 修真第一宗门无时宗师叔祖褚峻闭关五百年,刚一出关就被人堵在了洞府门口。 宁不为抱着儿子,看着跟前除了美貌没有半分修为的冷美人,表情再次裂开。 孩子他娘是个男人。 而且看起来根本不会换尿布。(划重点) 褚峻看着眼前修为低下孤苦无依的小弟子,不等开口,怀里就被塞了个胖儿子。 “你的儿子。”褚峻说出了五百年来第一句话。 “不,是你的儿子。”宁不为答得斩钉截铁。 后来。 宁不为:孩他爹除了美貌一无是处。 褚峻:孩他爹除了能吃一无是处。 【小剧场】修真天才宁修长大后,同旁人谈起自己名震修真界的两个大佬爹。 “我幼时家中过得极为清苦,一颗养元丹要掰成三瓣,一家三口分着吃。” “我两个爹寒冬腊月手洗尿布。” “他们为了我第一次喊的爹是谁打了三天三夜。” “……我因此饿了三天三夜。” “谢谢,俩都是亲爹。” 酷炫狂霸暴力大魔头(受)×高冷禁欲美貌师叔祖(攻) 文案2021.8.3 【阅读提示】 1.非典型生子,孩子是阴差阳错集天地精华冒出来的。 2.虽然文案轻松,但本文标的正剧,有甜有虐。 3.养崽崽和剧情一起走,根据故事发展会偶有偏重。 4.本文慢热,师叔祖他沉迷闭关,和大魔头前期只能“网恋”,时机到了两人才会“奔现”。 内容标签: 强强 生子 仙侠修真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宁不为 ┃ 配角:褚峻,宁修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孩子他娘是个男的 立意:身处低谷也要努力奋斗 序 玲珑上 第1章 星落(一) 星落崖远处是绵延不绝的苍青群山,雨中百余名修士御剑而悬,皆是玉簪束冠红带白衣,墨色罩纱在雨中未打湿半分,俱是戒备十足地盯着崖边那人。 “宁不为!把玲珑骨交出来!”玉簪白衣的修士御剑悬于半空,痛心疾首道:“事到如今你竟还不知悔改!” “魔头!你杀我宗门一十七名内门弟子,今日吾等绝不会善罢甘休!” “宁不为!你身后是星落崖,再往后便是暗域,你已无处可逃!”有人怒声道:“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波涛汹涌的无尽河滚滚向西,浑浊的河水永远看不见河底,漆黑的天幕之下雷声轰鸣,蓝白色的闪电撕裂苍穹,将星落崖漫山遍野的彼岸花照得如同燃烧的火海。 “不过是块破骨头而已,值得你们动这么大阵仗?”男子站在陡峭的崖边,很是随意的抛了一下手中的盒子,引得众人呼吸一窒。 “白送我都不要。”他轻蔑一笑,手腕一翻,那黑色的檀木盒就在雨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住手!” “宁不为!” “魔头罪该万死!” 无数修士冲向星落崖边试图阻拦,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在外,显然此处已经被人布了大阵,有欲灵力相撞破阵者,下一瞬就被吸入阵中,顷刻化作干枯的尸体,作了大阵的养分。 “竖子尔敢!” 苍老雄浑的声音响彻天穹,强劲的声息自星落崖瞬间席卷整个辛州,无数修士为之一震,纷纷望向西方。 正当惊疑不知是十七州哪位老祖震怒,然而当听到宁无尽三个字时,霎时边歇了看热闹的心思,一时恨不得有多远跑多远。 天上飘着冰凉的细雨,无尽的红被朦胧的水汽笼罩,崖边玄衣男子负手而立,鸦羽般的长发被一根极不相称的雪青色发带扎在脑后,秋风将他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 朱雀环首长刀的刀身嗡嗡争鸣,无数亡魂化作漆黑的浓雾环绕着刀身,发出凄厉不甘的惨叫,骇人惊悚。 令十七州无数人闻风丧胆的朱雀刀被随意地踩在脚下,宁不为看向远处那须发皆白的老者,漫不经心一笑:“怎么不敢?” 老者怒喝一声,掌心祭出一个八宝玲珑塔,塔身瞬间暴涨百倍有余,轰然坠于大阵上空,“邪魔外道!今日老夫会你一会!” “尊者且慢!”修士中有人急忙制止,“此处乃是星落崖,崖底便是暗域,倘若一着不甚,吾等都要同狂妄小儿堕入暗域!尊者三思啊!” 此一劝,便又有数人出面。 “尊者,玲珑骨如今已入暗域,此事须再从长计议,万不可于此同他一般见识!” “无尽河途径二府中州,还请尊者三思!” 白发老者怒斥道:“尔等后辈!贪生怕死!此等魔头不除,日后必为大祸!” “宁不为!”有人怒喝一声:“东南巽府参商二州因你宁家生灵涂炭灵脉尽断!五百年间冤魂流魄肆虐十七州,你宁家乃罪魁祸首!” “你犯下杀孽无数,身上怨气滔天,今崇正盟在此替天行道!魔头速拿命来!” 一青年男子御剑俯冲而下,指间掐诀眼花缭乱,护体金光冲天而起,背后三柄玉色长剑引雷而下,长雷带剑掀起强劲的罡风,满是杀意直冲宁不为而去! “褚礼!回来!”青年身后有人阻拦不及,只能出剑助力,然而为时已晚。 朱雀刀尚未出鞘,宁不为站在原地长袖一扫,褚礼尚未近身,整个人轰然炸开,血雾在雨中弥漫而开,混着雨水滴滴答答落在了花瓣上,留下片片深色。 “花里胡哨。”宁不为颇有些嫌弃地作出评价,轻蔑一笑,“尔等蝼蚁,死不足惜。” “走!”修士中有人见势不妙便要撤退,可惜为时已晚,那恐怖的大阵早就在不知不觉蔓延至他脚下,顿时惊恐出声:“这阵是活的!啊啊啊啊——” “狂妄小儿,且拿命来!”白发老者怒喝一声,宝塔轰然下压,天地间骤然变色。 宁不为脚下的朱雀刀霎时狂震,厉鬼冤魂凄厉的吼声响彻整个星落崖,黑色的雾气在雨中蔓延,如同滴入清水的浓墨,霎时四散而开,须臾间将所有人都席卷入内。 带着寒光的长剑划过靡丽的殷红,绯色在朦胧的雾气里倏然炸开。 一时之间惨叫声此起彼伏,朦胧氤氲的血雾铺天盖地弥漫而起,秋雨微凉裹挟着血雾瓢泼而下,打落在开得如火如荼的彼岸花间。 无尽河自东方震府乙州发源,自东向西穿过中州,于兑府辛州星落崖轰然坠入暗域。 星落崖上黑云滚滚,电闪雷鸣,此一战七七四十九天,周围群山灵脉尽断山毁地陷,星落崖断坠入暗域。 流向自东向西的无尽河倒流百日,无时宗宗主褚临渊出关,君子剑出鞘力破山河,才使得无尽河恢复流向,免去沿河七州生灵涂炭。 星落崖一战,崇正盟一百二十宗门五百一十三人,无一人生还,宗门内魂灯尽灭,无数天才就此陨落,各大宗内长哭哀绝。 而在修真界叱咤风云近五百年,搅得十七州不得安宁的大魔头宁不为不知所踪,自此销声匿迹。 —— 冷白的天空之下阴风怒号,秋雨淅淅沥沥而下,枯黄的野草形销骨立在风中飘摇,空气里弥漫着潮湿黏腻的血腥味。 不远处浑浊的河水暴躁地拍打着岸边嶙峋的石头,几只躲雨的乌鸦抓在干枯的枝桠上,哑着嗓子冲着树下嘎嘎直叫。 碎石堆上躺着一个衣袍破烂的青年。 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宸宁之貌清俊不凡,即使双眼紧闭,眉宇间也难掩疏狂之气,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此人半边身子都泡在血污之中,尤其是右臂已然化作白色枯骨,上面带着淋漓的血肉,树上的乌鸦可不止喜欢吃腐肉,馋得泛着猩红的黑色眼珠子咕噜咕噜直转,然而又像是似乎在惧怕着什么不敢靠近。 宁不为是被吵醒的。 他缓缓睁开眼睛,眼底血色未褪,旋即周身剧烈地疼痛让他闷咳出声,血从嘴角溢出,顺着下颌浸染至鬓角,洇透了雪青色发带的尾梢。 冷雨打在脸上,唤回了他有些涣散的神智。 他竟然没有死。 宁不为盯着灰白色的天空,缓慢的勾起了嘴角,脸上的笑容在雨里一点点扩大,最后大声笑了出来。 天不亡他宁不为! 什么崇正盟无时宗,什么难书尊者褚家新秀,这群道貌岸然贪心不足的杂碎!还不是统统命丧他手!魂飞魄散都化作了朱雀刀的养分! 疯狂的笑声吓得树上准备饱餐一顿的乌鸦扑棱着翅膀惊惶地飞走。 宁不为笑声渐歇,一张俊脸阴森又可怖,他迟早杀尽这些伪君子!屠了无时宗荡平崇正盟!尤其是那群姓褚的杂碎! 想到这里宁不为血色的眸中满是杀意,然而他躺在硌人的碎石滩上动弹不得。 他试图调动丹田处的灵力疗伤,却发现丹田中枯涸一片,半点灵力都无,他不信邪再试,可是次次都是同样的结果。 他苦修五百年的修为竟是一朝散尽! 心头怒气上涌,气得宁不为一口污血喷了出来。 定是难书那个老东西搞得鬼! 只可惜难书尊者早就化作朱雀刀的养分魂飞魄散,宁不为最喜欢让人死无全尸,这会儿就是鞭尸都无法。 宁不为使劲舔了舔牙齿,口中弥漫着血腥味,他习惯性地要祭出朱雀刀,结果手下重量一空,抬起胳膊定睛一看,他的宝贝环首刀这会儿只剩下一了个“首”,孤零零地躺在他的手心。 朱雀——宁不为心中哀嚎一声,险些一口气没上来直接过去。 这简直比他修为尽失带来的打击还要大。 本命法宝死无全尸碎成了片,宁不为颤抖着快只剩下骨头架子的手掌,拼凑起了一小半,还有一大半朱雀刀的尸身不知所踪。 宁不为仰面躺在石头滩子上,绝处逢生的喜悦已经变成了凄风苦雨的惨淡。 修为尽失,朱雀刀碎,重伤在身动弹不得,他盯着头顶上探出的枯树枝,上面一片枯黄的落叶要掉不掉在秋风里垂死挣扎。 宁不为看着叶子,又咳出了一口血,半晌后阴恻恻地笑出了声。 玲珑骨。 他费尽心机从崇正盟盗来的玲珑骨,凡人用之能生死骨肉重塑根基长生不死,修者用之可一夕间修为暴涨直接踏碎虚空飞升。 那群道貌岸然自诩正道的伪君子争夺不休,最后谁都抢不过就想了个蠢招供了起来,最后还不是便宜了他宁不为! 这么好的宝物他怎么可能说扔就扔。 宁不为的身体早就没了知觉,他有些艰难地抬起胳膊,伸向自己的衣襟,用带着血肉的骨爪拎出了玲珑骨—— 能让他即刻飞升的至宝! 宁不为将至宝拎到眼前定睛一看。 “哇!” 一声清亮的婴孩啼哭声响彻河岸,惊起了河滩边的飞鸟,嘹亮的哭声在空旷的幽谷中阵阵回响。 无恶不作为祸一方的大魔头宁不为,脸上狂喜的表情瞬间裂开。 第2章 星落(二) 宁不为皱眉打量着手里的婴儿。 不足他小臂长的婴儿,紧闭着眼睛,肤色通红,还皱皱巴巴的,丑得像只灰皮耗子,他两根手指头就能捏死的小东西。 看着也就刚出生不久,这会儿张着嘴巴哇哇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唇都有些青紫。 什么玩意儿? 宁不为拎着小孩懵了一瞬,反手就要把孩子扔出去。 扔到一半忽然一顿,拧起眉,这么点儿大的东西扔出去会不会摔死? 宁不为十分嫌弃地将小孩放到了旁边的碎石滩上,继续伸手往衣襟里摸。 玲珑骨玲珑骨,这么块破骨头他记得放到身上了。 摸了半天什么都没摸到,宁不为顿时傻眼。 我那么大一块玲珑骨呢!? 大魔头没找到玲珑骨,周身的气压顿时一低,阴恻恻地盯着被他扔到一边的小娃娃,一个略显诡异的猜测涌上心头: 莫不是这孩子是玲珑骨化的? 那他是该油炸还是红烧?或者干脆炼化了这个小东西? 大约是察觉到了来自魔头的杀意,婴儿哭得更大声了。 他光溜溜地躺在硌人的碎石滩上,被冷雨浇了个透心凉,原本响亮的哭声渐渐变得虚弱,浑身都在发着抖,之前还略显红润的小脸这会儿已经变得青白,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 就算宁不为不动手小东西也撑不了多久。 宁不为虽然是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但是对个刚出生的孩子下杀手他心里多少有点膈应,他大发慈悲地决定耐心一些,等着这小娃娃自己撑不住冻死,然后他就把小孩儿的尸首给炼了,看看不能不能炼出玲珑骨来。 他仰面躺在河滩上,因为不能动弹只能淋着雨,百无聊赖地盯着树枝上那片要掉不掉的黄叶子,耳朵边是小孩儿越来越虚弱的哭声。 虽然在雨里听着跟猫叫一样,但宁不为听得还是很烦躁,冷声威胁道:“闭嘴。” 但凡换成个正常的知道宁不为三个字的人定要吓得屁滚尿流忙不迭失地滚了,可偏生这小孩连话都听不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宁不为阴沉着一张俊脸,伸手把小孩抓起来,恶声恶气道:“再哭我就吃了你!” 尚且带着淋漓血肉的骨爪扣在小孩细嫩的皮肤上,格外可怖瘆人。 然而小孩像是终于找到了依靠,哭得倒是没那么撕心裂肺了。 小孩儿抓在手里软乎乎的,还带着点热意,跟手里抓了只没毛耗子似的,宁不为一阵恶寒,手上力道一松,小孩啪嗒一下就掉在了他胸口上。 哭声戛然而止。 “呵,算你识相。”宁不为冷笑一声,捏住小孩扔到一旁。 “哇!”哭声顿时响起。 听起来还带着股誓不罢休的怒意。 宁不为听得耳朵疼,冷声道:“我不杀你已是难得,你休要得寸进尺。” 哭声一刻不停,带着骨子与生俱来的倔强,势必要和宁不为这个大魔头对抗到底。 宁不为最不喜别人挑衅,恶声恶气道:“你可知我是谁?你落在我手里能保全魂魄乃是万幸,再哭我便将你抽筋剔骨千刀万剐,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哇——哇——”小孩儿哭得极惨,那架势像是要活活哭死过去。 宁不为深吸一口气,咬着后槽牙将小孩拎起来扔到了自己胸口上。 整个世界顿时安静下来。 宁不为双目无神地盯着天空,冷声道:“我要把你这无知小儿炼化,生吃血肉。” 小孩儿软乎乎地趴在他胸口,还在小声的抽泣,间或打个哭嗝,丝毫不受影响。 小孩的手抓住了他的前襟的一点布料,趴在他胸前打了个小喷嚏。 淋了这么久的雨,虽然雨并不算大,但这对一个刚出生的小娃娃来说已经是致命的,他浑身打着哆嗦,拼命地想往宁不为怀里钻。 可暖烘烘的大热源十分冷酷,半点儿热乎气都不分给他。 宁不为察觉到小东西在自己胸前动来动去,还哼哼唧唧地,扰人得很,索性闭上眼睛不去管,昏昏沉沉地迷糊了片刻。 冰凉的触感碰到他的侧颈,宁不为猛然惊醒,猩红的眸子里满是杀意,他捏起冰凉的“暗器”一看,发现是只冻得有些发紫的小手。 身上的小娃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再抽泣也不哼唧了,宁不为皱了皱眉,鬼使神差地伸出了食指凑到了小孩的鼻子下面。 微弱细小的呼吸,还带着点热乎气。 竟然还没死。 宁不为正要收回手指,下一秒食指就被一只小手给抓住,那点小拳头还没个核桃大,小孩儿还委委屈屈的抽噎了一声,又打了个小喷嚏。 手指冷不防被软和的小手包裹着,带着全身心的依赖,让大魔头浑身一僵。 宁不为阴气沉沉地盯着他,冷声道:“得寸进尺的东西。”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现在修为尽失,就算这小孩儿死了他也没办法即刻将其炼化,反倒是便宜那群爱吃生肉的魔鸦。 身为一个半点亏都不肯吃的魔头,宁不为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半晌后,大魔头艰难地抬起另一只伤得快只剩下骨头的胳膊,从身上摸索出一个无需灵力就能打开的纳戒,然后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全都倒了出来。 他忘了这是从哪个倒霉蛋身上抢来的,里面有不少高品阶的丹药,还有几件法衣,他扒拉出来一件料子还算柔软的中衣,潦草地把小孩给裹了进去。 应该是觉得暖和了,小孩打了个哭嗝,抓着他的手指不放,宁不为冷酷无情地手指抽了出来。 他拎起盛着丹药的小瓷瓶看了一眼,将里面的丹药全都吞了,最后还大发慈悲地留了颗养元丹,寻思着喂给小孩儿,结果发现这颗高阶养元丹比小孩嘴都大。 宁不为:“…………” 算了。 他跟吃糖豆一样吃完了一瓶丹药,多少有了点力气,但还是没有知觉,只能半死不活瘫在碎石上,被越来越大的雨淋得透心凉。 小孩裹上衣服似乎暖和了些,这会儿又在他身上开始哼唧。 宁不为试着调动体内的灵力,还是空荡荡的不见半丝反应,他有些暴躁的啧了一声,低头同胸前的小孩脸对着脸。 然后就被小孩给丑到了。 “你爹娘是何人?怎的将你生得这般丑陋?”大魔头嫌弃地戳了一下他的脸,“还是那玲珑骨过于奇形怪状,才化形得如此一言难尽?” 小孩自然不可能回答他,被他戳脸也不生气,哼唧了一声,吧嗒了一下小嘴巴。 宁不为道:“待我恢复修为,定然给你个痛快,省得你长大了自惭形秽,下辈子托生记得托个好看些的。” 宁不为这个混不吝的魔头,欺负个小孩儿也半点不羞愧,揶揄完小孩儿不知名的爹娘,还要再宣布一下自己对他杀心未消。 “不管你是不是玲珑骨,落在我手里断没有活着的道理。” 小孩儿又打了个喷嚏,喷了他一脸口水。 宁不为:“……放肆。” 小孩又哭了起来,闭着眼睛张着嘴巴,哭得宁不为脑子疼。 宁不为暴脾气上来想一指头按死他,手落到小孩绵软的脖子上,却没用上力气。 小孩儿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杀意,哭得更厉害,额头眉心处陡然爆发出一阵青玉色的光芒,显露出独属于宁不为的血脉传承印记来,只瞬息又消失。 宁不为脸上的表情凝固住。 小孩的眉心又亮了一下,这次宁不为清楚地看到了上面青玉色的纹路,九叶莲的纹路——这是他宁家的血脉传承的印记。 宁家家族庞大,每一支的印记都有细微的不同,宁不为这一支八代单传,打死他都不会认错自己的血脉印记。 宁家血脉传承印记为青玉色,寻常时会隐于眉心,只有遇到危险或者将死时才会显露。 宁不为他亲爹娘已经死了几百年,很显然不是他爹娘从坟里蹦出来又给他生了个弟弟。 活到现在,宁不为自认遇到过不少奇人异事,但如此诡异离奇之事他还是第一次碰到—— 手里这个小崽子是他的种。 血脉相连,实打实的亲儿子。 生来便修无情道的宁不为愣住,脸上的表情在孩子的哭声中一点点裂开。 这个刚出生的婴孩是他儿子? 谁生的? 他不记得同哪个女子有过肌肤之亲,难道是有人趁他重伤昏迷将他给采补了还给他生了个儿子,然后把他们扔在了这荒山野岭中? 想到这里宁不为的脸一阵扭曲。 到底是哪个丧心病狂的女子,破了他修了五百年的无情道!? 可仔细一想,宁不为还是觉得不对,他把小孩提起来,“你到底是玲珑骨所化的妖物还是人?” 小孩额头的血脉印记又亮了一下,无声地回答了宁不为的疑问。 玲珑骨化的妖物可不会有这印记。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河滩边昏睡了多久,期间意识全无,便是有人把他给睡了他也不会知晓。 这女子简直是、简直是——宁不为恨恨地想——不知羞耻! 不只睡了他,还给他生了个儿子,最后把他们都扔在这里等死! 把这小崽子扔给他一个修为全失的人算怎么回事? 小孩额头的血脉印记再一次亮了。 “行了,我知道你是亲生的——”宁不为说到一半突然顿住,宁家血脉传承印记只有遇到危险或者将死时才会显露。 显然这会儿没什么危险。 那就是小崽子快死了。 宁不为:“…………” 小孩儿被衣服裹着,大魔头没有注意到孩子肩胛骨处绯色的血脉印记亦亮了几下。 那处绯色的血脉印记在求救。 婴孩虚弱的哭喊声逆着奔腾不歇无尽河逆流而上,穿过层峦叠嶂的群山,荒无人烟的沼泽,人声鼎沸的城镇,越过无时宗十万重灵山灵脉,落入了某处高峰洞府正在闭关之人的耳中。 霜雪般清冷的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宁不为:你爹娘是谁?怎么把你生得这般丑?让我来把你炼了吧。 宁不为:亲爹竟然是我自己。 长大后的宁修: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我刚出生差点就被我亲爹折腾死。 第3章 星落(三) 宁不为不喜欢小孩,即便是亲儿子他也喜欢不起来。 而且这孩子来历不明,亲娘都不知道是谁。 宁不为生平最讨厌和别人扯上关系,在他看来死了正好,省得烦他。 可那血脉印记隔一会儿就要亮一下,那闪亮的程度快要把他给闪瞎。 宁不为吞了一大瓶丹药,这会儿勉强能动弹了,艰难地从地上坐起来,烂了的半边身子骨肉在悄无声息的愈合,剧痛难耐,呼吸里都带着血腥气。 孩子包着衣服从他胸口滑落,正好落在他的臂弯里,青白着一张小脸委委屈屈地抽噎着,连哭得力气都没有了。 宁不为摸了摸他的脸,滚烫,然后就被抓住了手指。 宁不为这辈子没干过什么好事,生来修得就是无情道,即便是师长亲友对他疼爱有加,他对他们也没多少感情。 故人皆落个不得好死,他宁不为深恩负尽,宁家偌大一族如今只剩他一人,死了倒也干净利落。 只是地下无颜再见。 大魔头深吸了一口气,剧痛让他身体微微发颤,他一只胳膊抱着孩子,另一只胳膊撑地,艰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拖着半根瘸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远处的山谷里走去。 雨势渐大,噼里啪啦地砸在身上,冷风跟刀割一样刮过脸颊,宁不为低头看了一眼孩子,发现雨已经把包着他的衣服给淋透了。 宁不为下意识的抬手掐诀,掐到一半才想起自己灵力全无,这会儿同凡人无异,黑着一张脸将胳膊挡在了小孩前面,宽大的袖子遮去了大半的风雨。 “你身负宁家血脉,便是活下来,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被喊打喊杀。”宁不为在雨里沉声道:“活下来作什么呢?” 不知道他是在对怀里的孩子说,还是在对他自己说。 偌大的天地间只剩下瓢泼大雨和侵入骨髓的冷,怀里的孩子动弹了一下,像是在提醒他自己还活着。 宁不为叹了口气。 “也罢。” —— 浩瀚无垠的识海中,四处都是清澈的水,随着和煦的风微漾。 识海中央,一人掐诀盘腿而坐,雪色的衣摆覆着墨色的罩纱逶迤于水面之上,如同化散而开的轻雪随水面轻晃。 他看上去不过及冠,墨色长发被木簪挽住,肤色白皙如玉,眉如墨画,凤目微挑,唇不点而朱,鼻梁又将这过分的美丽生生压下,平添几分让人不敢亵渎的冷意。 似是察觉到什么,他睁开眼睛,垂眸望向水面,如同静止的水墨画活了过来,长袖一扫,平静的识海内顿时巨浪滔天震荡不止,而他依旧端坐在原地,脸上的神情不喜不悲。 巨浪化作一只巨大的手掌,于浩瀚识海中游荡一圈,半晌后又乖巧地回到了他面前,掌心托着一个不足成人小臂长的婴孩。 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孩灵识。 虚弱得只剩一口气,若不施救便很快消散。 褚峻微微皱眉。 他的识海强横非常,莫说是个刚出生的婴孩,便是炼虚尊者进来也休想完整出去——可这孩子的灵识不单进来了,还在小声的哭。 褚峻伸出二指覆于孩子眉心,探察过后发现确实只是名普通的婴孩,而非什么东西的伪装。 也罢,既然找上他,便是他们二人有缘,搭救一把亦是无妨。 褚峻指尖微亮,红色的荧光星星点点地落于婴孩灵识之上,谁知片刻后,神仙似的人脸上表情微僵,罕见地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这婴孩灵识上,竟有他的血脉传承印记。 平静的识海开始震荡不休,褚峻勉强稳住心神,定睛一看,覆于右侧肩胛骨,绯色的血脉印记同他的一模一样。 这婴孩竟是他的亲生骨肉。 修清净道,现已年近千岁,无时宗内辈分最高的师叔祖愣在了自己的识海中。 谁给他生了个儿子? 而且这婴孩的灵识看着诞生未超十二个时辰,褚峻闭关已有五百年,这孩子是怎么来的? 然而不等他细思,那孩子的灵识大概是有了气力,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清净了五百年的褚峻顿觉如魔音绕耳,险些手一抖直接把孩子的灵识打散。 幸而关键时刻收住了手,才让孩子保下性命,否则灵识在他识海中溃散回不去肉身—— 褚峻伸手将孩子的灵识抱在了怀里,想到了这个关键的问题。 孩子的肉身在何处? 小孩的灵识被他抱在怀里,带着天然的亲近,抓住他衣服上的玉佩开始啃。 褚峻:“……” 这孩子莫不是饿了? 只可惜他怀里的是灵识,他至多只能让孩子灵识强壮一些,却是无法让他吃饱饭。 他垂眸看着孩子身上裹着的衣物,不像是孩童所穿,反倒像是件被撕开的低阶法衣,应当是有人在照顾。 莫非是孩子的娘亲? 想到此处他神色微僵,顿觉怀中的婴孩重逾千斤。 孩子啃了一会儿玉佩应当是没咂摸出什么味道,小手抓住他雪白的袍袖,啊啊地哭喊。 褚峻抱着孩子的姿势很别扭,别无他法,只能将自己的灵力分出细之又细的一点儿,又担心这一点儿孩子都承受不住,耐心地一分再分,慢慢地渡给了孩子。 小孩原本青白的一张脸渐渐有了点血色,抱住他的手不肯放。 已然没有性命之忧。 褚峻捏了捏孩子柔软的小手,而后指尖轻点其眉心,声音冷冽清灵如山泉,“且去吧。” 小孩的灵识被一层强大的同源灵识包裹住,温柔地送出了识海。 广袤的识海中霎时又安静下来。 褚峻分出了一抹细微的灵识相护送,也是想探查那名女子究竟是何方人物,竟神通广大到在他全然不知的情况下生下了褚家的孩子。 只是他尚且在闭关中,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这抹灵识极其细微,尚未仔细探查,就被人粗暴地斩灭了。 朱雀刀的一枚残片深深的插进山洞的洞壁之中,一抹极其细微的绯色灵识溃散成点点碎光消失不见。 宁不为过去将那残片拔了出来,在指间转了两圈,臭着一张脸道:“什么脏东西也敢来我的地盘撒野。” 虽然宁不为现在的地盘只是个三人宽的山洞,勉强能直起腰来。 朱雀残片划过手指,殷红的血从指尖滴下,宁不为冷着张仿佛被欠了八百万灵石的脸,将手指塞进了小孩嘴里。 小孩吸吮着新鲜的血液,激动地抱住他的手不放。 劲儿还不小。 “哪里学来的破毛病。”宁不为冷哼了一声,到底是没抽出手,直到伤口里再挤不出血来,小孩才松开了他的手,打了个小小的饱嗝。 宁不为抱着他倚着洞壁坐下,外面倾盆大雨片刻未曾停歇,混着泥浆的水顺着凹凸不平的泥地淌到了他脚下,浸湿了他的靴子。 靴子上是厚厚的一层泥巴,还沾着几根枯黄的杂草,他为了找个能避雨的地方走了不少路,孩子眼看就要咽气,情急之下他就划破手指喂了点血,谁知这一喂就没完没了。 他划得很豪放,手指上的伤口纵横交错,看着有点恐怖。 小孩吃饱喝足,脸色十分红润,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水灵得如同紫葡萄般,好奇地望着他。 过了这么几天,小孩的皮肤不像刚开始那么又红又皱巴,变得白皙又滑嫩,五官逐渐有了模样,整个小孩儿都漂亮得不像话,如果不是这几天他一直带着小孩,都快怀疑一开始那只没毛小耗子被人掉包了。 尤其是那双眼睛,有点像微翘的丹凤眼,睫毛长得有点过分——过分地漂亮,宁不为的眼睛狭长冷酷,很显然不是随的他。 孩子他娘长得应该挺俊。 宁不为脑海里闪过好几张合欢宗妖孽美人脸,顿时一阵恶寒。 “啊~啊~”小孩被他平放在大腿上,冲他伸出白嫩的小胳膊要抱抱。 宁不为伸出手戳了戳他的小脸,凑近他恶劣一笑,“我就不抱。” 小孩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脸颊上被他戳了个窝,吧嗒了一下嘴,一巴掌拍到了宁不为的脸上,“啊~” 宁不为杀气腾腾地盯着他,威胁道:“你竟然敢打我?” 小家伙嘴一瘪,那架势像是要开嚎,宁不为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抄了起来。 “啊~”小孩盯着他,咧着嘴冲他直乐。 宁不为松了一口气,见他在那儿没心没肺地笑,恶声恶气地吓唬他,“把你养胖了之后,两口就吃掉。” 小孩似乎觉得他这样很好玩,咯咯直笑,口水流了一下巴。 宁不为揪起包着他的衣服一角,十分嫌弃地给他擦掉,“脏死了。” 小孩儿冲他吐了个口水泡泡。 宁不为眉梢一挑,“来,再吐个我看看。” 小孩扭过头去不理他了。 “啧。”宁不为戳了戳他软乎乎的脸,笑得邪气四溢,“给你爹再吐一个。” 小孩哼唧了一声,一脚丫蹬在了他嘴巴上。 宁不为眯起眼睛,冷声道:“我看你这脚是不想要了。” 噗。 小孩又吐了个口水泡泡。 宁不为:“……看在你诚恳认错的份上,饶你一命。” 第4章 星落(四) “修真界这八府十六州托八卦之阵而设,另有中州阴阳二心震于中央,那宁不为便是翻出天也成不了大气候!”青衫修士将酒杯一放,“小二,再来一坛桃花酿!” 酒楼之中人声鼎沸,有人听见他这般说,接话茬道:“道友此言差矣!八卦之阵五百年前便已破,东南巽府的参商二州时至今日仍是寸草不生灵气绝迹,便是那宁家的杰作。” “天杀的宁家!净出些离经叛道的人物!”有人大声嚷嚷:“就该杀他个干净!” “宁家五百年前还是十七州第一大宗族,那可是唯一敢和无时宗抗衡的世家大族,宁家早就没人啦!”又有人幸灾乐祸。 一穿着朴素相貌平平的男子正倚在窗户边看外面盛放的桃花,不解道:“那宁不为五百年前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童,巽府灵脉尽绝的时候他还不知事罢。” “你这人!”青衫修士将长剑往桌上一拍,怒道:“怎的替那魔头说话!?” “道友莫气。”那人微笑着冲他一拱手,和气道:“我也是道听途说而已。” “子章,切勿生事。”青衫修士旁边的人劝他。 被唤子章的修士冷哼了一声:“一年前星落崖之战,那宁魔头早已死无全尸,宁氏一族这回算是根脉尽断,十七州再没姓宁的便能安生了。” “说起星落崖那一战可谓是惨烈至极,崇正盟一百二十宗门集合了五百多弟子,还有妄海宗难书尊者坐镇,谁料竟是没有一人活着回来!”有人感慨,“那宁不为的修为究竟是何等恐怖?” “难书是天机榜排名前十的尊者,他那十六层震魔宝塔可移山填海震邪魔万祟,宁不为便是再厉害也不曾进天机榜前十,何况还有五百余名金丹元婴期的高手助阵——”靠在窗户上看花的男子提出疑问,“他怎么可能把这些人全杀了?” “宁魔头那柄朱雀刀是神兵册榜首,宁家代代相传的镇族至宝,且那魔头尤喜钻研邪阵诡符,手段毒辣诡谲,否则也不会在十七州猖狂这么多年!”子章冷笑道: “星落崖下便是暗域,其中魑魅魍魉数之不尽,谁知那魔头用了什么邪术?崇正盟里的各大宗门快把星落崖的残址翻烂了,也没能找回那五百多人一丝半点的残魂落魄。” “唔。”那赏花的男子转过头来冲他道:“竟是如此。” 大约是觉得这名人确实不知情,之前冲他撒火过意不去,子章冲他颔首抱拳,道:“在下艮府柳州云中门冯子章,敢问道友名姓?” 男子微笑着冲他回礼,“在下无门无派一散修,晏兰佩。” 冯子章见他桌上放着枚木简,便问:“晏道友也是来中州参加临江会的?” 晏兰佩笑道:“正是,冯道友也去临江会?” 冯子章点了点头,“我与师兄接了宗门任务,有一味草药尚未找到,便来临江会碰碰运气。” “不知可否方便透露是何种草药?”晏兰佩道:“我略通医术,或能帮你一寻。” 冯子章眼睛一亮,却被旁边的修士在桌下拽了拽袖子,笑道:“多谢晏道友美意,这草药也不算难找,便不劳烦你了。” 晏兰佩点点头,也不在意,继续倚着窗户看桃花去了。 酒楼里来往大多都是修士,亦有凡人混杂其中,酒杯碰撞声、谈笑声私语声和小二高亢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空气里混着酒香和菜香,油腻喷香的味道从酒楼门窗里一直弥漫至街上。 这里是中州临江城最宽敞的一条街道,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车水马龙,数不清的酒旗茶幌在风中摇曳,街道一侧酒楼、店铺、衣坊和粮栈鳞次栉比错落而座,另一侧是横穿中州而过的无尽河,沿河栽种了一眼望不到头的桃花树。 同辛州浑浊急涌的河道不同,中州的这段无尽河宽阔而平静,河水清澈,河面上乌篷船和货船来往不休,街道靠河一侧还修了蜿蜒曲折的廊道供行人歇息,许多商贩挑着担子穿梭其中,或是在廊道外找处空地摆上摊子,懒洋洋地靠在树上等人来挑。 “这桃花被四季堂的修士施了长生小术,一年四季都会开得这么旺盛。”冯子章见他一直在看那桃树,便随口一提。 “四季堂?”晏兰佩有点疑惑。 “道友竟不知四季堂?”冯子章有点诧异,忽然又想到对方是无门无派的散修,估计之前不知道在哪处山野小林中修炼,便同他解释:“这四季堂门人众多,不止有修士,还会收许多凡人子弟,像这酒楼和街上的许多店铺都是四季堂的产业,晏道友多转转自然就了解了。” 晏兰佩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他的目光依旧没从桃花上收回来,仿佛那花在他眼里美丽非常,冯子章是个话多的,道:“乍一看还挺好看,一年四季都这般,再好看也都看腻了。” 晏兰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确实如此,世间万物皆有其生长规律,何必强求。” 冯子章听得一愣,旋即笑道:“晏道友说得在理。” 待冯子章喝过一坛酒,同师兄推杯换盏完准备离去,却发现窗边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莫要同散修牵扯过多。”师兄告诫他。 冯子章点了点头,同几人一起出了酒楼,便听得周围一阵惊呼声。 他循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却见无尽河边一眼望不到头的盛放桃花瞬息间凋落,漫天的粉色花瓣在肃杀的秋风里飘零满城。 冯子章站在酒楼门口,似有所觉转头望去,却只看见个身姿颀长的背影,再定睛一看,那背影已经湮没在络绎不绝的车马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子章,看什么呢?”师兄推了他一下。 冯子章猛地回过神来,恍惚道:“没什么。” “该走了,临江会马上就要开场了。” 冯子章不死心地回头再望,却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方才那人的样貌了。 大抵是对方用了什么障眼法,方才在酒楼中见到的也并非真貌。 冯子章觉得遗憾,但很快便不再去想,修真之人切忌牵扯过多,若是有缘,总能再见。 落花随流水一路飘出临江城向西而去。 宁不为蹲在河边捻起了一片桃花瓣,递到旁边被他放在石头上的孩子嘴边上,问:“吃吗?” 小孩什么都不懂,见他递过来张嘴就啃,吧嗒了半晌后哇得一声哭了起来。 宁不为从河里又捻起片桃花瓣,放在嘴里嚼了嚼,苦得他呸呸吐了出来。 然后捏开小孩的嘴把那片被吧嗒烂的桃花揪了出来,在河水里涮了涮手,一把将孩子抄起来,看着满河的桃花瓣迁怒道:“哪个缺德货闲得没事往河里撒花玩?” 小孩还在哭,宁不为捏住他的小嘴巴,不甚走心地哄他:“不哭,等你爹恢复修为,就把那缺德货杀了给你报仇雪恨。” 小孩被捏住嘴巴,喘不上气来脸都憋紫了。 宁不为大发慈悲地松开手,熟门熟路地把食指塞进他嘴里,果不其然哭声顿停。 宁不为还没来得及得意,胳膊间便传来一股温热的湿意,顿时浑身一僵,继而杀气腾腾地瞪着怀里的孩子,怒道:“你怎么又尿了!?” 让整个十七州都闻风丧胆的大魔头指着石头上一溜排开的几件衣服,愤怒地质问怀里的小孩,“你数数你都尿了几件衣裳了?我身上穿的是最后一件!” 然而他儿子毫无悔改之意,含着两泡泪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生气,小手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指,“啊~” 宁不为:“…………” 大魔头愤怒了半晌,然后老老实实蹲在河边开始洗被尿湿的衣裳,冰冷的河水冻得手通红,明明是一个小清洁术就能搞定的事情,却因为他修为尽失而不得不饱受折磨。 宁不为活了五百多岁就没亲手洗过衣裳,结果这小东西出现不到十天,他洗了已经够八百次。 作天作地的魔头就没受过这么大委屈。 他洗完衣裳晾到石头上,光裸着上半身盘腿而坐,把光溜溜的小屁孩放到腿上,指着他的鼻子恶狠狠道:“再敢尿老子就阉了你。” 白嫩嫩的小脚丫踩到他的腹肌上,小孩子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两只小脚丫子在他肚子上蹬来蹬去。 宁不为一只手就把他两只脚丫全攥住,将小孩倒着提起来悬在河面上,“把你扔到河里喂鱼信不信?” 小孩咯咯地笑了起来,两只小胳膊在空气里乱晃,然后打了个喷嚏。 秋天的风还是很凉,宁不为皱了皱眉,将小孩抱回来放到腿上,扯了件晾得差不多干的衣服使劲甩了甩,还是有点潮湿,皱着眉穿到身上。 过了好一会儿摸了摸干透了,他才脱下来,用衣裳把光溜溜的孩子裹住抱在了怀里。 宁不为坐在河边看了看四周,还是一模一样的枯树野草, 这是宁不为醒过来的第九天,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掉进了暗域里,但是边上就是无尽河,而且越往上走河水越清澈,很显然他已经出了兑府——无尽河自东向西途径震府、中州和兑府,只有兑府那一段是浑浊不见底的,中州和震府的河水尤为清澈。 可十七州那么大,便是他修为尚在,有引路符在手,横跨一州也要过十几个大阵,更遑论他现在修为全失,可能走上十几年都出不了一个州。 现在秋天还好,天气不那么冷,他可以随便吃点野果子,偶尔还能烤个野鸡吃,但小崽子现在只能喝血,一天两天还好,若长此以往,小崽子也受不住。 衣服也不够他尿的。 想起换尿布宁不为就头大,必须尽快找个城镇,先换身衣服好好洗个澡,他现在只觉得自己满身都是小崽子的尿味。 宁不为把小孩揣进怀里,见他还眨巴着眼睛望着自己,眉梢一挑,“爹给你取个名字。” “你是在秋雨里出生的,不如你以后就叫——”宁不为不怀好意地勾起嘴角,“尿尿吧。” 作者有话要说: 宁修:撒开我!我要换个爹! 第5章 星落(五) 宁不为说完,父子俩无言对视半晌。 小孩显然没听懂,冲他吐舌头,肉嘟嘟的小脸一颤一颤的。 “这个名字味道太大,看在你长得好看的份上,爹给你换一个。” 到他儿子这一辈应该是书字辈,可宁不为自己都没按辈分起,也不会让他儿子规规矩矩的,他抱着孩子在无尽河边吹了半天冷风,冥思苦想许久。 “单字一个修。”他伸手掐了掐小孩软乎乎的脸颊肉,“你先凑合着用,等长大了不喜欢就自己换。” 终于有了名字的宁修看着来很兴奋,小脚丫蹬着衣服,在他怀里动来动去,“啊~啊啊啊~” 宁不为把他举起来跟自己平视,“喜欢?” “啊!”小孩儿弯起眼睛冲他笑,啊得这一声清脆又欢乐。 “那你喊声爹我听听。”宁不为举着他晃了晃。 “啊~”小孩张着嘴,流了一下巴的口水。 “连话都不会说,小废物。”宁不为一边嫌弃一边嘲笑,拿起专门撕下来给他擦口水的帕子往他嘴上胡乱擦了几下,“亏得你爹是我。” 宁不为孤身一人生活习惯了,只有他自己的时候十天半个月都不见得能说句话,一般他开口说话那必然是要夺人性命血流成河,可这会儿自己一个人对着个什么都不懂得奶娃娃,反倒变得话多起来。 宁修只会啊啊地喊,他魔头爹絮叨一句,他就啊一声,不开心了饿了尿了就哇哇大哭,他爹发脾气他就笑,气得他爹经常想把他扔无尽河里。 宁不为气狠了一黑脸,奶娃娃就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他,好生无辜,有时候都能让宁不为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暴躁了。 一直觉得自己性格沉稳安静的大魔头从来没有过此等离谱的怀疑,直到有了宁修。 又过了几天,宁不为一手抄着孩子,一只手拿着朱雀刀的三片碎刃,蹲在地上画阵。 他虽然修为全失,但是朱雀刀碎片里还残存着不少灵力,只可惜碎片有点少,他这几天在附近找遍了也没有找到其他的碎片,只能先拿着着三块临时凑个数。 “这是传送阵。”宁不为提着宁修画给他看,“你祖父教的,但他画得不怎么样,经常被你祖母骂,我就给他改了几笔。” “啊~”宁修盯着阵法上鲜红的血,馋得蹬了蹬脚丫,要去抱宁不为的手。 宁不为捏着碎刀刃用手背抵住他的额头,“不能再喝了,喝多了就会变成小魔头,等找到城镇之后爹给你买好吃的。” 宁修饿得吧嗒小嘴,指着地上的血冲宁不为示意,意愿十分强烈,“啊~啊~” “……好吧,最后一次。”宁不为叹了口气,把还在滴血的手指塞进了宁修嘴里。 宁修抓着他的手用力地吸吮,有点疼,但很细微,宁不为不怎么放在心上,换了只手继续画阵,从旁边捡了几根树枝折断,沾了点血放到了阵中。 “咱们去最近的传送阵,看看到底在哪里。”宁不为见他吸不出血来了,就把手抽出来,“你也太能吃了。” 宁修意犹未尽地吧唧了一下小嘴,嘴角还沾了点血。 宁不为伸手给他把血抹掉,将他揣进怀里,“走。” “啊~”宁修回应了一声,抓着他爹的手不放。 “贪得无厌的东西。”宁不为换了只手给他,另一只手开始掐诀。 修长的手指间夹着锋利的刀刃碎片,上面的伤口纵横交错,因为他掐诀的手法太不讲究,殷红的血从掌心淌到了略显清瘦的手腕上,滴在了宁修脸上。 阵中霎时间红光大盛,附近的河水陡然一凝,继而波涛汹涌狂风怒号,周围的树被拦腰折断,原本还算晴朗的天骤然阴沉下来。 十几里外的某处山顶。 几名青衫修士不约而同的望向了某个方向,其中一名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剑眉星目丰神俊朗,神色凝重地从掌心祭出来一枚晶莹剔透的琉璃球,上面是镂空的流云仙鹤纹路,琉璃球中心是一柄悬浮的碧蓝小勺。 琉璃球内流光溢彩,折射着斑斓的光,勺柄指着某处震颤不止。 “是邪阵!”冯子章脸色一变,“西北方向十九里,无尽河北。” “子宋子陈,你们留在此地等花开,子章随我来!”为首的青年面容冷峻,乃是云中门大师兄韩子杨,他召出本命法宝,化作一道青色的流光直冲西北方向而去。 “师兄等等我!”冯子章将自己的配剑扔到空中跳了上去,一下子没站稳险些摔了下来,继而口中念念有词,亦是化作青光随韩子杨而去。 留下来的二人对视一眼,揶揄一笑,继续蹲着等崖边花开。 韩子杨比冯子章先一步到了无尽河边,他停悬于河面上空,召出了本命法宝玄天镜,玄天镜在他掌心疯狂的颤动,像是在惧怕又像是在激动,韩子杨眉头紧皱,警惕地望着四周。 “师兄——”冯子章比他晚来一步,脚下的飞剑没有控制好力道从他身边直直冲了出去,韩子杨搭救不及,连片衣角都没能抓住。 “砰!” 一阵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冯子章直直地撞在了一棵枯树上,头朝下趴在地上,吃了一嘴的土。 韩子杨:“…………” 冯子章从地上爬起来,狼狈地捡起地上的飞剑,呸呸得吐着嘴里的土,脸还被石子划破了一道,他灰头土脸地仰头问韩子杨,“师兄,你停上面干什么?下来啊。” 韩子杨紧盯着手中的玄天镜,“这地方不对劲,你上来。” “好。”冯子章一向听他的话,正要飞上去,余光扫过脚下忽然一愣,猛地蹦到了一边,祭出手中的琉璃球,果不其然里面的勺子开始疯狂转动起来,“师兄,就是这个邪阵!血还没干呢!” 韩子杨额头青筋直跳,“上来!” 冯子章老老实实御剑飞到了韩子杨身边,发现自己袖子上沾了阵中的血,骂了句晦气,施了个小清洁术,沾了灰和血的衣袍顿时整洁如新。 韩子杨聚集灵力,准备用玄天镜破阵,周围灵光大盛,刚正肃杀之力势必要荡平一切邪气,破到一半却停下来收了法力。 冯子章不解:“为何停下?” 韩子杨的表情很是一言难尽,将玄天镜收回识海,道:“这就是个普通的传送阵,方才你那一摔已经将阵给破了,看到那几根断树枝了吗?” 冯子章刚才还被那几根树枝硌了屁股,点了点头,“昂。” “……那是阵眼。”韩子杨皱眉。 冯子章纳闷地问:“只是个普通的传送阵,为何要弄这么大阵势?这四溢的邪气不知道还以为是宁不为再世。” “这阵法虽然普通,但有些地方不太对劲,不像是正道所为。”韩子杨御剑落在了河滩边上。 他话未说完,冯子章就直接将琉璃球扔到了传送阵上空,“这等邪里邪气的传送阵不如直接消了了事。” “且慢——”韩子杨正要阻止,奈何他性子急的小师弟直接将那阵毁了个干净,灰尘碎石扬了他满身。 收力不及的冯子章:“……师兄,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韩子杨咬牙瞪着他。 “哪个混账东西动我的阵!”宁不为抱紧了怀里的孩子怒骂,宁修大哭出声,周围一片黑暗天旋地转。 传送阵被破不一定会被送到什么地方去,而且会对阵中的人轻则损失修为,重则遭到反噬身受重伤,若是修为低的直接被里面扭曲的空间挤压而死也是正常的。 所以十七州的传送阵一般都有专门的修士护阵,修士交纳灵石便可后顾无忧,普通修士如果是孤身一人一般不会画传送阵,无人护阵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情况。 但是宁不为从来没这种顾虑,他向来是走哪儿画哪儿,到个地方不画个阵跟白来了一样,现下即便修为全失他拿着碎刀片也照画不误,他在阵里一般折腾不死,可他忘了宁修不行。 情急之下宁不为划破手掌,用血在宁修身上画了个阵中符,勉强护住他,又开始在阵中画阵。 若不是情况危急,宁不为一般不太喜欢阵中阵,稍有不慎就会遭反噬,他的阵狂放随意,反噬起来的滋味并不怎么好受。 宁修大概难受极了,额头的印记一直亮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宁不为听得有些着急,怕他撑不住,画着阵还要分出神来哄他,“没事,一会儿就好。” 宁修哭得撕心裂肺,被一只微凉的手接到了怀里。 入定中的褚峻在识海中再次被吵醒,睁眼便看见孩子快要散开的灵识,微微蹙眉。 宁修这会儿身上全是宁不为用血画的笔迹凌乱的符,原本白嫩的一张小脸血迹斑斑,裹在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烂烂,每次灵识快要散开时,都会被那狗爬般的血符给拢起来,但很显然画符的人灵力不够,那人似乎也知道这一点,只能靠数量取胜,勉强将孩子的灵识护住,但很显然有些捉襟见肘。 这是遇到什么危险了? 褚峻一边疑惑,一边将手指抵在了孩子眉心,细微的灵力缓缓地注入,化作薄薄的一层透明质的膜,将孩子的灵识护住。 褚峻用的灵力极少,能刚好护住孩子的灵识,又不会被旁人发觉——虽然看样子孩子的母亲应该是被什么棘手的事情缠住了。 宁修身上不疼了,就慢慢地止住了哭泣,睁开眼睛看着眼前陌生的男人,小脸上有一丝茫然,显然是不认识褚峻。 他转着脖子下意识地想要找宁不为,在发现找不到人之后小嘴一瘪,泪眼汪汪地就要哭,可这人的怀抱虽然冷,但是却让他很安心,甚至比宁不为抱得要舒服得多。 奶娃娃在褚峻怀里要哭不哭,看得褚峻有点惊讶。 他竟然从这孩子眼里看出了一丝纠结? 宁修水汪汪的眼睛望着褚峻,冲他喊:“啊~啊~” 爹爹呢?爹爹呢? 褚峻听不懂他在喊什么,伸手将他脸上的血抹净,见他身上的血符还在不停地亮,便知他们的危机尚未渡过。 宁修的灵识稳定下来,褚峻才收了手,目光落在那笔走龙蛇的血符上,一瞬间看得眼睛疼。 孩子的娘亲画符当真是……豪放至极。 宁修被他抱着老实了片刻,大概是觉得饿了,抓住他的手指就要往嘴里塞。 褚峻见他身上的符光芒大盛,便知道那名女子应当是应付不过来了,他将手轻轻抽出来,操控着灵力将那惨不忍睹的符修改了几处,一抹绯色的灵力缠在孩子的手腕上。 “啊~”宁修见手腕上多了东西,张嘴就要啃,被褚峻轻轻捏住了小嘴巴。 褚峻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这是给你娘的。” “啊~啊~啊~”宁修懵懂地看着他。 娘是什么?爹爹呢?爹爹呢? 褚峻见他呆呼呼的小模样,长袖一挥将他送出了识海。 第6章 星落(六) 朱雀刀碎片里的灵力有限,扛不住宁不为不要钱似的造,他从前大开大合用惯了,阵画到一半暗道不妙,只能硬着头皮强行改阵。 怀里安静了好一会儿的宁修突然很兴奋地冲他伸手,好像许久未见似的。 宁不为这会儿没空管他,余光却瞥见小孩手腕上多了一圈绯红的灵力,宁不为觉得有些眼熟,但来不及细想,伸手就薅了下来塞进了碎刀中,“来得正好!” 这点灵力算不得多,却正好解了宁不为的燃眉之急,阵中阵完成,宁不为把宁修揣进怀里,一阵激荡混乱过后滚到了地上。 “什么人!?”有人高喝出声,剑光一闪抵在了宁不为的喉间。 宁不为眼底瞬间杀气四溢,指间的朱雀刀碎片嗡嗡作响,就在他准备动手之际,怀里的宁修突然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拿着剑的人目光一顿,看向宁不为怀中的孩子,剑稍微偏离几寸。 另一人客气许多,问:“道友为何出现在此处?” 宁不为抱着宁修站起来,看了眼面前两个穿着青衫束莲花冠的修士,将碎刀不着痕迹的塞进了宁修的衣服里,道:“传送阵出了些岔子,打搅了。” 整个十七州见过他真面目的人屈指可数——见过的基本上都被他杀了,是以他并不怎么担心会被别人认出来。 那两名修士大约是见他抱着个孩子,还没多少修为,这会儿身上还穿得破破烂烂的,觉得他没什么威胁,便收起了剑。 其中一人道:“还请道友速速离去。” “这就走。”宁不为的目光落在他们的腰牌上,上面祥云仙鹤的门纹瞧着像是艮府柳州云中门,“敢问这里是何处?孩子饿了,我去给他找些吃的。” “此处乃是中州临江城郊外七里的平仄崖,你沿此地往东走,便能看见临江城的城门。”另一人给他指了个方向。 宁不为笑道:“多谢。” “赶紧走,哭得人心烦。”一开始拿剑指着宁不为的那名修士嘟囔了一句。 “子陈。”另一人示意他别乱说话。 子陈撇了撇嘴,低头去看崖边快要开的花。 原本往前走了几步的那人突然转过头来,笑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情——” 子陈闻言不耐烦得抬头看向他,下一瞬却惊愕得瞪大了眼睛,一片闪着寒光的碎刀刃刺穿了他的脖子,血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我很讨厌别人拿剑对着我。”宁不为扯了点布将宁修的眼盖住,脸上的笑容缓缓扩大。 “子陈!”另一人拔剑怒视着宁不为,“你究竟是何人!?” 为何这人明明没有修为,可他竟然都没有看清对方是怎么动的手! 子宋试图调动灵力杀了此人为师弟报仇,却不想这会儿竟是半点灵力都调动不出来,一阵阴冷顺着脚底窜上后脊,他竟然从对方身上感受了威压。 “你猜?”宁不为笑意微敛,朱雀碎片穿透了子宋的脖颈,飞回到了他的指间。 子宋捂着脖子嗬嗬得倒吸着气,眼中惊恐未消,抽搐着倒在了地上。 宁不为有些烦躁得将刀片上的血抹在了包着宁修的外袍上,宁修大概是哭累了,这会儿正一下一下得抽噎着,小手还不怎么老实,想掀开挡着眼睛的布料。 宁不为给他盖得更严实了点。 他在传送阵中便在落地的地方提前布好了阵,他树敌无数,自然不可能随便将性命交由别人手中。 这两个云中门的弟子身上并没有多少东西,只有几百块中品灵石,还有两个木牌子,上面写着临江会,宁不为看了一眼,拿了一块塞进怀里,起身欲走时,悬崖边上传来一阵奇异的香味。 宁不为走到崖边一看,一朵九叶莲刚刚绽放,淡青色的花瓣在风中轻轻摇曳。 宁不为伸手把崖边的九叶莲薅了下来,塞给了怀里的宁修。 宁修这会儿正委屈着,眼前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哭也没力气哭,抽抽噎噎地哼唧,突然小手里多了一朵会发光的漂亮花花,登时来了精神,在衣服底下抱着花盯了一会儿,伸手揪上面的花瓣。 就下来花瓣还发着淡青色的光,宁修吧唧了一下小嘴,把花瓣往嘴里塞,没想到花瓣入口即化,宁修顿时眼睛一亮。 比爹爹的手好吃! 宁不为抱着他一路向东,待找到水源洗干净了手之后,掀开一看,一朵九叶莲已经被小崽子吃掉了大半。 宁不为揪了片花瓣尝了尝,甜丝丝带着点清苦,他幼时经常摘一大捧当零嘴吃,现在再尝只觉得没什么滋味。 他把自己吃了一半的花叶塞进了宁修嘴里,宁修乐滋滋得开始啃花叶子。 宁不为戳了戳他鼓起来的小肚子,“你怎么这么能吃?” “呀~”宁修被他戳得抖了抖小身子。 宁不为哼笑一声,将花梗随手扔到了地上,“进城再给你找好吃的。” 宁不为杀人抢灵石顺便摘花给儿子当零嘴,父子俩喜气洋洋地走了。 待韩子杨与冯子章从无尽河边回到平仄崖上,看到的却是同门师兄弟的尸体。 “子陈师兄!子宋师兄!”冯子章脸色煞白,激动得就要从剑上往下面跳,结果被韩子杨一把抓住胳膊。 冯子章挣扎着要跳下去,带着哭腔喊:“大师兄你放开我!我去救师兄他们!” “他俩已经死了。”韩子杨神情冷酷,“你贸然下去也只是白搭上条命。” 冯子章显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师兄他们说不定还有救——” “一击毙命,魂灯都灭了。”韩子杨祭出玄天镜,里面投放出云中门内诸位弟子魂灯的投影,属于吴子陈和吴子宋二人的魂灯已然寂灭。 他显然比冯子章冷静很多,拧眉仔细观察着平仄崖的情况,玄天镜又是一阵疯狂的颤动,险些让他控制不住,底下那诡异的阵法比方才无尽河边的邪阵厉害百倍有余,阵中灵力十分强横。 “是我思虑不周。”韩子杨冷声道:“你们三人都是第一次出宗门历练,我不该让子宋子陈落单。” 九叶莲虽然难得一见,但用处并不怎么大,这也是他放心让二人守在此处的原因,谁知只是过了不到一刻钟,他们便命丧于此。 冯子章已经哭得涕泗横流,攥紧了手中的琉璃球,“大师兄,到底是什么人干的?我要给子宋师兄和子陈师兄报仇!” “别哭了。”韩子杨转头对他道:“修真界向来弱肉强食,杀人夺宝是寻常事,技不如人随时都会丧命,你便是哭死他们也不会活过来。” 冯子章抽了抽鼻子,红着眼睛看向他,只觉得原本在宗门内和蔼可亲的大师兄现在变得十分陌生,他扯着袖子抹了把眼泪,“可是、可是我和子宋子陈师兄从小一起长大……他们是我的亲师兄——” 说着他就要催动琉璃球破阵。 韩子杨拦下他,“你干什么?” “我要给师兄们收尸!”冯子章悲伤之下甚至有些恨大师兄薄情,看着同门师兄弟死在眼前都无动于衷。“我要带他们回云中门!你不在乎我在乎!” 韩子杨沉默片刻,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冯子章离平仄崖远了些,玄天镜自镜身爆发出一阵强光,集中攻击向阵中的阵眼——布阵之人似乎并不介意被人看出阵眼在何处,甚至过于明目张胆。 “破!”韩子杨强行将阵破开,喉间涌上了一口腥甜的血,站在剑上晃了晃。 冯子章狠狠的抹了把眼泪,从剑上跳了下去,连滚带爬的跑到了两具尸首身边。 “子章!回来!”韩子杨看着他身后,瞳孔骤缩,御剑贴着地急速飞向他,将人拎到了剑上,突然身体猛地僵了一下。 “师兄?”冯子章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神色茫然。 无数细小而碧绿的藤蔓刺穿了韩子杨的心口,嚣张地冲着他张牙舞爪,殷红的血滴滴答答落在了冯子章的手背和袖口上,浓郁的血腥味和诡异的香气杂糅在一起,喷洒在冯子章脸上。 韩子杨缓缓的低下头,看着穿心而过的藤蔓,抓着冯子章的手将他推开,“走……” 冯子章眼中的泪尚未来得及掉,就被玄天镜护住心口,带着巨大的冲力猛地推了出去。 “师兄——” 撕心裂肺地吼声在平仄崖上空响起,无数碧绿的藤蔓从地底钻出,密密麻麻地覆盖了整个平仄崖,将三具尸体缠绕裹紧,带入了地底,瞬息间又恢复了平静。 冯子章被玄天镜护着送到了临江城门下,原本干净得一丝不苟的青衫满是血与灰尘,整个人失魂落魄地委顿于地。 “认字不?”一道带着笑意的男声自不远处响起。 冯子章抬头望去,却见一名容貌俊美洒脱肆意的男子抱着个看起来还不足月的小娃娃,同小娃娃指着城门之上的临江城三个大字教他认字。 冯子章想起小时候自己调皮,子宋师兄和子陈师兄按着他的头逼他认字读书,也是这般温柔正派,不由悲从中来,泪洒青衫。 “跟爹念。”那男子眼带笑意,好像真的想要教会怀里的孩子,“好、吃、的。” 哭得正伤心的冯子章:“……” 男子怀中的小娃娃“啊啊啊”了几声,水汪汪地眼睛落在了城墙下的冯子章身上,奶声奶气道:“啊?” 男子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来,颇有些不在意道:“哦,那是个傻子。” 小娃娃扭过头对男子吐了吐舌头,“呀~” 突然被指成傻子的冯子章:“??” 第7章 星落(七) 城墙下的那人看着年纪不大,衣服上全是泥和血看不清本来的颜色,头发凌乱地散在脸上,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抱着把破烂的剑一边哭一边不知道在念叨什么,跟修炼走火入魔的失心疯别无二致。 宁不为抱着宁修从冯子章身边路过,告诫儿子,“以后要好好修炼,不然就跟这傻子一样。” 冯子章抽了抽鼻子,登时大怒,爬起来冲宁不为吼:“你说谁傻子!?” 正在冲他爹吐舌头的宁修吓得一哆嗦,小手抓住了宁不为的点衣服料子,哼唧着往宁不为怀里钻。 宁不为沉下脸来,目光不怎么和善地看向冯子章。 冯子章后背一凉,本能地退后两步,又觉得自己这样很没气势,梗着脖子瞪他,可看着宁不为抱着孩子又想起自己死去的师兄们,顿时悲从中来,控制不住自己呜呜地哭了起来。 正准备杀人的宁不为:“…………” 他活了这么多年,杀过这么多人,还是头一次碰见这种怂货,让他动手都觉得掉价,顿时失了兴致。 原本往他怀里的钻的宁修听见了动静,这会儿又不怕了,大概觉得找到了同类,歪过头来好奇地盯着冯子章,“啊~” 冯子章见小孩看着自己,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抬起袖子抹眼泪,对小孩哭道:“我方才不是故意要吓唬你……我看见你爹,就想起了我刚死的师兄……都怪我……” 宁修眨巴了一下眼睛,别的没听懂,但听见了“爹”这个字,有点激动的冲他喊:“啊~啊啊~” 爹,我哒~ 冯子章哭得肝肠寸断,“呜呜你真好,你爹还活着……” 宁修:“啊!” 我哒! 一大一小驴唇不对马嘴在呜呜哇哇,听得宁不为脑仁疼,此时从城门里出来了一队人马,约莫有二十几人,皆是着苍黄衣袍,负长剑,左手腕处缠着三圈细细的麻绳,上面挂着片桑叶形状的玉片,气势浩荡地走出城门,为首的一人体型硕大,满脸横肉,挤得眼睛只剩两条缝,偏生两颗眼珠子还转得飞快。 冯子章脸色一变,拽住宁不为的袖子躲到了旁边,低声道:“是四季堂的人。” 宁不为一时没摸清这些人的来路,干脆就站在原地静观其变。 “怎的城门口还有人?”那人有些不耐烦的指着宁不为和冯子章,冲身后的人喊:“让你们封城你们就是这么封的?看守西北门的人呢?” 这时有人急急忙忙从城门后跑了出来,“堂、堂主恕罪!我一时不察——” 那人脸上还有半边红印子,显然是偷懒睡觉去了。 “玩忽职守!”为首那人怒喝一声,长剑出鞘,一剑捅穿了那人的肚子,顿时血花四溅。 宁不为眼疾手快捂住了宁修的眼睛,宁修大概以为他在和自己闹着玩,咯咯笑了两声。 很快上来两个人将尸体拖了下去。 “我四季堂绝不容许此等偷奸耍滑之辈存在!”为首之人冲身后的诸人警告道:“将举荐他的门人革职!让副堂主找人顶上!” “是!”有人领命往城里跑去。 “其余人等分成五队,沿周边搜寻,势必要将那名散修找到!”他刚说完就听见小孩的笑声,皱了皱眉,“江一正,你来核验这二人的身份。” “是,堂主。”一容貌英气的女子从队伍中出来,其余人四散而开,没多久便不见了踪影。 那女子冲宁不为和冯子章拱手行礼,“四季堂夏堂江一正,请问二位道友是否为临江城人士?” “不是。”冯子章从怀里拿出个巴掌宽的牌子来,“我是来参加临江会的,这是临江会的入场牌。” 一个普通的木牌子,上书“临江会”三字,后面简单写着冯子章的名字,江一正注入一丝灵力验明真伪后交还给他,转而看向宁不为,“这位道友呢?” 宁不为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拎出木牌来扔给她,江一正看着后面的名字念出声:“李乘风?” 宁修正冲他爹傻乐,口水顺着嘴角淌下来,宁不为正在给他擦嘴,闻言抬起头看向她,“嗯?” 木牌中是雄浑纯正的绯色灵力,一派正气。 “没问题。”江一正将木牌递回给他。 “敢问姑娘这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好端端地突然要封城?”冯子章悲痛之余还不忘探听消息。 虽然他现在形容狼狈,但是江一正还是很耐心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几日前临江城无尽河边的桃花树上所施的长生小术被人瞬息间破除,当晚负责这一事务的四季堂长老暴毙家中,尸身为妖藤所食,这三日来每晚都有修士被害,若二位没什么要紧事,还是不要进城为好。” 宁不为闻言皱了皱眉,旁边的冯子章却一下激动起来,“那藤蔓可是从底下生出,叶片锯齿状,细小密集,穿透心脏一击毙命?” 江一正神色微变,“道友如何知晓?” “我师兄就是为那邪物所害!”冯子章说着就红了眼眶,“就在自此往七里外的平仄崖,那平仄崖上有一邪阵害我二位师兄性命,我与大师兄查探之时又有这藤蔓害我大师兄,大师兄拼死保护才将我送回临江城……” 江一正神色严肃起来,“此事容我先禀明堂主和堂内长老,还请道友与我同去。” “自然!”冯子章伸手抹了把眼泪。 “不知道友是何方人士?”江一正问。 冯子章这次又从怀里掏出来一块玉牌,比那临江会的木牌子精致贵重上许多,正面雕刻着仙鹤流云的宗门祥纹,背面写着籍贯宗门和名姓,“在下艮府柳州云中门冯子章,家师闻鹤深。” “原来是云中门的道友,失敬。”江一正将玉牌递还给他。 冯子章像是终于从悲痛中清醒过来,对她道:“自平仄崖西北方向十九里处,无尽河北还有一个邪门的传送阵,被我一气之下毁了,当时我与大师兄就是欲查此阵才和二位师兄分开……平仄崖上的邪阵与那传送阵虽然力道不同,但观手笔应当是一人所为——仔细探查一番说不定也会有线索。” 江一正点点头,“恐怕那邪阵与那妖藤是一人所操控,还要请冯道友随我入城面见长老。” “好。”冯子章强行振作起来,使了个小清洁术,顿时又变成那丰神俊朗的青年,只是眼睛还是红的,他正欲同那父子二人告别,却发现旁边早没了两人的身影,“咦,那对父子呢?” “早已入城去了。”江一正道。 冯子章不可思议道:“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他竟然全完没有发觉。 “我验完木牌之后他便进城了。”江一正对那父子两个倒没怎么在意,如今城内人心惶惶,城外也未必安全,她拿着剑道:“冯道友请。” 冯子章也顾不上旁人,随江一正进了城。 已经在成衣铺逛了一圈的宁不为捏着匹布料问老板,“当尿布好用吗?” 老板是个身材丰腴的女子,卖了百来年的布,什么人都见过,闻言笑道:“这布对孩子来说太糙了,我给您挑一匹。” 老板从后面拿出来一匹细软的棉布,扯了一截递给宁不为,“您摸一摸,纯棉的布料,柔软舒适还透气,给小公子用正好。” 宁不为点了点头,“包起来。” “好嘞。”老板看了一眼他怀里的宁修,夸赞道:“小公子这眉眼好生漂亮精致,长大了定是个神仙般的人物。” 宁不为扯了扯嘴角,又听老板笑道:“您这般气度不凡,想必您道侣也定然极美,不给夫人扯匹布料做衣裳吗?咱们这儿的布料都是从锦衣阁拿的,不管是寻常穿还是做法衣都是极好的,当然也有成衣,就是价格稍微贵些。” “不必,孩子他娘难产死了。”宁不为张口就胡扯,唬得老板一愣。 “哎呀,是我冒犯了,您节哀。”老板叹了口气,又拿了匹布料出来,语气诚恳又真挚,“这料子给小公子做襁褓正合适,冬暖夏凉,上面的清心咒和辟邪符是锦衣阁金丹期的绣娘一针一线灌注灵力绣出来的,保证小公子诸邪不侵安稳入睡……” 一刻钟后,宁不为换了身衣裳,怀里的宁修垫着柔软的尿布,裹着据说是锦衣阁金丹期绣娘一针一线精心绣出来的襁褓,冲宁不为弯起眼睛,奶声奶气地笑。 宁不为故作严肃地盯着他,“灵石花了一半,没钱吃饭了。” 听见吃宁修眨了眨眼,在他怀里动来动去。 宁不为勾了勾唇,哼笑一声:“爹带你去酒楼吃顿好的。” 临江城一向繁华,承运楼临河而建,是城中最大的一家酒楼,宁不为在窗户边的桌子坐下,便有小二凑上来给他递菜单,“这位公子,您看想吃点儿什么?咱们这儿的承运桃花酿特别出名,是从震府乙州无尽河发源的若谷峰取得山泉,口感醇香灵气浓郁,乃是崇正盟特供灵酒……” “还有这佛跳墙,是咱们请金丹期的厨子做的,吃了灵力飞涨……” 小二在叭叭地说着,宁不为听得心烦,将菜单一扣,“有刚出生的小孩能吃的吗?” 小二一拍手,“您这可问对人了,我家那婆娘也是刚给我生了个大胖儿子,这刚出生的小孩可不能乱吃东西,只能喝奶水。” 宁不为面不改色道:“孩子他娘难产死了。” “哎哟,您节哀。”小二顿了顿,问道:“您家中就没别的女眷啦?” “没了,就我们两个。”宁不为皱了皱眉,难不成他还得去抓个刚生完孩子的女修来给儿子喂奶? 那个只管生不管养的女子当真是可恶至极。 小二的语调一下子低了下来,颇有些同情的看着这一大一小,“其实也有办法,您把米糊磨得尽量细一些,多加些水,待温了再喂给孩子,只是不如奶水好罢了。” “多谢,还请给我找些米糊来。”宁不为往桌子上放了块中品灵石。 小二大喜,拿起灵石来连连道谢,笑道:“您放心,我定给小公子找磨得最细的米糊!” 宁不为又点了几道菜,小二开开心心地下去了。 宁修大概是闻到了酒楼里各种各样的香气,也没见过这么多人,小鼻子一耸一耸的,眼睛好奇地提溜转,扯着宁不为的衣服拽来拽去。 “啊~啊啊~”肉乎乎的小脸一颤一颤的。 宁不为没忍住,伸手戳了戳,一戳一个窝窝,又弹起来,手感十分绵软。 宁修想抓他的手指,宁不为故意递给他又不让他抓到,逗得他有点生气,“啊!” 宁不为掐住他的小脸,懒洋洋道:“就不给你抓,你打我呀。” 宁修被他捏着半边小脸,咯咯笑了出来。 坐在对桌正依着窗户看外面桃花的男子闻声望过来,目光落在宁修身上,目光微凝,语气里带着些许羡慕,“道友这位小公子天资绝佳啊,竟是天生金丹。” 宁不为嘴角噙着的笑敛起,目光阴冷地看向说话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后来。 褚峻看向宁不为:听说你当初四处宣扬我死了? 第8章 星落(八) “道友莫要介意,我能看透人的资质与修为,令公子甫一出生便能有如此资质,实在是晏某平生仅见,非是恶意。” 那人穿着一身简单的布衣,样貌平平,坐在凳子上倚着窗户,手里还捏了朵桃花,轻捻了一下,那朵花化作齑粉飘散不见。“这些桃树不过歇了几日,四季堂那些人又施了长生小术让它们盛开,逆天而为,强人所难。” 宁修抓着他的手指往嘴里送,宁不为垂下眼睛,捏了捏他的小嘴巴。 那人又指着外面开得繁盛的桃花对宁不为道:“人若是逆天而生,那也算不得是人,迟早为天道所不容。” “道友觉得我所说是也不是?”他笑着问宁不为,像是话里有话。 “你姓晏?”宁不为不仅没有回答,反而还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在下晏兰佩,无门无派一散修。”晏兰佩冲他拱手行礼,“我观道友经脉尽断,修为全失,体质还比不得稍微强健些的凡人,在下略通医理,或可帮道友调理一番。” “你们姓晏的都爱多管闲事。”宁不为冷嗤一声,没再搭理对方。 晏兰佩碰了个钉子也不在意,只是目光在他们父子二人身上流连片刻,倚窗赏花自斟自饮起来。 那小二做事干脆利落,很快就端上来一碗温热的米糊,还贴心的放了小勺子,将一枚低品纳戒交给宁不为,“客官,里面的米糊都是已经磨好的,已经替您分成了许多份,小公子饿时您喂一小包即可。” 宁不为点点头,“多谢。” “哎,您客气了。”小二即便是准备了这些,一颗中品灵石还剩下多半,自是乐得伺候得精细,“您稍等,您点的饭菜马上就来。” 宁不为拿起小勺舀起迷糊,递到了宁修嘴边上。 宁修这会儿对什么都好奇,张开小嘴吃了进去,眼睛顿时一亮,“啊!” 香香哒! 宁不为见他爱吃,便耐着性子给他喂了小半碗,宁修没吃够,还张着嘴含勺子。 宁不为摸了摸他的小肚子,对他道:“不能再吃了。” 宁修扭头看着桌子上又香又好看的菜,伸着小手,示意宁不为喂,“啊~” 宁不为从前一直不怎么重口腹之欲,尚未筑基前也只喜清淡,筑基成功后更是连饭都不怎么吃,只是现在他修为全失,饥饿感尤为强烈,竟觉得桌子上的饭菜很香。 尤其是在某个小倒霉蛋什么都吃不到的情况下,他尝着更香了。 “啊!”宁修委屈地喊他,趴在他怀里眼巴巴的盯着,看他一口一口吃得这么香,口水流了一下巴。 宁不为幸灾乐祸了一会儿,拿起筷子沾了点鱼汤塞进宁修嘴里,这汤鲜美非常,尝尝也无妨。 宁修惊诧地瞪大了眼睛,吧唧了吧唧小嘴,冲宁不为笑:“啊~啊啊~” 香~还要~ 宁不为只让他尝了一点儿便不肯再给了,宁修瘪了瘪嘴,眼巴巴地望着他爹。 宁不为吃得很满意,见儿子苦大仇深地瞪着自己,坏心眼地拿筷子沾了点酒往宁修尝,宁修被辣得呸呸呸吐舌头。 大魔头心情愉悦,捏住他的小脸道:“还馋不馋?” 宁修气得直往他怀里钻。 宁不为笑了起来,伸手拍了一下他的小屁股,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足饭饱之后,宁不为抱着儿子准备找个客栈歇脚,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还有牵着灵兽招摇过市的,宁修看着那比大人好要高的庞然大物惊呼出声,拍了拍宁不为的衣服让他也看看。 宁不为将他抱得高一些让他倚在自己身上看,道:“这是中州盛产的雪尾兽,跟你一样嘴馋,不过人家只吃草。” 雪尾兽近十尺高,皮毛雪白柔软蓬松,四肢粗壮有力,吃饱时力气大脚程快,被用来做脚力驼货,偏生长得还好看,也有不少修士喜欢养来当灵宠。 宁修好奇得不行,宁不为干脆就抱着他看了一会儿,余光瞥见他襁褓上多了片绿色的小叶子,便伸手帮他拿下来,结果一碰便察觉到不对。 冷光闪过,朱雀碎刀将一粒碧绿的种子拦腰切断,宁不为捏着片碎刀,断成两截的种子落到了地上,瞬间枯萎化作齑粉消失。 宁不为眼底杀意顿显,抬头看向承运楼二楼的那扇窗户,结果那人早就不见了人影。 待他收回目光,便见一模样俊朗的青年站在他几步远的地方惊讶道:“咱们又见面了!” 这青年穿一身灰色衣袍扎着马尾,面生得很,宁不为皱眉,“你谁?” 冯子章指着自己道:“是我啊,一个时辰前咱们还在城门口说话,结果你不告而别。” 此人和之前那灰头土脸的傻子大相径庭,不过声音没怎么变,宁不为想起来,却也不欲同他多言,抱着宁修转身便走。 “哎——”冯子章喊了一声,结果没叫住人,叹了口气,心情低落地欲进酒楼,却在人群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纠结片刻之后,握着剑跟了上去。 宁修吃饱了,这会儿窝在宁不为怀里睡得正香,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小脸上还带着笑。 风有点大,宁不为给他把襁褓掖了掖,不知不觉走进了一条窄巷子里。 这条巷子狭窄阴暗,斑驳的墙壁上爬满了绿色细长的藤蔓,叶子在风种微微晃动,但是这巷子寂静非常,根本没有风。 宁不为走了几步停了下来。 窸窸窣窣的声音贴着地面从背后响起,下一瞬凄厉的恶鬼声充斥着整个小巷子,一片朱雀刀的碎片深深的插在青石砖上,裂纹如蛛网般散开,周围是被斩断的七零八落的藤蔓。 巷子口正准备冲进去救人的冯子章猛地缩回了头,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以为自己刚才出现了幻觉。 宁不为抱着熟睡的孩子,背后弥漫着无数黑雾,数不清的猩红鬼眼在黑雾中闪烁不定,他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站着的人。 晏兰佩惊讶道:“竟还是个深藏不露的。” “没见识就滚出去多练练,往云中门那几个蠢货身上种也就算了,还敢惦记我儿子?”宁不为看他的目光如同在看个死物。 巷口的冯子章乍然听见自己宗门的名字,顿时一愣。 晏兰佩恍然大悟的看着宁不为,“原来就是你截杀了我的猎物。” “不杀等着他们变成你的傀儡?”宁不为语气里夹杂着一丝厌恶。 晏兰佩道:“那师兄弟四人资质都不错,我可是物色了许久,真是太可惜了。” 他在承运楼往云中门那师兄弟四人身上种下了种子,等种子在他们体内发芽慢慢吸收掉对方身上的灵力,谁知有两人突然中途被人截杀让他功亏一篑,只能吞食掉血肉,只有那个修为最高的韩子杨发芽成功,修为和血肉都已为他所用。 只是可惜了资质最好的那个冯子章,身上的种子一直没发芽。 “冯道友,既然来了也别藏着了,出来见见吧。”晏兰佩未回头,长袖一挥,巷口突然多了个穿青衫束莲花冠的修士。 “师兄!”冯子章一眼便认出了韩子杨身上的玉佩,从巷口冲了进来,却在看清对方之后退后了两步,声音发颤,“师、师兄?” 只见韩子杨整张脸缠绕着绿色藤蔓,两颗眼球凸在外面,还不断有细小的藤叶从眼球处往外冒,看得冯子章头皮发凉。 晏兰佩根本不在意多出来的冯子章,他盯着面前的宁不为,“阁下到底是何人?” “你祖宗。”宁不为冷笑,身后的黑雾瞬息扩散开来。 晏兰佩长袖一挥,警惕地退后几步,七八个绿藤做成的傀儡挡在了他跟前,冲上去将那黑雾打散。 凄厉的叫声在巷子中经久不绝,待黑雾散去,那父子两个却不见了人影。 晏兰佩意识到自己被耍,登时大怒,“给我追!” 宁不为抱着孩子在屋顶上跑,冯子章御剑紧紧跟在他身后。 宁不为见状怒道:“你跟着我作甚?” 冯子章大声道:“我子宋子陈师兄是不是你杀的!?” 地面的藤蔓马上就要追来,宁不为没工夫跟他扯,从屋檐上一跃而下,滚了几圈落在了另一个屋顶上,瓦片砸了个七零八落,然后继续爬起来往前跑。 冯子章声音里还带着哭腔,“你为什么要杀我两个师兄!?” 藤蔓的速度越来越快,冯子章还在这里黏糊,宁不为怒喝道:“不杀他们也活不成,只会神魂俱灭变成傀儡,死在我手里起码还能转世投胎,你是不是属棒槌的!” 冯子章御剑贴着屋顶飞行,正好跟上他的速度,“那晏兰佩究竟是何人?他为何要害我们?” 宁不为着急逃命,快要被这个傻子气笑,“你去问他啊!你问我干什么!?” “我打不过他。”冯子章抬起袖子抹了把眼泪,目光真挚地望着他,“看在你保住我子宋子陈师兄神魂的份上,我替他们谢过你。” 宁不为觉得这是个真傻子。 要是有人杀了他的同门,即便是出于这种原因他也会杀了此人泄愤,这傻子竟然还一本正经地同他道谢,也不怕他那两个师兄气得变成厉鬼揍他一顿。 原本贴着地面飞速延伸的藤蔓冲天而起,直直的冲着宁不为手中的宁修而来,而后被凌冽的寒光斩断,岂料这藤蔓断而不绝,从四面八方朝着宁不为围拢而来。 “我来帮你!”冯子章祭出琉璃球,七彩的流光瞬时扩散将他们罩住。 “蠢货!快住手!”宁不为快要被他气吐血。 几乎就是同时,地面开始剧烈地震动,临江城的中央一颗几十丈粗绿色藤蔓冲天而起,在空中飞速蔓延,引得城内修士纷纷震动。 “啊?”冯子章眼看着那七彩的灵力全都被吸收到了藤蔓里,原本手臂粗的藤蔓猛地暴涨几十寸,纠结缠绕成球,将他们三人包裹了进去。 宁修突然惊醒,周围一片冰冷漆黑,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第9章 星落(九) “那是什么东西!?”承运楼有人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往外看。 街上的修士也纷纷抬起头来,看向突然出现在空中的庞然大物,那看起来像是一根巨型藤蔓,高耸入云,还有无数藤蔓从顶端生长蔓延出来,几乎是在瞬息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伞盖,遮天蔽日,将整个临江城都覆盖在了那藤蔓形成的伞盖之下, “何方妖孽在此放肆!”一声怒喝自临江城上空激荡而起,无尽河瞬间波涛汹涌,修为稍低的修士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威压,赶忙将放出去的神识收了回来。 “是四季堂的渡鹿尊者!”有人惊讶道:“渡鹿尊者竟然被惊动了?” 渡鹿未露真容,只是怒喝一声,便让城内惊惶不安的修士们瞬间安下心来。 渡鹿尊者已是炼虚期修士,虽不如难书尊者名气大,但也是天机榜上数得出名号的,在整个中州都是临江城能发展到现如今这般繁华,还能举办十七州都趋之若鹜的临江大会,盖全赖于渡鹿尊者庇佑。 然而那妖藤却丝毫不惧怕渡鹿,甚至更为嚣张地暴涨百丈有余,将周围的店铺酒楼冲得七零八落,一时间修为低的修士溃散而逃,亦有凡人避逃不及被砸在废墟之下,尖叫声哭嚎声不绝于耳。 就像是对渡鹿明晃晃地挑衅。 “四季堂弟子随我摆阵御敌!”一身着苍黄制衣容貌姣好的女子高喊一声,御剑悬于空中,声音未落,便有千百道黄色流光自临江城四处聚集而来。 “是四季堂大堂主梅落雪!”有人惊呼。 四季堂的弟子悬剑而立,等候梅落雪的指令。 “春夏秋冬四堂主听令!四时除妖阵!”梅落雪祭出自己的本命法宝,是一盏苍黄明灯,罩于那妖藤之上,灼热的气流轰然炸开。 “落雪灯内是地心真火,可诛妖邪鬼煞,我还是头一次见!”一个穿白袍的少年激动道。 “褚信!”有一比他年纪稍长的白袍青年拽了他一把,“赶紧走,长老已经传令让我们回去!” “可我还想再看一会儿嘛,师叔,就再看一会儿好不好?”名唤褚信的少年站在屋顶上兴致勃勃地看四季堂众人摆出的大阵,撇了撇嘴,“这四时除妖阵空负盛名,依我看还不如咱们无时宗的诛邪阵呢。” “褚信。”青年的语气沉了下来,“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 褚信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跟着他御剑飞走了。 四时除妖阵已成,更有落雪灯坐镇,势必要将那妖藤斩草除根,有些原本还惊慌失措的修士们大约觉得胜局已定,干脆就不远不近地观起战来。 近千人组成的大阵实属罕见,有的也是抱着想参悟的心态在观摩,有的便是纯属好奇想开开眼界,却没细思若真是这般简单,四季堂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渡鹿!你自己胆小如鼠,却让底下弟子门人来替你送死,还要不要脸!”一道带笑的声音自远处传来,却落在了每个人的耳朵里,教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究竟是何方妖孽?还不速速报上名来!”梅落雪听不得旁人诋毁自己师尊,怒喝道:“藏头露尾算什么本事!” 岂料这妖藤根本不将她放在眼里,“渡鹿!你可还记得五百年前东南巽府宁行远!我今日来便是替他清理门户!” 渡鹿尊者突然间失了声。 旁听者纷纷诧异,有好事者问身边的人,“宁家不是早没人了吗?一年前连宁不为都死了,这宁行远又是何人?” “你们年轻修士没听说过正常。”有须发皆白的年长者开口,他修了六百多岁现在还停留在元婴境界,自知渡劫无望,才来这里碰运气,闻言道: “六百年前那宁行远是十七州天机榜上不世出的天才,与如今无时宗宗主褚临渊和寂庭宗明桑禅师是至交好友,当年三人结伴同游十七州,斩妖除魔名噪一时,现在的崇正盟之所以能成立,他可是首要的功臣,若宁家五百年前没出事,他合该是下一任家主。” “那宁行远嫉恶如仇为人清正,若是他还活着,哪里轮得到宁不为此等魔头出来作乱,那宁魔头早被清理门户了!”又有知情者接口道:“可惜天妒英才,他活了不到百岁便早早陨落,实在是可惜可谈呐!连他那神兵朱雀刀都沦落到宁魔头手中为虎作伥!” 一旁观战的修士议论纷纷之时,那四时除妖阵猛地爆发出一阵强劲的光芒,近千名悬于空中的修士如同下饺子一样从空中纷纷掉落。 梅落雪捂住心口,心神震荡。 这妖物实力竟如此强横,她修为已近炼虚竟全然奈何不了他! “渡鹿,你盘踞这临江城五百余年,占尽灵脉逆天而行,今日我便将你这不入流的城池与门人统统清理了,免得在这里碍眼!” 无数碧绿的藤蔓自地底生出,冲天蔓延直高空凝结而成的伞盖,围观的修士们见状不对纷纷四散而逃,岂料逃至一半浑身陡然僵住。 “啊啊啊啊——”有人惊恐地哀嚎出声。 无数细小的绿色藤蔓自他们口鼻处钻了出来,由外而内将他包裹在内,体内灵气瞬时被抽干,神魂血肉统统化作了藤蔓的养分,变成了只会听主藤号令的傀儡。 多出来的傀儡行动迅速,还活着的修士但凡被抓住,就会被那诡异的藤蔓缠住,将灵力吸收殆尽,统统输送给了城中心庞大的藤蔓上。 有修士祭出法宝调动灵力来对抗,岂料灵力一出更加坏事,反倒是助长了那些藤蔓吸收的速度,让自己死得更快了一些。 “临江城被那妖藤封住了!根本出不去!”试图逃走的修士崩溃大喊:“这究竟是什么妖物!” 一时间整座临江城都乱做了一团。 梅落雪果断收了灯,大喝道:“不要动用灵力!那种子能悄无声息钻入人的体内,但凡发现有人眼睛变绿,刺穿心脏!” 哀嚎声不绝于耳,梅落雪见局势已然控制不住,飞速朝着渡鹿所在的府邸跑去。 江一正拿着剑刺穿了门人的心脏,只见对方自耳鼻口腔内长出来得绿色藤蔓瞬时枯萎化作了灰尘,然而一抬头,还有七八个门人动作变得迟缓起来,绿莹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江一正虚晃一剑,吓得他们退后几步,然后拔腿就跑。 地面上铺满了缠绕生长的藤蔓,她只能从高一些的房顶上跑,还要不时砍断四面袭来的藤蔓,很是耗心力,却迟迟没有办法找到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外面乱做一团,被裹住的宁不为和冯子章全然不知。 冯子章拿着剑拼命地砍着面前坚硬无比的藤蔓,终于砍断了一根,累得一屁股坐在藤蔓上直喘气。 宁不为好不容易把嚎哭不止的宁修哄睡着,见他忙活半天砍了一根,很是无语,“你到底是云中门的弟子还是云中门旁边灵谷宗的弟子?” 冯子章被他揶揄得面色涨红,怒道:“我自是云中门的!你说不能用灵力我才这样砍的!” “云中门扫地杂役的弟子?”宁不为不解。 “家师云中门长老闻鹤深!”冯子章怒道。 “哦,原来是那只小鸟的徒弟。”宁不为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么弱。” “你师父才是小鸟!”冯子章气得想把他砍了,这人乍一看人模狗样,说话却是能气死人。“你全家都是小鸟!” 宁不为轻嗤一声:“我师父和全家都死光了,你骂也没用。” 冯子章一噎,火气顿时消了大半,抱着剑讷讷道:“对、对不起啊,我不知道——” 宁不为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很认真地问:“你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 冯子章消下去的火气腾得一下又冒了起来,“你!” “小子,今年多大了?”宁不为道:“筑基期就敢出来到处跑。” “二十四!”冯子章瞪着他,“虚岁二十五!” 宁不为乐得笑出了声,“原来是个小娃娃。” “你才小娃娃!”冯子章恼得不行,“我下山是有师兄陪着的……可是他们全死了——都是我害的。” 说着冯子章又想起伤心事来,把剑一扔抱着膝盖呜呜哭了起来。 宁不为刚哄好了一个小的,这会儿他又哭起来,顿时觉得脑仁疼,伸脚踢了他一下,“借我点灵力用。” 冯子章被踢得有点疼,抬起头来抽了抽鼻子,“可你刚才不是说不能用灵力吗?” “你不能我能。”宁不为有些不耐烦,“把剑给我。” “哦。”冯子章摸索了半天摸到了刚才被自己扔掉的剑,抹了把脸,然后拿起剑来剑尖对准了他的掌心。 宁不为:“…………” 冯子章见他没接,抬起头来不解地望着他。 宁不为颇有些一言难尽道:“你能活这么久真是天道垂怜。” “啊?”冯子章呆愣愣地瞧着他。 宁不为深吸一口气,伸手一踢他的手腕,长剑在空中挽了个剑花,剑柄落在了他手里。 冯子章从地上爬起来,“你要多少灵力?” “有多少给多少。”宁不为一点儿也不客气道。 冯子章也是个实心眼的,半点防备心都没有,将灵力全都注入了长剑之中,宁不为试了试,眉梢微动,“就这么点儿?” 已经虚脱的冯子章快要哭出来,“我已经全都给你了。” 宁不为嫌弃地收回目光,这点灵力还不如宁修上次身上突然多出来的那绯色灵力的十分之一,但好歹是聊胜于无,长剑一挥,那厚实的藤蔓裂开了一道缝隙,从外面透进来一丝光亮,勉强能让人伸出根胳膊去。 冯子章大受鼓舞,“继续啊!” “没灵力了。”宁不为嫌弃的将剑扔回给他,“你赶紧调息,再多攒一些。” 冯子章这会儿正疲惫着,闻言委屈道:“我能不能歇一歇?” “呵,歇吧。”宁不为道:“等你歇完了,晏兰佩差不多也就来了。” 冯子章顿时一噎。 宁不为勾了勾嘴角,皮笑肉不笑道:“你就能攒够灵力开开心心送死了。” 冯子章抽噎一声,立马盘腿坐下准备调息。 宁不为抱着宁修倚在藤蔓上,手里三块朱雀碎片来回转。 他现下没有灵力,之前传送阵耗光了一块碎片里的灵力,迷惑晏兰佩又耗光了一块,现在只剩下一块碎片里还有点东西,这块用来保命用,他不打算现在就用上。 虽然宁修天生金丹,但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压根不会用,也积攒不出多少灵力来,反而像块大肥肉,什么杂七杂八的人都敢觊觎,如果没有修为,他根本护不住宁修。 其他朱雀刀碎片到现在都没有任何感应,他只能慢慢去找,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恢复修为,最不济也得弄些灵力来用。 上一次宁修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绯色灵力就很好用,虽然看着就一点儿,他那么大开大合地用都绰绰有余,很是方便顺手。 尤其是跟冯子章这个小垃圾那点灵力一比更明显了。 想到这里,宁不为忍不住戳了戳儿子的脸颊。 睡得正香的宁修恹恹地睁开了眼,茫然地盯着他爹。 “你上次那灵力从哪儿弄来的?”宁不为很没有当爹的自觉,一点儿也不要脸地跟儿子要东西,“再给爹弄点儿来呗。” “啊?”宁修疑惑地眨着眼睛。 宁不为:“别跟那傻子瞎学。” “啊?”正在费劲巴拉积攒灵力的冯子章。 宁不为:“…………” 正在此时,冯子章突然从藤蔓劈出来的缝隙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往这边跑来,激动地喊道:“江道友!江姑娘!” 见对方好像没听见,冯子章从缝隙里伸出一只胳膊拼命挥舞,用尽全身力气吼:“江一正!!!” 正在夺命狂奔的江一正一愣,只见前面绿色巨大的藤球突然伸出了一只惨白的胳膊,还再不停地气势汹汹喊她的名字,吓得脚下一滑险些从屋顶上栽下去。 这妖藤竟然还知道喊名字诱敌深入! 第10章 星落(十) 前有虎狼后有追兵,江一正对那只手怒喝道:“妖孽,受死吧!” “江道友且慢!”那只手拼命摇晃起来,“是我啊!我是冯子章!” 江一正准备砍杀的动作一顿,“冯子章?” 冯子章小半张脸都挤在缝隙里,努力彰显着自己的存在,“对对对!江道友!麻烦你从外面帮忙砍一砍!这里面太难砍了!” “好,你躲开些!”江一正知道着藤蔓的德行,没有动用灵力,一剑劈了下来。 “这藤蔓很硬,可能要砍许多次——”冯子章在里面话还未说完,整个藤蔓球被劈成了两半。 冯子章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我虽天资愚钝,但生来力气就大。”江一正收剑,见他惊讶便解释了一句,目光落在宁不为身上,“李乘风道友也在?” “我们被那晏兰佩困在了藤中,却不知为何没来收拾我们。”冯子章拍了拍袖子上的灰尘,冲江一正行礼,“多谢江道友出手相救——” 他话音未落,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宁不为脸色一变,抱着宁修转身便跑,江一正头都未回紧跟其后,冯子章愣愣地看着几个藤蔓人爬到了房顶上,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追了上去,“等等我!” 地上的藤蔓越来越多,那些被吸食完灵力和神魂的藤蔓人动作也越来越灵活,惨叫声和哀嚎声不绝于耳,听得人头皮发麻。 宁修这会儿又忘了在黑暗中的害怕,以为宁不为正带着自己玩,被他爹抱着咯咯得笑,丝毫不知道自己正在逃命。 宁不为在奔跑中看向了城中央那近百丈粗的巨大藤蔓,敏捷地躲开冲他脚腕缠来得绿叶,猛地一跃跳到了更高的屋顶之上。 几乎就是在他落地的同一时刻,被他放在怀中的朱雀刀碎片突然开始嗡嗡地剧烈震动起来,像是在跟其他的碎片相应和。 这附近有朱雀刀的碎片! 宁不为拿出那块尚且含灵力的碎片以血画了个感应符,原本只是想确认一下,谁知收笔的刹那,一股堪称恐怖的力道从那参天藤蔓处传来,猛地拽着他往临江城中央而去。 宁不为本想去一探究竟,结果余光瞥见了怀里的宁修,下意识要伸手要将那血符抹掉,却腾不出手来。 “李道友!”跟在他身后的江一正高声喊道:“那地方去不得!” 追上来的冯子章见状冲上来死死地拽住了宁不为的腰带,但那力道太大拽着他往空中而去,冯子章一个人拽不住,赶忙冲江一正道:“江道友搭把手!” 江一正也是古道热肠,怒喝一声扎起马步抱住了冯子章的腰,“我来助你!” 宁不为悬在空中,一手死死拽住朱雀刀的碎片,另一只手抱着宁修,冯子章拽住他的腰带挂在他身上,脚尖勉强着地,腰被扎着马步的江一正死死勒住,三个人跟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样串在了一起。 “李乘风!”冯子章觉得自己的腰快被江一正勒断了,额头青筋暴起,“你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被吸住了!?” “把那碎刀片给扔了——”江一正眼神比冯子章要好上许多,崩溃地怒吼:“那些变异的怪物要追上来了!” 冯子章快被勒吐了,面目狰狞道:“李乘风你快扔了那破刀片!” 宁修怔怔地望着宁不为,大概是被这紧张地氛围感染了,小嘴一瘪,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李道友!” “李乘风!” 宁不为咬紧了牙关,死死地捏着那片朱雀刀不放,猩红的眼睛盯着宁修,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把这个在不停嚎哭的小东西就这么给扔下去。 朱雀刀是他的本命法宝,也是他恢复修为的关键,他可以为了宁修改变主意暂时不去找其他碎片,却不可能为了这么个小东西放弃他手里的朱雀刀。 他宁不为能活到现在,靠得就是不择手段和没有累赘。 有宁修在,他永远都会束手束脚,没办法像从前一样毫无顾忌。 心有挂碍,是无情道的大忌。 宁不为冷眼盯着怀里嚎啕大哭的小东西,脸色阴沉,抱着宁修的那只胳膊陡然一松,怀里的孩子向地面跌去,他转身打掉冯子章的手,整个人往那巨藤的方向而去。 “孩子!”冯子章惊呼一声,连剑都来不及御,从房顶上跳了下去。 这屋顶十几丈高,冯子章情急之下用上了灵力,撞断了数个檐角,冲还在哭嚎的孩子伸出手,却始终差那么一点儿。 站在房顶上的江一正刺穿追来的藤蔓人的心脏,偏头往底下一看,焦急道:“冯子章!你这么冲下去会死的!” 言罢顾不上太多,御剑冲下去救人。 冯子章咬牙冲宁修伸出手,抓住了襁褓的一角,谁知那襁褓的料子滑得很,从他手指间溜了出去。 冯子章急得目眦欲裂,眼看宁修就要摔到地上,一阵疾风自侧面猛地冲了过来,一只手抄过了包着孩子的襁褓,另一只手抓住冯子章的腰带,几乎是贴着地面张牙舞爪的藤蔓飞过,脚踩着窗棂上,动作敏捷的往上面跳去。 冯子章被扔到了江一正的剑上,心有余悸地抹了把冷汗。 宁不为抱着宁修站在房顶,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嚎啕不止的宁修,抱着孩子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而另一只手上鲜血淋漓,滴滴答答地落在了青瓦上。 他仅存的有灵力的那块碎片被他丢了,感应彻底断了。 他因为这么个无关紧要的小东西,放弃了自己的本命法宝。 宁不为想不通为什么。 一段因为时间久远而显得有些陌生的对话突兀地出现在他脑海里。 ‘乘风,他们怎么能让你修无情道?’ ‘无情无心。’ ‘别听他们瞎说。’ ‘他们说得对。’ ‘他们说得不对。’ ‘…………’ ‘乘风,听我的,别修无情道。’ ‘已经修了。’ ‘那就改道。’ ‘不能改。’ ‘……乘风,你修不成的,早晚要改。’ 那应当是很久很久之前了,五百多年前,他还没有对方的腰高,只能仰头望着他。 ‘宁行远,你修的什么道?’ 那人朗然一笑,“叫什么宁行远,喊哥。” “李乘风!”有人在他耳朵边上怒骂:“你是不是疯了!自己的孩子都扔!” 宁不为抬头,便看见冯子章蹲在江一正的宽剑上对他怒目而视,江一正在一旁劝道:“也许是李道友脱力手滑了。” 冯子章一噎,愣了愣,问宁不为,“是吗?” 宁不为突然觉得喉咙干涩,一时竟答不上来—— 他竟被这么两只放在从前随随便便就能碾死的蝼蚁逼问得说不出话来。 幸而在魔头发怒之前,那些锲而不舍的藤蔓人又追了上来,江一正操控着灵力险些被吸走,赶忙收了法力,和冯子章一起跳到了屋顶上。 那些藤蔓人极其难对付,被缠住了只有死路一条,三个人一路往前狂奔,在路过一家客栈时一扇窗户突然打开,有人探出半个身子冲他们招手,“几位道友!快进来!” 那看起来是个年级不大的少年,穿着一袭白袍外罩墨纱,冯子章眼睛一亮,“是崇正盟的道友!” 江一正的眼睛要比他更好使一些,看清了对方腰上佩戴的宗门玉牌,惊喜道:“是无时宗!” 宁不为眯了眯眼睛,跟在两人后面跳进了窗户。 “褚信!”有人揪住那少年的耳朵训斥道:“外面这么危险你还敢开窗?” “我是在救人!”那少年不服气道。 正在训斥他的青年松开他的耳朵,用符纸将窗户再次加固了一遍,才转过身来冲三人拱手道:“在下无时宗三百一十四代弟子褚荪,这位是我师侄褚信。” “多谢褚道友救命之恩。”冯子章赶忙拱手行礼,“在下艮府柳州云中门冯子章。” “在下四季堂夏堂弟子江一正。”江一正亦是拱手行礼,“多谢道友救命之恩。” 褚信好奇地看着抱着孩子的宁不为。 宁不为抱着孩子无法行礼,只能略一颔首,“李乘风,散修。” 这房间里只有褚荪褚信二人,褚荪显然是对褚信贸然救人不怎么满意,但是人都已经进来了,也不好再往外面赶,只是转过身警告地看了褚信一眼。 江一正和冯子章在交谈外面到底是什么鬼东西,褚信显然也很好奇,兴致勃勃的加入了他们的讨论,三个人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像三只麻雀。 宁修早就哭哑了嗓子,窝在宁不为怀里不停地抽泣,显然是被吓坏了,宁不为皱着眉,伸手给他擦眼泪,整个人都有点焦躁。 “不哭。”他线条凌厉的侧脸紧绷着,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着小孩的后背,跟小孩道歉,“是爹混账……” 宁修哭得呛咳起来,宁不为将他抱得高了一些,轻轻的给他拍背,放缓了声音哄他,“乖,不哭了,爹在这儿。” 宁修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不放,像是生怕再被他突然丢下。 什么无情道什么朱雀刀这会儿宁不为全都想不起来,只想着把自己抽一顿。 他宁不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 而在浩瀚无垠的识海中,褚峻看着怀里哭得撕心裂肺还在不停发抖的小灵识,缓缓地皱起了眉。 卷一:故人别 第11章 临江(一) 孩子受惊过度,三魂七魄皆不稳,一小团灵识窝在他怀里将散未散,小手抓着他的袖子死死不放。 怎么吓这般模样? 褚峻给怀中的孩子渡了些灵力,可孩子惊惧过度,根本接收不到,依旧哭得撕心裂肺。 前两次只要他渡过灵力去,孩子便会安静下来,现在灵力渡不过去,他只能动作生疏地拍着小孩的后背,清泠的声音罕见地温和,“别怕。” 大约是听见了他的声音,正窝在他怀里嚎哭的小孩儿哭声渐止,睁开了眼睛,里面蓄满了泪,委屈又害怕地望着他,不停地抽噎着,两只小手都抓着他柔软的袖子不放。 间或还要打个哭嗝。 褚峻见他终于哭得不那么撕心裂肺,试探地渡给他一些细微的灵力,“怎会吓成这样?” 宁修一边抽泣一边看着他,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听语气知道是在哄自己,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哗下来了,委屈巴巴地歪头埋进了他怀里,小身子哭得一颤一颤的,“呜呜——呜呜——” 爹爹——坏—— 爹爹—— 本来以为哄好的小孩哭得更凶了,褚峻只好不停的轻怕着他的后背,一点一点地给他渡灵力过去,口中低声念着安神咒。 抱着自己的怀抱暖融融的,被好听的声音轻轻安抚着,宁修哭得也没有力气了,软乎乎地窝在褚峻的怀里,眼睛红彤彤地望着他。 “啊~”原本奶呼呼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 是你呀~ “啊~”宁修抽了抽鼻子,拍了拍他的衣服。 好听~ 识海里终于清净下来,煦风微漾。 宁修大约是哭得累了,闭上眼睛窝在他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褚峻将这一小团灵识查看了一遍,清冷的目光停留在了孩子的心口,那里隐隐发着淡青色的光,他将孩子的衣服掀开—— “李乘风,你的符画得也太丑了。”冯子章蹲在床边看宁不为画符,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宁不为符只画了一半灵力就没了,冲冯子章伸手,“再来。” 冯子章把剩下的一半灵力全都渡给了他,“你这是画的什么符?一个符就要耗掉我全部的灵力。” “普通的安神符。”宁不为在宁修的心口落下最后一笔,冯子章给他的灵力也只剩了一点儿。 冯子章看了半天没从那鬼画符里看出点门道来,但直觉这个符应当是很厉害,不等他多看两眼,宁不为就用襁褓把孩子包了起来,反手递给他一个圆圆的玉色小石头。 “这是什么?”冯子章捏了捏那石头,竟然还有点软。 “玉灵丹。”宁不为头也不回道,伸手把睡着的宁修抱了起来。 “玉玉玉玉灵丹!”冯子章登时觉得手里的绿石头重逾千斤,“李、李道友,这可万万使不得!” 玉灵丹是可遇不可求的天阶上品丹药,百万上品灵石都不见得能买到手,他师父闻鹤深有一颗,掌门求了许多次都没求去,现在还被他师父宝贝一样供着。 “这是谢礼。”宁不为抱着宁修转过头来看着他道:“谢你不顾危险救我儿子。” 冯子章不好意思地咧嘴笑道:“不管掉下去的是谁我都会去救的,你不必放在心上,最后还是劳烦你救的我……这玉灵丹价值贵重,我不能收——” “给你你就拿着。”宁不为不耐烦地皱眉,“哪来这么多废话。” 宁不为脾气不好,发起火来更是吓人,冯子章登时不敢再推拒了,小心翼翼地将玉灵丹收起来,“多谢李前辈。” 这会儿一下子从李乘风直接变成了李前辈。 宁不为懒得搭理他那诚惶诚恐的眼神,抱着宁修站在窗户边开了条细缝往外看。 外面是普天盖地密密麻麻的绿藤,似活物般还在不断扩张着领地。 渡鹿尊者失踪,四季堂的堂主梅落雪担起城主的大任,和崇正盟联手四处搜救落单的修士,江一正回了四季堂,而宁不为和冯子章被褚荪安排在了一处较为安全的客栈中,这里面还有上百名躲难的修士,嘈杂得厉害。 临江城已经被那妖藤封了七天。 城里的修士想方设法也出不去,有鲁莽胆大又或者自恃修为强横的想要出去,却统统化作了那参天妖藤的养分。 而最令人恐惧的是,修士在里面一旦动用灵力就会被缠上,而城中的灵气却在一点一点变得稀薄,若是再不想办法将这妖物除掉,恐怕这里将会变成一座死城。 冯子章有些颓丧地坐在桌子前,外面又有修士起了冲突,不知是在打架还是群殴。 宁修在宁不为怀里打了个哆嗦,不知道是梦见了什么,小腿还抽搐了一下。 宁不为皱了皱眉,将窗户关紧,抱着他坐了下来。 宁修小脚丫子在襁褓里蹬了蹬,扭着身子往他怀里钻,宁不为干脆用外袍将他裹了进来,大概是宁不为身上的气息让他觉得安心,终于老实下来。 宁不为一手抱着他,另一只手里转着全然没什么用的朱雀刀碎片,半阖着眼睛,试图用方才剩下的那点灵力来修补一下自己破损的不成样的识海。 碎片锋利,他玩得很是随意,一着不慎将指间划了道口子,血不小心滴在了宁修的襁褓上洇透了进去,浸染在了宁修右肩膀上,绯色的血脉印记不着痕迹地亮了一下。 宁不为这会儿还在对着自己的一片狼藉干枯的识海暴躁,很不走心地把血抹在了儿子的襁褓上,却在手碰到的瞬间,眼前的景色忽然一变。 眼前的识海广袤无垠,脚下是随风微漾的清澈灵力,除了灵力化作的清水还是清水,一眼望不到头,空中是大片大片的白,看得人头晕。 整个识海空间干净无聊得不像话。 显然这不是宁不为的识海空间。 往常他进去别人的识海,通常都是奔着让对方神魂俱灭去的,先不由分说来上一刀,管你风景如画还是热闹繁华,先弄死了再说。 宁不为还是头一次这么平和不受任何排斥地进入别人的识海,而对方的识海中空间极广,灵力充沛到即使他是在巅峰状态都会觉得羡慕的程度。 而识海的主人显然没有发现自己。 宁不为身为一个不择手段的魔头,想搞事的心蠢蠢欲动。 他现在修为尽失,最缺的就是灵力,冯子章那点灵力还不够他随手画个符用的,眼前这一大片识海简直就是来给他送菜的。 但是识海的主人显然实力雄厚,保不齐是在哪个深山老林里闭关修炼的老东西,他甚至都不清楚自己怎么进来的—— 保险起见,宁不为试探地放出了一小缕灵力,那小缕灵力化作了一个巴掌大的小勺,将对方化作清水的灵力舀了一勺起来。 静候半晌,对方仍旧没有什么动作,宁不为顿时胆子大了起来,将勺子里的灵力全都吸收化为己用,而后用对方的灵力化作了个更大的勺子,原汤化原食,很是肆无忌惮。 宁不为在这边猖狂地盗取对方浩瀚无垠的灵力,甚至想过化用之后将对方反杀,奈何他现在经脉破损严重,真斗起来他绝对是神魂俱灭的那个,只能遗憾作罢。 而被宁不为觊觎灵力甚至想下毒手的识海主人,此时正端坐在识海中央,抱着熟睡过去的一小团灵识,皱着眉看向小孩儿心口那笔法狂放的安神符。 若不是这安神符的标志太过明显,他甚至觉得这可能是某种邪术,画符者不是想安神,而是想画魑魅魍魉来兴风作浪。 褚峻盯着那符看了半天,想下手给好好改一改,又怕改动得太整齐被孩子的娘亲发现,最后干脆拿起襁褓将孩子裹住,眼不见为净。 再次被对方狂放的手笔震撼到的褚峻冷静了片刻,眸光一凝便察觉到不对,原本平静无波的识海内顿时杀意毕现。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宁不为早有准备,见势不对便立马往外撤,偏生他还是个不安分的,临走前还要用人家的灵力在人家的识海里画了个反噬阵想坑对方一把,自己虚晃一招便要逃之夭夭。 谁知对方的速度和实力堪称恐怖,远超过他的想象,不到瞬息,那无穷无尽的灵力化作一只巨大的手掌便将他捏在了掌心。 褚峻有一丝疑惑,他不但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入侵者,而且对方身上没有丝毫灵力,乍一觉经脉都破碎地不成样子,甚至还不如毫无修为的凡人来的强健。 一个修为尽废竟能悄无声息地闯入他的识海—— 只是一念之间,对方突然灵力暴涨,与他同源的灵力化作无数利剑冲他袭来,褚峻神色微冷,长袖一挥便将所有攻击尽数化去,冷不防掌心一痛,对方竟是猖狂到从他手心夺取灵力。 褚峻从未见过如此嚣张的家伙,正要看看对方是何模样,怀里的小灵识突然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宁不为趁着对方分神的瞬间,猛地将自己的灵识从对方识海中抽离出来,临走还不忘捞上一大把灵力,将自己那两块朱雀刀碎片给塞满了。 一不留神被对方逃走的褚峻:………… 这修士怎么——如此厚颜无耻? 厚颜无耻的宁不为神识归位,猛地睁开了眼睛,那老东西虽然修为恐怖,但反应好像不怎么灵敏,也许他能找对方法进去多去捞几次。 等他恢复了修为,定要拿朱雀刀将对方那干净广阔的识海劈个四分五裂,装模作样竟还敢捏他—— 宁不为眼底的猩红一闪而过,脸上露出个狞邪的笑来。 “哇!”怀里的宁修嚎哭出声。 宁不为脸上准备杀人夺宝的狰狞笑容顿时一散,一把将宁修抱起来,放缓了声音哄他,“爹在呢,不哭。” 在一旁围观了他变脸全程的冯子章抱着剑瑟瑟发抖,哆哆嗦嗦地开口:“李、李道友?” “嗯?”宁不为一边哄着孩子一边懒洋洋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跟以前一样,不屑中带着几分不耐烦。 “没事没事!”冯子章顿时松了一大口气。 看样子应该还是李乘风,没有被什么魔头邪物给夺舍。 然后不等冯子章这口气送到底,窗户突然被人从外面猛得一拍,上面留下了一个血色的手印,声音凄厉地吼:“冯子章!!!” 第12章 临江(二) “啊啊啊啊啊——”冯子章惊恐地喊出声,抱着剑就往宁不为身后躲,八爪鱼似的扒在宁不为身上不放。 宁不为用那老东西的灵力很是顺手,轻轻松松将冯子章震开,伸手推开了窗户。 一个血人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身上还背着另一个人,破布一样滚在了地上。 冯子章看清了对方身上的佩玉,赶忙上前,“褚道友?” 他将那人翻过来,正是不省人事的褚荪。 另一个血人从地上爬起来,二指并拢施了个清洁术,从嘴里吐出来一口污血,冯子章这才看清她的样貌,“江一正!?这是怎么回事?” 江一正十分不见外地端起桌上的茶杯了猛灌了几口,这才缓过来,冲宁不为和冯子章道:“崇正盟和四季堂集合了百余名金丹期之上的修士,试图从西北门那里打开一个缺口传递消息出去,结果人折进去一大半。” 冯子章愕然道:“这么多金丹期都不行?” 江一正摇摇头,“我本来是和几个堂里的人在搜救那些凡人,正巧看见褚荪前辈躺在死人堆里,还有气,我就给他从那藤里拽出来了。” 江一正尚未筑基,只有炼气期,胆子却奇大无比,心肠更是好到不行,竟然硬是把褚荪从那妖藤嘴里救了回来。 宁修这会儿还在哭,宁不为站起来四处走动哄他,这会儿他灵力充裕,便毫不吝啬,随手用灵力捏出来一个小铃铛悬在宁修头顶轻轻晃动。 宁修显然是被这小铃铛吸引住了,眼睛里含着泪还要紧紧盯着,慢慢地忘记了哭,还要拍拍宁不为的衣服,示意他爹也赶紧看。 宁不为伸手碰了碰那铃铛,铃铛顿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啊~”宁修咧嘴笑了起来,“啊~” 好听~ 和那个白白冷冷的人唱歌一样好听~ 宁修想跟他爹交流一下关于漂亮白白的事情,奈何现在只会啊啊啊,他转动着头想找白白,却没有发现他,反倒被躺在地上血淋淋的褚荪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盯着地上的血人,“啊!” 宁不为抱着他离那半死不活的人远了点儿,又晃了一下铃铛。 宁修果然就忘了看地上的人,伸手要去抓那只小铃铛。 宁不为哼笑一声,将那只小铃铛拨到他手里。 宁修一抓,顿时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啊啊~” 爹爹~ 白白~ 铃铛是用褚峻的灵力捏的,触感和褚峻的灵识别无二致,宁修的灵识在褚峻怀里睡了好几天,对他的气息和灵力十分熟悉,白白抱着很软和舒服,还会给他唱歌—— 天生孝顺的宁修很想跟自己这个不靠谱的爹爹分享一下自己的快乐,表达欲十分旺盛,抱着铃铛啊啊个不停,还要张嘴去啃。 宁不为看他傻乎乎的小样,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这几天宁修精神一直不怎么好,恹恹不乐的样子让宁不为有点急躁,这会儿终于又变回了以前那个只知道傻乐的小屁孩,大魔头心里才痛快了起来。 这边宁不为专心致志给儿子捏铃铛,大大小小十几个被灵力串在一起,挂在床上随风晃动,发出清脆的响声,宁修玩得津津有味,躺在床上手脚并用去碰那些小铃铛。 那边冯子章和江一正愁容满面地看着重伤昏迷不醒的褚荪,焦头烂额。 “我去通知无时宗的人。”江一正道:“还麻烦冯道友看顾他片刻。” “好。”冯子章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宁不为刚给他的玉灵丹来,神色纠结。 宁不为走过去,眯起眼睛问道:“你打算给他吃?” “这玉灵丹能救命。”冯子章纠结道:“给褚道友服下他肯定能活下来——” 不等他说完,下巴被人一把捏住,手里的玉灵丹消失不见,下一秒就被塞进了他嘴里,入口即化。 冯子章震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还没咂摸出什么味道来,那么大一颗玉灵丹就进了他的肚子。 “我给你的东西是让你去送人情的?”宁不为冷冷盯着他,“你们才认识几天?若是他起贪心要杀你夺宝怎么办?” 冯子章被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小腿肚子都在打哆嗦,“不不不是,我也没、没打算真给……” 宁不为扯了扯嘴角,“你现在想给也给不了了。” 冯子章欲哭无泪,那么贵那么大那么有用的玉灵丹被他自己给吃了,还不是性命危急的时刻,真是糟蹋了! “闻鹤深怎么养出你这么个蠢货来?”宁不为颇有些不解。 冯子章却终于聪明了一回,惊讶道:“你——您认识我师父?” 宁不为冷笑一声,走回床边逗孩子去了。 冯子章好奇地凑上来欲伸手碰碰那些灵力捏的小铃铛,被宁不为一把拍开了。 冯子章龇牙咧嘴地捂着自己的手,试探道:“您与家师是旧识吗?” “旧识算不上。”宁不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旧仇倒是有一些。” 冯子章闻言警惕地退后半步,小心翼翼地问:“敢问前辈,是什么程度的旧仇呢?” “灭门而已。”宁不为咧了咧嘴,笑容倏然扩大。 冯子章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脸色煞白。 他师父闻鹤深五百岁整,在云中门是说一不二的大长老,脾气暴躁易怒,平日里挂在嘴边的仇人有且仅有一个,那就是名震十七州作恶多端的宁家余孽—— 宁不为。 他自幼跟在闻鹤深身边长大,耳濡目染之下自然对宁不为也是深恶痛绝,有事没事就要骂上一骂,就是不小心被石头绊倒了都要骂一句天杀的宁不为来解解气…… 冯子章开始回忆在李乘风面前有没有说过宁不为的坏话,并且开始纠结自己到底是宁死不屈还是跪地求饶的时候,便听对方懒洋洋地对床上玩铃铛的小孩儿道:“以后别学那傻子,别人说什么信什么。” “啊~”宁修配合地喊了一声。 冯子章猛得松了一口气,抬起袖子擦着额头的冷汗,干笑道:“前辈……您可真爱开玩笑。” 然后忙不迭失地往昏迷的褚荪跟前走去。 他背后的宁不为对着铃铛勾了勾嘴角。 大约过了一刻钟,江一正终于带着无时宗的人进了门,而她带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开窗救他们的褚信。 褚信一见他师叔这半死不活的样子,登时就慌了神,冲上来晃他,“师叔!师叔你醒一醒!” 这六神无主的样子,他师叔没死也要被他给晃死了。 “你怎么不找个大人来?”冯子章问江一正。 江一正无奈道:“无时宗这次统共就来了五个人来临江会,带着他们的长老不久前刚被那妖藤吞了,还有两个年长的一个化作了藤蔓人,还有一个身受重伤动弹不得,就褚信自己了。” 褚信红着眼睛从自己的纳戒里掏丹药,手还在发抖,不要钱似的把里面的丹药一股脑全倒出来散在了桌子上,什么天阶养元丹极品洗髓丹甚至还有颗中阶的结金丹,都是些罕见昂贵的丹药,看得冯子章和江一正都直了眼睛。 这小子可真不把他们当外人。 但凡有一个心术不正的,立马就把他这个小筑基期给砍了夺了丹药,甚至还能用他师叔的性命来威胁他拿出更多。 偏偏冯子章和江一正两个人一个比一个正直,傻乎乎地看着桌子上宝贝眼馋。 “冯道友,无时宗可真有钱呐。”江一正咽了咽口水。 “比我大师兄的宝贝都多。”冯子章点点头,“难怪大家都想往无时宗跑。” “我也想去。”江一正真挚道:“你说我救了褚荪道友,他能不能推荐我进去做个洒扫杂役?” “我看行。”冯子章道。 褚信也是个没数的,红着眼睛在桌子上扒拉,问冯子章,“冯道友,我该给我师叔吃什么丹药?” 往日宗门里的丹药课和医术课自己不是逃课就是在睡觉,这会儿褚信悔得肠子都快青了,恨不能回到过去抽自己两耳光。 “养、养元丹吧?”冯子章不怎么确定道,平常都是子宋子陈两位师兄照顾他,吃什么丹药他都是听师父师兄的,自己丹药学得马马虎虎。 “反正你给你师叔吃下去,不管什么丹药肯定有用。”江一正补充道:“还都这么好。” 江一正是半道被四季堂招收上来的弟子,资质一般,至今没拜师父,只知道好东西能救命。 三个人在那里一本正经地瞎鼓捣,商量了半晌准备养元丹和提神丹一起灌下去,听得旁边的宁不为额头青筋直跳。 “你们是打算直接送他去死么?”宁不为一脸嘲讽地看着这三个蠢货。 褚信顿时不敢把丹药往师叔嘴里塞了,半是害怕半是期待地望着宁不为,害怕是因为宁不为的语气特别像那些教授他们课业的长老,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暴躁,期待是因为这语气分明就是知道该给他师叔吃什么! “前、前辈!”褚信拱手给他行弟子礼,几乎要喜极而泣地问他:“依您看,我该怎么救我师叔?” 冯子章和江一正也是一脸的期待。 宁不为:“…………” 半晌后,褚信看着呼吸逐渐平稳的褚荪终于放下心来,转身向宁不为一揖到底,“多谢前辈指点!” 宁不为捏着宁修的小肚子没搭理他。 “原来不用吃丹药啊。”江一正看着褚信收回那些珍贵的丹药,不舍地看了两眼解解馋。“不愧是前辈。” “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往鸠尾穴注灵力这种方法。”冯子章感慨道:“前辈好厉害。” “前辈”无动于衷地盘腿坐在床上,兴致勃勃地捏儿子的小肚子肉。 宁修被宁不为这个不靠谱的捏得有些疼,不开心地伸脚蹬他,宁不为坏心眼的不让他蹬到,还要手贱戳他的肚子。 宁修气得哇一声哭了出来,小脚丫子一个用力,正踢在他爹的肚子上。 在宁修的嚎哭声和冯子章江一正褚信三人震惊地目光中,宁不为整个人被一只白白嫩嫩的小脚丫蹬飞了出去。 冯子章:!!! 江一正:!!! 褚信:!!! 第13章 临江(三) 宁不为经脉尽断身上存不住灵力,一部分被他趁热捏了铃铛给宁修玩,剩下的全被他塞进了两块朱雀刀里,突然被蹬飞实属他对自己的亲儿子毫无防备。 在修真界兴风作浪这么些年的大魔头在惊愕中结结实实地撞到了墙上。 “前辈!” “前辈!” 江一正冯子章七手八脚地要来扶他,被宁不为一抬手制止了。 褚信三人鹌鹑一样排成一排不敢动弹。 魔头阴沉着一张脸站起身来,杀气腾腾地走到床边盯着罪魁祸首,看得冯子章和江一正心惊胆战。 鉴于他有很明显的前科,冯子章壮着胆子劝道:“前、前辈,他肯定不是故意的……” “对对,前辈,他还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江一正硬着头皮劝道,不知道为什么后背发凉,总觉得这人一个不高兴就要大开杀戒。 褚信不明所以,惊叹道:“这孩子真厉害,一脚把前辈蹬这么远!” 冯子章和江一正猛地转过头杀气腾腾瞪着他,用眼神示意他闭嘴。 褚信茫然的挠挠头,“不、不厉害吗?” 江一正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拽到了一旁,冯子章继续心惊胆战地在旁观望。 宁修脸上还挂着泪,但是见他爹突然不见就忘了哭,小脑袋扭来扭去找他爹,见爹爹走过来沉着脸蹬自己,咧开小嘴巴笑了起来。 “啊~” 爹爹~ “啊~” 糊糊~ 见宁不为不理他,他鼓了鼓嘴巴,用力地喊:“啊!啊啊~” 爹爹! 肚肚饿~ 宁不为听不懂他咿咿呀呀的话,黑着脸掀开了他的小襁褓,露出了白嫩的小肚子,孩子细嫩的皮肤被他给捏青了一块。 宁不为顿时皱起了眉,也没心思跟宁修算账了,将他抱起来,往他小肚子上覆了点灵力上去。 宁修觉得自己的小肚肚暖呼呼的,舒服地窝在他爹怀里直哼哼,“呀~” 热呀~ 宁不为捏他小肚子的时候自觉用的力道很轻,但是大魔头忘了他正常力道都是用来捏断别人脖子的,他刻意放轻了的力道对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孩来说,还是太大了。 宁不为顿时觉得挨这一脚都是轻的,把宁修抱在怀里给他揉了揉小肚子表示歉意,宁修舒服地眯起眼睛冲他爹笑。 就在冯子章欣赏这父慈子孝的美好画面终于放下心来的时候,一个奇异中又带着点闷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旋即一股不那么美妙的味道四处弥漫开来。 冯子章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 正在和褚信小声说话的江一正震惊地瞪圆了眼睛,褚信嘴巴快,“什么味道?怎么这么臭?” 连昏迷过去的褚荪都皱了皱眉表示难受。 抱着孩子的宁不为僵在了原地。 胳膊上温热的触感是那么明显,并且提醒着他那不是尿。 曾几何时,大魔头天真地以为不停地给儿子换尿布就已经挑战了他最大程度的底线和耐性了,直到宁修他在怀里拉了一坨屎。 宁不为的脸何止是难看,已经青里透着黑了。 抱着宁修的手蠢蠢欲动,他盯着窗户,十分想把这个臭烘烘的小东西扔出去。 “前辈!冷静!”冯子章一边以袖掩鼻一边疯狂地在房间里放小清洁术。 江一正努努力,放了两个清洁术。 褚信灵力很足,直接放了个大清洁术,房间里的臭味顿时消散了大半。 宁不为捏住襁褓的一角把宁修拎在半空,皱着眉让他离自己远一些,最后索性将他放到了床上,自己站到一旁,从朱雀刀碎片里掏出点灵力来给自己施了个清洁术。 外面全是藤蔓,不能开窗户通风散味,即使用了清洁术还是隐约有点味道,冯子章江一正和褚信站在床边盯着床上的动来动去的小家伙,俱是一脸深沉。 “应当是得换尿布。”褚信想起宗门里的育善堂,他曾经和几个师兄弟一起去帮过忙。 “是不是……得给他洗洗?”江一正身为一群人中唯一的女人,试探地开口道。“用个清洁术?” 冯子章道:“清洁术本质上是将杂质分解转换为灵力,如果用清洁术岂不就是把……转化为灵力吸收?” 褚信一本正经道:“照顾孩子的嬷嬷曾经说过,用清洁术对孩子的小屁屁不好。” 三个人对着床上的小孩神色肃然,宁修好奇地望着他们,“啊?” 爹爹呢? 站在窗户边自闭的宁不为假装没有听见。 “前辈,他好像很不舒服。”江一正看宁修在不停地动来动去,当机立断,“我去楼下帮您烧点水!” “我也去!”冯子章紧跟在她身后,“顺便给孩子找块尿布!” 褚信一正言辞道:“我去端水!” 三个人一溜烟地跑了,只剩下还在昏迷的褚荪痛苦地皱眉。 宁不为走到床边,宁修一脸无辜地冲他笑,笑得乖巧又无辜。 暴躁中的大魔头对着儿子奶呼呼的笑,有点暴躁不下去。 他儿子还没满月,之前喝他的血只是尿床,他给喂了几天米糊当然就会排泄,人之常情,再正常不过了。 最终还是身为父亲的责任感战胜了他那早就不知道被宁修逼到什么地方去了的洁癖——又或者说,早就在他第一次被宁修尿了一身的时候,就注定了他会有这么一天。 好父亲宁不为忍着臭味将宁修从襁褓里给拎出来,然后眼疾手快将那价值不菲的襁褓从开了条缝的窗户里扔了出去。 一个小清洁术下去,宁修脏兮兮的小屁股顿时干干净净。 灵力被宁不为很无耻的塞回了朱雀刀碎片里。 外面四处爬动的藤蔓察觉到灵力的波动,一下将那襁褓卷了进去吞食,片刻后缠绕在一起的藤蔓僵在了原地,猛地将那襁褓吐了出来: 呕~ —— 这间客栈里大多数都是筑基期以上的修士,辟谷之后不吃东西也无妨,厨房里基本没什么人来。 江一正动作十分麻利,挽起袖子来就架锅烧水,看得冯子章和褚信一愣一愣的。 “江道友,你可真厉害。”褚信敬佩道,他还是头一次见有人用火折子而不是控火术点火。 “刚才放清洁术灵力不够了。”江一正拍了拍袍子上的灰,语气真挚的问褚信,“褚道友,你看我这样的去无时宗做杂役够不够格?” 褚信愣了一下,脑子没转过弯来,讷讷道:“应、应该吧。” 冯子章有点好奇地问:“褚道友,你们无时宗的洒扫杂役一个月多少灵石啊?” “外门的杂役一月三千下品灵石,内门的杂役一月六千下品灵石,也可兑换成五百中品灵石。”褚信想了想道。 冯子章听得直了眼,他在云中门一个月也不过拿四百中品灵石,接个宗门任务统共也就六百中品灵石,攒上一年半载都不够买件好法器的,还要厚着脸皮去跟他师父师兄借钱…… 十七州第一大宗门,果真是财大气粗! “你们宗门招收杂役有什么要求吗?”冯子章忍不住问。 “外门杂役资质丙中以上,炼气七层以上,内门杂役丙上,炼气十层及以上,最好是有人推荐——”褚信道:“不过各峰各谷都有他们自己的要求,我也不是特别清楚。” 江一正有些垂头丧气道:“我资质丙下,现在才炼气六层,今年都十八了还没能突破。” 冯子章安慰她道:“没关系,我资质乙中,今年二十四了现在也才刚筑基。”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褚信,目光中带着点好奇。 大概他们年纪都差不多,现在又都被困在临江城内生死难料,没了宗门师长的约束,年轻人独有的好奇心和交流欲便显现了出来。 “我资质甲下,今年十五,修为……”褚信不怎么好意思道:“才筑基期大圆满,宗门内排名年年都是倒数。” 冯子章和江一正震惊了。 十五岁筑基期大圆满还是倒数! 这就是十七州第一宗门的恐怖么? “那我进去当个洒扫杂役好像也不亏。”冯子章感慨道。 三个人一边烧水一边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吐槽各自的宗门里那些烦人的规矩和无聊的课业,瞻仰一下天机榜上那些年少有为叱咤风云的同龄人,又满是不安地猜测外面那可怖的妖藤到底是什么来路,祈祷着城里城外的大佬们赶紧出神通收了这妖孽…… 水快烧开的时候,褚信脸色突然一变。 冯子章问:“怎么了?” “刚才咱们一进来我习惯性地就往墙上放了个小聆音符,隔壁好像有人在说我们几个。”褚信道。 聆音符,顾名思义,专门用来偷偷摸摸听外界动静的。 冯子章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会习惯性地往墙上贴聆音符?” “我特别烦宗里教授丹药课的长老,每次上他的课我都会往我丹房墙上贴上一把。”褚信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对方没来他就睡觉,一听外面有脚步声他就赶紧起来装模作样地炼丹药。 “这不重要。”江一正打断他俩,聆音符这么高阶的符纸她没有,只能将耳朵贴到墙上听,问褚信道:“他们在说什么?” 褚信毫不吝啬地分给他俩一人两张聆音符,三个人蹲在厨房的角落里听隔壁房间的墙角。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迟早会被困死在这里……” “连无时宗的人都折了进去,只剩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了,我们能怎么办?” “那小孩才筑基大圆满,咱们几个联手绝对能搞死他,无时宗用来保命的宝贝可不少,咱们说不定能接机逃出去……” “那个云中门的姓冯的看着也傻兮兮的,正好一块宰了——” “可万一无时宗和云中门寻仇怎么办?” “嗐,咱们能不能逃出去还是两说,再说他们怎么寻仇,这妖藤吞食了这么多人,也不差他们两个!” “那个四季堂的丫头……” “呵,老子一根指头就能按死她!” “楼上还有个男人带着个孩子,我暗中探查过了,那男人身上没有一点儿修为,应当是个凡人,但是他那个孩子是金丹期的修为……” 几声压低的惊呼响起。 “这金丹期的婴孩可比那几个大宗门的小崽子有用处多了!”有人激动道:“若是用来炼器说不定还能——” “你怎能用如此邪法!你和那魔头宁不为有什么差别!” “啧,我就这么一说,又不是真要去做……” 那群人嘀嘀咕咕商量了半晌,有人提议道:“外面那藤蔓专挑修为高资质好的修士吞食,若是咱们将那孩子抢来做诱饵引开那藤蔓,说不定就能有机会逃出去……” …… 一群人低声密谋,在厨房里偷听的三个人都傻了眼。 “我和师叔他们拼死将他们救回来,他们竟然恩将仇报!”褚信愤怒地拔出剑来,“我要杀了他们!” “你别冲动!”江一正拦住他,“你没听见他们中有好几个金丹吗?我们三个加起来都打不过他们一个。” 冯子章听得十分愤怒,“他们竟然连小孩子都不放过,我大师兄说得对,人心叵测!果然不能随随便便救人!” 他从前还觉得大师兄冷酷无情,可现在却渐渐明白了韩子杨为什么会这么做,只是一想起自己害了大师兄,顿时更加悲愤了。 “我们赶紧回去跟前辈商量一下怎么办,他一定会有办法的。”江一正拉着他俩要开门出去,结果刚一转身,厨房的门就被人一脚踹开。 “我当是哪几个杂碎在偷听,却原来是你们自己送上门来了!”一名紫衣女修士娇声笑道。 她身后站着几个目光不善的修士,正贪婪地打量着面前三头小肥羊。 褚信拔剑横在身前,对他们怒目而视:“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修士,妄为正道!” “反正大家都要被困死在这里,既然你们这么正义,何不好人做到底,把身上的宝贝都交出来!”那紫衣修士娇喝一声。 两柄泛着冷光的弯刀直冲三人而去,门框轰然炸开! “砰砰砰!” 宁不为刚给宁修换好尿布,用崭新的襁褓把不怎么老实的儿子裹住,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第14章 临江(四) 宁不为一把抄起宁修抱在了怀里。 外面敲门的人破门而入,还有人直接穿墙进来,目光紧紧地盯着宁不为手里的宁修。 “小子,把你怀里的孩子交出来!”为首的是名紫衣修士,目光在宁不为脸上停留了片刻,勾起了嘴角,“长得这般俊,给我当炉鼎兴许还能饶你一命。” “呸!你这人好生孟浪!”有女修士骂他,冲宁不为道:“赶紧把孩子交出来,不然对你不客气!” 七八个修士目光贪婪地看着宁不为和他怀里的宁修,似乎是笃定了他们父子两个跑不掉,甚至当着宁不为的面就开始商量怎么剖了宁修的金丹。 宁不为面无表情地抱着孩子站在那里,看起来像是放弃了反抗。 “哈哈哈我就说他不足为惧!我一个人也能收拾了他!”那紫衣修士冷哼了一声,伸手就要来抓宁修。 然而他伸出的手不等碰到宁不为的衣角,便骤然干枯化作了齑粉。 “小心!”有人眼疾手快将他拽了回来,却还是阻止不了他半边身子都干枯失去生机。 “啊啊啊啊!”紫衣修士在地上痛苦地哀嚎,一时之间没人再敢贸然靠近。 “这是什么邪术!?”一女子警惕地看着宁不为。 “我还就不信了,一个废人能翻出什么浪花来!”另一名修士祭出个一人多高的黄铜大钟来,顿时洪亮的钟声响彻房间。 客栈中不知情的修士有人怒道:“哪个疯子竟敢动用这么多灵力!?” “你别其他人都引来了!”女修士道。 她话音刚落,楼下就传来了惊天动地的爆炸声,还有少年愤怒地吼声:“我要杀了你们!” 客栈中的修士纷纷被惊动。 “管不了那么多了!速战速决!”那控钟的修士口中念念有词,大钟嗡嗡作响,直冲宁不为而去。 其他人见状干脆也都祭出各自的法器,势必要将孩子抢到手。 宁不为单手掐诀护住了宁修,朱雀刀碎片中储存的灵力汹涌而出,他空余的手飞速起阵,快得都出了残影,但眼看那钟就要将他们罩住。 宁不为目光一凝,另一块朱雀刀碎片飞出,整个房间轰然炸开,无数蛰伏的藤蔓察觉到灵力的波动,从地面陡然拔起朝着众人聚拢而来。 “该死!”那紫衣修士因为那藤蔓有片刻的分神,结果只是分毫之差,他那本命法宝便被一块诡异的碎片击得粉碎,甚至钟身上他精心布置的符箓阵法都瞬息间被破解,口中顿时涌出鲜血来。 “师兄!”有人在混乱中喊了一声,却被那藤蔓穿心而过,速度极快地卷走了。 客栈中的修士纷纷慌了神,有的下意识要御剑祭出法宝的,立即就变成了一个个活靶子,被那妖藤缠绕住挣脱不开,灵力全部被吸食耗尽。 宁不为站在原地画完了最后一笔,地面突然开始不停地晃动。 还有人不死心,躲开藤蔓的攻击直冲宁不为而来,脸上的表情却变成了惊恐。 无数黑雾自地面弥漫而起,凄厉的鬼啸厉风席卷了整个客栈,鬼爪锋利犹如实质,刺穿了他们的喉咙和心脏,还要将他们的神魂抽出来吞食,白骨破土而出,将那妖藤撕扯断,姿势诡异地匍匐在地,速度却飞快,层层叠叠瞬间将围着宁不为的几个人全部湮没在鬼雾之中。 逃命中的众修士甚至分不清到底是那妖藤可怖还是这鬼雾白骨更可怖,却始终逃不开被屠戮的命运,哀嚎声惨叫声接连不断。 宁不为猩红的眸子闪过一丝狠戾,正要再起手,怀里的宁修突然呀了一声。 宁不为低头去看,宁修不知道什么时候拨开了遮着他脸的襁褓,正瞪着漂亮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爹。 宁不为给他以诀护身,他听不见外面的鬼啸哀嚎,却能看见他爹爹阴沉的脸和变红的眼眸。 “啊~啊啊?” 爹爹~眼睛为什么红红哒? “啊~~” 不要难过呀~ 宁修学着他爹哄他的动作,白生生的小手胡乱地在宁不为的前襟上拍了几下,小脸上奇异地表现出了点担忧。 宁不为被宁修用清澈的眼神望着,突然就没了杀人抽魂的兴致。 这处的灵力波动实属过大,数不清的妖藤嗅着味道而来,抬头望去,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无数绿藤在簌簌而动,看得人头皮发麻。 宁不为将怀里动来动去的孩子裹好,两块碎片飞回到他手里,乖巧地装死不动弹了。 “褚信!”江一正的声音在楼下响起,“你疯啦!?” “褚信回来!!!”冯子章惊恐的声音比江一正还要夸张,“救命啊啊啊啊——” 话音刚落,褚信就半死不活地从楼梯上探出半个身子来,浑身都是血。 客栈三楼被宁不为用阵给平了,这会儿只剩下光秃秃的地板和蠢蠢欲动想要靠近又有所忌惮的妖藤,直立在空中不停地舞动着。 褚信竭尽全力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师叔褚荪还好端端地躺在地上,像是放下了最后的遗愿,吐了口血半个身子趴在楼梯上不动弹了。 宁不为:“…………” 宁修探出头来想看,被宁不为一指头给按了回去。 “啊~”宁修习惯性地抱住他的手指头往嘴里塞。 宁不为随手捏了捏他的小嘴巴,抬起头看向临江城中央那棵愈发粗壮的巨型藤蔓,只不过短短几天的功夫,那藤蔓就已经遮天蔽日,开始还能有阳光,现在阳光只能从缝隙里照进来,到处都是蠕动的绿色。 他在临江城逗留这么些天,一是他想再探查一下朱雀刀碎片的事,二来他灵力一直不怎么够用,可现在他有从那老东西的识海里取来的灵力,现在即使用掉一部分也绰绰有余。 方才的事情给他提了个醒,困在这城中对宁修来说危险太大,还是早出去为妙,至于丢掉的那块碎片,他迟早会回来取。 他掂量了一下朱雀刀碎片里的灵力,至对宁修道:“爹带你出去玩。” “啊~”宁修正对着他的手流口水。 宁不为刚要动,突然从楼梯口冲上来了两个血淋淋的人,有一个还不小心踩了褚信一脚,晕过去的褚信被强制唤醒,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又锲而不舍地往他师叔那边爬。 “前辈,你没事吧?”江一正伸手抹了把脸,结果越抹越脏,一点儿也不拘小节地往苍黄色的袍子上抹了抹。 “那群混账!”冯子章愤愤道:“竟用这么下作的手段!活该他们自作自受!” 三个人当时都被困在一楼的小厨房里,褚信急眼了要跟那几个修士同归于尽,千钧一发之际不知道是谁将藤蔓引进了客栈里,顿时一片混乱,三个人趁机躲了起来,没有看到那三楼上百鬼哭嚎的可怖场景,只以为那是修士的惨叫,是以现在见宁不为还好好的,都松了口气。 宁不为跟这几个小鬼没什么好说的,转身便要离开,却听江一正道:“咱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必须想办法找个安全的地方疗伤。” 冯子章看向宁不为,“前辈,咱们去哪儿?” 褚信和江一正也满是期待地望着他,一副前辈你去哪儿我们就跟哪儿的蠢样。 “随便。”宁不为冷冰冰地扔下两个字,本意是他们去哪儿和自己无关,结果他抱着宁修跑了两条街,一转头,身后齐刷刷跟了三只尾巴,还有一个背着个半死不活褚荪。 宁不为停下来对他们道:“别跟着我。” 冯子章茫然地张了张嘴,江一正局促地摸了摸鼻子,褚信背着他师叔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气,闻言欲哭无泪道:“可是我们在城中只认识您了。” 宁不为心情有些烦躁。 宁修是他亲儿子他勉强也就忍了,这几个小鬼跟他非亲非故,一个赛一个的蠢,他不过是心血来潮偶尔指点了他们一下,便被这几个小崽子给黏糊上了。 他又不是他们亲爹。 “再跟就杀了你们。”宁不为撂下狠话,转身抱着宁修就蹬上了墙继续往前。 冯子章江一正和褚信三个人面面相觑。 “前辈……看着有点吓人。”江一正咽了咽唾沫。 “咱们还跟吗?”褚信有点犹豫不定。 冯子章身为三人之中最年长的一个,开口道:“方才那么混乱前辈都毫发无伤,你看那些藤蔓都不敢近他的身,他一定是在隐藏自己的实力。” 江一正点点头,“前辈那么厉害,说不定他知道出去的办法。” 褚信赞同道:“如果咱们三个单独走,不是被那妖藤缠住就是被那些困疯的修士给杀了。” 回想起方才的生死一战,三个人还都心有余悸。 “跟着吧。”江一正一脸严肃道:“实在不行咱们认他当爹。” 冯子章和褚信大受震撼,但是回过神来竟然有些心动。 三个人不远不近地悄悄缀在了宁不为的身后,一边追着他一边说悄悄话。 “我刚出生就被扔到了路边,要不是我师兄把我捡回去我就被野狼叼走吃了。”冯子章说:“我师父很好,但是有几百个徒弟,经常想不起我叫啥,仔细一想认个爹好像也不错。” “我在临江城讨饭长大的,我娘死得早,后来被堂主招揽了去,干得都是最脏最累的活。”江一正说:“我挺想有个厉害的爹,师父也成,最好能推荐我去无时宗做杂役。” “我虽然从小在育善堂长大,可我有亲爹也有师父,”褚信遗憾道:“要不我认个干爹?” 三个人嘀嘀咕咕,他们初出茅庐尚未经历诸多险恶,少年人的想象力又总是天马行空,不到半个时辰已经笃定宁不为一定是哪个开山老祖伪装下山,并且还能兴致勃勃地自圆其说。 修真界从来不缺少什么奇遇诡谈,但他们越编越离谱,连他有一百零八个貌美如花的夫人都给编出来了,听得宁不为额头的青筋直蹦跶。 正当宁不为忍无可忍想捏死这几个小蝼蚁的时候,临江城中央的那棵巨大的藤蔓突然开始蠕动起来,无数金光自里面投射而出,地面上翠绿的藤蔓突然长出了无数小花苞。 那妖藤上的花苞生长得极其迅速,很快便从含苞待放变成了盛开,半透明的花瓣上流动着金色的脉络,星星点点的金色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宁不为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只是这一瞬,便失去了先机,抱着宁修僵在了原地。 跟在他身后的冯子章三人早就昏倒在了地上,与此同时,隐藏在临江城内的上千名幸存的修士几乎是瞬间全部失去了意识。 巨藤之中,晏兰佩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目光透过重重叠叠的藤蔓和无数盛放的花朵,落在了宁不为和宁修的身上。 第15章 临江(五) 远处是层峦叠嶂连绵起伏的群山,云海缥缈飞捲奔腾,仙鹤展翅穿云而过,清亮的啼声由远及近,近处碧波林涛,泉水泠泠,奇珍异兽三三两两或追逐打闹或静卧于地,俨然一副世外桃源的景色,目之所及,美不胜收。 上千名修士被随意扔在了地上,一声响彻云霄的鹤唳之后,陆陆续续有人转醒,俱是被眼前美景震撼。 “这、这是何处?”有人正好在参天古木下醒来,抬头望着高耸入云的古木震惊道:“是红木!是十七州早已绝迹的红木!” 十七州现存的红木皆是从前遗存,巴掌大的一块红木都要引起番腥风血雨,遑论如此参天巨木! 那名修士这一声吆喝引过了许多人的目光,当即便有人蠢蠢欲动想要收入囊中,然不等动手,便又听人在喊:“是九尾灵狐!天阶的灵兽!” 只见清泉边,一只一人多高的灵狐慵懒地趴卧在草地上,毛发雪白无暇,柔软蓬松的九条大尾巴晃来晃去,一双漂亮的狐狸眼波光流转,眼尾还自带一片媚人的绯色,引得人心旌荡漾。 “抓住它!”当即便有人祭出了捕兽网,然而刚一动手,整个人便爆体而亡,化作一团血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了草丛中。 那灵狐混不在意地舔了舔自己的爪子,懒洋洋的睥睨着众多修士,打了个哈欠后趴着继续睡了。 像是完全不怕他们。 上千名修士突然都被聚集在这满是奇珍异宝的仙境中,自然有人心生贪婪,然而无一例外,只要动用灵力便会立刻暴毙,死状千奇百怪。 “这里不能动用灵力!”一女子高声喝道:“都住手!” 那女子正是四季堂的大堂主梅落雪,她容貌清丽身材丰润,眉梢眼角自带着上位者的威严和压迫,十几名着苍黄衣袍的四季堂修士忠心耿耿地守在她身边,众星拱月气势十足。 “梅堂主说得对,大家都快将法器法宝收起来,不要轻易触碰那些灵兽灵木!”一名着僧袍拄禅杖的僧人亦是高喝一声,虽未动用灵力,却仍旧能让方圆几里的修士都听得清清楚楚。 “是寂庭宗的百羽禅师!”有人将他认出来,“百羽禅师竟然也被困在了临江城中!” 百羽是入了天机榜前百名的修士,师承天机榜榜首明桑禅师,乃是明桑三名亲传弟子之一,他一开口,周围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百羽禅师,您可知这是何处?”一容貌俊秀的红衣少年笑嘻嘻地问他。 百羽摇摇头,“贫僧亦不知。” “是合欢宗的卿颜!”有人惊呼,“天机榜前百竟有三人都在临江城?” “你莫不是忘了渡鹿尊者?”有人说:“说起来渡鹿尊者为何一直不曾露面?我们是来临江城参加临江会的,却遭受此无妄之灾,渡鹿尊者身为一城之主,难道不该出来给我们个说法吗?” “对!梅堂主,令师尊到底在何处?”有胆子大的直接问了出来。 梅落雪的脸色很是难看,却还是沉声安抚道:“大家稍安勿躁,当务之急是先从这诡异的地方出去,待之后我师尊定然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修真界向来是以强者为尊,有了梅落雪和百羽禅师还有卿颜在此,惶惑不安的人心勉强被安抚下来,上千名修士各宗各派各门聚集在一处,或有关系亲近的宗门散修也干脆合在一起,找出各自领头的,去梅落雪百羽那边一起商讨解决的办法。 无时宗现在只剩褚信一个,他不敢贸然出头,甚至还把自己的宗门玉牌藏了起来,和冯子章江一正一起蹲在离宁不为不远的地方观望着那些大佬。 宁不为之前刚醒来就在摆弄着手里那两块破刀片,不知道在地上画什么东西,动作很是随意,这会儿正好画完了最后一笔,眯起眼睛看向那几团落下的地方,又低头添了几笔。 “卿颜今年才二十有一就进了天机榜前百。”褚信艳羡道:“据说他是天灵之体,一呼一吸皆是在修炼,现在已经是合欢宗的长老了。” “我二十一岁的时候还没筑基。”冯子章羞愧道:“难怪我师父经常骂我废物。” “他长得好俊。”江一正的关注点很明显有点偏,“就是比咱爹差点儿。” 冯子章看向宁不为,那卿颜实在是十七州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而宁不为整天都臭着张脸,不笑的时候像是随时要杀人灭口,他觉得江一正这说法有失偏颇,但是不敢反驳。 他怕爹还没认,宁不为就把他给砍了。 宁不为这会儿正神色肃然地从纳戒中拿出一小包米糊来,苦恼着怎么喂给宁修吃。 宁修显然是饿了,哼哼唧唧的抱着他的手指啃,奈何嘴里没牙,委屈又急躁地望着他爹,“啊~” 饿呀~ “啊~啊~” 爹爹~饭饭~ 江一正身为自行认爹的好闺女,厚着脸皮凑了上去,没敢上来就喊爹,从自己纳戒里掏出口锅来,恭恭敬敬道:“前辈,我这儿有锅,很干净,正好能给弟弟煮米糊。” “前辈,我刚捡的树枝,正好能用来生火。”冯子章抱着一摞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柴放在了江一正架好的锅底。 “前辈,这泉水我尝过了,很甜,没问题。”褚信用竹筒盛了泉水来倒进锅里,“煮米糊正好。” 宁不为:“…………” 好像,完全没有办法拒绝。 他没有在纳戒中随身带锅的好习惯。 江一正甚至从纳戒里掏出来几个红薯,兴致勃勃道:“这火正好可以烤红薯。” 宁不为坐在地上,薅了根狗尾巴草给宁修编小蚂蚱玩,其他三个围在火堆边上真的烤起了红薯,他也懒得去管。 在这仙境般的美景之中,在众人惶惶不安聚在一起商量怎么逃出去的时候,香甜的米糊味和烤红薯的味道猝不及防地弥漫开来,同这紧张的气氛幻美的景色格格不入。 连梅落雪百羽以及卿颜几人都向他们望了过来。 只见火堆上架着口刷得锃明瓦亮的铁锅,锅里是香甜的米糊,快熄灭的火堆里还埋着几个红薯,而这格格不入的铁锅旁,围坐着四个修士。 一个容貌俊美怀里抱着个娃娃的废人。 一个资质奇差长相英气的女子。 一个剑眉星目但是看着就蠢兮兮的青年。 还有一个娃娃脸满是愁容的少年。 而且除了那个废人,其他三个都是灰头土脸血呼啦哧,看着就惨,这几个人聚在一起,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但问题是所有人都在这里绞尽脑汁地想法子,这几个跟郊外踏青似的熬饭烤红薯,舒服恣意得一批,怎么看怎么让人不爽。 宁不为向来不理会旁人的目光,从锅里盛了小半碗米糊,从纳戒里拿出一个小瓷勺,那小瓷勺做得精致,上面还画着一只憨态可掬的黄毛小胖狗,垂着耳朵冲宁不为吐舌头。 大概上面是被画了什么符,那小狗的眼睛还会眨,尾巴也甩来甩去,像是活物一样。 宁修盯着那小勺好一会儿,学着那小胖狗的样子眯着眼睛冲他爹吐舌头。 “蠢死了。”宁不为对儿子很嫌弃,对那店小二准备的小勺也很嫌弃,却还是老老实实拿那小狗勺子舀了勺米糊放进嘴里尝了尝,确定没问题了才喂给了宁修。 江一正拿着剑把红薯从灰烬里扒拉出来,冯子章伸手去拿结果被烫了一下,不停地吹着烫到的手指,褚信干脆一剑切开,剑法飘逸地给红薯去了皮。 若是他亲爹和师父见他用无时宗远近闻名的无时剑法来给红薯去皮,只怕要气得将他就地正法。 江一正挑了块最大的红薯,恭恭敬敬地放到了宁不为面前的草地上。 “前辈,您吃。” 那恭敬地态度宛如在给先人上供。 冯子章还在抱着烫到的手疼得抽冷气。 褚信啃了口红薯,眼巴巴地望着锅里的米糊,问宁不为:“前辈,我能尝一口吗?” 宁不为被宁修吐出来的米糊沾了一手,闻言不耐烦道:“随便。” 于是褚信很开心地跟江一正要了个勺子。 江一正甚至还给多给了他一个碗。 褚信如果是馋,那冯子章则是刚辟谷还没改过习惯来,厚着脸皮跟江一正要了个碗,江一正则没有辟谷,只吃红薯有点干,嗫嚅道:“前辈,我喝半碗成吗?” 宁不为拿着帕子给宁修擦嘴,自闭到不想说话。 三个人端着碗围着锅,把锅里剩下的米糊分了,就着红薯吃得十分满足。 不少围观的修士看向宁不为的目光从一开始的愤愤变成了同情。 难怪会做此等离谱的行径,一个废人带着三个傻子和一个奶娃娃,也怪不容易的。 但是为什么看起来他们吃得这么香!? “这位道友。”就在众人都歇了看热闹的心思时,一名须发半白的中年人凑了上来,冲宁不为拱手道:“在下长生谷陆南,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宁不为冷冷看了他一眼。 那自称陆南的修士脸上的笑容未变,“我观道友与我一故人十分相象,奈何我那故人早早陨落……你我二人有缘,我便帮你怀里的孩子卜算了一卦。” 陆南长叹一声,望着他怀里的宁修道:“此子逆天而生,自出生便有七七四十九命劫要过,便是过得了命劫,也是个天煞孤星,克父克母,道友你——” 他话未说完,就被人怒声打断。 “我怎么没听过什么长生谷!”褚信怒道:“你这人分明就是信口胡言!” “我虽修行不深,但唯独于卦象颇有研究,断卦无一不准。”那陆南冲宁不为笑道:“此等命格百年难出其一,上一个被我算出克父克母天煞孤星命格的,还是宁不为。” 早就有人在暗中观察这边的动静,待陆南说出“宁不为”这三个字来,原本嘈杂的环境倏然一静。 连褚信都被噎住。 宁不为是何人? 六岁父母双亡,所在的宁家旁支就剩他一人,后被接到宁家主家,宁家掌权人接连陨落,死得只剩下宁行远那个不足百岁的主家嫡孙掌权,但连宁行远那等天纵奇才都早早陨落。 当年盘踞在巽府偌大一个宁氏家族,千百万人的参商二州连草都没活下来一根,就单单活下来一个宁不为。 若他不是天煞孤星,那十七州真就找不出第二个能称得上天煞孤星的修士了。 更遑论这些年宁不为所到之处,皆是腥风血雨,在众人心中,宁不为这个名字永远和死亡紧紧联系在一起,但凡沾上那么一星半点,都要骂声晦气。 那陆南似乎很满意用宁不为营造出来的效果,见众人陷入沉默,他微微笑道:“诸位!我观此处乃是那妖藤所造幻境大阵,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找出阵眼以力破之,定然能出去!” “那这阵眼在何处?”有修士忍不住问道。 “那妖藤阴邪得很,将阵眼设在了活人身上!”陆南伸手一指,正落在宁不为怀中的宁修身上,“那活人阵眼正是他怀中抱着的婴孩!” “信口雌黄!”冯子章闻言怒道:“你先是说什么命格,现在又扯什么阵眼,分明就是你在打孩子的主意!” “没错!你凭什么说阵眼在孩子身上!?”江一正同样很愤怒。 “呵。”陆南冲百羽禅师和梅落雪几人所在的方向拱了拱手,大声问道:“百羽禅师,梅堂主,卿颜长老,此处是否为一幻阵?” 梅落雪皱眉道:“确实如此,那妖藤修为极高,所设幻阵皆似实体。” 百羽亦是点了点头。 卿颜抱着胳膊倚在红木上笑吟吟地没说话,但是也没反驳。 “这孩子天生金丹之体,丝毫不懂得反抗,将他作为阵眼再合适不过,大家只要一点灵力稍微探查便能感知这孩子身上的阴邪之气,他便是此阵阵眼!”陆南大声道。 当即便有人想用灵力入宁修识海,却被一股强横的力道给挡在了外面,险些爆体而亡。 宁不为抱着宁修站起身来,扫视过围上来的众人,开口便是张狂的挑衅,“一群死不足惜的杂碎。” 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承受得住他们的灵力探查,陆南分明就是想要孩子死。 挡在他前面的江一正冯子章还有褚信傻了眼。 “前、前辈,好歹辩解一下啊……”江一正小声道。 “分明是他们挑事!他们还没有证据!”冯子章快要气炸了,“就凭着一张嘴说是就是了?” 褚信看着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急道:“你们怎么能凭他一句话就断定孩子是阵眼?” “是不是一试便知!”有人高声道:“把孩子交出来!” “就是,把孩子交出来!” “交出孩子!” 江一正握着剑的手有点抖,冲梅落雪的方向大声喊道:“梅堂主!您来主持一下公道!总不能任由他们欺负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吧!?” 然而梅落雪百羽等人却俱是沉默不做声,还有许多修士保持中立的态度观望。 如果孩子是阵眼,这些群情激奋的人抢过来杀了他们便能出去,如果不是阵眼,那也是这些打头的滥杀无辜,同他们没有半分钱的关系。 甚至冷眼旁观者要占据多数。 梅落雪久久未回声,江一正神色多了几分茫然。 陆南义正言辞道:“道友,为了大家的性命和安危,你还是将孩子交出来吧。” 不等他话落,一片碎刀直冲他眉心而去,浓郁的黑雾倏然炸开,化作了无数利刃刺向诸人咽喉! 有些动用法力去挡,结果刚动用灵力就炸成了一团血雾,剩下的记得不能用灵力,却来不及躲开,被那利刃直接刺穿了喉咙委顿于地。 “怎的他用灵力就可以!?” 有人发出质疑,然而那些黑雾如同活物一般四散而开,众人纷纷逃窜,待回过神来,却发现那带着孩子的修士连同那三个傻子都不见了踪影。 “他们进了红木林!快去追!”陆南率先冲了进去,亦有许多修士跟在他身后。 甚至梅落雪都带着四季堂的修士追了进去。 卿颜倚着树干挑了挑眉,“都疯了不成?” 百羽盘腿而坐默念经文,将那些流连不去的黑雾挡在了外面。 卿颜笑道:“禅师,您看如何?” “阵中阵。”百羽皱眉盯着方才宁不为几人待着的地方,“不能动用灵力非是因为我们在妖藤的幻阵中,而是因为方才那名抱着孩子的修士在妖藤幻阵中另起一阵,此人——” “邪魔外道,其心可诛。” 第16章 临江(六) “从小到大,师父和师兄们就教导我要做个好人。”冯子章一脸迷茫,“下山前我以为会遇到很多有趣的事和志同道合的道友,可跟我一起长大的两个师兄无缘无故被那妖藤盯上要抽神魂,大师兄因为我任性神魂被妖藤吞食化作藤蔓……” “大师兄跟我说修真界生生死死再正常不过,他们要我当好人,可我只会被欺负。”冯子章想起韩子杨三人,眼睛红彤彤的,使劲抽了抽鼻子。“我不明白。” “崇正盟第一要义就是崇正黜邪,加入崇正盟的宗门弟子须以维护苍生安宁为己任。”褚信闷闷不乐道:“我和师叔长老救了他们,见我势单力薄他们却反过来要杀我和师叔,明明他们也是崇正盟的人,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救。” “梅堂主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女修,她是我修行的榜样,四季堂招收我的时候堂主说堂内修士人人平等,大家都是兄弟姐妹,一起帮扶弱小,切勿恃强凌弱。”江一正道:“可春夏秋冬四个堂主杀起堂内弟子毫不手软,现在梅堂主还带人欺负一个不知事的婴孩,这难道不是恃强凌弱吗?” 冯子章江一正褚信三个倒挂在树上聊天,他们一直以来学习的都是除魔卫道匡扶正义,然而等真的下山到了这尘世间,却发现想象和现实大相径庭,难免会悲愤,甚至开始怀疑自己。 他们所处的位置极高,时不时会有流云穿过他们,留下湿漉漉的雾气,褚信好奇地尝了一口,没咂摸出什么味道来。 “连百羽禅师和卿颜长老都默不作声,”褚信失望道:“我本以为他们会站出来主持公道。” “人心险恶。”冯子章道。 “人心不古。”江一正说。 “人面兽心。”褚信骂。 半个时辰前他们落在这高耸入云的红木顶端,激动之余江一正口误说了句“咱爹真厉害”,冯子章和褚信还点头附和,就被宁不为头朝下挂在这红木枝上挂了小半个时辰。 流云贴着脸飘过,下面不啻于万丈深渊,云层都离他们的脑袋老远,这会儿一个个脑袋都充血了,说话前言不搭后语。 三个人骂了半晌,冯子章终于受不了了,欲哭无泪地对着盘腿坐在宽大树枝上的宁不为央求道:“前辈,求你把我们放下来吧,我们不要爹了。” “前辈,我错了,您怎么配做我们爹呢?”江一正有气无力道。 “不不不,是我们怎么能做您爹呢。”褚信帮她改。 “…………”宁不为想一脚把他们三个踹下去。 “啊~”宁修在他怀里蹬了蹬腿,小脚丫从襁褓里伸出来蹬在他手上,白白嫩嫩的脚丫子还没宁不为手大。 宁不为捏着他的小脚,宁修有点痒,笑得往他怀里缩。 红木树下,陆南道:“那几人从这里就消失了,一定没走远,大家可以散开四处找找,切忌不能动用过多灵力。” 有胆子大的修士一点点试过,发现动用的灵力只要不超出练气十三层的范围,就不会有太多问题,是以用个探寻符寻人咒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听他这般说,一群人四散而开,俨然将陆南当做了领头的。 梅落雪带着四季堂的人亦在其列,陆南叫住她嘱咐道:“此人极其狡猾,切忌不可轻敌。” “嗯。”梅落雪冲他点了点头,对身后的人道:“跟我来。” 陆南站在一棵高耸如云的红木底下,一眼望不到树顶,沉吟片刻,动用些许灵力借着树枝往上飞去。 宁不为折了根小臂长的红木,用手里的碎片飞快地刻着什么,对冯子章三人道:“你们逮过麻雀吗?” “啊?”冯子章挠了挠头,“我吃过,没逮过。” “我逮过,用框子和灵谷。”江一正说。 “麻雀好吃吗?什么味道?”褚信问冯子章。 “还行吧,云中门旁边的灵谷宗大师兄做的,麻辣味。”冯子章老老实实地回答。 宁不为拿着红木敲了一下褚信的脑袋,褚信吓得缩了缩脖子,习惯性地道歉:“对不起,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显然是因为走神说小话没少在课上被长老训。 “从树下飞上来了只大麻雀,你们三个逮住他。”宁不为给他们三个的后背上一人拍了张传讯符。 “可是这里不能动用灵力啊。”冯子章提出疑问,“我们掉下去就摔死了。” “或者现在就摔死。”宁不为冲他微微一笑。 冯子章立刻乖巧闭嘴。 “把修为压制到炼气即可。”宁不为的目光落在江一正身上,“哦,你不用。” 江一正悲愤地捂住脸。 “来了。”宁不为将手中的红木一转,往三个倒挂金钩的小崽子腿上一敲,冯子章江一正与褚信三人便直直地坠落下去。 “啊啊啊!” 三个人鬼哭狼嚎往下掉,却听宁不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丹田提气。” 褚信反应最快,自丹田识海调动全身灵力,将稳稳压在了炼气期,用脚腕构筑树枝一转蹲在了树干上。“诶嘿。” 冯子章也赶忙提气,手忙脚乱地抓住了根树枝,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 江一正反应最慢,直直撞上飞身而来的陆南,喉咙里只剩尖叫,却听宁不为的声音自背后的传讯符中响起:“踩脸。” “啊啊啊——啊?”江一正“啊”到一半,心下一横,下意识地按宁不为的指示去做,正好一脚才在了陆南脸上。 陆南登时大怒,虎爪扣住江一正的脚腕就要将她掀飞出去。 冯子章大喝一声御剑下来助她,褚信亦是紧跟其后。 “赤焰术攻他下路。”宁不为道。 江一正目光一凛,手中聚集起一个拳头大的火球,这赤焰术是最最基础的法术,但凡有些灵力的孩童也会,她盯着陆南下路,本来想打腿,结果扔偏了正好打在了男人不可言说的位置。 陆南正在和冯子章缠斗,冷不防被江一正打中,登时痛呼一声,看得冯子章和褚信牙疼。 陆南恼羞成怒,祭出一把长剑直冲江一正而去。 在宁不为的指点之下江一正左躲右突,竟没让他碰到一片衣角,冯子章和褚信两两配合之下,在纵横交错的枝桠间攻击陆南,每次都以为能杀了他时,却都被陆南狡猾地躲了过去。 四个人的修为现在都在炼气期,冯子章三人加在一起竟奈何不了一个陆南,陆南每次停留的位置都在不断上升。 “东南一人,西北二人,结安神阵。”宁不为不疾不徐的声音从三人背后传来。 安神阵也是最为基础的阵法,修仙入门阵法的第一个,三个人闭着眼也能结出来,虽然不知道结这个阵有什么用处,但是他们下意识地就听从了宁不为的指挥。 “呵,愚蠢!”陆南见他们结安神阵,嗤笑一声,长剑裹挟着罡风冲褚信江一正兜头而下,速度极快,根本不给他们躲闪的机会,江一正看着劈向自己额心的长剑睁大了眼睛。 正当千钧一发之际,只见几人上方兜头落下来一根小臂长的红木,正正好好落在了阵眼的位置,陆南的剑尖离江一正的眼睛不足一指,下一秒就被股自上而下爆发出强劲的力道轰然拍入了地下,整个人都深陷进了土里。 冯子章三人惊愕地低头看向下面炸起来的灰尘泥土。 “我去杀了他!”江一正提剑欲飞身而下。 却听宁不为幽幽道:“下去找死?” 江一正瞬间停下。 “打不过就要学会跑。”宁不为的声音变得有些缥缈,“你们三个蠢货。” “前辈等等我们!”冯子章率先反应过来,提气便追了上去。 褚信和江一正也忙不迭失地跑了。 几息后,趴在地上的陆南从地上爬起来,面色阴沉地盯着宁不为逃跑的方向,飞身要追,却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晏兰佩笑吟吟地望着他,“渡鹿,你果然沉不住气了。” 陆南冷声道:“那个孩子身上有玲珑骨的气息,他们是你放出来的诱饵?” 无数藤蔓自晏兰佩身后而出,他笑容变冷,“凭你也配提玲珑骨?” “当年的事不是我做的!”陆南怒喝一声,直冲晏兰佩而去。 绿藤登时纷扬而出,刺穿了陆南整个身体,然而那“陆南”登时化作了几片叶子落在了地上,原来竟是那渡鹿放出的烟雾弹障眼法。 “渡鹿休走!”晏兰佩怒喝一声,响彻整个幻境,强大的神识四散而开,搜寻着幻境中的每一个角落,只听他怒声道:“你本是宁家家仆,得宁行远赏识提拔收你为徒,你却恩将仇报,联合外人弑主!你有何脸面自称尊者活于世间!” 这声音带着巨大的威压,一时间幻境中的修士纷纷心神巨震,又因那神出鬼没的噬魂阵而不敢乱用灵力,只能生生硬抗。 “晏兰佩,你不过是宁行远养得一根伴生藤蔓,你既然如此忠心,何不将崇正盟那些混账东西统统杀了!若说恩将仇报,也该是他们!”渡鹿尊者的声音忽远忽近,从四面八方传来:“宁行远养出你这么个妖物,又养出宁不为那么个魔头,他自作自受!” “渡鹿!”晏兰佩怒极反笑,“给我滚出来!!” 偌大的幻境开始四处崩塌溃散,无数藤蔓自虚空处穿入进来,将所有的神识都捆缚而住,“你若不出来,我便一个一个全都杀了,总会杀到你!” 晏兰佩的声音几近癫狂,只听渡鹿骂道:“你就是个疯子!” 宁不为和冯子章几人被捆缚在一大片藤蔓之中,周围的藤蔓合拢而来,团成了一个大球将他们困在了其中。 晏兰佩和渡鹿的对话清晰地落在了宁不为的耳朵里,然而面上却没什么反应,宁修被他用符护封闭了听觉,看着宁不为给他捏出来的会发光的小灯笼,眨巴着眼睛伸手指给宁不为看。 “啊~” 爹爹~光~ 宁不为捏着他软绵绵的小手,“嗯。” 宁修听不见他爹说话,却能看到他爹在灯光下的神情,小手抓了一下他涨了点青胡茬的下巴,小腮帮子鼓了起来冲他爹吹气,“啊~呼~” 爹爹不难过~ “那晏兰佩说我们现在都是神识,难不成我们的肉身不在此处?”冯子章问:“他竟然把这么多人的神识都拉进了同一个幻境中,难道不怕反噬吗?” 江一正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那死在这里,岂不是神魂俱灭?” “这妖藤疯了吧?”褚信吓得面色苍白,“前辈,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宁不为转了转手里的两个刀片,问他们:“想出去吗?” 三个人齐刷刷点头。 宁不为伸出来一块刀片,“借我点灵力。” 他之前从那老东西那里顺来的灵力在客栈用了小半,被卷到幻境中布置噬魂阵又耗光了大半,剩下的一点儿灵力被他用来给宁修捏了个会发光的小灯笼,现在身上半分灵力都不剩了。 “前辈要多少?”江一正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她只剩下一点点了。 “你们看着给。”宁不为很不矜持道:“等我回来双倍给你们。” 褚信是个莽的,一听立刻把所有的灵力都灌进了碎片里,冯子章咬咬牙,也把剩下的灵力全放了进去,江一正腆着脸把自己仅剩的巴掌大的灵力也给了。 宁不为看着三个人加起来都不够他画个符的灵力,扯了扯嘴角,“我去去就回,帮我看好孩子。” “前辈放心!”冯子章几人信誓旦旦地保证。 “前辈去哪儿?”褚信好奇道。 “去位朋友家拜访。”宁不为话音刚落,整个人就安静了下来,只剩了抹神识抱着孩子。 灵力不够,他出不去,幸好上次他留了个心眼在对方浩瀚无垠的识海里留了指甲盖大的一丁点儿自己的神识,方便下次“拜访”。 要多损有多损。 随随便便进入别人的识海乃是大忌,即便是道侣之间都不会随便进入,若是自己神识强大便也罢,若是对方神识强过自己,一旦被对方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可宁不为现在走投无路,也只能兵行险招。 他特意选了个不起眼的犄角旮旯,对方的识海同上次相比又强悍不少,宁不为一边啧啧称奇,一边厚着脸皮往自己那小破刀片里灌注灵力。 说他谨慎,他偏偏不怕死地再次进到这实力可怖的识海中。 说他大胆,他偏偏小心翼翼地循序渐近悄悄薅人家的灵力。 识海中央,清净了许久的褚峻眉头微皱,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悄无声息地在自己识海中扫视一圈,果不其然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发现了异样。 对方似乎十分谨慎,根本没露出原本的面目,即便是他也只能看到一小团黑雾。 这一小团黑雾没有什么修为,经脉尽断甚至隐隐有枯竭之势,褚峻几乎可以断定就是上次那厚脸皮的修士。 他竟然还敢来? 褚峻这下是真有些惊讶了,如此胆大妄为,偏偏又警惕非常,他的一抹神识只是稍微靠近了一些,对方就停下了动作,一团小黑雾安静半晌,又继续十分嚣张地窃取他的灵力。 对方拿得那点灵力于褚峻而言算不得什么,但他不能容忍对方随随便便就轻易进入自己的识海,而且这两次都是对方已经进来了他才发现,而且对方异常狡猾,上次被他逃走。 褚峻眸光微沉,此等隐患绝对不能留,这次必须要将对方绞杀。 一小团白色的雾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小黑雾的背后。 宁不为装满了两块碎刀片准备打道回府,后背陡然一凉,心中暗道不好,马上就要跑,却被一小团白雾拦住了去路。 第17章 临江(七) “这个藤球在不断变小!”褚信观察半晌,突然脸色一变。 “前辈?前辈你回来了吗?”冯子章喊了宁不为一声,抱着孩子的人根本没有什么反应。 “前辈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来,咱们必须想办法自救。”江一正握着剑,狠狠往那藤蔓上一劈,结果不仅没有劈开,反倒使得藤蔓收缩的速度变得更快了。 “他们肯定就在此处!”外面传来了几个人嘈杂的声音。 “渡鹿尊者、百羽禅师和卿颜三人联手肯定能制住那妖藤,你看现在那妖藤都腾不出手来将我们困住——”有人一边往前走一边道:“那孩子不简单,梅落雪都想抓他,咱们不如先下手……” “这里怎么有这么大个藤球?”突然有人停下来看向冯子章几人所在的藤蔓球。 球内,冯子章一把捂住宁不为捏的会发光的小灯笼,几人俱是屏住了呼吸。 周围突然变得一片黑暗,原本安静的宁修小嘴一瘪。 外面的人停留片刻,似乎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抬脚离开,却冷不防听到了一声孩童的啼哭。 “!!!”屏息凝神的冯子章三人傻在了原地。 千防万防,没防住这个怕黑的小祖宗! “他们就在里面!”外面有人兴奋道。 “把藤蔓给砍开!” 七八个人虎视眈眈地围着藤蔓编织而成的球,刀剑砍在藤蔓之上,却看不懂分毫。 “怪了,他们怎么进去的!?”有人不信邪,往剑里灌注了灵力。 “你不要命了,百羽禅师说有人在幻阵中布了噬魂阵,动用这么多灵力会变成血雾的!”旁边有人拦他。 “那噬魂阵乃是魔头宁不为所创,邪乎的很。” “呸!魔头死了还要作妖!” “我们想其他办法……” 藤球内的冯子章冲端坐在原地抱着宁修的人喊:“前辈!不好了你快回来!” —— 宁不为打量着面前浮动着的一小团白色雾气,这团雾气看着没有什么攻击性,但是灵力程度非常高,应当是一小团灵识,他也许可以趁其不备吞了来补补经脉。 不过这老东西是已经痴呆了么,谁都能进他识海来薅一把灵力? 又或者这团灵力是老东西的伪装想引他上钩? 宁不为摸不准对方什么来路,一时之间没敢轻举妄动。 那团白色的雾气停在他面前,像是在打量他,周身不见丝毫杀意,宁不为看着这一大团上品灵力很是眼馋,对方表现地又像是个很好欺负的软包子,思量片刻后,伸出了小缕黑色的雾气试探地在对方身上戳了一下。 识海是修士修真之根本,闭关时修士自己的神灵二识在此修炼,绝对容不得他人进入,一旦有人侵入,修士会立刻察觉,识海会自动将对方绞杀,修为越高识海越广,神识灵识越强悍,比之修为低的修士灵识进来绝不可能有活路,除非对方的修为远远高于他。 而神识与灵识不同,如无必要,神识是绝对不会离体的,那样无异于自寻死路。 他儿子生来金丹,灵识强横,又与自己同源,小孩子刚出生无法自控会经常往他识海里飘,而且是来寻求庇护,褚峻自然不会将亲儿子绞杀,可面前这一小团黑雾已经是二次来犯,而且两次他都没有及时发觉。 褚峻自是容不得此人如此放肆。 褚峻将自己浩瀚无垠的识海布置了一圈,确认对方这次绝对无处可逃之后,才腾出手来,准备好好将此人探查一番再将其彻底绞杀。 他这般想着,突然那一小团黑雾用雾气凝聚出来一只圆滚滚的小手,往他肚子上戳了一下。 褚峻:“…………” 这修士莫不是脑子有些不正常? 对方没有反应,宁不为大喜,为了不吓到对方,他刻意将自己的杀意收敛得干干净净,这种高纯度的灵识吞掉,他身上的伤就能好上三四成,巨大的利益诱惑之下,宁不为决定铤而走险,慢吞吞地靠近这一小团白雾。 褚峻很耐心地请君入瓮,在他靠近的一刹那,原本平静无波的识海中顿时波涛汹涌,无数灵力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欲将这团黑雾困在其中。 岂料就在此时,原本动作缓慢的黑雾周身爆发出澎湃的杀意突然疾速朝他袭来! 就在此时,褚峻突然听见了一声缥缈又遥远的孩童哭声,听着耳熟,分神往识海中望了一眼,并没有找到儿子的身影。 他游刃有余地接下了黑雾一击,用自己强横的灵力将对方死死压住,一缕白雾直冲对方而去。 他果然要抽魂! 宁不为正等对方这一手,身上的噬魂阵已经在等着对方,故作不反抗等着对方踩坑,脑海中却突兀地响起了冯子章的声音:‘前辈!不好了你快回来!’ 隐约还能听见宁修的哭声。 宁不为果断先下手为强,留在对方背后的灵力毫不犹豫地冲对方攻击而去。 褚峻头都未回,轻松地将本就属于自己的灵力给化解收了回来,却不想那团黑雾陡然涨大十几倍,将他这抹神识所在的白雾包裹了进去。 宁不为担心宁修安危,赶时间要离开,情急之下抽来了自己的一小抹神识将这团灵力给死死绞住。 黑白两团雾气交融在一起,黑雾气势汹汹,如误入水中的墨弥漫而开,却又瞬间聚集在一起牢牢将白雾困住,凶狠地要将白雾吞食,却发现根本吞食不掉对方,反而两团雾气勾缠融合不分彼此,黑白二色的雾气翻腾滚动,下方原本波澜不惊的水面微微震荡。 宁不为动用噬魂阵意图将对方这团灵识吞食掉,不仅没有成功,反而一阵从未体验过的诡异至极的舒适感瞬间席卷了全身,险些让他闷哼出声。 宁不为登时傻了眼。 这是……怎么回事!? 而被黑雾死死缠住的白雾本人已经僵在了原地。 铺天盖地超乎寻常的愉悦舒适席卷全身,仿佛是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汹涌而出,将两个杀心澎湃的人猝不及防地击溃,脑子里俱是一片空白。 宁不为的神识本意是将对方这一团灵识吞噬绞杀,现下却同对方交融于一处不分彼此,甚至诡异地感觉这团白雾香甜至极,带着让人上瘾的滋味让他不愿意放手。 杀气腾腾杀到一半的大魔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顿时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这一小团白雾里包裹的压根不是灵识,而是一小抹神识。 好巧不巧,他方才情急之下也抽了自己的一小抹神识进来。 众所周知,神识吞掉灵识没什么问题,毕竟寻常人神识不轻易离身,放出去的都是灵识,灵识打架互相吞噬再正常不过,打不过也就是魂魄受损而已,宁不为厉害惯了,胆敢进他识海的孙子都被他用灵识绞杀,难缠一些的直接神识灵识一起上,势必让对方魂飞魄散。 他在自己识海中动用神识自然没问题,但现在是在别人的识海里,他也敢不要命地抽了神识过来。 一个人的神识是吞不到另一个人的神识的,两团神识充其量只能交融在一起,通常来说人们管这个叫做—— 神交。 只有极其亲密互相信任的道侣之间才会做的事情。 据说……舒适程度难以形容,甚至有人以此来双修,大魔头从来都是嗤之以鼻。 到底是什么品种的傻子才敢动用神识进入到另一个人的识海里,怕不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直到他干了这么件蠢事。 尽管他们都只是动用了自己的一小抹神识,交融程度跟完全的神交天差地别,但……也是神交。 他万万没想到对方把神识也裹进了雾气之中。 一道陌生而压抑的喘息在宁不为耳边响起,如同惊雷般将他炸回了神。 神识交融的双方可以感知到对方的情绪与感觉,对方显然也没想到他竟然敢肆意妄为到敢把神识抽过来,双倍的愉悦之下是双倍的震惊。 黑白相间的雾气交融在一起,在波澜四起的识海上方纠缠不清,神识交融,宁不为自然也体验到了对方的愕然和不知所措。 汹涌澎湃的舒适愉悦让宁不为脑子有些发懵,本能地不想将对方放开,好在冯子章的鬼哭狼嚎即时唤回了他的甚至,让他倏然清醒过来。 宁修! 大魔头急着回去救儿子,对方似乎察觉到了他要跑,白雾突然涨大将他牢牢困住,宁不为自然不肯,两团雾气从暧昧的纠缠变成了凶狠的争夺,那诡异的舒适反而更加强烈,让宁不为闷哼了一声。 那团白雾听见他的声音失神了片刻,宁不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机将那团白雾狠狠地揉搓一顿,艰难地保持住清醒,临走时甚至气急败坏地掠走了对方不少灵力,趁其不备再次逃之夭夭。 端坐在识海中央的人浑身一震,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清冷的眼尾染上了层薄薄的绯色,修长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袖子,像是高山冷雪渐融,继而迅速凝结成冰。 清心寡欲了近千年的人初尝尘世滋味,而且连对方的脸都没能看清,这给褚峻的刺激不啻于闭关五百多年却突然莫名其妙多了个刚出生的孩子。 他沉下来脸来,眉梢眼角俱是冷意。 打不过竟对他用如此手段,此人简直是……不知羞耻! 第18章 临江(八) “糟了,我师叔醒了!”褚信急道。 “那岂不是——”江一正话音未落,原本就拥挤的藤球里有突然多了一个人,五个大人一个小孩挤得满满当当,还有宁修的哭声。 “这是……怎么回事?”褚荪一睁眼就发现自己以一个扭曲地姿势被人挤在藤蔓上,浑身的伤口都在痛,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之前褚荪昏迷被褚信背着,灵识也陷入了沉睡,自然没有被晏兰佩扯进这诡异的幻境里,谁知刚一醒就被困在了藤球之中。 “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褚信喊道:“师叔,你有办法破开这藤球吗?” “我试试。”褚荪说着就要动用灵力。 “等等!不能用太多灵力,若是超过炼气期就会爆体而亡!”江一正后背抵在藤球上,两只脚死死地撑着对面,见褚荪要祭法器赶忙制止了他,“他们说这里有什么阵中阵!” “噬魂阵!”冯子章弯着腰跟只大虾一样,因为用力脸憋得通红,“说是宁不为那孙子独创的——” 刚睁开眼睛的宁不为:“…………” 宁修哭得嗓子都快哑了,被挤在一群大人中间,宁不为抬起胳膊将他护在了怀里,顺手给他捏了个小灯笼塞进了他的小手里。 哭得泪眼朦胧的宁修抽噎了一声,抓着小灯笼往宁不为胸前摔,气呼呼地哭,却没那么卖力了,显然是在委屈。 宁不为拍了拍他的后背以作安抚。 “前辈你可算回来了!”冯子章发现他回来几乎要喜极而泣。 “怎么了?”宁不为懒得跟他废话。 “球在不断变小——”冯子章一边用力撑着一边咬牙回答,“外面还有群修士要抢孩子!” 冯子章话音刚落,地面忽然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外面传来了修士的惊呼声:“糟了,此处的幻境要塌陷了!赶快走!否则灵识就要随幻境湮灭!” “可是孩子——”有人不甘心道。 “保命要紧!”有人大声喊道:“走!” 地面震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褚荪还在压着修为试图破开这藤蔓球,宁不为把宁修揣到了前襟中,双手结印,原本在不断缩小的藤球突然停止了动作,甚至十分顺从地都窸窸窣窣退了下去。 看得其余人目瞪口呆。 宁不为冷声道:“各自逃命去吧。” 说完便要带着宁修离开,谁知刚说完,江一正等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一株巨藤突然自地底冲天而起,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藤蔓四散而开,晏兰佩踩着藤蔓而下,动作飘逸流畅,落在了几人面前,他们身后原本在不断塌陷的幻境也随之静止。 “果然是你。”晏兰佩冲宁不为笑了一下,“乘风,好久不见。” 冯子章江一正几人脸上的表情从目瞪口呆变成了震惊,前辈竟然和这妖藤认识!? “你认错人了。”宁不为看他的目光称不上友善。 “不可能认错的,解笼印他只教给过一个人。”晏兰佩脸上带着毫不掩饰地开心,“当年我尚未化形,你不认识我也正常,可你总归认识这藤——” “不认识。”宁不为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 晏兰佩脸上的笑容缓缓敛了起来,看向他怀里的宁修,道:“我知你心中有怨,但当年之事绝非行远所为,还有你怀里这孩子……” “我说你怎么匆匆逃开,原来是在此处!”一声怒喝自天边传来,继而几道流光飞来,落在了他们对面。 正是陆南,或者说是渡鹿尊者和梅落雪几人。 不多时,百羽禅师和卿颜带着幻境之中其他修士也匆匆赶到。 “这妖物一直在幻境之中藏头露尾,这次绝对不可再让其逃脱!”渡鹿高声道:“只有击杀了这妖物咱们才能从幻境之中出去!” “没错!而且他身边那人来历不明,说不定就是和那妖物是一伙的!”梅落雪紧紧盯着宁不为怀里的宁修,“那孩子是阵眼,杀了那孩子,我们的修为就不必再受压制!” “诸位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此时褚荪站出来道:“在下无时宗褚荪,之前便是承蒙这位李乘风道友搭救——” “你何时冒出来的?怎的之前没有见过你?”有人不客气地问道。 “说不定是妖物的障眼法!”有人嚷嚷道:“杀了他!” 这些修士十分不讲道理,群情激奋之下竟是不顾晏兰佩的威胁,一拥而上。 “渡鹿,你还是只会这些蛊惑人心的不入流手段!”晏兰佩朗声道:“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区区妖物也敢口出狂言!”渡鹿冷笑一声,袍袖一挥,原本去讨伐褚荪的修士们突然扭转了方向,不要命般直直冲着晏兰佩而去。 无数藤蔓在空中张牙舞爪刺穿了来犯者的心脏,刹那间灵识俱灭,然而那群修士像是不知畏惧为何物一般,疯狂地朝着晏兰佩涌了上来。 渡鹿还在嗤笑,“宁行远不是最恨滥杀无辜之人么?若是他泉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再自戕一次谢罪啊?” “渡鹿!”晏兰佩双眼霎时变成了血红,无数藤蔓直冲渡鹿而去,空气中炸开无数幻阵,层层叠叠爆发出强劲的光芒,声势浩大地冲渡鹿压了下去。 谁知不等压下,一柄禅杖和一把折扇突然横插在了渡鹿跟前,百羽禅师和卿颜纵身而上,百意禅声轰鸣,合欢扇化作无数繁花将那幻阵符咒包裹而住,梵文印记冲天而起,根枝强壮的藤蔓被硬生生从地下连根拔出。 晏兰佩心神巨震,在空中踉跄几步,手中掐诀,缠绕着的藤蔓登时化作一条巨龙,裹挟着凛冽的杀气将那禅杖震开,半透明的花苞倏然炸开,刺穿了合欢扇,将已经完全被渡鹿控制住的卿颜和百羽打入了破碎的幻境之中。 “你果然早就给城中的修士种下了惑心种!”晏兰佩咬牙道,“无尽河边桃花树施的根本就不是长生小术!” “哈哈哈哈哈哈!”渡鹿大笑道:“你知道的太晚了,那确实不是长生小术,而是惑心长生术!城中的人只要待够十八天便会完全由我控制,你杀了的那个长老不过是个替罪羊。我还要感谢你帮我把临江城封了这么些天,让我能控制住绝大部分修士——” “只可惜最开始那批桃花被你给毁了,否则他们就会彻底为我所用!”渡鹿得意道:“你学宁行远替天行道前怎么不想想,那个蠢货死得有多惨?” 他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起来,一道锋利的碎刀片疾速而来,他竟一时之间没来得及躲闪,嘴唇被利刃硬生生剌开了一道血口子。 渡鹿登时痛得大怒,杀意凛然地看向底下的宁不为,“你竟敢偷袭!?” 朱雀碎刀回到了宁不为手中,他下巴微仰,脸上露出个傲慢又嘲讽的笑来,“你这条狗如此嘴臭,吠得人心烦。” 他的话精准地踩中了渡鹿的痛脚,空中的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梅落雪!杀了他!” 原本正在困杀褚信几人的梅落雪立刻调转了矛头,冲宁不为杀来。 宁不为从那老东西的识海里掠了不少灵力回来,对上梅落雪丝毫不惧,顺手从旁边的修士手中夺了把剑来,剑身一甩,浩瀚纯正的绯色灵力裹住了利刃,罡风以他为中心飞旋而起,整个幻阵都开始摇摇欲坠。 “前辈……”江一正正提剑抵挡着对方的攻击,大家都是炼气期她没什么好怕的,但是当她看向宁不为时,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住了。 “前辈果然深藏不露!”褚信震惊道。 冲天罡风化作犹如实质的利刃,径直对上了梅落雪祭出的落雪灯,相触的刹那陡然爆发出一阵轰鸣,将周围混战中的修士席卷进了两人的战局。 宁不为没有同梅落雪硬扛,反而趁机收剑转身踏藤而上,梅落雪紧追不舍,落雪灯的强光化作无数利箭直冲宁不为背后而去! 宁不为脚下一顿,踩着藤蔓翻身而上,长剑一甩,剑意犹如实质般将那些利箭卷走,继而剑意劲风裹挟着利箭直直刺向了落雪灯。 梅落雪脸色大变,但显然已经躲闪不及,落雪灯噼里啪啦化作了无数碎片,然而不等她心痛自己的本命法宝,一柄长剑疾速穿过碎片粉尘,直冲她丹田而来。 “师尊救我!”梅落雪霎时惊慌失措,冲上空的渡鹿大声喊。 渡鹿情急之下将身边的一名修士直直扔下,梅落雪抓住那修士挡在了自己身前,趁着剑入血肉的片刻,飞身而上,那名倒霉的修士被一剑穿心钉在了树上。 梅落雪心中发恨,姣好的面容上闪过一丝狠厉,盯紧了宁不为怀中的宁修,趁着宁不为被其他人缠住,绕后宁不为背后,化掌为爪直向宁不为心口掏去。 宁不为转身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梅落雪一不做二不休,抓向他怀中的宁修,动作却突兀地停在了半空。 “呃——”梅落雪惊恐地低下头。 宁不为眼底猩红闪过,血顺着手腕流下,一把捏爆了她的心脏,温热的血溅到他脸上,带着恶心的腥气。 “啊~”宁修的脸贴在他的心口上,听见动静想转头看,被宁不为两根手指头给按了回去。 梅落雪整个人霎时化作了飞灰湮灭在了幻阵之中。 “落雪!”正好看见这一幕的渡鹿痛呼一声,却被晏兰佩的藤蔓刺穿了肩膀。 宁不为甩了甩手上的血,从地上踢起把剑单手握住,转身看向周围一群蠢蠢欲动的修士,脸上露出个狞邪的笑来,“来,一起上。” 宁不为的路数诡谲多变,虚虚实实让人捉摸不清,一时之间周围血流成河,只剩下凄惨的叫声。 打着打着渐渐发现人已经被宁不为杀没了的江一正几人:“…………” 冯子章看得后背发凉,握着剑的手有点哆嗦,“前、前辈可真厉害。” 厉害到有些邪性了。 但是他没敢说,怕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褚信激动地要上去帮忙,被褚荪神色凝重地扯了回来。 “师叔?”褚信疑惑地转头看向褚荪。 褚荪到底不是他们这种初出茅庐的傻小子,很快就从宁不为的路数上看出了不对劲,可对方毕竟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也不好明说,只是道:“李道友能应付得来。” 宁不为身上的衣袍被血浸染透,脸上的笑容愈发地不加掩饰,自心底升腾而起的愉悦让他眼底的猩红愈盛,被他留在幻境中的噬魂阵和怀中的朱雀刀碎片嗡嗡作响,无数冤魂厉鬼蠢蠢欲动的嚎叫声离他越来越近。 “呀~”奶呼呼的声音自他心口响起,穿过杀意躁动的心脏和恶念缠绕地血液,穿过冤魂厉鬼悲怆凄厉的惨叫,落在了他耳朵里。 杀意正盛的大魔头浑身僵了一瞬,有些机械地低下头看向前襟。 只露出来一只小手,抓着他的垂落下来的雪青色发带,又拽了一下。 那只白嫩的小手和雪青色的发带上面被溅了几滴血。 宁不为站在原地,脸上邪狞疯狂的笑容微敛,抬起手来想把宁修手上的血给抹掉,却忘了自己手上的血更多。 白白嫩嫩的小手上留下了道刺眼的血印子。 宁不为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面色阴沉地皱起了眉,不耐烦地又帮宁修抹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见他这幅模样,冯子章和江一正反倒是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然而不等他们这口气松到底,渡鹿猖狂地笑声响彻了整个幻境:“就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惑心种!” 上空突然传来一阵藤蔓爆裂声,伴随着晏兰佩惊怒的声音:“乘风快躲开!” 宁不为闻言急速向后退去,褚荪拽着褚信几人亦是飞速躲开,岂料漫天花瓣如影随形,将他们彻底湮没了进去。 眼前一片模糊,宁不为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宁修,谁知怀里突然一空,紧贴在他胸前的那片温热乍然消失,宁不为催动朱雀刀碎片斩碎了眼前的花瓣,杀意凛然地看向前方,表情却凝固在了脸上。 “乘风,过来坐。” 第19章 临江(九) 眉眼温润的青年坐在廊庑之下烹茶,雪青色的发带落在玄色的衣裳间格外显然眼。 宁不为抿了抿唇,冷着脸跪坐在几案对面的蒲团上,垂眸看着他烹茶。 天色已晚,外面落着雪,远处的沉月山在雪中化作了一抹苍青,廊庑外成片的九叶莲盛放,淡青色的花叶被积雪压得弯了下去,雪块顺着叶片砸在黑褐色的土地上,发出声闷响。 红泥炭炉古朴雅致,青年端起上面的玉书煨,倒进紫砂壶中,清新的茶香随着朦胧的雾气四散而开,宁不为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 对方的动作依旧不急不缓,举手投足间俱是清雅,似乎是察觉出他的不耐,温润的眉眼间掠过笑意,“万玄院课业重,好不容易回来,怎么不出去玩?” 宁不为撩起眼皮飞快觑了他一眼,心里发虚,目光落在那小炉子上,纠结半晌,闷声道:“你不问我为什么回来?” “无外乎又同闻在野和崔家那小子一起惹了什么祸。”青年将茶杯放到了他面前,笑道:“先生罚你回家反省多久?” “一旬。”宁不为有些不服气道。 青年觉得他这反应有趣,便又问:“你们做了什么?” 宁不为正等着他问,闻言下巴微扬,眉宇间是嚣张和不服输的狂妄,“郝诤那个老东——老古板非说我的符画的不对,罚我重画一百张,闻在野和崔辞气不过,便替我画了一模一样的符交上去,郝诤非要揪着这事不放。” “嗯,还有呢?”青年微笑道。 宁不为耷拉着眼皮盯着那小茶杯半晌,才闷闷不乐道:“在郝诤背后画了只王八。” 青年端着茶杯笑出声来,玄色的宽袖在冷风中微动。 宁不为恼羞成怒,“宁行远!” 宁行远眼底笑意未散,不怎么诚心地安慰他,“没关系,郝先生脾气不好,我和褚临渊在万玄院上课时也时常受罚,先生从不记仇。” 宁不为冷嗤一声:“可我记仇。” 宁行远不置可否,随手从外面扯了朵九叶莲来,甩了甩上面的雪,揪了片花瓣递给他,“来,去去火。” 宁不为接过来咬了一口,他从小便爱吃这玩意儿,清甜中带着点苦,刚到主家的时候把宁行远种的一院子九叶莲给薅了个干净,急得他那随从险些哭晕过去。 宁行远倒不心疼,知道他爱吃,院子里的九叶莲随便他薅,只是出了院子不行,这九叶莲即便是宁家主家也当宝贝供着,若是见宁不为这么糟蹋,家主非要动家法不可。 宁不为吃了一片不过瘾,伸手从外面薅了朵大的,手背上落了几片雪,凉丝丝的。 吃了大半,他一抬眼便见一小节绿藤从宁行远袖子中探出头来,悄摸摸地要卷走他一片九叶莲。 宁不为伸手掐住那绿藤,藤蔓顿时挣扎起来,尾巴缠在宁行远的手腕上向他求救。 “你跟它一般见识做什么?”宁行远无奈道:“它只是嘴馋。” 宁不为自小就跟这藤蔓有仇,每次宁行远要教训他,都会指使这可恶的绿藤团成一个球将他困在里面,不认错就不会放他出来。 藤球里乌漆嘛黑,有时候还故意使坏不断缩小把他搓圆揉扁,宁不为有气不敢对着宁行远来,便迁怒到这藤蔓上,这藤蔓有灵识,同活人没什么两样,一来二去人和藤的梁子就结下了,每次碰上都要斗得宁家上下鸡飞狗跳。 久而久之,连宁家看门的大黄狗都知道宁行远养得这俩祖宗不对付,碰上了夹着尾巴就跑。 “它只馋我的东西,它这是嫉妒。”宁不为冷哼一声,坏心眼地揪了绿藤一片叶子,还要将自己的那片九叶莲给薅回来。 那藤蔓缩回宁行远的手腕上,支起上半身委委屈屈地往宁行远怀里钻,宁行远捏了捏它的叶片以作安抚。 宁不为最是看不惯这伴生藤蔓装模作样,任他怎么看这色藤都对宁行远心怀不轨,揪了片叶子恶狠狠的磨牙,“你这绿藤应当快要化形了吧?” 宁行远日日用上好的丹药和灵泉养着它,又将它本体种在沉月山山顶,天时地利人和全占了,自然要比那些野生的精怪化形来得快。 “待过了年关,明年初春便能化形。”宁行远碰了碰藤蔓,细小的藤条乖巧顺从地缠住了他白皙的手指,似乎也在为能化形而开心。 宁不为觉得这藤蔓心思不纯不是一天两天了,提醒宁行远道:“你最好还是离他远一些,万一将来化形成女子,岂不是坏了你清白名声?” 缠在宁行远手腕上的绿藤一僵,宁行远失笑道:“胡说八道些什么。” 宁不为气得又薅了绿藤一片叶子,绿藤见主人对宁不为的恶劣行径视而不见,委屈地缩回了宁行远的袖子里。 见宁行远走神,宁不为扬了扬眉毛,“它是不是在同你说我坏话?” “它说自己不会化成女子。”宁行远替他俩传话早就成了习惯,有时候一人一藤能吵半个时辰,全靠他搭桥,而他本人还乐此不疲,津津有味地坐山观虎斗。 “还说等化形了定然比你高大强壮。” 宁不为大怒,伸手要从他袖子里拽出那该死的藤蔓来,“我今年才十五,它一个快上百岁的精怪还敢跟我比,有本事让它等我长大了再化形!” 两人一藤在廊庑之下吵吵嚷嚷,红泥小炉上煮着茶,氤氲的白色雾气升腾而去,裹挟着茶香散进了廊外的细雪里。 宁不为被罚回家反省这几日,正巧碰上宁行远有空,见他没有罚自己,便将心放回了肚子里,权当做运气好放了个假。 将前来挑事的几个主家子弟给揍趴下,宁不为拿绳子将他们捆在了后山的山门口,拍拍手就要走。 “宁乘风!你不许走!”宁昊头朝下挂在树枝上,大声喊道:“你给我回来!” 宁不为转过身看向他,扎着马尾的少年笑得意气风发,“我偏不。” 说完祭出自己的飞剑跳了上去,还十分嚣张地御剑围着鬼哭狼嚎的几个人转了一圈,把宁昊几个气红了脸。 马尾玉带划过利落地弧度,宁不为踩着长剑直冲云霄,玄色衣袍被风吹得鼓起,连人带剑穿破流云飞速而过,惊得云中翩然而过的仙鹤一个踉跄。 他去锦衣阁取了前些日子定做的高阶法衣,又顺手从珍宝阁挑了块若谷峰灵玉做镇纸,拎去了宁行远的院子让他给自己雕朵九叶莲。 宁行远正在前厅擦刀,闻言道:“这九叶莲天天都能见,你看不腻么?” “好看又好吃,不腻。”宁不为一路飞回来有些渴了,嫌弃宁行远的茶杯太小,起身去博古架上寻摸了个大点的杯子,一个小清洁术下去才往里面倒水。 “那杯子我天天擦,就你爱干净。”宁行远放下手中的朱雀刀,拿起那块灵玉来看了两眼,“成色不错。” “我挑的自然不错。”宁不为将茶杯放下,隔着茶杯将宁行远放在桌子上的朱雀刀推得远了一些。“刀不像刀,剑不像剑,真丑。” 朱雀刀气得刀身嗡嗡争鸣。 “环首刀都长这样,你别惹它。”宁行远一把按住要发脾气的朱雀刀,“方才宁泽龄过来,说是你将宁昊几个绑在了后山?” “他们先挑的事,约我去后山,里面全是他们布的陷阱。”宁不为手贱戳了一下朱雀刀,被暴躁的朱雀刀划了道血口子,他也混不在意,放了个治疗术伤口顿时愈合,“我没把他们推进去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宁行远显然也没打算追究,拿出个精致的刻刀来给他的镇纸灵玉上雕花,“明日你就要回万玄院了,可还有什么想带的?让渡鹿给你备好。” “没什么好准备的——”宁不为话音突然一顿,感觉自己像是忘记了什么事情,却怎么都想不起来,问他:“你那宝贝绿藤没带回来?” “它要化形便需闭关,来年春分前我不许它下沉月山。”宁行远道。 宁不为幸灾乐祸了好一阵,便见渡鹿敲门进来,他先是对宁不为微微一笑,继而对宁行远道:“公子,崔家小少爷崔辞过来了,说是同咱们小少爷约好了。” “对,我们约好要今天一起回万玄院。”宁不为想起来自己刚才忘记的事情,站起来就要往会客厅跑,却被宁行远叫住。 宁行远目光温和地望着他,“乘风,你镇纸不要了?” “等我年关放假回来再取!”宁不为急着要见自己的好友,抬脚就要踏出门槛。 他们约好回去的路上要去云中门接上闻在野,三个人一起去星落崖看看。 星落崖底下便是暗域,平时大人们都不许他们靠近,可少年好奇心重,越是不让做的事情越想去做,尤其是和好友一起背着大人偷偷摸摸去做,便更有趣了。 宁不为迫不及待要走,却听宁行远的语气一沉,“乘风,你真要回万玄院吗?” 刹那间,宁不为脑海中接连闪过几个破碎的画面,尸山血海,烈火焚原,巨藤尽断,朱雀弑主,凄厉的冤魂肆虐在皴裂的褐土之上…… “乘风?”宁行远喊了他一声。 宁不为猛地回过神来,方才脑海中的画面瞬间破碎,他记不起刚才想到了什么,却本能地开始抗拒回忆。 “我……”他一只手扶在门框上,朱红的连廊外长雪未停寒风凛冽,门内暖意融融沉香渺远。 “乘风,别去万玄院了,留下来过年吧。” 他听见宁行远对自己说。 “宁乘风!你怎么还不出来?再不去接闻在野他就要发疯啦!”崔辞咋咋呼呼的声音透过院墙和厚雪传进了他耳朵里。 渡鹿恭敬地侍立在宁行远身旁。 远处沉月山上的绿藤舒展着枝叶为来年春分化形做着准备。 一院之隔,崔辞在兴致勃勃地喊他。 偌大的宁家人来人往又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年关,出了府,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热闹非凡,人们脸上都带着即将过节的喜气,再往外,隶属巽府的参商二州烟波浩渺,生机勃勃。 他生于巽府这片浩浩汤汤的红尘之中,对这里的人,这里的一砖一瓦再熟悉不过。 宁行远跪坐在几案前,拿着刻刀和一块灵玉冲他的背影温和地笑着。 宁不为逆着光背对着站在宁行远面前,抓着门框的手因为过分用力而骨节泛白。 不能走。 留下来。 你回头看他一眼。 再看他一眼。 宁不为在心里大声地冲自己喊,声音泣血。 恍惚间,宁不为真的就想回过头去,好好看一眼宁行远,然后留下来,陪他过完这个年关。 下一瞬朱雀刀碎片自他手中飞射而出,带着浓郁的黑雾,将眼前身后这些幻象统统击溃。 再睁眼,只剩诡异粘稠的桃花瓣粘附在四周,花中张开无数血盆大口,花蕊吸附在他全身,血液顺着花蕊流向花朵。 宁不为眼底闪过几分厌恶,朱雀碎刀将那些恶心的东西统统斩断,直冲前方最大的那朵桃花而去! “哇!”一声清亮的孩童啼哭声陡然在空洞的幻象中响起,宁不为出刀的手一僵。 渡鹿自层层叠叠的桃花中走了出来,怀里还掐着一个嚎哭不止的婴孩,正是宁修。 宁不为周身顿时杀意暴涨,“把孩子给我!” 渡鹿笑道:“小少爷,五百年未见,竟然真的是你。” 宁不为目光冷冽地盯着他。 “我很好奇,惑心种这么完美,根本无解,你从哪里发现了破绽?”渡鹿好像是在很认真的问他。 宁不为捏紧了手中的碎刀片,冷声道:“宁行远从来没有留过我。” 渡鹿一愣,“什么?” 宁不为抬眼看向他,“你根本不懂。” 渡鹿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正欲开口,突然后背一凉,猛地往旁边躲开,却还是硬生生地被断刀削去了半根胳膊,怀里的孩子掉了下来。 宁不为飞身扑了过去,谁知刚碰到宁修的襁褓,旁边的一朵桃花猛地张大了嘴,一口将宁修吞了进去! 宁不为操控着碎刀要劈开那合拢的花骨朵,却被一柄长剑挡住,刀剑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渡鹿死死挡住他将他逼退好几步,畅快笑道:“我早便看出你经脉尽断修为全失,你现在就是一个废人,不过是靠着几片碎刀里的灵力在强撑而已!宁乘风,你打不过我!待灵力耗完就是你的死期!” 宁不为被他逼退到那些桃花组成的墙壁前,趁他全力对抗着渡鹿,那些花蕊缠绕成刃,猛地刺穿了他的脚踝。 宁不为脸色骤然一白,死死地咬住牙,积聚灵力一把将渡鹿掀开,另一块刀片斩断了那些花蕊,不退反进直冲渡鹿而去。 渡鹿一边提剑抵挡一边高声道:“你可要快一些了,不然你那宝贝孩子马上就要被闷死在花里了!” 宁不为眼底的猩红骤然四散而开,两片碎刀交织在一起绞住了渡鹿的长剑,转头去寻困住宁修的花苞,然而那些组成墙壁的桃花在不停地移动,让人眼花缭乱,他根本分不清宁修被困在何处。 连破三朵,里面都是空荡荡的,宁不为一边抵挡渡鹿的攻势一边单手结印,渡鹿还在不停的拱火,“小少爷,你不是修的无情道么?怎么还对着一个奶娃娃牵肠挂肚?” 渡鹿趁他不备,一剑刺穿了他的肩膀,“哦,也是,宁行远说你修不成无情道,他说你总是心软。” “哈哈哈哈,他说你这种无情无心的魔头心软,可真是太好笑了!” “你放着好好的魔头不当,偏偏要和那妖藤一起来我临江城行侠仗义,还真是跟宁行远一样道貌岸然令人作呕!” 宁不为一把攥住了剑身,以血飞快画符,渡鹿见势不好便要撤,然而不等他退,那柄插在宁不为肩膀里的剑倏然炸开! 顿时周围血肉四溅。 宁不为趁机将另一只手中的印拍向地面,空气中霎时弥漫起浓郁的香气,粉雾散开遮挡住了视线。 渡鹿在一片雾气中找不到他的人,大声笑道:“别再负隅顽抗了,你的灵力已经耗光了,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给你个痛快!” 他闭上眼睛,指间血符闪烁,耳朵边传来宁修细小微弱的哭声。 宁不为猛地睁开眼睛,两块朱雀碎刀一击一护,将那朵不起眼的桃花轰然劈开,宁修的哭声顿时清楚了起来。 他飞身过去,伸手要将嚎哭不止的宁修抱起来,后背陡然一凉,一阵剧痛自心口传来,他有些僵硬地低下头,染血的长剑穿透了他的胸膛,剑尖染着温热的血,滴滴答答落在了宁修的脸上。 宁修水汪汪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宁不为的心口,吓得忘记了哭,急得冲宁不为伸出自己的小手,声音里全是惊惧,“啊!啊啊!” 爹爹!爹爹! 宁不为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他伸手捂住了宁修的眼睛,想要说话却呛咳一声,喉咙间全是血沫。 “没事……别怕。” 第20章 临江(十) 血滴在宁修的嘴边,他下意识要去舔,却听见了宁不为沉重的呼吸。 眼睛被捂住一片黑暗,他却因为感受到爹爹的气息没有感到害怕,他伸出小手紧紧抓住了宁不为的小拇指。“啊~” 爹爹~ 宁修察觉宁不为遇到了危险,下意识地想去找白白帮忙。 白白那么厉害那么暖和,每次他不舒服都会去找白白,被他抱一会儿就不难受了。 他要带爹爹去找白白要抱抱,白白抱抱爹爹,就不难受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出不去,宁修急得快要哭出来。 白白!救爹爹! 他们的灵识被困在幻阵之中,灵识根本就出不去,而宁不为之前能离开,全靠他对晏兰佩这幻阵的了解和不要命的胆子,宁修一个小孩子的灵识根本离不开这里。 “啊~”宁修还带着哭腔的声音传进了他耳朵里。 疼得意识模糊的宁不为陡然惊醒过来。 渡鹿志得意满道:“你在晏兰佩的幻阵中布下那噬魂阵又能怎么样?现在是在我的惑心阵中,不知道那妖藤舍不舍得离开活着的宁行远呢!” 渡鹿以为宁不为灵力耗尽,不再惧怕于他,猛地抽出了长剑,宁不为吐出一口血跌落在地上,却还要伸手将宁修抱进了怀里。 宁修泪眼汪汪地看着他爹,他爹嘴里全是血,还有空冲他笑,“爹没事。” “呜呜……”宁修呜咽了一声,小脸皱成了一团像是在用力。 宁不为捂住不停涌出血的嘴,呛咳了好几下还要坚持笑话他,“你个灵识……拉不出屎来的。” 宁修不知道是气得还是憋得,小脸通红。 “呵,不过是块骨头化的小妖物,你还真把他当成儿子了。”渡鹿嗤笑一声。 宁不为撩起眼皮冷冷看了他一眼,“你……懂个屁。” 渡鹿脸色微沉,正准备一剑结果了他,宁不为掩在袖中的手血符微闪。 谁知就在此时,那桃花凝聚而成的墙壁被人由内而外破开,晏兰佩脸色苍白地冲了出来,哇得吐出了一口污血。 渡鹿见他出来,宁不为半死不活不足为惧,便将注意力便放到了晏兰佩身上,冷笑道:“你竟还舍得出来?” “利用已死之人,渡鹿,这就是你的本事。”晏兰佩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看向他身后的宁不为,见他浑身是血脸色一变,抬手就要将宁不为送出幻阵,却被渡鹿拦下。 无数桃花凝聚成鞭与绿藤缠绕在一起轰然炸开,那墙壁裂开了几道口子,依稀能看见被困在里面神色迷幻的冯子章几人。 晏兰佩破开挡在眼前的无数桃花,直取渡鹿面门。 晏兰佩破开自己的惑心阵便消耗过多,而渡鹿已经吸收了幻境之中其他修士的灵力,轻轻松松就挡下了这一击。 桃花花蕊瞬间抽条变长,化作无数利刃刺穿了晏兰佩的四肢,晏兰佩痛呼一声,无力地跪到了地上,浑身的血液与灵力顺着那半透明的花蕊飞速流失。 由晏兰佩操控的幻境大阵因为主人实力大衰而逐渐消散,反而让惑心阵占据了主导。 晏兰佩愤怒道:“这生花术是宁行远教给你保命用的,你却将它变成了惑心邪阵!” “这说明宁行远教给我的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渡鹿脸色有一瞬间的扭曲,旋即得意道:“还是我改的好,你看看,不管是修无情道的人还是你这本就无心的妖,还不是因为一个死人就败在了我手里?” “若是单打独斗我打不过你们,可宁行远……他站在我这边啊。”渡鹿似乎要将这几百年的愤怒都一并发泄出来,抬起手臂大声笑道:“看看!他死了还要影响你们的道心,他死了还要为我所用!哈哈哈哈!” 晏兰佩死死地盯着他,“你本是参州一无名乞儿,若不是宁行远收留你,你早冻死在寒冬烈雪中了!宁家给你吃给你穿,宁行远将你养大,你要修道他便收你为徒亲自教导——” “你说得好听!他不过是个惯会演戏的伪君子!”渡鹿愤怒到眼眶通红,“他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说着收我为徒,实际上还是将我当成下人!我一个亲传弟子不仅比不上宁乘风这个旁支来的天煞孤星,甚至还比不上你这么根妖藤!” 渡鹿的声音里带着怨愤,“他从未将我当成过徒弟,对我的好也不过是虚情假意!既然如此他当初何必救我!?” “他心善救你!他将你养大!他从沉月山下去时还说要将回春阵传授给你!” “可是你却伙同外人内外勾结陷宁行远于不义!”晏兰佩竟是生生扯断了那些花蕊从地上站了起来,浑身浴血,声音恨到泣血,“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渡鹿愣了一瞬,旋即怒道:“不可能!他怎么可能会将回春阵传给我!?不可能!你骗我!” “他就你一个亲传弟子,你还想他怎么样!?”晏兰佩眼里满是恨意,“我亲眼见你杀了宁行远!” 原本安静调息的宁不为听到这里猛地睁开了眼睛,死死盯着晏兰佩,“你说谁杀了宁行远?” “就是他!渡鹿!”晏兰佩指着前面的人,“那日我从沉月山上下来,亲眼所见!” “不是我!”渡鹿登时大怒,“你休要血口喷人!我怎么会杀他?我只是——” “我亲眼所见难道还能有假!”晏兰佩盯着他,周身爆发出一阵强劲的光芒,“今日你必死无疑!” 晏兰佩显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晏兰佩毫不惧战,惑心阵中无数桃花陡然暴涨,柔和的花叶化作了尖锐锋利的巨刃长鞭,裹挟着浩荡灵力集中冲晏兰佩攻来,摧枯拉朽带起狂暴的波动。 宁不为不顾心口的剧痛,抱着宁修在不断突出变换的惑心阵和花刀中纵横腾跃,还要顺手在脚下拍符,血染透了包裹着宁修的襁褓。 “宁行远口口声声说视我为亲传弟子,转头却要将我祭阵!”渡鹿愤怒的控诉响彻整个幻境,“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怎么到了你们口中就变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 “信口雌黄!”晏兰佩恨声道。 然而愤怒中的人哪里会细想那么多,整个惑心阵已经千疮百孔,无数利刃如潮水般席卷向中间的晏兰佩。 晏兰佩已然力竭,无数藤蔓黯淡下来呈枯萎之势,明显是抵挡不住。 千钧一发之际,无尽符文层层叠叠于他面前展开,那些符文上面散发着纯正雄浑的绯色灵力,璀璨如星,化作牢不可破的屏障替他挡下了那一击,又因为力竭而倏然溃散。 站在角落里的宁不为心神俱震,抱着宁修的胳膊在轻微的发抖。 其中一块还算完好的朱雀碎刀表面已经出现了裂纹,里面残余的灵力丝丝缕缕地泄露出来,却溃而不散,缠绕在他和宁修身上不肯散去。 甚至自发地往他心口处的伤汇聚而去替他疗伤。 宁不为愣了一下。 只有自身的灵力才会如此贴心地自动修复伤口,这灵力分明是他从那老东西识海里偷的,竟还主动给他疗伤。 难不成不小心神交了一次,那老东西就……想到这里宁不为顿时一阵恶寒,连带着看那绯色灵力都不顺眼起来。 然而他来不及多想,渡鹿已经逼近至他跟前,不可思议道:“你竟然还活着?” 宁不为虽被他刺穿心口,可幻阵中的是灵识,虽说要疼上些,但不至于被一击毙命,闻言哼笑一声,“我儿子旺我。” “呵,这孩子天生金丹不假,可分明就是逆天而生,身上还有玲珑骨的气息——”渡鹿料定他翻不出什么浪花来,剑尖抵在宁不为的下颌上,“待你死后,我便将他给炼化,看看能不能炼出玲珑骨来!” 宁不为轻蔑一笑,像是懒得跟他废话。 即便快死在他手中,对方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倨傲模样。 “你笑什么!?”渡鹿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将人扯了起来,神色阴狠道:“你都要死了你还笑!宁行远这样,连你也这样!?就你们姓宁的这么有种是吗?” “是啊,我们姓宁的……都这么有种。”宁不为扯了扯嘴角,露出个狠戾的笑来。 话音刚落,他伸出一只手五指齐张,原本快要枯萎的藤蔓像是陡然有了生机,在宁不为灵力的催动之下击穿了周围桃花凝聚而成的墙壁和利刃。 渡鹿脸色大变,不可置信道:“不可能!你分明已经没有灵力了!怎么你能操控晏兰佩的藤蔓!偏偏就我不行!” 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晏兰佩畅快笑道:“因为……我认宁家人为主!而不是你这个畜生!” 宁不为冷冷看了渡鹿一眼,另一只手张开,上面赫然画着一张早已画好的血符。 不等渡鹿看清那血符的模样,宁不为便猛地拍向地面,无数黑色的雾气在惑心阵中冲天而起,条缕分明构筑起一个噬魂阵来,而每一处布阵关键点,都是方才宁不为抱着孩子躲避跳跃的落脚点。 他方才不止是在手忙脚乱地逃跑,竟然同时还在以血符布阵! 渡鹿顿时如坠冰窖,后知后觉想起那人对他说过的话: 宁乘风此人邪性得很。 然而此时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自惑心阵中布下的噬魂阵破阵而出,同幻阵中宁不为一开始布下的噬魂阵合二为一,无数绿藤为他所用,牢牢守住每一处阵脚,如同无数细密交织的大网,将渡鹿困在其中。 渡鹿已然无处可逃! “宁乘风!”渡鹿神色慌乱,忍不住大叫道:“你不能这么做!若我不死,临江城近百万人的性命还有救!若你杀了我,他们就全都救不回来了!他们会和同巽府参商二州的那些人一样,变成冤魂厉鬼永世不得超生!” 晏兰佩艰难地抬起头,“乘风……” 宁不为满眼猩红,他歪了歪脖子,脸上露出个狰狞的笑来,“那岂不是正好?不然你以为这五百年来,崇正盟那群杂碎为什么天天对着我喊打喊杀?” 那一瞬间渡鹿通体发寒,眼前的宁不为如同从地狱爬回来的厉鬼,癫狂可怖。 他根本就不在意别人的死活! “你经脉尽断,控制不了这么多阵!”晏兰佩拼命爬起来想夺回藤蔓的主导权,然而根本插不上手。 宁不为怀里的宁修嚎啕出声,抓着他的衣襟用力地扯,然而宁不为像是没听见一样无动于衷。 晏兰佩凝结的幻阵之中,两个噬魂阵合二为一,吞噬掉了渡鹿的惑心大阵,继而又将晏兰佩的幻阵破解而开,顿时幻阵之中天崩地裂,还幸存的修士灵识无处可逃,或被压在废墟之下,或被噬魂阵吞噬殆尽。 “你不是要灵力吗?都给你。”宁不为勾了勾嘴角,幻阵中汹涌澎湃的灵力霎时涌向了噬魂阵中的渡鹿。 “不!不——啊啊啊!”渡鹿发出锥心蚀骨的惨叫声,无数灵力凝结着鬼气冲入他的识海丹田,只要再过片刻,等着他的结局便是爆体而亡。 无数血色符文如同璀璨星芒将他湮没,凌迟着他灵识的血肉,这远比肉体的痛苦来得强烈。 渡鹿终于意识到宁不为和宁行远是不一样的,他恶狠狠地盯着几人,眼底满是狰狞的疯狂,“那就一起死吧!!” 临江城中,波涛汹涌的无尽河底陡然亮起一处大阵,牵扯住宁不为在城中的噬魂阵和城中央那棵巨大的藤蔓,无数失去意识的修士身体被吸了进去。 察觉到有阻力抗衡,宁不为神色狠厉,将朱雀碎刀中所有的灵力全部注入进了自己控制的大阵。 此刻决不能退,退者只有死路一条。 “宁乘风!快停下!你会灵力枯竭而死的!”晏兰佩大声喊道:“想想你儿子!” 宁不为动作一顿,旋即朱雀碎刀冲天而起,带着宁修晏兰佩还有冯子章几人的灵识落在了他之前揍渡鹿设置的安神阵中。 晏兰佩看着此处狭小却牢固的安神阵,一道强大的无形屏障将他们牢牢护在了里面,外面山石倾颓幻境湮灭,里面却安稳无虞。 宁修被陌生人抱在怀里,冲着空中的宁不为伸着小手,哭得撕心裂肺嘴唇发青。 幻境外,以承运楼为中心的噬魂阵连接起客栈中的噬魂阵,遮天蔽日的藤蔓簌簌而动,整座临江城地动山摇,城内无尽河霎时波涛汹涌,临江城上空电闪雷鸣黑云滚滚。 围在临江城外面的修士们神色惶然,他们早就察觉到临江城异状,这些天来一直在想办法进去却寻不到办法,同里面困着的人也联系不上,此时城内出现异动,显然那结界有所松动,此时正是破城的好时机。 云中门长老闻鹤深的四个徒弟都被困在临江城,他此时心中焦灼,见状催动自己的献风剑,对身后一众门人道:“云中弟子随我破城!” 崇正盟十大长老之一褚白亦是祭剑而出,“崇正盟众人听令,准备破城!” 更有寂庭宗合欢宗等来救人的宗门,看准时机随时准备破城而入。 城内狂风大作,幸存而下的修士们灵识归位,然而不等他们庆幸,要么被卷入无尽河底,就被城中充斥着的黑雾白骨捆缚而住,神魂在逐渐消逝,惊恐地嘶吼出声。 宁不为唇角不断溢出污血,渡鹿还在拼死挣扎,势必要拉着宁不为陪葬。 宁不为力竭,如同断线的风筝从高空坠落,掉进了无尽河之中。 冰冷的河水浸入口鼻,宁不为在水中睁开眼睛四处搜寻,破水声自耳后传来,他猛地往旁边一躲,脸上便多了一道深深的伤口,血顺着伤口洇出来,在水中扩散而开。 他在水中转了一圈,却不见渡鹿身影,准备游上去换气,脚腕却被冰冷的水草死死缠住。 胸腔里的空气逐渐稀薄,血和水混在气管里,宁不为开始不停地往外咳血,就在此时,他余光里陡然发现了处异样的光源。 半晌后,宁不为咬着牙操控着无数绿色藤蔓,化作一只巨掌将渡鹿的真身从无尽河底抓了上来。 真身被抓,渡鹿脸色惨败,口中不断溢出鲜血,恨恨地望着宁不为,“你……杀了我又能怎么样?宁、宁行远已经死了……姓宁的都已经死绝了……巽府参商二州近千万人都……都因你们宁家不得好死……宁行远拼死护下你一个……你却入了魔,十七州人人喊打……如同、如同丧家之犬!哈哈哈哈!” “宁乘风!你就是个天煞孤星!你身边的人谁都活不了!”他垂落的手牵动着大阵,两人位置瞬时倒转,河底大阵带着千钧之势轰然压向宁不为,脸上露出个阴毒的笑,可那笑却凝固在了半道。“呃——” 宁不为一手撑阵,一手催动灵力,绿藤化作的巨掌径直将渡鹿捏成了一团血水,淅淅沥沥落在了汹涌的无尽河底。 朱雀碎刀上面的裂痕逐渐变多,恐怖阴冷的黑雾笼罩了整座临江城,噬魂阵凝聚而起的黑雾聚拢在他的左手指间,缠绕着直直刺入他的手腕血液,另一只手操控着数不尽的绿色藤蔓。 他原本猩红的眸子闪过千丝万缕的绿光,两者像是在缠斗。 宁不为显然已经丧失了神智,鲜血自胸前的贯穿伤口汩汩而下,左手已经化作了嶙峋骨爪。 他终于支撑不住,渡鹿留下的大阵压碎了他的手臂,轰然而落。 “乘风!”晏兰佩目眦尽裂,催动着灵力飞身而上。 被护在藤蔓中的宁修嚎啕大哭,冲坠落的宁不为伸出小手,身上爆发出一道灿然金光。 与此同时,城外雷霆暴动,想方设法救人的诸多修士御剑而起,无数灵力凝聚成一柄巨型长剑,引雷而下,带着千钧之势轰然劈向那遮天蔽日的藤蔓! 第21章 生者 褚峻修得是清净道。 清净道, 顾名思义,神清心静,遣欲澄心, 清净为要。 他在无时宗十万山峰中选了最偏僻的一座, 开辟洞府, 在外设下大阵,谢绝一切访客,只为参悟清净道。 他感悟大道,身处一隅而心有天地,自得其乐, 若无意外, 他可在此处静悟千年。 若无意外—— 短短不到一月,往日眨眼便可过的时间里,他突然有了个亲儿子, 阴差阳错和一个厚颜无耻的修士神交…… 听到哭声, 褚峻再次睁开了眼睛。 每次来孩子都是遇到了危险, 褚峻已经做好了要给他修复灵识的准备, 孩子的母亲大概是位女中豪杰, 带着儿子上刀山下火海,每次都要折腾掉半条命。 宁修落在了一个熟悉又有点陌生的怀抱里, 登时止住了哭声, 伸出小手来抓住褚峻的前襟, 急到不行, “啊!啊啊!呀!唔!” 白白!快救爹爹!好多血!害怕! 完全没有领回到他意思的褚峻:………… 小孩浑身都是血, 灰头土脸地在他怀里动来动去, 抓着他的衣服不肯放。 褚峻拎起孩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没发现有伤口, 目光有点疑惑。 有了从前的经验,褚峻知道儿子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既然来找他定然是遇到危险了。 可这次孩子好好的。 “啊!啊!”宁修拽着他想带他走,奈何力气小得可怜,褚峻抱着他坐在识海中央纹丝不动。 褚峻见他不哭,只是神色焦急抓着他不放,一丝灵光闪过,问道:“莫非是你娘亲遇到了危险?” 宁修现在还没娘亲这个概念,但是他依稀记得宁不为说过“娘亲”这个词,闻言激动地“啊”了一声。 看来是了。 一个孩子已经让他和孩子娘亲的牵扯上了因果,他不希望同对方牵扯太深。 但是有这个孩子在,他又不能放任其在危险之中不管。 “罢了,随你去一遭。”斟酌过后,褚峻作出了决定。 对方于他而言是陌生人,他自然不会将人拉进自己的识海中,更不可能去对方识海,思量之下,褚峻将目光落在了宁修身上。 这孩子天生金丹,识海强横,他们又有血缘关系,正好合适。 “呀~”宁修喊累了,窝在他的手臂上踢他的手。 快点呀~ 褚峻点了点宁修的丹田处。 —— 众人凝聚灵力而成的巨型长剑劈在虬扎粗壮的藤蔓上,被藤蔓包裹住的临江城猛烈地震动了一下,牢不可破的藤蔓裂开了一道大口子。 城外修士见状无不振奋鼓舞。 他们之前不是没有尝试过这种方法,可是那藤蔓如同铁板一块,他们的攻击根本不起作用,可现在那藤蔓显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这藤蔓可真邪性,莫不是成精了?”趁着调息的功夫,云中门二弟子陈子楚疑惑出声。 被他询问的人脸色紧绷,看向那藤蔓的目光带着些厌恶,此人五官深邃英俊,看上去不过凡人三十余岁的年纪,实际上已近五百岁,是云中门说一不二的大长老,姓闻名鹤深。 闻鹤深没说话,陈子楚知道师尊的脾气,讪讪摸了摸鼻子,却听边上有人开口。 “五百年前也曾有过这般情形,只是那阵势远比现在来得惨烈。”是一红带白衣外罩墨纱的修士,显然是崇正盟的人。 陈子楚观他腰牌,赫然是第一宗门无时宗的人,而且腰间还挂着长老印,大有来头。 闻鹤深转头看了他一眼。 “鹤深,你怎么看?”褚白对他的语气很是熟稔,显然二人相识。 “与巽府宁城的情形别无二致。”闻鹤深冷声道。 也正因如此,各门派才会如此严阵以待,崇正盟和无时宗甚至派了褚白这个级别的长老过来。 调息完毕,众人再次凝结灵力,对准了那藤上的裂口。 “再来!” 当年去过巽府遗址搜救的修士无不对那巨藤记忆犹新,参天而起,遮天蔽日,在焦褐皴裂的土地上只身矗立,覆盖了大半个巽府,藤身上挂着半人半藤的尸体,密密麻麻一望无际。 还有数不清的藤蔓人动作僵硬地行走其间,神魂俱灭化作傀儡。 以至于一开始人们都以为巽府之祸是妖藤作乱。 宁不为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 那是春分前一日。 他收到宁行远亲笔家书,急召他回巽府宁城,他自然火急火燎地往回赶,可谁知路上遇到了大麻烦,幸得旁人搭救才挺了过来,可是已经距收到信过了近一月。 待他回到巽府,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苍茫惨景。 他甚至找不到回宁城的路。 晏兰佩重新接回了藤蔓的主导权,无数藤蔓自地面蔓延而起,不顾浑身剧痛,伸手抓住了宁不为。 与此同时,一道金光悄无声息地浸入了宁不为的心口和手臂,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在飞速地愈合。 晏兰佩见状惊讶了一瞬,看向了还在不断向宁不为输送金光的宁修,用藤蔓将小孩卷了过来放进了宁不为怀中。 宁修抓住宁不为的袖子,“啊~啊啊~” 爹爹~不痛~ 然而那金光实力有限,只能疗愈外伤,真正致命的是宁不为身上碎裂的经脉和枯涸过度的丹田。 “还真是……玲珑骨。”晏兰佩神色复杂地看了宁修一眼。 躺在藤蔓上的宁不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乘风!”晏兰佩见他醒来,大喜过望。 宁不为皱了皱眉,下意识要找宁修,就听到耳朵边奶声奶气的“啊”声,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孩子——”晏兰佩欲言又止。 宁不为强忍着疼将宁修抱了起来,闻言道:“有话直说。” “第一次见面时我便提醒过你了,”晏兰佩于心不忍道:“寻常人都是被十月怀胎顺应天道自然而生,可这孩子化玲珑为骨,借你与另一人血肉精魂,硬生生凑齐了三魂七魄,虽天生金丹,可三魂七魄不齐不稳,多活一天都是在渡命劫逆天而行——” “乘风,他随时都会魂飞魄散,养不活的。”晏兰佩道:“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剩一副玲珑骨。” 宁不为一把捂住宁修的耳朵,俊脸紧绷,神色阴沉地盯着晏兰佩,“闭嘴。” “他借你血肉精魂而生,自然有你的家族传承印记,可那只是——”晏兰佩望着他,见宁不为神色紧绷死死抱着孩子,没忍心继续说下去,叹了口气道:“行远总跟我念叨你心肠太软,修不成无情道。” 宁不为冷冷看了他一眼,抱着宁修就要站起来。 晏兰佩一把按住他。 “天生金丹玲珑为骨的婴孩,但凡那些修士跟渡鹿一样察觉到他身上有玲珑骨,你以为他们会因为是个孩子就大发慈悲放过他?”晏兰佩道:“你当初去崇正盟取玲珑骨,为的难道是将它当成孩子养?” 宁不为沉默了下来。 他当初千辛万苦去崇正盟盗取玲珑骨,自然是眼馋玲珑骨这个宝贝本身奇效—— 于凡人,生死骨肉,重塑根基,长生不死。 于修士,修为暴涨,踏碎虚空,飞升成仙。 十七州修道之人,哪个不想感悟大道飞升?若是不想,去凡间界做个富贵闲人,不必打打杀杀,岂不逍遥快活? 宁不为自然想飞升,他甚至可以为此不择手段。 “你方才杀渡鹿已经过度消耗了灵力,本就断裂的经脉现下都快碎了,识海里一丝灵力都没有,莫说护住他,你现在自身都难保。”晏兰佩指着他怀里的宁修道:“玲珑骨可以救你。” 如何救? 自然是炼化用来修补经脉丹田。 宁不为一开始让这孩子淋雨病死就是想的这个法子,一条命和飞升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 他躺在秋雨里快死的时候,胸口趴着这么个热乎乎的小东西,屁用没有,却让他挣扎着爬起来找了个山洞。 他不怕淋雨,可在山洞里,总归要舒服一些。 宁不为抬眼看向晏兰佩,冷声道:“他叫宁修,是我儿子,不是什么破骨头。” 晏兰佩神色恍然,“你给他起了名字。” 宁不为嗤笑一声:“你还给自己起名字了呢。” 晏兰佩:“…………” 宁不为这张破嘴,能活五百年真是难为他了。 有名有姓,有宁家血脉传承的印记,便是宁家前任族长从地底爬上来也得认宁修是宁家的种。 更何况现在宁家就剩宁不为一个人活着,他就是给条狗起个名姓宁往族谱里划也没人拦得住,谁让现在宁家族长家主全是他。 宁不为认准的事情八头牛都拉不回来,死犟死犟,他再了解不过,晏兰佩见状便不再劝说。 宁不为低头看怀里的宁修,宁修还在卖力地将自己的金光往他流血的伤口送,原本红润的小脸煞白煞白,抓着他的衣襟抽噎着要哭不哭,见他低头看自己,又有点开心地喊他:“啊~” 爹爹~ 宁不为面无表情地捏了一下他的小脸,“别送了,吃了你都不够我塞牙缝的。” “啊?”宁修歪了歪脑袋,眨巴了一下漂亮的眼睛。 宁不为哼笑一声,屈起条腿姿势随意的倚在藤蔓上,一副老子没事老子还能再打十个的张狂模样。 但实际上脑子已经混沌地听不清晏兰佩在说些什么了。 晏兰佩的状态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后背又一次传来阵剧痛,灵力外泄,撑在临江城外的藤蔓摇摇欲坠。 渡鹿留下的大阵终于轰然坠落,宁不为祭出残破不堪的朱雀碎片要硬扛,却被陡然围拢的藤蔓护在了下面。 “晏兰佩!”宁不为愤怒的大喝一声。 无数藤蔓被连根拔起,凝聚成球,在大阵冲击之下一层层化作枯黑的齑粉,两相撞击,藤球在不断缩小又缩小,最终硬生生将那残余的大阵耗干,只留满地飞灰。 临江城外人声喧嚣,临江城内寂静无声。 无尽河上空,藤蔓缠绕撑起的桥上面坐着两个人,一个奄奄一息,另一个已到强弩之末。 “乘风,当年你回来得太晚了。”晏兰佩看着他,神情无奈又庆幸,“也幸好你回来的晚。” 宁不为耳朵里嗡嗡作响,晏兰佩的声音忽远忽近,但他还是听见了。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宁不为问。 晏兰佩摇摇头,“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我只亲眼见渡鹿杀了宁行远。” “我带你……看。” 宁不为脸色一变,开口要阻止他,却见晏兰佩冲他摇了摇头。 “我撑不了多久了,起码死前……让我再看看他。” 弥留之际,可施溯魂。 回溯往昔,再见故人,了却执念,身赴黄泉。 可溯魂只能将死者本人施术,除了加快生命的流逝,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是故少有人用。 说是了却执念,可将死之人对世间多有留恋。 “好在……故人已逝——” 宁不为眼前一晃,忽地就回到了当年宁府的澹怀院。 与之前在渡鹿的惑心阵中不同,此时他意识清醒,如同时隔多年,远行归家的游魂。 澹怀院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古朴雅致的院落,门两边种着两棵桂花树,蜿长廊外是一片青玉色的九叶莲,中有青石铺就的蜿蜒小路,一直延伸到院门口,往外一抬眼便能看见苍青的沉月山。 “这么小的孩子。”身后响起一道有些陌生的声音。 宁不为猛地转过身去,便见宁行远站在连廊下,神色微微有些苦恼。 但显然方才不是他在说话,宁不为定睛一看,却见从宁行远玄色的宽袖中探出了一根翠绿的藤蔓,上面长着锯齿状的小叶子,顺着宁行远的手臂爬到他肩膀上。 正是尚未化形的晏兰佩。 而且要比他记忆中的细不少。 他顺着宁行远和晏兰佩的目光看去,就发现有个不过五六岁的男童蹲在成片的九叶莲中,面无表情地伸手揪着花瓣往嘴里塞。 宁不为嘴角抽了抽。 那是刚被接到宁家主家的他自己。 但是他不记得有这么个场景了。 宁行远嘴巴未动,宁不为却听见了他的声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宁行远和晏兰佩在他们识海中的对话。 “应该能养活。”宁行远说。 “你又没养过。”晏兰佩道:“他胳膊还没我粗。” 宁行远严肃道:“渡鹿我养活了。” “你捡到渡鹿的时候他都十二了,跟小不点不一样。”晏兰佩说:“听说这么小的孩子连吃饭都要喂呢。” 宁行远皱了皱眉,“那也得养,他在的旁支人都死光了,被宁帆那一支带去让他修了无情道。” “这不是胡闹吗?这么小的孩子修什么无情道,他连无情道是什么都不知道。”晏兰佩不赞成道:“那我们还是养着他吧。” “他不跟我说话。”宁行远试着往前走了一步,蹲在九叶莲中的小孩警惕地退后了一步。 晏兰佩兴致勃勃地给他出主意,“你板着脸他自然害怕,你笑一笑。” 宁行远神色僵硬道:“怎么笑?” “像隔壁大街上卖豆腐的叶夫人那么笑,慈祥又和蔼。”晏兰佩建议。 宁行远僵硬地扯起嘴角弯腰看向九叶莲里的小孩。 围观的宁不为默默地扶额。 果不其然,马上就传来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 眼前的画面突然开始模糊,晏兰佩虚弱的声音有点尴尬,“回溯得太早了。” 果然,下一瞬画面就变成了十年之后。 “宁行远!你别让宁乘风再薅我叶子了!再薅就秃了!”晏兰佩怒道。 宁行远揣着袖子微笑道:“谁让你总招惹他。” 晏兰佩说:“我那是稀罕他,那么个小不点都长这么大了,跟养儿子似的。” 宁行远面不改色同对面揪着九叶莲的少年道:“乘风,绿藤说它要当你爹。” 宁不为顿时炸毛,伸手就拽住那根藤蔓要薅它叶子,“他怎么不上天呢!” 晏兰佩一边躲一边控诉道:“宁行远!每次都是你招惹他!” 宁行远八风不动地笑道:“多可爱啊。” “你们姓宁的都有毛病!”晏兰佩骂道。 晏兰佩被宁不为打了个结,气得叶子都快掉光了,“小兔崽子,等我化形了非要揍他一顿!” “它说你找揍。”宁行远掐头去尾传了话。 少年拎着剑就要跟那藤蔓打架。 晏兰佩苦恼地问宁行远,“这回我要输还是赢啊?” 宁行远抬头看了眼远处的青山,“他被先生从万玄院罚回来了,让他赢一把开心开心。” “唉,哄孩子真难。”晏兰佩叹了口气,跟少年打了起来。 声势浩大,实则都没用上一成的功力。 五百年后的宁不为站在他们身后,听着令人哭笑不得的对话,扯了扯嘴角。 待少年走后,宁行远便带着晏兰佩去了沉月山。 “你在此闭关,待春分那日化形。”宁行远将他放回了本体上。 参天巨藤高耸入云,底下的根系布满了整个沉月山。 “方才我不是跟乘风闹着玩,是真打算化形成男子。”晏兰佩道:“一名英俊高大的男子。” 宁行远无奈道:“你要化形成何种模样是你的自由。” 晏兰佩客气道:“多少还是要考虑一下你的意思。” 宁行远停顿片刻道:“其实我觉得——” 晏兰佩道:“你的意思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宁行远:“…………” 好一根有主见的藤。 “我化形之后绝对要比宁乘风高。”晏兰佩坚持道。 “他今年十六的生辰的还没过,还会再长的。”宁行远说:“跟他较什么劲。” “他天天薅我叶子,他薅我一片叶子我就拔他一根头发。”晏兰佩语重心长道:“让他见识世间险恶,藤不可欺。” 宁行远无奈又好笑道:“春分那日他应当放假了,我喊他回来观你化形。” “我要第一个见你,第二个见他。”巨藤上的藤条缠住他的头发,悄悄拔了一根。 宁行远:“可以……但你不要拔我的头发。” “你管教无方,让乘风薅我叶子,你俩同罪。” 宁行远笑道:“你这藤可真小气。” 一人一藤在沉月山顶看月落,一直聊到半夜。 “我打算把回春阵传授给渡鹿。”宁行远说。 晏兰佩愣了一下,“你并不是说乘风比渡鹿合适吗?” “乘风一心要修无情道,怎么劝都不听,现在教给他回春阵是害他。”宁行远道:“渡鹿脾性虽有些瑕疵,但心地良善,心性也算坚定,教给他也能护一方平安。” “可他不姓宁。”晏兰佩提醒他。“法不轻传。” “道不藏私。”宁行远道:“况且他是我唯一一个亲传弟子。” “你才多大,过了年才九十九。”晏兰佩道:“放在修士里还是毛头小子。” “放在凡间界都是长寿了。”宁行远站起来,笑道:“我下山了,春分那日我来接你。” 晏兰佩声音很是开心,“把乘风也叫上,但是得让他走你后面,我要第一个见你。” “好。”宁行远走了一段路,转头盯着地面匍匐着的一小根绿藤,“春分之前不许下山。” “哦。”那小藤蔓委屈巴巴地往回爬,爬到一半又转头喊他: “宁行远,春分那天你俩都得来啊。” “都来。” “我要第一个见你。” “放心。” 宁行远转头看了那藤蔓一眼,“不用太高,比我矮一点就行,乘风他长不了多高。” “好。”晏兰佩开心地冲他挥叶子。 日月盈昃,转眼便到了春分那日。 化作人形的晏兰佩坐在沉月山顶,等着宁行远和宁乘风来接自己。 藤蔓化而为人,身姿颀长,容貌昳丽,身量正好比宁行远矮上一寸,却又比少年宁乘风高上几寸,除了这张脸不怎么英武外,其他的都很让藤满意。 可他自日升等到月落,也不见人来。 沉月山上被宁行远设好了结界,他从里面千辛万苦破开结界,准备找宁行远和宁乘风这两个没良心的痛骂一顿,却愣在了空中。 橘红的晚霞之下,是一个血色阴翳的宁城。 他自半空飞过,到处都是断臂残肢和嶙峋白骨,尸山血海流血漂橹都不足以形容此间惨状。 待晏兰佩到了宁府所在,偌大的宁府已经化作了一片废墟,他顿时慌了神。 “宁行远!” “乘风!” “渡鹿!” 他喊着最亲近的几个人的名字,却迟迟得不到回应,他冲向澹怀院的位置,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场景。 青玉色的九叶莲丛中,有个人背对着他站在那里。 看到熟悉的身影,晏兰佩顿时放下心来,说出了自己化形之后的第一句话: “宁行——” 噗嗤。 一截染血的长剑刺穿了宁行远的脖颈,鲜血滴滴答答落在了青色的花瓣上。 “宁行远!”晏兰佩震惊地喊了他一声。 宁行远听见他的声音,似乎是想回头,有人将长剑拔出,鲜血顿时喷涌而出,在暗色的天空下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整个人无力地向后倒去。 漂浮在半空中的宁不为瞳孔骤然缩紧,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接人,可对方却从他半透明的身体里穿了过去,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宁行远身后,渡鹿手中握着那把染血的长剑,一脸的惊慌失措。 “不、不是我……不是我!”渡鹿惊恐地摇着头,将剑扔到了地上,“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渡——鹿——”晏兰佩悲愤填膺怒喝出声,整个人化作一株参天巨藤扎根于澹怀院。 无数藤刃刺向渡鹿,而惊慌失措的人竟然化作了一个幻影倏然消散,任凭晏兰佩怎么找都找不到。 宁不为不受控地虽藤蔓升向高空,目光却死死地盯着宁行远。 温润清俊的人睁着眼睛,玄色的长衫铺在青色的九叶莲花丛中,怔怔地望着他,那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黯淡无光,倒映着漫天霞光。 死不瞑目。 宁不为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来。 这是晏兰佩的溯魂之境,他只是跟随晏兰佩进来的游魂,这些只是晏兰佩的记忆。 而他自己对宁行远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了年关前转身前的匆匆一瞥。 他将镇纸留给宁行远雕刻,习以为常的匆忙告别,自此生死相隔。 待他回来,一切都天翻地覆,说宁家害了巽府参商二州的千百万人口,说那诡异可怖的妖藤,说力挽狂澜却不幸陨落的宁行远…… 人人都对着宁家喊打喊杀。 宁家活着的人所剩无几,从前有多风光,现如今便有多落魄,他颠沛流离孤身逃亡,连宁行远的尸身都未曾找到。 藤蔓冲天而起,密密麻麻的藤蔓盘亘在宁城,不断向外扩展,竟是竭力笼罩住了大半巽府。 尸山血海,无垠焦土。 藤妖哀鸣,摧心断肠。 回春大阵在自宁城为中心,集天地浩荡灵气,欲逆天而为,死而复生。 朱雀斩邪,回春复生,宁行远凭借二者斩妖除魔无数,亦曾救无数生灵,攒无量功德,耳濡目染之下,没有人比晏兰佩看得更多更明白。 可他终究不是宁行远。 回春大阵失败反噬,被他救下的人变成了半藤半鬼的傀儡,被赶来的修士误以为妖邪,统统诛杀殆尽。 晏兰佩心中大恸,要去阻止他们,可反噬太过,无数藤蔓化作枯木,自此修为尽失,灵识湮灭,他变回了一株普通的藤蔓。 眼前的画面溃散成点点星芒,宁不为回神,便见心衰力竭的晏兰佩坐在地上,半截身子都化作了黑色的枯藤。 “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又生出了灵识……在一无名山间修炼,借助一陨落前辈留下来的灵物……那人姓晏,我便斗胆借她姓,自取兰佩之名……直到半年前,我偶然间得了块朱雀刀的残片,才化形成功……便来找渡鹿报仇……” 宁不为神色微动。 “五百年间他修为大涨……还创了什么四季堂……利用宁行远之前教他的生花术要将人变作他的傀儡……”晏兰佩自嘲一笑,“同我那失败的回春阵倒是……如出一辙……” “城内的人都被下了惑心种……我不想救他们,甚至还想吸取他们的灵力……” “当年宁行远救了那么多人,到头来……他们恨他怨他,死后奚落他……我不想做好人了……” “可我看见了你,我以为我看错了……他们、他们都说你入了魔,一年前死在了星落崖……我不信……” “偏偏你谨慎得很,不管我用藤球怎么试探都不肯露马脚……若不是那解笼印我还真不敢断定……我知道你讨厌我……你从小就不喜欢我……” 宁不为下颌紧绷,面色苍白地望着他。 晏兰佩笑了一声:“不过没关系……你都看到了,是宁行远故意使坏……” “我们逗你玩……你就爱较真……” “乘风,我很喜欢你的……”晏兰佩笑着看他,声音逐渐虚弱,“那么点的小娃娃,都长这么高了……还这么厉害……” “比你哥高……宁行远这个骗子……”晏兰佩的意识已经快要消散,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半年前,我得了块朱雀刀的残片……还有从你身上拽下来的那块……你怎么能随便丢孩子呢……无情道也不是这么个修法啊……” 城外轰然作响,整个藤蔓凝结而成的屏障坍塌了大半,晏兰佩猛地吐出了口血,伸出手来,掌心躺着颗枯败的的种子。 “你哥……被我埋在了沉月山底……我死后,把我们埋在一处吧……” 宁不为冷冷盯着他,不肯接。 “你总是这么倔……”晏兰佩笑着将种子塞进了宁修的襁褓里,凝聚了最后一点灵力,化出了片指甲盖大小的玉色叶片,挂在了宁修脖子里。 “孩子三魂七魄不稳……这玉片能帮他暂时稳一稳,顺便将玲珑骨的气息遮掩……就当……给孩子的见面礼……” “乘风,你要好好的。” 那只落在宁修襁褓上的手,也渐渐化作了枯木。 终于再无声息。 宁不为抬起满是血污的手,碰在了那块化作枯木的手上。 一滴滚烫的水滴在了宁修脸颊上。 宁修正攥着那只玉色的叶片塞进嘴里啃,被那滴滚烫的水珠吓了一跳。 他还太小,尚且不懂得人世间的生离死别,呆呆地望着宁不为紧绷的下颌,发出了一声疑问:“啊?” 话音刚落,那铺天盖地的枯藤统统化作了齑粉,城外的长剑终于凝聚起了最后一击,却在碰到藤蔓的刹那被柔柔接住。 无数碧绿藤蔓的幻影在破败不堪的临江城缠绕流连,化作藤蔓的傀儡,幻阵中神魂俱灭的修士,被废墟压死的凡人,生死不知的无数人……如同时光倒退,又似大地回春,在漫无边际的绿色灵力下死而复生,轻柔地放在了地上。 如同一切从未发生过。 城外的众多修士愕然静立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褚白震惊道:“是早已失传的……回春大阵。” 年轻的修士不明所以,听闻过甚至亲眼见过宁行远的年长修士俱是震惊诧异。 当年不到百岁便跃居天机榜榜首的修真天才宁行远,朱雀刀法出神入化,回春大阵声名远播。 一手朱雀斩百邪,一手回春复万生。 两片朱雀刀的碎片落在了宁不为的手中,同另两块满是裂纹的碎刀片摞在他掌心,里面澎湃的灵力顺着他的伤口将他快要破碎的丹田勉强拢住,免得让他爆体而亡。 那灵力甚至比整个回春大阵消耗的还要多,就像是对自家孩子无声的偏爱和纵容。 躺在地上的无数修士幽幽转醒,如同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大梦。 冯子章看着死而复生的韩子杨和子宋子陈两位师兄,眼眶一红,哇得一声哭了出来,扑进了大师兄怀里,嚎啕大哭涕泗横流。 刚醒过来的韩子杨还一脸懵,就被自家师弟扑了个踉跄,抹了一身眼泪。 褚荪看着活过来的同门和长老,感慨万千,褚信则比他更为坦诚,直接蹦了起来。 成衣铺的老板娘看着变成废墟的铺子,摸了摸身上破烂的衣裳,身上却没有一处伤口。 店小二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和自家婆娘喜极而泣。 本以为在幻境中必死无疑的修士错愕地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灵识,想起自己在环境中失去理智般的行为,面面相觑。 卿颜和百羽禅师对视一眼,死里逃生,俱是怅然苦笑。 无数惑心种自他们身上脱落,化作了齑粉在风中飘散而去。 城外的修士涌入临江城,找寻着各自的门人和亲人,死里逃生,再度重逢,人们总是有许多话要说。 绿意弥漫了整个临江城,又在无数惊喜哭声中悄然散去。 宁不为冷眼看着众人,将宁修襁褓里那颗枯萎的种子同朱雀刀碎片一起放进了怀里。 晏兰佩每每施展回春术均都是失败,却在将死之际终于成功了一次。 救了一群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宁不为抱着宁修挣扎着起身,自热闹的人群中穿过,孤身缓步走向城外。 ‘渡鹿死有余辜,但我也没有救梅落雪和那群抢宁修的人。’ ‘我做不成坏人。’ ‘可做好人又实在不甘心。’ ‘乘风,做人好难啊。’ 晏兰佩渺远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随着一声叹息,终于彻底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生者多艰。 宁不为身后是喧嚣破败的临江城,前面是望不到尽头的长天。 他抱着宁修,踉跄了一步,已经力竭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跌落在地昏了过去。 天远地阔,秋风萧瑟。 日落沉山,淡橘浅紫的晚霞层层叠叠铺洒而开,给这无尽的冷寂平添了几分辽阔的暖意。 —— 宁修艰难地将死沉死沉的爹爹拖进了自己的识海,累得委屈到要掉眼泪,窝在褚峻怀里哼唧。 他爹爹的识海里好吓人,他找了好久才找到了爹爹,但是爹爹警惕地很,根本不让他靠近。 好在他爹爹昏倒了,他才艰难地将爹爹拽进了自己的识海里。 他再也不要进爹爹的识海里,难受又吓人。 还是白白的好,暖和又干净,还会给他唱歌。 褚峻看着被小家伙拖进来了一大团黑雾,身体僵了一下。 这团黑雾……怎么如此眼熟? 如果他没认错,这黑雾应当就是两次厚颜无耻盗取他识海中的灵力,胆子大到用神识进他识海,还阴差阳错同他神交的那名修士。 褚峻有一瞬间想直接一掌劈了这个胆大妄为的混账。 “啊啊~”怀里的宁修焦急地拍了一下他的胳膊。 白白快点~ 褚峻面带寒霜,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小家伙,“他就是你‘娘亲’?” 那次神交虽然仓促,但他也能感觉到对方是名……男子。 褚峻心底疑惑更甚,一名男子如何给他生了个儿子? 难不成他闭关多年,已经跟不上修真界的发展了?男人也能生子? 这一诡异的念头让近千岁的老祖有些头皮发麻。 “啊~”宁修拍了拍他,不耐烦地在他怀里扭来扭去。 白白救爹爹~ 褚峻无奈地捏了捏他的小脚丫,“性子怎么这么急?” 也不知道随了谁。 褚峻的目光落在那一大团沾染着血气的黑雾上,想起对方上次临走前对着他的神识揉搓一顿火急火燎地逃跑—— 褚峻:“……” 显然是随了这一大团黑雾。 对方已经失去了意识,按理说是不能进入别人识海的,但宁修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将人给拖了进来——连带着神识灵识全拽进来了。 真是个孝顺儿子。 褚峻抱着宁修,伸手试着往那一大团黑雾里送一些灵力,结果刚一靠近,对方就警惕地浑身紧绷,浑身竖起了尖刺,大有谁敢靠近老子就死无葬身之地的狂暴嚣张。 褚峻:“…………” 好凶。 这团黑雾不仅性子急,还凶残非常,神魂中还带着浓郁的煞气和邪气,血色弥漫。 对方两次混入他的识海,伪装地十分完美,褚峻回想起这煞邪之气冲天的人竟混入他的识海毫无所觉,饶是他也禁不住有一丝后怕。 邪魔入体,稍有不慎就可能走火入魔,魂飞魄散。 若是寻常情况下褚峻看到,通常会将对方视作邪魔外道绞杀。 可偏偏现在不是寻常情况—— 这邪煞之气四溢的修士和他同处在一个孩子强横的识海中,而且这孩子是他和对方的亲生骨肉,对方毫无反抗之力,还下意识地在保护孩子。 褚峻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团拒绝他靠近的大黑雾。 最稳妥的办法,是他即刻出关,找到孩子,然后将此邪魔诛杀。 可他发现自己不想这么做。 对方是孩子的另一位……父亲,而且孩子显然只认了对方当爹,他现在在孩子眼里充其量就是个熟悉的陌生人。 “啊~”宁修见他不动,开始急切地指挥他,“啊啊~” 白白~抱抱爹爹~给爹爹唱歌~ 在宁修的记忆中,每次都是被白白抱着就不难受了,褚峻的诵经声在他听来跟唱歌一样,自然也以为宁不为被他抱着听听歌声就好了。 但是白白站在那里就是不动弹,急得他不行。 褚峻低头对怀里的孩子道:“放心,我修的不是无情道。” 亦不是那些顽固迂腐的修士。 救便救了。 他们之间的因果已经有了个孩子,救他一命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宁修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大的小脑袋思来想去,以为白白是在嫌弃爹爹丑。 白白住的地方都是白乎乎的,他爹爹现在黑黢黢一团,白白肯定是因为这样才不肯救爹爹。 聪明且孝顺的宁修仗着他爹的灵识对他没有防备,努了努力,将他爹身上裹着的浓郁黑雾和染血的衣服全都扒了下来,十分自豪地指给白白看,“呀~” 爹爹也白白的~ 褚峻闻声一抬眼,猝不及防就看见了一截劲瘦有力的腰肢和半张俊美的侧脸,他猛地垂下了眼睛,神色有些不太自然。 继而对着怀里洋洋得意的小家伙训斥道:“胡闹!” 第22章 云中(一) “啊呀~”宁修一双纯真无邪的眼睛看着他, 眨了眨。 褚峻垂眸盯着宁修,试图教育儿子,“成何体统。” 奈何儿子听不懂, 脾气还急, 小手拍着他的衣服示意快点救人。 雪色宽袖一挥, 上面的白金暗纹在昏黄的光下熠熠生辉。 宁修登时将他奄奄一息的亲爹忘到了脑后,兴致勃勃地盯着褚峻的的袖子,伸着小手要去抓。 褚峻自宁修识海中借了些许灵力,同自己的混在一起,淡金色的灵力化作雾气将宁不为包裹住, 甚至都没有仔细看对方是何样貌。 宁不为对宁修的灵力并不排斥, 只是不怎么舒服地皱起了眉。 褚峻一直垂着眸,连那团雾气都没再抬头看过,借着宁修的少许灵力再探查, 对方果然没有再反抗。 他绯色的灵力混着宁修的金色, 在对方的奇经八脉游走一圈, 而后对着那马上就要碎成渣的丹田沉默了下来。 经脉尽断修为尽废都是在夸他。 若不是有一股澎湃的绿色灵力护住了他的丹田和心脉, 恐怕早就爆体而亡了。 褚峻神色有些凝重。 他抬起头打量了一圈儿子的识海, 对一个金丹期的修士来说并不算大,但对一个婴孩来说, 可以称得上是广阔了。 但广阔的识海中只有一圈地方是有光的, 顶多只有两个房间那么大。 空中悬挂着一个硕大的用灯笼, 散发着柔和的光, 不过跟真实的灯笼有区别, 像是被人用灵力捏出来的, 甚至还贴心的捏出了穗子, 旁边是一连串十几个大小不一的铃铛, 同样是被灵力捏出来的。 还有一个成人巴掌大的瓷勺子,上面画着只毛茸茸的大黄狗,不停地在吐舌头摇尾巴。 勺子旁边是一个比人脑袋还要大的花碗,上面绘着喜庆的大红花,这两样东西仅次于灯笼和铃铛的地位,被放在光最亮的地方以示主人的重视。 除此之外,还有一片玉色的叶子,半边黑乎乎的山洞墙壁,几根比人还高的枯草,拳头大的石子,绣着安神咒和辟邪符的襁褓,一件玄色的衣裳和半件白色的衣裳,那半件白色的衣裳褚峻身上穿得出了大出几倍外简直一模一样—— 就在褚峻看的时候,那袖子上就多了一片闪闪发光的白金暗纹。 褚峻:………… 这亮度有些夸张了。 被灯笼照亮的空地上,稀奇古怪的东西堆得满满当当。 修士开辟识海之后,可以随心所欲将识海变幻成自己喜欢的模样,显然这堆稀奇古怪的东西是他儿子的心头好。 宁修千辛万苦终于抓住了他的袖子,兴奋地往自己嘴里塞。 褚峻将自己的袖子从他嘴里扯出来,对他道:“我要给你……父亲疗伤,你的识海承受不住。” “啊~”褚峻不知道父亲是什么玩意儿,吧唧了一下小嘴巴,还要玩他的袖子。 褚峻道:“你带我去你爹的识海。” 宁修的注意力终于从袖子上回归到他可怜的亲爹身上,“啊!” 爹爹! 褚峻:“…………” 半晌后,一大团淡金色的雾气漂浮在浩瀚无垠的识海之中,旁边站着面如寒霜的褚峻。 宁修躺在一个简易的摇篮床里晃来晃去,上面挂着一串粉色的小铃铛,比爹爹送给他的那串还要漂亮,还会发光。 他更喜欢这个! 他躺的地方还会动! 宁修开心地晃呀晃呀,那串会发光的铃铛也晃呀晃呀,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小哈欠,眼皮发沉,还要不放心地转头去看爹爹,发现爹爹被换上了白白的白白的衣服,软乎乎地“啊~”了一声。 白白要记得抱着爹爹唱歌呀~ 然后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铃铛轻灵柔和的声音在广袤的空间里格外明显。 对方赤裸着上半身在雾气里若隐若现,褚峻只能给他穿上自己的外袍,并在周围设下困灵阵以防他醒来突然袭击——以前两次的经验来看,对方诡计多端且心思险恶,绝非良善之辈,于他而言有备无患。 把对方拽进自己的识海实属无奈之举,孩子的识海承受不住他用来疗伤的灵力,但将对方的神识灵识全都拖进来…… 褚峻指间灵力闪动,警惕又仔细地开始给对方修补那快要碎成渣的丹田,免不了要添补上去自己的灵力。 半晌后,目光微顿。 此人的丹田不止破损过一次,而且观他修补的手法,竟有些眼熟。 沉睡中的宁不为察觉到丹田异动,眉头紧皱,腰间猛地一用力就要坐起来,却被一只带着暖意的手掌强势又温柔地按住了肩膀。 “别动。”褚峻怕吵醒孩子,声音放得很低。 缭绕的淡金色雾气里露出了对方一小截白皙有力的脖颈和紧绷的下颌。 带着几分嚣张和霸道的挑衅。 褚峻垂下眼睛,手腕稍一用力,就将半死不活的人按回了雾气里。 宁不为后脑勺着地,结结实实磕了一下,彻底昏死过去。 —— 四肢百骸像是被人碾碎又生生重组回去,浑身酸痛。 宁不为艰难地睁开眼,就跟个吐着红舌头的狗脑袋大眼对小眼。 这狗脑袋有点眼熟,像他给宁修喂饭的小勺子上的那只。 这狗脑袋怎么比他的头都大,宁不为迷迷糊糊地想。 “啊~”宁修开心的喊声在他耳朵边响起。 宁不为下意识地转头去看他,却隔着缥缈缭绕的雾气看到了一抹身影。 白衣翩然,墨发如瀑,长身玉立,白皙修长的手负于身后,单只一个背影便美如天仙。 宁不为还没开始转的脑子里浑浑噩噩地想:这手来给他儿子换尿布倒是挺合适。 似乎是察觉到他醒来,那身影僵了一瞬,突然消失不见。 宁修被金色的灵力托着漂浮起来,脸朝下跟他爹大眼瞪小眼,兴冲冲地喊他神智不清的老父亲:“啊~啊呀啊~” 爹爹~你醒啦~白白救了你呀~ 宁不为被儿子糊了一脸口水,单手将漂在半空中的儿子拎住坐起身来,顿时被周围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晃了眼。 大勺子大碗大灯笼,还有被放大十几倍的一串铃铛,无尽河的边上的碎石滩,枯草和藤蔓,还有半边黑黢黢的山洞……除了大小不对,都十分眼熟。 宁不为立刻反应过来,略带惊讶地看着宁修,“这是你的识海?” 宁修这段时间听白白说过许多次“识海”,兴奋得啊啊直叫。 宁不为扶着大勺子站起来,打量一遭,竟然发现还有之前被他扔掉了那个襁褓,挑了挑眉,“这么喜欢爹再给你买一件。” “啊!”宁修被他单手拎着也不怕,开心蹬腿。 一站起来宁不为便觉得不对劲,他之前破碎的丹田和断裂的经脉竟然……被人修补好了? 宁不为薅了儿子点灵力在周身游走一遭,发现经脉确实被人从外面补好了,虽然里面还是断开的,但要比之前好上太多,丹田更是被人耐心地一点一点仔细地修补好,只要他不再过度消耗透支,就不会再出现丹田破碎的要命状况。 如果说之前他的丹田就像个被打碎的陶罐子,灵力就像水一样灌进去,到处都是裂隙和缺口,根本储存不住,临江城一战又险些把这陶罐子碾碎成渣渣,能活下来都是侥幸—— 可现在竟然有人耗费了无数灵力,耐着性子一点一点把他这碎成渣的陶罐子给糊了起来,还糊得尤其仔细认真,外形漂亮光滑找不出一点瑕疵,硬是将陶罐子给糊成白瓷罐。 宁不为想起方才那抹倩影,眼底浮现出几分愕然。 显然那不是他的幻觉。 宁不为看着儿子识海里从未见过的那串跟他捏的铃铛挨在一起的粉色铃铛,还有下面舒适可爱的小摇篮,眼底的愕然化作了复杂。 他给宁修的识海做过防御符,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根本进不来,可“她”不但进来了,还救了他的命,还用灵力给宁修做了粉色的铃铛和摇篮…… 宁不为见那一蓝一粉两串铃铛亲亲密密的挨在一起,不太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低头对宁修感慨道:“你娘亲可真是人美心善。” 单看捏的这铃铛,便知道是个温柔又手巧的女子。 “啊?”宁修第二次听见“娘亲”这个词,疑惑地盯着他爹,歪着脑袋作出费力思考的小模样。 宁不为指了指那串蓝色的铃铛,又指了指自己,“我是你爹。” “啊!”宁修表示自己听懂了。 宁不为指了指那串粉色的铃铛和小摇篮,又指了指“美人”消失的方向,“那人美心善的仙女是你娘亲。” 宁修眨了眨眼睛,白白……娘亲……过了好半晌才“啊~”了一声。 白白是娘亲呀~ “孺子可教。”宁不为满意见他懂了,满意的点点头,语气笃定地对儿子道:“你娘一定很会换尿布。” 听见“娘”,宁修开心地给他指粉色铃铛和那女子消失的方向,“啊~” 宁不为回想起方才缥缈雾气里那若隐若现的腰身,神色微怔。 那女子把宁修留给他,甚至不惜动用如此多的灵力救他的命,却不计回报,见他醒来便害羞地逃走—— 想来是倾慕他已久。 宁不为清了清嗓子,目光严肃地看向宁修,“你娘是个好人,但我修的是无情道,不能娶妻。” 不明所以的宁修:“啊?” 第23章 云中(二) 宁不为凭着他爹娘给的这张脸, 从小到大桃花就没断过。 年少时在万玄院读书,什么温柔可爱的小师妹,美丽端庄的大师姐, 来万玄院交流的掌门之女……甚至有男修士半夜爬窗户险些被他揍个半死, 闻在野和崔辞嫌弃他不解风情, 每每都要拿此事来嘲笑。 及至后来,他在十七州恶贯满盈,臭名昭著之下竟还有人胆敢凑上来,脑子还不怎么好使,嚷着要来拯救他脱离苦海, 断他无情道, 这些人大多连他面都没见过,便认定他心地善良,作恶都有苦衷—— 去他妈的苦衷。 他兴风作浪多年好不容易混出个恶名, 竟还要给他抹消, 气得宁不为想拿朱雀刀砍人。 想起上次被合欢宗那三姐妹追得跑了七个州的事情, 宁不为脸都有点发黑。 有人倾慕, 在宁不为这里压根算不上什么稀罕事。 只是情深至此, 自取精魂血肉同他“生”个儿子,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把他的神、灵二识拖到自己识海中, 不怕反噬倾尽全力修补他的经脉丹田—— 宁不为知道自己的伤有多严重, 此举在宁修的识海中决计行不通, 而他的识海除了宁修别人根本不可能进去, 剩下的答案便不言而喻。 宁不为还真是头一次见。 若不是他提前醒来, 怕是连对方的背影都看不见, 显然“她”只是想默默付出, 深藏功名, 不想引起他的注意。 如此清纯不做作。 宁不为低头看着呆兮兮的宁修,皱眉问道:“该如何谢过你娘?” 与此同时。 艮府柳州。 云中门第十三峰膳食居。 可容纳上千人的大食堂里人声鼎沸,来这里吃饭的大多是尚未筑基的低阶弟子,亦有已经筑基特来吃些灵谷灵植的弟子。 最近云中门十三峰好说歹说从隔壁灵谷宗请了位厨子过来,这厨子做的灵食灵力充沛而且美味无比,不只十三峰的弟子,门内其他山峰的弟子也闻风而来,每到饭点就爆满。 “哎你这杂役怎么回事!长没长眼睛啊!”一名着青衫的男修士猛地站起来,满面怒容地指着自己被撒上汤汁的袖子,“你看看!” 端着餐盘的女子身量中等,容貌普通,唯独一双眼睛英气黑亮,赶忙向他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小心!” 说着就要施个小清洁术给他弄干净,却被他厌恶地一把推开,“别用你那低劣的灵力脏了我的袖子,这可是高阶法衣!” 察觉到对方语气里的恶意,江一正抬起头看着他,问:“那你想怎么样?” 那名修士将她上下打量一眼,嫌弃地轻嗤了一声:“容易,赔我一百上品灵石。” 江一正现在只是云中门的一个杂役,一月才能拿到一千下品灵石,换成中品灵石顶多也就八十多块,遑论上品灵石。 她强压下怒意道:“你这法衣根本不值一百上品灵石。” “吴良师兄这件可是高阶法衣,五百上品灵石买的,跟你要一百灵石那都是看你可怜。”有一个眉尾带痣的高瘦修士笑道。 “她没见识而已。”又有人嘲讽说道,“不过是被冯子章托关系塞进来的,这要什么没什么,丑成这样,冯子章看上她哪儿了?” 在他们那一桌的人顿时哄笑出声。 吴良厌恶地瞥了她一眼,不客气道:“听到没有,还不赶紧赔钱?” 江一正气得面色涨红,咬牙道:“我拿不出这么多灵石。” “哦,差点忘了,你还养着个废物和个小屁孩。”吴良挑眉笑道:“你那爹还没死啊?” 江一正气得手都在发抖。 “她那个爹就不是个好东西,你们没听子陈子宋师兄说嘛?”那眉尾带痣的高瘦修士厌恶道:“就是他杀了子陈和子宋两位师兄!” “陈峰说得没错!”吴良道:“若不是冯子章求情,师尊怎么可能答应让这女人带着她爹和弟弟来十三峰,要我说,师尊就该一掌毙了那个混账东西!” 说着气不过,猛地推了江一正一把,江一正一个踉跄,又被人故意绊了一脚,跌在了地上,滚烫油腻的汤汤水水洒了满身。 江一正不欲惹事,垂着头不说话,却让那些人变本加厉起来。 陈峰等人哄堂大笑,有不知情看不过眼的修士想伸手扶她的,却被同伴拽住。 同伴低声道:“陈峰和吴良的亲哥哥都是内门数一数二的弟子,别招惹他们。” 吴良上脚就要踢,却听门口有人怒喝一声:“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却正是回到了云中门的冯子章。 他本来是要去看宁不为和宁修,路过膳食居听见里面吵闹,便好奇进来看看,却发现江一正跌在地上,被一群外门弟子围在中间,那些人还在说着诋毁前辈的话,登时愤怒出声。 吴良和陈峰却不怕他,谁都知道冯子章脾气好,在十三峰就是个老好人,是个软柿子,根本不将他发怒当回事。 吴良冷笑道:“冯子章,我两个哥哥把你带大,你就是这么报答他俩的?把杀了他俩的仇人好吃好喝供着?” “前辈是为了护下子陈子宋的神魂才出此下策!”冯子章伸手把江一正扶起来,对二人怒目而视,“他是在救两位师兄!” “他说你就信了?杀了他们是救他们?”吴良目光阴狠地望着他,“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谬论!” “在临江城前辈数次救我性命,决计不会骗我!”冯子章气势不足道:“而且子宋子陈师兄现在没事。” “那也不代表他没杀过人,若不是回春大阵将我哥哥们救回来——”吴良冷笑一声:“冯子章,别以为你是内门弟子我就不敢动你,我迟早杀了那废物给我两个哥哥报仇!” 冯子章道:“你怎么能这样!?” 可没人理他,吴良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同陈峰等人一起离开了膳食堂。 江一正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汤汁,对冯子章道:“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冯子章摇摇头,有些沮丧道:“是我没用,护不住你和前辈。” 江一正安慰他,“你已经很厉害了,要不是你,我带着爹和弟弟还不知道要去哪里呢。” 冯子章帮她施了个小清洁术,“吴良和陈峰都是外门弟子,但是内门的吴子陈吴子宋二位师兄是吴良的亲哥哥,二师兄陈子楚是陈峰的堂哥,他们仗着几位师兄的名头在外嚣张跋扈惯了,是故意要来找你的茬。” “没关系,他们总不能天天往膳食堂跑。”江一正笑了笑,只是脸上的笑容没能维持多久。 冯子章现如今被内门师兄弟们孤立,自身尚且难保,愁得叹了口气。 —— 躺在床上的男子面色惨白,浑身是伤,尤其是心口处的伤格外显眼。他身上贴着密密麻麻的止血符,但鲜血还是浸透了衣裳,呼吸微弱几不可察。 眼看命不久矣。 识海里,宁不为正当苦恼之际,突然听见耳边有人在说话。 他当即自宁修的识海撤出,神、灵二识归位,却没有立刻睁眼。 “咱爹刚才是不是动了?”江一正手里端着半碗米糊,问冯子章。 “啊……好像动了,又好像没动。”冯子章愁眉苦脸道:“他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了。” 江一正悲痛道:“看样子是活不下来了。” 冯子章语气怆然,“我还没来得及磕头认爹呢。” “我早就悄悄磕过头了,唉,就当给他养老送终吧。”江一正看着床上嗷嗷待哺的宁修,不由红了眼眶,“只是可怜我尚未满月的弟弟,年纪轻轻就没了爹。” 冯子章禁不住泪洒当场,“呜呜呜弟弟!” “虽然爹你穷得啥也没给我们留下。” “但我们会将弟弟养大成人的。” 意识完全清醒过来的宁不为听得额头青筋直跳。 两个小屁孩一本正经地在这里过家家,还真打算送走他。 好气又好笑。 又听江一正叹了口气,对着床上快要咽气的人悲声道:“爹,你且安心去吧。” 宁不为幽幽地睁开了眼睛。 正对上江一正哀婉含泪的目光。 江一正:“…………” 冯子章见状哆哆嗦嗦道:“回、回光返照?” 宁不为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淡淡地扫视了这俩傻子一眼。 想杀一个人的目光是掩饰不住的。 杀两个人也是。 江一正脑子比冯子章转得要快一点,换了个喜气洋洋的表情欢快道:“前辈!你终于醒了!” 她看起来很高兴。 如果她端着碗的手没有在抖,并且没将米糊抖到宁不为衣服上,就能看起来更高兴了。 冯子章后知后觉地凑上来,讨好道:“前辈,你醒啦?” 宁不为嗓子疼得厉害,嘴里还一股辛辣的苦味,不知道被喂了什么东西,无声地看着他们。 江一正回想起被吊在万丈红木的上的惨痛经历,果断低头,“前辈我错了。” 冯子章欲哭无泪,“前辈身强体壮,百折不挠,精神抖擞……呜呜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叫您爹了您别挂我!” 宁不为嘴角微微抽搐。 宁修米糊喝了一半,不满的拽江一正的袖子,“啊~” 还要~ 江一正没敢动弹。 宁不为缓了半晌嗓子才能出声,问道:“这是何处?” 狭窄的小房间阴暗潮湿,目之所及没几样东西,唯一的那张桌子还断了根腿,摇摇欲拽强撑在那里。 听他这么问,江一正顿时沉默了下来,伸手揪着宁修襁褓的一个小角垂下了脑袋。 冯子章羞愧道:“艮府柳州云中门第十三峰灵谷膳食居小厨房后面的第三个柴房。” 宁不为:“……” 什么乱七八糟的。 江一正见状同他解释道:“那日临江城破,十分混乱,褚信和褚荪前辈被无时宗的人二话不说带走,我和冯子章反应过来后找你却找不见。” “后来还是在出城的路上发现你抱着弟弟倒在河边上,血都快流干了。”她闷声说。 “子宋子陈师兄认出你来,要杀了你,我好不容易跟他们解释清楚。”冯子章想起天天对自己冷着脸的两位师兄,抽了抽鼻子道:“正好江一正也无处可去,我们便谎称你是江一正的爹,我求师尊收留你们,然后我们就带着你和弟弟回了云中门。” 江一正攥着袖子抹了抹眼睛,“对,就是这样,我们现在过得很好。” 冯子章的声音也委委屈屈的,“对,我们也没有受人排挤欺负。” 吃了个半饱被停止投喂的宁修也来凑热闹,“咿呀~” 宁不为:“…………” 第24章 云中(三) “我杀了你两个师兄 , 你劝说你师尊收留我?”宁不为看着冯子章这个神奇的物种。 更神奇的是闻鹤深那个暴脾气竟然没把他给一剑劈了。 冯子章看着他愣愣道:“前辈你不是说为了护下他们的神魂才、才杀的吗?” 宁不为嗤笑一声。 当时冯子章和韩子杨破坏宁不为在河边画的传送阵,结果险些让宁不为和宁修在传送途中丧命,阴差阳错传送到了临江城郊外的平仄崖。 只一眼, 宁不为便看出了吴子宋和吴子陈身上的异样——瞳孔泛绿行动迟缓, 当初巽府无数藤蔓傀儡作乱的噩梦瞬间复现。 下杀手只因心中厌恶, 神魂完好不过是他发现的时间早,对方是不是神魂俱灭关他什么事。 他一个大魔头,脑子抽了才会好心救人。 不过是被冯子章缠得烦了随口搪塞的理由而已,谁知却被这小傻子当了真。 宁不为觉得这有损他魔头的威名。 只是这魔头还半死不活地躺在小柴房的破烂木板床上,能屈能伸, 只能暂时选择沉默以对。 可是冯子章却不肯放过他。 这小傻子大概是感情太过充沛, 情绪上来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发自肺腑道: “在临江城内若不是前辈数次相救,我早就命丧黄泉了, 在幻境之中前辈更是不顾生死庇佑于我们, 天底下再找不出像您这般心地善良的大好人了!” 江一正嘴巴笨, 只能使劲点头, “对, 您就是天底下心地最善良的大好人!” 宁不为木着一张脸盯着他俩,脸都绿了。 这句话对一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来说打击太大, 简直算得上是对他人格上的侮辱。 “前辈, 您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后只要您一句话, 上刀山下火海, 我冯子章在所不辞!”冯子章目光真挚地望着他。 “我也一样!”江一正记不下来, 跟在冯子章后面直点头, 感情倒是一样到位, 看宁不为的目光比亲爹还亲。 宁不为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 想一指头摁死这俩傻货。 大魔头最终还是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问:“我……什么时候救你们了?” 又他妈什么时候不顾生死庇佑几只蚂蚁了!? 冯子章抬袖擦了擦眼睛,看向他的目光更加钦佩,慨然道:“前辈怀真抱素,不屑居功,我懂。” 江一正目光坚定地望着宁不为,点头道:“虽然我不懂但是大哥说得对。” 宁不为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俩,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指向门口,从牙缝里挤出个字来,“滚。” 他没被打死也要被这俩给气死。 宁不为黑起脸来像是要吃人,吓得冯子章和江一正麻溜滚了。 他狠狠舔了舔牙齿,结果舔了一嘴的药渣子,还不等生气,就被一只小手一巴掌呼在了下巴上。 宁不为目光阴沉地看向他,冷声道:“你也想滚?” “呀~”宁修吧唧着小嘴,弯起眼睛冲他笑。 嬉皮笑脸,没遗传他半分稳重。 宁不为还没从“心地善良”这个恐怖的评价中解脱出来,自己动作艰难地撑住床坐了起来,倚在床头上吐了口恶气。 宁修正歪头盯着自己没喝完的那半碗糊糊,就被宁不为捏着襁褓拎起来放到了腿上。 “呀!”宁修冲他爹抗议的喊了一声。 糊糊! 宁不为直接无视他的抗议,伸手往怀里一掏,掏出来四块朱雀刀的碎片。 晏兰佩给的两块尚且完整,另外两块被他造得满是裂纹,眼看就要碎成渣。 宁不为摸了摸上面的裂纹,将这四块碎片拼在一起,只能拼起朱雀刀的一半,剩下的不知道碎成了几块,又落在了什么地方。 星落崖一战惨烈非常,难书那个老东西手段颇多,十六层的镇魔宝塔压下来,他只能用朱雀硬扛,到了后面他已经不怎么清醒。 星落崖毁坠入暗域,可是他却在距暗域十万八千里远的中州醒来,而且已然过了一年,他总不能在无尽河里漂了一年。 晏兰佩说宁修是玲珑骨借他与另一人的血肉精魂所化,他一醒来宁修也才刚化形——宁不为想到这里拎起宁修翻来覆去地研究了一遍,除了发现他儿子最近好像长胖了之外毫无发现。 宁修还惦记着自己的半碗糊糊,口水流了一下巴,蹭到了宁不为的虎口上。 宁不为不怎么温柔地给他擦了擦嘴,嫌弃道:“天天就知道吃。” “啊~啊呀~”宁修冲他爹咧嘴笑。 爹爹啊~糊糊~ 宁不为端起那碗米糊来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就又尝了一口。 两口下去,半碗米糊见了底。 亲眼见证宁不为恶劣行径的宁修愣在了他爹怀里,目光呆滞地盯着自己的空碗,肉嘟嘟的小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宁不为拿着空碗的手僵了一瞬,旋即放下一本正经对儿子道:“米糊凉了,爹帮你喝了。” 宁修不懂,只知道自己期待了半天的糊糊被爹爹喝光了,小嘴一瘪,漂亮的眼睛里就含了两汪泪,偏偏那泪还要掉不掉,就这么直直望着宁不为。 仿佛作为一个无能为力的婴孩最委屈的控诉。 被儿子直直盯着的宁不为:“……还挺好喝的。” 宁修的眼泪无声地掉了下来,顺着软乎乎的脸颊淌下来,落到了宁不为的手背上。 宁不为不怕他儿子哭,但是头一次见他儿子哭得这么安静,偏偏看起来格外凄惨,大魔头终于良心发现,拿起块朱雀碎刀划开手指递到宁修嘴边哄他:“吃这个。” 谁知宁修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手指上的伤口,顿时想起了之前他爹满身是血的样子,吓得眼泪都不掉了。 宁不为见他呆呆的盯着手指不吃,便要塞进他嘴里,谁知一道柔和的金光自宁修身上散发而出,轻轻地包裹住他手指上的伤口,不过瞬息,那伤口便完全愈合。 “啊~”宁修冲他喊了一声,举起了自己的小手,上面有一道小小的伤痕。 那是在临江城时不小心磕破的,流血好疼好疼。 爹爹流血脸都白白的,跟娘亲的袖子一样白,也一定好疼。 宁不为愣了一下,神色复杂地看着宁修,正要说话,却发觉方才割破手指的那枚朱雀碎片嗡嗡震动起来。 宁不为脸色一变。 附近竟然有朱雀的碎片! 有了上次的经验,他将那寻找符稍加修改,那枚碎片便悬浮在半空中,转了几圈后,给他指了个方向。 宁不为顿时来了精神,艰难地从床上下来,推开了柴房的窗户。 目之所及,远处峰峦秀丽,白云出岫,近处层林溢彩,如同一卷徐徐展开的水墨丹青,山间薄雾裹挟着沁凉的秋意扑面而来。 艮府多山脉,柳州峰最高,宗内亭台楼阁立于无数峰峦之上,推门见云,奔腾不歇,故以云中命名。 艮府柳州云中门。 故地重游,再见这苍茫云景,宁不为有一瞬的恍惚。 —— “街坊邻居都说我是野种。”江一正的坐在石阶上,从石头缝里薅了根野草放在手指间缠,闷声道:“我小时候脑子不好,逮着个人就喊爹,经常被骂,有时候还挨揍……” “长大了好不容易改了这破毛病,结果看到前辈就又犯了。”江一正挠了挠头,继而又欣慰道:“他虽然脾气不好,但是从来没骂过我。” 冯子章坐在她旁边幽幽道:“方才他还让咱俩滚。” 江一正:“……这个不算。” 冯子章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前辈面冷心善,不会怪你的。” 江一正揪着那草叶子,疑惑道:“你们云中门的草也施了长生小术吗?怎么这么绿?” “咚——咚——” 她话音刚落,古朴雄浑的钟声响彻山林之间,悠远绵长。 冯子章猛地站起身来,对江一正道:“是内门弟子集合的大钟,我先回去了。” 江一正冲他点点头,“我也得回膳食居了。” 两个人自柴房前分开,冯子章御剑而去,直入云海,江一正尚未筑基无法御剑,只能步行回膳食堂,为了省时间她特地抄了条偏僻的近路,却在路过一片红枫林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抬那废人上山的时候我见了,他昏迷不醒,根本动弹不得。”正是吴良的声音。 陈峰厌恶道:“也就是冯子章那个怂包脑子拎不清,还把他当成什么救命恩人!子宋子陈师兄便是被那藤吞了照样也能活过来,大师兄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 “我哥他们宽宏大量不愿计较,我却忍不下这口气!”吴良愤愤道:“反正那废人不能动,今晚我们便潜入那柴房,把他从断肠崖上扔下去。” 有人不放心道:“师兄,万一被查出来怎么办?门内可是禁止——” “断肠崖深不见底,便是冯子章怀疑也没有证据。”陈峰抬头看了看天色,“事不宜迟,今夜子时我们在这里碰头,记得都带上隐匿符。” “那个姓江的杂役怎么办?” “自然是一并杀了。”吴良冷笑道:“不过是个资质丙下的废物,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 躲在树后的江一正呼吸一重。 “什么人!?”陈峰突然警惕出声。 江一正额头的冷汗瞬间落了下来,待在原地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可能是路过的灵鹿。”吴良道:“你别这么一惊一乍的,这地方鲜少有人来。” 几个人又低声交谈了几句,江一正见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便准备悄声离开,谁知她刚迈步,便见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个青衫的少年,一双无神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心神一乱,呼吸顿变。 “出来!”陈峰低喝,冷剑倏然逼至江一正眼前。 第25章 云中(四) 剑刃凝聚成极小的光点, 折射出秋日晌午刺眼的阳光,倒映在江一正因为极度惊恐而骤然放大的瞳孔中。 极短的一瞬里,利刃破空声与遥远的钟声交织在一起, 奇异的香味和红枫林中的草木清香窜入鼻腔, 江一正的脑海中闪过无数人,无数平淡琐碎的片段, 最后定格在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背影上。 “嗤——砰!” 树枝划过剑身,绣着仙鹤祥云的青衫宽袖在江一正眼前掠过,动作极快却又飘逸灵动,看似轻松一挑,却将陈峰手中的剑直接打进了树干中。 剑身在半空颤颤巍巍地晃了几遭。 冷汗浸透了杂役服, 江一正看向面前站着的那个青衫少年。 对方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穿着云中门统一的制式青色袍衫,身姿颀长,背挺得笔直, 玉带将马尾高高束起,丰神俊秀,风仪明如秋月。 只是那脸色苍白得吓人, 双目无神又空洞, 看得久了便让人心惊,莫名悚然。 陈峰被他一树枝打掉了手中的长剑, 虎口已然裂开,鲜血淌进掌心, 他看着面前这个手中拿着树枝的少年,惊疑不定道:“你是何人?” 少年动作缓慢而僵硬地转过头看向他, 唇动了动, 声音却极其微弱, 像是有不足之症,“云中……门,禁私自斗殴……禁,伤人命。” 陈峰手掌剧痛,眼中怨毒的神色一闪而过,吴良见他身上穿着衣服属于内门弟子样式,冲他拱手问道:“不知师兄是隶属哪峰?又拜在哪位长老名下?” “十三峰,闻斯长老。”少年开口答道。 陈峰和吴良孙志对视一眼,几个人顿时笑出声来。 “我们就是十三峰的弟子,可从未见过你!”陈峰笑道:“而且闻斯尊者四百年前便早已陨落,座下也仅有闻鹤深一名弟子,你说此谎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那少年站在原地没有动,像是没有听懂他的话。 被吓傻的江一正回过神来,冲他行了个大礼,“多谢您出手相救!” 那少年反应极其迟钝,同他那灵动飘逸的剑法格格不入,看向吴良和陈峰等人,开口缓缓道:“闻斯长老……陨落了?” 谁知吴良和陈峰料定他是冒充十三峰弟子,闻言皆是嗤笑,却又忌惮方才他那杀伤力极大的一击,一时没敢动作。 似乎闻斯早已陨落这个消息给少年的打击太大,他静静地待在原地片刻,缓缓地转过身,动作僵硬地往前走去。 江一正怕吴良和陈峰再找她麻烦,赶紧跟上。 岂料就在此时,陈峰眼中厉色闪过,决计不能让这两个人走出这片枫林,否则让执法长老知晓了,定会将他们赶出十三峰,那和要他们的命也没什么两样。 显然吴良也是这么想的。 二人几乎是同一时刻暴起,冲向了江一正和那青衫少年。 江一正时刻都在警惕着,比之前的反应要快,瞬间祭出长剑反身格挡,岂料那看着厉害的青衫少年反应却格外迟钝,不等他转身,吴良便一剑刺穿了他的肩膀。 血溅到江一正的侧脸上,又是那股奇异的香味。 吴良却惊恐出声:“血……血怎么是绿的!?” 诡异的暗绿液体顺着剑身滴滴答答,落在了厚厚的橘红色落叶上。 ——橘红色的落叶被黑色的靴子匆匆踩过,扬起几片。 “乘风,你慢点!”有人在身后喊他。 宁乘风站定,转身抱着剑看向追来的人,畅快笑道:“你不该叫崔辞,应该改名叫崔乌龟。” 崔辞一手扶着枫树一手撑着膝盖,闻言气喘吁吁抬起头来瞪他,“好你个宁乘风,是你非要从山底爬上来赏落叶,还不许我御剑,这会儿又嫌弃我慢了?” 宁乘风道:“你身子这么弱,该好好跟你小叔学一下锻体术。” “呸呸!”崔辞一脸抗拒,嫌弃道:“我才不要变成他那般五大三粗的模样,沅沅师妹就喜欢我这玉树临风的身姿。” 宁乘风诧异道:“咦,之前不还是莲莲师妹吗?” “我们道不同,谈不来。”崔辞歇够了,潇洒一摆手,“自古多情空余恨而已。” 宁乘风哈了一声以示嘲笑,跳起来从树上揪了片枫叶,同崔辞一边往山上走一边手贱撕那枫叶。 “云中门的山怎么这么高?”崔辞仰头去看,一眼望不到尽头,顿时神色恹恹,伸出只胳膊搭在宁乘风的肩膀上,道:“闻在野这小子怎么还不下来接咱们?” 宁乘风拖着他往上走,“肯定是又被他弟弟缠住了。” “啧啧。”崔辞一边表示不满,一边伸手去抢宁乘风手里的枫叶。 宁乘风那片大枫叶被撕走了一半,一胳膊肘捣在了崔辞的肚子上,疼得崔辞“哎呦”一声,两个半大少年就因为片平平无奇的枫叶你一招我一式比划起来。 嘻嘻哈哈,一路穿行过这绵延至峰顶的红叶枫林,待到了峰顶,已是月上林梢。 有人御剑穿云乘月而来,一袭青衫在清冷的月光下划过漂亮的弧度,围着他俩潇洒地转了一圈,背着手从剑上跳了下来。 然后伸手掸了掸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崔辞连连拍掌,笑着揶揄,“几日未见,闻兄愈发骚包了。” 闻在野不知道从哪里抽出来把折扇,照着他脑门就要抽,崔辞扯住宁乘风的袖子去挡,三个人顿时闹成一团。 长生崖在十三峰峰顶,硕大皎洁的圆月挂在眼前,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 秋风凉爽,三个少年坐在崖边,闻在野从怀里掏出一个大油纸包来,放到草地上摊开,顿时喷香扑鼻,香得崔辞眼都绿了。 “知道你们要来,我特意去隔壁灵谷宗买的,上面加了保温符,还热乎着呢。”闻在野扬了扬下巴笑道:“可不是我不去接你们,实在是这烤麻雀太抢手了,排了好久的队。” 崔辞也不讲究他那世家子弟的礼仪了,伸手抓起一只来咬了一口,心满意足道:“灵谷宗都是些什么神人,怎么能把东西做得这么好吃!” 宁乘风矜持地拿起只麻雀来欣赏了一会儿,觉得这麻雀太丑难以下嘴,但又碍于这香味实在勾人,正纠结着,嘴里就被人塞进了一大口麻雀肉。 入口滋味绝妙,不由自主地就嚼了起来,待他反应过来,已经吃下去小半只,顿时对着罪魁祸首怒目而视。 “哈哈哈哈!”闻在野和崔辞大笑出声。 虽然丑了些,但宁乘风吃得很满意,从纳戒里掏出坛子灵酒来,闻在野和崔辞十分自觉地掏出杯子,闻在野道:“你又偷偷挖你哥的灵酒了。” 宁乘风狡黠一笑,“兄弟之间的事,怎么能叫偷呢。” 就算他不挖出来,早晚也要便宜了那根色藤。 酒足饭饱之后,他们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看月亮,天幕之下星河璀璨,长生崖上虫声啾啾,枫叶簌簌。 “我都计划好了,咱们从柳州的传送阵走,出了艮府,直接用传送阵到中州,沿着无尽河一路往西,就能传送到兑府辛州。”闻在野伸手拍了一下崔辞的肚子。 崔辞的脚不老实地照着他和宁乘风的腿来回踢,得意道:“我爹还以为我被罚回家十天呢。” 他们被郝诤那个老古板罚回家一个月,分开时便统一口供,准备用剩下的二十天到处去玩。 星落崖和暗域他仨向往已久,早早就定下了这个目标。 “我爹总是拘着我不让到处乱走,可我娘说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他就出了家门四处游历闯荡了。”崔辞不服气道:“我现在都筑基大圆满了,还这不许去那不去。” “我金丹初期我师父都不让,还要天天在万玄院挨郝诤训。”闻在野在草地上滚了一圈。 宁乘风坐起来道:“宁行远十六的时候就自创了回春大阵,可我现在才金丹中期。” 崔辞气得直哼唧,“你哥十六的时候还进了天机榜前十呢!十七州几千年都难出一个的绝世天才,我等连名字都不配跟他并列。” 宁乘风眼睛发亮道:“不,我一定要变厉害,跟宁行远一样厉害,崇正黜邪,斩妖除魔!加入我哥创立的崇正盟!” “加我一个!”闻在野满脸向往道:“崇正盟只招揽十七州排名前一百的宗门世家,我以后要当掌门,要带领云中门冲进前百!扬名立万!” 崔辞胸无大志,冲他俩一拱手,“二位哥哥,苟富贵,勿相忘!” 闻在野踢他,“谁是你哥,我亲弟在屋里睡觉呢!” “小鸟怎么天天睡觉?”宁乘风跃跃欲试,“许久不见我还有些想他了。” “滚滚滚!你见他一次就要惹哭他一次,每次我都要哄许久。”闻在野赶忙打消他这危险的想法。 宁乘风笑骂他几句,崔辞也上赶着凑热闹,他一抬胳膊去挡,却径直将崔辞的脖子打断,扭曲成了一个诡异的姿势,眼睛无神冲他笑。 旁边的闻在野突然之间浑身都是血,瞪大了眼睛形容可怖地盯着他。 宁乘风大惊,猛地从长生崖上跳了起来,跑进了房间里。 明月当空,透过窗户洒进了房间,落在了桌子上—— 桌子上的裂纹斑驳,在清冷的月光下看着格外苍旧。 躺在床上的人眉头紧皱,额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猛地睁开了眼睛。 宁不为盯着天青色的床幔,神色恍惚。 修为到了一定程度,做梦并不是什么好事情,或许是晏兰佩溯魂的影响,又或许是他现在与凡人无异,连做梦都这么贴合现实。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而且还是梦到几百年前的人和事——那些对他来说遥远地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他并不想记起来。 宁修窝在他怀里哼哼唧唧地哭,脸上却没有泪,宁不为将他抱起来,果然是又尿了。 宁不为一边给他换尿布一边走神。 白日里他感应到朱雀碎片的踪迹便想去找,可他试了试现下还是无法修炼,丹田和经脉虽然被那心善的仙子修补好了大半,但毕竟那仙子修为有限,不可能将他内里都一并修补好,只能循序渐进慢慢自愈,最好的办法就是好好养着。 于是他便沉住气,借着现有的几块朱雀碎刀里的灵力慢慢疗伤,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睡了过去,还做了这么个似是而非的梦。 是他白日见那红枫林思及旧事,还是这梦境在向他预示着什么? 宁不为神色凝重,手腕被宁修蹬了一下。 一低头,尿布都快包他儿子脸上了。 “…………” 第26章 云中(五) 宁修哼唧哼唧地哭, 被他抱着也扭来扭去不消停,一开始宁不为还有点耐性,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低声哄他:“快睡。” “啊!”宁修小脸皱成一团,脚丫把襁褓蹬起了一个大鼓包。 宁不为疑惑地看着他, “饿了?还是渴了?” 宁修攥紧了小拳头, 就是不肯老老实实待在他怀里, 宁不为皱着眉把他放到床上, 结果小孩直接哭出了声。 宁不为一头雾水,以为是想让自己抱, 便又把他给抄起来。 “哇!哇——”宁修被他抱起来, 结果哭得更卖力了。 宁不为:“??” 他打开襁褓, 没拉没尿, 身上也没什么伤口, 又下床给他倒水,用他最喜欢的小黄狗勺子喂。 宁修不喝,在他怀里动来动去,撒了宁不为一身。 他划破手指给儿子喂血, 结果哭声直接更上一层楼, 差点把宁不为的耳朵给嚎聋。 大魔头本来就少得可怜的耐心彻底告罄,训斥道:“你到底想干嘛?” 宁修在襁褓里扭来扭去,气得怒嚎:“哇——哇——” 糊糊——我的糊糊—— 之前他才喝了一半,宁不为一打岔他就把这事给忘了,结果尿床醒来之后小脑袋瓜子不怎么清醒,只记得自己心心念念的半碗糊糊被他爹全部喝光了, 顿时越想越气, 大半夜开始闹脾气。 可惜他振振有词的控诉落在大魔头耳朵里只剩啊啊和哇哇。 宁不为坚信养孩子不能娇惯, 把宁修放到床上,抱着胳膊冷眼看着,“哭,继续哭。” “哇——”没有糊糊,爹爹还不来哄,宁修顿时哭得更凶了。 半炷香过后,宁修不仅没停,反而哭得越来越大声,原本白嫩的小脸憋得隐隐发青,嗓子都快嚎破了。 根本停不下来。 宁不为冷眼看着他——冷不下去了。 看他儿子这架势再嚎怕不是要把自个儿给憋死。 宁不为黑着一张脸把儿子抱起来,沉声道:“我这是大人不记小人过,你不要以为我是怕了你。” 宁修哭得倒气,口水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 宁不为赶忙站起来给他拍背,又怕自己力道太重不敢用力,在狭窄的柴房里抱着他踱着步子来回转圈。 一边转圈一边思考:他好好一个潇洒快意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到底是做了什么孽才沦落到三更半夜哄孩子的境地? 思来想去,也只能怪他魅力太大,而那深情款款的仙子行事风格又太过特立独行——连面都没见,便先给他“生”了个孩子。 可惜不管他心里怎么暴躁,却还是不得不耐着性子焦头烂额地哄怀里的这位小祖宗。 另一边。 深情款款的“仙子”褚峻觉得还没将父子二人送走多久,他甚至还没开始入定,孩子就自己又跑了回来。 宁修在广袤的识海中精准地找到了“白白娘亲”的位置,连人带襁褓一头扎进了褚峻的怀里。 宁修哭得凄凄惨惨,委屈中还带着愤怒,“啊!啊啊~” 娘亲~爹爹抢我糊糊~ 完全没有听懂的褚峻:“……” 检查了一遍孩子的灵识,没有受伤,甚至还挺精神。 但孩子不停地哭,还气呼呼地蹬着两只小腿,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莫不是受了惊吓?”褚峻疑惑地望着他,抬手便要施安神咒。 宁修愤怒之下,灵光闪过,回想起不久前白白给他捏铃铛的画面,憋红了一张小脸,挤出了自己的一点灵力,又无师自通跟他爹一样薅了些褚峻的灵力,捏成了一黑一白一金三个雾气团团。 “啊~啊啊!啊啊啊~”宁修激动地挥舞着小手,一边哭一边给褚峻比划。 爹爹~他指着那黑雾小团团。 抢了我的糊糊!他指着那最小的金雾团团。 娘亲帮我要回糊糊呜呜~他指着那团最大的白雾小团团,激动地指挥着那白雾撞到了黑雾上,一黑一白两团雾气瞬间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宁修自觉这描述可谓是绘声绘色详细非常,甚至还让最小的金雾团团抖了抖表示自己委屈到哭。 褚峻看了一眼声情并茂还在掉眼泪的小灵识,又看向那两团纠缠在一起的黑白雾团,有一瞬间的不自在,神情复杂地低头看向宁修。 “别人都有爹和娘,你却只有一个,很伤心,希望我去找他?”褚峻神色严肃地问怀里的宁修。 宁修:“??” 褚峻试图同他讲道理,“我与你爹素昧平生,贸然前去不合适。” 而且他正在闭关的紧要时刻,断不能于此时出关,否则这五百年便功亏一篑,但这话说给孩子他也不懂。 “啊~”本来也没听懂他在说啥的宁修委屈巴巴地抓着他的一点衣服角,一边抽泣着一边往他怀里拱,好不可怜。 糊糊~ 软乎乎的小东西快委屈成一团球,褚峻伸手给他擦眼泪,语重心长地教育他,“你要坚强。” “呜呜~”宁修抽噎一声,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懵懂又可怜。 褚峻虽修过一段时间的无情道,但自认不是那等心肠冷硬之人,缓声道:“我会尽快出关。” 孩子来历不明,孩子的另一位父亲身份成谜,他自然要出关去调查清楚此事,只是现下不能操之过急。 但是显然他儿子急。 宁修见他坐在原地无动于衷,显然是不会去帮他跟爹爹要糊糊,顿时又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 冯子章也快要哭出来了。 他已经在刑诫堂跪了一下午加一晚上,腿都麻了,但是不敢起身。 刑诫堂偌大的正堂里,所有的内门弟子都后背笔挺,规规矩矩地跪在蒲团上,静思己过。 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过错。 晌午十三峰突然敲钟召集了所有的内门弟子,他师尊闻鹤深向来脾气不好,但是冯子章还是头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他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头皮还在发麻。 跪在他旁边的吴子宋和吴子陈两位师兄正在低声说着话。 “到底是哪个混账东西偷偷进了清风阁?”吴子宋不悦道:“连累大家一起受罚。” “师尊向来不准任何人进清风阁,外面有防御大阵和多重大锁,上次三十六师弟调皮想溜进去差点被师父给废了根骨……”吴子陈皱眉道:“谁还敢这么胆大妄为?” 冯子章扭头看着自己两位师兄,欲言又止。 从前,都是他们三个一起悄悄说小话的。 现在两位师兄都不搭理他了。 “清风阁里好像有——”冯子章刚一开口,就被吴子宋冷冷看了一眼,登时就不敢再跟他俩套近乎了。 不管冯子章再怎么解释,在二人眼里,就是宁不为杀了他们,即使后来侥幸凭借回春大阵复活,但死亡的阴影不是那么容易抹去的。 更何况冯子章口中的“神魂俱灭”的藤人傀儡们也都活得好好的。 虽然师尊不知为何信了冯子章的话,但对子宋子陈二人而言,他们和宁不为之间就是存在着夺命之仇。 而从小带大的师弟竟然站在外人那一边,甚至还把人带回了云中门,这让他们既愤怒又失望。 这无疑是一种背叛。 冯子章沉默地跪在蒲团上,看着前面韩子杨的挺直端正的背影,叹了口气。 他什么时候也能像大师兄那么杀伐果决心性坚定就好了,自己现在不仅修为稀松,人际关系上也一团糟……想到这里冯子章郁闷地垂下了头。 刑诫堂在十三峰山腰,而众多内门弟子的师尊闻鹤深正站在清风阁中,面色十分难看。 寻人阵符显示人还在十三峰,可他都快将山峰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找到。 五官深邃的青年眉眼间俱是焦急与怒意,不甘心地准备再次启用阵符,传影玉石突然亮了几下。 闻鹤深注入灵力,打开玉石,便见褚白的身影显露出来。 褚白见他后面陌生的家具背景明显一愣,“咦?鹤深你现下不在云中门?” “在,只是临时换了个住处。”闻鹤深微微侧过身子,挡住了远处隐约显露的冰棺,“褚兄这么晚找我可是有事?” 褚白点了点头,道:“确有一事想要问你。” “鹤深你也亲眼见了,那藤妖的来路与五百年前巽府的情形十分相像,而且会行远公子的回春大阵,这些时日崇正盟的人在临江城探查,发现了噬魂阵的残留痕迹,我们怀疑宁不为还活着。” 听到宁不为三个字,闻鹤深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那便再杀一次。” 褚白苦笑道:“哪有这么容易,现在为这事崇正盟内各宗门争执不休,说到底也是惧怕宁不为可怖的实力……” 闻鹤深心中有事,后面的话并没有怎么听进去。 “鹤深?”褚白喊了他一声。 “什么?”闻鹤深抬眼看他。 “你那徒儿带回云中门的那几人可有异样?”褚白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只是个修为尽废的普通人,带着俩孩子。”闻鹤深并没有将冯子章带回来的几个人放在心上。 “那便好,不过最好还是多加警惕。”看出闻鹤深心不在焉,褚白也不好再多打扰,便道:“你看起来脸色不怎么好,注意休息。” 来自好友的关心闻鹤深并不反感,二人简单说了两句,便熄灭了投影。 想起方才褚白提起的那两个人,他们一来清风阁便出了事,闻鹤深皱起眉,随即御剑赶往了山腰的刑诫堂。 冯子章正昏昏欲睡,刑诫堂数丈高的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轰然推开,深夜的冷意瞬间涌入宽敞的正堂,让他陡然清醒过来。 刑诫堂跪着的近百名内门弟子皆是屏息凝神,不敢动弹。 闻鹤深大步走到冯子章面前,神色冷峻地望着他。 冯子章登时头皮发麻,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章子冯,你带回来的那两人在何处?”闻鹤深冷声问。 冯子章懵了一瞬,磕巴道:“师、师尊,我叫冯子章。” 闻鹤深一愣。 后面的许多弟子死死憋着笑,肩膀不停地抖动,却不敢再闻鹤深面前笑出声来。 闻鹤深脸色一黑,对冯子章厉声道:“回答我的问题。” 冯子章吓得一哆嗦,“我、我把江姑娘安排进膳食居做杂役了,李前辈在、在膳食居后面的柴房。” “韩子杨。”闻鹤深道:“带几个师弟把人带来。” “是!”韩子杨奉命起身。 冯子章赶忙道:“师尊,李前辈他身受重伤恐怕行动不便——” 闻鹤深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冯子章瞬间不敢再说话了。 身受重伤的“李前辈”正臭着张俊脸蹲在膳食居小厨房的灶前烧火。 米糊清甜的香气在沁凉的秋夜里弥漫开来,宁不为伸手往灶里添了把柴,瞪着怀里哭累了昏昏欲睡的宁修,声音狠辣道:“不许睡。” “啊~”闻见米糊香气的宁修眨巴了一下眼睛,冲他爹吐了个口水泡泡,困顿地又要闭上眼。 “你哭了整整半个时辰。”宁不为咬牙道:“就为了你那半碗米糊,今晚你不把碗给我舔干净,就不用再姓宁了。” “呀~”宁修咧嘴笑出了声,虽然不哭了,这会儿声音还是有点哑。 宁不为:“……” 宁修哭了小半个时辰,耐心完全耗尽的宁不为想破了脑子,才想起今天晌午被他“不小心”喝掉的半碗米糊。 这个小东西不是饿了,纯粹是在跟他闹脾气。 魔头的尊严不允许他因为半碗米糊向个小儿屈服。 但小东西实在是太能嚎,脾气还犟得像头倔驴,不吃到米糊誓不罢休。 于是宁不为只能拖着半残的病体,抱着宁修溜进膳食居的小厨房,黑着脸给他熬米糊。 宁修这倔驴脾气一定是随了他娘。 识海中好不容易把小灵识给哄好的褚峻突然耳朵有点痒,抬手摸了摸,目光疑惑。 谁在说他坏话? 说坏话的人盛了半碗米糊晾上,又从纳戒中取出了小黄狗勺子,上面蠢兮兮的小黄狗好像心情不好,蔫答答的,尾巴都摇得不那么勤快了。 宁不为不解地盯着这条狗,这就是个贴了符能动的画,一条画出来的狗你心情不好个什么劲? 宁修一见他拿出小勺顿时来了精神,眼睛亮晶晶地冲他爹笑,“啊~” 糊糊~ 宁不为冷哼一声:“不是你嚎我的时候了?” “呀!”宁修冲他又吐了个泡泡。 宁不为正打算再逗逗他,身后紧闭的厨房门突然被人推开,山间潮湿的凉雾瞬间吹散了一室暖意。 第27章 云中(六) 崖边的狂风呼啸而过, 抬头便能望着那轮硕大的圆月,散发着幽冷的光。 低头便是云雾皑皑,碎石掉落久久不闻回响。 陡峭的崖壁上挂了两个人。 江一正抓着插在石缝之中的宽剑, 手背青筋迸起, 另一只手臂死死搂着那青衫少年的腰不让他掉下去。 那少年头朝下,肩膀伤口处暗绿色的血液已经凝固,浑身冰冷, 江一正甚至感受不到他的呼吸,有种自己正拽着个死人的错觉。 他们已经在这里挂了近六个时辰。 这少年被吴良刺中肩膀后便直接昏死过去,她炼气六层根本打不过吴良陈峰几个筑基,很快败下阵来;吴良等人不敢在云中门内公然杀人,竟是将她打晕和这昏死过去的少年从十三峰最高的一处悬崖扔了下来。 好在她知道自己打不过, 留了个心眼保存了些灵力装晕,关键时刻祭出宽剑刺入了悬崖的峭壁里, 死死抓着那个少年, 两个人往下坠落许久才勉强停了下来。 结果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们两个挂在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上,全靠着她力气大在强撑。 但力气总有耗尽的时候。 她炼气六层,不会御剑, 若是她自己勉强还能爬上去,可带上这个少年,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悬崖风大, 两个人像两条死鱼在狂风中晃动,那插入山壁的宽剑明显松动, 细小的碎石在不断地往下掉落。 江一正心凉了半截, 胳膊酸胀疼痛, 死死咬住牙, 低头去看那少年。 她看不出对方是不是还活着。 如果他已经死了, 她拽着一个尸体并没有意义,反而会拖累自己,把他放开,她就能自己爬上去。 放开他吧。 松手啊。 江一正在劝自己,可下一瞬又说: 可他只是被刺中了肩膀,说不定还活着。 他救了我的命,不能放。 六个时辰里这种对话不知道进行了多少次,每次她想将人放开,又咬咬牙坚持了下来。 如果我实在支撑不住了,我就将他放开。江一正想,我也是要活命的。 可自始至终都未曾放手。 若是她爹知道她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肯定就不会认她了。 正当江一正胡思乱想之际,一阵狂风吹过,吹散了他们脚下厚重的云层,她听见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啪嗒”声。 像是石头砸在地上——江一正猛得低下头,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脚下不足一丈的位置,正好凸出来了一块平整的石头,像是专门被人打造出来的石台,就算她支撑不住两个人掉下去,也会正好被那石台给接住。 只是之前那石台正巧被云给遮得严严实实。 而她死死咬牙坚持了近六个时辰,从生考虑到死,从碎石想到天道,心理斗争作了无数,险些快纠结出心魔——却不想生路就近在咫尺。 江一正:“…………” 好一个绝处逢生天不亡我。 胳膊瞬间就没了力气,两个人径直落到了石台上面,发出两声闷响。 这石台上面光滑如玉,温度适宜,狂风吹过,偏偏绕道而行,若不是刚历经生死,江一正很乐意在这里看月亮。 但现实情况容不得她多想,她赶忙去查看那少年的情况,将手指放在对方鼻下,完全没有呼吸。 江一正顿时悲从中来,恩人果然还是死了。 然而不等她悲伤完,那少年便在月光下幽幽地睁开了眼睛,空洞无神地盯着她,眼底的绿色一闪而过。 江一正悚然一惊,连滚带爬整个人贴到了石壁上,神色惊恐地望着少年,心中哀嚎。 爹救命啊啊啊啊啊死人活了啊啊啊啊!! —— 山雾湿冷,小厨房的门被人推开又关上。 宁不为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端着米糊转过身,打量着来人。 男子眉眼温润,长发散落,只穿了亵衣,外面松松垮垮披了件靛蓝的外裳,睡眼惺忪。 他见宁不为怀里还抱着个孩子,眼中划过一丝了然,“唔,原来道友是在给孩子做饭。” 宁不为不咸不淡看了他一眼,觉得此人多管闲事,走到桌子前面坐下开始给宁修喂米糊。 谁知那人竟还是个自来熟,一点儿都不见外地坐在了桌子对面,冲他怀里的宁修笑了笑,眼底满是喜爱,“孩子多大了?” 宁不为有点烦,却还是忍不住算了算,“刚满月。” “啊~”宁修终于吃上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糊糊,满足地吧嗒了一下小嘴。 勺子上的小黄狗也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尾巴甩得飞快。 宁不为:“……” “真可爱。”对方目光温和道:“我能抱抱他吗?” 宁不为撩起眼皮来看了他一眼,无情地拒绝,“不能。” “唔。”对方有些遗憾地冲宁修笑了笑,“我只是特别喜欢小孩子。” 宁不为觉得这个半夜三更来厨房的人十分可疑,岂料下一句便听对方道:“道友别误会,我只是半夜起来喝水,发现我的小厨房有光,便过来看看。” 宁不为拿着勺子的手一顿,“你的厨房?” 对方冲他拱手笑道:“在下灵谷宗弟子谢酒,前几天被十三峰请过来做厨子,这小厨房是我用来给自己做些吃食的。” 宁不为面不改色地给宁修喂米糊,“厨房不错。” 谢酒笑了笑,道:“道友尽管用便是,平日里我也不常用。” 半碗米糊宁修只喝了一小半就不肯再喝了,困顿地窝在宁不为怀里打了个小哈欠,小嘴巴上还沾了一圈糊糊。 勺子上毛茸茸的小黄狗也打了个哈欠。 宁不为拿出帕子给他擦了擦嘴,然后端起碗将剩下的米糊一口喝了,对谢酒道:“多谢。” 起身便要走。 “道友且慢。”谢酒亦是起身,笑着问:“道友看着不像云中门的弟子,不知可否告知姓名?权当交个朋友。” 宁不为面无表情道:“不必了,孩子他娘不让我乱交朋友。”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谢酒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宁不为带睡着的宁修准备回柴房,远处膳食居的杂役舍突然灯火通明,吵闹非常,还有不少弟子御剑而来,剑尾的灵力在夜幕中划过道道流光。 还有向膳食居后面的柴房去的,来势汹汹。 宁不为当即调转了方向,选了条隐蔽的小路。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根据他多年来兴风作浪养成的直觉,现下最好还是不要回去。 恰在此时,怀里的朱雀刀碎片又嗡嗡开始震动起来。 宁不为拿出碎片,看向它再次显示的方向,同白日里指示的已经变了位置——朱雀刀的碎片在移动。 他本来打算缓一缓养养伤,但看今晚这阵势显然不太可能了,倒不如速战速决,拿到碎片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只是现下他灵力全无,四块朱雀刀碎片中半点存货都没有,他还不能强行修炼,那碎片在移动许是被人带在身上,他没有修为和灵力,恐怕讨不到好。 宁不为搜罗了一遍身上的家当,都是些鸡零狗碎,被他随手扔到一边,最后掏出来三颗玉灵丹。 玉灵丹,天阶上品丹药,性命危急可用来续命,平常服用可助长修为,运气好的话还能进阶,星落一战前他经常当糖丸吃,现在却只剩了三颗。 之前他丹田经脉碎裂,吃了也是白瞎。 现在吃的话倒勉强有些用处,起码灵力管够,可惜他丹田内里还是碎的,恐怕会于灵识有损。 宁不为一般不会做这种亏本买卖,然而现在的情况容不得他迟疑,灵识可以之后慢慢修养,先把朱雀刀碎片拿到再说。 他吞了两粒玉灵丹,丹田处登时传来一阵剧痛,沿四肢百骸延伸开来,险些让他没抱住宁修。 但随之而来的汹涌灵力让他即使在剧痛中也心情愉悦,眼中的猩红一闪而过,在黑暗中露出了一个兴奋的笑容。 随便从那堆零碎中抽了把剑,宁不为把熟睡的宁修塞到前襟里贴了个符,趁着月色,连人带剑悄无声息冲入云霄。 宁不为御剑的速度极快,丝毫不加掩饰,当然大魔头也不屑掩饰。 韩子杨带人去膳食居杂役舍和柴房没有找到人,众人正御剑赶回刑诫堂,突然一阵狂风而过,卷起无数流云。 “好大的风!”有人抬袖挡脸。 韩子杨皱了皱眉,“方才是不是有人过去了?” “怎么可能?”有师弟道:“谁敢用这种速度御剑,是嫌命长么?” “真有人也是个疯子。”有人不以为意道:“御剑虽快,但讲究的是借灵力驭风而行,若是快到这地步,也不怕灵力枯竭遭到反噬。” “许是我看错了。”韩子杨点点头,“子章带回来的那父女两个都离奇不见,其中必有蹊跷,我们快些回去禀告师父。” “冯子章一天到晚只会惹麻烦。”有人愤愤不平道:“依我看咱们这次纯属是被他给连累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韩子杨看了他一眼,此人登时不敢再说话。 一行人匆匆御剑赶回刑诫堂,却在堂外发现了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什么人!?”韩子杨高喝一声。 当即便有弟子上前将那三人拿下,却正是外门弟子吴良陈峰和孙志。 “大、大师兄。”孙志胆子最小,想起今天晌午被他们抛下悬崖的那两个人,登时腿就软了。 陈峰暗自骂了声败事有余。 他们三个今晚本来是要对那个废人下手,谁知半夜里杂役舍和那柴房处灯火通明,心中惊疑不定,害怕事情暴露,又见许多内门弟子自刑诫堂出来,便想着来此处打探一番。 本来他们离得很远,谁知被回来的韩子杨逮了个正着。 旁人因着他们和陈子楚、吴子宋等人的亲缘关系不敢闹得太僵,可韩子杨身为十三峰的首席大弟子,为人刚正果决,见他三人神色有异,当即便将他们绑进了刑诫堂。 闻鹤深坐在主位上,看着进来的一众弟子。 “禀告师尊,那名女修并不在杂役舍,柴房也不见那父子二人,弟子已派人在十三峰四处搜查。”韩子杨道。 闻鹤深皱起了眉,余光瞥见二弟子陈子楚神色有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看见被绑起来的吴良等人,“这是何人?” “禀师尊,此三人在刑诫堂外鬼鬼祟祟,形迹可疑。”韩子杨据实相告,“我便令人将他们带了进来。” “师尊,弟子冤枉,弟子三人只是路过。”吴良强装镇定道。 陈峰亦是附和,更有陈子楚和吴子宋吴子陈出来求情,闻鹤深还在操纵着寻人符,没心思处理这些杂事,那寻人符突然亮了一下,他猛地站起身来。 胆子最小的孙志以为他看出了什么,吓得魂不附体,连连磕头求饶,涕泗横流,“师尊饶命!师尊饶命!!” 陈峰吴良暗道要糟,咬牙切齿地盯着孙志。 “说。”闻鹤深积威甚重,只一声便吓得孙志两股战战。 “断、断肠崖……在断肠崖!师尊饶命!!”孙志连连叩头。 情急之下,陈峰灵光一现,赶忙截断他的话道:“今晌午我们偶然看见那女杂役在和一个穿着内门弟子服的少年在搏斗,二人双双坠崖,我们施救不及,才、才想来刑诫堂悔过自新!” 断肠崖下万丈深渊,便是找到二人尸体也死无对证,决计不能牵连到他们身上。 闻鹤深脸色一变,“那少年身上可有腰牌?” “没、没有。”陈峰被他这么盯着磕巴了一下。 “带上他们,随我去断肠崖!”闻鹤深冷喝一声。 —— 方才掠过韩子杨等人的那阵狂风本风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 虽然丹田疼得要裂开,但大魔头终于又畅快飞了一次,心情十分愉悦。 只是待他落在朱雀碎刀指示的悬崖,认出这是什么地方之后,笑容微微收敛。 此处是十三峰最高的悬崖——长生崖。 年少时,他和崔辞来找闻在野,最喜欢待在此处,脚下云海翻腾,抬头便见明月,热闹又聒噪。 如今明月云海依旧在。 崖上的人背影萧然,崖下的人瑟瑟发抖。 江一正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盯着眼前面色苍白的少年,问:“你、您还活着吗?” 那少年却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仰起头怔怔地望着那轮明月,喃喃道:“这里……看月亮最好看,乘风和阿辞……都很喜欢。” 听见“乘风”二字,江一正愣道:“您认识李乘风前辈?” “不,乘风姓宁。”那少年转头冲她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宁乘风,巽府宁城的小公子,是我的至交好友。” 江一正不认识什么宁乘风,但是从小就知道姓宁的在修真界是要被人人喊打的,因此也不敢接话,干笑道:“这样啊。” 继而转移话题,问那少年,“您可是云中门弟子?” 那少年点点头,“在下闻在野,家师闻斯。” 之前在惊慌之中江一正并未细想,可现在冷静了下来,虽然来云中门没几天,但她也听别的杂役提起过,现如今十三峰的峰主乃是闻鹤深长老,是上一任峰主闻斯唯一的亲传弟子。 从未听说闻斯还有另一名叫闻在野的弟子。 而且闻斯长老四百年前便已陨落,眼前这少年看着也不过十六七岁,时间也对不上—— 正当她要继续再问,突然有人径直自从悬崖跳下,潇洒地落在了石台之上,玄衣宽袖,杀意凛然。 江一正震惊地望着眼前冷酷狂妄潇洒不羁的俊美男子,脑子一抽嘴就哆嗦,“爹爹爹、爹!?” 宁不为的目光淡淡扫过她,江一正顿时安静地如同小鹌鹑,立马闭嘴乖巧贴在崖壁上装死。 朱雀碎刀的震动愈发强烈,直指背对他的那个青衫少年。 朱雀碎刀就在此人身上! 宁不为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准备杀人夺刀。 剑身闪过冷冽的光,他正要出手,那青衫少年突然转过身来。 皎月之下,云海翻腾。 呼啸的山风中,隔着五百年的光阴,故人猝不及防重逢。 宁不为脸上邪肆张狂的神情陡然凝固。 闻在野依旧是五百年前的少年模样,尚带些稚嫩懵懂,恍惚间同他记忆中那个浑身浴血声嘶力竭的身影重合在一起,却又在某些地方有着诡异的陌生。 闻在野空洞无神的目光落在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子身上,打量他半晌,微微一笑,缓缓道:“这位道友也来赏月吗?” 故人重逢却不识。 如水月光下,宁不为突然想,我应当是变了很多,他没认出我。 他在惊愕和诧异中松了一口气,心想,幸好他没认出我。 死去五百年的好友重回人间,他翻遍浑身上下,竟找不出半分真实的喜悦。 长剑收起,宁不为神色茫然。 “对,我……也来赏月。”他听见自己说。 第28章 云中(七) 宁不为抬头看月亮, 只觉得这月光有些刺眼。 宁修在他衣襟里动了动,哼哼唧唧表示自己被吵醒了,闻在野转过头看向他动来动去的衣襟, 原本无神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好奇。 宁不为将宁修拎出来,语气有些生硬地问:“你想抱抱他吗?” 闻在野见他像变幻术一样拎出个白白嫩嫩的小娃娃来, 闻言手抬起来又局促地放下, “我……没有抱过小孩子。” 宁不为昧着良心道:“没事,他很乖。” 顶多生起气来把人踹出三丈远。 宁修看着眼前陌生的大哥哥,比对方还要好奇,气势十足地喊:“啊~啊~” 我爹爹~我哒~ 闻在野淡淡一笑, 又伸出手来。 然而尚未碰到那襁褓, 近百道流光倏然逼至眼前。 宁不为宽袖一挥, 无形的屏障自掌心扩散而开, 将气势汹汹的劲风挡在了屏障之外,眼底不自觉带上了杀意,却又在看到来人的瞬间, 收起了屏障,湮没了杀意。 一呼一吸间动作极快, 众人压根没有察觉。 而唯一能察觉到的人心思却不在他身上。 为首者着一身暗青长袍, 神色冷冽,在看到那青衫少年时,抬起手来,示意身后众弟子停下。 闻鹤深死死盯住石台上的闻在野,强行将种种汹涌的情绪压回心底, 沉声喊道:“兄长。” 此话一出口, 御剑悬于空中的众位弟子皆是神色诧异。 他们从未听说过师尊还有一个兄长, 而且这少年看着充其量十六七岁! 众弟子心中惊疑不定, 尤其是犯事的陈峰和吴良,顿时感觉到一阵绝望。 江一正和那少年竟然都活着,那少年还是他们师尊的兄长! 若是对方指认,此番他们必死无疑! 孙志则是直接吓晕了过去。 且不论吴良等人如何惊惧,石台上的闻在野本人却是淡定非常,冲闻鹤深拱手行礼道:“这位长老恐怕是认错人了。” 这位长老——闻鹤深目光一滞,唇角压了下去。 “兄长先随我回去,我稍后再同你解释。”他像是怕吓到对方,特意放缓了语气。 十三峰的众弟子哪里见过他们雷厉风行的师尊这般温和,连向来稳重的韩子杨都颇为诧异地看了闻鹤深一眼。 宁不为垂下眼睛,沉默地站在一旁,安静地几乎要化作山崖的石壁。 江一正被这浩浩荡荡的阵仗震慑住,呆了半天才一点点挪到了宁不为身后,顿时放下心来,心中有了底气。 临江城那般危险的境地她爹都能死里逃生,现在这种小场面根本不足为惧。 “师尊,这杂役父女怎么办?”二弟子陈子楚接收到弟弟陈峰求救的目光,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道:“是否将他们先拿下?” 江一正脸色顿变,仗着宁不为在这里,大着胆子道:“为何要拿下我们?分明是吴良陈峰他们将我和这位前辈推下了悬崖,我爹——” 她爹,她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磕巴了一下,转头看向宁不为求助,结果她爹明显是一副事不关己保持沉默的模样,根本没打算帮她。 “我一直不回去我爹担心才来找的我!”江一正急中生智,指着吴良陈峰和孙志三个,怒气冲冲道:“他们合伙要杀了我和我爹,闻在野前辈路见不平出手相助,却被他们一剑刺穿肩膀,失血过多昏死过去!” 听到闻在野受伤,闻鹤深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 “不信你们看,这伤口还在——”江一正转头指着闻在野的肩膀,愤愤不平瞬间化作了不可置信。 闻在野之前被刺穿的肩膀完好无损,只有衣服是破的,甚至连血迹都没有……简直毫无说服力。 正是对峙的关键时刻,江一正对闻在野焦急道:“前辈,您说句话啊!” 结果闻在野皱眉道:“我……不记得了。” 此话一出,江一正傻了眼,吴良和陈峰顿时如获大赦。 “师尊!弟子敢对天发誓,绝对是她与这位前辈在崖边缠斗导致前辈坠崖,我们本来是想劝阻奈何迟了一步!师尊请您明鉴!”陈峰大声道:“事到如今她竟还不知悔改要混淆视听,这种人绝对不能待在十三峰!” “江道友绝不是这种人!”冯子章突然开口道:“师尊,我可以为江一正担保,她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害人性命!” “那你的意思是师尊的兄长要害她性命吗?”二师兄陈子楚抓住他话里的漏洞,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我不是这个意思,中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冯子章顿时气弱。 “你分明就是在偏袒他们!这对父女来历不明形迹可疑,事到如今你竟还站在他们一边?”吴子陈心寒又失望地看着他。 冯子章眼睛一红,嗫嚅道:“不是的,我——” “够了!”闻鹤深厉声喝止。 原本吵嚷的众弟子顿时安静下来,一时只剩风声呼啸。 “此事容后再议,先将涉事之人带回刑诫堂看押。”闻鹤深冷声道。 此话一出,韩子杨便知道双方谁的话师尊都没有采信,不知为何反而替子章师弟松了一口气。 宁不为抱着宁修,罕见地没有反抗,和江一正一起,被云中门的内门弟子关押进了刑诫堂的地牢之中。 地牢周围布满了防御大阵,栏杆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咒文防止里面的人逃跑,上锁之后,牢内失灵阵法即刻启动,江一正便觉识海中的灵力瞬间消失一空,愣了良久。 反观宁不为,这位爷像是掌门来地牢视察,抱着宁修在牢中不急不慢地晃悠一圈,撩起衣摆,盘腿坐在了干草上。 江一正见状,挑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贴着墙壁蹲了下来,使劲吸了吸鼻子,过了好久才小声道: “前辈,我说的都是真的,没有骗人。吴良和陈峰之前就找过我麻烦,我回膳食居的路上听见他们要密谋害你,结果不小心被发现了,是闻在野前辈救了我,他真的中了一剑……” 江一正越说越委屈,想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宁修躺在他爹怀里看着眼睛红红的大姐姐,善良地安慰她,“啊~” 不哭呀~ 宁不为撩起眼皮来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 江一正以为他要开口说话出主意,目光期待地望着他。 宁不为低头看宁修流口水,伸手戳了戳,老神在在,一个字都没往外蹦。 江一正:“…………” 好冷酷无情的一个爹。 地牢里潮湿阴冷,只有墙上一盏烛火昏黄,年岁久远的石板上满是裂开的纹路,延伸向四周,又被几根散落的干草截断。 江一正看着石板上厚重的褐色血迹,心想,这地牢不知建了几百几千年,死在里面的人恐怕不计其数。 多她一个冤死的也不多。 她这么想着,余光突然瞥见了地上的一片花瓣,伸手捻了起来,目光疑惑。 云中门什么时候也开始种桃花了? —— 十三峰清风阁。 韩子杨将一套崭新的衣袍放到床边,桌边坐着的少年道:“师伯,这是师尊吩咐给您的换洗衣物。” 少年的反应有些迟钝,良久才应声道:“多谢。” “弟子告退。”韩子杨冲他行了个弟子礼,便要出去。 “等等。”闻在野喊住他,缓缓问:“长生崖那几人……” 韩子杨愣了一下,“师伯说的是断肠崖吧?” 闻在野道:“不是一直叫长生崖吗?” 韩子杨正要答话,门却被人从外面推开,他赶忙行礼,“师尊。” “下去。”闻鹤深道。 “是。” 韩子杨退下将门关上,房间里只剩了闻鹤深和闻在野兄弟二人。 闻鹤深走到桌前,替他倒了杯茶,放到了他面前,沉声道:“兄长喝茶。” 闻在野看着那袅袅而起的茶雾许久,用陌生的目光打量他,“我弟弟小鹤……今年才十岁,长老您恐怕是……真认错了。” 他说话还不怎么利索,总是带着不自然的停顿,然而提起自己的弟弟,脸上却带上了点温柔的笑。 闻鹤深藏在袖中的手握成拳,指甲狠狠地陷进了掌心的肉里,却觉不出半分疼痛。 “我就是小鹤。”闻鹤深试图冲他露出个笑,却只能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似哭非哭,似笑非笑,难堪至极。 闻在野眼神疑惑,将信将疑道:“你怎么……这么大年纪了?” “我今年五百一十岁,是很大年纪了。”闻鹤深道。 闻在野不解:“可我今年才十六,为什么你会比我大……将近五百岁?” “我也想问问你为什么。”闻鹤深抬起头来,眼睛里血丝蔓延,“你明明说马上就回来。” 闻在野怔了一瞬,“什么?” 闻鹤深扯了扯嘴角,“你果然不记得了。” 闻在野皱了皱眉,“我确实忘记了许多事情。” “你可还记得宁乘风?”闻鹤深又问。 “自然记得。”闻在野道:“乘风是我的好友。” “那闻鹤深呢?” 闻在野笑道:“小鹤是我的亲弟弟,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可你不要他了。”闻鹤深的声音在秋冬的空气中带着一股噬人的冷意。 “你把他抛弃,让他在这世上孤零零地活了五百年。” 第29章 云中(八) 炉里燃着香, 缥缈的烟雾从镂空的祥云花鸟中升腾而起,又被窗外吹进来的冷风撞碎。 闻鹤深在等闻在野的反应。 悔恨、难过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情绪,哪怕是震惊。 但什么都没有。 闻在野安静地坐在那里, 目光空洞无神,语气平静道:“我不会抛下小鹤,他是我最亲的人。” 他是如此笃定, 有那么一个瞬间, 闻鹤深有种自己在无理取闹的错觉。 就像从前每次他缠着闻在野,对方总是很平静,不恼也不训斥, 只是告诉他事实。 可真正的事实是,他闻在野为了一个宁乘风, 抛下自己的亲弟弟,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甚至险些拖累整个云中门。 闻鹤深今年已经五百多岁, 理智告诉他不该苛求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能在当时的情况下保持冷静,作出最合理的选择,可他仍旧感到愤怒。 他为此愤怒不解了几百年,念念不忘, 耿耿于怀, 就像卡在嗓子眼里的一根刺,拔不出来,咽不下去。 扎根于血肉,终成魔障。 满腔愤怒无解,闻鹤深冷笑一声:“你可知我这五百年来日日夜夜对着你的尸身想的是什么?” 闻在野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他摸了摸自己的惨白的手背, 迟钝地想:原来我已经死了五百年, 难怪脑子不好使了。 “待你醒来,我一定要仔细告诉你,你那好友变成了副什么模样。”闻鹤深扯了扯嘴角,眼底浮现出一丝畅快的神色,“你救下宁乘风后,崇正盟对他追杀了近百年,他在十七州四处逃窜,最后自毁道心,堕入魔道,成了个无恶不作臭名昭著的大魔头。” “一年前他不知死活盗取崇正盟至宝玲珑骨,被人绞杀于星落崖。” 闻在野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闻鹤深目光锐利地逼视着他,“师父为保你身受重伤,他半步化神的修为连一百年都没挺过便早早陨落,十三峰人才凋敝,整个云中门在外至今都饱受非议。” “闻在野,这就是你用命换回来的挚友和结果。”闻鹤深嗤笑一声:“你要当好人,全了你那可笑的朋友之义,圆了你那无用的圣人之心,死的时候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很伟大?” 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几个模糊又惨烈的片段,闻在野本就苍白的脸愈发惨败,无数欢声笑语的画面和这些片段杂糅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击溃。 他试图回忆,却根本想不起来具体的事情,只能无力地辩解:“乘风……他绝不是这样的人。” 十七州第一世家大族最矜贵的小公子,正直善良,嫉恶如仇,何至于此? 闻鹤深盯着他,突然缓缓地笑了,“没关系,你现在记不起来,我总会让你记起来,让你好好看看,你豁出性命到底救了个什么东西回来。” 闻在野看着面前神色阴鸷的青年,完全无法将他同记忆里黏人又爱撒娇的弟弟等同起来。 他的小鹤不该变成这样,明明是个胆小又乖巧的孩子。 闻在野有些茫然无措地看着闻鹤深,心想,我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让他这么难过? —— 宁不为百无聊赖地看着江一正破解锁上的失灵阵,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宁修的小肚子。 宁修在试图抓他爹的手指,玩得津津有味。 砰! 江一正再次被弹飞,被巨大的冲击力掼到了墙壁上,吐了口淤血出来,好半天没爬起来。 宁不为故意让宁修抓住了一次手指,小娃娃在他怀里乐得合不拢嘴,顿时觉得自己厉害起来,同他炫耀,“啊!” 宁不为戳了戳他软乎乎的小肚子。 江一正又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到重锁前。 “你就是撞死也解不开。”宁不为头也不抬道:“何苦?” “不试试怎么知道解不开?”江一正哆嗦着手使劲擦了擦下巴上血,眼底涌上一股不甘和愤怒来,“没做就是没做,他们凭什么冤枉我?” “凭他们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你。”宁不为嗤笑道。 江一正咬牙道:“就是捏死我也得给我个公道。” 砰! 她又被弹回撞到墙壁上,眼前阵阵发黑,像条死鱼一样瘫在地上,耳朵嗡嗡作响,腥甜的血溢了满嘴。 宁不为哼笑了一声,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不如我给你出个主意。” 江一正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往旁边吐了口血水,眼睛发亮地望着他,“前辈您说!” “隔壁关着那三个污蔑你的小子。”宁不为道:“失灵阵不好破,墙好破,你破开墙将他们三个杀了报仇泄愤,自己还自己一个公道。” 江一正愣在了原地,张了张嘴,“可是……我打不过他们。” 宁不为扔给她一颗玉灵丹,“吃了它,失灵阵中你就有了灵力,他们没有,杀他们就跟碾死三只蚂蚁一样简单。” 江一正不知道这是什么丹药,直觉这是好东西,但她却犹豫起来,“不、不行。” 宁不为冷冷盯着她,“为什么不行?” 江一正被他盯得头皮发麻脊背冰凉,结巴道:“他他他们……我和闻前辈都还活着,这事应当交给十三峰的长老来、来解决。” “你还真当修真界是你们小孩子之间过家家,”宁不为被她蠢笑了,“非得等着大人来评判谁对谁错?” 江一正目光茫然地看着他,觉得前辈有点吓人,却还是想要反驳,咽了咽唾沫道:“他们冤枉我,我应该出去找证据,告诉大家我是无辜的,杀了他们只会让其他人觉得我心虚——” 宁不为懒洋洋地倚在墙上,点了点头夸赞道:“说得真好,那你继续。” 但他那嘲讽的神情分明是在说:你这个脑子全是浆糊的蠢货就在这里等死吧。 江一正在四季堂是地位最低下的小弟子,修为弱到几乎可以不计,平常就是跑腿做些杂活,干过最危险的事情就是在临江城被那藤妖困住的时候,跟在一众可望不可即的大佬后头救人。 她是正道弟子,就该坚守道义。 可是没人教过她道义是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应该做个好人。 江一正目光挣扎地看着手里的丹药,内心在不停地动摇,声音越来越小,“我没杀过人……我不敢。” 宁不为懒得再搭理她。 江一正盯着手里的丹药,觉得有些烫手。 自己出去未必能找到证据,而且吴良三人本就是闻鹤深的弟子,就算知道她是冤枉的,说不定也会为了保下弟子杀了她。 她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杂役,是不是冤枉的,除了她自己也许根本就没有人在乎…… 江一正替自己找了诸多借口,抬起头来看向宁不为,“前、前辈,我杀了他们,还能做个好人吗?” “好人在修真界活不下来。”宁不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懒散坐着的人笑得阴诡又邪气,那语气像是嘲讽,又像是诱哄,要拽着她一脚踏进未知的泥沼,江一正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莫名悚然。 宁不为话尽于此,又无聊地低头逗儿子去了。 江一正倏然松了一口气。 然而不待她作出最后的抉择,突然肩膀被拍了一下,紧接着便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江一正!” 江一正猛地抬起头,却并没有看见人,以为自己幻听了。 “是我,冯子章。”那声音匆匆道:“我用了匿息符和隐身咒,你看不见我,你先别说话,我不敢把传声符贴前辈身上,只能贴给你。” 江一正紧张地点了点头。 俩傻子在这里一本正经地表演你说我听,看得宁不为眼角直抽。 “外面有我几个师兄守着,等会儿我去引开他们,你和前辈赶紧趁机逃跑。”冯子章跟她说自己的计划,“我把腰牌给你们,用腰牌打开护山大阵就能从云中门出去,跑得越远越好。” 江一正不知道他站在哪里,只能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目光中显露出浓烈的担忧。 冯子章把腰牌给他们,被闻长老和其他人发现了怎么办? “一定要快,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冯子章说完,又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便失去了声迹。 江一正的手里突然多了一块雕刻着仙鹤祥云的玉牌,紧张地看向宁不为,“前——” 刚说出一个字,江一正突然闭上了嘴。 宁不为的脸色很难看,眸中黑沉一片,周身杀气四溢,他抬起一只手猛地一抓,江一正耗尽心力解了无数次的失灵阵重锁瞬间碎裂,噼里啪啦落在了地上。 刚跑到牢门口的冯子章被一股巨大的力道陡然摄住,整个人被拽着疾速后退,生生撞开了牢门,被宁不为一把掐住脖子按在了墙上。 “前辈!”江一正惊恐出声。 冯子章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给砸懵,被宁不为死死掐住脖子,整张脸都憋得发青,惊恐地望着面色阴沉的宁不为。 宁修也被他爹周身的肃杀之气吓得呆住,都没敢哭。 “谁教你这么说的?”宁不为阴恻恻道:“闻鹤深?还是闻在野?” 冯子章痛苦地喘息着,茫然不解地试图摇头,可脖子被宁不为死死掐住,呼吸变得愈发稀薄,根本动弹不得。 ‘外面有人守着,等会儿我去引开他们,你赶紧趁机逃跑。’ ‘我把腰牌给你,用腰牌打开护山大阵就能从云中门出去,跑得越远越好。’ ‘那你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雕刻着仙鹤祥云的玉牌被强硬地塞进了他手心,‘乘风,一定要快,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宁不为黑眸中猩红四散,耳边不断响起少年熟悉的声音,忽远忽近,交织成一片血色的网,将他密不透风紧紧捆缚其中,从心底涌上来的惊悸让他感觉到了久违的愤怒。 第30章 云中(九) 宁不为在十七州兴风作浪的五百年间, 有三处地方不会去。 巽府宁城,坤府轸州,艮府云中门。 修无情道,修的就是个无挂无碍, 当年宁家发生的事情他自始至终都未曾参与其中, 亦是无从调查。 他宁不为冷情冷心, 旁人是死是活怎么死的又是怎么活的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他关心的只有自己。 临江城碰见晏兰佩和渡鹿,牵扯起红尘旧事,他从头到尾也只是想出城而已。 渡鹿杀便杀了,晏兰佩死了也就死了, 闻在野活了便活了, 便是宁行远,也不过是年少短短十年相识,和五百年一比也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就算顶破天,能有多么大的情谊? 他不在乎。 自然也不想去探究为什么朱雀刀碎片会这么巧合,偏偏落在晏兰佩和闻在野身上。 他目的一直很明确, 找到朱雀刀碎片,恢复修为,然后把小崽子扔给他亲娘,继续修他的无情道。 过程如何不重要,他只要结果,谁挡他前面的路他就杀谁,就这么简单。 修为恢复, 朱雀刀补好, 他还是那个人人喊打的魔头, 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往前走,斩断红尘,飞升仙界。 他早就习惯了一个人,不需要别人来多管闲事帮他回忆几百年前快被忘记的前尘旧事。 不管背后之人是什么目的,只要他够强,便不足为惧,也懒得去计较这些龌龊心思。 苦修五百年,宁不为以为自己修了个心如止水。 他将胸腔中快要控制不住地愤怒强行压回了心底,猛地松开了手,脸色阴沉地快要滴出水来。 “咳咳咳!”冯子章捂住脖子,顺着墙无力地滑落在地,大声的咳嗽起来。 江一正赶忙伸手去扶他,“你没事吧?” 冯子章摇了摇头,抬起头看向宁不为,惊惧中还有几分不解,但更多的是难过,不明白前辈为什么会突然想杀了自己。 宁不为掩在宽袖中的手攥紧又松开,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转身便往外走去。 江一正这会儿手还哆嗦着,和冯子章对视一眼,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上去。 她有点害怕现在喜怒无常的宁不为。 “前辈一定是……误会了什么。”冯子章狠狠咳嗽了一下,撑住地面站起来,“我得和他说清楚。” 江一正犹豫片刻,跟了上去。 地牢被破坏,失灵阵没了效果,看守的两个内门弟子正往这里赶来,同堂而皇之走在地牢甬道中的宁不为撞了个正着。 心情正恶劣的大魔头抬手便想杀,身后却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不耐烦地一甩袖子,将那两个弟子猛地拍昏在了墙壁上。 冯子章大惊,看着被钳在墙上的两位师兄,赶忙伸手去探鼻息,发现他们还活着之后松了一口气,出于同门情谊把俩人从龟裂的墙壁上扣了下来安放好,再抬头宁不为已经出了地牢门口。 “前辈!”冯子章抬脚追了上去,江一正紧随其后。 宁不为脚步未停,在夜色中往前走。 冯子章心里难过,可又不想让这件事没头没尾地过去,欲言又止地跟在宁不为身后。 后面缀着俩尾巴,宁不为冷下脸来,停住脚步。 冯子章和江一正跟两只小鹌鹑一样并排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心思全都赤裸裸地写在脸上。 “前、前辈。”江一正试图说点什么,但是嘴巴笨,再加上方才宁不为那模样太吓人,说完之后就低下了头。 冯子章眼巴巴地看着他,“前辈,真没有人教我那么说,腰牌能打开护山大阵,地牢外两个时辰换次班,有一炷香的空闲……大、大家都知道啊。” 话还没说完,一个小瓷瓶就被扔到了他怀里,冯子章手忙脚乱接住,顿时一股浓郁的灵气便扑面而来。 单看外面这莹润如玉的小瓷瓶,就知道不是凡物,冯子章正要推拒,便听宁不为开口道:“你既然回了云中门,便老老实实呆着。” 冯子章一愣。 说完又看向低着头的江一正,“还有你,自逃命去,我没有给别人当爹的爱好。” 江一正猛地抬起头来,眼睛一红。 宁不为低头看向怀里一脸茫然的宁修。 “呀?”宁修冲他歪了歪小脑袋。 干嘛呀? 宁不为:“…………” 大魔头觉得自己说得很明白,正准备同这两个小菜鸡分道扬镳,突然一道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这位道友——” 噌! 出鞘声起,江一正和冯子章几乎是同一时间祭出剑,架在了来人的脖子上。 此人怀里抱着一大筐青菜,袖子挽到胳膊肘,脸上还沾着点泥巴,一脸懵逼地看着气势汹汹的两个人,“别、别误会,我在旁边菜地摘菜,出来和这位道友打声招呼。” 谢酒举了举自己怀里筐子,看向宁不为,冲他笑道:“咱们半夜方见过的。” 这会儿远处的天刚刚擦亮,冯子章几人正好停在了一大畦灵菜田边,只是每个人都怀有心事,竟然没有发觉旁边有人在。 但对方看起来好像跟前辈认识。 于是两个人不约而同看向宁不为,下意识地征求他的意见。 宁不为:“…………” 然而不等他开口说话,一道亮光倏然从不远处的地牢门口升腾而起,在天空中猛然炸开。 冯子章脸色一变,“糟了!” 急促的钟声响起,响彻整个十三峰,深层护山大阵开启,密密麻麻将整个十三峰笼罩地密不透风,百余道流光即刻逼至他们眼前。 “好你个冯子章!”陈子楚带人赶来,冷笑道:“你果然是和他们一伙的!” 韩子杨随后赶至,身后带着方才被宁不为拍晕过去的两个内门弟子,显然方才就是他们发出的信号。 宁不为眉梢微动。 手下留情果然只会惹麻烦。 “冯子章!快把谢前辈放开!”吴子宋恨铁不成钢道:“前辈是我们从灵谷宗请来的贵客!你到底在干什么!?” 虽说吴子宋吴子陈和他之间已经心有芥蒂,可毕竟是他俩把冯子章从小带大的,情谊甚至要比他们的亲弟弟吴良来得更深一些,生气归生气,可他偏袒外人和挟持灵谷宗前辈私放犯人完全是两码事。 后者按门规,是要被驱逐出师门的。 “还不快放下剑滚过来!”吴子陈怒喝一声。 韩子杨眉头紧皱,警告道:“子章,别犯糊涂。” “呵,你们是眼瞎吗?他分明就是和那父女两个是一伙的!”陈子楚翻了个白眼,高声道:“仗着师尊不在你们几个要公然徇私枉法吗?” 众多内门弟子都在这里,排在前头的几位师兄出现争执,他们不敢插嘴,但是却可以幸灾乐祸。 师门师兄弟众多,能让师尊记住名字的也就寥寥几个人,这冯子章要天资没天资要实力没实力,偏偏靠着狗屎运从小就得几位师兄的青眼,个个护着他,众人早就看不过去。 偏偏他还不知好歹,胳膊肘一直往外拐,现在更是犯下如此大错,简直是自作孽不可活。 冯子章拿着剑的手在发抖,他脸色煞白地看着对面的师兄们,只觉得自己这回彻底完了。 他听见师尊吩咐二师兄要暗中将前辈和江一正给处决,情急之下才去地牢救人,根本来不及多想私放犯人在十三峰是多么可怕的重罪。 江一正的情况比他好不到哪里去,现下被人发现,放在旁人眼里根本就是畏罪逃跑。 两个人手中的剑放不是,不放也不是。 谢酒抱着筐灵菜站在中央,显然还没搞清楚状况,“这、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的话,他只能看向宁不为。 宁不为的脸色很难看。 又是几乎一模一样的情形。 私自放人,逃跑失败,护山大阵,众人包围,苦口婆心的劝说,不知所措的少年。 玉灵丹化散而开的灵力正在不断地流失,他应该速战速决,杀了这些不知死活的内门弟子,最好把那两个烦人的小崽子一并解决,然后带着宁修离开。 雪青色的发带湮没在黑发之下,又被风吹得扬起。 宁修被重新塞进了前襟。 包围圈内,一直沉默的人缓缓抬起头来,宽大的玄衣无风自动,烈烈作响,黑色的雾气自他脚下开始飞速蔓延。 众人里韩子杨修为最高,也最早意识到了危险,高声喝道:“入护山大阵!” 内门百余名弟子听令,一齐入阵,护山大阵一百零八层阵法倏然开启又合拢,爆发出耀眼的强光。 而在护山大阵外围,断肠崖之上,站着两个人。 闻鹤深长袖一挥,层云尽散,一道宽大的水镜横空而现,刑诫堂前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其中,金光闪动的护山大阵耀眼夺目。 “兄长不是想知道为何长生崖改作断肠崖么?”他看向身边的闻在野,神色半是畅快半是痛恨,“你看看,好好想想。” 天幕低垂,纵横交错的金光编织成无数强悍的符文,每一层护山阵都有弟子在其中操控,一百零八层阵法变幻无踪,虚实交杂,乍一看影影绰绰,竟似有千军万马之势压迫而来。 谢酒直接被震晕过去,江一正眼前一黑,兀地口吐鲜血跪在了地上,丹田剧痛,而冯子章比她好不到哪里,尽管他时常随师兄进阵演练,可阵内阵外完全是两种感觉,他死死将剑撑在地上,被强化了一百零八层的大阵压得直不起腰。 唯有一人立于阵中,身姿挺拔如松,周身凛冽黑雾蔓延,眼底猩红闪过,地面龟裂而去,狂风冲天而起,卷断无数枫木,似有无数白骨鬼爪自地底而出,在黑雾之中若隐若现。 一时之间,偌大的十三峰鬼气森然。 宁不为眸中猩红四散,灵力充裕的情况下,噬魂大阵操纵起来不知道顺手多少倍,就在他要将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全都绞杀之时,突然之间无数桃花瓣飘然而落,半空中浮现出一面巨大的水镜。 水镜之中,少年闻在野站在长生崖上,目光紧紧锁在了他身上,面色惨白,神色愕然,嘴唇微动,“……乘风?” 宁不为瞳孔骤缩,朱雀刀碎片猛地自掌心飞出,打散了那面突然出现的水镜,整个人如同利箭破开无数粘稠的花瓣,灵力化而为掌轰然压下,捏住了水镜背后的操纵者。 他眉眼张狂眸光狠戾,语气却带着十足的轻蔑,“宵小之徒,装神弄鬼!” 恰在此时,护山大阵千百道剑光猛地聚集而起,直直刺向宁不为的后背。 “前辈!”冯子章高喝一声,欲纵剑飞身去挡,却被地面爬上的来的白骨骷髅死死扣住了脚踝,一转头正好同那黑洞洞的眼窝对了个正着。 “啊啊啊啊啊啊!”他惨叫一声,吓得那骷髅一个哆嗦。 宁不为单手掐诀,四块朱雀刀碎片刀光凛冽交织在一起,竟是勉强组成了一柄短刀残影,猛地撞向那千百道剑光,整个十三峰轰然震动,无数枫树被连根拔起卷入高空,飞沙走石逆风而上,黑雾倏然扩大几十倍,如同巨兽般将整个大阵吞入其中! 被宁不为捏在掌心的人古怪地笑了一声,声音嘶哑又沉闷,“宁乘风,你可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第31章 云中(十) 宁不为目光一滞, 继而五指化爪,灵力汹涌而出,直接将其捏得粉碎, 水镜之下此人本体却只是一根干枯的桃花枝, 倏忽间便化作齑粉消散。 自枯枝中冒出一阵流光直蹿向长生崖, 宁不为欲追, 却听冯子章大声道:“前辈小心背后!” 宁不为猛地转身, 正好接住一剑。 陈子楚执剑冷笑道:“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单看此人周身这浓郁的邪气, 都快将十三峰溢满了。 “冯子章, 你睁大眼睛好好瞧瞧, 这就是你非要带回来的人!”吴子宋怒喝道:“怕不是带回来了个魔头!” 话音刚落,宁不为长袖一扬, 两个人就被掀飞了出去,而后重重撞在了树上。 冯子章自然察觉出这森然鬼气,毕竟他现在还被一只巨大的骷髅禁锢住手脚动弹不得。 护山阵一百零八道阵阵相辅相成, 牵一线而动全身,陈子楚贸然出手,又有吴子宋暴露位置, 整个大阵便暴露在了宁不为眼前。 他一手掐诀一手破阵,一百零八道护山大阵被四处流窜的黑雾冲得七零八落,阵中的内门弟子皆是心神重创, 像下饺子一样纷纷跌落在了地上, 生死不知。 “前辈!”冯子章喊了他一声, 但是宁不为置若罔闻, 径直飞向了断肠崖的方向。 —— 断肠崖上, 闻鹤深察觉到有人来, 立刻封闭了闻在野的五感。 他看着身受重创的残魂, 厌恶地皱起眉,“你怎么出来了?” “我不过是去传句话罢了。”无数桃花瓣瞬间凝固成一个人形,露出渡鹿那张阴郁的脸来,他桀桀怪笑道:“若不是宁不为一直带着四季堂的那个小丫头,我还真接近不了他。” “附魂这种不入流的下作手段。”闻鹤深冷嗤道:“你何必多此一举?” “若真要说多此一举,怕不是你非要把一具尸体复活。”渡鹿看向行动迟缓的闻在野,咧了咧嘴,“三魂七魄硬凑出来的行尸走肉——呃!” 闻鹤深掐住他的脖子,慢条斯理道:“什么时候我做事也轮得到你来插手了?好好一出戏平白被你搅了兴致,我答应收留你,可没答应不杀你。” “我早就死过一次了,不过是再死一次。”渡鹿整个人倏然散落出无数桃花瓣从闻鹤深掌心溜走,又重新凝固成人形,只是这次站得离他远了一些,“就算如此,也非得让我们小公子看看宁行远是个什么人才行。” “你们要做什么我不关心。”闻鹤深冷声道:“你那回春阵还不如那妖藤的回春阵好使,兄长的肉身已死五百年,承载不了他的神魂,我要玲珑骨。” 渡鹿笑道:“当时在临江城外你若是没察觉到玲珑骨的气息,会同意你那小徒弟将宁不为带回来?玲珑骨就是他怀里那小娃娃,炼化了就是。” 闻鹤深皱起了眉。 “得了吧闻长老。”渡鹿嗤笑一声:“你现在又何必装出这幅假仁假义的模样?” “你将闻在野封在冰棺之中五百年,日日精心修复着他的残魂,还挑选了这么多和他生辰八字相合的孩子做徒弟,你打的什么主意你自己心里清楚。”渡鹿脸上的笑容很是愉悦,“闻在野身体里的这块朱雀刀碎片不过是让他提前醒过来,你若真想把他留在这世上,须得用玲珑骨塑他骨肉,再用你那一百零八个好徒弟祭阵补他残魂——” “十七州都道闻鹤深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是世间少有的正直刚毅之人。”渡鹿大声笑道:“好一个正直刚毅!” 闻鹤深眼中杀意毕现,渡鹿却并不畏惧,甚至有些即将得尝所愿的兴奋。 忽而狂风大作,周身煞气四溢的宁不为落在了断肠崖上。 “果然是你,渡鹿。”宁不为看着面前半人半鬼的渡鹿,厌恶道:“晏兰佩就不该用回春阵多管闲事。” 复活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也就罢了,竟让渡鹿也留了一线生机。 岂料渡鹿听见他这话却勃然大怒,“我能活下来全靠我自己学会的回春阵!” 宁不为嗤笑道:“就凭你?” 话音里的轻蔑让渡鹿气得几乎要失去理智,他指着旁边的闻在野道:“他也是我复活的!” 五感尽失的闻在野安静地站在断肠崖边,没有呼吸,动作迟缓,面色惨白。 闻鹤深见宁不为来,直接恢复了闻在野的五感,站在他身边道:“兄长,看见了吗?这就是你救回来的宁乘风——” “现在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宁不为。” 方才在水镜之中邪煞尽露的人出现在面前,闻在野不可置信地看着宁不为,“乘风?” 宁不为唇角下压,保持着沉默,体内的灵力正在飞速流失,他却不想动手。 闻鹤深却不依不饶,目光紧紧盯着闻在野,“你想起来了对不对?当年你也跟那个蠢货冯子章一样!拿了腰牌去救他!你们被人围困,他宁乘风就那么金贵,非要你豁出性命去护他!” 无数画面如同潮水般涌进脑海,闻在野崩溃地抱住头,双眼通红,“别说了……你别说了……” “我偏要说!”闻鹤深抓住少年苍白纤细的脖颈,逼着他看向宁不为,咬牙切齿道:“你抛下师父和我,为了你的朋友,死了!!你死了你知不知道!?” 闻在野浑身都在颤抖,“不是的,我没有要抛下你和师父……” 声音椎心泣血,眼睛却依旧空洞无神,流不出半滴眼泪。 “闻在野,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谁!?”闻鹤深神情阴鸷,步步紧逼。 “够了!”宁不为冷喝一声,朱雀碎刀猛地袭向闻鹤深禁锢着闻在野的手臂,“你看不出来他不想听吗!” 献风剑出,浑厚的灵力挡住了朱雀碎刀,闻鹤深沉声道:“这话轮得到你来说吗?你怎么不想想是谁害他成了如今这半死不活的模样!?” 宁不为倏然噤声。 闻鹤深见状讽刺一笑,“原来你也知道是你害的!” 献风剑猛地冲向宁不为,宁不为却只是格挡并不进攻,很快就被逼得步步后退。 闻鹤深逼至他跟前,脸上满是厌恶,“宁乘风!你若还有半分愧意,就将玲珑骨交出来!让我兄长彻底复活!这是你欠他的!” 衣襟里窝着的宁修动了一下,却很乖巧地没有出声。 宁不为面无表情地看着闻鹤深,冷声道:“我欠他一条命,但是不欠你的。” “那你就还给他!” 献风剑如其名,迅疾如风,重若千钧,破开宁不为的朱雀碎刀,轰然斩下。 却见刹那天地间风云骤变,滚滚黑雾自朱雀碎片中倾泻而出,无数白骨积聚成厚重的屏障,硬是生生挡下了这一剑。 数不清的白骨碎裂一地,又重新聚集,厉鬼哭啸,不绝于耳。 灵力即将耗尽,自识海处传来一阵剧痛,刚被修复好不久的丹田外部又多了几处裂痕,隐隐有碎裂之势。 宁不为抽空想道,真是可惜了那位仙子的好手艺,幸好不用再见,否则对方定要恼他。 看出宁不为力竭,在一旁观战的渡鹿再也按捺不住,飞身而上直冲宁不为前襟中的宁修而去。 “找死!”宁不为手腕一翻,沉寂许久的朱雀刀柄终于重见天日,比之前浓郁百倍的黑雾瞬间将渡鹿席卷入内。 无数厉鬼幽魂禁锢住渡鹿的残魂,生生将他从那花瓣枯枝凝聚成的人形中拉扯出来,尖叫着笑闹着,将惊恐的渡鹿残魂封印进了刀柄之中。 然而这一下也让宁不为所剩不多的灵力彻底用尽,无数骷髅厉鬼纷纷偃旗息鼓归于寂静,笼罩在十三峰上空的邪煞之气顿时一空。 献风剑裹挟着浓烈的灵力劈下,他只来得及护住怀里的宁修,竭力往旁边一滚,动作到底是慢了几分,闻鹤深乘胜追击,一剑往他咽喉刺去。 赤色血符被宁不为紧紧攥在掌心,却迟迟没有应敌,谁料献风剑停在了半空。 一只苍白的手死死握住了剑身,暗绿色的血液滴滴答答落在了尘土里,周围散发着一阵奇异的香味。 宁不为和闻鹤深齐齐愣住。 那只手的主人后背挺直,站在一片狼藉的断肠崖上,神色出奇地平静。 他转头看向闻鹤深,缓缓道:“乘风谁都不欠,当年是我要救他,自然也该担下这选择的因果。” “闻鹤深。”闻在野的语气都变得与常人无异,温和中又带上了点遗憾,“我给你买了糖炒栗子的,只是……没来得及给你剥了带回去。” “长生崖为何改做断肠崖,我也知道——” * 五百年前。 艮府柳州云中门。 闻在野又画了一张传信符,从窗户中送了出去。 “哥,你怎么还不睡?”闻鹤深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下来,光着脚抱着自己的枕头从床上爬下来,啪嗒啪嗒跑到了闻在野的床榻前,脸上还有枕头压出来的红痕。 十岁的小孩懂得并不多,只知道兄长看起来心事重重。 “这就睡了。”闻在野关上窗户,伸手将他抱了起来塞进自己的被子里,笑道:“你都多大了,还要来挤我?” 闻鹤深嘿嘿笑了两声,抱住他哥的胳膊,顶着被糟蹋地像鸡窝的头发往他哥怀里拱。 闻在野习惯性地给他拍背哄他睡觉,自己却毫无睡意。 如今整个东南巽府风雨飘摇,师父早早将他从万玄院叫了回来,勒令他不许下山,而早在一个月半前,他就和宁乘风断了联系。 送出去的信迟迟没有回应,闻在野叹了口气。 “哥,你是在担心乘风哥哥吗?”闻鹤深小声问。 他虽与宁乘风向来不对付,每次见了面都要被欺负哭,当着面连个字都不肯往外蹦,可私底下却总要乘风哥哥乘风哥哥的叫。 而宁乘风有什么有趣的玩意儿搜罗了便托他送,每次都嚷嚷着要见小鸟,见了却又嘴贱手贱地欺负人,不将人惹哭誓不罢休,闻在野很是不能理解这两个人的相处模式。 闻在野本来不想同他多说,可毕竟他自己也才十六岁,少年人总是沉不住气的,“乘风他性子急,今晨我听师父和几个长老谈论,说是行远公子陨落,巽府诡阵遍布,藤妖作乱,死伤无数……一个半月前乘风就说快到巽府了,可现在毫无消息,我怕——” 闻鹤深想了想说:“行远公子不是乘风哥哥的兄长吗?” “嗯。”闻在野想起宁乘风那位惊才绝艳的天才兄长,还是忍不住惋惜,“行远公子才九十九岁,已是大乘大圆满,师父之前还断言行远公子不出两百岁必定飞升。” 闻鹤深年纪尚小,却也忍不住因为他遗憾的语气而难过起来,“可是他死了呀。” 闻在野沉默了下来。 因着宁乘风的关系,他曾见过宁行远几次,那是个温润谦和的青年,待人和善,可偏偏就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在修真界动辄几百上千的寿命里,甚至没有活过一百岁。 哪怕只是筑基少说也能活上三百岁。 “乘风哥哥的兄长死了,他一定很伤心。”闻鹤深窝在他怀里道:“我那次梦见哥哥你死了,都哭了好久。” “梦都是反着的。”闻在野好笑道,伸手捏了捏他的耳朵,“你这么小,想得倒是不少,赶紧睡觉,不然长不高。” 闻鹤深仰起头看他,“真的是反的?” “当然。”闻在野一本正经地同他说:“我是要活上千岁的,然后在十三峰收好多徒弟,让他们都管你叫师叔。” “那如果他们和我一样背符文经咒背不过,我也可以像师父训我一样训他们吗?”闻鹤深问。 “当然。”闻在野失笑,“不过你还是要当个好脾气的师叔,这样我的徒弟们才会喜欢你。” “哦,那我就不训他们了。”闻鹤深嘀咕道:“我脾气很好的。” 小孩子心事少,说出了也就忘记了,闻在野却是睁眼挨到了天亮。 又过了几天,闻鹤深因为没背过心法被闻斯打了手心,躲在长生崖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闻在野在一棵粗壮的枫树后面找到了哭成一团的小人,蹲下来用袖子给他擦泪,“小鹤,师父在四处找你呢。” “……师父坏,他肯定又要打我屁股。”闻鹤深一边控诉一边还有些害怕,抽噎道:“哥,我真背不过,好长呀,为什么非要我背这些不懂的东西?” 闻在野笑道:“你背会了才能修炼,才会变厉害。” “跟你和乘风哥哥小辞哥哥一样厉害吗?”闻鹤深吸了吸鼻子。 “应该比我们还要厉害。”闻在野哄他,“你可比我们三个聪明多啦。” 闻鹤深眼睛一亮,对一个十岁的孩童来说,十五六岁的大哥哥们是他最向往的榜样,既不像同龄人那般幼稚,又不像师父师伯们那般沉闷,总是意气风发的。 “那我会好好学的。”闻鹤深站起来,擦了擦眼睛,被闻在野拉着手往长生崖下走,走到一半闻到膳食居里传出来的香气,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哥,我想吃糖炒栗子了。” “等你背完这篇我便给你买。” “好!” 可那篇心法实在是太长了,十岁的小孩子磕磕绊绊背了近半个月,才勉强背了个囫囵。 而闻在野送出去的无数封信终于有了回音。 他将刚买好的糖炒栗子放在了袖子里,便匆匆忙忙地往山下赶。 他是在云中门山下的镇子里找到的乘风。 总是矜贵到连发带都要从锦衣阁挑半天的小公子穿着一身破烂的布衣,抱着一柄被布条缠绕住的刀站在狭窄逼仄的巷子里,神色漠然地躲在阴影里,两颊瘦到凹陷,唯独一双眼睛倔强到发亮。 可见到他的一瞬,还是兀得红了眼眶,继而又紧绷起下颌,垂下了眼睛。 “乘风!”闻在野跑过去,上下打量他,眼睛酸涩,“太好了,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你的信我都收到了。”宁乘风抓着怀里的那柄刀,少年清瘦的手背因为过分用力而露出了青筋,“之前不方便回信,我只是来……看看你,便要走了。” 闻在野抓着他的手腕不放,“你要去哪儿?” “我——”宁乘风噎住,却又实在找不出能圆谎的理由,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利刃,冰冷又沉默。 闻在野道:“你随我回云中门。” 闻在野知道并非如他所说之前不方便回信,如今宁家人人喊打,他定是怕拖累自己,才迟迟不肯回信。 他现在也许实在是走投无路了,闻在野想。 宁乘风沉默地站在阴影里,没有回答。 “云中门没有加入崇正盟,同巽府也远隔十万八千里,何况我师父那么厉害,那些人定然不敢来找麻烦。”闻在野笃定道:“十三峰的护山大阵很厉害的。” 少年人总是天真又莽撞的,对自己,对他人,都有着不切实际的期望和自信。 成日管束着他们的师长在他们眼里便是顶破天的厉害了,不然怎么能将他们管得服服帖帖,拎出去的名头都是响当当? 宁乘风抿紧了唇,眼下一片青黑,他疲于奔命这些时日,早已精疲力竭,他太想有个地方能好好睡上一觉了。 或许是柳州离宁城实在太远,或许是闻在野的语气过于笃定,又或者,他真的累到了极点,闻在野拽着他上山的时候,他并没有拒绝。 那条上山的路依旧很长,火红的枫树林像是要烧起来,只是这次他们都格外沉默。 闻在野没问关于宁家的任何事,生怕惹得好友伤心难过,他拿出袖中的栗子来递给乘风,“刚买的,还热乎着。” 宁乘风并没有什么胃口,闻在野却给他剥好了几粒递到了他手里。 “小鹤嚷嚷着要吃好久了,今天才买给他。”闻在野道:“不过你来得正好。” 宁乘风笑了笑,脸上却满是勉强,他吃了几粒热乎着的栗子,“我吃了他的栗子,只怕他又要闹你。” 闻在野见他笑,心放下了一点,“明日我再买给他也是一样的。” 十三峰人不算少,闻在野思来想去,只能暂时将他安置在膳食居后的柴房里。 “这里鲜少有人来,你暂时先委屈一晚,待我同师父禀明后,再让他好好安置你。”闻在野有些愧疚道:“我早该下山去找你的。” 宁乘风摇头,“你肯收留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我们是好兄弟,你再这般客气我就要恼了。”见他神色疲惫,闻在野便将身上的丹药符咒全都掏给他,“待我回去再找些来给你,我先去峰顶找我师父。” 宁乘风点点头,在他走到门口时又喊住他,“在野,若是你师父不同意也无妨,我自会下山去。” 闻在野摇了摇头,笃定道:“师父绝对不会赶你走的,你莫要多想。” 他急匆匆去了闻斯的住处,同他禀明情况。 闻斯时年三百岁,是个严厉刻板的师父,听自己的大徒弟说明原委,沉吟半晌道:“兹事体大,须由掌门定夺,” 闻在野愣住,“师父,我们悄悄将他藏起来不行吗?等风头过了,我便送他去安全的地方。” 闻斯看着他,神色莫名,“整个修真界八府十七州,宁家独占巽府参商二州,极盛时莫说无时宗,便是所有宗门世家加起来都要礼让三分,可巽府如今寸草不生……偌大的宁家都护不住他,咱们云中门在修真界排名甚至进不了前二百,在野,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这十七州,哪里有什么安全的地方。” 那是闻在野第一次见他师父露出那般神色,也是第一次意识到,他觉得无所不能的师父和宗门,原来也不过是无数人与宗门中普普通通的一个。 他魂不守舍地回到房间,闻鹤深蹦蹦跳跳地扑到他怀里,开心地问:“哥,哥,我的糖炒栗子呢?” “给你乘风哥哥吃了。”闻在野向来不骗他,“明日我再给你买。” 闻鹤深这次倒没有闹,大约是看出他心情不好,小心地问:“乘风哥哥呢?” “在柴房……”闻在野思来想去觉得师父那凝重的神色不对,将闻在野放下来,嘱咐道:“你乖乖睡觉,我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 闻鹤深被他抱到床上,“哥,我想吃糖炒栗子。” “嗯,回来给你带。”闻在野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步履匆匆地转身离开。 闻鹤深一会儿想着他的糖炒栗子,一会儿又想着那难背的心法,沉沉睡了过去。 闻在野去膳食居给弟弟买了栗子,再到柴房发现没有人时便知道坏了事情。 宁乘风被关到了刑诫堂的地牢。 闻在野进不去,第一反应是要去找师父闻斯理论,他那么信任师父,可转头师父却将他的朋友关进了地牢。 可是却在门外听见了闻斯刻意压低的声音:“……已经通知了崇正盟的人,待天亮便能到了……” “此事是我管教不力,让在野做了糊涂事,我会好好教训他的……” “……他年纪小,尚不懂明辨是非……是。” 闻在野眼底愕然,踉跄着退后两步,只觉得昔日师父那无所不能的高大形象在心目中轰然崩塌,御剑匆匆往刑诫堂赶去。 仗着同守门的师兄熟悉,他混进了刑诫堂。 重锁上的失灵阵散发着幽冷的光,龟裂的石板上覆着黑褐的血迹,宁乘风坐在干草堆上,脸上多了几道血痕,见到他来却是松了一口气,“我是不是连累你了?” 闻在野愣住,心底五味杂陈,“自然没有,是我……暴露了你的行踪。” “外面有人守着,等会儿我去引开他们,你赶紧趁机逃跑。”他对宁乘风道:“我将腰牌给你,用腰牌打开护山大阵就能从云中门出去,跑得越远越好。” 宁乘风皱眉道:“那你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闻在野将雕刻着仙鹤祥云的玉牌强硬地塞进了他手心里,冲他笑:“乘风,一定要快,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混乱非常。 大约是宁乘风这个倒霉蛋运气太差,跑了没多久,正好碰上了赶来十三峰的崇正盟诸人。 刑诫堂闻在野拖了一炷香的时间,最终还是被察觉,闻斯带着云中门众人追来,前有狼后有虎,宁乘风知道自己是逃不过了,只能紧紧攥着朱雀刀,眼底发狠盯着崇正盟的人,大不了就同归于尽。 他也没什么好活的了。 崇正盟本意是要活捉,自然顾忌着不能下死手,此事发生在云中门,闻斯等人自然也要表态,开启了护山大阵,势必要将宁乘风围困其中。 被逼至走投无路的少年如同发狂的困兽,绝望之中被激发出凶性,第一次教人见识到了朱雀刀的另一面。 邪性诡谲,反而更激起了他们要将宁乘风捉拿的决心。 饶是他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个十六岁金丹期的少年,这年纪连他们的零头都不到,只不过是顾忌不小心杀了他。 闻在野就是这时候冲出来的。 他对十三峰的护山大阵太过熟悉了,随闻斯进去了不知道多少次,即便年纪轻,但能在云中门出类拔萃选进了万玄院成为其中的佼佼者,多少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最重要的是,没有人会想到他会有这个胆子,公然跟云中门和崇正盟作对。 为了给别人开条生路,不惜以命相博,太过愚蠢。 长生崖上山风呼啸,一袭青色长衫的少年腰背笔直,生生以身躯撑出来一道生门,浑身浴血,冲阵中的好友高声喝道:“宁乘风!快走!” 朗月高悬,宁乘风愕然抬头。 “走啊!!”闻在野怒喝一声。 “在野!”闻斯见状大惊,赶忙上前阻止,却还是晚了一步,只来得及护住徒弟的半缕神魂。 大阵压下,将少年坚硬的脊骨压得粉碎。 自生门逃出的宁乘风猛然回头,却只见萧然月光下一道浓郁的血色,淋漓破碎,倒映在他的瞳孔之中。 熟睡中的孩童陡然惊醒。 “哥?”闻鹤深从床上爬起来,下意识要去找他的兄长。 可是屋子里空荡荡的,他哥昨晚画了一半的符纸还安静地躺在书桌上。 他有些怕黑,懵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哥临走前说要给他带糖炒栗子,还说马上就回来。 窗户外面灯火通明,人声喧嚣。 他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陡然空了一块,让他惶惑不安,闻鹤深光着脚丫踩在地上,推开了清风阁的门。 小小一个孩童走在人群中,很不起眼,他资质虽然尚可,但师父和兄长都很惯着他,学了好几年也才勉强学会了几个心法和口诀,现在连御剑都没学会。 十三峰上多了许多白衣红带的陌生人,还有许多受了伤的同门师兄,神色匆匆地往山下赶。 “哥,师父,你们在哪儿?”他仰着头看那些混乱下山的人,试图找寻闻在野和闻斯的身影。 “哥……闻在野……”他大声喊着,但是一个小孩子,声音很快被湮没在人群之中。 “快!闻斯长老受了重伤!快去找药峰的弟子来!”有人御剑匆匆而过。 “师父……”闻鹤深吓了一跳,赶紧往山顶上跑。 却又见那些白衣红带的修士三三两两往下走。 “竟然叫宁乘风那小子跑了……他带走了朱雀刀……” “都怪云中门那个小弟子出来捣乱,脑子坏了吧,自寻死路……” “嗐,我看他那师父也是个蠢的,竟然还跑上去护……云中门虽然不怎么样,但那护山大阵确实厉害,那小子脊骨都压碎了吧?” “啧,快别说了,想想就牙疼。” 闻鹤深茫然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奋力地往山上爬,“师父,哥!你们在哪里?” “哪儿来的小娃娃,快起开,别在这里添乱!”有人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将他推了个趔趄,“快点,来个人搭把手!” “闻在野真他娘的疯了!在护山大阵里头动手脚,为一个外人折了多少弟子进去!狼心狗肺!”有人愤愤不平地骂道。 “脑子拎不清罢了。”有人应和,“快点快点,药峰的来这边!” 闻鹤深听见兄长的名字,抓住那人问:“我哥在哪儿?” 那人不认识他,“你哥是谁?” “闻在野!”闻鹤深仰着头,眼里不自觉含了泪,“我哥呢?” “死了!死得活该!”那人啐了一口,冷笑着将他推开。 闻鹤深愣了片刻,旋即愤怒道:“你胡说!我哥怎么可能会死!?你骗人!” “呵,我骗你做什么?尸体就在长生崖上躺着呢,不知道是要扔到崖下还是扔到乱葬岗喂魔鸦——” 他话还没说完,凶巴巴的小孩拔腿就往长生崖上跑,被人撞倒了许多次,一路上听着别人愤愤不平地骂他哥和宁乘风,却始终没掉下泪来。 他哥浑身是血,总是一丝不苟的青色长衫破破烂烂,被人随意扔在了碎石堆上,了无生气。 “哥?”他蹲下来,使劲晃了晃闻在野,喊他,“哥,哥。” 闻在野浑身冰凉,毫无动静。 “哥?闻在野?”他跪坐在闻在野身边,抓住他冰冷的手,“哥,哥,你醒醒,我是小鹤。” 长生崖上人声嘈杂,月凉如水。 躺在地上的少年迟迟没有回应,也不像往常一样,只要他喊一声哥,就将他抱起来哄他,带着他御剑飞遍十三峰。 闻鹤深茫然无措地望着他,他年纪太小,又被师父和兄长保护得太好,从未直面过死亡,但本能地开始恐惧和悲伤。 他找不见师父,便拽住云中门的师兄,求他们,“快救救我哥!” “你们救救他呀!” “求求你们救救他!” 可是没有人搭理他。 甚至还有人不客气地奚落他,“闻在野咎由自取,死了活该!” “你知道他为了一个外人,连累了云中门多少人吗!?我师弟也死了!就是因为他和宁乘风扯上了关系!” “死透了……救不回来了……” 有相熟的师兄见他这般不忍,要将他带下长生崖,“小鹤,你兄长死了,你师父为了护他身受重伤,现下还不知生死,跟我下去吧。” “你胡说!我哥之前还说他要活上一千岁呢!才不会死!”他大声地反驳,挣开师兄的手,跑到了闻在野的尸体边上。 想起路上那些人的话,他想,不能让那些人将他哥扔到长生崖下,也不能扔到乱葬岗喂魔鸦。 他背着闻在野的尸体往清风阁走。 说是背,一个十岁的孩子哪里背得起来一具快成年的尸体,不过是又拖又拽,没走几步便要跌倒再爬起来。 往常他哥带着他御剑用不了一炷香的距离,却变得遥不可及。 周围的人越来越少,月光稀薄,他误入了一大片枫林,根本辨不清方向,周围漆黑一片,树影绰绰。 闻鹤深跌破了膝盖,想要哭却还忍着,晃着闻在野的的肩膀,带着哭腔喊他:“哥,你快起来呀,我找不见路了,我害怕。” 他胆子小又很没用,遇到事总喜欢哭,也总有人来哄他。 可这一次没人了。 他在枫林中拽着他哥转了一夜,始终走不出那片枫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片枫林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噩梦。 天亮后,他发现清风阁就近在咫尺,可他却找了一整夜。 他费尽力气弄到了一口冰棺,把他哥藏了起来,藏在了清风阁。 他师父闻斯也许不知道,也许知道得很清楚。 闻斯醒来后,一脸歉意地看着他,“小鹤,是我害了在野。” 闻鹤深抓着他的袖子不放,使劲地摇头。 他只剩下师父一个了,怎么能是师父害的? 明明是宁乘风。 若是他不来云中门,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他哥不会死,师父不会受伤,他们还可以跟以前一样。 宁乘风为什么要来云中门?年幼的闻鹤深想不明白。 年纪渐长,闻鹤深明白了许多事情,却依旧没想明白,但他需要找个人来恨。 后来,他年纪超过了他哥,身高超过了他哥,修为也远远超过了他哥。 他日日坐在冰棺前,看着里面安静躺着的少年。 “哥,我的糖炒栗子呢?” “你不是说马上就回来吗?” 他总要问上两句,好像这样闻在野就能活过来似的。 再后来,闻斯陨落,他成了十三峰的峰主,成了云中门说一不二的大长老,却还是日日要来冰棺前问问他哥。 “我把长生崖改了个名字,改成断肠崖了,还挺好听的,” “闻在野,你后不后悔?” “闻在野,你死的时候在想什么?” “闻在野,你怎么就那么伟大,豁出命去救宁乘风?” “闻在野,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闻在野,你说句话。” “闻在野,我收了很多徒弟,他们该叫你一声师伯。” “闻在野,你说句话。” ………… “哥,我的糖炒栗子呢?” 闻鹤深想了五百年,翻来覆去地想不明白,为什么闻在野要抛下他和师父,去救宁乘风。 * 闻在野死死握住献风剑,强硬地将其改了方向,“当年师父护住我半缕残魂,被你用无数天材地宝养着,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抛下你和师父。”闻在野苦笑道:“只是我当时没来得及想那么多,便去做了。” 他救了好友,却害了同门,害师父重伤,害幼弟孤苦无依活了五百年,可若不救,乘风必死无疑,他良心难安。 不管他怎么选都是错的。 只是当时他来不及去想对错,来不及去想结果,莽撞又愤然,全凭着头脑一热,然后付出了代价,身死道消。 他确实是很没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将死之际袖中的栗子传来一阵温热的时候,也是有刹那后悔的。 他当时想:我还没给小鹤送栗子去,我怎么没早两天给他买呢? 可现在他只能目光平静地望着五百岁的闻鹤深,有些遗憾地对他说:“小鹤,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活不了。” “你恨得不是乘风,也不是我。”闻在野将献风剑松开,看着面前陌生又有些熟悉的青年,“你只是不愿意面对现实。” 当年那个孩子拼尽全力苦修了五百年,却始终没有走出那片黑暗中的枫林。 第32章 故人(上) 宁不为最烦打架打一半别人来插手。 但在他灵力耗尽, 只能损耗灵识动用血符的情况下,他还是很乐意有人来插手的。 他的路子向来大开大合,一旦打起来不整出点大动静就好像衬不上他大魔头的气势似的, 可这样一来便有个坏处——灵力耗费得尤其快。 虽然不像宁行远那般天资卓绝千年一遇, 可他好歹也是个天灵之体,否则主家也不会再他这旁支没落之后费尽心思将人接来, 是以宁不为修炼起来比别人之快不慢,灵力源源不断,随便他怎么造。 他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将灵力来掰着指头省着用。 现下灵力耗尽,对上闻鹤深便是赢了也是惨胜, 他讨不到多少便宜, 趁着闻在野这一打岔,他的灵识便出去悄悄串了个门。 但凡他还有一颗玉灵丹,便绝对不想再去串这个门——虽然这不知名的老妖怪灵力充沛而且好像反应有些迟钝, 但到底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况且上次阴差阳错的神交让大魔头想起来还是忍不住浑身起鸡皮疙瘩。 可他实在是捉襟见肘, 只能冒着危险再来一次,但愿那老妖怪脑子已经不好使了。 之前留下的标记还在, 宁不为十分轻松就溜进了对方的识海。 一回生二回熟, 第三次来访, 他依旧将自己伪装成了一团黑雾,沉思片刻之后, 又谨慎地将黑雾外面裹了层白雾,寻了处隐蔽又便于逃跑的地方, 拿出了四块朱雀碎片。 识海中央, 褚峻亲眼看着这团嚣张至极的黑雾扯了他的灵力, 而后化作白雾伪装, 半晌无语。 为了避免上次尴尬的情况,宁不为这次来的只有灵识,而且决定速战速决,薅了就跑,一出手面前的灵力就空了大半。 原本打算看在孩子的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褚峻:………… 这厮多少是有点不客气了。 于是宁不为一转身,就和另一团白雾对了个正着。 宁不为:“…………” 猝不及防中带着一丝尴尬,好在他脸皮厚,并且反应足够快,转身便要跑。 褚峻伸出手,在一团雾气之中准确地按住了他的肩膀,正欲开口说话,却被对方一把扣住手腕,狠狠一拧。 识海中打架比外面甚至来得更危险,即便是褚峻也不敢轻敌,顺着他的力道轻巧一翻,雪白的衣袖擦着宁不为的脸而过,二人脚下水波微漾。 宁不为五指成爪,扣着对方未放,那截手腕清瘦冰冷,落在他滚烫的掌心,让他有瞬间的愣神。 即便一瞬间的愣神也是致命的,宁不为暗道不好,在对方挣脱之后疾速后退,无数由灵力凝聚而成的冷箭朝他周身大穴刺来。 情急之下,宁不为猛地向后一翻身,玄色的衣摆自白雾中划过又隐去,滚了几遭后落在在了地上,一柄清亮雪白的剑就穿透浓雾抵在了他的咽喉处,无数冷箭簌簌而落,将他的衣摆衣袖结结实实钉在了水面之上。 宁不为胳膊撑着上身半躺在水面,长发散落,虽然隔着浓雾看不清对方的脸和神情,但是他却没有从对方身上察觉出多少杀意来。 更多像是一种警告。 然而宁不为向来最会蹬鼻子上脸,亦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大魔头能屈能伸,垂眸看了一眼那雪白的长剑,轻笑一声道:“在下无意冒犯,还望前辈息怒。” 单看这识海广袤厚实的程度,没有个八百一千的岁数修不出来,叫声前辈总归不会出错。 嚣张又带着点懒散的声音在空旷的识海中响起,久久没有得到回应。 宁不为心思转得飞快,一面猜测这约莫是个老糊涂,一面想抬起手将这薄如蝉翼的长剑推开,谁知长袖被钉在水面上,竟是动弹不得。 他心里恼怒,想着该如何将这老妖怪碎尸万段吞了他的灵力,语气里却多了几分装出来的恭敬,“不如……您先将我放开?” 褚峻的目光落在对方撑在水面的那只手上,修长有力,骨节分明,但里面却藏着一股浓郁的邪煞之气,正试图侵入他的识海,心思可谓极其阴险歹毒。 宁不为侧颈一痛,雾气之下勉强扯起来的笑容骤然阴沉下来。 对方冷淡低沉的声音穿透雾气落尽了他的耳中,“再乱动便砍了你的左手。” 宁不为握符的正是左手,闻言动作一顿,勾了勾嘴角,声音里带着点散漫的笑意,“好,我不动。” 雾气之中的褚峻面无表情,“为何三番四次入我识海?” 他搜遍了自己整个识海,都没有发现异常,偏偏每次对方都能悄无声息地摸进来——上一次他主动将人带进来不算,对方全程昏迷,压根不知道此事。 宁不为心道这真他娘的是个好问题。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想摸就能摸进来,但他极其缺灵力,对方偏偏灵力充沛,这就好比在一个饿急眼了的人跟前放上一大桌美味佳肴,伸手就能够着,这美味的主人看起来还挺好欺负,他不欺负一下都对不起魔头这个称谓。 但此时受制于人,宁不为便装模作样道:“晚辈也不甚清楚,只是现下举步维艰,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多番叨扰前辈。” 看似解释了,实则完全在说些废话,褚峻没有被他糊弄住,冷声道:“可曾留有标识?” 在他人识海中留有标识是大忌,宁不为自然不会傻到承认,对方也没天真到觉得他会承认,一只冷白修长的手便落在了他的心口。 冰凉的触感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侵入灵识,宁不为头皮一炸。 向来都是大魔头为非作歹制住别人,如今偷鸡不成蚀把米受制于人,捏着鼻子虚与委蛇也就罢了,这老东西竟然还敢得寸进尺! 大魔头脾气上来狠劲发作,猛地扯断了被钉住的袖子,一掌将血符拍在了对方的肩膀上,不惜损耗灵识动用血符,霎时间血雾弥漫。 褚峻神色一凛,浩瀚灵力化作巨掌拍下,将所有血雾凝聚一处,正欲缚灵,右肩上却陡然传来灼热的剧痛,动作倏然一顿。 宁不为便趁此机会打开了一个缺口,裹挟着大量灵力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雪白无暇的衣服上破了处口子,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伤口,阴邪的黑色雾气在血肉间吸附盘踞,嚣张至极,像是清淡的水墨画被突兀地加了抹艳丽妖冶的血色。 肩膀处的伤深可见骨,褚峻低头看向水面上的半片黑色衣袖,波澜不惊的眸中闪过一丝冷意。 丝丝缕缕绯色的灵力破开水面而出,将那片灵识化作的衣袖卷入了水底。 —— 宁不为猛地回神,眼前依旧是长生崖。 那老东西竟然想对他搜魂,也不掂量掂量有没有那个本事。 他面上厉色闪过,却因为灵识受损反应有片刻的迟钝。 “你恨的不是乘风,也不是我……你只是不愿意面对现实。”闻在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闻鹤深冷笑一声。 宁不为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你说得倒是好听。”闻鹤深死死盯住闻在野,“你不是我,凭什么替我觉得?我就是恨宁乘风,也恨你!所有的事情本来就不该发生,他宁乘风的命和玲珑骨今天必须留下来!” 话音未落,不等闻在野开口,闻鹤深便往他额头一拍将人定在了原地,献风剑直指宁不为而去。 宁不为虽然灵识受损,但以此为代价换来的灵力却是充沛无比,那绯色的灵力用起来格外顺手,他祭出朱雀刀柄,瞬息间便将那四块朱雀碎片熔作了一柄细长的窄刀。 “锵!” 窄刀与长剑在晨光中倏然相撞,灵力自二人为中心向四周激荡而开,将长生崖无数枫树横腰削断! 闻鹤深神色阴沉,二指并拢掐诀而下,瞬间无数黑云自天边滚滚而来,数道玄雷撕裂苍穹,如同无数蔓延的蛛网,瞬间笼罩了整个断肠崖,将宁不为围困其中。 强行聚合的朱雀窄刀虽形聚神散,但到底是比几块碎刀片强上许多,宁不为虽擅阵符,但刀法并不弱,黑沉的符文自刀柄处乍然而出,似活物一般缠绕住了细窄凛冽的刀身,带着劈山填海之势将那气势汹汹的玄雷劈散,无数闪电烧焦了他的宽袖边缘,细小的飞灰漫天而起。 “那边……发生什么事情了?”冯子章正把江一正从地上扶起来,便见东边的断肠崖风云突变,电闪雷鸣。 “难道是前辈和闻长老打起来了?”江一正抹了把嘴角的血,余光却瞥见一道冷光朝他们袭来,猛地将冯子章推倒了一边。 地上的内门弟子昏了一地,唯一站着的便是冯子章和江一正两个,江一正抬剑抵挡,却见正是吴良和陈峰孙志三人,护山大阵将刑诫堂地牢震塌,他们竟是跑了出来,正巧看见满地狼藉。 新仇旧恨一起,双方见面自然格外眼红,江一正力有不逮节节败退,险些被陈峰一剑穿心,情急之下忽地想起了前辈给的丹药,心下一狠,趁机将那丹药一口吞进了肚里。 于她而言汹涌澎湃的灵力瞬间充斥了整个身体,江一正双目顿亮,握紧了手中的剑。 “师兄!!”冯子章惊恐的吼声在她耳朵边乍然响起。 “哥!”吴良和陈峰亦是骤然变色。 只见地上昏死过去的内门弟子自丹田处爆发出道道金光,汇聚成一处直直往断肠崖的方向而去,然而身体却骤然苍老,宛如枯尸一般。 冯子章扑上去抓住韩子杨的手欲给他输送灵力,谁知刚一碰到,韩子杨整个人瞬间化作了齑粉,“大师兄!!” “哥!”吴良对着吴子宋和吴子陈喊,尚未来得及碰到二人,便落得和韩子杨一样的下场。 陈峰崩溃地望着满地飞灰,怒吼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刑诫堂百余名内门弟子识海中飞出的金光被聚集在了不能动弹的闻在野身上。 闻在野身上突然多了无数陌生的神魂,他抬头惊惶地看向闻鹤深,“小鹤,你做了什么!?” 闻鹤深却并不答他的话,而是阴沉的笑看着宁不为,“你以为只有你会布阵吗?自你方才踏进这断肠崖起,便已经在我的阵中了!你闹得动静越大,你抱着的玲珑骨便化得越快!” 宁不为脸色一变,猛地低头看向怀里异常安静的宁修。 他打起架向来不管不顾,自然也没有注意到宁修的异常,只以为儿子格外乖巧,却没有细想宁修这段时间安静地太不像话。 闻鹤深手执献风剑迅疾如风,周围惊雷四起,“你在这阵中多用一分灵力,他被炼化的速度便加快一分!宁乘风,你今天也好好体验一下眼睁睁看着至亲死去是什么感觉!” 宁不为眸中猩红霎时炸开,怒意冲天:“闻、鹤、深!” 第33章 故人(下) “闻鹤深!”闻在野感受着无数陌生年轻的神魂不停地化作养分修补着自己的神魂, 面色惨白,“快停下!” 以生魂补死魂乃是邪术大忌,有违天道! 闻鹤深冷笑一声:“停不了, 我养这帮废物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今天!” 闻在野惊怒道:“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是你收的徒弟!” “那又如何?”闻鹤深看向宁不为, “他作恶无数不还是活得好好的!?天道不公, 我宁可做个恶人!” 闻鹤深放声大笑,然而眼中却毫无笑意,“我哥死了,凭什么你活了下来!凭什么你就活得这般痛快!?你根本就不值得!宁乘风,你不配!” 宁不为单手抱着宁修,小孩软乎乎地趴在他怀里,不动也不闹, 呼吸微不可察, 襁褓里散发着微弱的绿光,勉强护着他的神魂,让他本就不怎么稳当的三魂七魄没有即刻化散。 那是晏兰佩留给宁修的小叶子,宁修很喜欢, 在他识海里还占了一席之地。 宁不为飞速地给宁修画了个安魂符, 然而却拍不到他身上, 反倒是那绿光变得更微弱了一些。 “没用的!我说过, 你动用灵力只会让他被炼化得更快!”闻鹤深眸光一厉, 献风剑猛地冲宁不为刺去, “你这么在意这个孩子,不如就陪他一起去死吧!” 朱雀窄刀格挡, 却因为没有灵力加持被逼得节节败退, 再次碎成了四块刀片, 宁不为抱着宁修就地一滚,剑光擦着他的发梢而过,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整个巽府因你宁家死了多少人!你活着又拖累了多少无辜之人!?”闻鹤深咬牙切齿道:“不过是条苟活的丧家之犬!” “你师友尽死,亲族绝灭,本就是个天煞孤星,竟还敢奢望有至亲在侧!?”闻鹤深步步紧逼,冷笑着看向宁不为怀里的宁修。 宁不为面色一沉,握紧了手中仅剩的朱雀刀柄。 闻鹤深似乎已经料定他不敢反抗,攻势愈发猛烈,长剑直指他的心口,势必要将这父子二人斩于剑下。 “锵!” 四块朱雀碎片重新凝聚成了一柄窄刀,正好挡在了宁修前面。 宁不为单手反握刀柄,眼底猩红弥散,目光阴沉地看着闻鹤深,“我如何做事,轮不到你来置喙!” 朱雀窄刀猛地爆发出一阵浓烈的黑雾,死死绞住了闻鹤深的献风剑。 那根本就不是灵力! “不可能!你没有用灵力怎么会——”闻鹤深脸色骤变,“你竟然动用自己的灵识!” 灵识类似生魂,是修炼之根本,一般都会被修士好好养在识海之中,莫说生生撕下以其驱刀,便是稍有不慎损耗些许都能让修者痛不欲生,根本就没有修士敢贸然动自己的灵识,动了便会伤根基,再补回来可谓是难如登天。 “你这个疯子!”闻鹤深怒道。 宁不为握着刀的手腕一翻,窄刀在空中划过凛冽的弧度,厉鬼哭啸声骤然被放大,如影随形地将闻鹤深死死包裹在内。 “不然我这条丧家之犬怎么能苟活至今?”宁不为脸上露出个狞邪的笑来,朱雀窄刀接连不断直取他死穴,无数黑雾犹如粘稠的实质死死缠住闻鹤深的献风剑,一声凄厉的鬼啸过后,竟是生生将献风剑绞成了碎片。 碎剑折射出清晨的霞光,倒映在了闻鹤深惊愕的眼眸中。 “我本不欲你一般见识——”宁不为操控着无数厉鬼撕扯住闻鹤深的手脚,冷声道:“但你不该动我儿子。” 宁不为自认对宁修未必有多深的感情,满打满算这小东西落在他手里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还不如他随便打个坐的时间来得长。 可他好不容易将这么点小东西给养活了,能吃能拉能睡动不动还要跟他闹点脾气,结果一个不留神险些就被闻鹤深给炼化。 他自己丹田碎成渣都没想着把小东西给炼了,却不想早就被人给盯上了。 想到这里宁不为眼中杀意毕现。 不管宁修是他儿子还是玲珑骨,落到他手里就是他的,谁都不准碰。 闻鹤深嗤笑一声:“哈,你儿子?他不过就是个玲珑骨化作的妖物,连人都算不上!” 宁不为神色一冷,不欲再同他废话,正欲将他的神魂撕扯出来,却听旁边的闻在野突然喊他:“乘风!” 宁不为动作一顿,却没有回过头看他。 “小鹤他——”闻在野话未说完,周身突然一阵剧痛,暗绿色的血液自皮肤渗出,整个人委顿于地,发出一声闷响。 宁不为猛地回头。 岂料就在此刻,原本被他制住的闻鹤深眉心金光大盛,一掌拍向了宁不为的肩膀,另一只手往他怀中一抓,宁不为擅自动用灵识,动作到底是慢了两分,竟让他将宁修径直抓去。 他目光一厉,却见闻鹤深一只手抓住宁修威胁道:“你再敢向前一步我便捏死他!” 与此同时。 宁修的识海中。 褚峻看着一团将散未散的小灵识,皱起了眉。 小家伙呼吸微弱,双眼紧闭,恹恹蜷缩在襁褓之中,三魂七魄全靠着一片绿色的小叶子勉强护住,但那叶片灵力正在飞速地减少,眼看这一小团灵识就要散了。 这段时间儿子的灵识一直很安静,倒是他另一个爹去自己识海里惹事,褚峻本来是想路过儿子的识海搭个桥,去抓住那不安分的家伙,无论用何种方法都要找出对方留下的标识,谁知一进来便看到这幅惨状。 小家伙危在旦夕,褚峻以自己的灵力覆之,又加了几层护神咒,岂料情况不好反坏,灵识散得更快了。 虽然于阵法研究颇少,但褚峻一番探查之后也看出孩子是在某处邪阵之中,再想起孩子他爹火急火燎去薅自己的灵力,甚至不惜撕了块灵识,可见两人的处境应当是十分危急。 褚峻一把将孩子的灵识抱在了怀里,另一只手捻了捻半块玄色的衣袖布料,垂眸看向宁修,“正好,你随我同去。” 孩子灵识太过虚弱,去往他的识海总归不如就近来得安全。 他留一抹分神镇于宁修识海,手中的布料散发出一阵柔和的光芒,下一瞬父子二人便落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识海空间之中。 果然不出褚峻所料,他抱着宁修的灵识,对方的识海丝毫没有意识到有生人入侵,而且宁修的灵识也不再消散,甚至开始自发地吸收周围的灵力来凝固灵识和神魂,然后倦倦地睁开了眼睛。 “啊~”宁修睁眼便看见白白娘亲,虚弱地冲他喊了一声,像是小奶猫生了病恹恹无力。 娘亲~肚肚疼~ 褚峻见他小脸煞白,伸出手摸了摸他肉嘟嘟的脸颊肉,声音低沉温和,“莫怕。” 宁修眨了眨眼睛,小嘴一瘪,委屈地直哼唧。 他之前好难受,使劲喊叫他爹爹也没搭理他,他难受地只能睡觉,做个坚强的小孩,可现在被白白抱在怀里,他又觉得委屈起来,难受之余还不忘对白白撒娇。 褚峻用灵力捏出个小馒头,塞进他的怀里,宁修便无师自通抱着小馒头开始啃。 甜甜哒~ 安抚好儿子,褚峻才抬起头来打量识海中的环境。 活了这么多年,他见过的识海不算少数,却还是头一次见有人能把识海创造地这般……惨烈。 识海上方是压抑低沉的灰,目之所及皆是断壁残垣和数不清的枯木,那颜色像是暗沉的血,脚下是焦褐裂土,黑雾弥漫间,呼啸凛冽的寒风肆虐。 晦涩的灰和暗沉的红交织在一起,分明是极其广阔的空间,可单只站在其中,便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修士神、灵二识在识海中修炼,总会将识海布置地舒服一些,他不喜繁琐,便是简单一片白,就连宁修这种不懂事的小娃娃,都知道会把自己的喜欢的东西照搬到识海之中,单纯只为了看着开心。 宁修上次来他爹的识海,给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了不可磨灭的阴影,现下一看,登时就扭着屁股往褚峻怀里钻。 他爹爹总是凶凶的,连屋屋都是凶凶的。 他尚且不知道识海是什么东西,只知道娘亲住的地方白白的,他住的地方堆满了自己喜欢的东西,可是爹爹的住的地方却很吓人,他虽然害怕,但是更担心爹爹,很想把他从灰扑扑的屋子里拽到自己可爱有趣的小房子里。 实在不行,去白白的屋子也可以哒。 宁修在怀里哼哼,褚峻拍了拍他的后背,手里那小半截黑色的袖子悬浮在半空中,替他指引方向。 在偌大的识海中寻到真正的灵识并不容易,但这截袖子是对方灵识所化,会自发地寻到主体,不过是多耗费些时间罢了。 褚峻最不缺的便是耐心。 —— 宁不为生平最恨别人威胁自己。 手中的朱雀窄刀冷光一闪,细密的黑雾瞬息之间便延伸至闻鹤深的脚下,闻鹤深见状手下便要用力,却远不及那黑雾速度快,半息间手腕剧痛,手中的孩子便径直要坠落于地,朱雀窄刀猛地自宁不为手中飞出,穿过襁褓的布料,稳稳当当插在了一截断掉的枫木上。 被刀背挂住包着宁修的襁褓在冷风中一阵晃悠。 “孩子啊啊啊啊——”正赶上断肠崖的冯子章正巧看到这惊悚的一幕,登时惊恐地喊出声,连滚带爬地跑过去要接住宁修,生怕那襁褓的布料断掉给孩子摔出个好歹来。 江一正亦是大惊失色,赶忙去拔插进枫木里的窄刀,好在她力气奇大,咬牙一使劲便将朱雀窄刀给拔了出来。 冯子章紧紧抱住宁修站起来,一抬头便看见他师尊和宁不为混战,双方都带着股死不罢休的架势,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劝谁,“师尊!前辈!” 江一正眼尖看见闻在野倒在地上,赶忙跑过去扶他,谁知一碰便沾了满手的绿血,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别碰他!”闻鹤深怒吼出声。 江一正吓了个哆嗦。 被她扶起来的闻在野捂住嘴,暗绿色的血却还是从指缝间溢了出来。 闻鹤深往后踉跄了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闻在野,“不可能,明明我都布置好了,怎么可能会失败!?一百零八个同你生辰相合的弟子生魂相补,重塑根骨的玲珑骨亦在阵中,为什么会失败!?” “师尊,大师兄他们——”抱着宁修跑过来的冯子章正巧听见他的话,登时愣在了原地,“师尊你在说什么……什么一百零八个……弟子……” 闻鹤深猛地转头看向他,眼底愕然,“你为什么还活着!?” “啊?”冯子章一脸懵地看着自己向来敬仰的师尊,讷讷道:“我……一直没死啊。” “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一百零八个弟子缺了你一个!”闻鹤深杀意顿现,五指成爪便掐向冯子章的脖颈,周身却被黑雾撕扯而住,动弹不得。 “你放开我!”闻鹤深神色癫狂地看向宁不为,“我明明成功了!我明明可以成功的!我哥差一点就能活过来!” 他满脸杀意盯着冯子章,恶狠狠地问:“你体内早就被我种下了惑心种,为什么没有死!?” 冯子章抱着宁修退后两步,突然觉得遍体生寒,“师、师尊,您在说什么……什么惑心种?师兄师弟他们死了是——” “你们本来就该死!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若不是我把你们带回十三峰,你们怎么可能活到现在!”闻鹤深双目赤红,“你们活着就是为了让我哥复活!为什么偏偏你没有死!?” 他似乎根本无法接受自己完美的计划坏在了一个蠢笨且毫不起眼的徒弟身上,看着冯子章的眼神像是要吃了他。 宁不为扯住他的衣襟将人拎起来,目光狠戾,一拳头结结实实砸在了闻鹤深脸上。 “就算他死了你也不会成功。”宁不为冷冷盯着他,“惑心种本就对他不起作用,而且渡鹿的回春术只学了皮毛,就算是宁行远亲自施回春大阵——” “也根本复活不了任何人。” 此话一出,周围霎时一静。 闻鹤深猛地抬起头来看向他,“什么意思?什么叫宁行远也复活不了任何人!?” “意思就是,已死之人,命数已定。”闻在野被江一正扶起来,微微一笑冲她道谢,继而看向闻鹤深,温和的目光里满是悲意,“小鹤,我已经死了,不管你再怎样不甘心……我也没办法活过来了,你却枉害了这么多人的性命。” “不可能!”闻鹤深惊怒道:“宁行远当年用回春大阵救了那么多人!在临江城那妖藤也复活了满城的人!” 闻在野只是凭自己的感觉在说,却不知真相究竟如何,他看向了宁不为。 “不然你以为,巽府当年为何死得连根草都不剩?”宁不为扯了扯嘴角,嗤笑了一声。 闻鹤深脸上的表情变化莫测,最后统统化作了怨愤,“不!你一定是在骗我!你们都在骗我!我明明……我明明差一点就能成功了!” “成功了又能怎么样?”闻在野缓慢地走到他面前,身上的生机正在飞速地流失,面如金纸,“小鹤,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我二人的兄弟缘分注定就那十年,剩下的时间,你应该学着……一个人往前走。” “凭什么只有十年!凭什么!?”闻鹤深双目通红,仿佛又便会了五百年前那个十岁的幼童,固执地要跟自己的兄长要个答案,“凭什么别人能活成百上千年,你却只活了十六年?明明……明明你比他们好那么多……为什么?为什么!闻在野,你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闻在野缓缓道。 闻鹤深颓然地望着他,神色茫然。“你不知道?” 闻在野苦涩一笑,“小鹤,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啊。” 就像当年十岁的孩童背着兄长的尸体在枫林里转了一夜,却发现清风阁近在咫尺,他苦求了五百年的答案,也只有一句不知道。 他费尽心机,历经苦难,做了那么多努力,却发现答案早就在他身边,之前的种种不甘心和满腔怨愤,也不过是迷了路。 闻鹤深不甘心地看着闻在野,“我不会再让你死的,绝对不会!” 黑雾瞬间绞紧,让过于激动的人昏死了过去。 所谓执迷不悟。 闻在野摇摇头,不忍再看他,满是血污的掌心多了块碎刀,“乘风。” 宁不为伸出手,一块满是血的朱雀碎刀被放到了他手里。 闻在野笑了笑,“你不再看看我吗?” 宁不为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看向他,依旧是记忆中的少年模样。 “虽然我当时混沌不清,但依稀记得是有人将这碎刀带来给了小鹤,这碎刀似乎和回春术有什么联系,只是我也记不清了。”闻在野道:“那人手中似乎不止一块,你若是再去找,要加倍小心。” 宁不为点了一下头。 “乘风,你都有孩子啦。”闻在野的目光落在被冯子章抱着的宁修身上,神色歉然,“我替小鹤跟你道歉,他不该将主意打到孩子身上。” “与你无关。”宁不为捏紧了手中的那块朱雀碎刀,顿了顿道:“若是你想——” “你还记得郝诤给我们上的第一堂课吗?”闻在野打断了他。 宁不为沉默片刻,开口道:“记得。” “修仙一途,生死有命,莫要强求。”闻在野像是庆幸,又好似松了一口气,“乘风,好在你修的是无情道。” 便不会像小鹤一般,求不得又放不下,执迷不悟。 由闻鹤深布下的大阵没了阵主支撑,终于缓缓消失,云中门其他峰的长老察觉到十三峰的异象,纷纷向这边赶来。 “你还有一天的时间。”宁不为平静地对他说。 “一天也足够啦。”闻在野对他温和一笑,“小鹤犯了错,便该受罚,我会同云中门的人解释清楚的,也好好同小鹤告个别。” 宁不为没有异议,沉默良久,才开口道:“当年的事,多谢。” 少年情谊,生死相交,可现下提起来却神色淡漠,好像那些撕心裂肺的愧疚和痛楚都虽着时间流逝再也找不到痕迹。 少年挚友却好似一眼看穿,真切地笑了起来,“便是再来一次,我依旧要救。” “若换做是我,你也会奋不顾身拼死一搏。” “乘风,我从未后悔救你。” 断肠崖前,朝阳破开云层,霞气漫天。 —— 翌日。 宁不为抱着宁修,站在云中门的山门下。 江一正背着自己的包袱,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小声道:“前辈,我们要等闻在野前辈吗?” “不必。”宁不为淡淡看了她一眼,“你确定要跟着我?” 江一正双眼发亮,郑重其事地点头,“我要跟着您学本事!您以后就是我亲爹!” 宁不为转身就走。 江一正赶忙跟上,“前辈我错了!我拜您为师也行!不一定非得当爹!” 宁不为脚步加快。 却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二人背后响起:“前辈——” 两个人转头去看。 冯子章握着剑气喘吁吁地跑来,“等等我!等等我!” 宁不为瞥见他背着的包袱,顿时觉得自己脑壳子疼,“有事?” “十三峰……就剩我一个内门弟子了,其他峰的长老嫌我资质平平,都不肯收我——”冯子章眼睛还肿着,很明显是哭了一宿,“我能不能……能不能跟着您啊?” 宁不为:“…………” “我寻思跟着您四处历练,多少能学些本事回来的,我自己待在十三峰也没有出路……” 冯子章正喋喋不休地列举着自己的理由,一抬头人已经走远了。 “前辈!前辈等等我啊!” 宁不为将第五块朱雀碎刀放进纳戒,抱着怀里一直未醒的宁修,转头回望,却见层峦叠嶂隐于云中。 断肠崖上,一袭青衫的少年垂眸望去,数不清的枫林火红如荼,层林溢彩漫山遍野。 生死相隔的故友,终于完成了这场推迟百年的告别。 山门外,长路迢迢,隔得老远的三个人逐渐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小黑点,消失在深秋萧瑟的寒风里。 卷二:情难却 第34章 无时(一) “你师尊他——”江一正看着冯子章, 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欲言又止,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百多个内门弟子全部陨落, 不管放到哪个门派都不是小事,尤其是像云中门这种中等门派,可谓是元气大伤,即便闻鹤深是大长老,可云中门门规森严, 其下场也依旧难料。 冯子章想起自己的师兄弟们, 眼眶兀地红了, “师尊他虽然脾气不好, 但其实对我们都很关心……” 只是没想到, 这种关心背后竟藏着杀意和利用。 如师如父敬仰的人真面目如此,冯子章难过道:“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资质普通,性格软弱,脑子也不怎么聪明, 唯一的一个优点大概就是运气特别好,可当十三峰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的时候, 他忽然又觉得也可能是运气特别不好, 活下去可比死难多了。 “我娘临死前跟我说,什么都别想,往前走就行。”江一正干巴巴道:“很多事情现在想不明白,只要活得够久, 总有一天能想明白的。” 冯子章抹了把脸,点头道:“你娘说得对。” “咱们现在还活着, 就已经很好了, 还有前辈这么厉害的人带着咱们!”江一正咧嘴一笑, 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给拍了个趔趄。 江一正赶忙抓住他的胳膊,“对不住对不住,我没控制好力道!” “没关系没关系,是我没站稳。”冯子章借着她的力道稳住身体,却听见前方“噗通”一声闷响。 两个人正跟要结拜似的把臂相谈,闻声猛地转过头看向前方,顿时大惊失色。 “前辈!” “爹啊!” 先是吞了两颗玉灵丹强行聚灵,借着动用朱雀中的厉鬼来镇压渡鹿,又不怕死地去人家识海打了一架,而后又撕了自己的灵识强行聚刀……就这样还面不改色地蹦跶了一天一夜,出了云中门,这厮终于支撑不住昏死了过去。 好在宁不为多少还有点为人父的自觉,记得是往后倒,没将怀里的儿子给压成个小肉饼。 江一正和冯子章一个抱孩子一个扶人,手忙脚乱地将宁不为拖到了路边。 江一正看着昏死过去依旧气势逼人的前辈,恍然大悟道:“难怪前辈愿意让咱俩跟着。” “啊?”冯子章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她。 江一正抱着宁修,眼睛红红的,“他知道自己撑不住怕没人照顾弟弟啊。” “前辈竟然如此信任我们。”冯子章也是个多愁善感的,抽了抽鼻子对着昏死过去的宁不为道:“前辈您放心,我们一定会救你的!” —— 风声凄厉的断壁残垣中,一抹绯色灵力化作的引路符晃晃悠悠地漂浮在空中。 褚峻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在别人的识海里迷路。 而且还是在有对方一部分灵识指引的情况下。 这识海实在诡异,一旦进来竟是无论如何都绕不出去,看识海的宽广程度,若是对方全盛时期他进到此处,未必能安然无虞地脱身,只不过现在对方虚弱至此,破开这识海易如反掌。 只是这么一来,人恐怕也就神魂俱灭了。 褚峻虽是来逮人的,可并不想要了对方的性命,不管怎样他也是孩子的父亲,他更像问清其中缘由。 他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路过这堵断墙,上面的青苔比前两次有些枯黄,但形状还是一模一样。 他低头看向怀里抱着的小灵识。 有娘亲抱着,还有用灵力捏的甜甜的小馒头啃着,宁修这会儿小脸十分红润,见白白低头看自己,抱着啃了一小半的馒头冲他笑,“啊~” 好吃~ 褚峻顿了顿,问道:“你可知你爹的灵识在何处?” “啊~啊~”只听懂“爹”这个字的宁修兴奋得蹬了蹬腿。 爹爹~糊糊~ 周围的灵力越发稀薄,气息干燥又灼热,不用探查褚峻也知道此人性命危在旦夕。 断墙后突然传来一道微弱的呼吸声。 褚峻抱着宁修绕过断墙,下一瞬便抬手捂住了宁修的眼睛。 察觉到爹爹的气息,宁修本来兴高采烈要爹爹,结果眼前突然一黑,登时便不乐意了,在褚峻的怀里动来动去,“啊~” 我要看爹爹~ 并非是褚峻不想给他看,而是他爹现在看上去着实太血腥。 几次交手,此人都是警惕谨慎地裹着黑雾,这次在对方的识海中,褚峻终于看清了他的真面目。 倚靠在墙上的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容貌极俊,偏偏眉梢眼角都带着股冷意,狠戾张狂让人难以接近。 可他又虚弱地倒在那里,一身玄衣凌乱松垮,淋漓的血色顺着下颌蔓延至苍白的脖颈锁骨,洇透了里面雪色的内襟,那股让人难以接近的冷峻又被这浓重的病态掩去了大半。 像是一柄锋芒毕露却又被生生折断的窄刀。 褚峻垂眸看去,发现这柄刀碎得有些厉害。 灵识上新伤旧痕叠在一起,浑身上下除了这张脸就没有一处好地方,灵识好比血肉却远比血肉来得重要,此人对自己的灵识说撕便撕,就好比凡人剜肉剔骨,却要比剜肉剔骨还要痛上千百倍。 即便万不得已,也鲜少有修士做这样做。 可观此人灵识上的伤口,许多已经很旧了,也不知道这般不要命地打了多少次架,才能将自己糟蹋成这幅惨状。 看上去竟有一丝可怜。 不过褚峻肩膀上吸附在骨肉间嚣张霸道的邪气同时也在提醒他,此人绝非善类。 怀里的小灵识蹬他的胳膊要闹,他轻轻地拍了拍宁修的后背,温声道:“乖一些,我帮你爹……治治伤。” 宁修被放进了小摇篮里,很快就被粉色的小铃铛吸引了注意力,笑着伸手去抓,再次将他可怜的亲爹忘到了脑后。 褚峻半跪在地,手指搭上了对方的手腕。 察觉到陌生的气息靠近,靠在墙上的人浑身骤然紧绷,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刃自然带上了杀意,下意识地开始防备反抗,带着股不要命的狠劲。 褚峻按住了他的肩膀,沉声道:“别动。” 之前被他修补好的丹田再次裂开,经脉断得乱七八糟,好好的灵识被人暴躁地撕了两处。 尤其是腰腹,这厮大约是觉得此处撕起来顺手,扯去了一大片,灵识幻化出的玄衣之下血肉模糊。 褚峻欲将自己手里这块灵识给他补上,手指刚碰到对方的腰,昏死过去的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冷酷狭长,瞳眸漆黑幽暗,直直地盯着他,像是深不见底的孤寂寒潭。 褚峻微微一怔。 可细看便能发现这目光空洞虚浮,更像是噩梦中被惊醒时的茫然,压根没有落到实处。 那双眼睛很快又重新阖上。 褚峻垂眸看向紧紧扣住自己腕上命门的那只手,劲瘦修长,因为过分用力骨节微微泛白,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意识不清醒还要想着杀人。 力道还不小。 褚峻伸手捏住那只嚣张的手腕轻轻一错,昏死过去的人顿时疼得皱起了眉,却一声没吭,手上被迫卸了力道,却还要不服输地抓住了他的袖子,颇有种死也要拽着你一起的架势。 褚峻:“…………” 还挺凶。 将手中的灵识物归原主,他又开始看其他的伤。 大概是“借”他的灵力借得太多,这次他用自己的灵力顺着对方的经脉探查,竟没有被反抗。 修补经脉丹田并非易事,稍有差错后果便不堪设想,因此修士若是丹田碎裂,修补回原样的几率可谓渺茫,同废人无异。 褚峻上次也只是帮他修补好了外层,若是擅动丹田内里,再细微的一点瑕疵日后也可能导致走火入魔。 可看对方把自己往死里折腾这架势,若是只修补好外层,恐怕要不了几天就能陨落了。 这不省心的程度比起儿子简直有过之无不及。 意识混沌不清的大魔头察觉到有人靠近,费力地睁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狠狠地扣住对方的命门,谁知力有不逮,竟让对方赢了半招。 陌生又熟悉的灵力顺着全身的经脉游走,他下意识觉得危险,可随之而来温和的暖意却让他的杀意消失了大半。 宁不为意识混沌地想,竟有人在给他疗伤。 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这世上不可能有人心善到帮他,可经脉愈合时夹杂着疼痛的舒适感又如此清晰。 哪个不怕死的蠢货敢凑上来救他,怕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应当是梦境幻觉。昏死过去的大魔头得出结论,终于松了口气。 原本死死抓着袖子的那只手骤然松了力道,落在雪白的袖间,原本全身紧绷的人失了气力,往旁边栽去。 褚峻眼疾手快将人扶住,谁知这厮倒得角度有些寸,正顺着力道抵在了他肩膀上。 温热的呼吸侵入灵识化作的衣料,夹杂着血腥味的陌生气息萦绕在周围,冷冽迫人。 明明三番两次去他识海中放肆挑衅,现下又这幅虚弱至极任人宰割的模样……褚峻眉梢微动,手掌稍一用力,将人重新按了回去。 第35章 无时(二) 一排排木架错落有致地摆放在大堂中, 其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货物,什么丹药符箓啦, 法衣宝器啦,甚至还有画着保鲜符的承运楼烤鸭……总之是琳琅满目,能满足修士们的各种需求,十分大气。 当然,上面标注的灵石价格也很大气。 许多修士穿梭其间,挑选着自己需要购买的货物,打眼望去, 竟是一眼看不到头。 “宗门世家录排名更新啦!”有人拿着玉牌兴致勃勃地喊。 “嗐,一百年才更新一次, 排来排去打头的还是那些个,十大宗门八大世家,没什么看头。”有人兴致缺缺道:“还不如天机榜十年一变来得有意思。” “天机榜十年一变排名前十的大能们也没动过。”那人不赞同道:“宗门世家录可是每更一次都要出现大变动的。” “诶?寂庭宗怎么成第三了?”对方诧异道:“还是被王家挤下去的?” “寂庭宗的百羽禅师陨落了, 两个月前他带寂庭宗几个弟子去临江城参加临江会,侥幸存活下了,上月又带人去小秘境,一个都没活下来。”有人唏嘘道:“这运气啊。” “啧, 大概就是命数如此。” “哎,你们听说了吗?无时宗大选明日便要开始了!” “知道知道,无时宗大选一百年一次,每回宗门世家录更新他们便要大选, 生怕人家不知道他们排名第一似的。” “人家有那本事呗,我们宗门要是第一, 掌门怕不是要一年大选一次……” 冯子章听着大堂里众人的交谈声, 将十块中品灵石放到了柜台上, “劳烦, 十粒养元丹。” “道友又来啦?”柜台后面是个十五六的小姑娘,扎着两个童子髻,上面还绑了两条红绳坠子,伴着她的动作在空气中一晃一晃的,煞是可爱。“你家里人的病还没好吗?” “已经强上不少了,今早差点就醒了。”冯子章接过她递来的小瓷瓶,问道:“无时宗要大选吗?” “对呀,百年一次,好多修士都等着呢。”小姑娘低下头翻了翻手边的纸,“要来一份无时宗的招收单吗?只要三块下品灵石。” “来一份吧。”冯子章又掏出灵石来添上,接过来她递来的厚厚一沓纸,“多谢。” “客气啦。”小姑娘笑嘻嘻道:“欢迎下次再来呀。” 冯子章和气地点点头,带着药和招收单出了无尽坊的大门。 艮府多山,其下二州又各有不同,柳州山高峰耸,张州却是多丘陵,相比较而言张州的城镇要比柳州繁华上不少。 起码冯子章就没在柳州见过这么大的无尽坊。 他拿着招收单走在曲折蜿蜒的大路上,虽然有耐心记着沿途的店铺,也好险几次差点迷路,好不容易才拐到了他们租住的小院子中。 推开门,便见江一正在练剑。 “买回来了?”见他回来,江一正收了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这无尽坊真的太黑心了,十粒养元丹就要十块中品灵石。”冯子章关上门道:“直接去青丹堂买要便宜一半。” “听说青丹宗跟张州的寒烟门不对付,就是不将青丹堂开在张州。”江一正瞥见他手里那厚厚的一沓子纸,“这是什么?” 两个人一起往屋里走,冯子章闻言将那沓纸递给她,“无时宗大选的招收说明单。” 江一正诧异道:“这么厚?我记得三年前的单子没这么多啊?” “你说得那是无时宗内各峰的小选,小选十年一次,这是宗门正儿八经的大选,一百年才一次。”冯子章回忆道:“不过那小选的招收单也不薄,上次我跟师兄他们看了半天。” 江一正开心道:“不知道他们大选招不招杂役。” “待会儿看看。”冯子章掀开帘子,二人走进内室。 内室里一片浓郁的药香,床上躺着的一大一小俱是闭着眼在沉睡。 “这都快一个月了。”江一正担忧道:“前辈也就罢了,小山他才这么一丁点儿,不吃不喝可怎么办。” 前辈没告诉过他们宁修的名字,索性俩人就给起了个小名,好歹叫着顺口。 “今早我还见前辈手动了,应该快醒了吧。”冯子章将养元丹拿出来,和江一正分着吃了。 他们两个着实见识浅薄,能力还有限,只知道前辈很缺灵力,恰巧之前宁不为顺口指点过他们两句,便记住了往鸠尾穴注灵力这个法子,所以这一个月俩人就死命往宁不为的鸠尾穴注灵力,原本奄奄一息的人竟是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 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过耗费灵力,两人修为又低,每次以灵力给宁不为养伤都捉襟见肘。 冯子章坐在床尾,伸手将宁修抱起来轻轻地戳他的小脸,“快点醒过来呀,醒过来哥哥给你熬糊糊吃。” 沉睡着的小娃娃吧唧了一下小嘴。 冯子章笑了笑,又看向迟迟未醒的宁不为,忍不住叹了口气。 坐在床边翻看那大选招收说明单的江一正看了半晌,震惊道:“竟然有三百多页!?” “无时宗七十二峰九十九谷一百三十六洞天三百一十八福地,外加数不清的大小秘境和灵脉大山,宗门横跨震府甲乙二州,东边那截无尽河是人家宗门里的内河之一。”冯子章幽幽道:“我们云中门加起来也就勉强够他们一个洞天的数。” 江一正:“……好、好厉害。” 她一开始以为中州的临江城和四季堂已经大到离谱,后来去了云中门才知道正规的宗门有多大,单是十三峰里一个膳食居就让她震惊许久,直到她看见了无时宗这沓厚到离谱的招收单。 怀中无比敬畏的心情,江一正翻开了第一页,灵符闪动,金光乍现,半空中投射出一人多高密密麻麻的目录来。 江一正:“!!!” 她继续翻开下一页。 符文瞬间变换,被缩小数十倍的投影铺满了整个房间,山岳绵延,宝殿雾列,奇珍异兽遍布,紫气光凝,随手一触碰,便可将那山川建筑放大,甚至贴心地在旁边浮现出对此处的介绍,一时之间屋内金光弥漫。 冯子章也被震住,这和小选时的招收单完全是云泥之别!话说单只这金符就不止三块下品灵石了吧!? 这页最大的金字写着“主峰”二字,下书小篆,江一正碰了一下,便出现了几行字: 主峰峰主:褚临渊。 招收内门弟子一名,资质限罗天灵体,金丹期,十五岁以下。 外门弟子两名,资质限天灵之体,金丹期,三十岁以下。 客卿一名,化神期。 内门杂役三名,资质乙上,金丹期,二百岁以下。 外门杂役五名,资质乙中,金丹期,三百岁以下。 再点开便是相应的优渥待遇。 可天灵之体是什么概念呢? 修真界将修士资质划分为甲乙丙丁四等,各等之内又细分为上中下三类,甲等上类再往上,便是所谓天灵之体,天灵之体最上,方为罗天灵体。 资质乙中筑基一阶的冯子章:“…………” 资质丙下炼气六层的江一正:“…………” 真的是去人家那里扫地都不够格呢。 连着翻了几页,在看了各峰主的要求之后,两人开始心平气和地欣赏起了无时宗的美景,不再看那金光闪闪的招收要求,眼疼,心更疼。 “三块下品灵石就能观赏到如此美景,真值。”江一正微笑道。 “是的……这灵兽长得好奇怪,我都没见过。”冯子章碰了碰那毛茸茸的灵兽,投影便骤然放大。 两个人一边养灵力一边翻着招收单愉快地看美景,对去无时宗做个杂役已经完全不抱任何希望。 “咦,这页好奇怪啊。”翻到一半的时候,江一正动作忽然一顿,“这个一见峰怎么没有峰主的名字?” 峰主那一行是空白的。 “这仨字为什么是银色镶金边的?看着好贵气。”冯子章戳了戳那三个字,突然蹦出来两行字。 招收杂役两名。 “没了?”江一正愣了愣,又戳了戳,在杂役后面浮现出一行字: 每月一百下品灵石。 江一正:“……我在四季堂还能一个月一千下品灵石呢。” 冯子章:“一百下品灵石在承运楼都买不到一碟菜。” 两个人顿时失去了兴趣。 毕竟想去无时宗扫地也是看中的待遇好灵石高,这个峰着实有些太抠门,而且就招俩杂役,都没说清楚内外门,一看就不怎么样。 大概是之前各峰气势磅礴尊贵耀眼,愈发显得这峰寒酸起来。 两个人正要继续往下翻,躺在床上的人突然动了一下。 江一正猛地转过头去,“咱爹刚刚是不是动了一下?” 冯子章抱着宁修,怔愣道:“咱爹动没动我不知道,咱弟确实是踹了我一脚。” 风声呼啸的识海中,宁不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啊~”宁修在他怀里拱了拱,热乎乎的一团。 宁不为下意识地抱住了他,余光瞥见了远处一抹白色的背影,可等他再仔细看,却什么都没有,只有识海中熟悉的断墙。 也对,他的识海岂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 宁不为低头看着他儿子抱着的灵力捏成的信封,目光一顿。 与此同时,他察觉到体内破碎得不成样的丹田再次被人不辞辛劳地修补好,这次甚至连内里都尝试着帮他修补了一下,经脉不但被修补好,而且还在用灵力细细地温养着,灵识上的伤也被治疗得差不多,甚至连旧伤都贴心地处理了…… 甚至因为他识海里风太大,还给他和儿子用灵力捏了个防风的屏障。 这一刻,作天作地的大魔头感觉属实有些微妙。 他突然觉得手中的信封有些烫手。 “啊!”宁修抱着白白娘亲留下来的东西,开心地要跟他爹分享。 就是他爹的神情有点怪。 “你带你娘亲来的?”宁不为面无表情地戳了戳他的小肚子。 “呀~”宁修笑呵呵地望着他爹。 宁不为:“……你个小蠢货,但凡你娘不是这么个心地善良的仙女,你就没爹了。” 识海随随便便让别人进来是大忌,何况对他而言是个陌生人,但凡他还有一点力气,定要将对方的灵识绞杀干净。 可偏偏对方不计回报地给他治好了伤,心地善良到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甚至贴心到温柔……宁不为罕见地感觉到了一丝别扭。 他有点烦躁地摸了一下鼻子,盯着那封信看了半晌,才慢吞吞地拆开。 最好别是说些什么表白心意要跟他结为道侣的傻话,虽然这位仙子心地善良温柔贤惠深爱着他,但他是绝对不会—— 宁不为看着信纸上端正大气的字迹,稍稍愣了一下。 为什么……会有一种扑面而来的独属于名门正道的清正之风? 待他看清信中内容,脸色更瘫了。 ‘半年之内,不可动用灵力。’ ‘此子三魂七魄不稳,可诵安神咒暂缓,早晚一次。’ ‘可来无时宗,商议此子归属。’ 落款一个褚字。 宁不为看到“褚”字时神色骤然阴沉下来。 竟然是无时宗姓褚的杂——余光瞥见白白胖胖的儿子,大魔头生生将骂人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他极其厌恶崇正盟,其中尤以无时宗为最,而无时宗里,他最为厌恶姓褚的。 孩子他娘倒好,硬是占了个齐全。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就无时宗姓褚的那群满口仁义道德的古板货色,怎么会出个如此行事不羁的女子,不仅给他“生”了个儿子,给他三番两次疗伤,甚至还胆大包天邀他去无时宗见面。 莫非这从头到尾都是姓褚的那群人策划的阴谋? 宁不为内心阴暗歹毒的想法肆虐,可是转头一想,既然孩子他娘都能进来他的识海,都没有将他除之而后快,反而是不厌其烦地给他疗伤修补经脉…… 难道还真是个痴情种,对他一往情深? 孩子他娘貌美如花,温柔贤惠,心地善良,勇敢追求自己所爱,却又被无时宗刻板的教条所束缚,同他正邪不两立,迫于无奈想尽办法给他生了个孩子,却不想他被孩子拖累,所以字斟句酌心情忐忑地给他留了封信邀他一见? 嘶……宁不为感受着体内温养着伤口的灵力,心情十分复杂。 宁修窝在他爹怀里,拿着信封咬了一口,眼睛亮了亮。 咦,和娘亲捏的小馒头一个味道~ 他爹在那里兀自脑补,他在这里吭哧吭哧啃信封,等他啃了一大半之后,他那脑补过度的爹终于想起信封,伸手将他啃了大半的信封揪出来,往里面一掏,果然掏出来个单向的定位符。 “无时宗一见峰?”宁不为眉梢微动。 完全没听说过,应当是个不起眼的小峰。 他话音刚落,便听耳边响起江一正的声音:“……这个一见峰怎么没有峰主的名字?” 第36章 无时(三) 宁不为睁开眼就对上了两张大脸。 冯子章和江一正跟俩狐獴一样, 抻着脖子居高临下盯着他。 宁不为:“…………” 属实欠揍。 “前辈,您醒啦?”冯子章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您能看见吗?” “瞎了。”宁不为面无表情道。 “啊?”冯子章挥动的手僵住。 “呜。”江一正抽噎一声。 宁不为从床上坐起来, 打量了一圈周围的环境, “这是哪儿?” 总觉得这对话有些熟悉。 “艮府张州宋城文新街明宾巷左数第三家, 八百下品灵石租了一个月还有两天就到期了。”冯子章立马开始报地名。 “以及咱们家就剩十八块中品灵石外加二百块下品灵石——”江一正巴巴道:“马上就要揭不开锅了。” “不过前辈您放心,我和一正会出去接任务赚灵石的。”冯子章保证道。 “对, 您醒了就好。”江一正附和道:“瞎了也不要紧, 咱赚够灵石换对眼珠子。” 宁不为眼角一抽, 心塞地看着这俩尾巴,“……没瞎。” 俩人同时松了口气。 宁不为缓了片刻,注意到房间里偌大的投影, “方才你们在说一见峰?” “啊,对。”江一正点开一见峰三个字给他,“无时宗百年一次的大选,这个峰就招两个杂役,一个月才一百灵石。” “中品?”宁不为问。 “下品。”冯子章幽幽道。 宁不为:“……” 他又默默在孩子他娘身上加了个“穷”。 见宁不为在盯着那投影愣神,冯子章赶忙解释道:“这是无时宗的招收单,还……挺好看的。” 就是只能看看的那种好看。 “花里胡哨。”宁不为对无时宗的任何东西都十分嫌弃,不过目光落在一见峰那三个字上, 略微停顿了一息。 没孩子他娘写得好看。 “前辈,咱们接下来要去哪里?”江一正试探地问道:“这个……要是再租一个月院子,咱们灵石不太够……” “去无时宗。” —— 震府。 无时宗。 若虚峰礼尚阁。 “这个一见峰是怎么回事?”阁主褚凌云皱眉看着招收单上那行简陋到令人发指的招收要求, 问手下的人:“善功处的长老都找到我这里来了, 谁负责的这一峰?他们峰主是谁?只招两个杂役也就算了, 一百下品灵石打发叫花子呢!还有, 连投影符都没录上, 我叮嘱了多少次务必要仔细检查!你们都当耳旁风了?” 底下的大弟子和管事皆是面面相觑,管事飞速地翻动着记录,讷讷道:“阁主,一见峰是个再偏僻不过的小峰,都没列在七十二峰之内,这峰灵力稀薄,荒废许久了,根本就没有人在啊。” “没有人难道有鬼不成?”礼尚阁跟善功处向来不对付,这回可算是让他们逮住了把柄,很是挤兑了他一顿,将褚凌云气得不轻。 大弟子有苦说不出,“师尊,招收单散发各州之前弟子带人仔细校对过,并、并没有一见峰这页……弟子实在不知。” 褚凌云看着招收单上这诡异的银字镶金,也十分纳闷,这连规制都不同…… 阁内一众人正因为这突然冒出来的一页单子焦头烂额,便听外面响起了一阵清明悠远的鹤唳。 “听声音是主峰那边来的鹤群。”有弟子道。 褚凌云只好暂时放下手里的事,带着一众弟子匆匆出门去迎。 数只仙鹤携云踏风而来,其后有数名修士御剑而随,白衣玉冠,外罩墨纱,施施然落在了礼尚阁正殿殿门。 “若虚长老,”褚凌云恭敬地对为首之人行礼,和气笑道:“可是掌门有事吩咐?” 褚白回礼,而后将一封烫金信封递交到了褚凌云手中,“景和太尊下月十五出关,太尊出关大典将由主峰和礼尚阁一起操办,这是掌门交代的具体事项。” 褚凌云一惊,“可是那位一直在闭关的师叔祖?” “正是。”褚白点头,“师叔祖他老人家不喜热闹,可他出关毕竟是件大事,无时宗各大峰谷和洞天福地,客卿贵宾,同宗内交好的各大宗门世家,总要请来观礼……掌门的意思是要将大典办得格外隆重,但是务必要简洁,不能扰了他老人家清净。” 褚凌云:“…………” 掌门这矛盾的要求属实有些无理取闹。 但他不敢反驳。 “今日已经十四,满打满算还剩一个月时间,会不会过于仓促了些?”褚凌云道。 “掌门也是今日才收到太尊的消息。”褚白道:“太尊他老人家师从拙之尊者,是现今咱们无时宗里辈分最大的老祖宗,给掌门也吓了一跳。” 自打七百年前拙之尊者飞升,十七州便再无飞升者,除却个别妖修能活几千上万岁,现存的大能尊者们能活过千岁之数的两只手都能数过来,大多都陨落在了渡劫和斗法上。 就连如今无时宗掌门褚临渊也不过六百余岁。 “太尊修清净道。”褚白提醒他道:“听掌门说,他老人家一直在一见峰闭关,这几天正好开始大选,切忌别让人去扰了太尊清净。” 褚凌云一愣,“一见峰?” “对,我之前都不知道宗内还有这么一峰。”褚白道:“掌门特意交代大典不可在一见峰举行——” 褚凌云赶忙从袖中掏出来一沓招收单,指着独属于一见峰那特立独行的一页,“依您看,师叔祖他老人家……是不是想招两个杂役?” 褚白:“??” 半晌过后,两位在宗内数一数二的长老面面相觑。 “要不要给他老人家添补些灵石?师叔祖肯定不缺,可能是太久没出来了……” “我去请示一下掌门。”褚白拿过那页招收单,带着人急匆匆地离开了礼尚阁。 褚凌云顿时松了口气。 师叔祖他老人家还真是……不拘小节。 —— 半个月后。 震府乙州辉源城。 城内最大的传送阵前人来人往,车马灵兽络绎不绝,有客栈的小二专门等在这里揽客,甚至有专门充作向导的修士在吆喝。 宁不为抱着宁修刚踏出传送阵,就被一堆人围了上来。 “无时宗招收单详解!专门为你量身选择拜入哪位长老门下!只要十块灵石!” “独家消息!无时宗七十二峰长老喜恶——” “无时宗大选注意事项!全程陪同!” “帮订桑云客栈!跑腿三块下品灵石!” “灵兽租赁——” “…………” 大约是见他衣着贵气还抱着个孩子,看着就像头肥羊,一群人对着他卖力推荐,宁修没见过这么多过分热情的人,窝在他怀里好奇地瞪大了眼睛,揪着他爹的一小片衣襟拽了拽,奶声奶气地冲那些人喊:“呀~啊~” 爹爹上呀~打起来~ 宁不为冷着张俊脸,单手抱着宁修,被堵得寸步难行。 若是单只他一个人,冷下脸仿佛别人欠了他八百万灵石,这些人肯定不会这么热情,可偏偏他怀里还抱着个白白嫩嫩的小娃娃,威胁性就大大降低,若是不仔细看,甚至还能给人一种温和的错觉。 当然这是错觉。 宁不为额头青筋直蹦,周身自带杀气,袖中的手蠢蠢欲动。 同行这段时日,深知他脾性的江一正和冯子章生怕这位祖宗再跟别人打起来,江一正仗着力气大一把冲开人群揪住他的袖子,大声道:“爹!你不是要给娘买药吗?咱们快走!” 冯子章有样学样,抓住他另一只胳膊,感情饱满道:“是啊爹,家里就剩买袋米糊的钱了,娘还等着你回家呢!” 俩人一唱一和,拽着宁不为和宁修跑出了可怕的包围圈。 宁不为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俩,“你俩哪来的娘?” 江一正眨了眨眼,“小山的娘?” 她心里又赶忙念叨了几句罪过,死者为大,临时救急,勿怪勿怪。 “啊~”被冯子章和江一正叫了无数遍小山的宁修十分配合地应和。 我在啊~ 宁不为:“…………” 还不如叫尿尿呢。 “不许再叫他这个蠢名字。”宁不为警告道。 “好的前辈。”江一正点头称是,结果转头对上宁修的笑脸,忍不住赞叹:“小山真可爱。” 冯子章仰头望向湛蓝的天空,“啊,无时宗的天都看着格外蓝。” 宁修也跟着看天:“啊!” 宁不为低头警告宁修,“不许跟他学。” 一行人没走多远,一个皮肤黝黑穿着麻布衣裳的青年凑上来笑嘻嘻问道:“几位可是要参加无时宗大选?” “不——”冯子章刚开口,就被那人打断。 “不知道几位资质修为如何呢?有自己心仪的峰谷或者洞天福地吗?是想进内门深造还是先在外门锻炼?有想要主修的具体方向吗?有没有特别崇拜的长老?” “资质不够。”江一正斩钉截铁地盯着他,势必要将他吓退,“进不去!” “只要你想进,就没有进不去这一说!重要的是选择啊道友!”黑皮小哥喋喋不休道:“哪怕你资质丙下,只要够大胆,进主峰都没问题!礼尚阁善功处执法堂任务堂育善堂珍宝阁藏书楼灵兽园膳房随你挑选!” 江一正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真、真的?” “当然——”黑皮小哥信誓旦旦,结果话没说完,面前的人就被拽着领子拎到了一边。 宁不为居高临下盯着他。 莫名的压迫感让黑皮小哥讪讪退了一步。 这看着可不像个好人呐。 “一见峰在哪个方向?”宁不为问。 “啊?”小哥愣了半晌,“无时宗还有这么个峰?” 待他回过神来,那几个人已经湮没在了人海之中。 “前辈,咱们真去一见峰啊?”冯子章被旁边人的挤了一个踉跄,又抓紧跟上,劝道:“这峰一月才给一百灵石,都不够给小山买袋米糊。” 宁不为这回倒是罕见地有耐心,开口道:“孩子他娘在一见峰。” 大不了他给对方多留下些灵石。 “小山的娘!”江一正震惊道:“前辈,您不是说他娘难产死了吗!?” 宁不为神色一僵,“我……之前记错了。” 冯子章和江一正大受震撼。 难产早死的孩子亲娘此时正看着手中的信。 信是他师兄的徒孙送来的。 大致意思就是听闻景和太尊您老人家马上就要出关,徒孙我喜不自胜,擅自做主给你准备了一个简单安静的出关大典,好让宗内的孩子们都认认脸,免得路上不认识冒犯了您老人家,为了不扰您清净,特意选在了主峰……诚心恭迎您老人家光驾。 以及,冒昧一提,徒孙这里有许多极品灵石,师叔祖您若是不介意,我可不可以腆颜给您送来? 语气措辞倒是恭敬非常,还盖上了掌门印,只是——为何要送灵石? 这是当年他随手开辟出的一处洞府,其间只有石床与石桌,简陋非常,褚峻随手将信放在了石桌上,微微蹙眉。 出关典礼,不想去。 第37章 无时(四) “……三万年前, 修真界尚未划分为十七州,妖、魔、鬼、怪、精、罗刹等族尚未绝迹,与人族共存, 彼时天地间灵力充裕, 奇珍异兽未开宝镜数之不尽, 修士金丹遍地,元婴若鹜, 及至化神、合体才算勉强有所成, 小乘渡劫乃至大乘期都屡见不鲜,无时宗的开山祖师——褚信!” 正在讲课的长老面色一沉,目光严厉地看向最后一排正在睡觉的弟子。 旁边有人使劲捣了他一下。 褚信猛地站起身行礼,待抬起头眼睛才堪堪睁开,气得授课长老将手中的书卷一摔, “你来接着说!” 褚信半边脸还带着红印子,旁边有师弟小声提醒他,“开——山——祖——师——” 褚信清了清嗓子道:“无时宗立宗三万五千九百六十一年, 乃祖师褚冶真人,与长老谯恭、云澄之一同建立,三人亲传弟子为桑畔风,呃, 后有长老崔盛入宗, 呃……无时宗盛极一时, 修士趋之若鹜,嗯, 然后, 然后魔与罗刹二族联合绞杀人族, 修真界大乱, 灵力尽绝,桑畔风与崔盛联手以地为阵设八卦大阵——” “自此修真界四正四隅分八府,每府各有二州镇之,八卦阵心又有中州分阴阳,从此灵力源渊不绝,十七州以此而成。” 褚信磕磕绊绊地背了个大概,抬眼瞅了瞅脸色黑如锅底的长老,险些同他对上眼神,吓得立马低头。 “如今修炼如何划分?”长老又问。 “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褚信打了个磕巴,瞥见师弟推到桌边的书册,瞄了两眼,继续道:“合体、小乘、渡劫、大乘。” 长老瞥见他们的小动作,冷哼一声:“下次上我的课若是再敢睡觉,便给我滚到灵兽园喂鹤去!” 褚信垂下头一副知错就改的模样。 “既然进了内门,你们便要好好珍惜这得来不易的机会,殊不知外面有多少人只是想进无时宗都求之不得!”长老顺带将其他人也一起教训了起来,“今天是无时宗百年大选的第一天,待下了课你们下山去瞧瞧!许多人的资质悟性未必比你们差,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长老喋喋不休地说教许久,外面终于响起了下课的钟声,老头儿才气哼哼地走了。 一直站着的褚信很是松了一口气,将桌几上的书卷抱起来往外走,师弟褚智也抱着书赶忙跟上,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话。 “……所以我才最讨厌上修真史。”褚信抱怨道:“翻来覆去就是讲这些东西,从小就听师叔他们讲,犯得着再讲一遍么,还不如丹药课炼个丹,好歹还能吃。” “没事,反正一旬也就上这么一次。”褚智安慰他,“师兄,下午没课,咱们要下山去看看吗?” “下山干嘛?”褚信不解。 “刚才你没听长老说啊,今天是大选开始的第一天,山下肯定很热闹。”褚智说道:“而且师父还派咱们下去采买东西,你忘了?” “哦对。”褚信这才想起来,“下月十五景和太尊出关大典得用。” 褚智问道:“景和太尊是个老头吗?我听别人说他都闭关五百年了。” “一千多岁当然——”褚信险些被师弟给绕进去,抬手给了他一个暴栗,“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咱师父见着景和太祖都得磕头喊声师叔祖,你敢叫他老头,说不定太尊就能听见。” 褚智一听忙冲着主峰的方向拱手赔罪,“尊上勿怪,尊上勿怪,弟子无意冒犯。” 两个人收起书,去善功处登完记,便领了单子一路御剑飞行到了山下的辉源城。 “豁,这么多人?”褚智被这人挤人的阵仗吓了一跳。 两个人年纪也都不过十四五,只跟着师父见过自己峰的小选,百年一遇的大选还是头一次见,按着清单上的指示买了一半,注意力便被热闹的人群给吸引了过去。 “师兄,前面是宗内大选的报名点,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褚智指了指前面人山人海的广场。 褚信有些意动,看了看手里还剩一半的采买单,“走,一时半会儿这些东西也买不完。” 广场上。 冯子章气喘吁吁地拿着地图扇风,看向八风不动的宁不为,“前辈,还是没有找到一见峰报名的地方,我问了几个无时宗的弟子,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有这个峰。” 宁不为眯起眼睛看向熙熙攘攘的人群。 若是他可以动用灵力,压根不用将事情搞得这么麻烦,直接飞去一见峰找人便是,可偏偏对方在信中“叮嘱”他半年之内不可动用灵力,他自己也能察觉到丹田和经脉的变化,碎个一次两次能被修补好这是运气,若是再这么肆无忌惮下去,下次恐怕未必能这么命大。 是以自打他醒来之后,再没动用过一次灵力,不得不重新回归到给儿子手洗尿布的日子。 而且由于儿子米糊吃得太多,事情已经发展到不止换尿布这么简单,每次大魔头都处在暴怒的边缘,忍辱负重地给他生活不能自理的儿子换洗尿布。 他只想将儿子赶紧塞给那女修,然后自己一个人潇洒快活去,也不必连晕倒都得记得往后仰。 一见峰近在眼前,却偏偏被卡在了进山门这一道上。 宁修趴在他怀里睡得正香,完全不知道他丧尽天良的爹准备把他送给他娘亲。 “宗内的人都不知道?”宁不为皱起了眉。 “哎哟!”一道少年声响起,“你这人怎么走路的?” “对不住——”江一正急匆匆地往这边走,不小心撞到了人,便赶忙赔礼道歉,结果一抬头,正对上一张熟悉的脸,“褚信!?” “江一正!”褚信同样诧异,继而是惊喜,“你和前辈不是跟着冯子章去了云中门吗?你怎么来辉源城了?前辈和冯子章也来了吗?” “我们一起过来的。”江一正开心道:“太好了,真是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前辈和冯子章在那边。” 她拽着褚信挤开人走了几步,来到了一处檐廊下,冲宁不为喊:“前辈!你看看我碰到了谁!” 朋友重逢总是令人开心的,何况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褚信一见宁不为便冲他行了个晚辈礼,抬起头来兴奋道:“前辈!你来无时宗啦!” 宁不为冲他微微颔首回礼。 褚信继而又和冯子章见礼,冯子章见他宛如看见了救星,赶忙问道:“褚信,你可知你们宗内的一见峰在何处?” 褚信诧异道:“一见峰?好像没听说过……难不成是在甲州那边?” 这时追上来的褚智正好听了一耳朵,凑热闹道:“诶,我知道这个峰!” 他话音刚落,四双眼睛便齐齐地盯住了他。 尤其那双狭长冷酷的眼睛格外有压迫感。 “上次我帮着礼尚阁的师兄绘制地图的时候去过一次,这个峰又小又偏,上面灵力稀薄,草都没长几根,全是嶙峋的怪石。”褚智挠了挠头道:“压根就没人住啊。” 宁不为闻言眉头微皱。 没人住? 冯子章不解地问道:“没人住?那为何要招收杂役?” “啥?” 冯子章拿出无时宗的招收单给他们瞧,指着那页的两行字,“喏,你们看,招收杂役两名。” “会不会是礼尚阁的人弄错了?”褚信拿过招收单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这不对啊,没人住招收什么杂役啊。” “也许是专门招人过去清理石头吧。”褚智跟礼尚阁的人混得熟,猜测道:“有时候一些荒废的峰会准备清理出来让长老们放些东西,也有些比较穷的弟子会专门挑灵力稀薄的峰来修炼,灵石不够也没有办法。” 经他这么一说,众人顿时觉得合理了起来。 连宁不为都默默点了点头,孩他娘果然过得有些拮据,连有灵力的峰都挑不上。 “你们想去一见峰?”褚信想了想道:“既然这里没有一见峰的招收点,不如我去礼尚阁帮你们问问。” 冯子章大喜,“那便有劳了。” 三个年纪小的在叙旧,宁不为却将目光落在了褚智身上,“小友可否告知一见峰具体的位置?” —— 入夜。 桑云客栈客房。 冯子章将全部的灵力注入到了朱雀碎刀里,想来想去还是有些不放心,“前辈,你真要这么做啊?” 江一正将自己的灵力团成了一个球,塞进了手中的朱雀碎刀里,“前辈,万一被无时宗的人发现了怎么办?” 如此的问话已经重复了十几遍。 宁不为捏着借来的这点少得可怜的灵力锁定方位,他不能动用灵力,便只能指导着他们两个拿着朱雀碎刀画阵,待二人画完最后一笔,才开口道:“我先去看看。” 虽说对方一直都表现的非常善良友好,甚至给他治了两次伤,但宁不为一想到要将宁修交到一个全然陌生的人手中,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决定先私下去探探对方的底。 虽然平日里对儿子百般嫌弃,但是事关宁修以后的安危,宁不为决定还是谨慎为妙。 他又在熟睡的宁修身上加了个符,对冯子章和江一正道:“守好阵,我去去便回。” “前辈小心啊!” “有不对赶紧跑!” 两人话音未落,宁不为单手往地上一拍,瞬间便消失在了传送阵中央。 第38章 无时(五) 冯子章抱着宁修, 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脸,对江一正道:“前辈这一走,我心里怎么老觉得不踏实呢?” 江一正盘腿坐在床上擦剑, “你少在这里乌鸦嘴。” “不是,倒也不是觉得会发生什么坏事。”冯子章沉吟道:“就是觉得会碰上解决不了的事情。” “前辈去找小山的娘。”江一正抱着剑, 一脸的八卦,“而且看前辈的样子, 他对那仙子并不熟稔,不会是对那仙子始乱终弃了吧?” 冯子章震惊地瞪圆了眼睛,“前辈是那种人吗?” 江一正摸了摸鼻子,“嘶,不太像。” “但是看前辈长得这般俊, 桃花债一定不少。”江一正笃定道。 冯子章疑惑,“你又知道了?” “你们男修不懂我们女修的心。”江一正道:“但凡前辈年轻个五百岁,顶着这张脸出现在我跟前,我倒贴灵石也愿意多看一眼。” “可前辈现在也是这张脸, 你怎么不倒贴灵石了?”冯子章揶揄道。 江一正摆摆手, 痛心疾首道:“你不懂, 前辈一站在我跟前, 那气势我只想跪下叫爹, 恨不能他是我亲爹。” 冯子章抽了抽嘴角,“我确实不太懂。” 大概是听见有人喊爹,睡着的宁修慢吞吞的睁开了眼睛, 看清了眼前的冯子章, 见不是宁不为, 带着睡意软乎乎地“啊”了一声。 爹爹呢? “呀, 小山你醒啦?”冯子章抱着他晃了晃, “你要不要吃米糊?” “啊~”宁修刚睡醒,茫然的望着他和凑上来的江一正,眼睛里的泪在打转。 爹爹呢? “他是不是想找前辈?”江一正伸手把他从冯子章怀里接过来,“不哭不哭,你爹找你娘去了。” 宁修又眨了眨眼睛,蓄的泪更多了,“啊~啊~” 白白娘亲呢? 我要爹爹~ 找爹找不见,找娘找不着,只觉得爹娘都不要他了,宁修终于忍不住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冯子章和江一正手忙脚乱地哄着他。 “是不是饿了呀?我给他煮点米糊!”江一正开始就地用灵力给他煮米糊。 半晌后,俩人一个拿着勺子一个拿着花碗,试图给宁修喂米糊。 “幸好前辈把小山吃饭的东西留下来了。”冯子章看着勺子上的小黄狗,发现那小狗一抽一抽地在掉眼泪。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使劲眨了眨眼睛。 宁修攥着拳头嚎啕大哭,压根就不吃米糊,只想要爹爹。 一道金光自他的额头飞出,落在了勺子上的小黄狗上,在江一正和冯子章惊愕的目光中,一只体型硕大的黄狗“嘭”得一声落在了地上。 这大黄狗高五尺有余,一身皮毛油光水滑,眼珠黑亮,瞬间挤满了整个小房间。 冯子章抱着宁修惊恐地同大狗的獠牙对了个正着,崩溃道:“这这这是个什么怪物!?” —— 没有灵力进传送阵并不好受,一旦出了什么事情宁不为怕顾不上,便将宁修留在了客栈,还给冯子章和江一正各自留了块朱雀碎刀,应当是万无一失。 今晚来他也只是来探探对方的底,不是来打架,所以即使这传送阵里扭曲的空间让他有些暴躁,他也尽量保持着心情平静。 万一和孩子他娘碰上,也能给对方留个沉稳严肃的好印象。 一阵光芒闪过,宁不为落在了一见峰的半山腰。 虽然通过那小弟子的描述,来之前也想过孩子他娘生活的环境可能并不怎么好,但是他没想到会这么不好。 说是峰都有点抬举这小破山头了。 到处都是嶙峋的怪石,连根草都找不见,冷月高悬,凉风凄凄,这地方别说灵脉,连点灵气都不见。 竟是……穷到了如此地步。 一瞬间宁不为有点动摇,把儿子留给孩子他娘,以后他们娘俩怕不是要清苦度日。 他起身拍了拍袖上的灰尘,踩在碎石上转了一圈,别说人,连只鸟都没看见。 而后宁不为拿出对方留下的单向定位符,试图在一见峰找人,结果发现对方离自己很近,不过数十丈远。 目之所及全是石头的宁不为:“…………” 孩他娘是个石头精么? —— 竹林苍青,湖月照影。 褚峻站在洞府门口,看着对岸参差披拂的藤蔓。 虽然说是下月十五出关,但是他提前出来了,一来他不太想参加什么大典,二来关于他那个来历蹊跷的孩子,从对方的行事风格来看,未必会按信中所言前来无时宗。 想到此处,褚峻手掌一翻,掌心便多出来一个定位符。 他愣了一下。 上面显示对方离自己很近,不过数十丈远。 难道是被幻象挡在了外面? 想到此处,褚峻走到湖边,长袖一挥,平静的水面浮光跃金,片刻后显现出竹林外的场景来。 一片嶙峋怪石,并没有看到人影。 幻象之外。 宁不为将手中的小石头抛了两下,对着那正中央的石头砸了上去,月光下,那些怪石出现了一些极细微的灵力波动。 果然有猫腻。 能把他丹田经脉修补好的修士,多少还是有些本事的,用点手段将这峰的灵气全掩藏起来倒是有点意思。 谁知灵力波动的一瞬间,一直待在袖中的朱雀刀柄和碎刀突然震动了一下,虽然那一下十分细微,但是宁不为也敏锐地察觉到,顿时皱起了眉。 难道此处也有朱雀刀的碎片? 不等他细想,自朱雀刀柄中陡然冒出一阵黑雾来,猛地蹿入了怪石阵之中。 那是渡鹿的残魂! 宁不为目光一凛,果断追了上去,只身入了那石阵之中。 这些天他忙着赶路,都快将渡鹿的残魂忘到了脑后,按理说在朱雀刀柄中唯一的下场也只能是被炼化,谁知竟死而不僵,趁他无法动用灵力趁机逃窜了出来。 那残魂奄奄一息速度并不快,宁不为无法动用灵力,这石阵又古怪非常,他好几次险些追丢,每每想动用灵力又生生忍住,这让大魔头整个人都有些暴躁。 幻象内,褚峻自然察觉到了外面的异动,而且看定位符上对方的位置在不停地变动,像是在追逐什么东西。 褚峻思量片刻,单手掐诀,召出了个分身。 分身同他相差无几,只是他一直没有捏脸,那分身便没有五官,乍一看有些可怖,不过动作却异常灵活,褚峻之前便用惯了,当下放出来的也是这个,分了一抹神识进去。 同他七八分相似的白衣人便出了竹林。 宁不为自纳戒中随手拽了把长剑出来,碎刀混不在意地割破手指,飞速地在上面画了个缚魂符,而后将碎刀中残存的灵力往上一拍,顿时爆发出一阵强光。 “杂碎,受死!” 靴子踩过碎石几步蹬上那嶙峋怪石,玄色的长衣摆在空气中划过利落地弧度,眉眼清俊的男子单手执剑,自在圆月之下杀意凛然一跃而下。 褚峻控制着分身一抬头,便见一片黑雾袭来,继而便是后面手执长剑杀气腾腾的宁不为。 他伸手随意捏住那片鬼气森然的黑雾,微微侧身,正巧躲过那泛着血色的利刃。 宁不为单膝跪地,长剑重重地插进碎石之中,细小的碎石四溅而出。 一片雪白的衣摆在眼前划过,剑下落空,余光瞥见了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正状若随意地捏着渡鹿的残魂,宁不为目光阴鸷地抬起头,恶声恶气道:“把人交出来!” 只是一眼,宁不为便察觉到对方用的是分身,这让他回想起之前渡鹿使用分身的把戏,顿时心下厌恶,手中长剑一转。 褚峻正要将那黑雾给他,半跪在地上的人陡然暴起,长剑裹挟着厉风直冲他而来。 褚峻一早便认出此人正是识海中孩子父亲的真身,只是没想到对方凶性如此大,捏着那残魂躲开他的攻击。 顾忌对方不能动用灵力,褚峻也只好压制住灵力对战。 宁不为剑势凌厉,招招都冲着对方死穴而去,可对方却接得游刃有余,明明只是个粗糙的分身,连脸都没捏出来,竟是做到了同真人一样灵活。 那这分身背后之人更不可小觑。 不管对方是什么妖魔鬼怪,既然是同渡鹿一伙,下场只有一个死字。 碎刀出鞘,直冲对方眉心而去,他趁机再次以血为引,剑上落符,碎刀灵力全部注入剑中,招式缭乱,却是正指心口。 同时攻击两处命穴,这分身躲得了一个也躲不过另一个,宁不为这招毒辣非常,摆明了要将对方置于死地。 谁料瞬息之间,那白色分身形如鬼魅,他甚至没有看清对方的动作,背后突然一凉。 褚峻站在宁不为背后,长袖扫过那利剑,手掌一翻,正扣住了宁不为手腕上的命门。 被扣住命门,宁不为眸光一厉,竟是要强行动用灵力,褚峻见状立刻松开他的手腕,改扣为抵,将人一把按在了旁边的石头上,然后迅速将那片残魂塞进了他手里。 原本准备继续打的宁不为一愣。 见对方不再杀气腾腾,褚峻便操控着分身松了手,沉默地站在了一旁。 宁不为皱起眉,冷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没有嘴的分身:“…………” 幻象之后的褚峻:“…………” 第39章 无时(六) “五百年前景和太尊闭关时便已经是十七州合体第一人, 当时位列天机榜榜首,那时候寂庭宗和明桑禅师和咱们掌门还在外游历呢。” “那怎么现在天机榜上没有太尊呢?” “一看你就没好好听课,长老说过, 天机榜只能显示合体期及以下的修士名字,若是修到小乘渡劫到大乘,那和半步散仙无甚区别,自然不能随随便便被收录到, 真正的大能都是很低调的。” “嗐,其实也不尽然,我听师父提起过,许多大能都陨落在了化神升合体这一劫上, 当今十七州能到化神期的也不过百人之数, 合体期两只手就能数过来,修到合体期之上的大能, 不超过五位,但是师父也不知道是谁。” “你师父推演出来吧?”有人笑道。 “自然,我师父的推演之术已臻化境,从不出错。” “入了小乘, 那就是半只脚踏进了仙界, 尘缘俗世因果纠葛越少越好,像咱们师叔祖,一闭关就是五百年,修的又是清净道,不入红尘不沾因果……” 褚信盘腿坐在床上,一边听几位师兄弟唠嗑一边画符, 这符他师父今日给留的作业。 “不过我听说啊, 当年景和太尊修的不是清净道。”有人小声道。 褚信彻底没心思画符了, 好奇道:“那太尊之前修的是什么道?” 金丹期之前,修士们大多都会选好自己以后要修的道,虽说可以改道,可改道难如登天,稍有不慎就可能道心尽毁,是以鲜少有人会选择这么做。 “听说是——”那人刻意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杀戮道。” 褚信手一抖,朱砂在符纸上沾了一大团。 原本还算热闹的房间霎时一静。 杀戮道,顾名思义,便是以杀戮入道,以杀止杀,入此道者多性情酷戾嗜血,修此道者多走火入魔,不得善终。 半晌过后,褚信将毛笔一搁,蹙眉道:“不可能!我们无时宗从未有人修过杀戮道!” “是啊,若是早个三四万年魔族罗刹族那些还没灭绝的时候,修杀戮道的倒是不少,可自打三万年前划出八府十七州,就没有记载过曾有修士修习杀戮道。”有人附和道:“你这又是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 “唔……我也只是听旁人说的。” 年长一些的师兄语气严肃道:“景和太尊便是掌门和太上长老们见了都要行弟子礼的老祖宗,切忌不可胡言乱语。” 一场谈话因为这个话题不欢而散。 众人散去,褚信将画得乱七八糟的符收了起来,褚智关上房间的门,小声问道:“师兄,方才褚义师兄说的是真的吗?” “不知道,那位师叔祖活得年头太长,估计咱们师父都不清楚。”褚信摇摇头,“时候不早了,快些睡,明早还要去礼尚阁问问一见峰的事。” 褚智只好神情恹恹地吹熄了蜡烛。 月光落在石林之中,地面暗影绰绰。 宁不为脾气差,也没什么耐心,以往仗着修为高肆无忌惮,碰上这种情况通常是先把对方揍服再谈其他,行径十分恶劣。 但是现下只能和对方“谈谈”。 不过这捏出来的壳子没捏嘴,就十分离谱了。 修为化神中期往上可分神,即分一抹神识入另一具身体,通常修士捏自己的分身,修为越高这躯壳便越灵活,修为再高些更是可以将躯壳变得与活人无异,一些大能甚至会用几具身体行走世间。 行事不拘的会捏得稍微粗糙些,不嫌麻烦的便喜欢捏得好看些,可不管怎么样,起码都会捏张脸上去。 宁不为还是第一次见连五官都不捏的躯壳。 这白衣无脸的躯壳只能站在原地沉默。 宁不为本也只是过来探路寻人,见躯壳背后的真人并无意现身,且又不是渡鹿的同伙,便准备现行离开。 他甫一转身,手腕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渡鹿的残魂暴起,无数阴森的鬼气猛地刺入了宁不为手腕的皮肉之中,宁不为力道微松,整团残魂便要脱离他的掌控。 宁不为神色一厉,五指成爪,狠狠将那残魂困在了掌心,殷红的血滴滴答答落在了石头上。 他正待警告渡鹿,背后却传来一阵诡异的风声,一直温热的手猛地将他往旁边一拽,一道青光疾速而来,将宁不为之前身后的怪石击得粉碎。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渡鹿的残魂嗬嗬怪笑,“他来救我了!他终于来救我了!” 风声呼啸,嶙峋怪石中一团青雾如电光般冲宁不为袭来,直奔他手中的残魂而来。 长剑出鞘,宁不为脚踩巨石旋身而上,剑身上的血符未干,正合适渡用灵力,他正欲生生接下对方这招,旁边一直沉默地躯壳却闻声而动,一掌抵在他腰间轻巧一推,将他送上了巨石,另一掌不偏不倚对上了那团来势汹汹的青雾。 原本昏暗的石林之中瞬时光芒四盛,灵力激荡碎石飞扬。 宁不为头一次打架被人给甩了出来,一脸不爽地蹲在石头上,盯着那白衣无脸的躯壳,总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 脑海中某个背影一闪而过,然而不等他细想,他怀里的朱雀碎刀和刀柄就猛烈地震动了起来。 这附近果然有朱雀刀的碎片! 宁不为精神一振,对他来说朱雀刀碎片的吸引力可比什么来路不明的躯壳大多了,当即便祭出碎片开始确定方位。 幻象内,褚峻微微蹙眉。 和他交手的是一个分身。 而且观对方修为,并不低于他。 此人竟悄无声息地混进了无时宗内,乃是大患。 思及此处,褚峻果断分散出神识,浩瀚强劲的神识瞬间遍布了整个无时宗,宗内不管是修炼打坐的长老还是正准备入睡的弟子,精神纷纷为之一震。 是哪位老祖释放出如此强悍的威压!? 无时宗主峰。 褚临渊猛地睁开了眼睛。 褚白神色匆匆自门外进来,躬身行礼道:“师尊。” 褚临渊起身道:“师叔祖出关,速速召集宗内长老弟子,前去一见峰迎接。” “是!”即便沉稳如褚白,眼底也隐隐有些激动。 久闻景和太尊大名,只可惜这位老祖长年闭关不现人前,原本以为还要在等半个月,谁知太尊竟是提前出了关。 一时之间,偌大的无时宗内钟鸣阵阵,仙鹤灵舟纷纭,无数流光自各大峰大谷和洞天福地飞出,纷纷涌向了辉源城附近。 此人难缠至极,褚峻同对方在虚空斗法,干脆收起了躯壳中的那抹神识,却又想起石头上那人灵力全失,便将一道剑气随手贴在了对方心口。 宁不为正全神贯注地找着朱雀碎刀,心口猝不及防一热,旋即一道护体剑光自心口蔓延遍布全身,甚至将之前渡鹿残魂留在他手腕里的鬼气都一并驱逐了出去,结结实实把他的神魂及二识裹在了一起。 单看这剑气的强度,修为绝对是合体期以上。 而且剑气中弥漫的灵力让他觉得异常熟悉,他之前似乎经常用——宁不为神色突然一僵。 他之前灵力不够用的时候,曾阴差阳错误入过一个老妖怪的识海,三番两次从对方识海中盗用灵力,几次都险些被抓住,甚至还和对方的一小部分神识…… 宁不为脸色一黑。 这剑气中的灵力和那老妖怪的一模一样! 只是不知这老妖怪是何用意,难不成阴差阳错同他神交一次便盯上他了? 宁不为想到此处一阵恶寒。 不能动用灵力,他现下亦无法探查,只能隐约感觉到有几个大能在附近斗法,而且架势还不小,只是虚空不显,周围并无异状。 手中的朱雀碎刀猛烈震动几下,宁不为自巨石之上跃下,却发现碎刀正正好好指着对面一动不动的无脸躯壳。 大能斗法瞬息万变,宁不为来不及多想,一番探查之后发现这躯壳内现下并无任何神识,当即便在上面画了个匿息隔断符,将渡鹿的残魂塞回朱雀刀柄,二话不说扛起那躯壳进了旁边的传送阵。 片刻后,宁不为扛着那无脸躯壳落进了一片柔软温热的皮毛里,刚抬头就猝不及防被什么东西舔了一脸口水。 心情暴躁的宁不为提剑就要砍。 “前辈!刀下留狗!”冯子章猛地扑了上来,抓住他的袖子解释道:“大黄它不是故意的,它喜欢您才舔的!” 宁不为伸手抹了一把脸,和一只硕大的狗脑袋对了个正着,“……什么玩意儿?” “啊~啊!”宁修在江一正怀里一边抽泣一边冲宁不为伸手,脸上全是泪,带着怒意冲宁不为喊:“啊!” 呜呜呜爹爹~爹爹!爹爹! 宁不为将扛着的人随手扔在了地上,一只手抵开凑上来的毛茸茸的狗头,另一只手将宁修拎了过来,眼见小娃娃眼泪汪汪委屈成一团,这没良心还要笑话他:“瞧你这点出息。” 热心肠的冯子章见那被扔到地上的白衣人要被狗爪子踩上去,赶忙伸手扶起他,“这位道友你——啊啊啊啊啊啊你怎么没脸!?” 惊恐的叫声瞬间充斥在客栈的小房间内。 第40章 无时(七) 无脸的躯壳被安置在角落里。 冯子章面色发白, 江一正默默地往后退了两步,咽了咽唾沫。 “前、前辈,这位是?”江一正不敢看, 只用手指了指。 “无关紧要之人。”宁不为不欲多说, 看向这体型庞大的黄犬, “这狗是哪儿来的?” 江一正举起了手中的瓷勺, “前辈, 您不觉得这狗有些眼熟吗?” 圆头圆脑的大黄狗响亮地“汪”了一声, 乖巧地趴在地上, 眯起眼睛吐着舌头冲宁不为笑。 宁修“啵”得一声, 冲他爹吐了个泡泡。 宁不为:“……勺子?” 江一正和冯子章连连点头, 冯子章低声道:“这狗成精了!他能听懂我们说话。” “汪汪!”大黄狗叫了两声表示附和。 宁不为皱起了眉。 这勺子当初是临江城承运楼的店小二帮忙买的,他一开始用来给宁修喂米糊, 虽然上面画了只毛茸茸的小黄狗让宁不为很嫌弃,但是后来见宁修喜欢便也没有再换…… 若真是只狗精也便罢了, 但是说破天,这狗也是画出来的, 从根源上讲,这本是个死物。 死物成活物, 其中必然有蹊跷。 “你干的?”宁不为看向窝在他怀里啃手的宁修。 “啊~”宁修冲他咧着嘴笑,挥舞着小胳膊,把手上的口水全蹭在了他爹的前襟上。“啊~” 爹爹~娘亲~ 宁修一早便察觉到了独属于褚峻的气息,只是他人小力薄,只能老老实实被他爹抱着,但是不妨碍他自顾自地开心。 宁不为和儿子沟通不了, 便目光不善地看向那只大黄狗。 “呜~汪~”狗大概察觉到他心情不妙, 弱弱地喊了一声, 而后讨好地冲他摇了摇尾巴。 “前辈,大黄可聪明了。”冯子章见状便帮它说好话,“还不掉毛。” 江一正使劲点头,“爹——不是,前辈,咱们将他留下好不好?” 两个人俱是满脸期待地望着他。 宁不为冷声道:“不知道是什么精怪就留下,嫌命太长就自己出去找根绳子。” 冯子章愣愣地看着他,“找绳子干啥?” 江一正低下头小声道:“吊死。” 冯子章:“…………” 这丫头总是在不该机灵的时候机灵。 宁不为臭着张脸,俩人不敢触他的霉头,默默地贴着墙根站好。 那大黄狗也夹起了尾巴,呜咽了一声,跑到墙边贴着他俩蹲下,结果忘记了自己过于庞大的身躯,将边上无脸的那具躯壳撞到了一旁。 冯子章下意识伸手去扶,虽然知道对方没脸,但是再对上还是心脏骤停了一瞬,忍着浑身的鸡皮疙瘩将那躯壳贴墙放好,小声念叨:“大黄不是故意的,您大人有大量,勿怪,勿怪。” 宁不为走到那大黄狗跟前,单手掐了个诀,却发现这狗骨肉具备,魂魄完好,除了个头过于大,同普通的狗并没有什么区别。 “啊~”宁修被宁不为抱着,离大黄很近,一把抓住那大黄的长毛,使劲拽了拽,大狗便顺着他的力道往前走了一小步,“啊~” 黄黄~我哒~ 大黄狗眉心瞬间浮现出一个金色的契约印记。 “是灵宠契约印!我在古籍上见到过!”站在一旁的冯子章诧异道:“可书上记载只有金丹期及以上的修士才能契约灵兽啊——” 他筑基,江一正炼气,宁不为直接同凡人无异,哪里来的金丹修士? 宁不为看向宁修,“你的?” “啊!”宁修骄傲地仰了仰小下巴,额头上的主人契约印记一闪而过。 我哒! 宁不为修到化神大圆满修了五百年都没能找到只合适的契约灵兽,结果他儿子出生刚满三个月就契约了一只—— 虽然看着只是平平无奇的大狗,但好歹人家有。 身为老子的宁大魔头十分骄傲地拍了拍儿子的小屁股,“勉强能看。” “自打三万年前精怪一族险些灭绝之后,十七州养的灵宠大多数都没办法契约,即便到了金丹期没有机缘也不行。”冯子章羡慕道:“我还是头一次见契约兽。” “咱弟弟真厉害。”江一正伸手摸了摸大黄的毛,“就是个头太大了。” “汪呜~”大黄使劲摇了摇尾巴,一阵金光闪过,庞然大物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地上一条巴掌大的小奶狗,胖嘟嘟毛茸茸,奶声奶气地仰着头冲宁不为叫唤:“嗷呜~嗷呜~” 江一正看得瞬间心都快化了,伸手将它捧到宁修跟前,“小山,快看,这是大黄。” 宁不为额头的青筋蹦了一下。 这都起得什么破名字。 “呀~”宁修自然认得自己的小狗狗,伸出两只白白嫩嫩的胳膊去抱。 这小奶狗轻飘飘地没什么重量,江一正就将它放到了宁修怀里。 奶呼呼的小娃娃抱着奶呼呼的小狗狗,两双湿漉漉的眼睛一齐看向宁不为,清澈无害如出一辙。 自认冷酷无情的大魔头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 ……有点可爱。 “既然是你的契约兽,那便留下,你自己照顾。”身为一位严厉的父亲,宁不为一本正经地交代宁修。 完全没听懂的宁修眨了眨眼睛,抱着毛茸茸的小狗傻乐。 宁不为拎起那小奶狗的后脖颈,将他拎到眼前,问道:“会说人话吗?” “嗷~”小奶狗歪了歪脑袋,四条小爪子在空中来回扑腾。 宁不为:“…………” 看来变小连脑子也变没了。 解决完狗的问题,宁不为便准备解决这无脸躯壳。 宁修有了变小的狗狗,趴在床上和小狗玩得正开心,将他白白娘亲彻底忘在了脑后。 江一正坐在床边,一会儿逗小娃娃,一会儿逗小奶狗,玩得比宁修还开心。 朱雀碎刀不停地震动,宁不为站在那无脸躯壳面前,正思量着应该从何处下手。 冯子章虽然害怕,但还是大着胆子凑上来,“前辈,这位道友为什么没有脸啊?” “只是个分身。”宁不为心情好的时候还是很好说话的,“你若探查便会发现里面没有神魂。” 冯子章问:“我可以试试吗?” “随便。”宁不为很大方。 于是冯子章动用灵力探查一番,发现果然如宁不为所说,“可为何他还有呼吸,血肉俱齐同真人无异?” 在云中门的时候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十三峰,只从书上看过有关分身躯壳的记录,但是上面并没有说同真人别无二致,远没有亲眼所见来得震撼大。 “说明其真身修为强悍。”宁不为也是第一次见这么逼真的的躯壳,捏住那躯壳的下巴来回转动了一下,指腹触感温热,顿觉有些别扭,松开了手。 “化神期?”冯子章猜测。 “合体之上。”宁不为皱了皱眉,不自觉地摩挲着指腹。 冯子章紧张道:“那您、您就这么直接将人家的壳子给扛回来啦?” 言下之意这么厉害的大能您也敢惹? “隔断匿息符一拍,十二个时辰内他就是大乘期也找不到。”宁不为对自己的符术很有信心,“我的东西在这副身体里。” 冯子章恍然大悟道:“难道是您一直在找的碎刀片?” 宁不为点了点头。 上次亲眼见闻在野取出碎刀后生机飞速流失的惨状,冯子章心有余悸,“这可如何是好?” “只是个壳子而已,剖了便是。”宁不为手上的碎刀一转,冷声道:“怕血就别看。” 冯子章:“!!!” —— 一见峰。 仙鹤引数条灵舟乘风踏月而来,更有无数白衣修士御剑而下,剑尾拖出的灵光在夜幕中如流星坠落。 更有编钟琴瑟声起,仙乐缥缈,声势浩大。 无数由灵石驱动的夜明珠散布各处,将小小的山峰映照得亮如白昼。 “拜见灵虚长老。” “太上长老安。” “礼尚阁主。” “丹阳长老。” “应天洞主……” “……” 一时间各位长老峰主纷纷寒暄见礼。 “掌门到——”有弟子高声唱道。 只见数十名主峰子弟干脆利落御剑而落,恭敬地分立两侧,自流光之后走出位白衣修士,看容貌不过而立,五官俊朗深邃,气场强大,单单只站在那里便不怒自威。 “拜见掌门!”众人纷纷行礼。 褚临渊一摆手示意不必多礼,看向那石林。 有太上长老道:“掌门,景和太尊可是于此处出关?” 褚临渊神色严肃地点点头。 他与这位师叔祖也不过是一面之缘,对其知之甚少,夜半时分这位太尊突然发怒释放威压,便是他也忍不住心中忐忑,不知是何人触怒了太尊,只是这么一来就说明景和太尊已经出关,无论如何他都是该带人前来迎接的。 “可观此处无甚灵力……”有福地的长老低声交谈道:“尊上怎会在此处闭关?” “定然是施了障眼法……” 不理会众人私语猜测,褚临渊走到石林边缘,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弟子大礼。 掌门行礼,身后的众位太上长老、长老和内门首席弟子们自然要跟上,亦是严肃地作揖行弟子大礼。 “无时第三百一十代弟子褚临渊携众弟子恭迎景和太尊出关。”褚临渊恭敬且严谨,带着适当灵力的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能穿透幻象,却又不会过于冒犯。 “弟子恭迎景和太尊出关——”褚临渊身后众人齐声和道。 众人的声音穿过幻象,虚空之中,那团青光正好被褚峻彻底打散,神魂消散于无尽幻虚。 盘腿坐在湖边的褚峻缓缓睁开眼睛,声势浩大的那句“弟子恭迎景和太尊出关”正巧落进他耳中。 褚峻:“…………” 继而师叔祖神色一顿。 他捏的那具躯壳还留在石林中——想到此处,他悄无声息地放出一抹神识出了幻象,目光略过那群过分热情的小弟子们,却迟迟没有找到自己的躯壳。 他壳子呢? 第41章 无时(八) 冯子章老老实实走到床边和江一正一起哄孩子去了。 “前辈在干什么呢?”江一正见他过来, 转头去看宁不为,却被冯子章按住脑袋转了回来。 江一正:“?” 冯子章指着宁修道:“你看这狗多可爱啊。” “呀~”宁修蹬了蹬腿。 朱雀碎刀悬浮于空,正指这躯壳的心脏。 宁不必伸手捏过碎刀, 伸手将躯壳上的衣服扯开, 露出了大片白皙的胸膛, 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脸没捏,身材倒是不错。 朱雀碎刀划破指尖, 他开始在对方心口处画血符。 虽然躯壳中没有神魂, 但还是会有本能的反应,整个躯壳有些抗拒地往后踉跄了一步。 宁不为第一笔落空, 血滴在了地板上,他挑了一下眉,一点儿不客气地伸手按在对方赤裸的肩膀上, 将躯壳结结实实按在了墙上, 飞快地落笔。 另一边冯子章忍不住好奇偷偷瞄了一边, 从他的视角看便见前辈将那躯壳困在了怀里, 那人衣衫半褪露着白皙的肩膀, 前辈一只手按在那小截修长的脖颈上, 看着莫名的……嘶。 冯子章形容不上来, 但是悄悄红了耳朵,赶忙转过头来, 顺带一把捂住了江一正和宁修的眼睛。 “怎么啦?”江一正莫名其妙。 “啊~”宁修表示抗议。 “不、不不知道,反正小孩子不能看。”冯子章结巴道。 好怪, 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江一正掰开他的手指瞪圆了眼睛去看。 宁不为画符水平一流,最后一笔正好落在那躯壳心口正中, 他正欲收笔, 手腕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攥住。 宁不为暗道不好, 手中朱雀碎刀一翻直冲他心口而去,可却被对方轻而易举地躲过。 那躯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半褪的衣衫和心口还在滴血的血符,沉默了一瞬。 宁不为一击不中,果断向后撤退。 那躯壳并没有再出手,反而伸手将被宁不为扯得乱七八糟的衣服拽了起来,严严实实地遮到了下巴处,而后又抬起头来。 虽然没脸,但却莫名表达出了一种责怪的意味。 宁不为:“…………” 虽然朱雀碎刀在对方身体里,他敢剖开这壳子也是仗着对方的神魂不在,可若神识尚在,他便不好再动手。 一个修为全失的废人,对上一个合体期甚至有可能是小乘期的大能,怕不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就算这壳子里只有对方的一丝神魂,对方想找到这里也只需要一瞬,但对方不仅没有反击,反倒是沉默地站在原地不动。 宁不为又想起之前那道对方留给他的那道护身的剑气。 这壳子的主人应当就是那修为颇深的老怪。 对方不要他的命,莫非是图他的人? 大魔头想到这里脸色彻底一黑。 他烂桃花就没怎么断过,却是头一次碰到这么难缠的。 打又打不过,沟通又沟通不了。 宁不为虽然目光不善,但是称呼十分客气,“您就不能捏张嘴吗?起码好看一些。” 躯壳:“…………” 偷偷看了好久热闹的冯子章和江一正猛地摇头。 只捏张嘴更可怕好吗前辈! 见对方沉默,宁不为眯起了眼睛。 剖是不能剖了,无论如何对方也算是救了他一命,身为一个知恩图报的大魔头,他不能当着人家神魂的面剖人家的壳子。 他自动忽略了方才跟对方动手的事情,轻咳了一声道:“之前那道剑气是您给我的?” 那躯壳微微颔首。 果然是这个老妖怪! 宁不为咬了咬牙,能屈能伸,向后退了两步冲他抱拳行了一个敷衍的晚辈礼,“晚辈之前多有冒犯,还请前辈恕罪。” 冯子章和江一正震惊了。 跟着宁不为一路走来,还从来没见他向哪个低过头,再看向这无脸躯壳的时候目光中顿时多了几分敬畏,赶忙从床上起来跟在宁不为身后行礼。 那躯壳再次颔首,表示自己不计较。 宁不为本来就没弯下去的腰瞬间挺直,戒备地往后退了两步,道:“既如此,这房间便留给您,晚辈告辞。” 说完,退到床边一把捞起宁修和那小奶狗,转身就走。 冯子章和江一正赶忙跟上。 然而不等他们走到门口,那躯壳便瞬间站在了门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宁不为眼底闪过一抹厉色。 虽然合体期小乘期的老怪他修为尚在也打不过,虽然现在拖家带口修为全失他更打不过,可若对方咄咄逼人,他也绝不会跟对方客气。 “咄咄逼人”的躯壳“看”向他怀里的宁修。 宁修对着没脸的白白也不害怕,笑呵呵地冲他伸出手要抱抱,“啊~” 娘亲抱抱~ 宁不为冷着脸将他儿子的胳膊按回了襁褓,准备跟对方鱼死网破,却见那躯壳伸出了两只手,冲他歪了歪脑袋。 宁不为:“???” —— 一见峰。 褚峻放出去的一抹神识花费了些时间找到了躯壳,结果却在进入躯壳的瞬间同他断开了联系。 那神识只有一抹,若同他断开联系根本就没有自主意识,全凭本能行事——简而言之,那躯壳会变成一个傻子。 景和太尊心情有些不妙。 褚临渊携众弟子等待半晌,却迟迟没有等到太尊现身,各长老不由面面相觑。 一封薄薄的信笺悠悠落在了褚临渊面前。 褚临渊伸手将那信笺打开,上面只写了四个字: “下月十五。” 褚临渊恍然大悟,起身向众位长老弟子道:“太尊下月十五出关,我等来早了。” 虽然不知道太尊他老人家为什么威压放出了大半个震府,但他老人家说下月十五那就是下月十五,提早一天都不行。 于是众人火急火燎地来,又匆匆忙忙地离开,生怕惹了景和太尊不快。 本来就不快的太尊正在推演。 躯壳应当是被人动过了手脚,所以才使得那抹什么和他断开了联系。他有三具躯壳,唯独这具用起来最顺手,便是麻烦一些也要找回来,况且现下还有一抹神魂。 推演之术褚峻信手拈来,有且只有过一次失手,这种寻人之事不至于出问题。 石子是方才他从湖边随手捡来的,半刻钟后,神色清冷的人垂眸看着卦象,目光微顿。 近在咫尺。 吉。 命定之人。 前两个都没有问题,最后这个“命定之人”……很有问题。 他不是第一次推演出此卦。 推出此卦,在师叔祖这里等同于“准备倒霉”。 五百一十六年前,他曾推出此卦,之后道心尽毁。 五百年前,他曾推出此卦,之后走火入魔。 霜雪般清冷的人此刻像是结了冰。 —— 翌日一早。 褚信从剑上跳下来,兴冲冲的进了桑云客栈。 “笃笃笃!” 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前辈我打听到了,一见峰确实是招两个杂役——这是怎么了?”褚信被房间里的一片狼藉吓了一跳。 江一正扶着门,使劲揉了揉眼睛。 冯子章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打了个哈欠,“没什么,前辈和位老前辈切磋了一下。” 褚信眼前一亮,“那前辈赢了吗?” “勉强打了个平手。”冯子章低声道:“主要是那位老前辈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褚信好奇地张望那位“老前辈”,却只看见一名白衣人低着头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怀里还抱着只毛茸茸的小奶狗,看上去莫名温柔。 “是这位前辈——啊啊啊啊脸呢!?”褚信猛地往后一蹦,面色惊恐地指着那无脸之人。 冯子章十分淡定道:“没事,老前辈人很好的。” 褚信震惊地转头道:“可可可是他没脸啊!” “别乱说话。”江一正低声警告他,使劲拽了拽他的袖子,“他很讨厌别人提‘脸’这个字。” 褚信从震惊变成了疑惑:“啊?” 宁不为倚在床头上逗儿子,他戳一下宁修的肚子,宁修便笑一声,他戳一下,宁修就笑一声。 抱着小黄狗的躯壳抬起头来“看”向宁修,抬起手来,宁修立刻便被他吸引了注意力,冲他伸胳膊要抱。 “啪!” 躯壳白皙的手背瞬间浮起了一个红印子。 宁修也被吓了一跳,眨巴着眼睛疑惑地看着他爹,“咿呀?” 爹爹打娘亲干什么? 宁不为面无表情地捏着宁修的腮帮子。 他昨晚确实准备跟对方“鱼死网破”打了起来,结果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有什么修为,对方也根本没有恢复神智,却不知为何多了一抹神魂。 他之前拍上的隐匿隔断符还有效,真身根本无法联系上这躯壳。 被虚晃一招还委曲求全行了晚辈礼的大魔头十分不快,逮着这傻子一样的躯壳揍了大半夜才堪堪解气。 只是这样一来,有了神魂,他若直接剖了这壳子,没了匿息符的阻断,对方的真身很快就会找过来。 最稳妥的办法是直接将对方的神魂躯壳直接炼化,不仅能毁尸灭迹,还能把这躯壳里的朱雀碎刀给炼出来。 那躯壳被打了一下,低下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发红的手背,又摸了摸小黄狗的耳朵,想了想,从怀里掏出来一小截红木,塞进了宁不为的手中。 宁不为目光一滞。 愣神的瞬间,趴在他身上的宁修就被那躯壳抱了过去。 第42章 无时(九) 红木这种天阶至宝, 早在一千年前就已经绝迹,现存的红木都是上古秘境遗留下来的枯木,可遇而不可求。 宁不为愣住, 倒不是因为这东西罕见, 而是曾经也有人用同样的方式往他手里塞过一小截红木。 通常来说,修无情道之人冷情冷心, 不沾情爱, 虽说也有修无情道者反其道行之,同人结为道侣,但一般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要么是心魔渐生不得不杀妻或者杀夫证道,要么是道侣受不了冷落主动离开, 最终还是会孤身一人。 宁不为自幼修习无情道, 拒过无数烂桃花, 可他年少无知,修炼不到家的时候, 也曾有过头脑一热。 那是在收到宁行远家书回巽府的路上, 成功请到了假, 不用听郝诤那老头念叨, 十六岁的宁乘风心情好得不得了。 大概是乐极生悲,他在乾府通往中州的传送阵出了问题, 虽然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却身受重伤,丹田碎裂,被传送到了茫茫无际的沼泽山原中。 身上的丹药符咒灵物用了个遍, 依旧是没有灵力。 他拖着重伤的身体在沼泽中独行了数十日, 眼前的沼泽却始终看不到边际。沼泽山原十几万里, 他也知道自己走不出去, 大概率会死在此地,却还是不甘心地在挣扎。 体力终于消耗殆尽,他脚下一软,跌在了地上。 他意识混沌,躺在沼泽里慢慢往下沉,眼看就要没过口鼻,浑身却动弹不得,绝望恐慌之际,一只苍白的手拽住了他的前襟,猛地将他从沼泽中拽了出来。 那人身上有股极淡的苦香,夹杂着隐秘的血腥味,和沼泽潮湿阴冷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并不怎么好闻。 宁乘风下意识地皱起眉,伸手要将人推开,却被那人直接按到了怀里,“别动。” 那声音听着十分冷淡又清浅,让人辨不清男女,他一边吐血一边趴在这人怀里,浑浑噩噩地闭上了眼睛。 沼泽里多阴邪之物,凄厉的惨叫声和利刃破空声交织在一起,血腥味瞬间掩盖了所有的味道,他嫌弃地将脸糊在那人肩膀上,堵住了鼻子。 对方身体僵硬了片刻,却没有将他推开。 他再次醒来,是在一个石洞之中。 木枝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火光跃动,可周围依旧阴冷一片,他奄奄一息靠在石壁上,打量着对面的人。 那人浑身上下被一件黑色的长袍包裹得密不透风,宽大的帽子遮住了他整张脸,一时分不清男女。 他沉默地坐在那里,拿着根枯枝拨弄着火堆,露出来的那只手苍白修长,能看见手背上淡淡的青筋,那手腕清瘦,上面绑着根细细的红绳,看着莫名好看。 宁乘风虽修习无情道,平日看着骄矜冷傲,可到底年纪尚小,性子里还有少年人的活泼和好奇,沉默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多谢道友相救。” “嗯。”那人倒也还算和气,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 一时之间又冷了场,宁乘风抬眼觑他,借着火光也没看清帽兜下的脸,清了清嗓子道:“在下巽府宁乘风,道友如何称呼?” 那人似乎对他是谁根本不感兴趣,又拨了一下火堆,“不知。” “不知?”宁乘风心道这什么破名字,但看在对方是自己救命恩人的份上,违心夸赞道:“很有意境。” 对方沉默了片刻,“我不记得了。” 宁乘风:“……哦。” “抱歉。”他顿了顿又开口道:“那道友可知这里是何处?” “乾府和中州的沼泽。”对方似乎嫌弃他有些聒噪,起身往洞口走去。 洞口外漆黑一片,狂风呼啸,还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凄厉吼叫声,宁乘风倚靠在石壁上动弹不得,见状强行直起身子扶着墙站了起来,“你去哪——” 话没说完,便哇得吐了口污血出来,丹田处传来一阵剧痛,疼得眼前阵阵发黑。 那人过来扶他坐好。 宁乘风知晓重伤之下活着走出沼泽的几率小之又小,他一把扣住对方的手腕,也不管手上的血染到了那红绳上,强撑着气势道:“我兄长是宁行远,你若将我送回宁城,宁府必有重谢。” 不管是宁行远还是宁家,在十七州都十分拿得出手,小公子以利诱之,笃定对方不会拒绝。 “不认识。”那人语气虽然冷淡,却没将他的手挣开,“我出去给你找些吃的。” 宁小公子神情一怔,讪讪松开了手,有些难为情,却还非要强撑出世家公子的气度来,状若无事道:“嗯,那你去吧。” 对方没动。 宁乘风疑惑地看向他。 “松手。”那人道。 宁乘风的手像是被火焰燎到,猛地松开了手,下一秒却又牢牢扣住,“我同你一起去。” 若是对方只是嘴上说得好听,一走了之,那他待在这里依旧是死路一条。 强烈的求生意志让他没办法继续矜持,只能死皮赖脸地缠上对方。 那人脾气好的出奇,闻言不仅没有拒绝,反而伸手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宁乘风脸色一僵,语气硬邦邦道:“你可以扶着我。” “你丹田碎了。”那人低头看他,不过那帽兜应当是用了某种障眼法,黑漆漆一片,看着莫名惊悚,“右肋下血肉全无,若不是你用灵物丹药填上,撑不了这么些天。” 宁乘风立刻闭嘴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过是被人抱一下,和活命比起来不足挂齿。 那人坐着不显,站起来身量却是颇高,宁乘风好奇心作祟,问道:“你真连名字都记不起来?” “嗯。”对方应了一声。 对方问一句蹦出一个字来让宁乘风有些恼,他平日高冷惯了,身边不管是闻在野还是崔辞,都是话痨,现在冷不丁碰上个比自己还话少的,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 少年人总是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争强好胜,下定决定要勾他多说两句。 “那你还记得自己多大么?” “应百岁有余。”语气不太确定。 “可有道侣或是家人同门?” “没有。”这回十分确定。 “散修?” “不知。” “你在这沼泽多久了?” “两月有余。” “那你是怎么失忆的?” “走火入魔。” 宁乘风沉默了一下。 寻常修士走火入魔通常没什么好下场,要么真入魔,要么元气大伤,就算运气好回到正道上来,也会留下心魔,以后每次突破危险性便大大增加,九死一生。 不过这人看着不像堕入魔道的样子。 身为名门正派中的名门正派,宁小公子和他哥一样嫉恶如仇,对魔道中人更是嗤之以鼻,别说是走火入魔,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会恪守正道,绝不做违背道义之事。 对方带着他走了半晌,才找到了棵果树,给他摘了几个果子吃。 宁乘风咬了一口,干涩发苦,当即便呸呸两声吐了出来。 “难吃?”那人问。 “不是人吃的东西。”宁乘风将那果子一扔,“走走走,别找了,我一时半会也饿不死。” 于是对方带着他回到了石洞里。 火堆已经熄灭了,洞中又冷又潮,没有灵力护体又身受重伤,宁乘风有些扛不住,那人就坐在他旁边,身上暖烘烘的,他忍不住戳了戳对方的胳膊。 “嗳,你冷不冷?”他问。 “不冷。”对方道。 宁乘风不太自在地清咳了一声,不怎么委婉道:“那能不能接你披风一用?” “…………”对方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 宁乘风更不自在了,还有些恼,他堂堂宁家的小公子,向来要什么有什么,便是不要都有人巴巴送到他跟前,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为了件披风委屈求全,最可气的是对方还拒绝了他。 宁乘风状若无意地离他远了一些,实则气得不轻,又不得不压着自己的脾气,告诫要靠此人活命。 谁知那人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一样,突然问:“你冷?” “不冷。”宁乘风硬气道。 那人掀开披风,“我可以抱着你。” 宁乘风脸色一僵,“不必。” 之前是怕他跑了,现在无缘无故被人抱着,宁乘风觉得不太妥当。 对方见状也不强求,披风一合,又变成了黑漆漆一团。 又冷又饿,伤口还隐隐作痛,宁乘风不知道自己是昏过去还是睡过去,眼前一片黑暗。 迷迷糊糊中,有人将他裹进了怀里,暖烘烘的一大团,他下意识地想要靠近。 他正是抽条长个子的时候,力道也没轻没重,觉得对方热乎便抱住不肯撒手,还要霸道地将人家扒拉到自己怀里,伸手搂住了对方的腰。 他依稀察觉到对方身体僵硬无所适从,但宁公子半点都不贴心,强行将人搂了大半夜。 翌日醒来,宁乘风发现自己搂着人家不撒手,完全没有不好意思,反而淡定地给对方整了整有些散乱的前襟,“多谢。” 如果他耳朵不烫的话,可能看起来更淡定。 “嗯。”对方看起来比他还不淡定,僵硬地坐在原地,再次用披风把自己给裹严实,变成了黑漆漆一团。 宁乘风挑了挑眉。 看着竟莫名……有点可爱? 他不太自在地移开目光,摩挲了一下尚且温热的指腹,又抬手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在欺负人。 甚至还跃跃欲试想使劲欺负他。 于是接下来几天,宁小公子找到了乐趣,虽然身受重伤行动不便,却依旧蹦跶得很欢腾,一会儿觉得冷一会儿又想出去透风,还要人抱着去摘果子,对方虽然话少,却全都乖乖照做。 于是宁乘风果断蹬鼻子上脸,欺负人欺负上了瘾。 起初是假装睡着靠在对方身上,后来直接大刺拉拉掀开人家披风盖上,抱住对方的腰不肯撒手,每次对方都僵住,这时候他便十分不矜持地洋洋得意起来,连伤口都不那么疼了。 对方身量虽高,那窄腰搂起来手感却格外好,宁乘风有时候会故意摩挲一下,对方便僵得更厉害了,却又不推开他。 “……等你将我送到宁府,我兄长定会好好答谢你。”宁乘风打了个哈欠,搂着人昏昏欲睡,“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后我们便是生死之交的兄弟,出去后我们便义结金兰。” 对方不置可否。 宁乘风自认十分讲义气,他试图将对方放在和闻在野崔辞一样的兄弟定位上,却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毕竟他不会想一个劲得想欺负闻在野和崔辞,更不会老是想搂着对方睡觉。 宁乘风想不明白,干脆就不再想。 歇了几天,他们便继续往前走。 “你没有名字,不如我给你取一个?”宁乘风自认同他混得很熟了,总不能一直“哎哎”地叫。 那人低头看了他一眼,“嗯。” 宁乘风想了半晌,伸手在他跟前打了个响指,笑道:“乘风万里,扶摇直上,不如你就叫万里。” “好。”对方向来很好说话。 宁乘风觉得浑身舒畅,有些莫名得开心和得意,却又很难精准地体味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索性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了这人身上,总喜欢逗他说话。 有时候万里被他逼急了,便干脆大半天都不肯理他。 于是他又能屈能伸地哄人,宁小公子从来没哄过别人,却总能无师自通。 茫茫沼泽里,活物都难得一见,两个人一连走了大半个月都没看到边,有时候一个晃神,便总有种相依为命的错觉。 万里话很少,声音却非常好听,宁不为好奇心重,总想着看看他的真面目,奈何对方固执地不肯给他看。 “莫非你长得异常丑陋?”宁乘风没好气道。 “嗯,会吓到你。”万里将他抻出来的爪子塞回披风里。 “没事,我不会嫌弃你的。”宁乘风嘴上这么说着,眼睛却忍不住瞄他的喉结和衣襟下线条流畅的锁骨。 万里性子清冷,长得也清冷,皮肤白得有些过分,露出来的小半截脖子修长白皙,有次他还看见过对方一闪而过的下颌,平心而论,那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下巴。 不过他最喜欢万里系着红绳的腕子,偶尔露出来他能欣赏许久,后来被万里发现,他便再也不肯露出来了。 宁乘风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好兄弟”评头论足,还总是忍不住想瞄,最后将之归结为沼泽之中太过无聊的缘故。 不过他也不总是这么精力旺盛的。 偶尔他会有些担忧,问万里:“我的丹田碎了还能不能长好?” 他在万玄院上课时学得并不怎么认真,有些不太确定。 万里沉默了片刻,“不知。” 听他这么一说,宁乘风心里便有些没底,皱起了眉。 万里见状便道:“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入你识海帮你修补。” 虽然他们相处了大半个月,但是进入识海这种事即便是道侣亲人之间做都需要谨慎,何况还要让对方修补自己的丹田,但凡万里有一丝心术不正,他便死无葬身之地。 宁乘风虽然年纪小,但脑子还是在的,闻言便婉拒了他,之后万里便没有再提。 可宁乘风却觉得他似乎有些不开心。 于是他又无师自通地哄人,“我非是不信你,只是进入识海这种事情,通常都是道侣之间做的,你又不肯当我道侣,我怎么能让你随随便便进入我的识海?若是我未来道侣知道了,定然要恼我醋我。” 万里停下脚步,低头看他,淡淡道:“你怎知我不肯?” 这次换了宁乘风僵住。 他本来就是随便找来敷衍的借口——虽然他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何要拿道侣的说辞来当借口,却不想被万里一句话砸懵了。 万里似乎也觉得不妥,沉默半晌,又继续往前走。 但自从这次对话过后,他们之间的气氛就变得有些奇怪,具体来说便是宁乘风不再闹着要搂着他取暖,除了赶路也不肯再让他抱,连逗他说话的次数都便少了。 于是万里更加沉默了。 两个人又这样别别扭扭地赶了十几天的路。 一天夜里,他们在被风处烧火取暖,宁乘风坐在里面倚着石头,万里便坐在旁边替他挡风。 宁乘风正困顿,手里突然被塞了一小截红色的木头。 他愣了一下。 继而拿起那木头来看,被吓了一跳,红木虽然珍贵稀少,却十分好认,宁府库藏里还供着截,只不过比他手里这截短上不少。“这是截红木?” “嗯。”万里闷声道。 “这么珍贵的东西,你给我?”他有些惊讶。 万里点头,却不说话。 他努力压平要往上翘的嘴角,“给我干嘛?” 坐在他身旁的人默默地将披风掀开,“外面冷。” 第43章 无时(十) 所以, 宁不为看到手里这一小截红木的时候,很是愣了一下。 首先,红木这东西不是什么常见的东西, 相反, 极其罕见,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拿出来,更别提如此慷慨大方赠予他人。 其次,对方塞过来的动作太过眼熟,他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了那段年少轻狂的“情史”。 虽说是“情史”, 却也只是年少时朦胧的暧昧,结局还不怎么尽如人意,打那之后他便一心一意在孤家寡人的道上走到黑,即便是唯一一次心动, 可往事也早就被尘封, 平素压根想不起来。 现下早已过去五百年, 回想起来,在心里也掀不起什么波澜。 这么多年过去, 许多细节早已记不清, 他撩起眼皮看向这躯壳, 也无法比较他与万里的相似之处。 只是多少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给我?”他端详了一下手里的红木,不算小。 那躯壳心满意足地抱着宁修,闻言微微颔首。 宁不为轻嗤了一声,伸手将窝在别人怀里咧嘴傻乐的儿子拎回来, 将红木扔了回去, “不要。” 这红木虽然珍贵罕见, 但是他根本用不上, 拿在手里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属实鸡肋。 躯壳怀里一空,捏着那一截红木歪了歪脑袋,虽然没脸,整个人却表达着疑惑。 宁不为不搭理他,心情有些微妙。 他阴差阳错进了那老妖怪的识海,三番两次盗取他的灵力,虽然每次都被抓住,但偏偏每次都成功逃离。 还和对方阴差阳错“神交”了一次。 而后这躯壳便在一见峰出现,之前由真身控制时对他毫无杀意,甚至还在同旁人斗法时给了他一道护身剑气。 这只有一抹神魂和真身断开联系的躯壳也本能地没有杀意,任由他压着揍还一个劲地凑上来。 若被他“借用”灵力的老妖怪是当年的万里,对方认出了自己,便让这躯壳一路追他到一见峰……想来竟也有一丝合理? 最关键的一点是,这躯壳身上有一块朱雀刀碎片。 先是晏兰佩,接着是闻在野,现下是疑似万里的分身,这背后之人倒是神通广大,和他有过交集的故人统共就那么些个,竟能找到接二连三地往他跟前送。 然后让这些人一个个死在他面前。 诛人先诛心,心思不可谓不歹毒。 宁不为目光沉沉,他修无情道,若说心里有多大波动,实在不至于,可若说半点波动都无,也是在自欺欺人。 背后主使大概也知道,所以接连不断地激他。 宁不为结的仇人太多,一时半刻还真想不出哪个仇人这么恨他,还阴险到想出这种法子来。 他现在几乎可以确定,朱雀刀碎了之后应当是被此人带走了,他想要尽快恢复修为势必要找齐碎刀,对方笃定他不会放弃碎刀,颇有些有恃无恐的意思。 宁不为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更不喜欢这些弯弯绕绕,在他看来若是和他有仇,直接打一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搞这么多事情简直是脑子有病。 “前辈,一见峰确实是招两个杂役,我和小江要报名吗?”冯子章走过来问,方才他和江一正还有褚信嘀嘀咕咕商量了半晌,也没商量出个一二三来。 “随你们。”宁不为不怎么干涉他们的决定。 “那您准备和小山留在一见峰吗?”江一正眼巴巴地看着他,“我和子章都跟着您,您要是留下,我们就报名。” 宁不为道:“留。” 他就算见到宁修的娘亲也不可能立刻将孩子交给对方,势必要观察一段时间,而且他需要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养伤,那一见峰偏僻的很,看着人迹罕至,倒是莫名合适。 大魔头完全没有想过对方愿不愿意。 不过就算不愿意也没办法,他会给对方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既然决定报名,宜早不宜迟,一行人便准备去往无时宗。 只是对某个躯壳的处置上发生了一些分歧——主要是宁不为和躯壳本壳的分歧。 宁不为觉得这是疑似万里的壳子,壳子里有抹神识,暂时不好下手,便准备给人塞进纳戒里带着,结果这无脸躯壳死活不愿意,还要一脸怨气地盯着宁不为。 也不知道他脸都没有是怎么表现出这么多情绪来的。 “前辈,您没有脸,出去会引起恐慌的。”冯子章试图耐心地同他讲道理。 那躯壳置若未闻,只专心地“看”宁不为。 宁不为自从发现对方有可能是万里的分身之后,对他的容忍度勉强增加了一点,见状便道:“戴个帷帽。” 江一正从她什么都有的纳戒里拿出来了一个帷帽,递给躯壳,“前辈您戴上这个。” 那躯壳接过来,也不知是怎么“看”了半晌,将那帷帽戴上,走到宁不为身边拽了拽他的袖子。 宁不为瘫着张脸看向他,“作甚?” 对方往他手里塞了个小瓷瓶。 宁不为打开,满满当当一瓶的玉灵丹,浓郁的灵气铺面而来……倒是很适合用来养伤。 虽然宁不为曾经“富裕”过,但是现在囊中羞涩,别说是玉灵丹,连颗养元丹都买不起,所以这瓶丹药属实很有诱惑力。 所以说送礼也是件很讲究的学问。 不是跟他拿来换儿子,大魔头将这瓶玉灵丹当做自己大发慈悲的谢礼,没有推拒就收下了。 那躯壳手里一空,顿了顿,又立刻跟了上去。 宁不为有些不耐烦道:“别靠我这么近。” 那躯壳便又十分配合地离得稍远了一点,真的只有“一点”。 宁不为气闷,可毕竟收了玉灵丹,便也没再开口。 冯子章江一正走在后面,看得啧啧称奇。 “小江,你有没有觉得前辈脾气变好了?”冯子章小声道。 “唔,我还以为前辈会把人打晕塞纳戒里。”江一正抬头往前瞄了一眼,见那躯壳快跟前辈挨一起了竟然没被推开,震惊道:“我不理解。” “我也——”冯子章满脸疑惑,“明明昨晚前辈还揍了他一顿。” 褚信故意慢走几步和他们走在一起,闻言道:“你要上来也送截红木,保管前辈也不会嫌弃你。” 冯子章抬头望天,“我把云中门卖了也买不起,还是嫌弃我吧。” 褚信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你没睡好啊?”冯子章关心道:“我们的事情让你操心了。” “没,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褚信揉了揉眼睛,语气却有些兴奋道:“你们不知道,昨晚我们师叔祖好像出关了,好大的阵仗,据我师父说,那威压浩浩荡荡,直压得人喘不上气来,可惜当时我睡着了,没能体验一把师叔祖的威压……后来我被师兄他们叫起来,听了大半夜的仙乐。” “哇,你们师叔祖听起来好厉害。”江一正羡慕道。 “绝对厉害啊,十七州有望飞升第一人。”褚信骄傲道:“而且他老人家淡泊名利,不问世俗,修清净道,如今已修到小乘之期。” “小乘!”冯子章震惊道:“我第一次听闻活的小乘大能。” 褚信于是更加骄傲了,“我师祖的师父的师父,和师叔祖他老人家是亲师兄弟。” 虽然没理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但不妨碍冯子章两个觉得他厉害。 三个小的在后面说,宁不为也在前面听了一耳朵。 这年头竟然还有人修清净道? 一行人边走边聊,很快就到了无时宗的山门前。 无时宗横跨甲乙两州,盘踞了大半个震府,若是放到凡间界,几乎等同于一个国家大小,光是山门就有一百多道,他们自辉源城来,便挑最近的山门而入。 昨天便已经开始报名选拔,这会儿山门处人山人海,有不少外门弟子在维持秩序,有弟子见到褚信,便上前来行礼,“褚信师兄回来了。” 褚信还礼,转头对宁不为等人解释道:“按说应当是招人的峰谷和洞天福地先负责第一轮选拔,但是一见峰没人出面,按规定便交由礼尚阁负责,我打听了一下,这峰就招两个杂役,没有任何要求,给的灵石极少,基本没什么人愿意过去,问题应该不大。” 褚信身为内门弟子,多少还是管些用处的,冯子章和江一正光明正大地走后门,被他直接带去了礼尚阁。 “前辈,您一起吗?”江一正转头问。 宁不为摆摆手,“你们自己去,我随便逛逛。” 两个小的去报名,宁不为“随便”逛逛,便带着那具躯壳逛到了一见峰。 一见峰格外幽静,依旧是荒无人烟,怪石林立,宁不为拿出那单位定向符,和上次一样,对方离他不过数十丈的距离。 宁不为眯起眼睛看向这古怪的石林。 石林幻象之内,褚峻正在看自己肩膀处的伤口。 昨夜他与那青光在虚空中斗法,一招不慎被对方拍到了肩膀上,他当时即使躲开,却因为神、灵二识本就受了伤,多少受到了波及。 青光之后的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现身,他明明捏碎了对方的神魂,但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踏实。 结果自昨晚起这伤口便在不断扩大,浓黑的邪气盘附在骨肉之间不肯散去,不管他用什么手段都无法祛除,反而使得伤口加剧恶化。 昨日推算出“命定之人”这一卦,他便隐隐察觉到不妙。 果不其然,今日自入定中醒来,他便发现自己的修为时隐时现,应当是这伤口所导致。 褚峻一时竟觉得松了口气——毕竟与道心尽毁和走火入魔比起来,修为尽失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他这口气尚未松到底,外面的幻象便传来了动静。 有人进来了。 宁不为破开那石林幻象,便一脚踏入了全然不同的“一见峰”。 远处层峦耸翠,岛屿萦回,近看竹林苍青,又有一片极其广阔的湖,烟波浩渺,水澹生烟,幽然静谧。 湖前有一洞天,洞口灵蔓参差披拂,随风摇曳,宁不为虽然不怎么钻研风水之术,却也看得出这洞府依山傍水而设,取势极其讲究,而且自打他进来,便感觉无数澎湃灵力涌来,这峰下应当是压着一条甚至数条灵气雄厚的灵脉。 外面那寒碜的石林果然是障眼法,单看这架势,这位仙子应当是个十分讲究的修士,能压住灵力这般浓郁的灵脉,不管是修为还是财力都差不到哪里去。 大魔头的心勉强放下了一点儿。 “呀~”宁修被他爹抱着,好奇地看着周围漂亮的景色,扭来扭去伸长脖子想看,宁不为干脆就将他抱得高了一点,低声警告他道: “等会儿见到你娘表现的好一点,最好让她对你爱不释手。” 抱着就不肯撒手,会主动给儿子换尿布的那种。 他儿子刚出生便是罗天灵体,金丹期修为,不到三个月便契约了自己的灵兽,关键长得还玉雪可爱,乖巧……咳,勉强算乖巧懂事,若非要说有什么缺点,大概就是天天尿床还有些贪吃。 没人能拒绝这么可爱的崽子,尤其是那位人美心善温柔贤惠的女修。宁不为十分自信地想。 他伸手捏了捏宁修肉嘟嘟的小脸,严肃道:“自信点,你可是一名金丹期的修士。” 稍微再努把力,十岁之前就能进天机榜前百的小天才。 “啊~”宁修眯起眼睛冲他爹吐了个口水泡泡。 宁不为拿帕子给他擦了擦糊满脸的口水,又呼噜了一把他的小脑袋,觉得天天换尿布的日子终于走到了尽头,生活出现了一丝曙光。 他一抬头,便见洞天中走出一人。 来人着一袭白衣,墨发半挽,身姿颀长,骨相奇佳,仿佛自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仙子,举手投足间自带清冷风仪。 恍若谪仙落人间。 宁不为呼吸微滞,第一反应是,孩子他娘竟真是那九天仙子。 褚峻虽在识海中见过宁不为的灵识,可到底不如亲眼所见来得真切,大约是对方抱着孩子,那股张狂狠戾被掩饰得很好,单这般看,也是个容貌冷俊身姿挺拔的青年修士。 只是对方修为低下,再想起之前识海中遍体鳞伤的模样,竟让褚峻有种对方孤苦无依的错觉,他正要开口说话,面前的人突然上前一步。 大约是被对方的美貌震撼太过,宁不为下意识便将儿子塞进了褚峻怀里。 在识海之中抱着小灵识和真抱着个孩子感觉天差地别,褚峻浑身一僵,神情微愣,五百年来第一次开口说话:“你的儿子——” “不,是你的儿子。”宁不为答得斩钉截铁。 继而脸上刻意维持的温和表情直接裂开,目光惊愕地看向对方。 之前他没怎么仔细看,毕竟对着名“女修”直勾勾地看不合适,可现下仔细一看,对方虽容貌精致,但那明显的喉结和平坦的胸膛是如此显眼,便是个头都比他稍稍高上寸许。 孩子他娘是个男人。 而且这清冷不沾凡尘的模样,看起来根本不会换尿布! 大魔头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孩子他娘为什么是个男的!? 两个男人怎么生出来的孩子!?? 他怎么生得比女子还美? 宁不为脸上的惊愕不加掩饰,褚峻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余光又瞥见他身后那张没脸的躯壳,终于知道自己的壳子是被谁带走了。 他沉默了一瞬,抱着宁修微微侧开身子,“请。” 这洞府外面看着气势恢宏,里面却是异常简陋,一床一桌,还是石头随意削出来的,简陋到冷清。 “咿呀~”宁修被白白抱着,开心到不行,抓着褚峻的袖子就往嘴里塞。 褚峻低头将袖子轻轻拽出来,帮他擦了擦下巴上的口水。 宁不为神情恍惚地扫视一圈,也没有发现洞里还有第二个人的身影,便又将目光落在了褚峻身上。 “之前……多谢你帮我疗伤。”宁不为想当个人的时候,还是十分端得住的,客气地冲对方颔首表示谢意。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褚峻抱着宁修,语气冷淡,却伸手捏了捏宁修肉嘟嘟的小脸。 “啊~啊~”宁修冲他笑道牙不见眼。 娘亲~娘亲~ 宁不为见自己的儿子冲着他另一位“爹”笑得这么欢快,心里莫名地别扭,忍着想把儿子拎回来的冲动,坐在了石桌前。 那躯壳紧跟在宁不为身后,挨着他坐在了一起,甚至还顺手帮宁不为理了一下袖子。 褚峻看得眼皮直跳。 他的一抹神魂还封在这躯壳之中,只是这躯壳不知道被放了什么东西,他一时半刻竟无法将那抹神魂收回来。 褚峻更想知道此人为何带走他的分身。现下修为不稳,也不宜轻举妄,他便强忍着怪异坐在了一人一躯壳的对面。 宁不为完全没有将万里的躯壳同面前这人联系起来。一来他先入为主,虽未见过万里的真面目,但他下意识觉得万里不会长成对面这般……美貌;二来躯壳的主人修为高深,方才他悄悄探查,对面这人修为一般,顶破天也就金丹期,根本不可能会有分身这一说。 若说这躯壳和对面这人唯一的相似点,那便是都穿着身白衣服,可仔细看便会发现,对面这人身上的衣服更为精致,有种低调的华美,而这躯壳身上穿得衣裳看上去年岁久远,袖子都起球了,压根就不是一个风格。 茶香袅袅,石桌两边的人心思各异,面上却皆不显,甚至心照不宣地都展露出一种游刃有余的姿态来。 “这孩子——” “这孩子——” 两个人异口同声,又一齐收住话音。 毕竟两个大男人坐在一起,一本正经地讨论关于他们共同的孩子这种事情,听起来多少有些匪夷所思。 “在下李乘风,散修。”宁不为清了清嗓子,改为自报家门——虽然是编的。 “在下褚山,无时宗一见峰弟子。”褚峻面不改色道。 “此处是褚道友的洞府?”宁不为试探道。 这洞府底下的灵脉和外面的幻象可不像个金丹修士能压住的。 “家师只我一名弟子,他陨落后便到了我手中。”褚峻滴水不漏道。 “原来如此。”宁不为和善一笑,“不知道友可知晓这孩子的来历?” 褚峻摇头,“三个月前,孩子的灵识突然出现在我识海中。” 宁不为眯起眼睛看向对方怀里乐不思蜀的小崽子,没想到他儿子刚出生就跟这位“爹”联系上了。 大魔头顿时更不爽了。 “前些时日我出了些意外,醒来后便发现这孩子突然出现在身边。”宁不为半真半假道:“有人同我说他应当是借你我二人血肉精魂成形,继而生出三魂七魄,不同其他人由母亲怀胎十月而生,也正因此才一直神魂不稳。” 褚峻闻言看向宁不为,“我已多年不出宗门,血肉精魂亦无损耗。” “这我便不知道缘由了,毕竟那人也只是随口一提。”宁不为淡定道。 这时那躯壳伸手试了试茶杯的温度,觉得温度正好,便端起茶杯塞到了宁不为手里。 宁不为微微一愣,却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对面看得清清楚楚的褚峻:“…………” 他这壳子多少是出了点毛病。 第44章 无时(十一) 宁不为将茶杯放到石桌上, 发出一声轻响。 那躯壳端坐在他旁边,在桌下拽了拽他的袖子。 宁不为眉梢微动,接着他的手便被人拉到了桌下, 温热柔软的指腹划过掌心,那诡异的痒意差点让大魔头一把折断他的手腕。 那躯壳在他掌心写下了两个字:孩子。 而后有些生气地捏着宁不为的掌心一下。至于为什么说是生气——那力道稍微有些“大”。 大概是觉得他把孩子给“别人”抱不给自己抱才这么生气。 宁不为木着一张脸将手缩回了袖子里, 掌心隐隐作痛。 褚峻将他们私底下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只觉得眼睛疼,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淡淡道:“孩子可有名字?” “单字一个修。”宁不为道。 “李修?”褚峻低头看向怀里的孩子。 宁修看着漂亮白白一脑袋问号:“啊?” 李修是谁? 他那没良心的爹不打声招呼就给他改了名字, 一本正经道:“对,李修。” “道友之后如何打算?”褚峻给他斟了杯茶, 特意将茶杯推到了宁不为手边, 免得他脑子不太好使的分身又端茶。 茶到手边,宁不为礼貌性地端起来又喝了一口。 “实不相瞒, 在下一介普通散修,在十七州四处飘泊居无定所——”宁不为明晃晃地暗示道:“孩子跟着我也只能受苦。” 而且天天换尿布, 根本没时间打架, 好不容易能打一架还得揣个孩子,有损他无情道大魔头的形象。 褚峻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对方说得也没错,孩子从出生到现在将将三个月, 便在生死线上来回走了数遭, 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 “既如此, 那便将孩子留在我身边。”褚峻平静道:“你随时可以来一见峰看他。” 宁不为来找他做的就是这个打算,褚峻这么说正合他心意,于是他又同对方你来我往试探了几番。 此人性格沉稳谈吐不俗, 除了这张脸过分美貌之外, 其余方面看起来勉强不错。 这名叫褚山的修士两百余岁, 金丹期修为,师父陨落,没有道侣没有师兄弟也没有徒弟,自己孤身一人在一见峰生活,每月月俸三百上品灵石,足够养个孩子。 最重要的是,对方不求回报两次都帮他修补好丹田经脉,即使进入他的识海也未曾生出歹意,可见心性良善为人正直,而且宁修刚出生就跑进了他的识海,对方定然也看出宁修天生金丹体质不俗,言语间却从不提及,看见淡泊名利。 宁不为兴风作浪这么些年,还是有点识人的眼光,对方完全担得起“人美心善”这四个字。 虽然他对什么善良正直的修士向来都是嗤之以鼻,可真等到将儿子托付给别人时才发现,还是这样的修士更让人放心。 “这些都是他要用的东西。”宁不为将一枚纳戒放到了石桌上。 褚峻拿过去,问道:“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情吗?” “最近他喜欢吃蔸木果,一次喂一小勺就行,榨汁的话可以喝三勺,吃多了晚上他就不肯睡;米糊太稠太稀他都不吃,凉了别喂,他会拉肚子,拉肚子的话你给他用灵力暖一暖穴位,一般我两天给他洗一次澡,水温不能太低,洗澡用的两根浮木他喜欢那根长的……他喜欢那件有鸭子的小衣裳,上面破了个洞,别给他扔了,上次我给他扔了闹了三天……”宁不为顿了顿,又道: “他特别怕黑,晚上睡觉的时候记得给他捏个发光的小铃铛让他抱着,不过别太亮,太亮他睡不着。” “他要是哭不是饿了就是尿了,难受的话会哼哼,” “睡之前抱着哄一哄就行,一哄就睡,不过你这石床上得多铺些棉被褥子,他虽然金丹期但不知道怎么用灵力,还是会怕冷……” “他虽然很乖,但是你也要多和他说说话,他可能有些黏人,长大些就会好了,别不理他。” 宁不为说着便皱起了眉,“尿布虽然可以用清洁术,但最好还是经常给他换,他哭起来记得赶紧哄,不然他能把嗓子哭哑。” 说到这里他已经能想象到对面这个大美人嫌弃他儿子尿床,不肯给他儿子换尿布,然后把他儿子孤零零扔到冰凉的石床上,任凭他儿子哭紫了脸都不搭理他的画面了。 这大美人看着十指不沾阳春水,估计吃东西都只会吃仙花喝灵泉,宁不为有点想象不出对方蹲在灶前熬糊糊什么样。 宁不为突然越想越觉得不靠谱。 “好。”褚峻一样样记下。 宁不为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肤如凝脂,眉如墨画,一双丹凤眼清冷摄人,不管是骨相还是皮相都堪称绝色,若是名女子,不知要惹多少修士趋之若鹜。 幸好是名男修。 但他还是不怎么放心,便问了一个稍微有些逾越的问题,“褚道友可有相好的女修……或者男修?” 褚峻拿起纳戒的手微顿,看向他的目光带了一丝冷意。 宁不为半点不怵,微微笑道:“道友天人之姿,追求者定然不少,若已有心仪之人,对方看你突然多出个孩子,恐怕会心生误解。” 别到时候招蜂引蝶给他儿子找个后娘或者后爹,对方这个亲爹他都不太放心,遑论没有血缘关系的后爹。 找个柔弱的女修便也罢了,若是找个孔武有力的后爹,这美人看着也不是很能打,到时候那后爹岂不是一拳一个,肆意蹂躏大美人,然后把他儿子扔到冰天雪地里冻成冰娃娃—— 宁不为想到这里脸色一黑,拳头已经硬了。 褚峻不知为什么对方看他的目光突然充满了怜悯,语气生硬道:“没有。” 哪个不长眼的敢打他的主意,怕不是嫌自己命长。 宁不为觉得他顶着这张脸说没有可信度不怎么大,不过本来也只是出口提醒他一下,点到为止,又同他交代了一些琐碎的事项之后,便起身告辞。 “这孩子便劳烦道友费心了。”宁不为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和毛绒绒的小黄狗一起放到了宁修怀里,“这瓶玉灵丹聊表谢意。” 褚峻看向那瓷瓶,觉得莫名眼熟,抬头看向宁不为身边的躯壳。 虽然躯壳里的那抹神魂暂时没办法收回来,但他却能感知到这躯壳的情绪。 比如现在他的躯壳很郁闷,甚至有点生气。 褚峻面不改色地拿起本就是自己的瓷瓶,发现本来被他装满的瓷瓶少了一半,眉梢微动,“多谢。” 宁不为始终维持着自己温和的人设,“应该的,告辞。” 言罢转身便走,那躯壳紧跟上去,却在路过褚峻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下,褚峻状若无意的扶了一把。 这躯壳上被人下了隔断匿息符,难怪他的这抹神魂被困在里面回不来,只是不知对方动了什么手脚,让这么神魂如此殷勤周到。 这隔断匿息符很有水平,便是他一时半刻也无法解开,而且这名叫李乘风的修士还在他的识海中下了标识,正好让这躯壳跟在他身边一探究竟。 褚峻悄无声息地往躯壳上拍了个符,才放其离开。 宁不为走了两步才发现躯壳没有跟上来,一转头,便见那躯壳“气势汹汹”赶上他,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要拽他回去。 宁不为卸下了方才温和有礼的面具,不耐烦道:“回去作甚?” 躯壳拿起他的手掌在上面写字:孩子。 宁不为挑眉道:“现在是别人家的了。” 躯壳僵了一瞬,又写:狗。 宁不为道:“跟孩子一起送人了。” 躯壳整个壳子都肉眼可见地委屈起来,写字的力道都变大了一点:丹药。 宁不为轻咳一声,理直气壮道:“送了我的东西就是我的,我见他长得好看便送他了,有问题吗?” 躯壳震惊地呆在了原地。 宁不为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是随意玩弄这躯壳感情的渣滓,但很快将这离谱的想法按了下去,警告道:“就算你是万里,也少管闲事。” 褚峻虽然无法控制这躯壳的行为,却透过躯壳清楚地看见听见了宁不为嚣张的脸和霸道的话,顺便切身体会到了躯壳从焦急到难过委屈再到惊愕的情感转变。 第一次知道自己还能有这么多情绪的师叔祖:………… 但,万里是谁? 被他抱在怀里的宁修转了转小脑袋,冲他“啊”了一声。 褚峻想起之前宁不为交代的,便认真地同他对话,“嗯?” “啊?”宁修歪了歪脑袋,目光里满是疑惑。 爹爹呢? 完全听不懂儿子在说什么的师叔祖陷入了沉默,只能伸手捏捏他的小脸,表示自己正在听。 “啊~啊啊~”宁修又看了一圈,四周只有冷冰冰的石头,没有爹爹,没有哥哥和姐姐,也没有热气腾腾的糊糊,虽然有白白娘亲在,可是爹爹不见了。 爹爹~爹爹~我要爹爹~ 褚峻抱着他,声音清冷:“以后我就是你爹。” 宁修只听见“爹”这个字眼,小嘴一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奶声奶气地呜咽了一声:“啊~” 我爹爹呢? 褚峻见他这幅要哭不哭的可怜模样,道:“你是想你另一个爹了?” “哇!”宁修身为满三个月的大宝宝,很想坚强一点,可完全坚强不起来,他就是想要爹爹。 白白娘亲很好,可他一直跟他爹爹形影不离,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长时间,小娃娃顿时哭成了个泪人。 褚峻以前抱过刚出生的小孩,人家的小孩哭起来跟小猫似的,他儿子哭起来却跟只小老虎一样,气吞山河。 哭声在空旷的洞府里阵阵回响。 于是他拿出了宁不为留下的纳戒,近千年不沾人间烟火的师叔祖开始尝试给儿子煮米糊。 下一秒,师叔祖拿着一小袋米糊僵在了原地。 要有锅,有灶,有勺,还要有柴火。褚峻环顾四周,偌大的洞府除了石桌和石床,什么都没有。 于是师叔祖一边抱着嚎啕大哭的儿子哄,一边开始翻自己的纳戒和储物灵袋。 一小捆红木、一柄上古神剑、秘境中捡到的七窍玲珑塔、自己炼的机械傀儡……不知道攒了多少年的丹药、符箓……从药王谷买的药炉、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小截红绳…… 他跟渡劫期的老怪打架时都没觉得如此手忙脚乱过,耳朵里全是他儿子嚎啕的哭声,修清净道的景和太尊觉得自己像是在渡劫。 紧接着长袖一挥,洞府了瞬间多出两个一模一样的分身出来。 若是宁不为在这里定然会发现,虽然这三个躯壳的身形和衣服各不相同,但是都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都没有捏脸。 褚峻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在两具躯壳的脸上简单捏出了五官,而后将神魂一分为三,开始在洞府里忙碌起来。 穿黑衣的躯壳开始从灵袋中找出玄铁来徒手造锅,穿红衣的躯壳走出洞府去找木柴,而他的真身则抱着儿子耐心地哄,余光瞥见落在石桌上放地一根红绳,便抱着宁修将那根红绳捻了起来。 只是一根普通的红绳,约莫有成年男子手腕那么长,应当是根手绳。 但是很奇怪他记不起这是从何处得来,更不知道自己为何将这红绳放在纳戒里。 他活了上千年,便是不怎么喜欢收集东西,攒下来的也不算少,更不可能事无巨细全都记着,想了一会儿没想起来便作罢。 “啊~”宁修哭累了,一边打着哭嗝一边抽泣,伸手抓住了那根红绳。“啊!” 爹爹的血~ 爹爹~ “喜欢?”褚峻见儿子抓着不肯撒手,便将那根红绳绕了三圈缠在了他的小手腕上。 “啊~”宁修睁大了眼睛看着手上多出来的红绳,下意识要往嘴里啃。 褚峻垂眸端详着红绳,觉得还少些什么,便抱着宁修从散落一床的宝物里开始挑。 “这个?”褚峻拿起万年灵玉给他儿子挑。 “啊~”宁修眨了眨眼睛,嫌弃地推开。 绿绿哒,不喜欢~ 褚峻随手将那万年灵玉扔到一旁,又拿起一块他从暗域地心挖出的暗金,“这个?” “呀~”宁修扭头。 丑~ 褚峻便将那暗金放下,捡起一块散发着浓郁灵气的正银,“爹当年从浮空境的大门上扣下来的,这是最好看的那块。” “咿呀~”宁修歪了歪脑袋,听见“好看”两个字,又认真地看了那块亮闪闪的银子,抱进了怀里。 好看~ 褚峻觉得只一块正银还不够,带着儿子站在床边挑挑拣拣,父子两个又挑了三颗他从玄天秘境找到的银铃铛,最后他儿子抱着那一小捆红木不肯撒手了。 霜雪般清冷的人失笑,如冰雪霎时消融,“你也喜欢这木头?” 说完褚峻一愣,也? “啊!”宁修冲他弯了弯眼睛。 爹爹喜欢!我也喜欢哒! 褚峻抱着他坐在床边,拿出一片薄如蝉翼的小刀,缓缓注入灵力,开始给儿子削木头。 宁修在他怀里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暂时把他爹爹忘到了脑后。 红木虽然叫红木,颜色却极暗,暗到微微发褐,放到那红绳上并不突兀。约莫过了半刻钟,褚峻便用灵力雕刻出一个小巧玲珑的长命锁来,将那三颗小铃铛变小坠在锁上。 而后他拿了根红木削了颗细细的珠子,正好扣在红绳末端。 宁修的小手腕上便多了根串着个长命小锁的红绳,一颗圆润的木头珠子将红绳扣在一起,轻轻一晃便铃铃作响,清浅悦耳。 “呀。”宁修晃了晃小手,那银铃便响一下。 小孩晃一下,铃铛便响一声。 “咿呀。”宁修举起小手,给褚峻看,“啊~” 褚峻轻轻一笑,“喜欢就好。” 米糊煮上,两具躯壳又开始用灵木给儿子做摇篮小床,褚峻抱着儿子给他看水镜里的小灵兽,“喜欢哪个?爹给你抱来。” “啊~”宁修给褚峻指自己怀里的小奶狗。 我有哒~ “这是灵兽?”褚峻捏起那小狗的后颈将它放到眼前,“你会说话吗?” 大黄:“……嗷呜。” 这边洞府里热热闹闹,另一边桑云客栈里,宁不为转着几块朱雀碎刀,百无聊赖。 那躯壳似乎被打击得不轻,安安静静地在角落里沉默。 江一正和冯子章趴在桌子上看领回来的报名表,拿着毛笔往上填。 “我下个月才过生辰,年纪该填二十三还是二十四啊?”冯子章咬着毛笔问。 “二十四吧,年纪大沉稳一些。”江一正建议道。 “有道理。”冯子章看着报名表上住宿安排那一列,转头问宁不为,“前辈,上面说杂役可带家属一名。” 宁不为转着刀,轻嗤了一声:“你有家属你带呗。” 冯子章捏了捏笔,清清嗓子道:“前辈,您怎么不和小山一起留在夫人洞府中?” “他不是我夫人。”宁不为将那几块碎刀拼在了一起。 不过可能有不少修士想抢了去当夫人。 江一正体贴道:“前辈,小山他娘长得好看吗?” “还成。”宁不为想起对方那惊人的美貌,啧了一声。 冯子章和江一正交换了个眼神,江一正冲他做了个口型:有戏。 冯子章摇摇头:不可能。 “我填好啦!”江一正拿起单子来甩了甩,上面赫然写着——父:李乘风。 冯子章:“!!” 妹妹你能不能先问问他! “前辈,小江她、她……她手快。”冯子章替她找补,“您别介意。” 宁不为神情自若道:“无妨。” 江一正眼睛亮了亮,“爹?” 宁不为:“……闭嘴。” 江一正:“哦。” 宁不为将五块朱雀碎刀拼在一起,发现起码还缺三块,他抬眼看向角落,“过来。” 独自生闷气生了半晌的躯壳沉默了片刻,还是走到了他跟前。 “衣服脱了。”宁不为打量着他的心口。 趴在桌子上写字的江一正瞬间直起了耳朵。 “前辈我们填好了小江饿了我带她出去吃饭!”冯子章拽起江一正就往门外走。 江一正回头反驳,“我不饿——” 冯子章一把捂住她的嘴,严肃地皱起眉,语气坚定道:“不,你饿了。” 说完推着江一正就出了门,顺便还把门给关了个严实。 只是想把隐匿隔断符加强一下的宁不为:“…………” 偏偏那躯壳还攥住他的手腕,在他掌心写道:于礼不合。 宁不为想拿朱雀碎刀给他削成人干,不耐烦道:“让你脱你就脱,费什么话。” 要多狂妄有多狂妄。 正在洞府中准备哄儿子睡觉的褚峻感觉到了一种愤怒和屈辱的情绪,很是愣了一下,借着那符联系上自己的躯壳,边见自己的分身衣衫半褪,而白日里见到的那位“温和有礼”的李道友正将手覆在躯壳的心口上。 借符与躯壳相联,虽然无法控制躯壳,但躯壳的所见所想所感全都会一丝部不落的传递给真身。 此刻褚峻眼前是宁不为那张略有些不耐烦的俊脸,而他衣衫不整,心口处被对方微凉的手指抚过,甚至还轻轻按了一下,极其怪异的酥麻感瞬间袭遍全身,让他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向来八风不动的师叔祖脸色一黑,“放肆!” 第45章 无时(十二) 好在宁不为很快就将隐匿隔断符重新加固了两层。 那躯壳慢吞吞地将衣服穿好, 领子裹得严严实实,整具躯壳都散发着谴责的意味。 宁不为嗤笑了一声;“假正经。” 躯壳:“…………” 庆幸中又夹杂着一丝失落的情绪全都原原本本地传回到了褚峻身上。 脸还没黑完的师叔祖:“…………” 他这抹神魂一定是走火入魔了。 —— 交完报名单,冯子章去给江一正买了三个烧饼。 江一正抱着刚出炉的烧饼在啃, 这烧饼外焦里嫩,皮薄馅满,一口咬下去油香四溢,吃得她很是满足。 冯子章走在她身边, 闻着香味,竟然也被勾起了一点馋意。 不过他已经筑基, 吃普通的食物顶多也只是用来解解馋,没什么用处,便将目光移开, “小江,前面有无尽坊, 要不要去逛逛?” 江一正幽幽道:“咱们还剩多少灵石?” 冯子章一噎:“……几十块下品吧。” 两个人一起陷入了沉默。 “不过一见峰包吃包住, 起码咱们以后饿不死。”江一正强行振奋起来,“而且听前辈说,一见峰现在只有小山他娘一个人主事, 咱们这沾亲带故的,以后肯定差不了。” 冯子章恍惚道:“沾亲带故?” “李乘风是咱爹, 小山是咱弟,那小山的娘不就是——” “咱娘?”冯子章震惊地接话。 “……咱亲戚。”江一正咬了口烧饼,“子章你清醒一点, 可不是谁都像咱们爹这么和蔼可亲的, 听爹话里的意思, 这位夫人性子清冷, 不怎么好相处, 小山是她亲儿子她认下无妨,咱俩这便宜的估计够呛。” 冯子章木着张脸道:“咱爹和蔼可亲?” 江一正使劲点头道:“不打人不骂人,咱爹回来又给了我一颗玉灵丹。” “又?”冯子章虽然也有幸得到过一颗,并且被强行吃掉,但看向江一正的目光充满了羡慕,“爹他重女轻男,我就没有。” “唔,你找找纳戒里。”江一正说:“我从我纳戒里找到的。” “诶?不是直接给你的?”冯子章惊讶。 江一正小声道:“爹他嘴硬心软,脸皮还薄,你要是挑明说不定他还要恼。” “真的有!”冯子章从纳戒里拿出一颗玉灵丹,眼睛都瞪圆了。 江一正一把捂住给他塞回了纳戒,“快藏好,小心被别人看见。” 冯子章将那玉灵丹收好,疑神疑鬼地打量了周围一圈,小声道:“我上次吃了之后差点突破,被我给压住了。” 江一正叹了口气,“我好像没什么变化……不过力气倒是变大了点。” 说话的功夫,两个人正好路过无尽坊门口,从里面走出个几个人,落在后面那红衣男子,身量高挑,五官平平,正拿着两小袋米糊往纳戒里面放,江一正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哎哟!”冯子章被人一下撞了个趔趄,江一正赶忙扶住他。 “走路是不是没长眼睛啊!”撞上冯子章的那人没好气的瞪了他们一眼。 “对不住。”冯子章胳膊疼得厉害,却还不忘道歉。 “明明是他撞过来的——”江一正不服气道,却被冯子章按住了胳膊,示意她不要说话。 “你什么意思?”那人穿着无时宗统一制式的白衣外罩墨纱,横眉冷竖,伸手猛地推了江一正一把。 “姑娘你没事吧?”有人从后面扶住江一正。 江一正转头,是一个容貌端正的男修,同样穿着无时宗的衣服,言行却截然不同。 这男修冲江一正温柔一笑,而后看向那推人的弟子,开口道:“沈泽师兄,这二位道友也是无意。” “轮得到你来多嘴!”那名叫沈泽的弟子冷笑一声,自无尽坊又出来四五个无时宗的弟子站在了他身后。 “我当是谁,原来是天天追着那厨子跑的那个陆深。”有人嗤笑一声:“这女修和那厨子比可差远了,追不到厨子来追她吗?” 陆深皱起了眉,沈泽走过来搂住他的肩膀,不怀好意笑道:“陆师弟,听师兄我一句劝,少把心思放在这些情啊爱啊上面,身为无时宗的弟子,合该好好修炼才是,这女修这般丑陋,手脚还不干净,配不上你。” 陆深被他搂得一个踉跄,沈泽挑了挑眉,一把将人推到了后面,其他的弟子笑嘻嘻地七手八脚拽住他不让他上前。 “你们太不尊重人了!”冯子章一把将江一正拽到了自己身后,强行装出气势道:“随便谈论别人的外貌,这就是你们无时宗弟子的教养吗!?” 只是气息不稳,不仅没有起到效果,反而惹得对面众人嘲讽一片。 江一正本来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烧饼,结果不等她碰到,烧饼就被人一脚踩住,沈泽居高临下地盯着她,“还不赶紧把偷的东西交出来!” 江一正直起身子来,脸色难看道:“我什么时候偷你的东西了?” “呵,被抓住就不肯承认了是吧?”沈泽厉声道:“方才你们撞到我,偷走我的两颗玉灵丹!” “你胡说!”冯子章怒道:“那本来就是我们的东西!” “呵,你们的东西?”沈泽勾了勾嘴角,“你们两个无门无派的散修,要资质没资质,要修为没修为,哪来的玉灵丹这种宝物?” 大概是“玉灵丹”这三个字太吸引人,不少路过的修士和在无尽坊中逛的修士纷纷围上来开始看热闹。 “这玉灵丹是天阶丹药,去拍卖场都不一定能见到……” “我师父花了上百万灵石才得了一颗,被用来救我那惹事生非的师弟了……” “这么看无时宗可真是财大气粗,这些弟子随随便便就能有两颗,豁。” “也可能是这两个散修的啊。” “这俩散修能买的起玉灵丹?” 周围的修士窃窃私语,冯子章和江一正被这群无时宗的弟子包围了起来,摆明是想打他们身上玉灵丹的主意,想逼他们主动交出来。 这里是无时宗脚下的辉源城,无时宗的弟子随处可见,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而现下强龙是人家,地头蛇也是人家,根本没有胜算。 冯子章无比后悔在街上随便掏出玉灵丹来惹人觊觎,江一正现在不是寄人篱下,硬气得很,“这是我爹给我们的!” “哈哈哈你爹?”沈泽调笑一声:“你爹是什么人啊,玉灵丹随便给?我勉为其难给他当女婿他能不能给我一瓶?” “闭嘴!”冯子章怒极要拔剑,却被沈泽后面的弟子一把将剑按回了剑鞘。 “沈师兄可是善功处的首席弟子,就是内门弟子动手也得掂量掂量。”那弟子勾了勾嘴角,“你们之前好像还来无时宗报过名吧?” “是呢,他俩要去当杂役。”后面有人嚷嚷道:“看,报名单在我这儿!” 冯子章和江一正脸色顿时一变。 “还给我们!”冯子章要去抢,却被人一脚踹在了地上。 “呵,齐师弟就是礼尚阁负责招收杂役这一块的。”沈泽笑道:“师弟,他们应该是不想报名了,还给他们吧。” 拿着报名单的那弟子走到二人面前,江一正伸手去拿,却被对方轻松躲过。 “刺啦。” 两张报名单被撕成了两段。 “师弟你可真不小心。”沈泽状若责怪道:“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他们手脚不干净,根本进不了无时宗。” “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那玉灵丹就是我们的!”江一正怒道。 “证据呢?”沈泽轻嗤了一声。 “那你们又有什么证据!”冯子章咬牙道。 “呵,狡辩。”沈泽轻嗤一声:“把他们押回善功处!” 这些无时宗的弟子不是筑基大圆满就是金丹期,人多势众,冯子章和江一正根本就不是对手,很快便败下阵来,被他们带走。 围观的人群无事可看,很快就散去。 一阵风吹过,将地上被撕成两截的报名单刮到了红衣男子脚下。 他弯腰将那几张纸捡起来,垂眸看向上面的字迹: 冯子章,二十四岁,资质乙中,筑基二阶。 江一正,十八岁,资质丙下,炼气六层。 报名意向:一见峰杂役。 附带家属:父,李乘风。 他的目光在“李乘风”三个字上停留了片刻,脸上出现了一丝疑惑。 还有两个孩子? —— 而“李乘风”本人正在玩刀。 他将朱雀刀柄在掌心拍了一下,几声厉鬼哀啸之后,一个残魂便从刀柄中挣扎着出来,刚想要逃窜,却被泛着血光的缚魂阵给捆了个结实。 从残魂中隐约能看见渡鹿那张充满怨气的脸,他困在阵中,死死地盯着宁不为,像是要生吃他的血肉。 “宁——乘——风——”渡鹿声音嘶哑,几次都要挣脱那缚魂阵,却又被血绳结结实实地束缚住。 宁不为扯了扯嘴角,“我问你答,或者搜魂,自己选。” “都说了……你就能放过我?”渡鹿诡异地笑了一声。 “当然不会。”宁不为坐在椅子上,手里转着那朱雀刀柄,“不过我会考虑让你死得痛快一些。” “哼。”渡鹿冷笑一声。 “怎么从临江城逃出去的?”宁不为问他。 虽然当时他强行动用的反噬阵,但他自认那阵法完全没有问题,绝对能让渡鹿灰飞烟灭,结果对方的残魂又出现在了云中门。 “自然是有人助我。”渡鹿在缚魂阵中并不好受,不停地痛苦挣扎,却无济于事。 “什么人?”宁不为将刀柄放在了桌子上,走到阵前。 “哈哈哈……什么人……”渡鹿畅快地笑了,“一个你永远都不会想到的人!你被骗了!我也被骗了!我们都被骗了!哈哈哈哈……我们、我们太蠢了,太蠢了!” 宁不为脸色一沉,“那人是谁?” 渡鹿的笑声戛然而止,声音中带上了一丝茫然,“我不知道。” 宁不为眯起眼睛,“他指使你来抢玲珑骨,又将你从临江城救出去,你不知道?” 渡鹿嗬嗬笑出了声:“玲珑骨……玲珑骨,都是因为玲珑骨……如果没有玲珑骨宁家不会死绝,宁行远为什么要把它带出来……为什么要把它带出来……” 宁不为脸色一变,“宁行远和玲珑骨有关!?” “当然!当然!”渡鹿恨恨道:“都是因为宁行远,一切都是因为他!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带出来……否则宁家也不会被人盯上!我劝过他了!我劝过他了!可他鬼迷心窍执意要带出来!他根本就用不上!带出来只会惹出乱子——” “——你看看!乘风你看看!你看看宁家变成什么样了!我没想杀他的……他是我师父……他是我师父啊……我怎么可能想要杀他,可他要我的命!谁都不信我!谁都不信我!!” “你们宁家自取灭亡!活该!活该!他是自戕!根本不是我杀的他——呃!” 他突然被人掐住脖子按在了阵中发不出声音来,神色惊恐地盯着眼前的人。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宁不为冷冷盯着他问道。 渡鹿咧嘴一笑,“你终于肯问啦?晏锦舟不是逼你发过毒誓吗?你不是口口声声对着天道发誓此生绝不会追查宁家之事吗?” 宁不为手上的力道骤然收紧,厉声道:“别跟我提她!” “嗬……她是你师父,怎么不能提?”渡鹿残魂上露出的眼睛里满是讥讽的笑意,“我杀了宁行远,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呢——宁乘风!” “你不追查宁家的事,是不能还是不敢!?” 宁不为将残魂从阵中提起来,“我给过你机会了。” 渡鹿突然惊恐地挣扎起来,“不,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搜魂!宁家禁止搜魂!这是家法——” “宁家早就没了。”宁不为目光冷肃,单手掐了个诀,猛地拍在了残魂的眉心。 渡鹿的记忆实在是乏善可陈。 他本是巽府宁城的小乞儿,整日在街上乞讨,不过是机缘巧合被宁行远带回了宁府,说是做贴身侍从,实际上也只是给他一个待在宁府的理由。 他十二岁入宁府,二十四岁被宁行远收为亲传弟子,而后便一直被宁行远教导。 直到有一年,他出府历练遇险,误入一处秘境,却正好碰见了宁行远。 宁行远看到他时脸上的表情有些惊讶,却是没有阻拦他与自己同行。 宁不为以渡鹿的视角抬头望去,便见一道气势宏伟的大门横亘在眼前,门上镶嵌着无数珍贵的金银珠宝,看上去……十分花里胡哨。 门上龙飞凤舞写着三个大字——浮空境。 而后所有的画面统统变模糊一闪而过,再看清便是渡鹿回到了宁府。 其中有一天的记忆格外明显清晰,情绪也尤为浓烈。 宁府,澹怀院。 “渡鹿,这是公子要的桃花酿,正好你回来,便给公子送去吧。”小丫鬟笑着将一坛酒递到了他手中。 渡鹿微笑着接过,“公子不喜欢喝桃花酿。” “这我也不知晓了,还是你在公子身边伺候的时间长,咱们比不得你。”小丫鬟不软不硬地刺了他一句,笑吟吟地离开了。 渡鹿抱着那坛子桃花酿,脸上的笑渐渐敛起。 他明明已经是宁行远的亲传弟子,可做的依旧是下人的活计。 他抱着桃花酿去了前厅,却没有见到宁行远,便又绕过前厅去了书房。 去往书房的连廊下,他余光瞥见了前些日子被宁行远接回来的那个小孩,据说是巽府商州辰城宁家那边的小公子,在的旁支死绝了,被参州的那个宁帆带去修了无情道,宁行远将人带回来费了不少功夫。 “乘风。”他站在连廊下喊了小孩一声。 站在九叶莲花丛里的小孩子乌发雪肤,像个漏了馅的芝麻汤圆,闻言抬起头来,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他,嘴里还含着一片花瓣没来得及咽下去。 “外面落雪了,回屋子里去玩。”渡鹿忍不住笑道:“下次出来记得戴披风。” 汤圆伸手薅了一朵九叶莲,吧嗒吧嗒迈着小短腿往自己的屋子里跑,结果跑得太快,脚下一滑,摔在了地上。 因为穿得厚,蹬着小腿好几下没爬起来。 渡鹿放下桃花酿,走过去伸手将他抱起来,还帮他拍了拍身上的雪,笑道:“你跑慢一些呀,我又不会吃了你。” 小孩抿着唇,低头从自己的手里揪了片花瓣塞进了他手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渡鹿低头看着手里的花瓣,勾了勾嘴角,折身回到连廊下抱起了桃花酿,那片花瓣被他随手丢在了地上,沾了雪的靴子将那花瓣踩了个稀烂。 他走到书房前,正要敲门,却听见里面传来了一声怒斥: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此举不妥!” 渡鹿还是头一次见宁行远发这么大脾气,手僵在原地半晌,却还是没有忍住,悄悄推开了一条缝。 他只看见了宁行远的半个背影。 “这阵……需有人来祭……”另一个人的声音很模糊,“……乘风……” “不可能。”宁行远冷声道:“你最好赶紧打消这个念头。” “总要有人……”另一个声音低笑一声:“……渡鹿?” 站在门外的渡鹿猛地一僵,背后瞬间沁出了一片冷汗。 这次宁行远却没有了声音。 渡鹿只觉得冷风刺骨,心中冰凉一片。 背对着他的宁行远突然转过身来,两个人的目光有一瞬间的交错,渡鹿抱着酒坛子猛地转身消失在了原地。 他惊慌失措地跑过大片九叶莲的花丛,满脸都是惶惑不安。 宁行远要用他祭阵! 他要赶紧离开! 他脚下一滑,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桃花酿洒了满身,桃花的浅香混杂着酒气融在雪里,他抬头,便看见花丛中向他望过来的宁乘风。 * 画面霎时一黑,宁不为猛地回过神来,迅速掐诀要往渡鹿的残魂上拍,可终究是迟了一步,渡鹿的残魂在缚魂阵中乍然消散,一缕青光猛地自缚魂阵中蹿了出去。 朱雀碎刀紧随其后,可到底是晚了一步,让那缕青光逃之夭夭。 朱雀碎刀深深插进客栈的窗棂里,宁不为走到窗户边将碎刀拔了出来,看向缚魂阵中渡鹿残魂的灰烬。 很明显渡鹿的记忆被方才那缕青光动了手脚,而他竟一直没有察觉,之前在一见峰也是这青光突然出现袭击他…… 这青光似乎是故意让他知道渡鹿里的这些记忆。 如果宁行远从浮空境带出来的玲珑骨,那为何他在宁家十六年从未听闻过有关玲珑骨的消息?便是后面五百年,十七州关于玲珑骨的消息少之又少,起码他根本没有注意过,若不是后来听说玲珑骨被崇正盟视若珍宝,他压根不会起这个心思。 宁行远提起的“祭阵”又是什么?为何要提他和渡鹿? 如果渡鹿是因为知道宁行远要拿自己祭阵才对宁行远起了杀心,他当时一个金丹期的修士,如何杀了当时已经是合体期的宁行远? 如果这青光的目的是想引他去查宁家五百年前发生的事情——宁不为突然一愣。 他的手被人温柔地抬了起来,手里的朱雀碎刀因为他力气过大染上了血,正滴滴答答往下落。 那躯壳动作很轻,将那枚碎刀从他掌心里拿出来放到桌上,而后拉着他坐下,从怀里掏出一瓶药粉来。 宁不为下意识要将手缩回来,手腕却被对方牢牢扣住,竟然没能抽回来。 药粉敷在伤口处还不算完,这躯壳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布条,不紧不松地给他缠了一圈,甚至还系了个挺好看的活结。 宁不为五百年都没正儿八经包扎过伤口,现在冷不丁被人这么温柔地对待,被包好的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僵在半空中没动。 那躯壳无奈地托住他的手。 柔软的指腹不经意间划过他的手背,留下一阵温热的触感。 宁不为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抓起桌子上的朱雀碎刀,语气生硬道:“我去看看那俩傻子怎么还没回来。” 说完,不等那躯壳再有其他动作,他便大步冲了出去,猛地将门给摔上。 第46章 无时(十三) 无时宗善功处。 “先把他们关押到牢里。”沈泽摆了摆手, 示意手下的人将冯子章和江一正带下去。 冯子章左脸上挨了一拳,一边的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江一正原本在旁边扶着他,结果被一个弟子动作粗暴地拉开。 “死不了, 快点!” 江一正往前踉跄了一步, 咬了咬牙, 却没有还嘴。 沈泽笑眯眯地看着后面被人拽上来的陆深, 歪头问旁边的人,“若谷峰灵食堂新来的那厨子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姓谢,哎,谢什么来着?”那人皱了皱眉。 陆深脸色很难看,“你打听他做什么?” “看看那厨子长得多么绝色才让我陆师弟这般牵肠挂肚啊。”沈泽哼笑一声。 陆深压着怒意道:“我和谢道友是君子之交,你不要信口污蔑我们!” 沈泽挑了挑眉, 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挑眉道:“你对他没意思?” 陆深冷声道:“与你无关,方才那二位道友也是无辜的,你不过是见财起意。” “我不仅见财起意, 我还见色起意。”沈泽勾了勾嘴角, “把姓谢的那个厨子给我带来!” “沈泽!”陆深愤怒地祭出本命剑,“你不要欺人太甚!” 沈泽抚掌大笑,“来来来, 都让开, 我倒要看看他多大能耐!” 陆深长相颇好,但身手着实一般,在沈泽手下没过十招, 便被他一剑抽在背上, 接着有人伸脚一绊, 他整个人便摔到了地上。 “沈管事,那姓谢的厨子带来了。”有弟子上前道。 “哦?正好,带上来。”沈泽一脚踹到陆深的肚子上,将人踹得吐了口污血。 “陆道友!”江一正猛地抓住了栏杆。 她和冯子章虽然被关起来,却正好从铁栏杆中看见外面,见陆深这般惨状,二人心中皆是愤愤。 正在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人。 这人身量高挑,眉清目秀,气质温润,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即便穿着身灰色的衣袍也丝毫不能掩盖他周身的气质,让人很难相信他只是个普通的厨子。 他进来看见这副场景很明显愣了一下,而后向坐在主位上的沈泽抱拳道:“在下灵食堂谢酒,听说沈管事找我?” “谢酒?”沈泽挑眉看了他一眼,“长得倒是真不错。” 谢酒波澜不惊地看了他一眼,“沈管事谬赞。” 江一正看着外面这人,总觉得有些眼熟,小声问旁边的冯子章:“这人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冯子章虽然就一只眼睛能睁开,但眼神还算不错,惊讶道:“咱们从云中门刑诫堂出来劫持的那个人?” 经冯子章这么一说,江一正便回想起来,疑惑地问道:“他怎么来无时宗了?” “应该是无时宗请来的吧,灵谷宗的许多弟子都会被其他宗门请去做厨子,很赚灵石的。”冯子章神色戚戚道:“十三峰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外门弟子都去了其他峰,也不需要什么厨子了。” 回忆起往事,冯子章还是难免感伤。 江一正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都过去了。” “这事儿过不去。”沈泽嗤笑一声,一脚踩在陆深的脸上,弯下腰道:“你还记得你当初怎么羞辱我的吗?莫欺少年穷啊,陆、师、弟。” 谢酒垂眸看向地上被踩住的弟子,“这位是——” 周围霎时一静。 旋即爆发出一阵大笑。 沈泽踩着陆深笑得前仰后合,“原来他都不认识你!陆深,好一个自作多情!” —— “二宝,这个不能吃。”抱着孩子的女修将一个木头做的小玩具从孩子手里拿走,“吃了肚肚里会长虫虫的。” 那孩子看着比宁修大两圈,抓着他娘的手指,奶声奶气地重复:“娘~吃了~肚肚有虫虫~” “对呀,所以不能吃哦。”那女修笑着哄他,“你爹给你买点心去了,咱们去找他好不好?” “好~”小孩眼睛亮了亮,笑着指了个方向,“爹~爹爹~” “小捣蛋鬼。”从前面大步走来个紫衣修士,一把将他从那女修怀里抱了起来,“有没有乖乖听你娘的话?” “有哒~”小孩被他爹抱着动来动去,“点心!” 然后不小心一脚踹到了路过的人。 “抱歉抱歉!”抱着孩子的男修赶紧转过身来道歉,转过头便见一位容貌俊美非常的修士在看他儿子,并没有不悦的神色,顿时更不好意思了,“孩子没轻没重——” “无妨。”宁不为收回目光,“他多大了?” “一岁半了。”那修士笑道。 宁不为看向那小孩,“他多大会说话?” “一岁左右就会了。”孩子的娘走过来,摸了摸小孩的脑袋,“道友您家也有孩子吗?” “嗯。”宁不为点点头,“三个月了。” “三个月会乖一点。”那女修无奈笑道:“这会说话会走了之后,淘气得很。” 虽然嘴上嫌弃,但还是动作无比温柔地给他围上了小披风,拽了拽被他弄皱的小裤子。 宁不为回想起自己每次都是动作粗暴地将儿子往襁褓了一裹,顿时觉得孩子还是有娘照顾得精细。 也不知道他儿子那个美人爹行不行。 宁不为这般想着,手里的寻人符有了动静,他低头一看,眯起了眼。 无时宗,善功处。 那俩小傻子怎么又去了无时宗? 好歹是他把人给带出来的,起码不能让这俩小傻子在他手里出事。 虽然这次没有褚信带路,但宁不为还是熟门熟路地混进了山门,随手掐了个诀,一身玄衣便换做了无时宗统一地白衣墨纱,原本随意扎在脑后的黑发也被玉色发带束起。 原本邪肆狂妄的人摇身一变,成了规规矩矩的宗门弟子,连头发都被束得一丝不苟。 他有些别扭地拽了拽腰带上坠的玉佩,捏着被替换下来的那条雪青色发带看了一会儿,随手塞在了衣襟里。 虽然不能动用太多灵力,宁不为以符带阵,很快便混进了善功处外围。 无时宗善功处是无时弟子完成宗门任务之后来领取兑换资源或者灵石的地方,一般来说这种地方油水格外多,能进来着善功处的管事和弟子,多少都会和内门里的大峰大谷沾亲带故。 善功处在无时宗七十二峰中的金林峰,灵脉灵气都是中等偏上,飞阁流丹,绣闼雕甍,一眼望去贵气逼人。 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有钱。 善功处大殿人来人往,喧嚣鼎沸,大多都是完成宗门任务以后来兑换资源或者灵石的弟子,也有一部分闲逛的,通常是来交换资源,不过相对而言就耗费一些时间。 宁不为穿着白衣墨纱行走其中,除了少了柄飞剑,并不怎么惹人注目——起码不如穿着艳丽红色的那位惹人注目。 一片纯白与墨色之间混入了一滴殷红,不止宁不为,善功处今天当值的管事也被吸引了注意,走上前去问道:“敢问这位道友可是无时宗弟子?” 褚峻操控着自己的分身微微颔首,他被一群人吵得头疼,开口便极为冷淡,“可曾见人带了两名散修回来?” 他本跟了那群弟子一路,只是中间宁修突然哭了一场,他现在金丹期的修为同时操控三具身体有些吃力,一时分神竟将人跟丢了。 只是师叔祖一向当长辈当习惯了,开口便自带压迫感,那管事头一次见这么不客气的人,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意识到这只是个平平无奇的金丹期修士,顿时心里不快,语气也不怎么好,“你可有无时宗的宗门腰牌?隶属哪个峰的?师从何人?” 连刚入门的小修士都知道,惹谁都不要惹善功处的人,此人倒是不知好歹。 褚峻微微蹙眉,“腰牌?” 无时宗不是一直用神识辨人吗? 只可惜师叔祖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便听那管事冷笑一声:“呵,既然没有腰牌,你到底是何人?怎么混进来的!” 褚峻余光瞥见路过弟子腰间的玉牌,指尖微动,而后面无表情地将玉牌递给了那管事。 管事伸手接过来,便见上面写着:一见峰,褚山。 管事愣了一下,“一见峰?褚丘?” 正巧路过的宁不为听到一见峰脚步微顿,一转头便同对方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对了个正着,微微后仰。 平心而论,这张脸长得属实有些过于潦草了。 褚峻自然也看到了宁不为,这厮换上了无时宗统一的白衫墨纱,竟然还勉强能给人“一脸正气”的感觉。 宁不为微微一笑,“敢问一见峰褚山是阁下何人?” 褚峻:“…………” 他之前还跟对方保证过一见峰只有自己一人,偏偏方才随口又编了个褚丘。 “褚山是我兄长。”褚峻面不改色道。 宁不为神色复杂地望着他,“你们是亲兄弟?” “我久在外历练,刚回宗,”褚峻点点头,又为之前找补道:“兄长一直以为我陨落了。” 宁不为很难想象一母同胞的兄弟外貌怎么能差距如此之大,顿时神色更加复杂了,“……你没死你兄长一定很开心。” 褚峻:“……谢谢。” 那管事将腰牌递回给他,语气依旧很差,“立刻换回弟子服,穿得这般招摇成何体统!” 褚峻接过腰牌,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善功处何时管得这般宽了?” 那管事不知为何后背隐隐发凉,却依旧强撑起气势来,厉声道:“赶紧换掉!” 宁不为眉梢微动,虽然这褚丘长得寒碜了些,但怎么说也是孩子他娘的亲弟弟,正儿八经的亲娘舅…… 他手中符光微动,笑着拍在了那管事的肩膀上,“别这么大声。” 那管事目光顿时一僵,片刻之后神情僵硬地点了点头,“好,好,好。” 褚峻看向他的手,发现上面被包扎的结有些眼熟——眼熟到像是他自己亲手给对方系的。 不用想也知道是他那抹“走火入魔”的神魂的杰作。 “善功处可多了两名散修来?”宁不为继续问。 “是的,在后殿地下的牢里,沈泽正在审问他们。”那管事目光呆滞语气僵硬道。 宁不为抬脚便走。 那管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褚峻掩在袖中的手指一弹,一抹淡光便落在了那管事的肩膀上,将宁不为留下的那抹邪气卷进了袖子里,而后跟了上去。 宁不为一路如入无人之境,黑色的邪气洒了一路,褚峻紧跟其后,将那些四散的邪气统统卷进了自己的袖中,被宁不为碰过的许多弟子只是神情僵硬了一瞬便恢复了正常,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褚峻握着一袖子满满当当的邪气,心说这厮怕不是要将七十二峰的长老峰主全都引来,单凭这四溢的邪气,也足够他们开诛杀大阵。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孩子的这位爹天天都在打架了。 宁不为自然察觉到身后这人的动作,他自然不会这么没脑子到处放邪气,只是一开始对方卷走邪气却不声张让他有些好奇,便忍不住想逗逗他。 谁知他放了一路,对方便卷了一路,一丝不落。 却依旧没有声张。 更没有对他喊打喊杀。 若是换做其他的无时宗弟子,恐怕早就咋呼着叫人来斩妖除魔了。 宁不为觉得有意思,后殿连廊下几乎没有人在,他停下来转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跟着我作甚?” 褚峻蹙眉道:“莫要如此招摇。” 宁不为觉得更有意思了,他抱着胳膊朝褚峻走近几步,“认识我?你哥跟你说的?” 褚峻:“……嗯。” 宁不为挑了挑眉,“他怎么跟你说的?” 褚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你是孩子的另一位父亲。” 宁不为脸上的笑容缓缓扩大,“没跟你说我是个邪修么?你一个正道修士还敢跟着我卷我邪气?” 那褚山进过他的识海,自然知道他修的是什么,傻子都不会认错他识海里那些黑漆漆的邪气。 褚峻操控着红衣躯壳抓起他的手腕,将一路收集的大团黑气塞进他手里,沉声道:“别胡闹。” 事到如今,他也看出来这厮是故意的。 宁不为下意识将那团邪气收了回来,而后一下甩开了对方的手。 这一个两个动不动就抓别人腕子到底是什么破毛病! 听听这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宁家那位老祖宗呢。 大魔头听得十分不爽,他不爽快自然也不会教别人爽快,勾了勾嘴角,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道:“罢了,看在你兄长的面上,赶紧回去吧。” 这语气颇有些微妙,但又很难说出哪里微妙来,不等褚峻反应过来,面前这人便像模像样道:“毕竟他给我生了个儿子。” 褚峻目光一滞,“给你……生了个儿子?” 宁不为不置可否,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 后殿地牢。 “臭小子,让你把纳戒打开没听见吗?”有人厉声道。 “这是我的东西!”冯子章将纳戒紧紧握在手里。 “啧。”沈泽一脚踢在了他的下巴上。 冯子章像条死鱼一样跌在了地上,沈泽走过去一把薅住他的头发,低声道:“小子,把东西交出来,我就饶你和你妹妹一命,要是你再这么不识时务——” “你这妹妹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但勉强也还能看。”他低笑一声。 其他人闻言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铁栏杆后,江一正和谢酒一起被困住,而旁边的陆深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江一正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从那些人恶心的眼神里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 “你敢!”冯子章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从地上暴起,一拳头砸在了沈泽脸上,怒声道:“我杀了你们!” 一枚晶莹剔透的玲珑球从他掌心祭出,而后瞬间暴涨变大,流光溢彩的仙气顿时溢满了整个地牢,趁着众人都在愣神的功夫,他一剑破开地牢的重锁,扯起江一正的胳膊将她推了出去,“快走!” 江一正二话不说拔腿便往外面跑。 “咔嚓!” 一柄长剑猛地将那玲珑球砍了个四分五裂,沈泽带着怒意冷笑,“花里胡哨的东西!” 冯子章提剑便迎了上去,没过几招便被一剑刺中了大腿,沈泽攥着剑柄猛地一转,伤口猛得爆开,冯子章顿时发出一声惨叫。 “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死了这纳戒自然就成了无主的了。”沈泽将染血的剑从他大腿里拔出来,手掌一抓,便将没跑多远的江一正抓回来,扣住她的下巴将人拖到冯子章跟前,居高临下道:“顺便让你看看你妹妹怎么被糟蹋死。” 江一正自认力气大,可不管她怎么挣扎都挣不开,反而被人一把撕烂了前襟,露出了大片肩膀。 “放开……她!”冯子章双目通红,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却被人一剑钉住了脚腕,又是一声惨叫。 “住手!你们快住手!放了他!”江一正一边喊一边哭,“快住手!” “呵,把他的脚给我砍了。”沈泽掐住江一正的脖子,一把撕开她的衣裳,语气阴冷道:“你们爹不是很厉害能给你们玉灵丹吗?怎么现在不来救你们了?你倒是把你爹叫来啊。” 周围几个弟子闻言哈哈大笑。 “怕不是随便编出来的爹!” “两个蠢货,活该落在咱们手里!” “嘿嘿,其实仔细一看,这丫头长得倒也还算可以——” 沈泽伸手扣住她的肩膀,“啧,这儿还有个漂亮的蝴蝶胎记,哭吧,哭死你爹也不会来救——” “砰!”地牢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不等地牢里的人反应过来,几片碎刀裹挟着浓郁的黑气疾速旋转飞来,分毫不差钉入了几人的肩膀,殷红的血瞬间染透了白衣,地牢之中顿时哀嚎声一片。 宁不为阴沉着脸走了进来,目光扫过地上半死不活的无时宗弟子,又看向地上快被打残的冯子章和角落里衣衫不整快要哭傻的江一正。 跟在他身后进来的红衣男子皱起了眉。 宁不为跨过那几个哀嚎打滚的弟子,走到江一正和冯子章面前。 江一正鼻子顿时一酸,抬起头哽咽地喊他:“爹……” 宁不为的目光扫过她肩膀处的胎记,微微一顿,紧接着就收回了目光,将一件黑色的宽袍兜头罩在了她身上,声音冷到了极点,“他们欺负你了?” 江一正手忙脚乱地从宽袍里露出脑袋来,使劲擦了擦脸上的泪,“还、还没来得及……可是子章、子章差点被他们打死。” 宁不为看了一眼地上半死不活的冯子章,弯腰抓住他的腰带将人扛了起来,对江一正道:“走了。” 江一正抓起地上冯子章的纳戒,又咬牙往哀嚎的沈泽身上狠狠踢了两脚才拽起对她来说过于宽大的黑袍,紧紧跟在了宁不为伸手。 路过那红衣男子时,宁不为脚步一停,目光不善地看向他,“你要救他们?” 褚峻淡漠地收回目光,转身出了地牢。 宁不为哼笑一声。 走出地牢的瞬间,几枚染血的朱雀碎刀飞回了他手中,身后传来数道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江一正下意识要回头去看,却被宁不为按住脑袋转了回来。 “走了。” “哦。” 地牢中,谢酒一脸惨白地看着满地七零八落的断肢残臂,温热的血沿着地面淌到了他的脚下。 陆深被惨叫声吵醒,艰难地睁开眼睛,却正和半边脑袋对上了眼,被红白相间的混合物溅了一脸,顿时两眼一翻又昏死了过去。 地牢外。 宁不为看着面前这个奇怪的红衣人,没心情再装模作样,“你一直跟着到底想干什么?” 那红衣人拿出了两张报名单,递给了江一正。 江一正双手接过来,发现之前被沈泽撕碎的报名单已经恢复如初,惊讶地看向对方。 然而对方的目光却一直落在宁不为身上,语气淡然,像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且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事: “我来给这俩孩子送报名单。” “他们被选上了。” 第47章 无时(十四) 冯子章缓缓睁开眼睛, 便看见一片冷冰冰的石壁,旋即大腿和脚腕上传来一阵剧痛。 “子章,你醒了?”江一正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冯子章看向她,眼眶兀得变红, “小江, 是我没用……都怪我。” 江一正道:“我没事, 爹来救咱们了!” 冯子章呆了片刻,眼睛瞬间红得更厉害了。 江一正见他这幅样子心里更难受了,“我没事,真的没事!倒是你都快被捅成筛子了,其实这事情说起来该怪我, 要不是我突然在街上提起玉灵丹,咱们也不会惹上这无妄之灾。” 冯子章吸了吸鼻子, “不, 是我莽撞又没本事。” “知道没本事还到处跑。”一道不怎么客气的声音从洞口传来。 “爹——前、前辈。”江一正猛得站起身来, 听见他的话又讷讷低下了头。 冯子章艰难地爬起来,顶着一张快看不出原貌的脸, 硬是作出了愧疚的表情,“对不起前辈……” “这话别跟我说。”宁不为冷声道:“等你们什么时候把自己作死了跟自己说。” 江一正头低得更厉害了。 冯子章忍着痛从床上爬起来, 十分不讲究地跪在床上,冲宁不为行了个大礼, 坚定道:“求前辈收我为徒。” 十七州没有徒弟一辈子只能拜一个师父的说法, 有资质上佳者甚至可以拜数位师父,像无时宗的开山大弟子桑畔风就拜过四位师父, 其中三位都是无时宗的祖师爷…… 所以冯子章想拜师这件事其实并没有什么问题。 有问题的是宁不为。 他站在原地僵了片刻, 声音冷得像是要掉冰碴子, “我不收徒弟。” 冯子章愕然地抬起头, 结果因为一边的大腿上被戳了个血洞跪不稳,啪叽一下倒在了石床上。 那石床真的就只是石床,连床褥子都没有,冯子章磕到了胳膊肘,一时之间不知道哪里最疼,直倒吸凉气。 江一正手忙脚乱地去扶他。 冯子章刚被她扶起来,一团流光溢彩的东西便冲着他飞过来。 冯子章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待看清手里的东西之后,鼻子顿时酸涩,“这琉璃球明明……被沈泽砍碎了……” 他记得很清楚,自己情急之下祭出琉璃球,而后这球便碎了一地。 这球并不是什么难得一见地上乘法宝,相反,它除了好看和能辨别邪气之外,几乎什么用处都没有,但这是他师尊闻鹤深送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虽然闻鹤深犯下大错,但他还是很珍视这琉璃球。 他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它了。 “前辈帮忙拼好了。”江一正嘴快,语气骄傲道:“前辈手可巧了,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她对上宁不为冷冽的目光,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变得低不可闻,“就拼好了呢。” 宁不为面无表情道:“你们现在已经身处一见峰,暂且先在此处休养,我先——” “前辈!”江一正猛地跪在了地上,泪眼婆娑道:“你不要我和子章了吗?” “前辈!我们以后一定不会再惹事了,以后一定好好修炼努力变强!”冯子章攥着那琉璃球心中苦涩,声音带上了一丝哭腔,“我知道我很没用,但是我会努力的,你别丢下我们呜呜——” 宁不为额头的青筋狠狠跳了一下,“回客栈把那壳子给带来。” “哦。”江一正眼泪一收,抹了把脸绽放出个灿烂的笑容来,“那爹你早去早回。” “前辈您注意安全。”冯子章鼻青脸肿地瘫在了床上。 宁不为:“…………” 有点想一走了之是怎么回事? 江一正看着宁不为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看出来一股落荒而逃的意味。 冯子章捂着胳膊肘嘶了一声,见江一正还跪在地上不动,小声道:“小江,爹已经走了。” 江一正扶着石床,欲哭无泪,“刚才跪猛了,膝盖好疼,疼得站不起来了。” 冯子章:“…………” —— 洞府内,褚峻将儿子剩下的小半碗米糊覆上了层保鲜符。 他看着摇篮里睡得正香的儿子,抬头看向墙边一黑一红两具躯壳。 现在金丹期的修为将神魂一分为三之后根本支撑不了多久,他操控一具躯壳去无尽坊买了两袋米糊就险些支撑不住,偏偏还碰上了孩子另一个爹。 三具躯壳里他用得最顺手的一具被对方带走,穿红衣的这具躯壳一时不慎也暴露在对方眼中,他甚至还凭空给这红衣躯壳捏造了个名字和身份…… 他完全可以不解释直接离开,却偏偏多此一举。 无时宗自三万年前开宗立派,发展到如今已经成为了一个庞然大物,其间必然藏污纳垢,这是无法避免的。 他入道的前几百年行走世间,见过许多人和事,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离奇荒诞,因果循环,自认能淡然处之。 “吭~”睡着的宁修哼唧了一声,蹬了蹬腿,把褚峻给他做的小被子蹬掉了大半。 褚峻拽起小被子给他盖好,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肚子。 察觉到熟悉的气息,小娃娃顿时安下心来,又沉沉睡了过去。 褚峻笑了笑。 但他也知道,很多时候只有事情落在自己头上,往往无法置身事外。 长袖一挥,便来到了一见峰山下的洞府前。 说是洞府,其实就是他随手开凿出来的一处山洞,他招两个杂役本意是想帮忙跑腿,可现在这两名杂役一个腿不利索,另一个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关键是,他们爹叫李乘风。 但是这二人身上没有他的家纹印记,很显然并不是他的孩子。 大抵是这李乘风和哪位女修生下的。 里面这俩孩子正在说话。 “爹他会回来的吧?”是那个叫江一正的小姑娘。 “肯定……会吧。”这是那个受了伤的哥哥冯子章。 “爹他要是一走了之不要我们了怎么办?”江一正有些担忧。 “不会的,他不是这种人。”冯子章虽然这么说,但语气并不怎么笃定,“没事,一见峰还有小山和小山他娘,爹他一定会回来看他们的。” 之前化名为褚山的褚峻:“…………” 这到底是怎么取的名字。 江一正和冯子章在说着话,突然一股浅淡的灵力飘散进来,轻轻敲了敲石壁,就像是提前敲了敲门。 他们转头望去,便看见位清姿卓绝的白衣仙人缓步而入,连带着周围的气息都变得空灵缥缈起来。 好、好美。 不等二人震惊完,便听那白衣仙人开口道:“李乘风在何处?” “回、回桑云客栈接人去了。”冯子章磕巴了一下,“您是?” “一见峰峰主。”褚峻道。 江一正赶紧起身行礼,冯子章也挣扎着坐起来冲他抱拳,“多谢峰主收留我们。” “无妨,你们资质正合适。”褚峻淡淡道。 冯子章和江一正对视了一眼,无可奈何的苦笑。 以他们的资质……确实很适合来无时宗做杂役。 褚峻却并没有过多解释,问道:“李乘风之后可要与你们同住?” “应该……吧。”江一正不太确定道。 褚峻微微颔首,而后上前走了几步,对他二人道:“覆耳。” 江一正和冯子章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十分配合地捂住了耳朵。 紧接着便传来一阵地崩山摧的裂响,山洞中顿时尘雾弥漫,继而绯色灵光闪过,所有尘土碎石瞬间消失不见。 这山洞内反而又多了三处洞口,一左一右,正好与外面这石洞相通。 “你二人便暂居此处。”褚峻说完,将一枚黑玉做成的玉牌放在了桌上,“若需家具器物,可自去无尽坊挑选。” “多谢峰主。”二人虽然被白衣仙人这徒手劈山凿洞的作风给震住,却还不忘赶紧道谢。 褚峻道:“不必拘束客气,我亦不会苛待你们。” 两人像小鸡崽一样频频点头。 褚峻扫过冯子章身上的伤,将一片符纸压在了黑玉牌之下,“自行疗伤。” 说完便转身离开,留下冯子章和江一正两脸呆滞。 “子章,峰主好好看啊。”江一正憋了半晌道。 “他人真好。”冯子章感动地无以复加,“给咱们凿洞符,还给我们无尽坊的黑玉牌,还给我符疗伤。” “但是……”江一正突然反应过来,疑惑道:“小山的娘为什么是个男的?” 冯子章:“!!!” —— 桑云客栈。 宁不为带着那白衣躯壳正在大堂退房。 “这是退您的灵石,您收好。”长柜后的女掌柜笑着将灵石包好推过来。 宁不为拿起灵石,皱了皱眉,“没扣房钱?” “我们东家说过,只要是名为乘风的修士住店,一律免费。”那掌柜和气笑道:“这是她与故人的承诺。” 宁不为扯了扯嘴角,拿起柜台上的灵石放进了储物袋中,“多谢。” 那掌柜微微一笑,“您客气了。” 宁不为带着躯壳出了客栈大堂,那掌柜目送他离开,直到看不见人影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无时宗主峰。 褚临渊坐在主位上,下面坐着诸位太上长老和长老,皆是一脸肃然。 “上次临江城藤妖作乱,死伤无数,回春大阵重现于世,甚至出现了魔头宁不为邪阵的踪迹……之前崇正盟一百二十宗门前去围剿他无一人生还,星落崖被毁坠入暗域,下去追查的弟子并没有找到他的踪迹——” “宁不为应当是还活着。” 大殿内霎时一静。 宁不为行事乖张,喜怒无常,每隔一段时间现于人前都会搅起一阵腥风血雨,偏偏每次都能让他成功逃脱。 “妄海宗的难书尊者已经陨落一年多,妄海宗弟子一直跟崇正盟要说法……” “他们要什么说法?当初崇正盟商讨去围剿宁不为的时候,难书尊者可是主动要去的!如果真要论,谁来还我我徒儿褚礼公道!?” 一名须发皆白的长老愤愤不平道:“妄海宗没了难书,早就跌出了十大宗门,根本不足为惧!” “褚勿长老,话不能这么说。”褚白拱手道:“当初是我们无时宗和妄海宗带头决定围剿宁不为,难书尊者身为妄海宗宗主身先士卒,和宁不为同归于尽,还了十七州一片太平,不管怎么说难书尊者都是有功之臣。” “呵。”褚勿冷笑一声道:“你说得倒是好听,死得又不是你徒弟。” “行了。”坐在主位上的褚临渊开口道:“崇正盟一百二十宗门,咱们无时宗居首位,不管宁不为现在是死是活,我们都要给妄海宗一个交代。” “还请掌门三思。”褚勿不赞同道:“崇正盟一百二十宗门派去的人无人生还,此先河一开,其他各门各派必然会纷纷效仿,来找无时宗讨要公道!” “咱们无时宗是在崇正盟领头不假,可当初加入时便说好各宗门不分先后,断没有咱们无时宗要给他们交代这一说。” “当初确实如此没错,可现在一百二十宗门唯无时宗马首是瞻,若不是无时宗带头,他们根本不会去星落崖!”褚白皱眉道:“于情于理,此时我们不能撒手不管!” 自打一年多前星落崖一战之后,这种争论在无时宗内已经出现了无数次,因为掌门一直不明确表态,此事总是不了了之。 譬如现在,褚临渊开了个话头,长老们又一次因为这件事吵得天翻地覆,而褚临渊反倒坐在主位上慢条斯理地喝茶。 “景和太尊不日便出关,不妨让太尊来决断。”有人大声提议道。 争吵声顿了顿,陷入了寂静。 “不可。”褚白道:“景和太尊不理世事多年,喜好清净,用凡俗事务来打搅他老人家,恐怕会惹得他老人家不悦。” 这位师叔祖闭关多年,与宗内之人甚少有联系,众人也摸不清他的脾性,年纪大些的太上长老们更是听说过他一些不怎么好的传闻,多是畏惧大于尊敬的。 不理凡俗事务的师叔祖此时正在焦头烂额地帮儿子换尿布。 宁修蹬着小腿,脸上的泪还没干,抽抽噎噎地看着他的白白娘亲,“啊!” 对方专门叮嘱过最好不用清洁术,褚峻便只能尝试着给孩子用温水洗洗。 “啊~”宁修在他怀里并不老实,动来动去,将水溅得到处都是,褚峻的袖子湿了一大片。 因为他修为受限,操控那红衣躯壳去无尽坊买米糊耗费了大半灵力,这会儿还正在恢复之中,便只能自己亲力亲为。 只是他儿子不怎么配合。 天气渐寒,宁修身上什么都没有穿,躺在摇篮里接连打了几个小喷嚏。 褚峻从床上拿了件襁褓将小孩包了起来,不小心将他的小鸭子衣裳带到了地上,又弯腰去捡,半湿的袖子将桌上的米糊扫倒,半湿的袖子变成了全湿,还散发着一阵米糊的香气。 他正想施展个清洁术,躺在摇篮里的宁修不知为何突然大声哭了起来,他只能先伸手将孩子抱起来,结果襁褓里传出了微妙的味道。 褚峻:“?” 半刻钟后,那新换上的襁褓被扔到了地上,褚峻终于知道孩子的另一位爹为什么要准备这么多襁褓和尿布。 偌大宽敞的山洞里,临时增添了一个灶和几口锅,旁边新增的木架子上摆放了好几只大红大绿的小碗和小瓷勺…… 而另一边堆放着不少新捡来的干柴,散落一地,中间被临时搭建起来的木架上挂着几件小衣裳,正在被灵力球烘干着。 原本空无一物的石桌上放着几袋米糊和七零八碎的小东西,摆得满满当当,边上的石床上铺了几层柔软厚实的被褥,棉被掀了一半,下面的褥子上还有一块可疑的水渍—— 而做好的小摇篮上挂满了小衣裳小裤子,还有几件用来换洗的襁褓,已经完全失去了原本的功能…… 而原本仙气飘飘清姿卓绝的美人袖子挽到了手肘,正蹲在小木盆旁边给怀里的小娃娃洗澡,身上无暇的白衣被溅湿了一大片—— 宁不为一进山洞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副奇景。 而此时,距离他将儿子送到对方手里,堪堪过了三天。 焦头烂额的师叔祖在看到宁不为的一瞬间,这邪修背后恍惚自带渡世金光。 让高高在上不沾凡尘俗世的师叔祖跌落人间只要一步——让他带两天孩子。 宁不为看着模样大变的山洞和判若两人的褚峻,玩味地挑了挑眉。 而后走到木盆前挽起袖子蹲下来,从他手里接过不怎么老实的宁修,开口道:“我来吧。” “啊!”宁修看到宁不为眼睛顿时一亮,兴奋地手脚乱扑腾。 爹爹! 想了好久好久不见的爹爹突然出现,宁修异常激动,水花四溅。 宁不为抬起袖子挡在了褚峻面前。 褚峻转头看向他。 宁不为一边给宁修洗澡一边道:“多谢你和你弟弟出手相助。” 既是褚山又是褚丘的褚峻:“……不客气。” 宁不为疑惑道:“怎么不见你弟弟?” “下山游历去了。”褚峻不动声色地将储物空间里的红衣躯壳藏得更严实了一些。 “在下身体抱恙,恐怕要在一见峰叨扰道友一些时日。”宁不为面不改色道。 “无妨。”褚峻道。 比起让那个不怎么聪明的躯壳跟随试探,显然将人放到眼皮子底下更方便。 宁不为接过褚峻递来的干布巾,将明显兴奋过头的儿子擦干,看向摇篮床上颜色鲜嫩的的小衣裳。 他之前倒是给宁修买过两身,但是穿起来太麻烦,索性就直接一个襁褓裹起来了事,或穿那件绣了鸭子的宽松小袍子,导致即使这小袍子破了洞宁修还不肯让他扔。 倒是这姓褚的心细,还给他儿子买了这么多小衣裳。 宁不为心道,就是这粉白浅蓝淡紫……着实过于可爱了些。 他儿子好歹是个金丹修士,这些颜色穿上一点都不霸气。 宁不为一边嫌弃一边揪下来身淡紫色小衣裳给他儿子穿上,还顺手捏了捏宁修的小脚丫,便听旁边的褚峻问: “山下那两个孩子可是你亲子?” 第48章 无时(十五) “不是, 路上捡的。”宁不为木着一张脸道。 江一正和冯子章一个十八一个二十四,在他眼里充其量和以后学会说话走路的宁修差不多大年纪,虽然被强行认爹, 但他们之间的因果也已经纠缠了不少。 褚峻道:“江姑娘经脉奇宽, 冯小友气运绝佳。” 一个力气大, 一个狗屎运。宁不为半点不客气地点评, 道:“多谢夸奖。” 褚峻微微颔首, 闻言看向他。 正巧宁不为似笑非笑, 懒洋洋地撩起眼皮来, 两个人的目光猝不及防交汇在一起。 褚峻性情淡漠,不管看谁都带着天然的疏离,这种无法忽视的冷漠通常会压住他那过分的美貌, 让人第一眼见他便会下意识地不敢靠近。高岭之花, 不可亵渎。 但现在这高岭之花挽着袖子露着胳膊, 嘴角还沾了点疑似米糊的东西。 宁不为每次喂儿子喝米糊也会替他尝一下温度, 表示十分理解,他下意识地舔了一下犬齿,伸手在自己的嘴角上点了点,示意对方把米糊渣给擦了。 褚峻觉得这动作异常眼熟。 之前他去无尽坊,便看到名男修对身边的女修做了这个动作, 而后那女修便……亲了上去。 师叔祖的神情瞬间有些微妙,目光愈发冷淡。 这邪修怕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宁不为见他愣在那里,啧了一声,伸手用拇指替他将嘴角的米糊渣子给抹了去。 大魔头给人家抹完嘴角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离谱的事情,神情一僵。 褚峻只觉得嘴角微微一凉, 本能地伸手扣住对方手腕处的命门, 紧接着就看见了那点残渣, 又飞快地、若无其事地松了手。 两人交汇的目光倏然分开。 宁修穿着软乎乎的小衣裳,发现他爹爹和白白娘亲都低头看他,顿时咧嘴笑开,“啊~啊~” 爹爹~娘亲~ 三天没见,宁不为还是有那么一点想他儿子的。 他轻咳了一声,抓住宁修的小衣裳单手将他拎起来晃了晃。 褚峻怕孩子被束缚得不舒服,特意买得大了一点,宁不为这么一晃,看着像是要把孩子给甩出来。 褚峻伸手将孩子抱住,淡淡地看了宁不为一眼。 宁不为:“…………” 要是让孩子他“娘”知道儿子刚出生的时候险些被他给淋死,他倒提溜着儿子威胁要沉河之类的事情……宁不为觉得这褚的要跟他打起来。 娇气。 男子汉大丈夫,得养得糙一点。 但是他盯着对方冷淡的目光,不仅没有反驳,甚至还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他刚才脑子一定是被驴踢了,才手贱给人家抹渣子。 “呀~啊~”宁修在褚峻怀里扭来扭去,冲宁不为伸小胳膊要抱抱。 爹爹呀~抱抱~ 宁不为这回老老实实伸手将儿子抱过来,冲他做了个鬼脸。 “咿呀~”宁修被他逗得直乐。 这会儿褚峻终于有时间捏个清洁术,将身上的水渍米糊全都清洗干净,连头发丝都变得干净清爽。 宁不为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觉得自己方才大概是见色起意。 他活了五百多年,自认见过不少绝色美人,但这般清姿卓绝恍若谪仙的还是第一次见,不过是替人家擦擦嘴角,很正常—— 正常个屁。 宁不为使劲舔了舔犬齿,将儿子塞进对方怀里,面无表情道:“我还有事,先告辞。” 不等对方开口,他便大步流星走出了山洞。 洞外的湖广阔而清澈,阳光洒在水面,清风阵阵,浮光跃金,煞是好看。 身边氤氲凝雾的灵力正源源不断地被吸收进识海之中,宁不为盘腿坐在竹林里的一块大石头上,手里几颗小石子盘得飞快,而后迅速一撒。 他低头看了一眼卦象: 大吉。 人丁兴旺。 夫妻和睦。 宁不为本就面无表情的脸顿时更瘫了。 他现在修为低下宝刀损毁,可谓倒霉到家;宁家现在除了他和宁修都已经死绝,可谓人丁凋零;他修了五百年无情道,可谓孤家寡人—— 一条都没对上。 宁不为将那卦象胡乱一抹,捡起颗石头来往湖面上打了个水漂。 他就知道万玄院请来的老头子都不怎么靠谱,一次都没准过。 —— “今年万玄院来挑弟子正好和宗门大选撞上,原本内门弟子的名额肯定会少很多。”褚信拿着书使劲拍了拍脑门,“听说主峰真招了个罗天灵体的弟子进来,咱们峰这次甲上资质的弟子招到了五个——宗门大选明明才刚开始!!” 藏书峰陡峭非常,偏偏峰主性情古怪,不允许有人御剑自峰上飞过,只是不许御剑,每次弟子们来藏书峰上大课时便经常迟到,苦不堪言;峰内弟子老是被其他峰的弟子套麻袋挨顿莫名其妙的揍,一怒之下便在悬崖峭壁之间修筑了勾连曲折的飞栈,这飞栈蜿蜒于诸山之间,身边云雾缭绕,倒也颇有一番意境。 “没办法,百年一次,听师兄他们说,一百年前的大选更热闹。”褚智打了个哈欠,“我这次本来想努努力,争取能被万玄院来的长老选中去待几年,这么一来更没戏了。” “万玄院在西北乾府娄州,边上的奎州就是一整个寂庭宗,全是佛修,而且乾府和中州之间的有沼泽荒原,传送阵动不动就会出事,”褚信摊了摊手,“我才不想去找罪受。” 褚智捣了捣他的肩膀,“可是师兄,能进万玄院的都是各宗各派和各世家拔尖的弟子,女修尤其多。” 褚信不屑一顾,“呵,我早就决定以后要修无情道,断情绝爱。” “那人家无情道也有找道侣的。”褚智反驳道。 “那你怎么不看看找道侣的无情道几个有好下场的?”褚信嗤之以鼻,搂过他的脖子来用书敲他的脑袋,“少想些风花雪月吧!” 两个人正在路上打闹,山峰前的飞栈拐角处便走过来一位貌美冷艳的女修,一袭白衣飘然,褚信和褚智打闹的声音顿时一静,走到旁边冲她行礼,“沈师姐。” 沈溪停下脚步,对他们回礼,“褚信师弟,褚智师弟。” 褚智笑道:“沈师姐要去哪里?” 沈溪眼眶一红,却又生生忍住,强颜微笑道:“我弟弟沈泽出了点事情,善功处让我过去看看。” 褚信让开飞栈,道:“那师姐你快去吧。” 沈溪点点头,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褚智冲着褚信撇了撇嘴,小声道:“又是沈泽。” 那沈泽资质平平,张狂傲慢,凭着他姐姐沈溪是主峰掌门的关门弟子,在善功处混了个管事的位子,总是要惹事,每次不是沈世界便是他们大师兄帮忙擦屁股,褚智和褚信对他的印象都不怎么好。 “不过真是少见沈师姐掉眼泪。”褚智道:“上次还是大师兄陨落时——” 突然提及此事,褚信和褚智顿时沉默了下来,褚信沉声告诫道:“别在师尊面前提及大师兄。” 褚智摸了摸鼻子,“唔,我知道的。” 他们的大师兄褚礼是他们这一辈中的佼佼者,年纪轻轻便已是金丹大圆满,不久便能突破步入化神期,结果一年前褚礼自告奋勇随宗内长老一起前去星落崖围剿魔头宁不为,魂灯熄灭,不到百岁便早早陨落,他们的师父褚勿痛失爱徒,竟是一夜白头,瞬间苍老。 而褚礼的未婚妻沈溪也因此沉痛了许久,从那以后便一直闭门不出,这还是他们自大师兄陨落以来第一次见到她。 “若是大师兄还在,这次被选去万玄院的一定是他,还有那些人什么事。”褚智咬牙道:“宁不为这该死的魔头,迟早会被碎尸万段。” 褚信亦是神色郁郁,“这几日师父天天去主峰大殿议事,好像跟那魔头有关系,这几天心情一直不怎么好。” 褚信褚智两个虽然年纪小爱调皮捣蛋,但对师父和大师兄都是真心尊敬和爱重的,只可惜他们人微言轻,并帮不上什么忙。 “师兄你不回弟子舍吗?”走到飞栈尽头,褚智见褚信御剑的起势跟自己方向不同,疑惑地问他。 “我朋友被选上了,我去看看他们。”褚信想起冯子章和江一正给自己的传信,心情顿时又明媚起来,“我晚点回去!你帮我跟弟子舍管事长老说一声!” 褚智撇撇嘴,“知道啦,选上杂役而已,看你高兴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被主峰选中当内门弟子呢。” “我就是高兴。”褚信笑着捶了一下他的肩膀,“走了。” 话音刚落,便御剑而飞,不见了踪影。 一见峰山脚下。 冯子章倚在洞口晒太阳,掰算着手指头数日子,“咱爹闭关几天了?” “七天了吧。”江一正盘腿坐在另一边,用布子擦她那把宝贝剑,哪怕边上已经快要卷刃了也爱不释手,“这还是头一次见他闭关,我之前还以为他不用修炼全靠吐血呢。” 山洞里,那白衣躯壳守在宁不为所在的洞口前,一动不动。 江一正扒住洞口往里面探头,对冯子章道:“不过你有没有觉得最近咱爹有点奇怪?” 冯子章也扒在洞口悄悄往里面看,“咱爹不是一直都很奇怪吗?” “……不,你不懂。”江一正眯了眯眼睛,小声道:“他闭关之前有点气急败坏。” “气急败坏?” “唔,或者说恼羞成怒。” “啊?” “嘶,也不太对,反正我觉得他肯定是在躲什么人。”江一正笃定道。 “江一正!冯子章!” 背后突然有人中气十足地喊他们的名字,两个人几乎是下意识地拔出了剑。 褚信看着离自己鼻尖只有一指的两把长剑,使劲咽了咽唾沫,“这是……什么独特的欢迎仪式吗?” 江一正和冯子章立马将剑收了起来。 “没,就是吓了一跳。”冯子章松了口气。 经历过沈泽的事情,他和小江两个像是被吓怕了,总是一惊一乍,特别是小江,他经常听见她半夜睡不着跑出去练剑。 “诶?前辈呢?”褚信往山洞里看了看,结果只看到上次那个无脸之人,顿时将脑袋缩了回来。 “前辈闭关了。”江一正道:“我和子章在外面帮他守着。” “啊,我本来还想带你们去看主峰的宗门大选呢。”褚信有些遗憾道:“据说一下子出了三个天灵之体,都想拜掌门为师。” “天灵之体。”江一正抱着剑回忆道:“咱们之前在临江城遇见的合欢宗卿颜长老不就是天灵之体吗?” “是的,主峰一下子来了三个。”褚信道:“不过说起临江城,听说那边发生了地动。” “临江城发生了地动?”一道冷沉的声音突然插进了他们的对话。 “前辈你出关啦!”冯子章惊喜道。 江一正跑过去围着他看了一圈,发现没缺胳膊少腿才放下心来。 “前辈。”褚信行完礼道:“是的,我听师父他们说的,崇正盟之前便安排人去搜救,但是收效甚微,这几天又频繁地动,大半个城都沉进了地底下。” 到底是生活过十八年的家乡,江一正面露担忧,“那城中的人呢?” “死了大半城的人,就算有救上来的,也撑不了多久。”褚信面露疑惑,“听说那尸体瞬间腐烂,就好像……早就已经死了好几个月似的。” 江一正和冯子章俱是愕然。 “怎么会这样?”江一正不解:“之前回春大阵明明——” 冯子章不着痕迹地悄悄拉了一下她的袖子。 江一正猛地闭上了嘴,小心翼翼地看向宁不为,就被他难看的脸色给吓了一跳。 之前宁不为和闻鹤深在断肠崖一战,他们两个虽然赶得晚,却还是听了个大概,也知道宁不为对回春大阵颇为忌讳。 褚信却并不知道此事,毫无所觉道:“许多人都在议论,说这些人本就命数该绝,早晚都要死这一遭,也有说那妖藤修为不够,回春大阵火候不到家的,若当时布阵施法的是行远公子,兴许就不会——” “那他就能再早死上几年了。”宁不为冷声打断他,“崇正盟最近在干什么?” 褚信权当唠嗑,和冯子章挤在洞口的同一块石头上晒太阳,十分有倾诉欲“前辈你可算问对人了,我师父就是崇正盟的长老——” “他们正在找大魔头宁不为。” 第49章 无时(十六) “那大魔头真没死?”冯子章接话道:“暗域底下也搜过了吗?” “搜过了, 根本没找到他的踪迹。”褚信摇摇头道:“反倒是之前藤妖作乱时,发现了宁大魔头独创的噬魂阵。” 江一正回想起之前在临江城幻阵中的九死一生,倒吸了口凉气, 后怕道:“听说入噬魂阵者会魂飞魄散, 永世不得超生,咱们竟然还能从宁不为眼皮子底下逃出来。” 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的大魔头本人:“…………” “不止呢, 据说还有他那百骨千鬼阵, 朱雀刀现厉鬼, 无数骷髅自地底爬出,所到之处生灵尽绝,寸草不生!”褚信经常去大殿帮忙端茶倒水,听师父他们在研究宁不为的功法和弱点, 知道的东西要比冯子章和江一正多上不少。 “哇,好可怕。”江一正抱紧了自己的剑,“希望我这辈子都不要碰见大魔头。” 江一正突然觉得后背发凉,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悄悄往宁不为的身边挪了挪。 冯子章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起来,但是褚信和江一正忙着说话没有发现, 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宁不为, 正好对上他那似笑非笑的目光。 宁不为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嘴角。 冯子章:“!!!” “从明天起宗门大选暂停三天,会在主峰为景和太尊举办出关大典。”褚信兴致勃勃道:“到时候除了无时宗的弟子,剩下的七大宗门和十大世家都会来观礼, 可热闹了,你们要不要一起去看?” “我们可以去吗?”江一正虽然不知道他说的景和太尊是哪位,但听起来就感觉很厉害的样子。 “当然可以!”褚信热情地邀请他们, “前辈, 您和子章也一起来吧, 我给你们占个好位置。” 谁知两个人皆是一脸菜色。 冯子章是刚才被宁不为吓得,而宁不为则是……被景和太尊这个名号给噎得。 “我师父叫我了。”褚信拿起腰间的玉牌了看了一眼,发现是紧急传唤的印记,赶忙起身,对宁不为等人道:“我先回去啦!明天一早我来接你们去观礼啊!” 说完不等宁不为拒绝,风风火火地跳上飞剑蹿入了云霄。 江一正还是很想去看看第一宗门的老祖宗出关大典是什么样的,转头问宁不为,“前辈,咱去吗?” “不去。”宁不为无情地拒绝了她,“要去自己去。” 江一正垂下了脑袋,“那我也不去了。” 冯子章因为自己方才地猜测,小腿肚本能地有点哆嗦,冷不丁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吓得一个激灵,“啊!?” 江一正见他神色茫然,又重复了一遍,“前辈进去了,你还要在这里晒太阳吗?” 冯子章打死都不敢进去,嗫嚅道:“对、对,我在这里晒太阳。” “冯子章,进来。”宁不为的声音从山洞里传了出来。 冯子章一把抓住了江一正的胳膊。 “你怎么了?”江一正问。 “腿有点软。”冯子章欲哭无泪道:“小江,我很高兴认识你。” 江一正纳闷道:“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冯子章深吸了一口气,“你把我扶进去吧。” 这语气听上去像是要赴死,江一正不明所以,但还是连扶带拖把人拽了进去。 宁不为正坐在椅子玩刀,那无脸躯壳正坐他旁边耐心地烹茶,还要贴心地将茶杯端到他手边示意他喝。 进来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宁不为已经被灌了一肚子茶,假装没有看见,默默地将手离得那杯茶远了一些。 无脸躯壳:“…………” 冯子章觉得自己起码要在气势上表态,松开了江一正的胳膊,正想着要挺直腰背,结果腿一软,径直跪在了地上,膝盖磕在地上“咚”得一声脆响,把江一正吓了一跳。 那无脸躯壳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离年关还早,不必行此大礼。”宁不为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冯子章修为现在已经接近筑基大圆满,比江一正要高上不少,天天和宁不为待在一起,自然对他身上若隐若现的邪气有所感知,现在宁不为闭关出来,身上的邪气便愈发明显起来。 而方才褚信提起了噬魂阵和百骨千鬼阵——他之前在临江城小巷便见过宁不为用朱雀碎刀释放黑雾,又在云中门亲眼见识过无数白骨厉鬼,甚至还被一个巨型骷髅来了个亲密接触……之前他只是隐隐察觉,前辈修习的道术可能不那么“正派”,但是万万没有将“李乘风”和“宁不为”两个名字联系起来。 大魔头宁不为在传言中杀人不眨眼吃人不放盐,冷酷无情狠辣诡谲,所到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漂橹,和天天为了给儿子换尿布焦头烂额的李乘风完全像是两个人。 冯子章面色隐隐发白,“前、前辈,我——” 宁不为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淡定道:“既然猜出来了,去留随意。” 旁边听着的江一正满脸问号,“什么?猜出什么了?什么去留随意?” 宁不为:“…………” 冯子章欲哭无泪道:“前辈,您看小江她什么都不知道,您不如放过她吧。” 江一正觉得他话里话外都不对劲,疑惑地问道:“知道什么?” “我是宁不为。”坐在椅子上喝茶的人慢条斯理道。 “我知道啊,宁不为嘛,那个大魔头——”江一正说到一半顿时反应过来,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和冯子章挨在一起瑟瑟发抖,神色惊恐。 宁不为下意识地捏了捏手中的茶杯,撩起眼皮看向冯子章,微微一笑,“现在她也知道了。” 冯子章脸色煞白。 正在倒茶的无脸躯壳动作一顿,继而若无其事地充当背景板。 山洞中安静地只剩下倒茶的声音。 宁不为的神情在氤氲的热气中看不分明,冯子章和江一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这恼人的寂静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大魔头轻嗤了一声:“怎么不跑?” 冯子章使劲咽了咽唾沫,“不、不敢。” “呜呜,”江一正声音带上了哭腔,“前辈我下辈子还想投个好胎,能不能看在咱们相识一场的份上,别让我魂飞魄散?” 冯子章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他,“前辈,求你了,让我们死得时候稍微痛快一点行、行吗?” 宁不为头一次听人求饶还带讨价还价的,他起身走到二人面前蹲下来,玩味笑道:“那如果我说不行呢?” 冯子章神色紧绷,却也跟着一起红了眼眶,“呜。” 江一正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抽泣道:“那爹前辈你、你下手快点,我怕疼。” 宁不为幽幽道:“我什么时候说要杀你们了?” 江一正和冯子章目光呆滞地看向他。 “啧,我方才不是说了,你们去留随意。”宁不为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可万一我们出去告诉别人你就是宁不为怎么办?”冯子章吸了吸鼻子。 江一正泪眼汪汪道:“他们无时宗那位师叔祖是小乘期的大能,很厉害的,你好不容养了养伤,不要再同人打架了,要是再身受重伤倒在路边……呜呜,没人捡你怎么办?” “一定要把身上的邪气收好——”冯子章担忧道:“我都能发现,别人肯定也很容易就发现了,方才褚信说崇正盟还在找你……” 宁不为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们,“你们到底和谁一伙的?” 江一正伸手抹了把脸,咬了咬牙道:“在临江城要不是你救了我,我早就死了,我就当还了救命之恩。” 冯子章点点头,闭上眼睛道:“动手吧!” 宁不为:“……赶紧滚蛋。” 结果两个上赶着送死的小傻子还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江一正欲哭无泪道:“我腿软,起不来。” 冯子章悄悄睁开眼,脑子转得比江一正快一点,小声问道:“前辈,您刚才说去留随意……那我们能不能,留下来?” 宁不为稀奇地看着他,“你还敢留下来?” 怕是吓傻了。 “我、我本来也无处可去。”冯子章低下头,慢吞吞道:“他们都说你嗜杀如命喜怒无常,手下从不留活口……可是不管在临江城还是在云中门都是你救了我们,好几次,之前在善功处要不是你,我和小江早死了,你还帮我修好了师父送我的琉璃球……要是真想杀我们,你肯定早就动手了。” “子章说得对。”江一正眼泪汪汪道:“娘跟我说过,儿不嫌娘丑,狗不嫌家贫,做人要知恩图报……我这么没用你都没嫌弃过我,我、我也不能嫌弃你。” “我给你磕过头敬过茶,你也没反驳,那你就是我爹,你要是大魔头,我就是小魔头,”她语气坚定道:“你不杀我,我就跟着你。” 宁不为皱了皱眉,“你们不怕我?” “……怕,”冯子章偷偷抬起头来觑了他一眼,“但也没那么怕。” 刚才乍一听他是宁不为自然是怕得要命,“宁不为”“大魔头”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们会本能地害怕“宁不为”这个名头,可是看见真人蹲在他们面前赶人,还是会下意识将他当做李乘风。 他们一路走来共同经历了那么多,早就本能地依赖和信任他,甚至敢离谱地同大魔头本人讨价还价,也是潜意识觉得对方不会真的让他们魂飞魄散。 说不清具体的缘由,却是本能地感觉。 会暴躁却又捏着鼻子照顾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儿,会默许无处可去的他们跟在身边,会悄悄往他们纳戒里塞玉灵丹,会不动声色地纵容他们闯祸,会在救人的时候细心到把碎了一地的琉璃捡回来修好……这样的一个人。 刚才甚至还故意想把他们吓唬走。 冯子章知道自己不聪明,但他也有自己的判断。 “娘跟我说过,亲眼所见比道听途说更重要。”江一正看向宁不为,“不管你是李乘风还是宁不为,都是我爹。” 冯子章不敢跟江一正这么莽张口就喊爹,但还是赞同地点点头。 宁不为:“……随便你们。” 现在的小孩,难以理解,不可捉摸。 然后木着一张脸拽了拽自己的两只袖子,“松手。” 江一正和冯子章这才松开各自攥着的那只袖子。 宁不为站起身来,觉得腿有点麻,走了几步坐回了椅子上。 白衣躯壳正要将手里的茶杯递过去,却半道被人截胡。 冯子章端过茶递到宁不为面前。 宁不为刚才喝茶喝多了,现在有些渴茶,便接过来喝了一口。“你想好了?” 冯子章点点头,“想好了。” 而后便对着他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声音洪亮道:“爹!” 宁不为一口把茶给喷了出来,瞪着他,“你干什么?” “认爹啊。”冯子章伸手抹了把脸上的茶水。“您刚才不是问我想好了吗,我说想好了。” 宁不为咬牙道:“我那是问你想好要留下来吗。” 冯子章愣了一下,“不是问我想好要不要认爹吗?” 江一正这会儿终于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坐到了椅子上,闻言小声道:“爹,刚才第一口茶你咽下去了,喷的是第二口。” 宁不为:“…………” 很好,她甚至都不再说“前辈”和“您”。 本来想凭借凶名将人吓走的大魔头不但没有达成目的,反而被蹬鼻子上脸。 他麻木地起身,沉默地走进了自己的山洞里。 冯子章呲牙咧嘴地揉着膝盖站起身来,就被那白衣躯壳“生气”地“瞪”了一下,然后那躯壳紧跟着宁不为进了洞内。 冯子章诧异道:“他刚才是不是在瞪我?” 江一正口渴地喝了杯茶,“他都没脸没眼睛,难不成还能用神魂瞪你?” “也是……” “你怎么突然要认爹了?”江一正悄声问他。 “……我早就把他当爹了,一直不太好意思。”冯子章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是想认他。” “咱们这算不算认贼作父啊?” “妹妹,这个成语不是这么用的。”几个月前还义愤填膺痛骂宁不为的冯某人如是道。 洞内冯子章和江一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洞外站着的人已经完全僵立在了原地。 褚信飞到一半被告知不用过去了,又想起没和前辈他们约定好明早观礼的时间,便又折返回来,谁知刚道门口便听见李乘风亲口承认自己就是宁不为,吓得抓了一把匿息符拍在了自己身上。 接下来便将自己的两个朋友如何“认贼作父”的过程听了个全乎。 褚信无法理解江一正和冯子章的做法。 他也曾经被宁不为救过,但是……那可是犯下累累罪行将十七州搅得腥风血雨的大魔头—— 如果不是宁不为,他师兄褚礼也不会死,他师父褚勿也不会修为大跌一夜白头,沈溪师姐也不会痛失爱侣整日郁郁。 然而当初在临江城,宁不为又救了他和他师叔褚荪…… 若论大义,宁不为是大魔头,是杀了他师兄的仇人,他该即刻向师父和宗内禀报宁不为就藏在无时宗;可若论道义,宁不为又是他的救命恩人。 没有人告诉他应该怎么做,好像无论他怎么选择都是错的。 褚信在洞口僵立了半晌,才悄无声息地御剑离开。 一见峰山腰。 “原来你姓宁。”褚峻伸手戳了戳儿子的小脸,“宁修?” “啊!诶!”宁修听见白白娘亲喊自己的名字,激动地晃着小胳膊,长命小锁上的铃铛叮铃作响。 褚峻失笑。 难怪这些天他喊儿子李修小家伙都一脸茫然没什么反应,原来是喊错名字了。 他透过那白衣躯壳看到听到了全部过程,想起之前这宁不为自称“李乘风”时的淡定模样,无奈一笑,“倒是会演。” “呀~”宁修憋着劲蹬腿,竟然在床上翻了个身,抬起头看向褚峻,激动地求夸奖,“啊!” 娘亲呀~我厉害! 褚峻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很厉害。” 宁修弯起眼睛趴在床上冲他笑,“啊?” 爹爹呢? 他想让爹爹也看看自己厉害! 山洞里只有他和他儿子,褚峻只穿了身单薄的亵衣,姿势懒散地斜倚在墙上,单手支着头听他儿子说话,一边听一边附和,“嗯,没错。” 虽然完全鸡同鸭讲,却也能自得其乐。 “宁不为……李乘风……”褚峻任由他儿子抓住自己的手指啃,“宁家的人……宁乘风?” “啊呀~”宁修听见他爹的名字,抱着他娘的手指歪了歪小脑袋,眨了眨眼睛。 是爹爹呀~快叫爹爹来陪我玩呀~ 褚峻有些愣神。 五百多年之前,他曾给宁家旁支的一个孩子取过名字。 褚峻不怎么喜欢记事情,但这件事情能记清,完全是因为他一时心血来潮卜算的那一卦。 彼时他刚从乾府和中州之间的沼泽荒原出来,此处魔物作祟,却又是乾府万玄院弟子传送至中州的必经之地,因此经常出事,他的友人郝诤便托他帮一个忙。 他提着剑进了沼泽荒原,花费了近一年的时间,屠了大半个荒原,骨头缝里都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本来应该闭关突破,但总觉得心中不踏实。 修仙之人心中“不踏实”往往预示着要出事,他便随便从地上抓了几块小石子推算了一卦。 大吉。 命定之人。 褚峻皱起了眉。 他一个修杀戮道的,走在路上连狗见了都要绕道走,更别提人了。 应该是推演错了。褚峻这么想,便随处找了个山洞闭关,准备从小乘大圆满冲击渡劫。 但是万万没想到,渡劫引来了九天玄雷,九九八十一道玄雷劈下来,不仅把他劈成了块碳,还将他劈得道心动摇。 待那声势浩荡的劫雷劈完,他杀戮道道心尽毁,整个人就剩了一口气。 他以为自己活不成了,浑浑噩噩躺在荒野中,再醒来却看见一个陌生的修士。 这修士生得十分俊美,人也谦和有礼,见他醒来大喜,“道友你总算醒了。” 褚峻面带疑惑,他向来不喜同旁人交流,但看眼下这情况,显然是对方救了自己,他便冲对方行礼,“多谢道友出手相救。” 说完,便将自己这几百年来存的好东西一股脑全塞到了对方手里,起身便要离开,“告辞。” “哎哎,这位道友,道友且慢。”那修士哭笑不得地抱着一堆东西拦住他,将那些宝物又原封不动地还回来,“在下巽府商州辰城宁故,前些时日路过沼泽荒原,见道友昏迷不醒却有气息,便斗胆将道友带回了巽府辰城,非是贪图财物。” 巽府和乾府正好在对角线上,距离颇远,对方带他一个重伤之人回来定是费了不少力气,褚峻不想同人沾染太多因果,所以才送东西,见对方不收,他也不能强行给,便转身同他行了个大礼,“不知在下该如何报答?” 宁故无奈笑道:“无需报答,我本就是为我儿子祈福积德行善。” 褚峻道:“儿子?” “犬子生来便身子弱,久病不愈,我此番前去乾府也是去寂庭宗求药。”宁故谈起自己的儿子,却是面带愁容,“只是用上也不见好。” “不知在下可否见小公子一面?”褚峻问道。 “自然可以。”宁故带他来到了后院正房。 房间内,一名容貌昳丽的女修正抱着一个婴儿在踱步,见到他微微一愣。 “这是内子,李笑寒。”宁故介绍道:“笑寒,这便是我从沼泽荒原带回来的褚道友。” 二人见完礼,褚峻便看向她怀里的孩子,问道:“可否抱一下小公子?” 李笑寒下意识地看向宁故,见宁故点头,才将怀里的孩子递给褚峻,神色却很紧张。 小孩才一丁点儿大,不足他手臂长,安安静静地窝在他怀里,面色苍白呼吸微弱,像只可怜兮兮的小猫崽子。 “这孩子生来便是天灵之体,资质绝佳,一呼一吸间都在吸收灵气,只是识海微弱,承载不了这么多灵力,便表现出虚症来。”褚峻道。 “正是,正是。”宁故见他说对,登时大喜,“不知道友可有什么好法子?” 他寻边了十七州,都没能找到解决办法,偏偏孩子又太小,有人推演过这孩子是早夭之命,但他和笑寒到底不甘心,四处求医问药,可依旧毫无所获。 “若道友信得过我,我可以为小公子拓海塑骨。”褚峻道。 拓海塑骨,便是将孩子的识海拓宽至足够广阔,等以后孩子长大一些自己开始修炼便能自己拓宽,不必再担心识海微弱的问题,塑骨便是将根骨重塑……不管哪一样都是极痛苦的过程,便是大人都受不了,遑论一个刚足月的孩子。 褚峻同他们解释一番,道:“我会替他担着,不会让他感受到痛苦。” 宁故道:“这如何使得?” 且不说这对施术者的要求极高,拓海塑骨稍有不慎出了岔子对修士而言都是致命的,单说替别人担这么大的风险,也鲜少有人肯做。 宁故和李笑寒倒是想替儿子承受这苦楚,奈何他们不会拓海塑骨之术,这苦楚只能是施术者往自己身上转移……两人深思熟虑了许久,眼看儿子就要咽气,也只能冒险一试。 褚峻拿出根红绳系在了孩子指间,另一端缠在了自己的手上,一边替这孩子拓海塑骨,一边将所有的疼痛全都转到了自己身上,却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施术耗费了很长时间,待到快完成的时候,一直都在沉睡的孩子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看向他。 褚峻冲他笑了一下。 那孩子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了眼睛。 褚峻无奈,果然杀戮道是人憎狗嫌。 可下一秒,那小孩的手却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小拇指,孩子体弱,小手也冰凉。 后来施术成功,几人俱是松了口气,宁故和李笑寒对他千恩万谢,褚峻自觉还了宁故的救命之恩,觉得双方算是扯平,因果应当也不会太深,便准备告辞离开。 谁知临别之时,宁故夫妻突然请他给孩子起个名字。 孩子刚满月,两人怕养不活,一直没敢起名,现在解决了心头大患,自然是该请恩人给起个名字的。 巽府适时正值暮春,绿荫冉冉,草长莺飞,远处苍青群山绵延不绝,烟光凝紫,恰有长风吹过,裹挟起门前无数落花飘向天际。 “乘九万里长风,扶摇而起。” “自由自在,无挂无碍。” “便叫他乘风。“” “宁乘风。” 第50章 无时(十七) 之后他跑去暗域重塑道心, 再出来便听闻宁故那一支出了事,那孩子被宁家主家接了过去,主家对孩子很重视, 他便回了无时宗。 又过了十年, 他受郝诤邀请去万玄院授课,还教过宁乘风一段时间,原本瘦弱得跟小猫一样的孩子已经长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性子看起来冷傲, 但其实皮得厉害, 老是来招惹他,他便替郝诤好好教训了几顿…… 五百年后再见, 他竟然没有认出对方来。 宁家那么大的家族,宁乘风又颇受重视, 而且资质绝佳修无情道, 后来还被选进了万玄院,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不出意外以后会顺风顺水,如同他名字一般, 乘风而起, 成为十七州新一代的中流砥柱。 褚峻完全没有将这个遍体鳞伤冷酷狠戾的邪修同那意气风发骄矜贵气的小公子联系起来。 他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 曾经不可一世的小公子会修为尽失经脉尽断, 抱着属于他们两个的孩子找到他洞府前。 宁家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竟然连个人都护不住。 褚峻皱起眉, 余光瞥见他儿子手腕上的红绳, 目光一顿。 这根红绳是当年他给宁乘风拓海塑骨时用的那根, 后来他去万玄院因为某些原因便一直戴在了手腕上, 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摘了下来。 自从他走火入魔那次之后,记性就变得不怎么好,有段时间的记忆一直是模糊不清的,他倒也不曾在意。 褚峻伸手捏了捏儿子肉嘟嘟的小手,热乎乎的。 “啊~”宁修抓住他的袖子就要啃。 白白~ 褚峻将袖子轻轻拽出来,道:“和你爹小时候一样调皮。” 虽然他爹的“小时候”已经十五六岁了,但放在褚峻眼里,也没多大差别。 宁乘风现在也才五百一十六岁。 褚峻现在的心情颇有些微妙,他想起之前在识海中和对方阴差阳错的“神交”,又想起自己壳子对他做的那些事情,顿时更加微妙了。 他们甚至还阴差阳错有了个儿子。 “啊呀?”宁修趴累了,咕噜一下又翻了过来,仰面躺在床上,盯着他白白娘亲的耳朵看,不仅看,还伸手指,小铃铛叮铃作响。 白白的耳朵怎么红红的啦? 褚峻伸手握住他的小手,低声问道:“可是想你爹了?” “啊~”宁修懵懂地眨了眨眼睛,咧嘴笑开。 袖袖~ 他正被他娘亲又软和又白的袖子吸引,早把他亲爹忘到了脑后,翻了个身伸手去够褚峻的袖子。 褚峻突然感觉到一阵微妙的欣喜,神色一僵,透过那符同白衣躯壳关联上,果不其然又被脱了衣裳。 褚峻:“…………” 这动不动就脱别人衣裳到底是个什么爱好? 宁不为抱着胳膊盯着这躯壳的心口看,他十分确定朱雀碎刀就在这躯壳里,偏偏里面还有一抹疑似万里的神魂,若是将匿息隔断符取了抽出这神魂,那万里的本体定然立刻就察觉到杀来,单这一抹神魂便如此黏糊人了,若整个都来了—— 无法想象。 这匿息隔断符时效只有十二个时辰,这就导致他不得不每隔十二个时辰就要重新加固一次,麻烦得很,偏偏现在他还不怎么想见到万里。 “你认识我?”宁不为问。 那壳子点了点头。 壳子背后的褚峻心道也没错,他确实很早就认识宁乘风了。 “你是万里——的神魂?”宁不为又问。 那壳子顿了顿,似乎想了很久,才迟疑地点了点头。 褚峻:?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听到“万里”这个名字了,但他却没有丝毫印象。 宁不为挑眉,“喜欢我?” 这会壳子连犹豫都没有,坚定地点了点头。 壳子后的褚峻神情复杂,壳子前的宁不为同样目光微妙。 “当初失约是我不对,但是现在你看,我都同旁人有孩子了。”宁不为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咱们这叫有缘无分。孩子他娘生得倾国倾城,温柔善良,贤惠体贴,对我情深似海,而且出身名门正派,千辛万苦给我生了个儿子……” “我见他的第一眼便心生喜欢,以后要娶他做道侣。”宁不为神色认真地胡说八道:“当年我年少无知,同你说了许多浑话,都当不得真。” 从躯壳那抹神魂传来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若不是褚峻身为“孩子他娘”本人还在哄着儿子听宁不为胡扯,看他那认真笃定的神色,险些真要信了宁乘风满口胡言。 宁不为一边往躯壳身上画符一边道:“等我取出这碎刀,咱们便桥归桥路归路。” 他觉得这话说得已经很明白了,待这抹神魂回到本体,便能将他的话一句不落传到,万里那般性子清冷的人,定然不会纠缠。 宁不为垂下眼睛,扯了扯嘴角,语气也漫不经心,“咱们这叫有缘无分,强求不来。” 那白衣躯壳陡然沉默了下来。 褚峻只觉心中满是酸涩怅然,却不知道这情绪是因何而生,脑海中模糊的画面闪过,却快得抓不住。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他走火入魔刚刚恢复的那段时间,总是会出现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就好像……他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只是后来随着时间推移,这莫名其妙的情绪也渐渐变淡,最后消失不见。 褚峻垂下眸子,托着儿子的小手,手指抚过那根红绳。 五百年过去,他突然想知道自己走火入魔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事情。 又是什么事情让当年那个矜贵的小公子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尘世因果初现,他该出关了。 —— 褚信心事重重地走在路上,冷不防撞上了一人。 他眼疾手快地拽住对方的胳膊,才没让人跌在地上。 “抱歉。”褚信抬头看向对方,发现是个生面孔,没有穿无时宗的弟子服,眉眼温润,那双桃花眼煞是好看。 “无妨。”谢酒微微一笑。 褚信见他从善功处的方向来,又远远听见那边声音嘈杂,便顺口问道:“善功处出了什么事情吗?” 谢酒道:“好像是善功处的管事沈泽和几个弟子出事了,具体我也不清楚。” 褚信想起之前沈溪眼睛通红赶往善功处的模样,脸色一变,就要往善功处赶。 “这位道友。”谢酒突然伸手拉住他。 褚信转身,就见对方将手中的玉牌递给自己,“这是?” “您的腰牌。”谢酒低头看向那玉牌,温声道:“系带都磨断了,还是换根带子吧。” “好的,多谢。”褚信接过腰牌,冲他道谢,便步履匆匆往善功处走去。 谢酒揣着袖子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嘶……真的太惨了。”路过的几个弟子一边走一边小声谈论,“听说断臂残肢碎了一地。” “听说十天前就发现了,一直被善功处的长老压着,结果沈泽他姐姐找来了,善功处的长老和管事惨咯!” “呸,活该。”有弟子愤愤道:“善功处的长老管事沆瀣一气,克扣过咱们多少东西,要不是因为沈泽他姐是掌门的大弟子,他们能这么嚣张?” “小点声,沈溪可是下任掌门的有力人选……” “可得了吧,要是褚礼还活着,他俩结为道侣倒是有可能。无时宗的下下任掌门若是不姓褚,你看长老们哪个肯……” “反正是大快人心,沈泽这纯属是恶事做得太多遭报应!” 谢酒站在路边听着他们说话,微微一笑,随手抚过路边野草上的冷霜,抬头看向山间天际铺洒而开的橘红晚霞,喃喃道:“快入冬了啊。” 褚信感到善功处的时候,正碰上沈溪在质问善功处的管事。 “……若不是我出关见沈泽的魂灯灭了,你们还要瞒到什么时候!?”沈溪平常看着温柔,说话也细声细气,就连发脾气也声音也不高,却极有气势,沉沉的威压压下来,整个大殿里的管事和弟子都没有敢说话的。 过了半晌,专门负责善功处的长老才施施然从后殿出来,见到沈溪满脸歉意,“沈长老息怒,此事容我同您解释,万玄院的掌教们便宿在隔壁峰,明日便是景和太尊的出关大典——” “你拿万玄院和太尊来压我也没用。”沈溪冷笑,“今日你善功处若是不给个说法,便是闹到太尊那里,我也要个公道!” 那长老脸色微变,眼中闪过几分不虞,却不敢真跟她对上,温声道:“凶手已经被关押起来,您可随我来。” 褚信对沈泽倒是没有什么好印象,死了便死了,可沈溪怎么说也曾是他师兄褚礼的未婚妻,平日里对他们很是照顾,除了过于溺爱弟弟,也没有什么别的错处,闻言便紧跟了上去。 来到后殿,地上躺着个半死不活的青年,头发披散凌乱,目光呆滞,还在胡言乱语。 “哈哈哈……死得好……死得好……” “不是我……是我……哈哈,我干的……我把他们全杀了!全杀了!” “死得好!” 沈溪皱起了眉。 这弟子看着修为不高,充其量也就筑基后期,她弟弟沈泽金丹大圆满,怎么可能会被这个疯疯癫癫的人杀死? 褚信也觉得蹊跷。 “沈长老,此人名叫陆深,是若谷峰的弟子,当时地牢里就只有他一个人……” “呵,我闭关半年,都敢糊弄到我头上来了?”沈溪的目光扫过这些长老管事,“此事我绝不会就此作罢,待太尊出关大典之后,若你们不把真正的凶手抓住,后果自负!” 众人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沈溪面带怒意地出了后殿,这才注意到褚信正跟在自己身后,不由想起沈泽,心中愤怒和难过交织在一起,险些失态,强撑起笑,“褚信师弟也在这里?” 褚信不怎么会安慰人,“沈师姐节哀。” “善功处这群人掉进了钱眼里,一遇到事就推诿逃避,”沈溪咬牙道:“我方才观这后殿邪气颇重,动手的人应当是名邪修。” 褚信愣了愣,“邪修?” 他忽然想起十多天前冯子章和江一正受伤的事情,面上有些惊疑不定。 “褚信师弟?”沈溪看向他,“你可是想起了什么?” “没什么。”褚信清了清嗓子,没敢对上她的目光,“师姐要去刑罚堂吗?” “暂时不必。”沈溪到底还是识大体的,强压住悲意道:“待太尊出关大殿结束,我再跟他们好好算账。” 这就是要自己追查的意思。 褚信又劝慰了她两句,魂不守舍地往弟子舍走,腰间的玉牌和环佩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心绪纷乱如麻。 现在死的只是一个沈泽,可宁不为隐藏身份在无时宗内,迟早会作更大的乱,他身为无时宗弟子,理当以宗门利益为首。 褚信咬了咬牙,御剑往师父褚勿所在的山峰飞去。 他腰间的玉牌突然亮了一瞬,青光在空中闪过,又飞速熄灭。 —— “爹,出来吃饭啦!”江一正趴在宁不为的洞口喊。 宁不为之前伤得太重,现在虽然丹田经脉被修复好,但恢复起来依旧很困难,只能耐着性子从头开始修炼,好在这一见峰内灵气充裕,之前带着宁修没有时间,现在他闭关不过十天,便已经修炼至了练气十层,隐隐有突破之势。 但筑基之前无法辟谷,平常还是要吃饭。 江一正和冯子章一个练气期一个嘴馋,对食物的热爱程度出奇得高,总是兴致勃勃变着花样做饭。 今天不知道从哪里打到了两只野鸡,放在火上细细烤了,表层还抹了层香甜的蜂蜜,蜂蜜和烤鸡的香味充斥着整个山洞。 “烤了一个多时辰,肯定外焦里嫩。”江一正撕了根鸡腿放到宁不为碗里,“爹,你吃。” 宁不为面无表情地拿起鸡腿来啃。 “爹,翅膀也好吃。”冯子章给他撕了个鸡翅,放到了他碗里。 宁不为面无表情地拿起鸡翅来啃。 片刻后,他看着碗里堆满的肉,幽幽道:“你俩给我正常一点。” “好的爹。” “没问题爹。” 宁不为:“…………” 江一正啃着鸡翅歪头看了他一眼,“爹,你真是宁不为啊?” 宁不为哼笑一声:“怎么,不信?” “信。”江一正嚼了嚼酥脆的翅尖尖,精神恍惚道:“原来大魔头喜欢啃鸡腿啊。” 冯子章抽了抽嘴角,虽然他也很好奇,试探问道:“那难书尊者真的死了吗?他的那个塔据说很厉害的。” 宁不为微微一笑,将手上的鸡腿分肉剔骨,“我当时就像这样,先把他的皮给剥了,肉给剁了,骨头剔了,再把他的神魂揉碎——” 吧嗒。 江一正叼着的鸡骨头掉在了桌子上,冯子章嘴里的鸡肉突然失去了美味。 好、好凶残。 宁不为盯着他俩狞笑道:“像你们这样的小修士,我都是一口一个直接生吞的。” “嗝!”冯子章吞下嘴里的鸡肉,神色惊恐地打了个嗝。 江一正哆嗦着爪子又给他撕了根鸡腿,“爹爹、爹,你吃饱了吗?不不不够我和子章再去抓。” 宁不为勾了勾嘴角,“还行吧,受伤之后胃口小了很多。” 两个小呆瓜默默地松了口气。 宁不为心情愉悦地吃了大半只烤鸡,“你们从哪儿抓的鸡?” “一见峰山腰的竹林里。”江一正啃着细长的鸡脖子,被香得眯起了眼睛,“不知道吃的什么,特别肥。” 宁不为觉得哪里不太对,“山腰的竹林?” “昂。”冯子章点点头,跟宁不为比划,“竹林外面那片湖可真大啊,我和小江还看见里面有鱼,明天咱们炖鱼汤喝吧。” 宁不为默默地啃了口肉。 一见峰灵脉多,山里的野鸡肉质鲜美灵气浓郁也正常……吧。 湖对面的竹林里,褚峻抱着儿子例行来看从灵兽园带来的两只银追火凤幼崽,这火凤幼年时期同野鸡很像,并不怎么可爱,但宁修似乎格外喜欢,每天都要出来看上许久。 但是今天来到竹林,他只看到了一地羽毛。 “啊?”宁修目光疑惑,抬起头看向褚峻,“啊?” 大毛茸茸呢?小毛茸茸呢? 褚峻神色一顿。 方才他分神去看那躯壳时,听见山下那俩孩子在这边玩,欢声笑语,便没怎么注意。 “被你哥哥姐姐带去玩了。”景和太尊不忍心告诉儿子他的小宠物可能被吃了,只能委婉道:“我再给你去买两只。” “啊~”宁修趴在他怀里到处找自己的毛茸茸,却一直找不到,小嘴巴一瘪,眼看就要哭。 最近宁乘风在闭关,宁修已经每天都要闹几次要找他,每次都要哭得撕心裂肺,这两天好不容易用火凤分散了注意力——虽然褚峻也不得不承认,这两只银追火凤的幼崽真的很像野鸡。 宁不为吃完烤鸡,正瘫在椅子上消食,便听冯子章道:“我怎么好像听见了小山的哭声?” 江一正还在嗦骨头,闻言支棱起耳朵,“好像是咱弟弟?” 宁不为刚直起身,便见从洞口外走进来一位白衣美人抱着嚎啕大哭的孩子走了进来,看到桌子一堆堆的骨头,目光微顿。 “怎么了?”宁不为起身走到褚峻身边,将宁修接过来。 “啊~”宁修听见他爹爹的声音,止住了哭声,泪眼汪汪地盯着好久没见的爹爹,控诉地冲他喊:“咿呀!?” 爹爹你去哪里了呀!? 宁不为抱着儿子掂了掂,“是不是胖了?” “嗯。”褚峻递给他一块棉帕子,“天天闹着要找你。” 宁不为接过来给他儿子擦眼泪,对宁修温声道:“爹忙正事呢。” 嗯,忙着脱他壳子的衣裳。褚峻默默补充。 “谢谢你照顾他。”宁不为抬起头对他道谢。 褚峻正盯着他看,他一抬头两个人的目光正好撞上,又像两尾游鱼倏然分开。 “无妨,应该的。”褚峻又将目光落在宁不为的脸上,这般仔细一瞧,倒和五百年前的少年有几分相像。 “啊~呀~”宁修举着小胳膊使劲晃了晃,长命小锁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 爹爹看呀~白白娘亲给我做哒~ 上次宁不为去找他们宁修正在洗澡没戴着,这次他还心心念念要给他爹看自己的小铃铛。 单看这银锁的材质和上面的红木珠子就知道价值不菲。 宁不为觉得这红绳有点眼熟,便多看了两眼。 “峰、峰主,外面请。”冯子章从洞外走进来,因为太紧张还磕巴了一下。 山洞里一股烤鸡味,桌子上还全是鸡骨头,他和江一正便在外面支了张小桌子沏了茶待客。 褚峻倒也没有架子,闻言便随冯子章出去,宁不为自然也抱着宁修一起出了山洞。 虽然已经是初冬,但是震府在东南,天气还不算太冷。 正是傍晚时分,山下还残留着几分暖意,远处墨色群山绵延起伏,落日半沉,晚霞映红,给整个一见峰铺洒上了层明丽的艳色。 他们支起来的小桌子有点矮,冯子章从纳戒掏出来几个小板凳,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峰主,您请坐。” 褚峻一撩衣摆,坐在了那小板凳上。 “爹,你也坐。”冯子章热情地邀请他。 宁不为:……不是很想坐。 但见对方都坐下来了,他不坐下待客不合适,便抱着宁修也坐了下来。 冯子章十分感眼色地开始倒茶,江一正在不远处堆了个火堆,背对着他们不知道在干什么。 “啊~”宁修如愿以偿见到了爹爹,窝在他爹怀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小铃铛晃得清脆作响,“呀!” 宁不为捏了捏他的小手,转头看向褚峻,却发现对方也在看他,愣了一下。 褚峻淡定地将目光移到儿子身上,神色自若道:“他最近很喜欢银追火凤的幼崽,每天都要看一看。” 宁不为想起方才吃的那两只“野鸡”,顿时觉得不妙,果不其然,旁边那人道:“今天傍晚去看,那两只小火凤好像走丢了,这才闹起来。” 宁不为心虚地扯了扯嘴角,“银追火凤看不好确实容易丢。” “嗯,容易被人当野鸡抓去烤了吃。”褚峻轻轻勾了勾嘴角。 宁不为:“…………” 他就知道这竹林里怎么可能莫名出现这么肥的野鸡。 罪魁祸首一个乐颠颠地倒茶,另一个端着木盘子跑过来,兴冲冲道:“峰主,爹,刚烤好的地瓜!咱们快趁热吃!” “啊~”宁修闻见香味小脚丫蹬着他爹的肚子使劲伸脖子去看。 香香哒~ 宁不为刚要开口阻止,江一正就把一块最大的烤地瓜往褚峻跟前递,开心道:“峰主。” 自筑基以来近千年不食人间烟火的景和太尊坐在小板凳上,穿着一身仙气飘飘的白衣,伸手接过了一个比自己手掌还大的烤地瓜。 宁不为阻止不了,干脆就目光戏谑地看他,打算看看美人怎么啃地瓜。 “爹,给你个有点焦的。”江一正递给宁不为的那个比褚峻那个小不到哪里的烤地瓜。 下意识伸手接过来的宁不为:……我谢谢你。 江一正和冯子章搬着俩小板凳坐在他们对面,半点都不拘束地开始吃。 “啊!”宁修伸手要去够那地瓜,被宁不为按住手。 “只能吃一点点。”他剥开地瓜皮,捏了一小块吹了吹,试了试温度,才给他塞进小嘴里。 宁修吧唧了一下小嘴,眼睛亮了亮,还要再吃。 “不能吃了。”宁不为将地瓜拿得远了些,见宁修盯着不放,放到嘴边几口吃完了地瓜,唬他儿子,“看,没了。” 话音刚落,一块剥好皮还热乎着的地瓜就被塞进了他手里。 宁不为转头去看。 褚峻微微一笑,“喜欢就多吃些。” 宁不为:“???” 第51章 无时(十八) “师兄, 你来得正好!”褚智见他进门,一把将他拉了进去,“你快来帮我看看, 明天穿哪件衣裳好看?” 褚信神色肃然,被他拽进门, 便见几个师兄师弟正聚在一起讨论明天景和太尊的出关大典。 “明天咱们峰的位置好像离万玄院的人挺近的,听说郝诤院长也来了……”有师兄道:“好好表现,说不定骨骼清奇就被选上了呢。” “哈哈哈哈你做梦吧!” “哼, 说不定我就被选上了呢, 倒时候可别求着你好师兄带你去玩。” “好师兄~我先提前喊下哈哈哈!” “呕!滚滚滚!” 众人笑作一团, 褚信问道:“师父怎么不在大殿?” “哦,师父提前去主峰了。”褚智道:“师兄,你怎么了?” “没事。”褚信摇摇头, 指了指左边那件衣裳,“左边这件好看。” “好!”褚智笑道:“那我就穿这件衣裳。” 主峰非召不得进, 褚信只能暂且将满腔心事压下,他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 谁知一沾枕头就沉沉睡了过去。 月上中天,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了室内,温热的水淌过脸颊,带着一丝痒意,褚信皱了皱眉,睁开了眼睛。 掌心好像又东西在跳动, 他抬起手,却见一颗温热尚在跳动的心脏。 黏腻的血滴在他眉心, 触感同脸上的温水别无二致, 鼻腔顿时充满了浓郁的血腥气, 褚信一把扔掉了那颗心脏,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借着月光,他看清了室内的场景,断臂残肢布满一地,目之所及皆是浓郁的血色,而他手上身上全是黏腻温热的血,腥气和热气混杂在一起,让人作呕。 他仿佛听到一声呻吟,转头一看,却正对上师弟褚智半边血淋淋的脸,一只眼珠凸出来爆做血浆。 “啊——” 一声惨叫从原叶峰弟子舍传了出来。 一见峰。 正在石床上打坐的宁不为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竟然在无时宗感受到了宁家四象六合阵的气息? 只是这阵法的气息时隐时现,并不怎么清晰,他面色微沉,旋即起身悄无声息地出了山洞。 山洞角落里一直安静的白衣躯壳脚步微动,下一瞬却像被人稳稳压住了肩膀。 褚峻隔空按住自己不受控制的白衣躯壳,用襁褓将儿子裹严实,只用一息便从山腰的洞府出现在白衣躯壳面前。 长袖一挥,山洞中便多了个红衣躯壳。 褚峻将神识一分为二,而后将孩子递给红衣,朝着宁不为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不能随便动用灵力,宁不为依旧是借助符阵之力,速度并不算快,褚峻很快便追上了人,放缓了速度跟在他身边。 宁不为照旧是用血符,眼睛都不眨地用碎刀往掌心划,看得褚峻直皱眉。 待他看到宁不为那狂放不羁的符篆之后,眉顿时皱得更厉害了。 宁不为脸色也很难看。 四象六合阵是宁家独有的阵法——更准确的说,这是宁行远自创的阵法,虽远不如他的回春大阵出名,但因为阵法容易操作且威力巨大,便当做了宁家家传的阵法,并不外传。 若说回春大阵主生,那四象六合阵便主杀,凡阵启必见血,宁不为的噬魂阵便是在四象六合阵的基础上衍生创造出来,将其杀性发挥到了极致,乃至凡入阵者必魂飞魄散。 自打五百年前宁家覆灭,四象六合阵便也随回春大阵一起消失在了十七州,这还是宁不为第一次发现它的踪迹。 很明显,这阵是冲着他来的。 敌在暗我在明……宁不为脚步微顿,突然转头看向身后。 月上中天,树影摇曳,并没有生人的气息。 宁不为不怎么放心地看了两眼,从怀里拿出几张匿息隔断符往身上一拍,才继续往前走去。 褚峻眉梢微动,在宁不为拍符之前,用绯色灵力凝聚成一根极细的丝线,悄无声息地飞出缠在了宁不为的腰间,那细细的红线在碰到宁不为的瞬间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空气中,丝毫未被发觉。 灵力都不能用的人,竟然还敢胆大包天孤身一人前往险地。 两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去,只见一片血光自原叶峰冲天而起,照亮了漆黑的天幕。 宁不为甩符的速度不由加快,半柱香过后,他终于赶到了血光而起处,却发现屋舍之外已经聚集了许多无时宗的弟子。 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惊慌失措地跪在地上,拽着一个老者的衣摆,哭道:“师父,不是我做的,真的不是我做的!” 那少年正是褚信,而被他拽着的老者则是原叶峰的峰主,褚勿。 褚勿原本在主峰同宗主褚临渊等人一起议事,夜半被人紧急叫回原叶峰,然而回来却发现自己的几个关门弟子全部惨死,当即便急火攻心,一口血喷了出来。 待他看见浑身是血的褚信时,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周围都是四象六合阵的气息,而且这布阵手法让宁不为感到异常熟悉,掩在袖中的拳头死死攥紧。 他修阵符之术,自然知道创阵之人布阵的手法和学者布阵……是很不一样的。 “是不是看看溯洄之境便知。”主峰大弟子沈溪站出来道。 溯洄之境只能溯洄一个时辰以内的画面,而且需要当时的人在场,十分耗费灵力,对施术者的修为要求极高,并不怎么实用,是以修习的修士并不多。 而沈溪自幼修习此术,施展起来并不困难,只见她双手掐诀,瞬息之间,一面巨大的水镜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水镜之中,躺在床上安睡的褚信缓缓睁开了眼睛,自床上起身,抓起了身边放着的长剑。 浓郁的黑气缠绕着剑身,无数厉鬼凄啸,少年双目血红,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举剑朝着床上安睡的同门砍去。 血溅在白皙的下巴上,他舔了舔嘴角的猩红,微微歪头,那阴冷狠戾的目光仿佛透过水镜,看向在场的每一个人——又像在紧紧盯着一个注定会来的人。 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 继而接连不断的惨叫声和哀嚎声从水镜之中传来,众人皆是被这单方面残忍的虐杀震撼在了原地。 褚信脸色煞白地看着水镜之中的自己和被屠戮的师兄弟们,茫然地摇头,眼泪汹涌而出,哑着嗓子道:“不,不是我,不是我……” 那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师兄弟,明明睡前他们还在一起谈笑,褚智师弟还让他帮忙选衣服—— 而水镜之中,他却不顾褚智惊恐的求饶声,一剑劈开了褚智的头颅。 褚信崩溃地抓住自己的头发,痛苦地蜷缩在一起,“不是我,我不记得了……我为什么完全不记得!?”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明明是邪术!你们有没有看那剑上的鬼气,和宁不为那朱雀刀一模一样!” “什么仇什么怨啊……都是同门,何必下此死手?” “万玄院来选弟子了吧,听说要从原叶峰中挑一个……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此事不宜妄下定论,我看着模样倒像是被什么邪物操控了。” “未必,也可能是自己偷偷修炼邪术走火入魔了……听说当年宁不为就是因为邪术堕入魔道……” “可这也太过蹊跷了,完全没有道理。” “可这事确实是他做下的!水镜里可是记录得清清楚楚。” 周围的弟子窃窃私语不停,褚信跪在地上,绝望怆然,抬头看向褚勿,带着哭腔道:“师父,真的不是我做的……求求你信我,真的不是我!” 褚勿目光悲恸地看向他,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几百岁,“我看着你长大,自然知道你的为人,此事有蹊跷……” 褚信抬起头,突然和人群之后的宁不为对上了目光。 ‘那剑上的鬼气和宁不为朱雀刀上的鬼气一模一样……’ 褚信动了动嘴唇,紧紧抓住褚勿的衣袖,惶然出声:“师父,宁——” 话音未落,一道青光猛地袭向他背后。 “小信!”褚勿面色一变,骤然发力将他拽开,却已然来不及躲闪。 褚峻察觉之时便已出手,然而出手的瞬间,肩膀上的伤口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偏偏迟了一息。 褚勿被那青光正中心口。 “师父!!!”褚信仓惶转头,正看到褚勿倒下,猛地扑上去接住。 人群中,宁不为对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眼睛的主人冲他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宁不为紧跟上去。 褚信抱着褚勿的尸体痛哭出声,似有所觉抬起头来,正看到宁不为离开的背影,声音凄厉喊道:“宁!不!为!!” 宁不为后背一僵,脚步却未停。 褚信双目血红要提剑来追,却被沈溪等人押住。 沈溪将他按住,沉声道:“事关重大,褚信师弟,你现在不可随意走动,我这便去禀告掌门。” —— 那人看着不急不缓,速度却是极快。 宁不为紧追不舍,在看清对方背影的一瞬,突然厉喝出声:“你给我站住!” 那人竟然也配合地停下了脚步,施施然转过身来,露出了一张温润又陌生的脸来,微微笑道:“乘风道友,咱们又见面了。” 宁不为愣了一下,“谢酒?” 谢酒揣着袖子站在原地,闻言笑道:“自然,不知道友……将我认成了谁呢?” 宁不为紧紧盯着他,“一个故人。” 谢酒笑得更灿烂了,“看来这个故人对你很重要。” “旧时友人而已。”宁不为道:“我一直在找他。” 谢酒笑容微敛,“旧时友人而已,何必一直找?” 宁不为沉默了片刻,“你为何在无时宗?” “自然是来做厨子。”谢酒一双桃花眼笑得波光潋滟,“灵谷宗的弟子在外面甚是抢手,在下尤其擅长烤麻雀,若道友想吃,可随时来若谷峰找我。” 说完,也不等宁不为说话,便转身继续向前走。 宁不为欲追,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声,他正要转头,却突然被人攥住手腕,拽到了旁边的石缝夹隙。 他手中的朱雀碎刀骤然袭出,紧接着后肘狠狠往后一砸,整个人陡然转身就要将掌中血符拍向对方心口。 褚峻将那几块张牙舞爪的朱雀碎刀敛进袖中,而后捏住宁不为手腕上的命门将那只血光四溢的手掌牢牢别在了他身后。“是我。” 宁不为周身煞气四溢,不耐烦道:“你谁?” 褚峻:“……褚山。” 宁不为愣了一下,“你不在家看孩子来这里干什么?儿子呢?你把他自己留山洞里了?” 褚峻听着外面的动静,低声道:“我弟弟褚丘帮忙看着。” “你——”宁不为皱起眉,下一瞬却被一只修长温热的手捂住了嘴,清冷陌生的淡香钻入鼻腔,让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有人追来了。”褚峻微微偏头去听外面的声音。 褚峻一偏头,柔软的发丝轻轻扫过宁不为的睫毛。 宁不为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地方逼仄得很,两个人挨得极近,对方几乎整个人都贴在自己身上。 他一垂眸,月色之下,连对方耳垂上细小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下颌流畅优美的线条顺着白皙的脖颈埋进了单薄的衣领之中…… 宁不为的目光仿佛被烫了一下,猛地抬眼,却正好对上褚峻那张眉目如画的脸,呼吸一窒,下意识往后仰了仰了头,试图离他远一些。 “嗯?”褚峻见他神色不自然,疑惑出声。 宁不为喉结微动,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他肩膀上往外推了推,将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离我远点。” 好死不死,他这一指头正好戳在褚峻肩膀的伤口上,褚峻嘴唇一白,伸手攥住了他的手,沉声道:“别闹。” 清浅的呼吸喷洒在鼻尖,宁不为恨不得转身挖个洞将他塞进去埋起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褚峻被他瞪得莫名其妙,低声道:“来了。” 宁不为抓了一把匿息符十分粗暴地拍在他脑门前,将那张扰人心神的脸给盖上。 褚峻:“…………” 第52章 无时(十九) 褚峻将那几张匿息符取下来随手贴在了宁不为的肩膀上。 宁不为皱眉, “你——” “噤声。”褚峻低声说了一句,缝隙外一阵狂风呼啸而过,他状若随意地伸手一抓, 指间顿时爆发一阵浓郁的青光。 “抓到了。”褚峻垂眸看向掌心那团流光,行云流水一个符下去,周围的环境顿时一变。 宁不为环顾四周,便发现周围是无边无际的空茫, 虚无缥缈, 时间和空间仿佛都在此处停滞, 又好像在飞速流逝扭曲,让人无处落脚。 合体之上, 元神可入虚空,呼吸之间可过千百年,亦可千百年过而只一呼一吸。 褚峻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宁不为,愣了一下,“你怎么进来了?” 宁不为曾随宁行远入过虚空, 自然知道是何种感觉, 眯起眼睛看向褚峻, 阴恻恻道:“金丹期修士?” 褚峻清了清嗓子,“此间危险,跟紧我。” 他话音刚落, 空茫之中陡然出现千百道耀眼青光, 自四面八方朝二人元神包裹而来, 看似速度极慢,可眨眼便到了面前。 褚峻掌心浮起一记太极印, 挥袖而出。 那太极印在触碰到青光的瞬间陡然暴涨数百倍, 无数绯色的灵力交织而成细密的网, 骤然聚集而成无数绯色的点,又倏然化作千百道绯色灵光,在太极印的加持之下,各自成无数八卦之形,将试图合起的青光牢牢困在各处。 眼花缭乱的灵光在虚空之中炸开,宁不为只觉心神剧震,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余光却瞥见一人持剑直冲他元神眉心而来。 宁不为眯起眼睛,体内刚催动灵力,便被一只手牢牢压了下去,继而腰间一紧,径直被人甩了出去,又有无数绯色灵力延伸而至将他稳稳托住,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 他看向腰间不知何时被缠上的红绳,沉默瞬息,抬头望去,便见虚空中一黑一红两道元神斗得难分难舍,快到虚空之中只见道道残影,而那太极印则牢牢悬浮在最上,无数绯色灵光将那青光困得无处可去。 宁不为修了五百年也只到化神巅峰,还是第一次在虚空之中见到元神斗法,开始只觉得眼花缭乱,可不知为何腰间绑着的那根红绳似乎同那姓褚的元神联系颇深,竟也能勉强看个大概。 即便宁不为现在修为只到炼气,可化神期的眼力还是在的,化神入虚空,又能观小乘修士元神斗法,此等好事可遇不可求,他当即便盘腿而坐,阖目开神,开始观战参悟。 单单是斗法残遗的灵力便比外界浓郁上几十倍,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褚峻没想到会将宁不为的元神也一起扯进虚空之中,同那青光斗法时免不得要分神去看宁不为,结果发现这小子竟然半点不见外地开始参悟修炼,顿时好气又好笑,却还是抽手甩过去几道剑气替他护法。 那青光之主一身玄衣,似乎被他们这做法激怒了,攻势愈发猛烈起来,招式阴险刁钻,直往褚峻肩膀的伤口攻击。 “景和太尊倒是好算计。”对方笑道:“竟不惜牺牲宗内弟子也要将我引出来,却不知你这强行提起来的修为能撑多久?” 褚峻肩膀处的伤口黑气四溢,竟是张牙舞爪地开始缠绕着他的元神开始侵占蔓延,强行提到小乘期的修为开始逐渐削弱。 褚峻目光微冷,二指并拢,竟是强行将那黑气聚集至一处,“足够送你归西。” “呵。”那人轻笑一声:“你不管无时宗的弟子么?若是我死在这里,整个无时宗都要给我陪葬。” 褚峻手腕一翻,掌心多了一柄雪亮清透的长剑,毫不犹豫地冲他袭去,对方亦是祭出一柄宽剑相抗。 剑锋相交,灵力缠斗,太极印毫不留情沉沉压下。虚空之中的灵力波动又倏然暴涨,灵光四溅。 显然并不在意无时宗弟子的死活。 那人哂笑道:“太尊这般无情,合该去修无情道!” 褚峻一手执剑一手结印,将对方逼至死路,甚至为了防止像上次被他逃窜,周围的无数绯色灵力合为八卦,绝不让对方一丝元神有机可乘逃出去。 谁知那人竟是直接将剑脱手,径直砍向虚空之中阖目参悟的宁不为。 褚峻手中长剑疾速而出,将袭向宁不为的剑劈落在半空,几块兴致勃勃准备打架的朱雀碎刀晚来一步,围着褚峻长剑绕了一圈,兴致缺缺地回到了主人身边。 褚峻:“…………” 参悟还想着打架,简直胡闹。 “这个果然就舍不得了。”那人戏谑一笑,“你能因他走火入魔一次,便能因他走火入魔第二次,信吗?” 褚峻冷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好人。”对方慢条斯理道。 长剑召回,褚峻打架向来不喜同人废话,一剑将那元神劈散,八卦合拢,太极印压下,魂飞魄散,斩尽杀绝。 茫茫无际的虚空霎时归于寂静,褚峻却并未放松,反而聚精会神感受着周围细微的灵力波动。 宁不为阖目而坐,精纯浓郁的顺着奇经八脉游走汇入丹田,无数裂痕瞬间被修复,方才快到已出残影的两名小乘期修士斗法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一一闪过,一招一式变得极为缓慢清晰,甚至双方如何掐诀结印,灵力如何游走都仿佛被慢放了几十倍。 便是每个境界之内,中期和大圆满的差距都是极大的,遑论小乘与化神之间还隔着一个合体期,宁不为便是这般仔细地看,也只能参透十之二三,但已经足够令人振奋,若是只让他修,不知要花上几百年才能参透这二三。 他只觉过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自己识海之中那灰蒙蒙的丹田便隐隐镀上了一层灿烂的金光,甚至比他修至化神大圆满的丹元还要大上一圈,奇经八脉亦是拓宽了一倍有余,无数灵力汹涌而入,竟是直接让他从炼气期突破到了金丹中期,若不是宁不为及时压住,险些直接半步化神。 宁不为死死压住体内的灵力,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 虚空之中为元神,自然不会引发雷劫,但出去便不一样了,一旦元神回归肉身,从炼气突破筑基,从筑基突破金丹,这雷劫是要叠加在一起的,他修的又不是什么正统,天道自然要往死里劈他,每次渡劫都是九死一生,这么多雷劫怕是要将他直接劈成灰。 宁不为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却在睁眼的瞬间,整个人一跃而起,手边的朱雀碎刀瞬间凝聚成一柄窄刀,目光凛冽直直劈向一处虚空,另一柄长剑几乎是同时而至。 一刀一剑在空中交错,虚空之中陡然爆发出一阵青光,方才被褚峻一剑劈散的元神往后疾退几步,以阵挡住了那一刀一剑。 褚峻执剑而立,余光扫过身边的宁不为,看向那青光的元神,“回春阵。” 难怪上次明明他将对方打得魂飞魄散,青光却还是再次出现在无时宗。 那元神低笑了一声:“景和太尊好眼力。” 宁不为猛地转头看向褚峻,脸上是完全不加掩饰的震惊,甚至还下意识地往旁边退了半步,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褚峻:“…………” 倒也不用表现得这么明显。 宁不为盯着那面目模糊的元神,冷声质问:“你和宁行远什么关系?” “我和宁行远是什么关系?”那元神似乎被逗笑了,“你觉得呢?” 能把回春阵使用得如此熟练且起死回生不受天道限制的小乘期修士……宁不为沉默不语,握紧了手中的朱雀窄刀。 “我送你的见面礼喜欢吗?”对方微笑道:“乘风。” 宁不为脸色一变,抬起头紧紧盯着他。 “五百年前,你不也是和那小弟子一样,修习邪术入魔,将宁家仅存的几个血脉同宗给杀了么?”对方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怎么,你都忘了?” “我没忘。”宁不为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你是来给他们报仇的?” 那元神轻笑一声:“自然不是,我都说了,这是见面礼——” “多亏了景和太尊,不然我还要等许久才能同你说上话。” 话音刚落,站在宁不为身边的褚峻忽然神色一凛,“宁修!” 宁不为脸色瞬间一变。 对方愉快地笑出了声:‘景和太尊,您会引蛇出洞,我也会调虎离山呐。’ “快回去!”宁不为对褚峻道。 褚峻点头,拽上宁不为欲走,却被那元神拦住。 一见峰山脚洞府中,褚峻一半的元神在红衣躯壳内,抱着宁修同来人交上了手。 “景和太尊,您本就有伤在身,撑不了多久的。”对方的招式显然游刃有余,“这一着不慎,恐怕五百年前的心魔又要冒出来,再走火入魔一次,可谓得不偿失。” 褚峻操控着红衣躯壳,肩膀伤口处被压下的邪气又开始扩散。 那人一边说着话,攻势愈发猛烈,直逼褚峻怀里的宁修,“这只是个妖物而已,太尊不会看不出来吧?还是说——” 他低笑出声,声音却忽远忽近,仿佛自那邪气蔓延的伤口钻进了褚峻的脑海之中,“您对宁乘风那点痴心妄念,修了五百年清净道都未曾压下?” “哇!”宁修突然在褚峻怀中惊醒,神色惊惧地抓住褚峻的衣服,嚎啕出声。 褚峻元神二分,一半元神在虚空中与宁不为一起同那青光缠斗,另一半元神则在这红衣躯壳中同此人斗法。 怀中的宁修神魂不稳,三魂七魄将散未散,像是要被什么东西强行吸走神魂,哭得让人揪心不已。 虚空之中,宁不为趁着褚峻拖住对方,沉声道:“褚峻,送我出去!” 瞬息之后,山石缝隙中的宁不为元神归位,本想直接离开,但当目光扫过对面褚峻的原身,咬牙一把将人扛在了肩上,御剑疾驰向一见峰。 偏偏他在虚空之中突破至了金丹中期,筑基的十二道劫雷和金丹的三十六道劫雷滚滚而出,紧随在他身后,似乎在找准目标往下劈,一时竟然没赶上他的速度。 这雷劫声势浩荡,带着股不劈死你不罢休的怒意,漫天黑云自原叶峰一路延伸至一见峰,覆盖了大半个无时宗,惊动了无数人。 “嚯,这劫雷。”若谷峰阁楼上的中年男子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子,点评道:“这是要劈死哪个离经叛道的混账?” 旁边的几个长老闻声望去,“看着不过是筑基渡金丹,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个大能要飞升了。” “别说,虚空之中好像有人在斗法。”中年男子笑眯眯道:“少说也是小乘。” “那咱们还是别掺和了。”本来跃跃欲试想去掺和的女修顿时失去了兴趣,“别看热闹丢了小命。” “郝院长,会不会是景和太尊?”有人问道:“太尊竟然已经修至小乘,这才过了五百年……如今小乘大能不过五指之数,无一渡劫,飞升有望啊。” “小乘。”郝诤哼笑一声;“他就是修到大乘也没有。” 那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此话怎讲?” 郝诤捋了捋胡子,打了个哈欠,“死心眼的棒槌,情劫难渡呗。” 被个命定之人折腾了五百多年,这一出关保不齐又要开始。 正在喝茶的女修一口茶喷出来,柳眉倒竖,“我当初追了他三百年话都没说上一句,这冰块竟还有情劫?” 郝诤怜悯的看了她一眼,“不仅有,还用情颇深。” 尚暖薇默默翻了个白眼,酸溜溜道:“哪个倒霉蛋会被他看上。” —— 宁不为一路雷声带闪电赶至一见峰,便见冯子章和江一正被那白衣躯壳护在身后,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江一正和冯子章望着漫天云雷,脸色更白了。 而湖面之上隐隐传来孩子的哭声。 宁不为将褚峻的真身扔向那白衣躯壳,而后飞向湖面,便见湖面瞬间波涛激荡,劫雷似乎找准了宁不为的位置,开始一道接一道地往下劈。 宁不为提着朱雀窄刀,以刀引雷,雷光霎时将夜空照得明亮如昼,紧接着势若千钧直劈向那抹青光。 褚峻操控着红衣躯壳疾速后撤,冲破滚滚雷云,掌心太极印倏然暴涨成型,自上而下压向正在扛雷的那人,紧接着手中红线一收,将杀红了眼的宁不为从那劫雷之下拽了过来。 宁不为被拽过来的瞬间,太极印连同劫雷轰然压下,宽广的湖面巨浪滔天,一见峰方圆百里内山崩地摧,碎石滚滚,数道山峰遽然塌陷。 若自高空俯视,正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太极印记。 虚空之中,同褚峻缠斗的青光倏然消失。 然而那青光之人消失,宁不为的四十八道劫雷才堪堪劈了两道。 褚峻元神归位,操控着红衣抱着宁修远离劫雷,而后真身飞上,将宁不为手中的朱雀窄刀夺了下来。 朱雀刀中,厉鬼哭啸,浓郁的邪气如影随行想要趁机噬主,宁不为眼底的猩红若隐若现,看向褚峻的目光狠戾又戒备,他哑声道:“把刀给我。” 褚峻单手镇压住朱雀刀中的厉鬼邪气,而后在周围快速布下个渡劫避雷阵法,以无数极品灵石驱阵,扯动红线将宁不为扯进了阵中。 “先渡劫。”褚峻淡淡看了他一眼。 似乎是为了应和他的话,黑云之中雷声滚滚,甚至隐隐泛起金色。 褚峻知道自己不能在阵中久留,直接将自己纳戒上的认主标识一抹,塞进了宁不为手中,“随便用。” 而后直接消失在了避雷阵之中,黑云里的金色玄雷察觉到目标消失,瞬间偃旗息鼓,宁不为的劫雷又开始嚣张起来,蓄势待发争取劈死底下渡劫的混账。 宁不为强行定下心神,盘腿而坐,心中默念法诀,神识粗略地在褚峻塞给自己的纳戒中扫了一圈,顿时觉得剩下的四十六道劫雷也算不得什么—— 这纳戒之中,怕不是搬进了个大秘境。 声势浩大的劫雷接连劈下,雷声震耳欲聋。 冯子章和江一正被那白衣躯壳拎到半空躲过了太极印一劫,目光茫然地看着方圆百里平整的碎石地——一炷香前,周围还是峰峦高耸,山川绵延。 褚峻将红衣躯壳连同那糟心的白衣躯壳一并收了起来,终于将所有的元神全部归于真身,抱着宁修仔细检查了一遍。 围观了全程的江一正和冯子章两脸震惊。 那么大俩人!突然就不见了! 宁修好不容易养得稳当些的魂魄又有些散,而且惊吓过度,额头烫得厉害。褚峻帮他稳住神魂,却一时没能找到适合小孩子吃的丹药。 正当此时,便见天际无数流光向此间飞来,如同过江之鲫,稳稳当当落在太极印平整好的地面上。 宁不为在渡劫,褚峻正在用神识搜寻那青光的踪迹以免对方再次头次,神识正在飞速向外扩展蔓延,目光越发冰冷。 褚临渊率无时宗众弟子长老赶来,便见滚滚黑云浩荡劫雷之下,一袭白衣翩然的仙人长身而立,清姿卓绝神色淡漠,恍若谪仙下凡,周身巨大的威压令人不敢直视。 “恭迎——”褚临渊刚要行礼,便被褚峻抬手制止,褚临渊身后的一众长老弟子的道贺声也卡在了嗓子眼里。 “孩子发烧该吃什么丹药?” 半夜出关,虚空斗法,刚用太极印平了地的景和太尊抱着孩子如是问。 第53章 无时(二十) 褚临渊一众人终于意识到他们的师叔祖怀里还抱着个孩子。 孩子!? 谁的?哪来的?还有师叔祖您背后那么大的劫雷是怎么回事啊! 众人心中抓心挠肺好奇地想知道, 奈何景和太尊抱着孩子不动如山,神情十分淡定等着他们的回答。 “太尊,弟子是育善堂的堂主。”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修士走出来行礼,因为过于激动导致声音有些不稳, “不知能否让弟子把一把孩子的脉?” 褚峻自然知道育善堂, 闻言点头, “他方才受到了惊吓。” 大半夜被劈山平地和滚滚劫雷惊吓起来的无时宗弟子:………… 不受到惊吓就怪了啊祖宗! 育善堂的堂主在给宁修把脉, 身为一宗之主, 褚临渊还是很靠谱的,帮一众人问出了心底的疑惑,“太尊,这孩子是——” 他身后的一众长老和首席弟子面色十分淡定恭敬, 耳朵却是支棱了起来。 “我儿子。”褚峻淡定道。 以褚临渊为首的无时宗众弟子:他们不沾凡尘清冷如仙的景和太尊竟然有了一个儿子!?孩子的娘是哪位仙子? 无声的惊涛骇浪席卷人群,却无人敢发出心中的疑问。 褚临渊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物, 闻言笑道:“恭贺太尊喜得麟儿。” 掌门出声,众人亦是紧随道贺:“恭贺太尊喜得麟儿!” 褚峻微微颔首,那育善堂的堂主道:“小公子只是惊吓过度发热,吃粒安神散热丸即可。” 小孩吃的丹药和大人不同, 十分小巧的一粒,是浅浅的粉色,还散发着淡淡的香甜味道,入口即化。 宁修吃了药, 还吧嗒了一下小嘴, 往褚峻怀里拱了拱, 哼哼了两声:“啊~” 娘亲~ 褚峻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便听褚临渊问道:“太尊, 不知方才发生了何事?” “有一修士混入无时宗, 修为在小乘之上。”褚峻道:“踪迹难寻。” 褚临渊脸色微变,难怪像景和太尊这般低调的人接连两次释放威压神识甚至虚空斗法,当即便道:“弟子这便着人开启宗内北斗大阵。” 褚峻微微颔首。 惊天动地的劫雷咔嚓劈下,地面剧烈晃动,褚临渊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道:“敢问太尊是何人在此渡劫?” 褚峻想起宁不为现在的身份,看向怀里的宁修,不急不缓道:“是孩子的——” 师叔祖卡了一下壳。 褚临渊恍然大悟,“原来是太尊夫人。” 褚峻:“…………” 冯子章和江一正已经被震惊到麻木。 他们一直跟着的平平无奇的暴躁前辈是大魔头宁不为。 几个时辰前还坐着小板凳和他们一起啃地瓜的人是无时宗的景和太尊褚峻。 他们爹和景和太尊有一个儿子。 景和太尊亲口承认宁不为是自己的道侣。 江一正喃喃道:“我何德何能……” 冯子章却比她考虑得要多,宁不为是谁?那可是名震十七州的大魔头!他爹在人家正道的大本营里渡劫怕不是要完!景和太尊承认了又怎么样,现在杀妻杀夫证道的混账东西还少吗? 他拽着江一正慢慢往后磨蹭着退。 江一正用眼神询问他:咋了? 冯子章用眼神回答她:见势不对咱们赶紧和爹跑! 江一正冲他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 “还请太尊移驾主峰,弟子遣人给夫人摆阵护法。”褚临渊对褚峻道。 “不必。”褚峻抬头看向那劫雷,“我来。” 有太上长老笑道:“太尊与夫人可真是伉俪情深。” 众人纷纷附和夸赞,也有想暗中瞧瞧渡劫的究竟是何人,可四面八方全都是景和太尊的神识,完全窥探不到分毫。 褚峻觉得这些人甚是聒噪,肃然道:“大敌当前,莫在一处逗留。” “太尊说的是,我等这便去布置北斗大阵。”褚临渊心里也正记挂着此事,却还是恭敬道:“三个时辰后出关大典,届时恭迎太尊携夫人公子前来。” 褚峻微微颔首。 待众人散去,那劫雷也只剩了最后一道。 “你们两个可曾受伤?”褚峻看向慢腾腾往劫雷那边挪的两个孩子。 江一正和冯子章僵在原地。 “太太太尊我们很好。”江一正僵硬地微笑。 “完全没有受伤!”冯子章抓紧了江一正的胳膊,“我、我们就是想去看看爹他怎么样了。” “对对,根本就没想着跑。”江一正猛地捂住自己的嘴。 褚峻:“……最后一道劫雷格外危险,别打扰他。” 江一正和冯子章小鸡啄米般使劲点头。 劫雷之下,宁不为正在斩自己的心魔境。 每次渡劫都要过心魔境斩心魔,对于心中有过重执念的人而言,斩心魔便是九死一生。 宁不为的心魔境中每次来来回回都是那些人和事,筑基和金丹的心魔境对他来说破绽很多,他并不打算花费过多的时间。 但是这一次,心魔境里却多了一个人——或者说,五百年来仿佛影子一样存在的那个人,终于露出了脸。 * 万玄院坐落在西北乾府娄州,娄州多河海,岛屿星罗棋布,气候温和,一年四季风景美不胜收。 万玄院建在娄州最大的一个岛群之上,早年间为郝家和诤家的老祖联手建成,本意是为了收留无门无派的散修,几万年下来,俨然已经成了十七州的最高学府,不管是宗门还是世家,其中弟子都以被选入万玄院修炼为荣。 宁乘风十岁入院,十六岁这年正好拔得院试魁首,再加上他本就是十七州第一世家宁家的小公子,便日日都有人来巴结讨好,这让他烦不胜烦,外加他本就不喜欢上课,便撺掇着闻在野和崔辞一起去海底的浮罗秘境。 三个狐朋狗友一拍即合,瞒过郝诤,骗过岛上的守门人,进了琉璃栈道。 这琉璃栈道实际上就是顶部镶嵌了无数夜明珠的透明管子,用来从海底连接各个岛屿,还能看到海底各种奇珍异兽,不过因为里面不能御剑,速度快不了,并没多少学子喜欢走。 “我听妄海宗的师兄说,这条栈道中间有个传送阵,好像是个大能来看海随手设下的,正好能用来通浮罗秘境。”闻在野去哪里都忘不了他那把扇子,装模作样扇了扇风。 “浮罗里有种灵果特别好吃,上次我小叔叔给我带过。”崔辞兴致勃勃道:“今儿我要吃个痛快。” 宁乘风伸手弹了一下手边的琉璃,吓得贴在上面的小灯笼鱼倏然游走,“浮罗秘境盛产黑玉,我要挖块回来。” 崔辞撞了他一下,戏谑道:“你挖黑玉作甚?难不成开了窍要送给哪个小师妹?” “去你的。”宁乘风推开他,“我上次不小心摔了郝诤的镇纸,老头子天天在我耳朵边上念叨,我挖一块还给他。” 闻在野大笑出声,宁乘风恼羞成怒要去揍他,三个人吵嚷着到了那传送阵所在的地方,艺高人胆大,不怕死地一头扎了进去。 正所谓不作死不会死,大约是作得死太多,宁乘风发现自己和朋友走散,睁眼就落进了一个无尾狼窝的时候,还是非常淡定的。 这头无尾狼大概刚生完狼崽,凶得很,张开嘴险些把他的头直接咬掉。 宁乘风利落躲开,拔腿就跑,那头两人高的无尾狼紧追不舍,他衣襟里忽然冒出来一只毛绒绒雪白的小狼脑袋,冲他“嗷呜”了一声。 他对上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顿时觉得他俩有缘分,说不定是这无尾狼见他骨骼清奇,要认他为主。 小狼崽子它娘在后面追,宁乘风抱着小崽子往前跑,等他觉得不对一转头,便见乌泱泱几十头无尾狼都气势汹汹地在追他。 轰隆一声,一头体格壮硕的雄性无尾狼拦住了他的去路。 宁乘风使劲咽了咽唾沫,抱着小狼崽子举在了大狼的獠牙跟前,扯了扯嘴角,心虚道:“是你儿子非要跟着我……” “吼——” 腥臭的口气扑了满脸,宁乘风跳上飞剑就要跑,谁知那头狼速度极快,一爪子照着他脑袋就拍了下来。 他利落一滚,从飞剑上掉下来,就见黑压压一群狼呲牙咧嘴围了上来。 宁乘风脸色发白,这无尾狼是浮罗秘境出了名的凶兽,战斗力极强且喜欢成群结队,而且睚眦必报,便是化神期的修士沾上也要去半条命,他一个小金丹怕不是要完。 正当他摸出爆破符来准备殊死一搏时,突然有一戴面具的白衣人从天而降,提溜起他的衣领带他飞到半空,声音好听却带着股疏离的冷意,“把幼崽还回去。” 宁乘风抱紧了怀里的小狼崽子,不服气道:“是它非要跟着我做我的契约兽!” 白衣人沉默了片刻,“……无尾狼不会认主,做不了契约兽。” 宁乘风不管在宁家还是在万玄院,都是被人捧着哄着,少年又极爱面子,绷着脸道:“那我也养着它。” “它父母尚在,何必使它们骨肉分离?”那白衣人沉声道。 宁乘风一愣,那小狼崽子窝在他怀里舔了舔他的手,奶声奶气地冲他叫:“嗷呜~” 他绷着张脸,用一小团灵力托住那小狼崽子,将它送回了狼群之中。 那群无尾狼在下面盘旋怒嚎许久,才缓缓散去。 白衣人带着他落到了地上,宁乘风虽然不怎么开心,但还是恭敬地冲对方行了个大礼,“在下万玄院弟子宁乘风,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无妨。”白衣人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宁乘风追上去,“还没请教前辈姓名?” 白衣人脚步微顿,“褚峻。” “俊美的俊?”宁乘风看了一眼他丑兮兮的面具,不过单看那双眼睛倒是挺漂亮。 漂亮?宁乘风被自己诡异的形容给震了一下。 “险峻之峻。”褚峻见他身上滚得脏兮兮的,微微蹙眉,“万玄院此时正在上课,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宁乘风扬了扬眉,“逃课呗。” 褚峻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你现在年纪尚小,该踏踏实实学些本事——” “停!”宁乘风伸手制止了他,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无奈道:“褚前辈,这些话我听得耳朵都出茧子了,你换一个。” 褚峻:“…………” 宁乘风见他不说话,又对他好奇起来,“前辈你怎么会在浮罗秘境?这秘境是万玄院私有,不会是偷偷溜进来的吧?” 对方似乎是觉得他太过聒噪,脚步加快了些。 “放心,你救了我,就算是偷溜进来我也不会告发你的。”宁乘风虽然刚历险境,精力却旺盛地厉害,“你方才那招叫什么?就是一掌将那头狼震开的那招。” 褚峻道:“太极印。” “能教我吗?”宁乘风觉得那招实在是威风有气势,看起来比他哥那个四象六合阵厉害多了。 “师门单传。”褚峻这人冷冰冰的。 宁乘风抱着剑快走两步,转过身来看着他倒退着走,笑道:“那我就拜你为师呗。” “拜师收徒乃是大事,不可如此潦草。”褚峻见他倒着走,放慢了脚步。 “这怎么潦草了?”宁乘风不解,“你救了我,救命之恩,因果最深。” 对方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无奈,“不妥。” “那便算了,我向来不强人所难。”宁乘风接二连三被拒绝,心里不怎么痛快,一边转身一边说话,没注意脚下,被树枝一绊就要往后摔。 褚峻伸手要去扶他。 却见少年劲瘦的腰往后一折,眼疾手快用剑鞘往地上一撑,借力往旁边翻了个身,抱着剑稳稳当当落在地上,缀着玉石的发带在风中轻晃,意气风发地冲他挑了挑眉。 眉梢眼角都带着股矜持的嘚瑟。 褚峻收回手,声音毫无起伏,“好好走路。” 宁乘风老实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又出声问道:“你来浮罗秘境找什么?需不需要我帮忙?” 褚峻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宁乘风很不服气道:“这秘境我常来的,绝对比你熟悉。” 褚峻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浮罗花。” 宁乘风眼中出现一丝茫然,“长什么样?” “很熟悉?”褚峻反问。 宁乘风一噎:“……你同我仔细描述一下,说不定我就知道了!” 褚峻看起来像是被他说服了,停下脚步,开口却道:“好好回去上课。” 说完,长袖一挥,宁乘风只觉得一片白晃过,再睁眼便站在了万玄院的门口,同守门人大眼瞪小眼。 那守门人要张嘴,宁乘风拔腿就往里面跑。 “宁乘风又是你!”守门人气吞山河,刀枪剑戟风雨雷电不要灵力一般往他身上招呼,“今日我非要逮住你以儆效尤!” 宁乘风一边跑一边磨牙,好一个褚峻,最好别让他再碰上! 可他大概霉运当头,被那守门人追着绕了大半个岛,正在上课的郝诤突然出现,一巴掌就把他从屋顶拍进了地上的草丛里。 宁乘风郁闷地趴在地上,吐掉嘴里的泥,被人拖去了自省阁,很快闻在野和崔辞也一个不落全被关了进来。 郝诤派自省阁的长老亲自盯着他们,三个人只能用眼神交流,挤眉弄眼,虽然谁也看不懂谁,但乐此不疲,见缝插针就是不肯好好抄。 宁乘风装作翻书,另一只手快速地画了个昏睡符,然后趁着长老低头,团成团扔给了闻在野。 闻在野一边抄一边不动声色往里面加了个嗜睡咒,弹给了崔辞。 崔辞冲他俩挑了挑眉,突然捂住肚子,“嘶——哎哟,肚子好疼啊。” 宁乘风肃然道:“是不是今早吃坏了东西?” “会不会是受了伤中毒了?”闻在野作势要去扶他。 “都安静坐好。”那长老斥责一声,蹲在崔辞面前给他把脉,崔辞不动声色将那小小的纸符沾在了他的衣摆上。 “没事,我没事长老。”崔辞抽回了手,面色坚强道:“我还可以坚持。” 长老冷哼一声:“你们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招。” 半刻钟后,三个人从藏书楼的房梁上轻巧地跳下来。 “乘风,你刚才说要找什么来着?”崔辞猫着腰从窗户下跑过来。 宁乘风伸胳膊去拿书,眼前突然恍惚了一下,眼瞳之中血色闪过,胳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他猛地回神,“什么?” 崔辞啧了一声:“你找什么?” “浮罗花。”宁乘风翻着手里的书,完全没有将方才的异状放在心上,“我还就不信找不到。” 只是三个人找了大半个时辰仍旧一无所获,准备离开的时候,他余光瞥见像是随手放在书架上的一本书,鬼使神差地拿起来翻了翻,却正好停在了中间被人折过的一页,一朵妖冶殷红的花印在上面,旁边正写着“浮罗花”三个字。 ‘浮罗花,塑道心。’ 书突然被人抽走,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人过来的宁乘风猛地抬起头,却对上了那张丑兮兮的面具,面具下那双漂亮的眼睛冷淡地盯着他。 “你怎么在这里?”宁乘风震惊道。 褚峻将书收起来,“你现在应该在自省阁抄书。” 宁乘风一噎,不服气道:“你管我。” 要不是这个姓褚的他根本就不可能被郝诤逮个正着。 “明日起便由我教你们剑法。”褚峻的目光扫过他下颌的擦伤,微微一顿。 “原来你们都是一伙的。”宁乘风恍然大悟,紧接着眼底浮现起一丝怒意,他就说郝诤怎么可能这么巧出来,果然是褚峻和他通风报信。 “乘风,你怎么还不出——”闻在野倒挂在窗户上露出脑袋来,却正巧和褚峻对上了脸,被那面具吓了一跳。 宁乘风站在褚峻身后打手势让他们快走,闻在野当即就翻了上去。 褚峻转过身,便见宁乘风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想了想,开口道:“私自逃课违反院训,现在你又从自省阁私逃,罪加一等。” 宁乘风不服气道:“若不是你,我们根本就不会被发现。” 说完作出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转身就走。 结果被人拦住,褚峻道:“此事本就不对。” 宁乘风逃跑计划失败,毫不客气跟他动起了手,三招未过,就被夺了剑按在了地上。 褚峻松开手半跪在他面前,将人扶了起来。 宁乘风气得抱住胳膊盘腿坐在地上,瞪着这人丑兮兮的面具。 “回自省阁认错。”褚峻道。 “我不!”宁乘风被打得手腕发麻,这会儿还没缓过劲来,方才那一下疼得他眼泪差点出来。 褚峻瞥见他微微发红的眼睛,准备把人提溜起来的手顿住,“你别哭。” “我没有!”宁乘风恼羞成怒,“你明天才教我们,今天你管不着。” 这便很不讲理了。 可宁乘风今天里子面子丢了个干净,越想越气,连带着看褚峻也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恶狠狠抛下一句:“褚峻,你给我等着!” 也完全没看到背后那人无奈的目光。 宁乘风恩怨分明,对方救了他的命是一回事,出卖他又是另一回事,他自认“道义”是最重要的,既然褚峻不仁,那便休怪他不义。 于是他先是搜罗了自己的全部家当,还从崔辞和闻在野身上搜刮了一些,当做救命之恩的谢礼堆到了褚峻门前,以至于褚峻开门差点被七零八碎的东西给埋住。 褚峻抬头,却只看到了一抹风风火火的嚣张背影。 还完救命之恩的宁乘风开始计划着报仇。 包括但不限于故意在对方课上起哄,千方百计地想把褚峻脸上那丑兮兮的面具给摘下来,在褚峻留的作业上画鬼脸,试图往他后背上贴自己画的小王八……不一而足。 奈何敌人太强大,计划全部失败。 宁乘风又一次被褚峻拎着去了自省阁。 自省阁的长老揣着袖子笑眯眯地同褚峻打招呼,“褚掌教,您来了啊。” 褚峻微微颔首,宁乘风黑着一张脸跟在他身后。 长老心情愉悦地目送他们进去。 自从褚峻来了之后,终于有人能治住宁家这个小霸王,郝诤不用气得头发一把把地掉,守门人不用苦练十八般逮人武艺,自省阁可怜的长老终于也不用动不动就睡上三天三夜……褚峻掌教,堪称万玄院的光。 万玄院的光正在按着人抄剑谱。 宁乘风闷头抄了半本剑谱,故技重施,动作极其轻盈地画了个符,正苦恼着怎么把符悄无声息地贴到对方衣角上,便听褚峻冷声道:“宁乘风。” 宁乘风后背一僵,抬起头来强装淡定,一副我很忙没空的表情,“干嘛?” “最近可有身体不适?”褚峻问他。 宁乘风狐疑地望着他,但还是实话实话,“没有。” 褚峻沉默了片刻,走到案几前跪坐在他对面,在他面前摊开手掌,声音里完全不带任何感情,“手。” 宁乘风头皮一紧,咬了咬牙,万般不忿地将手里揉成一团的爆炸符放到褚峻的掌心。 褚峻:“……这是什么?” 宁乘风心虚地瞟了他一眼,“符呗。” 褚峻懒得搭理他这些小花招,“手腕。” 宁乘风这才知道他刚才不是来没收纸符的,腹诽,多说一个字能死是不是? 结果刚一抬头,就对上了褚峻那双极具压迫感的眼眸,不服输地同他对视。 褚峻莫名其妙地看了他片刻,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睛,宁乘风的手腕冰凉,完全不像他这个人这般活跃。 宁乘风见他良久沉默,心下不由也忐忑起来,试探问道:“没事吧?难道出什么毛病了?” 褚峻没有回答。 他越不回答宁乘风心里越没数,惊疑不定地望着他,“我警告你别吓唬我,我哥很厉害的,他都没说过我身体有问题。” 褚峻收回手,道:“无碍。” 宁乘风虚惊一场,又不肯老实了,趴在桌子上问道:“你找浮罗花是想重塑道心?道心怎么重塑?你原本修的什么道?为什么要换?” 他虽然很讨厌这个古板刻薄总戴着面具藏头露尾的家伙,但同时又不可避免地对他十分好奇,甚至隐隐有些崇拜,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总想引起对方的注意。 “安静抄书。”褚峻起身,还不忘把他的罪证带走,“加抄一遍。” 宁乘风呆在原地。 剑法课前,崔辞十分不解:“你之前不是修炼就是想着四处去玩,怎么现在就逮着褚掌教一个人折腾?” 宁乘风坐在树上抛着手里的果子,咬牙切齿道:“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他。” “算了吧宁公子,每次你都被他治得死死的,小心他把状告到你哥那里去。”闻在野一把接住他打来的果子,乐滋滋啃了一口。 “你们等着瞧吧,我会让他输得心服口服。”宁乘风眯了眯眼睛,抱着剑从树上跳下来,便看褚峻御剑而至,身姿颀长飘然若仙,即便戴着面具也掩不住那卓绝清姿。 褚峻抬头朝他们这边看来,宁乘风猛地垂下眼睛,又觉得这样很没气势,抬眼瞪了回去。 褚峻却已经看向了别处。 宁乘风顿时更气,却瞥见对方手腕上一闪而过的抹红色,然而等他再看,却怎么也看不见了。 “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宁乘风突然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但不论崔辞和闻在野怎么问,他都不肯透露。 半个月后的清晨,褚峻一打开门,一朵妖冶殷红的浮罗花便映入眼帘,浅淡的花香顺着晨风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其间,带着股子矜持的霸道。 浮罗花后,宁乘风冲他露出了个挑衅又嚣张的笑: “给。” 第54章 情难(上) 那朵浮罗花被接了过去。 宁乘风觉得自己终于扳回了一局, 耀武扬威地盯着对方面具后的那双眼睛。 他一直觉得那双眼睛很漂亮,清透淡漠, 在阳光下回带上点灰蓝色,看人的时候目光格外深邃。 他看着褚峻,挑衅道:“救命之恩我彻底还了,以后我可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 面具后的那双眼睛好像笑了一下,也许是那个笑太过短暂,也许是太阳晃了眼,宁乘风并不怎么确定。 但他确定自己接下来一定会心安理得将这个讨人厌的家伙整得很惨。 褚峻突然伸手拍了一下他的头, 力道很轻, 一触即分,却让宁乘风震惊地呆在了原地。 房门在他面前合上。 那天之后,褚峻便从万玄院消失了。 “景和长老有事离开, 接下来的剑法课会由其他长老接手。”郝诤向他们宣布了这个消息。 宁乘风坐在下面,神色有一丝茫然。 褚峻走了? 他竟然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这样走了? 旋即他又开始气愤起来, 自己千辛万苦从浮罗境给他找到了浮罗花,他收下不说声谢便也罢了, 竟然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面褚峻趁他不备往他脑袋上拍的那一下,又气又恼, 觉得自己很没气势输了, 本来都想出十几种在课上报复的方法—— 宁乘风恹恹地将熬夜画好的符篆揉成一团, 随手扔到了纸篓里。 满打满算褚峻教了他们也不过一年的时间, 宁乘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年他都在围着褚峻打转, 只觉得褚峻一走, 上课好像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有种奇怪的空落落的感觉, 看不见摸不着, 却时不时像小猫爪子撩拨他一下, 想起来偶尔恨得牙痒痒,偶尔又怅然若失。 总而言之,褚峻已经成功挤掉了郝诤,荣登宁小公子最讨厌的掌教榜首。 只是少年心性总是变得很快,宁乘风因为褚峻不告而别很是郁闷了一段时间,很快又被郝诤拉回了注意力,恢复了从前万玄院鸡飞狗跳的日常。 将那个古怪沉闷的丑面具彻底忘在了脑后。 初冬时,因为他和崔辞闻在野往郝诤后背成功贴上了仨小王八,被怒发冲冠的郝院长给赶回了家反省。 回到澹怀院时恰逢宁行远在家,外面落着雪,他哥悠然自得在廊庑下烹茶,他试探了几句发现他哥没准备教训他,顿时就放下心来,同那根不顺眼的绿藤打了一架。 他在家反省了十天,不是和宁昊几个就是和绿藤打架,之后又伙同崔辞闻在野去暗域逛了一圈,才施施然回到了万玄院。 修炼,上课,逃课,做课业,鼓捣符阵,被训,抄书……宁小公子总觉得这一成不变的日子过得十分无聊,千方百计地给自己找乐子,偶尔想起褚峻便气得骂上一顿,收下他的花竟然就跑了,等他以后去到无时宗,一定得好好整褚峻一顿出口恶气。 年关照例在万玄院过,热热闹闹,他和闻在野崔辞偷喝了郝诤埋了三百年的灵酒,被郝诤从岛东头追到西头,差点用烟花炸了半个万玄院。 年关刚过,他收到了宁行远的家书,急召他回巽府宁城,于是他便急匆匆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崔辞窝在床榻上和闻在野下棋。 “乘风,你哥没说叫你回去干什么吗?”崔辞伸手收了闻在野几个黑子。 “没。”宁乘风将枕头下的黑玉塞进纳戒,准备回去让宁行远再给自己雕个镇纸,和上次回家时宁行远给他雕的若谷峰那块灵玉正好凑一对用。 闻在野没好气地拍了一下崔辞试图多收子的手,看向宁乘风,“宁家那么大,事务繁多,可能是要你回去帮忙?” “也许吧,估计没什么事。”宁乘风见怪不怪。 之前宁行远想他回去,便会给郝诤送信,故意措辞严重些,好让郝诤放人,这次估计也一样。 不用上课,宁乘风顿时觉得赶路进传送阵也不麻烦了。 “乘风,你回来时记得帮我带只灵谷宗的烤麻雀回来。”崔辞打了个哈欠,咽了咽唾沫,“好想吃哦。” “你让他从东南绕到东北再回万玄院就为了一只麻雀?”闻在野痛心疾首地批判他,“崔辞你还有没有良心!乘风,别听他的,帮忙带二十只,谢谢。” 宁乘风将手里的衣服一把糊到了他俩脸上,“我不如直接把你俩烤了!” 话虽这么说,但他进阵的时候还真盘算了一下等回来去趟灵谷宗需要几天,打算从巽府回来时绕段路去买,然而不等他盘算完,传送阵就出了问题。 他依稀记得昏过去之前看到了一片诡异的青光,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之后,他于沼泽荒原遇见了万里。 他身受重伤行动不便,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的沼泽与荒原中只剩下他和万里两个人。 日升日落,每一天都过得漫长又枯燥,却又因为有一个可以相依为命的同行者,生出了许多滋味。 荒原夜里寒凉,靠在石头上,总不如万里的披风里面暖和。 他拿着那一小截红木,挑了挑眉,“给我干嘛?” “外面冷。”万里掀开了披风,意思不言而喻。 宁乘风本来就惦记着他那厚重的披风,偏偏又拉不下脸去,现在对方主动给台阶,他自然打蛇随上棍,理直气壮地裹进了披风,周身瞬间被温热的暖意包围,他顿时舒服地眯了眯眼睛。 万里整个人总是裹在披风里面,根本看不出身形如何,但宁乘风总是暗搓搓地搂他的腰,约莫着也很清瘦。 比如现在他便一点儿也不见外地搂住了万里的腰,万里浑身一僵,他却假装没有察觉,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万里身上带着股清苦的淡香,宁乘风一直觉得好闻,低头在他衣襟嗅了嗅,“你一直在吃药么?身上一股苦味。” 话刚说完,就被人捏住后脖颈往后一提溜。 “睡觉。”万里语气十分冷淡。 “你这口气跟我最讨厌的那个掌教真像。”宁乘风的目光不经意滑过万里被扯开的前襟,如愿以偿看见了点锁骨,却十分君子地没再继续看,道:“若不是你声音这般好听,我都快以为你是他假扮的了。” 万里沉默片刻才开口道:“我同他很像?” 不知为何宁乘风从他语气里听出了点不虞的意味。 他心道有时候确实很像,嘴上却道:“你可比他强多了,我十分讨厌他,对你却——” 宁乘风突然卡了一下壳。 “嗯?”万里疑问的声音近在咫尺,像是根羽毛轻飘飘往他心口上挠了一把才不急不慢地落进了他耳朵里。 痒意变本加厉,却偏偏落不到实处。 宁乘风伸手揉了揉发痒的耳朵,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十分喜欢的。” 万里突然沉默了下来。 宁乘风过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到自己说的话有歧义,想要找补又觉得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索性直接闭上眼睛装作睡了过去。 过了没多久,一只胳膊揽住他的肩膀,将他往怀里拢了拢。 宁乘风勾了勾嘴角,伴着鼻尖淡淡的苦香,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两个人收拾了一下便继续赶路。 “……万玄院的课业十分枯燥,我还有四年的课业没修完。”宁乘风想起以后还要被郝诤再训四年就脑仁疼,“万里,我符画得可好了,你要不要看?” 万里低头看了他一眼,“你现在不宜动用灵力。” “哦。”宁乘风伸手拽着他的披风带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撩起眼皮看他,“你还记得家在何处吗?” “不记得。”万里任由他晃那带子,半点不见恼。 宁乘风眼睛一亮,“要不你跟我回巽府宁城吧?宁家主家每年都会招许多客卿,俸禄也十分优渥,我让我哥把你安排到我身边。” “不必。”万里却拒绝了他,好像是看出他不开心,顿了顿又道:“我还有事要做。” 他本来也只是心血来潮随口一提,总觉得客卿这职位配不上万里,便也未再提起,只是情绪依旧不高。 待万里将他送出这沼泽荒原,他们二人恐怕就要分开,十七州广袤无垠,又有芸芸众生,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等他们在这沼泽荒原走了差不多一个月时,万里的身体好像出现了问题。 宁乘风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些天他们走得越来越慢,心下不免担忧,将身上的丹药全给了万里,“你先调养好身体我们再赶路。” 万里没收那些丹药,声音却异常让人安心,“我会带你出去的。” 宁乘风不知道为何,心底总是隐隐不安,甚至有些没来由焦躁,总觉得会有事情发生,这股子焦躁终于让他沉不住气,开始半夜偷偷修炼,试图修补自己的丹田。 结果自然是很惨烈的,经脉中灵力乱窜,不仅差点走火入魔,更是险些爆体而亡,正当他有些惊慌地试图压住灵力时,一只温热的手覆在了他的额头上。 “跟着我走。”万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绯色的灵力带着股温柔的暖意,不急不缓地游走过他的经脉,游刃有余地带着他修补好上面深深浅浅的伤口,最终停留在他的丹田处,开始耐心又细致地修补。 虽然万里已经很温柔了,但他伤得实在太重,修补起来自然疼得厉害,他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撕开又揉碎,再生生缝合在一处,脸色惨白,浑身颤抖。 万里的动作微顿,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那锥心蚀骨的疼突然减轻了大半,虽然痛苦,却可以忍受。 宁乘风强撑着精神睁开眼睛,汗水将他的眼睫打湿,万里在他眼前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他无意识地抓住了万里的袖子。 温热的指腹擦过他的眼角,万里沉着温柔的声音有些缥缈不清。 “没事,别怕。” 他突然便安心下来,不再强撑着身体,往前倒了下去,却被人抱在了怀里。 宁乘风昏昏沉沉了许久,总会被疼醒,朦胧中便看到那只缠着红绳的手腕,他伸手抓住了。 “很疼?”万里低头问他。 宁乘风这种时候还要趁机摩挲一下人家的手腕,混不在意道:“区区小伤。” 虽然疼得都湿透了衣裳,清醒过来却还要维持自己的“强者”形象。 万里任由他占自己便宜,“再过六个时辰便好了。” 宁乘风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语气戏谑道:“我的识海只有我道侣才能进的。” “嗯。”万里淡淡应了一声。 明明疼得要死,宁乘风却心情愉悦到不行,清了清嗓子道:“我修无情道的。” “嗯。” “但我绝对不会杀妻证道的。”宁乘风笃定道:“我心性向来坚定。” 万里似乎是笑了一声。 宁乘风忍不住问:“你修什么道?” 他从前对别人修什么道向来不感兴趣,而且这是非常私人的问题,算来算去他也只问过他哥,现在却忍不住对万里好奇。 万里摇摇头,“只依稀记得很不讨人喜欢。” 宁乘风正要开口,一阵剧痛突然从右侧肋下传来,直接疼出了声。 万里伸手覆在他的右肋下,“你这边骨肉正在重生,可能会疼些。” 宁乘风咬着牙瞪他,“你就不能……提前说?” “越怕越疼。”万里伸手拍了一下他的头。 宁乘风呆滞了一下,而后忿忿道:“不许摸我头。” “嗯?” 宁乘风气道:“会长不高。” 因为和绿藤那个莫名其妙的赌约,他总是很介意自己以后能不能长高,别人摸头就要炸。 上次那个讨人厌的褚峻摸他头他现在想起来还很气,但是万里……他勉为其难允许他摸这么一次。 宁乘风伤好之后,本来想御剑赶路,却被万里制止。 “三个月之内不能擅用灵力。”万里将他从剑上拽下来。 十六七岁的少年最是闲不住的时候,不能御剑,单纯赶路又实在无聊,他便天南海北地同万里讲故事,从宁府隔壁街上买豆腐的叶夫人养了只像猪一样的橘猫,到宁府主家和各个旁支间的派系纠葛,再到他怎么和好友逃课去海底的浮罗秘境…… 他平日里并不怎么喜欢说话,崔辞总嫌弃他性子冷像闷葫芦,可偏偏在万里面前他总有讲不完的话,好像恨不得把从小到大经历过的所有事情都讲给对方听。 万里偶尔也会搭上两句话,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安静地在听。 “万里,你看那里有朵花!”宁乘风眼尖,指着不远处那片荆棘树丛道:“你看见了吗?” “嗯。”万里点点头,将手里擦好的果子递给他。 宁乘风接过来三两口啃完,万里又递给他水袋。 他喝了口水,兴致勃勃道:“我去把那朵花摘下来。” 不等万里开口,他便看准了沼泽上浮着的几根枯枝,脚下轻点,几步跳跃便到了那朵花跟前,伸手一把薅了下来,隔着沼泽抛进了万里怀中。 万里拿着花,不解道:“摘它作甚?” 宁乘风冲他笑道:“送你摘着玩。” 万里:“…………” 能跑能跳之后,诸如此类无聊的事情宁乘风没少做。 又这么过了半个月,有一天万里突然说:“要出沼泽荒原了。” 原本正啃着果子的宁乘风眼睛一亮。 “乘风,我要闭关了。”万里又道。 宁乘风转头看向他,“现在?” “把你送到附近的城池之后。”万里看向他,“回宁家之后要好好养伤。” “知道了。”宁乘风有些闷闷不乐地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头,“你要闭关多久?” “少则一月,多则半年。”万里道。 “那你会恢复记忆吗?”宁乘风问他。 “不知。” “如果你恢复记忆,还会记得我吗?”他又问。 “……不知。”万里不怎么确定。 “你敢忘了我试试!”宁乘风作势要勒住他脖子揍他,“敢不敢忘?” 万里任由他挂在自己身上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笑意,“不敢忘。” 临别那日,他们站在人群熙攘的城门口告别。 万里把早就收拾好的东西放进纳戒里递给他。 宁乘风接过,再次同他确认,“你是在沼泽荒原边上的那个小丘山半山腰闭关对不对?” “对。”万里低头将水袋系在他身上,嘱咐道:“能用灵石解决的就别动灵力,回去再让你哥帮你检查一遍身体。” 宁乘风盯着他手腕上的红绳,“我回去一趟用不了多长时间,拖了这么久我哥也没找过我,估计家里也没什么大事,最快半个月就能赶回来,你别到处乱跑。” “嗯。”万里抬头看向他,“我在小丘山等你。” 宁乘风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明明经历过许多分别,这次却格外不舍。 他冲万里笑道:“咱们赶了这么久的路,你都不肯给我看看脸,现在总能让我看一眼了吧?” 万里伸手便要去摘兜帽,却被宁乘风一把攥住了手腕。 “……算了,等我回来再看。”他伸手摸了摸鼻子,笃定道:“我肯定在你闭关之前回来,别乱跑。” “嗯。”万里点头。 宁乘风十分潇洒地冲他扬了扬下巴,“我走了。” 说完便干脆利落地大步走向了传送阵,头也不回地冲万里挥了挥手。 人声喧闹里,他们分别在一个普通的清晨。 十六岁的宁乘风将分别当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和万里很快便能重逢,然后再回到万玄院和闻在野崔辞鸡飞狗跳熬上四年。 他恨不得一夜就能长大自由。 春分那日,他兴致勃勃地出了传送阵,却见到了一个满目疮痍的巽府。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他被人塞了把朱雀刀,什么都来不及反应,便被迫开始了逃亡生涯。 崇正盟的人紧追不舍,他数次动过要回沼泽荒原找万里的念头,却又被生生压下。 他不能连累万里。 最开始的那一年十分难熬,他每日都活在心惊胆战中,生怕一觉醒来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他来不及去想为什么,日日疲于奔命。 在他从旁人口中确认宁行远死讯时,他终于再也撑不下去了。 他想死前,再见万里一面。 他背着不肯认主的朱雀刀,绕了许久的路,甩开了数不清的人,孤身一人回到了当初他和万里约定的小丘山。 此时距离他们分别已经过了整整一年。 万里是在等他,还是因为他失约已经离开了? 他抱着微渺的希望,爬上了小丘山。 我要求也不高,我悄悄再看他一眼就好。 宁乘风这样想道。 可惜他在小丘山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万里的踪迹。 毕竟我失约在先,他走了也好,省得因为我莽撞连累了他。 冷静下来的宁乘风松了口气,在山顶枯坐了一夜,拍了拍身上的泥离开。 他抱着宁行远的朱雀刀吹了一宿的冷风,突然又不想束手就擒了。 他要活下去,弄清楚宁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给他哥和宁家所有人报仇。 他准备过传送阵去中州。 少年背着朱雀刀面无表情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同一袭白衣的修士擦肩而过,余光不经意间瞥到了对方手腕上系着的那抹红色。 宁乘风往前走了几步,愕然回头,却早已不见了那修士的身影。 他正欲去找,却看见了崇正盟的人,当即便调转了脚步,踏进了拥挤的传送阵。 从此万里便从他的生活中彻底消失。 * 不过是一时情动。 几百年过去,甚至每次斩心魔境时,万里也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他甚至都不会多看两眼。 再一次被迫重温自己的十六岁,看着万玄院中的褚峻和沼泽荒原的万里身影重合在一起,并且浮现出孩子他娘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大魔头罕见地察觉到了一丝暴躁。 这到底是什么孽缘? 他恍然间又变回了当年十六岁的宁乘风,满腔愤懑不甘地背着朱雀刀走在人群中,强撑着要赶往中州。 他再一次同那手腕系着红绳的白衣修士擦肩而过,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抓住了对方。 那人转过头,在看到他的瞬间微微怔愣,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闪过一丝茫然,“道友有事?” 宁不为盯着褚峻这张脸,总是很难将他同当年那个讨人厌的褚掌教和温柔沉稳的万里联系起来,却又觉得本该如此。 所谓斩心魔境,不过是斩断修士自己心中的欲望。 欲不遣则心不静,心不静则神不清。 贪嗔痴怨爱恨情仇,总有求而不得难以放下的种种,他修无情道,最该斩的是情,最难斩的也是情。 五百年之后再重逢,宁不为恍然发觉,原来当年他也是遗憾的。 要是能抓住他就好了。 这个人,本来就是他的。 这念头如同附魔一般在他心中飞速蔓延,浸透他的四肢百骸,深入骨髓,又牢牢缠在他拽住褚峻的那只手上。 这手……倒是很适合用来换尿布。一个诡异的念头突兀地出现在他脑海中。 尿布? 给他儿子换尿布的痛苦的记忆突然涌进脑海,让大魔头瞬间清醒过来,之前魔障又荒唐的念头倏然退却,瞬间心如止水。 往事已矣,强求无益。 入心魔只要一个连修士都察觉不到的欲念,斩心魔同样也只要一念之间。 宁不为眯起了眼睛,骤然松手,平静道:“抱歉,认错人了。” 话音刚落的瞬间,浮罗秘境中怒嚎不止的狼群,万玄院里那支被递出去的浮罗花,沼泽荒原上留下的两串长长的脚印,小丘山那轮黯淡的月亮,被系在手腕上的那根细细的红绳……便倏然溃散成了无数光点。 心魔境破。 最后一道劫雷轰然劈下。 第55章 情难(中) 原本沉重破败的身体开始变得轻盈, 被修复好的经脉较之原先拓宽了一倍,灵力在其间游走变得顺畅无阻,比原先打了一圈多的金丹源源不断地吸收着灵力, 又向周围识海扩散而去。 他渡劫时又将虚空之中的修为往下压了一个大境界, 如今修为刚好保持在金丹初期——从头开始修炼, 虽然是被迫的, 但也不是谁都能有这个机缘重新开始。 毕竟前面的基础打得越牢,后面升阶便会越顺利, 便是有师长引导,各人情况也不完全相同,大多也都是摸索着炼气筑基结金丹,总免不了要出许多岔子踩许多坑,有些失误是无法挽回的, 不知多少大能升阶时因为从前筑基结丹时留下的小瑕疵而功亏一篑,花上无数时间和财物精力来弥补。 他现在重来一遍, 自然是要踏踏实实把根基打得越稳越好,避开那些岔子,更不用说他进虚空捡了那么大一个漏,无论是虚空精纯的灵力还是参悟两个小乘大能斗法, 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正所谓福祸相倚, 得失有衡,他之前经脉尽断修为全失倒也不全是坏事。同样是金丹初期,现在的金丹初期和当年他十六岁的金丹初期, 已经完全是两个水平。 宁不为神清气爽地睁开了眼, 便见心魔境中的那个无处不在的人抱着他儿子走到了他面前。 宁不为面无表情地瘫着张脸。 “还能站起来吗?”褚峻垂眸看着他。 宁不为:“…………” 被四十八道劫雷接连不断劈上几个时辰能站起来就有鬼了。 褚峻冲他伸出一只手。 大概是刚从心魔境里出来, 宁不为还清楚地记得这人是如何丧心病狂逼他抄书练剑, 又是如何在体贴温柔地在沼泽荒原里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现在又看他动作熟练地抱着宁修这么“和善”,总觉得对方不怀好意。 尤其是方才斩心魔时,这只手的存在感极其强烈。 宁不为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握住了那只白皙修长的手。 呵,区区心魔而已,若是这也忌讳那也忌讳,他还修什么无情道。 褚峻稍一用力,便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起身的瞬间,宁不为顿觉不妙,果然下一瞬他身上被雷劈焦的衣裳开始簌簌而落,好在他反应迅速,从纳戒里随便拽了套衣裳飞速换上,还十分讲究地用了个清洁术。 “多谢。”他客气疏离地冲褚峻点点头,松开了他的手。 褚峻的目光在他新换的衣服上扫了一圈,发现是自己常穿的那套,却也没做声。 他们现在身量差不多,穿起来倒也合适。 宁不为低头看他怀里的宁修。 “之前受了惊吓有些发热,刚睡下。”褚峻道。 小家伙睡着了还皱着眉,像个受了委屈的小胖包子,小手紧紧抓着褚峻的袖子不放。 “太尊!”冯子章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我们收拾好了!” 宁不为循声望去,这才注意到周围已经不再是被太极印压下的平地,灵脉之上又起峻岭崇山,林木蓊郁,清泉作响,更有一处院落凭空而现,依山临泉,好不幽静。 “住在山洞里过于阴凉,对孩子身体不好。”褚峻见他看那院落,便开口解释。 宁不为不置可否,毕竟对方是小乘修士,既然能徒手平山,再造出来也实属正常,至于院落,这年头谁手里还没几座宝殿洞府了。 他缓了半晌,灵力顺着经脉游走几圈,终于适应了过来,便和褚峻一起来到了那院落前。 这院落看着像是用篱笆随意围起来的,实际上却牢牢占据着地下最雄厚的那根灵脉,讲究得很。 冯子章和江一正见到宁不为,顿时像找到了靠山松了口气,但面上还是惴惴不安,生怕别人看不出他俩心虚。 “爹,峰主他是无时宗的景和太尊。”趁褚峻抱着宁修进屋,冯子章小声地通风报信,“小乘期的大能……打不过。” “爹,咱们怎么跑?”江一正抱着自己的宽剑,神情紧张。 宁不为沉默一瞬,“跑不了,等死吧。” “爹,太尊好歹是小山的娘——另一个爹,”冯子章虽然想不明白俩男修是怎么生出孩子来的,但不妨碍他顽强的求生意志,“都是一家人,万事好商量。” 江一正连连点头,“子章说得对。” 宁不为冷嗤一声。 他走进里屋,褚峻刚把袖子从宁修手里拽出来,又给他盖上了层厚些的小被子。 宁不为走到床边检捏着儿子的小手腕给他检查了一遍,发现宁修的三魂七魄较之原先更加不稳当了,若不是晏兰佩给的那片小叶子和褚峻的灵力护着,恐怕撑不了几个时辰就会魂飞魄散。 宁不为皱起了眉,抬手要画符,却被人拦住。 “他神魂从根上便不稳当,再多安魂符也只是治标不治本。”褚峻看向他。 宁不为沉默下来,捏了捏宁修的小手,沉声道:“那该怎么办?” “这孩子到底怎么来的?”褚峻不答反问。 宁不为看向他的目光带上了一丝戒备。 诚然他年少时曾和褚峻有过那么一小段时间的交集,但五百年过去,他并不能确定对方是否值得信任。 在宁不为看来,褚峻要远比一个常年闭关的普通金丹修士危险——若是普通的金丹修士敢动他儿子,他轻轻松松就能捏死对方,可若是褚峻,他没有把握。 “我早已同你说过。”宁不为把宁修的小手塞进被子里。 “说实话。”褚峻蹙眉。 宁不为似笑非笑地看向他,语气戏谑道:“普通的金丹修士,褚山?” 褚峻盯着他,语气微缓:“宁乘风。” 宁不为后背一僵,目光落在他儿子小黄鸭的棉被上,神色紧绷,却没应声。 宁乘风和他宁不为有什么关系? “不管宁修是怎么来的,他身上流着你我二人的血,是我们的至亲骨肉,”褚峻语气平静道:“我和你一样,也是他父亲。” 宁不为沉默良久,才开口道:“你可曾听说过玲珑骨?” “玲珑骨?”褚峻觉得这称呼有些耳熟,从许多年前的记忆里搜寻出了零星片段,“宁行远从浮空境带出来的那块骨头?” 宁不为愣住,“你知道?” 世人大多以为玲珑骨是崇正盟的至宝,却无人知道玲珑骨的具体来历,就连宁不为也是一直以为这破骨头是崇正盟的东西,直到对渡鹿搜魂才知道玲珑骨和宁行远有关。 “嗯。”褚峻垂眸看向他儿子手腕上的长命小锁。 当年他路过浮空境时,看中了大门上镶嵌的一块正银,费劲地想把那块正银扣下来,用了颇多手段都没成功,正巧宁行远路过,主动搭了把手,帮他把那块银子给扣了下来。 他本来没打算进浮空境,不过为了感谢宁行远帮忙,便同他一起结队进了浮空境。 两个合体期接近小乘的修士扒在花里胡哨的浮空境大门上扣银子,还费了不少功夫,说出来多少有些尴尬,尤其是说给宁不为。 于是褚峻轻咳了一声,严肃道:“偶然碰见了,便一起结队进去。” 宁不为丝毫没听出他话音里的心虚,眉头皱得死紧,“那你可知道玲珑骨的来历?” “不知。”褚峻见他神色凝重,猜测道:“莫非孩子与玲珑骨有关系?” “宁修化玲珑为骨,借你我血肉精魂而生,自成三魂七魄。”宁不为沉声道:“虽天生金丹,却逆天而生——” “魂魄易散,命劫难渡。”褚峻垂眸看着桌前散落的几颗石子,接上了宁不为的话。 单看命格,逆天而生,早夭易亡,命途多舛,是个极难养活的孩子。 宁不为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晏兰佩和渡鹿也说过同样的话,他开始并不怎么信,可随着宁修频繁出事,却不得不信,他之前急着想找齐朱雀碎片恢复修为,未尝不是想尽快寻个法子稳住他儿子的神魂。 “既然能逆天而生,那便是有一线生机。”褚峻将桌上的石子敛进袖中,不急不缓道:“修仙一途本就逆天而为,众人最后所求所争也不过是一线生机。” 宁不为看向他,似有所感。 “宁修这线生机,不过比旁人少了一些。”褚峻温声道:“既如此,你我这做父亲的帮他一争又如何?” 宁不为原本有些烦躁的心情因为他这句话瞬间平静了下来,对褚峻也少了分莫名的敌意,问道:“你如何认出我的?” “那具躯壳。”褚峻如实回答:“我同他一直有联系。” 宁不为这才想起来这人不单是褚峻,还是万里,那些戒备警惕又变成了不自在。他和万里……才真是扯不清楚。 不过看他这样,应当是闭关出来恢复从前的记忆,而后把沼泽荒原中发生的事情都忘记了。 果不其然,褚峻下一句话便问:“万里是何人?” 宁不为心里默默松了口气,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五百年,但现在一想到当年被他搂腰摸手占便宜的万里是万玄院这个让他恨到牙痒痒的褚峻,他就忍不住头皮发麻。 天天被褚峻教训拎到自省阁罚抄剑谱的惨痛经历是他无法磨灭的心里阴影。 “无关紧要之人。”宁不为一脸严肃地转移话题,“你的出关大典是不是要开始了?” —— “沈师姐。”褚信坐在缚灵阵中,白色的弟子服上血迹斑斑,他抬头看向外面站着的女子,眼底布满了血丝,神色疲惫,声音嘶哑,像是一夜间失去了生机。“我师父他——” “褚勿长老的魂灯已经灭了。”沈溪看向他,眼里有一丝不忍,“褚信师弟,节哀。” 褚信颓然地看向她,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师姐,我是不是在做梦?” 为什么一夜之间,他师父师兄师弟全部惨死,却独独留他一个活下来? 沈溪眼眶微红,“我和你爹还有褚荪会想办法救你出来的,此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你是被控制的。” 只是能看出来又如何,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师兄弟,往后会有无数流言蜚语,便是他能撑过去,也难过心里那道坎,终究会道心不稳难以精进,修道之途……算是彻底毁了。 明明该前途无限,活得肆意张扬。 沈溪不忍再想,敛起多余的情绪,问道:“师弟,你之前说宁不为在无时宗,可当真?” 当时原叶峰因为褚勿的死一片混乱,褚信情绪激动神志不清,众人又因为那道青光人心惶惶,她也不曾立刻询问。 “我……”褚信闭了闭眼睛,哑声道:“我是和师叔在临江城同他们结识……” 回想起当时他滥好心让他们进屋避难,褚信只觉悔不当初,“他救过我和师叔的命,我很感激他们,知道他们来无时宗时我还特别开心……可昨天我去找他们,却听那位前辈亲口承认自己是宁不为……” 他万分不解冯子章和江一正认贼作父,宁不为是十七州公认的大魔头,手底下沾的人命不计其数,他们怎么能违背道义助纣为虐? “今夜师父、”褚信哽咽了一声:“师父倒下时,我看见了宁不为,他就藏在人群里……师姐,是不是我偷听被他发现了所以他才报复我?” 褚信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哭道:“那他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他只杀我一个人灭口就好了……为什么要杀师父和褚信师弟他们?他们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死?” “我听师父说,当年……宁不为入魔时,便是如此手刃了他宁家几个同宗子弟。”沈溪看着褚信道:“此事究竟是不是宁不为做的现在还无法定论,但不管怎么样,师弟,你只是被控制了,错的不是你,明白吗?” 褚信目光怆然地望着她。 “你要振作起来,早日找到凶手,给你师父和师兄弟们报仇。”沈溪终归是不忍,“若是一蹶不振,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明白吗?” 褚信红着眼睛怔愣许久,才使劲点了点头。 —— “褚信不是说今早来找咱们一起去观礼吗?”江一正蹲在门前的台阶上,“太尊都走了小半个时辰了,他怎么还不来?” “可能是忙忘了。”冯子章看了看周围大变样的地貌,“唔,也可能是迷路了。” “唉。”江一正叹了口气。 “你方才怎么不跟着太尊一起去?”冯子章揪了根脚下的杂草。 “我不敢。”江一正伸手捂住脸,悲愤道:“我竟然让景和太尊吃烤地瓜,我有罪。” “没事,放宽心。”冯子章小声道:“刚才我还看见太尊和咱爹一起给小山换尿布呢。” 江一正抗拒道:“不,我想象不出来。” “想象什么?”宁不为的声音在他们头顶响起。 “尿布——”江一正抬起头来,就看见她爹手里拿着两块洗好的尿布,视线在院子里扫了一圈,好像在找地方晾。 “那两棵树中间太阳好。”江一正给宁不为指了指,从自己的纳戒里找出根绳子来,“我和子章绑根绳子。” 冯子章一边绑绳子一边问:“小江你纳戒里怎么什么东西都有?” “生活所迫。”江一正踮了踮脚,系得高一点,“走哪儿住哪儿,就得什么东西都带着。” 宁不为甩了甩布子,搭在了绳子上,初冬的阳光还算好,能晒上一两个时辰。 “爹,你怎么没跟太尊一起去啊?”冯子章好奇地问宁不为。 宁不为不解:“我为什么要和他一起去?” “那个掌门说恭迎太尊携夫人公子一起什么的……”江一正在宁不为逐渐危险的目光之下声音越来越小,“那掌门说的,不是我说的。” “对,景和太尊还点头了。”冯子章帮忙证明。 宁不为神色有些莫名,“他还点头了?” “嗯!真点头了!”江一正仔细回忆道:“好像还笑了一下。” 冯子章疑惑道:“笑了吗?” “笑了,嘴角弯了一下,像这样。”江一正笃定地点头,然后面无表情地慢慢扯了扯嘴角。 “嘶……这叫笑?”冯子章看得眼睛疼。 宁不为脸色有点臭,夫人?褚临渊这张嘴怕不是想被缝上。 真要说,那也是他们景和太尊给他当夫人,但看那脸就很容易被人抢了去当炉鼎。 这么一想,大魔头顿时更不爽了。 “爹,咱们真不跑啊?”江一正还谨记着她爹是大魔头,十分有危机意识,“要是太尊知道你的身份了怎么办?” 冯子章也是一脸担忧,“可要是咱们都走了,小山怎么办啊?” 宁不为混不在意道:“知道便知道了。” 他估摸着褚峻应当是知道他现在的身份,却不知道为何并没有同他挑明。 “那爹你打得过太尊吗?”冯子章愣愣地问。 “自然打得过。”宁不为大言不惭地糊弄小孩,邪笑道:“他若是不同我们狼狈为奸,我便将他从无时宗掳走做炉鼎。” 江一正惊恐地捂住嘴。 冯子章震惊地瞪大眼。 宁不为嗤笑一声,刚要嫌弃他们这点小胆子,突然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顺着他俩的视线僵硬地转过头—— 便同站在院门前神色清冷的景和太尊对上目光。 第56章 情难(下) 在修真界, 能成为炉鼎者大多因体质极阴而修为难以精进,却能助其他修士加速修炼,通常生得十分貌美, 故而修炼方式无数, 也难逃被亵玩狎弄的凄惨命运, 极易被邪修掳走当做修炼的工具。 宁不为有回出关,便听人传他掳了几百貌美炉鼎,关在一处日日折磨,十分暴虐, 气得他追杀那人三天三夜。 他本意也只是随口一吓唬俩小孩, 却不想被褚峻逮了个正着。 一时之间, 四目相对,宁不为整个人都僵硬了一瞬。 掳走做炉鼎这种话就算是开玩笑那也是赤裸裸的轻薄,遑论褚峻曾做过他的掌教, 他们几百年前还有过不清不楚的一段,现在又突然冒出来个孩子……这话一处,好像他一直大逆不道对褚峻心怀不轨似的。 但宁不为历经风浪,早练就了副厚脸皮, 语气自然地问道:“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没什么要紧事。”褚峻的回应也十分平静, 仿佛没听见他说的混账话。 由于褚峻表现地过于平静,宁不为甚至罕见地感觉到了一丝愧疚,冯子章和江一正脸上惊恐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起来,便听景和太尊道:“方才——” 宁不为面色一肃, 皱眉道:“宁修好像哭了,我去看看。” 说完便转身大步走进了房间里。 褚峻神色微顿, 而后也不急不缓地进了房间。 江一正松了口气, 疑惑道:“我看错了吗?太尊刚刚……是在笑?” 冯子章这次十分确定地点头, “你没看错,太尊就是在笑。” 好在宁修没有给他爹拖后腿,眼泪汪汪地躺在床上,见他爹爹走进来,哼唧了一声,冲宁不为伸出了小胳膊,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惺忪,软乎乎的,“啊~” 爹爹~ 宁不为伸手将他抱起来,伸手给他擦眼泪,“嗯?害怕了?” “呜…”宁修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委屈地抽噎了一声,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自己低头看了一眼,又抬起头来看宁不为,小眉毛皱了起来,冲他说:“啊啊~” 爹爹,肚肚不舒服~ “怎么了?”褚峻掀开门帘进来,就见他们父子两个正一脸严肃地对视交流。 听见他的声音,宁修转过头去,将之前对宁不为做的动作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委屈了,哼哼唧唧像是在同褚峻撒娇,“啊呀~” 娘亲,肚肚不舒服~ “肚子不舒服?”褚峻走过去,伸手帮他摸了摸小肚子,覆上了层细微的灵力。 “昂~”宁修皱着的眉,使劲点了一下头,看看宁不为,又看看褚峻,还是在伸手摸自己的小肚肚,可怜巴巴地出声:“呜呜~” 肚肚还是不舒服~ “是不是吓的?”宁不为明白他儿子的意思,但是给他检查经脉和识海,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应该不是。”褚峻轻轻给宁修揉着小肚子,“好像有些积食。” 宁修被他爹爹抱着,被白白娘亲揉着肚肚,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 宁不为:“……他刚才是不是叹了口气?” 褚峻垂眸看向宁修,果然见小家伙眉头皱得紧紧的,温声道:“他在发愁。” 宁不为顿时乐了,伸手戳宁修的腮帮子,“你个小东西有什么好愁的?” 吃喝拉撒都有人伺候,每天什么都不用做,竟然还愁上了。 “啊~”宁修盯着他俩,憋了半晌,才找回熟悉的感觉,把自己的小灵识一头扎进了褚峻的识海里。 宁不为见他俩都神色一滞,问褚峻:“怎么了?” “他的灵识进了我的识海。”褚峻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疑惑。 宁不为同样很疑惑,现在他们都在宁修身边,怎么还往褚峻识海里钻? “他现在想拉我出去。”褚峻顿了顿,“嗯?” 宁不为盯着他,“怎么了?” “他想把我拉进你的识海。”褚峻不急不缓道。 宁不为:“…………” 他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宁修,眼神中多了一丝威胁。 褚峻看向宁不为,“你丹田处的伤可好了?” “好了。”宁不为没看他,一本正经道:“之前多谢你。” “不必客气。”褚峻客气地回答,可看向宁不为的目光却多了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 他从未见过这般沉默疏离的宁乘风,在他的记忆中,宁乘风从来不知道客气是何物。 也只有方才进门听他笑着调侃的那个瞬间,褚峻才恍然和记忆里的那个少年对上了号。 宁修忧愁地叹了口气,娘亲不肯去爹爹的识海,其实他也不喜欢去爹爹的识海,只能委屈自己费劲巴拉地进去他爹迷宫一样的识海,把他爹的灵识拽了出来。 半炷香后,褚峻和宁不为两个人的灵识一起出现在了宁修的识海里。 “啊!”宁修累得灵识都懒得动弹了,漂浮在自己的识海上空,给他爹和白白指了指周围,又摸了摸自己的小肚肚。 肚肚不舒服! 宁不为看着他儿子被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挤得满满当当的识海,木着一张脸道:“你把识海塞成这样,舒服就怪了。” 合着他儿子是在为自己塞得满满当当的识海犯愁。 修士的识海大小通常是根据修为来决定的,通常来说修为越高,识海越广阔,就像褚峻的识海,浩瀚无际,灵识进去一眼都望不到边,而宁不为的识海虽然没有褚峻那般浩瀚,但也能搞出个迷宫来让褚峻绕一天都出不去。 宁修如今是金丹期,虽然不能主动修炼,但是罗天灵体本身就十分逆天,便是睡觉灵力都会在经脉中游走,按理说他的识海已经比寻常金丹修士要宽广上许多,但现在却已经被他塞得无处下脚。 宁不为从地上捡起一大块奇形怪状的银子,问飘在半空中的宁修,“你收集这没用的玩意儿干什么?” 褚峻看着他手里拿的正银,默默移开了目光。 “啊~”宁修晃了晃自己手腕上的小铃铛。 娘亲给我哒~ 事实上,这识海里的大部分东西,都是褚峻带宁修时给他看过的,宁修觉得喜欢,便都具象化放进了自己的识海里,谁知越塞越多,现在已经完全放不下了。 于是宁不为和褚峻只能认命地开始给儿子清理识海。 这类东西本质上还是用灵力凝聚成型,自然不能一股脑全丢出去,而且里面还有些宁修尤其喜欢的东西,不肯让他俩动。 “啊~”宁修整个小灵识扒在一块比他还大的石头上泪汪汪地看着褚峻。 喜欢~ 景和太尊沉默了片刻,试图跟他儿子讲道理,“此物无用。” “你这么说他听不懂。”宁不为把一大丛芦苇给丢出去,走过来居高临下盯着宁修,肃然道:“这石头会把你的小肚子撑破,你睡觉的时候,嘭得一下——” 甚至还绘声绘色给宁修做了个爆炸的手势。 “呜呜~”宁修瘪了瘪嘴,依依不舍得从那块大石头上飘了下来。 宁不为冲褚峻嘚瑟地挑了一下眉。 褚峻对他淡淡一笑。 美人一笑,若水墨忽动,流云散雾,偏又轻匀淡净,让人不敢直视。 宁不为猛地移开眼睛,浑身上下都开始变得不自在,差点把他儿子珍爱如命的那件破洞小鸭子衣裳给扔出去。 “啊!”宁修手脚并用扒在自己的小衣服上,控诉出声。 鸭鸭不可以扔! 宁不为提溜起儿子的小灵识,轻咳了一声:“不扔,这个留着。” 脑子里却全是刚才褚峻那一笑,眼底带上了丝恼意:一个男修生得这般美也就算了,竟然还敢对他笑? 方才褚峻听见自己要把他掳去做炉鼎的话都没有生气,甚至还乖乖跟他进来一起看儿子,现在还这样对他笑……宁不为的面色突然凝重。 他是不是想勾引我? 宁不为正这般想着,一只手突然落在了他肩膀上。 他下意识扣住了对方手腕处的命门,紧接着反应过来这是褚峻,手上顿时一僵。 “干什么?”宁不为声音有些发紧。 一瞬间,他想起之前进到对方识海时发生的事情,顿时觉得那只手也变得有些烫人,将褚峻那只手拎开往前走了一大步,才转过身看向他。 褚峻手里捏着一片翠绿的小叶子,神情淡淡:“落到你肩膀上了。” 宁不为盯着那片小叶子,眯起了眼睛,“我看看。” 褚峻往前走了一步,将那片小叶子放到了他掌心,“这是宁修脖子上戴着的那片?” “嗯,晏兰佩送他的。”宁不为看低头看了一眼,心思却没在叶子上,而是看向褚峻手腕上那圈淡红色的疤痕。 褚峻正要问他晏兰佩是谁,手腕却被人一把抓住。 宁不为握着他的手腕,皱眉问道:“这疤是怎么来的?” 修士身上极难留下疤痕,普通的伤口痊愈便能恢复如初,能留下痕迹的一般都是致命伤,像褚峻手腕上这般至今都是红色的伤口,恐怕已经伤及神魂。 褚峻突然被他这么问,还愣了一下,继而才看到自己手腕上的疤。 他们现在都是灵识的状态,肉身上的障眼法自然是不管用了。 褚峻淡定地拽了一下衣袖,掩住了那圈疤痕,语气平静,“闭关时不小心伤的。” 宁不为目光不善地盯着他,轻嗤一声:“褚掌教,你哄小孩呢?” 第57章 情难(终) 宁修的识海清理起来倒也不怎么容易, 等给他把没用的东西都扔出去,已经入了夜。 宁修的小灵识飘在半空中像模像样地松了口气,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 趴到了宁不为的肩膀上。 小家伙的灵识也是暖烘烘的,像块会发热的棉花团子, 蹭了蹭宁不为的脖子。 宁不为伸手戳了戳他的小脸,“以后再敢乱塞东西自己解决。” “啊呀~”宁修咧嘴一笑, 在他肩膀上翻了个身, 飘到半空用软乎乎的小脸贴宁不为的脸, “啊~” 爹爹不生气~ 灵识相触要比真身来得更虚浮,却又更加亲密, 小家伙连灵识都带着股奶味,水灵灵的眼睛盯着他爹,大概是和小黄狗在一起时间长了, 探头探脑地用鼻子尖尖碰了喷宁不为的鼻尖,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似乎觉得很不可思议。 宁不为懒洋洋地笑了一声,伸出手指将他儿子的小灵识戳了个跟斗。 宁修笑着滚了两圈, 又手脚并用游过来, 用脑门碰了碰宁不为的鼻子, 又被他爹一戳戳出去老远, 整个棉花团子糊在了褚峻后背上。 褚峻刚把儿子的识海周围加固一圈标上封印, 免得谁都能进来逛一圈,后背就糊上了块奶团子, 伸手将儿子抱了起来。 宁修弯起眼睛乖巧地冲白白娘亲笑,“哎呀~” 娘亲疼不疼呀~ 褚峻看向宁不为。 宁不为伸手摸了摸鼻子, 之前他没头没脑突然攥住人家手腕问伤口, 见褚峻避而不答, 还刺了他两句,多少是有些唐突。 但他就是莫名其妙看那伤口不顺眼。 “过来。”褚峻神色难辨。 宁不为心道难不成他和他儿子玩闹都要挨训?他心中冷笑,大步走了过去,“干嘛?” 笑话,他堂堂魔头杀上千人都不带眨眼,褚峻现在要是再敢训他,他就不客气—— “留个标识。”褚峻掌心浮现出一个小巧的法阵来,“宁修的识海防御太弱,我设了个封印,除了你我旁人都进不来。” “……好。”宁不为留了抹灵识印记在那小法阵上,又盯着那法阵看了几眼,“我加两笔?” 褚峻点头。 便见宁不为往那小法阵上加了个符,这法阵和标识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便是褚峻都找不到在何处。 褚峻眉梢微动,“你在我识海中留的便是此种标识?” 难怪他翻遍了整个识海都找不到。 宁不为刚加完符的手一僵,干笑道:“误会一场。” 虽然他之前确实是想对那个“老东西”下死手,打算先捞灵力再吞元神,不过后来意识到自己打不过,当机立断改口喊前辈也是喊得很顺口,他好像还给对方的肩膀上拍了个血符……嘶。 宁不为有点笑不出来了。 “啊~”宁修拽了拽褚峻的前襟,摸了摸自己瘪瘪的小肚子,示意他自己饿了。 娘亲,糊糊~ “出去再说。” 灵识归位,外面天已经擦黑了。 宁修睁开眼睛才切实地体会到饥饿,小脸皱成了一团包子,“呜!” 糊糊! 宁不为从纳戒里翻了翻,“米糊呢?” “最后一个格子第三层。”褚峻伸手将宁修从他怀里抱了过来。 “那个标识我可以进去消掉。”宁不为将米糊拿出来,顿了顿道:“如果你介意,也可以从外面……不过要麻烦些。” “不必,留着吧。”褚峻伸手将碗递给他。 宁不为接过碗,看了他一眼,“不怕我下黑手?” “什么黑手?”褚峻问。 宁不为盯着他看了半晌,戏谑一笑:“你觉得呢?” “逼我做炉鼎?”褚峻语气淡定。 宁不为:“…………” 他就知道这姓褚的就算过了五百年也是个皮白馅黑的! 一炷香后,宁修终于吃上了糊糊,打了个饱嗝,看看爹爹又看看白白娘亲,纠结了一小会儿,决定要睡在白白娘亲怀里。 娘亲怀里又暖和又舒服,娘亲也很温柔安静,不像爹爹,每次他快要睡着的时候,不是揪他头发就是戳他的肚肚,有时候还趁他睡着捏他的脸,让他流好多口水。 宁不为见儿子有了娘就忘了爹十分不满,戳了戳他的脸,“小没良心。” “呀~”宁修困得眨了眨眼,小脸埋进了褚峻的袖子里,给他爹留了个屁股。 —— 无时宗主峰。 “此事可当真?”褚临渊看向自己的大徒弟沈溪。 “褚信确实是这般同弟子说的。”沈溪拱手道:“只是褚信师弟年纪尚小惊吓过度,弟子也无法判断他说的真假,可若宁不为真的在无时宗,我们还是早做准备为好。” “原叶峰之事尚未查清真正的凶手,可内门弟子遭同门屠戮,褚勿长老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杀,宗内早已流言四起,人心惶惶,连宗门大选也受到了影响。”褚白站出来道:“师尊,此事应当尽早解决。” 褚临渊踱着步子缓声道:“宁不为此前只是化神巅峰,与难书尊者等人在星落崖交手,讨不到什么好处,恐怕也是身受重伤,那青光同太尊交手还能逃脱,恐怕修为已经到了小乘期,应当不是宁不为……” “师尊说得有道理,褚勿长老被杀时,包括弟子在内,有三位化神期的长老,还有一位合体初期的太上长老,却都没来得及反应,甚至没有察觉到一丝邪气,若宁不为修为高到如此地步,绝不可能只杀了褚勿。”沈溪推测道。 “若这青光不是宁不为,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褚白不解道:“操控褚信杀了同门弟子,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褚勿,莫不是同原叶峰有仇?” 褚临渊摇头,“恐怕是受了连累。” “连累?”褚白皱起了眉。 “宁不为当年便是修炼邪术走火入魔误杀了宁家同宗的兄弟。”沈溪沉声道:“宁不为那般桀骜的性子断不会揭自己的伤疤,倒像是有人知道他在无时宗,借着褚信故意将当年的事情重演一遍……来挑衅他。” “不错。”褚临渊面色有些凝重,“那小弟子可曾说宁不为藏身在何处?” 沈溪却有些犹疑,“他说宁不为现今在一见峰,景和太尊新招的两个杂役认了宁不为当爹。” 褚白顿时明白为何沈溪一开始就说褚信惊吓过度有可能是在胡言乱语了,景和太尊怎么可能放任一个魔头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而且,宁不为出了名的冷血残暴,认两个杂役当儿子,怕不是脑子被镇魔塔砸坏了。 褚临渊显然也觉得这消息不怎么可靠,不过想得却比褚白要多一层,若真被那小弟子说中,宁不为在景和太尊手底下,他们反而更不用担心了。 “沈溪,原叶峰的事情便交由你,务必早日查清那青光的来历。”褚临渊道。 “是,师尊。”沈溪领命。 “万玄院来挑选弟子,褚白去协同各峰谷洞天福地,若人手不够,便让礼尚阁褚凌云帮你。”褚临渊看向褚白,“宗门大选刚刚开始,为公平起见,今年的新弟子一律不入万玄院。” 褚白和沈溪俱是愣了一下,褚白拱手道:“是,师尊。” “好了,都下去吧。”褚临渊摆了摆手。 待沈溪和褚白下去,他面前便浮现出一道虚影来。 那虚影身着僧衣,眉宇间透着股悲天悯人的意味。 “你去了浮空境?”褚临渊掐指一算,皱起了眉。 “我那百羽徒儿死得蹊跷。”明桑禅师微微阖目。 “可曾查到什么?”褚临渊问。 明桑摇摇头,“找贫僧何事?” “玲珑骨被盗至今毫无消息,崇正盟内已经有人坐不住了。”褚临渊道:“回春大阵在临江城重现,宁不为又在临江城和无时宗露了踪迹,恐怕很快就要开始第二轮绞杀。” “玲珑骨在宁不为手中已经毋庸置疑。”褚临渊道:“他刚在无时宗露面,便被人盯上,来了出杀鸡儆猴,不仅如此,那人还从景和太尊手底下跑了。” “如今小乘大能不过五指之数,无时宗景和太尊,万玄院郝诤院长,王家老祖王滨,藏海楼桑玄清,还有一位五百年来从未露面。”褚临渊道:“十八位太上长老合力推演都不曾推出此人是谁,难不成真是——” “五百年前行远不足两百岁便已是小乘。”明桑抬起头不悲不喜地看了他一眼,“若他尚在,五百年够他飞升两轮了。” 褚临渊冷不丁被好友噎了一下,皱眉道:“若他故意压下修为呢?” 明桑也沉默了下来,半晌才道:“那他可真是个混账。” 主峰宝殿之外。 “我听闻沈泽师弟惨死善功处,还请师姐节哀。”褚白冲沈溪拱了拱手,微微一笑。 沈溪冷冷看了他一眼,“不劳师弟挂心。” 褚白笑道:“如今原叶峰人才凋敝,以后倒也省得师姐一个主峰的长老为他们操劳了。” 沈溪冷哼了一声:“听说你云中门那位至交好友闻鹤深铸成大错被除名废丹,倒也不需要你一个无时宗的天天和云中门不清不楚。” 褚白眸光微沉,笑道:“如此倒是多谢师姐挂念,只盼师姐能早些找到杀害褚勿长老的凶手,好在师尊面前再立一功,说不定以后这掌门之位就是师姐的了。” “师弟放心,就算不是我,也落不到你头上。”沈溪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褚白脸上的笑容敛了起来,待沈溪的身影消失,御剑飞往了若谷峰。 若谷峰瀑布处,早已有人在等候。 “迟了一炷香。”那人缓缓转过身来,微微笑道。 “掌门临时有事吩咐。”褚白歉然,拱手道:“谢道友见谅。” 谢酒揣着袖子,赞赏道:“这若谷峰流瀑飞花,风景极好,多等些时候也无妨。” 褚白讪讪一笑。 “沈溪那弟弟遇害是宁不为所做,你可将此消息透露给她,引她去查。”谢酒不急不缓道。 “好。”褚白应下,试探道:“不知那青光可是尊上他老人家?” 谢酒轻飘飘看了他一眼。 褚白道:“非是我多言,而是掌门派沈溪去查那青光的身份,我是否要掩护一二?” “不必。”谢酒轻飘飘看了他一眼,“你只需要做好你该做的,不久之后这无时宗掌门之位就是你的,明白吗?” 褚白笑道:“那是自然。” “闻鹤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莫要再步他后尘。”谢酒警告道:“不管你想什么办法,拖住褚峻,别让他离开无时宗半步。” 褚白苦笑道:“太尊他修为高深,若是想走,便是掌门都无法,我区区一个长老——” “修为高深?”谢酒哂笑一声:“资质平平之辈而已。” 褚白心中一惊。 “宁不为会把孩子留给他,估计那两个杂役也会留在他身边,接近不了褚峻难道还接近不了杂役和孩子?”谢酒道:“他本就心魔未除,之前又挨了一掌,两次虚空之战已经快要将他那心魔引出来,修为也会受到禁锢……条件如此充分,若你还拖不住他,以后这掌门不做也罢。” 褚白沉吟片刻,“尊上他老人家……难道想引褚峻入魔?” “这就不是你要担心的事情了。”谢酒沉声道:“你只需要记住一点,褚峻和那个孩子都留不得。” 褚白点头,“是。” —— 宁不为调息完成,觉得体内的灵力又充沛了些,便用灵力捏了个串小球,领着去找儿子。 宁修跟褚峻住在他隔壁的房间,进去便看见宁修气呼呼地一脚蹬在褚峻的手上,“啊!” 不要! 这小子自打见了褚峻,便有“娘”不认爹,觉得他“娘”千好万好,恨不得黏在褚峻身上,宁不为酸了许久,还是头一次见他冲褚峻发脾气,挑眉道:“这是怎么了?” 褚峻看着又撒了一半的药,淡淡看了他一眼,“不肯喝药。” 宁不为的目光在他脸上停顿片刻,才看向他不懂事的儿子,走过去接过褚峻手里的碗,“灌进去就行。” 褚峻不赞同道:“灌进去太苦,容易呛到。” 宁不为挑眉道:“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苦。” “他还是个孩子。”褚峻不许他胡来。 “娇气。”宁不为低头看向他儿子,缜脸道:“再不喝就魂飞魄散了。” “呃~”宁修瘪了瘪嘴,可怜兮兮地跟褚峻要抱抱。 “你别吓唬他。”褚峻伸手将儿子抱了起来,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宁不为只觉得他儿子欠揍,对褚峻道:“你别什么都惯着他。” 褚峻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却转瞬即逝,等宁不为看向他依旧神色淡淡,“好。” 宁不为端着那碗药沉思片刻,打了个响指,那碗黑乎乎的药顿时化作了清甜的米糊,凑到宁修鼻子前扇了扇,眯起眼睛哄道:“你闻闻,是米糊。” 褚峻:“…………” 这诱哄的表情怎么看怎么不像个好人,像是要给儿子下毒。 宁修闻见糊糊的香味,耸了耸小鼻子,抻着脖子去看那碗。 宁不为给他喂了一勺,语气笃定道:“很香吧?” 宁修窝在他白白娘亲怀里,尝着味道不太对的糊糊,小脸上闪过一丝茫然,却最终被他爹的表情迷惑,“啊~” 香香哒~ 但,又有股说不出来的味道…… 宁不为连哄带骗给他喂了几勺,宁修便死活不肯再吃了,控诉地瞪着宁不为,“啊!” 苦哒! 宁不为肃然道:“不是苦的,爹喝给你看。” 说完还真舀了一勺喝了,苦得差点吐出来,却还是面无表情道:“真甜。” 宁修狐疑地望着他。 “不信让你娘也喝一口。”宁不为煞费苦心地哄孩子,舀了一勺就递到了褚峻嘴边,宁修也跟着转头。 褚峻看着宁不为,神色难辨,“娘?” “啊~”宁修听话的跟着喊。 娘亲~ 宁不为一心虚,直接把勺子塞进了褚峻嘴里。 苦涩的药味瞬间在口中蔓延开来,褚峻面不改色地盯着宁不为,喉结微动,将药慢慢咽了下去。 宁不为眯了眯眼睛,强行将目光落到儿子身上,“看,你——另一个爹也喝了,甜的。” 宁修抬头看向褚峻。 褚峻垂眸道:“嗯,甜的。” 俩爹合伙心安理得地骗儿子,好歹让宁修喝下了小半碗药。 宁不为打架都没这么累过,将药碗往桌子一放,瘫在椅子上不动弹了。 褚峻捏了个诀将撒了药的衣袖清洗了一遍,给苦得泪汪汪的儿子喂了一小勺果浆,宁修顿时眼睛一亮。 宁不为瘫坐在椅子上闭眼仰着头休息,还不忘揶揄他,“合着我喂药你喂糖,好人你全做——唔。” 话没说完,唇边突然顺进来一股温热的甜意,宁不为猛地睁开了眼睛。 便见褚峻站在他身边,一手抱着儿子一手将小勺从他嘴边收了回去,垂眸问:“甜吗?” 宁修天真无邪的眼睛盯着宁不为,学着他娘亲问,“啊?” 甜吗? 宁不为下意识地抿了抿唇,果浆的甜味顺着舌尖蔓延,让他脑子有点发懵,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甜。” 褚峻不置可否,又给宁修喂了小半勺,抱着他去窗户边看外面的风景。 宁不为狐疑地盯着褚峻的背影。 难道他想起来了? 继而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管褚峻是不是想起来,他们之间都不可能,他断不会在一个人身上栽两次,遑论这个人还是褚峻。 “我先回去了。”宁不为觉得那果浆的甜味属实有些霸道,牢牢贴着唇齿不肯消散,恼人得很。 褚峻抱着宁修送他到门口。 宁不为突然转身问:“你可曾看见那青光的样貌?” “未曾。”褚峻见他皱眉,又道:“我曾与宁行远切磋过,那人走的不是宁家的路数。” 宁不为一愣,“不是宁家的路数?” “嗯,虽然原叶峰上的四象六合阵像宁行远的手笔,但还是有细微的差别。”褚峻道:“更像只想将你引过去。” 去原叶峰时宁不为修为全失,只能通过布阵的手法来推断,那些极其细微的差别却是难以辨别。 “那依你看——”宁不为说了一半又停下,“算了,你别掺和这些事。” 只要褚峻在,护下整个无时宗都不成问题,宁修留在褚峻这里比跟着他强上千百倍。 褚峻像是一眼看透了他的想法,“你现在重伤刚愈,不宜大开大合动用灵力,对方来者不善,你该留下来好好闭关养伤,再做打算。” 宁不为闻言抱住胳膊往门框上一倚,不怀好意地笑道:“景和太尊,你既去了出关大典,便该知道我如今是什么人,现在还要留我在无时宗?” 褚峻微微蹙眉,想起大典上那些人口中所说的十恶不赦之人,再看向宁不为,语气平淡,“知道你是什么人?” 宁不为伸出一只手,掌心冒出一团邪气四溢的黑雾,凑到他眼前一晃,“看见了吗?用那些魂飞魄散之人炼出来的。就算不提这个,我渡劫时的劫雷你也看见了。” 没有哪个正道修士的劫雷会这么阴邪。 褚峻面不改色地盯着他,“大道三千,各有各的道。” 宁不为道:“不怕我将你的无时宗搅得腥风血雨?” “无时宗不是我的。”褚峻语气漠然,“修真界弱肉强食,不过是各凭本事。” 宁不为愣住,继而笑道:“若是无时宗那些人听见他们太尊这般说,怕不是要伤心欲绝。” “宁乘风。”褚峻微微蹙眉,“你不想笑就别笑。” 宁不为脸上的笑容一滞,话里带刺,“景和太尊未免管得有些宽。” “呀?”宁修从瞌睡里回过神来,察觉到爹爹和娘亲之间的气氛有些怪怪的,疑惑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怎么了呀? “呜~”宁修见他们都不理自己,泪汪汪地呜咽出声。 你们理理我呀~ 宁不为沉默片刻,忽然勾了勾嘴角,“还有,我叫宁不为。”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褚峻看着他进了隔壁房间,低头看向快哭出来的儿子,帮他擦了擦口水。 “啊?”宁修不解地望着他。 “没事,他只是有些不开心。”褚峻低声道。 “啊~”宁修冲他吐了个口水泡泡。 褚峻笑了一下,又看向隔壁紧紧关着的门。 “总喜欢闹脾气。” “啊?”宁修冲他娘亲吐舌头。 褚峻认真地回答他:“跟你不喜欢喝药是一样的。” 宁修听到“药”,小脸顿时皱成了小笼包。 —— 褚信被带出来缚灵阵的时候还有些恍惚,伸手挡住了有些刺眼的阳光,“沈师姐,掌门真的同意将我放了?” 沈溪点点头,“这件事情已经调查地很清楚,自然不会将你关着。” 褚信心中五味杂陈,“多谢师姐和师叔几人为我奔走。” “这是应该的。”沈溪将他的佩剑递给他,“只是现如今原叶峰内门就剩了你自己,如今你撑不起一峰之任,若是要改投其他峰,我也可以代为引荐。” 褚信有些恍惚地看着那把剑,回溯之境中他神智全失砍向师兄弟时的画面从眼前闪过,他伸手接剑的动作一顿,握起拳道:“师姐,我还是……另选一把剑吧。” 沈溪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失望和惋惜,“无妨,改日我带你去藏剑峰。” “多谢师姐。”褚信收回了手,又问:“宁不为可抓住了?” 沈溪想起褚临渊的吩咐,对他道:“此事事关重大,宗内长老自有定夺,你且安心上课,至于杀害你师父和师兄弟的凶手,一定会被绳之以法的。” 这意思便是不让他掺和这件事情。 褚信只能点头。 沈溪将他送到了新的住处,临走前叮嘱道:“若是听到些风言风语,不必放在心上,只要记得你问心无愧便好。” 褚信点点头,目沈溪离开。 他面色恹恹回到了新的弟子舍,却见自己的东西被人扔在了地上,目光一顿,皱眉道:“谁干的?” 屋子里其他的几个弟子皆是沉默不语,专心做自己的事情。 褚信咬了咬牙,将被褥捡了起来。 “今晚你去哪里睡啊?”一个弟子小声问旁边的人。 “我跟李师弟说好同他挤一挤。”那弟子道:“我可不想半夜被人砍成碎块。” “嘶……不行,我去同师兄好好说说,我也不要在这里睡。” “长老真是的,让他去哪里不好,偏偏安排到咱们舍……” “和他住一起嫌命长吗?亲师兄弟都下得去手。” 褚信背对着他们,沉默地铺好了床铺,转身走了出去。 “可算走了,真晦气。” 褚信低着头往前走,便听路过的人窃窃私语。 “是他吧?” “谁啊?” “原叶峰那个……杀了他亲师兄弟,听说还把他师父杀了。” “什么!?这种人怎么还放出来?” “人家有后台呗,他爹是掌门的弟子,谁敢动他啊……” “呵,这等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人,竟还有脸活在这世上,若我是他,早就自戕谢罪了!” “嗐,你小点声,小心半夜被他提着剑砍成浆糊……” “这是邪修了吧?” “怎么没人来除了这祸害,还放出来害人……” 褚信越走越快,偏偏佩剑又没带在身上无法御剑,最后大步跑了起来。 等人声渐消,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来了什么地方,只见面前是一处断崖,神情郁郁坐在了崖边,被风吹得衣袖晃动。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褚信想,若是这人直接将他推下去,倒也好了。 却不想那人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褚信有些惊讶的转头,却发现这人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灵谷宗谢酒,在若谷峰做厨子。”那人眉眼温润,冲他笑了笑,“我常来此处看落日,今天正巧碰上了道友。” 褚信心情正差,可别人对他介绍自己,按礼节他也该说自己是何人,他犹豫半晌,道:“我是褚信。” 谢酒看起来好像并不认识他,伸手给他指了指天上的云,“看到那朵云了吗?” 褚信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点了点头,“看见了。” “你明天还能记得它长什么样吗?”谢酒问。 褚信点了点头,“自然。” “一个月后呢?”谢酒又问。 褚信有些不确定起来,“应该?” “那一年后呢?”谢酒问。 褚信摇了摇头。 “十年百年之后呢?”谢酒笑着看向他。 褚信有些茫然,却若有所思。 “这云也就存在这一时半刻。”谢酒微微一笑,“你却能活上百年千年,甚至都不记得自己看过这朵云。” 褚信扯了扯嘴角,“你认识我吧?” “你喜欢和你师弟来吃我做的烤麻雀。”谢酒抬头看云,“每次都央我给你个大的。” 褚信想起褚智,眼眶一红,低下头去。 谢酒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既然掌门将你放出来,你便是无罪的,不必同自己过不去。” 褚信鼻子一酸,看着自己的手,“可我……亲手杀了他们。” “你只是被坏人控制了。”谢酒温声道:“将把人的错误强加到自己身上,本身就是不明智的行为。” 褚信垂着头不说话,却听见旁边一阵悉娑声,紧接着手中便多了一半的烤麻雀。 “分你一半。”谢酒笑道:“不用谢。” 褚信吸了吸鼻子,闻见了香味,拿起来咬了一口,闷声道:“大家都嫌我晦气,你不怕吗?” 谢酒抬头看云,却伸手递给了他一块帕子,“你每次都会夸我做的东西好吃,我喜欢看你吃饭。” 褚信接过他的帕子,“我洗了还给你。” 谢酒转过头冲他笑道:“不必,送你了。” 两个人坐在悬崖边上看着太阳慢慢沉下去,只剩漫天彩霞,山风也渐渐大了起来。 “我要回去了。”谢酒转头问他:“你明天还会来吗?” 褚信动了动嘴唇,却没说话。 谢酒道:“明日我带些坚果来,你要喝桃花酿吗?” 褚信慢慢点了点头。 谢酒冲他露出了个温柔的微笑。 —— 几天后。 一见峰。 冯子章盘腿坐在石头上引着真气流动,苦着脸道:“还是不行。” 江一正拿着剑横劈下来,掀起阵微风,沮丧地垂下脑袋,“我也不会。” “不会就找人教。”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从树上传来。 冯子章抬头望去,顿时眼睛一亮,“爹?” 江一正也几步走到树下,抬头看宁不为,“爹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小山的魂魄稳定了吗?” 这几天宁不为和褚峻一直在给宁修暂时稳住神魂,试了不少办法,都没怎么踏出过院子。 “差不多了。”宁不为从树枝上坐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他俩,“就你们这么闷头自己琢磨,十年八年也琢磨不出什么东西来。” “那爹你给我们指导一下?”冯子章抓了抓头发,苦恼道:“我总觉得差一点就能结丹了,但就是差那么一点儿。” “我总是找不到用剑的窍门。”江一正抱着剑发愁,“可是爹你用的是刀。” “我的修炼方法与你们不同,没必要跟我学。”宁不为毫不客气拒绝了他们,让他一个邪修指导,怕不是嫌自己走火入魔不够快。 他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小院子,“知道里面那个是谁吗?” “小山的娘——另一个爹?”江一正嘴快。 “景和太尊?”冯子章似懂非懂,不怎么确定道:“可景和太尊天纵奇才,我们资质平平,恐怕入不了他老人家的眼。” “谁跟你说他天纵奇才?”宁不为脸色有点古怪。 “啊?不是吗?”江一正茫然道:“那可是无时宗的太尊,上千岁的小乘大能。” “他资质丙中,天机榜都没上过。”宁不为折了根树枝,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看起来像是要下雪。 江一正惊讶道:“景和太尊资质才丙中!?” 冯子章也是一脸不可思议。 “这有什么好震惊的。”宁不为转了转手里的树枝,一人一下敲在了脑门上,“修真界资质优异者凤毛麟角,资质、气运、道心……哪一样都不能缺,可既然身负灵根,那便称得上有资质,那些没有灵根的凡人,才叫没有资质,最后能飞升的,大多都是修士里面资质平平的那些人。” “为什么啊?”江一正心头发热,却还是不解。 “天灵之体的天才,资质甲等的优异者本来就少,能活下来成功飞升的更少。”宁不为将那树枝一扔,“不过天才总是更有噱头……你们不用管这些事,只要记得踏踏实实修炼,多长几个心眼,在十七州能活下来才算你本事。” 冯子章和江一正听得似懂非懂,若有所觉。 宁不为怕这俩小傻子听不懂,特意说的很直白,“就像景和太尊,他一路稳扎稳打修到了小乘,从未收过徒弟。” “爹你的意思是——”江一正惊讶地张了张嘴。 宁不为点了点头,“你们喊我声爹,那宁修便是你们弟弟,明白了吗?” “明白了!”冯子章使劲点头,拽起江一正就走,“爹你放心!” 宁不为挑了挑眉,这俩小傻子终于聪明了一回。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现成的师父摆在跟前不知道用,自己在这儿埋头苦练,褚峻这水平便是随意给他们指点上两句,就好过他们苦修三年五载。 宁不为觉得自己这便宜爹为了儿女真是煞费苦心。 江一正跟在冯子章身后,疑惑道:“子章,你明白什么了?” “爹刚才都说了,小山是咱弟弟,小山喊太尊什么?”冯子章问道。 “娘……还是爹?”江一正想起太尊那绝色的姿容,再和她爹那张邪肆霸道的脸一对比,妥妥是被欺负的那个,喃喃道:“还是喊娘吧。” “咱爹那意思不就是让咱们去认亲么。”冯子章胸有成竹道。 江一正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是……是吗?” 冯子章目光坚定道:“绝对是,而且我瞧着咱爹对太尊好像有点那个意思。” 江一正满脸茫然,“有、有吗?” 自从知道宁不为是大魔头之后,她天天都在担心太尊一剑斩了她爹好替天行道。 “妹妹。”冯子章停下来,神色肃然地望着她,“你难道不想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吗?” 江一正顿时眼眶发热,目光坚定道:“太尊以后就是我亲娘。” 如果太尊和她爹成了道侣,肯定就舍不得斩了她爹——虽然宁不为脾气不好,但江一正对她爹这张俊脸还是很有信心的。 冯子章拍了拍她的脑袋,“虽然但是,还是喊爹比较安全。” 那边两个人合计着怎么再认个爹,却不知道这边的爹正准备离开。 宁不为现在已经伤愈,且修为到了金丹初期,结婴化神是迟早的事情,而且他隐约能察觉自己的修炼速度快了许多,也算是因祸得福。 现在宁修有褚峻照顾,江一正和冯子章跟在褚峻身边哪怕只是做杂役都比跟在他身边有前途,亲崽子和便宜崽子都有了着落。 宁不为扫了眼自己的纳戒,一个朱雀刀柄,五块碎刀片,还有小半瓶玉灵丹和一把碎灵石,这就是他现在的全部家当了。 褚峻那躯壳里的碎刀,待他将其余碎刀找齐再回来取也不迟。 他要去给宁修去找彻底将神魂稳定住的方法,再找齐剩下的碎刀,顺便会一会那个藏头露尾的家伙。 宁不为做事向来不拖沓,这时候正是宁修午睡,每次都很闹人,褚峻得哄许久才能哄睡,没心思注意周围。 小院子被打理得十分温馨,前两天他嫌这篱笆光秃秃的难看,褚峻不声不响地挪了株花藤,一晚上的时间就爬满了篱笆,竟也不怕冷,冬日里还兴致勃勃开了满院子的花,宁修每次都要闹着看上许久,再被褚峻勒令回屋。 脚下的传送阵收了最后一笔。 宁不为往褚峻和宁修在的房间看了一眼,伸手拍在了阵心,瞬间消失在了树上。 褚峻刚把儿子哄睡,突然感觉到周围一阵细微的灵力波动,转头看向窗外。 冬天的第一场雪终于纷纷扬扬落了下来,覆了满院的繁花。 卷三:心魔劫 第58章 藏海(一) 中州乐源城。 承运酒楼。 “今年还真是巧了, 娄州万玄院十年招生,无时宗百年宗门大选,听说藏海岛三百年一次的论道大会下月初一也要开始了。” “藏海岛已经避世快五百年了, 三百年前的论道大会直接取消,不知道今年还能不能成行。”有人叹息。 “什么避世,这遍布各州的承运酒楼, 无尽坊,桑云客栈……哪一样不是藏海楼的产业?桑云仙子今年还进了天机榜前十, 名利双收,要我说,再没有比他们藏海楼更会赚钱的了。”有人打趣。 “再会赚钱又怎么样,听说前些日子藏海楼楼主桑玄清闭关出了岔子, 险些走火入魔大开杀戒, 还是桑云仙子亲自去王家请的王家老祖……” “说起来, 桑云仙子不是差点就进了王家么?王家的那个嫡长孙王子濯也进了天机榜前十, 啧,这要是碰上多尴尬呐。” “诶?我怎么听说桑云仙子本来定下的是宁家?” “得了吧,当年据说桑玄清去和宁家谈了许久,结果行远公子压根就不知道这回事, 回来便直接拒了,让藏海楼好没面子, 后来才定的王家, 只是这婚约照样吹了……” 八卦总是要比正经的消息更让人感兴趣,慢慢谈论的方向就变成了桑云和王子濯的爱恨情仇, 不管真的假的, 当成饭后谈资总是很有说头。 二楼雅间, 桌上放着颗水晶球, 映着大堂中的场景,穿着鹅黄轻衫的女子正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们谈论,旁边跟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丫头,轻声细语道:“师父,可要将这些胡说八道的赶出去?” 穿着鹅黄轻衫的女子眉眼清丽,神色安静,端起手边的茶轻抿了一口,“咱们开门做生意,怎么能赶客?不过是嚼两句舌根罢了。” 那小丫头五官稚嫩,到底是沉不住气,低头去看那些嘴碎的修士,听他们越说越过分,气的眼睛发红。 “钟儿,客人来了,去接一下。”桑云看向那球内的投影。 身着玄衣眉眼清俊的男子踏进门口,漫不经心地抬眼,隔着透明的水晶同她对上了目光。 片刻后,钟儿领着人进了门。 桑云将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石放在桌上,看向来人,“你终于又有事要问了?” 宁不为将手里的玉石扔给她。 桑云接住那颗玉石,示意他坐下,“我还当你要来找我叙旧。” “没什么好叙的。”宁不为坐在她对面,旁边的小姑娘跪坐在一旁替他们斟茶,宁不为看了她一眼。 “新收的小弟子,以后要传我衣钵的。”桑云道:“你要问什么?” “我儿子。”宁不为道。 桑云微微一笑,慢慢抿了口茶,“虽然咱们是旧识,但我是个生意人,你儿子的话要加价。” 宁不为看了她一眼,“你想要什么?” “三天后,中州雨眠山会开一个秘境,我要里面的一副珍珑棋。”桑云伸手沾了点茶水,往桌上一抹。 “成交。”宁不为答应的很痛快。 桑云将桌上两颗玉石放在手中把玩,目光含笑望着他,“你确定是问儿子,不是问玲珑骨?” “有区别?”宁不为反问。 桑云天生异骨,可通晓世间万事万物,只是她的规矩,死者不问过往,生者不问将来。 “玲珑骨是死物,你儿子是活物。”桑云沾了茶水又往桌上划了一道,不慌不忙道:“若是玲珑骨,自它如何现于天地到它会于何时消陨都可说,若是你儿子,告诉你的便只能自他生至现在。” “我儿子。”宁不为又重复了一遍。 桑云有些诧异,不过还是看向那两抹水痕,“宁修,今四月零二十天,今年九月初九辰时一刻,生于中州临江城三十九里处无尽河河滩。” “父巽府宁城宁不为。” “父震府无时宗褚峻。” 桑云饶有趣味地看了一眼宁不为,“肉身为玲珑骨借宁不为与褚峻血肉所化,三魂七魄承天时地利而生,生而金丹既成,乃千年难遇之罗天灵体,现今已过三次命劫,但魂魄不稳,命星难料。” 桑云伸手将那水痕抹去,“你来为寻稳他魂魄之法。” 宁不为等她下文。 桑云却微微蹙眉,盯着桌面看了半晌,却突然面色一变,喷出口污血来。 “师父!”钟儿忙去扶她,却被桑云制止。 宁不为坐在她对面,没有动,只是面色也有些难看。 桑云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苦笑道:“果然就不该只要你一副珍珑棋。” “没有结果?”宁不为目光微沉。 “五百年前你问宁家的事我看不出来也便罢了,这次却是窥见了一星半点。”桑云心神受创,说话也慢了许多,“散于四方。” 宁不为脸色没有多好,“什么意思?” 桑云摇摇头,“看不出具体。” 宁不为微微颔首,“多谢。” 桑云无奈道:“我窥探世间万事万物,统共就一件看不出,一件看不清,偏偏全让你碰上了。” 宁不为起身,“五天后来此取玲珑棋。” 说完便起身离开,却在走到门口时听桑云道:“我修了五百年,若是再看宁家的事,说不定也能窥探出一些蛛丝马迹。” “不必了。”宁不为推开门。 “你真的不想知道吗?”桑云问他。 门开合,室内又再次重归寂静。 钟儿跪坐在桑云身边给她擦去嘴角的血,担忧道:“师父何必如此勉强自己去看?却只要他一副棋。” 桑云摇摇头,“我欠他两个极大的人情,无论如何都要还上,只是……” 只是什么,却没有再说。 —— 无时宗,一见峰。 “爹他竟然就这么走了!?”江一正震惊又伤心。 “没事,起码还留了张字条。”冯子章拿起桌上的纸条试图安慰她。 那张不知道从哪里随手撕下来的纸条上龙飞凤舞写了六个字: 归期不定,勿念。 横看竖看,都透着股冷漠无情的意味。 江一正拽过纸条看了两眼,小声道:“方才碰见太尊,他好像心情不好。” “小山这两天一直在闹着找咱爹。”冯子章叹了口气,“不知道爹有没有给太尊留纸条。” 江一正目光忧伤地看着窗外的雪,觉得他们现在就是地里没人要的小白菜,“太尊那么好看,竟然也没办法留住咱爹。” 楼上,褚峻看着手里的字条,放到宁修眼前。 “啊~”宁修抓过纸条就往嘴里塞。 吃哒~ 褚峻把纸条从他手里拽出来,低声道:“一声不吭就走了,是不是很过分?” “哒!”宁修似懂非懂地盯着他。 “他经脉丹田刚修补好,修为也才只是金丹初期。”褚峻微微蹙眉。 宁修点了点小脑袋,一脸严肃,“啊!” 金丹! 爹爹老是同他说这个词,他听懂啦! 褚峻看着一脸严肃的儿子,给他擦了擦口水。 宁不为不知用了什么方法隐匿了行踪,他一时半刻竟是无法查出具体的方位,再者他们渊源颇深,但终归也只是五百年前相处过短暂的时间,褚峻向来有分寸,不会干涉别人的选择。 只是宁不为留了张纸条便不告而别,让他多少有些在意。 宁修这时又拽着他的衣襟要出去。 之前宁不为一直住在他们隔壁,宁修记得很牢,想见宁不为的时候便会拽着他去找人,这两天更是一想起来便要去隔壁找人,可惜每次都会失望。 褚峻看向儿子,耐心的解释,“他已经走了,隔壁没人。” “啊~”宁修抿了抿小嘴巴,乖巧的望着他,小手拽了拽褚峻。 去隔壁找爹爹啊~ 褚峻只好抱着他推开了隔壁的房门。 宁不为似乎也根本没打算在这里常住,他在这房间住了大半个月,搬进来时这房间什么样,离开时也是什么样,仿佛从来没有在此停留。 可就算是宁修这个奶娃娃,都知道在自己的小床上留下只铃铛占个地盘。 “啊?”宁修在褚峻怀里四处找他爹的身影,却什么都找不到。 爹爹呢? 宁修指了指窗户和床之间的缝隙,示意褚峻去看。 褚峻无奈的抱着儿子过去让他看那条缝隙,“你觉得他藏在这里了?” 宁修看了那缝隙半晌,确认他爹没有一不小心掉在里面,抬头看向褚峻,泪汪汪地叹了口气。 褚峻:“…………” 倒也不至于掉进去。 在晚上宁修只勉强喝了半碗米糊对着大花碗睹物思人直叹气的时候,景和太尊终于觉得他儿子身为五个月大的幼崽,不该承受这么多离别的愁绪。 “再喝一勺米糊,今晚我们就去找他。” 乐源城雨眠山秘境。 十几个修士正在围攻一人。 宁不为一掌拍碎了来人的天灵盖,将人踹出去十几丈远,手里拎着个白玉棋盘,那棋盘还在滴答滴答地落着血。 有人怒道:“劝你最好把珍珑棋交出来,此等法宝不是你一个金丹修士能——呃!” 话未说完,竟是被一根注满真气的树枝直接刺穿了眉心。 宁不为将那棋盘随意扔进纳戒,目光扫过这群人,语气轻蔑:“找死。” 自从修为全失,每次打架都极其憋屈,现在修为有了,没有小崽子跟着,更不会有姓褚的管着,他终于能痛痛快快打一架了。 大魔头眼中的猩红一闪而过,笑容愈发愉悦,准备让朱雀碎刀好好饱餐一顿。 “啊~”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突然从耳边响起。 宁不为脸上的笑容一僵。 第59章 藏海(二) 铺散而开的神识并没有找到宁修的踪迹。 宁不为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他就说, 中州和无时宗一见峰隔了十万八千里,宁修那点小身板怎么可能过那么多传送阵来乐源,一定是他幻听了。 大魔头试图麻痹自己, 不死心地想继续打架。 “哒!”又是一声奶呼呼的喊。 宁不为深吸一口气,认命的收了阵,一个障眼法下去,瞬间就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人呢?” “追!” “一定是怕了……” 宁不为灵识沉入识海,果不其然就看见他儿子的小灵识正飘在他识海里,见他出现手脚并用游到了他跟前,气呼呼地冲他喊:“啊!?啊呀!” 爹爹你去哪里了!? 宁不为戳他脸, “你怎么自己跑来了?你娘呢?” 话音刚落,便见褚峻的灵识自断墙后走了出来。 宁不为:“!” 褚峻神情淡淡地看着他, “他想你了。” “啊~”宁修在识海之中活动自如,身随意动, 钻进了宁不为宽大的黑色袍袖之中。 袖子陡然一沉,宁不为晃了晃袖子, 里面就传出了宁修的笑声。 “我…留了字条。”宁不为清了清嗓子, “过几天就回去了。” “嗯。”褚峻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 “你们还在一见峰?”宁不为见他只是盯着自己不说话,莫名有些不自在。 “嗯。”褚峻见宁修在他袖子里乱拱找不到出口,用了一丝灵力试图将儿子牵出来。 宁修毛茸茸的小脑袋从宁不为的袖子里冒出来, 开心地冲褚峻笑:“哒!” “他现在身体弱,不宜进传送阵。”褚峻伸手将宁修抱起来,对宁不为道:“你也一样。” 宁不为正戳他的儿子的小肚子,闻言嗤笑一声:“我好得很——” 话没说完, 手腕便被人抓住了。 宁不为整个灵识僵住, 手腕被一股柔和的暖意包围, 让他想甩开, 又怕力道太大伤到对方,只能干巴巴地瞪他,“你作甚?” “经脉灵力阻滞,”褚峻淡淡看了他一眼,“你那阵法不宜多用。” 宁不为的噬魂阵狠辣凌厉,斩草除根的效果极好,但因为大开大合,耗用灵力也颇多,很耗心神,方才他就是想用噬魂阵吞了那些人的神魂来养一养朱雀碎刀,结果被宁修打断。 架没打成,还被儿子和这姓褚的逮了个正着,大魔头现在心情不怎么妙,听褚峻这般说,便似笑非笑的盯着他道:“那太尊不如借我些灵力用用?” 褚峻问:“要多少?” 宁不为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痛快,不由狐疑地看着他,“真借?” 褚峻心念一动,下一瞬三个人就到了他的识海之中。 “你那勺子呢?”褚峻见他站着不动,便开口问宁不为。 宁不为之前因为给儿子喂米糊喂得焦头烂额,褚峻的识海里又全是灵力化作的清水,便下意识的选了勺子作案,却不想褚峻还记得这么清楚。 只是他总觉得褚峻有些不对劲。 但不管怎么看,对方还是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淡模样,宁不为一时又觉得是自己多虑。 宁不为估摸着自己要用的灵力,丝毫没跟褚峻客气,准备离开识海时冲他一点头,“谢了。” 褚峻将怀里的宁修递给他,“这几天他睡得有些晚。” 宁不为准备离开的脚步一顿,下意识将儿子抱了过来,“那我哄睡他再走。” 褚峻点了点头。 宁修从宁不为怀里钻出来,兴奋地围着他绕圈,宁不为索性就用褚峻的灵力给他捏了个拨浪鼓,逗得他来回飘了好几趟,很快就累得困意上头,抱着拨浪鼓点脑袋。 宁不为干脆利落地将睡熟的小灵识放到褚峻怀里,“走了。” 眨眼便消失在了他的识海。 褚峻垂眸看向睡得正香的宁修,神色难辨。 —— 雨眠山这处秘境据说是王家的一位小弟子历练路过此处无意中发现的,迄今也不过一月的时间,大部分地方还没有被开发出来,此处离王家太远,又偏偏里藏海楼很近,于是两家协商一起派弟子进来。 十七州的秘境各种各样,但大多无外乎两种,一种是罕见的天材地宝集天地灵气自成一方小世界,一种是上古大能修士飞升或者陨落留下的紫府,前者多是罕见珍贵的灵宝,后者则多有上古法器心诀,无论哪一种,都足够让众多修士趋之若鹜。 这处雨眠山秘境便属后者,也不知是多少万年前的大能遗留下来的紫府秘境。 灵识归位,宁不为这才开始仔细打量方才选的落脚点。 此处地势险峻,荆棘丛生,低垂夜幕之下流萤幽幽,透着股不合时宜的生机。 宁不为闯过的秘境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法宝的气息——这地方有好东西。 他向来大手大脚,星落崖一站他攒下的法宝灵物全给砸了进去才捡回了条性命,甚至来拿朱雀刀都碎了一地,之后宁修出现,他总不能带着个奶娃娃去闯危机四伏的秘境,现如今可谓是两手空空。 虽然架没打成,但能捞两件趁手的法宝先用着也不错。 血色的寻宝符在黑暗中闪着猩红的光,指定了一处方向之后便悠悠往前飘去,宁不为紧随其后,约莫过了一刻钟,他停在了处漆黑的洞口前。 浓郁混杂的灵力铺面而来,甚至让人因为这过于猛烈的灵力而生出股窒息感来。 这东西起码是天阶。 宁不为按下蠢蠢欲动的朱雀碎刀,一脚踏进了这狭窄漆黑的山洞。洞内通道曲折蜿蜒,却又四通八达,宁不为跟着寻宝符一路往前,起码感受到了三股分属于不同法器的气息,最差也是甲等,但他脚步未停,直奔那气息最强的灵宝而去。 待那寻宝符快要灵力耗尽的时候,前方终于闪现出了莹莹光斑,踏入结界的那一刻,这处狭窄的山洞仿佛顿然消弥,宁不为恍然听觉惊涛拍岸,吼浪翻天,属于大能修士的威压骤然而下,即便本人早已不在此间,却还是无声地警告着来人。 宁不为险些直接被那残余的威压逼退,眼中却闪现出兴奋的光芒,仅仅是残余的威压便有如此威力,这法宝定然不是寻常物件。 若仅仅靠他金丹期的灵力修为未必能压住这结界,好在方才从褚峻识海中取了不少,对方不仅能帮忙带孩子甚至还附赠灵力,不谈前事,褚峻也称得上好人了。 宁不为不甚走心地感谢了一下远在千里之外的景和太尊,朱雀窄刀随即飞出,带着千钧之力猛地砍向那结界,顿时地动山摇,山洞中的碎石簌簌而落,他却没有收手,往朱雀刀中灌注了大半灵力,又是一刀。 接连三刀,那坚不可摧的结界终于出现了几道裂缝。 浪涛声渐大,宁不为见状,正准备蓄力一刀而下时,突然从周围多出了几道剑光,一剑冲他迎头劈来,另外几道却是借着他之前劈开的裂缝,将那结界轰然炸开。 宁不为格挡住那来势汹汹的一剑,执剑之人却是名女子,身着浅蓝色衣裳,白肤乌发挽流云髻,眉心着一扇面花钿,柳眉杏眼,姿容甚姝。 “你是何人?胆敢擅闯王家的秘境取宝!?”那女子娇叱一声。 宁不为冷笑,“自古秘境法宝能者得知,何时成了你们王家的?” “亦容,少跟他废话!直接杀了了事!”一男修正想办法取那法宝,却被那法宝的威压直接拍到了石壁上。 王亦容出手越发凌厉,“还不赶紧取宝!” 宁不为正遗憾无架可打,偏巧这几个不长眼的来截他的道,眼中兴味更甚,朱雀窄刀破空而去,削断了王亦容的一缕长发,将地上刚爬起来的那男修直接钉在了石头上。 “啊——”肩胛骨被刺穿,那男子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 王亦容面色一肃,祭出了自己的本命法宝锁魂鞭,这锁魂鞭是用上古神兽的脊骨制成,自带寒毒,只要被擦破一点皮,哪怕是化神修士也会即刻毙命。 鞭风凌厉,直冲宁不为心口而去,宁不为脚下一点,踩着石壁翻身而上,敏捷地躲过了王亦容一鞭,一掌拍在了对方后肩,骨裂之声顿时响起,王亦容往前踉跄一步,翻身又是一鞭。 宁不为掌心红光四盛,朱雀窄刀应声而回,同那锁魂鞭缠绕在一处,发出令人牙酸的刺啦声,山洞内法宝似乎感应到了巨大的灵力波动,开始嘶鸣起来。 其余两个接近法宝的修士正在试图降服那法宝,其中一人惊声道:“是失传万年之久的天涛尺!” 王亦容目光一亮,手下锁魂鞭骤然用力,朱雀窄刀本就是用灵力强行聚合而成,竟隐隐又有碎裂之势,宁不为见状倏然收刀,窄刀顿时变回碎片,王亦容脸上得意之色一闪而过,下一瞬颈间却传来一阵阴寒的凉意。 宁不为将染血的碎刀收回,王亦容应声倒地,无神的杏眸不甘地瞪着,周身的生机却顿时消散。 宁不为一脚将那锁魂鞭挑起,主人身亡,认主印记自然抹除,他虽然不怎么喜欢用鞭子,但聊胜于无,这锁魂鞭多少能在神兵榜上排个前五十,他几鞭子将剩下的人解决完,看着一地的尸体勾了勾嘴角。 敢从他手里抢东西,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王家家大业大,这几个子弟品阶不算低,身上的东西勉强能入眼,宁不为挑拣了几样甲等法器,准备得空炼化了当材料补刀的时候用,甚至还额外得了两瓶极品养元丹,正好能给宁修当糖豆吃…… 挑挑拣拣,雁过拔毛,宁不为将所有灵石都扔进了自己的纳戒,才看向终于现形的天涛尺。 这天涛尺是上古神器,品质远在天阶之上,比刚到手的这锁魂鞭简直天上地下,宁不为借着魂阵与灵符外加上朱雀碎刀,才勉强同那残余的威压打了个平手,关键时刻他将从褚峻那里得来的灵力全部压上,才将上面残存的认主标识全部抹除。 宁不为都没给天涛尺缓一缓培养感情的机会,直接霸道地将其制服,当机立断强行滴血认主。 墨绿色的玉尺飞到了他手中。 这天涛尺约莫一尺长,三指宽,质地莹润通透,整个玉尺都散发着淡淡的暖意,认主之后,尺身缓缓浮现出独属于宁家的九叶莲家纹印记。 宁不为掂了掂手中的天涛尺,用法心诀顿时浮现于心。 本来观这天涛尺的气息,他以为这可能是件防御或者储存类的法宝,却不想这尺可攻可守,进能劈涛斩浪移山动地,退能遁入其中空间瞬息而逃,简直堪称完美。 此等至宝,竟然藏在雨眠山这么一个小小的秘境之中,宁不为满意地拿着尺子拍了拍掌心,心道等宁修长大了不听话还能用来打手心,可谓一举三得。 “满载而归”的大魔头正准备离开,山洞外却突然传来一股极其强大的神识威压,瞬间将整个山洞都包裹起来。 宁不为目光一凛,当即掐了个匿息诀,跃身跳上了山壁突出的岩石上,催动天涛尺隐匿了自己的身形,却没有立即遁走。 只见几名同王亦容打扮相似的修士率先进来,见到满地尸体脸色骤变,纷纷跪在了地上。 “公子,方才亦容的魂灯灭了。”一长须老者走进山洞,叹息道。 “朽木不可雕。”一蓝衫青年踱步进来,目光扫过满地尸体,“珍珑棋和天涛尺一样都没守住,王家养你们有何用?” 跪在地上的人讷讷不敢言。 这青年生得眉清目秀,可眼下三白让他眉宇间多了几分阴郁狠沉,看着十分不好接近,可修为却是极高,但看这神识威压,恐怕已是合体期。 宁不为自上而下看向他,总觉得有些眼熟,却冷不防同他对上了目光。 “什么人!?”那青年骤然发难,一掌拍向了宁不为的藏身之处。 第60章 藏海(三) 天涛尺虽然能遁走, 但宁不为现在只有金丹初期的修为,不仅跑不远,反而会被对方探到底,他心思一转, 决定冒个险。 这人出掌的一瞬宁不为便想起来他是何人——王家老祖王滨的嫡长孙王子濯, 如果给他众多仇人排个顺序,这厮绝对名列前十, 但同时, 这姓王的谨慎多疑, 极其爱惜自己的性命。 宁不为没有硬扛对方这一掌,利用天涛尺瞬间躲避,锁魂鞭出手,直取对方心口。 王子濯刚突破合体初期, 一眼便看出宁不为只有金丹初期的修为,冷哼一声:“不自量力。” 他翻手化掌,动作看着不急不缓,然而力道却是极快, 正对上锁魂鞭,将那骨鞭用真气隔在众人之外。 “是亦容小姐的锁魂鞭!”有人惊呼,“就是他杀了小姐!” 王子濯目光一厉, “宵小之徒拿命来!” 那锁魂鞭被他掌中真气禁锢,隐隐有断裂之势,宁不为当机立断收鞭,催动天涛尺默念心诀,狭窄的山洞中顿时被尺中奔涌而出的海水湮没, 洞壁支撑不住巨浪的冲击, 瞬息便四分五裂, 洞内众人被淹了个措手不及,纷纷以气御体试图出水,谁知这浪仿佛有生命一般,将他们牢牢困在其中,一时半刻竟是出不去。 王子濯掌心祭出一个土台,符诀一点,那土台瞬间暴涨成数十丈,冲破水牢,将快要窒息的子弟送出了水牢,那巨浪紧随而上,王子濯一掌拍下,却发现周围已经没了宁不为的踪迹。 土台上的众人刚松了一口气,闪着寒光的骨鞭破土而出,猝不及防缠住了他们的脖颈,王子濯反身来救,便听噗嗤一声,十几名王家子弟身首分离,血花四溅。 一袭黑袍宽袖的人踩着巨浪停在了高台前,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王子濯脸色异常难看,警惕中带着厌恶,“宁不为,果然是你。” 宁不为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把玩着手里的锁魂鞭,语气散漫,“许久不见,王公子。” 王子濯咬牙道:“我王家与你素无仇怨,你来雨眠山秘境干什么?” “随便逛逛。”宁不为笑道:“顺道捡了根鞭子玩。” 王子濯怒道:“你莫要欺人太甚!” 天机榜上没有宁不为的名字,宁不为真正的修为至今没有暴露在人前,同他交手的修士大多被残忍杀害,王子濯之前虽然同他交过两次手,但都没讨到好处,上次还被他故意压低修为耍了一把。 是以虽然宁不为修为看起来只有金丹初期,王子濯却迟迟没有再动手。 “到底是谁欺负人?”宁不为佯装震惊,“我来这里散心,你们王家的人不由分说就来抢我的东西,我不过是自保而已。” 王子濯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这雨眠山秘境是我王家所有,天涛尺也是我王家的,你还敢倒打一耙!” 宁不为拿出天涛尺转了转,“你家的?我怎么看着上面印着我宁家的九叶莲?” 王子濯气的面色阴沉,但又对宁不为颇为忌惮,毕竟星落崖一战王家也损失了不少人,便是他去也未必能全身而退,现在雨眠山又只有他一人…… 恰逢此时,远处十几道流光飞速而来,看样子是藏海楼桑家的人,王子濯心思一转,冷笑道:“今日暂且放你一马!” 说完,掌心符光闪动,消失在了原地,连同那高台都消失地无影无踪。 宁不为嗤笑一声,用天涛尺操控着巨浪落在地面,确定王子濯走远了,才一口血喷了出来,眼看那些流光渐近,他指间掐诀,朝着相反的方向遁走。 他如今不过金丹初期,虽有天涛尺这等神兵,但操控起来也颇为艰难,王子濯如今已是合体初期,同他差了近三个大境界,没想到竟然还真被他给糊弄了过去。 他走了许久才找到处隐蔽的地方,布下结界打坐调息,之前强行让天涛尺认主耗费了不少灵力,王子濯的化骨掌也不好对付,好在他脸皮厚没跟褚峻客气,否则单靠他自己的灵力还真撑不到现在。 大概是被褚峻念叨怕了——明明话都没说几句,他却有种这人天天在他耳朵边上念叨不许他过度用灵力的错觉,方才他打架有所保留,经脉和丹田都没有伤到,只需要调息几个时辰便无大碍。 可天道似乎喜欢同他作对,调息到一半,空气中突然飘来一阵异香,宁不为睁眼,便见周围繁花盛放,暗香浮动,一只柔弱无骨的手轻轻划过他的下巴,指尖落在了他的前襟上。 “宁郎君,咱们终于又见面了呀。”来人是名女子,穿着轻薄的襦裙吊带,外罩了层似有似无的粉衫,眉眼妖冶,一双狐狸眼微翘,含羞带怯靠在宁不为的肩上,娇嗔地捶了一下他的胸口,“我和妹妹们找你找的好苦啊。” 这女子话音刚落,便又两名同她生得一模一样的女子从背后出来,一人攀上他的脖颈对着他的耳朵呵气,“不为,你受伤了?” 另一人直接枕在了他的大腿上,伸手勾他的下巴,嘟着嘴不满地抱怨,娇滴滴道:“宁郎,这一年你都跑哪里去了呀?” 宁不为只觉得头疼,各种意义上的头疼。 他烂桃花颇多,最烂的一朵就是合欢宗的这三姐妹,他曾经跑了半个十七州,就为了能躲开这三人。 合欢宗分支颇多,穆氏三姐妹拜入副掌门穆香门下,一手合欢香用得出神入化,只要吸入一星半点,就算是合体期也只能任由她们采补,宁不为方才专注调息,也不知自己吸进去了多少,盘坐在原地不能动弹,只能强行将那合欢香逼至一处。 穆画捏住他的下巴晃了晃,笑道:“郎君这是怎么了?这么多年竟头一次着了我们的道?” 宁不为不搭理她,操控真气试图强行压下那合欢香。 “宁郎看起来修为大跌呀。”穆棋眼睛一亮,伸手勾开他的前襟,吐气如兰,“这可如何是好,咱们三个怎么分?” “自然是姐姐先来。”穆诗懒洋洋道:“虽然金丹期的元阳不如化神,但只要是不为,我乐意得很。” “姐姐,咱们把宁郎带回去做炉鼎如何?”穆棋一拍手,“日日夜夜同我们欢好,保管教他欲罢不能。” 穆画伸手戳她的脑门,娇笑道:“你这不知羞的,当着郎君的面瞎说什么荤话!” 宁不为屏息凝神,却听穆诗道:“没用的,你吸入的合欢香便是小乘大能都受不住,哎呀,别硬扛了,堵不如疏啊。” 宁不为目光冷冽地看向她,“别以为我不敢杀你们。” 穆画委屈地瘪瘪嘴,眼波流转,“锦舟姐姐最喜欢我们三个了,你杀了我们,她怕是要伤心。” 宁不为冷嗤一声:“她死了几百年,骨头架子伤心么?” 穆棋笑嘻嘻道:“宁郎,你想拖延时间也没用的,这香压得越厉害,反噬得便越恨,小心爆体而亡呀。” “晏锦舟真是瞎了眼。”宁不为一边说着,一边暗中催动天涛尺,准备把这仨桃花拍成桃花酱。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师父——退后!”穆诗面色一变,拽着自己两个妹妹急急后退。 一尺不中,宁不为拽出了锁魂鞭,冷声道:“再不滚就杀了你们。” “姐姐,他之前同王子濯对战受了伤,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穆棋不甘心道:“咱们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穆画娇滴滴道:“郎君,你动用的灵力真气越多,这香在你经脉识海便扩散地越快,倒不如我们委屈一下替你解了这香,用合欢宗的双修秘法,你很快就能结婴了。” 宁不为烦躁地看了她一眼,一鞭子甩了过去,鞭尾擦着她的脸颊而过,若不是穆诗拉了她一把,只怕是毁容和中毒。 穆诗见状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日我们姐妹三个绑也要把你绑回合欢宗!” 宁不为体内真气乱窜,咬牙将那愈演愈烈的合欢香强行压在识海,和穆诗三人缠斗在一处。 宁不为的天灵之体于她们是滋补良药,不然也不会缠着他这么些年,偏偏又有晏锦舟这层关系在,双方都没办法下死手。 合欢宗手段颇多,宁不为只觉得意识有些恍惚,心中暗道不好,正准备透支灵力再次操控天涛尺时,一道剑意突然将他整个人包裹住,紧接着横扫向穆诗三人,周围的山石树木被拦腰斩断,杀意凛然。 穆诗见状不对,不甘心地看了宁不为一眼,带着穆画穆棋化作流光飞走。“宁郎,咱们走着瞧!” 宁不为调息不成又中了合欢香,只觉得体内阵阵燥热涌动,他强行稳住心神,警惕地看向周围,岂料方才用力过猛,那香骤然开始反噬,他脚下一软,往后踉跄了一步,却被人扶住了肩膀。 他本就浑身发烫极其敏感,朱雀窄骤然出手,反手就将朱雀刀抵在了对方的脖颈处,偏偏下盘不稳,连刀带人压在了对方身上,粗喘着气要割断对方的喉咙。 “宁乘风。”被他压在身下的人喊了他一声,那声音冷淡至极,自带凉意,让他的目光勉强聚焦。 宁不为眼尾泛红,衣袖间都是那姐妹三人身上腻人的香粉味,前襟也被扯得乱七八糟,锁骨下一枚痣殷红得像要滴血。 “褚峻?”他居高临下盯着身下的人,朱雀刀却没从对方的脖子上移开,警惕又戒备,“你不是在无时宗吗?” 滚烫的呼吸喷在脸上,褚峻有些不自在,他将目光从那枚红痣上移开,淡淡道:“用的分神躯壳。” 宁不为使劲舔了舔有些发痒的牙根,有些不耐烦地扯了扯前襟,试图让自己凉快一些。 “我帮你。”褚峻闻着他身上女子的脂粉味,皱眉道。 “呵。”宁不为笑了一声,俯身下来盯着他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刀尖点在他咽喉,不怀好意道:“那得你亲自来,这壳子用起来多没滋没味。” 他浑身煎熬难受,理智告诉他应该赶紧离开找个没人的地方的调息逼毒,但当他盯着褚峻那双熟悉又漂亮的眼睛时,心里偏偏痒得厉害,伸手摸了摸他的眼睛,“这副壳子倒是捏的挺像你。” 褚峻被他摸得闭了闭眼睛,虽然是躯壳,但他分了一半的元神进来,同他真人在这里也没多少差别。 偏偏宁不为是个没数的,自己不好受还要可劲撩拨,伸手按住他的喉结捏了捏,目光极具侵略意味地盯着身下的人,“离我远点,小心我把你这壳子也给糟蹋了。” 褚峻揪住他的衣领将人拽起来,宁不为只觉得眼前发黑,一阵天旋地转,便到了高空之上。 他被褚峻半扶半抱在剑上,也懒得跟体内那合欢香斗了,无意识的伸手搂住了褚峻的腰,轻轻摩挲了一把,对方顿时浑身紧绷。 宁不为反应过来,手也顿时僵在原地,就算他中了合欢香,也不能这么随随便便轻薄人家,毕竟……宁不为头昏脑涨地毕竟了半天,也没想出能阻止自己轻薄景和太尊的理由。 他就摸把腰怎么了……他以前又不是没摸过! 这合欢香侵蚀人的神智,修为不精者最后会全凭本能行动,宁不为自诩意志坚定,却也一时清醒一时恍惚,落在褚峻腰间的那只手摸一下又松开,摸一下又松开,也不知道在跟谁较劲。 褚峻:“…………” 这合欢香本质上是情毒,既是情毒便总免不了那些暧昧缠绵的解毒之法,但既是毒便可逼至体外,宁不为现在修为不够,褚峻却是可以,便寻了处僻静的地方,打算帮他将这合欢香逼出来。 合欢香反噬,宁不为难受得整个人快要炸开,虽然很想抓过褚峻来直接解了这香,但这样不仅十分不尊重人,还意味着他对这破玩意屈服了,大魔头的拧巴脾气顿时上来,发了狠劲要将这合欢香给逼出去。 两个人一内一外,将那合欢香逼得无处可逃,在他丹田周围聚成一团,宁不为操控着自己的神识,拎着朱雀窄刀就进了自己的识海。 褚峻见他状态不对,紧跟着他进去。 宁不为目光不善的盯着他,“你进我识海作甚?” 灵识来送儿子他勉强能接受,带着神识进来,那妥妥是要挑事。 宁不为现在脑子不清楚,褚峻也不和他一般见识,“我来帮忙。” 免得这厮杀性上来把自己的丹田给劈成两半。 也知道穆诗三姐妹是不是疯了,竟下了这么多合欢香,怕不是要将他榨成干尸,宁不为拎着朱雀刀将那些缭绕邪媚的情毒一刀劈散,心口的恶气才消了大半。 褚峻及时护住他的丹田,被那朱雀刀震得虎口发麻,又耐着性子帮他将残余的合欢香引出了识海外,正准备转身嘱咐他两句不要再这般胡来,就被迎面而来的黑雾整个包裹了进去。 第61章 藏海(四) 宁不为提着刀进自己识海, 褚峻担心他乱来,几乎整个神识都进来了,冷不丁被这团黑雾裹进去,很是怔愣了一下。 神识不同灵识, 在识海中一铺散开那便是无处不在, 识海四处都弥漫着宁不为的神识褚峻想躲都躲不了时,他才发觉自己不够谨慎托大了。 宁不为终于知道之前穆诗所说为何合体期的修士都抵抗不了这合欢香了, 但已经没什么心思去细想。 他只觉得这一大团神识化作的白雾浑身上下散发着淡淡的甜味, 让他饿得抓心挠肺, 想把这大白雾抱进怀里揉圆搓扁,又想一口吞进肚子里好抚平那股令人焦躁的饿意。 但把这团白雾裹进来时他又有些舍不得,干干净净散发着温和的暖意,他忍不住将自己整个发烫的神识贴在白雾上, 这团大白雾想走,又被杀气腾腾的黑雾霸道地拽了回来,黑白两团雾气交融在一处,渐渐分不清彼此…… 上一次阴差阳错的神交, 充其量就是两小抹神识,那舒适愉悦的感觉就已经让人有些招架不住,这次两个人完整的神识在识海中纠缠翻腾, 诡异至极的愉悦感愈演愈烈,时而如巨浪滔天,时而又如和风细雨,大魔头一开始还兴致勃勃勉强打个平手,可即便他神识强大, 渐渐也有些受不住, 却又舍不得这团可口的大白雾, 狠狠揉搓了一顿之后就犹犹豫豫想要跑。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雾气之中伸出来,揽住他的腰将他整个神识都拖了回去,温热的指腹划过他锁骨处的红痣,又隐匿于雾气之中。 疾风骤雨过后,一大团黑雾懒洋洋趴在那团白雾之上,霸道又嚣张地压着对方不让离开。 褚峻不曾想到神交的威力如此之大,偏偏宁不为的神识又因为合欢香的作用可着劲地撩拨,他中途险些控制不住自己…… 褚峻将雾气幻化回神识,往摊在身上的黑雾一拍,这黑雾瞬间凝聚成人形。 宁不为还没缓过来,眯起眼睛盯着褚峻,像头恶狼盯着嘴边的块肥肉。 难怪旁人说神交这种事情极易食髓知味,他开始是神志不清凭本能行事,可到后面那就纯属于舍不得放手了,就是褚峻这般冰雪清冷的太尊被他强行把神识给糟蹋了……宁不为理智回笼,十分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是我唐突了。” 如果他不是趴在人家神识上说这话看起来可能会更有说服力。 褚峻神情平静地望着他,耳朵尖有些发烫,他伸手揽住宁不为的腰将人带到了识海上,“毒可解了?” 宁不为见他又恢复了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心里就隐隐发痒,暗道莫不是这合欢香解了还有什么后遗症,面上却严肃地点了点头,“多谢。” 说完就觉得不妥,总觉得这种事情道谢非常诡异,好像他只是将褚峻当成了个解毒的工具,显得他很不是个东西。 果然,褚峻脸上的神色看上去更淡了一点。 毕竟方才还“不分彼此”,宁不为觉得自己身为一个男人就应该敢作敢当,虽然对方也是个男人,还是他儿子的另一个爹,他年少时还和对方有过一段,之前斩心魔境的时候和对方纠缠不清,现在又不远万里分了一半元神来找他……宁不为愣住。 “怎么了?”褚峻见他脸色不对,还以为他身体又出了什么岔子,十分自然的拿过他的手腕开始把脉。 “你是不是想起来了?”宁不为终于知道哪里不太对劲了。 按着之前他俩那客气的程度,褚峻脑子抽了才会大半夜抱着儿子进他识海,接着又分一半元神控制着躯壳来找他——按褚峻的性子,压根就不会在意这些事情。 “想起什么?”褚峻微微蹙眉。 宁不为狐疑地盯着他,清了清嗓子,“没什么。” 褚峻却没松开他的手。 片刻之后,二人神识归位。 宁不为顿时觉得一阵发自神魂的疲惫席卷全身,懒洋洋地连根手指都不想动,紧接着一股绯色的灵力自他丹田处帮他开始疏导全身有些错乱的灵力真气。 宁不为撩起眼皮看了褚峻一眼,才发现自己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他身上,却也懒得动弹,“你将元神一分为二隔这么远撑得住么?” “嗯。”褚峻帮他疏导着真气,顿了顿道:“我现在不累。” 累到不想动弹的宁不为:“…………” 不过他中了合欢香,累是正常的。 大魔头瞬间就心安理得起来,褚峻身上依旧带着股淡淡的清苦味,若有似无地萦绕在周围,他反驳的措辞想了一半,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褚峻微微偏头,目光落在宁不为那张俊脸上,这人即便睡过去,眉宇间依旧带着股挥散不去的戾气,下颌紧绷像是随时要和别人拼命。 原本一直很严实的前襟被扯得有些凌乱,露出白色的里衣,上面还印了半边女子的口脂……褚峻目光一顿,觉得那口脂有些刺眼,宁不为身上沾的香粉味也十分恼人,他随手捏了个清洁诀,将睡过去的人彻底洗了一遍,连头发丝都没放过,才堪堪收了手。 至于那凌乱的衣裳——淡淡的目光从宁不为半露的胸膛一扫而过。 让他凉快一些也无妨。 —— 无时宗。 沈溪一把拽住地上的人,厉声道:“你确定自己看清楚了?” “我看清了!就是宁不为干的!”瘦骨嶙峋的人声音虚弱道:“沈泽看中了一对兄妹手里的玉灵丹,起了歹心……将人带进了善功处后殿折磨……宁不为来救走了他们。” 沈溪皱眉道:“你怎么知道那人是宁不为?” 陆泽咧嘴一笑,“沈长老若是不信……可以对我搜魂,一看便知。” 沈溪盯着他,神色难辨。 “沈长老难道不想给你弟弟报仇吗?”陆泽嘿嘿笑道:“……沈泽死得可真惨呐,脑袋被砍掉了一半,眼珠子死死的盯着我,脑浆淌了一地……” 沈溪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剑,“你前几天还神志不清,现在却又说自己突然想起来了,沈泽死了是不争的事实,你却偏偏用他的死状来刺激我,说!你背后到底是谁在指使!?” 陆深只是盯着她笑,“你真的不想替你弟弟报仇吗?我可是唯一一个在场的活人……沈泽死了大快人心,可我也不想让那对兄妹活……凭什么只有我自己受苦!哈哈哈哈都一起死吧!” 沈溪面色渐渐凝重,掌心浮现出搜魂阵。 一见峰。 “我有点想爹了。”江一正扒在树上摘果子,伸手够了个大的扔给树下的冯子章,“你说他什么时候才回来?” “不知道。”冯子章接过果子往身上擦了擦,放进嘴里啃了一口,“不过弟弟和太尊都在这里,他一定会回来的。” “可我一以前在临江的时候,便总是我娘说,外面花花世界,男人很容易就沉迷于温香软玉,就不愿意回家了。”江一正忧愁地叹了口气,仿佛看见她爹揽红抱翠沉迷酒色的画面,忍不住扼腕叹息。 “爹肯定不会的。”冯子章信誓旦旦道:“我就没见过比太尊还美的人,就像咱们吃过山珍海味就吃不惯野果子一样,外面那些个小妖精肯定都入不了咱爹的法眼了。” 江一正恍然大悟,抱着野果子啃了一口,“可是刚刚不是你说吃灵鱼有些腻要来摘野果子解腻的吗?” 冯子章:“…………” “呵,男人。”江一正哼了一声。 冯子章抱着果子啃,试图补救自己的观点,“没关系,太尊不仅好看,他还法力高强。” 这回轮到江一正不说话了,冯子章嘿嘿一笑,“我还是很聪明——” 江一正站在树上眯起眼睛,看向天边,“子章,那个人是不是褚信?” 自从出关大典前他们见了一面,褚信就再也没有来过一见峰,景和太尊又不让他们出一见峰,除了给褚信送信也没有其他办法,他们托人送了几次,那人却转告褚信的话,让他们不要再送了。 冯子章和江一正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兀自纳闷了好久。 “好像真的是褚信!”冯子章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了个十分开心的笑容,只是这笑容随着看清来人的模样渐渐收敛了起来。 褚信还是褚信,但又仿佛变了个人,他穿着无时宗统一的弟子服,神色阴鸷,御剑落在了他们面前。 “褚信你来啦!”江一正站在树上,没注意他的神色,开心地从树上蹦了下来,刚要上去,却被冯子章拽住了胳膊。 “怎么了?”江一正不解。 冯子章将她拽到了身后,看向褚信。 褚信面色阴沉道:“李前辈在什么地方?” 江一正终于察觉到气氛不对,大概也是因为心虚,干笑道:“褚信你怎么了?你怎么一直没来找我们啊?” 褚信目光不善地盯着她,“李乘风去了哪里?” “我们也不知道。”冯子章道:“你找他有事?” 褚信袖子里的手握紧又松开,顿了顿道:“没事,我先走了。” 说完便要离开,冯子章皱眉道:“褚信,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褚信低低笑出声来,“我拿你们当朋友,可你们呢?” 不等冯子章和江一正回答,他猛地逼近一步,“你们明知道李乘风就是宁不为,却还要认贼作父!他恶行昭昭,你们却还袒护于他!四季堂和云中门就是这么教你们的吗!?” 冯子章脸色煞白,“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爹他——” “呵,你爹?”褚信冷笑,“你们不过是为了苟且偷生才认的爹!” 江一正试图解释,“褚信,他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坏,你忘了吗?在临江城的时候——” “别同我说临江城!”褚信打断了她的话,“我情愿从来没有遇见过你们!” 江一正愣在原地,不可置信的望着褚信。 “从今日起,我们便恩断义绝!”褚信拔出佩剑,在地上划了一道线,一字一句道:“下次再见,你们便是魔头的人,我与你们势不两立!” 说完,跳上飞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冯子章和江一正站在原地面面相觑,却没有发觉两道淡淡的青光悄无声息地钻进了他们的后脖颈。 风声呼啸,天上又开始落雪,褚信冒着雪落在了这些天日日都来的悬崖前,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原本满腔愤懑的心顿时安静了下来。 “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褚信收起剑,走到他身边,同他一起看雪。 “今天答应给你带桃花酿来。”谢酒笑了笑,从袖中拿出一小坛子酒递给他。 褚信接过来打开,顶着风灌了一大口,使劲擦了擦嘴,“我方才去找他们了。” “你那两个朋友?”谢酒问。 “现在已经不是了。”褚信转头看向他,“你说得对,他们根本就算不得我的朋友,道不同不相为谋。” 谢酒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没关系,你以后一定能遇到真正的朋友。” “像你一样吗?”褚信问。 谢酒神色一滞,旋即又笑,“我不是个合格的朋友。” 褚信摇摇头,“你已经很好了,你……是唯一一个信我的人。” 便是沈师姐,都不相信他说的李乘风就是宁不为。 “真被你猜中了,宁不为已经离开一见峰了。”褚信神色郁郁,“师姐同我说师父和师兄弟们未必是宁不为杀的……” 谢酒缓声道:“可世上真的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他前脚刚到,你师父就被杀了,我听闻他那噬魂阵可杀人于无形。” 褚信原本有些犹豫的神色瞬间坚定起来,待喝完一整坛酒,他看向远处绵延的群山,“我要下山去历练了。” 谢酒故作惊讶道:“怎么突然想下山?” “你之前点醒了我,一味地沉浸在悲痛之中没有用处,只有磨炼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褚信道:“正好沈溪师姐要下山去参加藏海楼的论道大会,我正好随她同行。” “真巧。”谢酒道。 “什么真巧?”褚信不解。 “藏海楼前日邀请我去做厨子,灵石是无时宗的一倍。”谢酒笑道:“我本来担心路途遥远,还在犹豫要不要去,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能与你同行?” 褚信点点头,笑道:“自然可以!” 一见峰。 宁修打了个小哈欠,伸手揉了揉眼睛,“啊~” 娘亲~ 往常他只要叫一声白白就会过来抱他,但是今天醒来喊人却没有抱抱。 他躺在被子里盯着床柱上的穗子看了一会儿,眨了眨眼睛,“啊~” 娘亲我醒啦~ 白白依旧没有来抱他。 旁边和他一起睡觉的小黄狗被吵醒,踩着被子过来,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他的小脸,“汪呜~” “啊?”宁修伸手抓了抓它的狗毛。 娘亲呢? “汪汪!”小黄狗冲他摇了摇尾巴,又冲着屏风后面叫了两声。 在屏风后面打坐! 宁修翻了个身爬起来,手脚并用就要往屏风那边爬。 这床有些高,小黄狗摇摇尾巴跑到床边拦住他用小脑袋将他往回拱,“汪汪~” 太危险啦~ “啊!”宁修不甘示弱往前爬。 我要去找娘亲呀! 一人一狗在这里角逐,屏风后的人依旧没什么反应,眼看宁修就要从床上掉下来,小黄狗摇身一变,一条巨大的黄狗就出现在房间里,宁修正好从床上爬下来,爬到了大黄狗毛茸茸的背上,“哒!” 黄黄变大啦! “呜~”大黄无奈地甩了甩尾巴。 宁修兀自和大黄玩了一会儿,突然对它锋利的牙齿起了兴趣,大黄只好张大嘴巴让他研究自己的牙,小家伙半个身子都探进了狗嘴里。 褚峻从屏风后出来,虽然知道这狗是他儿子的契约灵兽,还是被眼前这惊悚的画面冲击了一下。 他伸手将儿子从狗嘴里抱出来,一个清洁术下去,将宁修身上的口水洗去。 “啊?”宁修见到褚峻,觉得白白娘亲有些奇怪,伸手捏住他发红的耳朵,好奇地问出声:“啊呀?” 娘亲,耳朵怎么红红的呀? 鼻尖尖上怎么还有汗呀? 褚峻的这半神识刚从宁不为识海中归位,呼吸还有些不稳,耳朵被儿子捏着,顿时觉得更烫了。 虽然听不懂宁修说什么,但是却诡异的理解了他儿子好奇的目光,轻咳一声道:“你不懂。” “啊~”宁修伸出小手拍了拍他的鼻子尖尖。 给娘亲擦汗汗~ 褚峻捏了捏他软乎乎的小手,看向儿子手腕上的红绳,若有所思。 “呀!”宁修见他看小铃铛,骄傲的晃了晃,小铃铛就发出清浅悦耳的声音。 好听! 褚峻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嗯。” —— 中州乐源城。 宁不为除了重伤昏迷的时候,大多都是打坐修炼过一整晚,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安心睡过去。 “醒了?”褚峻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宁不为直起身来,转了转有些发僵的脖子,昨晚堪称阴差阳错的事情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 合欢香……褚峻……神交…… 这脖子顿时就有些转不动了。 “昨晚,”宁不为伸手摸了摸鼻子,对褚峻道:“我中了合欢香,拉着你……胡闹,对不住。” 褚峻见他一醒来就迫不及待地同自己划清界限,眸光微暗,“胡闹?” 宁不为却没看他,低头整理着昨晚的战利品,将法宝和灵石塞进了纳戒里,准备趁着这秘境还未完全开发多捞些宝物,故意扯开话题道:“你怎么来乐源城了?” “和你一起找帮宁修稳定神魂的方法。”褚峻给了他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我也是宁修的父亲。” 宁不为道:“我同藏海楼的桑云有些交情,请她帮忙看,却只得了个‘散于四方’的批语。” 褚峻若有所思,“桑云卦不走空,她同你要了什么?” “这秘境里的一副珍珑棋。”宁不为拢好衣襟,起身道:“给她这棋之后应该还能得半句批语,届时我再传信于你。” 他不好直接赶人,只能委婉地提醒褚峻他们适合分头行动。 褚峻却十分直白道:“你现在修为有限,若再遇到昨晚的情况怎么办?” 宁不为一噎,“我昨晚只是一时大意才着了那三姐妹的道——” “宁乘风。”褚峻突然喊他全名。 年少时被褚峻罚蹲马步罚抄剑谱拎着后脖颈去自省阁的沉痛回忆一齐涌上心头,即便宁不为现在为非作歹离经叛道,一听褚峻喊他这名字也会下意识头皮发麻。 偏偏昨晚他们还亲密纠缠在一处“神交”,这声便又无端多了几分暧昧缱绻的意味,像根轻飘飘的羽毛挠着宁不为的耳朵。 大魔头破天荒地有些烦躁纠结,他不想和褚峻一起让这冰块处处管着自己,又下意识的想把人圈进自己的地盘里看着…… 宁不为挑眉看向他,不自觉就带上了挑衅的语气,“干嘛?” “前襟系反了。”褚峻幽幽道。 宁不为:“…………” 这人好烦。 第62章 藏海(五) 院门前, 冯子章挠了挠自己的脖子,皱起了眉。 “怎么了?”江一正问。 “后脖颈不舒服。”冯子章伸手去挠,江一正扯开他的领子帮他看,疑惑道:“什么都没有啊。” 褚峻正抱着宁修在院子里看刚开的小花, 大黄变回了原型趴在窗户下晒太阳, 突然抬起头来“汪”了一声,然后站起来朝着冯子章和江一正走了过去, 焦躁地甩着尾巴, “汪汪汪!” “啊~”宁修转头去看大黄, 一脑袋的小问号。 褚峻察觉到异样,抱着宁修走过去,“怎么了?” 江一正指了指冯子章的脖子,“子章说他脖子不舒服。” 冯子章摆摆手,“没事, 可能是方才摘果子的时候不小心爬进小虫子去了。” “汪!”大黄叫了一声, 焦躁地想往冯子章身上扑, 又好像在惧怕什么。 这狗平时并不怎么亲近褚峻, 大多数时候都是和宁修冯子章江一正窝在一处,但是遇上事情也知道找谁帮忙最有用, 咬住褚峻的袖子使劲扯了扯。 “别动。”褚峻捏了个诀,点在了冯子章眉心, 一阵淡淡的红光闪过, 冯子章的脖颈上便浮现出一道纠缠蔓延的青色痕迹, 左右相环眼看就要前后接头。 “汪!汪!”大黄弓起背开始呲牙炸毛。 “这是什么玩意儿!”江一正面带惊恐。 褚峻二指并拢, 覆在冯子章的侧颈, 轻轻一捻, 便将那青色痕迹生生从冯子章的脖颈里扯了出来, 那痕迹瞬间化作青光就要往宁修眉心钻,褚峻袖子一甩,将那青光挡住,不等褚峻动手,大黄猛地扑了上去,将那青光咬在嘴里,叼给褚峻看。 那缕青光似活物一般在大黄嘴里挣扎,却怎么都逃不出去,褚峻从袖中拿出了个透明的琉璃瓶,“放进来。” 大黄凑近那瓶子一吐,那青光就被吐进了瓶子中,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之后,化作指甲盖大小的虫子委顿下来。 褚峻盖住瓶口,又看向江一正。 江一正脸色惨白的伸手捂住自己的后颈,欲哭无泪道:“我脖子上不会也有吧?” 褚峻微微蹙眉。 江一正腿有些发软,“连、连起来了?” 褚峻见她吓得要哭,伸手在她眉心画了个符拍上,道:“子章体质特殊,那青光在他体内扩散不开,你体内没有青光的痕迹,以防万一,不要动用灵力。” 江一正连连点头,冯子章扶住她,问道:“太尊,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褚峻看向琉璃瓶内的虫子,“看着像蛊。” 大黄靠近江一正耸着鼻子使劲嗅了嗅,有些疑惑,“汪?” “你们方才去了何处?见了何人?”褚峻问他们。 “刚才我和小江去溪边摘野果子吃,碰见了褚信。”冯子章想起褚信说的话,心里依旧发闷。 褚峻点了点头,对他们两个道:“待在大黄身边不要出去,等我回来。” 冯子章和江一正瞬间就放下心来,乖巧地点头,褚峻瞬间便消失在了原地。 无时宗若谷峰。 郝诤和尚暖薇正在对弈。 “褚临渊说今年大选的弟子都不会入万玄院,真是可惜,我还看中了几个好苗子。”尚暖薇托着腮将棋子随意一放,“师兄,咱们还要在无时宗待多久?” “明日便走。”郝诤落下一子。 尚暖薇顿时来了精神,“下个宗门咱们去哪里?是不是该去寂庭宗了?” 郝诤不慌不忙地看了她一眼,“人家明桑禅师是得道高僧,你好歹也快一千岁了,别霍霍晚辈了。” 尚暖薇混不在意道:“褚峻倒是比我大,可他不搭理我。” 郝诤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时外面的小弟子推门进来,作揖行礼道:“郝院长,景和太尊来了。” 尚暖薇赶忙直起身子,捋了捋头发,看得郝诤眼角直跳。 接着便见不沾红尘宛如谪仙的景和太尊怀里抱着个小孩走了进来。 尚暖薇脸上期待的表情瞬间裂开。 孩子? 孩子! 褚峻这不近人情的死冰块怀里竟然抱着个孩子!? 尚暖薇觉得他就算抱个血淋淋的人脑袋都比抱个孩子来的贴合实际,杏眼大睁盯着褚峻怀里的孩子,那白雪粉嫩的小娃娃也好奇地盯着她看,眨了眨眼睛,冲她笑了。 尚暖薇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好、好可爱。 “终于舍得出来了?”郝诤将他让到了上座,装作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褚峻怀里的小娃娃。 宁修盯着他的山羊胡子看了两眼,弯起眼睛冲他笑:“啊~” “哎哟,来,伯伯抱抱。”郝诤冲宁修伸手。 宁修被他的胡子吸引了注意,在褚峻怀里开始不老实,褚峻便将他递给了郝诤。 尚暖薇在旁边眼巴巴的瞧着,她也想抱软乎乎的奶娃娃。 郝诤抱着宁修摸了摸小胳膊,“这孩子魂魄怎么这么不稳当?” 眼瞅着就要魂飞魄散了。 “命劫过多。”褚峻道:“我们正在想办法。” “你们?”郝诤挑了挑眉,旁边巴巴看着宁修的尚暖薇也支棱起了耳朵来。 “嗯。”褚峻顿了顿,“孩子还有个父亲。” 尚暖薇瞬间瞪大了眼睛。 郝诤却意味深长地捋了捋胡子,“前些天在你一见峰渡劫的那位?” 褚峻淡淡看了他一眼。 郝诤抱着宁修瞪他,“他在十七州上蹿下跳这么多年都好好的,我也有盯不住的时候嘛。” 谁知道一个没盯住这混账玩意儿险些将天捅个窟窿出来。 褚峻将一个小琉璃瓶放到了桌子上。 原本兴致勃勃忙着逗孩子的郝诤和尚暖薇顿时严肃起来。 “这东西看着有点邪乎。”尚暖薇抱着胳膊站在桌子前,盯着里面那青色的小虫子看了半晌,“有点像蛊虫,又感觉不太对。” 郝诤拿起瓶子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你从哪里找的这东西?” “今早从孩子身上扯出来的。”褚峻道:“另一个孩子身上没有痕迹,但也吓坏了。” 郝诤和尚暖薇神色有些古怪,郝诤问:“你们到底几个孩子?” “三个。”褚峻神色平静地回答。 郝诤捋胡子,尚暖薇磨牙,小声嘀咕:“真能生……” “前些天你同人在虚空斗法,这虫子难道是对方留下的?”郝诤一边说着一边放进了丝灵力进去,便见里面原本萎靡不振的小虫子顿时将那丝灵力吞噬,变得精神起来。 “是同一人。”褚峻道:“我与他交手两次,都让他跑了。” 郝诤猜测道:“能从你手里逃走,莫非修为已经到了小乘之上?” 褚峻摇摇头,“我摸不准对方的修为。” 郝诤一听这话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这蛊虫看样子能吸取修士的灵力。”尚暖薇将那瓶盖打开,将那小虫子倒出来,瞬间就化作青光要往她眉心飞,结果被她轻松捏在了指间,“还挺歹毒。” 说完手里就多了片薄薄的刀片,随手将旁边的茶盖拿过来,将这小青虫子给肢解开,一边剖一边啧啧称奇,“确实是用人血养的蛊虫,里面还有几个附魔阵法,一入人体的瞬间就会同宿主融为一体,便是小乘修士都未必能察觉出异常……你竟然能正好把它揪出来。” “那孩子体质特殊。”褚峻道:“我开始也未曾发觉,是家里的狗发现的。” 尚暖薇:“……你还养了狗?” “我儿子养的。”褚峻淡淡道。 尚暖薇:“…………” 你一个小乘都没只狗有用你骄傲个什么劲! 尚暖薇将那虫子剖了个干净,道:“这虫子带着附魔阵散于修士经脉识海,不管是抽取灵力还是往修士体内种心魔都十分方便,将人变成他的傀儡也不无可能,着实阴毒。” “若此物与修士同为一体,可有法子再取出来?”褚峻问。 “理论上当然可以,能入便能出,不过我得回万玄院好好研究一下。”尚暖薇将那几个能看见的附魔阵拓下来,将虫子倒回了琉璃瓶中,“借我几天?” “随意。”褚峻颔首。 碰上了感兴趣的东西,尚暖薇顿时将前追求对象景和太尊和即将追求的对方明桑禅师抛到了脑后,抱着瓶子去角落里研究那几个附魔阵去了。 郝诤无奈的摇了摇头,“合着你就是来让我师妹干活的。” 褚峻一本正经道:“尚掌教聪慧。” 郝诤戏谑地看了他一眼,旋即正色道:“不过这东西很难察觉,若是在十七州扩散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郝诤执掌万玄院近千年,院中出了诸多掌教客卿,其余都是年纪尚轻资质极好的小弟子,其中大多数还都是各大宗门世家精心培养的小辈,哪一个出了事都是大事,由不得他不上心。 他盯着褚峻仔细看了半晌,“你修了五百年清净道都没把那心魔除去?” 褚峻摇摇头,“压下去大半,若要完全除去,恐怕要等渡劫斩心魔境。” 郝诤叹息一声,摸了摸宁修的小脑袋,“也好,反正现在你俩总算修成正果了。” “还没。”褚峻轻咳了一声。 郝诤捋了捋胡子,“孩子都仨了竟然还没结为道侣?” 褚峻默默移开了目光。 郝诤意味深长道:“亏得人家修的是无情道,否则等你闭关五百年出来,人曾孙子都有了。” 褚峻伸手将儿子抱了过来,“他才五个月。” 言下之意曾孙子还为时过早。 郝诤:“……出息。” 褚峻和郝诤在这边说话,另一边尚暖薇正研究着那几个附魔阵,突然起身往半空画了个阵法,那阵法陡然涨大,占了小半个房间,“这附魔阵设计的很有意思,也许能借着这阵顺藤摸瓜找到背后控阵之人。” 郝诤起身仔细端详,道:“单看这起阵之势,此人于阵法一道很有天赋,不过像是半路出家,有些短板很难改过来。” 大概是当掌教当久了,郝诤看着下意识就开始分析起来,“和当年宁行远不相上下。” 说起自己早早陨落的得意门生,郝诤还是忍不住叹息,“真是可惜啊。” 大概是当年的宁行远太过耀眼,死的时候又太过年轻,哪怕过了五百年,许多人想起来还是难免伤怀。 尚暖薇道:“不如咱们现在就试试,若是将此人找出来,也能提前防患于未然。” 郝诤和褚峻对视一眼,“也好。” 尚暖薇之所以敢这么做,一来她已是合体期,二来郝诤和褚峻都是小乘,若他们三人联手都无法——这几率属实太小。 于是尚暖薇主阵,褚峻和郝诤在旁护法,她附了不少灵力进去,灵识顺着那附魔阵越过九州万山,准备将阵后之人揪出来,片刻后却“咦”了一声。 “如何?”郝诤问。 尚暖薇皱眉,“奇了怪了,绕了这么多圈,最后竟落在了无时宗一个筑基大圆满的小弟子身上。” 褚峻道:“此人可叫褚信?” “你怎么知道?”尚暖薇惊讶。 褚峻缓缓皱起了眉。 无时宗主峰。 褚临渊看着突然到来的三位大能,心下一震,“见过太尊,郝掌教,尚掌教。” 虽然已经是一宗之主,面对教过自己的郝诤和尚暖薇,他还是得老老实实行弟子礼,景和太尊便更不用说了。 待尚暖薇说明来意,褚临渊愣了一下,“褚信?确实有这么个小弟子,前些天出了点事情……” 他便一五一十将原叶峰发生的始末说了出来,着重提了那来历不明的青光,沈溪至今没有查出结果,褚临渊正为此事头疼。 郝诤道:“看来这青光确实不简单,他既然冲着宁乘风来,怕最终还是会找上宁乘风。” 褚峻点头,“我已分神去他身边,只等那青光再次出现。” “虽然不清楚他目的为何,但是这蛊虫实在阴毒,既然已经出现,未必是个例,不可不防。”郝诤沉吟片刻,“暖薇即刻回万玄院同院内长老研究破解之法,临渊,恐怕还要劳烦你告知各大世家门派,让他们多加小心。” 褚临渊点点头,“弟子当竭尽全力。” “景和——”郝诤见褚峻愣神,声音微微抬高,“景和?” 褚峻猛地回神,“嗯?” 郝诤一看就知道是他将大半注意力放到了宁乘风身上,目光揶揄,“你家那姑娘在何处?” “我让他们在院中玩耍。”褚峻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 “走吧,我也正好去看看没见面的俩孩子。”郝诤笑道。 这时,褚临渊派去寻褚信的弟子步履匆匆回来禀告道:“掌门,褚信今晨已随沈溪长老下山去藏海楼的论道大会。” 褚临渊蹙眉,“把人叫回来。” 那弟子道:“方才弟子们各种办法都试了,沈长老和褚信……已经联系不上了。” 话音落,郝诤几人神色各异。 这世上哪有这般巧的事? —— 中州,乐源城,雨眠山。 褚峻眼看着宁不为一头钻进了巨型暗离蟒的腹中破开蟒腹,拎着拳头大的妖丹从血泊中出来,半晌无语。 宁不为甩了甩妖丹上的血,见褚峻一袭白衣安静地站在树下,忍不住手痒,将那颗还带血的妖丹隔空扔给他。 褚峻伸手接过,在接过来的一瞬间用了个清洁术,那妖丹落手便干干净净,散发着莹润澄澈的光芒。 宁不为用了个清洁术,还是觉得身上有些血腥气,对褚峻道:“走了。” 褚峻将手里的妖丹递给他,宁不为却没有接,“送你了。” 褚峻道:“送我?” 宁不为没好意思提昨晚的事,十分矜持道:“你好好补补。” 虽然褚峻和他身量相仿,打起架来平山移海不在话下,但那张过分美貌的脸总给宁不为一种对方弱不禁风的错觉,让他下意识的想要保护—— 毕竟当年他被万里抱来抱去只能瞧见人家手腕的时候,也是这么干的。 这么仙气的美人,无聊时看两眼也能解闷。 褚峻看了一眼手里的妖丹,没有推拒就收下了。 宁不为对此表示很满意,道:“我们去东边转一圈,若是没什么东西,便直接从那边的出口离开。” “好。”褚峻没有异议,见宁不为扯着前襟闻,便道:“前面有个水潭,不如去洗洗。” 清洁术虽然有用,但有时候还是不如直接水洗来的干净,宁不为偶尔讲究起来,更是半点都不肯将就。 片刻后,二人便来到了水潭前,这水潭清澈干净,周围也没有妖兽灵物的踪迹,褚峻提前探查了一番确定没有危险,才让宁不为下水。 宁不为将外袍扯了扔到一旁,见褚峻站在原地不动,勾了勾嘴角,“一起洗?” 褚峻的目光从他里衣前扫过,转身背对着他,“不必,我帮你看着。” 身后传来宁不为戏谑的一声笑,接着便是入水声。 褚峻眼观鼻鼻观心,默念心诀,仿佛一棵长在水潭边的松树。 宁不为将胳膊搭在石潭边上,神情散漫地盯着褚峻的背影,目光从他的漂亮的肩线流连至腰身,不得不承认,宽肩窄腰,挺拔如松,景和太尊风姿极好…… “宁乘风。”褚峻突然出声。 如果他不这么压迫性十足喊自己名字的话。宁不为默默在心里添了一句。 “作甚?”宁不为眯了眯眼。 “水潭寒凉,别待太久。”褚峻好心提醒他。 宁不为挑了挑眉,靠在石潭边上懒洋洋道:“蟒血黏腻,我多泡些时候才能洗干净,不然你来帮我搓搓背?” 褚峻顿时沉默下来,彻底变成了棵不会说话的松树。 宁不为支头欣赏着美人树身子,正打算再逗他几句,褚峻突然转过身道:“有人过来了。” 宁不为泡得正舒服,倚着石头浑不在意道:“来就来呗。” 褚峻见他不打算动,半个胸膛都露在水面之上,不赞同道:“成何体统。” 宁不为挑眉,“他们又不一定走这边。” 话音刚落,不远处就传来一道清凌凌的女声:“师兄,走这边。” 宁不为:“…………” 大魔头没泡尽兴,一脸不爽地上了岸。 褚峻早在他起身的时候就转过了身,继续目不斜视。 宁不为刚束好腰带,便见三男一女绕过蓊郁青树而来,四人皆着绛色衣袍,头带乌木簪,神色匆匆,还有两人互相搀扶,四人身上各有血迹。 其中一名男子剑眉星目五官周正,眼下一点泪痣,腰间挂着拳头大的小鼎,显然是几人之中的带头人。 果不其然,那男子见他们站在这里,便行礼打招呼,“二位道友好,我们是青丹宗的弟子,路过此地,无意打扰。” 宁不为显然不愿意搭理他,褚峻转身回礼,“散修,道友自便。” 那男子在看见褚峻容貌时眼中顿时惊艳,语气比方才热切许多,正色道:“在下青丹宗即墨鸿彩,他们是我师弟宗鎏宗盛,我师妹步清。” “在下褚山,这位是李乘风。”褚峻道。 “原来是褚山道友。”即墨鸿彩见他们二人皆是神色淡淡,见他腰间宝鼎也无触动,心念微转,拱手道:“我们师兄妹四人误入此秘境久转不出,还都受了伤,若是二位道友能帮忙将我们送出此地,青丹宗必有重谢!” 丹修的武力值极低,但是价值却非常高,尤其是青丹宗的丹修,随手一炼就有可能是天阶丹药,同他们交好那便相当于是拥有了丹药供应库,远比交恶来的有利,是以青丹宗的丹修在十七州很受欢迎,这也是即墨鸿彩敢大着胆子向他们求助的原因。 当然更有可能是犯病了。小师妹步清默默翻了个白眼,看见美人就走不动道的病。 不过他们现在确实需要帮助,散修更喜欢同丹修交好,步清觉得这两名散修也不会例外。 宁不为和青丹宗没有过什么交集,印象里就是群天天烧炉子的,一颗丹药动不动就卖成千上万灵石,十分黑心。 他正想拒绝,却听褚峻道:“好。” 宁不为转头瞪他。 好什么好!没看见那只彩公鸡眼珠子都快黏你身上了么! 褚峻冲他微微一笑。 第63章 藏海(六) 宁不为对褚峻答应帮忙很是不解, 毕竟褚峻也不是什么乐于助人的性子。 偏偏那个即墨鸿彩还一个劲地往褚峻身边凑。 “褚道友是哪里人?”即墨鸿彩笑着问。 “震府。” “我舅父也在震府,他如今已经是无时宗的长老了。”即墨鸿彩道:“当年他本来是陪我母亲一同去参加宗门大选,却不想母亲没被选上,他反而被无时宗看中, 后来我母亲进了青丹宗, 这些年也只是书信往来……” 宁不为心道谁想听你们家的家事,正大步往前走, 即墨鸿彩那位娇滴滴的小师妹就凑到他跟前搭话, “李道友和褚道友是来此处寻宝的吗?” “嗯。”宁不为不冷不热应了一声。 “哎呀。”步清走在他身边, 突然往他身上倒了过来,宁不为敏捷地往旁边一躲,步清就跌在了地上。 步清脸色煞白地摸着自己的脚踝,宗鎏和宗盛师兄弟赶忙上前,“师妹是怎么了?” 步清疼得有些狠, “不小心扭到脚了。” 即墨鸿彩也上前来, “师妹你也太不小心了。” 步清没好气道:“我只是没看清脚下。” 说完嗔怒地瞪了宁不为一眼, 就在边上也不搭把手扶她一下, 竟然还躲开了。 宁不为面无表情,他知道丹修弱, 但没想到这么弱,走在平地上还能崴脚。 那边几人忙着帮小师妹疗伤, 宁不为不急不缓地走到了褚峻身边。 褚峻将刚摘下来的果子递给他, “尝尝。” 宁不为接过果子来掂了掂, “从哪儿摘的?” “方才那棵紫玉树。”褚峻道。 宁不为啃了一口, 入口清甜, 和九叶莲花瓣的味道有些相似, 便倚着树将那果子几口给吃了。 “你怎么会想要帮他们?”宁不为问他。 “他腰间那小鼎叫五岳鼎, 可炼天阶固魂丹。”褚峻道:“对宁修有好处。” 宁不为瞬间就看那只彩公鸡无比顺眼起来,眯起眼睛道:“不如我杀了他夺了鼎咱们自己炼。” 褚峻伸手按住他的肩膀防止他胡来,“这鼎只认即墨一族的人为主,夺了也没用。” 宁不为挑眉,“我还以为你不让我滥杀无辜呢。” “没必要。”褚峻顺手帮他拽了一下没掩好的前襟,收回了手。 宁不为笑道:“你这人倒是挺有意思。” 褚峻看了他一眼,“你方才怎么不扶那姑娘一把?” 宁不为伸了个懒腰,随手从树上扯了朵花下来,“若是扶了看上我非要将我绑回青丹宗怎么办?我儿子不就没爹了。” 褚峻:“…………” “不好意思,忘了你也是爹。”宁不为转了转手腕,将手里的那朵花往他衣襟前一别,走到了即墨鸿彩几人跟前。 褚峻垂眸了看了一眼那朵粉色的小花,伸手拿了下来。 几人用灵力和丹药帮步清把脚腕治好,又开始继续赶路。 即墨鸿彩走到褚峻身边同他继续说话,就见那个看起来很不好惹穿黑衣的走到他们身边,十分霸道地将他们隔开。 宁不为目光不善盯着即墨鸿彩半晌,才慢吞吞开口道:“你们即墨家人多吗?” 褚峻听得眉心一跳。 即墨鸿彩很和气道:“即墨家族很大,人数众多。” 宁不为勾了勾嘴角,“不错。” 即墨鸿彩一头雾水,“不错……什么?” 宁不为手有些痒,心道当然是杀了你一个还有很多个能用这鼎很不错。 即墨鸿彩见他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自己,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干笑道:“我、我去看看我师妹。” 宁不为冷嗤一声。 褚峻道:“他只是有些话多。” 宁不为面无表情道:“他眼睛也挺多。” 褚峻:“?” 两个人身后,即墨鸿彩过来问步清:“脚还疼吗?” “不疼了。”步清看了前面那两人一眼,“你怎么不去找人家说话了?” 即墨鸿彩自然不能说那黑衣服的太吓人,清了清嗓子道:“我与褚道友搭话只是为了感谢他出手帮忙。” 步清才不信他胡言乱语,翻了个白眼。 “师兄,宗主他们这时候应该已经去论道大会了,咱们出去后直接去藏海楼吗?”宗鎏问。 “先出去联系上宗主再说。”即墨鸿彩道:“这次论道大会咱们有幸赶上,绝对不能错过。” “听说藏海楼的桑玄清和王家老祖王滨都会来讲道,还有明桑禅师……不知道万玄院的郝诤院长会不会来。”宗盛一脸向往,“上次论道大会有个金丹期修士听完直接顿悟,渡劫之后就成了半步化神。” 步清一脸不忿道:“师父之前刚说了只能带三个弟子进去,转头咱们就走散迷了路,说没人从中作梗鬼都不信。” 即墨鸿彩劝道:“事已至此,咱们还是尽快出去为要。” 他们急着出去,宁不为却不着急。 他本来就打算趁着这两天好好攒攒家底,正巧又碰上这么个没怎么开发的紫府秘境,自然不会放过这绝佳的机会。 一行人走了没多远,宁不为袖子里的寻宝符就亮了亮。 褚峻见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怎么?” “这附近有好东西。”宁不为将袖子里的符掏出来,跟着那符纸拐进了旁边的树林之中。 褚峻转头对即墨鸿彩等人道:“你们可在此等候。” 即墨鸿彩等人也没办法说不。 宁不为跟着寻宝符快速穿过树林,便听见滔滔水声,紧接着潮湿细密的水汽扑面而来。 只见几十丈高的瀑布自绝崖峭壁上轰然而落,若洪波决口,似宽海倒悬,声如雷劈山崩,咆哮奔腾,气势磅礴,惊心动魄。 水汽蒙蒙里,宁不为抬头看向那飞瀑之后,闪烁着流金的黑色在水幕之下若隐若现,一直延伸至瀑布顶端,灵气逼人。 褚峻晚来一步,走到了宁不为身旁,道:“你想要这刀?” 宁不为倒是没看出这是一把刀,但不管是什么,好东西放进自己的腰包里绝对不会有错,他祭出天涛尺,准备将这东西从瀑布里取出来。“当然想要。” “何人在此!”一道雄浑的声音突然在瀑布上空响起,紧接着属于化神期修士的威压沉沉压了下来。 褚峻当即一挥袖,未等宁不为反应,直接强行用小乘修士的威压将对方压了回去,对方当即没了动静。 正准备打架夺宝的宁不为:“…………” 真欺负人呐。 但又不得不承认,威胁成功之后真是十分的痛快。 那名不知道是王家还是藏海楼桑家的化神修士光速离开,也不知是真跑了还是去搬援兵,宁不为转头对褚峻道:“谢了。” “速战速决。”褚峻对他道。 宁不为点头,正准备往天涛尺中灌注灵力,便见褚峻直接飞身到了瀑布前,操控着水流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手掌,凝聚灵力握住了瀑布后那并不显眼的黑色,用力一拔。 瞬间地动山摇,飞瀑铮鸣。 那黑刀明显被拔出了一些,但还不够,宁不为踩着朱雀窄刀飞到他身旁,手中天涛尺骤然变大,将那几十丈高的瀑布吸进了尺中,那黑刀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那是把鱼骨状的长刀,一侧为利刃,一侧为长刺,同那瀑布等高,刀身深深插进瀑布下的山石中,刀身上用小篆写着“紫炎”二字,散发着幽冷的暗光。 “紫炎刀。”宁不为的目光黏在了刀身上,眼中露出势在必得的神色,他一直觉得朱雀刀不怎么好看,这把紫炎刀看着霸气十足,完美契合他对刀的审美。 被他踩在脚下的朱雀窄刀:…… 褚峻被这刀奇特的外观冲击了一下,问宁不为:“你确定要这个?” 虽然看着是把好刀,可着实太丑了些。 宁不为伸手摸了摸刀身,“当然,这么漂亮的刀,谁会不想要?” 褚峻:“…………” 景和太尊沉默一瞬,继续帮他拔刀。 宁不为一尺拍向刀身插入的山石,顿时刀声铿锵,一道紫光自刀身而起,隐隐和天涛尺相应和,紧接着犹如实质的刀影直冲宁不为而来。 宁不为往旁边一翻,利落地躲过去,心道果然没这么简单,一抬头就见刀影直冲褚峻而去,褚峻还站在原地不动,咬牙扑上去拦腰带人躲开,怒道:“想什么呢!?” 褚峻被他吼得一愣。 宁不为转头便对上褚峻那双过分漂亮的丹凤眼,很没出息地呼吸一滞,放缓了语气道:“我不是凶你。” 褚峻回神,看向那紫炎刀,“方才那刀影是幻象。” 意思就是根本伤不了人。 宁不为一把松开揽着他腰的手,语气生硬道:“你不早说?” “怪我。”褚峻眼中的笑意一闪而过,宁不为转头瞪他的时候瞬间正色,道:“这刀身拔不动应当有机关,我们下去看看。” 于是两个人潜入了瀑布之下,探寻之后果然发现了水底有处法阵暗门,褚峻伸手指了指,宁不为点头,两个人同时催动灵力破开那法阵,瞬间被吸入了暗门之中。 * 宁不为睁开眼,便见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凑上来小心翼翼道:“公子,夫人来了。” 他正纳闷,便见褚峻穿着身粉色的衣衫踏进了房门,险些直接笑出声来,“夫人?” 小厮战战兢兢道:“您在外面养的那八房外室被夫人一怒之下全都斩了。” 宁不为:“…………” 好凶残的夫人。 见宁不为没反应,那小厮面上带了一丝疑惑,宁不为见状便道:“斩了就斩了。” 那小厮眼中疑惑更甚。 宁不为心思一转,一巴掌拍在椅子扶手上,“你这个妒妇!” 小厮这才松了口气,见他发怒,纷纷都退了下去,房间里顿时只剩下宁不为和褚峻两个人。 褚峻随手在周围设了个结界,道:“这里应当是紫炎刀上一任主人留下的执念幻象。” 宁不为点点头,目光却总忍不住往他那身粉嫩的衣衫上瞟,忍着笑道:“首先得找到主人和执念。” 有些法宝的主人不管是飞升还是陨落,会将心中始终无法放下的执念留在法宝中形成幻象,作为下一任主人取得法宝的考验,会这么做的修士,大都同自己的这件法宝感情深厚,即便自己不在了,也希望法宝能有一个好的归宿。 而破除执念幻象的关键,就是找对法宝的主人,改变最让他无法放下的那件事。 褚峻道:“这紫炎刀的主人是位万年前的修士,曾是位天之骄子,但是现在不良于行,没有办法再用刀。” 宁不为听褚峻这样说,才发现自己的双腿没有知觉,坐着的也是轮椅。 “不良于行还能养这么多外室,啧。”宁不为猜测道:“他的执念莫不是被他夫人斩杀的八个外室?” 褚峻摇摇头,“应当不是。” “也对,一进来那些外室就被杀了。”宁不为懒洋洋地靠在轮椅上,“现在他的腿已经废了,难道是他想重新站起来?还是想和他妻子重修于好?” “都有可能,”褚峻道:“咱们先分头探听一下消息。” 宁不为点点头,目光一瞥,突然看见了旁边床下慢慢缩回去的衣角,“什么人?出来!” 从床底爬出来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幼童,神情怯怯地望着他,“见过父、父亲,母亲。” 宁不为和褚峻都愣了一下。 竟然还有个孩子。 那幼童脸上沾着灰,袖子也磨破了,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冲他俩行礼磕头。 “过来。”宁不为见他这么丁点儿大,皱了皱眉。 谁知那幼童听他这么说,整个人都瑟缩了一下,最后却还是逼着自己走到他面前。 三四岁的小娃娃,路还走得不怎么稳当,快到宁不为跟前时还腿软了,险些扑到地上,被褚峻一把扶住。 那幼童惊惧地挣开他,带着哭腔道:“母亲……欢欢错了……” 宁不为和褚峻对视一眼,褚峻便接着他的话往下说:“你错哪里了?” 欢欢伸手使劲擦了擦泪,看向他们,啜泣道:“欢欢愿意、愿意给父亲祭刀。” 宁不为的心瞬间一沉。 第64章 藏海(七) 许多天生法宝承天地气运可以生出魂魄意识, 谓之器灵,有器灵者法宝,天阶之上, 可称灵宝, 战斗与主人心意相通, 甚至相当于多了一位同阶的修士保命。 但天生就有器灵的法宝可谓少之又少,但战斗力实在令人眼馋,有时候相当于多了一条命,于是便有些修士钻研出制成后天灵宝的法子—— 以活人祭刀剑之事, 自古有之,以真火炙烤化肉化骨同时保证神魂不散,需要保证祭刀之人全程保持清醒,但因过程极其痛苦, 很少有人能撑到神魂不散,往往投进几百几千条人命才能炼成功一个, 真火固魂置于刀剑中,不死不活不灭,成为器灵。 宁不为自认作恶多端, 但对活人祭刀这种事情也是深恶痛绝, 以三四岁的幼童祭刀令人发指, 遑论还是用自己的亲子。 若是有人用宁修祭刀……宁不为只是想想就暴躁到想要杀人。 褚峻半跪在地上,给孩子擦了擦脸上被泪糊成块的灰,结果那孩子抖成了筛子,僵着身子不敢动, 眼看就要吓昏过去, 只好放开他, 温声问:“你躲在床下做什么?” 欢欢小脸苍白, 想动又不敢动,讷讷道:“欢欢……欢欢饿了,找东西吃,填饱肚子……” 却因为父亲突然回房间,吓得爬进了床底下。 宁不为看见桌子上放着盘糕点,伸手端给他,放缓声音道;“吃吧。” 欢欢怯生生地看着他,闻着糕点的香味使劲咽了咽唾沫,有点想伸手借又不敢,小心翼翼的看宁不为的脸色。 宁不为拿起一块糕点,直接放进他手心里,“吃。” 大概真的是饿狠了,小孩拿着手里的糕点就往嘴里塞,一边塞一边往后退,像是害怕他们突然发脾气,结果没站稳一屁股摔倒,手里的糕点也掉在地上,沾满了灰尘,小孩伸手就要去捡。 “别吃了。”宁不为本意是给他块干净的,谁知道话音刚落那孩子便立刻收了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嘴巴上沾了一圈的点心渣。 褚峻起身要去扶他,结果刚站起来,孩子就吓昏了过去。 褚峻和宁不为面面相觑。 宁不为现在行动不便,褚峻将昏过去的孩子抱起来放到床上,宁不为操控着轮椅过去,却见褚峻神色有些不对。 “怎么了?”宁不为问。 褚峻将孩子的衣袖挽起来,“你看。” 这孩子瘦得厉害,苍白的胳膊上有许多淤青,像是被人泄愤掐出来的,还有几道利刃划出的血痕,刚刚结痂,大约方才动作太大,又被挣开,看着触目惊心。 宁不为伸手解开孩子的衣裳,这么一丁点儿大的孩子身上全是被人虐待的伤痕,有淤青有刀痕还有烫伤,最深的一道贴着喉咙,稍微在偏一点就能直接没命…… “畜生。”宁不为脸色发黑。 “他害怕我。”褚峻走到柜子前找丹药,好不容易才在旁边的一格找到,走到床边给小孩上药。 小孩方才的表现,显然是对他母亲极其害怕,而且极其抗拒和他有身体上的接触,这伤是谁打的……不言而喻。 宁不为冷声道:“真是枉为人父母。” 褚峻刚给孩子上好药,外面就有小厮匆匆走了进来,见他们两个对着小孩这么好,面上惊讶。 宁不为心情正差,没好气道:“什么事?” 那小厮吓得一哆嗦,“公子,您之前吩咐的都准备好了,今夜、今夜子时……” 两道冰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小厮压力颇大,“吉时、吉时祭刀。” “带我去看看。”宁不为感受到一阵激动的战栗,像是期待渴盼已久的愿望终于能实现,这显然不是他的情绪,而是当时紫炎刀主人的感觉。 他试图从里面找出一点愧疚抑或不忍,可惜全都没有。 褚峻起身帮他推轮椅。 那小厮嗫嚅道:“夫人也去吗?” “他自然要去。”宁不为面色阴沉,“有问题?” 那小厮虽然感觉不对,但到底只是幻象执念中形成的灵体,没有多少脑子,在刻在骨子里的恐惧之下,并不敢反抗,只能老老实实在前面带路。 他们跟着小厮来到了后院。 这院子颇大,四下寂静无人,到处都透着凄冷阴森,原本的庭院中心被挖出了一个三丈宽三丈深的池子,里面是翻腾的真火,中间伫立着一把同紫炎相似的刀,说是相似,是因为这刀刀背上并没有那排鱼骨样凸出的骨刺,也未曾开刃。 那小厮道:“公子,家主说了,只要能祭刀祭出刀灵,您的腿就能重新站起来,届时家主之位也自然还是您的。” 他看了褚峻一眼,见褚峻只是站在那里没有歇斯底里,便大着胆子继续道:“小公子已经辟谷十天,也一直在泡洗髓丹,原本祭刀时神魂保证不会有杂质——” 宁不为怒极反笑,“洗髓丹?” “是,我们一直按公子您的要求来做的,只是夫人常常阻挠,”那小厮说着还看了褚峻一眼,怨毒之色一闪而过,噗通跪在地上道:“还动不动就打骂威胁我们……” 宁不为便感觉到一股愤怒和怨怼的情绪油然而生,他几乎不受控制地抓住褚峻的胳膊将人一掼,怒道:“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妇人!再坏我好事我便将你一同祭了刀!” 他受原主的情绪影响,褚峻自然也不会例外,饶是他们在执念幻象之外修为高超,进了这幻象就会逐渐受原主的情绪影响,心性也会逐渐向原主靠拢,所以改变执念幻象里的结果并非易事。 宁不为这一掼力道极大,褚峻不知是没反应过来还是故意配合,后背撞到了柱子上,发出一声闷响。 宁不为愣了愣,那股愤怒怨怼消了大半,对那小厮道:“滚下去。” 那小厮目的达到,忙不失迭地跑了。 宁不为抬头看向褚峻,蹙眉道:“可伤到了?” 褚峻神色淡淡,那身同他格格不入的粉衫硬是被他穿出了几分风雅,他拂了拂袖,“无碍。” 宁不为有些过意不去,“我受这原主的影响有些大。” 褚峻点头,“我方才也想杀了你。” 宁不为:“…………” 不愧是怒斩八外室的夫人。 褚峻道:“这母亲虐待自己的孩子,却又舍不得用孩子祭刀。” “这父亲倒是很舍得,现在激动又兴奋。”宁不为语气阴沉,被原身的情绪气得不轻,“一对渣滓。” 褚峻道:“既然他毫无愧疚悔过之情,那到底是什么让他耿耿于怀?” “夫妻不睦,他们之间也没多少情谊,不是为情;他儿子祭刀他却激动兴奋,定然也不是对儿子心生愧疚。”宁不为摸了摸下巴,仔细回忆进入幻象来发生的事情,“他这种人心里只在乎他自己,莫非——” “是祭刀出了问题。”褚峻说出了他想说的话。 他们又回到了房间。 推门便看见那小孩已经醒了过来,正费劲地想往椅子上爬,去够之前宁不为放在桌子上的点心,见他们进来,吓得从椅子上滚了下来。 宁不为长袖一挥,将小孩从地上卷了起来,伸手将他拎到了跟前同他对视。 那小孩被四肢悬空,畏惧地看着宁不为,“父、父亲……” 虽然现在受原身影响,宁不为很想把这小孩扔到后院的火坑里去,但他还是厌恶地将那股念想压下去,问:“你今年几岁了?” “五岁。”小孩想躲,但是被他提在半空无处可躲,眼睛红了一圈。 宁不为见他穿得少还在发抖,便将他放在了自己没有知觉的腿上,用宽袖将他盖住,看向褚峻。 褚峻道:“子时祭刀,我们还有三个时辰。” 听到“祭刀”两个字,小孩趴在宁不为身上哆嗦了一下。 宁不为顿了顿,问:“怎么办?” 褚峻道:“依你。” 宁不为眯起眼睛,“若我就是想要这把紫炎刀呢?” “那便了却这刀上任主人的执念,帮他将祭刀时的缺憾弥补上。”褚峻神色淡漠。 宁不为戳了戳趴在他身上的小孩,“估计就是因为他母亲阻拦导致这小孩洗髓没洗干净,导致祭刀时的神魂不净,咱们进来之前紫炎刀已经成了,那执念就是原身自始至终没能站起来,也没顺利成为家主。” 果不其然,他话音刚落,胸腔中便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和怨恨,想要逼迫着宁不为将一整瓶洗髓丹全都给那孩子灌进去。 宁不为嗤笑一声,懒洋洋地拍着小孩的背。 洗髓之痛苦不堪言,便是成年修士都可能生生疼死,更别说一个五岁的幼童,之前听那小厮说用洗髓丹泡,大概就是怕这孩子被折腾死,但估计也轻不到哪里去。 他抬眼看向褚峻,“祭刀之前给这孩子灌上一瓶洗髓丹,再吊着口气扔进那火坑里祭刀,炼肉化骨,保证神魂九九八十一天不灭不散,这执念就解了。” 褚峻垂眸望着他,语气平静道:“早在万年之前,这孩子就已经受此苦楚成了这紫炎刀的刀灵,你我只是身处幻象执念里,无论作何选择,都不会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只会决定你是否能拿到紫炎刀。” 得到上一任主人的认可,这天阶之上的灵宝便是宁不为的,那他便相当于多了一条命。 宁不为散漫地支着头,勾唇一笑,“如此甚好。” 褚峻的目光却没有从他身上移开。 宁不为嗤笑一声,“太尊难不成还奢望我改主意么?你也说了这只是个幻象,这小东西又不是我儿子。” “给。”褚峻递给他一个瓷瓶。 宁不为挑眉,“什么?” “洗髓丹。”褚峻道:“路上顺手拿的。” 宁不为:“…………” 宁不为为非作歹这么些年,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杀人有人递刀放火有人添柴。 他不自在的放下胳膊,清了清嗓子道:“你是名门正道——” 好歹批判一下他这丧尽天良的做法。 褚峻冷酷且客观道:“只是幻象而已。” 就在这时,趴在宁不为怀里的小孩从他袖子下钻出来,怯生生的抓住宁不为的手,“父、父亲,我能不能在祭刀之前……再吃一小块点心?” 他已经十天没有吃过东西了,真的饿到了极点。 宁不为绷着张脸看向他。 小孩吓得一哆嗦。 一炷香后,小孩对着桌上的饭菜狼吞虎咽,好几次险些噎住,褚峻将水推到他手边。 他先是吓了一跳,又悄悄看了褚峻两眼,确定他不动手之后,才慢慢地端起那碗水喝了大半。 欢欢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也可能会比死了还要难受,但是父亲母亲破天荒地没有打骂他,他心中又忍不住多了一丝雀跃。 小孩子总是记吃不记打。 “别吃了,容易积食。”褚峻见他吃得不少,便出声制止了他。 欢欢立刻就将手里啃了一半的鸡腿放下,手足无措地坐在凳子上,看看宁不为又看看褚峻,方才他们的话其实他没怎么听明白,但知道自己会被用来祭刀,惧怕之余,竟也生出一丝勇气来。 他从凳子上爬下来,走到宁不为身边拽住他的袖子,“父亲,今晚能不能……能不能……” 他低着头嗫嚅了半天,终于说出来:“带欢欢和母亲去看、看花灯?” 今夜正好是上元节。 宁不为坐着轮椅神色悠然,褚峻在他身后给他推车,欢欢便乖巧地走在轮椅边上,睁大了眼睛看半空中飘浮的花灯。 “咦,崔成泓这个残废怎么出来了?” “听说今天崔夫人一气之下把他养的八个外室都斩杀了,他们竟然还这么和气?” “这是他们那儿子崔元白?不是说生了重病么?” “…………” 周围的人窃窃私语,宁不为听着“崔成泓”这个名字耳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褚峻在他身后道:“我给你讲过。” 宁不为……宁不为想起来了,从前在万玄院上课的时候,褚峻教他们剑法,但偶尔也会给他们教一教刀法,便免不了拿几个用刀的祖师爷和各自的名刀给他们举例子。 ‘崔成泓是万年前的大乘期修士,现今崔家的祖师爷,虽不良于行,但一手紫炎刀法出神入化,其本命法宝紫炎刀乃是天阶之上的灵宝,相传其中器灵是他用亲子所炼,伴他修行千年,但崔成泓因双腿之疾而成心魔,渡劫飞升失败,陨于当今中州……’ 宁不为少时对刀不怎么感兴趣,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听课而不是睡觉,不过就算听了,过了五百年谁还会记得这些零碎的东西,他看见紫炎刀也没想起来,不过经褚峻这么一提,他甚至还记起来褚峻讲课那天外面落了雪,他将人拦在路上,问了个刁钻的问题,成功地将褚掌教为难住,得意许久。 花灯迷人眼,喧闹声中,一只温热的手落在了宁不为的肩膀上。 褚峻微微俯身,目光落在那摇曳的花灯上,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话。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廓上,从心尖升起股轻飘飘的痒意,让他忍不住动了动耳朵。 褚峻垂眸看他有点发红的耳朵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指腹。 欢欢大概是被节日热闹的氛围感染了,眼睛都变得亮晶晶的,伸手拽了拽褚峻的袖子,“母亲,我想要个糖葫芦。” 他说完就脸色一白,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却不想褚峻真去摊贩那边买了两串糖葫芦回来,将其中一串递给了他,小孩顿时受宠若惊。 褚峻将另一串糖葫芦递给宁不为。 宁不为瘫着张脸,“干嘛?” “给你的。”褚峻道。 宁不为冷嗤一声,“不吃。” 他堂堂大魔头,吃小孩才吃的糖葫芦像什么样子! “幻象而已。”褚峻将糖葫芦塞进他手里。 宁不为长腿长脚瘫在轮椅上,坐也没个正形,捏着那串有损他形象的糖葫芦十分不满,塞到了旁边小孩的手里。 欢欢顿时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喜滋滋地抱着两串糖葫芦,舔一口糖葫芦,看一眼花灯,再看看身边的父亲母亲,心满意足。 待三人从街上回来,已经接近子时,小孩走得路太多,累得睡了过去,被褚峻抱在怀里,脸上还带着笑。 后院祭刀坑中的真火还在燃烧,紫炎刀在坑中嗡嗡作响,四周早就布下的法阵应和着紫炎刀,在等待着用来祭刀的鲜活神魂。 宁不为那双冷酷狭长的眼睛中倒映着坑中的火光,落在那还未成形的紫炎刀上,心中属于崔成泓对紫炎刀的渴望在翻腾,又被他生生压了下去。 褚峻站在他身边,被抱着的小孩慢慢睁开了眼,目光落在那紫炎刀上,神情却异常平静。 “嘭!嘭嘭!” 黑色的夜幕之下,炸开无数绚烂的烟花。 宁不为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点评道:“这烟花真丑。” 褚峻眼中浮现出一丝笑意。 宁不为的目光又落在紫炎刀上,“这刀也丑得很,还不如朱雀。” 欢欢被褚峻抱着,睡眼惺忪,拽了拽褚峻的袖子,“母亲,还不……祭刀吗?” 宁不为道:“这朵还成,勉强入眼。” “嗯。”褚峻表示赞同,问怀里的小孩,“你觉得哪朵好看?” 欢欢怔愣地抬起头,看向漫天烟花,突然小声的抽泣起来,渐渐地哭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 “嘭!” 又一朵烟花在夜幕下炸开。 子时过,后院中所有的法阵瞬间失效,火坑中的真火也悄然熄灭。 * 所有的执念幻象碎成了无数星点,露出了他们所处空间的真正景象。 宁不为和褚峻并肩站在一处火坑前,坑中真火长明,里面坐着个幼童的魂魄无时无刻不在受真火炙烤,此时正抱着膝盖嚎啕大哭。 分明只是个刀灵,并哭不出什么眼泪来,却哭得声嘶力竭,像是积攒了千万年的难过与伤心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口子,轰然而出,却又因为实在有太多,变得锥心泣血,悲恸难抑。 这不是崔成泓的执念幻象,而是被他炼成器灵的亲子——崔元白的执念幻象。 万年前,崔成泓因斗法导致双腿残疾,从此不良于行,接着被剥夺成为家主的资格,崔成泓的妻子王氏本对他一往情深,哪怕他残疾也不离不弃,带着崔成泓和儿子崔元白来到了中州的一个小城,打算隐姓埋名,不问世事。 可崔成泓心有不甘,四处寻找恢复腿疾的办法,又因心中苦闷而沉迷女色,夫妻日渐生疏,王氏生出心魔,自此性情大变,将满腔怨愤发泄在了崔元白身上,动辄打骂,使得崔成泓愈发厌恶。 崔元白五岁这年,崔成泓不知从何处得来了以生人祭刀炼器灵的法子,多番尝试未果之后,将目标落在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身上,崔元白生来天灵之体,聪慧早熟,性格坚韧,又未被世俗沾染,魂魄干净无瑕。 于是不顾王氏阻拦,崔成泓命人让崔元白辟谷洗髓多日,上元之夜子时,将五岁的幼童投入火坑之中,炼肉化骨,生魂受真火炙烤煎熬九九八十一日,终炼成灵宝紫炎刀,其妻王氏不堪忍受,自刎刀前。 崔成泓凭借此刀声名大噪,退出崔家本家,另立崔氏一族,后本家绝灭,崔成泓一支却绵延不息万余年。 崔成泓练就紫炎刀千年后,已臻大乘化境,飞升之时却心魔境难斩,陨落中州,紫府落于中州乐源城雨眠山,紫炎刀于紫府生根,刀内器灵日夜受真火炙烤,执念不化,自成幻象,直至万年后,紫府秘境被人发现。 宁不为和褚峻看完小器灵的回忆具象,皆是良久沉默。 崔元白被炼成器灵时只有五岁,他魂魄的身形和心智也便永远停留在了五岁,他所有的难过与伤心,凝聚万年所成的执念—— 也不过是死前想吃上一顿饱饭,再和自己的父亲母亲去看一看上元节的花灯,如果娘亲能答应给他买串糖葫芦,便再好不过了。 他等了上万年,才终于等来了两个人。 一个给他递了想吃的点心。 一个给他买了想吃的糖葫芦。 稚子所求,也仅此而已。 第65章 藏海(八) 崔元白哭了许久, 才抽噎着停了下来。 他依旧是变成刀灵时那副瘦弱的模样,整个小魂魄干干净净,他从真火中站起来, 对着宁不为和褚峻规规矩矩的行了个大礼, 声音稚嫩,却竭力让自己显得沉稳,“谢、谢谢……” 他有些茫然地仰着小脸看着宁不为和褚峻, 不知道该作何称呼,呆呆地飘在真火里,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苦恼的问:“两个父亲?” 他被炼成刀灵的时候还太小,分不清楚主人和父亲的区别,他做刀灵的时候主人是他的父亲,便一直以为主人就是父亲,刀灵的本能是会认主, 面前这两个人一起完成了他的愿望,便都有资格用紫炎刀。 可是刀只有一个,怎么分呢? 好在对面两个人没有让他苦恼太久,宁不为道:“你不必认主,你在刀中被困万年之久,可愿意恢复自由身?” 崔元白听得一愣,飘到火坑边缘问:“万年是多少年?” 宁不为:“……一万年。” “一万年是多少年?”小刀灵死前还没有学到这么多数, 即便后来成为刀灵住在火里, 他天天都很疼, 父亲更不许他出来, 几乎同外界隔绝, 什么都不知晓。 宁不为居高临下看着他干净的眼神, 罕见地没有不耐烦, “很多个一年,能过数不清的上元节。” “这样啊。”崔元白有些难过地低下头,小声道:“那欢欢……好多个上元节都没过成。” 宁不为十分冷酷道:“如果你要认主,以后所有的上元节也过不成,别的小孩在外面吃糖葫芦,你就只能待在火坑里被火烧。” 崔元白有些焦急地抬起头来,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看着要哭不哭,可怜极了。 好在宁不为混账,还有个靠谱的,褚峻走到火坑前蹲下来对崔元白道:“你想从刀里出来吗?” 崔元白呆呆地望着他。 “可以吃到糖葫芦,小点心,和其他好吃的。”褚峻解释道。 “真、真的吗?”崔元白眼睛里迸发出亮光,可没多久就黯淡下去,“可是父亲说我、我只能永远待在这里,出去会死掉。” 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不会死。”褚峻温声道。 到底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宁不为和褚峻又帮他实现了“愿望”,现在在他心里便是两个大好人,他扒在火坑边上小声道:“那太好啦……这火烧得我好疼。” “等一下会更疼。”宁不为伸手戳他的脸,结果被手指从他脸上穿过去,还被那真火燎了一把,顿时一阵钻心的疼。 “欢欢不怕。”崔元白冲他露出个乖巧的笑容来。 “不会疼太久。”褚峻对他道。 宁不为盯着那火皱了皱眉。 两个人准备出去时,崔元白有些着急地出声:“你们……你们还会回来吗?” 褚峻点头,崔元白又满心期待地看向宁不为。 宁不为道:“待好别动。” 崔元白立刻就乖乖坐好不动了。 片刻后,两个人破水而出,重新回到了瀑布前,那柄高达几十丈的紫炎刀已经缩小成了正常刀的尺寸,被宁不为握在了手里。 褚峻道:“你想好了?” 宁不为拎着紫炎刀看了一眼,嫌弃道:“这刀真是越看越丑,朱雀好歹能看。” 朱雀窄刀:…… 他说完看了褚峻一眼,“你真有把握?” 褚峻点头,同他解释道:“这孩子的魂魄化作刀灵时魂魄俱全,骨肉都被炼进了这紫炎刀内,虽不能将这孩子重新变回人,以紫炎刀为骨肉,让他重新化形完全可以,只要修炼方法得当,可与寻常幼童一样成长,且不死不灭,永存世间。” 宁不为勾唇笑道:“你还真去研究了。” “嗯。”褚峻的目光扫过他被真火燎的指尖,帮他覆了层薄薄的灵力上去,那股钻心的疼顿时消去了大半。 宁不为摩挲了一下伤口,“这真火如何处理?” “将这紫炎刀炼化塑形。” 蒙蒙水雾里,一柄通体漆黑生有骨刺的宽刀悬于水面,诀落阵起,自刀身而生的真火被缓缓引出,太极印悬于紫炎刀之上,将里面缩成一团的小刀灵牢牢护在里面,将他同真火彻底隔绝而开。 宁不为操控着朱雀窄刀,将紫炎刀中不属于崔元白骨肉的部分强行撕扯了下来,看着那一小团刀灵疼得打滚,皱起了眉。 灼灼刀光中,褚峻的目光落在宁不为身上,又想起了许多年前他问自己的那个问题。 —— 那天娄州下了很大的雪,郝诤怕冻坏了院里这群金枝玉叶的小公子,便让他将剑术课改成了讲课。 他简明扼要的同这群小娃娃讲了几个用刀的老祖和他们的名刀之后,目光扫过下面的学生,便见坐在角落的宁乘风竟在认真听讲,聚精会神地盯着他。 褚峻便忍不住多讲了两句。 很快下课钟悠长的声音传来,他便收了竹卷起身离开。 然后就被突然出现的宁乘风堵在了半路上。 少年穿着万玄院统一制式的朱红外衫,扎着高马尾,雪落在他染着笑的眉宇间,顷刻极化,“褚掌教留步。” 这小子看着干净乖巧,其实皮得很,胆子也大,他修杀戮道,虽然道心已毁,但寻常人也不喜靠近,那些小孩见了他蹿得比兔子都快,偏偏宁乘风每次都凑上来招惹他。 “何事?”他脸上带着面具,声音透过面具之后也变得截然不同,听起来有些粗粝。 “学生有问题想问。”宁乘风笑眯眯看着他,像只耀武扬威的小豹子,围着他转了一圈,还装模作样的伸手帮他拍了拍肩膀上的雪。 褚峻浑身一僵,语气也变得生硬起来,“问。” “方才你说崔成泓用他儿子祭刀练出了刀灵,那有办法再将刀灵变回人吗?”宁乘风抱起胳膊,歪了歪头,马尾上扎的玉带在雪地里有些晃眼。 从未有人问过他这种问题,褚峻本人也从未想过,他沉默了片刻,实话实说,“不知道。” 少年顿时骄傲起来,笑道:“原来褚掌教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 褚峻不解:“为何想将刀灵变回人?” 既然已成器灵,那便不再是人,而是器具。 宁乘风理直气壮道:“后天刀灵也是人,成千上万年待在一处不闷吗?刀灵不生不灭,没有实体,他如果想吃东西了怎么办?他想成家生子怎么办?如果他很讨厌自己的主人想换一个又该怎么办?” 褚峻:“…………” 这些问题实在幼稚且没回答的必要,他抬脚便走。 宁乘风往后蹦了两下伸出胳膊拦住他,笑眯眯道:“褚掌教答不出来恼羞成怒了?还是生气啦?” 褚峻觉得他甚是聒噪,抬手点在了他眉心,将他定在了原地,“等我知道便告诉你。”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你先给我解开这定身咒!”宁乘风在他身后喊:“褚掌教!褚峻!姓褚的——” 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没有修炼,在藏书阁翻了一夜的书,却依旧无果。 —— 小孩的身体缓缓落在了石头上。 褚峻和宁不为走过去,便见崔元白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愣了许久,伸手指着天空,“……云。” 他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见过白白的云了。 宁不为原本正弯着腰看他,见他指着云,还当那云有什么稀奇,转头去看,下一瞬就被两根软乎乎的小胳膊搂住了脖子,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肩膀上传来一片温热的濡湿。 宁不为叹了口气,伸手将小孩抱了起来,任由他搂着自己的脖子,对褚峻比口型,一脸头疼,‘哭了。’ 宁修只会大哭,不出点声都觉得对不起自己那点泪,有时候还只打雷不下雨,江一正冯子章两个小傻子只会被吓得嗷嗷哭,他还是头一次见哭都不出声的小孩。 褚峻微微一笑。 宁不为瞪他。 两个人正用眼神交流,突然一阵强劲的威压扩散而来,褚峻神色一肃,将宁不为要拔刀的手按下。 十几个绛衣修士御剑而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其中一人道:“师父,就是这二人!我守这紫炎刀九天九夜,好不容易等它结界松动,他们上来便抢!” 是之前被褚峻用威压吓跑地化神修士,原来是去搬援兵去了。 想来也是,紫炎刀这般灵宝,不管是藏海楼还是王家都不会想放过,也不知他们达成了什么协议,这紫炎刀应该是归了藏海楼桑家。 不过宁不为才不管这些,这雨眠山秘境又没烙上藏海楼和王家的家纹,不过是仗着他们势大将这秘境霸占而已,说得倒是冠冕堂皇。 一青年从人群中走出来,对宁不为和褚峻道:“二位道友,这紫炎刀是我藏海楼之物,还请交还。” 崔元白脸上还挂着泪,转头看着一群陌生的修士,又听他们要紫炎刀,吓得使劲搂住了宁不为的脖子,嘴唇发白,硬生生将眼泪忍了回去,“父、父亲,欢欢听话,不要丢了我。” 也不知崔成泓那个渣滓还干过什么,只是见几个生人,便将他吓成这般模样。 宁不为伸手拍了拍他的背,目光不善地盯着那修士,褚峻却按住他的手背,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宁不为挑眉,拇指摩挲了一下他的手,便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神色一僵,得意地勾了勾嘴角。 正在此时,天边又有十几道流光飞来,有人朗声大笑:“桑田,这紫炎刀何时成了你们藏海楼的了!我还在此守了十天十夜呢!” 话音落,便见一群蓝衫修士飘然而落。 王家的人。 宁不为挑眉,原来是没协商好。 “王皓轩,你莫要欺人太甚!”桑田冷声道:“当初王家和藏海楼说好,珍珑棋和天涛尺归你们王家,紫炎刀归藏海楼!” 王皓轩笑道:“可现如今珍珑棋和天涛尺都被你们藏海楼独吞,还好意思再要紫炎刀?” “血口喷人!”桑田面带怒意,“你们没本事护住自己的东西还敢来污蔑我们!” “说得好像你们护住了紫炎刀一样,还不是落进了别人手里!”王皓轩嗤笑。 桑田对宁不为和褚峻道:“劝你们最好快把紫炎刀交出来!否则就是同整个藏海楼作对!” “呵,你们若是交给藏海楼,那便是和我们王家过不去!”王皓轩也来者不善。 “看来我们与这紫炎刀无缘。”褚峻面不改色道:“既如此,便由你们自定归属。” 话音落,漆黑的宽刀破水而出,掀起了巨大的水浪,褚峻一挥袖,带着宁不为和崔元白便化作了一道流光飞向天际。 藏海楼的人要去追,却被桑田喝止,“先夺刀!” 王皓轩同样对紫炎刀势在必得,双方人马顿时大打出手,无暇顾及逃走的褚峻几人。 宁不为落地,戏谑道:“你知道王家的人要来?” “嗯。”褚峻点头。 “没想到你这般清正端方的人物也会耍计谋。”宁不为故作惊讶。 褚峻沉默片刻,“谁同你说我清正端方?” 宁不为:“……大概是你长得比较像。” 褚峻彻底沉默,不过看起来更像是有点郁闷。 崔元白趴在宁不为的肩膀上,好奇地看着周围的景色,安静地像个挂件,被宁不为放到地上的时候也不哭不闹,他本就瘦弱,五岁的孩童看起来像是三四岁,身上穿着的衣服也是褚峻随手裁的,稍微有些大,挂在身上空荡荡的。 不过他看起来很开心,对周围的景色很好奇,却又谨慎地不敢走远,乖巧地站在他们两个身边,安安静静。 兴致勃勃取刀,结果不仅刀没取成,还白捡了个孩子,宁不为也郁闷。 “小孩,有想去的地方吗?”宁不为瘫着张脸问。 崔元白茫然地摇摇头,却下意识地抓住了旁边褚峻的袖子,小声道:“我可以变成刀……帮你们打跑坏人。” 虽然他已经化形为人,但本体还是紫炎刀,只不过褚峻和宁不为帮他变成了一把独立无须认主的刀,甚至可以和寻常孩童一样长大。 宁不为饶有趣味地盯着他,“我就是坏人。” “你是好人。”崔元白摇摇头,目光带着希冀,“你能当我父亲吗?” 他给自己吃了点心,没把他祭刀,还带他和母亲去看花灯,刚刚也没有把自己丢掉,更没有训斥他,是个很好很好的父亲。 宁不为:“…………” 他决定祸水东引,指着褚峻道:“我看他很适合当你父亲。” 崔元白仰头看向褚峻,对着那张他见过的最好看的脸冥思苦想半晌,轻轻拽了拽褚峻的袖子,小声道:“你当娘好不好?” “哈哈哈哈!”宁不为顿时一阵狂笑。 褚峻:“…………” 想戴面具。 宁不为正无情的嘲笑,接着怀里就被塞了个崔元白。 三人没在此处逗留太久,很快就回到了之前即墨鸿彩等人待着的地方,这几个青丹宗的弟子倒也实诚,褚峻让他们等,他们便连地方都没挪一下。 “你们终于回来了。”即墨鸿彩险些喜极而泣,目光落在崔元白身上愣了一下,“这孩子是……” “他儿子。”宁不为轻飘飘道。 即墨鸿彩眼里的光逐渐熄灭,不可置信道:“儿、儿子!?褚道友原来已经有道侣了?” 褚峻不置可否,崔元白许久未见生人,方才见藏海楼和王家的人吓得抱着宁不为的脖子不放,这会见到即墨鸿彩便就近抱住了褚峻的腿,躲到了他身后,小脸严肃紧绷,褚峻脸上向来没什么表情,这般一看,更像父子俩了。 即墨鸿彩仿佛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 无时宗一见峰。 大黄趴在地上晒太阳,悠哉悠哉摇着尾巴,自从它变回原型发现这院子能盛开自己之后,就不愿意委屈自己变回小奶狗了。 江一正和冯子章正襟危坐,看着传说中的万玄院院长郝诤,神色紧张。 郝诤看着江一正和冯子章,看穿资质后愣了愣,又估摸了一下他们的修为,沉默片刻,夸赞道:“景和,你家姑娘和儿子长得真俊。” 虽然资质一般修为普通,不过平心而论,冯子章剑眉星目气质清润,江一正虽不娇美却端正英气,两个人被一见峰浓郁的灵力温养这么多时日,容貌更甚从前。 褚峻:“……多谢夸奖。” “啊~”宁修抱着刚才漂亮姨姨给的小人偶玩得正开心,听见白白娘亲说话,便将小人偶递给他看。 郝诤道:“初次见面,我身无长物,就给孩子们送个护身符吧。” 他话音刚落,冯子章江一正和宁修心口便闪过白光,紧接着便消失不见。 “多谢。”褚峻微微颔首。 虽然不知道这护身符什么用,但不妨碍冯子章和江一正受宠若惊,“谢谢郝院长。” 半晌过后,江一正抱着宁修,和冯子章三个人一起看大黄在院子里变大变小。 褚峻和郝诤坐在树下的石桌上喝茶。 “我也看不出来。”郝诤的目光从江一正身上收回来,对褚峻道:“不过你将她的神、灵二识封住,经脉闭绝,便是有蛊虫也翻不出花来。” 单单一见峰这小院子,就被褚峻内外各处放置了无数法阵结界,莫说铁板一块,都快被裹成铁球了,郝诤道:“想当年你闭关都敢不放结界,现在怎么如此大张旗鼓?” 褚峻摇头,“这三个孩子还太小,又都无自保能力,不可掉以轻心。” 郝诤啧啧称奇,“这当了爹就是不一样。” 褚峻道:“藏海楼论道大会你可要去?” “帖子送来了,三百年前那场没去成,这次去吧。”郝诤道:“正好会会王滨那老匹夫。” “中州乐源城雨眠山开出了个座紫府秘境,秘境的主人是现今崔家这一支的老祖崔成泓。”褚峻不急不缓道:“王家和藏海楼正霸着秘境不放。” “这秘境的事我好像听过一耳朵,藏海楼和王家都瞒着崔家,约莫是打着能抢多少是多少的念头,等崔家知道好东西也没多少了,啧啧。”郝诤稀奇道:“不过你什么时候也关心起这等杂事来了?” “你帮我给崔家透个底。”褚峻道。 郝诤这下来了兴趣,“你要帮崔家?” 褚峻神色淡淡,“帮孩子攒攒家底。” “哟,你这仨孩子你给哪个攒?”郝诤笑问。 “第四个。” “啥?” —— 中州乐源城。 “多谢二位道友送我们出秘境。”即墨鸿彩带着步清和宗鎏宗盛同他们道谢,“天阶固魂丹炼制需耗费些时日,二位道友届时可来论道大会寻我们。” 褚峻颔首,神情平静地看着他们湮没进了熙攘的人群之中。 宁不为把刚买来的糖葫芦递给崔元白,对褚峻道:“我要去找桑云,你带他回无时宗?” 崔元白舔了口手里的糖葫芦仰头对宁不为道:“父亲,我能变刀,帮你打架。” 宁不为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别瞎说,小心有人把你偷了再给炼回去。” 崔元白想起被真火烤的痛楚,脸上一白,抱着糖葫芦道:“哦,那我再也不说我能变刀了。” 顿了顿,又语气坚定道:“父亲,我打架真的很厉害。” 宁不为:“……你可真厉害。” 崔元白羞涩一笑。 这几天相处下来,宁不为和褚峻便发现,自打崔元白重新变回“人”而非日夜遭受真火炙烤的刀灵之后,逐渐变得稳重起来,虽然有时候还是稚童的思维,但与同龄人比起来,要成熟上许多。 褚峻将他们周围的结界又加了一层,对宁不为道:“子章和一正出了点事情……” 他一五一十将无时宗内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说了,宁不为听得眉头越皱越紧,再联想起自打他从无尽河边醒来发生的种种,语气沉沉,“这青光究竟想做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褚峻身上,突然一滞。 褚峻见他神色有异,“怎么?” “我醒来之后,所见故人之中唯有你还活着,”宁不为面色十分难看,“恐怕那蛊虫的目标不是子章和小江——” “而是你。” 第66章 藏海(九) 夜幕四垂, 冬日枯树张牙舞爪,黑影幢幢。 沈溪在树下打坐,旁边十几名无时宗弟子或低声交谈, 或打坐调息,也有靠着树昏昏欲睡者, 在离火堆较远的地方,褚信正盯着手里的玉牌发呆。 “怎么不休息?”谢酒走到他身边坐下来, 递给他水袋。 褚信接过来喝了一口,“在想从前的事。” 谢酒靠在树上, 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褚信笑了笑,只是这笑容没有维持多久便消失了,“我刚生下来母亲就去世了, 我爹忙于修炼, 便将我送进了宗内的育善堂,五岁测根骨,师父见我资质不错, 便将我带回了原叶峰……” “师父他统共就收了我们五个徒弟, 从小我就是最不让他省心的那个, 我师兄褚礼天资卓绝,是最有出息的一个,可是一年前跟随崇正盟去围剿宁不为陨落, 我上面两个师兄虽然资质一般,却都很和善, 我和褚智不听话他们也总帮忙说情……” “我和师叔去临江城,自以为遇上了两个好朋友, 却不想他们是非不分, 认贼作父。” 褚信说着眼前便闪过师兄弟几人惨死的情形, 伸手捂住了眼睛,“谢大哥,我没办法原谅自己。” 谢酒抱起胳膊盯着远处的火堆,“等再过上几百年你就会发现,这些事情也不过如此。” 褚信一愣,“不过如此?” 谢酒失笑,“抱歉,我的意思是,你到时候便不会再这么伤心了。” 褚信点点头,“我现在只想变强,届时能手刃仇人。” “手刃仇人固然痛快。”谢酒缓缓道:“有时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未尝不可。” 褚信听得似懂非懂。 谢酒微微一笑,“万般报复,诛心为上。” 不知是因为夜色过浓还是吹过冷风,褚信看着这样的谢酒,背后突然一阵发冷。 远处的沈溪缓缓睁开了眼睛,伸手拿出了腰牌,上面却什么都没有显示。 “沈长老,怎么了?”旁边的小弟子问。 沈溪看着腰牌道:“咱们出来这么多天,宗门竟一次都没联系。” 小弟子笑道:“自然是掌门知道沈长老稳重,您做事向来周到。” 沈溪摇摇头,这次论道大会本不该她带队前来,偏巧定好的师弟接宗门任务受了伤,褚临渊的其他弟子不是在闭关就是去历练,只有她在调查原叶峰的事情留在宗门,论道大会这种好机缘各峰都争抢着,自是派各峰谷看重的弟子前来,带队长老须得主峰出才放心,褚临渊见原叶峰的事件迟迟没有进展,这才点名让她来…… 褚临渊不联系她也便罢了,她带着的可是各峰各谷的金苗苗,他们的师父总不能全都商量好沉住气不联系——沈溪想到这里皱起了眉,事情不对劲。 她的目光扫过随行的十九名弟子,落在了唯一一个搭伴而来的人身上,这个叫谢酒的厨子正在同褚信说话,还十分亲昵地摸了摸褚信的头,看得沈溪直皱眉。 似乎发觉她在看自己,谢酒突然转头,同沈溪对上了目光,冲她点了点头。 沈溪看了他一眼,垂下了眼睛。 旁边的小弟子道:“沈长老怎么了?” 沈溪设了个传音结界,对那小弟子传音说了几句话。 —— 乐源城大街,宁不为带着褚峻和崔元白去承运楼,却被个老妪拦住,“这位公子,请问您有没有见过一名穿浅蓝襦裙的女子?大约这么高,鼻尖有颗痣,十五六岁,眼睛大大的……” 一边说一边比划,眸中含泪。 “没见过。”宁不为摇头。 那老妪不知是习惯了这种回答还是已经心如死灰,继续往前抓着别人问。 “唉,又一个,这附近是不是出了什么妖物?”有人嘀咕。 “不能吧,这两天修士这么多,怎么可能有妖物横行?” “可这都第几个了,尽照着年轻貌美的女修下手,莫不是个劫色的?” “幸好我长得丑。” “噗,你一个男修你怕什么?” 旁边的人窃窃私语,宁不为看向褚峻。 褚峻道:“看什么?” “保不齐那劫色的长得好看的都抓,太尊还是赶紧回无时宗为好。”宁不为面容严肃道。 褚峻不为所动,“他若来,正好将其捉拿归案。” 宁不为:“…………” 承运酒楼雅间。 崔元白乖巧地跪坐在榻上,手里拿着刚才褚峻和宁不为给他买的小风车,伸手碰了碰,那小风车顿时化作了齑粉。 小孩浑身僵住,看向自己的手掌。 “试着控制你体内的刀气。”宁不为捏了个诀,将那小风车恢复原状,“顺着经脉汇于丹田。” 崔元白神色认真地照他的话去做,再伸手去拿小风车,果然没有再碎,他抬头看向宁不为,眼睛里带着崇拜。 “不错。”宁不为拍了拍他的脑袋,这小孩儿聪明。 褚峻正坐在对面调息,片刻后睁开了眼睛。 “如何?”宁不为问。 褚峻摇头。 那便是没有发现体内有蛊虫的痕迹。 宁不为盯着崔元白手里的小风车陷入了沉思。 之前观褚峻和那青光对战,那青光的修为不在褚峻之下,但硬对上青光也得不了好处,显然对方并不想两败俱伤,所以干脆就用蛊虫这么阴毒的法子来对付褚峻,若不是冯子章的体质特殊被发现,恐怕留在一见峰的几个人都会着了道。 修到褚峻这种地步,哪怕只是种下一丁点儿心魔,在将来渡劫的时候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宁不为原本以为那青光只是冲着自己,才迫不及待地离开了无时宗,却不想那青光还是要置褚峻于死地。 “你那白衣躯壳呢?”宁不为突然开口问。 褚峻淡定道:“我现在用的便是。” 宁不为:“……你终于舍得给他捏脸了?” “否则多有不便。”褚峻道。 “你何时出关?” “你来一见峰的那日。” 宁不为盯着他这躯壳看,“你闭关时这躯壳你放哪儿?” “贴身储物袋。”褚峻道:“从未离身。” “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想明白,这朱雀碎刀他是怎么放进去的?”宁不为说着拍了拍褚峻的心口,神情凝重。 褚峻被他拍得身体一僵,后退半步道:“我未曾察觉。” 两人沉默片刻,突然异口同声:“蛊虫。” “一见峰那晚青光第一次出现……”宁不为开始仔细回忆起当晚的发生的事情,“你与他在虚空交手之后,我才用另一块朱雀碎刀感应到其他碎刀,而后将你这躯壳扛走,假设之前的临江城和云中门的事情都是他一手策划,那么他最初就是想要置你于死地,这蛊虫即便是你也察觉不到,当天晚上他的计划应该是——” “利用蛊虫将朱雀碎刀放进我本人的心口。”褚峻皱起眉。 宁不为使劲舔了舔牙齿,冷笑道:“还真是煞费苦心呐。” 朱雀碎刀本就特殊,那蛊虫裹着碎刀褚峻察觉不到,慢慢就和他的心脏融为一体,若他想取刀,褚峻便非死不可。 若不是褚峻放出来个壳子,说不定真会着了他的道。 “可是,他如何断定你那天会出关?”宁不为不解。 “出关之前我曾与褚临渊通信。”褚峻略一思索,“但并未提及具体出关时间。” “他与其蹲你,倒不如随身跟着我。”宁不为眯起眼睛,“他只要控制住渡鹿的残魂,就能随时随地知道我在做什么。” 渡鹿的残魂被他封印在朱雀刀柄里,按理说不会知道外界发生了何事,但是有一个方法能连通外界……这是朱雀刀认主之后,会自动浮现于心的阵法,用作保命之用,自然也只有主人知道,通常不会告诉别人。 除了他,也就只有宁行远和他的伴生藤蔓知晓此阵。 这可不是四象六合阵,随随便便就能告诉旁人。 “怎么?”褚峻见他面色不对,便问他。 “没什么。”宁不为摇摇头,“宁修吃饭了吗?” 他突然问这么个没头没脑的问题,褚峻倒也配合他,“刚喝了一小碗米糊,吃了两口果酱。” “哦。”宁不为点点头,道:“桑云应该快到了。” 他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了敲门声。 “进。” 然而来的却不是桑云,而是名陌生的男子。 他穿着身束袖长衣,马尾高扎,五官深邃,看上去爽快干练,进门之后冲他们拱手问道:“敢问二位哪位姓宁?” 宁不为将他打量一遭,“何事?” “在下裴和光,受钟儿小姐所托来此。”裴和光松了口气,道:“钟儿姑娘现在身受重伤不便行动,让我请宁道友过去,有要事相商,这是钟儿姑娘给的信物,说道友一看便知。” 裴和光说完,递给他一块莹润的圆石。 宁不为接过来看了一眼,确实是桑云的东西,便点了点头。 褚峻道:“我与你同去。” 宁不为道:“你留在此处照看——” “父亲,我也去。”崔元白从榻上跑到他身边,一把抱住了他的腿,仰头满脸期待地望着他,“我很会打架的。” 宁不为:“…………” 十七州哪个大魔头去打架还得拖家带口的! 裴和光被这父子两人的杀气震慑,忙看向那位看起来说话很管用的“花瓶”,连连摆手,“不用打架,真的不用。” “花瓶”一副与世无争的淡然模样,一看就是不喜欢打打杀杀的斯文人。 小半个时辰之后,宁不为等人被裴和光带着来了处宅院,刚一进门便闻见了刺鼻的血腥气。 钟儿躺在床上,面如金纸,见宁不为进来,挣扎着想要起身,裴和光连忙扶住她,“钟儿姑娘,你不要乱动。” 钟儿气息虚弱,却是紧紧盯住宁不为,“求求您,救救我师父!” 谁知宁不为却道:“你师父是藏海楼桑家的嫡小姐,出了事还用得着我来救?” 钟儿眼眶瞬间红了,摇头道:“楼主自打上次闭关出了岔子身体大不如前,如今还在闭关修养,师父的其他兄弟姐妹们……忙着争夺下任楼主的位子,巴不得师父早早陨落,若同他们求救,无异于送师父入火坑。” 裴和光点头,“最近藏海楼内确实不怎么太平,乌烟瘴气的。” 见宁不为不说话,钟儿又道:“师父还有后半句至关重要的批语未说,您难道就不想知道吗?” “桑云出了什么事?”宁不为问。 钟儿一听他这么问便明白这是要救人的意思了,赶忙道:“前两天师父受王家所邀,结果半路上遭人劫掠,您也知道师父她所修之道同旁人不一样,并没有修为自保,我修为低下没有护住师父,反而身受重伤,若不是裴道友相救,我恐怕也活不到现在。” “王家的什么人?邀请她去哪里?”宁不为问。 “乐源城郊外松山的听松苑。”钟儿道:“谁下的帖子师父没让我看,我们是两天前子时在郊外十五里外的竹林中受袭。” 裴和光道:“我本来是来乐源城参加论道大会,晚上赶路正巧看见,没来得及同那人交手,只能救回钟儿姑娘。” 褚峻道:“可还有别的线索?” “……这些天乐源城许多女子都在松山莫名其妙地失踪,而且据说都是没有修为的容貌姝丽者,”裴和光道:“我这两天打探消息,有个侥幸逃脱的姑娘说自己本来在睡觉,睁眼人就到了松山,对方是半夜子时左右出现的,来去之时都有铃铛作响。” 钟儿点头道:“师父被带走前,我确实听见了铃铛响,师父却没有听见……” 他们详细地说了当天晚上的情形,有价值的还是那些。 “溯回之境也没用。”裴和光叹气道:“一片浓雾,不知那人用了什么障眼法。” 宁不为捏了捏手里的圆石,“这石头你师父碰过吗?” 钟儿愣了一下,“碰过的。” 宁不为将那小圆石递给褚峻,“劳驾,帮忙算一卦。” 褚峻:“…………” 钟儿道:“没用的,我用师父碰过的东西算过,却什么都算不出来。” “方法不一样。”宁不为道:“你和你师父是先天之术,他这是后天之术,算卦寻人很灵的。” 褚峻看了那小圆石一眼,目光扫过周围,见桌子上散落着盒棋子,随手抓了把白子散落在棋盘上,看了半晌,“看不清。” 宁不为刚夸下大话结果他说不行,自己走过去看他撒的卦,果然是模糊不清。 裴和光扶着钟儿躺下,安慰她道:“钟儿姑娘你放心,我一定会帮忙将你师父救出来的,你安心养伤便是。” 钟儿脸上露出个虚弱的微笑,“多谢你。” 褚峻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儿,“可细算。” 话音刚落就被按住了手,宁不为没好气地瞪他,“细算什么细算!” 细算折寿伤元神,虽然褚峻修至小乘能活个四五千年,但修士们一般都很忌讳这种事情。 崔元白踮起脚去看那棋盘,看不到,被宁不为抱起来塞进了褚峻怀里,“你看孩子,这事交给我。” 堂堂景和太尊落在他手里,不是算卦就是带孩子,着实大材小用,偏偏宁不为还理所当然,转身就走。 “宁道友等等我!”裴和光抓起佩剑赶忙跟上,“我来帮忙!” 宁不为一向喜欢独来独往,好不容易按下一个褚峻,又跟上来一个裴和光,不耐烦道:“别跟着我。” 裴和光目光坚定道:“斩妖除魔是我等修道之人的责任,那些无助的女子还在等我们去解救,我不能退缩!” 宁不为:“……有病吃药。” 房间内,崔元白被褚峻抱着看那些棋子,什么都没看懂,小声道:“母亲,我们去帮父亲打架吧。” 褚峻将棋盘上的棋子收起来,不急不缓道:“叫爹。” 崔元白有些纠结的望着他。 “带你去打架。”褚峻将棋子放回盒中。 “爹。”崔元白喊得干脆利落。 褚峻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不错。” 松山坐落在乐源城郊外,山倒是不高,却因为满山都是松树而闻名,微风吹过,满山青松翩然而动,松林间簌簌作响,如波涛卷岸,动听非常,山顶所建的听松苑便取了这么个附庸风雅的意思。 此时日落西山,余晖映照漫天晚霞,虽已近隆冬,山上仍是绿意盎然,宁不为正打算随手布置个噬魂阵,头顶的树上就传来小孩软软糯糯的声音:“父亲,你在干什么?” 宁不为猛地抬头,就看见崔元白坐在树枝上,眼睛发亮,“要打架吗?” 褚峻一袭白衣,踩着松枝飘然而落。 宁不为皱眉,噬魂阵布了个开头就被打断,偏偏当着孩子的面还不好发脾气,只冷冷盯着褚峻。 褚峻见他要炸,放缓了声音道:“我这副躯壳里有蛊虫。” “所以?”宁不为挑眉问。 “我害怕。”崔元白从树上跳下来,一脸淡定的说道。 宁不为:“……” 你一把真火都烤不化的刀怕虫子? 褚峻替他将那开了个头的噬魂阵抹去,“这阵太耗灵力和元神,不宜多用。” 宁不为想拿崔元白砍了这姓褚的,果然都是这张脸给他的错觉,这厮还是跟五百年前一样让人恨得牙痒痒。 “哎——宁道友,我可算追上你了。”裴和光拿着剑气喘吁吁,“你御剑也太快了吧,幸好我猜到你要来这里……呼。” 宁不为握紧拳头又松开,皮笑肉不笑地问褚峻:“不用阵,你说怎么办?” 裴和光也是一脸期待,这漂亮花瓶看起来很聪明的样子。 褚峻道:“有个省力的办法。” 一炷香后,裴和光翘着兰花指捏着嫩黄色的襦裙,眨了眨水灵灵的眼睛,细声细气道:“褚道友,我扮得像吗?” 褚峻穿着身白裙面色如常,声音轻灵,“正常些即可。” 裴和光面冷不防同他对上目光,面皮一红,忙转移视线,“宁道友,你变好了没有?” 从树后走出来个臭着脸的玄衣女子,眉眼凌厉面带杀气,“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 褚峻指间微动,宁不为身上的玄衣就变成了黑色的襦裙,“这样更像。” 宁不为磨了磨牙,但因为褚峻也身穿长裙化作了女子,除了这主意馊之外也挑不出别的毛病来。 与其守株待兔,倒不如引蛇出洞,既然那人的目标是毫无修为的姝丽女子,那他们干脆就用个变身术伪装成普通女子。 褚峻在三人身上都加了符,只要对方修为没到小乘,便看不出这障眼法,趁着裴和光去探路,崔元白化作了一柄宽剑,被宁不为攥在了手中。 “咦,宁道友,你儿子呢?”去探路回来的裴和光发现少了个人。 “自己回去了。”宁不为敷衍道。 裴和光古道热肠,“这么小的孩子自己赶路行吗?要不我去看看——” “他认路。”褚峻开口道:“不必了。” 裴和光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轻咳了一声:“好、好的。” 宁不为啧了一声。 褚峻闻声转头看向他,“嗯?” 宁不为传声给他,声音里带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你是不是报复在幻象执念里穿女裳?” 在幻象中褚峻穿了身粉嫩的长衫,他当时还幸灾乐祸,合着这厮暗搓搓憋坏水,难怪当时他觉得褚峻的目光有些奇怪—— 原来那叫意味深长的算计。 褚峻神情淡淡,“你想多了,身外之物而已。” 宁不为突然又有些不确定起来,即便他有十分怀疑,看着褚峻这般不沾凡尘超然物外的清冷模样,也被生生削去了八分。 怎么说褚峻也是一千多岁的老东西,应当不会这么…… 他还没想出个具体的词来,头上有什么东西被人动了一下,他猛地转头,就听褚峻不咸不淡道:“夫人,珠钗歪了。” 宁不为眯起眼,这姓褚的果然就是在报复! 然而不等他开口,漆黑无光的竹林里突然起了浓雾,本来近在咫尺的褚峻和裴和光仿佛突然消失了般变得悄无声息。 一阵缥缈悦耳的铃声由远及近,破雾而来。 第67章 藏海(十) 偌大的冰洞中寒意刺骨, 十几名女子缩在角落里,神色惶惶。 一个看不清样貌的人走过来,随手抓起名女子就要往外拖。 “不要!求求你不要!救命啊——桑姑娘救命!”那女子一边大喊一边挣扎起来, 裙子勾在冰块上,“嗤啦”一声,被撕扯开大口子,伤口的血在冰面上飞快的洇开。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桑云本就体弱, 受不住寒气侵袭浑浑噩噩, 但在听见求救声后还是艰难地睁开眼睛。 那人古怪地笑了一声:“桑云……别急,很快就能轮到你了。” “你们胆敢在乐源城作乱, 藏海楼不会放过你们。”桑云扶住石头想站起来,却使不上力气,旁边一个姑娘见状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桑云冲她点点头致谢,缓步走到那人面前, “不管你们想要做什么,我来替她。” 那位吓得泪流满面的姑娘呆住, 便是那名男子也愣了一下, 旋即大声笑道:“你来替她?哈哈哈你知道我要做什么你便要来替她?桑云,你这好人也当过头了吧!” 桑云摇摇头,似乎不欲同他多言, “你只说可与不可。” “好!”那人冷笑一声, 将手里抓着的女子扔到地上, 伸手抓住桑云的胳膊便往外拽, 桑云踉跄地跟在了他身后。 倒在地上的女子仓惶地爬回了人群里,抽泣着捂住了自己腿上的伤口。 “桑姑娘!”方才扶桑云的那女子喊了一声, 却被旁边的人捂住了嘴。 “以南你别喊!他要是再回来怎么办?” 以南转头, 却是刚才被桑云替掉的谷秋, 她拍开对方的手,皱眉道:“是桑姑娘救了你!” 谷秋脸上还带着泪,哆嗦着嘴唇道:“我自然心里感激桑姑娘……可我更想活着!方才被拽出去的又不是你……” 旁边有人压低声音道:“都别说话了!小心又把那人引来了!” 以南转过头去不再看她,忧心忡忡地看着桑云离开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银铃声响起,缩在角落里的姑娘们便知道又有人被掳来了,果不其然,一阵光闪过,她们面前便多了三名女子。 定然又要哭哭啼啼惊慌失措,谷秋刚逃过一劫,没心思搭理,故意往后藏了藏,谁知洞内安静非常,她忍不住抬头去看,神色一怔。 那三名女子皆是身量高挑,那白衣女子姿容绝色却神情冷淡,仿佛雪山圣莲不容亵渎,那玄衣女子眉眼冷厉气势逼人,莫名让人觉得危险,蹲在她面前的女子—— 谷秋对上她那双杏眼,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你干什么?” 裴和光将手里的帕子递给她,灿烂一笑,“我看你受伤了,给。” 谷秋犹豫片刻,伸手接过那帕子,“多、多谢。” “你们可见过一个叫桑云的姑娘?”裴和光看向这群女子问。 谷秋捏着帕子没说话,反而是以南急忙道:“约莫一刻钟前,有人将桑姑娘带走了!就是那个洞口!” 宁不为转身就去追,却正好撞上个看不清面貌的男子,那男子一把拽住他的衣领,笑道:“今天竟然都是些上赶着送死的!” 说完就要将他往那洞口中拖,宁不为十分配合地大步跟上。 那人疑惑地转头看向他,“你不怕?” 宁不为顿了顿,觉得做戏得做全套,猛地转头看向褚峻,大声道:“夫人救我!” 褚峻:“…………” 裴和光一脸不忍直视地捂住脸。 宁不为象征地挣扎了几下,就被人拽进了洞中,之间洞内四角放置着幽暗的石灯笼,内里仿佛困着数不清的魂魄,四隅放有安魂石,用作镇魂,洞中高起的石台上放置着一口冰棺,棺内躺着名双目紧闭的女子,却是之前被他在雨眠山秘境中斩杀的那个王亦容! 冰棺旁边,桑云了无生气地躺在地上,腹部却被划开一个大口子,有人正试图将她的内丹取出,宁不为见状,朱雀窄刀骤然出手,直逼动手之人。 押他进来的人显然没料到他突然出手,往后退了一大步。 被宁不为袭击的人怒道:“这女子怎么会有修为!” 宁不为冷笑一声,一刀破了他们的障眼法,这二人都穿着浅蓝衣衫,正是王家的人。 “何人在此放肆?”音铃声起,一大团雾气直冲宁不为压了过来。 宁不为转身欲战,被他放在纳戒之中的紫炎刀突然出现,直冲那雾气而去,利刃相撞的声音从雾气中传来。 “回来!”宁不为冷喝一声,紫炎刀瞬间飞回到他手中。 可那装神弄鬼的雾气也被紫炎真火驱散,露出了来人的真面目。 “王子濯?”宁不为将紫炎刀收了回去。 “你是何人?为何紫炎刀会在你手中?”王子濯怒喝一声,一掌拍向他,“将紫炎刀交出来!” 宁不为急急后退,锁魂鞭出手,将还在试图掏桑云内丹的那修士卷起狠狠摔到了冰棺上,那冰棺顿时四分五裂。 一道白色身影突然出现,伸手接住了王子濯这一掌,洞内四个角落的石灯突然爆裂,镇魂石也隐隐有碎裂之势。 王子濯面色大惊,不敢再贸然出手,看着面前的白衣女子,“你又是何人!?” 褚峻敛袖负手,扫视一圈,看向宁不为,“这人可要留?” “留着,我有事问他。”宁不为走过去帮桑云疗伤。 王子濯察觉到褚峻修为强大,见势不妙便想逃,却被头顶突然出现的太极印牢牢困住,就连一丝半点的神魂都无法逃匿,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是中了计,这三个女子是故意让他抓住的! 桑云躺在地上幽幽转醒,看着面前有些眼熟的女子,却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你是……” “珍珑棋。”宁不为轻咳了一声。 桑云有些惊讶,“怎么变成这模样了?” “说来话长。”宁不为将她扶起来,问道:“你是受谁的邀去听松苑?” “王子濯……”桑云苦笑道:“毕竟王滨出手救了我父亲,我便是不喜见他,也该给个面子。” “可他却想要你的命。”宁不为示意她看身后。 桑云看了一眼被太极印困住的王子濯,摇摇头,“他印堂发黑,命不久矣。” 王子濯在太极印中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神色十分阴沉。 “你怎么不给自己算算能不能出门?”宁不为将她扶了起来。 “我命数未尽,自会化险为夷。”桑云淡淡一笑,“不过是受些苦头罢了,有些劫数是躲不过去的,若强行改变,只会遭到反噬。” 她说这话的时候自嘲道:“我知道你不认同,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在其他道术上无法精进。” 宁不为不置可否。 桑云起身后对他和褚峻行礼,“多谢二位救我性命,桑云可做主,将藏海楼的安魂流云借于二位,直到你们彻底找到宁修的安魂之法。” 褚峻颔首,“多谢桑姑娘。” 桑云摇摇头,“还有剩下的半句批语,‘追根溯源’告予二位。” 宁不为从纳戒中拿出珍珑棋交给她,桑云看着掌心缩小的棋盘,微微叹息,而后将一枚刻着她姓名的玉牌交给了宁不为,“你可凭此腰牌去藏海楼取安魂流云,我还有事要做,恐怕不能奉陪了。” 宁不为拿过腰牌,“藏海楼的事你不管了?” 之前听裴和光说桑云几个兄弟姐妹斗得正凶,这次论道大会恐怕少不了幺蛾子。 “万事万物皆有尽数,我已为他们求得一线生机,能不能抓住便全靠他们自己了。”桑云轻笑一声:“我与桑家缘分已尽,此间事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宁不为掂了掂手里的腰牌,“好。” 桑云捂着腹部往前走了几步,路过褚峻时突然开口道:“太尊,有些劫数是躲不过去的,人各有命。” 褚峻神情平静,看了她一眼,“多谢。” 桑云知道他没有听进去,却也不再劝,多说这句已经是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面色惨白地走出去。 裴和光正被那些哭哭啼啼的女子拽着动弹不得,见桑云出来如获大赦,“桑姑娘!我是受钟儿姑娘所托来救你的!” 桑云点点头,看向人群里的以南,问道:“你可愿随我修行?” 以南神色惊愕,“可、可我灵根太杂,资质连丙下都排不上……” “我修之道,只看心性。”桑云的目光扫过面含期待的谷秋,对裴和光道:“还烦请裴道友将这些姑娘送回家。” 以南站起身,激动道:“我愿意随您修行!” 洞内。 宁不为看着爆裂的石灯,将那些聚而不散的“魂魄”拿起,疑惑道:“怎么越看越不像魂魄?” 褚峻走到他身边仔细看了一眼,“这是人的灵根。” 宁不为皱起了眉,“这么杂?” 褚峻看向石台上王亦容的尸体,“王子濯应该是想来复活她,这女子的灵根尽毁,他大概是想用这些灵根提纯给她重塑灵根。” 宁不为将那些浑浊的灵根放下,“灵根还能重塑?” 十七州有许多没有灵根的凡人,无法入道修炼,寿命短暂,就是因为灵根不能凭空塑造,否则如今十七州的修士绝对不止这些,恐怕凡间界也会为之疯狂。 “按常理不可。”褚峻看向地上的阵法纹路,“但是这阵法诡谲——” 他突然顿住话音,同宁不为传声道:“有人在给王子濯传音。” 却被他的太极印阻隔在外。 宁不为飞速地往太极印上添了个法阵,紧接着一道声音便在他们耳边响起: “我已抵达乐源城,速来会面。还有……尊上授予你回春阵法不是让你来动这些歪心思的。” 第68章 论道(一) 声音的主人似乎只是来通知王子濯一声, 说完便切断了同他的联系。 褚峻看向宁不为,却见宁不为神色异常平静。 褚峻同他结界传音道:“你可确认这是回春阵?” 宁不为摇摇头,“我看不出来。” 虽然自创回春大阵时宁行远只有十六岁, 但是此阵法如春回大地,润物无声,极难让人察觉,宁不为主修符阵二术, 但回春阵的精妙程度便是他现在都难以望其项背。 褚峻对阵法并不怎么精通, 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来,只觉得这阵有些不对劲, “我只能感觉到这阵似乎有生机,但又实在微弱。” 他话音刚落,躺在冰棺碎片中的王亦容突然喘了一口气,猛地坐了起来,缓缓睁开了眼睛。 太极印中的王子濯看到这一幕, 神色激动难耐,“成了!竟然真的成了!尊上果然没有骗我!” 可没等他激动完,王亦容身上的血肉开始碎片一样地脱落, 血淋淋的内脏滚了一地,沾着碎肉和鲜血的骷髅架子动作僵硬地站起身来,朝着他走了两步, 便支撑不住, 彻底变成了一堆白骨。 王子濯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起来。 宁不为在洞内设下结界,对褚峻道:“先将他放出来,我有话要问他。” 褚峻一挥袖子, 收了那太极印, 面色突然白了一下。 宁不为回过头看他, “你没事吧?” “无碍。”褚峻道:“宁修哭了,我在哄他。” 宁不为便放下心来,开始专心应付王子濯。 王子濯对褚峻的太极印十分忌惮,本人又十分谨慎,见他们没有立刻杀自己,便知道有商量的余地,能屈能伸道:“虽不知二位姑娘是何方神圣,但王某愿意将知道的全说出来,权当交个朋友,桑姑娘实属误伤……” 宁不为没有同他废话,“教给你此阵的那个‘尊上’是何人?” 王子濯脸色大变,他并没有听见方才的传音,惊疑不定地望着宁不为。 “不说也行。”宁不为勾了勾嘴角,对褚峻道:“我早说搜魂就好了,你偏不听。” “别,”王子濯退后一步,讪讪笑道:“我说便是,搜魂多让您受累。” 被搜魂一不小心就魂飞魄散,最好也是变成傻子,他自然害怕。 “我对天道发誓,我所言句句属实。”王子濯甚至轻车熟路地发了个毒誓。 “少废话。”宁不为仗着有褚峻压阵,语气逐渐嚣张起来。 王子濯冷汗津津道:“约莫是一年多之前,王家本家招来了位客卿,我父亲十分看重他,此人具体什么模样我也不清楚,父亲只让我听他吩咐,他同我聊了许多,我们志趣相投……” 见宁不为神色逐渐不耐烦,他加快语速道:“后来他便说要教我回春阵法,宁行远的回春阵能起死回生,当年名噪一时,我自然想学,就顺势答应下来。” “你自始至终未看清他的模样?”宁不为皱眉。 “对,这人修为高超,不在我父亲之下,也不知用的什么障眼法。”王子濯回忆道:“我同他相处的时间不算长,他很快就离开了。” 宁不为看了周围一眼,“这阵是你自己布下的?” 王子濯点头,“我带人来探雨眠山秘境,结果我妹妹王亦容被那魔头宁不为所杀,我悲痛难忍,无奈之下便想到了他教给我的回春阵……实在是被丧亲之痛蒙蔽了双眼。” “悲痛难忍?”大魔头本人冷笑一声。 王子濯心下一惊,正色道:“其实也没那么悲痛……我就是想看看他教的回春阵是不是真的……” 他越说越心虚,抬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那你掳这些毫无修为的女子来做什么?这阵中的灵根又是怎么回事?”宁不为皱起眉。 他虽不知道回春阵具体如何绘制,但十分确定回春阵不会用这么阴毒的法子,用活人灵根做阵脚。 王子濯咽了咽唾沫,“我妹妹的灵根被打坏了,便是起死回生也是废人一个无法修炼,那位‘尊上’正好提过这重塑灵根之法,我、我便冒险一试。” “你可知此人现在何处?”宁不为问。 王子濯摇头,“他向来只同我父亲联系,后来要我做什么事情也是他徒弟传话给我。” “你们可曾见过面?” “不曾,他那徒弟性子高傲得很,每次给我传话都是训斥……” 宁不为略一思忖,对王子濯道:“再说具体一些。” —— 幽暗僻静的房间内,两个水镜浮现在半空之中。 桑云坐在小几前慢悠悠的喝着茶。 “你何苦去遭这趟罪?”一道男声从水镜中传出。 “这一劫躲不过去,好在化险为夷。”桑云神色平静,“正好借此事断了与藏海楼的缘分。” “阿弥陀佛。”另一面水镜中的人低念行了个佛礼。 “两日前,万玄院的郝院长和景和太尊一起来找我,给我看了样东西。”水镜之中的褚临渊神色凝重,“是只青色的小虫子——” “而且我听景和太尊话里的意思,前两次和他在虚空里交手的人,应当是这青虫的主人,而不是……” 房间内顿时陷入了沉默。 半晌过后,明桑禅师才缓缓开口:“此人终于按捺不住了。” “一年前宁不为盗取玲珑骨后他就开始坐不住了。”褚临渊声音发冷。 “说起玲珑骨,”桑云突然开口道:“乘风他来找我给他儿子算卦。” 明桑禅师声音忽然抬高:“儿子?” 褚临渊心中顿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怎么最近这么多孩子——” 桑云怜悯地看了他们一眼,语气颇为沉重,“景和太尊和乘风的儿子是玲珑骨所化。” 房间内直接一片死寂。 “阿弥陀佛。”悲悯的佛语缓缓响起,明桑阖目轻叹:“罪过,罪过。” 桑云放下手中的茶杯,神色哀戚,“若是……宁行远还在就好了。” —— 乐源城郊外,松山。 “二位道友,咱们有缘再会。”裴和光对宁不为和褚峻抱拳行礼,“我这便送桑姑娘和这些女子们回家了。” “有劳。”褚峻同回礼。 待裴和光带着那些女子走远后,宁不为才悠悠道:“景和太尊如今的身份还同这些小辈们行礼?” 褚峻道:“在外历练,不分尊卑。” 宁不为轻嗤了一声,被他塞进纳戒里的紫炎刀飞出来,化作了幼童,眨巴着眼睛望着他,“父亲,朱雀刀是碎的,你用我吧。” 宁不为想起方才他擅自冲向王子濯就来气,皮笑肉不笑爱道:“我看你也想碎了。” 崔元白突然后背一凉,接着就被宁不为提溜着后领拎到半空中。 “下次再敢随便出手,我就把你塞回紫府秘境里。”宁不为威胁。 崔元白安静地望着他,眼里的泪开始啪嗒啪嗒往下掉,半点声音都不出,让人只是看着就觉得可怜。 宁不为:“……下不为例。” 崔元白声音有些发抖:“我再也不变刀了,父亲不要把欢欢扔掉。” 宁不为愣了一下。 崔元白平常都安静乖巧得不像话,只对吃的和打架表现出兴趣,除了最开始的时候,鲜少这么哭。 “他做了一万年的刀灵,想变成刀很正常。”褚峻见宁不为看自己,便道:“同你总想打架是一样的。” 宁不为将崔元白塞进他怀里,面无表情道:“我什么时候总想打架了?” 褚峻不置可否,崔元白眼巴巴地看着宁不为。 宁不为挑眉,“不扔,以后也不扔。” 崔元白顿时收住了眼泪,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这小子力气大,他被这么一抱,猝不及防半个身子都靠到了褚峻身上,褚峻便伸手扶住了他的腰。 宁不为额头青筋一跳,“松手。” 崔元白立刻乖巧地松开了胳膊,满脸无辜。 宁不为转头目光幽幽看向褚峻,褚峻面不改色的收回手。 “你是想将计就计?”褚峻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 “那‘尊上’的徒弟约王子濯在乐源城见面,定然是有事要吩咐他做。”宁不为道:“不妨先加入他们。” 他冲褚峻一笑,“还得借你的化形术一用。” 片刻后,宁不为将昏死过去的王子濯扔进天涛尺,掸了掸浅蓝的宽袖,用王子濯那张脸做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如何?” 褚峻语气淡漠,“嗯。” 宁不为听出了一丝嫌弃,挑眉道:“方才王子濯交代他还有位貌美如花的夫人和两个小儿子,不如太尊委屈一下——” 褚峻打断了他,牵着崔元白的手道:“我准备带他回无时宗。” 宁不为一愣,“你要走?” 虽然他一直盼着褚峻离开,可等到褚峻真要离开的时候,他反而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你自己行动多加小心。”褚峻道。 宁不为眼底的笑意消失,脸上却还是带着笑,“如此甚好。” 褚峻冲他微微一颔首,带着崔元白化作流光飞向了远处。 清晨霜寒,宁不为顶着王子濯的样貌,大摇大摆地进了城。 乐源城里的小商贩开始往外支摊子,食物的香味混在热腾腾的雾气在街上四散而开,吆喝声在冷风中格外响亮。 还有拖家带口出来摆摊子的,小孩子不耐冷,穿着厚厚的棉衣举着包子围着桌子转,嘻嘻哈哈地喊爹,老板娘背着个奶娃娃在擀面,那奶娃娃看上去同宁修差不多大,好奇地望着他,突然冲他咧嘴一笑。 细算起来,他已经半个多月没见过宁修了…… “仙长吃面吗?”老板肩膀上搭着块布巾,热情地招呼他,“咱们家的面是用灵植做的,特别滋补灵力,口感一绝!” “爹我要喝汤汤!”大点的小孩跑过来抱住男人的腿,脸颊冻得通红。 “去去,一边玩去,没看见有客人么!”老板嘴上嫌弃,动作却很轻,将小孩推到一边,对宁不为笑道:“仙长能吃辣吗?早上也好暖暖身子!” 宁不为修为傍身,只穿了件薄薄的单衣,并不觉得冷,却点头坐了下来,“好。” 清早刚支好摊子就能开张,老板喜气洋洋,“好嘞,您坐这里稍等,面马上就好!” 说完就去摊子前和自己婆娘忙活去了。 那大一点的小孩并不怎么怕生,跪着长凳趴在桌子上看宁不为,“大哥哥,你冷不冷呀?” 五百多岁被喊哥哥的宁不为:“……不冷。” 那小孩歪了歪脑袋,“大哥哥,你好像有点不开心。” 大魔头忍无可忍,“叫爷爷。” “可你看起来像哥哥。”那小孩低头啃了口包子,啃得嘴上一圈油花。 “我儿子都比你爹大了。”宁不为不肯妥协。 这老板看着也就二十出头,估计还没冯子章年纪大。 那小孩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那你儿子呢?” 宁不为一噎,“在家。” 那小孩疑惑道:“你怎么不带他出来吃面呢?” “他们不用吃。”宁不为见他跪在板凳上晃了一下,伸脚别住凳子腿没让倒。 “他们好可怜哦,你是爹爹却偷偷跑出来吃面。”小孩又啃了口包子,舔了舔手指沾到的肉沫,“我爹爹可好啦,不管去哪里都带着我和弟弟,是世上最好的爹爹!” 宁不为:“……” “小崽子又胡说八道。”老板笑着将做好的面放到宁不为面前,伸手将孩子抱起来,对宁不为笑道:“仙长您慢用。” 老板娘抱着小娃娃坐在另一桌的凳子上歇息,那大些的孩子就跑过去看弟弟,“娘,弟弟在对我笑。” 老板娘伸手刮了一下小孩的鼻子,“鑫鑫也喜欢哥哥是不是?” 宁不为吃了口面,被辣得呛了一口,握拳抵唇咳嗽了两声,那小孩十分机灵地给他倒水,“大哥哥喝水。” “多谢。”宁不为接过碗喝了一口,被辣得眼角泛红,好一会儿才消下去。 老板娘笑道:“仙长可要换汤?” 宁不为清了清嗓子,尴尬道:“不用。” 这老板娘年纪不大,听大儿子说宁不为有孩子,顿时更加热情,“仙长家几个孩子啊?” “四个。”宁不为礼貌回答。 “哟,仙长好福气,您夫人可真能生啊。”老板娘赞叹道:“这要是肚子里再揣一个就五福临门啦!” 宁不为险些将刚进嘴的面喷出来,端起碗来喝了一大口水才将脸上的热意压下去,“他应当是……咳,揣不了。” 为了转移揣崽的话题,宁不为目光落在那小孩身上,“你家这大儿子身负灵根,何不让他进宗门修炼?” 那老板娘讪讪一笑,“前些日子他爹换了些灵石想带他去无尽坊去验,结果灵石不够……嗐,都是命,我就盼着他以后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别的求也求不来。” 宁不为吃完了一碗面,伸手将灵石放在了桌子上,“多谢。” 那老板娘刚站起身来,便发现人已经不见了,再看那灵石,顿时睁大了眼睛,“他爹,他爹,你快来看——” 老板拍了拍手上的面粉,走过来拿起灵石翻来覆去的看,惊诧道:“极、极品灵石?” —— 沈溪捂着血流不止的肩膀跌跌撞撞往前跑,背后的冷意却如影随形。 “沈师姐,你跑什么?”褚信带着笑意的声音突然在她耳朵旁边响起。 沈溪怒道:“褚信!你清醒一点!不要再被人控制了!” 褚信低笑出声:“师姐,我没有被人控制……你看,我只是吸收了另外十八名弟子的修为,就已经是合体中期的修为了——快要追上掌门了!我能为师父和师兄弟们报仇了!只要师姐你再将修为给我,我帮你杀了宁不为替你弟弟沈泽报仇好不好?” 沈溪一转头,便对上了一双猩红的眸子,里面仿佛流动着丝丝缕缕的黑雾,深不见底。 “师姐,我不会杀你的。”褚信微微一笑,不等她躲开,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我现在清醒地很,我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难怪世间这么多修士要做邪修,我跟他们不同,我——” 凛冽地寒光闪过,一大把朱砂猛地凝聚成符落在了他的额头,褚信一偏头,手中骤然一空。 沈溪已经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褚信咧嘴一笑,喃喃道:“没关系,论道大会……还有许多人。” 他几个跃步,顿时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沈溪从剑上摔下来吐了口血,强撑着站起身,打开山洞前的匿息禁制,踉跄几步跌了进去。 “沈长老!”一名小弟子想来扶她,却被她制止。 她看着洞内昏迷不醒的十八名弟子,问他:“可与宗门联系上了?” 那小弟子哭丧着脸摇了摇头,“若不是长老您让我提前布下这匿息阵,又只身犯险引开褚信,恐怕大家就不是被吸走修为这么简单了……那褚信到底是修炼了什么邪术!?” 沈溪又将那匿息禁制加固了几层,喘着气道:“他们撑不了多久,不能这么坐以待毙下去。” 她说着,将身上大部分丹药和符纸法器拿了出来,布置下养灵阵,嘱托道:“你在此看好他们,除了我与掌门,任何人靠近都不要解除禁制暴露,记住了吗?” 那小弟子连连点头,抱着丹药道:“可您把丹药都留给我们,您怎么办?” 沈溪摇摇头,“先保下性命要紧。” 这十几名弟子不论那个陨落都是无时宗巨大的损失,她必须尽快和掌门联系上。 —— 按照王子濯交代的具体细节,宁不为来到了约定好的地点——一处偏僻的茶馆。 这茶馆虽然偏僻,客人却不算少,台上还有说书先生在讲故事,宁不为刚挑好座位坐下,便听那说书先生一拍桌子,抑扬顿挫道: “上回说那崔成泓以亲儿祭刀终得紫炎,王氏惊怒自刎刀前,可谓家破又人亡,他回那崔氏主家,却遭兄弟羞辱,一怒之下血洒当场,自此叛出主家另立门户,复娶妻又生子,主家灭绝,崔成泓一支子孙却绵延万年……” “今日我们便来讲讲这如今的崔氏一族!” 下面有人起哄道:“有什么好讲的!五百年前那崔氏还能算在十世家里头,可当年巽府一出事,他们崔家紧挨着巽府,人都没了一大半,早就没什么看头了。” “哎,客官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那说书先生一拍案,“当年崔氏一族本可以逃过此劫,却因为崔氏嫡出的小公子崔辞贸然进入巽府寻人而损失惨重!” 宁不为端着茶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抬头看向那说书先生。 “据说当年崔辞与如今的魔头宁不为是至交好友,听闻巽府出事便急忙去了巽府宁城……” 桌子上的茶壶被人拿了起来,慢慢斟了一杯茶,温润的声音响起:“王公子喜欢听说书?” 宁不为转头,却见到了一个不算陌生的人。 谢酒微笑着坐在了他的对面,“怎么,王公子认识我?” 宁不为眯起眼睛道:“不认识,只是听声音有些熟。” 谢酒一挥袖,便在周围放下一个隔音结界。 “初次见面,在下姓谢名酒,王公子叫我谢酒即可。”谢酒看了他一眼,“王公子在乐源城搞得好大阵仗,你父亲让你来探雨眠山秘境,你倒好,竟做起掳掠女子的勾当。” 宁不为学着王子濯讪讪一笑,紧接着叹了口气,“我也只是想复活我那不争气的妹妹,谁知道还是失败了,我还是未能学到回春阵的精髓。” “回春大阵精妙玄奥,岂是你一年半载就能学会的?”谢酒不以为然,压低语气道:“可若你用这阵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人,坏了尊上的计划,万死难辞其咎。” 宁不为赧然称是,“不知谢公子联系我是为何事?” “论道大会至关重要,尊上命我与你同去。”谢酒顿了顿道:“你之前传话说在雨眠山秘境见到了宁不为?” 宁不为一脸肃然地点头,“我同他交手过招,此人狡猾奸诈,我不敢恋战便撤了。” 谢酒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他现在修为大减,不足为惧,若不是尊上还留他有用……” 宁不为佯装不解道:“这作恶多端的大魔头能有什么用处,不过就是长得好看些罢了。” “你懂什么,他可是——”谢酒突然收住话头,警告地看了他一眼,“王公子,不该好奇的事情少打听。” 宁不为连连点头,“那不知论道大会我该作何安排?” 谢酒却谨慎地很,“届时你听我吩咐即可。” “好的。”宁不为十分配合,“咱们现在启程?” 谢酒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侧身看向台上的说书先生,“无妨,听完这段。” “……谁知那崔辞小公子竟是为寻挚友失踪至今,昔日挚友却成了心狠手辣的大魔头,实在可悲可叹呐!” 谢酒轻笑一声:“王公子是不是也觉得这崔辞蠢到了极点?” 宁不为抬头正要答话,目光却在他侧颈的红痣上倏然一顿。 第69章 论道(二) 王家的松山别苑里, 宁不为倚在榻上优哉游哉的看王子濯私藏的画册。 “公子,谢公子的住处已经安排好了,明日一早咱们就启程前往论道山。”王子濯的小厮在门外禀报,“十七公子有事想要见您。” 宁不为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将那不堪入目的画册随手扣在桌子上, “让他进来。” 却不想这十七公子竟是之前在雨眠山秘境中抢夺紫炎刀的王皓轩。 这王皓轩是王家老祖王滨的第十七个儿子, 修为不算低, 却因为是庶出一直被王子濯压一头,如今凑近了看,此人倒是和王子濯有五六分相像, 骨相瘦削下三白眼,由内而外透着股刻薄的意味。 “大哥,雨眠山那紫府秘境里的珍珑棋和天涛尺都被宁不为抢走,连紫炎刀也不知所踪, 甚至还和藏海楼闹翻, 连亦容也被宁不为杀了……”王皓轩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的神情, “结果不知道是谁走漏了消息,现在崔家又突然横插一脚, 待去了论道大会, 咱们该如何向父亲交代?” 宁不为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 “自然是如实交代, 你们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王皓轩脸上怨愤的神色一闪而过, 却又咬牙生生忍住, “只怕倒是连累大哥——” “还有别的事情吗?”宁不为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王皓轩试探问道:“那位谢公子可是‘尊上’派来的?” 宁不为眯起眼睛,不答反问:“你说呢?” 王皓轩走近两步道:“大哥可还记得‘尊上’送的青虫?” 宁不为完全不知道, 只神色不明地盯着他, 果不其然, 便听王皓轩自顾自往下接话道:“前两日万玄院和崇正盟一起向十七州的各大宗门世家发布了一通告示,说发现了种来历不明的蛊虫,下至凡人上至小乘大能,一旦被这蛊虫附身皆毫无所觉,却能将人的修为吸干,甚至还能蛰伏识海引发心魔……” “我看那告示上的蛊虫模样,同那位‘尊上’留的青虫很像呐,大哥还是小心为好。”王皓轩提醒道。 宁不为不耐烦的摆摆手,“知道了。” 王皓轩笑了笑,“那我先下去了,” 关上门,王皓轩脸上的笑意消失,王子濯这种怕死的蠢货,只要稍加离间,届时指定会大闹一场,等他惹恼了父亲,他便能趁机搭到那位尊上的线…… 门内,宁不为将半死不活的王子濯从天涛尺里揪出来,“那人给你的青虫在何处?” 王子濯老老实实从纳戒里拿出个透明的瓶子,里面趴着个指甲盖大小的青色虫子,恹恹无力,“这是他半年前给我的,说关键时候能用来保命。” 宁不为拿起那瓶子里仔细端详,“怎么用?” “当然是——”王子濯突然暴起,猛地打碎了那瓶子,里面的青虫顿时化作一道流光要往宁不为的眉心钻,却被一柄莹润的玉尺“啪”的一下拍在了桌子上。 宁不为捻起那半死不活的青色虫子走到面如土色的王子濯跟前,“既然你这么想告诉我,不如亲自试试。” 王子濯猛地往后退,神色惊恐,“不不!不要!” 宁不为勾唇笑道:“没关系,它不过是进入你的识海,扩散无数虫卵至你的血肉,吸干你的修为,再从你的皮下钻出来,密密麻麻,万蚁噬心之痛——” 王子濯修为被褚峻封住,整个人无力反抗,眼看那青虫逐渐靠近,竟然倒抽一口凉气昏死了过去。 宁不为:“…………” 他将王子濯丢回天涛尺,垂眸看着被捏在指间的青色虫子,这应该就是之前褚峻同他说的那蛊虫,正好今晚无事拿来好好研究一番。 他以血在桌上画了个阵,将那小青虫子扔进去,拿出块朱雀碎刀来磨了磨,三下五除二便将这蛊虫给剖了,这虫子体内竟然藏了大大小小上百个法阵,阵阵相连,如同迷宫,精妙非常。 宁不为顿时就来了精神,那勉强有点意思的双修画册也不看了,开始研究怎么解开这蛊虫里的百阵来。 烛泪滴落,一夜无眠。 外面天擦亮,便有小厮来敲门,“公子,咱们该启程前往论道山了。” 宁不为将那解开三分之一的阵法拓下来,连带那蛊虫的尸体一起放进了瓷瓶中,随手将桌上的血阵一抹,目光扫过倒扣的那本画册,犹疑片刻,还是将它塞进了袖子里,“谢公子可起了?” “谢公子已在车前等候。” 离府王家财大气粗,和藏海楼的桑家几乎垄断了整个十七州的赚钱生意,出行坐驾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宁不为一出门便见三只银追火凤拉的鸾车,这成了年的银追火凤体型庞大矫健,身形流畅,火红的羽毛流光溢彩,凤尾落于空中,如银星落雨,观赏性十足,车架周围彩带玉石,叮当作响,灵力缥缈祥云围绕,一颗硕大的夜明珠镶嵌在车头,散发着莹润温和的光芒。 要多浮夸有多浮夸,差点闪瞎宁不为一夜未合的眼。 谢酒正站在车前,见他出来,冲他微微颔首,“王公子好品味。” 宁不为嘴角一抽,还要作出骄傲的神情来,笑道:“过奖过奖,谢公子请。” 闪闪发光的鸾驾直冲云霄。 谢酒坐在他对面道:“王公子昨夜没睡好?” 宁不为讪讪道:“雨眠山秘境的事情办得不漂亮,恐怕父亲要问责,我辗转反侧一宿也未曾想好说辞。” “王公子不必忧心。”谢酒看向他,“只要论道大会的事情办好,王家老祖自然不会责怪于你。” 宁不为叹了口气,“谢公子守口如瓶,只怪我这心里没底。” 谢酒见他这副模样精神恍惚,只当他过分小心,便开口道:“王公子可听说过藏海楼桑家的镇魂流云?” 宁不为想起桑云给的腰牌,眉梢微动,“有所耳闻,却未曾得见。” “藏海楼此番在论道山举办论道大会,各大宗门世家的子弟齐聚一堂,藏海楼的桑玄清如今重伤未愈,下面的弟子明争暗斗,又要操办论道大会,正是防守最薄弱的时候。”谢酒道:“你这次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讲这镇魂流云给拿到手。” 宁不为点了点头,“可还有别的事情要我做?” 谢酒双目微阖,“别的事情我自有安排。” 宁不为应和一声,心下却有了计较。 显然谢酒不怎么信任王子濯,或者说,那“尊上”并不怎么信任王家,对方和王家更像是一种互惠互利的合作关系。 至于谢酒到底想做什么,只能等到了论道山再静观其变,不过—— 宁不为沉默片刻,突然开口问道:“谢公子可认识崔家的人?” 谢酒睁开眼睛看向他,神色难辨,“崔家的人?” “嗐,这雨眠山秘境本来只有我们王家和藏海楼桑家分,结果崔家突然出现横插一脚,我实在是气不过。”宁不为面上愤愤,目光却不肯放过他的一丝反应,“若是谢公子认识崔家的人,还烦请帮忙搭个线,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 谢酒神色平静道:“我不认识崔家的人。”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宁不为叹了口气,“昨日我看谢公子听故事听得入迷,还以为你认识呢。” 谢酒微微一笑,“王公子也说了,故事而已。” —— 雨眠山。 崔元白被褚峻牵着手往前走,突然开口道:“爹,你肩膀上有好多黑气。” “嗯。”褚峻低头看他,“害怕?” “不怕。”崔元白摇摇头,“可是看着很疼。” “不疼。”褚峻云淡风轻。 崔元白目光担忧,“这些黑气是脏的,爹我帮你烧了吧?” 褚峻:“……不用。” 紫炎真火炼肉化骨可灭神魂,能将他这躯壳烧成灰。 父子两个又继续往前走了一刻钟之后,褚峻停了下来,看向山脚下悬浮在半空中的飞舟。 这飞舟长约二十余丈,阔十余丈,上有三层,设六桅张六帆,下有数千灵石驱动,前有丹鹤穿云引路,船身刻着万玄院的标志,少年们的笑闹声自舟上传来。 一道玄梯自舟上延伸下来,穿着深红长老服的人下来对褚峻行礼:“太尊,院长在上面等您。” 褚峻带着崔元白上了飞舟,下面两层俱是穿着朱红弟子服的学生,半大不大的少年正是好奇心旺盛的时候,好奇地对着他们张望,又被旁边的长老瞪回去,喧闹非常。 来到最上面一层,房门缓缓打开,领路的长老道:“太尊里面请。” 崔元白紧紧抓着他的手,看向房间里面,只见一名穿着月白长衫束玉冠的青年在沏茶,窗户边上放着个小摇篮,一个看起来十八九岁的姑娘手里拿着个木偶,弯着腰冲着摇篮说什么,摇篮里便传来小孩欢快的笑声。 另一边的榻上,两个人正在下棋,一个蓄着须神态安然,另一个——崔元白瞪大了眼睛,看看牵着自己的褚峻,又看看那个正在下棋的白衣仙人,“爹,那个人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身后的门“嘭”得一声关上,牵着他的人却没了声息,连呼吸都直接消失。 元神合二为一归于元神,褚峻落下枚棋子,看向震惊到要变刀的崔元白,“元白,过来。” 他一挥袖,将那白衣躯壳收进了纳戒。 崔元白神色惊恐。 郝诤哈哈大笑,“你看看,我就说会吓到他吧。” 冯子章将茶壶放在桌子上,走到崔元白身边笑道:“别怕别怕,一直带你的是太尊的分身躯壳。” 崔元白目光警惕的望着他。 江一正抱着宁修走到他面前,“你就是欢欢吧?我们都听太尊说了,以后你就是我们弟弟啦,这是小山。” 她拿起宁修的小手冲崔元白晃了晃。 宁修刚睡醒没多久,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奶声奶气往江一正怀里钻,“啊~唔~” 姐姐~困~ 完全对新来的成员不感兴趣。 郝诤捋了捋胡子,慢吞吞道:“你没跟元白说家里还有仨孩子?” 褚峻:“…………” 他一路上忙着压制那邪气,只想着赶紧回来将那具躯壳封住,完全将这一茬给忘了。 褚峻从榻上起身,走到崔元白面前,冲他伸出手,“是我没考虑周全,忘记告诉你,他们是你的兄长和姐姐,还有弟弟。” 崔元白看到褚峻熟悉的神情,抓住了他的手,躲在了他身后。 “啊~”宁修被江一正抱着,冲褚峻伸胳膊,“啊!” 娘亲~抱! 褚峻伸手将他抱过来,宁修蹬了蹬腿,“啊?啊呀~额!” 爹爹呢?我好想爹爹呀~娘亲带我去找爹爹! 他辛辛苦苦说了一长串,褚峻淡淡一笑,“饿了?” 宁修气得攥起了小拳头,“啊!” 我要爹爹! 崔元白抱着褚峻的腿躲在他宽大的袍修后面,衣服后摆突然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他一低头,就看见一只胖嘟嘟圆滚滚的黄色小奶狗在冲他摇尾巴,“呜汪!” 崔元白脸色一白,猛地往上一蹿挂在了褚峻的腰带上,声音发颤:“爹!有狗!” “哇!”宁修听见“爹”,转了一圈还是没找到宁不为,气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要爹爹! “汪汪!”大黄吐着舌头冲挂在褚峻身上的崔元白叫唤,尾巴摇到飞起,“汪汪!” 冯子章赶忙将小狗抱起来,和颜悦色道:“欢欢别怕,它不咬人的。” 话音刚落,小奶狗的头猛然变大含住了他的脑袋。 崔元白:“!!!” 冯子章一边拽狗头一边在狗嘴里瓮声瓮气道:“意外……唔,它今天可能见到你就比较激动——” 江一正手忙脚乱地揪住大黄的后颈皮,用上大力气又怕把冯子章的脑袋也扯下来,咬牙道:“大黄听话!快变回来!” 景和太尊怀里抱着个大哭不止的奶娃娃,腰上挂着个惊慌失措瑟瑟发抖的幼童,脚还被拽狗脑袋的冯子章踩了一下,哭声叫声汪汪声不绝于耳,他一脸木然地打了个响指,连狗带人都突然静止不动了。 整个房间霎时安静下来。 郝诤不急不缓地往棋盘上落下一子,笑眯眯的看向他,“哎呀,这局我赢了。” 褚峻:“…………” 郝诤揶揄,“清净道好修?” 褚峻看着一群孩子满地狗毛,幽幽叹了口气。 第70章 论道(三) 宁修被褚峻抱在怀里, 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哑着嗓子对褚峻喊:“啊~哒~” 爹爹~我要爹爹抱抱~ 他已经吃了好多糊糊,睡了好多觉觉,还是没有等到爹爹回来, 他好生气哒! 褚峻伸手给他把脸上的泪抹掉, 哭得这般凶, 大概是又想宁不为了, 他温声哄道:“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宁修瘪着小嘴,哼唧了一声,转头看旁边的陌生人, “啊?” 你是谁啊? 崔元白拽着褚峻的袖子看襁褓里白白嫩嫩的小娃娃,抿着唇神情严肃,还有点紧张,“爹, 他好小。” 旁边给大黄梳毛的江一正“噗嗤”笑出声来, “你也不大呀。” 崔元白见那只叫大黄的狗趴在她膝盖上, 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往褚峻身后躲了躲, “姐姐, 能不能……把它拿远一点?” 江一正拎起大黄来远远地给他瞧, “你看, 多可爱啊。” 崔元白整个人快扒到褚峻身上, 冯子章刚清理完房间里和身上的狗毛, 将大黄拎过来,“小江你别吓唬他。” 江一正嘿嘿一笑, 拍了拍手, 问褚峻, “太尊,爹他也去论道大会吗?” “嗯。”褚峻点头。 “那爹他知不知道咱们也会去?”江一正激动道。 “我没告诉他。”褚峻愣了一下。 “正好给他个惊喜。”冯子章将大黄放到地上,叹了口气,“小山这两天都想他饿瘦了。” 褚峻低头看着襁褓里白白胖胖的儿子,对这个说法表示怀疑。 等宁修被哄睡,褚峻才有时间单独去找郝诤。 郝诤刚训完两个不听话的小弟子,眼底怒火未消,见褚峻进来,使劲摇头道:“一届比一届难带,还不如宁乘风呢!” 褚峻弯了弯嘴角。 郝诤随手设下结界,“小山睡了?” “嗯。”褚峻将之前那具白衣躯壳放了出来,“乘风说这具躯壳心口处有一块朱雀刀碎片,我之前全然未察觉,应当就是被那蛊虫包裹住了。” 郝诤皱起眉,起身看向这躯壳,“照这么看,若当时你真身出来,这刀和蛊虫便会在你心口处,再加上你本就心魔未除……嘶,果然歹毒。” “我的元神在躯壳和真身中没感觉到差别。”褚峻沉思片刻,看向郝诤。 郝诤道:“一丝半点差别都无?” 按理说,即便是同一人的心魔,在躯壳和真身中也会有所不同。 “你现在真身上的心魔是强行从宁乘风身上渡来的,这躯壳里蛊虫能引发的心魔是那青光搞得归,二者半点差别都无——”郝诤皱起眉,“你怀疑当年给宁乘风种下心魔的那人和如今这蛊虫的主人是同一个?” 褚峻点头。 郝诤神色凝重,“当年你将这心魔渡来,便直接走火入魔,五百年都没能将其彻底祛除,若真是同一人所为,还真不可小觑。” 褚峻声音发冷,“此人当除。” 郝诤深谙他做事的风格,委婉劝道:“你现在还有四个小娃娃要养,宁乘风的性子又急,疯起来除了你谁都管不住,可不能冲动。” 褚峻目光平淡,“自然。” 他自认现在脾气好了许多,能恐吓就绝不动手,能商量就绝不见血。 郝诤不怎么确定地看着他,“那你打算怎么办?” “将计就计。” —— 论道山位于中州的东北方,东临虚境泽,南面无尽河其地处整个十七州灵力最充裕的灵脉,整座高山拔地而起,踏云而起浮于半空,桂殿兰宫依附山峦之势而建,绣闼雕甍瑰丽磅礴,花树幽石仙气杳然。 论道山山顶之道场相传是上古时期长生道祖收徒讲道之地,因为被命名为长生道场,自高空俯视而下,横无际涯,云澹生烟,恍惚若见紫气东来。 只见无数仙鹤火凤引灵舟鸾驾自天边而来,长生道场之上更有数不清的年轻修士在此聚集,似星若鹜。 也许对于天机榜上的那些天才和各宗门世家的大能们来说,这种集会可有可无,但对于年轻一代尤其是资质普通悟性一般的弟子而言,这无异于是天降的绝佳机缘,哪怕有幸悟得大能所论之道的一星半点,也足矣。 万玄院飞舟上的小弟子们都跃跃欲试神情激动,虽然万玄院中大能颇多,但这种热闹的大会总是不同的。 冯子章和江一正趴在窗户上探头去看下面蚂蚁一样的小人,听见舟上弟子们的欢呼声,连崔元白都忍不住好奇,绷着小脸露出半个脑袋去看。 大黄将身形变大,一边摇尾巴一边探出狗脑袋去看,“汪!汪汪!” “好多飞舟和火凤啊。”冯子章感慨。 “好多人啊。”江一正被冷风糊了一脸,“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一座山。” 崔元白伸手去够窗户边的云,够了个空。 “哈哈哈哈!”江一正和冯子章无情地嘲笑他,轮番揉他的脑袋,完全忘记之前自己舔云尝味道的光荣事迹。 宁修原本正被褚峻抱着玩漂亮姨姨给的小木偶人,见他们都在窗户边上看,顿时也想过去,抓住褚峻的前襟使劲扯,“啊~啊啊!” 娘亲~我也想看! 褚峻捏了捏他的小手,“风太大。” “啊!”宁修表示抗议。 要看! 褚峻觉得自己应当做个有原则的父亲,不能溺爱孩子,一挥袖,将所有的窗户都强行关上,这下谁都不许再看了。 冯子章江一正转过头眼巴巴地望着他。 崔元白小声地喊:“爹,能开条缝吗?” “嗷呜~”大黄壮着胆子过来扯他的袖子让他开窗户。 “啊~”宁修一张小脸上写满了‘想看’。 十分有原则的景和太尊:“……只许看半刻钟。” 另一边,宁不为正百无聊懒的靠在鸾车的窗户上看云,余光扫过一叶飞舟,舟上齐刷刷几颗小脑袋往外探,甚至还有颗狗头混在其中,正嘲笑是谁家的孩子这般没见识,目光突然一顿。 好像是他家的…… 宁不为正待细看,却听小厮禀报道:“公子,藏海楼给咱们安排的院落紧挨着万玄院,那些小弟子们吵闹,可要通知他们换一处?” 宁不为的目光扫过那飞舟上万玄院的标志,道:“不必。” 谢酒看向他,“王公子可真是体贴。” 宁不为放下窗帘道:“越嘈杂反而越不容易引人注目,方便行事。” 谢酒笑道:“此话在理。” 待鸾车落在长生道场上,便有藏海楼的弟子前来迎接,“王公子,还请随我来。” 除了谢酒和几个小厮,宁不为还带着将近二十名王家的子弟前来,闻言点了点头,正欲前行,旁边却传来一道揶揄的声音:“这不是王公子吗?” 另一道相差无几的声音道:“还真是王子濯王公子,我还当时看岔了。” 宁不为闻声望去,只见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正抱着胳膊目光不善地看着他。 这二人身量高挑五官端正,但是穿得却有些邋遢,衣服像是黑色灰色的粗布打补丁摞起来一样,头发也乱杂杂散着,腰间各挂着个大锤子,一人身后还背了把重剑。 看样子王子濯同他们不怎么对付,宁不为演戏演到底,从鼻腔发出声冷哼,带人面不改色的走了过去。 “公子,这卫雪松和卫玉泉实在太过分了,要不要找人教训他们?”那小厮自以为贴心地问道。 宁不为凉飕飕地看了他一眼,“我来论道大会有正经事要做,少给我添乱。” 那小厮讪讪退下。 宁不为心中却有些诧异。 他之前虽然没见过卫家这对双胞胎兄弟,但也听过他们的名头,卫家擅长炼器锻造,其中尤以一对兄弟资质最为高超,但这对兄弟性格古怪的很,从不接看不顺眼的活计,为此得罪了宗门世家里的不少人。 没想到这二人竟然也来了论道大会。 来参加论道大会的客人都由藏海楼统一安排,王家如今在宗门世家录排名第二,待遇自然只高不低,他们被安排的院落也十分宽敞,三进三出,住下二十人绰绰有余。 谢酒同他交代了几句便进了房间关上了门,显然是不想有人来打扰自己,宁不为听着隔壁给万玄院安排的院落已经有了人声,便知道郝诤等人也到了。 他方才好像在飞舟上看见了宁修。 宁不为看了看面前高高的院墙,许久不见,他还真有点想儿子了。 可惜人多眼杂,现在青天白日不适合翻墙,还有郝诤那个老头看着,稍微一有动作就容易被发现。 宁不为只能暂时进了房间,一边监视着隔壁谢酒的动静,一边继续研究那青虫身上的法阵。 及至半夜,那上百道阵法已经被他破解了将近一半,谢酒那边依旧毫无动静,宁不为终于按捺不住,想悄悄翻墙到隔壁去看儿子。 他往身上拍了两道匿息符,悄无声息地从窗户中翻了出去,正待要破开万玄院设下的结界时,却见一白衣修士从结界中出来,几步跃上屋顶,可脚步却见虚浮。 最重要的,这白衣修士他还认识——不是褚峻又是谁? 宁不为觉得他这状态不对劲,脚步一转,悄悄跟在了他身后。 褚峻的速度不慢,很快就从来参加论道大会修士所住的院落群中离开,转眼就到了半山腰,道路幽静四下无人,宁不为正想上前叫住他,却见从拐角处转出两个修士来。 那两个修士看着年纪尚轻,手里还拎着酒坛子,浑身的酒气,只见其中一人目光倏然一顿,“嘶,这是哪来的美人?” 他的同伴定睛一看,便见前面的修士身姿颀长,白衣胜雪,似乎听见声音,便转身向他们看来。 二人顿时呼吸一滞。 “流云朔雪皎皎如月……鸣玉幽兰……”那弟子顿时酒意上头,“瑰逸之姿倾城绝色,旷世秀群!” 他打了个酒嗝,踉跄向前几步同褚峻见礼,“在、在下寒烟门李渐青,敢问道友……道友如此绝色,怎的三更半夜孤身一人?” “不如我们送道友回去。”另一名弟子更大胆些,直接伸手去抓褚峻的胳膊,结果褚峻不知怎么回事,竟站在原地没有要躲开的意思。 宁不为看得眼睛冒火,冲出去一脚将那两个试图动手动脚的修士踹开,他气得没有收住力道,那两名弟子被踹得撞在了墙上,径直昏死了过去。 “你怎么回事?”宁不为转身看向他,没好气道:“爪子都快把你衣服扯下来——” 宁不为话说道一半,便发觉褚峻现在的状态有点不对劲,他伸手在褚峻眼前晃了晃,“褚峻?” 紧接着手就被人一把握住。 褚峻那双清泠漂亮的丹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眸光深邃专注,声音温和地喊他的名字:“宁乘风。” 宁不为呼吸一顿,暗骂了声美色误人,皱眉道:“你现在情况不对,是不是因为那——” “乘风。”褚峻往前走了一步,脚下踉跄,宁不为伸手便将人抱了个满怀,一股极淡的清苦香味瞬间将他整个人包裹住。 宁不为虽然苦修无情道,但到底还是个男人,何况还同褚峻神交过两次,“温香软玉”在怀,之前解闷看的画册内容开始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偏偏褚峻还没有起身的意思,他试图将褚峻推开,清了清嗓子,咬牙道:“你起来。” 褚峻闻声微微抬头,目光却没有焦点,“宁乘风?” 宁不为抓住他的手腕给他探脉,“你怎么回事?是不是修炼出了什么岔子?还是因为那——” 他“蛊虫”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唇上突然传来了阵温软的触感。 宁不为感觉自己的后颈被一只温热的手抵住,冰凉的鼻尖相触,微热的呼吸交缠在一处,同神交完全不同的酥麻刺激让他浑身僵住。 褚峻缓缓抬起眼来,眸光清明深邃。 宁不为倏然眯起了眼睛,正要动手,却猝不及防被褚峻的力道带着往后退了几步,整个人被抵在了树上。 褚峻压住他的掌心的血符,喉结微动,“你听我解释。” 第71章 论道(四) 宁不为靠在树上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嗯?” 褚峻的目光不自在的从他唇上移开,“方才——” 宁不为啧了一声,伸手勾住他的前襟凑近, 低声笑道:“太尊, 你脸红什么?” 褚峻眸光微恼, 抓住他的手, 轻咳了一声:“别闹。” “啧。”宁不为挑了挑眉, “你们正道勾引人原来只勾引一半的么?” 褚峻的目光又落在了他唇上。 宁不为顿觉不妙, 今晚这姓褚就算恢复了神智看起来也不太正常,他直起身子正色道:“不如回去再解释。” 褚峻不置可否, 两人正待离开, 一股浓郁的邪气突然靠近,宁不为目光一凛,往褚峻身上拍了沓匿息符。 一道黑影从他们头顶的树梢掠过,看方向像是往山顶去,宁不为本想自己跟上去, 但放褚峻一个人在这里又属实不放心, 便对他道:“跟上去看看。” 褚峻点了点头,两个人紧紧跟在了那道身影后面,却发现这人去的方向正是他们来的方向, 赫然是直奔着王家人歇息的院落去的。 “这邪气好浓郁。”宁不为看着有点馋, 眯起了眼睛。 “别乱吃东西。”褚峻道:“尤其是邪气。” 宁不为:“……我是个邪修, 邪气越多越好。” 褚峻顿了顿,开口道:“自然有别的法子——他停下了。” 宁不为看那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进了谢酒的房间, 冲褚峻点了点头, 两个人缓缓落在了房顶上。 褚峻传音给他道:“对方设置了隔音结界。” 宁不为咬破手指飞快画了个小小的阵法, 往房顶上一拍, 房间内的景象顿时清晰的呈现在他们面前,对话声犹如在耳边。 房间内,谢酒设好隔音结界,便见褚信痛苦地蹲在了地上。 “这是怎么了?”谢酒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褚信双眸猩红地盯着他,哑声问道:“我身上……我身上的邪气为什么控制不住了?” 谢酒惊讶道:“怎么会这样?” 褚信惊慌失措的摇头,“我已经很小心了,只吸收他们的修为,没杀过任何人,为什么还是会有这么多的邪气?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谢酒扶着他坐下,“你别急,这方法是我师父给我的,我确定不会有问题,也许是你修炼的时候出了什么岔子。” 褚信手足无措道:“谢大哥,我现在应该怎么办?他们会不会来追杀我?会不会将我当成魔头斩杀了?” “不会的,我们一起想办法将这邪气隐藏起来就好。”谢酒安慰他道:“只要隐藏的好,不会有人发现的。” 褚信有些犹豫不定,“可是……” “这是现在最有效的方法了。”谢酒叹了口气,“小信,你难道不想替你师父和师兄弟们报仇了吗?” 褚信眼眸中的猩红愈盛,他咬牙道:“不,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一定要报仇!” 谢酒微微一笑,“我听说藏海楼的镇魂流云有隐匿吸收邪气的功效,明日论道大会召开,正是他们守卫最薄弱的时候,你不妨……” 褚信倒也一点就透,可心中却始终过不去那道坎,“我、我不能偷东西。” 谢酒伸手按在了他的肩膀声,低声道:“为了报仇你连此等禁术都偷偷修习了,不过是暂借而已,等你能将那邪气控制好了,再还回来便是。” 褚信神色怔愣的点点头,“你说得对……” 房顶上,宁不为和褚峻对视一眼,宁不为传音道:“谢酒同我接头之后,也是让我去偷镇魂流云。” “镇魂流云是藏海楼的至宝,放在流云阁中,明日召开论道大会,反倒会严加看守。”褚峻摇摇头,“再者流云阁机关密布,硬闯能拿到的几率微乎其微。” 宁不为思索片刻道:“不过一旦有人盗取镇魂流云,势必会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他想要的不是镇魂流云,而是想要趁机做什么事情?” “有道理。”褚峻赞赏地看了他一眼。 宁不为:“……你正常一点。” 这目光跟他看到宁修学会自己翻身了一样。 他们说了两句话的功夫,下面谢酒已经给褚信安排好了去出。 “我可以暂时帮你隐匿这些邪气,你且去外面找一处地方挨过今晚,明日找准机会再行动。”谢酒伸手递给了他一枚腰牌,“凭借此腰牌,你便能在论道山自由活动。” 褚信接过腰牌,“谢谢。” 谢酒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跟我客气什么,我送你出去。” 门被打开,两个人一起走向外院。 宁不为和褚峻紧跟了上去。 与此同时,隔壁万玄院弟子安歇的院落。 江一正推开门,披着外裳打了个哈欠,见崔元白坐在窗户上吓了一跳,“欢欢?你怎么还不睡?” 崔元白抬头盯着月亮看,“我在等爹回来。” “嗯?太尊没在屋里吗?”江一正疑惑道:“没见他出去啊。” “刚才爹肩膀上好多黑气。”崔元白神色恹恹道:“父亲不许我变刀,好像帮爹烧掉。” 江一正听得满头雾水,“什么刀啊黑气的,小孩子不睡觉会长不高的。” 冯子章大约是听见动静也起来了,从窗户里探出头,睡眼惺忪地问道:“咋了?怎么都不睡觉?” “欢欢说爹,不是,太尊不在屋子里。”江一正困到发蔫,“是不是——” “爹?”崔元白察觉到了褚峻身上那黑气的味道,整个人直接蹿了出去。 江一正和冯子章吓了一跳,赶忙追了上去,“欢欢回来!” 一墙之隔,宁不为和褚峻犹如鬼魅般悄无声息跟在褚信和谢酒身后,不动声色的结界传音。 “只要不打草惊蛇,谢酒迟早会露出狐狸尾巴,盯紧他就——” 宁不为话还没说完,一个四五岁的小孩突然从隔壁跑了出来。 崔元白明明感觉到了褚峻和宁不为的气息,却看不见人,神色茫然地看着宁不为和褚峻落脚的地方,看到的却是两个陌生人。 谢酒和褚信看着突然冒出来了小孩,顿时停下了脚步。 “欢欢别乱跑!”江一正披着外裳跑出来,见崔元白停下顿时松了一口气,伸手将他抱起来,看向将他拦住的两个人,正要道谢,面色却一变。 冯子章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也是一愣,“谢酒?褚信?” 褚信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第72章 论道(五) 宁不为心中暗道不好, 当即便要摘掉匿息符现身,却被褚峻阻止。 “褚信要准备动手。”宁不为道:“我以王子濯的身份出现周旋一下。” 褚峻轻咳了一声,道:“我先帮你施个化形术。” “嗯?”宁不为先是疑惑了一下, 继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自己身上的化形术不知道什么被褚峻给解了。 感情他即便神志不清, 对着王子濯那张脸也下不去嘴, 竟还记得将化形术给解除。 宁不为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微妙, 意味深长地看了褚峻一眼。 与此同时, 江一正像是感受到了褚信身上的杀意,神色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 “好巧啊。” 冯子章上前将崔元白和江一正挡在了身后, 道:“郝诤院长设好的结界还挺安静的。” 言下之意就是虽然我们打不过你们,不过郝诤院长就在此处,真动起手来未必能占着好。 谢酒闻言微微一笑,拦了褚信一下,道:“难怪今日如此安静。” “哟, 这深更半夜怎么这般热闹?”宁不为顶着王子濯的脸推门出来, 身上还披着有些皱的外衫,“我说我设的结界怎么开了个口子,原来是谢公子深夜要出门。” 谢酒脸上闪过一丝不耐, 按住褚信的肩膀, 对宁不为道:“我出门送个朋友, 不想惊了王公子的觉。” 宁不为笑道:“无妨,只是明日便是论道大会, 还是养精蓄锐为好。” 冯子章和江一正罕见地脑子好使了一回, 趁着他出来和谢酒说话的功夫, 抱着崔元白就跑回了万玄院的结界里。 宁不为见状, 故作不解道:“他们这是——” 谢酒按着褚信道:“两个之前的朋友而已。” 宁不为作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谢公子自便,我回去睡了。” 谢酒颔首,宁不为转身关上了院门,隐约感觉到有神识在窥探,他若无其事地回到了房间里,才不急不缓地布置好结界。 隔壁院落里。 冯子章和江一正对视一眼,皆是心有余悸。 “你看见了吗?”好半晌,冯子章才出声问道。 江一正点点头,“褚信身上……好多邪气。” 虽然宁不为也是邪修,但平常身上的邪气都收敛的很好,除非刻意释放,一般完全不会让人察觉到,所以即便他们两个和宁不为相处这么长时间,也没有直面过这么多邪气。 偏偏这个人还是褚信。 江一正沉默良久又问:“褚信怎么会和谢酒在一起?” 他们上次见谢酒还是在无时宗善功处的地牢,只是那时候他们自身都难保,也没有说过话,不过他们本来也没多少交集就是了。 冯子章疑惑道:“云中门有他,无时宗有他,怎么咱们来论道大会又碰见他了?” 江一正不解:“灵谷宗的弟子做饭真的有这么好吃?” 冯子章:“……这倒是真的。” 崔元白被江一正抱着,伸手拽了拽她的袖子,“姐姐,我真的感觉到爹和父亲的气息了,爹身上的黑气越来越多了。” 江一正神色严肃道:“你说太尊身上有黑气?” 崔元白点点头,“坏的,不舒服,和刚才红眼睛的那个人身上的黑气很像。” 冯子章皱眉道:“会不会是看错了?太尊身上怎么可能会有邪气?” 崔元白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会看错。” “这可怎么办?”江一正有些着急,“太尊这么厉害都被邪气侵蚀了,爹现在又不在。” 冯子章愣了一下,幽幽道:“小江你是不是忘了,咱爹他……本来就是个邪修。” 江一正顿时噎住,好半晌才道:“……该不会是咱爹?” 冯子章回想起之前宁不为和褚峻相处的日常状态,低声道:“太尊这般清冷淡漠的性子,又如此天人之姿,咱爹爱而不得用些手段也实属正常。” 江一正震惊道:“这正常吗!?” 冯子章抬头看天,“毕竟咱爹是宁不为。” 江一正瞬间收起了震惊,“确实。” 两个人带着崔元白回到了他们住的房间,皆是神色恹恹。 “褚信刚才很明显对咱们起了杀心,若不是那姓王的公子突然出来——”江一正抿了抿唇,没有继续说下去。 之前褚信对邪修深恶痛绝,可现在却不知为何成了一名邪修。 “他会不会遇到什么事情了?”冯子章皱了皱眉,之前他们在无时宗的时候,在一见峰消息闭塞,现在又跟着景和太尊来论道山,更是无从打听了。 “我们……要不要帮忙?”他有些纠结。 “可他之前已经跟咱们恩断义绝,方才还想杀了咱们,”江一正垂下眼睛,“为什么要帮忙?” “也许他有什么苦衷……”冯子章猜测。 “可若他没有苦衷呢?”江一正摇摇头,“爹跟咱们说过,少管闲事,保命最要紧。” 冯子章叹了口气。 “而且他既然对咱们起了杀心,又身在论道山,未必不会蛰伏于暗处对咱们下手……”江一正冷静道:“不可不防。” 可是昔日友人如今刀剑相向,即便嘴上说着不在意,心底也难免怅然。 遑论还要要最恶毒的心思来揣测对方。 隔壁院落,宁不为落下结界,转身便看见褚峻坐在榻上,手上拿着本画册,正垂眸看得认真。 宁不为:“…………” 有那么一个瞬间,宁不为想杀人灭口。 褚峻见他进来,神色如常地将那本画册扣在了桌子上,“如何?” “回去了。”宁不为坐在他对面,“不过我突然出现让谢酒开始警惕。” 他语气微顿,“你方才是怎么回事?” “修炼出了些岔子。”褚峻神色淡定,“我——” “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修炼出了岔子上来逮着人就亲的。”宁不为十分不客气地打断他,伸手将被倒扣在桌上的画册摸过来,发现竟然还停在自己之前看的那页,上面两个小人的姿势有些过于豪放,忍不住啧了一声。 褚峻语气幽幽道:“许是看画册看多了。” 宁不为被反将一军,危险地眯起了眼睛,意味深长地盯着他,“既然如此,不如我来教教你?” 褚峻依旧十分淡定,正打算慢悠悠堵回去,结果猝不及防宁不为一掌冲他袭来,他抬手去挡,宁不为手腕一翻,要往他命门上扣。 褚峻往旁边一侧身,就被宁不为一掌拍在了肩膀上,面色瞬间一白,肩膀处的邪气瞬间开始肆虐。 宁不为趁机定身符拍在了褚峻身上,顺势将人按倒在了榻上,居高临下盯着他,嗤笑一声道:“招式如此虚浮,不知道的还以为景和太尊纵欲过度呢。” 褚峻垂下眼帘,低声道:“下去。” 宁不为捏住他的下巴俯身凑近,语气戏谑,“你让我亲回来,我就下去。” 褚峻突然沉默了下来,完全没有要反抗的意思。 本来想借机出口恶气的宁不为:“…………” 完全没有得到身为一个魔头该有的尊重。 宁不为伸手扯开他的前襟,果不其然看到了一大片快延伸到脖颈的黑色纹路,这邪气像是直接从神魂中蔓延出来的。 这邪气有些熟悉,宁不为正想说哪个混账东西敢剽窃他的血符,突然想起来许久之前自己在褚峻的识海里给他的那一掌。 恐怕是这血符引得褚峻修炼出了岔子。 什么叫自作孽。 宁不为沉默了片刻,准备亲自受累将这邪气给引出来,却听褚峻道:“不必。” “然后等这邪气将你身上的心魔都引出来是吗?”宁不为勾唇一笑,“还是说,景和太尊修清净道修得一点心魔都没有了?” 褚峻清了清嗓子,道:“留着我还有用。” 宁不为这下是真的惊讶了,语气复杂道:“你今天果然不正常。” 他嚣张又霸道地将人按在榻上,将褚峻的衣裳扯得乱七八糟,还要嫌弃人家脑子不好。 好在褚峻脾气好,不紧不慢地同他商量,“你先起来。” 他半倚在榻上,眼帘低垂,衣衫凌乱,黑色的纹路在白皙修长的颈项上格外显眼,好似无力反抗任人鱼肉,偏偏又一副就算天塌下来也淡定自若的模样。 宁不为一直觉得美色如浮云,就算是仙女在他面前也能坐怀不乱,但现在看着褚峻这幅模样,他觉得坐怀不乱实在有些考验他的道心。 他伸手将褚峻的前襟胡乱一裹,恶声恶气道:“你先说打算留着这邪气做什么,不然我就好好教教你那册子怎么用,将你给糟蹋个彻底。” 在大魔头的设想中,褚峻这般清冷孤傲的性子定是受不了他这般言语上的折辱,遑论这人眼里揉不得沙子,从前在万玄院他敢这般挑衅,定然是要结结实实挨顿训,再被拉到到自省阁罚抄剑谱—— 再不济,也得被气得面红耳赤。 然而半晌过去,褚峻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房间里一片寂静的沉默,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宁不为:“…………” 这姓褚的果然是天道派来专门克他的。 第73章 论道(六) 虽然是故意威胁出气, 但本身就带了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心思在里面。 毕竟宁不为威胁恐吓过的人不计其数,也从来没动不动就威胁别人说再不交代就把你给糟蹋了。 说到底也只是想撩拨着人逗闷,却不想褚峻如此“配合”, 明显不正常, 反倒让他觉得自己在趁人之危。 宁不为啧了一声,将他的衣领裹紧,起身时还顺手将那定身符给薅了下来,“不说拉倒。” 褚峻坐起来,伸手将被裹得死紧的衣领松了松,“不是不告诉你, 是因为我不记得了。” 宁不为皱眉,“不记得了?” “我修炼出了岔子, 现在记忆变得有些混乱。”褚峻抬眼看向他, “之前你在山腰拦住我时,我……想起来一些事情。” 心神不宁,乃至难以自控。 不知为何, 宁不为回忆起不久前褚峻喊的那几声“宁乘风”,心脏突然重重跳了一下。 他被那青光勾起从前与万里的旧事,又斩心魔境将这件事彻底放下, 不过是年少情动,阴差阳错, 他们本来就有缘无分, 也不必强求,褚峻很明显已经不记得了, 他便也从未提及。 可现在, 竟罕见地从心底涌上一股隐秘的期待来, 他又近乎苛刻地将那股期待掐灭在了萌芽状态。 “你——”他盯着褚峻, 声音冷酷,“想起什么来了?” 褚峻垂下眼睛,声音有些发闷,“我在等你。” 宁不为突然觉得喉咙发紧,“等我干什么?” 褚峻微微蹙眉,过了许久才道:“……等你回来。” ‘你别到处乱跑,我最多半个月就能回来。’ 可他好像等了很久,也没有将人等到。 宁不为神情复杂,清了清嗓子,“除了这个,现在的事情你还记得什么?” “你给我生了个儿子。”褚峻回忆道:“我们有四个孩子和一只狗要养……你喜欢红木,有人在算计你,宁修现在神魂不稳,你不能过多动用灵力——” “我给你生了个儿子?”宁不为打断了他。 褚峻神色平静,“不是么?” 宁不为微微一笑,“你记错了,儿子是你生的。” 褚峻脸上果然浮现出了一丝疑惑。 宁不为虽然满口胡言,实际上却心绪纷乱,他转身道:“许久没见宁修,我去看看他。” 褚峻便带着他去了隔壁。 正指半夜,宁修睡得正熟,小小一团窝在柔软的棉被里,小脸也红扑扑的,不知道梦见了什么,还带着笑。 自从宁修出生,宁不为还是第一次和他分开这么久,难免有些想,伸手将儿子捞起来,盯着瞧了许久,伸手捏捏脸又戳戳肚子,又掂了掂重量,发现小家伙确实是胖了。 他这般折腾,宁修终于被吵醒,皱着眉头就要哭。 “不许哭。”宁不为伸手捏住他的小嘴巴。 听见熟悉的声音,周围都是宁不为熟悉的味道,宁修瞬间睁大了眼睛。 爹爹! 宁不为满意地松开手,就见宁修咧嘴冲他笑了起来,兴奋地手舞足蹈,“啊!啊咿呀~” 爹爹!爹爹你去哪里了呀~爹爹爹爹~ 宁不为伸手将他提起来,忍不住笑道:“这么开心?” “啊!”宁修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 宁不为道:“叫声爹听听。” “阿~啵~”宁修开心地蹬腿,脚上穿得小袜子都掉在了床上。 褚峻捡起来给他穿上,对宁不为道:“夜里寒凉,给他裹个襁褓。” 宁不为混不在意道:“没事,又不是小姑娘,他刚出生时淋了一夜冷雨也没——” 宁不为见到儿子高兴过头,说到一半猛地闭嘴。 褚峻将宁修抱过来用柔软的小被子裹上,再塞进宁不为的怀里,语气淡淡道:“所以,他刚出生为何会淋上一夜冷雨?” 宁不为:“…………”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好在宁修及时帮他爹解了围,一泡尿下来,让他爹和他“娘”都没办法继续探讨这个问题了。 这小被子不知道是什么布料做的,半点不防水,宁不为的袖子直接被湿透,彻底浇灭了他对儿子的思念之情。 “啊~”宁修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小嘴巴,一脸无辜地看着宁不为。 憋不住了呀~ 褚峻开始动作熟练地帮儿子换尿布,宁不为干脆去屏风后换了身衣裳,出来就看到宁修不老实换尿布。 宁修大半夜被闹起来,偏偏宁不为还突然不见了,原本被压下去的起床气又上来,蹬着腿四处找宁不为,就是不肯让褚峻给自己换尿布。 “啊~啊?”宁修急到不行,还以为他爹爹又不见了。 娘亲~爹爹呢?爹爹去哪里啦? 他不小心一脚踹到了褚峻的下巴,上面顿时就起了个红印子,再加上褚峻本来就白,这么一看那印子就更明显了。 褚峻没在意,倒是宁不为看得皱起了眉,他大步走过去把宁修抱起来,帮褚峻一起换好了尿布。 “啊~”宁修奶声奶气地喊他。 宁不为瞪他,伸手戳了戳他的脚,语气严肃道:“再敢乱踹人就把你的脚丫吃掉。” 宁修生来金丹,自己又控制不好力道,当初宁不为修为全失,被他一脚踹出去三丈远,刚才那一脚力道也小不到哪里去。 宁修似懂非懂,看看自己的小脚丫子,又看看爹爹严肃的表情,最后又看向娘亲发红的下巴,弱弱地吧唧了一下嘴,“啊呀~” 不小心踢到娘亲了呀~ “没事。”褚峻见宁修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样,又见宁不为一脸严肃,语气温和道:“他只是太想你了。” 宁不为扫了一眼他的下巴,“小孩子没个轻重,你不用惯他。” 褚峻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好。” 宁不为捏了捏宁修手腕上的红绳和银铃,“我把他哄睡再走。” 却见宁修憋红了小脸,金色的灵力从眉心间幽幽飘出,覆在了褚峻的下巴上,那处红痕瞬间就消失不见。 宁不为和褚峻俱是一愣。 “哒~”宁修一脸骄傲地冲褚峻和宁不为笑。 我帮娘亲治伤~ 褚峻将覆在下巴上的金色灵力捏了一点下来,语气却有些凝重,“这灵力里面有生机。” 宁修在他身边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见宁修用灵力。 宁不为回忆道:“之前我重伤,他也曾用灵力帮我疗伤,就连他契约的那只狗原本也只是小瓷勺上的一副画,后来却变成了活物。” 他顿了顿,将宁修四处乱晃的小胳膊塞进襁褓里,“他本就是托玲珑骨所化,玲珑骨能活死人肉白骨,治伤自然……” 宁不为越说声音越低,伸手摸了摸宁修的小脑袋。 “啊~”宁修又不老实地伸出胳膊来,将他的手抱在怀里。 抱抱爹爹~ 万物讲究一个平衡之道,何况生死事大,牵涉因果颇重,十七州上一个有能力可以操控生死之事的人——叫宁行远。 宁不为的心沉了下来。 —— “师尊,王子濯有问题。”谢酒跪坐在榻上,对面是块玲珑剔透的水镜,桌子上放着副论道山的地图,上面被人用朱笔圈出来几个地点,格外显眼。 “他今夜表现地有些反常,我怀疑他知道了什么,明天不是动手的好时机。” 水镜里的人轻笑了一声:“王家如今已不足为虑,明天你只管放手去做。” 谢酒低头看向桌子上的地图,道:“如今朱雀刀碎片已被宁不为找到六块,可是褚峻体内的碎片却迟迟没有动静,那玲珑骨化作的孩子被褚峻看得很紧,弟子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姓褚的蠢货多,聪明人也不少,况且像褚峻这种千年的狐狸,难缠得很。”水镜里的人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我本打算绕过他,奈何他与宁乘风因果极深,不过如今他心魔已经发作,提前解决这个隐患也好,省得最后又出来坏事。” 谢酒闻言道:“弟子愿意——” “不用,这件事情交给你师叔,他之前已和褚峻交过手,心里有底,你只安心办好论道大会的事情。” “是,师尊。”谢酒应声,抬头看向水镜里的人。 “怎么?还有事情?”水镜中的人笑道。 那语气温和随意,完全没有半分架子和疏离,极易让人心生好感亲近。 谢酒斟酌片刻,语气不自觉有些紧张,“师尊如今身体可好些了?” “已经好上许多。”水镜的背景音里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甚至还有个女子的声音远远传来。 “诶呀,这里怎么有个人——” 谢酒一愣,“师尊已经出关了?” “洞府憋闷,出来散散心。”对方笑了笑,嘱咐道:“论道大会不管对你还是对崔家,都至关重要,不要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 “是,师尊。”谢酒点头称是,再抬起头来,那水镜倏然消散。 谢酒盯着地图上的朱红圆圈,提笔将最后一处地点标记出来: 流云阁。 然而心有疑虑,落笔时力道过重,在地图上不慎划出了一道颜色浓郁的红痕。 师尊他……怎么会突然出关呢? 第74章 论道(七) 沈溪有些艰难地睁开眼睛, 就看到一个俏丽可爱的小姑娘惊喜地望着她,“沈长老你醒啦!” 沈溪正要开口说话,房间里便又传出其他人的声音。 “沈长老醒了……” “可联系上无时宗了?” “无时宗那边不知道为何, 迟迟没有回消息……” 嘈嘈切切好像有许多人在谈话,片刻后, 便陆续有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一浓眉大眼的修士对沈溪行礼道:“沈长老,在下藏海楼桑田。” 沈溪听过这桑田,是楼主桑玄清的长子,闻言欲起身同他回礼, 却因为起身的动作脸色一白,旁边的小姑娘赶忙扶住她,“沈长老您重伤在身,万万不能乱动。” 沈溪冲她微微颔首, 看向桑田, “多谢桑长老相救。” 桑田赶忙摇头, “这您倒是误会了,救您的不是我, 而是这几位年轻人。” 沈溪看向站在他身后的几个年轻修士。 一个穿着绛色衣袍,腰间还挂着个小鼎, 五官端正, 眼下一点泪痣, 抱拳对她行礼, 语气温和道:“在下青丹宗弟子即墨鸿彩。” 旁边两个模样普通看起来很憨厚的弟子也穿着绛色衣袍, 以乌木簪束发,一齐向她行礼, “在下青丹宗弟子, 宗鎏宗盛。” 扶着她的小姑娘笑眯眯道:“我叫步清, 也是青丹宗的弟子,他们是我师兄。” 旁边还有一个五官深邃样貌英俊的修士,穿着束袖长衣,扎着高高的马尾,见沈溪看自己,抱拳冲她爽快笑道:“在下妄海宗,裴和光。” 另有两个一模一样衣衫邋遢的兄弟,声音也冷冰冰的,“卫雪松,卫玉泉。” 桑田对沈溪解释道:“您昏倒在论道山下的长生海边,正巧这他们发现了您,又见您腰间是无时宗的腰牌,便合力将您送上了论道山。” 桑田话音刚落,姓卫的那兄弟二人便道:“我们只是路过,也并未出力,既然沈长老已经苏醒,那我们便告辞了。” 言罢,也不同其他人打招呼,便径直离开。 桑田对沈溪无奈一笑,“卫家两兄弟性情古怪,沈长老您多担待。” 沈溪摇摇头,“无妨。” 桑田不解道:“还有半个时辰便是论道大会,结果无时宗的弟子迟迟未到,父亲还让我专门去联系了无时宗,只是现在也没有消息,沈长老路上出了什么事情?” 沈溪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方才我听您说也没有联系上无时宗?” 桑田点点头,“不管是传信符还是传送阵,甚至是水镜,都没有消息。” 沈溪皱起了眉,思虑片刻对桑田道:“我还有十几名弟子被困在雨眠山,还请桑长老施以援手相助。” 桑田连连点头,“自然,沈长老放心,我这就派弟子去救人。” “多谢。”沈溪感激道:“藏海楼此恩,沈某和无时宗铭记于心。” 桑田笑道:“这有什么,还请沈长老好好修养,无时宗我会继续帮您联系的。” 沈溪点了点头,又同即墨鸿彩等人一一道谢。 见沈溪不欲提及究竟发生了何事,桑田也不好在多问,便十分识趣地告辞。 刚一出门口,便有人迎上来禀告道:“大长老,夫人派人来说几位小姐公子突然身体都不舒服,想让你过去看看。” 桑田正因为论道大会忙得焦头烂额,不耐烦地摆摆手,“去请几位医仙谷的医修帮忙看看就行,什么事都来找我。” 那人有些忐忑道:“医仙谷来的几位修士都闭门不见客,而且、而且……” 桑田怒道:“有话赶紧说,支吾什么!” 那人哭丧着脸道:“已经有好多修士称身体不舒服了。” 桑田皱眉道:“走,去看看。” 这边桑田带人离开,即墨鸿彩和裴和光等人也从沈溪的房间里出来。 即墨鸿彩对裴和光道:“裴道友,论道大会这就开始,咱们不妨一起去长生道场。” 裴和光笑道:“好!” 步清好奇道:“裴道友,你们妄海宗就来了你自己一个人吗?” 裴和光无奈道:“自从师尊他老人家陨落,宗内便大不如前,我师兄弟他们忙着选定下任掌门,宗内弟子青黄不接,也无人心系这论道大会,我便趁机跑出来游玩了。” 宗盛可惜道:“难书尊者陨落实在可惜,裴道友节哀。” “宁不为可真是作孽啊。”宗鎏摇摇头,“祸害了多少宗门。” 即墨鸿彩看了他一眼,“慎言。” 宗鎏撇撇嘴。 “我辈修士该斩妖除魔,崇正盟的盟训也是崇正祛邪,师尊虽然陨落,但是问心无愧。”裴和光眼中闪过一抹痛色,神情坚定道:“我出来游历四方,便是想继承师尊遗志,不负他老人家的盛名。” 即墨鸿彩笑道:“裴兄大志。” —— “爹!” “父亲!” 冯子章江一正和崔元白清晨刚推开门,便看见宁不为坐在连廊下,登时惊喜地喊出声。 好不容易把宁修给哄睡,刚把尿布晾好,想出来放松一下的宁不为:“…………” 崔元白一头扎进了他怀里,大概觉得自己还是把刀,扒拉住他的腰带就想往上挂。 冯子章和江一正多少要稳重一些,面上却也难掩激动。 面前的窗户被人从里推开,褚峻站在窗前将一床绣着鸭子的小棉被递给他,“晒一晒,让宁修今天盖。” 宁不为腰上还挂着崔元白,伸手接过来,“好。” “爹,你什么来的?”冯子章围着他转了一圈,确认这段时间宁不为没有缺胳膊少腿才放下心来。 江一正从纳戒里掏出根绳子来,“爹绳子拴哪里?” “昨晚来的。”宁不为将手里的小被子展开,“绳子拴那边。” “父亲,我想吃糖葫芦。”崔元白已经快把他的腰带给拽散了。 宁不为伸手将他提起来扔到肩膀上,“山上没有卖的,等下山给你买。” 树下睡觉的大黄狗被吵醒,打了个哈欠伸了长长的懒腰。 宁不为将那床小被子给晒上,转头看向褚峻,却发现他也在看自己。 明明是陌生的地点和陌生的院落,宁不为却突然有种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的错觉。 就好像……这么一直下去也不错。 可惜他注定享受不了这种安逸,腰间属于王子濯的腰牌突然亮了起来,宁不为神色一顿,伸手将崔元白放到了窗户上。 崔元白还想爬,被褚峻伸手按在了原地。 “我先走了。”宁不为对褚峻道。 “嗯。”褚峻点点头。 “爹你怎么这就走?”江一正蹲在大黄身边抬头问他。 冯子章也是一脸不舍,“小山还没醒呢。” 崔元白眼巴巴地望着他。 宁不为嗤笑一声:“啧,我又不是不回来了,走了。” 说完,便甩下一个阵法消失在了原地,走得干脆利落。 冯子章和江一正皆是一脸失落,崔元白则表现地更加直白,红着眼睛拽褚峻的袖子,小声道:“爹,我不想父亲走。” 褚峻看向隔壁院落,温声道:“放心,他以后再也跑不掉了。” 崔元白仰着脸懵懵懂懂地看向他,“再也跑不掉?” 褚峻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嗯。” 另一边,宁不为打开门,便看见谢酒站在门外。 “王公子,该去论道大会了。”谢酒微微侧开身,“请。” 宁不为负手出门,走了两步突然转过头看向谢酒,问道:“谢公子真是灵谷宗的弟子么?” 谢酒揣着袖子笑道:“自然。” 宁不为一边走一边道:“灵谷宗的厨艺向来能化腐朽为神奇,年少时我第一次吃他们做的烤麻雀,着实被惊艳了一下。” “灵谷宗有秘制的酱料。”谢酒走在他身边,“我曾经有一个挑嘴的朋友,自小便不碰任何禽类,偶然间被哄骗吃了一次,便破了戒。” 宁不为神色微顿,“那后来呢?” 谢酒转头望向他,眼中带着笑意,“后来我发现,那些东西还不如喂了狗。” 宁不为停下了脚步。 “王公子,怎么不走了?”谢酒神色一沉,“今日你可还有正经事要做。” 宁不为从袖中拿出王家的腰牌来,松了口气,“父亲突然给我传讯,吓我一跳。” 谢酒的目光落在那腰牌上,“令尊有何吩咐?” “我那弟弟的事情。”宁不为神色轻蔑道:“不必放在心上,咱们走。” 长生道场之上,人声鼎沸,绝大多数都是各大宗门世家年轻一代的小弟子,剩下的便多是些来碰运气的散修,宗门世家领队的长老们见面免不了客气寒暄。 哪个宗门与哪个宗门关系亲近,便带着底下的弟子们也交流颇多,哪个宗门又与哪个世家有旧怨新仇,便要安排得远远的,连弟子们之间的气氛也是剑拔弩张…… “咦,怎么不见无时宗的弟子?听说这次是沈溪长老带队前来……” “我听桑长老说好像是出了什么事情……沈长老被青丹宗几个弟子搭救上山。” “不过是运气好罢了,青丹宗那群只会烧炉子的废物。”有弟子轻嗤了一声。 即墨鸿彩等人正巧路过,便听见对方说了这么一句,宗鎏脾气暴,登时大怒,“你说谁是废物!” “说的就是你们青丹宗!”李渐青翻了个白眼。 宗盛冷笑道:“我还当时谁,原来是寒烟门的,不过也就是搞些巫术诡计的家伙,上不得台面!” “你——”李渐青气得脸色涨红,要冲上去理论,却被旁边的人紧紧拉住。 李渐青恶狠狠地瞪着宗鎏宗盛。 寒烟门和青丹宗一向不对付,众人都心知肚明,很快便有人上来打圆场,一场风波还未起就悄无声息地背压了下去。 “什么人。”步清被气到,抱着胳膊怒道:“背后说人坏话还有理了。” “你们听说了吗?明桑禅师好像临时有事来不了了。”路过的人遗憾道。 “怎么,你还想剃度出家啊?”有人笑着揶揄。 “去去去!”那人摆摆手,“之前有人在浮空境见过明桑禅师,听说是在调查他徒弟百羽禅师的死因。” “嗐,这个崇正盟不是早就下了定论了么,临江城那藤妖的回春大阵不精,根本救不了人。” “可不管怎么说,那藤妖确实在救人啊。” “但是如果不是他,临江城这些人会死吗?归根结底就是他的错!妖物就是妖物,现世便只会作乱。” “看看,当年宁行远都养出来了些什么破玩意儿。”李渐青撇撇嘴,“一个魔头一个妖藤,全都是为祸苍生的东西。” 正从他背后走过的宁不为闻言转过身来,眸光一冷。 即墨鸿彩皱起了眉。 裴和光看向李渐青,眼底愤愤,“行远公子心怀苍生舍己为人,你们如今却在这里编排他?” 李渐青漫不经心道:“我说的不过是实话而已。” 一股无形的灵力缠绕住他的脚腕,化作一只青色的蛊虫渗进了他的皮肤里,他却毫无所觉。 谢酒看向宁不为,“细算起来,宁行远和王公子当年好像还有些过节?” 宁不为扯了扯嘴角,“不过是些小事。”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到了前面落座,王家的座位同万玄院挨得极近,他只是一瞥便看见了坐在郝诤旁边的褚峻。 崔元白趴在他膝盖上看宁修手里的小木偶人,冯子章和江一正站在他的身后分着包花生吃,还有一只狗在摇着尾巴吭哧吭哧地啃凳子腿。 纵览整个偌大的长生道场,是唯一一道与众不同的□□。 然而景和太尊本人神情淡定地坐在座位上,动作自然地将宁修咬紧嘴里的半只木偶胳膊拿出来装回去,压住崔元白掌心突然冒出来的紫炎真火,紧接着一抬手,将冯子章和江一正掉在地上的花生壳卷成齑粉,补好了快被大黄啃断的椅子腿,面上却还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模样。 宁不为:“…………” 带孩子真的是辛苦了。 褚峻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偏过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深邃又平静,甚至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 宁不为心脏一跳,猛地收回了目光。 这姓褚的真的是——真的是扰人心神。 藏海楼的楼主桑玄清至今仍在闭关,主事的乃是他的长子桑田,桑田此人气量小,偏偏还心高气傲,是个不肯服输的性子,宁不为仔细看了两眼,才认出之前在雨眠山秘境抢刀的便是他。 “……此次论道大会高朋满座,更有万玄院郝诤院长与王家老王滨老祖于此论道,实乃我藏海楼之幸……如今十七州灵气凋敝,几百年来更是无一位飞升者……” 这桑田不知道是喝多了酒还是被什么人夺舍了,尽说些得罪人的废话,宁不为听得昏昏欲睡,坐在他旁边的谢酒突然传音给他道:“王公子,你该去流云阁了。” 宁不为点了点头,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桑田等人身上,悄悄离开了道场,却没有真的听从谢酒的安排去流云阁,而是拿出朱雀刀碎片。 他本意是想借机探查是否有其他的朱雀刀碎片出现,毕竟谢酒现身让他觉得心下不安,然而这一次却没有探查到其他任何朱雀刀碎片的踪迹,反倒是被他扔在纳戒里的那只半死不活的蛊虫突然开始蠢蠢欲动。 “师伯,我身上好难受。”一个看起来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被另一名女子牵着手走出来,二人身上都穿着月白色的广袖长裙,流苏耳坠因为小姑娘的动作晃来晃去。 “灵竹,忍一忍,我带你去找师祖。”牵着她的女修加快了脚步。 名叫灵竹的小姑娘伸手抓了抓脖子,“我觉得身体里有虫子在爬,师伯,我能再放进只虫子去吃了它吗?” 女修:“…………” 听了一耳朵的宁不为:“…………” 小姑娘是个狠人。 不过虫子? 宁不为眯起了眼睛,悄悄放了丝灵力,附在了小姑娘的流苏耳坠上。 谁知那小姑娘突然转头,目光凶狠地瞪了他一眼。 宁不为狰狞一笑,双眸霎时血红,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厉鬼。 小姑娘:“!!!” 宁不为刚拐过去,就听见了小姑娘“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勾了勾嘴角,低头看向方才趁她受到惊吓从她丹田里揪出来的青色蛊虫。 和王子濯手里的那只青虫一模一样。 —— 与此同时,长生道场上。 桑田还在上面长篇大论,王家老祖王滨面上露出了一丝不耐烦的神色,他的儿子王皓轩正恭敬地给他斟茶。 另一边,无数修士在道场上盘腿而坐,表面上都看着一派严肃,却也不少暗地里悄悄传音。 即墨鸿彩按住步清示意她好好听,宗鎏宗盛正在打哈欠。 裴和光抱着剑,上下眼皮正艰难地在打架。 卫雪松和卫玉泉兄弟两个直接毫不避讳地睡了过去。 而前面的万玄院弟子们则是一刻也不消停,频频被长老们暗中警告。 郝诤八风不动地坐在座位上,传音给褚峻道:“这姓桑的可真啰嗦,尽是废话,同他爹比起来差远了。” 褚峻道:“桑玄清也很啰嗦。” 郝诤忍不住笑道:“你可真记仇。” 褚峻丝毫没有否认。 “你有没有察觉到异样?”郝诤伸手点了点椅子扶手,“周围的灵力波动有些不太正常。” “像是阵法。”褚峻微微蹙眉。 褚峻向来不擅长符阵之术,自然谈不上多喜欢。 郝诤幸灾乐祸道:“那你怎么还把你家那位放走了?留他在这里不是正好?” 褚峻清了清嗓子,“他出去正好。” 他正和郝诤打着哑谜,脚下的小黄狗耸了耸鼻子,又开始啃那凳子,一根香喷喷的鸡腿突然从那凳子腿里钻了出来,猛地向人群中蹿去。 “嗷呜!”大黄叫唤了一声,如同离弦的箭也跟着蹿了出去。 “诶?大黄!”江一正率先发现,急忙去追赶,冯子章紧随其后。 崔元白以为要打架,想要跟上去,结果被褚峻一把按住了小脑袋,只能眼巴巴羡慕。 “啊~”宁修还沉浸在自己的新宠木偶人的快乐中无法自拔。 郝诤慢悠悠道:“你怎么引他们出去了?” “这道场上的阵法过于强横,他们两个留在这里恐怕挨不过去。”褚峻淡淡道。 郝诤忍不住看向宁修和崔元白,“那这俩呢?” “无碍。”褚峻淡定道。 宁修和崔元白一个是玲珑骨所化一个是紫炎刀刀灵所化,他们在这里,该怕的是布阵之人。 郝诤道:“你确定那青光会出来?” 褚峻将宁修的襁褓裹了裹。 “待我心魔发作,他定然现身。” 第75章 论道(八) 宁不为将两只青色的蛊虫的放在一起, 很快完整的那一只就将另一只的尸体给蚕食了个干净。 方才那小姑娘身上的蛊虫应当是刚放进去不久,还未融散于识海,他看向人群熙攘的长生道场,若是有人已经将这些蛊虫撒进了道场, 恐怕—— “汪!汪汪!”一只庞大的黄狗从他眼前飞了过去。 紧接着冯子章和江一正御剑紧随其后, 冯子章还在撕心裂肺地喊:“大黄听话!回来!” 宁不为现在顶着王子濯的模样, 他们自然没认出来,一路往山腰狂奔而去。 宁修和崔元白有褚峻护着断不会出什么事情,这俩大的和狗就不一定了, 相比起其他人的安危和性命,宁不为果断去追儿子和闺女了。 只见俩小傻子追着傻狗狂奔了十几里, 才终于把变回原型的大黄给制住,大黄咬着鸡腿, 使劲抖了抖身上的毛。 冯子章揪着狗尾巴气喘吁吁坐在了地上, 万分不解:“这、这到底是哪里来的鸡腿?” 江一正撑着膝盖摇摇头, 抬起头来目光一顿,“子章, 快看,好漂亮的阁楼。” 冯子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只见远处矗立着一座高耸入云的阁楼, 四周霞气漫天,流云浮动, 散发着无比尊贵的气息。 “哇,这不会就是藏海楼的流云阁吧?”冯子章爬起来道:“我以前听师父说过,流云阁里放着藏海楼的至宝镇魂流云——诶?” 冯子章突然使劲揉了揉眼睛。 “咋了?”江一正问。 “你看, 那个背影像不像褚信?”冯子章指着那流云阁附近的草丛。 江一正眼睛比他好, 仔细一看, 顿时就变了脸色,“真的是他。” 冯子章道:“他在这里干什么?” 江一正突然觉得有些心慌,“咱们赶紧带大黄走吧,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冯子章犹豫道:“可是——” 江一正没他那么多愁善感,拉着他就要走,谁知刚一转身,面前就闪过一道黑影,被人拦在了原地。 褚信面色不善地盯着他俩,“怎么又是你们?” 冯子章看着他身上的邪气直皱眉,“褚信,你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身上的邪气这么重?” 褚信心情烦躁道:“不该问的事情少问,不然我就杀了你们!” 江一正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我们这就走。” 冯子章有些担心地看向褚信,“如果你需要我们的帮助——” 江一正心里一突,顿时觉得不妙,果不其然,紧接着就听褚信笑道:“帮助?我最需要你们帮助的时候你们在什么地方!?别假惺惺地说要帮我了,你们不过是两个贪生怕死认贼作父的胆小鬼!” 冯子章咬牙道:“是,我们就是贪生怕死是胆小鬼!可是宁不为救我和小江许多次!他完全可以不救我们!我们一开始也怕被他给杀了,可却是真心实意地敬重他才认他当爹的!自从我们认识他,从来没见过他做什么天理不容的恶事,相比道听途说的谣言,我们更相信眼见为实!他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爹!” 隐匿在暗处的宁不为:……倒也没有这么夸张。 冯子章大概极少同旁人争辩,说话一激动就忍不住全身发抖,连带着声音也有些哆嗦,看样子眼泪都快出来了。 江一正使劲攥住他的手,看向双眼猩红的褚信,鼓足勇气道:“子章说的对,更何况、更何况我们给你传了许多次信,你也从来没有回过,我、我们,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也不肯告诉我们。” 褚信低声笑道:“告诉你们?告诉你们有什么用处?你们两个资质低下的废物能帮上什么忙?” 江一正和冯子章俱是一愣。 褚信所说……也确实是实话,但这话别人若是说出来算不得什么,可从曾经生死与共的好朋友嘴里说出来,便十分具有杀伤力了。 连暗处的宁不为都皱了皱眉。 “不过现在——”褚信突然话锋一转,“你们倒是能帮上忙!” 话音未落,褚信突然暴起,冯子章和江一正仿佛被股无形的力道掐住了脖子,体内的灵力正在飞速地流失,压根就无力反抗。 宁不为飞速画了个符拍向褚信,大黄露出獠牙同时扑了上去,一口咬住了褚信的手腕。 褚信登时痛呼一声送了手,紧接着就被宁不为的符拍在了地上。 冯子章把江一正从地上拽起来,“大黄快跑!” 大黄身形利落地躲开褚信的一掌,撒开腿跟在冯子章和江一正旁边往前跑。 然而没跑几步,两个人却停了下来,看着面前逐渐出现在面前陌生的花石数目,顿时不敢贸然往前跑了。 褚信见状似乎也慌了神,呆愣地望着周围突然变得陌生的环境,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又逼着自己生生停住,他看向冯子章和江一正,眸中猩红翻滚,“算你们走运!” 言罢转身几个跃步朝着流云阁的方向飞去。 宁不为踩着朱雀窄刀飞到半空中,俯瞰下去,只见以流云阁为中心,数不清的陌生山川和河流正在缓慢地浮现露出轮廓,与论道山原本的地貌融合在一起,却又因为灵力不合而微微震动。 仿佛两座山脉正在缓缓地融合在一起,诡异之余又多了几分绚丽的美感,一时间仿佛进入了哪个奇异的幻境。 灵力震荡,山川异形。 宁不为看着远处缓缓现形的瀑布,突然觉得有些眼熟,这是——之前他和褚峻一起取紫炎刀的那个瀑布,那和论道山融合的这座山正是崔成泓的紫府秘境所化的雨眠山! “幸亏咱们运气好。”江一正心有余悸地看了眼褚信离开的方向。 冯子章疑惑道:“也不全然是运气好,褚信他好像急着去流云阁那边。” “难道他想要镇魂流云?”江一正猜测道。 隐约熟悉的对话让隐藏在暗处的宁不为脚步突然一顿。 ‘乘风,你这运气也太差了,二十多个人每次郝诤都点你。’ ‘也不全然是运气差,可能是郝诤格外喜欢他哈哈哈哈!’ ‘哎,我听我小叔叔说,藏海楼不知道从哪里得了个宝贝叫镇魂流云,据说能改气运,要不咱们去借来给乘风改改运?’ “一边去,听名字就知道人家这宝贝是用来镇魂的,怎么可能改运,再者说,改运之事逆天而行,你们怕不是嫌我死得不够快……” ‘这有什么,我知道一种厉害的换运之阵……’ 这对话过去太久了,以至于宁不为只记得当时的只言片语,他们三个某次心血来潮地侃大山,尽在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 他喜欢研究各种稀奇古怪的阵法和符咒,有关改运的阵法有略懂一些,不过因为这类阵法十分鸡肋且费劲,成效还不大,一个不慎就会被反噬,是以他并没有仔细研究。 不过无外乎阵眼阵脚,再加上改运的一点媒介,谢酒等人总不能觉得自己运气不够好,突发奇想真打算抢镇魂流云布下个改运阵来—— 宁不为的目光扫过雨眠山的瀑布,微微一顿。 如果,他不是想改运呢? 茶楼里那些人的话在他耳边回响: ‘如今他们崔家人没了大半,早就跌出十大世家之外,没什么看头了……’ ‘崔氏一族损失惨重……’‘崔家小公子可真够倒霉的,连带着崔家也倒霉……’ ‘崔成泓叛出主家另立门户……主家灭绝,崔成泓一支子孙却绵延万年!’ 多年前崔辞的话又接了上去,‘这有什么,我知道一种厉害的换运之阵……只要阵中媒介足够强大,便是换一整族的运气都没有问题!’ 换运之阵的媒介,自然是要同换运之人紧密联系之物——还有什么能比崔氏一族老祖崔洪城紫府坐落的秘境更能密切揽括整个宗族的气运? 没有了。 雨眠山秘境,便是能用到换运之阵中最合适的媒介。 但前提是,真的有人想用整个藏海楼桑家的气运来换崔氏一族的气运。 宁不为神色凝重,看向镇魂流云所在的流云阁。 冯子章正打算穿过这诡异的地方,带江一正和大黄回长生道场,却被突然现身的陌生人吓了一跳。 “这、这位道友,有事吗?”冯子章和江一正现在如惊弓之鸟,对谁都很提防。 不过宁不为乐见其成,毕竟要是傻乎乎的觉得谁都是好人,半点防备心都没有,只会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他顶着王子濯的模样,用自己的声音道:“我是你爹。” 不知道是风太大还是冯子章过于紧张,愣是没听出来,紧接着就被气红了脸,“我、你、我还是你爹呢!” 宁不为:“…………” 江一正扯了扯冯子章的袖子,“好像真是咱爹的声音。” 冯子章狐疑地盯着他,被宁不为一瞪,吓得往后踉跄了一步。 这眼神确实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 片刻过后,冯子章脑袋上顶着个新鲜出炉的包,哭丧着脸跟在宁不为身后,“爹,我真没听出来……” 毕竟任谁见个陌生人上来就说‘我是你爹’,都会觉得对方是在挑衅自己吧! 宁不为一边走一边问:“你俩追大黄出来的?” “昂。”冯子章点点头,“它最近老是乱跑,我和小江两个人拽都拽不住。” 变回小奶狗的大黄被挂在冯子章腰间的收纳袋里,露出个脑袋来嘶哈嘶哈地吐舌头。 冯子章伸手把它给按回去。 “爹,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江一正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有点发憷。 “带你们找宝贝。”宁不为一刀砍开了面前的灌木。 凛冽的刀气将树枝打得噼啪作响,冯子章问:“啥宝贝?” 宁不为从袖子里拿出天涛尺,心诀默念,天涛尺瞬间化作了独木舟大小,“不知道,上来。” 冯子章和江一正赶忙爬上了尺子,这玉尺质地温润还自带暖意,坐在上面很是舒服,宁不为在四角分别贴上了张符纸,连人带尺便瞬间隐形,连一丝灵力的波动都没有。 而从内往外看去,一切景象都变得模糊不清,除了大片大片的空茫白色,就只剩下黑色和灰色两种颜色,正在悄无声息地融合。 “这是……”江一正震惊地看着周围的颜色。 “宁家失传的识阵灵符!”冯子章神色兴奋道:“我在书上看到过,灵符布于四方,以灵力灌之,人处其间,可观天地灵气,可识世间诸阵,自得法以破之!原来在里面向外看是这副景象!” 果然,他话音刚落,那黑色和灰色间就开始逐渐显现各式各样的阵法来,根据布阵之人灵力的不同,而显现出不同的颜色来,有的大大小小叠加在一起,煞是好看。 “这个我认识,是缚灵阵,那个淡紫色的看上去像传送阵……”江一正趴在边上往下看,发现自己竟然还能认出不少来,很是激动,“不过这么同样的颜色的不一样深浅?” “布阵之人灵力越强,手段越高明,颜色便越淡。”宁不为开口道:“有些专精符阵者布置的阵,无形无痕,修士入内根本不会察觉,可绞杀敌人于无形。” “像是那边的安魂阵,虽然布阵之人修为高强,但显然不精通此道,阵眼虽稳但阵脚粗糙,颜色便很明显。”宁不为指给他们看。 江一正和冯子章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看向宁不为的目光全是崇拜。 宁不为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操控着天涛尺继续往上,原本那些十分清晰各式各样的阵法逐渐变小,最后变成了一个个五颜六色的小光点。 冯子章忍不住问道:“那这些灰色和黑色的东西又是什么?” “是山脉。”宁不为眯起眼睛,“山脉一般呈现黑色,这灰色的山脉显然不属于论道山。” 江一正道:“可是他们正在融合。” “所以才出问题。”宁不为估摸着高度差不多,便让天涛尺停泊在高空。 “换运之阵,一处阵心一处阵眼,阵脚十六到六十四不等,通常会以天阶法宝压阵,形如北斗,阵眼位于勺心,阵心位于勺把……”宁不为不停顿道:“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找出阵眼阵心。” 冯子章下意识地开始紧张起来,“爹,要是、要是我们找不到呢?” 宁不为和善一笑,“那就从这里跳下去。” 冯子章:“!!!” 冯子章和江一正睁大了眼睛开始找,被说勺心和勺把了,连勺在哪儿都没看出来,趴在尺上找得目眦欲裂。 宁不为负手站在玉尺边缘,微微垂头俯瞰整个论道山,雪青色的发带埋于发间,狂风将宽袖衣摆吹得猎猎作响,他却岿然不动。 紧张之余,冯子章忍不住悄悄看了他爹一眼,却有瞬间的恍惚,就好像他似乎已经知道了整个阵法在何处,却又迟迟不肯点破。 —— 长生道场。 台上郝诤和王滨正你来我往的论道,虽然褚峻和郝诤一样,不怎么喜欢王滨这个人,但还是不得不承认,对方能有如今的修为,多少是有点东西的。 高台之下,几千上万名年轻弟子正听得聚精会神,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得到启发,不时便有弟子直接盘腿入定,进入开悟的状态,惹得周围一片艳羡的目光。 崔元白拽了拽褚峻的袖子。 “嗯?”褚峻低头看他。 崔元白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俯身来听,褚峻便十分配合地俯身下去,还顺手布了个隔音结界。 “爹,我第一个父亲的紫府来这座山里了,好凶。”崔元白小声道:“我有点害怕。” “不怕。”褚峻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对崔元白道:“还记得方才交代你的事吗?” “记得。”崔元白目光坚定的点点头,“抱好弟弟。” “嗯。”褚峻道:“还有呢?” “打开紫炎刀?”崔元白愣愣道。 “嗯。”褚峻道:“记着,那紫府秘境是你的。” 崔元白只觉得一直压在心口的那股气无形之中又散去了好多,弯起眼睛冲褚峻笑了一下,“嗯!” 褚峻直起身子,继续老神在在地听郝诤和王滨辩论。 崔成泓将崔元白炼成刀灵封于刀中万年之久,他陨落后坐下的这紫府秘境,不管是藏海楼桑家、王家,还是如今的崔家,都不如崔元白更有资格收下。 本以为要耗些功夫,却不想有人上赶着将雨眠山秘境给送来了。 褚峻将宁修身上的安神阵又加固了几层。 宁修原本正冲他笑,突然皱起了眉,变得有些焦躁不安起来。“啊!啊!” 娘亲走!我们走! 崔元白看着褚峻肩膀上愈发浓郁的黑气,小脸紧绷。 “这是什么东西!”突然有人惊叫了一声。 “哪里来的虫子!” “啊啊啊——我的眼睛!有虫子从里面钻出来!救救我!救命啊!” “有人走火入魔了!” “快住手!” 长生道场上大多都是些年轻弟子,没经过多少事,遇到事情便沉不住气,一时之间刀剑乱飞,灵力混杂,甚至还出现了误伤。 带队长老们一边维持着秩序一边救人,却发现这虫子诡异至极,根本入识海即与丹田融为一体,根本消灭不了,更有甚者直接走火入魔,七窍流血暴毙而亡,顿时让道场上的恐慌更上一层楼。 桑田高声传音道:“诸位莫慌!还请待在原地不要四处走动!诸位莫慌——” 可惜不管是声望还是修为,他都远远比不上桑玄清,在场的人群根本就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万玄院的小弟子们虽然被长老们的结界护住,还还是有人直接走火入魔,又被强行封住神、灵二识,才逃过直接爆体而亡的下场。 然而不是所有宗门世家的长老都如万玄院这般厉害的,有的连长老都难逃此劫,一时之间血气四溢。 郝诤将四周探查的神识收回,准备出手救人,坐在他对面的王滨却突然发难。 郝诤目光一冷,“王滨,你王家子弟也在下面。” 王滨却寸步不让,笑道:“难得郝院长费心,他们若是没能力自保是自己没本事,倒是我与你多年未切磋,正想领教一下你的本事!” 郝诤看向台下被黑气缠绕已然入心魔的褚峻,眸光一沉,“我也正有此意!” —— “爹,那处怎么一大片血雾?”江一正指着黑灰交界的大片血雾问道。 “换运大阵逆天而为,自然是要用人命血祭。”宁不为声音冷然。 冯子章脸色一变,“长生道场还有那么多人,岂不是——爹,咱们怎么做才能救他们?” 宁不为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向他,轻嗤一声:“为什么要救?” 第76章 论道(九) “可是小山欢欢和太尊都在下面。”江一正面露担忧。 宁不为依旧没有要下去救人的意思, “如果连俩娃娃都护不住,他也不用在十七州混了。” 冯子章不放心道:“欢欢之前说太尊肩膀上有黑气……” 宁不为想起之前褚峻不太正常的行为举止,皱了皱眉。 江一正试探道:“要不爹,咱们先下去看看?太尊虽然厉害, 但带着俩啥都不懂的小娃娃难免有手忙脚乱的时候——” 宁不为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怎么, 跟褚峻跟久了,你们又想弃暗投明了?是不是还想再认个爹?” “也不是不行。”冯子章忙着看下面的情况,没看宁不为的脸色, 被江一正使劲捣了一下猛地反应过来,干笑道:“那、那也得等您和太尊结为道侣——我的意思是, 太尊人美心善,之前在道场上还有许多修士想来套近乎……爹, 这可是英雄救美的好机会!” 宁不为抽了抽嘴角, 皮笑肉不笑道:“再不将阵眼找出来, 我就一脚将你们踹下去。” 江一正冯子章顿时头皮一紧。 宁不为底下那片愈发浓郁的血雾,眼底微恼。 和褚峻结为道侣, 开什么玩笑。 是他疯了还是褚峻疯了? “爹!我看见了!”江一正突然站起身来,指着远处一点紫色的光芒道:“那个是不是阵心?” 宁不为顺着她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却在看清的时候眸光一冷, “七杀阵——抓紧。” 话音刚落,天涛尺便化作一道流光猛地飞了出去。 “爹, 什么事七杀阵?”江一正抓着尺子高声问。 “一种用来血祭的阵。”冯子章看得杂书颇多,大声道:“七杀阵出,不管是被困在阵中的人还是物, 统统都会被炼化祭阵!” 江一正面色惊恐道:“统统?” “所以这是禁术!”冯子章哀嚎道:“只能进不能出的邪阵!就算是天阶至宝大乘老祖, 一旦被诓进去, 也完蛋!” “你咋啥都知道?!”江一正听得后脑勺发凉。 “云中门就是藏书多!”冯子章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爹爹爹——咱们不是要进去吧!?” 宁不为挑眉道:“你方才不是想救人么?我送你进去救人。” “爹我错了!”冯子章刚起身就被狂风吹得一个踉跄,眼疾手快抱住宁不为的胳膊,哀嚎道:“我突然觉得还是自己活着重要——” 天涛尺的速度极快,颜色绚丽的各种阵法化作了大片大片模糊的色块从他们身边掠过,黑色和灰色正在快速地融合在一起,灵力震荡逐渐加剧却又悄无声息,有种风雨欲来的宁静。 天涛尺猛地一个回旋,周围的识阵灵符撤去,显露出真实的场景来。 只见偌大的长生道场之上,无数年轻的修士心魔入体,不时就会有人爆体而亡,有些走火入魔太严重的便会神志不清大开杀戒,无奈之下周围清醒的人只好全力绞杀。 那些直接开悟入定的小修士们更是运气悲惨,有的肉身被人直接击杀,还有的在入定时走火入魔吐血而亡,一时之间哀嚎声和厮杀声不绝于耳。 高台之上,郝诤和王面对面跪坐,正于虚空中斗法,长生道场上面的高空风起云涌,雷声阵阵。 天涛尺缓缓降落在地面,便见一人揣着袖子站在道场边缘,面带微笑,见到宁不为,这笑便加深了几分。 “王公子,啊不,我该怎么称呼你呢?”谢酒十分客气地同他打招呼,“或许我该喊你——宁公子?” 宁不为索性撤去了化形术,看向面前这个让他找不出一丝熟悉的人来,沉声道:“崔辞。” 谢酒脸上的笑容顿时淡了下去,“宁公子认错人了。” “崔家的换运大阵只会传给下任家主。”宁不为道。 “宁公子不也知道么?”谢酒笑道。 宁不为冷声道:“我是跟人偷学的,总归有差别。” 谢酒脸上的笑有点维持不下去,冷冷盯着宁不为,“怎么,你一个大魔头什么时候干起替天行道的事情来了?” “你用换运大阵将藏海楼桑家的气运换到崔氏一族我管不着。”宁不为道:“七杀阵将这论道山连人带山炼了也与我无关,不过——” 宁不为话锋一转,“我的人在里面。” 谢酒冷笑,“你的人?宁乘风,但凡和你沾上一点关系的人,统统都没有好下场,他们今日死在这里也是活该。” 长生道场里传出阵阵惨叫,血光映天。 冯子章气不过,想要开口理论,却被宁不为抬手制止。 “我不想和你动手。”宁不为感觉到七杀阵正在逐渐缩小,眉头微皱,“让开。” 谢酒勾唇笑道:“若我不让呢?” 宁不为手掌一翻,朱雀窄刀现身,“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谢酒不退反进,笑吟吟道:“宁乘风,你若真有本事,就踩着我的尸体进去——” “你这无情道修了五百年,让我看看到底修成了什么模样。” “崔辞。”朱雀窄刀刀尖直指谢酒的咽喉,丝毫不退让,宁不为的目光毫无波澜,“别一错再错。” “一错再错,真有意思。”谢酒面不改色道:“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反过来劝别人不要犯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柄雪亮的长剑突然出现在谢酒手中,径直地刺向宁不为身后的冯子章和江一正,两个人惊慌失措地躲,可显然动作太慢。 宁不为刀尖一转将那长剑挑开,谢酒飞身而上提剑便对上了他的朱雀窄刀。 剑光缭乱,灵力四溅。 谢酒提剑攻势凌厉,招招致命,“两个废物值得你动手去护?” 宁不为将刀一撤,转身将江一正和冯子章扔到了尺子上,天涛尺瞬间就消失地无影无踪,他一刀挡住谢酒的剑,却被对方猛然爆发的灵力振开,虎口处的血顺着刀柄蜿蜒,被吸收进了刀柄里。 “自己被人打个半残,捡来破骨头破刀和两个废物给他们当爹,将过家家的游戏当真——”谢酒高声道:“宁乘风,你的无情道就是这么修的!?” 宁不为眼中猩红翻滚,“闭嘴!” 谢酒却不依不饶,“莫不是戳中你的痛处了?” 噌! 一阵寒光闪过,朱雀窄刀擦过谢酒的脸颊,在上面留下了一道血痕。 谢酒伸手抹了一下伤口,盯着指尖的血怒极反笑,“玲珑骨和紫炎刀被炼化还早得很,你这么急着进七杀阵救人,怕不是为了那个褚峻?” 宁不为握紧了手里的朱雀。 “也是,褚峻现在心魔发作,偏偏又身处七杀阵中。”谢酒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起来,“你猜道场上的这些人是会被七杀阵炼化,还是不等开始,就被景和太尊统统都杀光呢?” “那褚峻就算能活着出来,恐怕也得罪了十七州所有的宗门世家,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谢酒的剑离宁不为的脖颈只有一指之遥,“届时他修为全失无力自保,又有此等惊人的姿色,只怕要沦为——” “要打便打!”宁不为怒声打断他,朱雀窄刀上面黑气缭绕,“哪来这么多废话!” 谢酒面上闪过一丝恼怒,“我怕你不成!” 与此同时。 褚峻睁开眼,便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顿时就又想闭上眼睛。 “醒啦?”满头银发的青年蹲在他旁边,伸手戳他的脸,没给他这个机会。 褚峻知道这是自己的心魔境,提着剑就打算把拙之给一剑斩了,拙之却二指并拢夹住了他的剑,“你这个逆徒,且慢。” 褚峻目光冷淡的看着他,逐渐看出一丝不对来,他斩过的心魔境无数,面前这个似乎有所不同,顿时皱了皱眉,“何事?” “自然是有要紧事!”拙之翻了个白眼,又假装正经地咳嗽了一声,正色道:“此乃为师留给你的一缕法相,你既然能看到此法相,那便是你花了六七百年都没能成功飞升,现在还命悬一线——” 拙之的法相有些牙疼道:“我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废物点心呢?” 褚峻提剑便斩。 “等等!”拙之一把架住他的剑,恨铁不成钢道:“我就知道你会砍我!” “要说便说,别废话。”褚峻声音冷淡。 “当你看到这缕法相时,想必为师早已飞升仙界,咳,如果没有就当为师没说。”拙之十分随意地坐在他旁边,“这个,为师闲来无事盘算了一下,你这个天生没心没肺的小废物本来最该修无情道,但是你脑子有病跑去修什么杀戮道,我怎么劝你都死活不听,肯定是修不成的,多半要废在半路上——” “你现在肯定是杀戮道出问题了,最好的结果也是道心尽毁,听为师一句劝,赶紧改修无情道,要是三百年之内不飞升我允许你叛出师门。”拙之笑眯眯道。 他太了解褚峻的脾性,大概知道只有真等他撞了南墙才肯听话,故而语气极为笃定。 早就改道五百年之久的褚峻:“…………” 这师父果真是一如既往地不靠谱。 “还有你这一次的命劫,因情劫而起,”拙之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来,神色是褚峻从未见过的凝重,“不管你怎么千方百计地盘算都没办法躲过去,除非将那个扰你心神的人杀了证道——” “不然你就等死吧。” 第77章 论道(十) 拙之的话说完, 不等褚峻动手,这缕法相便倏然消散。 整个心魔境这才完全显现出来。 博古架上放着一柄断裂的长剑,剑穗随着窗户外面吹进来的风微微晃动。 对面的郝诤比现在要年轻许多, 胡子还没留那么长, 正笑眯眯地盯着他, “想进我浮罗秘境, 你得在万玄院执教一年,不然门都没有。” “好。”褚峻点头。 郝诤诧异道:“你不是最不耐烦教小孩么, 这回怎么答应的如此痛快?” 褚峻便问:“你们院中是否有个叫宁乘风的小弟子?” 郝诤顿时露出一脸牙疼的表情来, “有, 在丹阳院, 不服管教得很。” 褚峻点头,“我教他们那院。” 郝诤无奈道:“丹阳院里都是少爷, 各大宗门世家里的金疙瘩, 掉根头发都是不得了的大事,你确定要去教这群祖宗?” 褚峻不置可否。 郝诤疑惑道:“宁乘风是宁家的小少爷,金贵得很, 你怎么突然盯上他了?” 褚峻神情淡漠,“我有一命劫会落在他身上。” 郝诤脸色一变,“命劫?” 修士的命劫非生即死, 有的修士功德多得天道垂怜,一直到飞升都不见得能有一次命劫,有的修士则命途多舛,生来便有数不清的命劫要过, 而且命劫这种东西死多生少, 除非有大气运, 否则多半会陨落。 稍微运气好一点, 命劫会落在自己身上,那么只要自己能除掉心中的执念或者心魔,就能破劫;运气差一些,就会落在和自己相关的人身上,大多是仇人冤家,这便要麻烦许多。 褚峻修杀戮道多年也不曾有过命劫,谁知推算出第一次命劫,竟和他十几年前救的一个婴孩相关。 “那你想好如何破了吗?”郝诤皱了皱眉。 破命劫分“生破”和“死破”,前者是找到这人将因果给彻底清算解开,死破就是将人给杀了一了百了,不过多背些血债,渡劫时的雷大一些罢了。 绝大多数修士遇到命劫都会选择死破,干净利索,命终因果结。 “还没想好。”褚峻十分诚实道。 虽然他救过这孩子的命,但对他而言并非特例,若真的解无可解,他并不介意“死破”——他杀过的人不计其数,不怕多这一个。 郝诤了解他的脾性,知道他生性淡漠凉薄,却不敢多劝,只能委婉道:“宁乘风他哥是宁行远,把他当成宝贝疙瘩,这小少爷虽骄纵,却也很惹人喜爱,你不妨多观察些时日再作决定。” 褚峻应下,却先去了趟浮罗秘境。 十六年前他道心尽毁,哪怕他进暗域重塑杀戮道道心也迟迟不得行,只能另辟蹊径,从古籍上查到浮罗花可以重塑道心,便来一试。 浮罗秘境在海底,他不喜欢海水潮湿的气息,心情有些低沉,结果刚进来便看见一个只有金丹期的红衣少年被群无尾狼围住,眼看就要被吞入狼腹。 救人十分麻烦且因果极深,他面无表情地准备路过,结果瞥见了少年腰牌上的名字,脚步一顿。 他下去将人提溜上来,斟酌着要不要现在就解决了这个命劫。 面前的少年五官尚且稚嫩,但已经轮廓初现,他爹娘都生得一副好皮相,他自然也差不到哪里,一双黑亮的眸子直勾勾的盯着他,清澈又干净。 “把幼崽还回去。”褚峻冷声道。 被他提着衣领的少年顿时抱紧了怀里的小狼崽子,十分地不服气,“是它非要跟着我做我的契约兽!” 褚峻想直接把他给扔下去,但是想起郝诤的劝告,沉默片刻道:“无尾狼不会认主,做不了契约兽。” 少年看起来有些委屈,又像是同他撒娇一般,“那我也养着它。” 褚峻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沉声道:“它父母尚在,何必使它们骨肉分离?” 少年这才不甘愿地将小狼还了回去,绷着脸一副不开心的样子,落地之后却还是规规矩矩地对他行了个大礼,“在下万玄院弟子宁乘风,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褚峻不想同他牵扯过多,转身便要离开,谁知他又跟了上来,少年人活泼又聒噪,仿佛一刻不停地在问他问题: “还没请教前辈姓名?” “俊美的俊?” “啧,我当然是逃课……” “你偷溜进来我也不会告发你,你方才那招叫什么?” “能教我吗?我拜你为师!” “这怎么潦草了?你救了我,救命之恩,因果最深。” “你来浮罗秘境找什么?需不需要我帮忙?” “长什么样?你同我仔细描述一下,说不定我就知道了!” 褚峻听得脑子疼,他身上杀气和血腥气重,众人都避之不及,鲜少有人靠近,更不用说如此聒噪不怕死,偏偏对方毫无所觉,一个劲地问问题。 他一开始还耐着性子回答,后面便不耐烦了,不等少年反应过来,便将人给送回了万玄院,同郝诤传音道:“把宁乘风看好。” 郝诤本就担心他一个不耐烦将宁乘风给杀了,这下见他们在浮罗秘境碰上更是吓得不轻,宁乘风回去自然少不得挨训。 褚峻找了半天也一无所获,便回万玄院的藏书阁准备再看看那本古籍,谁知就是出去和无时宗传个信的功夫,他放在书架上的书便被人拿在了手里。 少年站在书架前低头看着手里的书,马尾散落在颈间,坠着玉石的发带不慎挂在了耳朵上,一身红衣在灯下灼灼欲燃。 他走到对方身后,这小少爷都毫无察觉,他伸手将那本书拿回来,宁乘风猛地抬头,震惊地瞪圆了眼睛,“你怎么在这里?” 褚峻见他这副模样,竟鬼使神差地觉得有趣,“你现在该在自省阁抄书。” 小少爷果然炸毛,气呼呼的瞪他,“你管我!” 褚峻不紧不慢地将书合上,“明日起便由我教你们剑法。” 果不其然,宁乘风看起来更生气了,后面直接同他动起了手。 褚峻轻而易举就将他按在了地上,手卡在他温热的脖颈上,只需稍稍用力,就能捏死他,也无需再担心命劫之事。 他手上稍稍用力,宁乘风便疼得闷哼了一声,当初给他拓海塑骨时,他也是这般极其怕疼,只会跟小病猫一样哼哼。 褚峻手上的力道一转,将人给提起来。 少年气鼓鼓地盘腿坐在地上,疼得眼睛微微发红,愤愤地瞪着他,却毫无威慑力,甚至看着有点可怜。 褚峻说:“你别哭。” 他会杀人,但是不会哄孩子。 “我没有!你明天才教我们!今天你管不着!”宁乘风的眼睛更红了,像是恼羞成怒,“褚峻,你给我等着!” 褚峻目光无奈,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下不去手。 他以为自己将这小少爷惹恼了,谁知第二天一早刚打开门,就被一堆七零八碎的东西给挡了个严实。 符篆丹药灵植法宝法衣……甚至还有个热气腾腾的包子。 他从那盛包子的纸盒上拽下个纸条,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大字:还你的救命之恩。 七零八碎加起来都不如他半根红木值钱。 褚峻将这些东西收起来,不是很理解这小少爷的想法。 第一天上课,宁乘风当众起哄扰乱秩序,被他轰了出去。 第二天上课,宁乘风试图摘他脸上的面具,被他轰了出去。 第三天上课,宁乘风在抄的剑谱上画鬼脸,被他轰了出去。 第四天上课…… 褚峻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可以皮到这种程度,明明其他人看见他避如蛇蝎,恨不得离他三丈远,他只要一个眼神,就能将人吓得面色发白。 宁乘风不仅不怕,还上赶着往上凑。 这日休沐,他刚推开门,就见宁乘风趴在窗户上冲他招手,笑眯眯道:“褚掌教早啊。” 骄阳初升,晨风徐徐,这笑容甚至比阳光还要再灿烂上三分。 褚峻却只觉得有些头疼,很显然宁乘风又不肯老实了,他看了对方一眼,“今日休沐。” “我知道今日休沐才来的。”宁乘风伸手撑住窗沿,一个利落地翻身就跳了进来,半点不把自己当外人,像只骄傲的小猫四处巡视。“啧啧,褚掌教,你这房间可真是泛善可陈,平平无奇。” 褚峻正准备将他丢出去,却见宁乘风直接趴在了卧榻的桌子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今天我心情不好,咱们先休战。” 褚峻:“…………” 这过家家般幼稚的言论,他还不至于和个小孩一般见识——虽然有时候确实很恼人。 这祖宗趴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你找到浮罗花了吗?” “没有。”褚峻将窗户关上,但这样一来很有准备杀人灭口的嫌疑,最近由于宁乘风总来招惹他,搞得郝诤心惊胆战,生怕他一个不耐烦就杀了这小祖宗破命劫。 褚峻想了想,又将窗户打开。 “我就说你肯定找不到。”宁不为又打了个哈欠。 褚峻看他眼下淡淡的青黑,问道:“昨晚做什么去了?” 宁乘风嘟囔道:“吵架……” 他在那里愤愤不平地嘀咕,大概又和他那两个朋友闹了什么矛盾,通常用不了半天三个人又能好得穿一条裤子,这次大概吵得厉害,竟然被逼得往他房间里蹿。 宁乘风拽过榻上的毯子往身上一裹,将自己滚成了个蚕蛹,“褚掌教,借你的榻睡个觉。” 不等褚峻拒绝,就两眼一闭睡了过去。 褚峻:“…………” 晨风微凉,他又伸手将窗户关严实,走到榻前,居高临下看着熟睡过去的宁乘风。 或许是因为从小被娇宠着长大,敢孤身一人进狼窝,也敢毫无防备地在他眼皮底下酣睡。 平时张牙舞爪半刻都不肯消停,睡过去之后看着竟意外的乖巧。 他本来打算今天再去趟浮罗秘境,被宁乘风这么霸道的强行拜访,便突然没了去探宝的兴致,自行打起坐来。 自从道心尽毁,他对灵力的感触大不如前,但又因为他的灵力至阳至刚,对某些阴邪之气格外敏锐,一股诡异的气息若有若无地在他身边盘旋,褚峻猛地睁开了眼睛。 周围一切如常,除了正在榻上睡觉的宁乘风。 他眉间青玉色的九叶莲家纹若隐若现,整个人都冷汗津津蜷在一处,难受到无意识的哼唧。 褚峻拽过他的手给他把脉,宁乘风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他,眼中的红色一闪而过。 不是梦魇,倒像是心魔入体即将走火入魔的征兆。 可等他再细看,那股诡异的气息又突然消失不见。 宁乘风大概难受得厉害,裹在身上的毯子被他扯得乱七八糟,挣扎着想要离开远一些。 褚峻伸手捏住了他的后脖颈注入一些灵力,便见他侧颈浮现出黑色的纹路,目光一凝,伸手将他的衣领扯开,还不等细看,门就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景和,我听说宁乘风来找你——”郝诤震惊的望着他,语无伦次道:“你这是……你们这是……” 他用毯子将浑身是汗的宁乘风裹住,正色道:“有事?” 郝诤被噎了一下,接着痛心疾首地看向他,仿佛在看什么衣冠禽兽,“他还是个孩子。” 褚峻:“……他身上有心魔。” 郝诤愣了一下,“心魔?这孩子我看着长大,道心坚定心境纯澈,怎么可能有心魔?” 褚峻摇摇头,“不是寻常心魔,更像是被人强行放进去的,起码十年之久。” 郝诤脸色一变,仔细探查了一番,凝重道:“可有法子解除?” 褚峻摇头。 “得告诉宁家这件事。”郝诤转身就往外走。 “你如何保证这心魔不是宁家人给他种下的?”褚峻面无表情道。 “可宁家待他极好——”郝诤道。 “他父母皆亡,本家待他再好也难保有人生出异心。”褚峻道:“这心魔仿佛与他融为一体,是日积月累种下的。” 郝诤皱了皱眉,不赞同道:“你打算利用这心魔破你的命劫?” 若宁乘风走火入魔爆体而亡,褚峻的命劫自然就破了,只是这实在有些卑鄙。 “看情况。”褚峻不慌不忙道。 郝诤袖子中的手动了几动,显然是在推算什么,半晌过后,突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哼笑道:“你最好是。” 言罢,竟然也不管宁乘风,甩袖便走了。 褚峻不明所以,低头看向宁乘风,还被他嫌弃地蹬了一脚,完全没有得到身为杀戮道该有的尊重。 宁乘风一觉睡到太阳西沉,大概是睡舒服了,在榻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翻身就要继续睡。 “你该回弟子舍了。”褚峻提醒他。 宁乘风似乎被吓了一跳,睡眼惺忪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嘟囔了句什么,兜头蒙上毯子就要继续睡。 他只好走过去将毯子掀开,“回你的房间去睡。” 宁乘风半边脸上还有压红的睡痕,恹恹地耷拉着眼皮,声音里还带着睡意,“我又不占你的床,只在这儿睡。” 褚峻想起方才郝诤的眼神,皱了皱眉,“成何体统。” 宁乘风抱着毯子不肯撒手,十分敷衍地嘟囔,“褚掌教,景和长老,褚大哥,褚峻……你行行好。” 褚峻想起他身上的心魔,难得破例一次,“下不为例。” 宁乘风闭着眼睛冲他弯了弯嘴角,吧唧一下又倒在了榻上。 褚峻不解他哪来的这么多觉要睡,见他蜷在那榻上一直睡到月上柳梢都没要醒的意思,便走过去,动作生疏地将人抱了起来。 之前他便有所察觉,宁乘风体寒,虽看着活蹦乱跳,但其实和刚出生时一样,身体并不好,抱着像个小冰块。 大概是觉得他身上暖和,宁乘风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脑袋还往他怀里蹭了蹭。 褚峻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第二天宁乘风从榻上醒来,神清气爽地蹦下来,同他行礼,“多谢褚掌教收留。” “嗯。”他低头看书,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 宁乘风推开窗户就要往跳。 “走门。”褚峻头也不抬道。 偏偏这小子不走寻常路,他说完还是从窗户里跳了出去,笑眯眯地冲他摆手。“褚掌教下午见!” 像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狸猫。 这种错觉一直持续到下午他的剑法课。 不知道什么时候,宁乘风又和崔辞闻在野两个和好,三个人站在树下嘻嘻哈哈,也不知道去哪里野,靴子边一圈泥巴。 果然,见他出现,宁乘风眼睛就一亮,眼珠子转得飞快,不知道又在憋什么鬼主意。 褚峻便安静地等着,果然快要下课时,他头也不回的捏住一只爪子,爪子上挂着张纸,上面画了只活灵活现戴着面具的小王八。 虽然不想承认,但那只小王八确实同他有几分神似。 褚峻头一次生出哭笑不得的情绪来,将那只小王八没收,拎着宁乘风去了自省阁。 宁乘风垂头丧气了小半个时辰,抄剑谱抄的不耐烦,趴在桌子上眼巴巴地瞧他,“褚掌教,你为什么非要戴个丑兮兮的面具?我能看看你到底长什么样么?” “不能。”褚峻低头看书。 “我就瞄一眼。”宁乘风趴在桌子上凑过来,伸手就要摘他的面具,被他捏住手腕。 “再加三篇。”他松开手。 “不看就不看,小气。”宁乘风十分不满,只老实了一刻钟,便又暗搓搓想给他贴瞌睡符。 一页书,褚峻看了一晚上都没能看完。 又是休沐这天,外面下了很大的雨,褚峻正在打坐,就听有人在敲窗户。 他走过去将窗户打开,便看到宁乘风手里拎着个纸盒子冲他招手,“褚掌教早啊!” 褚峻半晌无语,见外面雨大,便微微侧身让开,宁乘风就十分识趣地爬进来,带进来一身的潮气。 他不理解宁乘风为什么有门不走偏爱爬窗户,更不明白为什么每逢休沐就要来找他。 甚至还很有礼貌的带了礼物。 “食堂的栗子酥。”宁乘风十分不见外地盘腿坐在榻上,将那小盒子推向他,“刚出锅的,你尝尝。” 这热情的劲头让褚峻怀疑他在里面下了毒。 褚峻捻起一块来还没尝,对面毯子一裹直接睡了过去。 宁乘风这样显然不对劲,他将郝诤叫来,郝诤又将尚暖薇叫来。 尚暖薇诊了半天,道:“他被种下心魔,现在即将发作,不管是入睡还是打坐入定都会陷入梦魇……看他这黑眼圈,估计是一旬都是生生熬下来的,专门来你这里补觉,啧,小子倒是会找地方。” “你修炼的心法至阳至刚,诸邪不侵,完全能将他身上这诡邪之气压住,他自然能睡得舒服。”尚暖薇叹了口气,“真是难为他了,顶着被你冻死的风险,就为了能睡个安稳觉。” 褚峻看向睡得不省人事的宁乘风。 修士是人,自然也需要休息,尚未筑基只能睡觉,筑基之后可以打坐代替睡觉,不过归根结底还是睡觉更能恢复精力,宁乘风不管入睡还是入定都会陷入梦魇……那他到底哪来的这么多精力在剑法课上活蹦乱跳折腾事的? 送走尚暖薇,郝诤道:“他这心魔凶得很,而且用不了多久便要发作,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到底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只以为自己睡不着,心下烦躁,四处找能好好睡上一觉的地方,偶然发现他这里能安眠,就算和他不对付,也乐此不疲来找他…… 郝诤老神在在揣着袖子问他:“你这命劫生破还是死破,可想好了?” 这大半年因为宁乘风,他过得吵吵嚷嚷又十分热闹,谈不上多喜欢,却也不讨厌,生破还是死破,其实从他最开始出手救人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答案。 他看着榻上睡得安稳的宁乘风,“他还有四年的课没有修习完。” 郝诤捋着自己半长不短的胡子,一脸果然如此的神情,“我就说这小子招人喜欢。” 褚峻不置可否。 看在方才那盒栗子酥的份上,不过是解因果,麻烦些就麻烦些。 “那他身上这心魔——” “我来破。” 第78章 心魔(上) 宁乘风睡到半夜, 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半晌没动作。 正在榻上打坐的褚峻睁开眼睛,便见宁乘风神情怔忪, 双目无神, 便起身过去。 褚峻以为是心魔的影响, 伸手替他诊脉,却被躲开。 过了许久,褚峻才听他哑声道:“褚掌教, 有水吗?” 褚峻便给他倒了杯温水。 宁乘风喝了水,垂着眼睛低声道:“我看见我爹娘了,他们还活着……可我突然想起来是在做梦。” 他从未提及过自己的爹娘, 修的又是无情道, 现在大概是受心魔的影响,竟罕见的表露出一丝难过来。 褚峻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突然记起去凡间界时大人哄孩子的场景,便伸出手来,动作生疏地摸了摸他的头。 宁乘风难得没炸毛,困顿地垂着脑袋,闷不吭声地躺下裹上被子背对着他,继续睡了。 褚峻坐在床边, 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自从那天之后,宁乘风对他的态度便有些细微的改变—— 找茬惹麻烦的频率更高了,却又不怎么过分,让人哭笑不得。 有时候他讲课时, 矮几上会突然长出一片小花来, 摇头晃脑, 下面的小弟子们忍着笑, 宁乘风托着腮懒洋洋地冲他挑眉。 他教如何御剑,宁乘风便会控剑绕着场地四处乱飞,直到他出手将人抓住才肯老实,也愿意安静上半堂课学习。 他布置下去作业,宁乘风便会提前来交,磨磨蹭蹭待在他房间不肯走,抱着作业理直气壮地睡上一觉。 休沐来找他时也不肯直接睡觉,一开始是非要看着他尝完点心,后来是要陪他下棋,再后来要试验自己研究出来的新阵法;而原本空旷单调的房间里也渐渐多了些不属于褚峻的东西,宁乘风带来的枕头,宁乘风落下的靴子,宁乘风觉得好看的花瓶,宁乘风喜欢的茶杯,宁乘风掉的灵石,宁乘风…… 等他习惯性地期待休沐,将解决心魔的时间往后一推再推的时候,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发展有些不受自己控制了。 这天宁乘风又熟门熟路地摸进来,手里还抱着个大箱子,进来便塞到他怀里。 “这是何物?”褚峻被这箱子的重量沉了一下。 “我和崔辞还有闻在野去海边捡来的石头。”宁乘风半跪在地上看向他的床底,“藏在你床底下正好,给我。” 褚峻将箱子递给他,他费劲地将那箱石头推进床底,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 “为何藏在我这里?”褚峻不解。 “郝院长不让弟子舍放杂物。”宁乘风叉着腰道:“每次长老们查寝都要没收,你这里正好能藏。” 褚峻沉默片刻,“……我也是长老。” 宁乘风冲他灿烂一笑,拿胳膊肘捣他,“褚哥,咱俩谁跟谁啊!” 褚峻:“……没大没小。” 他比这小混账大上五百多岁,这般叫实在不成体统。 宁乘风才不管他,从袖子里掏出副图纸来,“我最近得了个好东西,给你看看……” 褚峻看着他这般兴致勃勃,没扫他的兴,过去同他一起看完那副图纸,很快他便困顿地直点头。 “困了便去睡。”褚峻将那图纸收起来。 宁乘风趴在桌子上费力地睁着眼睛,“褚掌教,你找到浮罗花了吗?” “没有。”褚峻语气一滞。 他每次休沐都被宁乘风安排得满满当当,闲暇时一边打坐一边看宁乘风睡觉,时间便不知不觉过去了。 他活了五百多年,第一次体会到原来日子可以过得这般吵闹有趣。 “哦。”宁乘风打了个哈欠,看上去还想说什么,但撑不住直接睡了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住了他的袖子。 欲念起,又被生生压下。 这样下去不行。 他和宁乘风之间的因果太深,解起来本就不容易,遑论宁乘风未必肯配合。 这小子大概觉得自己掩饰得很好,在他这里睡了一天一夜,大摇大摆地跳窗户走了。 某个半夜,褚峻在海边的沙滩上找到了他。 宁乘风正拿着鱼竿装模作样在钓鱼,托着腮盯着漆黑的水面,不停地打哈欠。 褚峻隐匿了身形,站在他背后看他钓鱼,放出些许灵力将宁乘风给彻底包裹住,没多久,人就抱着鱼竿彻底睡了过去。 渡心魔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且修习心法完全不同的人,更是难上加难。 但宁乘风刚出生不久后就是褚峻给他拓海塑骨,自己的一层精魂灵力至今还牢牢护着他的经脉丹田。 他抽出许久之前的那根红绳,将宁乘风身上的心魔轻而易举地渡到了自己身上。 这心魔蛮横阴毒,褚峻花了些手段才勉强将其压住,又将宁乘风有关他的记忆封住了大半。 一颗极难察觉的小红痣凝在了宁乘风的锁骨上。 郝诤得知后十分不解,“你封他记忆作甚?” “方便解因果。”褚峻道。 郝诤依旧不解,“那你为何不全封住还留下一些?” 褚峻沉默下来。 那根红绳被他戴在了手腕上,掩于袖中,就像他不可言说的那点私心。 宁乘风身上没了心魔,也没了动不动来他房间里的睡觉的习惯,对他也变回来刚开始的疏离和戒备。 以及,又开始活蹦乱跳地搞事情。 这天宁乘风又犯了错,他照例拎着人去自省阁罚抄剑谱。 放在之前他总会没话找话,小动作不断,片刻都不会老实,现在安静下来,反倒是褚峻觉得有些不习惯。 “宁乘风。”他喊他。 宁乘风抬起头来,眼神警惕,“干嘛?” “最近可有身体不适?”心魔已除,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宁乘风狐疑地望着他,“没有。” “手。”他又道。 一团皱皱巴巴的符纸被放在了他掌心。“……这是什么?” “符呗。”宁乘风看起来很心虚。 褚峻心里哭笑不得,面上却不显,替他把了脉,才面前放下心来。 宁乘风又问他浮罗花的事,被他用罚抄打发了过去。 他不打算再取浮罗花,如今他替宁乘风渡心魔,又强行将因果解了大半,并不是重塑道心的好时机。 小半个月后,确认宁乘风身上没有任何问题之后,他便准备离开万玄院。 房间里到处都是宁乘风留下的痕迹,就像是小动物标记地盘,他手上一个诀下去,东西便物归原主。 鲜活的少年,荒唐的念头,从此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可他打开门,就看到一朵殷红的浮罗花在风中摇曳。 宁乘风冲他笑得正开心,“给。” 刚压下去的死灰落进了一点火星,以燎原之势吞噬了之前的斩钉截铁。 他伸手将那朵花接了过来。 宁乘风还说了句什么,他已经无暇去听,只是在面具之后笑了笑,然后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拍了一下他的头。 被他强行渡来的心魔终于抓住了漏洞。 他猛地关上门,走进传送阵,去了荒无人烟的沼泽,准备将心魔彻底解决,顺便替郝诤杀了那些扰乱法阵的魔物。 道心尽毁之后,生破命劫,强渡心魔,自然走火入魔,生死难料。 倒也真应了他推算出来的——他的命劫确确实实是落在了宁乘风身上。 不过他运气还算不错,只是走火入魔失忆了一段时间。 他在沼泽荒原边缘的小丘山上恢复了记忆,将心魔斩了大半,甚至还用浮罗花重塑了道心。 他本来打算修无情道,脑海中却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修无情道的……咱俩总不能都修无情道吧。’ 于是,他心念一动,选了清净道。 ‘我最快半个月就能赶回来,你别到处乱跑。’ 最开始几天,他还记得自己在等人,似乎已经等了很长的时间,可等他完全恢复之后,便将这约定遗忘。 因为刚重塑的清净道道心不稳,他便回无时宗开始闭关,同宁乘风之间的过往,他那点尚未挑明就被自己掐灭的心思,也随着漫长的时间流逝,彻底淡了下来。 可如今他将那段缺失的记忆彻底想了起来。 他仿佛又变成了小丘山上那个万里,坐在那里,看日升月落,等他的乘风回来。 又疯魔了般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忘。 那是他道心最不稳的时候,残存的杀戮道和初生的清净道斗争不断,思绪混乱,灵力乱窜,稍有差池便会灰飞烟灭,在恢复记忆和走火入魔之间游移不定。 他如今身处长生道场,周围血气弥漫,成熟后的宁乘风和年少的宁乘风的脸在他眼前交替而过,他仿佛被撕裂成了褚峻和万里两个人,一个让他彻底斩断心魔杀了宁乘风证道,一个让他彻底和心魔融为一体,将宁乘风彻底困在身边。 “杀了宁乘风,破劫证道。” “何不改回杀戮道?” “你神不清心不净,清净道修到如今,你修到了什么?” “无情道可飞升。” “你生来无情无欲,何必自寻烦恼?” “你要看宁乘风同别人双宿双飞?” “你修到如今境界,何不随心所欲?” “你当初留这心魔在身上是为了什么?” “你不是喜欢宁乘风吗?” 仿佛有无数人在他耳边窃窃私语,声音忽远忽近,时而严厉时而温柔,编织成细密的网将他封于其间,扰乱他诱惑他。 他感觉到了久违的暴虐杀意。 “杀了宁乘风。” “杀了宁乘风。” “杀了宁乘风。” 一道亮色突然闪过,褚峻猛地睁开了眼睛,裹挟着千钧之力的一掌直劈而下,正中对方心口。 霎时之间青光大盛,对方被迫显露出身形来,笑道:“景和太尊竟纡尊降贵以身为饵也要诱我现身,佩服!” “藏头露尾之辈。”褚峻又一掌劈下,周围灵力翻滚,似是轻飘随意一拍,又似有无数法相自掌中而出,杀意凛然。 那青光急急后退,却还是抵挡不及,被一掌碎了青光幻象,露出真实面目来。 他身量中等,五官憨厚,看着竟然还有一丝和蔼,但那双眼睛却形如狼眼,不笑盯人时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他捂住肩膀上的伤口,弯起嘴角笑道:“景和太尊真是好算计,虚虚实实,连在下都不知道您如今修为几何了!” 明明心魔发作修为大打折扣,上两次交手时只能同他打个平手,现在却又能轻而易举地打碎他的伪装幻象。 褚峻一袭白衣飘然,神色淡漠地看着他,在自己久远的记忆里终于找到了这个人,“宁帆?” 宁帆大声笑道:“当年在浮空境仅与太尊一面之缘,难为您还记得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真是难得啊!” 他们的对话响彻整个长生道场,连在虚空中斗法的郝诤和王滨都默契地停了手,看向他们。 “宁、宁家的人?”尚且清醒的有人大惊失色,“宁家不是只剩宁不为一个了吗?” “宁帆是谁?为何从来没有听说过?”也有人疑惑不解。 宁帆死死盯着褚峻,笑得极为畅快,“今日这七杀阵可是专门为景和太尊你准备的,在场的所有修士都是给您准备的活祭品!” 郝诤飞身而上,站在了褚峻身边,厉声道:“七杀阵乃是十七州禁术!岂能随意动用!” 王滨老祖却站在了宁帆一边,笑道:“它既然出现,便有存在的道理,郝院长今日能活着出去再说吧。” “准备破阵!”郝诤怒喝一声,万玄院原本默默无声的长老们纷纷起身而上。 “卫家愿助一臂之力!”卫雪松和卫玉泉两兄弟带着自家长老也站在了万玄院之后。 “藏海楼桑氏义不容辞!”桑田也带人表态。 有了卫家和万玄院打头,况且又有景和太尊的名头在这里震着,尚且清醒的众修士纷纷飞身而上准备破阵。 王家众人自然是站在了王滨身后。 宁帆抚掌大笑,“那今日便让你们知道这七杀阵的厉害!人来!” 只听他怒喝一声,一阵奇异的气流穿透整个道场,那些走火入魔正在自相残杀的修士如同听见了召唤一般,竟纷纷御剑站在了宁帆一边。 两相比较之下,宁帆这边走火入魔的修士数量上竟然还更胜一筹。 最重要的是,那些被控制的修士还是他们精心培养的年轻一代,其用心不可谓不恶毒。 宁帆先是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而后又笑出声来:“自相残杀的戏码……真是百看不厌呐。” 无数青色蛊虫从地底纷纷涌出,振翅而飞,猛地涌向郝诤一方的人,走火入魔的修士紧跟而上,此时也完全顾不上同门之谊,为了活命只能厮杀在一起。 郝诤和王滨终于不再仅限于虚空斗法,两位小乘期的大能终于实实在在地动起了手,一瞬间地动山摇。 宁帆看向褚峻,手中黑色的咒文流转,猛地向他袭去,“我倒要看看你顶着心魔和血气能撑多久!” 褚峻生生接下这一掌,肩膀的黑色纹路顿时开始蔓延,迅速爬上了半张脸。 —— 冯子章操控着天涛尺停在了流云阁上空,欲哭无泪道:“爹他对我们也太有信心了,这镇魂流云可怎么取?” 江一正从袖子里拿出一块腰牌,上面刻着桑云两个字,还盖着藏海楼的印,“爹把我丢上来的时候塞给我的。” 冯子章依旧没有信心,“可这腰牌怎么用啊?总不能你拿着在流云阁上面晃一晃,这流云阁就自己打开——” 江一正随手一晃,天涛尺下的流云阁突然开始震动起来,咔嚓咔嚓几声,如同绽放的花瓣一样,露出中间的入口来。 “……了吧。”冯子章震惊地瞪圆了眼睛,好半晌才道:“这也行!?” 江一正拽着他从天涛尺上跳了下去。 “等等,尺子!”冯子章回想起方才宁不为传音给他的口诀,将尺子塞进了袖子里。 他们二人沿着旋转的木梯一路往下,便看见房间正中供着一块巴掌大小的宝物,形如流云,看着柔软蓬松,其上紫气朦胧,周围流光溢彩,灵气浓郁非凡。 只是这东西周围密密麻麻布满了无数法阵,根本不知道该从何而解。 江一正低头看向手中的腰牌。 冯子章忍不住道:“总不能这腰牌还能打开这法阵——” 江一正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一步,在层层叠叠的法阵边缘停下,捏住腰牌往前试探性地一递,只见无数法阵瞬间消散,那巴掌大的流云晃晃悠悠便飘到了她手心里。 冯子章:“……吧。” 江一正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子章,以后会说话就多说点。” 冯子章:“…………” 这镇魂流云如其名,放在手里就像捏了块软绵蓬松的云,单单只是拿着就沁人心脾,心神安宁,江一正和冯子章稀罕地一人捏了一下。 “咱们赶紧给爹送去。”江一正道。 冯子章拿出天涛尺,正准备放大,却听见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二人循声望去,便见褚信浑身是血地扶着楼梯扶手走了上来。 双方见面,俱是惊讶。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闯了八十一道关卡九死一生才爬上来的褚信不可思议地看着完好无损的冯子章和江一正,面色逐渐阴沉。 “就、就咔嚓一下,就进来了。”冯子章讷讷道。 江一正眼疾手快地要将镇魂流云塞进袖子里,褚信却双眸血红猛地扑了上来。 江一正提剑挡了一下却没能挡住,被猛地击飞出去,重重撞在了墙上。 “把镇魂流云交出来!”褚信一步步地逼近她。 “不可能!”冯子章操控着天涛尺猛地撞向他,被他躲过之后,墙边的江一正而去,将她拽上了天涛尺,不等褚信反应过来,便朝着长生道场的方向疾速飞去。 “站住!”褚信即便因为流云阁的机关身受重伤,也不肯放弃,御剑疾速追赶过去。 “不好,他就要追上来了!”冯子章大惊失色,他扶起江一正道:“我来拖住他,小江你快点把东西给爹送过去。” “可你根本打不过褚信!”江一正不赞同道。 “没关系,我有爹给的天涛尺,而且你忘了吗,我运气特别好,肯定死不了!”冯子章拍了拍胸脯。 江一正先是红着眼睛摇了摇头,继而重重点头,“那子章你保重。” 说完,干脆利落地跳上了自己的宽剑,御剑而去。 冯子章:“…………” 啊,真是个干脆利落的妹妹。 他操控着天涛尺猛地一个回旋,将追赶而来的褚信挡在了面前,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褚信轻蔑地看着他,“就凭你这个筑基期的废物也想拦住我?” 冯子章握着剑的手微微发抖,却不忘纠正道:“我已经金丹期了!” 褚信勾唇一笑,“哦,我化神期了呢。” 冯子章使劲咽了咽唾沫,“那你也休想过去!” 褚信长剑出手,嗤笑道:“好啊,那我就将你杀了!” 另一边,江一正蹲在自己的宽剑上飞得摇摇欲坠,她现在无比庆幸当初听从了她爹的建议去找景和太尊指点,好歹突破到筑基期能御剑,又后悔自己偷懒没能勤加练习,现在都不敢在剑上站着。 好在玉灵丹的功效极好,她不用动用自己的灵力也能飞得极快,否则体内蛊虫发作,只怕死得更快。 她一边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一边飞到了长生道场外,便见偌大的道场仿佛生成了一个巨大的弧形屏障,里面血雾弥漫看不清具体模样,而外面两道身影正在激烈地打斗,以她的水平只能看到两道不断变换位置的残影,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她拿着手里的镇魂流云急得团团转,最后没有办法,只能扯着嗓子大声吼道:“爹啊!哪个是你!?东西我们取来了!” 正在同谢酒缠斗的宁不为朱雀窄刀一翻,猛地震开谢酒,往江一正那边飞去,谢酒却紧追不舍,又将他缠住。 江一正急得满头大汗,脑海里突然灵光一现,大声道:“爹,你放个小山最喜欢的那件衣裳上的图案,我给你用剑送过去!” 宁不为随手往远处用灵力炸开个小狗的形状,作势要往那边飞,谢酒猛地飞身过去,却不想在他身后用灵力炸开了一个巨型的小鸭子。 “爹!接着!”江一正将镇魂流云往宽剑上一贴,铆足了力气灌注灵力将剑往那鸭子的方向投掷而去。 她眼力极好,宽剑正中鸭头。 宁不为一把便将那镇魂流云取了下来,往长生道场弧形的屏障正中重重拍了下去。 谢酒这才发现自己上了当,方才宁不为拖他这么久竟然是在暗中布阵再用镇魂流云改阵,登时怒喝道:“住手!” 然而为时已晚,宁不为手中的镇魂流云倏然暴涨数十倍,那笼罩在长生道场之上的弧形屏障轰然破碎! 道场内正在厮杀不休的人不约而同闻声抬头望去。 只见高空之上,黑衣猎猎的男子执刀而立,眉眼冷冽,脚下踩着一大朵柔软蓬松的白云,左边是只摇头晃脑吐舌头的大蓝狗,右边是只憨态可掬但被宽剑穿头的大黄鸭。 偌大的道场上诡异的安静了一瞬。 被崔元白抱着躲在暗处的宁修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这一幕,激动地拍了一下小手,“呀~” 爹爹真威风呀~ 第79章 心魔(下) 虽然宁不为的出场方式跟他自己想象的有些差距, 但是不妨碍他现在暴躁到想杀人。 早已杀红眼的众人大概觉得狗和鸭子实在没什么威慑力,很快就重新陷入了厮杀。 反倒是藏海楼那群姓桑的认出自家的至宝,桑田怒喝一声:“何人胆敢盗取我藏海楼的至宝!?” 宁不为将镇魂流云变小收进袖中, 冷声道:“桑云给的。” 桑田被噎了一下, “如今桑家我说了算!将镇魂流云还回来!” 他大概觉得宁不为只是个金丹期的小修士,不足为惧,气势汹汹冲他袭来, 此时谢酒也发现宁不为方才只是诈他入阵, 七杀阵根本没被破解, 被愚弄的恼怒让他直接对宁不为要下死手。 宁不为踩着朱雀窄刀动作敏捷地躲开两人的夹击,皱着眉四处搜寻褚峻的身影。 褚峻之前修为便忽高忽低, 又因为那邪气变得不太正常,若那青光趁机偷袭,让他在七杀阵中心魔发作,恐怕稍有不慎就会爆体而亡。 他反手两个阵法打向身后的谢酒和桑田, 目光扫过长生道场的高台, 目光突然一凝。 褚峻正和一人在交手, 褚峻周身灵力不稳,而他的对手——宁不为有一瞬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宁帆?”宁不为猛地停住, 旁边飞过来一道身影,他顺手抬袖扫开。 宁帆抬起头来, 饶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朗声道:“今日我奉宁家家主宁不为之命,来取褚峻的性命,诸位若是识相, 便饶你们一命!” 他本就修为极高, 外加上可以传音, 整个长生道场乃至论道山周围都响起了他浑厚的声音。 这时底下不知道是谁认出了宁不为,高声道:“是大魔头宁不为!” “是宁不为!此事果然和他有关!” “真是太可恶了!魔头果然只会用些下作手段!” “宁不为纳命来!” 众人顿时义愤填膺,大多却又畏惧魔头之名不敢贸然出手。 “放你娘的屁!”江一正气得怒吼,声音虽然不大,但却足够在场的修士听清楚,刚才明明是宁不为破开的七杀阵救了你们!” 却听谢酒微微笑道:“这七杀阵可还没破呢,小姑娘。” “她和宁不为是一伙的!”侥幸没被蛊虫附身的李渐青大声道:“大家千万别被她蒙蔽了!” 步清扶着受伤的宗盛,抬头看向宁不为,震惊道:“师兄,是、是送我们出雨眠山的那人!” 即墨鸿彩皱眉道:“先看看再说。” 宁不为的出现瞬间让泾渭分明的整个战局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底下的人看向他的目光厌恶又戒备,让人十分不爽。 他看向宁帆,嗤笑一声道:“不过是当年连主家大门都进不去的一条狗,也敢借我的名头在这里吠?我宁不为杀人向来亲力亲为!” 宁不为的声音比宁帆还要高上三分,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心中顿时又疑惑起来。 “说不定你们在演戏呢!?”李渐青高声道:“谁不知道你诡计多端手段毒辣!”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身上,李渐青顿时沾沾自喜起来,觉得自己勇敢无畏,再接再厉道:“今日若非你做局,能将景和太尊和郝诤院长都困在此处!?” 这一来众人顿时纷纷附和。 宁不为懒得跟这群杂碎废话,他认出上次调戏褚峻的也是此人,朱雀窄刀顿时脱手,瞬间刺穿了李渐青的脑袋,红白相间的液体四溅而开,朱雀刀滴血未沾回到了他手里。 众人顿时面如土色。 宁不为扯了扯嘴角,眼里满是不耐烦,“什么时候我做事情,也轮得到你们这群杂碎在这里评头论足了?” “宁不为,你欺人太甚!”有人怒喝出声。 宁不为冷笑一声:“那你来啊。” 方才出声的人像是人间蒸发一样,没了声息。 桑田脸色难看,对郝诤道:“郝院长,您说句话啊。” 郝诤的注意力还在宁帆和王滨身上,闻言捋了捋胡子,“嗓子有点哑。” 桑田:“???” “魔头,我等怕你不成!”有宗门的长老愤愤不平,飞身向他袭来,众人见有带头的,也便硬着头皮一起要上。 宁不为朱雀窄刀上黑雾缭绕,扫视四周,不管是宁帆还是周围这群所谓的正道,他一个都不打算放过。 谁知那群人却被一道劲风扫退。 褚峻脸上的黑色纹路不知何时又被压下,他落在宁不为身侧,开口道:“与他无关。” 宁不为愣了一下,转头看向他。 褚峻却看向宁帆,“此人才是罪魁祸首。” 下面不知谁又大声道:“你们看景和太尊周身的黑气!会不会也被蛊虫控制住了!?” 众人顿时脸色一变。 桑田退后一步,满脸地戒备,“太尊,您是打算站在宁不为这边吗?” 褚峻毫不犹豫道:“是。” 众人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连郝诤都诧异地动了动眉毛。 “哈哈哈哈哈哈!”宁帆突然大声笑起来,语气阴沉道:“我宁家复兴势在必得!你们便来当第一批血祭的蠢货!谢酒!” 谢酒闻言皱了皱眉,却还是从掌心祭出了一面方旗,上面绣着诡异的咒语纹样,只见他执旗立于道场中央,周围青光大盛,原本以为侥幸没被蛊虫附身的人突然一个个自高空坠落,有的祭出法宝去接,接到的全是走火入魔的同伴。 便是连郝诤和万玄院中的长老们都面色俱变,立刻封住经脉当场打坐调息,余下的各人便纷纷效仿,但是修为不足者还是难逃此劫。 就连褚峻也是身形一晃,黑色的纹路重新蔓延到了半边脸,宁不为一把将他扶住,道:“你打坐调息。” 说完不等褚峻阻拦,提着朱雀窄刀直奔宁帆而去。 宁帆知道他之前因为丹田碎裂如今修为只有金丹期,压根就没有将他放到眼里,抬手轻而易举地挡住他的一刀,压低了声音道:“故人难得重逢,小少爷见了我怎么上来就要打杀呢?” “自然是因为你这种臭虫不配活着。”宁不为冷笑,又一刀劈下,浓郁的黑雾四散而开。 宁帆笑道:“前面两次见面都被景和太尊打断,这次我倒想好好领教一下小少爷如今的本事!” 只见他从紫府祭出一支弯钩来,阴恻恻一笑,“小少爷还记得这钩子么?” 年幼时肩胛骨被刺穿的画面一闪而过。 宁不为面色一沉,眼中的猩红涌动,周身煞气大作,朱雀窄刀同飞来的钩子缠绕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宁帆笑道:“这才对!这才对!你身上的邪气不用留着作甚?还是真怕自己控制不住入了魔彻底丧失神智变成只会杀人的怪物——” “就像你父母一样。” 厉鬼哭啸声顿时响彻整个长生道场,宁不为连刀带钩重重砸向宁帆,将他逼得步步后退,冷声道:“谁派你来的!?” 宁帆笑得痛快,“谁派我来的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你心里想的那个人是谁你不知道?你怕什么?” “满口胡言!”宁不为将朱雀窄刀抽了出来,踩着朱雀窄刀猛地向后回旋。 “这七杀阵吞噬万物,是最霸道的凶阵,你若想在这里摆你那噬魂阵,只怕不等摆出来便被吞噬得一干二净!”宁帆得意一笑。 宁不为指尖飞速掐诀,上百道黄纸符倏然出现在他周身,在风中沾染灵力飘摇,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宁帆,“那你便试试这符!” 上百道符纸疾速冲向宁帆,却又在他出手阻拦时猛地消散。 宁帆愣了一下,紧接着背后突然一凉,朱雀窄刀直冲他咽喉而来,他只能仓促躲开,脚下却突然之间动弹不得,他猛地向后一翻身,就被数不清的符纸贴满全身,猛地炸开。 宁帆怒喝一声,祭出了卷四海图,瞬间将自己周身包裹起来,但是那四海图也被炸得七零八落。 “只会用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损招数!”宁帆多少还是受了些伤,虽然都是皮外伤,却足以将他惹恼。 宁不为嗤笑,“彼此彼此。” 宁帆冷冷看着他,“若不是他下令不能取你性命,你以为我会放过你!?” 宁不为目光一凛,“可惜我不打算放过你!” “爹!”迟迟赶来的冯子章趴在大黄背上,大声喊道:“接尺!” 天涛尺顺从地落在了宁不为手中,瞬间爆发出一阵耀眼的光芒。 调息完的褚峻飞身而上,站在他身边,这意思显然是准备跟他一起打这一架。 宁不为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不怎么稳,尤其是那黑色的纹路还在若隐若现,想将人按回去,却被褚峻阻止。 “你如今的修为不是他的对手。”褚峻同他传音道:“即便用上你的邪气,也只能是惨胜,少不得要折半条命进去。” 宁不为的修炼法子同寻常修士不同,虽然偶尔爆发能越好几个大境界杀人,但也是在损耗自身,当初他一口气杀了几百人,自己也落得个废人的惨状,并不怎么划算。 他自然知道这一点,但是从没在乎过。 “好不容易养好的身体,别随便糟蹋。”褚峻的声音不急不缓,却带着股不容辩驳的坚决。“不然宁修又要哭着给你疗伤。” 宁不为……宁不为被说服了。 他自己怎么折腾都无所谓,但是他舍不得自己的儿子劳神费力——毕竟他还只是个奶娃娃。 朱雀窄刀上的黑气顿时就有所收敛。 宁帆见他们旁若无人的说悄悄话,登时大怒,“谢酒动旗!” 谢酒镇守七杀阵阵眼,闻言皱起眉,传音道:“师叔,师父说过,不可伤宁不为性命。” 宁帆冷冷瞥了他一眼,一道青光打下,那展大旗便迎风而起,除却静坐调息抵抗心魔的那群长老,被蛊虫控制的众多修士纷纷不要命般地扑向宁不为和褚峻。 宁不为提刀便要杀,却被褚峻拦住。 褚峻没有劝说,而是不急不缓道:“我有更省力的方法,你帮我压住身上的邪气。” 偌大的道场上空突然之间风起云涌,黑白二色的太极印遮天蔽日而起,将正在厮杀的众人笼罩在印下,一柄通体绯色的长剑轰然而现,殷红的血光将天地映照得只剩暗芒,至阳至刚的灵力与至阴至邪的魔气交缠在一起,似有无数清心安神咒从四面八方传来,将走火入魔的众人唤回神智,又有无数厉鬼哭啸,挣扎不安要肆虐而出,让众人心神俱震。 原本走火入魔已深的诸多修士纷纷恢复神智,抬头看向上空一黑一白两道身影。 “是景和太尊和……宁不为?”有小弟子不可置信。 “大魔头他为什么会救我们?”有人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方才是谁说宁不为和那宁帆是一伙的在演戏……演戏也不用演到这种程度吧?” “可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我们、我们戒备些有什么错?”有人还在找理由。 “可确实是他与景和太尊救了我们啊。”步清听不下去出声道:“之前我和师兄他们被困在雨眠山秘境,也是他救了我们——” “步清!”即墨鸿彩出声喝止了她。 步清愤愤不平地嘟囔道:“本来就是嘛。” 恢复神智的众人心中惊疑不定。 宁帆看向那柄通天长剑,语气赞叹道:“赤渊神剑绝迹多年,想不到竟是落在了你手里。” 赤渊剑薄如蝉翼,剑身呈通透的绯色,剑气凛然,浩然正气沉沉压下,竟将那面青色的大旗压弯,眼看就要折断。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即便是七杀阵这等禁术大阵也只能屈服,眼看就要直接破开阵心。 “呵,景和太尊是真不怕死!”宁帆怒喝一声,长钩脱手而出,如同毒蛇一般缠在了赤渊剑上,“莫不是忘了你的心魔!” 宁帆口中不知道在念什么,只见褚峻占据了褚峻半张脸的纹路开始飞快地蔓延,身形也开始变得缓慢停滞。 宁不为一刀劈向那长钩,却被人用剑挡住,谢酒反手握剑,盛芒大涨,朱雀窄刀亦是黑雾肆虐,两个人同时被震得飞身后退。 褚峻一边用太极印震着底下的众多修士防止他们走火入魔,一边用赤渊剑对付宁帆和肆虐的心魔,明显的捉襟见肘,而这边郝诤刚调息完就被王滨拖住,因为忌惮那蛊虫,出手总有顾忌。 躲在暗处的崔元白看着宁不为和褚峻渐渐落了下风,心下焦急,十分想变成紫炎刀上去帮忙,却又想起褚峻的叮嘱,只能干着急。 宁修被他紧紧抱在怀里,有些勒,奶声奶气地冲他喊:“啊~呀~” 要喘不过气来啦~你不要这么大力气呀~ 崔元白低头看向怀里的小娃娃,绷着脸道:“爹让我看好你,千万不能被别人发现,别出声。” “啊~”宁修眨了眨眼睛,又扭头去看天上飞来飞去的爹爹和娘亲,“啊!” 爹爹揍他们! 宁不为显然也看出来褚峻受到心魔的掣肘,何况这七杀阵对他十分不利,偏偏这姓褚的还要多此一举去帮底下那群人—— 他一手执刀挡住谢酒的攻势,另一手锁魂鞭出手,将那面青旗卷住,猛地向外一拔,地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不等谢酒反应过来,镇魂流云便代替了那青旗的位置,整个七杀大阵顿时一转。 谢酒脸色一变,“你竟敢阵中改阵!” 宁不为将那青旗握在手中径直飞起,“还得多谢你的换运大阵!” 谢酒面色阴沉,“方才在外面你是故意的——” 难怪他一直没有感觉到宁不为的杀意,他在外面根本不是在打架,而是借着打架在探阵! 谢酒自负,竟然敢将换运大阵和七杀阵都设在长生道场之上,宁不为虽然不能在七杀阵中布阵,但他敢改阵。 心思诡谲又不怕死,宁不为向来不拘小节。 底下的大阵正在缓慢地发生着变化,宁帆自然也察觉到,阴恻恻笑道:“宁不为,你不管景和太尊性命了么?” 宁不为下定决心要将宁帆困死在这里,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可当看向褚峻时,却发现他双目猩红墨发飞扬,显然是要入魔的征兆。 “褚峻!”宁不为飞身而上,要替他镇住这四溢的魔气,却被无形的屏障震开。 宁帆抬头看向天边,终于等到这通天的魔气引来了雷劫,小乘修士的雷劫非同小可,褚峻这次必死无疑! 他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准备趁褚峻最虚弱的时候攻击,却被一柄玉尺猛地撞开,宁不为执刀挡在褚峻面前,目光阴森,“找死。” 被他改动的大阵簌簌而动,不断地收缩压紧,宁不为和宁帆谢酒两人再次缠斗在一起,甚至开始隐隐占据上风。 太极印下观战的众人一边担忧一边莫名松了口气。 他们一离开这太极印的庇护就会走火入魔,想帮忙也帮不上,更何况大能斗法,他们上去也是送死。 “宁不为的噬魂阵和百骨千鬼阵在这里根本用不上……那宁帆之前被太尊重伤,实力却也不容小觑。” “太尊现在入魔,这雷劫怕是要将论道山都劈成灰……” “那这太极印岂不是……”更多的人在担心自己的命运。 “宁不为现在虽然占据上风,但观他修为总觉得外强中干……若是一直缠住,恐怕讨不了好处。” “嗐,他的路子跟正统修士不一样,他现在就算是金丹期,照样能杀化神合体……不过十分不光彩罢了——” “你这般嫌弃那你上啊,光在这里说算什么本事!”有人呛他。 “他一个魔头——” “快别吵了!”有人语气惊慌道:“景和太尊好像要撑不住了!” 只见雷霆之下,褚峻周身魔气大盛,引得那劫雷更加暴虐,半点不留情地劈在了他的肩膀上,将他半个身子都劈得焦黑。 人群中一双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下一瞬,一道浓郁的魔气陡然飞向雷劫之下的褚峻。 “不好!”郝诤大惊,飞身要去拦,却被王滨一剑刺穿了胳膊,慢了一步。 宁不为猛地转身,刺眼的雷暴轰然而下,激荡的气流顿时将空中所有人都打飞出去,长生道场被劈得七零八落,原本悬浮在空中的论道山被雷暴劈得四分五裂,轰然沉入海底。 然而那雷暴依旧未曾止歇,宁不为踩着朱雀窄刀要去救人,却被谢酒拦住,“宁不为!你不要命了!” 宁不为眼中猩红翻滚,“让开!” 紧接着一鞭将他甩开,而后七杀改阵倏然收紧,将宁帆和谢酒都困在其中。 然而就在此时,那惊天动地的雷暴却戛然而止。 众人纷纷一惊。 只见海面之上,一道俊秀的背影倏然坠落,宁不为飞身而上去救人,却不等靠近,往下坠落的人突然化作了无数飞灰,爆炸的灵力向海面周围激荡而去,掀起巨大的海浪。 原本庇护着众人的太极印也缓缓消失。 宁不为被那海浪逼退几十丈,半晌没回过神来,脸浑身都被海水浇透了也没察觉。 一座灵力逼人的巨大紫府缓缓沉入了海底。 “景和太尊……陨落了?”有人不可置信道。 “那是景和太尊的紫府!?”有人眼中迸发出狂喜的光芒,“这可是小乘修士的紫府!” 他话音未落,便有许多修士不顾一切纷纷扎进了海底,直奔那紫府而去。 也有人劫后余生顾不得许多,试图赶紧解了身上这蛊虫。 宁不为脑袋里像是被塞满了棉花,也可能是被那惊天动地的雷暴给震聋了,周围嘈杂喧闹的人声忽远忽近。 “景和太尊竟然陨落了……” “方才沉入海底的那座紫府可真大……” “怎么就陨落了呢?” “那魔气一看就……” 宁不为有些恍惚。 褚峻死了? 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死了? 他浑身湿淋淋地站在海面上,试图找些什么,可别说渣了,连点灰都找不见。 修真界生死无常,便是渡劫大乘的修士,一着不慎也会陨落,何况那么大的雷暴,褚峻又心魔入体,被劈了个灰飞烟灭——也正常。 宁不为掩在袖中的手攥成了拳,冷冷扫过人群,还有那群下海要找褚峻紫府的人……他眼中的猩红倏然炸开。 无形的七杀改阵不动声色地倏然收紧。 “爹!”冯子章和江一正趴在大黄背上朝着他游了过来,崔元白和宁修被他俩抱在怀里,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江一正哭得泣不成声,冯子章强忍着悲痛对宁不为道:“爹,太尊他……” 只是说了一声就哽咽住,说不下去了。 “父亲,你的手在流血。”崔元白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他看。 宁不为面无表情地低下头,海水已经洇红了一大片。 “啊~”宁修目光怯怯地看着他,伸胳膊要抱。 宁不为伸手将他抱了过来,哑着嗓子道:“爹没事。” “父亲,那是什么?”崔元白指着他脚下的一块白色的碎布。 宁不为弯腰将那碎布捡起来,却发现里面还包裹着东西,他将那碎布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块朱雀刀的碎片。 他倏然眯起了眼睛。 卷四:红颜旧 第80章 浮空(一) “魔头受死!”宁不为愣神的功夫, 突然有人怒喝一声,却是一掌冲他后面的宁修江一正等人袭去。 宁不为眸光一冷,飞身上前硬生生地对上了他那一掌。 冯子章第一次反应这么快想保护弟弟妹妹, 结果脚下一滑噗通掉进了海里。 宁不为分神去救他,却冷不丁看见了个人影, 心神一震。 原本制住宁帆和谢酒的那阵倏然一松, 出现了片刻的漏洞, 两道流光瞬间逃之夭夭。 只是两人都没察觉到两只黑色的虫子趴在了他们后颈,悄无声息地融合了进去。 王滨虽偷袭不成,但目的已经达到, 虚晃一招之后, 消失地无影无踪。 冯子章从海水里扑腾上来, 身上挂了些七零八碎的东西, 江一正赶忙帮他摘下来。 “紫府不见了!”有人从海里破水而出,气急败坏道:“景和太尊的紫府被人收走了!” “会不会是有人趁乱收走了?”一个年轻的修士扫视了周围一圈。 在场的有不少长老是各大宗门世家的长老, 若是趁人不注意悄无声息收起一座紫府来也未必不可能。 “凭什么?大家不应该见者有份么?”有人阴阳怪气地嘀咕, “仗着修为高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吧……” 也有人皱眉,不赞同道:“景和太尊是为了保护大家才陨落的,他老人家刚陨落你们就抢他的紫府——” “你这话说的, 景和太尊的恩德我们自然会铭记于心, 可是就算我们不抢也会有别人来抢, 何必白白便宜了别人?” “这可是求之不得的大机缘……” 也有觉得这样做十分不妥的修士, 离这群想找法宝找红眼的修士远远的调息, 但终究只是少数。 利字当头, 且是求之不得的大利, 少有人能抑制住贪欲。 甚至有些长老都开始四处搜寻, 想找到那个独吞紫府的人。 郝诤听着这些修士的话, 叹了口气。 旁边的弟子道:“院长,这些人也太过分了,方才他们得太尊庇佑的时候可不是这副嘴脸,真替景和太尊感到不值。” 郝诤摇摇头,“人之本性罢了。” 桑田看着七零八落飘浮在海面上的论道山残骸,面色惨白,旁边有人上前同他禀报,“代楼主,藏海楼的弟子……只剩了十之二三,夫人和小姐公子们离得远,又救护及时,并无大碍。” “人活着就好……”桑田眼神颓败,却又强打起精神来自我安慰,“组织剩余的弟子搜救打捞。” “是,还有咱们藏海楼的镇魂流云……” 桑田闻言神识扩散试图寻找镇魂流云的踪迹,却毫无所获,不过就算能找到,他也没有那个信心能虎口夺食,从宁不为手里把镇魂流云抢回来。 过了片刻之后,他御剑飞到了郝诤面前,行礼道:“多谢郝院长出手相助。” 郝诤道:“不必谢我,那宁帆和谢酒在论道山摆下了换运大阵,若不是宁不为关键时候强行改阵,只怕你们桑家的气运已经彻底绝灭了。” 桑田面色大变。 “他救了你们藏海楼桑氏一族的气运,给你们留了一线生机——”郝诤目光深远地看向桑田,“这因果就算百年千年,你们这代也难还。” 桑田深深作揖,“多谢郝院长指点。” 郝诤叹了口气,“指点算不上,只望你们桑家好自为之。” 他话音刚落,天边几十道流光倏然而至。 却是尚暖薇带人赶到,旁边还跟着沈溪。 尚暖薇将一卷纸交到郝诤手中,道:“我们已经找到破解这蛊虫的办法了,只不过实施起来要稍微麻烦些。” 郝诤点头,交给旁边的长老,道:“派人散发下去,在蛊虫被彻底祛除之前,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此处。” 那人拿着解蛊之法离开,没多久众人就纷纷涌了上去,毕竟体内有虫子还会随时走火入魔,不可能不担心。 最开始的杂乱无章过后,很快各个宗门就组织起来,又有藏海楼和万玄院的人在维持秩序,乍一看竟然也井井有条。 只是有些对景和太尊的紫府不死心的修士还坚持往海里探寻,被脾气爆的尚暖薇一顿教训之后,也老老实实去解蛊虫了。 尚暖薇回到郝诤跟前替他将体内的蛊虫除去,道:“之前不管怎么样都联系不到论道山,所有的传信都是有去无回,若不是碰上了无时宗的沈溪长老,只怕我们还要来得再晚一些。” 沈溪现在脸上还是惨白一片,不过好歹能行动自如了,她本在房间内疗伤,但是察觉到长生道场的异动,便趁着阵法乱动的时候找到了漏洞,从论道山出来,正巧碰上束手无策进不去论道山的尚暖薇等人,便帮忙将人带了进来,而被困在雨眠山的无时宗弟子因为被及时接到了乐源城,而有幸躲过了这一劫。 “我已联系上掌门,无时宗和崇正盟的人正在赶来的路上。”沈溪道。 景和太尊陨落对于无时宗来说绝对是一等一的大事,她跟着褚临渊修习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在她八风不动的师尊脸上看到震惊无措的神色。 景和太尊这一陨落,对整个无时宗而言都是致命的打击。 郝诤叹息一声,继而正色道:“此次乃是宁帆和谢酒这二人作乱,就连王家都牵涉其中,各门派都损失惨重,只是方才我搜查周围,并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 桑田在一旁听着,刚要说宁不为,忽然又想起方才郝诤说的气运之事,讪讪地闭上了嘴。 这等大恩,他们桑家可该怎么还? 海面上,即墨鸿彩带着步清和宗鎏宗盛解了蛊虫之毒,正在和裴和光道别。 “道场之上多谢裴兄出手相助。”即墨鸿彩对他拱手行礼道:“若非裴兄,我们几人怕是难逃此劫,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日后裴兄去青丹堂拿丹药,只要报我的名字,一律免费。” 裴和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道:“嗐,举手之劳罢了。” 与裴和光分开之后,步清对即墨鸿彩道:“师兄,咱们之前不是还答应给宁…固魂丹吗?” 即墨鸿彩眼神意味不明,低声道:“此事容后再议。” 远处海边的沙滩上,一个看上去不过及笄的姑娘步履匆匆进了旁边的飞舟。 穿着鹅黄长衫的女子正在舟上饮茶,旁边侍立着个十八九岁的温婉姑娘,正细心地给她添茶。 “师父,听说那换运大阵被宁先生给破了。”钟儿掀开帘子走了进来,道:“桑家虽然损伤惨重,但生机尚存,气运仍在。” “师父,这就是您说的给桑家求的一线生机?”以南大着胆子开口问道。 “没错。”桑云缓缓道:“若不是老祖宗攒下的机缘,莫说一块镇魂流云,便是上百块也未必能求来这一线生机。” “老祖宗攒下的机缘?”以南这些天听钟儿说了不少桑家的事,“难道是桑畔风老祖?” 桑云不置可否。 “那宁先生——”钟儿有些担忧,“如此大恩该怎么偿还?” “这便是桑家该考虑的事情了。”桑云道:“已与我们无关。” “师父,景和太尊真的陨落了吗?” “天机不可泄露。” 灵舟悄无声息地飞入了云中,离论道山残骸越来越远,消失不见。 —— 一把巨大的玉尺正在高空中飞行。 大黄站在尺子上打了个滑,使劲抖落了身上的海水,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江一正在给冯子章疗伤,他虽然侥幸从褚信的手下逃出来,但还是受了不轻的伤。 崔元白坐在宁不为身边,眉头皱得紧紧的,一脸不太舒服的模样。 宁修被宁不为抱在怀里,使劲拽他的袖子,“啊~哒哒~” 爹爹~娘亲去哪里了呀~ 宁不为将新得的这块朱雀刀碎片收起来,目光晦暗不明。 崔元白拽了拽他的袖子,小声道:“父亲,我不舒服。” 宁不为猛地回过神来,伸手将他抱过来放到腿上,“哪里不舒服?” “肚子。”崔元白低头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好撑呀。” 宁不为给他把脉,稍微有些积食,问道:“你之前吃什么东西了?” “刚刚把那座紫府吞了。”崔元白眉头紧皱,“爹嘱咐我再难受也不能吐出来。” “哦,你把紫府吞了当然会——”宁不为突然愣住,声音猛地抬高,“你说你把什么吞了!?” 崔元白一脸懵懂道:“刚才落进海里的那座大大的紫府呀,就是之前父亲和爹把我救出来的那个。” 他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爹说这紫府是我的东西,不能被别人抢走,一出现就要吞掉。” 宁不为:“…………” 好你个褚峻。 生吞下一个紫府秘境,合体期之上的修士才能勉强做到,不过崔元白本就是紫炎刀刀灵化形,这雨眠山的紫府秘境又是他亲爹陨落之后形成的,他自然能吞。 不仅能吞,还完全能炼化成自己的紫府。 况且这雨眠山秘境本来就是刚被发现没多久,崔成泓攒了一辈子的宝贝再加上这万年来集天地灵气不知形成了多少灵物至宝在里面…… 天降横财。 这财横到什么程度呢——简而言之,就算现在崔成泓在世,看到都要眼红拼命的程度。 有了这紫府,崔元白以后不用像其他修士一样辛辛苦苦找机缘攒家底,这里面的东西足够供这小子一路飞升。 宁不为使劲揉了揉崔元白的脑袋,“听你娘的话,再难受也不能吐出来。” “娘?”崔元白茫然。 “爹和父亲是一个意思,”宁不为指了指自己,纠正他的“错误”叫法,“那姓褚的可以当你娘。” “可是……”崔元白有些犹豫。 “叫声爹,我就帮你揉肚子。”宁不为十分不要脸道。 崔元白毫不犹豫:“爹。” 宁不为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 “啊~”宁修窝在宁不为的怀里使劲蹬了蹬腿,“哒!” 爹爹~我哒!我哒! 这边两个小的闹腾,那边江一正帮冯子章疗完伤,两个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过了片刻,两个人走到宁不为跟前递给他一个纳戒。 宁不为挑了挑眉,“什么东西?” “我、我从海水里随便捞的。”冯子章挠了挠头,“都是些破烂,小江非说是好东西,爹你见多识广,帮忙看看吧。” 宁不为将纳戒里的东西倒出来,沉默下来。 冯子章无奈道:“我就说怎么可能是宝——” “金丝软藤枪,雪炼甲,天阶宝物,四海图残卷,易天残旗,补一下就能用的天阶宝物……”宁不为意味不明地盯着冯子章,“你莫不是个寻宝鼠转世?” 七杀阵和换运大阵里面统共就这几件用来压阵的天阶至宝,结果全自己往他身上挂,这运气怕不是天道的亲儿子。 冯子章和江一正面面相觑,满脸呆滞。 “天天天阶!?”冯子章结巴道:“和镇魂流云一般的宝贝!?” 宁不为低头看着被宁修抱在怀里啃的流云,沉默片刻道:“比镇魂流云强。” 镇魂流云虽然也是天阶至宝,但用处十分鸡肋,不能打也不抗打,顶多用来安魂,用来换运还是走的歪路子,远比不上现在这四样。 “爹,咱们发财了!”江一正激动道:“随便卖一件就能买上好多养元丹!” 冯子章恍然大悟,“还能租个大点的院子!” “还能买好几串糖葫芦。”崔元白补充。 “啊~”宁修好像听懂了,把手里的流云一扔,流着口水兴奋地参加讨论。 还能买糊糊~ “嗷呜~嗷呜~”大黄摇头晃脑,肉骨头~肉骨头~ 宁不为:“…………” 什么叫胸无大志,四人一狗加起来都凑不出块上品灵石。 “金丝软藤枪据说是用上古秘境中的藤妖尸骨做成,可劈高山,雪炼甲是几千年前神龟飞升后留下来的壳,隐于其间,劫雷难进……虽夸张了些,却比寻常法宝厉害得多。”宁不为试图同他们解释,“四海图可瞬息间达十七州各处,易天旗用来布阵再合适不过,只是这两样消耗灵力巨大,待你们修到合体之上可用。” 四人一狗听得一愣一愣的,显然还是没明白他的意思。 宁不为:“……留着不许卖。” 因为有阵法符箓的加持,天涛尺在高空中的飞行速度极快,屏障内宁不为正在修补破损的四海图和易天旗,江一正在给大黄梳毛,冯子章在清点自己到底从海里捞了多少东西上来,崔元白趴在宁修身边看他吐口水泡泡。 “爹,太尊没陨落怎么不来找咱们?”江一正突然开口问。 之前他俩哭,带着崔元白和宁修也不明所以地哭,吵得他差点脑子炸开,只能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他们。 这块朱雀刀碎片一直在白衣躯壳里面,之前他想了许多办法都没能在不损伤躯壳的情况下取出来,毕竟这白衣躯壳虽然只是褚峻的一个分身,但也是他用自己的精魂血肉捏出来的,元神进去才与本人无异,若是随意损伤,对褚峻的真身造成的损害也不小。 只是这白衣躯壳体内有蛊虫,且褚峻神魂上又附有心魔,带着这躯壳反倒成了累赘……若当时在海上灰飞烟灭的是这白衣躯壳,那他捡到朱雀刀碎片便不是意外。 可猜测终归是猜测,没见到褚峻之前,也不能排除褚峻和他这躯壳一起灰飞烟灭的可能,只是当时他去救冯子章看到的那个背影…… “爹,你想什么呢?”江一正在他面前晃了晃手。 宁不为回过神来,幽幽道:“想给你们换个娘。” 江一正:“!?” “爹!小江!”冯子章没有听到他的话,坐在另一端冲他喊:“我捞上来好多灵石啊,咱们有钱啦——” —— 三个月后。 半缘镇。 这半缘镇地处沼泽荒原的东南边缘,灵力稀薄,若不是镇子里有处传送阵,修士们都鲜少踏足此处,居民绝大多数都是凡人,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 而这半缘镇以北,有处高山,名曰小丘山,相传这小丘山原本贫瘠至极,寸草不生,五百多年前有仙人在此渡劫,灵气下引,自此生机勃勃,花草树木相继而生,更有不少珍贵的灵草灵物,几百年来不知养活了多少靠采摘灵草为生的凡人。 “哟,小山出来了呀。”卖糖画的李大爷笑眯眯地看着被人抱在怀里的小娃娃,手上动作利落地忙活起来。 这小娃娃粉雕玉琢,一双大眼睛水灵漂亮,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小仙童,身上穿大红色的对襟短衫,手腕上还系着根红绳,上面挂着个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小银锁,随着他的晃手清泠作响。 这娃娃半点不认生,见人就笑,李大爷自打第一次见他就很喜欢,恨不得抱在怀里好好揉一揉。 “小山今天想吃哪个呀?”李大爷问。 宁修伸手指着小鸭子,“咿呀!” “好嘞!爷爷知道你最喜欢吃小鸭子啦!”李大爷动作利落地画了个活灵活现的小鸭子,递到他手里,“好喽!给小山。” 宁修咧嘴冲他笑,奶呼呼道:“啊~” 谢谢~ 李大爷乐得又逗了他半天。 宁修抱着小鸭子舔了好几口,递给抱着自己的江一正,“啊~” 姐姐吃~ 江一正小声道:“快趁着现在赶紧舔两口,等会儿回去爹就不让吃啦。” “啊!”宁修乐滋滋地继续啃,一大一小在阵子的青石路上七拐八拐,停在了处四合院前,江一正推开院门进去。 冯子章见宁修手里拿着糖画,无奈道:“你又带小山偷偷吃糖。” 江一正将糖画从宁修手里拿出来,咔嚓咔嚓几口吃了,“嘘,我就让他偷偷舔了几口。” 宁修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里的小鸭子被姐姐粉身碎骨,也不哭不闹,乖乖地啃手。 显然他俩不是头一回干这事了。 “让爹知道了肯定又训你们。”冯子章摇头,伸手将宁修抱过来给他擦手上的黏糊糊的糖,“小山,不能吃太多糖,牙会坏掉的。” 宁修眨了眨眼睛,张开小嘴巴指给他看,“啊~” 有牙牙啦~ 冯子章看着他刚冒头的小乳牙,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小山真棒!” 宁修笑得十分开心,手上的小银锁叮当作响。 “欢欢,你怎么又爬房顶上去了?”江一正见屋檐上耷拉下来的小腿,扯着嗓子喊他。 那双腿晃了晃,崔元白从房顶上跳下来,仰起头看她,“姐姐,糖葫芦。” 江一正无奈,从袖子里悄悄拿出两根糖葫芦塞给他,“别让爹看见。” 崔元白眼睛一亮,抱着糖葫芦就跳上了房顶,刚抬头就看见宁不为面无表情地在盯着自己,手一哆嗦险些将糖葫芦掉下去。 一炷香后,三个人贴着墙排排站,宁修被冯子章抱在怀里,满脸的无辜,然后悄悄地舔了舔嘴角的糖渍。 大黄趴在太阳底下晃着尾巴看热闹。 宁不为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手里拿着他们的罪证,凉飕飕地瞟了他们一眼。 冯子章低着头虚心认错,“我阻拦不力……” 江一正心虚道:“爹我错了我不该偷偷带小山出去买糖画也不该偷偷给欢欢带糖葫芦回来!” 崔元白眼巴巴地看着宁不为手里的糖葫芦,“我该听爹的话,在紫府稳下之前不能吃任何杂、杂——” 他想不起宁不为说的那个词,小脸皱成了包子。 “哒啊~”宁修吧唧了一下嘴,冲宁不为笑,显然毫无悔过之心。 宁不为靠在椅背上,一口一个糖葫芦,用光秃秃的木签子指着他们,阴恻恻地威胁道:“下次再让我逮住,你们就统统都给我去山上挖野菜。” 这三个月里,他就没有修炼超过两个时辰的时候,不是这个尿了床就是那个修炼出了问题,鸡飞狗跳片刻不得安宁。 不过这次他的威胁显然起了作用,这天晚上难得安静。 冯子章和江一正在打坐修习,大黄在他们旁边守着,崔元白念叨着自己的糖葫芦睡了过去,宁修抱着镇魂流云蹭,困顿地打了个小哈欠。 宁不为站在书桌前,将上面画着的繁复阵法修修改改,终于将之前那临时改动的七杀大阵和自己的噬魂阵融合在了一起。 他懒得再给这新阵起名,干脆就叫七杀噬魂。 落笔的一瞬,桌角被随意放着的一张符纸突然闪动了起来。 这张符纸三个月前被他随手压在桌角,一直没什么动静,这一闪跟诈尸也没什么两样。 宁不为伸手将那张符纸捏了起来,盯着上面显示的具体位置,扯了扯嘴角。 翌日。 冯子章震惊地看着宁不为,“爹,我们真、真要上山挖野菜啊?” 宁不为幽幽道:“怎么,还要我送你们一程?” 第81章 浮空(二) “师姐, 咱们要去哪里啊?”以南虽然年纪比钟儿大,但因为拜入师门晚,还是得喊钟儿一声师姐。 钟儿站在飞舟边上百无聊赖地看云, 闻言便道:“师父打算带我们去浮空境。” “浮空境?”以南绝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乐源城,父母都是凡人,自己又没有灵根, 对修真界的事情知之甚少。 钟儿倒也理解, 便耐心地解释道:“相传浮空境是三万年前某位大能飞升后遗落下来的紫府秘境,这紫府大小足足有半个中州那么大,里面奇珍异宝灵兽法阵符篆心诀秘籍……应有尽有, 是现在已知的秘境里最大最富饶的一个。” “而且神奇的是,它飘浮于高空之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自己移动位置,行踪莫测, 故曰浮空。” 以南恍然道:“这么厉害啊。” “不过里面也极其凶险,浮空境十年一开,每次开境死在里面的修士都不计其数。”钟儿叹了口气。 以南不解:“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去?” 钟儿笑道:“自然是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机缘, 修士最终的目的就是飞升,只是这条路太难,能成功者寥寥无几。” “师父之前说,自从七百年前拙之尊者飞升上界,十七州便再无成功飞升者。”钟儿双手架在栏杆上,低头看向匆匆而过的流云, “现在就连本来最有望飞升的拙之尊者的徒弟景和太尊也陨落了……” 以南了然, “师父此行去浮空境也是为了飞升?” 钟儿摇摇头, 看向门帘紧闭的舟舱, “师父想要做成的事情……比飞升还要难。” 船舱之内。 桑云看着不远处的两面水镜, 慢悠悠地喝茶。 褚临渊应当是在无时宗主峰的大殿内,背后巨大的水墨画灵力四溢。 “论道大会这一出,各大宗门世家都被吓破了胆子,就连崇正盟里的各位长老都安静了许多。”褚临渊顿了顿,道:“据我弟子沈溪所说,操控蛊虫的幕后之人叫宁帆,身边还有个叫谢酒的修士,他们同王滨勾结在一起,逃走了。” “宁帆?”桑云拿着茶杯的手一顿,在桌子上随意画了几道,皱起了眉,“五百年前他只是宁家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旁支族长。” 就连明桑禅师也摇头,“没听说过此人。” “我倒是从行远口中听说过此人。”褚临渊回忆道:“当年他就是从宁帆手中带走的宁乘风。” 桑云低头不知道又看了什么,微微皱眉,冷声道:“渣滓小人。” “竟然是这么个人——”褚临渊的语气说不上是愤怒还是怅然。 就是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坏了他们苦心筹谋的计划,甚至这五百年来神出鬼没又如影随形……突然让他们做的一切都显得有些可笑起来。 一个从来没被他们放在眼里过的小人。 褚临渊眼中闪过杀意。 桑云叹了口气,安慰他们道:“当时我们年少无知,又刚从凡间界回到十七州,难免志得意满出现疏漏,让人钻了空子。” 褚临渊沉声道:“如今连景和太尊都……无论如何,此人必须尽快除之。” “敌暗我明,况且他蛰伏五百年之久,恐怕没有这么容易。”桑云道:“对方狡猾非常,此事不能操之过急。” 三人又商量交换了各自的消息,明桑禅师道:“浮空境这几日在坤府轸州现世。” 他这么一说,桑云和褚临渊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阿弥陀佛。”明桑禅师双目微阖,语气淡然,“何必如此挂怀。” 桑云将茶杯重重一放。 “桑云。”褚临渊皱了皱眉。 桑云深吸了一口气,语调难得生硬起来,“晏锦舟她一个无门无派的散修,临死前连唯一的徒弟都不在跟前,你说我们为何挂怀?” 桑云突然哽咽了一下:“还是你们出家人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却临了临了连张纸钱都不——” “桑云。”褚临渊打断了她,脸色也不好看,“当务之急是在浮空境解决玲珑骨的问题。” 桑云强行将情绪稳定了下来,声音平缓道:“我已将批语给了宁乘风,他自然会带那孩子去浮空境寻找安魂之法,只是……我们当真要这么做?” 明桑禅师抬手行了个佛礼,“阿弥陀佛。” 褚临渊垂眸,“玲珑骨至关重要,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桑云沉默半晌才道:“晏锦舟死在坤府轸州,就算有浮空境,宁乘风也……未必肯去。” —— 十七州各地的气候不同,南边各州已经开始入夏,西北的沼泽荒原附近才开始有了春天的气息。 小丘山虽然占了个“小”字,但占地极广,大半都在沼泽荒原里,不仅有瘴毒,还时常有魔物出没,鲜少有人过去,而毗邻半缘镇的这一面却是宁静祥和灵物众多,那些魔物瘴毒无论如何都过不来。 “据说当年仙人在此渡劫,特意在上面布下了结界,将那些瘴毒魔物都挡在了另一面。”偶然碰上的镇民好像是认出他们是新搬来的那一家的孩子,热情地攀谈起来。“小哥,你们几个上山做什么?” 冯子章笑呵呵道:“来挖野菜。” 镇民是个凡人,看上去只有四五十岁,长了副憨厚老实的脸,“嗐,不过这时候的野菜格外多,你们可以往那边去……” “谢谢大叔!”江一正和冯子章对他道谢。 他十分热心地给冯子章等人指路,看着他们一路往小丘山的另一面走去,身影倏然消失,才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哼,来挖灵植就挖灵植,还说挖什么野菜——”他往旁边啐了口痰,弯腰用锄头铲了铲鞋底厚厚的泥,结果抬头就被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哎哟!” 突然出现的这青年穿着看上去华贵的宽袖黑袍,腰间坠着块莹润通透却模样怪异的白玉,周身气势逼人,他随意站在那里,后背却无意识挺得笔直,同他从前见过的那些修仙世家里的公子哥一样,矜贵高傲,好像什么事情都折不断他们的脊梁。 偏偏此人嘴角还噙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无端多了几分邪气。 宁不为任由他打量自己,待他眼中明显露出戒备的神色之后,才开口道:“你将那几个孩子送到何处去了?” 那镇民拱手作揖道:“哎哟仙长,我也是刚来,不知道啊。” “不知道?”宁不为扯了一下嘴角,半张脸都隐没在阴影里,语气阴森道:“那我将你这身人皮扒下来捏碎你的妖丹,你知不知道?” 镇民先是面色大变,而后被宁不为身后突然升腾而起的黑雾吓了个趔趄,“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涕泗横流道:“仙长大人有大量,小妖在这山上修行多年从未害过人,只是想保护山上的灵植免遭劫难……” 宁不为冷笑,抽出了朱雀刀,却听对方继续哭诉道:“小丘山曾得景和太尊庇佑,灵力旺盛,诸多灵物灵植都自发生出了灵智,可刚开始无力自保频频遭镇上的人采摘猎杀,小妖才出此下计……” 宁不为动作一顿,看向这不知名的花妖,“得景和太尊庇佑?” “五、五百年前,景和太尊曾在此斩心魔境渡劫,道心重塑……”这小花妖一边抽泣一边现出了本来面目。 这小花妖肤白貌美,柔弱无骨,双眸含泪抬起头来怯怯的看向他,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微微上钩,这模样竟然和褚峻像了个六七分。 偏偏他穿着身五颜六色的斑斓衣裳,眸中含泪欲语还休,平添了三分媚色,和褚峻清冷不近人情的模样大相径庭。 宁不为怎么看怎么别扭,皱起了眉,谁知那小花妖竟是大着胆子抓住了他的袖子,仰着小脸柔声道:“我向天道发誓从未害人性命,那几个孩子也只是进了个幻境,绕上几个时辰就能回到半缘镇,还请仙长放我等一条生路!” 宁不为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的袖子拽出来,冷声道:“你别顶着这张脸说话。” 简直就像是褚峻被人给夺舍了。 小花妖愣了一下,旋即伸手摸了摸自己引以为傲的这张脸,“这脸不好看吗?” 好看自然是好看的,但要看放在谁身上。 他费了张符才看出这张脸不是花妖的本来面目,顿时心下不快,“这张脸你从哪里看到的?” 花妖委委屈屈道:“这本来就是我的脸啊。” 说完不知道脑子哪根筋抽了,竟觉得宁不为会被自己的这张脸迷惑,作势要拉他的手,“您若是相中了这张脸……” “噌!” 朱雀窄刀削去了他的几片花瓣,那小花妖痛呼一声,用花瓣化作的五彩斑斓的外裳应声而碎。 宁不为用朱雀窄刀挑起他的下巴将人抵得远远的,准备将这张假冒劣质的脸皮给剥了,笑容逐渐狰狞,“你的脸?” 那花妖被朱雀窄刀上浓郁的邪气吓得打了个哆嗦,顿时泪如泉涌,惊慌失措道:“我、我——嗝!” 宁不为察觉到他表情不对,余光扫过周围。 只见一抹熟悉的身影站在不远处,白衣飘然清冷如松,先是在那小花妖脸上扫了一眼,而后将目光不咸不淡地落在他身上。 “哒!啊!”不等宁不为有动作,一道响亮的童声混合着狗叫声和惊呼声响起。 “爹啊啊啊啊你在干什么!?”冯子章痛心疾首地惊呼。 宁不为低头看了一眼这花妖和褚峻六七分相似的脸,对方柔弱地跪坐在地上,泪眼婆娑衣衫不整,而他拿着刀抵着对方的咽喉,脚下是凌乱的碎布—— 他猛地转头看向褚峻。 褚峻目光清冷,面无表情。 宁不为突然觉得手里的朱雀窄刀变得有些沉。 他可以解释,真的。 第82章 浮空(三) “啊~啊哒~啊~”宁修冲着褚峻的方向激动地喊, 在江一正怀里挣来挣去。 娘亲~娘亲娘亲~ 三个月没见褚峻,宁修显然想念极了他。 褚峻平静冷淡的目光从宁不为身上收回来,下一瞬就出现在宁修面前,伸手将儿子抱了过来。 宁不为:“…………” 他竟然不看我, 他什么意思? 我都没质问他假死消失三个月的事情, 不就是只小花妖么, 他竟然气得都不看我? 宁不为一脸不爽, 看在小花妖的眼中就是起了杀心, 他看向褚峻的方向,声音凄怆道:“景和太尊!我是五百年前得您照拂的花燃,求您救我!” 褚峻抱着宁修看向顶着自己这张脸的花妖,沉默片刻, “不记得了。” 花燃傻了眼, 讷讷道:“我陪您在小丘山顶呆了整整一年呐。” 宁不为原本只是不爽,此话一出,脸都黑了。 “花燃。”褚峻点了点头,“原来是你。” 冯子章江一正等人:“…………” 你根本就不像记起来的样子啊太尊! 花燃却欣喜若狂, 仗着褚峻在这里,大着胆子起身, 面带羞涩道:“陪伴您的日日夜夜,花燃从不敢忘, 也一直铭记您的教导, 在这里等您回来。” 宁不为一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那力道直接将这小花妖又压在了地上,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 “哦?那你倒是说说, 你怎么日日夜夜陪得他?又得了他什么教导?” 花燃吓得脸色苍白, 用眼神向褚峻求救,结果对方根本没有要救他的意思,他只能哀怨地抽泣一声:“我、我日日夜夜,陪着太尊等乘风来。” 宁不为拿着刀的手一僵,便听花燃继续道:“五百年前我还未开灵智,只是山顶一株无名的野花,风吹断了我的茎,太尊将我扶起来,还教导我要坚强。” 宁不为:“…………” 褚峻抱着长胖了不少的宁修,一脸淡定。 冯子章目光茫然,小声道:“好复杂哦。” 花燃眼看着面前这个恐怖的男人杀意渐消,还不等他松口气,就听景和太尊突然开口道:“你们方才在干什么?” 花燃屈服于宁不为的淫威,不敢公然控诉,只能欲言又止道:“没……没干什么。” 一副要多心虚有多心虚的模样,甚至还红着眼睛拽了拽自己破烂的外衫。 宁不为觉得这小妖怪属实有些欠揍。 谁知褚峻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又看向花燃,道:“待晚些时候,我再来找你。” 花燃瞬间欣喜若狂,“花燃一定在此等候太尊!” 褚峻微微颔首,抱着宁修对宁不为道:“乘风。” 宁不为冷嗤了一声,将朱雀窄刀收了起来。 一个时辰后,半缘镇。 崔元白拉着冯子章的手小声问道:“哥哥,爹是不是做错了事啊?” 冯子章看了看宁不为那理直气壮的模样,轻咳一声道:“应该没有……” 宁修被褚峻抱着十分开心,他迫不及待地同褚峻展示自己刚刚冒头的小乳牙,张开嘴指给他看,“啊呀~呀~” 娘亲看,我长牙牙啦~ 褚峻认真地看了两眼,毫不吝啬地夸奖他:“很棒。” “啊~呀~”宁修又兴奋地指给宁不为看。 自从宁不为难得夸了他一次之后,小家伙就引以为傲,每天都不厌其烦地给人看自己那点小乳牙。 宁不为虽然心情不太好,但是对儿子还是有耐心的,看了一眼道:“看见了,又长出来一些。” “哒!”宁修激动地拍了一下小手,肉嘟嘟的小脸一颤一颤的。 “啧。”宁不为哼笑一声:“不过长了两颗牙,有本事你叫声爹听听。” 宁修睁大了眼睛,看看他又看看褚峻,脸上还带着笑,“呆——” 宁不为连带着褚峻一起愣住。 “是爹。”宁不为清了清嗓子,试图给儿子做个正确示范,加重了语气,“爹。” “哈!诶!”宁修冲他爹咧嘴笑了起来。 宁不为:“你是不是找揍?” “啊呀~”宁修一脸无辜地望着他,看着像个软糯糯的小汤圆。 宁不为:“……算了。” 褚峻垂眸看向怀里抱着的宁修,“叫爹。” “呆!”宁修声音响亮。 褚峻觉得自己的儿子身为一名金丹修士,领悟能力很强,不自觉走了宁不为的老路,“爹。” “诶!嘿~”宁修歪了歪脑袋,开心地在他怀里使劲蹬了蹬腿。 褚峻:“…………” 宁不为默默别开了脸。 褚峻转头看向他轻微抖动的肩膀,道:“想笑便笑。” 宁不为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一言不发。 褚峻一边将快被宁修塞进嘴里的袖子拽出来,一边不疾不徐道:“那小花妖是我偶然从浮空境里带出来的无方花种,随手种在了山顶,浮空境在十七州游移不定,无方花可随时对其定位,只是当时机缘巧合,在我下山前一天,这朵花开了灵智成了妖。” “我们若要去浮空境,有他帮忙事半功倍。” 褚峻难得说这么长一段话,显然是在同他解释那花燃的来历。 宁不为自然也不是小气的人,十分坦荡道:“他顶着张同你七分像的脸惺惺作态,看得我十分恶心,本想剥了他的皮。” 褚峻诡异地沉默了片刻,默默的盯着他。 宁不为:“……没有说你恶心的意思。” 褚峻继续沉默。 宁不为清了清嗓子道:“你这张脸生得绝色,自然十分讨人喜欢,只是那花妖扭捏作态,平白让你的脸降了格调……” 他已经十分尽力的在解释,可偏偏对上褚峻那双眼睛,顿时老毛病犯了,呼吸微滞不知道该看哪里,连带着词也穷了。 褚峻看着他笑了一下。 宁不为猛地转头,一脚踹开了院门,“到了。” “嘭”的一声,十分有气势。 不远不近跟在后面的冯子章几个被吓了一跳,连大黄都吓得夹起了尾巴。 崔元白笃定道:“爹果然很生气。” 江一正拍了拍他的脑袋,“不,咱爹更像是心虚。” 待大门关上,宁不为转身看向冯子章和江一正,“野菜没挖到也就算了,竟然被一个没什么道行的小妖耍得团团转,回房自己去抄书。” 江一正和冯子章不约而同地看向褚峻,脸上写满了救命。 他们待在太尊身边时,不仅不用上山挖野菜,动不动就要抄书练诀,还能随便吃喝玩乐,快乐得像是在亲爹跟前。 宁不为冷笑道:“怎么,他脸上长花了?还是指望着他替你们求情?” 刚准备开口的褚峻:“…………” 江一正和冯子章顿时麻溜地进了房间。 宁不为又看向崔元白。 崔元白一把抱住褚峻的腿,眼巴巴地看着宁不为,“爹,我想娘了,你别换了他。” 褚峻:“?” 一炷香后,崔元白也垂着小脑袋回自己房间炼化紫府去了。 大黄十分感眼色地自觉承担起哄孩子的重任,趴在床边任由宁修揪着自己的尾巴爬上爬下。 宁不为看了一眼对面坐着的褚峻,没缺胳膊没少腿,也没变得疯疯癫癫神智不清,周身的气息还算安稳平和,才勉强放下心来。 褚峻从袖中拿出颗珠子来放在了桌面上,这珠子晶莹剔透,里面却有朵小巧精致的红莲,片片莲瓣层叠绽放,灼灼欲燃。 “莲华珠?”宁不为在灵宝目录里见过这东西,据说是用上万魔物的内丹炼成,是用来温养丹田经脉的绝佳法宝。 且不说斩杀上万魔物谈何容易,但是那奇诡繁复的炼化工序耗时耗力,没个几百年都难以炼成,用处也就那么点,十分不划算。 但现在实物就摆在他眼前。 宁不为盯着那颗珠子,问道:“你炼的?” “嗯。”褚峻将珠子推到他面前。 宁不为撩起眼皮来看了他一眼,“给我?” “给你。”褚峻语气平静,理所当然。 当年他曾在小丘山闭关半月,渡劫出关之后,便一直在山顶等人,他等的那人在沼泽里受了伤,丹田破碎,他虽然帮忙修补好了,却还是无法恢复如初。 沼泽荒原什么都缺,唯独不缺魔物,他等了一年,便杀了一年魔物,收集了近万颗内丹,打算炼莲华珠。 再后来他恢复了记忆,忘记在等谁,离开小丘山,却还是将莲华珠炼了下去,只是成效极慢。 三个月前,论道山之战后,他想起这珠子还缺样东西,便来小丘山将这珠子彻底炼完。 “炼了多久?”宁不为问。 “五百零一年。”褚峻顿了顿,“加三个月。” 宁不为将那珠子拿起来端详,清了清嗓子道:“全都想起来了?” 褚峻缓缓道:“我走火入魔后失忆,我们在沼泽荒原相遇,你受了重伤,你给我起名叫万里,日日夜夜抱着我才肯入眠,还要我做你道侣——” 宁不为手里的珠子差点掉下去,目光震惊,“我何时要你做我道侣了?” “你的识海只许道侣进。”褚峻淡淡道:“后来你让我进你识海修补了丹田。” “你说你对我十分喜欢。” 宁不为轻咳一声:“那时年少无知。” 褚峻道:“我明白。” 宁不为不快地眯起眼睛,“那这珠子你还送我?” “本就是送你的。”褚峻一惯温和平静的目光罕见地起了丝波澜,带着些说不清的意味。“你要不要?” 莲华珠被人抛起又落下,握在了手心里。 “要。” 第83章 浮空(四) 宁修黏着褚峻不撒手, 宁不为难得清净,优哉游哉地躺在屋顶上看星星。 他捏着那颗莲华珠对准了月亮, 眯起眼睛看里面晶莹的花瓣脉络。 炼了五百零一年三个月……啧。 明明都想起来了,却从头到尾都没问过当年他为什么失约,也许早就不在意了。 如果不在意了,那为什么还要在小丘山等他一年?现在还将这珠子送他,说些似是而非的话。 宁不为有点看不透他。 不过褚峻此人心思深沉,又是个活了一千多岁的老……咳,老前辈,他看不透也很正常。 宁不为用了点灵力将这珠子包裹住,在眼前晃来晃去, 不管怎么说,这东西贵重, 他总该找个拿得出手的回礼。 褚峻喜欢什么? 大魔头皱着眉头吹了小半个时辰的冷风,都没有找到答案。 “爹……”气若游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宁不为将那珠子收起来,转身便见冯子章两只手扒拉住屋脊, 脚下还在打着滑, 费劲巴拉地往上爬。 “……”宁不为揪住他的衣领, 将人拎了上来。 冯子章伸手拍了拍衣摆蹭到的灰,长长地舒了口气,“呼, 这屋顶也太陡了点。” 宁不为见他眼圈发红, 声音还有点闷, 挑眉道:“抄书都能抄哭?” 冯子章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赧然笑道:“没, 不是因为抄书哭。” 宁不为等他下文。 果不其然, 这小子心里藏不住事, 一脸沮丧道:“我抄书时腰牌突然化作齑粉,我应当是……被云中门除名了。” “好端端的为什么——”宁不为说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皱起眉,“因为我?” 论道大会上他暴露了身份,冯子章当众喊他爹,被认出来也正常。 宁不为道:“若你想回云中门,我可以帮你。” 冯子章使劲摇摇头,“我不想回去,师兄师弟们都死了,我师父他也被送去了凡间界,我就算回云中门也没几个认识的人……我只是觉得心里有些难受。” 就好像这么一来,从前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终于彻底消失在了他的生活里。 “而且,我觉得我能碰到爹和太尊,还有小江欢欢和小山,已经是天大的运气了。”冯子章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资质一般,又没什么本事,胆子也小得很,又是个烂好人,你们都没嫌弃过我。” 宁不为:“还是挺嫌弃的。” 冯子章:“……呜。” 宁不为伸手按了一下他的脑袋,“你知道修真界什么人活得最久吗?” 冯子章被他按得脖子一缩,不太确定道:“修为高的人?” “是运气好的人。”宁不为戏谑道。 冯子章似懂非懂,指了指自己,“爹,那我算运气好的吗?” 宁不为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你要是运气不好,早死八百回了。” 闻鹤深一百零八名弟子就活了他一个,那青色的蛊虫连褚峻郝诤等人都躲不过去偏偏他没事,掉海里能一口气捞出四件天阶至宝……寻常修士或许某个时间点走大运得大机缘,但运气一直这么好,宁不为活了这么久,终于见识到什么叫气运逆天。 冯子章摸着脑袋冲他傻乐,“嘿嘿。” “书抄完了?”宁不为又问。 冯子章脸上的笑容一僵,“还、还没。” 宁不为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冯子章小心地看着他,试探道:“爹,小江抄不懂都愁哭了,我们必须今天抄完吗?” 宁不为往他们房间的窗户扫了一眼,就看见江一正趴在桌子上抄书,一边抄一边吧嗒吧嗒掉眼泪,用袖子使劲擦了擦泪,又继续抄。 宁不为:“最晚明天下午。” “爹你真好!我这就去跟小江说!”冯子章兴高采烈地抱了他一下,腿脚麻利地从屋顶上跳了下去。 宁不为:“…………” 他怎么觉得,这俩小傻子在故意卖惨? —— 月上中天,宁修依旧在床上爬来爬去,兴奋地睡不着。 “啊~”他爬到褚峻的手边,吧唧一屁股坐了下来。 三个月前,宁修还只会翻身,乖乖地窝在他怀里,现在不仅大了一圈,还能爬能坐,褚峻本以为三个月只是弹指一挥,却忘了这个时候的小孩子一天一个样。 他伸手摸了摸儿子的毛茸茸的小脑袋。 “啊~”宁修舒服地眯起了眼睛,软乎乎的小脸使劲在他手心里蹭。 娘亲摸摸脸~ 接着他又兴致勃勃地给褚峻指自己的小嘴巴,“呀~” 看牙牙~ 褚峻失笑,“嗯,看见了,很厉害。” 宁修坐得不稳,“吧唧”一下仰面倒在了被子上,四脚朝天,短胳膊短腿扑腾不起来。 褚峻伸手挠了挠他的小肚子,他就笑得乐不可支,抱住褚峻的手不肯放。 褚峻顺势将他扶起来。 宁修使劲抓着他的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褚峻,“啊!咿呀!哒!” 娘亲快看呀~我会站啦~ 褚峻从没养过小孩子,也不清楚小孩几个月能站,但亲眼见到之前只会软趴趴在他怀里的宁修挺着小肚子站起来,他还是感到了一丝惊讶。 以及开心。 他捏了捏宁修的小脸,“你爹知道吗?” “呆~哒哒!么~”宁修口齿不清地重复他的话,大概是站累了,直接趴到了他的肚子上。 褚峻拍了拍他的小屁股。 宁修在他身上爬,小手撑在他的胸膛上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他,“凉~” 娘亲好看~ 褚峻眉梢微动,“娘?” “啊!”宁修激动地抬手,结果没了支撑,脑门磕在了他的下巴上,顿时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褚峻赶忙将他抱起来,用灵力给他摸脑袋,“乖,不哭。” 虽然不疼了,但宁修还是觉得委屈,眼泪汪汪地抽鼻子,伸手摸自己的脑门,“啊~” 撞到啦,疼~ 褚峻倒不怕浪费灵力,虽然连红印子都没来得及起,还是继续给他用灵力敷着。 宁修整个小娃娃顿时舒服得冒泡泡,冲褚峻奶呼呼地笑。 要是撞爹爹一下,不仅不会有暖暖的灵力,还要被嘲笑好久然后打小屁股。 宁修十分开心,决定跟娘亲分享自己的宝贝们。 他从手腕上的小锁里拿出来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递给褚峻看,小嘴还在跟他巴巴不停地嘟囔:“啊~咿哒~” 这是我捡到的大宝石~在太阳底下亮晶晶哒~ 褚峻接过来,怎么看怎么像河边捡的鹅卵石。 接下来,他儿子又兴致勃勃地给他展示了路边捡到的枯叶子,奇形怪状的布娃娃,用冷冻符冻起来的小雪人,一块沾了他口水的小碎花布…… 宁修将一颗黑色的灵石塞到褚峻手里,“凉~哒~” 娘亲~送给你啦~ 褚峻看着这块下品灵石,笑道:“给我了?” “啊!”宁修骄傲地点了点小脑袋,还往他怀里推了推。“呀~” 给你啦!娘亲收起来呀~ 褚峻便“十分开心”地将这块普通的下品灵石放进了自己的纳戒里。 宁修眨了眨眼睛,指了指自己的小银锁,又指了指他掌心的纳戒,歪着小脑袋疑惑地望着他,“啊?” 一样的吗? 褚峻见他好奇,便问道:“想看看吗?” 宁修的小脑袋凑到了他的掌心里,褚峻便将纳戒放大了些,任由他看。 宁修撅着小屁股动来动去,好一会儿才坐起来,手里攥着两朵小花,让褚峻看,“啊呀?” 小花花~ 褚峻目光微顿,声音温和道:“你爹摘的。” 一朵是五百年前在沼泽荒原,一朵是之前在雨眠山秘境。 宁修大概是遗传了宁不为独特的嗜好,伸手将两朵小花递给他,“啊!” 送给娘亲! 褚峻哭笑不得地接了过来,“谢谢。” 宁修自豪地拍了拍自己的小肚肚,“嗨呀~” “你该睡觉了。”褚峻将床上的零零碎碎的“宝贝”收拾起来,想给他放回小银锁里。 宁修却不给他放,指了指自己的宝贝们,又指了指窗户外,“呆呆~” 我们去给爹爹看呀~ 身为一个好儿子,他虽然因为一点点私心先给娘亲看宝贝,但是爹爹也不能落下呀~爹爹和娘亲在他心里是一样哒! 褚峻道:“太晚了,明天再去好不好?” “啊!”宁修抓住他的手往外拽,力道还不小。 娘亲,咱们去给爹爹看呀! 褚峻目光有一丝无奈。 —— 桌子上摆着六块形状不规则的朱雀碎片,还有朱雀刀柄,被人拼凑出了大概的形状,显然还有两处空缺。 茶杯里趴着个奄奄一息的青色蛊虫,几十个小型法阵落在那青色蛊虫身上,这青色的虫子瞬间变成了黑色。 宁不为之前从王子濯那里得了只青色的蛊虫,将里面的阵法破解了个差不多,混战时又将里面的阵法改动了一番,加上之前从褚峻那里学到的单向定位符,二者稍一组合变通,就成了现在这小黑虫。 在半缘镇这几个月他除了研究七杀噬魂阵,便是鼓捣这黑虫子。 宁帆和崔辞逃走时,他便趁机在他们身上各留了只黑虫,只是两只稍有不同,但都能定位,只要不出十七州,他随时都能知道他们的动向。 凭宁帆的脑子是决计造不出这么多精妙深奥的阵法来的,单只杀了宁帆除泄愤外也没什么用处,倒不如利用他找到背后之人。 宁不为披着外裳,盯着那黑虫看了片刻,将一道黄符扔到半空,整张黄符瞬间扩大,显示出十七州大致的地形轮廓来。 他往那黑虫身上滴了一滴血,那虫子瞬间振翅而飞,在那张黄符上飞来飞去,最终落在了一处不动弹了。 宁不为看向这虫子的落点,面色不怎么好看,“坤府轸州?” 这幕后之人可真会挑地方。 “笃笃。” 两下平缓的敲门声。 宁不为将桌上的东西一收,起身去开门。 如水月色下,褚峻一手抱着宁修,一手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小碎花包袱,站在门前。 仿佛来跟他告别。 宁不为因为想起了某些不好的回忆,脸色很臭,一时没能收回来,门外一大一小见他这副表情都愣了一下。 “啊?”宁修奶声奶气地发出了点疑问,原本小脸上兴奋的笑容也收起了大半。 爹爹你怎么了呀? 褚峻道:“打扰到你了?” 宁不为这才回过神,瞬间缓和了脸色,然后抬头看了一眼月亮,“没有,进来。” 褚峻抱着宁修进了门。 宁不为又抬头看了眼天色,伸手使劲抹了把脸,才将房门关上。 深更半夜,褚峻抱着儿子来找他干什么? 第84章 浮空(五) 半炷香后, 宁不为看着床上摊开的一堆树枝、落叶、鹅卵石和各种有些眼熟但又完全不记得是什么东西的玩意儿愣神。 而他儿子正兴高采烈地同他“讲解”,叽里咕噜都是他听不懂的语言,讲到兴头上, 还要扒拉住他的胳膊站起来递到他眼前让他看。 宁不为毫无感情地捧场, “哇哦, 真厉害。” 宁修手腕上的小铃铛清脆作响。 褚峻接过宁修递给自己的小石头,道:“他会站了。” 宁不为不以为意道:“他都九个月了, 你再晚两个月来, 他就会跑了。” 褚峻伸手扶住宁修,看向宁不为, “你心情不好?” 宁不为愣了一下, 下意识否认,“没有。” 褚峻手里的小石头又被宁修抓走放在了宁不为的手心里, “啊~” 爹爹拿一下~ 宁不为将那小石头在手指间把玩,宁修将片枯黄的叶子给褚峻,转过头来想拿石头,试着拿了两次都没能拿到。 “啊!”他着急地冲宁不为喊。 宁不为正在走神,小石头在他手上转得飞快, 丝毫没给宁修拿走的机会。 宁修急得使劲跺脚,使劲扯了扯褚峻的袖子, “呀~” 娘亲~ 褚峻伸手捏住宁不为的手腕,拿过那颗小石头递给了宁修。 宁修开心地抱着石头一屁股坐下来, 又把那片枯叶子放到了宁不为手上,“啊呀~” 爹爹再看这个~ 宁不为手腕冷不防被褚峻捏住,下意识一用力, 那片叶子就化作了齑粉。 正抱着小石头的宁修顿时呆住。 宁不为和褚峻不约而同看向那堆粉末, 又看向宁修 尽管那真的就是一片路边再普通不过的枯叶子, 但宁修一直当成宝贝认真地收藏着,宁不为这一下直接让金丹修士的“宝物”灰飞烟灭,事态十分严重。 “呜哇——”响亮的啼哭声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宁不为眼疾手快又变出一片枯叶子来,拿着在他眼前晃,“你看,没坏。” 宁修的哭声戛然而止,泪汪汪地用小手接过那片叶子,盯着看了一会,又大声哭了起来。 这根本不是他原来的宝贝呜呜呜~ 宁不为头疼地看向褚峻。 褚峻:“…………” 事实证明,别说金丹修士,就算是小乘修士,也不会闲着没事记住一片枯叶的具体脉络纹路。 除非这金丹修士是个小娃娃。 褚峻想了片刻,从纳戒里掏出来了块田黄石,几下就雕出了片瓷薄圆润的小枫叶,虽然同宁修那块叶子形状脉络有差异,但大小相似,他拿着在宁修面前晃了晃。 宁修一边哭,目光一边随那片黄翡做成的枫叶动——虽然金丹修士觉得自己的宝贝很好,但不妨碍他辨别哪个宝贝更好看。 褚峻将叶子塞到了宁不为手心里,温声道:“爹爹赔给你的。” 宁修手脚并用爬到宁不为的膝盖上,仰头看向宁不为,“啊?” 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小泪珠,吧嗒落在了宁不为的手上。 宁不为轻咳了一声,将那小枫叶递给他,“嗯,赔你的。” 宁修瞬间又带着泪笑了起来,趴在宁不为身上玩起了那片枫叶。 “小东西还挺识货。”宁不为松了口气,余光瞥见褚峻还拿着那块田黄石在刻什么东西,忍不住问道:“你还刻什么?” “给子章他们也刻一个。”褚峻头也不抬道。 宁不为从纳戒里掏出来块青金递给他,“劳驾。” “嗯?”褚峻拿着那块分量不小的青金抬起头来看向他。 宁不为一边给他比划一边道:“雕个飞舟,要两层,五间房,窗棂上要有辟邪咒。” “好。”褚峻见宁修一时半刻还没有要睡的意思,便继续刻手上的玉。 褚峻的手白皙修长,十分漂亮,连手里的玉都逊色三分。 宁不为懒洋洋地靠在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瞧褚峻的手,宁修趴在他肚子上玩了会叶子,支棱起小脑袋一口啃在了他的下巴上。“啊叭~” 冷不防被啃了一口,宁不为看着被哄好的小家伙,抓住他的小手放到嘴边,作势咬他,宁修笑着来回躲。 烛火摇曳,小孩儿清脆的笑声时不时从窗户里飘出来。 褚峻将那青金大致雕刻出了个模子,耳边的笑闹声不知道什么消失了,抬头一看,便见宁不为四仰八叉横躺在床上睡了过去,小腿从床沿耷拉下去,十分潇洒不羁,宁修趴在他的肚子上,像个棉花团子随着宁不为的呼吸起伏。 褚峻的目光停在宁不为的脸上。 他清醒时的锋利冷漠被烛火柔和了大半,大概是和孩子玩得开心,不像之前总是无意识的皱着眉,难得看起来很放松…… 褚峻扫了一眼窗户前的桌子,上面还残余着某些阵法的气息痕迹,前横霸道,自带邪气。 他手指微动,扑朔的烛火悄然熄灭,房间里只剩下了呼吸声。 翌日清晨。 宁修睁开眼睛抱着他爹的手玩了一会儿,又手脚并用爬到宁不为身上,盯着他爹的那张俊脸看了半晌,对着鼻子就咬了下去。 宁不为眼还没睁开,伸手就将宁修提了起来。 “啊呀~” 飞呀~ 宁不为难得睡了一觉,心情极好,抱着宁修下床,余光瞥见桌子上的东西,挑了挑眉。 用田黄石雕刻出来的薄如蝉翼的枫叶,和昨晚给宁修的一模一样。 宁不为在屋里扫视一圈没见着褚峻的身影,伸手将那三片叶子捞进手里,抱着宁修推开了房门。 “爹,你醒啦!”江一正在院子里练剑,见他推门出来热情地打招呼,和昨天抄书抄到崩溃的姑娘判若两人。 “嗯。”宁不为冲她招了招手。 江一正乐颠颠地跑出来,额头鼻尖上还带着点汗,“爹,什么事?” 宁不为将手里的三片叶子递给她,江一正接过来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好可爱!好漂亮!” 姑娘家对这种精巧的小玩意儿总是爱不释手,她开心道:“爹,你做的?” “褚峻给你们做的。”宁不为道:“正好一人一个。” 江一正感动道:“太尊人真好,我这就去给子章和欢欢。” “等等。”宁不为突然叫住她。 江一正猛地扭头转身,差点一脑门磕到他下巴。 “你……”宁不为欲言又止地盯着她。 江一正脸上开心的笑容逐渐凝固,弱弱道:“爹你、你别这样看着我,怪瘆人的。” 好像要将她杀人灭口一样。 “你灵石够花吗?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宁不为语气严肃,“比如说,胭脂水粉……之类的。” 江一正先是一脸茫然,继而面色煞白,“爹,是不是我体内那蛊虫没取干净要命不久矣了?” 不然为什么一脸严肃的问她有什么愿望? “你体内的蛊虫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宁不为道:“你一个小姑娘,和子章这几个小子不一样。” 总不能像养这几个小子一样这么糙。 江一正完全没领会到他的意思,挠了挠头,“啊,确实不一样……” 片刻后,江一正捧着一堆灵石愣神,回味着宁不为那句‘自己喜欢什么就去买’,旋即慢慢睁大了眼睛。 她爹这是——在明晃晃地偏心吗? —— 宁不为拎着儿子出来转了一圈,没见到想见的人,又回到了房间,每天早晨例行给儿子洗澡换尿布。 整个房间在灵力的笼罩下温暖舒适,宁修在澡盆里玩得起劲,宁不为从纳戒里给他找换洗的小衣裳,外面突然有人敲门。 “进来。”他神识一扫,头都没回。 褚峻推门进来,宁修开心地扑腾起了一串水花,宁不为拎出件奶黄的小衣裳转过身来。 褚峻伸手将宁修从水里抱起来,接过宁不为递来的布巾将小家伙裹起来,“我去找花燃了。” 宁不为将尿布递给他,“浮空境这回到了何处?” 褚峻动作熟练的给儿子包尿布,行云流水,一边给宁修穿衣裳一边道:“坤府轸州。” 宁不为皱了皱眉,“宁帆现在也在轸州。” 他轻哧一声:“好像约好故意引咱们去轸州似的。” “轸州有何特殊之处?”褚峻见他神色难看便问。 宁不为沉默了片刻,“我师父是在轸州陨落的。” “你师父?”褚峻闭关了五百年,宁不为身上发生的许多事他并不清楚。 “她叫晏锦舟,是个散修,当年就是她将朱雀刀交到我手上的。”宁不为自嘲一笑,“后来又救了我许多次……很爱多管闲事。” 晏锦舟资质绝佳,为人洒脱,年纪和宁行远差不多大,宁不为认识她的时候她不到百岁,便已经修到化神期。 就算是百年难遇的天灵之体,有家族和宗门的资源支持在百岁以内修到化神已是难之又难,遑论一个无门无派的散修,但是晏锦舟不仅修到化神,宁不为甚至亲眼见她越了两个境界杀死过合体期的修士。 宁不为鲜少对什么人心服口服,除了他哥宁行远,便是晏锦舟。 他跪下磕头敬茶认了晏锦舟当师父,那对方便和他亲爹娘一个待遇,他偶尔还敢跟宁行远对着来,跟晏锦舟却是不敢的。 他唯一一次忤逆师命,却将晏锦舟连累了个彻底…… 褚峻鲜少看到宁不为这般沉默凝重的神色,他将整个都热乎乎的宁修放到了宁不为怀里,“我一人去即可。” 宁不为抱着儿子心情又愉悦起来,装模作样的担忧道:“不可,太尊已经被逼得假死一次,再遇上宁帆怎么能应付过来?” “哒啊?”宁修窝在他爹怀里学说话,还将宁不为皱眉的模样学了个十成十。 一大一小表情神似,只不是一个戏谑,一个认真。 褚峻伸手摸了摸宁修的小脑袋,眼睛却盯着宁不为,声音温和: “别闹。” 第85章 浮空(六) 无时宗主峰大殿。 几百面水镜层层叠叠围成了巨大的环形, 里面映着各宗门世家的主事者,正是崇正盟的一百二十宗门世家成员。 褚临渊坐在大殿主位上,身后是无时宗的几位主事长老。 褚临渊清了清嗓子, 在嘈杂的环境里出声道:“今日召集崇正盟诸位, 是为玲珑骨一事。” “玲珑骨”三个字一出,原本嘈杂的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 “之前玲珑骨被宁不为从崇正盟乾府盗走, 崇正盟一百二十宗门世家派人追杀, 结果五百一十三人无一生还,宁不为和玲珑骨也一齐失去了踪迹。”褚临渊道:“这几个月来,先有临江城藤妖作乱, 回春阵重现世间,云中门十三峰、我无时宗的原叶峰也出现宁家阵法的痕迹, 后论道大会宁不为更是直接现身, 已经可以确定宁不为如今还活着。” 尽管各宗门世家都已经听说了这个消息, 但是现在从褚临渊嘴里说出来,分量还是不一样的。 “褚掌门,诸位。”合欢宗宗主卿眠道:“星落崖之战至今已有近两年的时间, 那玲珑骨若真在宁不为手上, 恐怕他早已飞升,可据我所知, 论道山之战,宁不为表现平平,若不是无时宗的景和太尊力挽狂澜, 恐怕要全军覆没。 依在下看, 那玲珑骨想必是没有在宁不为身上。” “卿宗主此言差矣。”谢家家主谢知昂反驳道:“宁魔头狡猾多端, 且手段诡邪, 若他故意将玲珑骨藏了起来呢?论道大会上可是有许多人都听到了, 那个宁帆可是亲口承认自己奉的是宁家家主宁不为的命!” “谢老这话真有意思。”卫家有人轻嗤:“论道大会当日我可在场,王家和宁帆勾结在一起动用七杀阵,若非宁不为及时出现拖延时间,即便郝诤院长和景和太尊在场,我等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何况当时宁不为亲口反驳,和宁帆厮杀在一起,这不比轻飘飘一句话来得更有说服力?” “你——”谢知昂不悦道:“卫雪松,你竟替那魔头说话?” “并非替谁说话,我只是讲我看到的客观事实。”卫雪松道:“若不是景和太尊和宁不为,论道大会数万人能活下来几个?” 藏海楼代楼主桑田接话道:“卫道友所言甚是,当日若非宁不为和景和太尊出手相助,我等恐怕早已葬身那蛊虫之下,血溅当场,论道大会的元凶是宁帆无疑,而且据我观察,宁不为和这宁帆之间怕是有深仇……” 青丹宗宗主即墨元道:“我几个师侄也曾被宁不为搭救,而且听闻乐源城有王家人掳掠无辜女子,也是宁不为出手相助。” 寒烟门门主寒霜冷声道:“宁不为向来无利不起早,他就算相助恐怕也别有目的,你们在这里感恩戴德个什么劲? 遑论这五百年来,宁不为犯下的血案还少吗?严家被他杀得只剩妇孺,天心门全门惨遭屠戮,玄武楼几万年的藏书被尽数烧毁,坎府奎州灵脉险些灭绝……这桩桩件件哪一件和他宁不为无关!? 就算远的不说,你们莫不是忘了星落崖惨死的那五百多名修士!?”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陷入了沉默。 妄海宗的新任宗主裴瑜天开口道:“诸位怎么开始争论起宁不为的为人来了?褚宗主方才不是说了么,咱们要商量的是怎么找回玲珑骨。” 言罢,他和褚临渊对上了目光,褚临渊微微颔首,道:“想必各位都知晓,如今的十七州乃是三万年前桑畔风和崔盛两位老祖依托八卦之阵划分,八府十六州灵脉布局皆有定数,所生灵力源源不断供十七州消耗, 可自从千年之前,十七州灵力便呈减弱之势,七百年前拙之尊者飞升之后,十七州便再无一人飞升,五百年前巽府灵脉尽绝,更是加快了灵力枯竭的速度…… 我曾与桑云仙子推算,再这般下去,不出百年,整个十七州恐怕灵力灭绝,修士再无进阶飞升的可能。”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如今困局,唯有玲珑骨可破。” —— “……五百年前宁行远从浮空境取走玲珑骨时,并未提及他作何打算。”褚峻回忆道:“当时他身边还跟着个小徒弟,应该就是你说的渡鹿。” “我对渡鹿搜魂时看到过浮空境那花里胡哨的大门。”宁不为摸着下巴道:“他当时是在历练偶然碰上的宁行远。” “桑云给的批语是‘散于四方’和‘追根溯源’,既然要追根溯源,浮空境我早晚都要去。”宁不为戳了戳宁修圆滚滚的小肚子。 “你这朱雀刀还差两块碎片未齐,宁帆背后之人恐怕还会有动作。”褚峻道:“桑云的批语直指浮空境,偏巧浮空境又在你师父陨落的轸州现身,依你前言,此人明显是有备而来,再去恐怕要落进他的圈套。” 宁不为盯着他,似笑非笑道:“你之前费那么大功夫演了出假死的戏码,不就是想让幕后之人以为他的计划成功了? 太尊这么诚心诚意地帮忙我大受感动,只是现在怎么还打算把这事全揽过去呢?” 褚峻沉默片刻道:“你身体尚未完全恢复。” 宁不为挑眉道:“托您的福,架见了我都绕路走,身体恢复得特别好。” 自打遇见褚峻,他都没正儿八经打回架。 褚峻道:“你一定要去?” “此人行事阴损小气,不亲手将他揪出来难消我心头之恨。”宁不为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他还能耍些什么手段。” 不管死人活人,但凡和他有关系的都要拎出来在他面前死上一遭,黏黏糊糊又藏头露尾,着实让他膈应。 褚峻见他面色阴沉,便道:“你作何打算?” 宁不为道:“宁帆早晚要和他联系,自然是趁机将他揪出来。” 宁不为虽然在外恶名昭彰,但骨子里还是带着世家公子的傲气,聪明劲全都用在了阵法符篆和打架上,处事向来是直来直去,不屑算计。 褚峻想起他那些极易反噬的阵法,沉吟道:“对付此等小人,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宁不为就知道这姓褚的一肚子坏水,放在别人身上他只会厌恶,但若是褚峻……他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怎么个先下手为强?” 褚峻微微一笑,冲他摊开手掌。 宁不为被这笑晃了神,径直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褚峻:“……借两张符纸。” 宁不为愣了一下,然后猛地收回了自己的爪子,继而恼羞成怒,没好气地将两张符纸拍到他手上。 褚峻拿着符纸低笑出声。 宁不为啧了一声,危险地眯起眼睛。 褚峻眼中笑意未散,将画好的符纸慢条斯理地折起来,长袖一挥,两具同他一模一样的躯壳便出现在房间里。他又向宁不为摊开一只手。 “还要纸?”宁不为挑眉。 “手。”褚峻面不改色。 宁不为使劲舔了一下后槽牙,慢吞吞地将手放了上去,从他指尖上擦过去,故意使坏一个千斤坠就将他的手结结实实按在了下面。 褚峻的手白皙修长,摸起来手感甚佳,宁不为的肤色较他要深一些,扣在上面显得格外霸道。 宁不为刚使完坏还没来得及得意,指尖就传来一下刺痛,旋即就被褚峻取走了两滴指尖血,被他扣在下面的手毫不留情地抽走。 大魔头顿时不爽,“取血便直说,还非要手。” 褚峻将血往那两道符纸上融,不紧不慢道:“好。” 宁不为见他画符的走向,“替身符?” “嗯。”褚峻点头,将画好的符往那自己那两具躯壳上一撒,那躯壳原本的容貌身形开始逐渐变化,最终变得和宁不为一模一样。 “既然敌暗我明,那我们就混淆他的视线。”褚峻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先把蝉放出去,他们藏起来当那只黄雀。 —— 江一正和冯子章看着面前精美的飞舟连连惊叹,崔元白虽然面上不显,但已经绕着飞了两圈。 “爹,这是你买的?”江一正惊叹道。 “嗯。”宁不为点了点头,道:“回去准备收拾一下,明日我们便出发。” “爹,咱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冯子章摩拳擦掌。 “去轸州。”宁不为伸手分给他们几张符纸,“路上危险重重,这符纸用来改变外形和气息,牢记心诀。” “好!”冯子章几个乖巧地点头。 宁不为又嘱咐了几句,抱着宁修转身回了房间。 江一正皱了皱眉,用胳膊捣了下冯子章,“你有没有觉得爹哪里怪怪的?” 冯子章纳闷道:“没有啊,不就是咱爹吗?” “欢欢你呢?”江一正低头问崔元白。 崔元白歪着头目光纠结,使劲嗅了嗅,“是爹。” 只是有很淡很淡的属于娘亲的气息。 江一正抓了抓头发,心中哀嚎,为什么她觉得刚才就是景和太尊在说话啊!? 翌日。 临行前,江一正疑惑道:“爹,太尊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他另有要事。”宁不为抱着宁修,已经完全改变了身形,变成了副普通公子的模样。 江一正狐疑地盯着他。 这冷淡的口吻,这清冷的眼神…… “还不赶紧上去,磨蹭什么?”宁不为挑眉看着她。 江一正猛地回神,顿时将刚才的猜测抛到了脑后。 这嫌弃又嚣张的语气,是她亲爹不错了。 一艘青玉刻成的灵舟缓缓升空,逐渐驶离了半缘镇,一路向南飞去。 第86章 浮空(七) 坤府位于十七州西南, 气候温暖湿润,多平原河流,因而土地肥沃, 加之通往凡间界的入口亦在轸州, 所以凡人聚集,人口众多,乃是十七州最繁华热闹的一州。 而轸州之最,当属梨城。 城阙重门, 大道宽阔纵横连斜,商铺酒楼林立人声鼎沸,高阁银台风帘薄幕揽红抱翠,街上车马络绎人来人往,更有无数盛放的梨花烟云相连,暗香浮动。 一入梨城,扑面而来的人间红尘便将修士们那不染世俗的清冷卷携了个干净, 热闹欢快,熙熙攘攘,仿佛真的置身凡间, 不自觉就会沾上满袖烟火。 将近五百年未踏足此处, 故地重游,宁不为的心情却异常平静。 他和褚峻都将修为压制到了筑基期, 身形样貌也完全改变,褚峻这化形之术炉火纯青, 即便是高阶修士也无法看破,宁不为自己悄悄研究了一路也没看透里面到底用了些什么法术。 街上有不少佩剑穿着各宗门统一服饰的弟子, 青丹宗合欢宗寒烟门……谢家卫家葛家……大多数都是崇正盟的人。 虽然梨城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 但总给人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 “新出的梨花酿——灵力浓厚, 口味醇香——”酒庐里的小二在扯着嗓子吆喝。 梨城满城都栽种了梨树,梨花酿闻名遐迩,整条大街上都弥漫着清香。 褚峻道:“浮空境的入口在梨城郊外百里处,每晚子时会开启,花燃已经提前进去,今夜我们可随崇正盟的修士一起。” 宁不为不知道在想什么,自己径直往前走,没有答他的话。 “乘风?”褚峻喊了他一声。 宁不为往前走了几步,闻声转过头来看向他,目光有一丝茫然,“什么?” “今晚去浮空境。” “好。”宁不为点了点头。 褚峻道:“先去客栈歇脚。” 宁不为点头往前走,险些被人撞到,褚峻将他拽到自己身边,他就老老实实跟着。 等到了客栈,褚峻将门关上设好结界,转身问他:“是不是分神操控躯壳不习惯?” 宁不为皱了皱眉,“嗯。” 小乘期及以上的修士才能分神操控躯壳,宁不为如今只有金丹期,即便有褚峻带着,将元神一分为二还是觉得有些顾不过来。 而且他的一半元神和褚峻的元神挤在一个躯壳里,好像无时无刻不和褚峻挨在一起,感觉……很奇怪。 “将注意力放在一处即可。”褚峻走到他面前,亲手给他画了道安神符。 宁不为轻咳了一声,“我又不是宁修。” 褚峻道:“元神乍然分离,难免会心神不定,习惯了就好。” “你这化形术,”宁不为终归按捺不住好奇心,忍不住问道:“怎么做到的?” 他将褚峻方才画的那安神符翻来覆去地看,笔画完美地像是从书里拓下来的,规规矩矩毫无新意。 褚峻闻言道:“这化形术还是当年你随口一提——” 他说到这里,猛然一顿。 宁不为仔细回忆了和褚峻相处的所有事情,完全没有印象,他眯起眼睛,“我当年随口一提?” 褚峻面不改色道:“也许是我记错了。” 宁不为顿时更觉得奇怪,然而他没来得及细问,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 “来人……救命啊……” “……医仙谷不报此仇,誓不罢休!” 宁不为打开窗户,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顺着风飘了进来,他闻声望去,只见几名修士血衣尽染,有一个断了只手臂,正在拼命地吞丹药。 凡人们不明所以,远远地看着窃窃私语,倒是几个崇正盟的修士见状上前,一人问道:“可是医仙谷的道友?” “正是。”那断臂之人白着张脸,声音悲痛道:“医仙谷……突遭歹人袭击,谷内上下,掌门长老全部陨落……我等侥幸捡回一命,那人放言要在百日内屠尽辛州大小宗门!”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崇正盟的几个修士中有人问道:“道友可知此人是谁?” “宁、宁帆!他说他叫宁帆!” “可是三个月前在论道大会作乱的那个宁帆?” “正是此人!” “又是姓宁的……” “听说宁帆是奉的宁不为的命令……” “诶?不是说宁不为在论道山出手救人了吗?” “呵,肯定是谣言吧……一丘之貉罢了。” “但凡跟姓宁的沾上边准没好事,啧。” 宁不为抱着胳膊倚在窗户边,听着这些人的话,将他们脸上厌恶又畏惧的表情尽收眼底,嗤笑出声。 窗户突然被人关上,将那些声音尽数隔绝在外面。 宁不为看向褚峻,漫不经心道:“他们说的也没错,和姓宁的沾上边确实没好事。” 褚峻现在因为搅和进他的事,不仅假死还要随他四处奔波,好好的清净道也难清净下去。 “无关紧要之人的闲言碎语,不必放在心上。”褚峻坐在桌子前沏茶。 宁不为勾了勾嘴角,走过去坐在他对面,将他沏好的茶不客气地捞过来,“太尊难道没听过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打不过你,他们说的便是废话。”褚峻又给自己斟了杯茶。 宁不为端着手中的茶盯了他半晌,旋即大声地笑出来,杯中的茶水随着晃动,撒出来许多,他却毫不在意,将胳膊支在桌子上,手里的茶杯同褚峻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太尊,你可真会讨人喜欢。” —— 入夜。 梨城郊外多酿酒的酒坊酒窖,一路走来尽是酒香,而且灵力馥郁,倘若修为低一些,恐怕只闻酒香便彻底醉了。 浮空境的入口偏巧正落在这郊外百里处最大的酒坊时迹坊附近,时迹坊的老板虽然是一介凡人,却十分会做事,着人在周围搭了不少奢华的棚子供等秘境开启的修士歇脚,甚至还免费提供灵食和梨花酿。 尽管修士习惯了苦等秘境开门,但若是能舒服些,也没有人会拒绝。 许多修士过意不去,或留几块灵石,或赠予几道自己画的符咒和凡人能用上的小东西,老板便如获至宝连连道谢,招待得更尽心。 宁不为和褚峻混在一众修士里,并不打眼,随意找了处棚子坐下,便有人送上点心和梨花酿,“仙长慢用。” 褚峻往他那托盘上放了株灵芝,那小厮大喜,“多谢仙长。” 连连作了许多个揖,才欣然离开。 宁不为自斟自饮,笑道:“这千年灵芝可非凡物,你方才一出手连那几个修士眼都直了,信不信人家老板立马就来?” 褚峻这才想起来他单是闭关就过了五百年,当年随手采回来养着的普通灵芝……自然也是上了年岁的。 果不其然,那时迹坊的老板满脸堆笑地带人走过来道谢,他看上去四五十岁年纪,脸上已经有了不少皱纹,笑呵呵地拱手行礼,“哎哟,多谢多谢!多谢仙长赐灵芝!在下时迹坊的主事江迈,此乃我们时迹坊的仙人醉,聊表谢意,还望仙长莫要嫌弃。” 宁不为听他自称姓江,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愣神。 褚峻闻言颔首,江迈便双手将一个巴掌大的小酒坛呈了上来,同他说了几句吉祥话,又问他姓名。 “无门无派,散修,万里。”褚峻道。 江迈又恭维了几句,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褚峻见宁不为盯着那小坛酒愣神,便推到他面前,“喜欢喝?” “勉强。”宁不为捏起那酒坛子看了一眼,先给褚峻倒了一杯,然后才给自己斟,喝了一口才慢悠悠道:“他们家的酒一直有股苦味,酿得不怎么样。” “你认识那江迈?”褚峻问。 “不认识。”宁不为又喝了一口,“啧,还是苦。” 褚峻正想劝他少喝一些,周围灵力突然开始出现波动,原本正在等待的众多修士也纷纷起身望去。 只见皎洁的月光之下,半空中一道宏伟璀璨的白玉门显现在众人眼前,说它宏伟,是因为它巨大非常,时迹坊占地十几里在这门前仿佛一块小石头,而说它璀璨——则是因为上面镶嵌着无数金银珠宝,在月光照耀之下仿佛无数璀璨星光,极尽浮夸。 子时到,更声响起,被云雾遮绕的“浮空境”三个大字显露出来,仙乐绕耳鼓瑟钟鸣,紧闭的浮空境大门轰然而开,浓郁精纯的灵力扑面而来,属于上古秘境的威压沉沉而下。 无数修士祭出法器化作流光,往浮空境大门飞去,有人轻松进入,也有实力不济者,被那威压灵力冲击地口吐鲜血,挡在了门外。 就算是结伴进入,每个人落脚的地点也不会相同,而且里面危险重重,最稳妥的办法是暂时结个契,褚峻正要转头和宁不为交代两句,结果宁不为二话不说直接御剑飞进了浮空境大门不见了踪影。 褚峻打算拽人的手僵在了半空。 桌上盛着仙人醉的小酒坛子滚了几圈,落在了褚峻的脚边,发出嘭的一声空响,半滴酒都没剩。 滴酒未沾的景和太尊:“…………” 早在看到“仙人醉”这三个字时他就该警惕的。 第87章 浮空(八) 纤薄锋利的剑从碧树林涛之上飞掠而过, 惊起大片飞鸟。 宁不为踩在剑上,风在耳边呼啸而过,酒香浅淡, 只觉微醺,他从袖中又掏出那坛子梨花酿来, 就风灌了几口,只觉得畅快舒爽。 只是他好像忘了什么事情。 宁不为被冷风吹着, 御剑回旋了两圈,周围除却鸟鸣兽嗥,空无一人。 他目光茫然地看向四周,终于想起来少了个人。 一道流光在空中四处乱窜了半晌, 摇摇晃晃落在了地上,宁不为叹了口气, 酒劲上头, 脑子变得无比迟钝起来, 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上一觉。 转悠了半天,他终于找到了个看起来比较安全的树杈,跳上去刚躺好闭上眼睛, 就听见一道焦急的女声传来: “灵竹,快藏好!千万别出声!”一道焦急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 紧接着就是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宁不为皱了皱眉, 抱着剑翻了个身。 但是那小孩的哭声时隐时现, 扰得他心烦, 片刻后他终于不耐烦地睁开眼睛。 只见树下,一名女修正在将一个小孩往树洞里塞, 那小孩摇着头不肯进去, 神情倔强, 道:“师叔,我们一起藏起来,你会死的。” 那女修摸了摸她的头,“听话,你是医仙谷唯一的希望,记住,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然而不等将那小孩藏好,便有六名修士御剑而至,这几人皆身着靛青色道袍,为首一人浓眉大眼气势逼人,说话却声音嘶哑难听,“仰千柔!就算你跑进浮空境又能怎样?你体内已经被我种下情蛊,你若识相,就乖乖跟我回寒烟门!” “我呸!”仰千柔将剑横在身前,将仰灵竹挡在自己身后,怒道:“司画春,枉你为寒烟门的首席弟子,行事竟如此龌龊!” “你们医仙谷如今都死了个干净,我好心收留你你竟还不知好歹!”司画春冷笑,“若非看在你医术高明又有几分姿色的份上,你以为我会留你到现在?” “就是,能被我们师兄看上是你的福气!”司画春身后的弟子揶揄笑道。 又有人笑道:“千柔仙子,双修的快活你是不曾体验过,这情蛊你抗不过去的,你若和我们师兄双修,到时候肯定哭着喊着不肯走了!” 仰千柔气得浑身发抖,怒道:“你们这群无耻之徒!” “哈哈哈哈,你背后这小姑娘,再过两年我们也可以授她双修之法,保管教你们师侄二人舍不得离开——啊!”那人突然捂住眼睛痛苦倒地,“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仰灵竹冷冷盯着那人,一条红色的小蛇盘在她的指间嘶嘶吐着信子。 “敬酒不吃吃罚酒!”司画春面色阴沉,一剑劈向仰灵竹,却被仰千柔挡住。 司画春逼近一步,灵力涌动,竟是直接将她的那柄剑砍断,眼看就要劈刀仰灵竹的头上,仰灵竹抱住自己的小红蛇闭上眼睛。 然而久久没有感觉到疼痛,仰灵竹睁开眼,就见那司画春的剑一截一截被人隔空捏断。 司画春大惊,猛地退后几步,警惕地望着四周,“什么人!?” 从树上传来一声懒洋洋的轻笑。 匿息结界撤去,只见一袭黑衣的男子倚在树上,手里还拎着个酒坛子,居高临下睥睨着他们。 明明样貌平平修为平平,却无端让人觉得危险。 司画春戒备地望着他,不悦道:“我奉劝道友还是少管闲事,省得把自己的小命都搭进去!” 宁不为曲起条腿将胳膊搭上去,嚣张一笑,脑子还热得发晕,“今天这闲事爷爷我还就管定了。” 酒坛子往树枝上一磕,就稳稳当当坐在了两指宽的树枝上,他从树上一跃而下。 长剑出鞘,血光弥漫,一时之间惨叫声不绝于耳。 仰灵竹抱着自己的小红蛇,看着司画春的脑袋咕噜噜滚到了自己脚边,那脑袋上的眼睛还不可思议地大睁着,死不瞑目。 仰千柔一把捂住了仰灵竹的眼睛,抱着她的手微微发抖。 温热的血腥味和酒气混杂在一起,有点恶心,宁不为一脚将串在剑上的无头尸体踹开,捏了三遍大清洁术,才勉强压下那股恶心,收起剑往前走,还不忘拎上那半坛子梨花酿。 “恩公留步!”仰千柔拉着仰灵竹上前,对宁不为行了个大礼,“多谢您出手相救,还烦请您告知姓名门派,日后好偿还您的大恩!” 宁不为脚步一顿,目光从仰灵竹那张小脸上扫过,觉得有些眼熟,但是现在头昏脑涨想不起来,连仰千柔的声音都是忽远忽近。 “不必——”宁不为只觉得眼前的地面在晃,“我家姑娘和她差不多大,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刀呢?” 仰千柔和仰灵竹面面相觑,待人摇摇晃晃走远了,仰灵竹才出声道:“师叔,恩人身上好浓的酒味,他是不是喝醉了?” 仰千柔道:“真人不露相。” 宁不为没有想到这仙人醉的后劲这么大,一开始只是微醺,结果他动用灵力杀了人之后,整个脑袋像是被塞进了棉花堆里,仿佛被人下了千斤坠,头重脚轻,走路都有点踉跄。 他仰起头看着陡峭的悬崖,拍了拍手,将前摆一撩塞进腰带,动作轻盈地开始往上攀爬,爬到一半风突然变大,险些将他整个人都给掀下去,好在他一脚踩在了旁边凸起的石头上,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宁不为低头往下看,顿时更觉眩晕,几个纵跃之后终于找到了一处偏僻又安静可以睡觉的地方,满意地眯起了眼,设下了七八道结界,才脑袋一歪准备睡觉。 他就不信这样还有人能打扰。 半炷香的时间过后,宁不为的灵识在识海中被人强行唤醒。 宁不为眼未睁刀先动,一刀刺向胆大包天敢闯自己识海的灵识,冷声道:“哪个活得不耐烦的混账敢闯你爷爷的识海?” “乘风。”褚峻夹住刀,看着面前已经快要红透的某个灵识,语气无奈,“你现在在何处?” 宁不为醉醺醺地看了他一眼,将刀收回来抱在怀里,冷哼一声,拐了个弯绕到断墙后面不吭声了。 褚峻哭笑不得,跟着他到了墙后。 宁不为盘腿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刀,默默转了个方向背对着他。 褚峻只好走到他面前蹲下来,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声音温和道:“我们暂时用灵识结个契,我来找你好不好?” 宁不为脑子只剩下一团浆糊,纷杂的往事如同潮水般将他湮没,他眯起眼睛盯着褚峻半晌,才慢吞吞开口道:“你不生气了?” 褚峻无奈又好笑,“我生什么气?” 宁不为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声音有些发闷,“你在小丘山等了我一年,我也……没去找你。” 褚峻愣了一下,旋即失笑,学着他的样子坐在了他对面,“没生气。” 宁不为垂着头,皱眉道:“我不是故意不去找你的。” “我知道。”褚峻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宁不为一巴掌拍开他的手,声音凶狠,“不许摸。” 褚峻放下手,笑道:“好,不摸。” 宁不为十分霸道地将他的手抓过来,见没被自己拍红,才松了口气,又嫌弃地一把丢开。 褚峻无奈,将画好的灵契塞进他手里,“在原地不要动,我去找你。” 宁不为捏着那灵契看了两眼,表示嫌弃,“啧。” 褚峻见他整个灵识都快熟透了,多少有些担心,便提议道:“我先帮你用灵力将酒气逼出来?” 宁不为晕得难受,皱着眉盯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 可片刻过后,宁不为酒意不仅没有消下去,反而周身酒气更盛,褚峻碰了碰他的额头,滚烫。 眼看人要冒烟,褚峻无法,只能匆匆出了他的识海,先找到人再说。 宁不为眯起眼睛盯着手里的灵契,咬破了手指,在上面龙飞凤舞地添了几笔,仔细端详半天,才满意地塞进了怀里。 灵识归位,宁不为烦躁地扯了扯领子,睁开眼睛,现在他不仅不困,甚至还想找人痛痛快快打一架。 正当此时,长在角落里的一朵小蘑菇突然动了一下,宁不为状若无意地靠在石壁上,余光却紧紧所在了那多蘑菇身上。 据说上古时期,有种灵物叫做寻宝菇,其作用和如今的寻宝鼠差不多,都能替修士寻找宝物,不同之处在于,寻宝菇找到的宝物大多非比寻常,通常有上古神兽看守,只是这寻宝菇没有灵智,且胆子极小,一点轻微的惊吓就能被吓死,久而久之便在十七州彻底绝迹。 宁不为这会儿整个人都在沸腾,却还勉强记得自己身处浮空境——这种上古秘境最不缺的就是宝贝。 他一路鬼鬼祟祟跟踪着那只毫无所觉的寻宝菇,从悬崖峭壁到了一处深沟,低头望去,里面尽是翻滚的岩浆。 宁不为本就觉得热,这下直接脑袋发懵,扛着朱雀窄刀就跟着那头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寻宝菇下去了。 果不其然,那层翻滚的岩浆只是逼真的幻象,岩浆之下,是大片鸟语花香的草地,而草地正中,一块几近透明的冰簪矗立在那里,周围长满了无数诱人的灵物,而那朵寻宝菇找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挖了个坑,把自己给种上了,然后贪婪地吸收着那块石头散发出来的灵气。 宁不为大略扫了眼这近一人高的冰簪,满脑子只剩下‘好看’两个大字。 这清透莹润又冷冰冰的气质,简直像极了某个同样很“好看”的人。 他扛着刀正准备将这簪子给挖出来,一道锋利的爪子便贴着他的脸“嘭”得一声拍在了地上,周围原本在争先恐后汲取灵力的众多灵物四散而逃。 宁不为飞身向后退出几丈远,便见一只身躯庞大的雪狼站在那冰簪之前,对着他发出震天怒吼。 同那头雪狼比起来,那冰簪就像它的一根指头大小。 宁不为眼睛亮了亮。 这雪白蓬松的狼毛,若是拿来做成毛笔画符——他脑子里忍不住出现褚峻那只极称他心意的手捏着狼毫笔的模样,使劲舔了舔牙。 酒意上头,美色误人,宁不为提着朱雀窄刀就同那头雪狼缠斗在了一起,为了保证那狼毛新鲜柔软,各种符篆不要钱似的往下撒,困兽阵画得更是行云流水,不出半个时辰,便将那狼脑袋踩在了脚底下。 这下雪狼被彻底激怒,带着和他同归于尽的气势,口中喷出无数烈焰,将自己和宁不为困在了火海之中。 宁不为大怒,毛烧焦了他还怎么送人!? —— 飞舟之上。 江一正看了看正在闭目养神的爹,看了看抱着大黄睡得正香的冯子章,又看了看两个啥都不懂在正玩枯树枝和石头的弟弟,默默地叹了口气。 他们的飞舟已经停在高空中三个时辰一动不动了,真的没有人觉得不对劲吗? 她忧心忡忡地出了房间继续四处眺望。 “啊~”宁修坐在榻上,递给崔元白一块小石头。 送给欢欢哥哥~ 崔元白第一次收到宁修的礼物,十分开心,珍而重之地拿着那块鹅卵石,“谢谢小山。” “哒!”宁修咧嘴笑开,又递给他一根枯树枝,“咿呀~呆~咕!” 我最喜欢的树枝送给欢欢哥哥! 崔元白从自己的紫府里逛了一圈,抱出来只圆圆白白的蛋,“这个送给你!” “啊呀?”宁修伸手摸了摸那只蛋,小脸上满是疑惑。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蛋,好像已经死了。”崔元白煞有其事地跟宁修说:“我试了好多办法都没让它活过来。” 宁修皱着小脸,手心里瞬间多出来一小团金色的灵力,指给崔元白看,“哒~” 我的可以哒~ 崔元白掌心蹿出来一小缕火苗,舔了舔嘴巴,“烤了它?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宁修听见‘吃’顿时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咿~” 俩小家伙盯着那大白蛋使劲咽口水,崔元白悄悄瞄了一眼正在睡觉的爹爹,挪了挪位置背对着他,将手覆在了那只大白蛋上悄悄地开始烤。 宁修看得新奇,扶着那蛋壳站起身来,也学着崔元白往那蛋壳壳里注入灵力。 爹爹给他喂过几次蛋黄,香香哒~ 正在睡觉的大黄耸了耸鼻子,猛地睁开眼睛,将趴在自己身上的冯子章抖了下来。 冯子章吓得一个激灵,继而也动了动鼻子,“什么东西这么香?” 然后一人一狗就自发地凑了上去,冯子章悄悄问:“欢欢,小山,你们在干什么呀?” “嘘。”崔元白冲他比了个手势,用气声道:“我们在烤蛋吃。” 冯子章盘腿坐在他们身边,“我帮你们一起烤。” “呜汪~”大黄也搭上了只爪子。 分狗一口~ 江一正面色凝重地从门外进来,就看见连人带狗围着只大白蛋不知道在干什么,走过去问:“你们在干什么?” 片刻后,她也兴致勃勃地将手搭了上去,注入灵力开始烤。“我这儿有调料和酱!” “我们搬出去烤,不要打扰爹睡觉。”冯子章十分贴心地提议道。 四人一狗成功达成共识。 整个飞舟变得前所未有的安静,四人一狗在甲板上聚精会神地看着这颗大白蛋,浓郁的香味瞬间充斥在周围,人和狗都比着赛般咽口水。 半晌过后,那颗蛋终于有了动静,上面裂开了一道缝隙,继而迅速地龟裂开来。 大黄使劲摇了摇尾巴。 “啊~”宁修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 可以吃啦~ 崔元白拿出了筷子和碗。 江一正拿出了调料和酱。 冯子章拿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准备给弟弟妹妹们和大黄分蛋。 “咔嚓~”一声轻响,蛋壳四分五裂。 四人一狗顿时都傻了眼。 “嗷呜!”大黄惊叫一声,扭头躲在了宁修背后。 江一正和冯子章一人一个把崔元白和宁修抱在了怀里彻底远离。 “这这这是个什么东西!?”冯子章哆哆嗦嗦指着蛋壳里蜷缩盘绕在一起的黑色长条,那上面的黑色鳞片随着呼吸起伏,黝黑发亮。 江一正看着那长条头上奇怪的类似鹿角的东西,声音发抖,“你你你们说它有没有可能是、是是是条龙呢?” 冯子章崩溃道:“龙不是三万年前就灭、灭灭绝了吗?” 崔元白失望道:“龙不能吃。” 宁修歪了歪脑袋,“啊?” 吃的呢?我又白又圆的大白蛋呢? 蜷缩在半个蛋壳中的黑龙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支起头看着他们,低头开始啃自己的蛋壳壳。 房间里支着头小憩的人猛地睁开眼睛,结果发现周围静悄悄的,他从房间里掀开门帘出去,就见四个孩子加条狗都十分乖巧地坐在夹板上吹风。 褚峻在浮空境里忙着找醉酒的宁不为,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本体这边,甚至设下结界让飞舟停在高空,按理说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但是面前这几个小家伙如此安静乖巧,本身就是个意外。 褚峻看着甲板上残留的某些残渣,眸光微顿,“什么东西?” 冯子章使劲咽了咽口水,试探道:“爹,你是否能接受咱家再多个宠物呢?” 褚峻顿觉不妙,“什么宠物?” “比如说,黑色的……”江一正道。 “长长的……”崔元白小声补充。 “啊哒~”宁修举起手给他比划。 “这种。”冯子章从身后拽出来一条约莫三尺长的小黑龙,“它很乖,不咬人的。” 褚峻:“???” —— 浮空境。 褚峻终于在一处灌木丛里找到了宁不为。 宁不为在外面设置了足足九层匿息结界,若不是他们两人的灵识之间暂时结了灵契,一时半刻还真找不到人。 他花了些时间才将那九层匿息结界破开,就看见宁不为整个人蜷缩在灌木丛“掏”出来的窝里,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有被火燎的,有被动物利爪划破的,松松垮垮挂着,周围还不少血迹。 褚峻呼吸一滞。 他蹲下去检查宁不为身上的伤口,除却那些小伤口,最严重的就是从后腰到肩膀上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宁不为痛快地打完一架又舒舒服服睡了一大觉,察觉到其他人的气息,不耐烦地睁开眼睛,就对上了褚峻那双漂亮的眼睛。 只是眼神不怎么和善。 宁不为这会儿还醉着,见人生气,立刻积极认错,“我错了。” 褚峻沉默片刻问道:“怎么受的伤?” 宁不为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从袖子里掏出颗硕大的妖兽内丹塞给他。 只看这内丹,也能推测出这妖兽少说有上千年修为,他一个金丹期的修士,就算有些过人的手段,也免不了一番苦战。 “送你。”宁不为从袖子里掏出根晶莹剔透的冰簪,塞进了他手中。 褚峻低头看这簪子,线条流畅做工精美,里面仿佛蕴藏了数不清的灵力,他一时竟看不出这簪子的品阶,却也知道非寻常灵宝,道:“给我?” 宁不为点头,语气中带了一丝试探,“别生气了。” “没生气,”褚峻对着醉酒的人十分无奈,声音温和:“下次不要喝酒了。” 宁不为见他真没生气,整个人顿时嚣张起来,嗤笑道:“呵,我又没醉。” 褚峻:“…………” 那就是真醉了。 宁不为皱着眉又低头从袖子里掏出支毛笔来,组织了一下语言道:“虽然你符画得稀烂,不过这毛笔衬你。” 褚峻:“……多谢。” 宁不为潇洒地摆摆手,结果扯到了背后的伤,“嘶”得一声倒吸了口凉气。 褚峻伸手将人扶起来,“先疗伤。” 宁不为起身踉跄了一下,皱着眉道:“后背疼。” “被妖兽抓烂了。”褚峻道。 宁不为搭着他肩膀,故意将半个身子都压了上去,好像将人搂在了怀里,虚弱道:“那我还能活下来吗?” 褚峻一脸严肃道:“难说。” 美色当前,宁不为借着醉意,开始胡言乱语,“那我死前有个愿望。” “嗯?”褚峻转头看向他。 宁不为突然觉得嗓子有点发干,目光在褚峻的唇上停留片刻,迷迷糊糊地想,褚峻怎么看起来…… 褚峻正疑惑他怎么越靠越近,正要再问,嘴角突然被人轻轻碰了一下。 一触即分,却让他浑身僵住。 宁不为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心满意足。 “……这梦还挺真。” 第88章 浮空(九) 褚峻扶着他, 目光发沉,“乘风。” 宁不为搂着他不撒手,烫人的鼻息喷洒在他颈窝里, 闻言哼了一声:“干嘛?” “不是梦。”褚峻声音平静。 “嗯?”宁不为支起头来愣愣盯了他半晌,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懒洋洋冲他笑,“不是梦你这么乖?” 褚峻:“…………” “还想骗我。”宁不为哼笑一声,胳膊轻飘飘地往下滑,熟门熟路地搂住他的腰,口气十分嚣张,“听话, 让我抱着睡会儿。” 褚峻眉梢微动, “平常怎么不见你这般胆大?” 宁不为理直气壮:“不敢。” 沉默片刻后,他又听宁不为笃定道:“梦里你废话真多。” 褚峻:“…………” 他抓住宁不为不怎么老实的爪子, 将人带上了飞剑。 飞剑落在了一处隐蔽的洞府前, 宁不为已经抱着他睡得不省人事, 手死死扣住他的腰带不撒手, 好像生怕他跑了一样。 褚峻叹了口气, 只能将人打横抱起, 带进了洞府中。 宁不为后背上的伤口深可见骨,褚峻将他被那妖兽抓得破破烂烂的衣裳给褪去,目光一顿。 后背上满是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疤痕,而肩胛骨的位置更是有两处陈年旧伤,那伤口不大, 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穿进去…… 宁不为这人虽然平日里行事不羁, 但其实谨慎得很, 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 清醒时总是满身的戒备。 绯色的灵力覆盖上去,皮开肉绽的伤口缓慢地愈合,留下了一道长而浅的伤疤。 待将其他的伤口一一处理完,外面天色已经擦黑,褚峻见宁不为还没有醒过来的意思,便打算将之前他们两个临时结的契给解开。 这人不喜欢被束缚,若是醒了发现这契还在,少不得要闹。 可等褚峻在识海中找到那灵契时,却发现这契已经被人改得面目全非。 景和太尊盯着手里糊成一团的灵契沉默良久,又看向沉睡的某个灵识,两相比较之下,决定自己尝试一下。 虽然宁不为在符阵上造诣非凡,但他修为高出宁不为几个大境界,一张灵契而已,就算改也不会改动得太大,解开顶多费些时间。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褚峻发现完全不是费时间的问题——这契竟然越解越麻烦。 褚峻微微蹙眉,咬破指尖往上面添了两笔,打算强行改回来解开,却不想那张灵契瞬间爆发出一阵强光,将他整个灵识都包裹了进去。 褚峻本能地想要破开桎梏,但紧接着发现周围都是宁不为的气息,动作稍一迟疑,便被彻底卷了进去。 * “乘风,快来看爹给你带了什么回来!”一道男声由远及近响起。 周围模糊的场景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看模样是座庭院,周围种着许多石榴树,石榴花开得正盛,应该是刚下过雨,青砖铺就的地面有些湿润,白色的院墙和青砖之间的缝隙中长出了不少青苔。 檐廊下的房门被人打开,从里面跑出来个四五岁的小孩,身上还裹着厚厚的披风,脚下踩着兔毛小靴子,白嫩的小脸陷在蓬松柔软的绒毛里,看着乖巧软糯。 虽然缩小了许多,但隐约还是能看出以后宁不为的模样来。 “爹爹。”他跑到男子面前,冲他伸出手。 宁故伸手将他抱了起来,笑着往他脸上亲了一口。 宁乘风搂住他的脖子往他怀里躲,闷声闷气道:“爹爹胡子扎。” 宁故摸了摸自己有点胡茬的下巴,笑呵呵道:“爹等下就剃胡子,你不看看我带回了什么来吗?” 宁乘风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小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目光很是期待,“什么呀?” “看!”宁故从纳戒里拿出来了只皮毛雪白的小狼崽子,“它爹娘都被没了,一大窝小崽子就剩了它一个,我就给它带回来了。” “小狗狗。”宁乘风伸手试探地摸了摸那小狼的耳朵,那狼崽子呜咽了一声,他顿时吓得缩回了手。 “哈哈哈哈是小狼崽。”宁故大笑,将小狼塞进了儿子怀里。 宁乘风全身僵硬地抱着那小狼崽子,想摸又不敢,两个幼崽都在好奇地打量着对方。 “你娘呢?”宁故抱着儿子大步走进屋子里。 “娘亲在给我熬粥。”宁乘风乖乖窝在他爹怀里,对宁故说:“爹爹,我不喜欢吃九叶莲,很苦。” “九叶莲可是爹托关系从主家要来的。”宁故捏他的脸,“良药苦口,吃了就不会经常生病了,小病猫。” 宁乘风有些郁闷地叹了口气。 这时从屋后走出来个容貌秀丽的女子,手里还端着一小碗粥,闻言笑道:“小小年纪叹什么气,我给你熬得这么香,还放了糖,一点儿都不苦。” 宁乘风皱起眉,“爹爹,真的很苦,你帮我尝尝好不好?” 李笑寒端着粥走过来,眯起眼睛看着他,“宁、乘、风。” 小家伙苦着张脸,不情不愿地从宁故身上下来,抱住李笑寒的腿,“要娘亲喂。” 李笑寒哭笑不得,抱着他坐下,一边喂他一边和宁故聊天。 “主家那边最近因为玲珑骨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我这次带了些种子回来,以后就不用每个月都往宁城那边跑了。”宁故道。 李笑寒拿着帕子给宁乘风擦嘴,“这样也好,每次你去我都心惊胆战的……不过那玲珑骨是行远公子从浮空境里取出来的,自然是行远公子的,这有什么好闹的?” “听说那玲珑骨能活死人肉白骨,更是能让修士原地飞升,宁家宗族这么大,便是主家也派系林立内斗得厉害,自然不肯让行远公子一个人独吞。”宁故摇摇头,“行远公子那对父母……嗐,真是摊上了一点儿办法都有。” 宁乘风皱着眉喝了小半碗,抬头问宁故,“爹爹,玲珑骨甜吗?” 宁故笑道:“不甜,就是块破骨头。” 宁乘风失望地叹了口气。 李笑寒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吓唬他道:“别天天叹气,好运气都要被你叹没了。” 宁乘风闻言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娘。 李笑寒失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小呆瓜。” 宁乘风不服气地反驳,“不是小呆瓜。” 宁故见那小狼崽子在咬他的袖子,便捏住小狼的后脖颈将它从宁乘风怀里拽下来,“那你是什么?” 宁乘风绷着小脸,“娘亲说了,我是她的乖宝。” 宁故将他剩下的那小半碗粥端起来,哄道:“你要是把剩下的全喝了,也是爹的乖宝。” “啊——”他认真地想了想,张大了嘴巴。 李笑寒抱着他,宁故给他喂粥,虽然他觉得九叶莲很苦,但是也乖乖喝完了。 “乘风真棒。”李笑寒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那是,我们乘风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一点儿都不怕苦。”宁故笑呵呵在旁边附和,“来,爹给你揉揉肚子。” 宁乘风打了个小饱嗝,惹得俩人大笑,自己不好意思地往他娘怀里钻。 李笑寒抱了他一会儿,对宁故轻声道:“睡着啦。” “给我吧,我抱他到床上去睡。”宁故将他接过来,“哎哟,真沉。” “不沉。”闭着眼睛的宁乘风小声道。 宁故笑道:“你不是睡着了吗?” “我已经睡着啦。”宁乘风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见爹娘都在看自己,又立刻闭上了眼睛,“真的睡着啦。” “乘风睡着啦,咱们去吃好吃的吧。”李笑寒小声道。 “好啊,我还带回来了许多小玩具,本来打算给乘风的,既然他睡着啦,我们就给别的小孩吧。”宁故也小声说。 两人一低头,就见儿子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认真地说:“我又睡醒啦。” 然后他就听见了李笑寒和宁故的笑声。 宁乘风虽然一开始对那小狼崽子有些害怕,但是没过多久就和它混熟了,兴致勃勃地给小狼崽喂食喂水,笨手笨脚地撒了一身,还把小狼的尾巴打湿了。 他将那小狼崽抱进怀里,迈着小短腿去找李笑寒换衣服,使劲推开门,“娘亲,我的衣服脏了……” 结果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影。 “娘亲,娘亲?”宁乘风抱着小狼在家里到处找,终于在正堂看见了他娘的背影,他跑过去拽李笑寒的袖子,“娘亲,衣服脏了。” 李笑寒僵硬地转过头来,面色惨白,双目赤红,吓了宁乘风一大跳,他呆呆地望着李笑寒,“娘亲,你怎么了?” 李笑寒一把将他从地上抱起来往外跑,宁乘风趴在她肩膀上,看见了他爹站在院子里,对面站着许多看不清样貌的人,挥剑砍向他爹。 “爹爹!”宁乘风吓得带上了哭腔。 却见宁故只用了一下就将那些剑全都挥开,纵身朝他们飞来,揽住李笑寒带着他们御剑飞向了高处,身后那群人紧追不舍。 宁乘风被李笑寒紧紧抱在怀里,他就只能紧紧抱着瑟瑟发抖的小狼崽。 “乘风乖,别害怕。”李笑寒低头冲他笑了一下,“爹爹和娘亲在和那些叔叔伯伯们玩游戏。” “可是他们好吓人。”宁乘风看着他爹娘赤红的眼睛,“爹爹和娘亲眼睛也吓人。” “不怕,只要我们不被追上,我们就赢了。”宁故冲他笑,“眼睛是我和你娘专门染的颜色,等会儿就没啦。” 宁乘风点点头,“爹爹,我们要赢呀。” 宁故惨淡一笑,“对。”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家三口终于停了下来。 宁乘风和小狼崽被一起塞进了个树洞里。 “乘风乖乖在这里等着,爹和娘去给你买吃的。”李笑寒跪在地上使劲抱了他一下,“千万不能乱跑,知道吗?” 宁乘风抱着小狼崽点了点头。 宁故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乘风,一定要活下去。” “爹爹,娘亲,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呀?”宁乘风蹲在树洞里问。 “看到天上的太阳了吗?等太阳落山,我们就回来了。” 说完,两个人便转身离开,只留给他两道模糊又遥远的背影。 宁乘风抱着小狼崽蹲在树洞里,看天上的太阳,看得眼睛都发酸了,腿也蹲麻了,太阳还是没有落山。 他抱着小狼睡了过去又醒来,太阳还是挂在天上没动。 他等了好久好久,太阳却始终都没有落山。 小狼崽子饿得嗷嗷叫唤,咬住他的袖子拽着他往外走。 “不行,我要在这里等爹爹和娘亲回来。”宁乘风伸手捏了捏小狼毛茸茸的耳朵,“太阳会落山的。” 四五岁的小孩根本不懂什么叫幻象,固执又坚定地蹲在树洞里等爹娘回来找自己,然而那小狼却耐不住饿,趁他不注意,从树洞里溜了出去。 宁乘风看了看太阳,又看看自己的小狼崽,纠结了片刻,迈着小短腿跟着跑了出去,“小狼,回来,爹娘说不能乱跑的。” “嗷呜——”狼崽子凄惨的叫声突然从远处传来。 宁乘风愣了一下,没收住脚步往前又跑了几步,就看见那小狼崽被一支利箭穿透脖子,钉在了树干上,小脑袋软软地塌下来,鲜血汩汩而出。 宁乘风吓得退后了两步,眼睛里的泪在打转,“小、小狼……” “家主!找到孩子了!”周围有人大声喊。 许多陌生人将他围了起来,那些大人都很高,居高临下的打量着他。 “宁故的儿子宁乘风?” “喂,小孩儿,你是叫宁乘风吧?” “你爹娘已经死了,跟我们走吧。” 宁乘风仰起头看他们,那些脸却模糊不清,声音也冷冰冰的。 他吓得后退,却撞到了人。 被他撞到的那个人蹲下来抓住他的肩膀,抓得他很疼,那个人对他说:“我叫宁帆,是隔壁启城的宁家旁支家主。宁乘风,你爹娘偷炼邪功入魔,害死了整个辰城的人,宁故和李笑寒已经伏诛,你们这一支只剩你自己了,跟我走吧。” 宁乘风想要推开他,却被他死死扣住肩膀提了起来。 “爹爹!娘亲!”宁乘风剧烈地挣扎起来,瞪大了眼睛看着被钉在树上的小狼崽,嘶哑地喊出声,“小狼……爹爹!娘亲!” 然而没有回应。 他只看见有人将利箭从小狼崽身上拔下来,随手将他的小狼扔进了草丛里。 —— “这孩子是天灵之体……” “……无情道……最合适……” “但是太小了……什么都不懂……怎么斩断……” “……用些手段……我就不信……” 门突然被人推开。 宁帆从门里走出来,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面前的小孩,“你怎么跑出来了?” 门后的阴影里有人轻笑了一声,“小孩子天性好动,宁帆,你别吓到他。” 宁乘风看向门后,却只看到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门就在他面前轰然阖上。 宁帆拽着他来到了一个四面都无窗的漆黑房间里。 宁乘风小脸紧绷,看着墙上那些血色的符纸和线条,眼中露出惧怕的神色,转身就像往外跑。 “回来!”宁帆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像提小鸡崽一样将他拽了回来。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很久没换了,小披风也变得破破烂烂,毛领上沾满了灰和杂草,宁帆嫌弃地松开手,将他扔到了房间正中。 “你不是天天问你爹娘去哪里了吗?跟你说他们死了你又不信,那我只能让你亲眼看看了。”宁帆一挥袖子,一面巨大的溯回之境出现在房间里面。 李笑寒和宁故的身影很快便出现在水镜之中。 宁乘风眼睛一亮,跑上前去,开心地喊人:“爹爹!娘亲!” 然而水镜之中的幻象并没有回答他。 小孩眼里有一瞬间的茫然。 “宁故!你现在已经入魔,更残害了辰城一城人的性命,还不速速束手就擒!”有人大声喊。 “我宁故对天道发誓!绝对不曾害过一人性命!”宁故乌发尽散,嘴角溢出的血滴在了地上,双目赤红,脸上布满了黑色的诡异纹路。 “你看看你们身上的魔气!竟然还敢狡辩!” 李笑寒飞身过来扶住他,怒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们没做过就是没做过!” “不要和他们废话!杀了他们!” 数百名修士围攻他们二人,很快夫妻两个就不敌对手,节节败退,更有人趁机偷袭宁故,李笑寒惊怒,飞身上前挡住了那一剑,却被正中心口。 “笑寒!”宁故凄厉地喊出声,抱住妻子。 李笑寒嘴唇动了动,想开口说话,然而却只能吐出污血,眼里含着泪死死盯着宁故。 “娘亲!娘亲!”水境外的宁乘风扑了上去,想抱住浑身是血的李笑寒,却扑了个空,摔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我宁故一生行得正坐得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你们如今不分青红皂白灭我辰城,天理何在!?公道何在!?”宁故悲痛欲绝,抱着妻子的尸体,怒极之下爆体而亡。 宁乘风刚从地上爬起来,正对上水镜中宁故绝望悲愤的目光,下一瞬,就被漫天血雾蒙了眼。 “爹爹……”宁乘风愣愣地站在血雾里,被宁帆拽到了一边。 小孩终于哇得一声哭了出来,不停地喊着爹娘,拼命地在他手下挣扎想往水镜那边去。 宁帆一手抓住他细弱的脖颈,阴恻恻道:“你爹娘已经死了,你刚刚不是已经看见了吗?尸骨无存,他们是被人活生生逼死的,你难道就不想报仇吗?” 宁乘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拼命地拍打着他,“放开我……我要去找爹爹……娘亲……” “他们已经死了!”宁帆耐心耗尽,扯住他的脖子将他按在了水镜前面,逼着他的脸贴上满地断臂残肢,“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看看你爹娘的尸体!” 小孩本来就体弱,挣扎了没多久便彻底没了力气,小脸贴在半块手掌前,手指上是他娘经常戴的那枚戒指。 “娘亲……”他伸出手想碰一下,却被宁帆踩住了手。 “宁乘风,你记住,你体质特殊,想给你爹娘报仇雪恨,唯一的办法就是修炼无情道。”宁帆的脸隐没在黑暗中,声音却如影随形,黏腻冰冷。 他被关在这逼仄的小房间里,被按在那溯回水镜前,一遍一遍地看着爹娘如何惨死的画面,从一开始哭得声嘶力竭,到逐渐麻木面无表情。 有一天,他趁人来送饭,偷偷跑了出去。 然而连院门都没碰到,就被宁帆抓了回来。 成年人巴掌大的钩子在他眼前闪着锋利的寒光。 “宁乘风,你可真没用,这点苦都受不住,你修炼什么无情道?”宁帆蹲在他面前,晃了晃手里的两道钩子,“你不想看也得看——” “什么时候你将无情道的道心筑起来了,你就可以出去了。” 锋利的钩子穿透了小孩瘦弱的肩胛骨,将他锁在了那间暗无天日的小房间里,逼着他一遍一遍看爹娘身死的惨状。 瘦骨嶙峋的小孩了无生气地倒在地上,背后拖着两个沉重的铁钩,只是稍稍动一下就疼痛难忍。 宁乘风趴在地上,已经疼得神智不清,却还是艰难地爬向那面水镜,冰冷的地面上被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娘亲…… 爹爹…… 他忘记了那是幻象,伸手想要抓住李笑寒的手,背后却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那钩子的铁链只允许他爬这里,甚至不给他碰一下幻象的机会。 小小的孩童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团,窝在了距离爹娘幻象最近的地方,大睁着眼睛,看着爹娘一次又一次死在自己面前。 后背的伤口皮开肉绽,像是拼命挣脱了无数次,在那钩子上留下了斑斑血迹,那些血迹逐渐凝固,最终变成了肮脏的黑褐色。 水镜中,李笑寒含泪盯着宁故,嘴唇艰难地翕张,满眼都是不舍,从血里无声地吐出个名字,‘乘……风……’ 小孩空洞无神的眼睛盯着那幻象,不死心地又一次伸出手,又被肩胛骨上的铁钩挣住。 脏污的小手无力地摔在了地上。 “娘。” 第89章 浮空(十) * 眼前的画面突然消散, 褚峻的灵识被人强硬地驱逐出去,灵识瞬间归位。 褚峻睁开眼睛, 果然看见宁不为已经醒了过来,正抱着胳膊面色不善的盯着自己。 他忽然想起当年在浮罗秘境中和少年时期的宁乘风重逢,宁乘风当时怀里也抱了个小狼崽不肯撒手。 修真界人情冷漠,再加上他当时正被命劫困扰,对着宁乘风这么个半大的小孩其实并没有多少耐心。 ‘把幼崽还回去。’ ‘是它非要跟着我做我的契约兽。’ ‘无尾狼不会认主,做不了契约兽。’ ‘那我也养着它。’ ‘它父母尚在,何必使它们骨肉分离?’ 就是这最后一句话说完,宁乘风愣了一下,才乖乖地将那只小狼崽子还了回去。 现在回想起来, 褚峻只觉得舌根发苦。 “醒了?”褚峻将所有的情绪都藏进了眼底,神色平静地问他。 “嗯。”宁不为使劲捏了捏眉心,心情很糟糕。 他没想到时迹坊当年拿着当水喝的酒,现在竟然能让他喝醉,醉酒之后他干的那些蠢事还一件件无比清晰地印在了脑海里。 喝醉酒抛下褚峻一个人也就算了,兴致勃勃地去找雪狼打架还打急眼了也勉强说得通,傻了吧唧地送褚峻东西可以暂且不提,他竟然还借着醉酒轻薄了人家……宁不为痛苦地停止了回忆。 再随便喝酒他就是个棒槌。 褚峻坐在榻上, 伸手递给了他一颗果子,“解酒的。” 宁不为接过来,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几口将果子啃了,清了清嗓子,试探问道:“我喝醉了有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 褚峻眉梢微动, 明知故问:“什么才算出格的事?” 宁不为眯起眼睛盯着他。 褚峻面不改色, 淡定自若。 宁不为从榻上起来, 才发现自己上半身什么都没穿,目光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褚峻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没来得及给他换衣裳,正要开口解释,就见宁不为指着自己线条流畅的腹肌意味深长道:“比如把别人的衣裳给剥个精光——这种出格的事情。” 宁不为随手从纳戒里拽出来一件黑色的外袍穿上,因为穿得随意,领子敞开了大半,十分不拘小节。 褚峻扫了一眼,目光停留片刻,声音平静道:“那倒没有,你只是亲了我一下。” 正准备潇洒往外走的宁不为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强装镇定道:“之前你也亲过我,咱们扯平了。” 这意思就是不肯认账了。 “宁乘风,”褚峻语气沉了下来,“你醉着的时候将那灵契改成了什么?” 宁不为愣了一下,“什么灵契?” 他刚问完,模糊的画面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的灵识在识海中醉醺醺地抱着个灵契,咬破手指往上面添了几笔,那笔画的走向…… 宁不为面色难看,咽了一下唾沫,干笑道:“你该不会试着强行解契……也往里面滴血了吧?” 褚峻道:“不多不少,正好三滴。” 宁不为:“!!!” “还扯平吗?”褚峻反问。 宁不为笑不出来了。 他喝醉时觉得褚峻那灵契画得十分丑,便来了兴致咬破手指往上面加了两笔,滴了三滴血,将那灵契变成了道契——通常来说,道契这种契是关系极其亲密的道侣之间才会结的,一旦契成,除非一方陨落,否则是解不开的。 最关键的是,道契可以共享双方的记忆和喜怒哀乐,就算是爱得死去活来的道侣,这种契约也过分亲密了,一般没几个傻子会结。 宁不为当然也不想结,他恨不得回去抽自己两巴掌,改成什么不好非要改成道契,哪怕是道侣契呢,起码还能解开。 这已经不是能不能扯平的问题了。 宁不为从识海中拿出那糊成一团的道契,查看之后脸色变得更难看了,声音变得有些阴沉,“你都看到了什么?” 原本好不容易对着他放下戒备的人,现在浑身又竖起了戒备的尖刺,褚峻心中微微叹息,却还是同他实话实说,“看到了一些你小时候的事情。” 宁不为下颌紧绷,捏着那道契,神色冷峻道:“此事是我做的不妥,我会暂时将这契封印起来,之后再想办法彻底解开,还请景和太尊见谅。” 说完,转身便走。 褚峻看着他有些仓惶的背影,突然有种放他离开就再也见不到的预感,当即便追上去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宁乘风。” 宁不为沉声道:“若太尊不放心,我可以当着你的面封印,保证不会影响——” 话音未落,他就被人一把抱进了怀里,熟悉的苦香瞬间在鼻腔中蔓延,让宁不为僵在了原地。 “宁修他们孵出来一条小黑龙,闹腾得很。”褚峻的声音在离他耳边响起,带着一惯的沉稳温和,却又多了几分不容拒绝的强势,“我一个人看顾不过来。” 宁乘风的注意力被他带偏,皱眉道:“黑龙?” 褚峻道:“元白从他紫府里找到的,几个小家伙一起孵出来,小龙崽现在吃饭喝水还得要人喂。” 宁不为闷声道:“哦。” “你若不喜欢,我们就一起将那道契暂时封印起来。”褚峻的声音冷静又理智,“以后再想办法。” 被他抱着的人沉默半晌,僵硬紧绷的身体才逐渐放松下来。 “我非是有意要看。”褚峻不疾不徐道:“你若介意,我可以将这段记忆也一并封印起来。” 宁不为轻嗤一声:“不过是段早就记不清楚的往事,我还没这么小气。” 褚峻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就听宁不为在他耳边低笑道:“褚峻,你耳朵红什么?” 褚峻松开手,目光淡定地盯着宁不为,耳朵却因为他这句话红得更厉害了。 宁不为本就心绪杂乱,又因为他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有些无措,但是看向来八风不动的人竟然因为抱一下就红了耳朵,心脏顿时像长了只小猫在里面用爪子轻轻挠。 他直起身子,本来想再打趣褚峻几句,结果猝不及防对上褚峻深邃沉静的目光,心脏忽然重重跳了两下,想说的话全都卡在了嗓子眼里。 这仙人醉的后劲着实有些大。 两个人面无表情地对视半晌,又不约而同地别开了目光。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道契被两个人一起封印在了识海深处,然而还是能感觉到彼此细微的情绪变化。 比如现在,褚峻虽然一副神情淡淡的模样,但是宁不为却感觉到他情绪并不怎么高,甚至带了些隐约的杀意。 宁不为:?? “宁帆上钩了。”大约是同样察觉到他的疑惑,褚峻率先开口道:“他方才进了浮空境。” 褚峻的两具躯壳分身,其中一具在飞舟上,他们两个轮换着来照顾孩子,另一具则是直接化作宁不为的模样进了浮空境。 宁不为对分神的控制不怎么熟练,大部分时间都是顾了这边顾不了那边,一醉酒更是直接全都睡了过去,但气息尚在,再加上褚峻的化形术,足够以假乱真。 “来得正好。”宁不为冷笑一声。 褚峻微微蹙眉,神色有些奇怪。 “怎么了?”宁不为问。 “飞舟那边出了点问题。” —— 半炷香前,飞舟。 “小黑别乱跑!那边太危险了!”冯子章扒在船舱顶上,试图将盘在上面的小长条给拽回来。 小黑龙甩了甩尾巴,冲着飞在半空中的崔元白叫唤了一声,崔元白手中的真火熊熊燃烧,“你下去,我就不放火。” 宁修扶在夹板的栅栏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去够边上飘过去的白云,“啊~” 好吃哒~ 大黄咬住他的小衣裳拼命地想将他往回拖,奈何金丹修士攥着栏杆的小手力气太大,它使上吃奶的力气也没能将小娃娃拽动一点。 江一正掀开推门出来见到这一幕,吓得心脏就要蹦出来了,“小山啊啊啊——” 她一个箭步飞扑上去将宁修抱起来,转头就看见冯子章抓着小黑龙尾巴,双脚勾在舱顶的桅杆上,小黑整条龙都在冒烟,冯子章的脸也憋得青紫,崔元白化作紫炎刀正跃跃欲试想往龙脑袋上来一下。 “欢欢别!”冯子章一咬牙,将小黑猛地拽了上来,结果小黑龙一个游龙摆尾,卷住了紫炎刀,刀带龙龙卷人,一股脑地往江一正和大黄这边冲了过来。 “爹!”关键时刻江一正气沉丹田,怒吼出声。 不得不全神贯注和宁不为一起封印道契的褚峻猛地睁开了眼睛,从船舱内瞬移出去,然而不等出手,便见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法阵,四个孩子连带着大黄和小黑,一起被卷了进去。 来不及改阵,褚峻操控着躯壳一并跟了进去。 再睁眼,褚峻又一次看见了浮空境那花里胡哨的大门,然而不管是龙狗还是孩子,一个都没在身边。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 “那法阵看模样是小黑龙受惊之下放出来的。”褚峻道:“宁修他们……应该也被送进了浮空境。” 就算是宁不为和褚峻一起进浮空境,为了防止走散都得动用灵契,几个孩子猝不及防进来,定然不可能落在一处。 冯子章人傻心善爱多管闲事,一骗一个准,江一正小筑基刚学会御剑,胆子小得可怜,崔元白脑子里除了糖葫芦就是打架,有时候控制不好动不动就变刀,至于宁修……这个金丹修士现在才刚学会站,话都说不清楚—— 宁不为和褚峻对视一眼,猛地化作两道流光飞了出去。 第90章 浮空(十一) 周围都是低矮的草丛, 一个不足周岁的小娃娃和一只大黄狗突然出现在了草丛中。 宁修趴在大黄身上,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啊呀?” 这里是哪里呀? “啊~呆~” 娘亲~爹爹~ “啊~” 哥哥姐姐们呢? 宁修支起头打量着四周, 发现一个自己熟悉的人都没有之后,小嘴一瘪就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他爹爹呢?娘亲呢?子章哥哥呢?一正姐姐呢?欢欢哥哥呢?小黑呢?大黄呢? “嗷呜~”大黄甩了甩尾巴, 叫了一声示意自己还在。 宁修哭声一顿,低头看了看大黄, 继续哭。 不要大黄, 要爹爹~ 大黄:………… 大黄见他哭得中气十足,甩甩尾巴驮着他站起来, 使劲耸了耸鼻子。 混杂的灵力, 全都是陌生的气息,甚至还有隐藏在暗处的危险。 “嗷呜~” 别哭啦~ “哇啊~”宁修哭了半天也没人来哄,自己抽噎着停了下来, 泪眼朦胧地看着周围高大的树林, 害怕地抓住了大黄的狗毛。 大黄身为一名金丹修士的契约兽, 修为自然也到了金丹, 甚至因为是妖兽, 又天天被喂各种灵食, 修炼速度还要比主人快一些, 它很想告诉主人身为一个金丹修士不用害怕,但又想到主人的年龄…… 算了, 还是让它一只狗默默承担吧。 宁修揪着狗耳朵晃晃悠悠地在大黄背上站起来,“啊~” 要去找爹爹~ “呜汪!” 知道啦! 主人和自己的契约灵兽是可以直接用心神沟通的, 但是鉴于宁修本人年纪特殊, 一人一狗每天的日常对话通常都是围绕在“吃了吗?”“今天吃的什么?”“什么东西最好吃?”“不喜欢换尿布”“鸭子和狗到底那个更厉害”这些十分具有探讨意义的深沉话题上。 对于怎么找人, 威猛的大黄只能动用狗的本能——到处闻,来实现。 而现在一人一狗浑然不觉,在距离他们十几里外的地方,正有一队人马缓缓前行。 这队人约莫有二十余人的样子,却泾渭分明,隐约能看出分作了三派,其中十来人穿着谢家的白杏色云纹锦袍,无论男女都装扮精致风雅,看着不像来秘境探险,倒像是世家的公子小姐来春游的,几人都以前面一名姿容甚美的女子为首。 另一派则是青丹宗的五六名弟子,由即墨鸿彩带领着,存在感极低,剩下的那些则是近来声名鹊起的玄天门弟子,这些弟子虽然衣着普通,但是腰间都挂着支笔,步履晃动间衣袖中便不经意露出黄色的符纸,显然是群符修。 谢家人傲慢,符修们又清高,青丹宗的人夹在中间老老实实不说话,整支队伍死气沉沉一片。 “即墨道友,你们青丹宗怎么也进浮空境来啦?”出声的这名弟子性格活泼,名叫谢江南,曾和即墨鸿彩有过一面之缘,故意落后了几步,和即墨鸿彩说上了话。 “崇正盟一百二十宗门要求每个宗门都要派人来浮空境——”即墨鸿彩低声道:“我们师父倒霉,抽中了签,只能让我们进来了。” 丹修的修为普遍不高,比起进来秘境探险寻宝,他们更喜欢去烧炉子,放在别的宗门抢破头的机会,在青丹宗却是谁倒霉谁上。 谢江南一听噗嗤笑出了声,继而又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没事,等会儿要是遇到什么危险,你就躲到我身后。” 他话音刚落,走在前面的谢问时突然开口道:“一入秘境,死生由命,倘若遇到危险,还请各位道友自己保重。” 谢问时说完,警告地看了谢江南一眼。 即墨鸿彩哪里听不出对方的意思,旋即便对谢江南拱手道:“多谢你好意,不过我青丹宗修士虽武力平平,但还是有些保命的手段的。” 谢江南尴尬道:“我姐那人就那样,你别放在心上。” 即墨鸿彩冲他笑了笑,却没再多言,谢江南只能悻悻地回到了谢家的队伍里。 “人各有所长,即墨兄不用放在心上。”裴和光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即墨鸿彩略带歉意道:“这一路给裴兄添麻烦了。” 裴和光爽朗一笑,搂住他的肩膀道:“你跟我还客气什么,若不是你们的丹药,我身上的伤也好不了这么快,若说麻烦,该是我麻烦你们才对。” 两个人身后的步清闻言默默翻了个白眼。 正当此时,走在前面探路的修士突然抬手示意他们停下脚步。 谢问时上前道:“怎么了?” “师姐,前面好像有修士拦路。”探路的弟子道:“修为不低于金丹,而且有一名强大的契约灵兽。” 谢问时的表情顿时凝重起来,他们人多,遇上金丹修士并不可怕,但是有契约灵兽的金丹修士危险性不亚于化神期。 “所有人戒备!”谢问时出声道。 二十余人皆拔剑严阵以待,符修们更是掏出了杀伤力极大的符咒以防万一。 半炷香后,一行人看着面前不足人高、看起来憨憨傻傻的小黄狗,和趴在小黄狗身上白白嫩嫩可爱漂亮的小娃娃,陷入了沉默。 可怕的金丹修士? 强大的契约灵兽? 就这? 他们在打量一人一狗,宁修和大黄也在打量这群陌生的成年人。 “啊~”宁修疑惑地拍了拍大黄。 他们要干什么呀~ “嗷呜~” 不知道~他们手里拿着剑~ “啊咿~呀!”宁修有些激动地坐了起来,使劲拍了一下小手。 他们是想打架吗?大黄上呀!我的小木剑呢?我要像爹爹一样威风地打败他们! “嗷……呜?”大黄疑惑地歪了歪头。 你哪里来得剑? 宁修从自己的小银锁里拿出来一根巴掌长的小木剑,“啊哒!” 就是它! 这还是子章哥哥给他削的,一正姐姐帮忙绑上的漂亮穗穗,欢欢哥哥帮他刻了字,小黑还贡献了一枚大宝石!超级厉害哒! 大黄瞅着那块被人暴力嵌进木头里的黑漆漆的龙鳞,又看了看那黄色的“剑穗”,它终于知道自己尾巴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秃掉一块了! 宁修举起手里的小木剑,学着他爹爹霸气威武的样子,气势十足大喊出声:“啊哒!” 来打架呀! “噗!”谢江南很不给面子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其他原本面色凝重的修士也都纷纷松了口气,憋着笑看着面前话都不会说的奶娃娃。 “哪里来的小孩?”谢问时收起了剑,却没有贸然靠近,她确实看出这孩子已经是金丹期,况且以往用孩童做陷阱诱饵的事情并不少见。 “这孩子的父母未免也太粗心了。”谢江南抱着剑啧啧摇头。 玄天门有个弟子眼尖,惊呼道:“你们快看那孩子的手上!”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集在宁修手腕的红绳上,只见那根普通的红绳上挂着个精致的小银锁,那小锁灵力四溢,上面还刻着繁复的符咒阵法,单看上去起码也是天阶的法宝…… “坠的那小木珠子是红木吧?”有人幽幽出声。 众人的呼吸顿时一滞。 和天阶法宝比起来,红木才是真正的可遇不可求。 “这孩子的父母应该就在附近。”即墨鸿彩提议道:“不如大家一起帮忙找找吧。” 裴和光附和道:“对啊,看这孩子的模样,应该是很受父母疼爱,走丢了他们一定很着急。” 玄天门的一个符修皱眉道:“浮空境中危险重重,哪个当爹娘的会把这么小个娃娃带进来?” 经他这么一说,众人又开始犹疑不定,外出历练尤其是秘境探险,最忌多管闲事,万一有诈,丢得可是自己的性命。 一时之间竟然无人敢上前。 宁修骄傲地挺起了自己的小胸脯,十分有气势地又喊了一声:“啊呀!” 来打架呀! 众人便见那小娃娃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们,十分地……讨人喜欢。 “明明就是个小娃娃。”谢江南嗐了一声,几步上前作势要将宁修抱起来。 “汪汪!”大黄浑身的毛突然炸开,冲着人群猛地吼了一声,身形陡然暴涨数十倍,犟着鼻子露出了锋利的獠牙,死死盯着其中一个人。 谢江南吓了一跳,被谢问时一下拽了回去。 “谁他娘的跟我说这是只狗!?”谢江南抱着他姐的胳膊吓得面如土色,刚才那獠牙就擦着他的喉咙划过去,但凡再慢一步他的尸体就挂上去了。 宁修抓着小木剑被淹没在蓬松的狗毛里,挣扎了半天没挣扎起来,心累地叹了口气,往旁边一翻身,仰面躺在了大大黄的后背上,“啊~” 打架好累呀~ 人群中,有人微微眯起了眼睛,轻笑了一声。 “真有意思。” “准备困兽阵!”玄天门的弟子训练有素,先一步出手。 谢家人不甘落后,也纷纷祭剑落阵。 大黄呲着牙盯着那个令它感到恐惧和厌恶的人,驮着宁修退后几步,转身便跑。 “追!”可以契约的灵兽难得一见,更何况这灵兽的主人还只是个娃娃。 宁修不明所以地趴在大黄身上,试着站了好几次都跌在了毛毛里,索性摊平不动了,“啊~” 想爹爹~想娘亲~ 大黄一边狂奔一边扭头回望,却正对上那人阴沉的目光。 “阴魂不散的小畜生。” 第91章 浮空(十二) “宁修的识海进不去。”宁不为紧紧盯着手中的寻人阵, 竭力压下心中的焦躁,“寻人阵也没有反应,应该是被人困进什么阵里了。” 宁修是玲珑骨所化, 不知道多少人觊觎, 即便他和褚峻已经将玲珑骨的气息的压制住,但是一个天生金丹的小娃娃几乎就是擎等着别人来抢,再加上他神魂本来就不稳…… 褚峻已经将神识扩散到最大的范围,但是浮空境的范围太大了,即便是他的神识也无法完全覆盖,不止是宁修,其他三个孩子也不见踪影。 崔元白是紫炎刀化身成人,天生不死不灭, 冯子章和江一正再怎么说说真遇到危险也知道跑, 唯独宁修还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奶娃娃, 自然更让人担心。 宁不为接连画了四个血阵,将宁修的小衣裳,崔元白的刀鞘, 江一正的绳子和冯子章用过的小刀给扔了进去。 那四个血阵顿时犹如活过来一样,不断地收缩变小,化作四道粘稠的血色脉络紧紧吸附在了宁不为的手背上。 很显然这不是什么正当的寻人手段,邪气四溢且极易反噬。 褚峻皱眉, 却没有阻止他,反而不动声色地将刚刚封印好的道契给解开了,宁不为身上的血阵反噬顿时一轻,手背上那四道血色脉络顿时变浅了一半, 褚峻的手背上出现了和他一模一样的脉络。 “你——”宁不为下意识要将那些脏东西收回来, 却被褚峻阻止。 “找孩子要紧。”褚峻丝毫不介意那些邪气围绕在手腕上, 道:“我们分头找,用道契联系。” 宁不为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化作一道流光飞了出去。 —— 大黄一路狂奔逃命,然而它到底是只狗,比不上人类诡计多端,很快就被众人团团围住,它四爪紧紧抓地,呲着牙低吼威胁着众人。 它周身的威压让众人不敢贸然上前,但同样它也表现地十分焦躁,好像兽类遇到了天敌,不停地喷着鼻息。 宁修被它裹进了自己蓬松的毛发中护得严严实实。 “它在害怕!”谢家弟子中有人高声喊道:“趁现在赶紧抓住它!” 符篆阵法纷纷而落,试图困住大黄,但是却都被大黄敏捷灵巧地躲了过去。 谢问时跃向高空拦住了它的去路,一剑正劈向大黄的后背,却正是它将宁修藏起来的地方,它猛地躲开却落入了另一名修士的圈套,被一个困兽索正好勒在了脖颈上,那修士口诀默念,困兽索骤然收紧,呲着獠牙凶狠异常的猛兽发出了一声哀嚎。 宁修察觉到大黄陷入了危险,挣扎着从狗毛中露出头来,便看到大黄被一根粗粗的伸缩勒住了脖子,焦急地将小木剑一挥,一道属于小乘修士的剑气排山倒海而出,不仅将那困兽索一下斩断,甚至将包围着他们的一圈的修士都掀飞了出去。 即便是谢问时这种化神初期的修士都受了伤,其他修士更不用提,还有几个修为低下的直接重伤昏迷了过去,原本觉得十拿九稳的年轻修士们看着那小孩手里的玩具小木剑,脸上俱是不可置信。 大黄趁机驮着宁修跳进了旁边的丛林中,散落一地的修士中,有人仍然不甘心地追了上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附着在宁不为和褚峻手背上的两个血阵同时亮了起来。 是宁修和江一正。 因为道契的关系,褚峻感受到了宁不为的情绪波动,宁不为焦急之余,甚至有一瞬间的悲恸。 褚峻愣了一下,找不到孩子焦急可以理解,现在确定了孩子的方位,怎么会……悲恸? “宁修用了我随手留的剑气,离我更近,我去找他。”褚峻在识海中对宁不为道:“你去找小江。” 宁不为顿了顿,才道:“好。” 褚峻留意到宁不为的反常,留了两分注意力在他身上,便动身去找宁修。 而另一边,宁修正兴致勃勃地抓着大黄的狗毛,豪情万丈。 “啊~” 大黄最厉害啦! “汪!汪汪!”大黄却并不像主人那么开心,一边跑一边低吼出声。 快跑!有坏人跟着!我们打不过! “啊呀?”宁修疑惑地转头去看,却发现有人在离自己很近很近的地方,冲他伸出了一只手。 大黄猛地一蹬后腿,让那人抓了个空。 宁修看着那个刚才要抓自己的大哥哥,后背突然蹿上来一股冷意,自动藏进了大黄的狗毛里,“啊哒~” 好吓人哦~ 一柄长剑贴着大黄的后背飞过,竟是想直接将宁修挑了出来。 “汪!”大黄死死咬住牙,骤然停住躲开那柄飞剑,将宁修藏在了自己的下腹,“汪汪!” 坏人!大坏人! “不过是宁府的一只看门狗。”那人轻轻叹息一声:“何苦阴魂不散呢?” 大黄呲着牙,浑身的毛都炸开,“汪汪汪!” 凶手!坏人! “唔。”那人笑了笑,“你当年不是不喜欢乘风么?我对你不比他对你来得好?为何如今要拼命护着他儿子?” “汪汪汪!汪汪!”大黄情绪激动起来,愤怒地朝他吼叫。 骗子!坏人!凶手!乘风比你好上一万倍! “可惜只有你看见了,该叫你魂飞魄散的……小畜生。”那人低声喃喃,像是在和大黄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但周身的杀意却不似作伪。 眼看那柄飞剑就要刺中大黄的眉心,那人动作突然一顿,混不在意地笑道:“今天算你们走运。” 言罢,竟是即刻消失不见了。 大黄警惕地戒备着四周,而后远远地嗅到了属于褚峻的气息,将宁修叼在嘴里急匆匆地朝着气息的来源跑过去。 宁修不明所以地被叼在半空中晃来晃去,两眼发昏,被褚峻抱进怀里的时候还晕乎乎的,茫然地盯着褚峻,软软糯糯地出声:“啊~” 好晕呀~ 褚峻将他浑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连头发丝都没放过,并没有发现伤才送了口气,紧接着传话给宁不为,“宁修没事。” 宁不为瞬间如释重负,但紧接着褚峻便发觉他心情依旧沉重,只是没来得及问,就被大黄打断。 “汪汪!”大黄咬住褚峻的袖子,拼命地拽着他要往前走。 褚峻不明所以,这会儿晕乎乎的宁修终于晕了过来,看见褚峻两眼发亮,“凉~啊哒!” 娘亲!娘亲你终于来找我啦~我可厉害啦!跟爹爹一样厉害打跑了好多人! 褚峻见他精神很好,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悬着的一颗心才彻底落了下来。 他渡劫进阶九死一生的时候都没这么紧张过,真是养了个小祖宗。 “汪汪!”大黄焦急地围着褚峻转圈。 褚峻低头看向它,“你想说话?” 大黄甩了甩尾巴,拼命点头。 褚峻目光微动,道:“我暂时没有办法,不过浮空境中有一物或许可以帮忙。” 找到宁修,手背上四个血阵便消失了一个,只是剩下的三个还在——宁不为还没找到小江? 与此同时。 江一正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阵法,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她一睁眼就被传送进了这个鬼地方,看着像是某个地底的洞窟,就靠着几颗会发光的草照明,周围别说洞口,就是连条石缝都没有,根本找不到出去的路。 她一直知道自己运气不好,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运气能这么不好,竟然落进了个连出口都没有的地方。 她郁闷了半天找不到出口,回想起宁不为的言传身教,虽然自己吓去了半条命,但还是举起剑来准备自己开出个洞口来,谁知不仅洞口没开出来,反而不知道触动了哪里的机关,原本空旷的洞穴被密密麻麻的阵法填满,在她的宽剑被一个阵法给绞成碎末之后,江一正彻底不敢动弹了。 她缩在角落里,惊恐地望着越靠越近的那些阵法,面色惨白。 她难道就要这么死了吗? 阵法绞碎了她散在地上的袖子,江一正崩溃地哭出声:“爹救命啊!” 轰隆! 一声巨响过后,整个密闭的洞穴轰然而落,剧烈的失重感传来,江一正只觉得自己像块被撞得七荤八素的豆腐,然后和碎石一起重重摔在了地上,激起了一地灰尘。 “咳咳!”她被呛得连连咳嗽,趴在地上抬起头看周围的环境,以为是宁不为来救她了,谁知不仅没有宁不为的身影,反而像是进来了一个更为幽闭阴森的洞窟之中。 或者更像是某个墓穴。 江一正盯着洞窟中央那用坚冰做成的棺椁,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哆哆嗦嗦地念叨:“无意冒犯无意冒犯,还请您老人家见谅、见谅。” 她给自己做好充足的心理建设,才大着胆子从地上爬起来,打量四周的环境,这洞窟四面都是寒冰,冷意直侵骨髓,而且用寒冰凿出了许多惟妙惟肖的小动物,边上有长明灯燃着,反而将这墓室里的阴寒之气驱散了几分。 那冰棺两边分别立着两盏明灯,上面罩着可爱的蝴蝶冰罩展翅欲飞。 江一正再仔细看那棺椁时才发现,这棺椁小巧玲珑,周围还雕刻着精美的花纹,边上依偎着用冰雕刻出来的小猫小狗,最前面还被人刻上了字,只是她站得远有些看不清。 鬼使神差的,江一正大着胆子走上了台阶,想看一眼躺在冰棺里的人,谁知这一看,将她本就不大的胆子给彻底吓破了。 冰棺里躺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穿着鲜艳俏皮的小裙子,静静地闭着双眼,脸颊红润,若不是她没有呼吸,眼睫上还覆着层厚厚的冰霜,简直与活人无异。 但吓破江一正胆子的不是这具鲜活的尸体,而是里面躺着的这个小姑娘——跟她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江一正吓得往后踉跄一步,踩空了台阶,正摔在冰棺前面,抬眼就看见冰棺上那遒劲有力的几个大字: 宁不为之女江凌之墓。 “啊啊啊——”江一正万分惊恐地尖叫出声,拼命蹬腿往后退,后背却好像撞上了什么东西。 她哆哆嗦嗦转头看去,却正对上了她爹宁不为那张面无表情的冷脸。 “!!!” 江一正眼前一黑,彻底吓晕了过去。 第92章 浮空(十三) 江一正听见有人在叫自己, 费劲地睁开眼睛,便看见宁不为在看自己。 “爹啊,你是真的还是假的?”江一正噩梦里全都是宁不为那张冷冰冰准备杀人灭口的脸, 语气悲怆虚弱。 宁不为沉默片刻,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江一正目光惊惧, 接连后退, 哀嚎道:“你果然是假的吧!??爹救命啊——” 宁不为:“……再嚎就把你扔在这里。” 江一正立马闭嘴, 看了看周围阴森诡异的墓穴和那个恐怖的冰棺, 吓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宁不为叹了口气,“你怎么进来的?” 江一正小心翼翼地觑着他, 小声嘀咕:“假的假的假的我看不见听不见。” 宁不为语气阴沉:“……江一正。” 这熟悉的语气——江一正试探地伸出手, 戳了戳宁不为的手背,热乎的, 是人。 “呜呜呜爹啊!”江一正一把抱住宁不为的胳膊, 原本只在眼眶里转的眼泪汹涌而出, 哭的惊天动地,“吓死我了这是什么鬼地方为什么会有棺材啊啊啊里面那穿着丑裙子的小孩跟我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啊啊啊啊上面还刻着你的名字啊啊啊啊!” 宁不为的耳朵险些被她嚎聋,木着一张脸看她将眼泪鼻涕糊了自己一袖子, 语气微妙, “这裙子……很丑吗?” 江一正打了个哭嗝,使劲抹了把脸, 抽噎道:“花花绿绿的丑死了呜呜呜好吓人!” 宁不为诡异地沉默了片刻,“那你觉得什么样的好看?” “嗝!”江一正目光惊恐地看着他,僵硬地松开了抓着他胳膊的手, 扭头就要跑, 结果被宁不为一把揪住了后衣领。 “我告诉你!我爹是宁不为!大魔头宁不为!你就算幻化成他的模样我也能认出来的!让我爹知道你就完蛋了!”江一正先是威胁, 继而又绝望道: “大大大哥我真的无意冒犯!你你你、你就放过我吧我只是一个路过的无辜可怜的小修士!呜呜呜我还不想死!” 宁不为后知后觉发现自己问的时机不太合适, 再看江一正快被吓疯的模样,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将几张安神符贴在了她的后背上,将人从墓室里带了出去。 江一正重新沐浴到了阳光,外加上安神符的作用,整个人才像是活过来一样,盯着宁不为那张熟悉的脸,要哭又不敢哭,“你到底是谁啊?” 宁不为啧了一声:“你们怎么从飞舟来的浮空境?” 江一正讷讷道:“小黑的法阵——” “蠢死了。”宁不为嫌弃地瞥了她一眼,转身就往前走。 江一正最终还是从地上爬起来跟了上去。 就这个嫌弃的语气和不耐烦的神情,是她亲爹无疑了。 “爹,浮空境是什么地方?”江一正跟在他身后试探问。 “一个四处乱飘的空中秘境。”宁不为道。 “爹,你怎么找到我的?”江一正又问。 宁不为丢给她一截绳子,“寻人阵。” 江一正手忙脚乱地接过那段绳子,确认是自己常用来晾东西的绳子,疑惑道:“爹你没事收绳子干什么?” 宁不为后背一僵,转过来盯着她。 虽然宁不为这冷冰冰的气势很能唬人,但是江一正却直觉她爹在心虚,“爹,最后一个问题,墓室里那个叫江凌的小孩——” 宁不为抬起手要起诀,江一正眼疾手快地捂住自己的脑门,大声道:“爹你不能不讲武德仗着自己厉害就随便封印别人的记忆!” 宁不为眯起眼睛,“谁告诉你这是封印记忆?” “太尊教我们的。”江一正骄傲道:“还传授给我们了套心诀!” 这副有恃无恐的模样跟方才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兔崽子判若两人。 宁不为:“…………” 好你个姓褚的。 他的心声通过道契准确无误地传递到了褚峻心里,正抱着儿子准备抓龙的褚峻:“??” 宁不为浑身一僵,继而若无其事地忽略了褚峻的疑问,开始专心致志训闺女,“你哪来的这么多问题?” 江一正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小声嘟囔道:“可是我真看见棺材上刻着‘宁不为之女江凌之墓’几个大字……那字就跟爹你亲手刻上的一样……” 宁不为之前心血来潮教她和冯子章画符的时候,偶尔会写注解,虽然她爹的符宛如狗爬让人看不懂,但是字却相当漂亮,她自然印象深刻。 宁不为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往前走。 “爹你等等我啊!”江一正小跑着追了上去。 宁不为一路上都神情凝重不说话,连带着江一正也不敢再问了,她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宁不为的袖子,“爹,我不问了,你别生气。” 宁不为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复杂,见她这般小心,心中又觉得不是滋味,“我没生气,那墓室里躺着的小孩……” 他顿了顿,道:“在四百多年前就已经死了。” 江一正愣住,“四百多年前?” “四百八十年前。”宁不为沉声道:“我——” 他刚要继续说,手背上属于冯子章的那道血色的脉络突然剧烈地闪烁了一下,而后隐隐有要断的趋势。 显然是生机将绝。 宁不为揪着江一正的衣领将她扔上了飞剑,道:“先去救冯子章,这件事情以后再说。” 江一正乖乖点头。 比起满足好奇心,还是她哥的性命更重要一些。 —— 冯子章只记得自己在和欢欢抓小黑,结果一着不慎,就出现在了这座精美的府邸里,属实是摸不着头脑。 这府邸中的摆设奢华精美,但是形制和材料却是他从未见过的,比起现在的制式更加古朴大气,源源不断的灵力将他包裹住,无比舒适。 但是冯子章还操心着自己几个弟弟妹妹,只想着赶紧出去找人,谁知不等他从这豪华非常的厅堂走出去,便听一道气势十足的声音突然响起: “孩子,我观你骨骼奇清,天资绝佳,可愿拜入老夫门下做唯一的关门弟子?” 冯子章吓了个趔趄,警惕地看着周围,“什么人?谁在说话!?” “吾真身早已飞升上界,此乃老夫留下的一抹传承衣钵的神识。”那道声音说:“你若答应做我关门弟子,这座府邸和老夫毕生所学都会是你的,百年内必然能称霸修真界。” 冯子章:“……谢谢,不过还是算了。” 那道声音明显愣了一下,“为什么?你难道不想变强吗?难道不想飞升吗?” “呃……”冯子章挠了挠头,语气真诚道:“多谢前辈好意,只是我爹一直告诉我们天上不会掉馅饼,而且我资质平平,就想好好活着。” 运气好已经足够了——这是来自他爹唯一的正面评价。 坚持活下去就会变强——这是来自太尊的鼓励。 冯子章虽然脑子不聪明,但是谨记他爹和太尊的话,具体就表现为顺其自然的咸鱼。 他运气好大概率能活下去,能活下去大概率就能变强,没毛病。 那声音的主人显然无法理解他这九曲十八弯的想法,有些生气道:“如此难得的机缘拱手相送你都不要!朽木不可雕也!” 冯子章恭恭敬敬行了个晚辈礼,“祝前辈早日找到自己的衣钵传人。” 说完就要出门,然而那道大门却在他面前被轰然关上。 “既然你不识好歹,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冯子章大惊,“收徒弟这种事情还能强买强卖吗!?” “无知小儿,能被老夫看上是你的荣幸!”厅堂之中忽然狂风大作,竟是要直接将他卷进内厅。 这是突然有股力道抓住了他的腰带,将他从狂风之中拽了出来。 冯子章晕头转向地摔在地上,身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硌着,他正要出声,一只柔软的手就捂住了他的嘴,一道传音入他脑海,“道友切勿出声。” 冯子章睁大了眼睛,便看见一名女子正神情凝重地看着他,而她旁边,还有个八九岁的小姑娘。 “在下医仙谷仰千柔。”那女子道:“幸好道友没有听信那老怪的话,此人被困在这阵中多年,就是想找个替身将他换出来,只是对方须得自愿才行,这里都是不愿意而被他残忍杀害的修士。” 冯子章低头一边看一边道:“你怎么知道——” 他的声音猛的顿住,只见周围全都是零碎的骨头架子,而他脚边还是具热乎的尸体。 很好,他现在知道仰千柔是怎么知道的了。 “人呢!?快出来!快给我出来!”那道声音逐渐变得癫狂起来,“你逃不掉的!不愿意只有死路一条!出来!” 冯子章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看向仰千柔,“道友有办法出去吗?” 仰千柔摇摇头,“我和师侄已经被困在这里一天一夜了,每次试图逃走都会被他发现。” 仰灵竹抱着自己的小红蛇,“我们可以想办法杀了他。” 仰千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咱们打不过他。” 冯子章从纳戒里拿出雪炼甲来,“我们可以暂时藏在这里面。” 仰千柔感受到这宝物浓郁的灵力,暗道不好,“道友速速收起来!” 然而她话音未落,那道古怪苍老的声音瞬间在他们背后响起,“好啊,可算叫我找到了!老夫被晏锦舟困在这阵中整整四百八十年!已经受够了!” “快跑!”冯子章将仰千柔和仰灵竹往外一推,自己拿着雪炼甲硬生生抗住了对方一击,却因为修为不够,被猛地撞飞了出去。 “无知小儿!”那人怒吼一声,无数铁锁链自四面八方而出,捆住了冯子章的四肢,竟是生生想要往冯子章的眉心里面钻,想逆天夺舍: “你这躯壳正好!哈哈哈哈正好正好!真是天助我也!待我出去一定要将晏锦舟碎尸万段!竟敢将我困在此处这么多年!还有她那徒弟宁不为……我要让她和宁不为生不如死!” “嗡——” 一声佛语自上空传来,自带金光的佛印自空中轰然压下,不管是冯子章还是仰灵竹和仰千柔,都被震得头昏眼花,而那作祟的老怪凄厉地喊叫一声,不知道藏在了何处。 手执禅杖的僧人自空中缓缓落在了空旷的院子中,他生得眉眼清俊,眉心一点红痣,双目微垂,神情悲悯,巨大威严的法相在他身后显现。 一半怒目金刚,一半悲天悯人,却丝毫不见违和。 “阿弥陀佛。”他抬手,对冯子章三人微微垂眸,行了个佛礼。 仰千柔神情激动,她认出了那稍纵即逝的法相,“您是明桑禅师!?” 第93章 浮空(十四) 相传浮空境是数万年前的某位大能飞升时留下来的紫府秘境, 此人修为极其强大,却一直压着迟迟不肯飞升,故而紫府比寻常飞升的修士大上许多。 斗转星移, 几万年后,这紫府形成的秘境已然成了庞然大物,迄今为止, 十七州的修士们还没能准确测量出它到底多大,有说它只不过二州之大, 也有说几府之数,更有甚者说这秘境囊括了整个十七州, 覆盖在上空与八卦阵遥相呼应…… 浮空境低阶修士根本无法进入,高阶修士就算是能进来也是九死一生,这些说法始终没有得到验证。 但是浮空境很大这一点毋庸置疑,这也是为什么宁不为和褚峻如此不择手段找人的原因,若是用寻常方法,等找到人,他们可以直接给这几个孩子收尸了。 从阵上看, 冯子章离宁不为和江一正并不远,但是宁不为接连用了十几个传送大阵, 也足足花了两个时辰才到了地方。 只见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坐落在高山密林之间,和那座巨大的宅院相比,人站在面前仿佛微不足道的一块砖头, 而这宅院四面的院墙上被枯黑的树枝覆盖, 未及宅前便已能感受到浓重的血腥味,阴风呼号间似有无数哭声隐隐传来。 虽然很不是时候, 但江一正还是忍不住吐槽, 这股阴邪之气跟她爹的那个百骨千鬼阵像是同宗同源不分彼此—— 竟然给她一种很安心的错觉。 “爹, 子章就在这宅子里吗?”江一正问。 “嗯。”宁不为转身往她脑门上拍了几张符,道:“等会儿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出声,也什么都不要做,记住了吗?” 江一正紧闭嘴巴,使劲点了点头。 宁不为往自己身上拍了张符,带着江一正落在了那座府邸的正院里。 那宅院原本蛛网密布灰尘漫天,但是从他们两个落下的瞬间,周围的一切像是突然活了过来,无数嘈杂喧闹的人声由远及近,空无一人的院中突然变得热闹起来。 院中张灯结彩,红绸遍布,来往的人大多穿着统一下人服饰,然而那些人虽然忙碌,脸上却并无一丝喜气,反而有种阴沉的苍白。 宁不为和江一正站在他们中间仿佛变成了透明人,一旦碰上就自动绕过了他们。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手中端着茶盘,步履匆匆的往内院走,宁不为跟在她身后,示意江一正跟上。 两个人悄无声息跟在她身后,就见那小丫鬟进了内院,敲开了紧闭的院门,被四五个丫鬟迎进了房门内。 “如何?那严家公子可醒过来了?” 丫鬟们七嘴八舌地问。 “醒是醒过来了,只是……”那小丫鬟支支吾吾不肯说。 “醒是醒过来了,只是那严流光放出话来,说当年定好的是咱们晏家的大小姐晏锦舟,断不会娶二小姐过门!”那小丫鬟生气道:“他以为自己是谁?那么多宗门世家子弟求娶咱们二小姐……” 这时红帐被人一把掀开,一个穿着喜服眉眼艳丽的女子面带怒色,“她晏锦舟早就叛出家门,他严流光情深不悔,当初倒是别应下和我的婚事,偏偏今天提出来,他当我晏锦书是什么人!?” “小姐息怒!”几个小丫鬟纷纷跪了一地。 晏锦书将手中的红盖头一扔,提着剑便要出门,一群小丫鬟花容失色,纷纷上前阻拦。 “小姐万万不可!” “小姐!!” “二小姐!大小姐回来了!” 晏锦书面色一变,手中的剑顿时攥得更紧,冷笑道:“好啊,早不回晚不回偏偏今天回来,她是打定主意让我不痛快!” 这下谁都没敢阻拦,晏锦书提剑便去了前厅。 躲在角落里的江一正看向宁不为,用眼神询问:爹,咱们要跟上去吗? 宁不为弯腰捡起了地上的红盖头,带着她一起跟了上去。 他们紧跟着晏锦书一起到了前厅,只见前厅里站着一男一女,那女子身量高挑,一身黑衣干净利索,半长不短的头发被随意扎在脑后,眉眼锋利,看人的时候却自带三分笑意。 而她身边站着的那名男子——江一正瞪大了眼睛,伸手指着那人张口就要说话,被宁不为一把捂住了嘴。 晏锦舟身边的那个男子和宁不为长得一模一样,不,那就是宁不为,只是通身的气质与现在不同,看着更为严肃沉稳,甚至给人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 江一正拼命点头示意宁不为自己不会喊,宁不为才松开了手。 而另一边,晏锦书正在义愤填膺地质问晏锦舟,“晏锦舟,你到底什么意思?!” 晏锦舟笑眯眯地往椅子上一坐,打量了晏锦书一圈,笑道:“没什么意思,就是听说妹妹今日和严流光成婚,我特来道喜。” 站在她身后的那个宁不为抱着刀一言不发,但看表情像是随时准备拔刀杀人。 “道喜?我看你是专门来看我笑话的吧!”晏锦书拿剑指着她,恨恨道:“严流光昨日受了重伤今日才醒过来,醒来便说非你不娶,你敢说此事与你无关?” 晏锦舟诧异道:“咦?他竟说非我不娶?” 晏锦书看向她的目光恨不得滴血,“我的丫头亲耳听见的!” “啧,看来揍得还太轻。”晏锦舟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不为。” “是,师父。”站在她身后的宁不为上前一步,朱雀刀出鞘,冷声道:“剥皮还是抽筋,您说。” “啧啧,年轻人别火气这么大嘛。”晏锦舟转了转手上的茶杯,笑呵呵道:“把人给我绑来,我亲口问问他。” 宁不为应声而去。 晏锦书面色难看道:“流光受伤果然和你有关!” “自然,我这个人向来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晏锦舟翘起二郎腿,似笑非笑道:“当年你设计陷害我逼我离家,你娘又亲手逼死我娘,爹他坐视不理默许你们母女二人为非作歹,我这心里自然是很不痛快的。” 晏锦书脸色一变,忙对身后的丫鬟道:“母亲和父亲呢?快把他们叫来!” “不用啦。”晏锦舟笑着摆摆手,打了个响指,两道血肉模糊的尸体顿时重重摔在了地上,“我心善,怕你找不到,亲自将他们带来了。” 晏锦书瞬间面无血色,扑上去看那两具尸体,待看清那两张脸后尖叫出声,“爹!娘!” 晏锦舟吹了吹手指,懒洋洋道:“喏,怕你认不出来,我特地没伤着他们的脸,不必谢我。” 那两具尸体浑身上下除了脸是好的,身上几乎只剩了副骨头架子,惨不忍睹,前厅中的下人早已经被吓得四散而逃。 “晏锦舟你还是不是人!?”晏锦书双目血红,“事情都是我做的,你有本事冲着我来!他也是你亲爹!你怎能如此丧尽天良!” 晏锦舟撇了撇嘴,“他亲手剖我的金丹的时候估计没这么想过,你娘一刀一刀把我娘凌迟死的时候也没这么想过,我顶多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怎么叫你说得这么难听?” 她将手搭在椅子上微微俯身,居高临下盯着晏锦书,“书儿啊,你难道还没看出来吗?我特意挑你大喜的日子,就是冲着你来的呀。” “这份新婚礼物,喜欢吗?” 她话音刚落,一个被五花大绑穿着喜服的男子就被人从外面扔了进来,鼻青脸肿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流光!”晏锦书却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严流光却没有理她,反而神色急切地看着晏锦舟,“锦舟,当年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我喜欢的其实一直都是你!我只是被晏锦书耍手段迷惑了!我愿意娶你,我一直想娶的都是你!” “吵死了。”晏锦舟不耐烦地看了宁不为一眼。 宁不为会意,一脚将严流光踹倒在地,踩住他的脖子,语气阴狠:“闭嘴。” 严流光立刻不敢再说话了。 晏锦舟支着头,饶有趣味地看着委顿在地心如死灰的晏锦书,“你看清楚这姓严的是什么人了吧?不过——” “看清又有什么用呢?你用尽手段想嫁给他,我这个当姐姐的自然要遂了你的意。” 晏锦书面如金纸,自打她一进门修为就被晏锦舟压制得死死的,多番打击之下更是心如死灰,自知今日逃不过一死,咬牙道:“你这般心思歹毒不择手段之人,当年将你逐出家门时爹就不该心软留你一命!你杀父弑母不怕遭天谴吗!?” “唔,不怕。”晏锦舟起身,微微笑道:“我就怕自己心里不痛快。” “不为,阵布好了吗?”她看向宁不为。 宁不为点头。 晏锦舟拍了拍妹妹的头,慢条斯理道:“因为一个严流光你让我四处流亡,让我亲娘不得好死,死真的是太便宜你了,既然你这么想要这个姓严的,我就成全你们——” “我要你们二人被挫骨扬灰后,魂魄永远困在这离合阵中,生生世世不得出。” 晏锦舟顿了顿,突然看向一直沉默着的宁不为,问:“为师这么做是不是太狠了些?” 宁不为冷着张脸道:“我听师父的。” 晏锦舟叹了口气,“算了,既然我宝贝徒弟替你们求情,那我就破个例。” 她咧开嘴冲着晏锦书和严流光一笑,“若想出来,除非你们一个吞了另一个的魂魄,再找个自愿进来的替死鬼,记住,是自愿哦。” 晏锦舟手里的匕首转了转,“行了,我先剐谁好呢?” 躲在角落里看着的江一正目瞪口呆,下一瞬眼前突然一黑,那凄厉惊恐的惨叫声变得无比遥远起来。 她爹的声音在耳朵边上响起:“小孩别看。” 江一正吓得快哭了,紧紧抓住宁不为的袖子,哆哆嗦嗦道:“爹、爹爹爹,咱们啥时候走?” 宁不为声音淡定道:“等她剐完。” 江一正倒吸了口凉气。 待那惨叫声渐渐消失,江一正的手里被塞了个东西,“这是啥?” “蒙眼睛上。”宁不为道。 江一正摸索着将那好像纱的东西蒙在了眼睛上。 “睁眼。”宁不为又道。 江一正试探地睁开眼睛,就看见一片朦胧不清的红和无数模糊不清的巨大锁链,她抓紧了宁不为的袖子,“爹,好多铁链子。” “找白光。”宁不为的声音在她耳朵边响起:“大胆走,我在边上扶着你。” 江一正瞬间放下心来,大胆地迈出了步子,很快就发现远处被链条捆住的一团白光,激动道:“爹,我看见了!好大一团呢!” “薅下来。”宁不为道。 江一正大受鼓舞,跑过去抱住那一大团白光,狠狠一薅,只听一声莫名熟悉的痛呼,她整个人就被砸在了地上。 “小江!太好了我就知道你和爹会来救我!”冯子章抱住她的胳膊涕泗横流,手脚并用整个人都扒在了她身上,“呜呜呜吓死我了!好可怕我差一点就死了!” 蒙眼的红纱散开,江一正发现自己正泡在血泊里,周围是无数密密麻麻带着血色的铁链,链子上串着数不清的骷髅头和尸骨,她脚下是黏腻腥气的血肉,一对惨白的眼珠子飘浮在血泊上和她来了个眼对眼。 而自称扶着她往前走的、突然变得贴心温柔的爹正高高地站在铁索之上,离了她得有百十丈远,衣摆都没蹭到点灰。 不仅趟血河还被冯子章糊了一身眼泪鼻涕的江一正:“…………” 第94章 浮空(十五) 宁不为十分慈爱地将俩傻孩子拎到了大铁链子上。 江一正疯狂地往自己和冯子章身上甩大清洁术, 冯子章奄奄一息地被妹妹搀扶着,泪汪汪地望着宁不为,“爹,下面还有两位姑娘……” 宁不为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等他阻止, 便听冯子章道:“那二位姑娘之前出手救了我的性命, 我、我不能放着她们不管。” 救命之恩因果颇重,宁不为不可能说让这傻子别管那两个人, 更何况冯子章口口声声喊他爹, 这因果他多少也得担着,见死不救说不过去。 宁不为打量了一眼冯子章,他被江一正用大清洁术收拾得干干净净,这会儿连头发丝都冒着香味。 对着儿子他懒得连哄带骗,提溜住他的领子就将人扔了下去,如法炮制远程引导着冯子章寻人, 最后在一堆烂肉泥里拽出来一大一小。 江一正再次疯狂地扔大清洁术。 这一大一小不像冯子章这般自带逆天气运,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尤其是那大人,心口被一条铁索洞穿,整个人已经了无生气, 只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 “师叔!”那小姑娘断了半根胳膊, 跪在她身边声泪俱下, “师叔求求你不要死, 我是医修,我、我一定可以救你的!师叔!” 仰千柔虚弱地摇了摇头, “灵竹, 你别哭, 好好记住我接下来说的话……” 仰灵竹使劲擦着眼泪,但是那泪像是怎么都擦不干净一样,不断往外涌出来。 “……医仙谷满门灭绝……如今就只剩了你一人……我将掌门印和宗门纹交予你,你以后就是、医仙谷的谷主……”仰千柔将一枚纳戒重重放在仰灵竹的手心,咬牙道:“宁帆灭我医仙谷,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灵竹……仰灵竹,你记住,有朝一日,一定要杀了宁帆……杀了他……别让医仙谷断在你手里!” 仰灵竹紧紧抓住她的手,一边哭一边摇头,“师叔,师叔你告诉我怎么才能救你?师叔……师叔?” 仰千柔大睁着眼睛,整个人已经彻底没了声息。 冯子章见状,也是叹息一声,半跪下来伸手阖上了仰千柔的眼睛,对仰灵竹道:“仰小道友,节哀顺变。” 仰灵竹攥着手里的纳戒,狠狠擦了把眼泪,往后膝行两步,对着仰千柔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声音悲恸,“灵竹……定不负师叔所托。” 江一正在旁边看得红了眼眶,别过头去悄悄擦眼泪,结果正看见宁不为饶有趣味的目光,愣了愣,“爹?” 宁不为混不在意,“嗯?” “人家死了师叔,好歹别笑得这么开心啊。”江一正用气声苦口婆心地劝她爹,“这样很容易被人记恨的。” 宁不为轻嗤了一声,正要开口说话,就听冯子章惊呼一声:“小道友!” 那仰灵竹竟一时急火攻心悲痛过度昏死了过去,冯子章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冯子章茫然无措地看向宁不为,斟酌开口道:“爹,你介不介意——” 宁不为:“…………” 不,他介意。 自打他从无尽河边醒过来,孩子这玩意儿就开始和他犯冲,甭管大的小的,一沾上甩都甩不开,他清清白白一个大魔头,已经沦落到打架都要拖家带口的地步,传出去恐怕要让人笑掉大牙。 他只是想踏踏实实当个魔头,为什么这么难? 宁不为决定无视冯子章乞求的目光,果断转移话题,“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子章便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在这里的遭遇说了,待他说到明桑禅师突然出现时,宁不为忽然脸色一变,“你说谁?” “明、明桑禅师……”冯子章磕巴了一下,“仰千柔道友是这么说的,那位禅师也没否认,我们本来以为得救了,谁知明桑禅师竟然直接扣住了那老怪,进了什么合阵,还说要那人带路……什么的。” “离合阵。”宁不为目光凝重。 “好像是吧。”冯子章不怎么确定,道:“他们还一直在说一个叫晏锦舟的人,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宁不为冷笑道:“死秃驴还敢找到这里来。” 他身上凛冽的杀意将冯子章和江一正吓了一跳,江一正和他一起见过晏锦舟的幻象,险些吓去了半条命,现在见宁不为这副要杀人的模样,赶忙道:“爹,咱们要不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你不是说太尊在找小山和欢欢吗?咱们过去帮忙啊。” 宁不为凉凉地扫了她一眼,江一正大着胆子跟他对视,声音却越来越弱,“实在不行等太尊来了……咱们再打架。” 她话音刚落,宁不为便听到褚峻的声音从识海传来,“元白和黑龙都找到了,我们在晏府外。” 宁不为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带着冯子章和江一正从院子中出去,和褚峻汇合。 宁不为以为这俩大的已经够不省心,结果他刚出大门,就见褚峻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一手抱着哼哼唧唧的宁修,一手抓住条嚎啕大哭的小龙崽,背后还趴着个试图冲龙崽子喷火的崔元白,大黄也不知道抽什么风,围着褚峻激动地汪汪大叫。 宁不为:“…………” 想立刻回去找人打架。 宁不为发誓,褚峻这厮在看见他的一瞬间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之前一并被传送过来的躯壳也自动找了过来,褚峻取出他身上带着的飞舟,设了个隐蔽的结界,和宁不为一起将这群不省心的小祖宗们全都塞了进去。 结界彻底关闭的时候,由于道契的作用,两个人同时感受到了双倍的如释重负。 飞舟最大的一个房间,人和灵兽都自动找好了窝,受伤昏迷过去的仰灵竹被放到了榻上,冯子章和江一正在榻前规规矩矩地站好。 崔元白见宁不为黑着脸,也乖乖站到了江一正旁边,但还是忍不住好奇看向榻上断了半根胳膊的小姑娘。 大黄老老实实趴在墙根,小黑龙抽噎着将自己盘成一坨,脑袋上还顶着个大包。 宁修坐在榻上,看看褚峻又看看宁不为,大概是察觉到了紧张的氛围,低着头开始认真玩自己的小人偶。 人偶真好玩呀~ “宁修。”宁不为直接点名,指着那条小黑龙道:“这事儿是不是你干的?” 那大白蛋本来是只死蛋,就算是褚峻也做不到起死回生,就凭他们这几个小崽子和条狗怎么可能孵出活龙了,而且这龙和宁修自动结了灵兽契约,谁是始作俑者不言而喻。 然而始作俑者不仅不知悔改,还负隅顽抗,嬉皮笑脸,只见他咧嘴一笑,歪了歪脑袋,“啊哒!啊~呀~” 是我和哥哥姐姐孵出小黑来哒!小黑刚才不听话被娘亲打脑壳壳了~我最乖啦~ 宁不为打了个响指,宁修就漂到了他面前,身为一家之主,大魔头声音冷飕飕道:“你认不认错?” “啊~呆~”宁修开心地抱住他爹的头,吧唧一口亲在了大魔头的鼻尖上。 爹爹最好啦~爹爹~ 宁不为:“……撒娇也没用。” 宁修乖巧地把自己团成一团,自己钻进了宁不为的怀里,奶声奶气地喊他:“哒!哒~” 爹爹!爹爹~ 突然怒意全消的宁不为:“…………” 默默松了口气的崔元白冯子章江一正:好弟弟!干得漂亮! 谁知下一瞬宁不为突然变脸,“以为这样就完了吗?再这样下去你们迟早要惹出更大的乱子,都给我待在船上好好反省!” 大魔头惨无人道地对众人做出了惩罚。 冯子章和江一正被罚抄心诀六百六十六遍,崔元白被要求一个月内必须将紫府完全炼化并且没有大人允许不许随便往外掏东西,大黄被扣一半狗粮,至于宁修和小黑龙则被残忍地没收了各自最喜欢的玩具。 宁不为恶狠狠道:“谁再敢捣乱,我就将他挂到桅杆上晾成咸鱼干。” 连人带狗乖巧点头,大魔头才出了心中一口恶气。 褚峻在旁边优哉游哉地沏茶,适时给宁不为的塞了杯温度刚好的茶,宁不为一口气喝完才反应过来,转头看向他。 褚峻又给他添了一杯,温声道:“他们已经知错,别生气了。” 宁不为眯起眼睛看他,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哦?” ‘求情?’ 褚峻对上他的目光,眼带笑意:“少罚些给个教训便是。” ‘再不还给宁修和小黑玩具,又要哭。’ 被他训得蔫头蔫脑的祖宗们看向褚峻的目光顿时充满了感激,就差抱着大腿喊亲娘。 一个哭都魔音灌耳,俩崽子一起就是惊天动地。 宁不为清了清嗓子,一副勉强被说服的样子,“唔,有道理。” 过了片刻之后,宁不为和褚峻十分默契地走到甲板上透气,留着那具躯壳分神看着崽子。 “府邸中遇到了何事?”褚峻突然开口问。 宁不为下意识地想糊弄,“没什么事。” 紧接着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们之间的道契还没彻底封印,他所有的情绪波动都被褚峻知道得一清二楚。 就像现在,褚峻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心中的担忧和关切却是分毫不差地传递过来。 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却并不反感抗拒。 他站在甲板上,身后船舱时不时传出小兔崽子们的笑闹声,身边褚峻安静地和他一起吹着风,没有再继续追问。 宁不为突然意识到,方才在晏府大门的时候,他并非是真的想提着刀转身离开,一头扎进那血色的离合阵。 只有见着褚峻和这群吵闹的崽子时,他才好像终于从那些压抑沉闷的往事中抽离,痛痛快快地喘上一口气—— 活了过来。 第95章 浮空(十六) “这里是我师父的墓。”宁不为看着远处的晏府大门, 语气嘲弄道:“她喜欢晏家这座宅子,我便将这宅子搬过来让她看着。” 褚峻愣了一下,这还是宁不为第一次和他提起过去的事情, 只不过他难免疑惑, “你将你师父的墓……放进了浮空境?” 通常修士的墓葬会在寻安静偏僻的地方, 好让亡者免受生人打搅, 浮空境虽然大,但终归是个飘浮不定的秘境, 即便十年开一次,进来的修士也如过江之鲫,少不了打搅。 “她的遗愿,我只照办。”宁不为也想不明白他师父怎么这般想不开,人都死了, 还要选这么个破地方。 “况且她的尸身在里面,我总不能眼看着那秃驴进去扰她清净。” 褚峻道:“秃驴?他现在已经进去了?” “明桑。”宁不为道:“这墓室中我布下了许多法阵,即便他是合体期, 一时半刻也进不到主墓里去。” 褚峻仔细回想了一番, 道:“他们和你兄长不是朋友么?” 宁不为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你知道?” “当年去凡间界游历时碰到过他们。”褚峻回忆道:“那时你兄长他们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 却已经很有些本事了。” 宁不为挑眉道:“十五六岁他们便敢去凡间界游历?” 他十五六岁的时候还被郝诤和宁行远拘着哪里都不许去,想方设法才能偷溜出去玩段时间, 凡间界因果颇重,他从未去过。 褚峻道:“那时十七州灵气尚且充裕,通往凡间界的入口还没被崇正盟接管,会少许多约束。” 宁不为轻嗤了一声, “崇正盟……” 他还想再说什么, 褚峻突然道:“有人过来了。” 只见远处一群修士御剑直奔这晏府而来, 带头的还是个熟人,正是无时宗宗主褚临渊的大弟子沈溪。 沈溪身后紧跟着褚白和几位其他宗门的长老,再往后就是一众崇正盟弟子。 “明桑禅师告知的地点便是在此处。”沈溪抬手示意众人停下,“我们暂且等禅师的消息。” 约莫百十来人便浩浩荡荡地停在了这座府邸之外。 “咦,晏府不是在轸州梨城么?怎么会出现在浮空境中?”有人疑惑出声。 “嗐,现在梨城的那个晏家是个当年的小旁支,真正的晏家早几百年前就被人灭门了。”有年纪大的修士出声道:“看这宅子倒像当年那正儿八经的晏府。” “可这晏府和玲珑骨有什么关系啊?” “明桑禅师既然让我们在此处等,定然有他的道理,耐心等候便是……” 褚峻将飞舟上的结界设置得十分隐蔽,崇正盟的修士们正好就停留在飞舟下方,宁不为和褚峻将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这群崇正盟的人聚集在他师父的墓前,还盯着他儿子不放,宁不为面色黑沉,指间黑气缭绕。 然而下一瞬,手就被人牢牢握住,将那些黑气卷进了袖中。 宁不为愣住,转头看向褚峻。 “宁帆也在浮空境中。”褚峻神色认真道:“既然墓中是你的故人,宁帆和他背后之人定然也早有准备,现在崇正盟的人也来到此处,还牵涉到玲珑骨——” “不如就让他们狗咬狗?”宁不为神奇地理解到了他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 褚峻正色道:“你本该闭关几年好好静养将根基重新筑牢,若是一再透支灵力,现在不觉得什么,待日后渡劫难免落下后患。” 即便是踏踏实实修炼上去,渡劫时因为之前根基不牢而陨落的修士都数不胜数,遑论宁不为现在好像个刚被修补好的碎罐子。 这般操心的话乍一听好似在多管闲事,但关切之意却是明明白白放到了宁不为眼前。 只看他接不接。 宁不为桀骜不驯最不服管,更讨厌别人束缚,褚峻倒也没抱多大的希望他能听进去,却听见了一声哼笑: “真麻烦——” “不过有道理。” —— “褚信可有消息了?”褚白走到沈溪面前开口问道。 沈溪看向他,目光冷漠,“褚信原本被严加看管准备押回无时宗定罪,却不知为何师弟你一接手人就跑了?” 褚白扯了扯嘴角,道:“师姐话里有话,觉得是我将人放了?我的小徒弟也险些被他害死,若不是你拦着我早将他一剑斩了,师姐这怀疑未免有些太刻意。” 沈溪的目光从晏府大门前收回来,“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劝师弟还是好自为之。” 褚白冷笑道:“师姐的嘱托,我定当谨记于心。” 沈溪不欲同他多言,谁知褚白今日的话却格外多,“不过据我所知,宁不为也来了浮空境,若届时师姐碰上他,可千万不要被杀弟之仇蒙蔽了眼睛,坏了取玲珑骨的大事。”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沈溪面色一沉,攥紧了手中的剑。 而另一边,扎堆的弟子们中,青丹宗的几个弟子自觉到了最边缘的地方。 “师兄,这地方的邪气好重啊。”步清皱了皱眉,“咱们等会儿真要进去吗?” 即墨鸿彩道:“倘若都进去,那便避免不了,防身的法器和符篆都准备好。” 步清几个弟子恹恹点头。 “裴道友你——裴道友?”即墨鸿彩拍了一下裴和光的肩膀。 裴和光好似突然回过神来一样,笑道:“怎么了?” 即墨鸿彩将一瓶保命的丹药递给他,“待会儿若是在里面遇到毒气瘴气,可服之调息。” “多谢。”裴和光接过那瓶丹药,面露感激之色。 “你怎么心不在焉的?”步清和他混得熟了,笑着问他,“莫不是看上了哪个宗门的姑娘?” 裴和光脸色涨红,赧然道:“没有,没有,步姑娘莫要打趣我。” 即墨鸿彩见他们二人打趣的模样,显然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师妹怕是要过一次情劫了。 然而不等即墨鸿彩调解两句,人群中突然骚乱起来。 “宁不为!是宁不为!他抱着个孩子进了晏府!” “宁帆也紧跟着进去了!”有人惊呼。 即墨鸿彩脸色大变,赶忙将师弟师妹们护在身后,裴和光站在他们身边,却是皱起了眉。 最前面的沈溪更是亲眼看见宁不为抱着孩子进了晏府,想起来之前褚临渊对自己的叮嘱,又瞥了旁边的褚白一眼,当机立断道:“来不及等禅师消息了,玲珑骨就在宁不为手中,大家随我进去!” 近百名修士闻声而动,如临大敌般涌进了那座恢弘的府邸,只是没人注意到,队伍的末尾悄无声息地多了两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修士。 化作宁不为模样的躯壳将宁帆引进了离合阵,沈溪和褚白带领着的崇正盟诸人紧随其后也一起入了阵,宁不为和褚峻用了化形术隐藏在人群中,分神一起操控着那具躯壳。 以宁不为如今的修为还远远不到能分神化躯壳的地步,而且褚峻在论道大会便已经陨落,宁帆理所当然将这躯壳认作了宁不为,对着那躯壳大放厥词。 “宁不为,你将你晏锦舟埋在这里的时候,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回来吧?”宁帆踩在铁链上,脚下是腥臭的血河,他目光落在那躯壳脸上,阴恻恻笑道:“还是说,你不敢回来?” 宁不为一半的元神在躯壳中,冷声笑道:“我有什么不敢回来的,倒是你,一直跟着我作甚?” 宁帆的目光落在躯壳抱着的“孩子”身上,笑道:“当年晏锦舟喜欢别人挫骨扬灰,如今自然是该轮到她自己了,你这个徒弟不亲眼看着怎么能行?” 宁不为压下心中翻腾而起的怒意,嗤笑道:“人死神灭,挫骨扬灰又能如何。” “唔,当年你亲眼看你父母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宁帆手中多了对寒光凛冽的铁钩,“是时候帮你好好回想回想了!” 宁不为正要操控着躯壳对敌,却在准备动手的瞬间被躯壳中另一半不属于自己的元神挤到了角落,夺取了躯壳的控制权。 离合阵边缘的人群中,宁不为猛然回神,气闷地看向褚峻。 褚峻目光淡定,“现在还不是打架的时候。” 宁不为啧了一声,却没有再继续,任由褚峻操控着那具躯壳进了阵法深处。 与此同时,前面传来了沈溪的声音:“诸位,此处应当是个大墓,大家散开找一找入口。” “入口在何处?”褚峻问。 宁不为挑眉道:“你还真不想让我师父安生?” “明桑已经进去,听宁帆的意思他们已经进去过了。”褚峻猜测道:“如果不出意外,里面应该有块朱雀刀的碎片在等着你。” “唔,那朱雀碎刀八成还得在我师父身上,拿到碎刀她的尸体就会被挫骨扬灰?”宁不为越说语气越沉,最后声音已经隐约带了杀意。 “应该没有这么简单。”褚峻道:“崇正盟冲着玲珑骨而来,却找到了你师父的墓葬,里面未必没有宁帆背后之人的手笔,他现在还迟迟没有现身——” “这次一定要将他引出来。” 他话音刚落,宁不为正巧一脚踏进了离合阵的阵眼,一直安静待在他身上的朱雀碎刀急切地震动起来, 宁不为将定位的血符往碎刀上一抹,那碎刀便径直指向一个方向—— 晏锦舟墓穴的入口。 第96章 浮空(十七) 晏锦舟的墓是宁不为当年一手建的, 而且他在里面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对里面的阵法烂熟于心。 但是他四百多年都没有回来过,也说不好里面的阵法有无变动, 不过他与阵法之间的联系还是在的, 这也是他为什么不急着去追明桑的原因。 明桑现在只闯到了墓室中段。 “跟紧我。”宁不为对褚峻说了一句,趁着崇正盟的诸人忙于破阵,一头扎进了血海之中。 褚峻盯着那些腐烂的断臂残肢看了两眼, 最终还是捏了个诀跟在了宁不为的身后。 进去的一瞬,巨大的吸力陡然袭来, 褚峻刚稳住身形, 就被人伸手扶了一把。 宁不为见他站稳,便若无其事地将手收了回去,用诀使出个控火术, 原本漆黑的地方瞬间灯火通明。 他们身处一间“墓室”中, 说是墓室也不尽然, 这里面贴墙放着张床,边上有张小榻, 还有桌椅和锅灶,虽然简陋,但是很明显这不是什么陪葬品, 倒像是有人曾经在这里生活过。 宁不为往前走了几步,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他弯腰将那东西捡起来, 是用木头雕刻出来只栩栩如生的小蝴蝶,不过刚才被他踩坏了半边翅膀, 看着有点可怜。 褚峻打量一圈, 目光落在宁不为的手上, 出声道:“这里没有阵法。” “嗯。”宁不为割破手指,而后伸手往墙面上一抹,漆黑的墙面上顿时浮现出无数金光,星星点点连接成错综复杂的纹路,“这是墓中所有的阵法。” 褚峻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向那些错综复杂的阵法,却发现自己只能勉强看出个大概来,“这些阵法全都是你设置的?” “当然。”宁不为拍了张符纸上去,原本平铺在墙上的金色阵法脱落下来,等比例缩小成了无数立体法阵,法阵中浮现出许多颜色不一的光点。 “这些光点代表着进了阵法的修士。”宁不为给他解释,“在这里可以控制底下所有的阵法。” “你打算怎么做?”褚峻问。 宁不为挑了挑眉,“不是你说要他们狗咬狗么?” 褚峻愣了一下。 宁不为抱起胳膊靠到墙上,语气戏谑道:“怎么,你以为我要将他们全杀了?” 褚峻不置可否。 和宁不为相处这些时日,他自然了解宁不为的行事风格,若说宁不为没这个心思…… “我还不想让这些杂碎脏了我师父她老人家的墓。”宁不为轻嗤一声,又小声嘀咕了一句。 那句话说得又轻又模糊,饶是褚峻耳力绝佳也没有听清,“什么?” 宁不为眯起眼睛盯着他,懒洋洋道:“给咱家孩儿们积点善果。” 说完不等褚峻开口,他就直起身子走到那些阵法前,一副要认真做事的模样。 褚峻看着他有些僵硬的背影,眉梢微动。 咱家? 宁不为盯着那阵法看了半晌,等那具躯壳引着宁帆进了墓,便在离合阵中动了些手脚,将在里面乱窜的那些崇正盟修士们也放了进来。 他又在几个法阵上分别添了几笔,头也不回地对褚峻道:“成了。” 褚峻低头看去,便见阵法中的那些光点朝着一个方向汇聚而去。 “咱们也去凑凑热闹,走。”宁不为冲他挑了挑眉。 褚峻:“…………” 说好的不扰亡者清净呢? —— 指路符在队伍的最前面飘荡着,符纸上淡蓝色的火焰将沈溪的脸映照得明灭不定。 这墓道中邪气颇重,尤其是这些随处可见的阵法诡谲多变,十分难缠,完全不像是个普通的墓穴。 跟在她身边的褚白亦是神情戒备。 沈溪想起临行前师尊对自己的叮嘱。 ‘褚白生有异心,趁机找出其背后之人,若有异动,择机除之。’ 她虽向来与褚白不和,各种明争暗斗,但归根结底这是师姐弟之间的不和,沈溪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杀了他。 可师命难违,何况褚白已经背叛师门。 褚白似乎察觉到沈溪的目光,转过头来看向她,“师姐一直看着我,可是有话要说?” 沈溪欲言又止,盯着前面指路符上的火焰,半晌才道:“我记得五百年前你我二人一起拜入师尊门下,现下回想起来只觉得恍如隔世。” 褚白像是没想到她会提起当年的旧事,怔了一下,扯了扯嘴角道:“当年师姐资质绝佳灵根纯正,乃是天灵之体,反观我是个丙下的杂灵根,若不是机缘巧合师尊又善心大发收了我,我现如今已不知在凡间界轮回多少世了。” 沈溪垂下眼睛掩去眸中复杂的神色,她很想问问褚白,既然你知道师尊于你恩情颇重,那为何还要背叛师尊背叛整个无时宗? 眼见有指路符快要熄灭,褚白张开手又从掌心放出几个指路符,哂笑一声道;“师姐生在十七州,当年只是去凡间界游历,我却是自小在凡间界长大,饥荒战事,洪涝瘟疫……放在修士眼中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便可顷刻夺走无数凡人的性命,十七州的凡人尚有修士庇护,又有灵力温养,大多能长命百岁,可凡间界的——” 褚白猛地收住了话头,自嘲一笑,“看来我真是年纪大了,竟被师姐一挑,就伤春悲秋起来。” 沈溪目光晦暗不明,“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师弟还挂念着凡间界,此次浮空境入口便在梨城,待出去何不再回凡间界一趟?” 褚白摇头,“五百年凡间界早已沧海桑田,再回去不过徒增伤感罢了。” 师姐弟二人正在前面说着话,后面的队伍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声,沈溪循声望去,便见谢家的弟子和青丹宗的弟子打了起来,顿时皱起眉。 “我过去看看。”褚白目光一凛,转身向后走去。 沈溪上前走了几步,突然感觉不对劲,赶忙转身追了上去,可这墓道狭窄逼仄,待她追上去,褚白早就没了踪影,而原本打架闹事的几个弟子也被周围的人劝解安抚了下来。 沈溪皱起眉,马上给褚临渊和明桑禅师传去了信。 褚白跑了。 —— 明桑看着面前的冰棺,虽然明知这只是某个阵法中的幻象,目光却还是落在了里面躺着的人身上。 冰棺里的女子穿着一身简单的黑色衣袍,身形清瘦,五官却较寻常女子锋利迫人,好像随时要不耐烦地睁开眼睛坐起来。 晏锦舟死的时候只有一百二十五岁,这个年纪放在修士里,也不过是刚刚开始的年纪。 她和宁行远一个聪明绝顶一个资质卓绝,却都早早陨落,倒应了当年他们说的天妒英才这句玩笑话。 “秃驴!”一道冷喝头顶响起,紧接着便见一个抱着孩子的玄衣男子冷冷盯着他。 明桑的目光从他怀中的孩子身上扫过,落在了他脸上,对着男子行了个佛礼,“阿弥陀佛,宁施主。” 即便只有一半的元神在这躯壳中,宁不为的目光对上他也不和善,“你还好意思来见她?” 明桑微微阖眸,“前尘旧事,贫僧早已放下。” 宁帆破开阵法紧随而至,看到明桑禅师在这里丝毫不意外,目光嘲弄道:“你们人倒是来得齐全,是要送晏锦舟最后一程么?” 明桑闻言看向宁帆,“宁帆?” 宁帆阴阳怪气道:“难得禅师您还记得我,倒教我受宠若惊了。” “这么多年竟是你一直在背后作乱。”明桑面色微沉,“从前倒是小瞧你了。” 宁帆抚掌大笑,“被你们当年都不正眼看的小人物耍得团团转,真该叫桑云和褚临渊也一起来看看!不过没关系,很快你们就能聚齐了,一起下去陪晏锦舟这个自作聪明的糊涂蛋——” “噌!”长剑出鞘,却是直指宁不为。 只见他们身后多了数百名崇正盟各大宗门世家的修士,齐齐站在了明桑背后。 沈溪盯着冰棺前的宁不为,对明桑道:“禅师,我们来助你!” 明桑的目光却是紧紧锁在宁帆身上,“你说送晏锦舟最后一程,是什么意思?” 宁帆古怪地笑了一声:“这你就要问问晏锦舟的好徒弟宁不为了!” 言罢,竟想伺机而退,宁不为果断将躯壳的控制权还给了褚峻,褚峻将太极印裹进了宁不为的阵法之中,将宁帆的退路断了个干净。 宁帆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惊疑不定地看向宁不为,只是他离开的时机转瞬即逝,现在没能及时离开,明桑自然不会放过他,禅杖当空而起,直冲宁帆眉心而去。 “阿弥陀佛,今日你休想离开此地!” 宁不为和褚峻一起操控的躯壳也被沈溪等人堵住。 “魔头,将玲珑骨交出来!” 宁不为打量着崇正盟这些人,同褚峻在识海中交谈。 ‘你猜那人会不会藏在这些人中?’ ‘会。’褚峻道。 ‘为何如此笃定?’宁不为疑惑。 ‘宁修落单时,曾有人想对他下手,那人的气息微渺时隐时现,修为深不可测。’褚峻的声音在他识海中响起,“现在又出现了。” 宁不为眯起眼睛,目光扫过这近百名修士,操控着躯壳将“孩子”往前襟里一裹,手里多了把朱雀窄刀,语气嚣张道:“一块破骨头而已,有本事就来拿!” 第97章 浮空(十八) 躯壳抱着“孩子”将所有人都引到了一处, 趁着众人在斗法,宁不为和褚峻混进了人群中。 宁不为的真身混在一堆符修中抬手起阵,对褚峻道:“借你的太极印一用。” 褚峻轻车熟路地将太极印隐藏进他的阵法中, “四象六合阵?” “四象六合的变阵。”宁不为的手背上生出一条粗壮的血色脉络,脸上浮现出阴恻恻的笑容, “我就不信找不出他来!” 他将那脉络生生从手背上生生撕下来,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前面的躯壳吸引, 将那脉络重重拍在了地上。 那脉络一落地宛若生根变成活物一般,无数细小的血线如同炸裂的蛛网般飞速蔓延缠绕住了每个人的脚腕,宁不为凝神闭眼,迅速而仔细地感受着每道血线细微的差别。 片刻过后, 终于在一处感受到了阻滞,宁不为猛地睁开眼, 五指成爪将那血色脉络一收。 宁不为冷笑一声看了过去,结果发现竟是群“熟人”。 青丹宗的即墨鸿彩和步清几个,还有之前在乐源城帮忙救桑云的裴和光。 宁不为正要细查,谁知那血色脉络竟被人生生截断, 四象六合阵的变阵开始发生变化, 逐渐生出反噬之意, 陡然间杀机立现。 褚峻当机立断用太极印将宁不为包裹了个严实,两个人隐藏其间, 将那反向寻人的血色脉络截断在外。 宁不为还是第一次碰见能和自己斗阵斗起来的修士, 可见对方在阵法方面的造诣绝不亚于他。 他更没有想到对方竟然敢用活人斗阵,可对方看起来下定决心要拉所有人下水,他如今若是不接, 那阵中所有人就都得死。 包括对方和宁不为自己。 此阵非斗不可。 双方斗阵斗得架势逐渐变大, 在阵中被悄无声息用血线连起来的众人也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是什么东西!?”有人看着自己手腕上蔓延缠绕的血线, 使劲地揉搓,却发现这东西像是长在了自己的身体里。 “好阴邪的术法!这东西会吸人的灵力!”有人惊呼出声。 沈溪发现自己的脚腕和手腕上同样多了几根细细的血线,试图将其逼出,却毫无用处,反而加快了这血线的蔓延。 她手中掐诀,神识疾出,面色突然煞白,强装镇定道:“有人在墓道中斗阵,大家切勿轻举妄动!” 她声音不大,却是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墓室中一片死寂,就连宁帆和明桑禅师也及时收住了手,各自看着蔓延到手心的血线,面色凝重。 “沈长老,您是说……有人在用我等斗阵?”谢问时脸色难看极了,她看着蔓延到指尖的血线,深吸了一口气,“可据我所知,且不说如今阵修罕见,能修到斗阵的程度的阵修更是闻所未闻——” “遑论用活人斗阵。” 一年长的修士神色难看道:“活人斗阵如同对弈,无论哪方输赢,注定会有一半人会死。” 可谓阴损到了极点。 “宁不为!一定是宁不为!”有年轻的修士愤怒地叫嚷起来,对着高处抱着孩子的躯壳怒目而视,“卑鄙小人!” 此话一出,众人觉得甚有道理,谁不知道宁不为玩阵玩得炉火纯青,一手符术更是已臻化境,何况这般阴毒的法子更是符合这魔头一贯的作风。 谁知躯壳长袖一挥,露出手腕上的血线来,道:“我亦在阵中,何况,斗阵须得有两方,若真是我在斗阵,那另一方又是何人?” 众人顿时由愤慨变成了惊疑不定。 沈溪出声道;“他说得有道理,宁不为手上也有血线,应当不是斗阵之人,而且斗阵讲究人不离阵,真正斗阵的人应该就藏在我们中间。” “活人斗阵唯有双方同时停下方可所有人存活。”明桑禅师开口道:“斗阵之人一定会移位,大家站在原地勿动。” “若有两人同时动作,即刻击杀破阵。” 在场数百名修士都不敢轻举妄动,但是看向周围人的目光顿时都戒备警惕起来。 宁不为看着褚峻操控那躯壳说出那番话有些惊讶,抽空看了旁边的褚峻一眼。 褚峻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识海传声道:“斗阵之事非你所起,而是被逼入阵,他们既然问了,我便帮你说清楚。” 虽然过于简单粗暴,直接将他从里面择了出来。 宁不为勾了勾嘴角,开始专心和暗处那人斗起阵来。 对方隐藏在暗处,他也隐藏在了暗处,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具体位置,只看双方谁先沉不住气。 半晌后,死寂一片的墓室中突然响起了一阵碎裂声。 众人神色一凛,循声望去,只见原本安静被放置在中央的冰棺一点点碎裂开来,最终“咔嚓”一声,那精美的冰棺四分五裂,里面安静沉眠的尸体突然坐了起来。 本就僵立着不敢乱动的众人顿时更僵了。 那尸体坐着沉默片刻,又缓缓地躺了回去。 不等众人松口气,一道轻佻带着笑意的女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哪里来得群小王八犊子,敢来扰老娘清净?” 话音刚落,无数血线自墓道上空纷纷而落,不等人群反应,那些血线便将所有人给缠绕了个结实。 原本操控着阵法和暗处那人斗得你死我活的宁不为脸色一变,心中暗道不好,却来不及变阵,整个人都被那蠕动的血线包裹缠绕住,褚峻伸手欲将他扯出来,谁知那血线愣了一瞬,竟直接将褚峻也缠了进去。 宁不为的声音从识海中传来,“家师脾气不太好,记住千万别硬闯。” 这血线比宁不为用来斗阵的血线不知道粗了多少倍,而且血煞之气异常浓郁,还带着无数阴气,像是要将里面的包裹住的人拽入无间地狱。 原本斗阵的双方被同时打断,按照常理斗阵结束,谁知宁不为收线时却异变陡生,他在躯壳和原身中各一半元神竟是隐隐有断裂之势。 宁不为当即想要将躯壳中的一半元神收回,褚峻果断出手帮忙,谁知在两半元神合二为一的瞬间,包裹着二人的血线骤然收紧,面前的空间骤然扭曲,又即刻恢复平静。 —— 宁不为看着面前指甲盖大小的圆润珠子,上面刻着个小小的“晏”字。 他伸手将那圆珠子拿过来。 ‘晏家有一不外传的秘术,可以将自己的记忆封存,即便被人搜魂也不会被搜到,哪怕真身死后千年,被封存的记忆依旧可观。’ ‘只不过届时谁能看,还是记忆的主人说了算。’ ‘自然是不想让外人知道的秘密。’ ‘我自然也有……哈,当然不是留给你这个孽徒的。’ 晏锦舟死前的话适时在宁不为耳边响起。 不是说不给他看的么? 宁不为扯了扯嘴角,伸手点在了那颗小圆珠子上,眼前便出现了一面巨大的水镜,几段独属于晏锦舟的记忆在里面缓缓浮现。 * 晏锦舟蹲在河边,里面倒映着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少女的影子,她嘴里咬着根发带,正眉头微皱试图将头发束得高一些,然而总有那么几缕头发散落下来让她前功尽弃。 “啧。”她将手一松,用发带将头发胡乱扎在了脑后,身后传来了道娇俏的女声: “锦舟,行远回来啦!” 晏锦舟转头望去,是年纪尚轻的桑云,看模样也是十五六岁,看上去活泼可爱,全然没有如今沉稳安静的模样。 晏锦舟起身拍了拍手,声音戏谑,“哟,我还以为他看中了凡间界哪家的姑娘不舍得回来了。” 桑云亲密地挽住她的胳膊,笑嘻嘻道:“才不会呢。” 两个人一起往前走,周围是掉光了叶子的枯枝和破败的农舍,拐了个弯之后,便见到三个同他们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 一个穿着灰色的僧袍清俊和尚,一个穿着无时宗白衣墨纱的英俊弟子,还有个一身玄衣风度翩翩的公子,却正是明桑褚临渊和宁行远。 只是年纪都不大,五官尚显稚嫩。 “你俩来得正好,现在行远已经回来了,咱们商量一下什么时候启程回十七州。”褚临渊见她们过来,便开口道。 晏锦舟扫了明桑一眼,道:“什么时候都行,我随意。” 桑云道:“我也是!不过行远,你脸色这么差,真的没事吗?” 宁行远摇摇头,脸上没多少表情,“我没事。” 晏锦舟抱着胳膊道:“说起来,你这三个月都不见个人影,我们几个找你都快找疯了,你去哪儿了?” 宁行远闻言神色更沉重了些,却道:“我那天在研究回春阵,结果阵法出了些问题,受了重伤,被里面的传送阵送到了个不知名的小村落里,在里面养了许久才醒来。” 褚临渊道:“还好有惊无险,行远,这里是凡间界不是十七州,你在这里研究阵法实在危险。” 宁行远点了点头,“下次不会了。” 桑云拍了拍他的肩膀,“还好没事,褚临渊都快吓疯了。” 褚临渊头疼道:“我将你们带出来自然得全须全尾带回去,要是他嘴宝贝的得意门生出了事,郝诤那个老古板非得用唾沫星子淹死我。” 晏锦舟十分不给面子地笑起来,“瞧你这点出息。” 褚临渊不服气道:“有朝一日你进了万玄院就知道郝诤的厉害了。” 晏锦舟耸耸肩膀,“我当散修当习惯了,才不喜欢被人束缚,这不能干那不能干,条条框框变成个小古板——” 她戏谑地撞了撞明桑的肩膀,“嗐,小和尚,你说是不是?” 明桑捻着手里的佛珠,双目微阖,“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明桑。” 那边褚临渊还在和宁行远说些什么,晏锦舟却只逮着明桑说话,坏心眼道:“那你说你自己是不是小和尚?” 明桑睁开眼睛,表情看上去有些气闷,但还是坚定道:“贫僧法号明桑。” 晏锦舟大大咧咧地搂住他的肩膀,很没良心地笑道:“生气啦?那我不叫你小和尚,叫你小光头?” 明桑不知是气得还是恼得,耳朵梢通红,想躲开她的胳膊,“男女授受不亲,晏施主自重。” 奈何晏锦舟修为比他高,胳膊像是黏在了他肩膀上怎么也甩不开,促狭道:“你叫我声锦舟我就自重。” 明桑气得瞪了她一眼,晏锦舟很不给面子的笑出声来,然后被桑云给拽了回来。 “明桑他是佛修,你别老跟他过不去。”桑云拽着她小声道。 “我就是见他可爱逗逗他。”晏锦舟从善如流地将胳膊搭在她肩膀上,懒洋洋地像是浑身没有骨头,又将目光落在了宁行远身上,“宁行远,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怎么心事重重的?” 宁行远闻言看了过来,倒也坦诚,“有件事情想回十七州确认一下。” 只是他显然无意多言,几个同伴便没有再多问,商量一番过后,便决定明日一早回十七州。 是夜,五个人围坐在一起烤火。 晏锦舟坐在明桑旁边,支着脑袋笑眯眯地看他,“小和尚,等回十七州咱们就分开了,说不定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面了,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呀?” 明桑原本默默念经,闻言偏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瞳孔里映着跃动的火苗和晏锦舟的笑脸,神色认真道:“散修没有宗门家族庇佑,修道艰难颇多,还望晏施主珍重。” 晏锦舟愣了一下,紧接着就笑出了声:“是呢,我们散修生活可艰难了,拼死拼活找到的资源动不动就会被人抢走,小和尚,要是以后我混不下去了,就去寂庭宗找你好不好?” 明桑怔住,缓缓皱起眉,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和茫然,“你要……出家做佛修?” 晏锦舟被他一噎,继而狂笑起来,“哈哈哈哈!你这是怎么个理解哈哈哈我才不要出家跟你凑成一对小光头呢哈哈哈哈!” 明桑脸色涨得通红,转过身去背对着她默念佛经,不管晏锦舟再怎么逗他都坚决不再说话了。 晏锦舟摸了摸鼻子,一本正经地问桑云,“明桑他是不是生气了?” 桑云一脸无奈,“祖宗,你可少说两句吧,再逗下去小心明桑把你当妖魔给收了。” “嗐,他又打不过我。”晏锦舟骄傲道:“你们这几个也就宁行远能勉强和我打个平手。” 这话桑云倒是没有反驳,低声道:“行远他好像心情不太好,今晚你还是不要和他切磋了。” “有道理。”晏锦舟严肃地点点头,然后揪着褚临渊切磋了一场,将无时宗的首席弟子打了个落花流水,心满意足地找了个地方睡了。 褚临渊愤愤不平,“晏锦舟你是不是故意逮着我脸揍?” “啊我睡着了我听不见。”晏锦舟打了个哈欠,敷衍得捂住了耳朵。 “迟早有一天我要打败你!”褚临渊的声音在她耳朵边嗡嗡作响,“天灵之体很了不起吗?等以后我当了掌门无时宗绝对不收天灵之体的徒弟!行远?宁行远你干什么去?” 晏锦舟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只看见宁行远匆匆离开的背影,然后就抱着胳膊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五个人一齐来到了回十七州的入口,然而却碰上了意外,一只庞大的异兽盘踞在入口,见到他们几个毛孩子,愤怒地冲他们吼叫。 这异兽生着满口獠牙,耳大面青,六条粗壮的腿上拴满了铁链子,黑色的皮肤上布满了诡异的血红咒文,看起来就十分不好惹的模样,它身躯格外庞大,将入口堵得严严实实,便是想偷偷溜进去都不成。 宁行远祭出朱雀刀,对褚临渊等人道:“看来咱们只能将其收服才能回十七州了。” 晏锦舟双手掐诀,面前浮现出无数阵法,发自内心的愉悦,“好久没活动筋骨了,来吧!” 五个人虽然年少,但能出十七州入凡间界闯荡,修为自然都不弱,宁行远刀法精湛,褚临渊剑术绝佳,两人刀剑配合直冲那异兽而去; 晏锦舟御剑于高空,用阵法将那异兽的行动控制得死死的,杀伤力丝毫不亚于前面二人; 明桑低念经文,佛珠脱手而出,将那肆虐的血色咒纹结结实实打了回去,桑云在一旁找准时机,长鞭出手,咔嚓一声锁住了异兽的脖颈。 那异兽没想到几个小孩竟然有这么大的杀伤力,双瞳赤红六脚抓地,猛地挣开束缚,将几个人统统撞飞了出去,朝着几人愤怒地大吼一声,然而这一声还没吼到底,就被人一掌拍在了脑门正中,整只兽晃晃悠悠原地绕了两圈,轰然倒在了地上,掀起了满地灰尘。 寂然无声中,有人御剑悬于高空,一袭红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襟袖间如火欲燃,清姿卓绝引人注目,然而眉梢眼角都带着股疏离冷意,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淡淡地扫了倒在地上的几人一眼,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便径直进了入口。 尘埃落定。 晏锦舟猛地回神,两眼放光看向旁边的明桑,“小和尚,刚才那个红衣大美人是谁家的?” “不认识。”明桑硬邦邦地道:“而且他身上不是红衣,是白衣服被血给染透了。” 旁边的褚临渊一副见鬼的表情,“方才那人……好像是我们师叔祖。” “诶?”桑云好奇道:“你们那位师叔祖不是常年在外游历吗?竟然还到凡间界来了?” 宁行远皱眉,“他身上的血煞之气很浓。” 褚临渊摸了摸鼻子,“师叔祖他老人家修杀戮道的。” 晏锦舟十分感兴趣道:“你怎么管大美人叫老人家,多不礼貌,他多大了?” “四百多岁近五百岁了吧?”褚临渊不太确定道。 “哦,那确实是位老人家了。”晏锦舟顿时兴致缺缺地撇嘴。 明桑打断了他们的讨论,“这异兽该如何安排?” 那庞大的异兽被师叔祖一掌拍晕,脑袋上起了个大包,一只爪子捂在脑门上呜呜咽咽地哼唧着,小眼睛上还挂着两滴泪要掉不掉。 宁行远等人:“…………” “此等异兽留在凡间界不妥,还是带回十七州为好。”宁行远从纳戒中拿出一枚缚兽圈,扣在了异兽的一只脚上。 “你能听懂人话么?”宁行远面无表情地看着它。 那异兽捂着脑门委屈地点点头。 “变小一些跟我们回十七州。”宁行远道。 因为缚兽圈的关系,那异兽不情不愿地缩小了身形。 晏锦舟痛苦地捂住眼睛靠在明桑肩上,嚷道:“不行不行,太丑了,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丑的东西!” 桑云对那异兽道:“你变可爱一点呀。” 那异兽冲她呲牙,被褚临渊一拳头砸在了脑袋上。 此时一条农家小土狗正巧路过,看见着六条腿的怪物,嗷呜一声夹着尾巴蹿开。 那异兽转了转眼珠子,照着那小土狗的模样变成了一条黑色的大土狗。 “狗没这么大的。”晏锦舟一直靠着明桑,明桑上前一步躲开她,神色认真的对异兽说话,“你再变小一些。” 那异兽不耐烦地喷气,变成了寻常狗的大小,越想越气,对着宁行远吼了一声,可叫出来的声音却威严全无。 “汪汪!” 宁行远拍了拍它的头,“宁府正好缺个看门的,就你了。” “汪!”异兽顿时大怒,一口咬住了宁行远的手不放。 “行远!” “快松嘴!” “哟都变成狗了还这么凶?咱们不如吃了它。” “阿弥陀佛,不可。” “罢了,先回去。” 有人拽宁行远的手,有人揪狗尾巴,有人怒打狗头,还有在旁边念经企图感化狗的,几个人对着一只狗吵吵嚷嚷,宁行远一脸无奈,连人带狗拽着一起进了回十七州的入口。 “宁行远!”一句细微的喊声从几人后面传来,奈何一堆人吵嚷着没听清楚。 晏锦舟拽着狗尾巴落在最后,茫然地转过头去,然而入口已经关闭了大半,只看到半个模糊的身影。 第98章 浮空(十九) 画面一转, 竟变成了巽府宁城的画面。 晏锦舟旁边是看上去成熟不少的明桑,同现在相比较容貌并没有多大差别,但看眼神年纪也不算大。 “难得你找我一次,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晏锦舟兴致盎然地看了眼热闹的摊位,又毫不避讳地去挽明桑的胳膊, 被明桑不着痕迹地躲开。 晏锦舟撇撇嘴,拽住他的袖子不撒手,“和尚, 赶紧说什么事,我很忙的。” 明桑垂眸道:“是行远找你。” “啊。”晏锦舟顿时兴致缺缺,拽着他的袖子站在原地不肯走了, 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我就说你不可能主动来找我。” 明桑神色认真道:“晏施主, 这几十年你每年都来寂庭宗,这次也是——” “你再多说一句我以后就再也不去找你了。”晏锦舟凶道。 明桑:“贫僧——” “割袍断义彻底绝交的那种。”晏锦舟语气中带上了威胁。 “…………”明桑果断沉默了下来, 任由她扯着自己的袖子, 将人带到了宁府。 澹怀院外, 一只大黑狗懒洋洋地趴在门口晒太阳, 见他们两个来,十分敷衍地“汪”了一声, 换了个面儿继续晒。 “嘿这狗。”晏锦舟松开拽着明桑袖子的手, 想要去揪狗尾巴, 被明桑抬手一挡。 “临渊和桑云也在。”明桑道:“你不是一直很想见他们吗?” 晏锦舟的注意力顿时从狗身上移开, 跟着他进了院子。 院子的空地里种了大片的九叶莲, 呜呜泱泱一片天青色, 晏锦舟诧异道:“不愧是宁家的人, 把九叶莲当花种。” 她刚说完, 便见九叶莲最茂盛的地方耸动了一下,从里面露出个小脑袋来,晏锦舟震惊道:“几年不见宁行远竟然连儿子都有了?” 九叶莲中那小孩生得白白净净,就是眼神有些空洞,面无表情看着有点瘆人,那小孩看了他们一眼,伸手薅了片花瓣塞进嘴里,又消失在花丛里。 “是行远从旁支带回来的小孩儿。”桑云在站在连廊下,闻言笑道:“可爱吧。” 晏锦舟抽了抽嘴角,“还成。” 她最烦小孩了。 桑云道:“你们快进来吧,行远他俩在里面呢。” 晏锦舟和明桑随她一起进去,进门前晏锦舟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正巧对上那小孩的眼睛。 晏锦舟恶劣地冲他做了个鬼脸,把小孩吓得一屁股坐在了花丛里,自己愉悦地笑出了声。 “他胆子小,你别吓唬他。”宁行远慢悠悠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晏锦舟稀奇道:“养狗养藤也就算了,你现在连孩子都养上了?” 一条绿色的藤蔓从宁行远的袖子里冒出头来,打量了周围的人一圈,又兴致缺缺躲回了宁行远的袖子里。 宁行远示意他们坐下,五个人围坐在一起,渡鹿在旁边给他们上茶。 宁行远对渡鹿道:“出去看着乘风吧。” 渡鹿闻言点了点头,端着茶盘往后退了几步,转身离开将门一并带上。 见几人都神色凝重,晏锦舟随手从果盘中捡起串葡萄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你们干嘛呀?怎么都一脸沉重?” “前段时间我和行远明桑一起去暗域历练时,发现整个十七州的八卦大阵出现了松动,整个十七州的灵力正在缓慢消失。”褚临渊神情凝重道。 “行远与我合力推算,十七州的八卦大阵顶多再坚持五百余年便会失去作用。”桑云一脸担忧道。 晏锦舟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不是,既然如此那赶紧上报你们的家族和宗门,让他们想办法解决啊。” 宁行远摇头,“宁家、无时宗、寂庭宗还有藏海楼我们都告知了,但是不管他们去暗域调查还是合力推算,都显示十七州的八卦阵没有问题。” 晏锦舟沉默片刻,“……你们推算错了?” 各宗门世家的长老大能们总比他们这几个初出茅庐的小修士强,谨慎一些的自然要去查看,但是和他们得出的结论却截然相反,训斥了他们几句便将此事揭了过去。 “……而且各大宗门世家里的势力盘根错节,一件寻常事都能来回扯皮许久,没真到那个份上,谁也不愿意当出头鸟。”褚临渊在人情世故方面倒是看得比他们清楚,“咱们修为高,但资历过于年轻,说的话实则没多少人能听进去。” “而且我和行远几个又一起去了暗域,联手推算了许多遍,但得出来的结果还是和之前一样。”桑云苦恼道。 “哦。”晏锦舟囫囵咽下颗葡萄,道:“就是你们确定再过五百来年,十七州要完。” 褚临渊眼角一抽,“……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晏锦舟虽然嘴上说他们推算错了,但是这几个人本事有多大她心里是有数的,否则也不会和他们混在一起这么多年。 而且桑云体质特殊可通晓万事万物,宁行远又是得天独厚的罗天灵体,二人合力推演的结果出错的可能性极低。 晏锦舟给旁边的明桑递了颗葡萄,明桑低头看了葡萄一眼,剥开葡萄皮又递回到了她手里。 晏锦舟盯着手里的葡萄,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心情愉悦起来,“那你们打算做什么?” 宁行远将一个小木盒放到了桌子上,盒子打开,里面躺着块晶莹剔透的骨头。 “半年前浮空境在轸州梨城附近开启,我在里面发现了它。”宁行远将那块拇指长的骨头取出来,“此物名唤玲珑骨,可活死人肉白骨,内里生机不绝。” 缠绕在他手腕上的绿藤伸出一片小叶子轻轻碰了碰玲珑骨,原本叶子稀疏的藤蔓几乎瞬间生出了许多嫩芽。 “这岂不是和你自创的回春大阵有异曲同工之妙?”晏锦舟盯着那骨头道:“都能复活死人什么的。” 宁行远摇头,“回春阵虽然能复活亡者,但是所受限制条件颇多,稍有不慎便会失败,而且归根结底,回春阵是依附灵力运转将原有的生机恢复,此消彼长且消耗颇大, 但这玲珑骨不仅能复活亡者,甚至能直接让本就是死物的东西活过来,凭空创造生机……” 几个人的表情随着他的话愈发凝重。 晏锦舟更是直言不讳,“你竟敢直接将这玩意儿从浮空境里带出来,怕不是嫌你们宁家过得太安生。” 宁行远的回春大阵在十七州已经够惹眼了,若不是宁家势力颇大,宁行远本人又资质逆天,不到百岁修为已近小乘,将觊觎回春大阵的那些人震慑地不敢轻举妄动,否则早就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玲珑骨的消息一旦传出去,恐怕没几个世家宗门能沉住气的,毕竟就算当世大能,谁不想凭空多几条命出来? 宁行远道:“我自然知道这东西是个烫手山芋,但若是用来修补八卦阵却正好……” “若八卦阵支撑不住,不止十七州,与十七州相连的凡间界恐怕也浩劫难逃。”褚临渊忧虑道:“可仅凭咱们几个和玲珑骨恐怕远远不够……”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试图找到最佳的解决方法,话里话外都是想着整个十七州的安危。 晏锦舟听他们讲各大世家宗门盘根错节的势力听得头昏脑涨,伸了个懒腰道:“你们继续商量,我出去透透气。” 比起玲珑骨和十七州的安危,她更希望明桑能再给剥个葡萄,但显然和尚不乐意,她从结界出去推开门,便看见宁行远那个叫渡鹿的小徒弟。 “哎,那小孩儿呢?”晏锦舟打了个哈欠,往九叶莲丛里张望。 “乘风少爷回房间了。”渡鹿微笑道。 晏锦舟对渡鹿观感还不过,听话懂事还感眼色,简直是她收徒弟的理想人选,玩笑道:“你觉得宁行远对你怎么样?他要是对你不好,你不如跟着我当我徒弟?” 渡鹿无奈笑道:“您莫要玩笑,师父他……待我极好。” 晏锦舟觉得他这个停顿很有意思,戏谑道:“你这明显就是不满嘛。” 渡鹿眼中有一瞬间的慌乱,被他低头行礼掩饰过去,“我对师父绝无二心。” “哎行了行了,我就是逗你玩。”晏锦舟兴致缺缺地摆摆手,“那小孩儿房间在哪儿?” 渡鹿正要给她指,从院外进来名小厮,上前对渡鹿道:“旁支那宁帆又来求见大公子。” 渡鹿皱了皱眉,脸上带着点不屑和厌恶,“公子说过不见他,去告诉他,再敢来打扰公子我就打断他的腿。” “是。”那小厮匆匆下去了。 晏锦舟在一旁看热闹,“稀奇啊,宁行远那好脾气还有这么讨厌的人?” 渡鹿道:“前段时间商州辰城的宁家旁支出了事,就剩了乘风一个,被那宁帆带走修了无情道,师父听闻此事大怒,便直接将乘风带了回来。” 晏锦舟啧啧两声:“强迫这么小的孩子修无情道,你们宁家瞧着高门大户人模狗样的,怎么净不干些人事儿呢?” 渡鹿苦笑,“若不是那宁帆和家主夫人有些姻亲关系家主拦着,师父恐怕当场就要清理门户。” “修无情道的都是些冷情冷心堪透情爱的家伙,少说也得上百岁的金丹,五六岁的小娃娃他懂个屁的无情道。”晏锦舟脾气不好,说话很冲,不过归根结底这是宁家的家事,宁行远都插不上手更别提她一个散修。 “我还没见过这么小的无情道呢,走,小鹿,跟我去瞧瞧。”晏锦舟转身就走。 渡鹿道:“我得守在这里,师父他们——” “哎呀有结界,有你没你都一样。”晏锦舟不耐烦道:“赶紧的。” 她步子大,刚转过连廊拐角,便见一道人影从不远处蹿了出去,看着莫名眼熟,渡鹿紧跟上来,“我还是不——” “澹怀院除了你和宁行远还有别人?”晏锦舟疑惑。 “当然,还有乘风。”渡鹿道。 “啧。”晏锦舟眯起眼睛,小声嘀咕道:“看着不像小孩儿啊。” “什么?”渡鹿没听清楚。 “没啥,说你师父真节俭。”晏锦舟打了个哈哈。 “师父上个月刚从珍宝阁入了两块玉刻镇纸呢。”渡鹿年纪不大,颇有些不服气,“很有钱的。” 晏锦舟哈哈大笑起来,“宁行远这爱好可真别致,我还以为他眼里只有他那把宝贝刀呢。” —— 水镜中的画面像是被人生硬地截断,一转眼周围就变成了承运酒楼。 晏锦舟跪坐在小几前,桌子上放着一柄环首刀,正是朱雀。 晏锦舟挑眉,“怎么个意思?” 小几对面的宁行远看上去沉稳了不少,眉眼间却更加温和平静,“我和桑云推测天机,我大限将至。” “哈?”晏锦舟很明显不信,“你现如今已经是小乘大圆满,今年才九十九岁,便是放弃飞升渡劫什么都不做活上几千年都没问题,大限将至?” 宁行远苦笑道:“不止是我,宁家和整个巽府都难逃此劫。” 晏锦舟坐直了身体,“可推演清楚了?” “我与桑云推演了上百遍,无一例外。”宁行远语气平静道:“天道讲求平衡二字,玲珑骨非此间凡物,我与桑云合力也无法看清八卦阵最终能否被修补成功;但回春阵逆天,起死回生之术不可为,结果却是看得分明, 我却自负妄图与天道抗衡,却不想……倘若东南巽府生机断绝,十七州的八卦阵最终也会归于沉寂。 也许正是因为当年我们几人合力推演的结果与宗门世家长老推演不同,才导致了如今的结果。 终归是天命难违。” 晏锦舟沉思片刻,道:“若你真这么觉得,就不会单独来找我了。” 宁行远笑了笑,“难怪桑云总说你是咱们几个里最聪明的。” “少跟我说恭维话,你心里的弯弯绕绕也不少,有话直说。”晏锦舟摆摆手。 “你无门无派,乃是一介散修,也没参与崇正盟的事情,我思来想去,这件事情拜托你去做最合适。”宁行远道。 晏锦舟看向桌上的环首刀。 “巽府生机尽绝,但有一人在生机之外,或可成为仅存的一线生机。”宁行远道:“之后不论我和宁家或者整个巽府发生任何事情,你不都要插手,只请你保全这一人。” 晏锦舟的心突然重重一跳,“谁?” “宁乘风。”宁行远将朱雀刀推到了她面前,“还请你届时将朱雀刀交给他。” 晏锦舟像是回忆半晌才记起来,“十年前你从你们宁家旁支接来的那小孩儿?” “乘风年幼便父母双亡,又被宁帆强迫修无情道,是宁家对不起他,我将他接到身边照料,本只盼他能平安长大,却不想宁家会逢此巨变。”宁行远自责道: “推演之时,宁家满族皆亡,却独留他一人。桑云细查之下,发现乘风生来便是早夭之命生机已绝,却遇贵人帮他拓海塑骨,竟硬是从自己身上帮乘风分了一线生机,只是将来那贵人定有几道命劫要落在乘风身上,须得乘风去解。” 将早夭之人用自己的生机救回,天道可不得找他算账,只怕这贵人往后修行艰难坎坷,倒霉上个几百上千年,稍有不慎就会陨落。 “十七州竟还有这种心善到极点的蠢货?”晏锦舟先是诧异,后又觉得不对,“可能是要还你们宁家什么因果罢?” 只是这种麻烦事她若遇上,定然将命劫往后拖着,先老老实实闭关上个几百年,先将霉运挨过去再说,否则在外行走摔一跤就能摔死也太憋屈了。 宁行远苦笑道:“不管是心善还是还因果,好歹是给了宁家一线生机,只要乘风还活着,宁家就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总能再起来。” 晏锦舟和他年少相识,终归是朋友一场,忍不住问:“那你自己呢?” 坐在她对面的青年眉眼温润,神情安然,“我求我所求之道,九死不悔,即便天命如此,也要与天争上一争。” 推演结果是宁家尽亡巽府生机断绝,但能创下回春大阵的人又岂会真的认命? 晏锦舟明白了,挑眉道:“你找我原来只是为了最坏的情况做准备。” 褚临渊身陷崇正盟在权势中倾轧,明桑不入凡尘,桑云在藏海楼身不由己,却只她晏锦舟无门无派一散修没有任何牵绊。 宁行远起身,郑重地对她行了个大礼。 晏锦舟站在原地没有躲开。 宁行远正色道:“锦舟大恩,行远谨记。” 晏锦舟一本正经道:“成,到时候你若还活着,把明桑绑来送给我就当报恩了。” 宁行远顿时失笑。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宁行远便同她作别。 晏锦舟目送他出了承运酒楼,渡鹿上前迎接,马车中似乎还坐着个人,掀开帘子往她所在的地方望了过来,露出了半张模糊的脸,却让她觉得异常熟悉,可不等再看,帘子就被人放下了。 宁乘风在万玄院,绿藤在沉月山,渡鹿在酒楼前,那车里坐着的这人是谁? 晏锦舟靠在窗户上,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想起临别前和宁行远的对话。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宁行远笑了笑,“我也希望有,只是现在,还是要提前将他们安顿好才安心。” “你那根宝贝藤蔓呢?你不怕它知道了发疯?” “我已让他去沉月山闭关,待他出关,一切都会尘埃落定。若我还活着,自然会带乘风去接他,”宁行远垂下眼睛,声音里带着丝微不可查的遗憾,“若届时我已陨落——” 宁行远顿了顿,从怀里掏出来一片用玉做成的小叶片,和朱雀刀放在了一起。 “就让他自己修行去吧。” 第99章 浮空(二十) 荒芜的大地上, 参天的藤蔓铺天盖地蔓延开,然而原本苍翠的叶片却是枯败的灰色,了无生气地铺展在那里, 随手一碰便会化作齑粉。 沉月山顶,藤蔓的本体只有根部还剩一丝翠绿的生机。 晏锦舟伸出手,一枚枯败的种子落在她掌心,只中间零星一点绿意。 她叹了口气, 将种子和那片玉叶放在了一处, 收进了纳戒里。 偌大的宁城如今只剩满地断壁残垣和半人半藤的怪物,晏锦舟一路走到了宁府旧址前,却正碰上了前来查探的崇正盟众人,而领头的正是褚临渊。 崇正盟组建的时间并不长,现在里面都是些宗门世家的年轻弟子, 各方势力的掌权人基本上没将这群年轻人的小打小闹当回事, 他们来查便也由着。 “前方何人?”一路过来都是死人和怪物,现在这些年轻人颇有些风声鹤唳。 褚临渊抬手示意众人停下, 他上前几步, 来到了晏锦舟面前。 “是不是你将玲珑骨的消息泄露出去的?”褚临渊扔下个隔音结界, 看向晏锦舟的目光有些不善。 晏锦舟抱起胳膊冷笑一声:“崇正盟这些人整天嚷嚷着要玲珑骨,这话我还想问你呢。” “玲珑骨的事情只有我们五个人知道, 但是不久之前整个修真界都知道了玲珑骨的存在, ”褚临渊面色难看。 “我是对你们修补八卦阵妄图拯救十七州没什么兴趣,但也不至于用些阴损手段。”晏锦舟瞥了他一眼, “就冲你今天问的这句话, 以后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那你今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褚临渊咬牙道:“桑云和我说你正在闭关。” “闭关就不能出来透透气么?十七州你家的?”晏锦舟说话噎死人很有一套, 但也格外气人。 以往都有桑云和宁行远在和稀泥, 两个暴脾气不容易吵起来, 但是现在两个人亲眼看见周围惨状,俱在气头上,话不投机便要动手。 然而不等出剑,赶来的明桑便阻止了他们。 明桑挡在他们两个人中间,道:“如今还是要先找到行远。” “行远的魂灯已经灭了!”褚临渊终于克制不住,死死攥着手里的剑,眼眶通红。 此话一出,晏锦舟和明桑都沉默了下来。 “行远苦心筹谋这么久,我不信最终会变成这样。”褚临渊额头蹦出青筋,“这件事情肯定有人在背后搞鬼,我绝对要将这个人给揪出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死死盯着晏锦舟。 几个人正在争执,一大群修士突然御剑而至,有无时宗、寂庭宗和藏海楼的几位长老,还有王家谢家崔家几个大世家的长辈。 崇正盟的小辈们见到自家长老俱是恭恭敬敬行礼。 藏海楼的一名长老道:“目前通过溯回已查清整个巽府的祸端乃是宁家的邪阵所致,宁家大半人都牵涉其中,宁行远试图力挽狂澜,奈何他救不下这么多人……” 王家的人接上道:“我们怀疑这邪阵和玲珑骨有脱不开的干系,已经着人搜寻剩余的宁家人,结果发现即便不在巽府,只要是宁家的,不管主家还是旁支统统都暴毙而亡,无一例外。” “崇正盟是宁行远一手建立起来的,和这次的事情牵涉颇深,从现在开始,崇正盟由我们接手重新组织……” 褚临渊登时大怒,那些年轻人们自然也不肯,双方吵吵嚷嚷,谁也不肯低头。 但胳膊拧不过大腿,晏锦舟嗤笑一声,趁乱离开。 明桑跟上她,“你要去何处?” 晏锦舟风轻云淡道:“你管我呢。” 明桑皱了皱眉,“我去过万玄院了,郝诤院长说宁乘风三个月前就回了巽府,但是我和临渊在宁家人里没有找到他,连渡鹿和异兽也不见踪迹。” 晏锦舟终于变了脸色,“三个月前?” “我和临渊会继续再找的。”明桑看了一眼那边和长老们争执不休的褚临渊,“临渊方才在气头上,他并非真的怀疑你,方才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 晏锦舟冷哼,看了明桑一眼,“他说的也没错,你们四人相识在前,与我在凡间界遇到,我又不是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天之骄子,本就和你们不是一条心,不相信我很正常。” 明桑神色认真道:“我信你。” 晏锦舟愣住。 明桑又道:“如今行远陨落,八卦阵之事他却交代一定要完成,你若能留下来……”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但是意思却很明白。 明桑希望晏锦舟留下来,和他们一起修补八卦大阵。 当然还可以延伸出留下来,修补八卦大阵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她就能“名正言顺”和明桑呆在一起……这对晏锦舟来说极其具有吸引力。 “算了吧。”晏锦舟扯了扯嘴角,却没能笑出来,“我没兴趣掺和你们的事。” 明桑微微颔首,抬手对晏锦舟行了个佛礼,垂眸道:“晏施主保重。” 晏锦舟难得没和他玩笑,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身后明桑一直在看着她,她知道,但是没敢回头。 “啊。”晏锦舟吐了口气,“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晏锦舟你做个人吧。” 当晏锦舟看见墙上崇正盟贴的宁乘风的通缉令时,就知道自己又晚了一步,她知道自己运气向来不怎么样,但是没想到接二连三这么寸。 那群宗门世家的长老们接管了崇正盟,从头到尾就是奔着玲珑骨去的,如今找不到玲珑骨和朱雀刀,宁乘风是唯一活着的宁家人,用脚指头想这小孩儿也脱不了干系。 晏锦舟脑海中灵光一现,继而木着张脸盯着手中的朱雀刀,喃喃道:“宁行远我拿你当朋友你最好没有——” 繁复的阵法落在朱雀刀上,一小截玲珑剔透的骨头在刀身中若隐若现。 阵法上缓缓浮现两行小字:若崇正盟被宗门世家接管,待临渊重新掌权交给他。 晏锦舟咬牙切齿,“娘的,好你个宁行远。” 就算她人美心善修为高脑子好,也不带这么坑她的。 许多天后的子时,晏锦舟蹲在墙头上,看着窝在草垛里缩成一团的少年,轻轻啧了一声。 宁乘风警惕地坐起来张望四周,却没看到人,下颌紧绷,像根随时都会绷断的绳子。 晏锦舟居高临下打量着宁家的这根独苗苗,独苗苗一张俊脸上除了灰就是血口子,看上去被追杀得有些惨。 “嘿,上边儿。”晏锦舟打了个响指。 宁乘风抬头看见她,眼里有些迷惑和茫然,但更多的是警惕。 “给。”晏锦舟把手里的朱雀刀扔给他。 宁乘风下意识地伸手接住,看得晏锦舟直摇头。 这点儿警惕性警惕个鬼哦。 “你是谁?”宁乘风问:“朱雀刀为什么会在你手里?我哥呢?” 晏锦舟极少去宁家,有时候去了宁乘风也在万玄院,除了他小时候见过一面,俩人便再也没见过,宁乘风自然不认识她。 “晏锦舟,你哥的朋友。刀是你哥让我带给你的。”晏锦舟蹲在墙头道:“你哥陨落了,宁家人全都死绝,现在就剩你一个姓宁的了。” 墙下站着的少年陡然沉默了下来,他站在阴影里低着头看刀,晏锦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这种娇生惯养的小少爷碰到这么大的事儿,晏锦舟以为他多少要慌,要闹,少不得要哭,但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看着还挺坚强。 晏锦舟清了清嗓子,找了个最温和的语气,“你节——哎!” 话没说完,宁乘风就抱着刀倒了下去。 晏锦舟:“…………” 他坚强个屁。 晏锦舟一开始以为他是听到噩耗吓昏了,结果她从墙上跳下去扶人扶了满手血。 是夜,晏锦舟看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宁乘风,看着他攥在手里的朱雀刀,看着朱雀刀里面的玲珑骨,忧愁地叹了口气。 这仨无论单拎出哪一个来都是大麻烦,现在好,全落她手里了。 晏锦舟冥思苦想了一晚上,觉得玲珑骨和朱雀刀不能放一块,宁行远敢教她发现玲珑骨在朱雀刀里,估计也是这个意思,要是玲珑骨真在宁乘风手里,那他就真的永无宁日了。 她得在褚临渊重新掌控崇正盟之前的这段不知道有多久的时间里,把玲珑骨给藏好。 这地方不能太明显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发现,又不能太隐蔽,万一她出了什么事情,还得方便褚临渊知道取出来…… 晏锦舟揣着玲珑骨,去到了无时宗。 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把这破骨头放无时宗里,等褚临渊什么时候当上掌门了,估计崇正盟也收拾得差不多。 晏锦舟绕着无时宗转了七八十来圈,最终发现了个好地方。 无时宗一处偏僻的小山峰,到处都是乱石,人迹罕至,但实则内里灵力充裕,甚至还有一大片湖,十分适合设置阵法。 于是彼时十七州阵修第一人大手一挥,在那片湖上哐哐扔了上百道阵法,而后将那一小块众人求之不得抢破头的骨头给扔进了湖里。 这些阵法甚至可以随时变换,就算是大乘修士来了也绝对看不出玲珑骨在里面,晏锦舟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阵法,感慨道:“真是完美——” 然而不等她感慨完,突然从湖中爬出个湿漉漉的人来,这人浑身上下血肉模糊,半边身子都烂了,白森森的骨头带着肉露在外面,看着恐怖又诡异。 那人粗喘着气趴在岸边,艰难地抬手,从伤口中掏出块晶莹剔透的小半截骨头来,疼得闷哼了一声。 晏锦舟震惊地看着他手里的玲珑骨,想不明白自己完美的阵法怎么会出纰漏,她到底是用什么准头才能正巧将这破骨头扔进这人伤口里的!? 她更想不明白湖里为什么会有个人?而她竟然从头到尾都没发现! 那小半截骨头上沾染着那人的血肉,拿出来的一瞬,那血肉竟是悄无声息地融进了那小半截骨头里。 那人看起来有些茫然,又有点神智不清,盯着手里的破骨头看了两眼,随手扔进了身后的湖里,然后艰难地爬起来,拖着破破烂烂的身体跌跌撞撞走进了湖边的竹林里不见了踪影。 玲珑骨晃晃悠悠沉进了湖底,终于找对了阵法位置,被成功封印了起来。 围观了全程的晏锦舟:“…………” 他娘的。 第100章 红颜(上) “师父, 我想改个名字。”少年抱着朱雀刀,神情冷肃,语气也没什么起伏。 “为什么突然想改名字?”晏锦舟先是疑惑, 而后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明白了,你是想有个新的开始。” “不是。”宁乘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语气带着些一言难尽, “因为师父你经常当街喊我大名, 这个月我已经第五次被崇正盟的人追杀了。” “……哦,那改吧。”晏锦舟丝毫没有表示愧疚。 “请师父赐名。”宁乘风道。 “就叫不为吧, 宁不为。”晏锦舟冥思苦几秒一砸拳, 十分满意。 宁乘风愣了一下,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蠢货。”晏锦舟没好气的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我的意思是有些事情你做不成就别做了, 打架的时候打不过就赶紧跑活命要紧,少他娘的在那儿逞强!” 宁乘风:“……哦。” “还有, 宁家的事错综复杂牵涉颇深, 宗门世家那些人哪个不是人精,不是你个毛头小子就能查清的。”晏锦舟直勾勾地盯着他。 宁乘风皱眉, “可是我已经查到那邪阵和宁家的防御大阵有关,应该是有人动了手脚, 只要顺藤摸瓜一定能揪出动手的人。” “唔, ”晏锦舟沉思片刻, 赞赏地看了他一眼, 凉飕飕道:“查得很好, 不许再查了, 你不想活了我还想呢。” 宁乘风沉默地垂下脑袋, 连头顶的发旋都在诉说着倔强和抗拒。 晏锦舟啧了一声,“你要是还想继续查,就别认我这个师父了。” 宁乘风低着头不说话,晏锦舟以为他听进去了,结果第二天人就不见了。 晏锦舟气得两眼冒火,叉着腰在空荡荡的房间转圈,“小兔崽子驴脾气!好啊!你爱咋咋着!我他娘的好日子不过上赶着给人看孩子我又不是有病!” 她带着满腔怒火跑去了寂庭宗。 明桑见到她的时候明显惊讶了一下,晏锦舟看到他心情瞬间舒畅起来,“和尚,你要出门?” 明桑点点头,“我要去凡间界一趟。” “正好,我跟你一起。”晏锦舟十分不拿自己当外人,紧跟在他身后。 明桑道:“你心情不好?” 晏锦舟稀奇道:“哟,你怎么看出来的?打我进来你都没正眼瞧我。” 明桑沉默片刻道:“可是与乘风闹矛盾了?” 晏锦舟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崇正盟的人正四处追杀你们。”明桑说:“只是我没想到行远最后会选择把乘风托付给你。” 晏锦舟冷哼道:“那小子就是个大麻烦,被宁行远娇生惯养整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少爷,清高傲气也便罢了,脾气还倔得像头驴,谁爱管谁管,带他这几个月我头发哗哗地掉,都能跟你一起出家当和尚了。” 明桑看了一眼她茂密又随性的长发,“……没少。” 晏锦舟咧嘴笑道:“我头发少没少你还能看出来啊?” 明桑不自在地移开目光,“乘风孤身一人在十七州行走——” “那些老家伙的目标是玲珑骨,在见到玲珑骨之前不会真下死手,再说还有褚临渊在崇正盟里周旋……”晏锦舟抱着胳膊道:“该好好让他长个教训,不然再这样下去,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而且就十天半个月的,他能翻出什么花来。” 明桑还想再说什么,被晏锦舟直接打断,“你再劝我就去找桑云,不陪你去凡间界了。” 明桑:“…………” “口是心非。”晏锦舟揶揄一笑:“放心,我去凡间界有正事要做,不会一直黏着你的。” 明桑抬眼看向她,“你要去凡间界何处?” “保密。”晏锦舟对他眨了眨眼睛。 —— 荒芜的村落,枯败的树林,阴冷的风吹过,带着挥散不去的血腥气。 晏锦舟孤身一人走在僻静的土路上,不小心踩到枯枝,咔嚓的断裂声响起,惊起林中一大片寒鸦。 她在路的尽头停下,面前是块半人高的石碑,上面纵横交错爬满了野藤,枯黄的叶片在冷风中轻轻晃动。 她抬起手将那些枯枝野草拨开,拂去石碑上厚重的灰尘,露出了斑驳的碑身,上面朱红色的字迹已经褪色,只能隐约看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形。 双镜县,玉泉村。 她站在那块石碑前静立良久,最后叹了口气,“原来如此。” 晏锦舟收回手,正欲再往前走,身后突然传来利刃破空声,她猛地回头—— * 水镜中的回忆戛然而止。 宁不为面前的那颗留存着晏锦舟记忆的小珠子化作了齑粉,却又凭空多出来一颗粉色的珠子,他捏住这颗粉珠子,面前却没有再出现水镜。 这颗存着记忆的珠子不是给他看的。 晏锦舟的这几段回忆乍一看零散没有什么章法,但是仔细思量之下却用意十分明显,她在给自己留线索。 宁不为将这颗新的珠子收进了纳戒,神识归位,再睁眼便看到了之前熟悉的墓道。 那些气势汹汹而来的血线随着他睁眼的动作全部溃散,而前面有晏锦舟尸体映像的幻阵也一起消失不见。 虽然宁不为感觉过了许久,但接收记忆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墓道中的修士们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那些蠕动的可怖血线便已经消失不见。 “手上的血线还在!斗阵还没有结束!”有人一口气还没有松到底,就看见了自己的手腕上颜色加深的血线,“到底是谁非要置我们于死地!?” “大家稍安勿躁。”沈溪沉声道:“明桑禅师,您可有办法解此困境?” 这时候惊慌失措的众人才猛然想起在场还有位大能在,明桑禅师位列天机榜榜首,如今的合体期第一人,无时宗宗主褚临渊都屈居其下,定然比他们要强上许多。 但他们看向明桑禅师的时候,也看见了他对面站着的宁帆,这个名不经传突然冒出来的人物因为使景和太尊陨落而声名大噪,要知道景和太尊已是小乘期大能,明桑禅师未必是他的对手,而且最远处,大魔头宁不为还虎视眈眈盯着他们…… 明桑垂眸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没有办法。 一时之间,修士们只觉得前路九死一生,前景渺茫。 —— 飞舟。 宁修坐在小榻上,抱着自己的小木偶啃了两口,歪着头看向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仰灵竹。 “啊~哒~”他疑惑地指了指仰灵竹右臂空了小半截的袖子,抬头看向旁边的江一正。 “这个小姐姐受了伤,小臂没有了。”江一正伸手摸了摸宁修的小脑袋,“没事,她会好起来的。” 宁修似懂非懂地低下头,拽了拽小木偶的右胳膊。 这小木偶是尚暖薇送给他的见面礼,成功取代了小鸭子在宁修心中的地位,成了他最喜欢的玩具,不管是吃饭还是睡觉都要抱着。 这木偶人十分仿真,同真人一样关节灵活,连手指上的青筋都雕刻得纤毫毕现,身上是江一正用宁修的口水巾给它缝的小衣裳,如果只看背影十分童趣可爱。 只是除了宁修,几个人都不太喜欢这木偶,连天不怕地不怕的崔元白半夜看见都被吓到过,原因无他,只因这木偶的脸雕刻得过分逼真,又格外锐利,仔细看十分瘆人。 宁修又啃了木头的脑门几口,糊了它一脸口水,旁边的小黑龙就拱着自己的毛线球爬了上来,示意宁修跟自己一起玩。 宁修伸出小手抓住毛线球上下晃了晃,开心地冲小黑喊:“啊哒~” 球球呀~ 小黑龙的龙须随着他的动作也一起上下晃动,张嘴要去咬毛线球。 宁修抓着毛线球用力扔了出去,把毛线球扔到了龙尾巴上,小黑绕了个圈把毛线球咬回来重新递给他,两个幼崽来来回回玩得十分开心。 江一正津津有味地看了片刻,然后把将自己打成结的小龙给解开,见昏睡的仰灵竹皱眉,便一手一个将他俩放到铺了毯子的地上,小声道:“你们两个乖乖地在这里玩,不要打扰小姐姐休息。” “呀?咿啊?”宁修伸手指了指她,又指了指榻上的仰灵竹,“呀~” 姐姐?也是姐姐? 和哥哥一样多的姐姐呀~ 江一正见他绷着张小脸认真又茫然的模样,忍不住捏了捏他肉嘟嘟的小脸,笑道:“都是姐姐呀,我是大姐姐,她是小姐姐。” 宁修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小脑袋,低头去啃自己的小木偶,小黑张嘴也去咬,被他一巴掌抵住了脑袋,“哒!” 我哒! 小黑表示抗议,尾巴上卷着毛线球冲他愤怒地叫。 我最喜欢的玩具都和你一起玩,你都不让我啃一口! “咿呀~哒!啊~”宁修双手抱着小木偶不肯让它碰,从自己的小银锁里拿出来一片玉石做的枫叶。 这个只有我能啃~你的牙牙会咬坏他哒!这是娘亲做哒~给你啃~ 小黑凑到那枫叶前闻了闻,委屈地哼唧了一声,将自己盘成一团不肯理宁修了。 我再也不要跟你一起玩了! 宁修抓起枫叶放好,低头看了自己心爱的小木偶一眼,抱得更紧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啊~” 我也!不要跟你一起玩了! 同样作为契约兽,大黄清楚地听见一人一龙两个小崽子无聊的对话,懒洋洋的甩了甩尾巴,假装睡了过去。 幼稚。 冯子章刚把试图下船未遂的崔元白从甲板上拎回来,结果就看见宁修和小黑背对着背各自气成了两个圆滚滚的小包子,登时就乐了,“嘿,这是咋了?” 江一正托着腮看得津津有味,笑眯眯道:“又吵架了,真可爱。” 崔元白从冯子章肩膀上跳下来,走到宁修面前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脑袋,语气认真道:“小山,咱们吃烤龙肉吧,听说很好吃。” 宁修泪汪汪地看着他,“啊~” 不能吃小黑~ 崔元白严肃地点点头,对冯子章和江一正道:“小山他说好。” 说完就撸起袖子一只手揪住了小龙崽的脑袋,另一只手化作了紫炎刀要往下剁,冯子章和江一正大惊失色,赶忙上前试图将他们分开,宁修急得抱着小木偶站了起来,结果没站稳直愣愣朝着地上倒,大黄一个猛冲张口咬住了宁修的小衣裳,不过由于嘴张得过大,把宁修的半颗脑袋也含进了嘴里。 正当此时,在榻上昏睡许久的仰灵竹幽幽睁开了眼睛。 她看着面前这群人和畜,目光由刚醒的茫然逐渐化作了惊恐。 这就是死后的地狱吗? 第101章 红颜(中) 一炷香后。 江一正拍了拍身上的龙鳞和狗毛, 不远不近地站在榻边上,干笑着对仰灵竹解释道:“没事没事,别害怕, 刚才我们只是在闹着玩。” 仰灵竹警惕地望着她, “你是——” “啊,我叫江一正。”江一正见她还是紧张,便将身后的冯子章拽来过来, “他带你回来的,你还记得他吗?” 仰灵竹认出冯子章来,继而又想起师叔仰千柔为了保护自己陨落,不由悲从中来, 眼睛通红, 却强忍着没有落泪, 她抬手想要对他们行礼,结果右臂只剩半截空荡荡的袖管。 她咬了咬嘴唇, 竭力稳住自己的声音:“多谢二位道友的救命之恩。” 见她神情悲怆, 冯子章抓了抓头发,道:“仰小道友,你和你师叔救了我的命,也是我救命恩人,无需言谢。” 江一正见她脸色苍白和眼中的痛色,于心不忍,坐到榻边道:“这里很安全, 你可以放心养伤。” 仰灵竹艰难地扯了扯嘴角, 低头看向自己没了的右臂, “……多谢。” 一个没了右手的医修几乎与废人无异, 可如今医仙谷只剩她一人,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放弃。 “嘶,嘶……”一条红色的小蛇从仰灵竹怀里爬出来,缠到她的左手腕上,用头轻轻地蹭着她的掌心。 江一正吓了一跳,仰灵竹见状将小红蛇拢进手心,“它叫红月,是我养着用来试药的小蛇,不会咬人。” 江一正尴尬地笑了笑,“没事,我不怕蛇。” 就是突然出现吓了一跳。 仰灵竹看起来很坚强,她除了最开始的惊恐和悲痛,很快就自己调整了过来,沉默地打量着在地上玩的宁修和崔元白。 “他叫崔元白,小名欢欢,今年五岁了。”江一正戳了戳崔元白的肩膀,“欢欢,打招呼。” 崔元白抬起头,目光落在仰灵竹身上,淡定地冲仰灵竹点头,“姐姐好。” 然后又专心致志看宁修摆弄那个小木偶。 江一正伸手将宁修抱起来,“这是宁修,我们的小弟弟,小名叫小山,小山,跟小姐姐打招呼。” 说完她握着宁修的小胳膊冲仰灵竹晃了晃。 宁修咧嘴冲仰灵竹笑,“啊~” 小姐姐好~ 小娃娃眉眼如画雪白可爱,仰灵竹抿了抿唇,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他好小。” “九个半月大啦,之前才小呢,一个小团团,被爹揣在前襟里。”江一正笑着给她比划。 “哒~”宁修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 我长大啦~ 仰灵竹忍不住弯了弯眼睛。 冯子章将试图往江一正身上爬的崔元白给拎下来,小声道:“欢欢你也喜欢小木偶?等出去哥哥给你买一个。” 崔元白皱了皱眉,“不喜欢。” 冯子章一噎,“不喜欢怎么天天看小山玩?” 崔元白抱着胳膊,语气不自觉带上了杀意,“紫炎真火都烧不掉他。” 冯子章瞳孔震惊,“啥!?” 崔元白点点头,“我还变成刀砍过,没砍动。” “……小山很喜欢这个玩具。”冯子章试图劝解有暴力倾向的弟弟,“你这样做不好。” “木偶的气息很让人讨厌,很危险。”崔元白盯着不远处宁修抱着的小木偶,勾了勾嘴角,“我早晚要将他碎尸万段。” 冯子章:“……乖,别学咱爹说话。” 崔元白将脸上阴恻恻的笑一收,目光幽深,语气平静,“不会让他久留。” 冯子章:“……也别学太尊。” “哦。”崔元白握拳认真道:“我会盯紧他,休想伤害小山。” “这件事还是跟爹说一声比较好。”冯子章看了宁修抱着的小木偶一眼,没看出什么玄机来,但还是不怎么放心,牵着崔元白去了隔壁房间。 隔壁房间里正是褚峻控制的另一具躯壳,这具躯壳化作宁不为的模样之后又用了层化形术,原本是跟另一具躯壳一样是由宁不为和褚峻一起控制的,然而方才宁不为在墓中看晏锦舟的记忆,元神被强行抽离,现在只剩下褚峻的三分之一的元神在此处看着整个飞舟,大多时间都在闭目养神。 冯子章敲门进来,褚峻缓缓睁开了眼睛,“何事?” 冯子章总觉得他爹有些怪怪的,像是被太尊传染了一样,但还记着有正事要说:“那个,欢欢说小山的那个木偶——” 然而不等他说完,褚峻猛地起身消失在了他眼前。 冯子章顿时傻了眼,“爹?” “外面有人在和爹打架!”崔元白眼睛顿时一亮,扭头就朝外面跑去。 冯子章顾不上太多,赶忙追着出了房间。 之间飞舟外,两道人影整缠斗在一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江一正也匆匆出来,仰头看着天上,“子章,爹在和谁打架?” “不知道,正说着话突然就出来了。”冯子章疑惑地摇摇头。 这具躯壳里只有褚峻三分之一的元神,又要顾及整个飞舟外的结界,修为自然也大打折扣,一时间只能和对方打个平手,却不妨碍他认出对方。 “无时宗?”褚峻语气中带上了一丝疑惑,无时宗的修士都被沈溪带着进了墓,而且修为到这种水平的起码是个长老,不可能是落单的小弟子。 褚白冷笑道:“认出来又如何,赶紧将飞舟里的玲珑骨交出来!宁不为自作聪明想调虎离山,竟然让你这种无名小卒来看着,真是天助我也!” 褚峻挡下他的一击,神识扫过,微微挑眉,“无时宗,褚白。” 褚白先是惊讶,而后冷笑道:“你如何知道?” 无时宗的每名弟子入山后都会在宗门里滴血认魂灯,魂灯又与专属腰牌相连,神识一扫自然知晓,只是没必要同他说清。 此人能寻玲珑骨找到飞舟这里,身份绝对不简单。 褚白祭出自己的本命法宝,猛地冲向甲板上的江一正和冯子章,褚峻反手一掌将飞舟逼退百丈,同时挡住了他这一击,然而动作却微微缓滞,褚白抓住机会,攻势愈发猛烈起来。 甲板上,江一正和冯子章手忙脚乱地抓住栏杆,崔元白则直接滚进了船舱里,待飞舟停下,两人赶忙进了船舱内的房间,就被大黄柔软蓬松的毛发给淹没。 方才情急之下飞舟晃动,大黄无奈之下只能变大身形,将宁修和小黑龙还有刚醒来得仰灵竹团在了腹部,才避免了他们几个在船舱里被到处撞得悲惨命运,只是没等大黄松口气,就被外面飞进来的崔元白撞到了眼睛,登时伸出毛茸茸的大爪子捂住眼哀嚎起来。 “对不起。”崔元白伸手摸了摸它湿漉漉的鼻子,表示歉意。 “啊呀?”宁修从大黄肚子上的毛毛里露出个小脑袋来,表示疑惑。 冯子章赶紧将他抱进怀里,又顺手将旁边晕成一坨的小黑龙拽起来搭到胳膊上,紧张道:“外面很危险,千万别到处乱跑——” “灵竹呢?”江一正看了一圈,结果没看见仰灵竹的身影,顿时感觉不妙。 大黄捂着眼睛变回了正常大小,朝着飞舟的窗户大声叫:“汪汪!” 江一正跑到窗户边,只来得及看见仰灵竹的背影,“灵竹!外面危险快回来!” 然而仰灵竹闻声跑得更快了。 “我去追她,子章你照顾好他们!”江一正抓起桌上的剑,直接从飞舟的窗户里跳了下去。 “哎——小江!”冯子章一手抱着宁修和小黑,一只手拽住试图追上去跳窗的崔元白,顿时整个头都大了。 江一正御剑追,很快就看见了仰灵竹的背影,大声道:“灵竹姑娘,不要再跑了,浮空境里面很危险,快跟我回去!” 仰灵竹身体虚弱,但是速度却不慢,头也不回道:“我十分感激你们救了我,但我是个麻烦,迟早会连累你们的!我自己也可以出去!我不想连累你们!” 江一正咬了咬牙,往飞剑中注入大量灵力,猛地冲向前方,而后一个回旋堪堪将她拦在了面前,“你现在身受重伤,贸然出来就是找死!” 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而且还没了胳膊,又是不擅打架的医修,怎么想怎么危险。 “我和子章都会保护你的,而且爹他人很好的,不会嫌你是累赘麻烦!”江一正从剑上跳下来,伸手要去拉她,“快跟我回去。” 仰灵竹摇了摇头,灵活地躲开她的手,转身向旁边跑去。 “仰灵竹!”江一正拔腿就追了上去。 她步子大,没追多久就拽住了仰灵竹的袖子,仰灵竹转过头来,脸色却突然一变,猛地扑向江一正,“小心!” 一道强劲的灵力擦着两个人的脸颊过去,削断了仰灵竹的几缕头发。 褚峻操控着躯壳将褚白的逼退,分神看向离墓穴入口极近的两个小姑娘,沉声道:“回船上去!” 江一正赶忙拽着仰灵竹起来,然而不等她完全站起来,一道巨大的吸力突然从身后传来,将她和仰灵竹一起吸进了黑暗之中。 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和泥土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江一正在混乱中只来得及将仰灵竹抱进怀里,后背就好像重重地撞在了冰冷坚硬的石头上,她甚至听见了咔嚓碎裂的声音。 “娘啊啊啊我不会腰断了吧!?”江一正抱着仰灵竹哀嚎出声。 被她抱着的仰灵竹抬起头来看向周围,面色一白,声音有些发抖,“姐……姐姐。” 江一正疼得倒吸凉气,艰难的用胳膊肘支起身子来,一边转头一边道:“完了这回爹肯定要被气死——” 不等说完,冷汗唰得一下就布满了她的脑门。 只见跃动的幽蓝烛火下,上百名修士呈环形密密麻麻站满了整个阴暗的洞穴,他们浑身僵直一动不动,诡异的暗红线条在他们脚下扭曲蔓延,偏偏这些人还都有呼吸能眨眼睛,全都直勾勾地盯着她和仰灵竹。 咕咚。 江一正使劲咽了咽唾沫,撑着那冰冷石头的胳膊肘一滑,正脸朝下趴在了“石头”上,才发现这不是“石头”,而是透明的冰,准确地说,是透明的冰棺—— 而透过那层剔透的冰,一具脸上覆满寒霜的尸体安静地躺在里面,空洞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对上了她的目光。 江一正:“………” 凄厉的惨叫声瞬间响彻了整个墓室。 第102章 红颜(下) 在江一正抱着仰灵竹直挺挺摔下来的, 一刻钟之前。 宁不为决意要用斗阵将这个幕后之人给逼出来,掌心中的噬魂阵蠢蠢欲动。 褚峻握住了他的手。 虽然宁不为知道他这是不想让自己随便动用噬魂阵,但是温热又有些软和的触感从掌心传来时, 还是有一瞬间的心猿意马。 褚峻的手是他见过最好看的手,当然也……很好摸。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褚峻好像总喜欢往他手里塞东西,他一般不会拒绝, 大概因为塞的都是好东西,但这回是褚峻的手,就这么握着实在不怎么妥当,毕竟他正儿八经在打架, 可是就这么放开, 宁不为又不怎么乐意。 起码对面那个迟迟不肯露面的王八蛋没有大美人在他身边拉着手。 宁不为偏过头看了褚峻一眼,却正好对上褚峻有点淡的目光,氤氲晦暗的烛火给他的侧脸打上了圈柔和的光,睫毛打下来的小片阴影微微晃动。 真他娘的好看。 宁不为觉得自己实在肤浅,另一只手操控着的阵法都有点不受控制,噼里啪啦一股脑地朝着对面砸了过去, 带着十足的凶性,多少还带着点炫耀的意味。 褚峻的目光出现了一丝疑惑, 宁不为冲他微微扬了扬下巴,转过头去一脸严肃继续斗阵,却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还轻轻在他掌心挠了一下。 褚峻刚想抽回手,宁不为的声音便在他的识海中响起:“抓紧。” 话音刚落, 众人所处狭窄的墓道陡然翻转, 翻转的一瞬间, 连接着宁不为手背的血线汇聚成了一线,直直连通了正在和他斗阵的人。 那人冲他露出了个微笑。 “裴和光。”宁不为倏然眯起了眼睛。 所处之地翻转,斗阵自然中断,但显然裴和光并不希望斗阵就此结束,不等阵中众人反应过来,便往翻转之后的冰棺中拍下了一道血符,所有人瞬间诡异地改变了位置,变成了面向冰棺的站姿,如众星拱月般围着那冰棺,神智也逐渐开始不受控制。 明桑和沈溪也及时抽身没有落入圈套,准备伺机救人,而另一边,宁不为没有贸然上前,和褚峻对视一眼后,准备联手破阵。 正当此时,两道不分彼此的黑影突然从天而降,正砸在冰棺的血符上,宁不为甚至亲眼看见那繁复冗杂的符文被糊成了一团时裴和光脸上一瞬间的憋屈,紧接着就是熟悉而惊恐的叫声。 “爹啊啊啊啊!” 有那么一个刹那,宁不为想转身就走。 为什么!每次打架!都有小孩来凑热闹!!? 好在他稍微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为人父的良心制止了他,没让他当场拔刀砍条缝来钻进去。 江一正最先看见的是褚峻化作宁不为模样的躯壳,顿时一副得救了表情,连滚带爬地拽着仰灵竹从冰棺上爬下来,屁颠屁颠地凑到躯壳跟前,“爹爹爹!” 控制着躯壳的褚峻:“……嗯。” 江一正对自己没挨骂这件事情表示震惊,震惊片刻之后就抓住躯壳的袖子的不撒手,小声问:“这这这是什么地方好吓人呀。” “墓。”褚峻言简意赅。 江一正愣了愣,慢慢撒开攥着他的衣袖,过了几息之后又小心翼翼地捏住了他袖子的一个小角角,用极小的气声问:“太、太尊?” 褚峻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嗯。” 江一正立马乖巧如鹌鹑,不敢动弹了。 虽然太尊的脾气比她爹好上了不止一星半点,在她爹发脾气的时候总是向着他们,但她还是觉得太尊很不好惹,很……危险,她爹生气了可能只会揍他们一顿,要是太尊生气了——虽然太尊目前为止还从来没生气过——可能就远不止挨顿揍那么简单。 褚峻操控着躯壳把江一正和仰灵竹拎到了身后。 血阵被破坏,险些被完全控制的修士们终于清醒过来,也看清了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毫无疑问,现在才是真正的主墓室,而墓主人正躺在冰棺中,安静地沉睡。 “冰棺前好像有字。”青丹宗的步清离冰棺最近,喃喃地念出声来:“晏锦舟之墓……不孝徒宁不……为立。” 随着她的声音响起,原本有些嘈杂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 “这里竟然是晏锦舟的墓?”有人诧异。 但大部分修士都十分年轻,不解地问:“晏锦舟是谁?” “晏锦舟是当年和宁行远齐名的一位散修,只不过这名……是恶名。” “五百年前人们提起宁行远都要尊称一声行远公子,不过这晏锦舟嘛,虽然天纵奇才,但是性情桀骜不驯,没有半点女修的样子,修炼的功法也很邪门,后来更是大逆不道屠了晏家满门,心狠手辣的妖女罢了。”谢家有人冷哼一声,语气轻蔑。 “原来她是宁不为的师父,难怪会教出这么个大魔头来。” “都安静一下!”沈溪见周围一片嘈杂,“斗阵虽然结束了,但是斗阵之人还混在我们之中,切忌不可掉以轻心。” 她这么一说,墓室之中顿时安静了下来,彼此之间面面相觑。 偌大的墓室中,近百名修士跟在沈溪身后占了大半空间,宁帆自己占了一角,对面是一直不动声色的明桑禅师,而冰棺前,则是抱着“孩子”的躯壳,身后还跟着江一正和仰灵竹。 四方势力泾渭分明,但是墓室之中的阵法诡谲多变,而且藏身在暗处的人迟迟未露面,显然谁都不打算轻举妄动。 “褚白找到了飞舟。”褚峻在宁不为识海道:“裴和光应该早就识破这是个局了。” “识破了他今天也别想出去。”宁不为语气发冷。 因为他俩是一块被晏锦舟的血线捆进去的,又有道契连接,褚峻自然也看到了晏锦舟留的回忆,这些回忆直指他们五人之外的第六个人的存在,却自始至终没有第六个人确实存在的证据。 但能将宁行远和晏锦舟都设计进去的人,也绝非善类。 “这个裴和光未必是真身。”褚峻提醒他,“我察觉不到这是个躯壳,他的修为恐怕在我之上,元神应该随时可以抽离。” 宁不为皱了皱眉。 十七州小乘期的修士屈指可数,小乘之上的更是几乎没有,这几百年宁不为碰上的合体期都寥寥无几,可自打有了宁修,碰上的动不动就是化神期合体期,小乘期也不甚稀奇,现如今竟还冒出小乘之上的大能来。 他儿子一个天天尿床路都不会走的小屁孩竟然这么遭人惦记,这让宁不为十分不爽。 “朱雀碎刀有一块在我师父身上,明显是针对我,他沉不住气。”宁不为眯了眯眼睛,指间多了只黑色的小虫子,“我去拿碎刀,你先别暴露在他面前。” 褚峻没松手,这蛊虫宁不为明显是改良过自己用了,看他打算是用在裴和光的元神上,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 宁不为偏头看向他。 褚峻道:“我有办法。” “我知道你有办法,但肯定会让他察觉到你还没死,前面戏不就白演了么?”宁不为冲他勾了勾嘴角,“你可是我留的杀手锏,得藏好了。” 褚峻的目光明显不赞同,结果下一瞬宁不为的神识很不见外地进了他的识海,掠了一大团灵力,紧接着神识散开十分霸道地将他的神识包裹住了一下,而后趁着他愣神的瞬间潇洒地跑了。 褚峻整个人僵了一僵,宁不为便撒开他的手冲了出去。 “…………”景和太尊眯起了眼睛。 宁不为的动作极快,凌空跃起的时候一伸手,原本在躯壳手中做样子的朱雀窄刀瞬间就飞向了他手中,而后连人带刀径直冲向了晏锦舟的冰棺 。 几乎是他有动作的一瞬,处在各方的明桑禅师、宁帆还有沈溪都有了动作,只是明桑和沈溪意图阻止他,宁帆则是想抢先一步开棺,只是三个人都被宁不为操控着墓中的阵法挡在了一旁。 眼看宁不为就要碰到冰棺,一直在人群中静观其变的裴和光终于有了动作,几乎是瞬息之间就提剑挡在了宁不为面前。 宁不为冷笑一声,提刀猛地劈向他,却被他抬手轻而易举地化解。 “乘风,好久不见了。”裴和光轻松地捏住了朱雀窄刀,冲他露出了个熟悉而又温和的微笑来。 宁不为脸色遽变,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觉得我是什么人,我便是什么人。”裴和光似乎并没有和他动手的打算。 宁不为紧紧盯着他,不肯放过他脸上一分一毫的表情变化,然而却没能发现半点漏洞。 这眼神他太熟悉了,从他五岁起见到对方的第一眼开始,到他以为是稀松平常离家的最后一眼结束。 朱雀刀在宁不为手里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过,他竭力稳住心神,然而声音还是忍不住有一丝颤意,“你到底——” 裴和光眼神里多了几分无奈,声音却十分温和,“你一直想让我现身,我便来了。” 第103章 红颜(终) “躲好。”褚峻操控着躯壳上前拦住宁帆, 离开前给江一正和仰灵竹指了个安全的地方让她们躲藏。 江一正拽着仰灵竹动作敏捷地躲了起来,而后发现这地方正巧对着晏锦舟所在的冰棺。 外面刀剑乱舞各色灵力齐飞,间或地动山摇, 墓穴顶部开始掉落碎石,江一正将仰灵竹护在怀里,紧张地看着外面的战局。 太尊化作了她爹的模样正在和那个该死的宁帆打架。 明桑禅师在念听不懂的经文,那些经文犹如实质蜿蜒曲折爬到了冰棺上, 冰棺开始轻微的震动起来。 无时宗的沈溪长老带着一群人在试图破解冰棺之外的阵法。 两个不认识的人正在冰棺前对峙,好像马上要打起来了,脸正对着她的那个看上去有点吓人,手里还握着朱雀窄刀……嗯?朱雀窄刀!? 拿刀的人长得平平无奇, 跟她俊美潇洒的爹差了十万八千里, 但单单通过那人阴鸷又嚣张的眼神,江一正确定此人就是宁不为。 她一时之间有些混乱, 分不清到底谁是谁, 太尊和她爹究竟要做什么, 但她牢记拿着朱雀窄刀的人就是她亲爹, 缩在角落里紧张地看着。 她爹好像很生气, 身后开始弥漫起无数黑雾, 里面许多猩红的眼睛若隐若现,凄厉的叫声在墓穴中回荡,阴气森森。 她爹对面的人好像在笑, 说了句什么,她爹脸色突然变得十分难看。 啊,那些经文竟然悄无声息地蔓延到了她爹脚下, 沈溪飞身过来一剑刺向她爹后背—— “爹!”江一正猛地扑了上去。 宁不为听见这声音骤然回头, 剑和江一正几乎是同时飞到了他面前, 刹那间某个相似的画面在脑海里闪现回放,让他整个人如坠冰窖。 他几乎是用上了生平最快的反应速度,一把将江一正薅过来护进了怀里,沈溪的剑不偏不倚正砍中了他的肩膀,他一刀迅速砸开了沈溪的剑,顺带将身后晏锦舟的冰棺往后重重一踢,而后带着江一正飞身落在了冰棺旁边。 江一正看着宁不为肩膀上的血,脸色煞白,嘴唇在不停地哆嗦,“爹……爹……” “你不要命了!”宁不为脸色漆黑,眼睛冒火,显然是被气狠了,扬起手一巴掌就要扇到她脸上。 江一正吓得整个人一哆嗦,她甚至听见了她爹巴掌扇过来的风声,却迟迟没等来预想中的疼痛。 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就看见她爹的巴掌停在了半空,继而攥成了拳头,狠狠指了她一下。 “老实待着!”宁不为啪啪往她身上拍了几道符,紧接着就飞身离开。 江一看着她爹身上的伤口还在哗哗流血,自责又懊恼地垂下头,使劲吸了吸鼻子。 整个墓室乱做一团,她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和谁在打,小心翼翼的贴着冰棺,冰棺上金色的经文变淡了不少,却没有彻底消失,冰棺还在不停的震动,好像下一秒里面躺着的人就会出来。 江一正双手合十,小声念叨:“您老人家是我爹的师父,我腆脸喊您声师祖,师祖师祖,求您在天之灵保佑我爹打架能打赢……最好您大发神威直接把他们都轰出去……” 她一边罗里吧嗦地念叨着,一边紧张地看着远处她爹的战况,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冰棺上变得越来越多的裂纹。 “乘风,你长大了许多。”裴和光的目光落在宁不为肩膀的伤口,目光有些不悦,“却总是改不了容易心软的毛病。” 宁不为握紧了手里的朱雀窄刀,沉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裴和光微微一笑,“你既然已经看过晏锦舟的记忆,便该知道,自始至终我只想做一件事情。” 他语气里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戏谑,仿佛自嘲,偏偏那眼神又悲天悯人,让宁不为皱起了眉,然而不等他细想,裴和光整个人都化作了一片细碎的微光。 “若想知道真相,便回家来找我。” 人消失了,熟悉的声音却在宁不为耳边久久未散。 宁不为没有去追,一时之间他脑子中闪过了许多事情,却又匆匆而过没有留下任何印象,他给褚峻识海传音:“别追他,回去看好宁修。” 褚峻听出他声音的异样,却来不及细问,隐藏在人群里的真身顿时消失在原地。 几乎是褚峻离开的瞬间,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巨大的爆炸声,整个墓室因此而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宁不为动作一滞,在识海中喊他:“褚峻?” 没有回应。 他又看向对面的躯壳,结果发现那躯壳也跟随着爆炸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宁不为脸色骤变,他直觉是飞舟那边出了事情,返身就要离开,却被宁帆拦住了去路。 “宁乘风,你这般费尽心机将人引了出来,还算有点本事。”宁帆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只可惜你千算万算把你儿子算漏了,唔,这会儿应该已经被炸回原形了吧?” “激我没用。”宁不为扯了扯嘴角,“我既然已经知道他是谁,再留着你便没什么用处了。” 宁不为目光一暗,眸子陡然变成了猩红,朱雀窄刀脱手而出,原本蛰伏已久的千百道阵法猛然现身,将宁帆密不透风地困在了里面。 无数血线从宁不为的手背蔓延而出连接到了阵法之中,他盯着宁帆,语气嘲弄,“你猜他为什么不把你也带走?” 宁帆脸色骤变,咬牙道:“就凭你一个金丹期还妄想杀我!?” 宁不为嗤笑:“金丹期杀你这种杂碎绰绰有余!” 话音刚落,血线陡然收紧,化作无数血箭直冲宁帆而去。 “雕虫小技!”宁帆怒喝一声,手中的两条铁钩陡然暴涨,无形的屏障将那些血箭全都挡在了周围,“你怕是忘记了这钩子的厉害!” 宁不为手中掐诀,无数阵法连带那些血箭从四面八方冲宁帆沉沉压了下来,冷声道:“我自然记得。” 宁帆咬牙坚持抵抗着越来越多的阵法,但是当脚下开始出现无数黑雾和若隐若现的白骨时,他脸上的惊慌一闪而过,“这是什么东西!?” 以自身为引控制成百上千阵法并不是什么易事,遑论再加上噬魂阵和百骨千鬼阵,宁不为听见自己的骨头被反噬之力压得咯吱作响的声音,但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他甚至还能抽空分神想,幸好褚峻不在没人来阻拦他。 “是什么东西你好好看看啊。”宁不为咧嘴一笑,一步一步走近宁帆,任凭身上的血色越来越浓郁,白骨和黑雾缠绕在一起试图将他往下拉,但是他丝毫没受影响,直到他走到宁帆面前,才停下了脚步。 数不清的血顺着他的手背滴滴答答淌了下来,他居高临下看着被千百道阵法压得跪在地上的宁帆,看着黑雾里的白骨将宁帆身上的皮肉扯烂。 “你看看这些骷髅,眼熟么?”他微微俯身,脸上的笑容阴鸷而扭曲,“你设计陷害我爹娘,联合严家害我辰城三千九百四十一口人,我便将你宁帆这一支‘散落在外’的宁家人全杀了。” 宁帆闻言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死死瞪着他,“不可能!不可能!我明明——” “你明明提前将你们那一支的宁家人全都消了族谱灭了魂灯迁徙出去,算不得宁家人了是不是?所以当年宁家全族尽灭也没牵涉到是不是?”宁不为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可是宁家人身上的家纹不会消失,尤其是你这一支宁家人的家纹我记得尤其清楚,姓宁的都死了,我怎么能让你这一支例外?你迟迟没出现也不来找他们,我便替你找到了。 我以为你早死了,便大发慈悲送他们去见你,可想想又不怎么解气,便将他们的尸体和魂魄困在了阵中供我驱使,等我什么时候解气了,便让他们魂飞魄散,脱离苦海。 只是上次在论道山不能用阵,没让你们好好见上一面。”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怎么敢!!!”宁帆愤怒地瞪着他,拼尽全力想要挣脱那些阵法的束缚,怒声道:“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做的!你有本事冲我来!” 宁不为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用满是鲜血的手扣住了宁帆的下巴,声音却出奇地平静,“那我爹娘做错了什么?辰城那些无辜的人又做错了什么?” 宁帆目眦尽裂,看着周围一具具痛苦嘶吼哀嚎的白骨淌出两行血泪来,“你放了他们,你已经折磨了他们这么多年,你放了他们……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 宁不为蹲在他面前,“告诉我什么?” “为什么要杀你爹娘!为什么要灭辰城!整个宁氏为什么会灭族!为什么要逼你修无情道!我全都告诉你!”宁帆咬牙道:“你把他们都放了!” “惺惺作态。”宁不为轻哧一声:“你告诉我,死去的这些人就能活过来?” “宁乘风!”宁帆嘶吼道:“你若不放了他们,我便让你师父晏锦舟的尸骨灰飞烟灭!我让她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你试试。”宁不为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他一挥袖子,宁帆面前出现了面半人高的水镜,里面传来的惨叫声和求饶声不绝于耳,宁帆顿时睁大了眼睛。 “这五百年你销声匿迹跟死了一样,我还以为永远不会有这一天了。”宁不为幽幽地叹了口气。 宁帆崩溃地盯着水镜里血腥的画面,嘴唇在不停地哆嗦,“不……不……” 水镜里,一袭玄衣的人背对着他,鸦羽般的长发和雪青色的发带纠缠在一起被风扬起,那人微微偏过头,溅到侧脸的血顺着下颌滑落,脸上阴鸷的笑容一闪而过,和现实中水镜边宁不为的神情重叠在了一起,让人悚然。 “我很想让你观摩上十天半个月,可惜时间不够。”宁不为眼中的猩红翻滚,“和你的家人一起作伴去吧。” “宁乘风!”宁帆椎心泣血的嘶吼声在法阵中回响,竟然想直接自爆,却被无数血线穿透了周身的大穴,牢牢钉在了七杀噬魂阵中。 宁不为喉间涌上了一股腥甜,却又被他生生压了下去,手中的法诀掐得快出了残影,一直用来压阵的朱雀窄刀猛然坠落。 七杀噬魂阵和墓穴之中的千百道阵法一起,将濒临疯狂的宁帆死死压在了阵心,巨大的阵法灵力让宁帆的躯体承受不住,在他的惨叫声中,整个躯体被压得四分五裂,最后竟是直接将内丹都压作了齑粉。 尸体爆裂的鲜血溅了宁不为满脸。 宁不为眸中猩红翻滚,他缓缓转过身,撩起眼皮看向面含惊惧的沈溪等人,咧嘴一笑:“谁还想来?” 明桑垂下眸子,抬手对他行了个佛礼,“阿弥陀佛,宁施主,玲珑骨事关整个十七州安危,还希望您交还回崇正盟。” 宁不为站在冰棺前,身后黑雾翻滚厉鬼尖啸,阴恻恻道:“到了我手里便是我的东西,不怕死就来。” “阿弥陀佛。”明桑缓声道:“宁施主,得罪了。” —— 冯子章抱着宁修和崔元白站在飞舟边的窗户上观战,而后便见他爹从原本的游刃有余变得动作迟缓,而后眼神一变,手里倏然多了把通体绯色的长剑,正是之前太尊手里的赤渊剑。 不等冯子章震惊他爹怎么突然变成太尊,褚峻手中赤渊剑看似轻飘飘地一挥,竟是一剑刺穿了褚白的心口,紧接着就朝着他们飞了过来。 冯子章赶忙一把捂住宁修的眼睛。 “啊~”宁修不明所以地喊了一声。 想看娘亲的漂亮剑~ 褚峻的真身瞬间出现在他们面前,抬手接住飞来的赤渊剑,两具躯壳飞身而上,将几个小孩牢牢护在了身后。 嘭!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瞬间响起,整个飞舟顿时化作了齑粉,尘石飞扬中,褚峻手执赤渊剑将孩子和躯壳挡在身后,面无表情看着不远处的人。 “竟还留着后手。”裴和光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旋即明了般笑道:“虽然化形术很高明,不过能操控躯壳分身的十七州修士屈指可数,对么,景和太尊。” 褚峻不咸不淡看了他一眼,随手撤去了化形术。 “太尊执意要留在乘风身边,是因为这个机缘巧合由玲珑骨化作的孩子——”裴和光微微一笑,“还是因为想利用乘风解了自己剩下的最后一次命劫?” 褚峻目光微沉。 裴和光叹息一声:“本想替他提前解决了你,奈何天意如此,虽然我们家乘风心软又好骗,但性子烈,只盼太尊好自为之。” 说完,裴和光轻笑了一声,消失在了原地。 漫天飞扬的灰石终于沉沉落在了地面上。 “阿咿~凉~”宁修看着褚峻的背影,冲他伸出手。 娘亲~抱抱~ 过了片刻,褚峻才将手中的赤渊剑收了起来,转身将宁修抱进了怀里。 小小软软的一团乖巧地窝在他的怀里,清澈的眼睛里带着欢喜,又因为他不说话有些茫然,“啊?” 娘亲怎么啦? “没事。”褚峻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将所有的情绪都掩进了眼底。 “太尊,您没事吧?”冯子章有些担忧地看着褚峻。 褚峻摇了摇头,将两具浑身是血的躯壳收了回去。 方才裴和光这一击他可以躲,但是宁修几个躲不过去,情急之下只能用躯壳抵挡,他虽及时撤回了元神,但这两具躯壳怕是废了。 褚峻倒是不怎么心疼,骨架血肉还在,只是修复起来会有些麻烦。 崔元白拽了拽他的袖子,仰起小脸问他:“爹,爹爹呢?” 褚峻抬头看向远处摇摇欲坠的府邸,“我们去找他。” —— 宁帆再怎么说也是个小乘期的修士,若不是有墓穴中早就设置好的近千道阵法和七杀噬魂阵的加持,天时地利占尽,宁不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越级杀了他。 不过就算成功杀了宁帆,宁不为强行催动这么多大阵也被反噬地厉害,再对上明桑这个合体第一人,胜率并不大。 遑论还有崇正盟这近百名修士。 宁不为不太喜欢同归于尽这种方式,大概因为小时候留下了些阴影,跑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但他现在身上半点灵力都不剩,还得带着江一正和仰灵竹,怎么跑是个问题。 明桑的佛印压过来的时候,宁不为眯起眼睛,准备再次强行动用七杀噬魂阵,却不料一圈柔和的灵力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住,紧接着一道繁复又凌厉的阵法将那佛印挡在了他面前。 “和尚,你终于来了。”晏锦舟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却又虚无缥缈落不到实处,总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明桑一直波澜不惊的神情一滞,他看向不远处冰棺里安静躺着的女子,攥紧了手中的佛珠。 “虽然不知道我死了多少年你才来,但我猜起码三百年往外,啧。”晏锦舟的声音听起来不怎么满意,却又带着点笑,好像很愉快似的,“不过你能来我就很开心了。” 明桑缓缓收回了目光,垂下了眼睛。 “不管是因为玲珑骨还是朱雀刀还是别的什么玩意儿,我猜大概率是因为那块破骨头——把我徒弟给逼到我墓里来,”晏锦舟懒洋洋道:“唉……虽然他又驴又倔不怎么听话,我快死了还要跟我吵架,但小孩儿挺招人疼的,当我面揍我宝贝徒弟,和尚,不太合适吧?” 宁不为抽了抽嘴角。 明桑沉默以对。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啊。”晏锦舟的声音很愉快,“在我地盘别欺负小孩儿,出去你们爱怎么打怎么打。” “其实我临死前有好多话想跟你说来着,”晏锦舟叹了口气,幽幽道:“这不是死活等不到你么,我又实在没那么大执念死不瞑目,就只能含恨而终——啧,与世长辞?驾鹤归西?嘿,怎么说得这么奇怪呢,反正是死了,死透了。 本来还想以后跟你生个小小和尚玩玩的……” “宁不为。”晏锦舟清了清嗓子,像是有点不好意思。 宁不为感觉被包裹着自己的灵力使劲捣了捣肋骨,那力道大得险些让他一口血喷出来。 “给他。”晏锦舟的声音突然变小。 宁不为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包裹着他的灵力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压低声音道:“珠子!粉色的那个!快点!你要是敢弄丢了老娘就从地底下爬上来天天站你床头!” 宁不为眼皮使劲跳了一下,从纳戒里拿出了颗粉色的圆珠子,远远地扔给了明桑,黑着脸道;“我师父专门给你留的。” 明桑摊开手,那颗粉色的圆珠子落在他掌心滚了两圈。 “咳咳,找个没人的地方看。”晏锦舟大概是想羞涩一下,但是没能成功,她的语气听起来更像是威胁。 “不管来了多少人欺负我徒弟,和尚你赶紧带走,不然我就和你绝交!”晏锦舟的声音顿了顿,语气里突然带上了丝失落,“哦,差点忘了,我已经死了好几百年了,没办法和你绝交了。” 明桑握着珠子的手微微一颤。 “走吧和尚,我就在这儿留了一小抹神识,说完话就消失没有了。”晏锦舟像是笑了一声,又像是叹息,“明桑,忘了我吧,以后再也别来了,祝你早日飞升。” 话音落下,整个墓室里一片寂静。 半晌过来,明桑抬手阖眸,对冰棺里的女子行了个佛礼。 “还有,不许在老娘墓里念你那佛号!”晏锦舟的声音突然响起。 明桑睁眼看向冰棺里的晏锦舟,良久之后,转身离开。 修为最高的明桑禅师走了,沈溪见状,戒备又警惕地看了宁不为一眼,对身后的众人道:“走。” 众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一片狼藉的墓穴。 宁不为却感觉到包裹着自己的灵力并没有消失,果不其然,半晌后,那层灵力悄悄戳了戳他的胳膊,“徒弟,和尚走了没?” “走了。”宁不为下意识地点点头,却又突然反应过来晏锦舟根本不会知道,不自觉地抿了抿唇。 “嗐,你回答了我也不知道。”晏锦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落,紧接着又凶巴巴道:“你个没出息的,被人追到老娘的老巢里来!要不是我有先见之明留了一手,你就完蛋了!我人都死了还得给你操心,真是上辈子欠你们宁家的。” 宁不为笑了笑,“谢谢师父。” “哎,我,”晏锦舟又清了清嗓子,“其实我临死前是故意支开你的,当时明桑在暗域,给你八条腿你也不可能赶过去再把他捆回来,我就是……就是不太想让你亲眼看着我死,多伤心呐——虽然我觉得我死了你肯定很伤心,不伤心老娘就从地底爬上来站你床头。 我以为我一个散修就这么孤零零地过一辈子算了,没想到还能收个徒弟,虽然我天天骂宁行远,但其实我还挺感谢他的,起码死了不会曝尸荒野有人给收尸…… 不说了,想着多少得给你留点话,说出来又觉得挺肉麻的,你又不是和尚——” 晏锦舟沉默了片刻,敛起了声音里的戏谑和笑,认真又郑重地对宁不为说:“乘风,以后就自己一个人混了,好好的,有本事的话就飞升给师父长长脸,没本事的话就好好活着,要是死了也别怕,到了下面师父罩着你。” 宁不为低着头笑了一声:“……真啰嗦。” 包裹着他的灵力好像不舍,又好像潇洒地轻轻抱了他一下,缓缓消散。 整个墓室终于彻底归于平静。 间章:玲珑中 第104章 玉泉(一) 宁不为将墓中所有的阵法归位, 不顾丹田抗议强行用了个大清洁术,又重新将晏锦舟的冰棺给修补好。 他伸手扫去冰棺前的灰尘,低头看向里面的晏锦舟。 冰棺里面的尸体面色红润, 好像随时都会坐起来凶巴巴地再骂他两句。 宁不为收回目光,撩起前摆跪在了冰棺前。 旁边站着的江一正赶忙躲开,走到宁不为身后,跟着他一起跪了下来, 紧张地盯着宁不为。 “不肖徒宁不为谢师父相护。”宁不为对着冰棺磕了三个头。 江一正学着他的动作,有些结巴道:“不、不肖徒宁不为的女儿江一正谢师祖相护。” 然后嘭嘭嘭给晏锦舟磕了仨响头,听得宁不为牙疼。 江一正直起身子来,就见她爹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己, 她目光茫然的看着宁不为, “爹我、我是不是说错了?” 宁不为:“……我说自己不肖就算了,你不用。” 当着她老子的面说他是不肖徒, 找抽呢。 “啊, 哦!哦哦!”江一正恍然大悟, 准备重新磕头,被宁不为提溜着后领拎了起来。 “不用磕了,磕破脑袋你师祖也不知道。”宁不为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脑袋,“脑子本来就不好使,别再磕成傻子。” 江一正脑门顶着块红印子傻乎乎地冲他笑。 宁不为拍了拍身上的灰,“走了。” 江一正紧跟上,父女两个走了几步, 江一正突然停下脚步, “爹, 咱们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宁不为看着恢复干净整齐的墓室, 不屑道:“能忘什么——” “呜。”角落里传来了一声微弱的抽噎声。 “灵竹啊!咱把灵竹给落下了!”江一正一拍脑门, 转身朝着声音的方向跑了过去。 宁不为正想问灵竹是谁,就见江一正从角落里拽出个灰头土脸的小姑娘来,右小臂的袖子空荡荡的,个头还不到他的腰,瘦弱的像朵小白花,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惊恐和害怕。 宁不为:“…………” 哦,冯子章捡回来的那小姑娘。 仰灵竹被江一正拽出来之后,见宁不为看自己,又惊恐地往后退了两步,脸色煞白,“你、你是——” 宁不为没什么心思哄小孩,冲她露出了个阴恻恻的笑容,替她补全了剩下的话,“大魔头宁不为。” 仰灵竹腿一软,吓得直接坐在了地上。 “哎!”江一正赶忙去扶她,“没事没事,你别看我爹看着不像个好人,但其实人挺好的,他、他逗你玩呢。” 被迫“人挺好”的宁不为不爽地啧了一声:“走了,别磨蹭。” 江一正拽着仰灵竹跟在了他身后。 宁不为带着俩小孩没走多远,路过之前那控制阵法的小房间时,正碰上了褚峻带着冯子章几个。 四目相对,宁不为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汪汪!”大黄激动地冲宁不为叫,破天荒地跑到他跟前上窜下跳甚至试图舔他,结果被宁不为锤了狗头。 “老实点。”宁不为推开它。 “啊~”宁修冲他伸手,在褚峻怀里扭来扭去。 “来,爹抱抱。”宁不为伸手将他抱了过来,结果不小心扯到了肩膀上的伤口,动作微微一滞,而后又若无其事地掂了掂宁修。 宁修在他怀里使劲拱了拱,然后直起身子来眨巴着眼睛认真地看着宁不为。 宁不为心情愉悦道:“怎么,几天不见就不认识你老子了?” “啊~”宁修伸出小手摸了摸他下颌的伤口,细微的金色灵力覆盖在上面,几息之后便愈合了。 宁不为正想逗他两句,宁修就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趴在他身后,不怎么开心地哼唧了两声。 “哎,我没事,就一点儿小伤。”宁不为哭笑不得地拍了拍宁修的小屁股,又顺手托住扒到他背后闷不吭声的崔元白,“这一个个的,不知道还以为我死——” “呸呸呸,童言无忌!”冯子章赶忙阻止他。 宁不为一脚踹到了他屁股上,“说谁童言呢!没大没小!” 冯子章捂着屁股笑着跑开。 躲在江一正身后的仰灵竹看着一群人在墓道里笑闹,小心翼翼地盯着宁不为,虽然依旧惊惧害怕,却又觉得这个大魔头跟打架的时候有些不一样了。 褚峻伸手将崔元白和宁修从宁不为身上抱下来,道:“先出去。” 宁不为肩膀上的伤口一轻,顿时松了口气。 旁边的江一正和冯子章一起逮住了往犄角旮旯里钻的小黑,江一正被什么东西给硌了一下,伸手一掏,掏出了个小小的木头做的蝴蝶来。 冯子章将小黑拎到手里,对她喊:“小江,快点!” “来啦!”江一正盯着小蝴蝶看了两眼,鬼使神差地将它塞进了袖子里,起身追了上去,“等等我!” —— 大概是许久没见到真正的宁不为,宁修对他爹格外执着,在褚峻怀里怎么都不肯老实,闹腾着要宁不为抱。 宁不为只能抱着他。 宁修穿了身干净的鹅黄色小衣裳,小鞋子上还绣着胖嘟嘟的鸭子,整个小娃娃身上都有股淡淡的奶香味,安静乖巧地窝在他的怀里,张嘴咬着他的发带。 宁不为原本有些低落的心情因为儿子又逐渐开始上扬。 “啊~咿呀~”宁修抓着发带的尾端,对着宁不为认真的说话。 “嗯嗯。”宁不为听不懂,却饶有趣味地回答他,“发带洗过的,很干净,放心啃。” 宁修眼睛亮晶晶,咧嘴冲他笑,“啊!哗啦~” 宁不为伸手捏了捏他的腮帮子,软和又白嫩,像是刚剥了壳的鸡蛋,“对,你胖了,再胖你爹就抱不动了。” 宁修笑着用脸蹭他的下巴,“啊~” 爹爹~胖~ 一行人从那座府邸之中出来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山林中的晚风呼啸而过,呼吸之间都带着股寒意。 “飞舟被毁了,找处山洞吧。”褚峻看向宁不为。 宁不为点点头。 褚峻找的山洞不算大,但胜在干燥安静,结界设下之后,将外面的冷风和兽嗥都挡在了外面。 火堆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山洞壁上在火光的照映之下落着大大小小的影子。 大黄趴在洞口前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两只爪子搭在一起脑袋枕了上去,两只大耳朵耷拉下来盖住了眼睛。 冯子章靠在大黄后背抱着剑打盹,旁边崔元白枕着他的大腿小呼噜一个接一个,睡得四仰八叉,另一边江一正和仰灵竹依偎在一起也沉沉睡了过去,小黑龙盘成一坨用大黄的尾巴扒了窝,自己的尾巴还不怎么老实地搭在了崔元白的肚子上。 宁不为看着怀里的睡过去的宁修,将他用小被子裹好放到了大黄的肚子上,自己悄无声息地出了山洞。 火堆对面闭眼打坐的褚峻缓缓睁开了眼睛。 宁不为并没有走远,坐在山洞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身上的衣服被林间晚风吹得猎猎作响。 褚峻走过去,坐在了他身边。 宁不为转头看了他一眼,“吵到你了?” 褚峻道:“没有。” 宁不为笑了笑,继续抬头看堆在天上的繁星,大概因为浮空境漂在天上,从这里看的星星格外亮。 “你怎么知道裴和光要去偷袭飞舟?”褚峻问。 “直觉。”宁不为皱了皱眉,“他……” 宁不为“他”了半天也没继续说,褚峻便替他说道:“裴和光是宁行远?” “我不知道。”宁不为眉头皱得更紧了。 褚峻有点诧异,“你不知道?” 宁不为扯了扯嘴角,“我和他满打满算相处了不过十年,我大半时间还都在万玄院,他一直都很忙……都过了五百年了,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那个裴和光的语气和神态却几乎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只是他记忆里的宁行远,是绝对不屑用这些阴损手段藏头露尾对付别人,即便宁行远一直表现得很平易近人,但是修真第一世家的嫡公子,千年难遇的天才修士,骨子里就带着寻常人难有的清高和傲气。 “你觉得呢?”宁不为反问褚峻。 褚峻看着他道:“当年宁行远取玲珑骨的时候我曾帮了他一把,他便要谢我。” 宁不为觉得他话里有话,“怎么谢你?” 褚峻沉默片刻,“……他提议将玲珑骨一劈两半,我没答应。” 当年在他眼里年纪轻轻却很有些本事的行远公子拿着玲珑骨,既没有虚与委蛇地谦让,也没有故意躲避话题,而是目光坦荡,不卑不亢,所以他对宁行远的印象还算不错,后来听闻宁乘风被他带走也很放心。 宁不为听完他的话先是一愣,继而笑出了声:“还好你没答应,不然就没宁修了。” “嗯,我当时用不到,也没细看,而且他也帮了我,算是扯平。”褚峻见他笑,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他帮了你什么?”宁不为又问。 “……从浮空境拿了件宝贝。”褚峻面不改色道。 扣浮空境大门上的银子这种事情,十分有损长辈形象。 宁不为突然觉得自从裴和光出现,一直憋在喉咙里的那口闷气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理智告诉他裴和光不会是宁行远,但某些猜测总是不可避免,可无论如何,能想出将玲珑骨一劈两半的人,断不会不择手段去偷袭几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小孩。 “要不是你,宁修他们几个今日恐怕凶多吉少。”宁不为清了清嗓子,多少有点不自在,“谢了。” “同我无须这般客气。”褚峻递给他一个小瓷瓶。 宁不为接过来打开闻了闻,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什么东西?” “沈溪的剑上有真火,你肩膀上的伤口用寻常的药和治疗术很难愈合。”褚峻看了一眼他的右肩,“你的障眼法也就骗骗宁修他们。” 被当面拆穿,宁不为有点恼,瞪了他半晌,将小瓷瓶递给他,“劳驾。” 小瓷瓶又回到了褚峻手里。 宁不为的肩线很流畅好看,可惜被深可见骨的伤口生生破坏,这伤口显然被人粗暴又潦草的处理过,血都积在一处,看着颇有些触目惊心。 褚峻将药液洒在了伤口处,又用了层薄薄的灵力覆在了上面,里面的伤口便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 宁不为动了动肩膀,将散乱的衣裳重新穿好,浑身更不自在起来,觉得自己这报复方式简直是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二。 “可还有别的伤?”褚峻在他的身后问。 “没了。”宁不为清了清嗓子,转身靠在石头上眯起眼睛看他,“你这么帮我……到底是为什么?” “嗯?”褚峻正低着头将瓷瓶放回袖子里,闻言抬起头来,好像真的在疑惑。 宁不为一方面不太想问,觉得就这样一直下去也不错,但另一方面又觉得有些事情还是提前说清楚比较好,他虽然修无情道,但不是个傻子。 “你和裴和光在外面说的话……我在你识海里听到了。”宁不为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但应该是不怎么和善。 他不太喜欢裴和光说的“利用”,这俩字总显得褚峻心思深沉在算计他一样,虽然宁不为觉得自己可能没少被他算计—— 能在腥风血雨的修真界活上千年的老东西肯定不会是什么良善之辈,更不可能真因为一段阴差阳错的旧事和一个机缘巧合的孩子就会情深不悔。 若是放在一年前知道褚峻有这个打算,他指定提刀就砍,砍不过就有多远跑多远,但是现在他竟然还能心平气和地问出:“你需要我帮你渡命劫?” 褚峻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一贯看不出什么情绪,像潭平波无澜的深水,连带着语气也是淡淡的,“是。” 虽然知道答案,但宁不为还是忍不住心下一沉。 “哦。”宁不为扯了扯嘴角,“我幼时爹娘提起过,我出生时身体孱弱险些活不下来,是有位恩人帮我拓海塑骨才活了下来,只是我年幼记不清他叫什么,后来爹娘死了便也无人再提。 我师父的记忆里,我哥说帮我的那个人是将自己的生机分了一缕给我,逆天而为会倒霉上几百年,会有几次命劫落到我身上,需要我来解。” 他起身拂了拂袖子,对褚峻笑道:“放心吧,你既然是我的救命恩人,还救了我不止一次,我肯定会帮你渡命劫——” 宁不为脸上的笑意未达眼底,“太尊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以后上药看孩子帮忙打架这种事情,就不劳烦您了。” 褚峻沉默地看着他。 宁不为知道自己不该冲褚峻发火,人家堂堂一个太尊安稳日子不过,纡尊降贵帮他一个魔头打架带孩子,何况褚峻救了他的命才有的命劫,来找他渡命劫理所当然。 他自然也会帮忙。 但宁不为就是心里不痛快,非常不痛快,但他说不清自己到底为什么不痛快。 他就不该多余问,装糊涂多好,起码不会这么糟心。 宁不为和褚峻对视半晌,扭头就走,走了两步又突然折返回来,一把薅住了褚峻的前襟将他掼到了石头上,整个人欺身压了上去,两个人几乎要鼻尖对鼻尖,他甚至能察觉到褚峻一瞬间乱了的气息。 他凶神恶煞地盯着褚峻,恶狠狠道:“老子不帮!” “好。”褚峻伸手扶住他的手肘,垂下眼睛道:“伤口刚愈合,别太用力。” 宁不为只觉得一把火从心口直直地烧到了头顶,咬牙道:“姓褚的,你把话说明白,你到底是因为命劫还是因为别的?” 褚峻伸手扣住了他的后脑勺。 宁不为知道褚峻的嘴唇很软,上回褚峻走火入魔犯抽的时候他感受过,只是那唯一的一次浅尝辄止,并没有感受仔细,这回倒是感受了个彻底。 褚峻虽然破天荒主动了一回,但是显然很生涩,宁不为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又因为发着火用力过猛,唇齿间甚至尝到了丝血腥味。 大魔头觉得自己的怒火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吻逐渐变了味道,虽然燎原之势不减,但却诡异地换了个方向。 黑色的发丝和雪青色的发带缠绕在褚峻的指间,黑白二色的布料不知道什么时候勾缠在了一起,不怎么平稳的喘息声在夜色和繁星下格外清晰。 宁不为换气的时候,发现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由攥着褚峻的前襟变成了摸进褚峻的前襟,关键他还不太想拿出来,没好气地在褚峻腰上摸了一把。 褚峻浑身僵了一下,声音罕见地带上了丝哑,“别胡闹。” 宁不为沉沉地笑了一下,盯着褚峻泛红的耳朵,凑在他跟前低声道:“太尊要是愿意牺牲一下美色,我就大发慈悲帮你渡命劫——” 话音未落,大魔头的下颌就被白皙修长的手指抵住,剩下的话音都被堵回了嗓子眼里。 远处的兽嗥声若隐若现,近处的虫鸣声此起彼伏,穿林拂叶而来的山风卷起了交缠在一起的衣袖,衣料细微的摩擦在静谧的夜色里平白多了几分暧昧的意味。 宁不为闻到了熟悉的苦药香,恍惚中好像看见褚峻不虞地眯起了眼睛,罕见而霸道的威压收敛又肆意地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住,景和太尊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 “我若只想找你渡命劫有千百种方法不让你察觉,宁乘风,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 第105章 玉泉(二) 宁不为有点发懵, 褚峻那双漂亮的眸子在黑暗中突然多了几分危险和压迫,让他的心脏重重一跳。 褚峻是为了……为了什么? 宁不为觉得自己想到的答案有点离谱,又好像理所当然。 褚峻原本整齐雪白的衣裳被他扯得乱七八糟, 整个人都被他欺得靠在石头上, 宁不为甚至能感受到对方不那么平缓的呼吸和略高的体温,他的目光从褚峻的唇鼻间滑落, 掠过白皙修长的脖颈和形状漂亮的锁骨……最后被自己堆积在一处的黑色衣袖拦住—— 他还摸着褚峻的腰, 没有任何阻隔, 让他迫切地想干点什么。 难以言喻的刺激让宁不为刚想到答案的脑子变成了浆糊,一出声才发觉声音哑得过分,“我……” 褚峻好像轻笑了一声。 他只是开了个头却想不起自己要说什么, 但和刚才褚峻问的话连起来, 就彻底变成了另外的意思。 大魔头恼怒地低头, 一口咬在了褚峻的肩膀上, 褚峻一直松松搭在他腰间的手猛然收紧。 原本泄愤的咬莫名其妙就变了意味,然而当他刚如愿以偿碰到自己觊觎很久的喉结时, 一声熟悉的啼哭声正好从山洞处传来。 宁不为动作一顿。 褚峻身体微僵。 宁不为不爽地磨了磨牙, 使劲亲了褚峻的下巴一口, 将额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 努力平复想把亲儿子抽一顿的冲动。 宁修的哭声愈发撕心裂肺,褚峻轻轻叹了口气, 伸手捏了捏宁不为的后脖颈, “……回去看看。” 两个人回到山洞时,江一正和冯子章正手忙脚乱地哄着宁修,但小家伙直接哭成了个泪人, 上气不接下气, 嘴唇都哭得有些发紫了。 褚峻用灵力在宁修心口画了个安神符, 但他依旧哭得停不下来。 宁不为顿时将刚才那点不爽抛到了脑后,伸手将宁修接过来,“怎么回事?” “我和子章刚才被大黄和小黑叫醒,然后就见小山一直在哭。”江一正有些焦急地看着宁修,“怎么哄都哄不好。” 宁修打了个哭嗝,开始咳嗽起来,宁不为赶紧给他拍背,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 “发烧了。”宁不为眉头皱得更紧了。 宁修刚出生时被秋雨淋了半天都没事,一路跟着他四处乱跑也没生过病,除了魂魄不稳外,身体一直很好。 褚峻画完符又进他的识海检查了一圈,也没看出什么大问题来。 “我……我可以给他把把脉吗?”一直躲在角落里的仰灵竹突然出声,虽然声音很小,但是一群人也朝她看了过来。 仰灵竹被盯得有些紧张,赶忙道:“我是医修,略懂一点小儿医术。” 宁不为点了点头。 仰灵竹走过来捏住宁修的手腕把脉,又摸了摸他的脖子的后背,“……惊悸过度……可能是做噩梦了。” 她从袖子里拿出个蓝色的小罐子,口中默念法诀,连接抓出了数十种草药来,又动作利落地碾碎塞进了一个小香囊中,递给宁不为,没敢看他,小声道:“让他平时戴着就行,小孩魂魄不稳,就,容易受惊吓,发热,一刻钟后就能退烧。” 宁不为接过香囊,检查一遍放到了宁修身上,对仰灵竹道:“多谢。” 仰灵竹轻轻摇了摇头,走到了一边。 仰灵竹的香囊确实有用,宁修渐渐止住了哭声,小手却还是紧紧抓着宁不为的衣服,时不时打了个哭嗝。 宁不为抱着他在火堆旁边坐下,缓缓吐了口气,伸手给他擦眼泪,有些哭笑不得,“至于么,就做个噩梦吓成这样?你可是个金丹修士。” “嗝~”宁修抽噎了一下,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眼睫毛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看着好不可怜。 宁不为看他这小模样也有点心疼,伸手拍了拍他的背,“你爹你娘都在这儿,不怕。” 宁修好像听懂了,抓着他的衣裳转头找褚峻。 褚峻将其他几个孩子安顿好走过来,坐在了宁不为身边,见宁修直勾勾盯着自己看,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还是有点热。 “我抱?”褚峻看着他笑了一下。 “啊~”宁修小声地哼唧了哼唧,腾出一只手来攥住了褚峻的小拇指往自己怀里拽。 褚峻只好顺着他的力道将手覆在了他的小肚子上。 宁修被宁不为抱着,小肚子被褚峻用手捂着,脸上才露出个如释重负的小表情来,慢悠悠地叹了口气,“呀~” 吓死我啦~ 宁不为也跟着叹了口气,“不省心的小东西。” 宁修窝在他怀里窝成一小团,眨巴着眼睛看宁不为,小声哼哼,“啊咿~” 爹爹~好吓人呀~ 宁不为见他嘴唇有点干,看向旁边的褚峻,“给他喂点水?” 褚峻从纳戒里拿出个小水瓶来,只有宁不为的半个巴掌大,递给他,“刚温好的。” 宁修只喝了两小口,就不肯再喝了,大概是确认宁不为和褚峻不会离开,才安心地吧唧了一下小嘴,闭上了眼睛,没多久呼吸就变得缓慢平稳,睡了过去。 过了一会宁不为摸了摸他的额头,摸到了一点汗,低声对褚峻道:“出汗了。” “还烧吗?”褚峻将包着宁修的小被子扯得松了一点。 宁不为摇摇头。 两个人猝不及防四目相对,原本已经消散的某些东西又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让这个本就不宽敞的山洞变得愈发逼仄起来。 宁不为往他脖子上扫了一眼,上面还留着他刚才啃出来的红印子,刚巧被领子遮住了大半,若隐若现,格外引人遐想。 他手里攥着儿子的小水瓶,突然觉得有点渴,清了清嗓子,低头看怀里的宁修。 褚峻将他手里的瓶子拿走,低声道:“我来抱,你疗伤。” 宁不为给宁修擦了擦汗,小心地将儿子递给他,褚峻的手刚碰到小被子,宁修就皱着眉哼唧了一声。 两个人顿时都停住了动作,紧张地盯着宁修。 宁修在睡梦中抽噎了一下,又安静了下来。 宁不为抬头看向褚峻,发现他也在看自己,忍不住冲他笑了一下。 同大魔头那些阴鸷疯狂的笑和戏谑挑衅的笑都不一样,就只是单纯的笑,不带任何意味,却格外干净。 褚峻愣了片刻,也对着他笑了笑,伸手将宁修抱进了怀里,再抬头宁不为已经闭眼入定,只是耳朵梢瞧着红得厉害。 “啊~”宁修动了动,晕晕乎乎地睁开眼睛,一脸茫然。 “没事,”褚峻轻轻拍着他,“睡吧。” 宁修听见他的声音,本来就没怎么睁开的眼睛又闭上了。 宁不为调息半晌,才觉得发烫的耳朵降下温来,多少有点恼。 没事冲别人瞎笑什么,跟个傻子似的。 四周一片安静,之前褚峻说的话又在开始在他脑子里回响:‘……宁乘风,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 啧。 —— 翌日清晨。 宁不为是被吵醒的。 狗叫龙吟,木柴噼啪声,来回的脚步声,混杂着米糊和某种浓汤的香味,还有刻意放轻的交谈声。 “……太尊,这个汤里能养元丹吗……小黑不许偷吃!” “能。” “姐姐,我想吃烤地瓜……” “嘘,欢欢小点声,爹还在睡……烤上啦,等会儿就好。” “大黄,爪子挪挪……火燎尾巴了……” 好吵。 宁不为迷迷糊糊地想,然后翻了个身,半睡半醒间想这枕头还挺舒服……嗯?哪来的枕头? 不等他想明白,一只热乎乎的小手就拍在了他脸上,“啊!” 宁不为睁开眼睛,就见宁修坐在个小垫子上笑眯眯地看着他,“呆啊~呀~” 爹爹~起床啦~太阳晒屁股啦~ 宁不为懒洋洋地哼笑了一声,伸手戳了戳他的肚子,“哟,祖宗您老人家不闹腾了?” “哎呀~”宁修按着他的脸试图站起来,给他爹的俊脸压得变了形。 头顶传来声轻笑。 宁不为抬头,正对上褚峻的脸,只是角度自下往上,不得不承认美人不管怎么看都很养眼——宁不为猛地坐起身来。 宁修扶了个空,往前一个踉跄,跌进了褚峻怀里,索性找了个舒适的姿势躺倒,“啊~” 宁不为看着褚峻腿上有些皱巴的布料,知道为什么枕头那么舒服了,却死活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从打坐调息睡过去的,还睡得这么死。 一大一小坐在地上看着他,宁不为伸手摸了摸鼻子,“啊。” 宁修以为他在学自己说话,激动地点头,“啊!” 宁不为:“…………” 褚峻伸手摸了摸宁修的脑袋,“起来吃饭。” 宁修一听吃饭就来了精神,扶着褚峻的膝盖站起来,摇摇晃晃就往锅那边走,只是还没走两步就开始踉跄,眼看就要脸着地,被宁不为一把揪住了领子。 宁修伸手拍了拍小胸脯,表示自己受到了惊吓。 宁不为拉着他的小手,冲他扬了扬下巴,“去,吃你的糊糊。” 宁修咧开嘴笑,扶着他的手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四五步,就看见江一正往外盛米糊,而自己离锅还有“一大段”距离,登时就着急了,伸手指着江一正手里的大花碗,吐字无比地清晰:“糊!糊!” 原本吵嚷热闹的山洞霎时一静,连人带狗齐齐转头看着站在地上的小不点。 宁修见爹娘和哥哥姐姐们都看自己,顿时有点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但目光还是固执地盯在自己的花碗上,“啊~” 我想吃糊糊呀~ 宁不为万万没想到,他儿子最先学会的词不是爹也不是娘,而是“糊糊”。 大概……这就是食物的力量。 虽然从严格意义上来说,除了空有修为但不会用的宁修这个虚假的金丹修士,其他不管是人还是灵兽的等级都在炼气之上可以辟谷,但他们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一个个都兴致勃勃地围着锅转。 江一正和冯子章不知道用什么原材料熬出来了锅浓汤,甚至还烙了几个饼,烤了四五个地瓜,宁修喝米糊顶多喝一碗,剩下的也被几个大的无情地瓜分。 宁不为虽然口腹之欲不重,但他还挺喜欢一群人这么热闹的围在一块吃东西,冯子章又过来递给他俩夹着烤肉的小饼。 崔元白端着两碗汤晃晃悠悠给他,嘴里还叼着块肉,含混不清道:“呆呆,你和呆……里人里碗。” 宁不为赶紧接过来,崔元白又马不停蹄地去缠着冯子章要烤肉去了。 宁修抱着自己的大花碗被褚峻喂了一小半糊糊,就盯着宁不为面前的吃食不挪眼了。“啊~啊~啊~” 好香啊~肉肉啊~想吃~ “别啊了,喝你的糊糊。”宁不为一口连饼带肉吞进了肚子里,顺势将另一个小饼递到了褚峻嘴边。 宁修期待的目光跟着小饼落在了褚峻脸上,“凉~啊~” 娘亲,我想吃饼饼和肉肉~ 褚峻看了宁不为一眼,发现他的手没动,还在看宁修,只好张开嘴,两口将小饼吃了。 宁修一脸呆滞地看着他俩,使劲耸了耸鼻子,依稀还能闻见点肉肉的香味,却连点肉渣都不见。 金丹修士受到了打击,闻着喂到嘴边的糊糊都觉得不香了,使劲舔着自己的嘴唇,坐在褚峻的腿上,固执地盯着宁不为。 宁不为愉快地张开手给他展示,理直气壮道:“看,没了,全都被吃掉了。” 宁修转头看向另一边的哥哥姐姐。 江一正冯子章几个理直气壮地摊开手,表示肉饼都被吃光了,大黄悄悄舔了舔嘴角的饼渣子,开心地摇了摇尾巴。 宁修不开心地垂下脑袋,只留给宁不为一个小发旋,也不肯再吃褚峻喂的糊糊,还悄悄地抽噎了一下。 宁不为和褚峻:“…………” 为了避免再刺激到他们可怜的弟弟,冯子章和江一正带着其他人去了山洞外面,然后一边啃肉一边愉快地等香喷喷的烤地瓜。 褚峻和宁不为都没养过这么大点的小孩,也不知道宁修该吃什么,不过从他们儿子那点小乳牙判断,应该是吃不了肉饼。 可这委屈巴巴的小模样看着又实在可怜。 没办法,宁不为只好揪了一小块烤肉,寻思着让他儿子舔一舔解解馋,谁知一不小心揪大了。 宁修眼睛发亮地盯着他手里的肉。 “咱家就剩这最后一块了。”宁不为神情凝重的唬小孩儿,“咱们仨一人一块。” 说完,将肉块掰成了三瓣儿,其中一块看着格外大。 宁修使劲咽了咽口水。 “我们是大人,所以得吃大的。”在宁修期待的目光中,宁不为将最大一块放进了自己嘴里,然后把第二大的塞给了褚峻,手心就只剩下一丢丢肉沫,顶着宁修疑惑的目光,面不改色道:“这是你的,张嘴。” 宁修听话的张开嘴巴,宁不为将那点儿肉沫放进他嘴里。 小娃娃认真又期待的吧唧了一下又一下,只稍微尝出了一点点味道,顿时睁大了眼睛,“哇~” 好香啊~ 哇完小脸上又有点迷茫,“哒~” 就是……没什么味道呀~ 宁不为和褚峻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转过头。 宁修看着他爹爹和娘亲的肩膀在抖,疑惑地询问:“啊哒?” 怎么了呀? 宁不为一边笑一边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爹吃饱了,你吃饱了没有?” 宁修不确定地看向褚峻。 褚峻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温声道:“我也吃饱了。” 宁修先是低头看了看自己圆滚滚地肚子,然后学着宁不为的动作使劲拍了拍,抬起头来冲宁不为严肃地点了点,“哒~” 那我一起吃饱啦~ 就是还有点饿~ 第106章 玉泉(三) “灵竹, 这个好吃。”江一正给她了块地瓜。 仰灵竹接过来,地瓜金黄色的瓤冒着白色的雾气,在暖融融的阳光里被煦风吹到她脸上。 她低下头轻轻咬了一口, 甘甜。 江一正蹲在灰烬前用剑扒拉地瓜, 冯子章将剥下来的皮不小心扔到了大黄鼻子上,烫得大狗嗷嗷叫唤, 一脚踩到了埋头舔地瓜的小黑尾巴上, 小黑龙吓得一甩尾巴, 抽到了崔元白的小腿,被崔元白一把薅住了龙须。 啊。仰灵竹蹲在角落里,又啃了口地瓜。真热闹。 她在医仙谷的时候也经常跟着师兄师姐们一起修炼上课, 有时候吵吵嚷嚷也很热闹, 只是大多是关于医术上的讨论, 明里暗里也存在着竞争关系,和现在的热闹不太一样。 这几个人好像对修炼都不怎么热衷, 反而对吃的玩的和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感兴趣。 她偶尔见冯子章捡到了天阶的宝物,随手就塞给了江一正, 江一正给了他块烤肉做答谢, 崔元白拿着一大坨灵石和小黑换鳞片, 大黄用自己的狗毛从江一正那里换了颗玉灵丹…… 放在她宗门里,这种不等价交换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如果真的发生, 那绝对是有陷阱和阴谋,所以当他们对自己十分热情的时候, 她第一反应是警惕和害怕, 然后趁机逃跑。 虽然逃跑失败了, 但她渐渐发现自己好像误会了, 这群人不是她想的居心叵测老谋深算,也不是彼此之间勾心斗角,而是真的有点……傻乎乎的。 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甚至她只给了个小小的安魂香囊,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就很认真地对她说了谢谢,她的纳戒里莫名多了一小截红色的木头。 那个看着冷冰冰很严肃的太尊给了她一整袋罕见的生骨丹。 半夜觉得冷的时候,江一正还给她盖上了小毯子,冯子章做烤肉的时候还记得给她的小红蛇留了一份。 有些事情完全没必要也没有意义,但他们好像都很认真在对待,比如只烤了五个地瓜,也要保证每个人和灵宠都能吃到自己的那一块,明明只是连凡人都不稀罕的吃食…… 一群奇怪的人。 仰灵竹这么想着,但还是学着他们的样子认真吃完了手里的地瓜。放在从前,她绝对不会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 现在却觉得格外踏实——虽然她至今没弄明白这群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到底为什么会聚在一起,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捉摸不透。 明明每个人都姓氏不同,为什么……看着像是凡间界的一家人? “灵竹姐姐,我可以跟你换那个大铃铛吗?”崔元白蹲在她面前,手里是颗胖乎乎的人参,少说也有五百年。 仰灵竹愣了一下,看向自己腰间的医铃,赶忙推拒,“我、我这个就是普通的铃铛,你这人参……太贵重了,能买上千个这种铃铛。” 崔元白眨了眨眼睛,“可是现在没卖的,而且爹说你重伤未愈身体很虚弱,用人参补一补最好了,我有很多人参的,但没有铃铛。” 仰灵竹有些无措道:“可是……” 崔元白拽住她的袖子轻轻晃了晃,“灵竹姐姐,求求你了。” 仰灵竹将医铃解下来,“这铃铛你喜欢拿去玩吧,人参我不能收,太贵重——哎。” 崔元白将人参塞进她怀里,笑道:“谢谢灵竹姐姐,那就再加两串糖葫芦吧,咱们出去后记得给我买!” 说完拿着铃铛就跑了。 仰灵竹看着自己手里胖乎乎的人参,有点恍惚。 竟然用个普通的铃铛和两串糖葫芦换了颗五百年的人参,要是师兄师姐们知道了怕不是要羡慕嫉妒死。 啊,差点忘了,他们已经死了。 仰灵竹目光有些黯淡下来,捏了捏纳戒,里面放着医仙谷的掌门印和宗门纹。 “收拾一下准备走了。”宁不为从山洞里出来,见几个孩子闹成一团人畜不分,喊了一声。 还在闹着给小黑戴铃铛的几个瞬间老老实实站好。 宁不为捏着小长条,满脸不解:“就这么个脑袋大身子细的玩意儿你们给他戴铃铛,怎么想的?闲的没事做了?” 仰灵竹默默点头,没错,实在太无聊了。 崔元白仰着脸认真道:“爹爹,小黑浑身上下太黑了,还很调皮到处跑,戴个铃铛我们就知道它去哪儿啦。” 宁不为点了点头,“有道理。” “就是小黑不老实,我们逮不住它。”江一正说:“我还给它编了个七彩的绳子。” “爹,你有办法给它固定住吗?”冯子章期待地看着宁不为。 宁不为:“我想想。” 仰灵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蹲在地上,和他们认真地研究怎么给条黑龙戴铃铛:“…………” 说好的,狠辣阴沉的大魔头呢? 她一脸麻木,直到看见褚峻抱着孩子出来,顿时看到了希望。 这位太尊高冷厉害,一看就很靠谱的样子,绝对不会让他们继续在这里胡闹。 “做什么呢?”褚峻走到宁不为身后。 “给小黑拴个铃铛。”宁不为头也不回道。 他手底下的小黑不老实打滚,咬着他的手腕不放,“嘤~” 你们也太欺负龙了!我要离家出走! “我来。”褚峻将宁修递给旁边的江一正,伸手拎过了小黑。 原本挣扎打滚的小黑龙瞬间老实了下来,一动不动,褚峻将铃铛挂在它的龙角上。 宁不为:“…………” 其他人:“…………” 江一正勇敢地替大家发声:“……有点丑。” 小黑龙不敢嚎也不敢对褚峻发脾气,只耷拉着龙脑袋吧嗒吧嗒掉眼泪,想往宁不为身上扒拉。 褚峻沉思片刻,看向宁不为,“用个符固定?” 宁不为弯着眼睛,严肃地点了点头。 在旁边围观的仰灵竹:“…………” 无论老少,这群人就没个靠谱。 一炷香后,小黑终于被戴上了铃铛,团成一团委屈地躲在大黄肚子底下掉眼泪。 等仰灵竹想起来再看它时,已经又活蹦乱跳甩着脑袋听铃铛响,叮叮当当吵得很,被那个大魔头一甩手往铃铛上放了个小隔音结界,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众人也随之松了一口气。 仰灵竹:“…………” 所以你们费劲巴拉地给它戴上图什么? —— 因为飞舟化作了齑粉,所以怎么带着这群不怎么老实的孩子离开是个问题。 宁不为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因为这种问题头疼。 “放天涛尺上圈起来算了。”宁不为道。 褚峻道:“不太安全。” 宁不为啧了一声:“等出去买座宅子吧。” 褚峻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宁不为伸手摸了摸鼻子,有理有据道:“总不能天天带着群小孩到处跑。” 他这几百年来在十七州四处游荡,居无定所,从没打算给自己安排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不管是飞升还是陨落,宅子这种东西对他来说都没什么用处。 但现在莫名其妙地就突然起了这心思——也不算莫名其妙,这群小孩的存在感过分强烈,他总不可能真当小猫小狗养着。 褚峻道:“我在梨城有处宅子,若你不嫌弃,可以将他们安排在那里。” 宁不为有点惊讶,“你还有宅子?” 褚峻清了清嗓子,“早年间我常去凡间界游历,便在梨城置办了处歇脚的地方。” 宁不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揶揄道:“看不出来啊,我还以为你喜欢在山洞里闭关……” 说完他才想起褚峻闭关是为了什么,顿时有些尴尬地闭上了嘴。 褚峻笑了笑,然后弯腰将摇晃着走过来的宁修抱了起来。 “啊~”宁修统共走了四五步,却很骄傲的冲褚峻炫耀,抓着他的袖子示意自己走的“一大段”路。 我很厉害哒~ 褚峻将宁修放到宁不为的怀里,顺手捏了一下宁不为的脸,“别多想。” 宁不为正抱着儿子,脸猝不及防被捏了一下,震惊地瞪着褚峻,“你干嘛?” 宁修茫然地看了他爹一眼,学着宁不为的样子瞪圆了眼睛,鹦鹉学舌:“啊~呀~哒?” 褚峻掩在袖中的手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轻咳道:“该出发了,走吧。” 说完一本正经地转身离开。 宁不为低头问宁修,“他刚才是不是在调戏我?” “啊哒~呀?”宁修懵懂地歪了歪脑袋。 爹爹~家里什么时候再吃肉饼饼呀? 宁不为点了点头,“你说的对,他果然在调戏我。” 宁修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哒~” 我又饿啦~ “没错。”宁不为眯起了眼睛,“是他先勾引我的。” “哎~”宁修幽幽地叹了口气。 还有好久好久才能吃下一顿糊糊呢~ 宁不为拍了拍他的小脑袋,一本正经道:“乖,说了你也不懂,” “哒~”宁修伸手摸了摸他爹写满了阴谋诡计的俊脸。 爹爹好开心呀~ 宁不为脸上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有道理,今天晚上就把他收拾了。” 第107章 玉泉(四) 最后经过商量, 褚峻最终还是花费了些时间又雕了一艘飞舟,只是时间匆忙,并不精致, 但好在空间特别大,足够让小孩在里面闹腾。 崔元白大概是在紫炎刀里关得时间太久了,特别喜欢到处跑,追着大黄和小黑上蹿下跳, 宁修兴致勃勃地想要加入, 奈何他欢欢哥不带他玩,反而特别热衷拽着冯子章。 冯子章累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躺在地上,冲崔元白摆手, “我……我不行了, 让我歇会儿。” 崔元白拽着他的胳膊,“大哥, 再陪我玩一小会儿。” “啊~”宁修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拍了拍崔元白的胳膊。 欢欢哥哥,我们一起玩呀~ 崔元白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你太矮了,还不会走, 乖乖坐着看我们玩。” 宁修不肯放弃,跟在崔元白后面晃悠着往前走,“啊哒~” 我也很厉害哒~ 跑得……可快呢~ 结果因为着急,刚走了两步,就啪叽摔到了地上, 磕到了脑门, 因为短胳膊短腿, 怎么都爬不起来。 正在疗伤打坐的仰灵竹离他最近,便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宁修睫毛上还挂着两滴泪,扶着她的胳膊仰脸看着她。 仰灵竹不知道该笑还是该说话,索性就没什么表情地盯着他。 结果宁修冲她奶乎乎一笑,伸手拍了拍自己挂在脖子上的小香囊,“啊~咿呀~” 仰灵竹发现自己竟然理解了他的意思,对小娃娃点点头,“不客气。” 宁修歪了歪脑袋,伸手指着她的流苏耳坠,“呀~啊?” 好漂亮呀~我可以摸一摸吗? 小家伙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看着乖巧又可爱,仰灵竹犹豫了半晌,伸手将他抱了起来。 宁修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耳坠,开心地和她说话:“啊呀~” 软乎乎哒~ 仰灵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纳戒里,都是些草药和医书之类的枯燥东西,不怎么适合小孩玩,正无措的时候,却发现宁修已经窝在她怀里摆弄起一个巴掌大的小木偶在玩,还指给她看,“啊~” 灵灵姐姐,一起玩呀~他是我的好朋友~ 仰灵竹低头看向那木偶人,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的,但骨骼关节都十分逼真,甚至连五官和发丝都与真人无异,即便身上穿着可爱的小鸭子衣裳,看着也……格外诡异。 让人很不舒服。 仰灵竹皱了皱眉,伸出手对宁修道:“我可以仔细看一看吗?” 宁修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将小木偶放进了她掌心,“哒~” 不可以啃坏呀~ 仰灵竹捏着木偶人,往里面探入了些许灵力,结果发现这木偶五脏六腑俱全,愕然之际,那木偶的眼睛竟然眯了起来,她悚然一惊,木偶从手里掉了下去。 木偶正好落在宁修圆滚滚的小肚子上,他伸手将小木偶抱住,拍了拍木偶的头,“哎呀~” 不怕不怕~ 仰灵竹抿了抿唇,单手抱起宁修就往外走。 江一正刚推门进来,便见仰灵竹神色凝重地抱着宁修,“灵竹,怎么了?” 仰灵竹看了那木偶一眼,道:“这木偶人不对劲,魔——宁修的父亲在哪里?” 江一正吓了一跳,看那木偶也没看出什么门道来,但不敢轻视,“爹和太尊好像在封印什么契,在隔壁设了结界,不让人打扰,我们可以在门外等着。” 仰灵竹点了点头。 冯子章终于摆脱了崔元白和小黑的折磨,满脸疲惫的走过来,“怎么了?小江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我刚才去外面透了透气。”江一正挠了挠头,“子章,灵竹说小山的这个木偶人不对劲。” “啊!”冯子章一拍脑门,“对,之前欢欢也跟我说来着,我们本来打算告诉太尊,结果有人偷袭,我俩就给忘了!” 仰灵竹:“?” 这个“大哥”果然……一点儿都不靠谱。 —— 虽然有些事情挑明了,但宁不为还是觉得将道契封印起来比较好,毕竟有人随时随地能畅通无阻地进入自己的识海,甚至想某些东西的时候都能“心灵相通”……很不方便。 褚峻倒是没有反对,只是当时看向他的目光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这次道契的封印很顺利,又因为不急着赶路,用的时间有些长,等两个人傍晚打开门,就看见大大小小的几个孩子蹲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宁不为:“…………” 虽然他和褚峻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但这么被直勾勾地盯着,突然有种莫名地心虚。 “有事?”褚峻倒是很坦然。 “欢欢和灵竹都说小山的这个木偶有问题。”冯子章指着宁修怀里抱着的小木偶人。 宁修看他们都神情凝重,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抱紧了自己的小人偶。 “有很危险,很讨厌的气息。”崔元白只能描述出自己的感受,却不怎么具体。 仰灵竹见状道:“这人偶的所有骨骼肌肉和关节都与真人无异,而且我用灵力探查时,里面五脏六腑俱全,只是经脉走向与人完全相反,刚才我拿的时候还会眨眼。” 宁不为知道这个小人偶,之前听褚峻说是尚暖薇送给宁修的见面礼,尚暖薇是郝诤的师妹,褚峻好像和她也有些交情,除去这些,他在万玄院时的符篆便是尚暖薇亲自教的,算是他的一位授业恩师。 听完仰灵竹和崔元白的话,他和褚峻对视一眼,蹲到宁修面前,用一种哄骗小孩的口吻到:“给爹看看好不好?” 宁修看看他看看褚峻,又看了一圈周围的哥哥姐姐,将怀里的小木偶人抱得更紧了,“哒!” 宁不为挑了挑眉,装模作样地对儿子保证,“我就看一眼,不会给你弄坏的。” 不过若是什么居心叵测的阴邪之物,还是捏成木头渣比较好。 可惜宁修对宁不为的情绪变化太敏感,一脸抗议地看着他爹,“啊~” 爹爹不能杀他~ 褚峻掌心多了只胖嘟嘟的小鸟,对宁修道:“用这个和你换。” 那只小鸟羽毛蓬松漂亮,渐变的天青色流光溢彩,乖巧地站在褚峻的手指上,轻轻地蹭了蹭宁修的脸蛋,“叽叽~” 往常宁修很喜欢这些漂亮的小动物,但这次却不知为何,竟然坚定地拒绝,甚至往后退了一步,使劲摇了摇头,“哒!” 我只要我的小人偶! 宁修甚至罕见地发了脾气,坐在地上背对着所有人,死死抱着小人偶不肯撒手,圆滚滚的背影里透露着倔强。 宁不为哭笑不得,伸手轻轻戳了戳他的肩膀,“给爹看看呗,就看一眼。” “哼~”宁修闷不吭声地往前挪了挪小屁股,不肯理他。 宁不为啧了一声,准备用法术把那个小木偶给换出来,被褚峻拦住。 “哭了不好哄。”褚峻道:“等他晚上睡着吧。” 宁不为看着宁修固执又倔强的背影,“这驴脾气,也不知道随谁。” 褚峻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没了道契的作用,宁不为竟然也理解了他的意思,理直气壮道:“我向来识时务。” 褚峻眼中闪过笑意,“嗯。” 到了晚上,宁修终于撑不下去,抱着小木偶人脑袋一点一点的,好几次差点栽进宁不为的怀里。 “睡吧睡吧,不给你动。”宁不为伸手戳了戳他的脸蛋,“你要不放心就把你这宝贝藏起来,我们不看。” 宁不为伸手捂住眼睛,“快藏。” 宁修又困顿地看向褚峻。 褚峻慢条斯理地转过身去。 宁修拿着小木偶人东看看西看看,最后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自己手腕的小铃铛里,才放心地叹了口气,伸手拽了拽宁不为的袖子,“啊~” 爹爹,娘亲,我藏好啦~ 宁不为放下手,“藏好了?” 宁修困顿地点了一下头,然后接连打了好几个小哈欠,往褚峻怀里爬,“咿~哒~” 要娘亲哄~ 褚峻刚把他抱起来,小家伙就闭上了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宁不为拿着温帕子给他擦手,轻哧道:“小蠢货,统共就那么点藏东西的地方。” 褚峻接过帕子给他擦汗,笑道:“拿出来看看吧。” 宁不为光明正大地从宁修的铃铛里将那个小木偶人给提溜了出来,那木偶在他碰到的刹那就要跑,被褚峻一指头按在了原地。 宁不为目光一沉,“竟还是个成了精的。” 那木偶人统共半个巴掌大,在褚峻手底下拼命挣扎,还试图咬褚峻的手指,木头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宁不为伸手将他抓进手里,朱雀碎刀抵在了他细长的木头脖子上,“剖开看看是什么玩意儿。” 那木头人偶顿时挣扎地更凶了,宁不为听着这声都快怀疑他要把自己给拧碎。 褚峻用灵力将那人偶包裹住检查一遭,“不是邪物,也无魂魄精血,不是活物。” 没有生机和魂魄,那就不像大黄和小黑一样是被宁修影响所化。 “别人控制的傀儡?”宁不为瞬间就想到了裴和光,脸色瞬间一沉。 说完他将这木偶里外都检查一遭,不管是阵法还是符篆都没有发现一点儿痕迹。 褚峻和宁不为对着这挣扎不停的人偶检查半晌,无论怎么看都是块做工精致点的普通木头,这也是为什么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注意到这人偶的原因。 一块木头,没有生气,也没被人操控,就算能跑会跳也不过是个死物。 “尚暖薇会些机关之术,能动也不奇怪。”褚峻道:“元白和灵竹觉得不舒服,大概是因为这木偶不知从哪里沾了点尸气。” 像木头这种死物会沾上尸气再正常不过,宁修被带着到处跑,说不定是在哪里沾上的,祛了就好。 褚峻往那木偶人眉心点了一点朱砂。 小木偶人开始拼命地擦自己的眉心,发现擦不掉之后整块木头都绝望地摊在了原地。 宁不为见他脸上生动的神情——起码一个木偶人做出来足够生动,诧异了一瞬。 结果这么细微的一个愣神,那小木偶就一脚踹在了他的拇指关节上。 宁不为吃痛,手上的力道一松,那小木偶人就趁机跳到了宁修身上,使劲晃宁修的领子。 “啧。”宁不为一把将他薅过来攥进了手里,语气阴森道:“一块破木头凶性还挺大,你这么喜欢我儿子,不如就当柴火给他熬碗糊糊吧。” 小木偶人被他攥着,木头做成的胳膊撑在他的虎口处想把自己使劲往外拔,结果宁不为说完这句话,整个木偶顿时停下了动作,了无生气地耷拉下了脑袋。 宁不为一脸得逞的阴恻笑容,结果抬眼就看见宁修震惊地瞪圆了眼睛,小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宁不为浑身一僵,看向褚峻:“……他什么时候醒的?” 褚峻无奈道:“你说用柴火熬糊糊的时候。” 大概是想吃米糊条件反射般醒过来,结果就发现自己的宝贝玩具被他爹一脸杀意地攥在手里。 宁不为晃了晃手里装死的小木偶人,冲他儿子干笑:“我…刚捡到,你信不信?” 宁修眼眶里的泪在打转,显然不信他爹胡说八道,伸手要去拿自己的小木头人偶,宁不为下意识地躲开没让他碰。 宁修小嘴一瘪。 伤心的哭声顿时填满了整个飞舟。 第108章 玉泉(五) 宁修哭得惊天动地, 而且这次好像是真的急眼了,一声就要哭到没气,小脸憋得通紫,眼看就要倒不过气来。 褚峻抱着他站起来, 使劲给他拍了一下后背, 才让他猛地喘上这口气来。 可即便宁修哭得声嘶力竭,想伸手要宁不为攥着的小木偶人。 宁不为见他一副要哭死的过去的模样, 不管怎么样还是心疼了, 便试图用了个障眼法,给了他个一模一样的木偶人, 却被宁修一眼看出来,接都不肯接。 “哇——”宁修哭得更厉害了。 我要我的小木偶人—— 最后无法,宁不为只好把装死的小木偶人递给他。 宁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抱着自己的小木偶人又哭了好一会儿, 才抽泣着停下来,一会儿拽拽胳膊一会儿拽拽腿,确认没少一片木头屑才放下心来。 就是眉心那点朱砂怎么都擦不掉。 “啊~”宁修鼓了鼓腮帮子。“啊哒~” 小木偶人不好看了呀~ 宁不为一脸不爽地盯着那个木偶人。 虽然确定这玩意儿除了劲不小没什么害处, 但让他儿子这么在意他就莫名不爽。 啧,一块破木头。 “为块木头至于么?”宁不为酸溜溜地盯着那个小木偶人, 阴恻恻威胁道:“有本事你就一直装死。” 那木偶人安静地被宁修抱着, 毫无动静。 “啊~”宁修仰起脸看他。 爹爹说话不算数~ 宁不为用帕子给他擦脸上的眼泪,“他自己跑出来的,不信问你娘。” “啊?”宁修哭得太狠,嗓子都哑劈了, 褚峻往他后背一摸, 摸了一手的汗。 见宁修跟自己求证, 褚峻垂下眼睛, 昧着良心道:“嗯,他自己跑出来的。” 被宁修抱着的小木偶人:………… 宁修低头看了看小木偶,又抬头可怜巴巴地看向宁不为:“啊~” 爹爹~他是我的好朋友~不坏哒~ 宁不为清了清嗓子,将他抱过来,“留着留着,不给你烧。” 褚峻给他换了个身清爽干净的小衣裳,宁修打了个哈欠,指了指衣服上的小黄鸭,又指了指木偶身上的小衣裳,“哒~” 一样的小鸭鸭~ 好不容易把宁修哄睡,宁不为又悄悄在那木偶上扔了几张符才放下心来。 窗外已是明月高悬。 飞舟不急不缓地破开流云前进,褚峻站在窗户前背对着他,手里似乎拿着几颗小石头,他走过去坐到了窗台上,“推算?” “嗯,这木偶确实有些怪异。”褚峻将手里的小石头往窗台上随意一撒,其中一颗滚到了宁不为的膝盖边,撞了一下又稍微滚开了些许。 宁不为低头和他一起看卦象。 “这是什么意思?”宁不为觉得眼熟,褚峻好像教过他,但是他想不起来。 “同根同源,生死相抵。”褚峻说完眉头微蹙。 宁不为不太会解这卦象:“同根同源……这木偶也是玲珑骨?” “应该不是,但和玲珑骨渊源颇深。”褚峻指着和他膝盖快要挨在一起的小石子,“这木偶人和宁修虽不似和你我血脉相连,却也极为亲近,许是玲珑骨借你我血肉精魂化人之前结下的缘分。” 宁不为眉毛拧得快打成结,“生死相抵呢?” “……这木偶是来报恩偿命的。”褚峻看向两个撞在一起的小石头,石头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宁不为愣住,“偿命?” 因果循环,若报恩,最大不过救命之恩,可若偿命,便是滔天大恨,要是报恩偿命掺在一起—— 宁不为手腕一翻,朱雀窄刀应声而出,面色阴沉地从窗台跳下来,“这破木头还是劈成柴最好!” 褚峻赶忙拦住他,“这是宁修自己的事情,若你我贸然插手,恐怕会让事情更糟。” “他本来就魂魄不稳随时魂飞魄散,还有什么七七四十九道命劫,稍有不慎就完蛋,这破木头还来添乱,不插手让他等死吗!”宁不为冷声道:“狗屁的生死相抵,他是个什么东西配跟我儿子的命栓在一块!?” “乘风,你冷静些。”褚峻将他手里的朱雀窄刀拿走,沉思片刻道:“这未必是坏事。” 宁不为眉头皱得死紧。 “你还记得桑云给的批语么?”褚峻道:“‘追根溯源,散于四方’,这木偶和宁修是同根同源,未必不是宁修的生机。” 宁不为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我们此次来浮空境就是为了找宁修的根源,花燃已经找到了当年宁行远取玲珑骨的山洞,在等我们过去了。”褚峻伸手捏了捏他的肩膀,“有这木偶在,便又多了条线索。” 宁不为沉默半晌,开口道:“花燃是谁?” 褚峻:“……小丘山上的那个花妖。” “哦。”宁不为道:“我不太喜欢他。” 褚峻无奈道:“他已经换回自己的脸了。” 宁不为轻哧一声,靠在窗户上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我还是喜欢这张脸长在你身上。” “嗯。”褚峻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宁不为因为算出来的这一卦情绪不怎么高,褚峻的卦术出神入化准得吓人,他一想到这木偶可能坑害过玲珑骨就膈应——就算是玲珑骨而不是现在的宁修也膈应。 去他娘的同根同源,同根同源还这么害一块无辜的小骨头,他这块破木头良心不痛吗?谁稀罕他偿命…… 褚峻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时间不早了,休息吧。” 宁不为因为他这轻轻的一拍顿时乐了,揶揄道:“你这手法,我又不是宁修。” 褚峻看了他一眼,低头在他嘴角轻轻印了一下,温声道:“这样?” 温软的触感转瞬即逝,宁不为下意识地舔了舔嘴角,才想起自己今晚原本的打算来。 他本来打算今晚收拾褚峻来着。 结果被块破木头给搅和了。 宁不为不满地搂住他的腰,往他脖子上狠狠亲了一口,只能遗憾地换个方式,偏头凑在褚峻耳朵边上道:“褚掌教,我丹田好像又有点裂纹。” 果不其然,褚峻闻言神色一凝,“可是在墓中曹操纵了太多法阵?” 宁不为目光严肃,“你用神识进我识海里帮忙看看,行吗?” “好。”褚峻点了点头。 见他入定,宁不为懒洋洋地勾起了嘴角。 啊,真好骗。 而后愉快地进入了自己的识海准备“享用”美人。 谁知神识沉进了识海,却没有发现褚峻神识的影子。 搜寻一圈仍不见人影之后,宁不为突然觉得有些不妙,试探地喊了一声:“褚峻?” 话音未落,整个人便被一大团白雾抵在了断壁残垣上,温热又湿润的雾气在他身体各处徘徊留连,缱绻又暧昧。 宁不为脸对着长满了青苔的断墙,刚想转头,后脖颈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不轻不重地掐住,褚峻微沉的声音混杂着苦香贴着他的耳朵响起: “方才封印道契时我便检查过你的丹田,非常……好看。” 掐着他后脖颈的手指轻轻按在了喉结上,身后有人低头咬住了他的肩膀。 浓郁的白雾中,另一只手扣住他试图偷袭的双手,轻松制住了他试图想反抗的动作,宁不为的手腕被迫抵在了后腰处,褚峻的声音像是变成了轻飘飘地羽毛,在白雾中窸窸窣窣地顺着后腰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不过再仔细检查一遍,倒也无妨。” 宁不为懒洋洋地笑了一声,浓郁的黑雾瞬间炸开,和白色的雾气纠缠在了一起。 迷宫般的识海里,大雾四起,弥漫勾缠。 第109章 玉泉(六) 江一正靠在栏杆上吹着晨风, 手里捏着个小蝴蝶,举在眼前仔细端详。 这是她之前在晏锦舟的墓中捡到的,当时便觉得眼熟,后来才想起来这蝴蝶的模样和之前江凌墓中的蝴蝶十分相似。 江凌死在了四百八十年前, 看模样也不过七八岁, 又和她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她对江凌的事情很好奇,可惜她爹刚开始说就被事情打断了, 之后她也没有机会再去问。 “小江, 怎么起得这么早?还没出太阳呢。”冯子章打着哈欠从船舱里走出来,被冷风吹得一哆嗦。 江一正直起身子, 捏了捏手中的蝴蝶,“子章,你说这世上真的有轮回转世吗?” 冯子章盘腿坐在了她身边,闻言挠了挠头, “我以前在云中门的时候,听长老讲过轮回转世,禁术里也有什么保留记忆转生之法……应该有的吧, 不过没有亲眼见过。” “而且,就算真的转世了, 没有记忆也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吧。”冯子章伸手擦了擦眼角, “我有个师兄就沉迷在这上面,却又想不明白,生生把自己给搞疯魔了,最后还是师父把他救回来的。” 江一正抿了抿唇, “有点吓人。” “嗯。”冯子章点了点头, “我师父说过于沉湎前世就会变成执念, 着迷于来世就易生妄念, 都容易走火入魔影响道心……我反正是想不太明白。” 可即便他师父闻鹤深明白这个道理,却也一直没能从自己的过去里走出来。 可见明白和做到完全是两件事情。 “我也不太明白。”江一正被冯子章这两句话说得头晕,她心里又藏不住话,便对冯子章道:“我刚进浮空境掉进了个墓里,墓主人是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 冯子章使劲搓了搓胳膊上蹦出来的鸡皮疙瘩,声音有点发抖,“小江江,大半夜就别跟我讲鬼故事了,我驱邪咒都没背完整过。” 江一正哭丧着脸道:“我也很怕,爹开了个头就没再说,我已经好几个晚上睡不好觉了。” 一做梦就梦见自己躺在棺材里和那个叫江凌的小姑娘肩并肩手拉手,简直就是种折磨。 江一正欲哭无泪,“今天听灵竹和欢欢说那小木偶人有问题,我就突然想起我从墓里捡的这个小木蝴蝶,都是木头的,会不会是什么不好的东西啊?” “别、别别瞎想。”冯子章紧张地咽了咽唾沫,“这不就是木蝴蝶么,总不成有什么邪物藏在里——” 江一正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惊恐地将开始冒黑气的木蝴蝶拼命扔了出去,结果正巧扔到了飞舟的栏杆上,“嘭”得一声又弹了回来。 “娘的!!”江一正扯着冯子章连滚带爬地往后躲。 冯子章磕磕绊绊地念着驱邪咒,结果念了两句就死活想不起下一句是什么,崩溃地抓着头发,“下回爹罚我抄书我再也不偷懒了——啊啊啊你不要过来啊!” 腥臭的气息和浑浊的黑雾弥漫了整个甲板。 冯子章惊慌中突然感觉有什么想往他眉心里钻,却被一股无形的屏障挡在了外面,那邪物嘶吼了一声,退而求其次对准了江一正。 “小江!”冯子章不知道自己怎么想起的驱邪咒,掌心顿时金光大盛,猛地扑了上去一把抓住了雾气之中的人形。 “呵,不自量力!”被他抓住的那东西冷笑一声。 冯子章一听这声音便认出这是之前在离合阵中的那个怪物,“是你!?” 严流光被认出来也丝毫不惧,桀桀笑道:“我收拾不了那个和尚,还收拾不了你们这两只小杂碎么!” 江一正从惊惧中回过神来,气沉丹田,大声一吼:“爹!救命啊!” “呵,打不过就喊爹?”严流光一脚将冯子章踹开,一步步逼近江一正,不屑道:“你爹是谁?” “她爹是我。”一条长鞭带着比严流光身上更浓郁纯粹的黑雾将他捆了个结实,然后被人一脚踹到了船尾。 严流光循声望去,便看到一袭玄衣的冷峻男子站在甲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待看清他的模样后,面色一阵扭曲,“宁不为!?” “爹!”冯子章和江一正跑到了他身后。 宁不为的脸色黑如锅底,十分不爽。 好不容易逮住机会跟姓褚的“深入”交流一下,结果他在识海里搂着褚峻刚睡着,就有不长眼的来扫兴。 天边露出了暖色的霞光,晨风微凉,船舱里开始陆续传来活动起床的声音。 宁不为看着被捆着的邪物,“哪儿来的?” 江一正满脸愧疚地指着地上碎成两半的蝴蝶,“我、我之前在墓里捡的,没想到他竟然藏在里面……” 冯子章点点头,“爹,他就是之前在离合阵中想取我性命的怪物!” 宁不为仔细看了几眼,勾起了嘴角,“严流光?” 严流光声音尖锐道:“宁不为!你和晏锦舟狼狈为奸作恶多端,迟早会变成人人喊打喊杀的魔头!遭世人唾弃!” 宁不为抱着胳膊笑道:“不才,在下已经是魔头了。” 严流光还要骂的话被卡在了嗓子眼里。 “魔头怎么了!我爹就算是魔头也是世上最好的魔头!”江一正愤愤不平道。 宁不为原本勾着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冯子章在旁边小声地提醒她,“妹妹,通常来说魔头越坏的越厉害。” 江一正恍然大悟,立马改口,语气中带着惩恶扬善的坚定:“我爹是世上最坏最凶恶的魔头!他这就替天行道收拾了你!呵。” “没错!”冯子章一脸正气浩然地点头,“像你这种低阶的邪物,都不够我爹塞牙缝的!呵。” 正巧一只脚迈出门口有幸听见的仰灵竹:“?” 被威胁的严流光:“…………” 宁不为咬牙低声道:“……闭嘴。” 他第一次觉得跟人放狠话这种行为充满了尴尬。 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的冯子章和江一正瞬间乖巧无害。 严流光本来就是被困在离合阵中受折磨的魂魄,受了重伤才侥幸从明桑手里逃出来,而后趁着混乱钻进了一个容器里养伤,只是一直被这女修塞在纳戒中,也不知道其身份,直到再见到冯子章,才又动了想夺舍的心思。 只是万万没想到,宁不为竟然也在这里。 他恨恨道:“没想到晏锦舟早就死了四百多年,哈,真是活该!果然人贱自有天收!” 宁不为冷眼看着他,“分明是你们严家当年设下圈套加害她。” “害得好!她若不害我,严家怎么可能会害她!”严流光哈哈大笑,继而笑容扭曲,“啊,也不对,就算她不害我,也绝对不可能活着从梨城离开!那姓裴的倒有些手段,竟然真让她把命留在了梨城,报应!哈哈哈这就是报应!” 宁不为一把将人抓了过来,不等严流光反应,直接开始搜魂。 严流光痛苦的嘶吼了一声,试图攻击宁不为,“你这个疯子!竟然连带着自己的魂魄一起搜!疯子!” “爹小心!”江一正赶忙去挡,却不等靠近整个人便僵在了原地。 “小江?”冯子章要去拽她,却被人拦住,“太尊?” 褚峻抱着刚醒过来的宁修,道:“他们在共享搜魂记忆,你若碰了也会被强行带进去。” 冯子章担忧道:“共享搜魂记忆?难道爹顺带着把自己的魂魄也给搜了?” 搜魂这种事情稍有不慎就可能变成痴傻,冯子章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搜魂还带上自己的。 “这严流光非人,魂魄也无任何依附载体,你爹只能用自己的魂魄为媒介。”褚峻目光平静道。 “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的代价?”冯子章不解。 褚峻道:“他大概,很想查清楚一些事情。” 冯子章还是有些不放心,“那小江她——” “她是借着乘风的魂魄进去的,不会有事。”褚峻看向一脸凝重入定搜魂的宁不为和神色慌张的江一正,“不过是趁此了结一段前尘执念。” 江一正平日里看着大大咧咧,心里从来不藏事,最大的烦恼就是今天吃什么和明天吃什么,冯子章和她志同道合,除了两个人偶尔踌躇满志想要努力修炼外,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混吃等死,过得很是欢乐。 所以听完这话冯子章就愣住了,不可置信道:“小江……还带着前尘的执念?” “嗯。”褚峻垂眸看向懵懵懂懂的宁修,又扫了一眼被他抱在怀里的小木偶,“只不过终归是前尘往事,了结之后便不该过多纠缠,否则害人害己。” 冯子章总觉得太尊话里有话,好像不是在跟他说,而且声音里罕见地多了丝冷意,听上去……更像是某种威胁。 威胁? 冯子章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吓糊涂了,像景和太尊这么温和善良的大好人,怎么可能会威胁别人。 “啊?”宁修拽了拽褚峻的衣服,指着一动不动的宁不为。 娘亲,爹爹怎么了呀? “没事,他很快就会回来。”褚峻给他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收回了目光。 冰冷带着威胁和杀意的视线离开,被宁修抱着的小木偶才缓缓松了口气,试图抓住宁修的小袖子。 然而下一瞬就被人捏住了脑袋扔进了纳戒里。 “啊~呀?” “先去吃米糊,吃完你爹就回来了。” “哒!” 第110章 玉泉(七) * 十六岁的宁乘风被崇正盟四处追杀, 途中被晏锦舟救下,不久便改了名字,改成了宁不为。 “不为”二字充分体现了晏锦舟希望他老老实实别惹事的真切希望, 但是很显然宁不为做不到。 整个宁氏家族一夕覆灭,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查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寻仇, 是内讧, 还是别的什么, 他迫切地需要找到一个原因, 来填补家破人亡后的悲痛。 完全和晏锦舟对他期望背道而驰。 晏锦舟是个随心所欲的暴脾气, 宁不为是个养尊处优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两个人动不动就吵架, 没过几个月就再次爆发了冲突。 晏锦舟说他要是再查宁家的事情, 就让他滚。 于是宁不为干脆利落地滚了。 他拿着宁行远留给自己的朱雀刀, 因为驯服不了, 跟抱着块废铁没什么两样, 但这块废铁却是个明晃晃的靶子,好像在冲崇正盟的人招手呐喊: 我是朱雀刀哦, 快来抓拿着我的这个姓宁的! 没了晏锦舟的庇佑,十六岁的宁不为被追杀得筋疲力尽,很多次都命悬一线,却不知道是因为运气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能剩下口气在。 他四处逃亡根本没有办法修炼,灵力耗尽,丹田枯竭, 甚至许多天都没能吃上顿饱饭, 无时无刻都紧绷着神经, 生怕自己被崇正盟的人发现,还要追查宁家灭族的真相,脑子里那根弦摇摇欲坠。 闻在野不停地给他传信,他一次都没回,但当他路过云中门山下的镇子时,还是忍不住回了一封信。 他本来只是想借些灵石,可当对着好友恳切担心的眼神,当被闻在野拽着往云中门走的时候,他动摇了。 他想:我歇一歇,我只想好好睡一觉,睡醒之后我就立刻离开。 然后因为自己的愚蠢和自私连累了闻在野一条性命。 闻在野被护山大阵生生压断了脊骨,用命给他换了条活路。 他一直绷着的神经终于断了,他跑去了小丘山,坐在山顶吹了一晚上的冷风,朱雀刀几次架到脖子上又被拿了下来。 归根结底,还是不甘心。 他满十七岁的这个月,又碰上了消失很久的晏锦舟。 宁不为穿得一身破烂的灰袍子,头发乱七八糟地扎在脑后,抱着朱雀刀蹲在路边上一边啃干饼一边往豁了道大口子的胳膊上拍劣质的止血符。 有人缓步朝着他走过来。 宁不为一边若无其事地咬着饼,一边悄悄摸上了朱雀刀。 虽然他还没彻底将这破刀驯服,但用来杀个普通修士不成问题。 但当他抬起头,却看见了消失了近一年的晏锦舟。 晏锦舟瞧着混得比他还要惨,身上的衣服沾满了血块和灰尘,靴子还烂了一半,脚底沾满了泥巴和枯草,周身半点灵力都无,腰间挂着三把长短不一的刀剑,有一把还生了锈。 像是从哪里逃命回来的。 “哎,借口饼吃。”晏锦舟一屁股坐到他旁边的台阶上,毫不客气地将他剩的半块饼抢了过去。 宁不为绷着脸没说话,在她盯着自己手里另一张饼看时,犹豫片刻,将饼递给了她。 “谢了。”晏锦舟狼吞虎咽啃完一张饼,豪放地一抹嘴,站起身来呼了口气,“走。” 宁不为坐在台阶上没动。 晏锦舟一巴掌拍在他头上,虽然是个女修,但温柔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宁不为刚吃下去的半张饼险些被她给扇出来。 “走不走?”晏锦舟没好气地问他。 宁不为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沉默。 “崇正盟的人就在隔壁街,你不跟我走我就去告发你。”晏锦舟叉着腰说。 宁不为抿了抿唇,接受了她的威胁,“走。” 晏锦舟虽然看着比他惨,但常年在十七州游历,手段和见识都比他多得多,尤其是阵法的造诣已臻化境,对上崇正盟的人基本就没有输过。 所以宁不为很不解她到底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幅惨状的。 他每次试图套话都会被晏锦舟识破。 “大人的事情小孩别管。” 宁不为说:“我十七了,不是小孩。” 晏锦舟翻白眼,“十六七的小孩才最烦人,觉得自己天下第一无所不能,净惹些破事出来。” 宁不为一直以为是在说他,但后来每次晏锦舟不知道从哪里狼狈回来的时候都会念叨,他都开始怀疑晏锦舟在外面也有个不省心的徒弟。 “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徒弟?”宁不为将丹药瓶重重放在桌子上,神色紧绷。 晏锦舟啧啧了两声,然后毫不留情地抬脚就踹,“他娘的你一个就让我天天想吊死自己,再来一个我还活不活了!你个混账东西!孽徒!早晚气死我!” 宁不为一边跑一边躲,可不管怎么激将,晏锦舟都守口如瓶。 他逐渐开始习惯晏锦舟每隔两年就会消失一段时间。 他跟着晏锦舟在十七州游荡修炼,将晏锦舟的嚣张和狠辣学了个十成十,从一开始被崇正盟的人穷追猛打到反过来压着打,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挑衅威胁,成了让崇正盟头疼对付的狠角色。 晏锦舟有时候会愁眉苦脸地看着他叹气:“你哥要是知道他光风霁月正直善良的弟弟被我养成了个小魔头,会不会气得从地底下爬上来站我床头?” 宁不为将滚到脚边的人头踢开,冷着脸道:“那就捆起来好好问问他宁家到底怎么回事。” 晏锦舟先是叹了口气,然后装模作样地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宁不为,你好恶毒啊,以后肯定是个欺师灭祖的孽障。” 宁不为幽幽地盯着她。 晏锦舟哈哈大笑。 他早就习惯了晏锦舟对宁家事情讳莫如深,他不问,晏锦舟也不提,他暗中追查,晏锦舟便装看不见,这种相处方式避免了他们之间绝大多数争吵。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二十年。 宁不为三十六的时候,晏锦舟说要回老家看看。 “我妹妹和我的前未婚夫要成亲了。”晏锦舟抱着胳膊道:“虽然那个严流光比不上我们家明桑一根头发,但我就是很不爽。” 宁不为嘴角抽搐,“明桑禅师是个秃驴,没有头发。” 晏锦舟一巴掌呼在他后脑勺上,“那他也是世上最俊美的秃驴!秃驴是你能喊的吗!” 揍完他又托着腮笑得一脸荡漾,“嘿嘿,老娘迟早要把他搞到手…… 宁不为递给她一块手帕。 晏锦舟挑眉表示疑惑。 宁不为一本正经道:“擦擦口水。” “宁不为你个混账东西活腻了是不是!” 晏锦舟一路追杀他追到了梨城。 宁不为大大小小的阵法变着花地跟他师父斗,最后比晏锦舟提前半只脚踏进了梨城。 “不错有长进,已经可以出师了。”晏锦舟满意地点头,“就算我现在死了你也能自己闯荡十七州了。” 不知道为什么,宁不为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中便涌上了股不好的预感,然而还没来得及反驳,便被人撞到了小腿上。 他低头去看,便见一个又瘦又脏的小孩也在仰着头看他,身上还散发着一股莫名的臭味。 宁不为本能地想捂住鼻子往后退,但出于尊重,他没动。 谁知那小孩眼睛一亮,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声音清脆地大喊:“爹!你终于回来啦!” 宁不为和晏锦舟俱是一愣,而后晏锦舟便爆笑出声。 宁不为被师父笑得有些恼,沉着脸对这脏兮兮的小乞丐说:“放手,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爹。” 小乞丐讷讷地用手揉了揉眼睛,红着眼睛小声说:“我爹穿黑衣服,又高又瘦,是梨城最俊的男郎,你是。” 晏锦舟笑眯眯道:“虽然我这徒儿长得确实很俊,但尚未婚娶,怎么可能有你这么大的儿子。” 那小乞丐摇了摇头,“我不是儿子,我是女孩子呀。” 晏锦舟愣了一下,看着她脏得看不出模样的小脸,“啊,真是不好意思这位小友。” 这时候一个路人出声道:“二位道友,你们不用理这个小傻子,她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也不知道是谁唬她说她亲爹穿黑衣裳,逮着穿黑衣的男子就拉着喊爹,你们快走吧。” “阿凌不是傻子!爹说过,阿凌是梨城最聪明的孩子!”小乞丐生气地扑上去要打那个人。 “去去去!滚开!”那人一把将她推倒在了地上,“傻就罢了脾气还这么差,小野种!” 说完也不再管闲事,啐了她一口便大步离开。 叫阿凌的小姑娘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管被磕破的掌心,一把抓住宁不为的手,“爹,阿凌不想待在梨城了,你带我走好不好?” 宁不为将手抽了出来,面无表情,语气也很生硬,“我不是你爹。” 说完便大步往前走去。 “哎,徒弟!”晏锦舟见状赶紧追了上去。 “爹——”阿凌追着他跑,结果没走两步就被绊倒了,好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来,对着从旁边路过的黑衣男子开心地喊:“爹!” “又是你这个疯子,起开,别挡路。”那人一脚将她踹到旁边,大步往前走。 晏锦舟回头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快走几步追上了宁不为。 “唉,可怜的小娃娃。”她捣了一下宁不为,“徒弟,你这无情道果然很无情嘛。” 宁不为道:“少管闲事才能活得长,比她惨的人多了,我难道一个个去帮?我又不是修慈悲道的秃驴。” “嘿,我发现你对我家和尚意见很大啊。”晏锦舟柳眉倒竖,“慈悲道怎么了?人家慈悲道普渡众生心肠柔软善良,浑身都散发着功德的光芒,你想要还没有呢。” 宁不为一脸漠然道:“没头发反的光。” “孽障!今天我就打死你!”晏锦舟抬脚就踹。 随便认爹的小乞丐只不过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宁不为跟着晏锦舟来到了晏府,整座府邸张灯结彩红绸遍布,好像空气里都透着喜气洋洋的甜味。 “我娘就是在这院子里被我爹用剑活活剐死的。”晏锦舟蹲在墙头上指给宁不为看,“我当年十一岁,亲眼看着,最后她连哭都哭不出来,只会淌血泪。” 宁不为沉默着没有说话。 “所以我要他们全家的命过分吗?”晏锦舟笑眯眯地问。 “不过分。”宁不为点了点头。 晏锦舟一边笑一边叹气,“弑父要遭天打雷劈的,我要是杀了他估计飞升无望了……不过我也没想着能飞升。” 宁不为道:“我帮你杀他。” 晏锦舟伸手拍了一下他的头,“那算怎么回事,你俩无冤无仇的,你只是我徒弟,犯不着背上这么大的因果。” 宁不为皱眉道:“你想要他死,谁动手有差别吗?” 晏锦舟摇摇头,长叹一口气,“不一样的,你现在还不懂,有些事情只能亲力亲为,要不然心里的那道坎迈不过去……迈不过于修士就是死劫。” 宁不为脸上的神情更凝重了,“杀了你爹你就迈过去?” “我不知道。”晏锦舟冲他咧嘴一笑,“可能迈过去了,也可能直接绊倒,嘎嘣一下就摔死了。” “所以你一直没来找他报仇?”宁不为问。 “嗯,我害怕。”晏锦舟目光坦荡地点头,“可我又真的很不甘心——” 她忽然转头看向宁不为,“死的人早就死透了,报仇这种事情归根结底也只是为了让还活着的人心里痛快,你明白吗?” 宁不为看着她,知道她在点自己,却反问她:“你难道不想让自己心里痛快吗?” 晏锦舟苦笑道:“我自然想要心里痛快,可有时候报了仇未必会痛快,可能会变成个新的迈步过去的坎……算了,你这个冰块脑子我说了你也不懂。” 宁不为敏锐道:“你是不是知道宁家的事情是谁做的了?” 晏锦舟一脸茫然道:“啊?什么宁家的事?我们不是在说晏家的事么?” 晏锦舟装傻充愣的本事一流,宁不为很识相地不再提。 “大婚在后日,你先去帮我办件事。”晏锦舟道。 “好。”宁不为点头。 晏锦舟笑道:“你都不问是什么事?” “反正你不会让我插手晏家的事。”宁不为看着她。 “你,哎,真是跟你哥一点儿都不像,跟个棒槌似的。”晏锦舟无奈道:“去严家帮我把严流光揍一顿,就说是我送他的新婚贺礼。” 宁不为应了一声,从墙头跳了下去。 梨城在十七州也算是数一数二的繁华,时值春日,满城梨花开遍,千树万树争相绽放,美不胜收。 “梨花酿!时迹坊的梨花酿!”承运酒楼前的小二在卖力地招呼,“客官进来尝尝啊!灵力浓郁口感绝佳!” 宁不为见几个带着严家家纹玉饰的家丁进去,便也跟着进了酒楼,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很快便有人上前招呼,“客官想来点什么?咱们酒楼有时迹坊送来的梨花酿,乃是十七州一绝,还有——” “一坛梨花酿。”宁不为道:“再上几道招牌菜。” 小二一听这说法便知道这位爷不差钱,喜笑颜开地下去准备,很快就上了一桌菜和坛梨花酿。 旁边桌子上的几个家丁在一起吃菜喝酒,高谈阔论,无非就是严家内部的阴私事情,宁不为一边喝酒一边听着,倒也不算无聊。 从前他回澹怀院,便偶尔碰见宁行远在喝这种酒,他尝过几次,口感很苦,与宁家酒窖的珍藏比起来很劣质。 但宁行远却喝得很开心。 “……听说咱们二公子当年定的是晏家的大小姐,可惜那位小姐早早便死了,嗐,也是个没福气的。”旁边桌子上的话拉回了宁不为的思绪。 “这个……那大小姐是个庶出的,咱二公子也不是嫡子,本来挺合适的……不过晏家的二小姐肯遵守婚约下嫁也很讲道义了……” “其实咱二公子也不是多么受重视,本来家主想要换成五公子,你猜怎么着?人家晏二小姐还不同意了,就认准了他,还放话说非严流光不嫁!啧啧啧。” “可要家主不同意她放话也没用啊。”有人低声道:“我听说是府上来的那个姓裴的客卿替二公子说了几句话才让这婚事成了……” “那个姓裴的瞧着挺古怪,有次我在庭院里扫地,他突然问我甘不甘心?他娘的,老子不甘心有什么办法,又没有灵根,扫地起码还能拿灵石回去养家糊口,我呸!明明瞧不起人,还非得装出悲天悯人的模样来……” “就是,裴和光这个人真的太讨厌了,我前天还看见二公子身边的大丫鬟冲他笑……呵,不就是脸好看么,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来给严家当走狗!天天往家主院子里跑,府里最近都人心惶惶的……” 宁不为在边上喝着酒,对他们说的那个裴和光不怎么感兴趣,听了几耳朵便忽略了,在听到严流光明晚会来承运楼宴请友人的消息之后便准备起身离开。 “怎么又是你这个傻子!”隔了一桌,有个穿着黑衣的公子哥厌恶地甩袖子,“别碰我!恶心不恶心!小二!你们怎么回事?怎么又让这傻子进来了!” “哎,江六,这不是你们家的野种吗?怎么成这样了?”二楼有人嬉笑道。 “她不是我们江家的人,她娘不守妇道早就被逐出江家了。”有人语气阴沉道:“你再敢说这种胡话我就让你和她一起变成傻子。” “哎哟也是个可怜的……”有人窃窃私语道:“她娘不知道和谁生了她,结果被知道不是江家的种,病了也不给治,生生烧坏了脑子……” “呸,活该,野种就该死。” “你这人,她一个小孩她又没做错什么。” “你这么通情她那你去帮她呗,给她当爹,嘿,白捡这么大一傻闺女。” “滚滚滚!” 周围的人大多都在看热闹,宁不为不喜欢看热闹,更不喜欢管闲事,喝完杯中的酒,将灵石往桌上一放便要走,结果那小乞丐不知道被谁踹了一脚,滚到了他跟前。 阿凌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破破烂烂的衣裳,顺着他的衣裳往上看,眼睛逐渐变亮,青紫的嘴角刚要动,宁不为就冷声道:“闭嘴。” 他没兴趣给别人当爹。 阿凌呆呆地张着嘴,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乱糟糟的头发上还沾着块不知道被谁扔的半块地瓜,黏黏糊糊的黄色看得宁不为眼疼。 然后她弯起眼睛,冲宁不为笑了一下。 明明是人人都厌恶的小乞丐,笑起来却比那些人都要干净和纯粹,真奇怪。 宁不为看了她一眼,绕过她往前走,却又被她拽住了袖子。 “阿凌好饿。”脆生生的童音带着点鼻音,她指着桌子上几乎没被动过的饭菜,“阿凌想吃。” 不等宁不为回答,小乞丐就扑到桌子上扯了根鸡腿往自己嘴里塞,黑乎乎的小手沾满了油。 宁不为皱了皱眉,快步往前走,就听身后传来小二的呵斥声和小孩的哭声。 宁不为脚步微顿,却没有停下,径直走出了酒楼。 他没那么多闲功夫多管别人,宁家的事情他查到了宁帆,可宁帆不知生死,而他那一支族人也都下落不明,如果宁氏灭族和宁帆有关,他一个小小的旁支家主是怎么做到的…… 宁不为走在街上,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路过一个摊位时,一只油乎乎的小手悄悄抓住了他的手,宁不为心下一惊,猛地一甩,手背却正好甩到一张脏兮兮的小脸上。 “啪”的一声响。 “抱——”宁不为下意识的道歉,在看清人之后太阳穴突突直跳,却还是继续说完,“抱歉。” 他想事情竟然被个小乞丐一路尾随都没有警觉,甚至还……不小心打了她一巴掌。 阿凌吃痛地捂着半张脸,却还是笑着看向他,另一只手指着摊位上的烤地瓜,明亮的眸子里倒映着宁不为阴沉中带着点无措的俊脸。 “爹,阿凌想吃这个。” 第111章 玉泉(八) 若是没有这意外的一巴掌, 宁不为不会搭理这个小傻子。 但买个烤地瓜给她赔礼道歉也是应该的。 于是他给阿凌买了个最大的烤地瓜,并语气阴沉地警告她,“不许再跟着我, 听到了没有?” 阿凌抱着热气腾腾的地瓜, 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宁不为提溜起她的后领将她放到了路边的一棵梨树下,随手用灵力划了道线, “老实待着, 我走了才能动, 明白?” 阿凌咬了口地瓜, 没多少肉的腮帮子上也沾到了不少, 眨巴着眼睛冲他笑。 宁不为转身大步离开,快拐弯的时候又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 发现小乞丐还老老实实待在树下啃地瓜, 才放心地离开。 一墙之隔的严府。 严流光惫懒地坐在主位上喝茶, 厅堂里一袭黑衣的男子正负手打量着博古架上放着的一对镇纸。 “裴兄喜欢这些小玩意儿?”严流光见状便问道。 裴和光笑道:“只是昔日家中幼弟喜欢这些, 总缠着要我给他雕些玉石把玩, 因而有所涉猎,我瞧着这镇纸上的浮雕技艺眼熟。” “原来如此, 想必裴兄极疼爱你这位弟弟。”严流光想起自己的几位兄长难免唏嘘,对裴和光的印象更加好上不少,大方道:“听送来的那人说这是凡间界玉泉匠人的遗作,我也不懂,裴兄若喜欢尽管拿去!” “原来是玉泉出来的,难怪如此眼熟。”裴和光闻言轻飘飘地看了那对镇纸一眼,嘴角的笑容微敛, “不过不必了, 我那位弟弟如今怕是不太想看到我。” 严流光见他这幅难过的神情便也不好再多问, 便转移话题道:“我与锦书的婚事能成多亏了裴兄游说我父亲,裴兄乃是我与锦书的大恩人,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裴兄了。” 裴和光随手拂了一下那对镇纸,负手笑道:“我欣赏贤弟为人,故而出手相助,谈不上什么报答,不过,我这里确实有件小事需要你帮忙。” 严流光大手一挥,道:“裴兄尽管讲。” 裴和光道:“我有一故人来了梨城,我们素有旧怨,她精通阵法,我现如今重伤在身恐怕不是她的对手,还想请严家助我一臂之力。” 严流光脸上的笑容微僵,“这……裴兄你也知道,我父亲对我并不看重,我能调动的严家人手有限,恐怕——” “贤弟不必担心。”裴和光眸子一暗,“你已经帮过我了。” 严流光听得云里雾里,却还是隐隐松了口气,“能帮到裴兄就好,只是你身上的伤如此严重,我认识几个医仙谷医术精湛的医修,可以介绍给你。” 裴和光无奈摇头,“我身上这伤非一朝一夕可以治好的,就不劳贤弟费心了。” 严流光只好作罢,“明晚我会在承运楼宴请好友,届时裴兄一定要到场。” “好。” —— 宁不为看着面前的通天巨塔,塔前有崇正盟的人在守卫,一个个面容严肃,不管进塔还是出塔都需要身份玉牌,还要缴纳灵石。 “现在进去一趟竟然要三千上品灵石,崇正盟的人怎么不去抢?”旁边的茶棚里有修士在小声嘀咕。 “你小点声。”他的同伴低声提醒,“让他们听见你就甭想进去了。” “之前凡间界的入口都是随意出入,偏要搞这么个破塔。”那人不屑,“行远公子搞出来的崇正盟这么变成这样了?刚开始还挺好的……现在这样我看别叫崇正改叫抢钱盟算了。” 同伴叹了一声:“人家行远公子的初衷是好的,可惜啊,天妒英才……宁家的事情到现在也没个定论,都说是邪阵和藤妖作乱,结果阵法不见,藤妖也消失了……” “嗐,都过去二十年了,巽府的人都死绝了,谁还在乎是怎么死的,你信不信,再过个几百年,估计他们连宁行远是谁都不知道了……” 宁不为靠在树上,一边喝着梨花酿一边画阵,只觉得这梨花酿苦得让人烦躁。 这二十年他四处搜寻当年在巽府一难中幸存的魂魄,得到的有用的信息却少之又少,他查到当时宁行远应该是在布置一个非常大的阵法,覆盖范围甚至涵盖了整个巽府,而且事发事前宁帆曾经频繁地在凡间界、暗域和宁府之间出现……可惜线索断在了宁帆这里。 而宁帆和他父母的死更是脱不干系,宁不为想起之前晏锦舟点自己的话,将心中某些阴暗的猜测给按了下去。 宁行远没必要这么做。 但晏锦舟很明显也在查宁家的事情,上一次他终于成功地追踪了晏锦舟消失的地方,便是这进凡间界的巨塔,她这次急匆匆地来梨城报复晏家,很可能是想消除执念进阶去做什么事情…… 能让晏锦舟这么如临大敌的人——宁不为将自己手里的小阵法悄悄送进了巨塔之下,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等晏锦舟报复完晏家,一定会去凡间界,这次他决定“欺师灭祖”铤而走险,跟着晏锦舟去一趟凡间界,所以提前来布置。 待第二天他准备去承运楼蹲严流光揍人路过之前那条街时,却被一声激动而清脆的童声喊住:“爹!你终于回来啦!” 宁不为疑惑地转头,就看见那个叫阿凌的小乞丐正站在棵梨树下一边蹦一边冲他招手,另一只手里还拿着半块被舔得十分平整的地瓜。 阿凌开心地将昨天中午他随手用灵力画出的线指给他看,“阿凌没有动哦!一直在乖乖等着爹回来找我。” “我……”宁不为走到梨树下,对阿凌道:“我没有让你等我,我只是让你别跟着我——” 阿凌开心地点头,“我没有跟着爹呀,我可听话了,没迈出线去!” 他心里仅存的一丁点良心猝不及防地冒了出来,自己明知道这是个小傻子,却还故意往地上划条线误导她……但他也是真没想到这小傻子竟然真不敢动。 宁不为抬手将那条线抹去,“你现在可以走了。” “给!”阿凌将手里的半块地瓜递到他面前。 宁不为愣了一下,“作甚?” “我给爹留的,一人一半啊。”阿凌说得理所当然。 宁不为看着那被舔的十分光滑的平面,嘴角抽搐,“不了,你自己吃吧。” 阿凌不解地看着他,“很好吃的,我没吃饱给你留的。” “我刚才吃了个大的,很撑。”宁不为面不改色道:“你自己吃吧……这些给你。” 宁不为将一小把碎灵石放到了她的袖子里,“你饿了就去买地瓜吃,一小块灵石换个地瓜,别人多要你也不要给,记住了吗?” 阿凌攥着袖子认真地点头,“记住了,一个换一个。” 宁不为点了点头,“保重。” 说完便大步离开。 “爹!”阿凌在后面小跑着追他,但是却因为腿短怎么都追不上,满眼里只映着一个高大的黑色背影,焦急的喊他,“爹!你等等我呀!我跑得慢追不上你!” 宁不为甚至不用加快脚步,就把那急切又无助的声音甩在了身后。 他把严流光揍了个半死,废了全身修为。 大婚当日,晏锦舟将晏锦书和严流光杀了,而后将他们的魂魄关进了离合阵。 晏家的仆人早就四散而逃,偌大的宅子因为空荡显得格外寂静。 晏锦舟坐在假山上看月亮出来,慢吞吞地说:“不为,我有点难过。” 宁不为坐在水池边晒月亮打坐,没出声。 不过晏锦舟似乎也不想他回答,自顾自说:“明明我爹和我妹妹是我的仇人,为什么杀了他们之后我会难过?” “人真的好奇怪啊。” “他们向我求饶的样子很难看,显得我有点可笑。” “我竟然因为这样的两个人,耿耿于怀了一百年,气死我了。” “报仇果真是件没什么意思的事。” “有些事情不是报了仇就能放下的……其实说白了我最恨的不是我爹和我妹妹,而是那个没什么屁用只会大吼大叫的晏锦舟……” “真窝囊。” 晏锦舟随手折了根梨花枝敲他的头,白色的梨花落在了他发间,她见状笑道:“嘿,这小白花,活像给我披麻戴孝似的。” 宁不为皱了皱眉,抬头看向晏锦舟,“师父,你打算去做什么?” 晏锦舟茫然地看着他,“啊?我打算去干什么?自然是继续当我的散修呗。” 宁不为随手抓起水池边的几个小石子要卜算,被晏锦舟拿着梨花枝狠狠敲了一下手背,小石子落在了水池中,一圈圈涟漪搅碎了池中明月。 “少用你这半吊子的推演术了,十次有九次不准,准的那次还全靠蒙,也不知道是谁教的。” “一个讨人厌的人。”宁不为见晏锦舟拦着,便不再推算,却打定了注意要跟紧她。 “唔,我听说浮空境前几日已经开启了,好像是落在了一个酒坊附近,你也学得差不多了,自己进去闯一闯吧,寻些好东西回来自己用。”晏锦舟道。 “那你呢?”宁不为问。 “我?我自然是要去找我家和尚。”晏锦舟百无聊赖地甩着手里的树枝。 全然不见寻常提起明桑时的开心,宁不为正要再问,却被梨花枝抽在了后背上,顿时一股钻心的疼袭遍全身,意识逐渐模糊。 彻底失去意识前,只看见满池白花。 第112章 玉泉(九) 宁不为醒来发现自己被扔进浮空境的时候并不惊讶。 但让他惊讶的是自己被扔进了浮空境的最深处, 离着入口有十万八千里,就算他不眠不休地用传送阵,等他出去梨城都能换个季节了。 当他从浮空境出来时, 梨城已经从春天变成了秋天。 宁不为站在时迹坊的门口,黄叶凋零, 被风打着卷吹上天, 兆头要多不好有多不好。 时迹坊的坊主姓江,是个面相憨厚的老实人,见他臭着脸挡在自家酒坊门口也好声好气,“这位仙长可是有什么事情?” 宁不为清了清嗓子, 努力让自己看上去能稍微和善一点,问他:“这几个月……梨城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江坊主哎哟一声:“不瞒仙长说, 梨城这段时间还真是不太平,先是城中晏家和严家两家结亲出了意外, 晏家满门惨遭屠戮, 严家那二公子严流光也一起糟了毒手, 严家动用人手在城中大肆寻找凶手——” 宁不为打断他, “找到了吗?” “找到了!”江坊主道:“不过是过了几个月才找到的,听说凶手正是晏家原本的大小姐晏锦舟, 练了邪术成了个邪修回来报仇的, 严家的人正巧在通天塔那里将人堵着,那晏锦舟不知去凡间界碰上了什么事情身受重伤,现在还被困在阵中等死——哎,仙长!” 宁不为御剑直奔那巨塔前,尚未靠近, 便感受到无数阵法的威压, 数不清的严家人里三层外三层将那塔围得严严实实, 所有的灵力攻击都直指阵中心盘腿而坐的晏锦舟。 晏锦舟浑身是伤,身下已汇聚起一洼血泊,显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师父!”宁不为怒吼一声,朱雀刀飞出,自带威压的上古神兵直接在诸阵之上另起一阵,同他原本安排在塔内准备用来追踪晏锦舟的阵法相呼应,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他身上时,将晏锦舟从阵中带了出来。 严家的人紧追不舍,宁不为扛着晏锦舟跑得飞快,符篆不要钱似的往后砸,不知不觉就跑到了梨城郊外的一大片酒窖中。 晏锦舟靠在墙上,咧嘴冲他笑,“臭小子,还真有点能耐……” “闭嘴。”宁不为冷冷道。 晏锦舟果断闭嘴。 宁不为看着她身上的血洞,不停地给她喂丹药贴止血符,但血还是流得越来越凶。 “别费劲了,没用的。”晏锦舟伸手抹了把嘴角溢出来的血,笑道:“我经脉都断了,丹田灵根也被人给挖走,活不成的。” 宁不为的一哆嗦,眼睛怎么都看不清晏锦舟身上的伤口,手里的止血符迟迟落不下去。 “哎,别哭,”晏锦舟伸手摸了摸他的眼角,结果给他糊了一脸污血,“都这么大人了。” “我没哭。”宁不为咬牙道:“谁干的?” 晏锦舟笑道:“当然是严家人寻仇啊。” “说实话!”宁不为几近崩溃地吼她,“你一个小乘修士能被那群杂碎给掏了灵根!?到底是什么人?你一直去凡间界在查什么?是不是在查宁家的事!?” 晏锦舟只是沉默。 “你还是不肯告诉我。”宁不为狠声道:“我迟早会查出来,大不了就跟你一样被掏了灵根——” 啪! 宁不为被扇得偏过了头,又固执地转过头来盯着她,眼睛通红。 晏锦舟无奈地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道:“……宁不为,我都快死了,你别气我了行不行?” 宁不为声音发颤,“你告诉我是谁,我去把你的丹田灵根抢回来,我去给你报仇。” “报个锤子仇……你一个小屁孩,连我都打不过。”晏锦舟就算快咽气了还是不忘嘲笑他,“你什么都别管,抽空找个地儿把手里的朱雀刀埋了,隐姓埋名好好活着算了……多好。” 宁不为下颌紧绷,“我一定要报仇——” “跪下。”晏锦舟冷下脸来。 宁不为看了她一眼,老老实实跪在晏锦舟面前。 “你对天道发誓,永远不会追查宁家和我的事情。”晏锦舟一字一句道:“如果你还当我晏锦舟是你师父,不然现在立刻滚蛋。” 宁不为跪在地上,半晌才开口:“宁不为……对天道发誓,此生绝不再追查宁家灭族和……师父之事,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晏锦舟隐约松了口气,任由宁不为给自己输送灵力,“行了,够我再活半天的了,多了也是浪费。” 宁不为身上的丹药和符全都见了底,他拿着空空如也的纳戒,像个走投无路的困兽,“我们去医仙谷,那些医修肯定能救你……不,我去找明桑,他一定有办法……” 晏锦舟赞同地点点头,“对,和尚一定有办法救我,就算救不了我也想临死前能见他一面……寂庭宗离梨城很近,你去把他带过来。” 宁不为说:“我带你去。” 晏锦舟不耐烦地骂他,“你个混账玩意儿,刚才扛着我差点疼死老娘,赶紧去找人,一来一回也就两个时辰,你要是带着我万一我嘎嘣死路上了怎么办?” 宁不为不放心,“不行,我——” “再啰嗦老娘就死了!”晏锦舟没什么力气地抽了他的胳膊一巴掌,“赶紧滚,顺带把严家那群杂碎引走……” 宁不为犹豫片刻,在她周围设置上一圈阵法,才转身离开。 “乘风。”晏锦舟忽然又喊住他。 宁不为仓促地转头看向她。 晏锦舟不知道什么时候用了个清洁术把脸上的血污洗净了,对着他露出了个十分灿烂的笑容,而后胳膊支在膝盖上懒洋洋的冲他摆了摆手。 “一路平安。” 宁不为鼻子一酸,几乎用上了生平最快的速度赶往寂庭宗,却被告知明桑不在宗内。 明桑的小弟子认识他,也认识晏锦舟,道:“师父他两个月前就去暗域了,晏施主还特意来给他送行——哎!” 宁不为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又被晏锦舟摆了一道,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将他耍得团团转。 等他在路上抓了个医修回去时,酒窖里只剩下晏锦舟没了呼吸的尸体。 她姿势慵懒地靠在那里,脸上还带着算计得逞的笑。 那个医修被吓得落荒而逃,宁不为解开护着她的层层阵法,一块破布晃晃悠悠地飘到了他手中。 那破布上是用手指沾着血写上的遗书: ‘乖徒弟,劳驾在浮空境找个地儿把我埋了,里面多设置些阵法,别让人来扰我清净。 不用守孝,看见你就头疼。 晏家那宅子不错,搬来给我守墓。’ 宁不为对着晏锦舟的尸体磕了三个响头,伸手将她抱了起来。 晏锦舟没了呼吸,身体却还是温热的,宁不为低头看向她,张了张嘴,“……师父?” 酒窖里一片死寂,无人应答。 他终于确认这不是晏锦舟的另一个玩笑。 按晏锦舟的要求将她安葬好,宁不为又回到了梨城。 晏锦舟直到死都没有跟他说罪魁祸首是谁,但很显然,她是去了凡间界受了重伤,又被严家的人围堵在了巨塔前用阵法生生耗干了仅存的一点生机,不然也不至于连半天都撑不住。 宁家倾覆后的这二十年,晏锦舟一直在教他本领护他周全,即便这个人吊儿郎当还时不时就会失踪,但在他心里早已与亲生父母无异。 他虽然发誓不会追查宁家和晏锦舟在凡间界的事情,但他不想放过严家。 现在没人会管他了。 于是他提着朱雀刀,进了严家的门。 他虽修为高,但年纪尚轻,心中又满腔愤恨,抱着的是同归于尽的念头,灭了严家满门。 他握着朱雀刀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尸山血海里,心里却空落落的什么都抓不住。 晏锦舟说得很对,报仇果然是件很没意思的事情。 没人会在他不安分地去挑衅崇正盟之后给他撑腰,没人会不耐烦地教他阵法符篆,也没人回天天追着他打骂他欺师灭祖。 他杀光了严家人,可他再也没有师父了。 他受了重伤,奄奄一息躲进了时迹坊的酒窖,一坛一坛地喝窖里的梨花酿,舌根苦得发疼,却不管喝多少都喝不醉,闭眼睁眼都是晏锦舟被掏空的丹田,耳朵边是他一字一句对着天道发下的重誓。 不查就不查了,他不查了。 晏锦舟一个自由自在的散修,犯不着为了宁家出生入死,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宁不为喊她一声师父,要不是他一直和晏锦舟拧巴着这股劲,晏锦舟也不可能为了他天天去查宁家的事情。 宁不为将坛子扔开,扶着窗户哇得一声吐了出来,浑身的经脉都在作痛,伤口处的血顺着胳膊淌到窗台上,控制不住的黑雾尖啸着往他眉心里钻。 这是走火入魔的前兆,但他不想动。 “爹?”一个小小的声音从窗外面响起,紧接着露出一个脏兮兮地小脑袋来。 醉醺醺的宁不为差点一巴掌将这小脑袋拍碎。 阿凌扒拉在窗台上,费劲地往上爬,却怎么都爬不上来,好几次险些摔下去。 宁不为皱着眉,伸手将她提溜起来,扔了下去,恶声恶气道:“滚!别来烦老子!” 阿凌被摔在地上也不哭不恼,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站起来,有点害怕地看着他,“爹,你是不是喝酒了呀?你从来不骂我的。” 宁不为嘭地一声关住了酒窖的窗户,往前走了两步,眼前一黑脸朝下摔在了地上,蹬了蹬腿没爬起来,干脆就直接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眼前是个冒着热气的鸡腿。 阿凌蹲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说:“爹,我听见你肚子叫啦……我没吃,不脏的。” 宁不为头疼欲裂地从地上爬起来,整个酒窖里的味道恶心地他想吐,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往外走。 “爹!”阿凌拿着鸡腿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 宁不为重伤在身走不快,一时半刻竟然也没能甩开她,便故意挑着难走的路来走,走过荆棘和高坡,身后小小的脚步声终于听不见了。 宁不为咽下喉间的腥甜,靠在树上吐了口浊气,脑子里乱糟糟一片,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从前晏锦舟在,他只要跟着晏锦舟就行,若晏锦舟失踪,他便去找人,顺带悄悄去查宁家的事情,可现在晏锦舟被葬在浮空境里,十七州这么大,竟然让他觉得无处可去。 天色渐暗,远处浅橘色的霞光也在逐渐和冷色的天融为一体,山林间呼啸的风呜咽不停,扰人得很。 宁不为不知道自己又睡了多久,被人轻轻拽了拽袖子,猛地睁开了眼睛。 阿凌蹲在他面前,手里还攥着那根鸡腿,只是上面沾了不少草叶子和泥,她脑门上也不知道怎么磕的,破了个大口子,血迹已经凝固,见他醒来惊喜地笑道:“爹,你没死呀。” 宁不为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我不是你爹,再敢叫我爹我就杀了你。” 阿凌茫然地看着他,“爹就是爹……不叫爹叫什么?” “宁不为。”他冷声道。 阿凌似懂非懂的点头,“宁不为,你吃鸡腿吗?” “不吃。”宁不为嫌弃地看了那糊满了泥巴和草叶的鸡腿一眼,“扔了。” “不能扔。”阿凌一口咬在鸡腿上,“我吃。” 宁不为心累地叹了口气,“你别跟着我了。” 阿凌一边吃鸡腿一边问:“宁不为,你要去哪里?” 宁不为说:“不知道。” 阿凌点了点头,咽下嘴里的肉,“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你回梨城,回你的江家。”宁不为道:“别跟着我。” “你不是来带我走的吗?”阿凌舔了舔脏兮兮的手指,仰着小脸望着他,“他们不要我,我一直都在等你,宁不为,你饿不饿?” 宁不为终于意识到自己一本正经地跟个脑子坏掉的小傻子讲道理是件非常愚蠢的事情。 “我师父死了。”宁不为看着黑漆漆的天空。 阿凌舔着鸡骨头,“你师父死啦?” “嗯。”宁不为咬了咬牙,“你能别用这么开心的语气说出来么?” 阿凌叹了口气,“阿凌的娘死了,你的师父也死了,宁不为,你和阿凌一样可怜。” 宁不为换了个姿势坐着,伤口转着圈地疼,“我不可怜,是我害死了我师父。” 阿凌郑重其事地点头,“他们也都说是我害死了我娘,我懂。” 宁不为抽了抽嘴角,“你懂个屁。” 阿凌咬得骨头咯吱作响,“我懂个屁。” 宁不为叹了口气,“别学我说话。” “哦。”阿凌学着他的样子坐下来,“我腿麻了,还有点冷,宁不为,咱们走吧。” 宁不为看了她一眼,“我不知道去哪里。” “去找你师父呀。”阿凌说:“我不知道去哪里的时候,就会去我娘的坟上,和她在一起睡。” 宁不为站起身来往前走。 阿凌赶忙跟上,“宁不为,你去哪里?” “给我师父守墓。” “我能和你一起吗?” “随便。” 宁不为在晏锦舟的墓里占了个小房间,一边给墓里放置阵法,一边养伤。 阿凌胆子倒也大,睡在墓里也不害怕,通常是她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宁不为修炼地走火入魔又生生把自己拽回来。 整个墓室里天天都乌烟瘴气的。 阿凌拽着身上灰扑扑的衣裳,抬头看他,“宁不为,阿凌想穿花裙子。” 宁不为冷着脸道:“没有,想穿自己出去买。” 阿凌便老老实实低下头,细声细气地说:“灰裙子也挺好看的。” 其实就是宁不为用自己的法衣撕开做的小袍子。 宁不为嫌她在墓里到处乱跑蹭得满身都是灰,一天要给她用三遍清洁术,但每次她还是会把自己搞得灰扑扑的。 “宁不为,我抓到了一只小蝴蝶!”阿凌摊开手给他看,但蝴蝶已经被她捏死了。 阿凌伸手戳了戳那只小蝴蝶,“它怎么了?” “死了。”宁不为说。 阿凌叹了口气,“跟娘和晏师父一样吗?” “嗯。” “阿凌想要不会死的小蝴蝶。”阿凌难过道:“宁不为,你给我找一只好不好?” 宁不为十分诚实地告诉她,“蝴蝶和人一样,早晚都会死。” “宁不为,阿凌也会死吗?”她看起来有点难过。 阿凌不仅脑子不好,而且没有灵根,是个凡人,最多也不过活百年,虽然很残忍,但宁不为还是点了点头,“会。” 阿凌挠了挠头,“那阿凌死了你会难过吗?” 宁不为摇了摇头。 不过是个随手捡来的小乞丐,他怎么可能会因为她难过。 阿凌开心地笑起来,“那就好,要是阿凌以后死了,宁不为也要开心地活下去呀。” 宁不为将她提起来往外赶,“脑子不好想的还不少,出去晒晒太阳。” 阿凌便哒哒往外跑,跑到一半扭过头来喊他,“宁不为,阿凌要是死了你要记得给我买件花裙子啊!” 宁不为不耐烦的摆摆手。 小傻子不仅傻,还特别固执,每天都念叨着想出去看蝴蝶,浮空境里处处都是危险,宁不为不放心,只能陪着她一起出去抓蝴蝶。 但蝴蝶进了墓活不了多久就会死,阿凌便难过地长吁短叹,还悄悄在被子里抹眼泪。 宁不为便给她用木头雕了个小蝴蝶给她。 阿凌接过来,迷茫之后就是惊喜,“哇,木头云。” 宁不为:“…………” 宁不为不信邪,锲而不舍地雕刻。 “花!” “鸡腿!” “烤地瓜!” “…………” 等宁不为终于从她嘴里听到“小蝴蝶”这三个字的时候,浮空境里已经又到了秋天。 他坐在太阳底下打坐,阿凌兴致勃勃地数着他们的家当。 “宁不为,这是我们的锅。” “宁不为,这是我们的第十三根绳子,可以用来晾被子。” “宁不为,我们有二十个地瓜!” “宁不为……” 宁不为给了她一个不用灵力也能用的纳戒,她便将这些宝贝都放了进去,只有那只木头蝴蝶爱不释手不肯放进去。 “宁不为,我还想好多只小蝴蝶。”阿凌躺在草地上打哈欠,“你什么时候才有空给我刻?” 宁不为闭着眼睛将汹涌而出的黑雾拽回了朱雀刀中,抽空道:“以后再说。” “以后是什么时候?”阿凌打了个滚滚到了他旁边,扯他的袖子。 宁不为睁开眼睛想了片刻,“等你十岁的时候。” “宁不为,我十岁了你就会开心吗?”阿凌又问。 宁不为心道这是什么破问题,“你十八了可能会。” 阿凌点了点头,“那阿凌努力长大。” 于是阿凌又开始数手指,每次数到八就磕绊一下,然后再从头开始数,乐此不疲。 晏锦舟的修炼路数本来就亦正亦邪,有时候为了方便也会用些禁术,跟正道规规矩矩的修炼方式不同,宁不为自然也学了她的路数,甚至还在她的基础上又改动了不少,身上的邪气愈发浓重起来。 他的修为增长地飞快,晏锦舟死前已经是小乘期,却依旧被人掏了灵根和丹田,他哥宁行远死的时候也是小乘期,可他们在对方面前甚至不堪一击。 他迫切地想要变得更强,为此甚至可以不择手段。 浮空境是个很好的历练之地,而且还有许多妖兽魔兽以及不长眼的修士供他练手。 他的修为增长得越来越快,但是心境却愈发不稳,每次打坐必然要在走火入魔的边缘挣扎一番,但他却不以为意。 直到阿凌有一天无意间提起,“宁不为,你的眼睛是红的,好吓人。” 宁不为擦着朱雀刀刀柄上的血,冷冷看了她一眼。 阿凌吓得打了个哆嗦,从墓里跑了出去,过了许久才回来,手里攥着把药草,见他在修炼便将药草放到了他面前,小声说:“宁不为,生病了要吃药。” 宁不为没动,那颗草药也不知道什么被踩烂,然后被他扔了出去。 又过了几个月,一群崇正盟进来历练的修士栽进了他手里。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宁不为断没有放过他们的道理,他将阿凌关在墓里,便和那群修士动起手来。 但他这段时间太过急功近利,心境不稳,打到一半便走火入魔,让人钻了空子,遭到了阵法反噬。 到后来他已经分不成周围是人还是物,只知道拿着朱雀刀乱杀,耳朵边是尖锐的厉鬼哭啸声,让他烦躁至极。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把刀丢的,有人朝他的脖子挥剑时他也没力气躲开。 “宁不为!”阿凌急切的声音由远至近。 眼前模糊的画面逐渐清晰,阿凌扑到他身上死死抱住了他的脖子。 然后他被溅了一脸的血。 小孩温热的身体在他怀里痉挛,宁不为手忙脚乱地给她止血送灵力,却因为走火入魔浑身上下只有邪气,甚至连保命用的丹药和符篆在几刻之前都被他用完了。 “……阿凌?”他抱着怀里的小孩,分不清是自己在抖还是她在发抖。 “肩膀疼。”阿凌皱着眉想转头看自己的肩膀,被宁不为挡住。 “没事,我这就找药救你。”宁不为将她抱在怀里,在满地的尸体身上找丹药,“你坚持一下。” 阿凌小声地啜泣,“宁不为,肩膀疼……是不是肩膀断掉了?” 宁不为看了一眼,绷着脸道:“没有,没断。” 阿凌放心地吸了吸鼻子,“是不是……很丑呀?阿凌今天刚换的小裙子。” “不丑。”宁不为将收纳袋撕开,焦急地找着里面的丹药,“很好看,像个小蝴蝶。” “小蝴蝶呀。”阿凌开心地弯了弯眼睛,“结疤了之后……我肩膀上就有只小蝴蝶啦……” 这种伤对修士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个凡人小孩来说就是致命的,别的丹药阿凌吃不了,只要半颗养元丹。 半颗养元丹!就半颗! 养元丹不是最普通的丹药吗!? 为什么就是找不到! 阿凌伸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宁不为,阿凌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死,我会救你。”宁不为抱着她四处找丹药,又试图从自己满身的邪气中找出一点精纯干净的灵力来,却不见半点,他哑声道:“放心,不会死的。” 阿凌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阿凌要是死了,下辈子可不可以来找你呀?” 宁不为的动作忽然一滞,低头看向她,“……你说什么?” “阿凌想给宁不为当女儿。”阿凌难过地掉眼泪,“阿凌不想叫你宁不为……阿凌想喊你爹……可是宁不为不愿意。” “你想喊就喊,随便喊。”宁不为抓起一个纳戒杂碎,只想立刻找到半颗养元丹。 “阿凌要变聪明,不要当小傻子。”阿凌弯起眼睛冲他笑,“阿凌要长到十八岁再来找你,认你当爹。 宁不为,你要认出来阿凌呀……” “别胡说八道,我——找到了!”宁不为抓起地上的小瓷瓶,然后从里面倒出来一粒养元丹掰开,放到小姑娘的嘴边,“阿凌张嘴,快点吃了,吃了就不会有事了!” “……阿凌?” “阿凌!?” 第113章 玉泉(十) * 搜魂的时间很快, 宁修刚喝完一碗糊糊,就听见外面传来了他爹的声音,闹着褚峻要出去。 宁不为把严流光的魂魄塞进了朱雀刀柄, 转身就看见江一正蹲在地上将头埋进胳膊里,虽然没出声, 但看这架势应该是在哭。 当时他在临江城遇见江一正,完全没察觉她和江凌有什么相似。 江一正既不喜欢蝴蝶, 也不喜欢花裙子和胭脂水粉, 成天穿着身灰扑扑的衣裳和冯子章他们上蹿下跳, 除了有事没事咋呼着喊爹就对吃的有兴趣。 咋咋呼呼, 没心没肺,胆子小的可怜,虽然不太聪明但也说不上笨,一个资质普通也不怎么努力的小修士, 和江凌那个胆大包天却安静乖巧的小傻子凡人完全不搭边。 直到他看见她肩膀上的胎记。 原来她已经很努力地从小傻子变成了正常人, 从凡人变成了有灵根的修士,也不知道轮回了多少世, 才在十八岁这年,走到了临江城的城门口,终于又遇见了宁不为。 “前尘执念, ”宁不为伸手拍了一下她的头,“看完忘了就行。” 江一正终于忍不住哇得一声哭了出来,扑上去一把抱住宁不为, 死死搂住他的脖子,“爹啊——” 宁不为冷不防被撞了个趔趄, 后腰正巧撞到了栏杆上, 顿时疼得面色一阵扭曲。 江一正边哭边嚎, “我就说我小时候怎么跟傻子似的逮住个人就喊爹,明明我这么聪明呜呜呜爹!!” 宁不为哭笑不得,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 “小江,妹,咱爹脸都被你勒青了!”冯子章在旁边小声提醒。 江一正这才不好意思地松开宁不为,却还是忍不住抽了抽鼻子,红着眼睛看宁不为,咧着嘴冲他笑,眼泪还哗哗往下掉。 冯子章心惊胆战地给她递帕子,宁不为十分淡定地负手于身后,悄悄地揉了揉腰。 嘶,好闺女。 冯子章见江一正哭成这样,不由好奇,“小江,你都看见了什么?” “呜呜呜我原来是个傻子!”江一正悲痛道:“我还吃不到烤地瓜,鸡腿都是冷掉的我好可怜啊哥!” 冯子章顿时红了眼睛,“好可怜啊,我们中午吃烤鸡吧。” 江一正使劲点头,“多放点调料,我要吃两根鸡腿。” 冯子章抱了抱她,“我给你烤个大地瓜,你吃得了吗?” “分你一半也不是不行。”江一正带着哭腔道:“爹记忆里给我买的那个地瓜真的好大啊呜呜呜……” 宁不为:“??” 原来难过的点是吃不到东西——真是……一点儿都不让人意外。 “啊哒?”宁修被褚峻抱着,朝江一正伸手。 江一正见状便抹了把眼泪,将他抱了过来,擦了擦他嘴角的米糊渣子。 宁修用小手摸她红红的眼角,“哒?哒!” 谁欺负大姐姐啦?我去打他! “我没事,外面风太大。”江一正亲了一口他软乎乎的小脸蛋,“小山给姐姐亲一口就好啦!” 宁修开心地笑了起来,趴在她怀里在自己的小铃铛里挑来挑去,最后送给了她一小块有小黄鸭的碎布,“啊~” 不要不开心啦~ 江一正很愉快地收下,表示自己很喜欢。 宁不为靠在门框上,垂眸看着宁修和江一正,有些出神。 褚峻走到他身边,“腰疼?” 宁不为若无其事地将手从腰上放下来,轻哧道:“呵,我的腰好着呢。” 褚峻将手掌覆在了他后腰处,宁不为立马要躲,结果被褚峻预判了动作,轻轻松松一把捞住,仿佛他在投怀送抱似的。 “昨晚——”褚峻刚开了个头就被宁不为粗暴地打断。 “昨晚我是怕你太累才没……那个什么。”宁不为严肃道:“我腰特别好。” 褚峻将热乎的灵力覆在手掌和他的腰间,给他轻轻揉着,面不改色地低声道:“神识相融确实有利于修炼,昨晚是我放纵了,下回可去我识海中修炼。” 一贯清冷的大美人把神交说得这么正气凛然,还盛情邀请他去自己的识海……宁不为喉结微动。 他又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佛修,这怎么抵抗得住? 宁不为脑子里闪过无数不太可描述的情形,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既然如此,那我,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你的腰没问题,”褚峻应了一声,诡异地停顿了片刻,看着宁不为问:“你说昨晚没做的事情……不是修炼?” “啊?”宁不为对着褚峻那双清凌的眼睛,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啊。” 褚峻耳朵梢微微发红,“如果你想换种——” “没有!”宁不为义正严辞地倒打一耙,“你别乱想。” 褚峻的目光扫过他红透的耳朵根和脖颈,微微一笑,“哦。” 宁不为总觉得他这个笑有点不怀好意,但再细看又一副很好欺负的温和模样。 于是他忍不住轻轻勾了一下褚峻的下巴,不等褚峻反应过来,就大步进了船舱。 —— 因为严流光的事情折腾了大半天,这会儿天已经大亮,宁不为原本还担心江一正会多想,结果半个时辰之后就见她坐在一众人里啃鸡腿啃得最欢。 “…………”宁不为伸手将宁修从桌子上捞了过来。 宁修可能对于不能吃肉有很大的怨念,在他怀里扭来扭去,口水都流到了脖子上。 宁不为干脆抱着他去船尾看云。 宁修的注意力果然很快就被转移走,对着几团看不出形状的云看得津津有味。 宁修看了半晌指给宁不为看:“啊呀~” 爹爹,一只大雪兽~快看~ 结果宁不为没出声,他转头看,就见宁不为闭着眼睛睡了过去。 宁修想叫他爹起来和他一起看雪兽,结果被褚峻抱进了怀里,“凉~啊?” 娘亲~你干什么去啦? “你爹很累,别闹他。”褚峻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脸,“去和哥哥玩。” 跟他过来的冯子章会意,将宁修抱了过来,然后悄悄进了船舱,甚至贴心地给关上了门。 而且搜魂对神魂的伤害极大,就算是对自己搜魂手下有数,也轻松不到哪里去,虽然宁不为醒来好像很愉快地跟他闹了一通,但褚峻看得出来,他并不怎么开心。 宁不为心里藏了许多事,即便是对着他也不会轻易展露,偶尔不小心露出一星半点,也会被插科打诨玩笑着略过。 褚峻坐到他身边,绯色的灵力轻飘飘地附着在他身上,慢慢地渗进他全身的经脉穴位。 宁不为皱了皱眉,却没有动,任由灵力在经脉游走。 褚峻便耐心地给他修补着神魂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眼神却愈发疑惑。 这些伤口不像是只搜过一次魂留下的,有些反倒像是陈年旧疴。 “我刚开始修炼邪法的时候,总是控制不好力度,每次都在走火入魔的边缘。”宁不为突然出声,却没有睁开眼睛。 褚峻给他疗伤的灵力微微一滞,又继续。 “我在梨城捡到小江的时候她才七岁,我给她买了块地瓜,她就记住我了……”宁不为慢吞吞道:“那时候我练功很急,又觉得自己很厉害,不可能真的走火入魔……但是那天我杀得眼睛都看不清人了,我只想把还活着的东西都杀了。” 褚峻停下了灵力,伸手捏了捏他的肩膀,“乘风,别说了。” 宁不为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又被他死死压着,“我……也记不清到底有没有人朝着我砍过来。” “我不知道是小江给我挡了别人砍过来的那一刀,还是,”宁不为睁开眼睛,狭长的眸子里猩红闪过,声音格外低沉清晰,“还是……我自己砍的。” 即便是搜魂,他也没有办法确定自己当时走火入魔的记忆是准确的。 也许真的有一个修士正好拿着刀砍向他,也许他才是那个拿着刀的人,但他永远都没有办法确认。 褚峻知道他神魂上这些数不清的伤口是怎么来的了,却又因为知道而罕见地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宁乘风,你当你自己是什么?” 宁不为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睛道:“也没搜过几次,后来懂事之后就没再搜过……也把这事给放下了。” 有很多事情是找不到答案的,最后就只剩自己跟自己较劲,很愚蠢又很窝囊,没必要。 褚峻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宁不为实际上有点怵他这个样,总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少时被提着耳朵教训的场景,虽然不是正儿八经的磕头奉茶的师父,但威慑力半点不输。 宁不为抬手用拇指轻轻按他的眉心,勾唇笑道:“美人皱眉就不好看了,还容易长皱纹,笑一个呗。” 褚峻的眉头松开,抓住他不怎么老实的手,“不想笑就别笑。” 宁不为扯起的嘴角慢慢落了下来,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哦。” 褚峻大概是有些生气,但他生的这气又和他这人一样不动声色,大魔头一贯不太会哄人,对着褚峻已经是绞尽脑汁用上了平生所学,现在被他这么一说便有些不知所措。 还有将自己的伤疤亲手揭开后的些许尴尬。 甲板上的空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稀薄,让他有点待不下去。 宁不为伸手撑在甲板上试图起身,“我先进——” 他没能起来,因为他整个人都被褚峻抱进了怀里。 褚峻的身上总是很暖和,不像他一样常年体寒,还带着股他很喜欢的苦香,不过他一直没好意思问到底是什么香……宁不为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褚峻腰这么细,手劲还不小,他今天这是走什么运,那个抱完这个抱,跟个香饽饽似的。 褚峻抱着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遗憾:“若我早些出关……就好了。” 宁不为本来觉得没什么,但听到褚峻这话,鼻子却骤然一酸。 他任由自己卸了力气靠在了褚峻身上,懒洋洋地嗤笑一声:“说什么胡话。” 第114章 玉泉(十一) 几日后。 飞舟落在了浮空境的某处深山中。 花燃被从天而降的飞舟吓了一跳, 见褚峻从飞舟上下来顿时喜笑颜开,“太尊,您终于终于来了。” 却又在看见褚峻身后的宁不为时, 吓得打了个冷颤。 宁不为不怎么喜欢这只小花妖,也懒得搭理他,伸手把宁修刚拿出来的小木偶给塞回了他的小铃铛。 “啊~”宁修茫然地看着他爹。 我的小木偶呀~ 宁不为随手用灵力给他捏了只胖乎乎的小鸭子,“玩这个。” 宁修将小鸭子抱住啃了一口, 宁不为的灵力有股九叶莲的味道, 甜滋滋的, 宁修眼睛一亮,“哎呀~” 好吃~ 见他喜欢, 宁不为就又给他捏了两只,果然宁修的注意力就全被鸭子吸引, 将那只小木偶忘在了脑后。 宁不为将偷偷爬出来的小木偶一指头给按回了铃铛里。 宁修刚出生的时候喝了好几天宁不为的血,对他的灵力接受良好, 一口气啃了两只小鸭子, 满足地拍了拍自己的小肚肚, “呆~哒~” 爹爹~鸭鸭好吃~ 宁不为帮他揉了揉, “不能再吃了,再吃就会跟大黄一样胖了。” 正在叼着小黑龙磨牙的大黄歪了歪脑袋, “嗷呜?” 宁不为揪了一把它的大耳朵, 飞舟下不知道褚峻和花燃说了些什么, 花燃往上面看了两眼,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宁不为这才扛着宁修走下去。 宁修坐在宁不为的肩膀上, 后背被他爹的大手扶着, 他显然对自己这个新视角十分满意, 小脑袋快扭成了拨浪鼓。 褚峻道:“这里便是当年宁行远取到玲珑骨的地方, 如今过去五百多年,浮空境中地貌变化也很大,这里原本是片洞窟。” “呜~哇~”宁修抓着他爹的头发兴致勃勃地学褚峻说话,整个小人都很激动,不肯老实坐在肩膀上。 褚峻见状便将他抱了下来,“你还记得这里吗?” “啊哒~”宁修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凉~啊~” 我刚吃完糊糊呀~娘亲~贴贴~ 宁修搂着褚峻的脖子,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咧嘴笑开,“咿呀~” 娘亲的脸软软哒~ 被糊了一脸口水的褚峻:“……看来是不记得了。” 宁不为往地上拍了个阵法,过了许久阵法才反馈回灵力的波动,“很细微,不像是有遗迹的样子。” “当年宁行远取出玲珑骨之后便将此处封印了。”褚峻回忆道:“试试你们宁家的家纹。” 宁不为愣了一下,而后默念口诀,眉心便缓缓浮现出一朵淡青色的九叶莲的家纹。 “啊~”宁修眨了眨眼睛,惊奇地指给褚峻看,“哎呀~” 娘亲快看~爹爹头上开花啦~ 然后伸着小胳膊摸自己的脑门,“哒~” 我也想要小花花~ 褚峻捏了捏他的小手,“你也有,长大了就能和你爹一样显现出来。” “唔呀?”宁修转过头来问他。 那我什么时候长大呀? 褚峻看着坐在自己胳膊上的小家伙,认真道:“等你不尿床之后。” 宁修忧愁地叹了口气,“啊,哒~” 不尿床,好难哒~ 不等宁修叹完这口气,原本空旷的地方慢慢浮现出一扇灵力捏就的门来,随着风轻轻波动。 宁不为放了缕灵识进去,半晌才睁开眼睛,对褚峻道:“里面是座空宅子。” 褚峻点点头,“进去看看。” 宁不为看着飞舟上眼巴巴盯着江一正和崔元白几个,“下来吧,一起去。” 崔元白开心地蹦了一下,直接从飞舟上跳了下来,扒到宁不为的肩膀上问:“爹爹,要打架吗?” 宁不为伸手将他拎到地上,轻飘飘地反问:“你的紫府炼化完了?” 崔元白瞬间垂头丧气,“还没有。” 仰灵竹紧张地看着那扇门,左手抓着江一正的手紧跟她的身边,“姐姐,能不进去吗?” 江一正小声道:“爹既然让咱们跟着,肯定是里面比外面要安全。” “对,说不定还有什么人暗中准备偷袭,还不如跟着放心。”冯子章补充道。 江一正顿时觉得不妙,“大哥,这种时候你就别开口了。” 冯子章这嘴仿佛开过光,而且最近愈发灵验,搞得江一正听他说话就头大。 冯子章立刻捂住嘴,“当我没说。” 几个人都紧跟在宁不为身后进了那扇门,褚峻抱着宁修断后,大黄特意放慢了步子落在后面,咬住褚峻的袖子拽了拽。 “嗷呜?” 你之前说的能让我开口说话的东西就在这里? “没错。”褚峻点了点头,低头看向它,“当时袭击宁修的人就是裴和光?” “汪!”大黄点了点头。 褚峻道:“你为何不去找乘风,反而来找我帮你?” 大黄歪了歪脑袋,呜呜汪汪了一大串也没表达清楚,褚峻只好做罢。 大黄用爪子扒拉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甩了甩尾巴。 当然是危险的事情要交给厉害的人来做——绝对不是它小气记仇,被人一巴掌揍哭什么的……它早就忘了! 一直在铃铛里的小木偶悄悄动了动。 果然,宁修很快就记起了自己的小木偶,伸手要将他从小铃铛里取出来,结果还没碰到铃铛,小手里就被人塞了个毛绒绒的小肥啾。 渐变的蓝色羽毛流光溢彩,小鸟头顶上还有撮洁白漂亮的羽毛,亲昵地蹭着宁修的手指,“啾~” 宁修眼睛一亮,“啊呀~” 好好看呀~软乎乎哒~ 褚峻低头道:“送给你当宠物了,以后可以和它一起喝糊糊。” “糊~糊~”宁修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小鸟圆润的喙,“啊?” 你怎么喝糊糊呀~ 褚峻微微一笑,抱着他继续往前走。 被彻底遗忘在铃铛里的小木偶人:………… 门后是很长的一段窄道,约莫走了一刻钟,才终于走到了尽头。 尽头处,是两扇紧闭的大门,耀眼而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璀璨夺目的金银珠宝在闪闪发光。 这两扇大门竟然和浮空境入口处的门一模一样,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大字: 玲珑浮空终须散。 第115章 玉泉(十二) “……我们当时在晏宅附近发现了褚白师弟的尸体, ”沈溪沉声道:“仔细查探过后却发现——” 褚临渊看了她一眼,“有话直说,不必遮掩。” 沈溪闻言正色道:“是, 弟子发现褚白师弟是被人一剑穿心而死,像是景和太尊的赤渊剑。” 褚临渊问:“你可与他人提过此事?” “弟子当时也只是猜测,在场崇正盟诸多弟子,人多眼杂,故而弟子并未声张。”沈溪有些犹豫地望着他,“师父, 太尊他老人家是不是还活着?” “太尊做事有他自己的考量,无须多问。”褚临渊道。 沈溪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听褚临渊这语气, 像是早就知道景和太尊没有陨落,但她还是忍不住问:“当时在论道山,太尊好像与那魔头宁不为在一处……” “拙之尊者飞升前曾特意叮嘱,无时宗不可插手景和太尊之事。”褚临渊看着她,缓声道:“你可知为何?” 沈溪皱眉沉思半晌,“拙之尊者十分在意他?” 所以飞升前都不忘叮嘱门人, 不可谓不看重。 褚临渊叹了口气, “尊者是在意整个无时宗, 杀戮道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修成的。” 沈溪细思之下,突然觉得后脊一凉。 景和太尊之前修习杀戮道在无时宗之间也只是传言, 为此褚临渊还专门下过禁令,禁止弟子门人乱说这些没有根据的猜测,却不想竟是真的, 可她想起一见峰那位恍如谪仙不沾凡尘的太尊, 又觉得他和杀戮道完全搭不上半点关系。 “当年拙之尊者九个徒弟, 五个死在了太尊手里。”褚临渊叹了口气,“何况没了拙之尊者的无时宗。” 沈溪惊愕地看着他,没想到比杀戮道更加不可信的传闻竟然也是真的。 “以后若是碰到太尊,亮出无时宗的腰牌躲得远远的,他老人家不爱多管闲事,褚白估计是犯了他的忌讳……”褚临渊摆了摆手,“也罢,死在太尊手里也体面些,至于他做的那些事就不必再提。” “是。”沈溪定下心神,退出了大殿。 褚临渊叹了口气,“若是太尊站在乘风那边,事情便麻烦了。” 从大殿后走出了一男一女,正是明桑禅师和桑云。 “玲珑骨化作的孩子有太尊的一半血脉,虽说太尊性情淡漠,可到底是亲儿子。”桑云跪坐在案几前,垂眸道:“若是让他知道你要做什么,怕不是会直接清理门户。” 褚临渊面色郁郁,“我们等了五百年,只差最后一步,谁知偏巧玲珑骨出了岔子。” “阿弥陀佛。”明桑不急不缓道:“暗域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 褚临渊头疼道:“可玲珑骨迟迟拿不到手,安排的再缜密也无用。” “宁帆死了,可他背后那个人还活着,此人同宁乘风在墓中斗阵时并未用出全力,”明桑道:“即便我们拿到玲珑骨,也未必不是替他人做嫁裳。” “明桑此话有理。”桑云赞同道:“虽说十七州整个八卦大阵已经摇摇欲坠,可到底也还有些时间,我们五百年都能等,也不差这几年,倒不如借着乘风和玲珑骨将那背后之人引出来,以绝后患,再想个万全之法,既能拿到玲珑骨,又不会伤了孩子性命。” “若真如你说的这般容易自然好,可世上哪有什么万全之法。”褚临渊摇头,“崇正盟现在还不知道我们的打算,若是知道,恐怕……” “行远让我们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桑云道:“况且锦舟也给我们留了线索。” “可如果他们都错了呢?”褚临渊反问:“一个两个即便再天机算尽,还不是都死在了别人手里?” “褚临渊!”桑云猛地抬高了声音。 自打巽府出事之后,桑云身体便一直不好,除了普通的炼气,连从前的鞭子都没什么力气举,说话也变得慢声细气,从不曾发过脾气。 这还是五百年来褚临渊第一次见她发火,因此很是愣了一下,“抱歉,我一时失言……我自然知道行远和锦舟有他们自己的打算,只是为此搭上自己的性命,我就是觉得不值。” 明桑禅师道:“人各有所求,求仁得仁罢了,不必挂怀。” 桑云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心情才开口,“我要去凡间界一趟。” 褚临渊和明桑一起看向她。 “锦舟当年只查到了凡间界便折在了梨城,我也知道你们去了许多次都一无所获。”桑云缓声道:“但这次我有预感,这次我会见到那个人。” —— 谢酒安静地侍立在一旁,看着躺在椅子上的人呼吸逐渐变得平稳。 他低头专注地看着裴和光,眼中倒映着橘红色的晚霞,明灭不定。 “师尊?”他轻轻喊了一声。 躺在椅子上的人没有动静,好像已经真的熟睡了过去。 谢酒慢慢俯身,屏住了呼吸,那张温润又苍白的脸在他眼中愈发清晰靠近,连浓密纤细的睫毛都清晰可见。 “阿辞。”裴和光忽然开口。 谢酒猛地收回了快要碰到他纳戒的手,直起了身子,垂眸掩去了里面难辨的神色,“您说。” 裴和光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在躺椅上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去趟凡间界吧。” 谢酒抿着唇没说话。 “你既然早将记忆交给了我,又总是闹着要取回去,手段几百年都不见长进——”裴和光说着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谢酒赶忙将他扶正,给他喂了颗丹药下去。 裴和光靠着椅子上,眉头微皱,眉心的黑气与青色的九叶莲纠缠撕扯,俱带着殊死一搏的狠辣,几乎要洇出浓郁的血色来。 裴和光调息半晌,才缓过来,轻轻叹了口气。 “师尊,您可感觉好些了?”谢酒将一盏温茶递到了他手里。 躺在椅子上的青年双目微阖,身上披着件黑色的外裳,苍白的脸上带着几分倦容,唇间不见血色,整个人好像随时都会被风给吹散。 他伸手接过那盏茶,轻轻抿了一口,却还是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师尊。”谢酒神情紧张地看着他。 裴和光摆了摆手,将茶盏放进他手中,道:“我又不是脆弱的凡人,咳不死的,你少折腾我就行。” 谢酒抿了抿唇,将茶盏放到了桌上,然后安静地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阿辞。”裴和光闭着眼睛喊他。 “师尊,我在。”谢酒微微俯身,垂眸看他。 青年一身单薄的里衣在风中飘摇,温润的眉眼中却带着挥散不去的病气,他眯起眼睛看天边散开的霞光,将沉的落日在余晖里挣扎。 “我还记得,你当年第一次来宁府,便和乘风打了一架。”裴和光低声笑道:“乘风看着性子冷,其实心软得很,你一哭他就不肯再动手了,结果被你一剑划伤了脖子,自己闷不吭声躲起来上药。” 谢酒沉声道:“当年弟子不懂事。” “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倒是很欣赏你的这种当机立断。”裴和光看着那落日渐渐没入了山间,“我只是有些感慨,他自己在十七州摸爬滚打了五百年,还是没有改掉这个毛病,你瞧他捡的那一串拖油瓶,我只是想想就替他头疼。” 谢酒低着头,眼底暗光划过,“还有褚峻帮他。” “褚峻这个人,冷血无情,却惯会披着人皮。”裴和光叹了口气,“乘风被他哄得晕头转向,无情道怕是难成。” “师尊,我去除掉他。”谢酒开口道。 裴和光轻笑了一声:“阿辞,你说这话你自己信么?” 谢酒:“……弟子妄言。” “他当年修杀戮道命劫难渡,分了一缕生机让乘风活下来,为的就是用乘风来渡他的命劫,如此机关算尽步步为营之人,你再活上一千年都不是他的对手。”裴和光支着头道:“可能对他来说唯一的差错就是玲珑骨化了人……奇怪,好生奇怪。” 谢酒不解道:“师尊是指?” “我推算过无数遍,无论如何都没算出玲珑骨化人这个意外。”裴和光不怎么愉快地笑道:“估计谁都没有算到,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只是这样一来,乘风更不可能斩断尘缘了。” “师尊,宁帆和褚白都已经死了,王滨失踪之后王家也犹如一盘散沙,宁乘风现在只剩最后一块朱雀碎刀没有找到,还有褚峻做帮手……”谢酒道:“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等。”裴和光有些疲累地闭上了眼睛,“晏锦舟给他留了线索,他一定会去凡间界。” “那弟子要不要事先去布置一番?”谢酒问。 “不必,没什么好布置的。”裴和光的声音越来越低,逐渐带上了些懒懒的睡意,“他迟早要知道的,我原本也打算让他知道……我很期待他得知真相时的反应。” 被晦暗余晖洒满的院落里一片寂静,过了半晌,仿佛有人梦中呓语。 “天煞孤星本就该孤零零一人,他也不该是例外。 ……不会有人爱他。” 第116章 玉泉(十三) 褚峻抱着宁修站在宁不为身边, 目光从力道遒劲的那个“散”字上收回来。 宁修抱着小蓝鸟玩得正欢,在不谙世事的小孩看来,有爹娘在身边, 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要紧。 其他几个孩子也是好奇又紧张地看着面前的大门, 却唯独不见害怕。 宁不为想起桑云给的批语,里面也占了个“散”字, 离散、消散、一拍两散……无论怎么解都不是什么寓意好的字。 遑论这大刺拉拉寓意明显的一句话。 不知道为什么,宁不为有点不想进去。 “啊~”宁修的掌心被小鸟轻轻啄了一下,痒得笑个不停, 手腕上用红绳系着的小银锁和铃铛清脆作响。 褚峻伸手捏了捏他的掌心。 宁不为偏过头看他,褚峻道:“宁修的魂魄如今勉强稳定, 此字未必是落在将来,也可能是根源所在。” 宁不为点了点头, 伸手推开了大门。 古朴又奢华到过分的大门嘎吱作响, 最终彻底敞开,里面的景象一览无遗, 门外几个人俱是一愣。 和外面这奢华浮夸的门饰比起来, 里面简直是朴实无华到过分。 门内仿佛一块被削得整整齐齐的石头, 光滑冰冷的地面上只有零星几个桌凳,在尽头处一棵高不见顶的大榕树枯死在那里,盘根错节的树根也十分矜持地占了边缘的一小块地方,从高处的缝隙洒落下来零星几点阳光, 正好照在一处小榻上。 被尘封许久的空间弥漫着灰尘和腐烂的气息。 宁修先是好奇地扭着头四处观望,在看到枯死的榕树时, 又不开心地皱起了眉头, 哼唧着要宁不为抱。 宁不为只好将他抱过来, 低头问他:“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事情来了?” 宁修撅着小屁股将脑袋拱进他的颈窝里, 奶声奶气地哼哼了一声:“哒~” 不开心~ 虽然大多时候宁修都是粘着褚峻,但大概因为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宁不为,他不舒服不开心的时候还是会下意识地找宁不为,往他前襟里钻。 宁不为见他哼哼唧唧还带着点哭腔,一个劲地想往他前襟里钻,但他已经不是只有一两个月大的小娃娃了,很显然前襟已经装不下他,宁不为只好用宽袖将他盖得严严实实。 令人不舒服的气息都被隔绝在了外面,周围都是他爹令人心安的味道,宁修这才抽了抽鼻子,老老实实趴在宁不为的身上。 一直活泼好动的小娃娃突然变得这么安静,显然很开心,甚至有点难过,宁不为拍了拍他的背,顺势将那小木偶人从他的小铃铛中拽了出来,扔给了褚峻。 宁不为看这个木头人不爽很久了,决定今天用完就让他变木头渣。 褚峻会意,带着小木偶走到那棵枯死的大榕树下,将他放在了树根上,而后伸手抹去了木偶眉心的那点朱砂。 原本只能小幅活动的木偶人顿时灵活起来,雕刻出来的眼睛微微滚动,警惕地打量着宁不为和褚峻。 “娘嘞会动啊!”江一正拽着仰灵竹躲到了冯子章身后。 冯子章咽了咽唾沫,抬起胳膊将他们挡在身后,“没、没事,我保护你们。” 崔元白跃跃欲试想吐紫炎真火,小黑不甘示弱也想吐火结果咳了口烟,一人一龙被大黄用尾巴结结实实捆在了原地。 宁修似有所感想冒出头来看,被宁不为给按了回去。 “啊?”宁修疑惑地抱住了他爹的手,小小的喊了一声:“呀~” 爹爹?我不饿呀~我有糊糊~不喝血~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还是很诚实地抱着宁不为的手悄悄啃了一口,“咿哒~” 我悄悄啃一口!爹爹不会发现哒~ 宁修啃着他的手指头磨牙,宁不为顺手捏了捏他软乎乎的小下巴,才看向榕树下的木头人。 褚峻道:“这木偶人是用这棵榕树上的树枝所做,这榕树应该是玲珑骨的伴生之物。” 宁不为看着枯死的榕树,皱起眉,“伴生之物一般都会与主人同生共死,这么说来,玲珑骨也——” 因为顾及宁修,宁不为便没说完。 不过被他抱着的宁修好像听懂了一样,闷闷地哼唧了一声。 褚峻道:“当时宁行远就是在这榕树的树心挖到的,里面仿佛蕴含了无限生机,但确实是个死物。” 褚峻说得绕,宁修没听到玲珑骨这个主语,终于好奇地从宁不为的袖子里冒出了小脑袋,近距离地看着眼前这棵大榕树,难过地吸了吸鼻子,抓住宁不为的袖子,示意他往前走。 宁不为和褚峻对视一眼,便抱着他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了榕树下。 “啊~”宁修闷闷地出了一声,将小手放到了榕树树干上,淡金色的灵力从掌心注入进了树干里。 原本藏在树根缝隙里的小木偶人见状要拦,结果被褚峻抢先,一把将宁修的小手拽了下来攥紧了掌心里。 “啊哒?”宁修不解地看着褚峻。 娘亲~我要救它呀~ 褚峻神情淡淡,却没放开他的手,耐心道:“这棵榕树死时少说也有上万岁,你现在就算把自己的生机全都给它,也救不活它的一片叶子。” 宁修歪了歪脑袋,显然没听明白,还想伸另一只手。 宁不为瞪他,阴恻恻道:“再敢胡乱伸手,以后肉和糊糊都别吃了。” 宁修震惊地瞪圆了眼睛,“哒!糊~糊!漏漏!” 不要呀~我最喜欢肉肉和糊糊啦! 显然,比起讲道理,威胁对小娃娃更有用。 宁修的两只小手被宁不为揣进了衣服兜兜里,自己委屈巴巴地哼唧了两声,仰头去看那棵大榕树,“哇~” 好高呀~ 一截小小的枯枝应声落在了地面上,发出了“啪嗒”一声脆响,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宁修顿时眼睛一亮,显然是触动了他爱收藏枯树枝的兴趣爱好,试图将自己的小手拽出来去捡。 站在缝隙中的小木偶人浑身一僵。 方才宁修注入进大榕树的那一小点灵力落在了那枯树枝上面,然后那枯树枝渐渐生出了绿意,长出了一片青翠欲滴的小叶子。 众人面前光滑平整的地面突然开始出现了画面和声音。 * 画面里,一块巴掌大的小骨头正“坐”在石头上晒月亮。 这块小骨头长得圆滚滚的,憨态可掬,通体莹润,好像块上好的玉,但里面的骨节又很清晰。 这块小骨头的日常生活十分简单,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就自己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睡觉,等太阳落下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他就从洞里爬出来,抖抖身上的泥土,找块漂亮的石头或者树叶垫着晒月亮,然后中间去个大山洞里看看一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小绿苗苗。 他经常蹲在小苗苗前,学着山里的小动物,冒出只骨头做的小爪爪来轻轻地摸摸它。 小树苗问他,“主人,你什么时候才能化形呀?” 小骨头趴在地上打滚,咕噜咕噜磕在石头上,疼得摸了摸自己的骨头,“不知道呀。” 小树苗说:“山下那棵柏树的主人是只小狐狸,小狐狸化形之后可好看啦,做了很厉害的修士的道侣,带着柏树一起走啦。” 小骨头坐在地上叹气,“我学不会化形,我只会晒月亮。” 小树苗赶忙用树叶拍拍他,“没事哒,会晒月亮也很棒啦。” 郁闷的小骨头顿时又开心起来,继续乐此不疲的晒月亮。 日升月落,不知道小骨头晒了多久的月亮,等小树苗长成大榕树遮天蔽日的时候,终于化作了人形。 小骨头变成人之后意外地好看,五官眉眼都很清俊,像山间的松树,又像天上的明月,他捡来陨落在山里的修士的衣裳穿在身上,挖洞睡觉会把衣服弄脏,他便睡在大榕树的树根里。 他每天晒月亮,收集大榕树的落叶和枯枝,还会捡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放在山洞里看着。 山洞里最多的就是枯枝和稀奇古怪的石头。 “小榕树,我捡到了一个人类。”小骨头说。 榕树紧张道:“人类很危险的,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山下的狐狸姐姐吗?她跟人类结成道侣,结果被挖掉了内丹废掉了修为,连她的伴生柏树都被砍掉烧柴了!” 小骨头摇摇头,“我捡到的人类很小的,还不如我高,等他伤好了我就悄悄把他送回去。” 山洞门口,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警惕地看着他和一棵大榕树说话,竟然也没吓跑。 小骨头冲他招了招手。 男孩犹豫了半晌,鼓起勇气走进了山洞,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声音坚定道:“狄怀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 画面外,宁不为的脸色顿时黑如锅底。 褚峻一个太极印将试图逃跑的小木偶人给困在了榕树底下。 崔元白纳闷道:“狄怀是谁呀?我好像听过。” 冯子章咽了咽唾沫,“狄、狄怀是三万年前的一个超级坏的大魔头,他是无时宗开山大弟子桑畔风的师弟……据说他差点将整个修真界都给血祭,是他师兄桑畔风和长老崔盛联手将他杀了,又在修真界设下八卦大阵划分十七州,分以灵物压阵,才换来这三万年的安宁。” 仰灵竹担忧道:“那小骨头不会有事吧?会不会被他骗了?” 宁不为看向怀里津津有味啃他手的宁修:“…………” 第117章 玉泉(十七) * 狄怀留在了山洞里。 狄怀的脖子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他总是会下意识地去摸。 小骨头大概是怕吓到他,一直保持着人形,青年的眉眼干净清俊, 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地晒月亮。 过了几天, 狄怀看着他周身四散的绿色灵力,突然开口道:“我是被人割断喉咙从悬崖上扔下来的。” 坐在榕树树枝上的青年垂眼看向他。 狄怀伸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疤痕,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青年点了点头,掌心多了一团淡绿色的灵力,飘到了狄怀面前, “不过我又将你救活了。” 那团淡绿色的灵力覆在了狄怀的脖子上,很快连那道浅浅的疤痕都看不到了。 狄怀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 “你救了我,我该怎么报答你?” 小骨头认真的思考半晌, “给我起个名字吧。” 他每天除了晒月亮就是睡觉, 偶尔和小榕树聊聊天,关于山下和人类的事情不怎么关心, 也从来没想过起名字。 狄怀问:“你姓什么?” 小骨头摇了摇头, “我没有姓。” “你没有父母吗?”狄怀问。 坐在树上的青年仔细回想了半天, 继续摇头,“我从有记忆起便在这里了。” 狄怀道:“若公子不嫌弃,不如就叫狄白。” 小骨头点了点头,“好。” “我也要。”他身后的大榕树突然出声。 狄怀吓了一跳, 但又很快稳下心神,“那……你就叫狄榕?” 有了名字的榕树和骨头都很开心, 狄白还送了他一团淡绿色的灵力。 “存在识海中, 如果你下次又被人割了喉, 也不会死。”狄白道。 狄怀摇了摇头, “你救我一次我已经是无以为报,下次不要随便给别人。” 狄白弯起眼睛笑,“我也不认识别人。” 偶尔狄白会坐在榕树上听狄怀给他讲人类的故事。 “魔族肆虐,许多人修都死了。”狄怀说:“罗刹族和妖族联合起来要去凡间界,各大宗门和世家为了将他们拦住,不得已动用了许多法阵……我被一个妖修杀死,我师兄却只在一旁看着。” 狄榕不解道:“你师兄为什么不救你?” 狄怀垂下眼睛,“我不知道。” “人类很复杂。”狄白拽了拽狄榕的树枝,“狐狸姐姐还被她的道侣掏了内丹,之前那个人类为了她险些死掉。” 想起不好的回忆,榕树十分直白地问狄怀,“你会像那些人类一样恩将仇报吗?” 狄怀摇了摇头,举起手来对天道发誓,“绝对不会,否则我不得好死。” 狄白托着腮看他,恐吓道:“你打不过我,恩将仇报我会杀了你。” 狄怀点了点头。 半夜晒月亮的时候,狄白悄悄问榕树,“我白天的时候是不是很凶?” 榕树赞同地抖了抖叶子,“超凶。” “那就好。”狄白皱眉道:“山中灵物都说人类反复无常,我不想被挖掉内丹,也不想你被烧掉。” 榕树提醒道:“你没有内丹。” “是哦,我是骨头。”狄白弯起眼睛笑道。 狄怀是个聪明又努力的人类,经常没日没夜的修炼,不知不觉修为愈发精进。 狄白不解:“你这么拼命做什么?” 狄怀说:“我要报仇,杀了当初那个妖修和我师兄。” 狄白还是不解:“可是你连我都打不过。” 已经变成青年的狄怀无奈地看着他,“你是先天灵物,得天道厚爱,和修真界的其他种族不一样。” 狄白问:“要我帮忙吗?” “不要。”狄怀认真地看着他,“你安心晒月亮就好。” 于是狄白又爬到榕树上晒月亮去了。 又过了许久,某一天傍晚,狄怀晃了晃还在睡觉的青年,“狄白,我要下山了。” 狄白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坐起来,“哦,你去吧。” 狄怀皱了皱眉,“你希望我下山?” 狄白点了点头,“你在山上不开心,也不属于这里,而且你走了我和狄榕就能闭关了。” 狄怀闻言沉默了片刻,“你的灵力不要随便外露,也不要被其他人看见。” 狄白道:“不会的,这里只有你知道。” 他身后的大榕树摇了摇叶子,“你还会回来吗?” 狄怀看了榕树一眼,攥紧了狄白的手腕,“狄白,我还会再回来的。” 狄白困顿地打了个哈欠,“好的,保重。” 等他醒来,偌大的山洞就只剩他一块骨头了。 “有点无聊。”狄白变回了骨头,在石面上滚来滚去,然后被榕树捞起来裹进了叶子里。 狄白摊成一坨骨头,“狄怀会不会死?” 狄榕说:“他是人修,如果飞升不了,早晚会死。” 狄白皱眉,“我可以让他一直活着。” 狄榕用叶子拍了拍他的脑袋,“我觉得不太好,有违天道。” “你说得对。”狄白说:“我是骨头,他死了我也不会伤心。” 狄榕问:“我死了你会不会伤心?” 狄白摸了摸它的叶子,“不会,骨头又没有心。” 狄榕抖了抖叶子表示赞同,“我也没有心,应该也不会。” 骨头和树感慨道:“太好了。” 狄怀一走几年杳无音信,再回来时比狄白捡到他的时候还要惨。 狄怀受了很严重的伤,浑身上下没一处完好的地方,内丹也不知道被谁给碎了,奄奄一息躺在地上。 狄榕用叶子戳了戳他的脸,“他这是被人碾碎了骨头吗?” 狄白听得浑身发疼,淡绿色的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进狄怀的身体。 “他这样活过来也只能躺着不动了。”狄榕用树枝拽了拽他,“这样不行,你不能总救他。” 狄白看着地上快要咽气的人,蹲着想了半晌,“那我把我的骨头分一半给他。” 狄榕犹豫道:“可他是个人类。” “可他是我养大的人类。”狄白叹了口气,“你希望他死掉吗?” 狄榕也跟着他叹了口气,“那我也分他一半木头吧。” 又过了许多天,昏迷不醒的狄怀终于醒了过来。 “醒了?”狄白坐在他面前。 狄怀好像变了许多,他神色复杂地看着狄白,“我的仇没报成。” 狄白闻言道:“那就不报了。” 狄怀攥紧了拳头,目光阴鸷,“不,我一定要杀了他们,我要让所有人都给我陪葬。” 狄白看着他,“那你走吧,以后别再回来了。” 狄怀有一瞬间的慌神,他拉住狄白,“狄白,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狄白疑惑地看着他,“我为什么要你?你是个人类,又不是我的伴生榕。” 狄怀惊愕地望着他。 “我们要闭关了,要很久很久。”狄白见他好像有点伤心,便耐着性子解释,“若有人打扰,会很危险的。” 狄榕补充道:“等我们出关,你可能早就飞升了,所以别再回来了。” 狄白点了点头,“报完仇记得飞升。” 狄怀松开了拽着狄白的手,冲他笑了一下,“好。” 画面里没了狄怀的身影,只剩小骨头和榕树在闭关。 “你怎么没告诉我们把一半的骨头和树干给了他?”榕树问。 小骨头摊在树顶晒月亮,“我忘了。” “哦。” “好吧,我只是有点讨厌他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 画面一转,山洞里燃起了熊熊大火。 无数人类用阵法和法宝将山洞团团围住。 愤怒的参天榕树将半个巴掌大的骨头死死护在树干里,透过火光看见了一双熟悉而阴鸷的眼睛。 骨头被人从树中生生扯了出来。 “此乃天生灵物玲珑骨,以其生魄祭阵,”狄怀的目光在火光中明灭不定,“其骨一断为九炼化,其魂散阵之四方,血阵可成。” “狄怀——”被烈火焚烧的榕树凄厉地嘶吼出声。 * 光滑平整的地面恢复了原状,因为宁修的灵力而重新焕发生机的那一小截枯枝也枯萎了下去。 宁修茫然地指了指枯萎的树枝,又抬头看宁不为,结果发现他爹臭着张脸,有点吓人。 “啊~”宁修拍了拍他的肩膀,“啊呀?” 爹爹~地上会动的人怎么都没啦? 宁不为伸手捏了捏他肉嘟嘟的脸蛋,想起当初拿到玲珑骨时躺在盒子里的那点不到拇指大的半截小破骨头,只觉得一口老血卡在了嗓子眼里。 虽然知道狄白和宁修压根就不是同一个人,狄白的魂魄早就被狄怀炼化祭了阵,而宁修则是借那留在榕树中的一小截玲珑骨,用他和褚峻的精魂血肉阴差阳错凑出来的三魂七魄化人,宁不为还是觉得很憋屈。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没脑子的蠢骨头!? “哒~”宁修见他爹不回应,使劲踩了一下宁不为的胳膊,结果余光看见了榕树底下的小木偶人,愣了一下,“啊哒?” 这个小木偶怎么和我的好朋友一模一样呀? 褚峻操控着太极印,将那小木偶人困到了半空,看着那木偶人与狄怀相似的眉眼,目光微冷。 “狄怀?” 小木偶人身体僵硬了一瞬,下意识点了点头,旋即又使劲摇头。 褚峻从那榕树上折了根树枝,灌注灵力之后往他木头雕刻出的嘴唇上一点,沉声念道:“死物可人言。” 那小木偶人猛地吸了一口气,张开了嘴,“我——” 第118章 玉泉(十八) “我只是、狄、怀……留下来的一个念, 狄、怀……早就死了。”小木偶人大概还不太习惯自己能开口说话,说得磕磕绊绊。 江一正小声问冯子章,“‘念’是什么东西?” 冯子章也疑惑地摇了摇头。 众所周知, 许多厉害的修士陨落之际, 有时候会留一抹灵识或者一缕神魂在附近,留下来的灵识通常只能传递信息,类似与会说话的遗书,神魂则是能简单与活人交流, 灵识保存的时间可达上百年, 神魂则通常坚持不了多久,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没有自主意识, 而且无一例外最终都会消散。 但是看这小木偶人的表现,既不像灵识, 也不是神魂,甚至还有自己的意识。 连宁不为也皱起眉, “什么玩意儿?” “‘念’是上古大能修士创出的独立于自己意识之外的东西, 他们无法与主人共享意识和记忆,但所见所想所得却会受主人的控制。”褚峻给他解释道:“可以理解成有自主意识但却会受主人摆布的傀儡……早在三万年前, 这种术法就已经失传了。” 小木偶人点了点头, 看向宁修, “我……要帮……狄怀、报、报恩, 完成, 他的,未竟之愿。” 褚峻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狄怀想干什么?” “狄怀, 想, ”小木偶人慢吞吞的说道:“把狄白给自己的,一半玲珑骨,还给他。” 宁不为轻哧了一声:“狄白的魂魄早就被他炼化祭阵,他还给谁?” 小木偶人两只手攥在一起,窘迫道:“他死的时候……以为狄白被他换回来了,但狄白,早就在血阵里消散了,而且——” 他看了一眼宁修,“狄怀身上的那一半玲珑骨早就,因为他炼血阵,被耗尽了……我找了三万年,整个修真界就只剩下当年,被榕树护下来的,一小块玲珑骨了。” 虽然这木偶说得不怎么清楚,但宁不为还是勉强拼凑出来一个结果,当年狄怀趁着狄白和榕树闭关下了毒手,虽然将仅剩一半的玲珑骨和狄白的魂魄取走,但榕树拼死护下了一小块藏在枯死的树心中,直到三万年之后被宁行远和褚峻发现取出…… 而狄怀大约是将拿到手的玲珑骨和狄白的魂魄祭了血阵之后,才发现自己体内也有一半玲珑骨,想用自己把狄白换回来,结果他体内的玲珑骨被耗尽,狄白的魂魄也早就消散干净,他却以为成功了,所以才留了这个“念”来补偿他“以为”被换回来的狄白。 宁不为皮笑肉不笑地盯着那小木偶,语气嘲弄,“真是好大的脸。” “你既然知道狄白早就死了,为何还要跟着宁修?”褚峻问。 小木偶着急道:“我、我没有想要伤害他!这孩子、是,是我能找到的,和狄白关系最亲近的人了,他以玲珑为骨化人——” “他最亲近的人是他老子。”宁不为阴恻恻地打断了他,将宁修试图转过来的小脑袋按回去,“你们之间的恩怨自己去地底下解决,少牵扯我儿子。” 宁修抱着他的脖子蹭了蹭,糊了他一脖子口水,“啊~哒~” 爹爹~要看小木偶说话~ 小木偶人不知所措地飘在半空中,头顶上的太极印如影随行,无声地散发着威胁。 褚峻神色平静,“你可知宁修魂魄不稳的原因?” 小木偶人用力地点了点头,生怕头顶的太极印砸下来,“他用来做骨头的那小块玲珑骨,当初狄榕为了不被狄怀发现,是打碎了藏在树心里的……后来虽然又凝结成一小块,但实际上是有许多裂隙的, 再加上宁修用来生魂长魄的精魂血肉也不是寻常一阴一阳融合缔结,相当于三魂七魄是生凑出来,最后落于满是裂隙的这一小截玲珑骨……魂魄不稳是必然的。” “如果那小一截玲珑骨不是被狄榕打碎后又重组留有无数裂隙,里面贮藏的无尽生机也不会三万年来源源不断地消散,宁修出生之时,里面的生机恰好消散到足够一个人类能承受的界限,又因为有两个人的精魂血肉足以结合生魂长魄使其成人……” 小木偶喃喃道:“此事或早或晚差一丝一毫都不可能发生,偏偏逆天而行成了,只是往后命途多舛,随时都会魂飞魄散。” 众人听完都是一脸凝重,唯独宁修乐滋滋地在啃宁不为的发带,啃完之后又对宁不为的耳朵起了兴趣,伸手要摸自己的耳朵,结果找不对位置,郁闷地在宁不为怀里拱来拱去。 宁不为拍了一下他的小屁股,宁修扭过头来看他,“哒~” 爹爹干嘛呀~ 那小木偶人说了这么多话,语气终于流畅起来,“当年狄榕将自己的一半榕木给了狄怀,狄怀死前将那还带着生机的木头给了我,我便一直藏在这块木头里……后来偶然间被尚暖薇捡到雕刻成了木偶, 玲珑骨和这棵榕树同根同源,相伴而生,这块榕木可以填补玲珑骨内的缝隙,让宁修不再受魂魄不稳之苦。” 原来褚峻那一卦里的同根同源,说的是做成这木偶的这块榕木,与玲珑骨确实极为亲近,而生死相抵,大概就是对应狄怀留下用来报恩的这个“念”。 只是无论如何,狄白已死,不管狄怀再怎么悔不当初,也做不到卦辞里的这个抵字了。 死在一起都会觉得晦气。 —— 宁修之前魂魄不稳,先有晏兰佩给的玉叶子,又拿了藏海楼的镇魂流云,后来又用上了固魂丹和安神香囊,更不用提每日宁不为和褚峻都要轮番给他念安神咒和灵力看护,生怕小东西一不小心直接魂飞魄散找都没地去找。 现在榕木被融进了识海,悬在宁修头顶的这把刀终于消失,虽然小崽子乐呵呵的从头到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两个当爹的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宁修精神头十足,转着脑袋想找小木偶,又想去掏自己的小铃铛,结果半道又被褚峻塞给他的小蓝鸟吸引了注意。 小蓝鸟乖巧可爱,长得漂亮还会唱歌,毛茸茸一团团在宁修的手掌里,“啾~” “啊~”宁修伸手轻轻地摸它的羽毛。 好软呀~ 这边宁修和小蓝鸟玩得不亦乐乎,那边褚峻和宁不为看着狄怀留下的那个“念”彻底消失在太极印里,却并没有觉得轻松。 ‘狄怀当年的血祭大阵因为他临时反悔并没有成功,但也不曾彻底消失不见,玲珑骨是血阵成功的关键,如今修真界只剩宁修身上这一小截玲珑骨……你们多加小心。’ 那个“念”消散前特意提醒了他们。 一个恶毒卑鄙的小人,最后却偏偏留下了这样一个“念”,在世上兜兜转转寻一个早就消失的人三万余年。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 因为飞舟是褚峻当时匆忙雕刻出来的,有许多地方还需要修补,宁不为和褚峻便决定在浮空境多留几天,顺便让一直奔波没空修炼的崽子们历练一下。 冯子章刚结丹,成功步入了金丹修士的行列,但一直觉得自己能结丹这件事情纯属运气好。 “太尊指点了我几句,爹给我塞了几颗玉灵丹,我就结丹了。”冯子章一脸迷茫,“我也没悟到什么道。” 江一正现在还在筑基初期迟迟没有长进,不过丝毫不着急,反而安慰起冯子章,“没事,你慢慢悟,说不定等你结婴之后就有了。” “有道理。”冯子章点点头。 仰灵竹虽然才十岁,但也已经筑基,只是因为修习医道,不怎么喜欢碰刀剑,除了救人以外的法术也学得一般,大部分时间都喜欢安静待在角落里研究草药,见冯子章和江一正讨论悟道的事情,也不插嘴,只安静听着。 崔元白本体是紫炎刀,从开始就不需要为修为发愁,人修的修炼等级也不适用他,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炼化刀里的紫府为自己所用。 见冯子章问自己,他便老老实实道:“子章哥哥,你这样的金丹修士,我能打一百个。” 冯子章:“…………” 仰灵竹问他:“那你爹那样的呢?” 崔元白揉了揉鼻子,“哪个爹?” 仰灵竹这些天大概也看明白他们复杂的家庭结构,“你宁爹。” “爹爹那样的金丹修士——我只能打半个,而且爹爹很多修炼方式和普通修士不一样,奇奇怪怪的阵法和符篆很多,我大概会被封印。”崔元白说。 “那你褚爹呢?”仰灵竹又问。 “他会把我炼化成废铁。”崔元白笃定道。 其他人:“…………” 另一边,褚峻看着宁不为背后时隐时现的黑雾,往他眉心放了个小小的太极印。 宁不为觉得眉心发热,道:“不打紧,我应该是要准备重新结婴了。” “平时也不曾见你修炼。”褚峻进他的识海熟门熟路地逛了一圈,结果差点被里面浓郁的灵力给埋在里面。 宁不为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我们邪修的功法很多都喜欢走捷径的,你身上总是外溢许多灵力……咳。” 褚峻这种修到小乘的大能,即便什么都不做只是待在原地,都会有灵力外溢环绕,对宁不为这种不走正当路子的邪修来说就相当于一个行走的灵力大团子,他已经十分克制地不吸收太多,但几次神交之后他就有些克制不住。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褚峻在他眼里都十分让人有食欲。 褚峻瞬间了然,将宁不为不停摸眉心的手拿下来,认真道:“还有更快的办法。” “嗯?”宁不为被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晃了一下,眯起了眼睛。 神交这种事情,开了头便会食髓知味,铺天盖地的愉悦和精神上的刺激难以言喻,神魂之间的亲密和纠缠经常会有种两人融为一体的恍惚错觉。 褚峻的气息无所不在,宁不为在氤氲的雾气中准确地找到了他的神魂,凶狠又急切地仿佛要将他拆吞入腹,但这次褚峻却没有由着他胡来,而是将周围弥散而开的雾气和灵力全都扯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念着修炼心决。 宁不为本来十分享受的过程突然变得有些诡异起来。 他几乎是不受控制着想起了年少时在万玄院自省阁,许多个烛火跃动的深夜里,褚峻腰背挺直坐在案几对面,身上的白衣一尘不染,连领口都要掩得严严实实,丑陋的面具后,那双漂亮到不可思议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见他写错便会低声提醒。 他那时的声音应该用了什么法子改变,并不怎么好听,但是宁不为总会故意写错,接着就会听到他不急不缓地念出声来。 然后因此心情愉悦一整晚。 几百年前一丝不苟刻板严肃的褚掌教现在却贴在他耳边,声音沉哑地给他低念双修心决,偏偏还装得一本正经。 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微微低垂,宁不为抬手破开流动的云雾,周围灵力泛起圈圈涟漪,指腹传来眼皮的温热和睫毛轻动的痒意。 宁不为的指腹扫过他的眼尾,划过他的鼻梁,按在了他的唇间,眸光幽深,“褚掌教,下次教吧。” 褚峻的呼吸乱了一瞬,轻轻闭了闭眼睛,而后伸手将他按进了自己怀里,带着他湮没进浓郁的雾气与灵力中。 虽然刚开始宁不为十分挑衅和霸道,但终归和褚峻差了好几个大境界,后面便有些招架不住,而褚峻却一直不急不缓游刃有余,丝毫不见疲态,他试图用阵法跑回自己的识海,却被褚峻的神魂牢牢禁锢在原地。 “姓褚的!”宁不为恼羞成怒,“你故意的是不是!?” 刚开始由着他胡来,结果现在他没力气连跑都跑不了。 褚峻轻笑了一声。 黑色的神魂被整个吞进了白色的雾气里,初时还勉强挣扎反抗,而后便自暴自弃随波逐流,任由对方为所欲为。 最后还是在不可抗拒的愉悦中,痛苦地听褚峻在他耳边讲解完了一整套双修心诀。 第119章 玉泉(十九) 宁不为最后累得趴在褚峻身上, 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 褚峻慢条斯理地帮他梳理着有些杂乱无章还略显暴躁的灵力。 宁不为懒得搭理他,继续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褚峻伸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脖颈,温声道:“可都记住了?” 宁不为的脑袋换了个方向耷拉, 懒洋洋地拍开了他的手。 褚峻无奈,继续耐心地给他梳理灵力。 宁不为趴在他的神魂上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像只八爪鱼扒拉在褚峻身上。 “乘风。”褚峻在喊他。 宁不为皱了皱眉,没睁眼, 脸就被人托住轻轻捏了捏, “乘风,他们都回来了。” 宁不为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 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掌, 使劲磨了磨牙。 褚峻笑了笑, “跟宁修学的?” 宁不为瞪了他一眼,松开嘴, 干脆潇洒地神魂归位。 结果刚睁开眼, 就看到宁修正扶着床上的栏杆站起来,小崽子穿着身奶黄奶黄的衣裳, 然后步履蹒跚地朝着他和褚峻走了过来。 宁修摇摇晃晃走了两步,然后踉跄了一下, 宁不为和褚峻几乎是同时伸出了一只手去扶他。 宁修被一边一只大手扶住, 仰起小脑袋奶声奶气地对着他俩喊:“爹~爹~” 宁不为和褚峻都愣在了原地。 “哒!”宁修咧嘴冲他俩笑。 褚峻先回过神来, 摸了摸宁修的小脑袋, “嗯,再叫一声。” 宁修开心地蹦了一下, 但没怎么蹦起来, 然后对着褚峻喊:“哒~” 褚峻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宁修骄傲的挺了挺小肚子, 伸手拍了拍还呆着的宁不为。 宁不为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儿子,再喊一声。” “哒~”宁修奶呼呼地喊了一声。 宁不为转头问褚峻,“他刚刚是不是喊我爹了?” 褚峻点了点头。 宁不为举着宁修使劲亲了一口,后知后觉地转过头阴恻恻地盯着褚峻,“我儿子喊我爹,你应什么声?” 褚峻一副不解又无辜的模样,“嗯?他不是喊的我爹么?” 宁不为得意道:“从小我就教他喊你娘,怎么可能喊的是你?” “哦,原来是你教的。”褚峻微微一笑。 宁不为一噎,外加上之前神交时的不爽,眯起眼睛盯着他。 正巧冯子章几个大的进来,宁不为将宁修塞给冯子章,指着褚峻道:“来,你出来。” 冯子章和江一正几个被宁不为这十分不和善的眼神给吓了一跳,以为两个人闹了矛盾,正要开口劝,就见褚峻拂了拂衣袖,云淡风轻地跟着宁不为出去了。 崔元白兴致勃勃地趴在窗户上往外看,“爹和爹爹要打架吗?” 仰灵竹面带担忧,“他们两个不是道侣吗,为什么会打架?” 江一正将旁边看热闹的大黄挤到旁边,“怎么办?爹能打过太尊吗?” 冯子章神色严肃,“爹虽然修为不够,但手段奇诡,不好说。” 小黑龙盘在大黄脑袋上也兴致勃勃地甩尾巴,“嘤~” 打起来打起来~ 除了之前在去褚峻识海“借”灵力时两人对上过,宁不为还没有和褚峻正儿八经地交过手。 五百年后重逢,褚峻同之前相比也变了很多,在宁不为看来,他虽然知道姓褚的修为高心机深沉并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但大概是清净道修久了,忽视那高冷的外表,褚峻总是表现得性情温和又好欺负。 和别人的冲突能避则避,曲折迂回也不怕麻烦,实在不能避打起架来也慢吞吞的,看着实在没什么威胁性,和那些个动辄移山填海顷刻取人性命的大能修士比起来,属实不怎么威风。 唯一一次看着像真动手还是在论道山,只是那时候褚峻正渡心魔劫,虽然在七杀阵中对上宁帆声势不小,甚至还假死了一遭,但事后宁不为再仔细回想,总觉得褚峻没用上全力。 从褚峻出现起的那种模模糊糊的感觉,现在终于逐渐清晰起来,尽管褚峻一直跟着他,但从头到尾都带着种置身事外的游离感。 从来不过多插手他的事情,偶尔会不动声色地提醒他,然后有时事情就莫名其妙解决了。 这也是为什么自从褚峻出现,他打架都不痛快的原因。 而且他所有的威胁和算计,碰上褚峻就好像砸在了棉花团子上,轻飘飘的就被化解,根本使不上力气。 宁不为看着对面一脸淡定平静的褚峻,手中多了把朱雀窄刀,然后十分挑衅地冲他扬了扬下巴。 抛开其他不谈,他还是很想跟褚峻这样的大能切磋一下的,哪怕悟到一丝半点,都能受益无穷。 褚峻一手负于身后,冲他伸出了一只手。 这种‘让你一只手’略显张狂的挑衅放到褚峻身上,让宁不为觉得格外有欲望——打败他,让他毫无还手之力,让那双清冷漂亮的眼睛泛着红……只看他。 啧。 宁不为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提着刀几个跃步直冲向褚峻,刀尖直指他心口,褚峻的太极印尚未完全在掌心显现,宁不为的身影已经到了他的背后,泛着寒光的刀刃贴着他侧颈,被褚峻偏身闪过,宁不为手腕一翻,刀尖陡然翻转,挑开了褚峻的领口。 白皙的脖颈和锁骨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就又被人遮盖得严严实实,紧接着腰间传来一阵温热,太极印眼看就要封住丹田,宁不为手中的窄刀一撑地,猛地扭身翻转,朱雀窄刀与太极印碰撞在一起,爆发出刺目的白光。 宁不为疾速后退十几丈远才堪堪停了下来,他透过漫天飞扬的尘土抬头看去,褚峻依旧负手站在原地,雪白的衣衫甚至都没有飘动。 宁不为眼中的兴味更甚,指间飞速掐诀,上百道泛着黑雾的符纸从四面八方的一起涌向褚峻。 悬停在褚峻前那个巴掌大的太极印瞬间分散成上百个,将那些黑色的符纸齐齐挡在了外面,而后一挥袖子,绯色的灵力与朱雀窄刀相撞,他站着的地方猛然下陷,地面被强劲的气流压迫,蛛网般的裂纹迅速向四周蔓延。 紧接着白色的衣摆被劲风猛地扬起,露出里面笔直修长的双腿,单薄的布料贴在腿上,一股嚣张的黑色灵力从他腿上缠绕而过,直冲他丹田而去。 褚峻单手掐诀,将那道来者不善的黑色灵力封在了掌心,谁知那股灵力如同狡猾的毒蛇,缠在他的手腕上趁机钻进了他的衣袖,贴着他的内衫直击心口死穴。 褚峻目光一凝,终于脚下一动往撤身后退,却不知脚下何时被布下了法阵,竟然让他试图破阵的法阵失了效,将他困在了原地。 宁不为站在不远处冲他勾了勾嘴角,眼底的猩红一闪而过。 褚峻终于切身体会到为何别人总说宁不为十分难缠,这招数每一招都落在寻常修士意想不到的地方,而且招招致命,根本不会给对方留有退路,如同毒蛇捕食,猎物一旦缠上就会不死不休。 这阵法有些眼熟,褚峻略微思索片刻,才想起是之前在论道山遇到的七杀阵,这阵似乎是被宁不为和什么阵法融合在了一起,威力倍增,即使是褚峻也不得不认真对待起来。 太极印骤然暴涨,将七杀噬魂阵压制下去,而后赤渊剑出手,绯色的剑身与朱雀漆黑的刀身撞在了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碰撞声,激起的灵力花火在半空炸开,强劲的气流将离得极远的飞舟都往后撞了七八丈。 宁不为双手握刀,褚峻单手执剑,两个人在七杀阵中谁也不肯退让,一刀一剑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除了本命刀剑,两人都没有动用其他法宝,只用灵力和符阵,竟是越打兴致越高。 褚峻对宁不为的符阵十分感兴趣,而宁不为对他的太极印和灵力操控也虎视眈眈,两个人都企图在对方擅长的部分压过一头,全然没有注意到时间。 最后宁不为因为阵法消耗太大灵力不济,一招只差败下阵来。 朱雀窄刀化作碎片自动回到了纳戒中,宁不为伸手捂住隐隐作痛的丹田,微微喘着气调息,眯起眼看向晨光里站着的褚峻。 褚峻面上倒是瞧不出什么,只是稍显凌乱的气息出卖了他,但自始至终宁不为都没有逼到他将身后那只手用上。 褚峻走过来捏住了他的手腕,刚才还和他不死不休的绯色灵力现在温和又耐心地在经脉中游走帮他调息,甚至还体贴地覆盖住了他的丹田帮忙养气。 宁不为挑了挑眉,调笑道:“景和太尊和别人打完架还带帮忙疗伤的?” 褚峻任由黑色的灵力嚣张地缠在他的手腕和脚腕间,在那灵力试图钻进他衣襟时,淡淡地看了宁不为一眼,“宁乘风。” 宁不为似乎是吃准了他不能把自己怎么样,那灵力霸道地缠在他腰腹间一路往上,好似整个从背后抱住他一般,将他一尘不染的白衣给弄得乌糟糟的,才勉强出了口恶气。 褚峻任由那黑色的灵力缠在背上气势汹汹地对着自己的心口,想了想,神色认真道:“你之前伤得太重,不能一直耗用灵力,能坚持这么久已经很不错了。” 宁不为面上不显,缠在褚峻肩膀上的灵力却松了松,离他心口远了些。 褚峻道:“而且你的朱雀刀尚未修补完全,若是朱雀刀完整,我未必只能用一只手。” 宁不为挑了挑眉,缠着他的灵力又松了一些,却没有完全松开,威胁似的在他心口点了点。 褚峻不怎么情愿地叹了口气,“好吧,宁修之前是在喊你爹。” 宁不为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缠在他身上的黑色灵力收回丹田,最后还不忘揩把油,负手于身后,摩挲着手指似在回味,大步朝着飞舟走去。 褚峻看着他潇洒又愉悦的背影,伸手将被别在前襟的狗尾巴草摘了下来,无奈地笑了笑。 这是气得连朵花都不肯送了么? 第120章 玉泉(二十) 宁不为回到飞舟上, 正好迎上刚刚起床的冯子章。 “爹,你没事吧?”冯子章好像瞬间庆幸,围着他转了一圈, 才松了口气。 宁不为道:“我能有什么事。” 冯子章又担心地往外伸脑袋,“那太尊他——” “他也没事。”宁不为提溜住他的领子将他拽了进来,“小江和宁修他们呢?” “还没起呢。”冯子章打了个哈欠,“你们打了三天三夜, 小山都急哭了两回。” “三天三夜?”宁不为惊讶了一下, 从七杀阵中出来看见晨光,他还以为和褚峻只切磋了一晚上。 “昂, 你俩那架势真够吓人的, 我都差点以为你俩反目——呸呸呸!”冯子章拍了一下自己的嘴, 小声念叨:“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童言无忌, 童言无忌。” 宁不为看着他这个快二十五岁还不怎么聪明的“童”, 拍了一下他的头,“把小江他们喊起来收拾东西。” 冯子章眼睛一亮, “爹,咱们要走了吗?” “不走。”宁不为心情愉悦的勾了勾嘴角, “带你们出去玩。” 一炷香后, 褚峻看着面前高矮不一但眼睛都亮晶晶的孩子, 陷入了沉默。 “他说什么?”褚峻心中升腾起不太妙的预感。 “爹说他去找地方结婴渡劫, 太尊你带着我们一边在浮空境历练一边等他。”冯子章哭丧着脸道:“我本来想拦住他,但转头的功夫爹就没影了。” 宁修趴在褚峻怀里翻了个身, 然后拽起了他的袖子盖在自己身上继续睡。 褚峻用被封印的道契感应了一下, 发现宁不为离他们并不算太远, 但灵力波动很大而且十分频繁, 确实是要准备突破渡劫了。 褚峻看向几个满脸期待的孩子,目光平静地点了点头,“好。” 景和太尊在冯子章和江一正几个孩子眼里,人美心善脾气好,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慢条斯理,大魔头爹训起人来疾风暴雨,一训一个哆嗦,但是太尊不仅从来没发过脾气,还会在宁不为要罚他们的时候帮忙求情。 是个温和又善良的好人。 跟着太尊历练绝对是件轻松的事情。 从冯子章到崔元白,甚至混进来等着玩的大黄和小黑也是这么想的。 直到褚峻开始挨个检查他们的灵根和修为时,几人渐渐意识到了不妙。 崔元白挺着吃得圆滚滚的小肚子,嘴角还沾着点肉沫,被他悄悄舔掉。 “虽然是天灵之体,但你在刀中待得时间过长,以后进阶会比常人艰难一些。”褚峻将他炼化了不到百分之一的紫府封住,“元婴初期的修为,耐性不足,若控制不好,紫炎真火会逐渐影响你的性情……” 崔元白看着听得十分认真,其实听不太明白,只会点头。 褚峻摸了摸他的头,交给了他一块玉牌,“自己去找个山洞,什么时候背完这个心诀什么时候出来。” 崔元白拿着玉牌愣住。 褚峻又走到仰灵竹面前,仰灵竹虽然和他相处的时间不多,但知道这是传说中很厉害的那位景和太尊,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褚峻看了一眼她勉强恢复了些的右臂,“道心不错,资质甲上,灵根纯净,适合水木系的功法,筑基修为平平,根基不稳。” 仰灵竹越听头低得越厉害,羞愧地满脸通红。 褚峻递给她一枚纳戒,“东南三十里的地方有生骨莲,里面是生骨丹与药鼎,生骨莲有灵兽看守,至于怎么取,自己想办法。” “是。”仰灵竹双手接过纳戒,小声地应道。 褚峻又走到江一正面前。 江一正咧着嘴冲他笑得十分开心,眼中写满了期待和激动。 “资质丙下,灵根驳杂,筑基初期,”褚峻客观道:“底子虽然打得扎实,但悟性一般,修为惫懒……元白真身是刀,吃多吃少无所谓,但你是人修,吃的杂质太多,有碍修为。” 江一正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沮丧道:“哦,那我、我以后少吃。” 褚峻:“……你已筑基辟谷,可以不吃。” 江一正宛如晴天霹雳,目光震惊地望着他。 褚峻清了清嗓子,无视她请求的眼神,“西北一百里处有桃林,林中有一石碑,你自去参悟。” 江一正听着这任务很简单,便愉快的点了点头。 “至于子章,”褚峻顿了顿,捏住他手腕探查片刻后,道:“资质乙上,灵根普通,你的机缘在西北方,自己去寻。” “是。”冯子章点了点头。 褚峻一挥袖子,几个人便消失在了原地。 剩下的一狗一龙顿时夹起了尾巴。 褚峻看了它们一眼,又看了看怀中熟睡的宁修,开口道:“你们随我去个地方。” —— 冯子章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身处全然陌生的山林中。 他二十四岁之前一直和师兄弟们住在云中门,下山历练也都有师兄们带着,后来师兄们陨落,他就遇到了宁不为和小江,再后来有了褚峻……总有比他更厉害的人在保护他。 这种正儿八经的孤身一人历练几乎没有过,他咽了咽口水,警惕又紧张。 还有隐隐的激动。 虽然不知道机缘是什么,但太尊说有,那肯定是有的。 最开始两天,他先是在地底下挖到了三四块很大的极品灵石,又被只小蘑菇带路找到了个不认识的法器,晚上睡觉前运气不错,逮住了只野兔子烤了吃,吃完才发现不太像兔子。 一路上都没碰到什么事情,直到第三天清晨,他在草丛里发现了一个人。 一个熟人。 冯子章看着奄奄一息浑身都是血腥气的褚信,第一反应是赶紧跑,但跑了两步之后,又停了下来。 上一次在论道山他主动留下拦住褚信,其实并没有多大把握,没过几招褚信自己邪气反噬,他才趁机跑掉。 当时褚信看向他的眼神十分恐怖,让他连着做了好几晚的噩梦,但后来褚信再也没有出现过,他也就渐渐不再想起。 但现在看着褚信满是血污的脸,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年前在临江城的画面,意气风发的少年不顾师叔的阻拦,执意打开窗户探出头来,冲正在逃命的他们招手。 他们三个在幻境中一起历经生死,被宁不为护着活了下来,在无数惊喜的哭声中于临江城门口分别,又机缘巧合在无时宗重逢。 褚信曾经是他的“好朋友”。 冯子章抿了抿唇,如果他爹知道他现在的想法,估计会骂死他——他竟然想救一个差点杀了自己的人。 冯子章纠结地叹了口气。 —— 宁不为和褚峻切磋一场受益良多,挑了个灵力充裕的山洞闭关,这次他没有再刻意压制修为,外加上纳戒里经常被褚峻塞好东西,结婴之后又冒险试图直接冲击化神。 但作为天道不怎么喜欢的邪修,宁不为渡劫时劈下来的雷劫气势汹汹,见他竟然一口气想直接跨个大境界,黑紫色的雷劫跟不要钱一样往他头顶上砸。 宁不为一边布置法阵一边将除了朱雀刀之外的法宝都拎了出来挡雷,最后一道雷劫劈下的时候已经挡无可挡,他正打算忍痛让朱雀顶一顶,眉心突然浮起一道太极印,将他整个人都牢牢护在了原地。 雷劫缓缓消散,宁不为愣在原地良久都没缓过神来。 随随便便替别人挡雷劫,褚峻是不是疯了? 来不及多想,宁不为踩着朱雀刀就直接去找人。 定位符显示人就在附近。 宁不为看着褚峻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没缺胳膊也没少腿,身后也没雷撵着,顿时捕捉痕迹地松了口气,但声音还是有些发紧,“你是不是疯了?” “嗯?”褚峻目光有一丝疑惑。 宁不为咬牙道:“你是不是老糊涂了!?随便帮别人挡雷劫,就算你修为高天道也要劈死你——” “不是别人。”褚峻顶着他的目光不急不缓道:“你已与我结了道契,即便暂时封印住,也是天道承认的道侣,帮你挡雷劫很正常。” 道契都能结,帮忙挡个雷劫天道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宁不为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过了半晌才发出声音:“……哦。” 他情急之下竟然把这一茬给忘了。 “爹~爹!”脚边传来了宁修的声音。 宁不为循声低头看,小腿就被宁修一把给抱住了,小娃娃抱着他的腿奶声奶气地喊:“爹爹~啊哒?” 爹爹去哪里了呀? 宁不为伸手把他抱起来,发现他儿子好像又长大了一点,比他闭关渡劫前沉了不少。 宁修亲热地抱住他的脖子,眨巴着眼睛看他,“爹爹~” 宁不为伸手捏了捏他脸,扫视了周围一圈,没发现其他人的影子,“子章和小江他们几个呢?” “去历练了。”褚峻道:“你闭关了一个半月,他们差不多也快回来了。” 宁不为有点诧异,“你让他们自己去的?” “嗯。”褚峻道:“他们有各自的机缘在这里。” 褚峻向来有数,他既然这么说,宁不为倒也放心,随手用灵力捏了个小鸭子给宁修啃着玩。 “你现在修为如何?”褚峻问他。 宁不为一手抱着宁修,抬起另一只手来递给他,“自己看。” 褚峻垂眸看着他手腕上的纹路和淡淡的青筋,慢条斯理地说:“我老糊涂了,怕是看不分明。” 宁不为:“…………” 第121章 玉泉(二十一) 通常来说, 修士的修为越高,寿元便会越长,只是修真界斗争不断腥风血雨并不太平, 许多修士都陨落在斗法中,还有很大一部分修士则是因为渡劫失败而陨落。 遑论修仙一途与天争命,修为越高危险便越多,最后能成功渡劫飞升的修士少之又少。 像宁不为这种四五百岁的修士若是放在世家里, 都能勉强称个老祖了,更何况像褚峻这种小乘期一千余岁大能。 说他老宁不为觉得半点都不冤枉他。 不过看着褚峻垂着眼睛好像在生闷气,宁不为又觉得这“老糊涂”有点莫名的……可爱。 “那你仔细看看。”宁不为抱着宁修, 将手腕抬起来凑到他眼前。 褚峻伸手捏住,温热的绯色灵力顺着他的手腕游走至丹田, 将他身上的伤口都检查了一遍。 “化神初期,经脉识海拓宽了许多。”褚峻皱了皱眉, 道:“你有些心急了。” 像宁不为这种重新开始修炼的情况,最稳妥的办法是安静闭关上一两百年慢慢来,而现在才一年不到的时间……依褚峻看,他这次突破即使到元婴初期都太过冒进,谁知道他竟然大着胆子直接跳了个大境界到了化神期。 简直是不要命。 “我的修炼方法和你不一样, 快慢无所谓。”宁不为倒没有觉得是冒险, 而且现在朱雀刀虽然只剩最后一块没有找到,但裴和光这个人诡谲莫测, 修真界危机四伏, 他总不能每次都靠褚峻帮忙。 褚峻握着他的手腕沉默着没说话。 宁不为突然福至心灵,凑到他耳朵边低笑着说了句什么, 褚峻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被碰到的耳朵梢却染上了层薄红, “成何体统。” 宁不为只意味深长地冲他笑。 宁修搂着宁不为的脖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好奇地眨着眼睛,“啊哒?呀?” 你们在说什么呀?我能不能听呀? 宁不为和褚峻站得有些近,身量又差不多高,宁修被宁不为抱着扭过身来,趴到了褚峻肩膀上,凑到他耳朵上听,小声的问:“哒?爹~” 褚峻轻咳了一声,轻轻将他的小脑袋推开,“别学你爹胡闹。” 被推开的宁修歪了歪头,转头看向宁不为,“爹~爹~咿呀?” 宁不为严肃道:“小孩子少打听事。” 宁修郁闷的哼哼了一声。 不开心~ 不过他的不开心在看到不远处熟悉的身影时立刻就飞走了,他指着远处的人影,“啊哒!” 哥哥回来啦! —— 山林风大,夜色浓郁,虫鸣声和兽嗥声交织在一起忽远忽近,跃动的火光里,木柴焦糊的气味在微凉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冯子章用剑将快燃尽的木头往火堆中间怼了怼,然后将手中捏着的小半颗玉灵丹塞进了褚信口中。 他已经守了褚信将近半个月,但人依旧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褚信的呼吸很微弱,有一道伤口从他的眉骨延伸到太阳穴,往外冒着浑浊的黑气,冯子章想了许多办法,都没能让这道看起来有些恐怖的伤口愈合。 他既希望褚信能赶紧醒过来,又害怕褚信醒来之后自己小命不保,因此十分谨慎地设下了个困人的阵法,这阵法是宁不为教的,他第一次尝试,耗费了一下午的时间才磕磕绊绊完成。 大概是那小半颗玉灵丹起了效果,原本昏迷不醒的少年有些费劲地睁开了眼睛,看到冯子章时,神情有一瞬间的茫然。 冯子章紧张地挺直了后背,手指死死攥着剑柄,一旦褚信有异动,他就立刻御剑跑。 果不其然,在褚信认出他来之后,茫然逐渐被阴郁取代,半张脸爬满了诡异的黑色纹路,额头暴起青筋,猛地冲他扑了过来。 冯子章转身就要跳上飞剑逃跑,然后就被他放在地上的木柴绊了一下,悬在空中的飞剑被他撞到了一边。 冯子章坐在地上一脸惊恐地看着扑上来的褚信,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褚信仿佛撞到了什么东西,往后踉跄了一步。 原来是他之前设置的阵法。 冯子章暗自松了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弯腰将旁边的剑捡了起来,看向形容狼狈的褚信。 褚信目光阴沉地盯着他。 冯子章见他眉骨到太阳穴的那道伤口开始流血,咬了咬牙,将手里剩下的那半颗玉灵丹也扔给他。 褚信动作迅速地一把抓住,以为是什么暗器,结果是小半颗丹药,又抬起头看向他。 “你身上的伤有很多我治不好,你……你自己想办法吧。”冯子章被他看得白毛汗都下来了,往后退了两步,抓紧了手中的剑,“这阵法天亮就失效了,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转身就跑进了旁边的林子里,跑了一炷香才想起要御剑,飞在空中还时不时警惕地回头看,发现褚信没有追来才松了口气。 晨光渐起,万千霞光铺满天际,冯子章从飞剑跳到地上,扫了扫被流云沾湿的衣袖,拿出琉璃球来定好方位,准备遵从褚峻的指示继续寻找自己的机缘。 余光一扫,便又看见了之前带自己找到法器的小蘑菇。 这蘑菇似乎胆子很小,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就会藏起来,现在藏在几片草叶子后面,装成一朵普通的蘑菇。 冯子章走近两步停下来半跪到地上,冲它伸出一只手,怕吓到它便将声音放得很轻,“过来吧,我不会伤害你的。” 那只小蘑菇犹豫了一会儿,大着胆子蹦跶了两下,跳到他的掌心里,发现对方没有强行驯服自己的意思之后,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拇指。 小蘑菇不怎么软,还有些潮湿,带着泥土和草叶的清香,但十分乖巧可爱,冯子章摸了摸之后,问道:“你是想要跟着我吗?” 小蘑菇在他手掌心里蹦跶了一下,然后跳到了他的肩膀上,催促着他往前走。 冯子章本来想休息一下,但是他有些不好意思拒绝,即便对方只是个小蘑菇,便点了点头继续走,一边走一边和它说话:“我没养过蘑菇,不过我吃过……啊,不是,就是那种普通的蘑菇,你放心,我不会吃你的,你看着好像有毒。” 小蘑菇:………… “你们蘑菇不都是长在土里的吗?要不我给你做个盆吧。”冯子章低头在纳戒里翻了翻,结果只找到了平时小江给他盛饭的碗,“要不——凑合一下?” 等他挖了些土将小蘑菇种在碗里,一人一菇齐齐沉默了下来。 小蘑菇从碗里跳出来,重新回到了他的肩膀上,冯子章只好将碗放回了纳戒。 没过几天冯子章便发现这个小蘑菇似乎对宝物格外敏感,每次都能找到些他不认识的好东西,不过短短几天,几个纳戒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 冯子章清点完东西之后,用灵力捏了个碗让小蘑菇啃着玩,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他梦见自己被人掐住脖子,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猛地睁开了眼睛,结果发现不是在做梦。 “褚……”冯子章想开口说话,却根本发不出声音,紧接着他想用法术,但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周身的大穴被人封得严严实实,半点灵力都调动不了。 褚信将他掼到墙上,声音有种怪异的嘶哑,“宁不为在哪里?” 冯子章挣扎的动作一顿,艰难地拍了拍他掐着自己的手。 褚信力道微松,冯子章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半晌才缓过来。 “说话。”褚信不耐烦地看着他。 “我……我也不知道。”冯子章觉得自己脑子转得飞快,应该能想出逃走的办法,但实际上却是脑子一片空白,全都是“我要完蛋”这四个大字。 果然他爹没骂错,他死也是被蠢死的。 褚信眼中血色弥漫,声音嘶哑道:“冯子章,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我……”冯子章觉得一心两用这种事情太艰难,办法想不到,只好先老老实实回答他的问题,“之前在临江城,是你收留了我们。” 褚信冷笑一声,语气讥讽,“那是我做过的最愚蠢的事情,要不是我眼瞎救了你们,也不会连累我师父师兄师弟全部惨死!” 冯子章愕然,“怎么会——” “怎么会?”褚信咬牙死死盯着他,“这话你该去问宁不为!” 冯子章被他语气中的狠辣吓了一跳,紧接着皱起眉,“我爹他不会滥杀无辜!” “哈。”褚信嘲讽一笑,“这真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了,你竟然相信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头不会滥杀无辜?” 冯子章被他嘲弄的语气激起了脾气,回呛道:“那你有什么证据是我爹做的?而且你现在才像邪修!” 褚信脸上嘲讽的笑容一顿。 冯子章色厉内荏地瞪着他。 褚信扯了扯嘴角,“没错,你说得对,我现在就是个邪修……不择手段的邪修。” 阴冷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围绕过来,冯子章顿时瞪不下去了,“你、你要干什么?” “既然你不告诉我宁不为在何处,留着你也没什么用,倒不如将你的金丹和灵根都送给我,让我养好身上这些伤。”褚信的手抵在了他的丹田处,在冯子章惊恐的目光中身形面容逐渐扭曲,化作了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青年。 “如果你的金丹和灵根都在我身上,你猜宁不为会不会识破?”褚信脸上惊恐的表情和冯子章完全一样,甚至连语气都别无二致。 丹田处传来一阵刺痛,冯子章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第122章 玉泉(二十二) 崔元白最先完成了任务回来, 褚峻给他的玉牌能出声,他也不用费劲去看,只是要花些时间背完, 但这对他来说也颇有些艰难,磕磕绊绊背了一个多月,终于从山洞里出来。 他远远地就看见宁不为和褚峻抱着宁修站在飞舟前,苦闷的心情顿时明媚起来, 一边跑一边喊:“爹!爹爹!我回来啦!” 他像一阵风跑到两人面前,跳到了宁不为身上。 小家伙长高了些,但还是有些瘦, 宁不为一只胳膊就抱得动,崔元白大概是在山洞里憋闷久了, 小嘴巴巴地跟宁不为说:“爹爹,我背完了好厚的一本书, 每天都要背好几页,背不下来还要挨罚,山洞外面有只野猪天天来烦我……” 然后又转过头对褚峻道:“爹,我背完之后玉牌就碎了,我怎么都粘不好。” “无事, 碎了就说明你记熟了。”褚峻点了点头。 崔元白心有余悸地叹了口气, 然后又从宁不为身上跳下来,宁修也闹着要下来, 褚峻便将他放到了草地上。 “小山有没有想我?”崔元白伸手使劲揉了揉宁修肉嘟嘟的脸蛋。 “呀~”宁修被他揉得嘴巴都变了形, 却咧嘴笑得很开心。 崔元白伸手有些费劲地将他抱起来,“小山你又胖了。” “哒~”宁修点了点头, 扭了扭身子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于是崔元白就将他放下来, 宁修牵着他的手往前走了五六步, 骄傲地挺着小肚子,“啊!” 我也变厉害啦~ 崔元白惊喜地看着他,“小山真棒!” 宁修又牵着他走回来,站在宁不为面前炫耀,“哒~爹~” 宁不为蹲下来拍了拍他的头,语气夸张道:“哇,你怎么这么厉害?明天就能跑了!” 宁修学着他的样子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然后开心地笑了起来,甚至还激动地原地蹦了好几下,虽然脚都没能离地,但充分表达了自己的豪情壮志。“哒!” 我就知道我很厉害哒! 然后因为对自己的错误认知,松开了抓着崔元白的小手。 只见他踉踉跄跄往前走了几步,啪叽一下摔到了地上,然后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整个过程太过流畅,以至于宁不为都没反应过来,直到听见哭声才赶紧把宁修扶了起来。 褚峻从头到尾都在安静地看着。 宁修原本哭了两声就停住了,借扶他的力气站了起来,但看见他爹来哄,眼泪顿时就止不住,也不肯站了,伸着胳膊要宁不为抱。 宁不为便赶紧将他抱了起来,捏着他的下巴看,果然磕破了一点皮。 “呜~”宁修顿时哭得更卖力。 爹爹~脸疼~ 宁不为见他哭得惨,便准备用灵力给他覆住,却被褚峻阻止。 “他自己会。”褚峻语气中带上了点无奈,“许久不见你,他只是在冲你撒娇。” 说完他帮宁修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温声道:“你自己试试。” 宁修看着褚峻抽噎了一下,睫毛上的小泪珠要掉不掉,然后从小手里飘出来一点点金色的灵力补到了下巴上,伤口瞬间就愈合了。 褚峻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个圆滚滚的小石头递给他,“不错。” 宁修又抽噎了一声,然后就抱着小石头乐滋滋地给宁不为看,“啊~” 我又有一个啦! 宁不为:“…………” 崔元白鼻子灵,把脑袋钻进褚峻的袖子里,果然看见了储物袋里的一堆小石头,退出来眼巴巴的看着褚峻,“爹,我也想要一个。” 褚峻道:“将清心诀背一遍我听听。” 于是崔元白将手放在身后,流畅地背完了一遍,褚峻又随机问了他几个问题,他也磕磕绊绊地回答了。 褚峻这才点头,示意他自己挑。 崔元白挑了个小小的白色鹅卵石,对着太阳看得津津有味,一副赚到的模样。 见宁不为在看自己,褚峻便对他露出了个浅淡的微笑。 宁不为:“…………” 这么哄骗两个无知稚儿良心真的不会痛吗? 事实证明不会。 几天后,宁不为懒洋洋地靠在榻上,用灵力托着十几个小石子来回变换摆成各种形状,崔元白和扶着榻站着的宁修仰着脑袋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很捧场地惊叹一声。 宁不为得意一笑,然后用灵力把两个小家伙托了起来,让他们高高地贴着房顶漂浮抓那些四散开的小石头,两个细细的红线缠在他的指间,好像放风筝一样控制着方向。 每次宁修或者崔元白快抓到石头的时候,他就漫不经心地动动手指,正巧让他们抓不到。 褚峻一进门就看到这幅场景。 他就说放石头的纳袋怎么越来越轻,以及宁修和崔元白怎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来越调皮。 一个用灵力包裹了个小石子朝褚峻飞了过来。 褚峻伸手要接,那小石子仿佛长了眼睛一样,动作敏捷地绕着他的手指滑过,留下些凉丝丝的触感,在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又倏然飞回了宁不为的手中。 宁不为单手支着头,另一只手上松松垮垮缠着两根细细的红线,黑色的灵力包裹着的白石头落在手背上滚了两遭,被夹在了修长的手指之间。 他冲褚峻懒洋洋地笑了笑,褚峻微微一怔。 宁不为其实很好的结合了宁故和李笑寒各自的优点,生得骨相上佳皮相俊美,又被宁行远教养得极好,举手投足间不自觉带着世家公子的萧肃清朗。 有时候人骨子里的东西是很难被彻底掩饰的。 阳光从窗户外面洒进来,宁不为舒服地眯了眯眼睛,又放出根红线来缠住了褚峻的手腕,甚至心情颇好的系了个蝴蝶结,慢悠悠地将他往自己这边拽。 褚峻便顺着丝线的力道往前,最后停在了榻前。 宁不为挑眉,“怎么了?” 褚峻正要开口说话,外面传来了江一正欢腾的声音:“爹!太尊!” 于是宁不为起身,和褚峻站在窗户前看去,便见江一正灰头土脸地站在飞舟下面,激动地冲他们摆手,“我还捡到了灵竹和大黄还有小黑!我就一起带他们回来啦!” 宁不为疑惑地转头看向褚峻。 褚峻沉默片刻,“……我怕一正迷路,就让大黄带着小黑去接她回来。” 宁不为低头看着江一正兴高采烈的模样,趴在窗户上问她:“你对着石碑悟了些什么?” 江一正挠了挠头,仰着头看向他和褚峻,脸上写满了迷茫和不确定,“那石碑上全是稀奇古怪的图画,我研究了半天没看懂,就放弃了,然后在旁边的桃林里闲逛,觉得还是不要太勉强自己比较好——” 她说着眼睛越来越亮,“我摘回来好多桃子,可甜了!我还留了种子,等回家了就能种上。” “回家?”宁不为不解。 “太尊说咱们在梨城有座大宅子!”江一正扯着嗓子喊,然后拽着仰灵竹往飞舟上跑,“还有,灵竹的手竟然长出来了!” 宁不为啧了一声,“她这是悟了个什么?” “挺好的。”褚峻眼中泛起丝笑意,“她方才说的那句话我想了几百年才想明白,一正心思纯净,大智若愚,成就未必会低。” 宁不为有点诧异,紧接着江一正就拉着仰灵竹跑进了房间,仰灵竹虽然年纪小,但要沉稳淡定许多,双手将药鼎交还给褚峻,弯腰行礼,“多谢太尊指点,我已取得生骨莲炼入体内,右手也重新长了出来,此恩灵竹没齿难忘。” 褚峻微微颔首,接过了她递上的药鼎,又指点了她怎么修养,仰灵竹应声道谨记,然后小心翼翼地看了褚峻旁边的宁不为一眼。 宁不为冲她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企图吓唬小姑娘。 谁知道仰灵竹竟然半点不怕,甚至还弯起眼睛抿唇笑了一下。 宁不为十分没趣地摸了摸鼻子,将还在上面飘着的宁修和崔元白收了回来。 宁修和崔元白玩得满头大汗,宁修见两个姐姐和大黄小黑都回来了,表现地十分激动,挨个牵着展示自己能走五步的新技能,最后被江一正塞了个水灵灵的大桃子。 宁修吃惊地看着面前和自己脑子差不多大桃子,使劲咽了咽口水,“啊~” 好大好香呀~ 那边一群小孩忙着吃桃子,宁不为扫了一眼,问褚峻,“子章去干什么了?” 褚峻看着满屋闹腾的孩子,不急不缓道:“去破一个他自己的命劫。” 第123章 玉泉(二十三) 听冯子章要渡命劫, 宁不为一开始还打算去帮忙,毕竟冯子章喊他声爹,就算插手因果也大不过这声爹去, 谁知没过半天, 冯子章自己就颠颠地回来了。 “爹!太尊!”冯子章背着大包小包, 整个人风尘仆仆, 像是从哪里逃难回来。 江一正赶紧帮忙接过他背的包,“你怎么不放纳戒里?” “纳戒里也都满了。”冯子章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然后将纳戒也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全部都倒了出来, “我捡到了好多东西,大部分都不认识。” 宁不为随意一扫,里面的天阶法宝不下五件,还有许多天材地宝, 这傻小子一路背回来没被人抢真是离天下之大谱。 冯子章带回来的东西林林总总上百件,江一正带着几个小的兴致勃勃地帮他清点。 冯子章很有大哥的自觉,十分大方道:“喜欢什么自己拿!” 说完又走到宁不为和褚峻面前, 从袖子里捧出来一只圆滚滚的小蘑菇, 那蘑菇胆子小得可怜,窝在他手心里不敢动, 冯子章道:“爹,太尊, 这些东西都是它带我找到的, 不过我不知道它是什么。” “寻宝菇。”褚峻道。 宁不为接话道:“这小东西是上古时期才有的灵物,和十七州现在的寻宝鼠差不多, 不过胆子极小, 也不会认主, 能不能收服全看缘分,浮空境里也没剩几只。” “啊。”冯子章挠了挠头,“它一直跟着我。” “此物难得,既然你们有缘,便照顾好它,切忌随意现于人前。”褚峻道。 冯子章点了点头,就被崔元白拉着去看宝物了。 宁不为低声问褚峻:“他命劫破了吗?” 褚峻缓缓摇了摇头。 宁不为看着蹲在宝贝里面傻乐的冯子章,皱了皱眉,却也没有再多问。 破命劫并非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情,从命劫显现到完全破解的时间长短因人而异,有些人一个命劫可能几百年都破不了,有些人可能只用几个时辰就勘破。 凭冯子章这逆天的气运,宁不为以为用不了多久,结果人回来了劫没破。 “你我无需过多插手。”褚峻见他皱眉,便出声道:“有些事情需要他自己想明白。” 褚峻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江一正就问道:“子章,你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啊?” 冯子章神色微顿,继而摸了摸鼻子,干笑道:“没啊,我就一直在忙着捡宝贝。” 一脸心虚生怕别人看不出他在撒谎的模样。 宁不为:“…………” 入夜。 熟睡中的冯子章猛地惊醒,他条件反射般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却只摸到了一手冷汗,半晌才坐起来,使劲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透过窗户向外看,已经月上中天。 他犹豫许久,又将窗户关了起来。 半个月后。 梨城。 繁华的城池熙熙攘攘,在东南坊沉寂许久的一座宅子终于又迎来了它的主人,只是这一次它的主人不再是孤身一人。 宁不为这五百年来四处漂泊,从来没有在哪个地方久留过,自然不会想购置宅子,乍一看这黑瓦白墙宽敞素净的院子,竟然还有点恍惚。 冯子章几个大的带小的早就迫不及待地去四处观光,时不时发出惊叹,一副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但明明就是随处可见再普通不过的宅子。 “爹,太尊,咱们家真大呀!”江一正叉着腰感慨,指着角落的一块地问褚峻,“太尊,我能在那里种棵桃树吗?” 褚峻点头,“可以。” “爹,我能住这间吗?”崔元白跑过来拽褚峻的袖子,仰着脸问他。 褚峻道:“去问问其他人,你们自己商量。” 崔元白欢呼一声,便去征求冯子章等人的意见,原本冷清空旷的院子中瞬间充满了人气。 宁不为随手抹了一下石头做的灯罩,上面古朴的兽纹看上去气势十足,他有些好奇,“你一个人怎么买这么大的宅子住?” 褚峻仔细回想了片刻,眼里浮现出了一丝困惑,“记不清了。” 宁不为揶揄地挑了挑眉。 “我买这座宅子时——”褚峻清了清嗓子,“不过三十余岁。” 如今过去了近千年,他实在记不清当时三十多岁的自己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买下这么大一座宅子,只是一直习惯进出凡间界时会来此处歇歇脚,护院的大阵也一直用灵石养着。 宁不为有点无法想象三十多岁的褚峻是什么模样,也是现在这种不紧不慢的温吞模样?又或者十分活泼? 可“活泼”这两个字安在褚峻身上又实在违和。 当褚峻说这宅子的陈设近千年来没换过后,宁不为便对这宅子起了浓厚的兴趣,每个院子房间都端详了一遍。 简单朴素的摆设和褚峻的识海一样无聊。 三十多岁的景和太尊大概和活泼也沾不上什么边。 等宁不为逛完了所有的房间,那边几个小孩也都商量好了各自想住的房间,宁修也十分积极地参与了进去。 “啊~”宁修指着一间厢房,激动地蹦了蹦。 这一间呀~ 崔元白揉了揉他的脸,认真道:“那我们就是邻居了。” “似~里居~”宁修弯起眼睛冲他笑。 江一正点了点头,“那最大的一间就留给爹和太尊吧。” 宁不为正好从连廊外拐进来,就顺嘴问了一句:“留什么?” “爹你和太尊住这一间吧。”冯子章指着最大的一间正房。 宁不为愣了愣,“房间这么多我为什么要和他住一间?” “啊?”冯子章被他问地懵了一下。 江一正眨了眨眼睛,“啊。” 只有崔元白心直口快,理所当然地说:“爹和爹爹跟爹和娘一样,道侣都要住一间的。” 仰灵竹点了点头。 “爹~凉~哩!哒!”宁修摇晃着走过来抱住宁不为的小腿。 爹爹娘亲~要和我住一间哒~ 宁不为被这一双双眼睛盯着,罕见地脑子有点转不过来,“我和他——” 说不是道侣,可道契结了,雷劫也帮着挡了,神交双修也没落,亲儿子都会喊爹了…… 可说是道侣,他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于是他和许多当爹娘的一样,无师自通地糊弄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别管,忙你们自己的去。” 于是一群崽子又兴致勃勃去各自房间里布置窝去了。 只有宁修还抱着他的小腿仰着小脑袋。 宁不为伸手将他抱了起来,看着他和褚峻十分相似的那双眼睛出神,有一搭没一搭地捏他的小脸蛋。 “爹爹~不!”宁修大概被他捏疼了,气鼓鼓地拍他的手。 宁不为很识趣的收回了手,低头问他,“要是……很久见不到我,你小子会不会把我给忘了?” 宁修眨了眨眼睛,歪了歪头,“啥?” “啧。”宁不为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你这是跟谁学的?” “大~哥哥~”宁修见他爹笑,便也跟着一起笑。 “算了,就快你生辰了。”宁不为抱起他来掂了掂,“一岁了,儿子你起来成熟了不少啊。” “哒!”宁修搂着他的脖子往宁不为脸上亲了一口,正好啃到他爹的鼻尖。 “哎,糊我一脸。”宁不为嫌弃的抹了一把,举着宁修仔细地瞧。 当初那么一丁点儿大揣他前襟里都绰绰有余的小东西,现在白白胖胖都能走会说话了,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竟然真磕磕绊绊养活了。 “小兔崽子。”宁不为哼笑了一声。 最后还是没有和褚峻住进一个房间。 褚峻将宁修哄睡之后,推开房门出来,一抬头就看见宁不为懒散地坐在对面屋顶上,手边还放着坛开了封的酒。 见他出来,宁不为便冲他招了招手。 片刻后,褚峻和他一起坐在了屋顶上,晒月亮。 秋风渐凉,虫声唧唧,在梨城看到的月亮要比浮空境小上不少,平白多了分寂寥的意味。 “后天是宁修的生辰。”宁不为看着院子里的小路,月光洒在青石板上沁凉,“我刚在无尽河边上醒过来的时候,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还以为他是谁扔进我怀里的,皱巴巴一团跟个没毛的小耗子一样……” 即使看见他眉心的九叶莲家纹,其实也是不想养的。 那么点大的小东西,身上玲珑骨的气息又那么浓,他怕自己忍不住给炼化了,但莫名其妙就揣进了怀里,在冷冰冰的雨里靠他不怎么暖和的体温暖着。 宁修不会说话也不会自己吃饭,除了尿床只会哇哇大哭,还总会被人给盯上拖后腿,半点用处都没有,搞得他焦头烂额,后来在临江城他一时犯浑差点给扔了…… 宁不为已经忘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习惯了半夜时不时起来给他喂米糊换尿布,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见他哭不再是不耐烦,而是心急火燎生怕他哪里不舒服。 放在一年前,他打死都想不到自己会变成这样。 “我以前,一直想不明白爹娘当年为什么要把我藏起来……我宁愿和他们死在一起。”宁不为扯了扯嘴角,目光平静地看向褚峻,“但是有了宁修之后,我就明白了。” 好好活着,原来是他爹娘对他最大的期许。 第124章 玉泉(二十四) 冯子章吹熄了蜡烛, 然后蹲在地上补完了房间内阵法的最后一笔,将整个房间笼罩在结界中,然后从纳戒中掏出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小瓷瓶。 小蘑菇趴在他的肩膀上抖了抖菌伞。 冯子章伸手摸了摸它, 小声道:“别害怕,他现在伤害不了我们的。” 说完, 他默念口诀,整个人消失在了房间中,只有一个小瓷瓶安静的立在桌子上。 瓷瓶内的空间和冯子章现在住的房间差不多大, 只是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个浑身都是血的人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 四肢都被散发着金光的符纸牢牢钉在地上。 冯子章小心地走近他, 然后就听见一声沙哑的笑。 “你终于想通了?”褚信剧烈地挣扎了一下, 伤口处的血又缓缓地洇了出来。 冯子章没敢走得太近,警惕地盯着他,“想通什么?” “杀了我啊。”褚信目光阴沉沉地盯着他,“我三番四次想要你的命,上一次若不是这只臭蘑菇突然出现,你现在早就是个没有灵根和丹田的废人了,这样你都不打算杀我?” 冯子章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 之前他被褚信控制住险些剖了灵根, 但小蘑菇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帮他挡了一击, 还被削掉了一半的菌伞, 他晕了之后又被疼醒,当机立断把本来就身受重伤的褚信给困在这个不知名的法器里。 他本来打算跟他爹坦白这件事情, 但是又不知道为什么, 迟迟没有说出口, 而他一路心惊胆战地藏着这瓷瓶和里面的褚信, 他爹和太尊竟然也没有发现。 “我不想杀你。”冯子章听他这么问, 缓缓地摇了摇头。 褚信冷笑了两声,“你想慢慢折磨死我?不愧是认了大魔头当爹的人。” 冯子章皱了皱眉,“我没想折磨你。” “你有本事放了我!”褚信又使劲挣了一下,疼得面色一阵扭曲。 “我没本事。”冯子章摇了摇头,“我要是放了你,你肯定会杀了我。” 褚信气急败坏地吼道:“你既不杀我,又不放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冯子章茫然的摇了摇头,“我还没想好。” 褚信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继而勃然大怒,“冯子章你个怂货!杀人都不敢!你个蠢货!懦夫!没用的废物!” 冯子章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手背上青筋暴起,灵力凝成的冰锥直指褚信眉心。 褚信死死咬着牙,脸上却挂着嘲讽的笑。 冯子章双目通红地盯着他,猛地松开了手,连带着冰锥也瞬间消散无形。 “……你说得对,我就是个废物。”冯子章低头盯着他,英俊的脸上满是沮丧,“我优柔寡断,愚蠢懦弱,还总是不合时宜地想当好人,却只会不断地连累别人,除了运气比别人好之外,简直一无是处。” “我甚至连杀了你都不敢。” 褚信勾了勾嘴角,“你的师兄弟们全都被你师父闻鹤深杀了,但凡有点血性的人都不会当缩头乌龟,现在闻鹤深被废了灵根扔到了凡间界,你难道不想亲手为你师兄弟报仇吗?” 冯子章脸上的神情一怔。 “哦,我差点忘了,你连我都不敢杀,更何况是闻鹤深?”褚信讽刺笑道:“一个为了活命认魔头当爹的胆小鬼—— 冯子章,你这种没心没肺的人,怕是连心魔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 江一正刚收拾完房间准备上床睡觉,外面的门就被人敲响了。 “小江姐姐,你睡了吗?”仰灵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江一正披上衣服下床,打开门,果然看见仰灵竹站在门口。 她赶紧将仰灵竹给拽进了房间,摸了摸她的手,果然冰凉。 于是又赶紧将门关上,拉着她坐在了床上,“怎么了?有什么事情?” 仰灵竹抿了抿嘴唇,手指和袖子绞在一起,最后像是鼓起了勇气,开口道:“小江姐姐,我要走了。” 江一正愣住,半晌才开口:“怎么好端端的要走?爹说我们要在这里住下的。” 仰灵竹摇了摇头,“小江姐姐,这是你们的家,我、我的家在医仙谷,但是医仙谷已经没有人了,灵脉也都被其他门派瓜分……我听子章哥哥说宁帆已经被你爹杀了,我——” 她眼睛红了一圈,攥紧了自己的衣袖,“师叔陨落前将医仙谷的掌门印交给了我,我要出去重建医仙谷。” “可是你还这么小,你怎么重建啊?”江一正不赞同道:“就算要重建,也得等你长大一些吧。” 仰灵竹脸上闪过一丝茫然,“我现在不知道,但总能找到办法的。” “我不该留在这里打扰你们。” 江一正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们都很欢迎你在这里的,爹他看着凶,其实人很好的,我和子章当初缠着他不肯走,他也没有真的赶我们,还有太尊,他虽然看着性子冷,但其实最温柔了,从来没嫌弃过我们。” 仰灵竹捏着衣角,小声道:“我知道的,宁不为老是偷偷往我纳戒里塞丹药和符纸。” 她发现了很多次,但是不好意思问。 江一正点了点头,“爹他就是爱这样,他是害怕。” 仰灵竹疑惑,“怕什么?” 宁不为这么厉害的大魔头,竟然也会有害怕的事? “怕我们受了伤没丹药救命。”江一正笑了笑,使劲眨了一下眼睛。 “可我是个医修,丹药很多。”仰灵竹说。 “但那是他给的。”江一正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子章和我,还有欢欢,跟你一样都是他捡来的,他只给自己的小孩丹药。” 仰灵竹愣住。 “我早就说啦,爹心肠很软的。” —— 房顶。 褚峻按住了宁不为试图拿酒的手。 宁不为顺势抓住了他的手腕,借着月光低头看。 褚峻手腕清瘦,凸出的腕骨稍微有些硌,整只手骨节分明又白皙修长,单这么看着都赏心悦目。 宁不为慢吞吞地摸过他的指骨,触感温热明晰,他喝了酒脑子明显变慢了一点,依稀记起自己说过再也不会碰酒。 不过他一向说话不怎么算数。 褚峻好像看透他心里的想法,出声道:“你又想自己离开?” 宁不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紧接着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目光,片刻后又转过头来理直气壮地瞪他。 褚峻先是欣赏了一下他这变幻莫测的表情,很快就反应过来,“你喝的什么酒?” 一小股灵力托住了酒坛,默默地藏到了宁不为的身后。 褚峻:“……时迹坊的仙人醉?” “我只喝了两三口。”宁不为语气笃定,“微醺。” 褚峻不喜饮酒,于是问他时带了些疑惑,“这酒很好喝?” 宁不为皱了皱眉,没有点头,只是问他:“你要尝尝么?” 褚峻刚要开口说不必,就被宁不为抓住了衣领往前狠狠一拽。 靴子踩着的瓦片响起细微的摩擦声,带着些梨花香的酒气弥漫在唇齿之间,时而凶狠霸道,时而缠绵温存,最后只剩些清甜的苦香,热气沿着喉间一路曲折蔓延进了心里。 像是被人拿着烙铁使劲烫了一下。 宁不为同他靠得极近,近到能看清他眼睛里映出来的另一个宁不为。 近到宁不为只是稍微动了动,鼻尖就和褚峻碰到了一起。 宁不为抓着的褚峻衣领的手因为过分用力骨节有些微微泛白,却没放开,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我从来没有送过别人花。” 不管是可遇不可求的浮罗花,还是沼泽里随处可见的小野花,狗尾巴草也没有。 “我其实……挺喜欢你的。” 宁不为借着酒意壮胆说出来,又因为过分直白而有些忐忑。 因为太缺乏这方面的经验,他想尽量说得漫不经心来以此表现地游刃有余,多少符合他魔头的气质,可对上褚峻的眼睛,还是不可避免的紧张起来。 “那个道契,我找到解开的办法了,你要解开吗?” 尽管很多时候他都看不明白褚峻这个人,尽管他也没奢望能和褚峻有个什么结果,但他还是很在意褚峻的回答。 拒绝,答应,或者轻描淡写的忽略。 褚峻的回答在他的意料之中。 褚峻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反问:“你想解开吗?” 宁不为不悦地眯起了眼睛,抓着他的前襟往后推了一把,却没放开他,语气有些冲,“我先问的你,你只说解或不解。” 褚峻眸光微沉,“你亲手结的契,你又说……喜欢我,为什么还要找解开道契的办法?” 宁不为被他问得一噎,张了张嘴,“我当时喝醉了,没经过你同意,道契结了之后要共担因果,我们——” 不至于。 没必要。 没到这个程度。 “道契怎么解我几百年前就知道。”褚峻轻轻叹了口气,“我也从来没有收过别人的花。” 宁不为觉得脑子转得有些慢,从褚峻嘴里说出来的话囫囵转了好几圈,他才勉强理解过来,看着褚峻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褚峻的声音在微凉的晚风中打了个卷,围着他逛了一遭,才慢悠悠地落进他的耳朵里。 “宁乘风,我不解道契。” “我其实……也挺喜欢你的。” 第125章 玉泉(二十五) 宁修生辰这天, 梨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 宁修最近喜欢上了崔元白送给他的一块红宝石,每天都要抱着玩上许久,却经常忘记丢在什么地方,于是江一正和仰灵竹就给他做了个宝石项圈, 编了一圈彩绳, 上面还坠了些闪闪发光的灵石。 虽然十分花里胡哨, 但放在个周岁的小娃娃身上, 倒也合适,看着就喜庆。 宁修每天早饭前都要低头看一看,表示自己的很喜欢。 “圈圈~”宁修拿着鸡蛋啃了一小口,低头指给宁不为看。 宁不为被上面花里胡哨的装饰闪得眼疼,边上的褚峻倒是十分赞同地点点头,附和道:“好看。” 宁修开心地学他说话, 觉得娘亲的品味和自己一样好,“好~看~” 宁不为觉得褚峻一本正经扯谎的本事简直炉火纯青,他伸手戳了戳宁修的红宝石,“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 “次饭~朔花~”宁修将嘴里的鸡蛋咽了下去,有点噎, 指着自己的小水瓶, “爹爹~水水~” 宁不为将水瓶递给他,宁修抱着咕嘟咕嘟喝了两口, 又拿起啃了一半的鸡蛋来,然后伸手将蛋黄拿了出来,抬头看着宁不为,“爹爹~” 宁不为知道他儿子不喜欢吃蛋黄, 关键他也不怎么喜欢, 抬头看房顶装看不见。 宁修见他不搭理, 又扭头看向褚峻,“娘亲~” 褚峻眉梢微动,静静地看着他,也没应声。 宁修拿着蛋黄想了想,奶声奶气地喊他,“爹~次黄黄~” 褚峻低下头,咬走了宁修手里的蛋黄,皱了皱眉,咽了下去,然后状若无意地端起旁边的茶喝了好几口。 宁不为憋着笑,严肃地教育宁修,“小孩子不能挑食,会长不高。” 宁修的小嘴巴一动一动的吃着剩下的蛋白,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爹爹~次~” “爹爹不吃。”宁不为坚定地反驳。 “爹~次~”宁修指着褚峻,企图用事实来反驳宁不为。 宁不为眯起眼睛,目光满是威胁地盯着褚峻,“下次他也不吃。” 一大一小都直勾勾地盯着他,褚峻淡定地放下茶杯,开口道:“嗯,下次我也不吃。” 宁修慢吞吞地吃掉最后一点蛋白,弯起眼睛冲宁不为笑,“爹爹~哒~水水~” 蛋黄什么哒,下次再说吧~ 宁不为叹了口气,认命地将手里捏着的小水瓶塞给他。 宁修晃了晃了小脚丫,又拍了拍肚子,示意自己吃饱了,褚峻便给他换衣裳。 因为今天过生辰,小衣裳是昨天从锦衣阁新买的,大红色的小袍子,衣领是一圈柔软又雪白的绒毛,看着可爱又喜庆,好像刚捞出来的小汤圆。 刚换的小靴子上绣了两个小老虎,宁修盯着看了许久,褚峻要将他放到地上的时候死活不愿意,非要他抱着。 “啊~”宁修指着自己的小靴子,严肃地摇摇头。 褚峻会意,“怕弄脏了?” “哒!章章~”宁修软乎乎地点点头。 “好,不踩。”褚峻甚至特意将他往上抱了抱。 一大一小看得宁不为半晌无语,他凉嗖嗖道:“鞋子不踩地干嘛穿?大男人这么娇气。” “糟系~”大男人宁修吧唧一下趴在了褚峻的肩膀上,吐了个口水泡泡。 外面的雨下得愈发大起来,宁修听见声音要出去看雨,看见小黑和崔元白在雨里踩水玩,犹豫的看着自己的新鞋子,沉思半晌,从掌心晃晃悠悠地飘出来两团淡金色的灵力,裹住了自己的两只小脚。 片刻后,他十分开心地在雨里和小黑龙一起玩水,身上淡金色的灵力将他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将雨水完全隔在了外面,就算站不太稳跌在地上,也不会弄脏新衣服哒~ 宁不为颇有些诧异道:“小东西还挺聪明。” 褚峻揣着袖子和他并肩站在连廊中看宁修他们玩水,闻言道:“宁修如今魂魄安稳,不必在跟着你四处漂泊,你是这样想的?” 宁不为愣了一下,微微偏过头来看向他,“你怎么——” “你把宁修用的东西全都放进了房间的橱柜里。”褚峻没有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宁修身上,不急不缓道:“但是你的房间里,什么东西都没有。” 干干净净,也空空荡荡,来时房间什么模样,现在依旧是什么样子,甚至连件外裳都不留在房间,和当初在一见峰时的情形相同,根本没有要久留的意思。 宁不为没想到只是抱着宁修在自己房间里吃了个鸡蛋,褚峻都能看出这么多来,他摸了摸鼻子,不怎么理直气壮道:“我只是习惯将东西都放在纳戒里。” 褚峻继续道:“如今宁修依旧遭人觊觎,子章命劫未渡,几个小的都无力自保,凡间界无法用灵力,躯壳无用,我也只能留在这里顾看,你打定主意离开,我自然也不好阻拦。” 宁不为一噎,这么被褚峻直白地点破心思,任他巧舌如簧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解释。 因为他就是这么想的,只是……一时之间还没想好怎么跟褚峻“商量”。 他一向我行我素,不怎么在意别人,但褚峻和这几个孩子不一样,他不希望他们被牵涉进自己的事情中,尤其是褚峻。 大能修士,稍微多沾一点因果都可能埋下祸患的种子,这种不必要的因果,褚峻还是能避则避。 大魔头只能抱着胳膊闷头看雨,越心虚越沉默。 谁知褚峻只是笑了笑,“这些都无妨,只不过你若是悄无声息地将道契给解了——” 他顿了顿,转过头来盯着宁不为。 宁不为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干嘛?威胁我?” 他宁不为最不怕威胁。 褚峻声音平静地说:“我修的不是无情道,即便已经上千岁,也没办法对所有事情心如止水。” “我也会伤心。” 宁不为僵在了原地。 褚峻大部分时间都神秘难测,但有时却又过分直白,经常让他措手不及。 然后不可避免地,将主动权交到他的手上。 “你想跟我一起去凡间界?”宁不为问完,想把自己的嘴给缝上。 他坚定了许久的想法被褚峻三言两语就给动摇,对方挖个坑明晃晃地告诉他,他还是脑子发热想往下跳。 姓褚的果真诡计多端,一身白皮裹的全是黑馅。 “嗯。”褚峻毫不矜持地点头。 宁不为眯起眼睛,“那宁修他们——” “郝诤明日便到。”褚峻不急不缓地接上,“带他们去万玄院。” 宁不为哼笑一声:“啧,好算计。” 郝诤带去了自然要安置,安置完自然要进学,万玄院的掌教们未必是十七州修为最高的,但绝对是十七州中最会教学生的,哪怕只待个一年半载都能受益无穷。 这几个小屁孩不管哪个都够不上万玄院近乎苛刻的入院要求,但谁让他们的“爹”是褚峻。 话说到这里,于情于理,宁不为再拒绝就很没必要了。 “不过有一件事情你说错了。”宁不为皱眉看着他。 “什么?”褚峻问。 宁不为抱着胳膊,下巴微微扬起,嚣张道:“我在你房间里留了一件外裳。” 至于他为什么要在褚峻房间里留件外裳——前天他抱着宁修在褚峻房间里玩,结果被尿了一身,他不想要就悄悄扔进褚峻的衣橱里去了。 至于为什么非要扔褚峻的衣橱里,他乐意。 说完也不等褚峻反应,转身就回了自己房间,“嘭”得一声将门关了个严实。 褚峻揣着袖子站在廊下,听着雨声潇潇,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宁不为靠在门上吐了口浊气,然后皱着眉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房间。 还真跟褚峻说得一样,一件属于他自己的东西都没有。 他娘的。 —— 翌日。 宁不为虽然很想躲在房间里不出来,但身为这群崽子的“长辈”,他还是硬着头皮出来见客。 郝诤笑呵呵地坐在主位上,见宁不为出来,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宁不为额头的青筋使劲蹦了一下,上前两步对郝诤作揖行礼,“学生见过院长。” 郝诤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等他行完礼才装模作样道:“乘风不必多礼,你如今是景和的道侣,就算连名带姓喊我也是使得的。” 宁不为想拔朱雀刀出来砍他。 “礼不可废。”褚峻拉着宁不为坐下,温声道:“乘风一向知礼。” 宁不为对他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叹为观止。 “还特意给这几个孩子准备了给掌教们的束脩。”褚峻将一个木檀盒子放到了郝诤面前。 郝诤乐呵呵的神情一顿,“嗯?” “我与乘风去凡间界这几年,还得劳烦郝院长了。”褚峻微微一笑,“乘风常同我说,郝院长一向坚持有教无类。” “哪里哪里。”郝诤按住了木盒,“你我之间无须如此。” “不可,贤弟一定要收下。”褚峻笑道:“乘风如今是我的道侣,贤弟若是推辞,他恐怕要不高兴。” 宁不为:“…………” 这有仇当场就报的本事——郝诤一千年都没跟他翻脸真是好脾气。 大人们以打机锋为乐趣,几个小的就紧张又懵懂地站在边上,宁修摇摇晃晃走到褚峻跟前,又被郝诤抱过去给了个小法器玩,坐在郝诤怀里玩得十分开心。 直到半晌过后,他被郝诤抱着一路出了院门,而褚峻和宁不为则站在了门口不再往前。 宁修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趴在郝诤怀里冲宁不为和褚峻伸手,奶声奶气地喊:“爹爹~爹~” 见他们还没有跟上来,顿时不乐意了,扭着身子想下去找他们。 “哎,你俩爹把你卖给我们万玄院啦。”郝诤拍了拍他的后背,笑呵呵道。 宁修瞪圆了眼睛看着他,眼眶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郝诤没想到他当真,忙道:“哄你玩的,你爹他们很快就接你回去,不哭不哭。” 宁修哇得一声哭了出来,趴在他肩膀上看站在院门前的宁不为和褚峻,一边哭一边喊:“爹爹~娘亲~” 原本被冯子章牵着手的崔元白还很兴奋,但听见宁修哭,也忍不住转头看宁不为和褚峻,跟着哇得一声哭了出来,“爹——” 缩在冯子章袖子里的小黑龙也跟着哼哼唧唧地啜泣。 仰灵竹悄悄红了眼眶,攥紧了江一正的手。 郝诤瞬间觉得脑袋大了一圈,有种转身把这群崽子给丢回去的冲动,结果等他一转头,就见宅子大门紧闭,姓宁的和姓褚的连影都不见了。 郝诤:“…………” —— 几个小崽子一走,原本热热闹闹的宅子瞬间恢复了之前的清冷,宁不为感觉自己在院子里喘口气都能听见回音。 “子章和小江性子软,容易受欺负。”宁不为踩过青石板积下的雨水,嘀咕道:“元白没轻没重容易惹事,也就灵竹稍微稳重一些,” “宁修不知道要哭多久,”宁不为皱了皱眉,“要不我再去送送——” 褚峻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你总不能时时刻刻都照应在他们身边,万玄院有郝诤和尚暖薇在,又常年封闭在海岛上,比十七州其他地方都安全许多。” “我知道。”宁不为清了清嗓子,“我就是,不太放心。” “那我们尽快将事情解决,早点接他们回家。”褚峻捏了捏他的掌心。 宁不为有些焦躁的心情因为他这句话而瞬间平复了下来。 然而还不等他一口气松到底,一道十分陌生的声音突然在院子里响起: “宁乘风!我能说话啦!” 卷五:枯骨堆 第126章 双镜(一) 宁不为循声望去, 就见大黄甩着舌头直直地冲他扑了上来。 他在伸手接和抬脚踹之间犹豫了一瞬,刚准备抬脚大黄就很自觉地停在了他跟前。 “汪!”大黄使劲甩了甩尾巴,“老子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他娘的真是憋死了汪!” 宁不为一把揪住了它的狗耳朵, 冷飕飕道:“你跟谁老子呢?” “汪~”大黄开心地甩着尾巴,“乘风乘风,我会说话了汪!以前在宁府你经常偷偷给我喂骨头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挨宁行远训了还抱着枕头抢我狗窝结果被——呜汪?” 宁不为一把捏住了他的狗嘴,一脸高冷,“胡说八道。” 大黄拿头拱他, 尾巴甩到飞起。 天空又开始飘起了细细密密的雨丝,褚峻见状道:“进屋说。” 宁不为只好放开了它的狗嘴。 大黄迈着小碎步嘟念道:“真是多谢太尊帮忙, 要不是您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说话, 乘风找您当道侣真是找对了啊,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举办道侣大典汪?你俩年纪都不小了该办啦,再给宁修生几个弟弟妹妹呜汪!?” 一炷香后,大黄脑袋上顶了个大包, 眼泪汪汪地用狗爪子捂着头趴在地上, “怎么还揍狗呢?” 宁不为仔细端详着它,“你是当年宁府看大门的黑狻?” “呜汪!没错!就是本大爷!”大黄起身抖了抖身子, 摇身一变,先是变成了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黑狗, 继而身形变化,露出了六条腿的异兽原身,漆黑的皮肤上画满了猩红的符文, 身上拖着许多铁链, 脖子上还带着个缚兽项圈, 项圈上还挂了个可爱的黄色小铃铛。 “你送我的小铃铛我还留着呢!汪!”大黄用一只爪子拨拉了一下, 铃铛顿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对于七八岁干的蠢事,宁不为拒绝回忆,果断转移话题,“你什么时候找到我的?” “汪~”大黄挠了挠下巴,变回了黄色小奶狗的模样,原本粗狂的男声变得奶声奶气,“我原身损毁只剩魂魄,沉睡了五百年,在临江城嗅到了绿藤的气息才醒过来,正巧碰见你在承运楼抱着个小娃娃喂饭,我就躲进了勺子里,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成了宁修的契约兽,还又重新有了肉身,汪~” 宁不为捏起它的后脖颈将它放到了桌子上,“当年宁家……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大黄前脚掌并在身前坐下,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只是那段时间宁行远有些怪怪的,而且,有个很讨厌的人一直跟在他身边。” “什么人?”宁不为问。 “我一直都没能看清他什么模样,但是记得他的气味,臭的,现在更臭了。”大黄道:“就是他杀了宁行远!现在还想伤害宁修!” 宁不为神色一滞,“不是渡鹿?” 大黄摇了摇头,“之前渡鹿连我都打不过,宁行远……还托我照顾你来着,可惜我连大门都没跑出去,好险魂魄元神躲了过去,但是伤得太重陷入了沉睡……” —— 数日后,凡间界。 “县里来的那位新县令好像挺年轻,是今年科举的探花郎哩!” “这探花郎怎么想不开来双镜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嗐,谁知道呢……” 晌午阳光正烈,一群长工躲在靠近官道的树荫凉底下喝水吃饭,一边吃一边唠着嗑。 “反正现在的日子越来越难了,北边的仗一直打,等再过一年,我就带着我婆娘和孩子往南边去,反正有祖上传下来的手艺也饿不死。”一个年轻些的男人摔了摔鞋底的泥巴。 “李三,你祖上是玉泉村的吧?”有人问他。 李三点了点头。 “豁,几百年前玉泉村的琢玉工匠可是入了史册的,京城那位远近闻名的裴玉匠祖上也是玉泉出来的,怎么你早没想着用这个混饭,跟咱们在这里种地啊?” 李三摇了摇头,“祖上传下的家训,不让做,等真混不下去了再说。” “不让做还传,真是……” “哎,说起这玉泉村,之前不是一直闹鬼吗?我听在官府当差的亲戚说咱们县令不信鬼神之说,等休沐时要亲自带人去查探破除谣言。” “新官上任三把火,鬼村那里大片的良田都荒着,之前的县令又不是没动过心思,还不是没成,李三,你家祖上没传下什么话来?” 李三脸色微微一变,继而挠了挠头,憨笑道:“我们早几百年就搬到莲花村了,啥也不知道。” 一群汉子在唠嗑打屁,有几个已经睡过去鼾声如雷,正当此时,官道上有人打马而来,停在了他们面前。 李三心中有事没睡,正巧看见两人模样。 这二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差不多的高挑身量,穿得衣服看不出什么料子,但瞧着就飘逸好看,带着说不出的贵气。 其中一人穿着黑衣,眉眼生得极俊,只是面上带了些不耐,不怎么和善的样子,站在他旁边那白衣人倒是模样寻常,冲他微微一笑,拱手问道:“这位小友,请问前面可是双镜县?” 李三赶忙点头,起身给他指路,“往前再走十几里,穿过片杏林,就能看见城门了,现在日头高——” 他说着看向这二人,结果发现他们面色如常,脸上半点汗珠都不见,干笑道:“二位公子骑马不用半个时辰就能到。” “多谢。”那白衣人对他笑了笑,而后两人上马,很快消失在官道上。 李三抻着脖子看了半晌,旁边有人踢了踢他,“干嘛呢?” 李三也不恼,躺到树荫底下睡了过去。 官道上,宁不为拽了一下缰绳,马停了下来,他摸到水袋灌了好几口,因为喝得有些急,前襟湿了一大片。 他下意识地想使个小清洁术,诀掐了一半才想起凡间界没有灵力,气得又喝了两口。 前面的褚峻勒停了马,反身回来看他,“等进了城我们先找处客栈歇下,等明日再去玉泉村。” 大腿内侧传来火辣辣的疼,宁不为皱着眉点了点头。 褚峻道:“可是骑马不舒服?” 宁不为摇了摇头,双腿一夹马腹,“没事,走!” 褚峻只好跟上。 宁不为自出生起便生活在十七州,七八岁就会御剑飞行,偶尔骑些灵兽绝大多数也是带翅膀飞的,骑马这种出行方式对他来说完全陌生且没必要。 又因之前种种,导致宁不为从未来过凡间界,骑马都是现学的,而且凡间界没有灵力,全身经脉运行得都不怎么通畅,好像被塞进了许多棉花一样—— 之前在修真界就算修为全失经脉尽断都没让他感到这种没做着落的不适,这直接导致他整个人都有些烦躁。 等到了双镜县,宁不为身上都出了层薄汗,灼眼的烈日下,牵着马挤在熙攘的人群里,周围投来各式各样的目光,让他恨不得赶紧来个瞬移。 落后他几步的褚峻牵马追上来,将手里的帷帽扣在了宁不为头上。 宁不为想拿下来,结果被褚峻抓住手,“能遮阳,多少凉快些。” 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早知道也让你给我脸上贴那些玩意儿了。” 临行前褚峻把那些什么皮往脸上贴,他还无情地嘲笑,结果现在被迫戴上了帽子。 “面具贴着也会闷热。”褚峻扫了一眼他被晒红的脸和脖子,将他掀起来的帷帽给盖上,“前面有客栈。” 宁不为热到只觉得头顶都在冒蒸汽,整个人都有些晕乎,也没什么心情欣赏凡间界的风景了,只盼着能早点到客栈。 褚峻去后院拴马,宁不为先一步跟着小二进了房间,进门的瞬间被沉闷的热气和陈旧的味道熏了一脸。 等褚峻上楼,就看见在修真界兴风作浪的大魔头蔫答答地蹲在门口,脸上写满了生无可恋,手里拿着帽子使劲地扇风。 “怎么不进去?”褚峻低头问道。 “在外面透透气。”宁不为回答了他的问题,但显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褚峻推门进去待了片刻,出来朝他伸出手,“起来。” 宁不为只好不情不愿地握住他的手起身,结果整个房间比之刚才凉快了不少,原本的腐旧味道也被某种淡淡的清香取代,他有些诧异地转了一圈,果然在床头门口和窗户后面发现了几张奇怪的符纸。 “凡间界虽没灵力,不过有些存了灵力的符纸还是可以用的。”褚峻道:“现在好些了么?” 宁不为恹恹地点了点头,坐在桌子边上拿着水袋喝完了最后一口,觉得自己依旧像一条在岸上垂死挣扎的鱼。 褚峻坐到他身边,给他的几处穴位都贴上了符纸,顺手擦去了他额角的汗,“修为越高的人在凡间界受到的压制便越厉害,许多修士都是趁年纪小修为不高来凡间界历练,否则乍然来会受不住。” 比如宁不为这种五百多岁的化神修士第一次来,没了修真界的灵气就好像上岸离了水的游鱼,决计是好受不了的。 宁不为了无生气地趴在桌子上,伸手扒拉着褚峻的袖子,“再来点儿。” “嗯?”褚峻任由他翻自己的袖子。 “符纸。”宁不为觉得自己说话都冒着股子焦糊的味。 褚峻伸手托起他的下巴,“张嘴。” 宁不为目光恍惚地张嘴,一颗冰凉的丹药顺着喉咙滑了进去,丝丝缕缕的灵力顺着他的奇经八脉不疾不徐地扩散蔓延开来。 他长舒了一口气,终于觉得自己像是活了过来,淡淡的清苦味道从口鼻之间蔓延开来,和他之前常从褚峻身上闻到的香味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丹药?”宁不为趴在桌子上看向褚峻。 褚峻目光微顿,道:“寻常的养元丹罢了。” 宁不为眯起了眼睛,慢吞吞道:“你心虚什么?” 第127章 双镜(二) 褚峻沉默不语。 宁不为直起身子, 凑到褚峻的颈窝间低头闻了闻,手还不怎么老实地往人家的腰间摸,低声嘟囔, “跟你身上这苦香味一模一样……平时也没见你熏香,到底哪儿来的?” 褚峻原本还十分淡定八风不动地坐着,可宁不为大概是吃了丹药之后有了精神, 整个人都快趴到他身上,也不知道是真在找东西还是借着这个由头占便宜。 “乘风。”褚峻在他试图解自己腰带的时候轻咳了一声。 宁不为的手指懒洋洋地勾着他的腰带,另一只手支着头冲他笑,“再不告诉我,我就解了啊。” 褚峻按住了他的手,声音中带着几分无奈, “是我的血。” 宁不为脸上的笑容一僵, “血?” “嗯,往养元丹里放了一些。”褚峻道。 宁不为皱起了眉,“为什么你的血会有香味?” 褚峻声音微顿, 刚要开口, 宁不为突然道:“算了, 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褚峻抬眼看向他, “没什么,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宁不为摩挲了一下他的手腕, 褚峻的神魂上, 这里有处浅浅的疤痕,他之前碰巧看到过,但褚峻一直遮得很严实。 褚峻不想说, 他自然也不会再多问。 都活了这么多年, 谁还没点不想说的事儿呢。 宁不为摸了摸鼻子, 道:“我就是觉得挺好闻的。” 褚峻见状,又拿出了两颗,“给。” “哎,你还有存着的?”宁不为有点诧异。 “嗯。”褚峻将丹药放进了他的手中,“不舒服就吃上一颗。” 宁不为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于身体无碍。”褚峻道。 “哦。”宁不为把丹药揣进了袖子里,无聊地趴了一会儿,自己跑到床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傍晚太阳落山之后,外面的温度终于降了下来,宁不为醒来便听到了窗外喧闹的人声,起身后发现褚峻不在房间里,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街道上已经有摊位陆陆续续点起了灯,窗户下正巧是个卖糖人的摊子,摊主被七八个小孩围着乐呵呵地做着糖人,焦甜的糖味混杂着旁边的面汤的香味顺着风飘进了宁不为鼻子里。 他早便听说凡间界的吃食要比修真界好吃上不少,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正巧闻见了香味有些饿,环顾了一圈,在桌子上看见了褚峻留下的字条。 ‘有事,戌时归。’ 也没说是什么事。 宁不为抱着胳膊看了纸条半晌,拿起旁边的毛笔添了句话,便背着手趁着晚风凉快出了客栈。 虽然十七州也有凡人居住,但和凡间界真正的凡人还是不一样的,宁不为慢悠悠地在街上走着,瞧见了一个卖饼的摊子人不多,便坐了下来。 “这位公子想吃点什么?”老板在炉子后面吆喝,“咱们这儿的肉烧饼可是双镜县的老字号了,配碗面汤顶好吃啦!” “那就一个饼一碗汤。”宁不为道。 “好嘞。”老板喊道:“烧饼马上就好!” 宁不为挑的这个位子正好离烤炉很近,他坐了片刻觉得有些烤得慌,便打算换个位置,谁知只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四五张桌子上就都坐上了人,他正要打消这个念头,和他相邻的桌子上那人道:“兄台若不嫌弃,咱们拼个桌吧。” 这炉子实在烤人,宁不为点了点头,坐到了他对面,“多谢。” “没事,这大夏天的,碳炉子实在烤人。”那人冲他笑了笑。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年轻的男子,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头发被玉冠束起,穿着身整洁的靛青衣袍,五官清润气质儒雅,身上的气息也很平和,宁不为不由多看了一眼。 “兄台也是从外地来双镜县的吧?”对方问。 “嗯。”宁不为点了点头,“你也是?” “我前些日子来的,今日才得了空出来转一转。”对方冲他拱手笑道:“在下房晚臣,兄台贵姓?” “李乘风。”宁不为对他回了个礼。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老板便已经将烧饼烤了出来,拿着竹编的小篮子给他们盛了上来,“这位公子,你的一个饼,这位公子,你的五个。” “多谢老板。”房晚臣伸手一并将宁不为的饼也接了过来递给他,笑问道:“乘风兄只吃一个能吃饱?” 宁不为看着竹篮里比自己脸都大的那张饼,又看向房晚臣篮子里的一摞,突然有些不确定起来。 他早已辟谷,在十七州吃东西主要作用是尝味道,里面那点灵力还不如杂质多,并不知道自己的具体饭量。 “不够公子随时加!”老板没走远,转头热情地对宁不为说:“咱们管够啊!您二位的汤马上就好,稍等。” 宁不为点了点头,见房晚臣直接用手拿起来吃,便也没用筷子。 酥脆的饼皮上沾了芝麻,里面的肉馅薄薄一层恰到好处,一口咬下去酥松软糯,竟然勾起了一丝饿意。 宁不为刚咽下一口,对面的房晚臣已经吃完了一整个,见他看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今日忙没来得及吃午饭,饿得有些狠了,乘风兄见谅。” 房晚臣虽然吃得快,但并不粗鲁,相反很是斯文,甚至有点下饭,等面汤上来,宁不为又和老板要了个烧饼。 旁边桌子上吃饭的是对兄弟,弟弟看着六七岁的模样,一边吃饼一边问:“哥,听说新县令明日要去鬼村,我能不能跟着一起去看看?” 旁边的青年没好气道:“你一个小屁孩瞎凑什么热闹,小心女鬼把你给抓去吃了!” 小孩反驳道:“县令说了,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鬼村那里的地都荒着,他要把地分给没地种的穷人!大家可以跟着一块去看!” “你懂什么,上上任县令也去了鬼村,结果怎么样?不等任期结束就暴毙身亡,别的不说,县里去过鬼村的人有哪个能全须全尾活着的?不是死就是疯!你要是敢去,我就打断你的腿!”那青年没好气地拍了一下他的头,“闭嘴赶紧吃饭!我就不该带你出来!” 宁不为在一旁听着,问那青年,“鬼村是什么地方?” 那青年戒备地看了他一眼,转过头没搭理他。 宁不为倒也没在意,咬了口烧饼,就听旁边的房晚臣道:“哪有什么鬼村,不过是一座荒废了几百年的小村子,被百姓传得神乎其神罢了。” 宁不为心中一动,“那村子可是叫玉泉村?” “正是。”房晚臣道:“不过除了当地的百姓,很少有知道它的原名,我还是翻了县志才知道的。” 大概觉得宁不为的表情太过淡定,房晚臣似乎也认定他不信这些传言,话便多了起来。 “……这双镜县五百多年前盛产玉石,又被叫做玉县,许多百姓都以采玉卖玉为生,玉泉村则以出琢玉匠人闻名,现在皇宫里还留存着当年裴氏匠人的遗作, 只不过当年一场大火将玉泉村给烧没了,这村子紧邻大山时常出命案,久而久之就传出鬼村这种荒诞的名堂来。” 房晚臣苦笑着摇了摇头,“现在玉泉村周边土壤肥沃,良田颇多,可却因为这种传闻统统变成了荒地,实在不该。” 宁不为目光一顿,“裴氏匠人?” “玉泉村是御赐的名字,改名之前叫裴家村,一整个村子都姓裴。”房晚臣叹息道:“裴氏多出琢玉人,只可惜这一烧真正的裴氏匠人传承也断了。” 宁不为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房晚臣吃掉最后一口烧饼,将剩下的小半碗汤喝了个干净,见宁不为也吃完,便热情地邀请他,“今日难得空闲,我准备去东坊散散步消食,乘风兄可有空?” 宁不为看了一眼天色,离戌时还早,而且他本就是出来看风景的,于是顺势点了点头。 华灯初上,两个人沿着河边的街道慢慢往前走,吆喝声笑闹声不绝于耳,房晚臣道:“乘风兄是哪里人士?双镜县如此偏远,我观乘风气度不凡,怎么会来此处?” “北边战乱,来探亲。”宁不为胡诌道:“你呢?” 房晚臣学着他的样子负手于身后,笑道:“你猜一猜。” 宁不为观他身正气直,而且周身隐约绕着层浅淡的紫色官气,隐而未发,又结合之前从路人口中听到的话,道:“新来的县令?” 房晚臣诧异道:“乘风兄如何知晓?” 宁不为总不能说自己观气看得,只能含糊道:“猜的。” 房晚臣先是一怔,继而笑了起来,“乘风兄还真是有意思。” 宁不为扯了扯嘴角,指着他腰间挂着的一枚玉佩道:“此物也是出自裴氏匠人之手?” 房晚臣低头看自己腰间的玉佩,点头道:“实不相瞒,这是之前殿试时陛下赏的玉佩,据说是五百多年前玉泉裴氏匠人的遗作,明日我打算带人去玉泉,便想佩戴着,也算应景。” 宁不为道:“可否方便让我一观?” “自然。”房晚臣将玉佩解下来递到他手里,笑道:“我与乘风兄投缘,若非御赐之物,便是送予乘风都可。” 宁不为扯了扯嘴角,目光落在了玉佩上面。 五百年前,放在他书房的镇纸上也刻着同样的花纹。 玉佩上雕刻的正是十七州宁氏一族的家纹——九叶莲。 第128章 双镜(三) 房晚臣大概是看出他神色不对, 不由担忧问道:“乘风兄,可是这玉佩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宁不为将玉佩还给了他,“裴氏匠人的技艺不错。” “确实不错, 只是这上面的花纹我还从来没在别处看到过,似花非花,似叶非叶,不过倒是很雅致。”房晚臣笑道。 宁不为将目光从玉佩上收回来, 看向河边飘摇的灯笼,“许是早就绝迹了。” 房晚臣感叹道:“人生百年须臾而过, 确有许多遗憾, 也无须挂怀。” 这人倒是很会自己安慰自己。 走了一段路之后, 房晚臣突然问他:“乘风兄可信鬼神之说?” 宁不为顿了顿, 这个问题他不好直接回答,只能反问道:“你信么?” 房晚臣摇了摇头,“圣人言子不语怪力乱神,况我寒窗苦读十余载, 只信人定胜天。” 宁不为道:“无论存在与否, 只要坚定自己心中的道,便无所谓信与不信。” 房晚臣沉思良久,道:“乘风兄言之有理。” 待到月上柳梢,宁不为便同他告辞。 房晚臣对他拱手道:“今日能与乘风兄畅聊, 实乃三生有幸,乘风兄在何处下榻?改日晚臣定当前去拜访。” 宁不为便将客栈的名字说给了他。 两人在桥边告别,等宁不为回到客栈, 便见褚峻已经回来, 正站在桌边看他留下的字。 “回来了?”宁不为转身将门关上。 “嗯。”褚峻将字条收了起来, 问道:“万玄院那边传了消息过来, 要看吗?” 凡间界没有灵力,但是可以去特定的阵法去取信,经褚峻一番解释后,宁不为反应过来,“你说有事是去取信了?” “嗯,我看你睡得熟,便留了字,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褚峻将一张薄薄的纸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在上面画了个简单的符,上面便显露出几行字和几张不怎么清晰的影像来。 —— 十七州,万玄院。 宁修已经好多天没有见到他爹爹和娘亲了。 大黄也不在,只有小黑还有哥哥姐姐陪着他。 不开心~ 宁修坐在崭新的小床上,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失落地垂下了脑袋,揪着自己的小袜子,“哒~” 想要爹爹抱抱~ 想要娘亲喂饭饭~ “小山你醒啦?”仰灵竹推开门进来,就看见小娃娃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床上,赶紧跑了过来。 “姐姐~”宁修小嘴一瘪,眼睛里就蓄满了泪。 仰灵竹赶紧伸手将他从小床里抱了起来,声音轻柔道:“小山乖,不哭,子章哥哥和一正姐姐本来看着你,但他们都要去上课,我下课就回来看你啦,不哭不哭。” 宁修抽了抽鼻子,抓着她的袖子晃,“爹爹~凉亲~哒?” 爹爹和娘亲去哪里了? “他们……他们很快就会来接我们的。”仰灵竹给他擦了擦眼泪。 宁修眼泪汪汪地看着她,“爹爹?啊哒?” 爹爹不要我了吗? 娘亲和爹爹的小房子也进不去了~ “小山!”冯子章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见仰灵竹正抱着他,顿时松了口气。 “吓死我了。”冯子章伸手抹了把额头的汗,“今日掌教拖堂了,一正又被留下,小山这边差点就顾不上。” 仰灵竹抱着宁修问道:“院长不是说派人来看着小山吗?怎么……” 冯子章摇了摇头,“院长跟我说了,小山应该会被送到另一个岛上,那里全是些不大的幼童,欢欢也跟着去,太尊和爹也同意了。” 仰灵竹愣了一下,“他俩这么小就跟咱们分开?” “会有专门的人照顾。”冯子章道:“而且咱们没课的时候可以去看他俩,和同龄的小娃娃一起玩,比自己呆着要好。” 宁修还趴在仰灵竹怀里闷闷地哭,沉浸在爹爹和娘亲不要自己的悲伤中。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等到了下午,不仅他爹娘不要他了,连他哥哥姐姐也不要他了。 宁修被尚暖薇抱着哭得撕心裂肺,崔元白想跑,被尚暖薇给提溜住了后脖领。 江一正和冯子章见状跑了上来,“尚院长,我们能去送送他吗?送到了地我们就回来。” 尚暖薇道:“你俩不上课了?” “不急这一时。”江一正听着宁修的哭声,心疼地不得了,伸手将宁修抱了过来,“小山乖,不哭,姐姐在呢。” 宁修紧紧抓着她的袖子,呜呜地掉眼泪。 崔元白扒拉在冯子章的后背上,蔫头耷脑,显然不是很想去。 冯子章摸了摸他的头,“我们不在,你就是最大的哥哥了,一定看好小山,不能让被人欺负他,知道吗?” 崔元白严肃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宁修被送去的是万玄院专门用来照顾幼童地方,这里面有一部分是世家宗门送来的孩子,到了年纪直接进对面的万玄院学习,而另一部分则是捡回来无父无母的幼童,这部分孩子中资质高的也会进万玄院,但没有灵根或者资质一般的到了年纪便会让他们出去自谋生路。 宁修和崔元白被里面的掌教领进去的时候,冯子章和江一正满脸的担忧,总觉得两个弟弟像是进了龙泉虎穴,站在门口迟迟不肯离开。 悄悄跟来的仰灵竹拽了拽他们,“哥哥姐姐,已经看不见小山和欢欢了。” 江一正泪汪汪地看着她,“小山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大,会不会被别的小娃娃欺负?打不过人家怎么办?” “……姐姐,小山他是个金丹修士。”仰灵竹无奈道:“就算他不会用,也肯定受不了欺负。” 冯子章点了点头,“小山才一个多月大的时候就能把咱爹踹个三丈远。” 江一正:“我差点忘了。” 冯子章忧心道:“反而是欢欢,会不会揍其他的小孩?” 江一正纠结道:“要不咱们进去看看——” 仰灵竹叹了口气,拽着他们往回走,“你们上课就快要迟到了,赶紧走。” 宁修被崔元白牵着小手,惊讶地看着房间里十几个和自己差不多的小娃娃,眼睫毛上的泪珠要落不落,仰头看崔元白,“哥~哥~娃娃~” 哥哥~好多小娃娃呀~ 看着一群比自己矮上的小萝卜头,崔元白顿时觉得自己是个成熟可靠的大人了,伸手摸了摸宁修的小脑袋,学着褚峻的样子一脸严肃道:“乖,别乱跑。” 宁修乖巧地点了点头。 —— 宁不为看着宁修坐在一圈小娃娃里笑弯了眼睛的映像,挑了挑眉,“哟,没哭成泪人啊。” “郝诤说前两天哭得厉害,后面和那些孩子熟起来就好了,元白也在隔壁,他俩住一起。”褚峻道:“这岛外人很难进去,他们在里面很安全。” 宁不为点了点头,“郝诤虽然古板迂腐,办事倒是牢靠。” 万玄院不问世事,不管是斗法还是门派纷争,进了万玄院一律止步,说安全倒也不过分。 “你出去吃了些什么?”褚峻问。 “烧饼和面汤。”宁不为闻了闻身上,“有味道?” “没有。”褚峻顿了顿,道:“在凡间界最好不要和凡人走得太近,凡人因果重。” 宁不为打了个哈欠,点了点头,“知道知道。” 褚峻还想再说,宁不为已经倒在了床上,闭着眼睛拍了拍旁边的空,“快过来睡。” 翌日清晨。 房晚臣穿着官服骑在马上,后面跟着主簿和县衙里的侍卫,再往后还有十几个县里胆子大的年轻人,都是不顾家里人阻拦非要跟着来的。 主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骑在马上颤颤巍巍地开口,“大人,再往前可就进了玉泉村的地界了……这、虽然大人洪福齐天,但有些事情不得不信呐,若是——” “许涛,你若是不想去就立马掉头回去。”房晚臣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 许涛背后冷汗直流,心里暗骂了一句,脸上堆笑道:“哪儿能啊,卑职就是随便说说,就算是肝脑涂地,卑职也打定主意要跟着您呐。” 房晚臣没理他,带着人继续前进。 不多久,一个荒芜破败的村落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半人高的石碑上面纵横交错爬满了野藤,茂密的叶子将碑石遮得严严实实,即便是在盛夏,却仿佛有阴冷的风贴着脚底吹过,让人生出一身寒意。 “大人,这里就是玉泉村了。”有侍卫下马,粗暴地将那些藤蔓扯开,露出了斑驳的碑身。 双镜县,玉泉村。 房晚臣抬了抬手,“进村。” 一行三十几人浩浩荡荡进了荒村。 走了约莫一刻钟,除了能看到烧得漆黑的破败房屋和疯长的杂草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现。 队伍中有人大着胆子开口道:“房大人说得对,这里根本就是个普通的荒村嘛,什么女鬼什么吃人,都是人为编造的谎言罢了。” “对啊,还是房大人英明神武。”有人附和道:“这里看着都很正常……” 然而骑着马的房晚臣却皱起了眉,一名侍卫问道:“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 房晚臣皱眉道:“县志可是记载这村子荒废了五百年?” “正是。”旁边的许涛赶忙点头。 房晚臣勒马停下,指着一处土墙道:“既然已经荒废了五百年,但墙壁上的黑灰却像刚烧出来的,而且这些都是土墙,却至今屹立不倒。”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打了个冷颤。 “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烟味啊?”队伍最末尾的一个青年使劲耸了耸鼻子,“闻着像是——” 他顺着烟味转头,只见不远处燃起了熊熊烈火,而且火势飞速地朝着他们蔓延而来。 “快跑!”有侍卫大声喊道:“朝着逆风的方向跑!” “保护大人!” “快跑!” 众人惊慌失措地向前跑,然而身后的火像是长了眼睛,很快将他们逼进了一个死胡同里。 走投无路之际,有侍卫大声喊道:“这里有门,快进来!” 众人赶忙进入,这座宅子并不大,是个正方的四合院,待最后一个人进来,门被人关上,将大火隔绝在了外面。 房晚臣拍了拍袖子上的灰,对许涛道:“看看人有没有少。” 这时靠在门边的那人震惊道:“那火没了!它竟然自己消失了!” 院子里灰头土脸的众人都吓出了一身白毛汗。 许涛的腿顿时软了,被旁边的侍卫扶住,“这、这不会是……是鬼火吧?” “哪儿来的这么大的鬼火?而且鬼火都是蓝色的,外面那火可是通红。”有人回呛道。 “别吵了。”房晚臣眉头皱得死紧,拔出了手中的佩剑,对旁边的侍卫道:“将门打开。” “大人!万万不可啊!”许涛赶忙劝阻,“万一那鬼火又卷土重来——” “若是真火,怎么可能就此熄灭?”房晚臣执剑道:“本官倒是要看看,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开门!” 旁边的侍卫只好将门打开,赶忙退到了一边。 阴冷的风卷着枯叶从门外吹了进来,门外是空荡荡的街道,街道上只要沉寂的灰烬,哪里还有大火的影子。 房晚臣握紧了手中的剑柄,抬脚就要跨出门,身后有人惊呼:“大人不可——” 靴子重重落在了街道外的灰烬上,四周一片安静,无事发生。 众人紧张屏住了呼吸,房晚臣紧了紧手中的剑,毅然踏出了另一只脚。 然而,就在他落脚的瞬间,面前突然冒出了熊熊大火,尖啸凄厉的哭声穿透大火直击耳膜,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无数男女老少在烈火焚烧中挣扎的惨况,眼看他就要被面前的大火吞噬,一道黑色的身影猛地从火中飞出,伸手扣住了他的腰带,带着他从往前飞跃两步,直接落在了院子中央。 “嘭!” 黑衣男子眉眼冷冽,一手拿着柄窄长的环首刀,另一只手将房晚臣放在了地上,他们身后敞开的大门轰然关闭,激荡起一片灰尘。 院中众人纷纷呆住。 房晚臣尚未从那些凄厉的惨叫声中回过神来,惊魂未定地抓着对方的胳膊,惊诧道:“乘风兄!?” 第129章 双镜(四) 宁不为将他扶稳, 朝着院子里看了一圈,冲他点了点头。 房晚臣大概是惊惧过度,死死抓着他的手没松开, “乘风兄怎么会在这里?” 宁不为抽了一下没抽动,惜字如金道:“路过。” 房晚臣:“…………” 围观众人:“…………” 好敷衍的回答。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一白衣人从天而降,目光轻飘飘地扫过房晚臣抓着宁不为的手。 房晚臣后知后觉赶忙松开,对宁不为道:“乘风兄见谅。” “无碍。”宁不为看向褚峻,问道:“你那边怎么样了?” 褚峻摇了摇头。 他们只比房晚臣等人早进来一炷香的时间,本来宁不为没打算掺和这些凡人的事情,但是看见房晚臣找死一般往幻象里走, 还是忍不住出了手。 房晚臣勉强稳下心神来, 对宁不为说道:“乘风兄若是不介意,不妨同我们一起, 人多也好有个照应。” 宁不为想起方才房晚臣踏进幻境时那玉佩上陡然出现的红芒,不加思索便点了头。 房晚臣又看向褚峻, “这位是?” “我朋友。”宁不为道。 褚峻闻言眉梢微动, 却也没多说什么。 房晚臣对褚峻颔首行礼, 褚峻回了个礼,态度有些冷淡。 房晚臣对宁不为道:“我们一行人本来打算直接穿过村子去西面, 只是被那大火逼到了这座院子里。” “我还就不信了。”人群中有个年轻人气势汹汹地推开了门,一脚踏出了院子, “能有多邪——啊!” 大门旁边的另一个年轻人眼疾手快,在他被火燎到之前将人给拽了回来。 那年轻人瘫坐在地上面如土色,“好、好多死人!” 院子里的人面面相觑。 “大家不要惊慌。”房晚臣镇定道:“也许是奇门遁甲幻象阵法, 只要能找到关键之物, 就能破局。” “可、可是大人, 咱们被困在这小院子里,怎么找啊?而且我们也不懂那个什么门甲呀!”有人哭丧着脸道。 房晚臣皱眉道:“终归得试一试才行,我虽不精通,但也略有涉猎,我们如今所处的这座宅子丝毫没有被大火焚烧过的痕迹,也许关键就在这处地方。” 许涛闻言激动道:“大家快散开找一找有没有机关什么的,大人肯定能破开这阵法!” 众人闻声散开,却又不敢走得太远,更没有人敢进房子里面去找。 房晚臣见状对宁不为道:“乘风兄,我去房中看看。” “我和你一起。”宁不为点了点头。 房晚臣冲他笑了笑,“多谢乘风兄。” 宁不为快走到门口时,突然转过头来,“褚峻,你也——” 褚峻声音淡淡道:“我在院中探查。” 宁不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转身直接推开了房门。 门被突然推开,扑面而来的灰尘直接让两人呛咳起来。 房晚臣用袖子扇了扇灰尘,宁不为则直接屏气走了进去,打量着房间内的摆设。 简单的厅堂,里面摆着张掉了漆的八仙桌,桌上还散落着几把小巧的刻刀和雕刻用的工具,上面蒙了层厚厚的灰尘,工具旁边,是雕刻了一半的玉石,看样子像是块未成形的玉佩。 厅堂的西面开了个小门,被布帘挡着,房晚臣想要掀开帘子进去,却被宁不为拦住,“跟在我身后。” 房晚臣便退到了他身后。 褚峻正在看院子中的这个缚灵阵,突然听见房间里传来一声惊呼,他身边的几人大惊失色,他面色一凛,几步走进了房间里。 宁不为举着胳膊,一手拿着朱雀刀,另一只手拿着驱鬼符,对死死抱住自己的腰的房晚臣道:“走了。” 房晚臣脸色煞白,双眼都没有聚焦。 宁不为也没法将他推开,只能安慰他道:“没事,就是个幻象,你先撒开我。” 正好目睹这一幕的褚峻:“…………” 宁不为以为进来的是个凡人,一边转身一边道:“帮个忙,先把你们大人——” 话没说完,就对上了褚峻那双冷淡的眸子。 宁不为原本打算放到房晚臣肩膀上的手顿时抬高,一脸严肃道:“你来帮忙更好。” 褚峻:“…………” 褚峻走过去,看了一眼房晚臣的情况,“阴邪过体?” “这房间里有古怪。”宁不为道:“方才他只是不小心碰到了桌子上玉石。” 褚峻往房晚臣眉心点了一点朱砂。 原本面色煞白的人猛地喘了口粗气,整个人如梦初醒般清醒了过来。 褚峻将桌子上玉石拿了起来递给宁不为看,宁不为打眼一看,眉头瞬间皱了起来,“是四象六合阵的变阵。” “同你的噬魂阵有些像。”褚峻抹了一把玉石底部的灰尘,沾了朱砂的指腹在上面停留片刻,玉石上便显露出一个清晰的“裴”字来。 “果然跟裴和光脱不了干系。”宁不为冷声道。 旁边刚刚清醒过来的房晚臣一愣,看向宁不为道:“乘风兄是说这里与裴和光有关?” 宁不为猛地看向他,“你认识裴和光!?” 房晚臣赶忙摆手,“裴靖裴和光乃是五百年前澧朝的一位很有名的国师,相传他精天文通阴阳,相传他与仙人习得术法,帮助澧朝打赢了许多战争,最后更是被直接封侯……不过历朝历代没有这个先例,而且他有时手段颇为狠辣,世人对此褒贬不一。” 褚峻和宁不为对视一眼,皆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解。 修仙之人单单是出手干预一个普通人的生死都要背上莫大的因果,何况是擅自决定凡间界一国一朝的命运。 而且倘若真如房晚臣所说,裴和光五百年前出手干预了战争甚至在凡间界封侯,一举一动都会干涉到无数凡人的命运,他在修真界恐怕早就被天雷劈得连渣都不剩了…… “说不通。”宁不为道:“他一个修士根本没必要——” 宁不为目光一顿。 他看着褚峻手中的玉石,那上面雕刻的纹路与房晚臣腰间的玉佩别无二致,又想起晏锦舟回忆里那个从未露面的第六个人,一个诡异的猜测浮现在脑海之中。 “如果裴和光……本来就是个凡人呢?” 阴冷的风透过窗户呼啸而过,隐隐约约的哭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房晚臣腰间玉佩上的红芒瞬间大盛。 “把玉佩解下来!” 宁不为和褚峻几乎是同时伸手想要扯掉房晚臣腰间玉佩,却在碰到玉佩的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卷了进去。 玉佩嗙啷一声摔在了地上,滚了两圈,靠在了雕刻到一半的玉石上。 * 宁不为一睁眼,就发现自己的视线变矮了许多。 他正站在一处草丛里,手里还拿着个用花编成的花环,再仔细一看,他的手变小了好几圈,又黑又瘦,好像只黑皮鸡爪。 “二蛋,裴四哥家捡了个贵人回来,你要不要去看!?”有人大声喊。 宁不为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脚就开始动了,他呼哧呼哧喘着气,混在一堆七八岁的孩子里,土胚房和崭新的瓦房在他身边掠过,远处望不到尽头的碧绿麦田和绵延成线的群山,泥点子溅到了他的下巴,空气中散发着雨天过后泥土独有的潮湿气味。 这十几个孩子都穿着粗布衣裳,有几个长得很白净,身上的衣裳明显比他们都要好,叽叽喳喳道:“听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仙人呢!” “裴四哥给背回来的,结果被裴老大给抽了半条命,还是那仙人醒来塞了银子才让他住下的……” “快快,到啦!” 一群孩子混杂在几个大人中间,比着赛地往上蹦,企图越过那一个多高的院墙,看清里面的模样。 宁不为不受控制地蹦了两下之后,发现自己可以控制身体了,便顺着墙根绕到了院子的后面,估摸了一下高度,借着旁边的一棵槐树爬到了墙上,然后动作灵活的跳了下来。 沉重的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宁不为身形一闪,进了旁边的草垛中,借着干草之间的缝隙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这人身形魁梧,长着络腮胡,看上去三四十岁,面相凶煞,手里还攥着根棍子,一步一步朝着旁边的柴房走去。 “你干什么呀!?”不等他靠近柴房,一个瘦小的妇人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拦在了他面前,压低了声音:“现在邻里四庄的都知道咱们捡了个仙人回来,你要是杀了他,官服铁定要将你抓起来蹲大狱!” 那男人也压低了声音沉声道:“你以为我想吗!你还记得那些人怎么说的吗?要是被发现了,咱们整个裴家庄都得跟着陪葬!” 妇人攥着他的袖子哭哭啼啼:“我早就说你要对他好一点……你偏偏不听,现在可咋办?” “干脆全杀了!”那男人攥紧了手里的棍子,“那人也就一口气的活头,我——” “嘭嘭嘭!” 外面忽然传来了敲门声,有人扯着嗓子喊:“裴老大!听说你们捡了个仙人回来!让我们也看看!我们带了东西给仙人!” “是啊是啊,快点给我们开门!” 那小妇人吓得浑身哆嗦,“这可咋整?要是让他们看见了咋整?” 裴老大一把按住她的肩膀,“你去把柴房门锁上,我们和他们说。” 那妇人连忙点头,裴老大去了大门前,而她转身就拐进了正屋和墙之间的一个狭窄的过道,宁不为从草垛里钻了出来,悄悄跟在了她身后。 正屋后有个小小的柴房,妇人用锁将柴房锁了起来,又不放心似的,将用来压草垛的一块大石头费劲地往门前挪。 宁不为借着身形瘦小,闪到了墙与柴房的夹缝间,伸手将纸糊的窗户戳了个眼,借着昏暗的光,看清了里面的情形。 房间里堆着高高的几摞木柴,角落里是大片干草,上面躺着个浑身是血的人,而旁边有个人背对着他,看不清模样。 宁不为正想凑近一些,结果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了窗棂,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背对着他的那个人猛地转过头来,在昏暗的光线和灰尘中,同宁不为对上了目光。 第130章 双镜(五) 那是一张和宁行远极度相似的脸。 如果不是这张脸过分清瘦又写满了警惕和戒备, 宁不为一瞬间以为看见了少年时期的宁行远。 “……有人?”躺在草堆上的人气息微弱地问。 “我娘把门给锁了。”他转过身,低头看着对方,然后拿起手中的湿布子将他满是血污的脸擦干净。 躺着的人笑了一下, “抱歉……我……连累你了。” 他微微侧头, 雪青色的发带落在发丝和干草之中,上面还沾了些血迹,上面绣着的九叶莲暗金纹路若隐若现。 宁不为看清了那发带的模样, 瞳孔骤然紧缩—— 这发带是宁行远炼制的法器,后来连哄带骗送给了他。 ‘……小时候炼的法器,没什么用处, 小孩戴着好看, 过来,给你绑上……’ ‘九叶莲家纹,独此一份, 我托锦衣阁的朋友绣了好几个月……’ 除了宁行远, 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坐着的人低垂着头没说话,仔细给他擦着脖子上的血污。 “我听他们……咳咳,喊你裴四,这是你的大名?”宁行远笑着问他。 “嗯。”裴四将手里的布巾放到了旁边的水盆里,使劲揉搓了几下, 揉出来一盆血水。 他顿了顿,开口道:“你别说话了, 伤口还在流血。” 宁行远又咳了口血出来,裴四要去给他擦,被他抬手制止, “这是……咳咳, 魔物所伤, 不管怎么样……咳咳,都会流,你别害怕。” 裴四攥着手里的布巾,还是固执地帮他将嘴角的血擦掉,“怎么才能救你?” 宁行远笑了笑,“劳驾……我想坐起来。” 裴四皱着眉,伸手托住他的后脖颈和腰背,小心翼翼地将他扶了起来,让他靠在了后面的草垛上。 宁行远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裳,看不出他受了多重的伤,但裴四这么一抱,灰色的粗布衣上面沾满了鲜红的血,脸色煞白地看着宁行远。 “……放心,死不了。”宁行远的脸色比他好不到哪里去,神情却格外淡定从容,大概是年纪尚小,他甚至还有心思开玩笑,“我可是你们说的‘仙人’。” 裴四攥着湿透的布子说:“县里有要药铺,我……等天黑了就带你跑出去,药铺里有大夫。” 宁行远无奈笑道:“真不打紧,我修养几天就好。” 裴四不信,沉默地拧着手中的布巾,拿起宁行远的手给他擦上面的污血。 宁行远看样子是想把手抽出来,但显然是没什么力气,只能任由他去。 “裴四,你是自幼在此出生长大的吗?”宁行远问他。 裴四给他擦手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声音低闷道:“被我爹从山里捡回来的。” 宁行远从腰间解下枚玉佩来,指着上面的九叶莲问道:“那你……咳咳,你被捡到时,身上可有类似这种的配饰……咳咳,或者咳咳,或者其他的咳咳——” 裴四赶忙帮他拍背,“你别说话了。” 宁行远摇摇头,眼睛却微微发亮,“我们长得一模一样,这本就不是件寻常事,待我归家之后,定要问问父亲母亲,是不是有遗落在外的兄弟……咳咳咳!” 他大概有些激动,咳得有些喘不上气来,屋内的裴四提心吊胆地看着他,窗户外的宁不为也皱起了眉。 说话就说话,这么急躁作甚,半点都不沉稳。 完全没有考虑到屋里的只是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 “没有。”裴四不敢动他,只能虚虚地扶住他的胳膊,“也许只是碰巧。” 宁行远拿着那九叶莲玉佩道:“不管你是不是我宁家的人,都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个……你收着。” 裴四推拒,“换做是别人我一样会救的,这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要。” 宁行远又咳了两声,闭着眼睛道:“我没力气了……你想让我咳死吗?” 说完拿着玉佩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裴四见状,犹豫地看着他手里的玉佩。 宁行远又使劲咳了一声,手一哆嗦,那玉佩就落在了裴四怀里。 裴四赶忙抬头看他,宁行远脑袋一歪,吓得裴四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宁行远眼睛睁开一条缝,见玉佩被裴四收了起来,才又慢吞吞地闭上。 围观了全程的宁不为:“…………” 果然不管年纪小还是年纪大,宁行远都很欠揍。 他正要再继续看,一只手忽然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宁不为一把扣住那只手,接力将人直接翻倒在地,在对方想要出声喊叫的瞬间,动作利索地捂住了他的嘴。 一个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的小男孩,扎着俩冲天髻,瞧着蠢兮兮的。 宁不为压低声音道:“敢出声就杀了你。” 那小孩疯狂地摇头。 宁不为松开手,就听那小孩用气声道:“你不用紧张,我不是你们这里的人,我——” 宁不为挑眉,“房晚臣?” 房晚臣连忙点头,“你是乘风兄?” 拐角处传来那妇人的脚步声,宁不为拽住他的手,几步带着他爬到了墙上。 槐树上,站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身柔软的棉布衣袍,虽然样貌普通,但周身都带着股不可靠近的冷意。 宁不为抬头看向他,眼神交汇的瞬间,便认出了对方,“褚峻?” “诶?”房晚臣愣了一下,然而来不及说什么,宁不为就带着他直接从墙头跳到了槐树树干上。 房晚臣脚下一滑,整个人就要往下栽,宁不为猛地箍住他的手腕,脚下一蹬,将人又给提了上来。 不远处的院门前那些人还在吵嚷着要见见仙人,裴老大和颜悦色地在跟他们解释仙人身受重伤不方便,等明日再来,一墙之隔,小妇人正将柴门和窗户堵了个严实,彻底看不清房间里情形如何。 房晚臣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难免有些惊慌失措,他看着自己缩小了许多的手,“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宁不为站在树上看着远处真实到不可思议的天空和群山,甚至连云都在缓缓的流动,如果没有之前的事情,这里简直与现实世界无异。 “这是个群怨幻境。”宁不为道。 房晚臣抓着树枝,白着脸道:“真的是奇门遁甲?” “非是奇门遁甲。”宁不为摇了摇头,觉得和一个凡人解释起来十分艰难——尤其是房晚臣这种不信鬼神之说的凡人。 褚峻开口道:“群怨幻境就是成千上百乃至上万人在同一时刻死亡,若死状惨烈又迟迟得不到解脱,魂魄无法入轮回,便会生出无数怨气。” 他看了宁不为一眼,继续道:“通常来说,想要魂魄不散,需要用灵力或者邪气来将养,有朝一日才好入轮回。 此处的怨魂却是被人生生禁锢在此,一旦有生人靠近,便会沦为这些怨魂的养料。” “怨魂不散,便会无休止地重复过去在此地发生过的事情,因为死者过多,形成的幻境便会无比真实。” 房晚臣震惊地看着他,又低头看向那些活生生的村民,“你的意思是……他们都是怨魂?” “不是。”褚峻冷淡道:“这些都是幻象,是那些怨魂的记忆投射,真正的怨魂藏在各处,极难找到。” 房晚臣脸色变幻多次,最后抬高声音:“简直是一派胡言!” 褚峻依旧神情淡淡,“那你自寻生路去。” 房晚臣眼底隐约带上了怒意,转头看向宁不为,“乘风兄,你相信他所说的吗?” “……”宁不为试图委婉地同他解释,“的确是这样,若非群怨幻境,不可能如此真实。” 房晚臣摇摇头,却没有反驳宁不为,缓和了声音道:“既然乘风兄也这般认为,道不同不相为谋,在下便自寻出路去。” 说完便直接从树上跳了下去。 “哎——”宁不为眼疾手快想要拉住他,却被褚峻不着痕迹地挡了一下,正巧错开。 房晚臣跌在地上,起身冲宁不为拱了一下手,一瘸一拐地走进了人群中。 宁不为不解地看向褚峻,“你在怀疑房晚臣?” “没有。”褚峻道。 宁不为语气笃定道:“你绝对是在怀疑他,不然为何总跟他过不去?” 褚峻看向他,“你又为何非要将他一起拉进这群怨幻境里来?” “有凡人在,不管是什么幻境都更容易解开。”宁不为道。 褚峻皱起眉,“你不怕和他沾上因果?” “没那么容易。”宁不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意味深长里面带着一丝震惊,“这种醋你也能吃?” “我没有。”褚峻略微一抬手,按住了他要往上凑的脑袋 宁不为现在身量只有他的一半多点儿,被他按住了头就动弹不得,干脆就扒在了他的胳膊上,“走吧,去柴房看看。” 褚峻:“……你不管房晚臣了?” 宁不为挑眉,“他跑不了多远,而且比咱们安全许多。” —— 柴房里。 裴四看着昏睡过去的人,慢慢抬起手来,覆在了他的脖颈上。 宁行远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用力错拧,裴四顿时发出一声惨叫。 宁行远回过神来,赶紧松开了他的手。 裴四疼得满头是汗,抱着手咬牙道:“你肚子都不带喘气的,我……就是看看你……嘶,死没死,你这劲也太大了。” 宁行远有些艰难地自己坐起来,不着痕迹地送了口气,“我运功疗伤呼吸就浅……手拿过来我看看。” 说着便将他的手拿了过来。 裴四疼得倒吸凉气,“是不是断了?” “没有。”宁行远手下微微用力,又给他接了回去。 裴四面色惨白地抱着手,找了两块破木板想绑在手腕上。 “你干什么?”宁行远问。 “固定,不然等会肿得更厉害。”裴四闷声闷气道。 宁行远下意识想要摸自己的储物袋,然后才想起凡间界储物袋打不开,有些尴尬地看着他,“对不住,我还以为……” 裴四用破布条将木板绑好,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们仙人怕被害死的吗?” 宁行远无奈笑道:“不是仙人,是修士。” “修士是啥?”裴四问他。 “大概就是修炼术法,想飞升成仙的人。”宁行远给他解释。 “哦,方士。”裴四点了点头,“我们这里也有好多,只不过他们不会飞,只会炼丹画符什么的。” 宁行远没有再多跟他解释,“差不多吧。” 裴四反而来了兴趣,“那你会炼丹吗?” “会一点儿,” “画符呢?” “略懂。” “啊,看风水会不会?” “差不多。” “算命呢?” “略懂。” 裴四叹了口气,“你这学得不太行啊,都只会一点点,怎么混饭吃啊?” 宁行远靠在草垛上笑,“家里略有薄产,饿不死。” 裴四打量了他一遭,点了点头,“也对,看你被养得细皮嫩肉白生生的。” 宁行远:“…………” 裴四似乎对这些颇为感兴趣,和他一起靠在了草垛上,转头问他,“那你除了会飞和说的这些,你还会什么呀?” 宁行远垂眸沉思了片刻,“修真界有的,都……略懂一些吧。” “那你在你们方士、啊不,修士里面,也不是很厉害吧?”裴四问。 十六岁就天机榜排行第一的宁行远:“对。” “你得找一个最拿手的绝活才不会被人欺负。”裴四有些担忧道:“你没有很厉害的绝活吗?” 宁行远冥思苦想半晌,“阵法吧。” 裴四疑惑,“是法术?” “大概——”宁行远直起身子,从旁边拣起根树枝,随手在地上画了个小型的聚灵阵,片刻后阵上便浮现出星星点点的荧光。 那些光点晃晃悠悠飘到了裴四的鼻尖上,轻轻碰了一下就倏然消失。 裴四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就听宁行远道:“凡间界灵力稀薄,就算是这种小阵法也只能维持一会儿。” 裴四赞叹道:“好厉害。” 宁行远笑了笑,从袖子里掏出个淡黄色的符纸里,“给你变个戏法。” 说完,手里的符纸顿时燃烧起来,一块莹润洁白的玉石出现在他的掌心。 裴四震惊道:“隔空取物!?” “我们叫置物符。”宁行远指了指地下,“你们村子周围的山底下全都是玉石矿,有部分灵力比修真界的都要强,只是沉寂于地底而已。” 裴四瞪圆了眼睛,“很多玉?” “嗯。”宁行远将玉石递给他,“给你拿着玩。” 裴四接过来,看着地面,“那……要是把这些玉石挖出来卖,我们村是不是就发财了?” “唔,也许吧。”宁行远道:“不过还是顺其自然比较好,若是操之过急,容易出事。” “为什么?”裴四不解,“这不是好事吗?” “福祸相依,运有定数。”宁行远见他一脸茫然,无奈道:“算了,说了你也不懂,我自己都没参悟透,就不在这里误人子弟了。” 裴四扶着他靠好。 宁行远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方才是我冒失了,此事你还是隐瞒下来,切记不要告诉别人。” 裴四见他一脸凝重,便点了点头。“那你什么参悟透了?” 宁行远将手里的木枝折成好几小段,想了想,学着凡间界算命先生的架势,道:“来,我给你算个命吧,写个字。” “我不认字。”裴四低声道。 宁行远愣了一下,“你们家族没有学堂或者私塾吗?” “连饭都吃不饱哪来的学堂。”裴四揪着脚下的干草,“不过县里倒是有私塾,可是束脩很贵,爹只让我小弟去读了两年,他如今在县里的客栈给算账先生当学徒。” 宁行远见他失落,递给他一小截树枝,“那我教你写字。” 裴四伤得是左手,用右手攥住树枝,眼睛发亮看着宁行远。 宁行远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你想学什么字?” “你说你叫宁行远,怎么写?”裴四弯腰弓着身不得劲,干脆趴在了草垛上,看宁行远写字。 宁行远一笔一画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他就趴在宁行远身边,攥着树枝笨拙地一笔一画跟着写。 “姿势不对,要这样。”宁行远给他调整拿树枝的姿势,又耐心地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了一遍。 “宁——行——远。”裴四艰难又缓慢地写完了三个字,“这几个字长得真好看,你爹给你取的吗?” “我祖父取得。” “什么意思?” “修仙之途既穷且艰,鲜少有人能走到最后—— 大概是希望我能走得更远一些吧。” 第131章 双镜(六) 夜色已深, 土胚屋的窗户中亮着一豆昏暗的灯火。 裴李氏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些急躁,“你、你倒是说话啊!那人和四娃子长得一模一样,是不是他家里人找来了!?” 裴老大吧嗒吧嗒地抽着手里的旱烟, 听她说完, 将烟把重重地往桌角磕了两下, 哑着嗓子说:“人把四娃子给我的时候, 说不会再来了, 更不能让被人知道他是从啥子修士的娃,这都十六年了, 咋又来人找了呢?” “我就知道瞒不住, 这十里八村就没个后生能长得跟四娃子这般俊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不是咱的娃!”裴李氏急得在屋子里来回转圈。 “哎呀!你别转了,转得我头晕!”裴老大将烟斗重重地往桌上一搁,“这事拖不得, 我去问问四娃子。” 裴李氏赶忙拽住他, “你问他干啥?别看他八棍子都打不出个屁来,但心眼多着呢, 你再不小心多说了让他听出什么来咋整?” 裴老大脸色黑沉沉的,“他听出来又咋样, 生恩不如养恩大,老子好歹养了他十六年,是他爹!” 裴李氏从角落的大箱子底下找出来一件小小的襁褓,裴老大一看顿时脸色遽变, “我不是叫你埋了吗?你咋还留着这玩意儿!” 裴李氏伸手抹了把眼泪,“我、我这不是寻思着, 多少得给四娃子留点念想……” 裴老大一把将那襁褓夺了过来, 指着裴李氏道:“你这是要害死咱们家!这东西留着迟早也会害了四娃子!” 那件丝绸质地的襁褓在烛火下闪动着漂亮的光芒, 暗金色的纹路若隐若现。 倒映进窗外那双震惊的眸子中。 “不行,我还是去把这东西烧了。”裴老大将那襁褓往怀里一揣,推开门出去。 裴四从窗户外面跳进来,又将杂乱的木柴堵住了那扇隐藏的窗户。 宁行远听见动静,有些费力地睁开了眼睛,便看见裴四神情郁郁,“怎么了?可是你爹娘不许我留在这里?” 裴四见他要起身,赶紧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你躺着别动。” 宁行远道:“我的伤好些了,离开不成问题。” “我没找他们说。”裴四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来那枚玉佩,指着上面的花纹道:“这花纹是什么东西?” “我们宁家的家纹,九叶莲。”宁行远看着他神情不对,“可是找到了什么?” “我……”裴四欲言又止,“算了。” “这种事情怎么能算了?”宁行远坐直了身子,神情严肃地盯着他,“你告诉我,我会帮你。” 裴四抿了抿唇,“我刚才在窗户外听见我爹娘说话……他们说我是别人送给他们养的,还说我是修士的孩子……” “我娘拿出来的襁褓上,绣着和这玉佩上面一样的花。”裴四说完,神情忐忑地看着宁行远,见他面色凝重,又赶忙道:“也可能是我看错了,屋子里面挺暗的,也不一定——” “我有个办法。”宁行远看着他,“只不过……可能有些疼。” 裴四有些犹豫,“什么办法?” “但凡是我们宁氏一族的人,只要遇到危及性命的事情,眉心便会浮现出九叶莲的家纹来。”宁行远道:“无论如何,身上血脉做不得假。” “好。”裴四点了点头。 宁行远笑道:“你这么相信我?不怕我趁机要了你的命?” 裴四茫然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我的命?” “唔,我们修真界的大家族勾心斗角,争夺内斗很厉害的,亲兄弟都能自相残杀。”宁行远故意吓唬他,“你要真是我弟弟,说不定我就心狠手辣将你杀了。” 裴四震惊地望着他,张了张嘴,就在宁行远以为他真被吓到的时候,便听他问道:“为什么我不能是你哥哥?” 宁行远愣住,“啊……你瞧着比我小。” 裴四严肃道:“我今年也是十六。” “哦,我今年都十八了。”宁行远一本正经道。 “胡说,你之前明明说你也十六岁。”裴四不怎么服气道。 “我说了吗?我什么时候说的?”宁行远疑惑。 “我从山上背你下来的时候。”裴四闷声道:“……仙人还骗人。” 宁行远靠在草垛上笑,然后冲他伸出只手来,“不骗你,来。” 裴四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小心地将手覆到他的手上,紧接着一股钻心的疼痛袭来,直接让他眼前一黑。 宁行远顺手将昏过去的人给扶住。 只见裴四的眉心浮现出黯淡的九叶莲纹路,比宁行远见过的宁家人的家纹都要灰暗浑浊上许多,这就意味着—— 裴四没有灵根。 柴房顶,宁不为同样看清了裴四的家纹。 “宁氏一族的确每年都会降生几个没有灵根的孩子,”宁不为皱着眉道:“但是这些孩子大多会被送到十七州各处凡人的聚集地长大,也有舍不得送的,就养在父母身边终老,没必要将没灵根的孩子千里迢迢送到凡间界来。” 而且还是送到这种偏僻无比的小村子里。 褚峻道:“你对宁行远的父母可有了解?” 宁不为摇摇头,“我没怎么见过他们,宁行远跟他们并不亲厚,是宁老爷子养大的他,而且……因为宁行远执意要收养我,还跟他爹娘闹得很不愉快。” 他自然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宁不为道:“我遇到宁行远的时候他都八十九岁了,他年少时发生过什么,我并不清楚。” “如果裴和光就是裴四,如今已经过去了五百多年,可他依旧好好活在世上,甚至修为高深——”褚峻话说到一半,不远处的山林中突然传来了一声惨叫。 “坏了,房晚臣!”宁不为面色一凛。 说完便直接从柴房的房顶跳到了槐树上。 “宁乘风!”褚峻皱着眉低声喊他。 “你在这儿看着裴四,我去去就来!”宁不为动作利索地从树上跳了下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中。 褚峻站在房顶上,缓缓皱起了眉。 第132章 双镜(七) 十七州, 万玄院。 宁修坐在郝诤怀里,一只手拿着个小圆球,另一只手揪着郝诤的胡子不肯撒手。 “臭小子, 赶紧松手。”郝诤被他薅着胡子, 疼得龇牙咧嘴,又不好用力拽开他的小手,虎着脸瞪他。 宁修使劲晃了晃小手, “伯伯~要爹爹~” “诶知道了知道了,你先撒手。”郝诤捏住了他的手腕。 宁修乖乖松开了手, 冲他笑得一脸无辜,“啊哒~” “嘶——你小子是不是故意的?”郝诤伸手掐他的腮帮子,“跟你爹一样鬼精。” 宁修歪了歪脑袋, “要~爹爹~娘亲~” 好久好久没见过爹爹和娘亲啦~ “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了。”郝诤将他抱起来, 严肃道:“现在你来跟我说说,为什么要跟其他的小孩打架?” 宁修站在地上,使劲拍了一下手里的小球,“啊呀?” 什么打架呀? 崔元白站在旁边小声道:“是他们先动的手。” “谢家小公子的腿都被你打断了!”郝诤指了指他, “等会儿再说你的事, 宁修,你说。” 宁修懵懵懂懂地抱着球,“哒?” 旁边的掌教见状站出来道:“是这样的院长,葛家八小姐和九小姐想找小公子玩,三人本来玩得好好的, 但后来又有几位公子小姐想找他一起玩……” 掌教一番解释之后, 郝诤无语地看着宁修, “你玩累了走开就是, 干嘛打安七公子?” 安七公子是安家的小公子, 整个安家就这么一棵独苗苗,送来万玄院的时候祖母和母亲姨娘们轮番哭了好几天才送下,全家当眼珠子疼,最关键的是,姓安的都不怎么讲理,要是知道他们的宝贝疙瘩被人打了,怕不是要哭塌万玄院。 宁修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安安~抢球~” 安安抢他的球球,他才不要和安安一起玩~ 这边掌教解释完缘由,郝诤又去训崔元白,宁修自己抱着球玩了一会儿,不小心让球滚到了桌子底下,他就趴在地上爬了进去,掌教就站在旁边,低头还能看见他的小虎头鞋。 宁修伸手抓住了自己的球球,然后胖乎乎的小手就被人戳了一下。 “哎呀~”宁修吓了一跳,然后见看见桌腿后面传来了熟悉的气息,“哒!” 是你呀!小木偶~ 然后他又疑惑地歪了歪脑袋,看着小木偶人变得软乎乎的身子,“木木~” 你怎么变得软乎乎的啦? 巴掌大的小人跑到他的跟前,小声道:“宁修,你帮帮我好不好?” “啊哒?”宁修茫然地歪了歪头。 小人有些焦急道:“我能不能进你的小铃铛里躲一躲?” 宁修晃了晃手上的小铃铛,“哒~木木!” 当然可以呀~我找了你好久好久呢~终于找到你啦! 小人见状熟门熟路地钻进了他的小铃铛里,下一秒一只凶巴巴的小狗就钻进了桌子底下,冲着宁修狂吠。 “汪汪汪汪!” 掌教赶忙一把将宁修从桌子底下抱了出来,看着门口站着的几个八九岁的孩子,严厉道:“谢长安!你们来这里干什么?把你的狗带走,回去上课!” 谢长安抱着胳膊打量了崔元白和宁修一圈,“宋掌教,我弟弟都被姓崔的打断腿了,我来看看。” 宋掌教厉声道:“郝院长在此,自然会秉公办理,回去。” 宁修被宋掌教抱着,脚下的小狗汪汪直叫,一点儿都不如他家大黄和善,奶声奶气地对宋掌教说:“狗狗~凶~” 宋掌教拍了拍他的背,“没事,别怕。” 言罢一挥袖子,连人带狗一起瞬移出了院门。 谢长安几个没反应过来就被送出了门,一个小孩道:“老大,那小傀儡怎么办?他要是到处乱跑被人发现了,我们肯定要记过。” 另一个小孩道:“崔元白实在太可恶了,长明不过是说了他几句,他竟然就把长明的腿给打断了,老大,咱们要不要埋伏他一下?老大?” 谢长安回过神来,问他们:“刚才宋掌教抱着的那小娃娃是谁?” 几个人面面相觑,一个胖乎乎的小孩开口道:“我、我知道,他是崔元白的弟弟,叫什么修好像……” 谢长安点了点头,“崔修——崔家有这俩人吗?” “不知道诶,崔家一般不会将孩子送来万玄院,谁知道他俩怎么混进来的。” 有人问:“老大,那个小娃娃才一岁多,路都走不稳当,在幼堂那边,他哥犯事咱没必要牵扯他吧?” 谢长安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我什么时候说要牵扯他了!我就是问问!” 那小孩捂着屁股蹦了好几下,“老大,那个小傀儡咋办?” “不管了,这种小玩意儿有得是,再找个别的给长明解闷。”谢长安摆摆手,“走!” 另一边,训完崔元白,郝诤直接将人给带走了,“我带他去浮罗秘境放放风。” 宋掌教有些担心道:“可元白年纪太小,恐怕……” “没事,再让他在这里憋着容易憋坏,你帮忙看好这小家伙。”郝诤摸了摸宁修的小脑袋。 宁修咧嘴冲他笑。 郝诤捏了捏他的小脸,拎着崔元白走了。 宋掌教抱着宁修回到了幼堂,原本正在哭闹的几个小娃娃已经又在一起玩得十分开心了。 “修修~一起~”扎着两个丸子的小姑娘一把抱住了宋掌教的腿,“阿宋~我要跟修修玩~” “兮兮~”宁修挣着要下去,宋掌教只好将他放了下来,半跪在葛云兮面前摸了摸她的头,“是宋掌教,不是阿宋。” 葛云兮牵着宁修的手,眨了眨眼睛,“宋~挡料~是阿宋~” 宁修在旁边点了点头,奶声奶气地跟着喊:“阿宋~” 宋掌教无奈笑道:“算了,你们自己去玩吧。” 葛云兮牵着宁修去了小秋千那边,几个小娃娃围了上来,宁修又十分开心地拿出了小球,一群小孩咿咿呀呀地玩得十分欢腾,全然将刚才的不愉快忘在了脑后。 安博文拽着手里的灵力泡泡磨磨蹭蹭地凑上来,看着玩球的宁修,旁边的掌教温声细语地哄他,“文文,你也想一起跟他们玩吗?” 安博文点了点头,又轻轻摇了摇头,小声道:“修修~不给我玩球~” “你要好好跟修修说呀,不能抢他的球。”掌教耐心道:“我们再问问他好不好呀?” 安博文被她牵着去了宁修几个那边,宁修见他过来立马抱紧了手里的小球,“安安~” “修修~”安博文指了指他的球,皱着眉冥思苦想,奶声奶气地问:“玩~一起?” 宁修认真地想了想了,严肃地点了点头,“啊哒!不抢~” 安博文开心地牵住了他的手。 几个奶团子围在一起玩得十分开心,没多久时间就到了,被几个掌教轮流抱进屋子里哄着午睡。 宁修躺在小床上,年轻的掌教给他盖上了小黄鸭被子,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小修午安,快点睡吧。” 浅淡的安神符落在了床头上。 “哒~”宁修冲她弯了弯眼睛,然后乖巧地闭上了眼睛。 掌教们挨个哄他们睡觉,十几个小孩子都安稳地睡了过去,他们才悄悄离开,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宁修睡得正香,突然听见有人在喊自己。 “宁修……宁修……小山……” 宁修困顿地睁开眼睛,看着面前巴掌大的小人,“啊?” 小人偶跪在他的枕头边上,低声道:“谢谢你救了我,我要走了。” 宁修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奶声奶气地说:“不要~” 好朋友是不能离开哒~ 小人偶伸手摸了摸他软乎乎的脸,轻声道:“你要乖乖听你爹爹和哥哥姐姐的话,我帮你带走一个命劫,要好好长大。” “爹爹~”宁修没太听明白他说的意思,但听见爹爹两个字小嘴巴瘪了瘪,“想爹爹~” “你爹爹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小人偶帮他擦了擦眼角的泪,“你给我取个名字吧。” “名纸~”宁修已经知道名字是什么意思,他叫宁修,爹爹叫乘风,娘亲叫褚峻,还有子章哥哥一正姐姐灵竹姐姐欢欢哥哥大黄小黑……“木木呀~圆圆哒~” 小木偶圆圆哒~ “嗯,我不喜欢姓狄,姓木挺好的。”小人偶冲他笑道:“我就叫木原,谢谢。” 宁修伸手想把他放回自己的小铃铛里,“木木~觉觉~” 快睡觉呀~阿宋说乖乖睡觉才是好孩子呀~ 木原将揭下来的安神符重新贴在了床头上,“好,快睡觉。” 宁修的眼皮又沉沉地阖上,还不忘抓着他的胳膊,木原将他的手放进小被子里,看了他一眼,悄无声息地从床上跳了下去,消失在黑暗里。 宁修正做梦梦见爹爹给自己喂大大的鸡腿,抱着鸡腿啃得正香,大鸡腿突然消失不见。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地要找自己的小人偶,结果小床上和铃铛里都没有,窗户落了帘子,其他的小伙伴们都睡得很香,他坐着纠结了一会儿,悄悄地从床上滑了下去。 “木木~”他小声地喊着自己的朋友,但是没有人回应他。 宁修光着小脚丫磕磕绊绊在屋子里找了一圈依旧没有找到人,他仰起头看着高高的窗户,扶着墙使劲掂了掂脚,发现自己还是够不着,垂头丧气地盯着自己的小脚丫,“爹爹~” 他决定啦,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他要自己去找爹爹和木木~ 先找爹爹和娘亲,再找他的好朋友木木~ 他冥思苦想了好久,从小铃铛里掏出来一个小锤子,这是爹爹送哒,然后闷头在掌心汇聚了一小团金色的灵力,学着娘亲的样子拍到了小锤子上。 带着灵力的小锤子往墙上一砸,咔嚓咔嚓细微的两声过后,面前就出现了一个能让他爬过去的洞。 “哒!”宁修开心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带着自己的小锤锤从洞里爬了出去。 第133章 双镜(八) 宁修闷头爬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周围是密密麻麻的灌木,长得比他站起来还要高。 他一点儿都不害怕。 宁修抓着草叶子站起身来,往后看了看, 已经完全看不到自己到底是从哪里爬出来的了。 爹爹是最厉害哒,他要跟爹爹一样, 什么都不怕! 宁修抓紧了手里的小锤锤,白嫩的小脸上写满了坚定,只是没坚定多久,就被脚底下的小石子硌得脚心疼。 宁修动了动光溜溜的小脚丫,他的大老虎鞋子忘记穿了…… 他又试着走了两步, 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于是他又很聪明地趴在地上开始爬,爬了一会儿之后, 手手也变得很疼。 宁修坐在地上郁闷地叹了口气,“爹爹~手手痛~” 可是周围没有爹爹。 也没有哥哥姐姐,没有大黄和小黑。 阿宋掌教也不在, 兮兮和安安也不在。 “呜~”宁修眼泪汪汪地想回去, 但周围全都是一模一样的大草,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爬才能爬回去。 爹爹和娘亲的小屋屋也进不去。 宁修抽了抽鼻子,低头从铃铛里拿出来自己的小水瓶,伤心地吨吨吨喝了好几口,才感觉好受一点。 “糊糊~”宁修吧唧了一下小嘴,却只找到了几袋米粉,“哒~” 不会煮~ 当大孩子好难呀~ 他耷拉着小脑袋, 又从小铃铛里取出了许多东西。 河边的大宝石——几块漂亮的小石头。 很厉害的棒棒——几截被冯子章削得很圆润的枯树枝。 绿叶叔叔送的叶子——晏兰佩给他稳定魂魄的玉叶片。 一团没什么用的小棉花——藏海楼的镇山至宝镇魂流云。 娘亲给的叶子——褚峻给他雕的黄玉枫叶。 好吃的小鸭鸭——宁不为给他用灵力捏的啃了一半的小黄鸭。 爹爹画的丑丑的黄纸——宁不为给他塞的爆破符。 爹爹悄悄塞的好多圆珠子——宁不为给他准备的丹药。 ………… 宁修耐心地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看了一遍, 忧愁地叹了口气, “哒~” 都是没什么用处的东西呀~ 但是他都好喜欢~ 他苦闷了半天, 又准备一点一点把自己的宝贝们装回小铃铛,草丛中却传来了脚步声。 “长明,你腿真的好啦?” “当然,我哥给我找的接骨丹。” “那咱们还是赶紧回去上课吧。” “嘁,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啊,好不容易能出来透口气——嗯?” 两个七八岁的男孩看着坐在地上的小娃娃,谢长明饶有趣味地蹲下来看着宁修,“这哪来的小孩儿啊?” “哒~”宁修歪了歪脑袋,学着他的口气,“小孩儿呀~” “长得还挺可爱的,跟个小雪球似的。”谢长明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抬起头来看向后边,“从幼堂里跑出来的吧?” “枣~爹爹~”宁修认真地问他,伸手给他比划,“高高哒~厉害~对厉害哒~” 你有没有见过我爹爹呀?高高哒!是最厉害最威风的修士呀! “嗐,我可不是你爹。”谢长明戳了戳他的腮帮子。 “长明,快看,这是不是玉灵丹啊?”葛云阳指着宁修面前的丹药问:“我去,还有接骨丹,极品养元丹,洗髓丹……嘶。” 这些丹药别说拿出来,他们见都极少见到,丹药课上掌教们都当宝贝似的供着。 谢长明皱起了眉,“这些都是你的?” 宁修点了点头,开心道:“我哒~小山哒~” “原来你叫小山啊。”谢长明蹲在他跟前道:“你这些都是好东西,放外面会被别人抢走的。” 宁修歪了歪脑袋,“抢?” 葛云阳也一起蹲下来,严肃地点头,“大人都会被抢,你这种小娃娃别人更会抢的,揍你都不带商量的,快收起来。” 宁修眨了眨眼睛,低头抓了两颗玉灵丹,“给~大哥哥~” 谢长明和葛云阳愣住。 “给我们?”葛云阳咽了咽口水,“这可是玉灵丹啊!” 宁修点点头,“哒!” 这种甜甜的圆珠子可好吃啦~ 葛云阳和谢长明刚要伸手去接,手就被两颗小石子给打了一下,他们赶紧缩回了手。 两大一小不约而同抬头向上看,就看见树上坐着个十来岁的小孩。 “哥!?”谢长明大惊失色,转头就想跑,然后被一条绳索接结结实实捆住了脚腕,噗叽倒在了地上。 葛云阳抱着手瑟瑟发抖。 “啊呀~”宁修吓了一跳,指着树上的谢长安奶声奶气道:“凶狗狗~” 是凶狗狗的主人~ “你才是狗。”谢长安翻了个白眼,从树上跳下来,揪住谢长明的耳朵将人给提了起来,“我说怎么找不见你,原来是逃课了。” 谢长明疼得哎哟一声,不服气道:“哥你不也逃课了!?” “我乐意。”谢长安冷哼一声:“赶紧回去上课。” “我不!”谢长明抗拒道:“你还打我手!人家要送东西给我的!” “他这么点大懂个屁。”谢长安瞥了一眼宁修,“你拿了玉灵丹你护得住吗?自己上赶着找死。” 谢长明一脸茫然,“啊?” 葛云阳点了点头,“长安哥说得有理,咱俩就算拿了也肯定会被人抢了去,白白浪费了小山的心意。” 谢长明愁眉苦脸地点头,“好好我知道了,哥你先放开我。” 谢长安将绳索收进了袖子里,不耐烦地挥手,“赶紧滚回去上课。” “可是——”谢长明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宁修,紧接着就被谢长安给踹了一脚,苦哈哈地被葛云阳拽了回去。 谢长安盘腿坐在宁修对面,气势十足道:“崔修是吧?” “哒?”宁修一脸茫然。 崔修是谁呀? 谢长安目光不善地盯着他,“崔元白打断了我弟的一条腿,我打断你一条腿不过分吧?” 宁修打了个小哈欠,学他说话:“过分~叭~” 谢长安:“……好吧,是有一点过分,我从不以大欺小,你这种我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 “哒~”宁修挑了颗养元丹递给他。 谢长安没好气道:“怎么他俩是玉灵丹,轮到我就是养元丹了?” “凶~狗狗~”很记仇的宁修有理有据。 谢长安翻了个白眼,“谁稀罕你的破丹药,赶紧都收起来!” 宁修见他不要,就慢吞吞地往自己的小铃铛里塞。 爹爹给的,再没用他也是当宝贝哒~ 刚装进去两颗,不小心碰到了宁修手心的伤,他鼓了鼓腮帮子,抬手给谢长安看,软乎乎道:“手手~痛~” 谢长安抱着胳膊低头,就看见他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上沾满了灰和泥巴,掌根处还有点淤血。 宁修瘪了瘪嘴,又指了指自己的脚丫,“脚脚~痛~” 谢长安凶巴巴道:“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你哥,疼找你亲哥去!” 宁修想起子章哥哥和欢欢哥哥,顿时更加难过了,泪汪汪地看着自己的小手,“要~哥哥~抱~” 要子章哥哥抱~ 谢长安冷笑道:“打死我都不会抱你,休想!” 宁修自己伤心了一小会儿,又继续把剩下的东西慢吞吞地放回了小铃铛里,皱着小眉毛想了半晌,眼睛突然一亮。“哒!” 有办法啦~ 淡金色的灵力轻轻包裹住他的小手小脚,顺带连膝盖都包裹了个严实,不等谢长安反应过来,小娃娃已经手脚并用钻进了草丛里。 “哎你等等别乱跑——”谢长安赶忙站起来找人,结果宁修早就不见了踪影。 —— “宁修呢?”宋掌教站在门口清点小孩的人数,结果数来数去少了一个宁修。 “我、我明明将他哄睡着了的!”另一个年轻的掌教焦急道:“安全阵法也没有任何提示——” “宋掌教你们看!这里有个小洞!”一个掌教蹲在房间角落指给他们看,“看样子像是用灵力砸开的。” “宁修一个小娃娃连灵力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会用灵力砸开墙壁!”宋掌教面色严肃道。 “您的意思是有人来带走了他?”另一名掌教大惊失色。 “此事不宜过早下结论,赶紧派人去找!开启护岛大阵,整个岛只许进不许出!派人去通知郝院长和尚院长!”宋掌教道:“你们几个在这里看好剩下的孩子,其他人跟我来!” 另一边,谢长安找不见宁修,纠结半晌之后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准备离开,却被脚下的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刚才那个小娃娃漏掉的一个小皮球,上面还画着只蠢呼呼的胖鸭子。 他拿起皮球站起身来。 宋掌教带着人顺着草丛细微的痕迹一路追了过去,正好看见站起身的谢长安,宋掌教顿时面色一凛,厉声道:“谢长安!” 谢长安被吓得一个激灵,手里的小球掉在了地上,滚了两圈之后,滚到了宋掌教的脚下。 宋掌教身后有人道:“是宁修最喜欢的球!” 瞬间好几道凌厉的目光落在了谢长安身上。 “谢长安,宁修在什么地方?”宋掌教厉声问。 “宁修是谁?”谢长安一脸茫然地挠了挠头,“不过刚才有个小娃娃——” “他去了哪里?”有人焦急地问道。 “他……”谢长安看着周围一模一样的草丛,木然道:“好问题。” “油嘴滑舌!带上!” “哎关我什么事!我就是个无辜的路人!” “闭嘴!” 第134章 双镜(九) * 宁不为赶到密林中时, 正看见裴老大冲房晚臣举起手中的斧子。 情急之下,宁不为看准了旁边的一块石头,脚下蓄力, 一脚将那块石头踢到了裴老大身后的树上,只听咔嚓两声, 树干应声而断,直直朝着裴老大砸了下来。 裴老大闻声转头,宁不为趁机跑过去一把将地上的房晚臣薅了起来,拽着他往山林深处跑去。 “乘、乘风兄!”房晚臣被他拽着往前跑,另一只手里还攥着块天青色的襁褓, “谢谢你来、救我!” 宁不为一边跑一边问:“你怎么惹上他了?” “我在山林附近转悠……便看见他形迹可疑拿着这、这东西想烧了,我推测……这东西应该是很重要的线索,就、就趁机夺了过来。”房晚臣气喘吁吁道。 宁不为转头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襁褓, 又看向追上来的裴老大,只见身形魁梧的壮汉半边脸都沾满了血,目光猩红, 面容逐渐狰狞。 “把襁褓还给他!”宁不为厉声道。 “为什么?”房晚臣紧紧攥着襁褓不撒手, “这是、线索!” “在群怨幻境中若是强行改变人物行动的诡计,会让这些怨化作厉鬼。”宁不为一把将他手里的襁褓夺了过来,在看清上面的九叶莲暗纹时愣了一下,紧接着就使劲往身后一扔。 身后的脚步声渐远,宁不为再转头时已经不见了裴老大的影子,他便拽着快要喘不上气来的房晚臣躲在了树后。 房晚臣撑着膝盖累得满头大汗,却还不忘对宁不为道:“乘风兄……我虽不赞同你们的群怨幻境之说……但是、但是我觉得——只要想办法弄清楚玉泉村曾经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我们应该就能出去了, 那……襁褓, 真的非常重要。” 宁不为稍微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虽然房晚臣只是一介凡人, 但是格外聪明敏锐。 “差不多。”宁不为点了点头,“想要出去,要么想办法平息这些怨的怨气,要么找到幻境之本的那些怨魂厉鬼将其收服或消灭,不管是哪一种,都得知道当年玉泉村大火的真相。” 房晚臣噎了一下,决定不和他争论鬼神之说,只是皱眉道:“难道我们只能在这里干等着?” “当然不能干等着,否则我们的生魂会在幻境里被活活耗死。”宁不为道:“得想办法破局,让幻境里的时间加速。” “那襁褓——” “襁褓是重要的线索,但不是破局的关键。”宁不为道:“关键在那个裴四身上。” 他罕见地耐心给房晚臣解释,对方又是个凡人,他换了一种比较委婉的说法,“找出真相,还得靠人。” 房晚臣看上去有些过意不去,“白天是我过于激动了,还请乘风兄见谅。” “无碍。”宁不为抬头看了一圈周围的环境,“这里是幻境边缘,很危险,先回村子里去。” “好。”房晚臣长长地舒了口气,跟在了他的身后。 两个人往前走了一段路,突然两道带火的符纸直冲他们面门而来,宁不为一把将愣神的房晚臣推开,顺手从旁边折了根树枝,将那两张符纸打落在了地上。 细小的火苗在夜风里明灭不定。 “什、什么人!?”房晚臣脸色有些发白。 宁不为将他护在身后,看向前面大片黑暗的树林,冷声道:“出来。” 从黑暗中缓缓走出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对方揣着袖子,脸上还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笑,“宁乘风,好久不见。” “谢酒?”宁不为面无表情道:“崔辞。” 谢酒微微一笑,“前尘往事,我都不记得了,你还是叫我谢酒吧,听着习惯。” 宁不为面色有点难看,谢酒以原身进来,而不是像他们一样变成云泉村的生魂,说明这个幻境并不排斥他进来,而且在凡间界,他还能用法术,这更不同寻常。 “你与裴和光到底什么关系?”宁不为往前走了两步,冷冷地看着他,“当年宁家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 “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谢酒笑了笑,“至于裴和光——” 谢酒看起来心情很好,“他是我师尊。” 宁不为目光一凝,“裴和光和宁行远果然是两个人。” “当然是两个人。”谢酒揣着袖子笑道。 “既然是两个人,他又何必打着宁行远的旗号——”宁不为面色阴沉,“平白来恶心人。” 谢酒冷下脸来,“宁乘风,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没资格这么说他。” “呵。”宁不为冷笑一声:“那你倒是说说,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你大可不必想着套我的话。”谢酒放下了手,掌心又多了两道火符,看向他身后的房晚臣,“你对着一个凡人都能如此有恻隐之心,怎么就不肯体谅一下他的良苦用心呢?” 言罢,手中的火符猛地冲向他身后的房晚臣。 宁不为用手中的树枝将那火符拦住,灼热的火焰炙烤得脸颊生疼,他转头对房晚臣道:“跑!去找褚峻!” 房晚臣脸色惨白,“我不能丢下你一个在这里!” 宁不为咬牙道:“你他娘的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房晚臣往后踉跄了一步,转身就跑。 谢酒冷笑一声,又是一道火符脱手而出,却被一块碎刀给生生劈散,猩红的碎刀深深地插进了树干中。 宁不为抬手,那块碎刀飞回了他的掌心, 谢酒面色一变,“你竟然能动用朱雀刀!?” “你都能用火符,我为何不能用刀?”宁不为轻嗤一声,手中的树枝应声而断,两道火符眼看就要扑到他脸上,他猛地向后一弯腰,再抬神已经恢复了原本成人的身形,抹了血的三道符纸和那火符相撞在一起,发出了沉闷的爆炸声。 “你果然留有后手。”谢酒不再一脸轻松,“既然如此,便休怪我不客气了!” 密密麻麻带着灵力的细网对着宁不为兜头扑下。 —— 房晚臣拼命地往前跑,但是随着他每次落下脚步,周围的天色忽明忽暗,太阳都随着升落了好几轮,仿佛过去了许多天,等他跑到裴四家院子外的时候,便见门前又聚集了许多人。 刚才李乘风说破局让时间加速,那是谁让时间快了这么多—— 他抬起头,就和树上站着的人对上了目光。 褚峻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乘风呢?” 房晚臣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紧张道:“我们碰上了个叫谢酒的人,那人会用火符,乘风兄和他打起来了,让我先走——” “什么方向?”褚峻直接从树上跳了下来。 房晚臣给他指了个方向,“山林那边的东南!” “你在这里待着,别离这棵树太远。”褚峻从袖子里掏出来了一截竹笛塞进他手里,“盯紧裴四,若是发现宁行远要离开,吹这笛子。”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往山林方向去了。 “哎——褚公子!”房晚臣茫然地看着手里的竹笛,在跟上去和留下之间考虑半晌,最终还是艰难地爬到了树上,看着院子里的柴房,苦着脸道:“你还没跟我说宁行远是谁啊!” 厢房里。 宁行远坐在土炕上看裴四雕木头。 “手艺还挺好。”宁行远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谁教你的?” “跟别人偷学来的。”裴四吹了吹木头上的碎屑,又抬头看了他一眼才落刀。 “你这便宜占的,”宁行远靠在窗户上笑道:“你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到底是雕的你还是雕的我?” “你。”裴四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木雕,顿了顿,“你的伤好了,是不是……要走了?” 宁行远脸上的笑容微顿,“嗯。” 他大概觉得过意不去,又补充道:“我的几位同伴应该都在找我,再不走他们会着急。” 其实他已经在玉泉村里拖了许多天了。 “他们也都是和你一样的修士吗?”裴四问。 “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宁行远话说到一半顿住,“你……你想不想跟我一起走?” 裴四捏着刻刀的手一紧,抬头冲他笑了笑,“你不是说我没有你们修士的灵根嘛,我跟你走又有什么用,况且我是被人送给我爹娘的,他们……都不要我了。” 实在没有回去的必要。 宁行远看着周围清苦的环境,嗓子有些发涩,“等我回去一定会查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会回来找你的。” 裴四低头刻着手里的木头,闷声道:“骗人。” 他听别人故事里讲的仙人们都不会再回来。 “真的不骗你。”宁行远认真地看着他,“无论如何,我们是亲兄弟,断然没有分开的道理。” 裴四抿了抿唇,“……我在这里过得也挺好。” 宁行远皱着眉,攥住了他拿着刻刀的手,动作利落地将他的袖子一掀,裴四来不及挣扎,手臂上的大片疤痕就暴露在了空气里。 “他们对你一点都不好,非打即骂,这些都是陈年旧伤,你后背上还有许多新伤,不超过半年。”宁行远声音有些发冷,“你在这里过得根本就不好。” 裴四咬了咬牙,挣开了他的手,将袖子撸了下来,嘴硬道:“这些都是我小时候调皮不小心磕的!” “磕能磕成这样?”宁行远猛地闭了嘴。 裴四眼睛通红的瞪着他,看上去愤怒又难过。 宁行远愣了一下,“对不起,我——” 没人喜欢随便被别人随便揭开自己藏起来的伤疤,尤其是,这个人对他来说分外亲密又格外与众不同的时候。 少年人的自尊心既旺盛又别扭。 裴四闷闷地应了一声,抓起了桌子上的木头,起身就出了门。 门外传来了裴李氏不怎么和善的嫌弃声:“你个小兔崽子什么都不干了?整天围着人家转!人家可是仙人不愁吃喝,长得一样又咋样,你能跟人家比吗?还不赶紧去地里帮你爹干活!” “知道了。” “成天拿着这小刀子不务正业,刻什么刻,半个铜子都没见到!” 啪得一声,木头落地。 “赶紧上地里去!” “好。”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宁行远推开门,脚下是块雕刻了一半的木头,他弯腰将灰头土脸的木雕捡起来,轻轻地擦了擦,低头打量半晌,放进了袖子里。 裴李氏正巧从柴房里出来,看向他的目光既畏惧,又带着十足的警惕和戒备。 宁行远对她微微颔首,见她要进屋,出声道:“这位夫人,我想同您说件事情。” 裴李氏转头看向了大门口,裴四已经不见了踪影,她噗通一声跪在了宁行远面前,带着哭腔道:“仙人饶命啊!我们这就带着他离开这里,还请您留我们一家的性命!我们绝对不会再出现在您面前!” 宁行远愣住。 第135章 双镜(十) 海浪拍打在礁石上, 浪花白色的泡沫转瞬即逝,咸腥的海风吹起了朱红色的衣袍。 宁修坐在一块圆圆的大石头上,对着面前一望无垠的湛蓝海水发愣。 好多水呀~ 爹爹在水里吗? 还是在水的那边? 这是哪里呀~ “爹爹~娘亲~”宁修从石头上滑了下来,小脚丫踩在了软软的沙子上, 一边往海水边走一边小声嘟囔, “小山~想爹爹~想娘亲~” “在哪里呀~” 爹爹在哪里呀~ 想喝热腾腾的糊糊~ 穿着朱红色袍子的小家伙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了海水边, 冲上沙滩的海水冰凉, 没过了他的脚。 “呀~”宁修往后退了两步,小脸皱成了个包子,“凉~” 好冷呀~ 他想了想, 使劲憋出了一团灵力,裹在了自己的小脚脚上,又试探地迈出了一步, 海水又漫了上来。 不凉啦~ 宁修开心地踩了好一会儿水,才想起来自己要去找爹爹,憋红了小脸,金色的灵力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 “哒!”宁修骄傲地挺起了胸, 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圆滚滚的小肚子。 我要飞啦! 宁修站了半晌,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肿么……灰呀?” 爹爹和娘亲都会飞, 哥哥姐姐们也都会,连小黑都会飞,可是他不会呀~ “小黑~”宁修进到了自己的小房间,拽了一把小黑龙的尾巴。 一直在睡懒觉的小黑龙睁开了眼睛, 甩了甩尾巴, 将宁修小小一团灵识团进了自己的腹部, “嘤?” 干嘛呀?打扰龙睡觉。 “灰~想灰灰~”宁修扑腾了两下小胳膊, 伸手拽它的龙角,“不要~睡~” 我想要飞呀~你不要再睡觉啦~ 小黑龙打了个哈欠,“嘤~” 你们人类学飞很麻烦的,你得长到和崔元白一样高才会飞……吧? 宁修拍它的鼻子,“找爹爹~现在~飞~” 我要去找爹爹啦~我现在就要学会飞~你教我呀~ 小黑龙伸着短爪子将自己的龙须从宁修的小手里给薅了出来,“嘤~” 那好吧,等我一会儿,我去找你~带你飞~ 岛的另一边,正窝在冯子章袖子里睡大觉的小黑龙悄悄钻了出去。 “小黑!你干什么去?”听课正走神的江一正小声问。 小黑龙甩了甩尾巴,消失在了门口。 “小黑别乱跑——”江一正用气声喊它。 “江一正!”掌教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你算算这是你第几次上课走神了?” 房间里响起了一阵低低的哄笑。 江一正咬了咬唇,转头看向冯子章,却发现他心不在焉,根本没有注意到小黑和她的事情。 “给我出去站着!”掌教恨铁不成钢的声音让江一正一个激灵。 一炷香后,小黑龙飞到了宁修所在的海滩。 宁修正蹲在地上拣贝壳,瞧见漂亮的还往自己的小铃铛里塞,自己玩得十分开心。 小黑龙眨了眨眼睛,悄悄地绕到他背后,直起龙身子使劲推了他一下。 “啊呀~”宁修吓了一跳,直接扑到在了沙滩上,手里的贝壳也掉了。 “嘤~”小黑龙用自己的龙尾巴把他卷起来放好。 是我呀~胆小鬼~ 宁修伸手拿起地上的贝壳,软乎乎地说:“小黑~慢慢~” “嘤!”小黑不服气地甩甩尾巴。 我是飞来哒!最快啦! 宁修把手里的贝壳塞到它的龙爪里,“肘~灰~找爹爹~” 小黑的龙须动了动,“嘤~嘤嘤?” 上来,我带你飞~爹爹在哪里? “不纸造呀~”宁修迈着小短腿艰难地爬到龙背上,小黑用尾巴将他往前推了推,让他抓住了自己的龙角。 “嘤~”小黑兴奋地甩了甩尾巴。 没关系!我们可以到处找一找!我是一条大龙啦!一定可以保护好你哒! 宁修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 小黑龙驮着小娃娃直冲云霄。 “小山!”宋掌教带着人赶到海边,正巧看见这一幕,崩溃地喊出了声。 “我就说和我没关系!”谢长安指着天上的黑龙道:“你看明明是这条龙带——龙!??” “十七州竟然还有活着的龙!?”年轻一些的掌教惊叹出声。 “别发愣了!快追!”宋掌教甩出一柄飞剑跳了上去。 其他人紧随其后。 谢长安默默合住自己的嘴巴,在看龙凑热闹和趁机赶紧走人之间犹豫了一瞬,也甩出了自己的飞剑,跳了上去。 笑话,那可是龙啊! 宁修趴在龙背上被狂风吹得摇摇欲坠,不满地拍了拍小黑的龙角,“啊~慢慢~” 你慢一点儿呀~ 小黑骄傲地甩了甩尾巴,放慢了速度,“嘤?” 我厉害吧? “腻害!”宁修被云打湿了小脸,两眼发光,“飞高高~” 龙的速度变慢,宋掌教带着人终于追了上来,他谨慎又警惕道:“这位……前辈,您背上是我们万玄院的孩子,还请您将他放下来。” 小黑龙摆了摆尾巴,拍过去一大团云,“嘤?” 小山,你要跟他们回去吗? “阿宋~”宁修十分开心地冲他挥手,听见小黑问,摇头,“找~爹爹呀~” 不能回去,我要找爹爹呀~ 宋掌教忌惮黑龙又怕伤到宁修不敢出手,扭头问身后的人,“联系上郝院长了吗?” “郝院长这就来!”身后的人语气一顿,“谢长安!你上来干什么!?” “不是你们让我跟着的吗?”谢长安一脸无辜。 “下去!别来捣乱!”宋掌教高声道。 谢长安翻了个白眼,看准了趴在龙背上的宁修,御剑猛地冲向他,“崔山!我来救你了!” 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他就扑上去抱住了宁修,宁修抓着龙角不放,小黑吃痛,甩尾卷住了谢长安,两人一龙在空中翻滚了两圈,直直地往海面坠落。 眼看他们就要坠进海中,两道灵力从相反的方向一齐托住了他们。 来不及出手的掌教们松了一口气。 宁修看着离自己极近的海面,伸出手指碰了碰海水,放进了自己的嘴里尝了尝,然后又呸呸吐了出来。“哎呀~” 好咸呀~ “院长!”宋掌教看见郝诤如获大赦,顿时就松了一口气。 然而郝诤脸上的表情却不轻松,他看向对面的悬于海面的人,手下的灵力不减,“王滨,你终于出现了。” 强横的灵力和郝诤相抗,维持住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谢长安宁修还有小黑龙被两股灵力缠绕在一起,几乎无法动弹。 “老夫自然要出现。”王滨不急不缓道:“论道山一战后,我王家处处受崇正盟和你们万玄院辖制,我来替我王家讨个公道。” “颠倒黑白!”郝诤冷声道:“若不是你们王家为虎作伥,帮那宁帆作恶,十七州也不会损失这么多年轻的修士。” 王滨笑道:“郝院长这是一叶障目啊。” 郝诤收紧了灵力,“这两个是我万玄院的孩子,你一个老祖何必跟俩奶娃娃过不去?” 王滨笑眯眯道:“奶娃娃?不见得吧,这可是宁不为从崇正盟带走的玲珑骨,我来替崇正盟收回去不过分吧?” 郝诤身后的掌教们脸色一变。 “玲珑骨?”一个年轻的掌教皱起了眉。 “不能让宁修落在王滨手里。”宋掌教低声传音道:“要是被带走,一点儿活路都没有,上官,去通知尚院长和几位长老来帮忙……我们伺机将宁修和谢长安救下来。” “是。” 趁着郝诤与王滨斗法,两名掌教悄无声息地退到了礁石后,转身便跑。 然而他们没跑两步,就被迫停下了脚步。 只见上百名崇正盟的修士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为首的正是无时宗的首席弟子沈溪。 沈溪冲他们抱拳行礼,“二位道友,得罪了。” 显然郝诤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面色一肃,沉声道:“沈溪,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与王滨是一伙的?” “郝院长。”沈溪对他规规矩矩行了个弟子礼,“学生并非与王滨同谋,论道山之仇不共戴天,我们怎会与王滨同谋? 只是我们崇正盟也需要玲珑骨,学生向您保证,绝对不会伤及孩子的性命,十七州大阵修补迫在眉睫,还希望院长能以大局为重。” 悬在海面上的谢长安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眼睛却尖的很,用力地朝着崇正盟的方向挥手,“小叔叔!大姑姑!快来救命啊!” 人群中的谢江南和谢问时脸色遽变,两人跑到了海边,谢江南没好气的问:“谢长安!你怎么掺和进来!?” “小叔叔,我这是来帮忙!”谢长安抱紧了怀里的宁修,“锄强扶弱!崇正黜邪!我早晚要加入崇正盟的!” “胡闹!”谢问时皱起了眉,冷冷看了他一眼。 谢长安一向有点害怕他这大姑姑,不敢再大声喊了。 他低头对怀里的小娃娃小声道:“你看看,我为了你做出了多大的牺牲,怎么着不得报答我一颗玉灵丹啊?” “咿~丹丹~呀~”宁修打了个哈欠,被抱得不太舒服,使劲扭了扭小身子。 好困呀~ 郝诤和王滨相持抗衡的灵力因为他这一扭有一瞬间的失衡。 几乎是同一时刻,郝诤和王滨一起冲向了倒悬在海面上的宁修和谢长安。 第136章 双镜(十一) 王滨比他快了一步, 眼看就要抓住宁修,谁知一直安稳不动的小黑龙突然张嘴,一口咬在了他的手上。 王滨吃痛, 掌心蓄起灵力化作寒冰, 直接拍向了小黑的咽喉。 谁知就在此时, 一只通体漆黑的六足异兽突然凭空出现, 猛地撞向了王滨, 身上缠绕的铁链子掀起了数十丈高的海啸。 王滨连连后退几十丈才勉强稳住身形, 在一旁观战的众人也受到了海啸的波及, 皆出手以灵力相抗。 郝诤比他们离得都近,也被海啸逼退。 “黄黄~”宁修抬头看着面前的庞然大物, 青面獠牙有点吓人,他在对方面前都比不上半根指头大,却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拽住了一点黑色的鬃毛, 奶声奶气道:“泥萌去哪哩啦~想~爹爹~” 小黑甩了甩龙头,大概是觉得给自己撑腰的来了,十分嚣张地冲王滨喷了个火球。 王滨祭出法器将那火球猛地打散, 忌惮地看着这一龙一异兽。 “这是什么东西!?”谢江南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谢问时面色严肃道:“这上面的符文和链条看着像是被镇压的凶兽!” 能用上“镇压”两个字的,都不会好对付。 “这凶兽身上的符文灵力强盛,那链条像是万年寒铁打造,难怪连它自己都挣不开。”有人惊叹道:“到底是什么人才能将这等凶兽封印起来?” “快看,那个小娃娃!”有人惊呼。 只见那凶兽张开了嘴,竟是想将那小娃娃直接吞进嘴里。 “孽畜敢尔!”王滨怒喝一声, 数条带着尖刺的绳索骤然冲向宁修,压根不顾孩子的死活。 “住手!” 郝诤祭出一柄长剑, 将那些绳索斩断, 谁知王滨竟还留有后手, 断掉的绳索落入海底之后又拧成一条,猛地从郝诤背后冲向宁修。 “吼——”原本在异兽衬托之下显得身形极小的黑龙身形暴涨,愤怒的龙吟声直冲天际,坚硬的鳞片与那绳索上的尖刺相撞,接连爆发出火光。 “跟我上!”沈溪抓住机会,带领身后的崇正盟诸人飞向了那异兽,势必要将宁修给抢到手。 郝诤面色一肃,宽袖一扫,无形的屏障将他们阻隔在了外面,谁知下一瞬王滨五指成爪,直接将那屏障击碎。 “师兄,我来助你!”迟迟赶到的尚暖薇带着万玄院的长老们与崇正盟的沈溪等人交上了手。 一片混战中,谢长安被龙尾巴甩得七荤八素,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的小娃娃激动地拍着手,“啊哒!” 打起来啦!院长伯伯加油呀~打败他们~哒! “啊啊啊——”谢长安看着近在咫尺的獠牙,吓得失了声。 大黄猛地张大了嘴巴,谢长安抱住宁修,白着脸只剩气声:“不能吃他!” “长安!”混乱中,谢江南身形灵活地钻了进来,一把攥住了谢长安后衣领。 “吼——”大黄怒吼出声。 巨大的威压直接将谢长安震晕了过去,他胳膊一松,抱着的宁修直直落进了异兽的血盆大口中。 众人大惊,宋掌教惊慌道:“快救孩子!” 沈溪提剑就要冲向异兽,却被郝诤拦住。 沈溪道:“郝院长!现在动手孩子还有救!” 郝诤却面不改色,寸步不让。 —— 宁修坐在一片龙鳞上直直地往下坠,好奇地看着周围五颜六色的模糊团团,还有奇怪的噪音从里面传来,他试探地伸出小手,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道给阻止在了外面。 “小山听话,别乱动。” 是大黄的声音。 “黄黄~要爹爹~”宁修摸了摸自己的小肚肚,“饿啦~” “你睡一觉,睁开眼就能看见你爹爹了。”大黄的声音有点急促,“你千万别乱动,我马上就回来!” “啊~资道啦~”宁修乖乖地点头。 小娃娃乖巧地坐在龙鳞上不动弹,看着周围飞速掠过的模糊景象,歪了歪头,打了个小哈欠,正要闭上眼睛,突然眼前一亮。 “爹爹~带带~” 是爹爹来找他啦~紫色的头绳带带~ 他果断地伸出小手,一把抓住了那条飘逸的雪青色发带。 紧接着竟然真从那些模糊的团团里拽出来了一个人。 但是拽出来后却傻了眼,他张着嘴巴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大人,“不似爹爹~哒?爹爹~呢?” 衣服和发带都是爹爹哒~爹爹去哪里了? 一身玄衣的青年眉眼温润,雪青色的发带夹杂在一头乌发中,他有些诧异地看了宁修一眼,笑道:“哪里来的小娃娃?” “哒~”宁修眨了眨眼睛,伸手抓着他的发带,“爹爹哒~带带~哒?” 这是我爹爹的发带呀~怎么会在你头上呀? 青年任由他抓着发带,却也不恼,反而理解了他的话,问道:“你说这发带是你爹爹的?” “哒!”宁修用力地点了点小脑袋,肚子上的肉肉都一颤一颤的。 “啊,这个是我临时管乘风借的。”青年仔细打量了他半晌,又捏着他的手腕摸了摸,“嗯?玲珑骨?” “哒!”宁修歪了歪脑袋,摸了摸他衣袖上和爹爹一样的金色甜花花。 “乘风是你爹爹?”青年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又很有兴趣地捏了捏他肉嘟嘟的小脸。 “爹爹~宁~乘风~小修哒~”宁修骄傲地挺起了小胸膛。 宁乘风是爹爹,我哒! 那人笑了笑,“也好。” “哒?”宁修不解地歪了歪头。 对方摊开他的小手,凝神在上面画了朵漂亮的小花花。 “发发?”宁修低头看自己的小手。 “这是……伯伯送你的礼物。”青年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脸上露出了个温和的笑。 “伯伯?”宁修再抬起头,人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周围因为他这一拽混乱波动的空间再次平息了下来,宁修低头看着手里青色的小花花,打了个哈欠,终于耷拉下眼皮沉沉地睡了过去。 * 玉泉村,群怨幻境。 宁不为一刀劈向了谢酒,溅起满地碎石,谢酒反身扔出数道火符,气势汹汹直冲他而来。 宁不为冷笑一声,刀柄在掌心翻转一圈,蓄满了力道,正要一刀劈下,眼半空突然多了个一小团黑影。 宁不为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握刀调整了方向,腾出一只手来将那小团黑影抱进了怀里。 带着凛冽杀气的刀风绵延数丈,带倒了一大片枯树。 宁不为低头看向怀里的这团“东西”,才反应过来这是他儿子。 “爹爹~”宁修刚睡醒,果然就看见了他爹,软糯糯的声音里还带着睡意,但是丝毫不妨碍宁不为听出他语气里的激动—— 小崽子刚醒就使劲蹬了一脚,好死不死蹬到他刚才被炸伤的手臂上,疼得宁不为脸一白。 大魔头黑着脸盯着儿子,“你怎么来的?” “布~吉岛~”宁修开心地搂住他的脖子,轻轻地蹭他的脸,“修修~想~爹爹~啦!” 小崽子身上的奶香气将他包裹住,打架打到兴头上的宁不为突然没了兴致,他单手抱住宁修,冷冷看了一眼谢酒,猛地冲他扔了几张符。 谢酒抬手去挡,岂料那符在半空中炸开,山林中顿时环绕起浓郁的烟雾,等他挥散开烟雾,早就没了宁不为的身影。 宁修窝在他爹怀里开心到整个小娃娃都在冒泡泡,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爹,“爹爹~想娘亲~” 宁不为伸手给他抹了一下口水,“等会儿就能看见他。” 宁修弯起眼睛冲他笑,“爹爹~爹爹~” “哎,在呢。”宁不为低头看了他一眼,挑眉道:“说话利索了是吧?” “似~哒!”宁修冲他吐了个口水泡泡,“修修~腻害!” 群怨幻境里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一样,宁不为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多久没见宁修了,反正他儿子说话利索了很多。 “厉害,你最厉害。”宁不为抱着他跳到了一棵古树上,眯起眼睛看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玉泉村。 宁修骄傲地点头,企图往他前襟里钻。 宁不为拍了一下他的小屁股把他的脑袋拎出来,“祖宗,你看看你现在多大行吗?钻不进去。” “手手~脚脚~”宁修吸了吸鼻子,认真地给他展示,“疼~” 又拍了拍自己不那么圆的肚子,“肚肚~饿!” 宁不为摸了摸他瘪瘪的小肚子,“等会儿找地方给你熬米糊,你一个金丹修士,擦破点皮不打紧,更饿不死。” 宁修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小手还抓着他的前襟不放,软糯糯地喊他:“爹爹~抱抱~” 宁不为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半晌。 “……好吧,只许这次。” 说完,有点艰难地把不那么小的胖棉花团子塞到了自己的前襟里。 宁修如愿以偿,小脚丫在宁不为的腹肌前踩来踩去,只露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来,舒服地叹了口气,“哎呀~” 好酥服呀~ 宁修的头发扫得宁不为脖子有点痒,他伸出根手指将他儿子的脑袋往下按了按,低声道:“等会儿你娘来了,要是生气,你帮忙劝劝。” 宁修仰起头来看他,茫然地学他说话:“串串?哒?” 什么叫劝劝呀? 宁不为看着越来越近的白色身影,清了清嗓子,一脸严肃道:“算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先跟你娘谈谈你到处乱跑这件事情。” 宁修歪了歪小脑袋:“哒?” 第137章 双镜(十二) 凡间界, 双镜县。 酒楼。 “这位姑娘,您打尖儿啊还是住店?”小二见有客人坐下,赶忙上前招呼。 “小二, 跟你打听件事。”桑云将碎银子放到了桌上。 小二顿时喜笑颜开, “您问, 您问。” “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个地方叫玉泉村?”桑云问道。 那小二闻言脸色顿时一变, “哟, 姑娘, 您这是从哪儿听说的?” 桑云又放了把碎银子, “你只说有没有?” 那小二看着银子纠结了一会儿,凑近她神神秘秘低声道:“从县城门口往东南三十里的山边上, 确实有个荒废的村子叫玉泉村,不过呀,我们都管那儿叫鬼村…… 三个月前,我们新上任的一位县太爷不信邪, 非要带着人去平了那鬼村, 带了几十号人进去,一个人都没回来!这不,事情都闹到了京都, 陛下因为此事震怒,现在的县太爷下令谁都不能提鬼村的事儿—— 姑娘,您听我一句劝, 千万别跟这事儿沾边儿!” 桑云点点头,“多谢。” 小二笑着低头拢起桌子上的碎银子,问道:“那姑娘您点点儿什么?” 问了没人回答, 小二抬起头, 却发现面前的人已经不见了, 顿时后背一阵发凉。“人嘞?” —— 玉泉村。 谢酒走到村子的碑石前,出声道:“师尊?” “嗯?”裴和光的身形显露在碑石前。 他坐在碑石前,脸比之前看上去更苍白了几分,黑色的衣摆散在长满青苔和杂草的台阶上,上面暗金色的纹路在太阳底下若隐若现。 明明烈日当空,他周身却笼罩着一股阴冷,像个落不到实处的影子,带着与这里格格不入的虚浮。 谢酒半跪在台阶下,抬头看向他,“师尊,我方才和宁乘风交上手了。” “如何?”裴和光随手折了根野草,漫不经心地在手里折着。 谢酒道:“没打起来,人就跑了。” “跑了?”裴和光有些诧异,“我以为他会把你给绑了。” 谢酒:“……宁修突然进了群怨幻境。” 裴和光直起了身子,“玲珑骨不是在万玄院吗?” “应该是王滨那边出了岔子。”谢酒皱眉道:“师尊,我怀疑玲珑骨突然出现在群怨幻境,是褚峻和郝诤在背后搞的动作。 不过万玄院和梨城进凡间界的入口远隔千万里,他们的修为已经到如此化境,能凭空将一个孩子送到凡间界的幻境里来?” 就算是大乘修士也很难做到。 裴和光摩挲着手里的草叶子,“修士不行,异兽未必不能。” 谢酒疑惑道:“异兽?” “传言上古时期,凡间界和修真界并非如今这般泾渭分明,所有的修士与凡人都混居在一处,后有大能修士将人间之地依据灵力多少一分为二,凡人们被赶到了灵力稀薄的一方,又以上古异兽镇两界边缘,永世隔绝。” “十七州梨城到凡间界的出入口也是后人强行破开的。” 裴和光折着手里的野草,“传闻那异兽乃上界仙人坐骑,能通过去未来,能移物于千万里之外。” 谢酒眉头皱得更深了,“可这只是传言,若十七州存在此异兽,岂不天下大乱?” “你看,连修士都会下意识地怀疑从没看见过的事物,更何况是小山村里的凡人呢。”裴和光缓缓叹了口气。 “师尊,我——”谢酒还想说什么,却见裴和光抬起手来,将折好的那根野草别在了他的前襟上。 “时间差不多了,走吧。”裴和光起身,拂了拂衣袖沾上的碎草叶,一脚踏进了幻境中,声音也变得缥缈不定,“宁乘风必须被留在群怨幻境里。” 谢酒低下头,将前襟那朵用野草折的小花摘了下来。 栩栩如生的九叶莲在烈日下轻轻摇曳。 他抿了抿唇,将花拢进了袖中,跟着裴和光踏进了群怨幻境中。 隐藏在暗处的桑云缓缓现出了身形。 “群怨幻境?”她走到石碑前,拂开了遮挡住石碑的那些藤蔓,露出里面血红的字来。 “……双镜县,玉泉村,果然是这里。”她收回手,正准备也进去的时候,突然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凭空砸在了石碑上。 “嗷呜!”一身奶黄色长毛的小狗在地上打了个滚,干呕了一声,吐出来了一条比他身形大上十几倍的黑鳞小龙。 “嘤!”小黑了无生气地趴在地上,被黏黏糊糊的口水熏得直翻白眼。 “龙?”桑云蹲下身来,仔细打量着小黑,确认真的是条小龙之后,才顺便打量了旁边的大黄,“小土狗?” “说谁土狗呢!?说谁土狗呢!?”大黄愤愤不平地冲她汪汪叫唤,“大爷正儿八经一纯种神兽!汪!汪汪!” 桑云:“……原来是个狗精。” 大黄气得头顶冒烟,“小屁孩,大爷要一口把你给吞了!” 它说完脑袋骤然变大,冲桑云张开了血盆大口,桑云正要用缚兽环,却见这狗精突然使劲耸了耸鼻子,又变回了小狗。 大黄使劲耸着鼻子,“这味儿怎么这么熟,让大爷想想,呜呜汪!” 它皱着眉想了半晌,突然甩了甩尾巴,两只前爪扒拉住桑云雪白的衣摆,在上面留了俩黑印子,“桑云!?” 桑云警惕道:“你认识我?” 大黄两只前爪乖乖放在身前,大尾巴将爪子给包住坐在了地上,“崽子,你还记得五百年——嗷呜!” 桑云攥紧了手里的缚兽环,看着被自己砸晕过去的小黄狗和瘫在旁边的小黑龙,一起用缚兽链捆了,扔进储物空间,带着一起进了群怨幻境。 —— 群怨幻境内。 褚峻看到宁不为背对着他站在树枝上,声音微沉,“宁乘风。” 宁不为转过身来,很没个正形地往树干上一靠,握着宁修的手腕冲他招手。 “娘~亲!”宁修声音软糯,眼睛却闪闪发亮,乖巧地被他爹握着手跟褚峻挥手。 原本打算教训人的褚峻顿了顿,惊讶道:“你怎么在这里?” 宁不为抱着儿子挑了一下眉,打量了褚峻一眼。 “布~吉~岛~呀”宁修弯起眼睛笑得一脸无辜。 宁不为抱着他从树上跳了下来。 宁修大概稀罕够了他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褚峻,“娘亲~抱抱~” 褚峻伸手,宁不为有点艰难地把小崽子从前襟里掏出来,“啧,你下回要是再闹着往衣服里钻,你看我揍不揍你。” 宁修如愿以偿被褚峻抱在了怀里,乖巧地搂住了褚峻的脖子,软乎乎道:“想~娘亲~” 褚峻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宁修自己习惯性地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在了褚峻的小臂上,正对着宁不为,甚至他觉得晚风凉,还拽了褚峻的宽袖盖住了自己的小肚肚,骄傲地对他爹娘展示。“盖好~啦~” 宁不为故意将褚峻的袖子扯开,无情嘲笑:“你一个金丹还怕风?” 宁修低头认真地把他爹手里的袖子拽回来,给自己的小肚肚盖好,严肃道:“不盖~会~病病哒!” 阿宋掌教说啦,有风要盖好小肚肚,不然会生病哒~ “娇气。”宁不为伸手戳了戳他的肚子,“小胖子。” 宁修使劲挺了挺小肚子,试图把他爹的手指给弹回去,“哒~” 褚峻捏着他的小手腕给他检查身体,确定他身体没问题之后才放下心来,抬眼看向宁不为。 宁不为理直气壮道:“你别看我,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进来这里。” 褚峻不急不缓道:“先说说谢酒的事。” 宁不为严肃道:“还是先说说宁修的事。” “修修~”被褚峻抱在怀里的小娃娃挠了挠自己的肚子,软乎乎道:“没似~呀~” 宁不为:“…………” 褚峻依旧不动声色地盯着他。 宁不为只好破罐子破摔,“是,我碰见谢酒了,不过没打起来。” 宁修指着宁不为的胳膊,动了动鼻子,“爹爹~血~” 说完,还十分熟练且孝顺地贡献了一小团金色的灵力,覆在了宁不为的伤口处,乖巧道:“爹爹~不~客起~” 宁不为:“……小兔崽子。” “兔兔~崽~”宁修眼睛一亮,“爹爹~要兔兔~” 想要只小白兔~ 褚峻攥住他试图捏宁修的手,极具压迫性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我们在群怨幻境中是生魂,生魂斗法,稍有不慎就会魂飞魄散,宁乘风,你——” “我知道,但是我来不及跑啊。”宁不为抱着胳膊道:“他打我我不还手,照样魂飞魄散。” 宁不为觉得自己这个理由无懈可击,愈发理直气壮。 “你只是在为房晚臣逃跑拖延时间。”褚峻直接点破他的用心。 宁不为噎住。 “一个无关紧要的凡人,你何必因他将自己置于险境?”褚峻的语气听上去平淡又冷静。 宁不为皱了皱眉,“我将他带进来的,顺手救他而已。” 褚峻的目光明显不赞同。 “那你让我怎么样?”宁不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我把人好端端带进来,结果让他陷在这里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你也说凡人因果重,我平白背上这条人命到时候好让天雷劈死我?” 褚峻的眼神毫无波澜,“那你为何非要将他扯进来?” “那你为何非要将宁修也扯进这破幻境里来!?”宁不为冷冷盯着他。 原本有些燥热的空气瞬间凝滞。 第138章 双镜(十三) 宁修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 乖乖地扯了扯袖子盖好自己的小肚肚,看看黑着脸的爹爹,又转头看看冷着脸的娘亲, 整个小娃娃都陷入了迷茫,奶声奶气道:“阿宋~说, 不许, 吵架~哒~” 宁不为深吸了口气, 看了宁修一眼, 盯着褚峻道:“是我跟他吵吗?你怎么不问问他吃得十万八千里的海醋!莫名其妙!” 褚峻冷着脸道:“我只是在就事论事。” “那你让宁修进来是什么意思?”宁不为冷声道:“他魂魄才安稳了几天, 你就让他的生魂进来, 万一有什么闪失——” “哇!”宁修瘪了瘪嘴,终于大声哭了起来。 宁不为瞬间收了声,褚峻也缓和了神情, 低头看向他。 宁修攥着褚峻的袖子,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许……不许吵架!” 小东西哭起来一惯声嘶力竭, 还倔得不肯换气, 没哭两声脸就隐隐发紫, 宁不为赶忙给他拍背, “好好, 不吵, 我没跟你娘吵,我就是跟他讲道理。” 说完还没好气地踩了褚峻一脚。 褚峻面不改色地看了他一眼,伸手给宁修擦眼泪,温声道:“没吵, 我听你爹爹给我讲道理。” “嗝~”宁修打了个哭嗝, 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抽泣道:“吵架~不乖!” 爹爹和娘亲吵架,不乖!要被阿宋打手心! “嗯嗯嗯,是是是。”宁不为不怎么虚心地接受了他儿子的批评。 “不吵架。”褚峻拿着帕子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给你捏小兔子。” 宁修抽了抽鼻子,含糊不清道:“小兔~叽?” 宁不为从袖子里掏出块玉来递给褚峻,把宁修抱过来哄,“你娘可厉害了,之前的飞舟和枫叶都是他——” 宁不为说到一半突然愣住。 宁修开心地拿出自己的小枫叶来,又指着手上的小铃铛,“哒~” 铃铛也是娘亲做哒! 晃动的小银锁上雕刻着繁复精美的纹路,连那颗红木珠子上都刻着东西,宁不为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都只是一扫而过,觉得挺精致,可现在再仔细看,却看出了点门道。 银锁和珠子上刻着的纹路看着像是某种符文,但又很没规律。 宁修认真地看着褚峻给自己雕刻小白兔,还不忘提要求,“娘亲~兔兔~眼睛要!红哒~” “好。”褚峻手里捏着细细的刻刀,慢条斯理的转动着手腕,甚至给小兔子刻出了绒毛的纹理。 褚峻的动作和他记忆里的某个动作重合在了一起。 ‘宁行远,能不能给我在这镇纸上刻只丹顶鹤,要能看出羽毛纹路的那种。’ ‘要不我给你买只回来算了。’ ‘不行,你快点儿,这镇纸我打算带回万玄院,快点快点。’ ‘好好好,你别急。’ 他趴在桌子上盯着自己的宝贝镇纸,他记忆中的人坐在矮几后,捏着手里细细的刻刀,慢慢的转动着手腕,轻轻一勾,上面便出现了绒毛的纹理。 宁不为一把攥住了褚峻的手。 褚峻任由他攥着,抬头看了他一眼,“嗯?” 宁不为目光沉沉地盯着他,半晌后又松开,垂下眼睛道:“……没什么。” 褚峻一边给宁修刻小兔子一边道:“大黄原本是被镇压在凡间界和十七州通道处的异兽,能将两个相隔千万里的地方连接,王滨出现在万玄院附近,宁修继续留在十七州不安全。” 宁不为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该和我提前……” 说到一半,他才想起这里面的时间流速和外面不同,他不管不顾来救房晚臣,褚峻根本没机会提前找他商量。 褚峻从袋子里找了两颗红豆给小兔子做眼睛,粘好后递给了宁修,“我下次会提前和你商量。” 宁不为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哦。” 宁修开心地抱着小兔子,好奇地摸了摸看上去毛茸茸但实际上冰冰凉的尾巴团,“娘亲~凉哒~” 褚峻伸手给他捂了一会儿,又把他的小手放上去。 宁修眼睛一亮,要宁不为也摸,“爹爹~热~敷敷~” 宁不为只好也戳了戳兔子尾巴,清了清嗓子道:“房晚臣戴着的那枚玉佩是宁行远的贴身之物。” 褚峻目光微顿,“强行将我们拽进群怨幻境的那枚玉佩?” “嗯,也不算……强行,我在玉佩上动了点手脚,房晚臣本来可以不用进来的,但是我让他也被拽进来了。”宁不为眸光微沉,“我不信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 所以干脆把房晚臣也拽了进来。 “你怀疑房晚臣是宁行远的转世?”褚峻微微蹙眉。 宁不为沉默着没有回答。 宁修抱着小兔子啃了啃,结果差点硌到牙,小脸皱成了个包子,宁不为心不在焉地捏他的脸,被宁修气鼓鼓地推开。“哒!” “我不知道。”宁不为声音发沉。 但如果他能遇到江一正,为什么就不能遇到宁行远的转世? 宁修闹着要让褚峻抱,褚峻只好伸手将他抱了过来,不等褚峻说话,他又非要让宁不为抱。 宁不为啧了一声:“宁小山,你到底想干嘛?” 宁修瘪了瘪嘴,趴在他怀里奶声奶气道:“爹爹~怕怕~” 宁不为挑眉,“我俩都在,你害怕什么?” 宁修低头看他们的脚下,“下~” “下什么?”宁不为和褚峻不约而同往下看,但什么都没有看见。 宁修皱着小眉毛想了一会儿,伸手给他们比划,“白白哒~在哭哭~” 他不开心地捂住耳朵,“吵~” “玉泉村的那些怨魂?”宁不为凭空画了个符,往里面扔了个玉灵丹,细微的灵力波动过后又彻底归于平静。 “如何?”褚峻问。 宁不为摇摇头,“感受不到。” 褚峻见状,只好用符纸将宁修的耳朵贴住。 宁不为问宁修,“那些白白的东西,多吗?” 宁修茫然地看着他,“哒?” 他儿子理解能力有限,宁不为只好换了种问法,“白白哒,底下,都在哪里?” 宁修闻言目光从他们脚底下一直看到玉泉村远处的山脉,然后将小脑袋埋进了他的颈窝里,“爹爹怕~” “爹爹不怕。”宁不为拍了拍他的小屁股,见他真的害怕,想了想,不辞辛劳地将他装进了前襟里,顺手把小兔子塞给他,“还怕不怕?” 宁修拿着兔子把小脑袋缩进了他的前襟里遮住眼睛,只留给他一个小发旋,闷闷的声音从衣服里传来,“哒~” 他声音刚落,远处玉泉村突然传来一阵清亮的笛声。 “什么声音?” “房晚臣在盯着裴四,宁行远要离开玉泉了。” 等他们赶到村子里,天色已经大亮。 房晚臣蹲在那棵槐树上面容疲惫,见到他们顿时眼前一亮,“你们终于来了!” “不过你们怎么变回大人了?”房晚臣一边问一边想从槐树上跳下来,结果刚站起来就被树枝打到了头,他精神恍惚地摸了摸自己的手,“我也变回来了?” 宁不为看了一眼褚峻,道:“因为群怨幻境的力量在减弱。” “对了,那个宁行远要走了。”房晚臣道:“都到村口了。” 宁不为问:“裴四呢?” “躲在他们家柴房里呢,临走前还吵了一架。”房晚臣道。 “怎么吵的?” 房晚臣摇摇头,“我没敢靠太近,裴四说什么绝对不会离开这里,要走就赶紧走,还摔了个玉佩,另一个看着有点难过。” 他话音刚落,紧闭的院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 裴四手里攥着缺了个角的玉佩,跟没看见他们似的,开始拔腿狂奔。 宁不为和褚峻对视一眼,“跟上去看看。” “我也一起!”房晚臣也一起跟在了他们身后。 裴四跑得很卖力,选的路都是崎岖偏僻的小路,这一路追得颇为艰难,好几次都直接被碎石或者树枝绊倒,磕破了手肘和下巴。 最后一次直接从个斜坡上滚了下去。 “哎!”房晚臣见状想去帮忙将他扶起来,却被宁不为阻止。 “别掺和幻境里的事,你忘了裴老大?”宁不为道。 房晚臣摇摇头,只能一脸担忧地看着裴四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继续往前走。 “这对兄弟真别扭。”房晚臣叹了口气,“方才他哥在村口等了大半天他赌气不出来,现在人走了又来追。” 很快天就彻底黑了下来,裴四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手掌上的血浸到了那玉佩里,那玉佩闪了闪,给他指明了方向。 他明明喘气都有些费劲了,但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执拗地往前走,直到清晨天光微亮。 在宁不为和褚峻看来,这点距离真的算不上多远,即便他们不用法力,走起来也用不到半天,但裴四却艰难地走了一天一夜。 他灰头土脸地扶着棵树大喘气,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笑闹声。 裴四顿时眼前一亮,“宁行远!” 他拖着扭伤的脚使劲往前跑,却在看清远处的人之后又犹疑着挺了下来。 那是几个同他和宁行远差不多的少年少女,他们衣着光鲜亮丽,站在一处,毫无顾忌地嬉笑打闹。 “宁行远,你行啊,三个月不见大有长进!”一个华服公子哥亲密地搂着宁行远的肩。 宁行远抬起胳膊捣了捣他的肩膀,“过奖。” “哟,行远公子还谦虚起来了!”对方搂着他的脖子不撒手,“昨晚我没用上全力,今天再好好切磋一下。” “好了,咱们真得赶紧回去了,不然郝院长肯定会生气。”一个打扮得十分漂亮的小姑娘揪他耳朵,“褚临渊,你别闹了,你根本打不过。” 叫褚临渊的小公子大呼小叫不服气。 旁边一个英气的小姑娘抱着胳膊嗤笑,“他有长进个屁,谁知道是不是上哪里快活去了,现在连我一剑都接不住。” “晏施主,切勿妄言。”旁边一个眉清目秀的和尚出声。 “小和尚,你到底跟谁一伙的?”姓晏的小姑娘十分不见外地搂住了宁行远的脖子,“你再喊我晏施主,我就不要你了!” 宁行远被俩人搂得左摇右晃,无奈笑道:“好了,别闹了,入口马上就出来。” 褚临渊摩拳擦掌,“我已经迫不及待想上天飞一飞了,可憋死我了!” 桑云挽住晏锦舟的胳膊,“锦舟,等万玄院放假了你一定要来找我呀,我在锦衣阁定了好多首饰衣裳,你陪我选一选。” 晏锦舟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却坏心眼地勾走了旁边明桑的纳袋。 “晏锦舟,你又欺负明桑!”褚临渊骂骂咧咧要跟她打架。 宁行远反手拿剑轻松将他们分开,“我们该走了。” 远远躲在树林里的裴四看着宁行远和他们混在一处,想要迈出的脚步又停了下来,攥紧了手里的玉佩。 “他怎么不去?”房晚臣看着原地不动的裴四,只能干着急,“追了宁行远一天一夜,人这不在眼前了吗?” 他话音刚落,裴四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往前迈出了一步,“宁——” “吼!” 异兽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天际,地面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裴四看着庞大的异兽,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房晚臣比他好不了多少,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怪物,脸色惨白往后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倒,被宁不为伸手扶了一把。 原本安静的宁修从宁不为的前襟里冒出头来,开心地指给宁不为和褚峻看:“黄黄~嘴巴泥~好看伯伯~发发!” 有个好看的伯伯在黄黄嘴巴里送我了一朵小花花!可好看啦! 然而宁不为和褚峻的注意力都在裴四和宁行远身上,没注意到小娃娃在自己说什么。 待宁行远几个人在红衣“仙人”的帮助下,终于眼花缭乱地降服了那头异兽,地面终于彻底回归了平静。 变成了黑色小土狗的异兽愤愤不平地冲宁行远吼叫。 少年人笑着拍了拍它的脑袋,“宁府正好缺个看门的,就你了。” 异兽愤怒地咬住了他的手。 几个少年人又是一阵鸡飞狗跳,打闹着进了回十七州的入口。 完全被吓懵的裴四终于回过神,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跑向那快要消失的“天梯”。 “宁行远!”他大声地冲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喊。 可惜入口已经关闭了大半,宁行远被人簇拥在中间完全没有听见,只有落在最后扎着马尾的姑娘像是听见了他的声音,茫然地转回头来。 入口缓缓消失不见。 风吹起满地泥尘杂叶,只剩裴四一个人灰头土脸,狼狈又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第139章 双镜(十四) 宁行远走之后, 裴四好像又回到了他没有出现前的生活。 但归根结底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裴老大和裴李氏对他和气了许多,他一天一夜不见人影,再次回到家门口时, 他们两个明显吓了一跳。 “四娃, 你、你没跟仙人一起走啊?”裴李氏眼睛发红看着他, 想靠近又一副不敢的样子。 “娘, 我想睡一觉再下地。”裴四低声道。 “哎, 睡, 回你屋里头睡。”裴李氏赶忙点头, 裴老大脸色难看想说什么,被裴李氏一把薅住了胳膊, “快去。” 裴四一声不吭地回了屋。 裴老大吧嗒抽了口烟,没好气道:“他这么有能耐咋不跟人回去?” “你少说两句!”裴李氏拽了拽他的袖子,“赶紧下地去。” “不去!”裴老大拿着旱烟坐在了门槛上。 裴李氏看着裴四紧闭的房门, 叹了口气,“我这心突突的跳, 老觉得不踏实,你说那小仙人回天上, 会不会又找人来把四娃带走?” “带走就带走!老子好吃好喝养他十几年, 又不亏他!”裴老大吧嗒吧嗒抽着烟,但很明显也神思不宁。 “这叫什么事啊!”裴李氏攥着袖子擦了擦眼泪,“我本来还想着四娃大了,赶紧给他娶个媳妇……” “那个姓宁的仙人看着年纪小, 却不是个省油的, 他一直拖着不肯走, 就是想打带走四娃的心思。”裴李氏小声道:“之前我催四娃下地骂了他两句, 转头那仙人就出来了, 给了一兜子银元宝,说让我对四娃好一点……” 裴李氏说着又哭起来,“我儿子我能对他不好啊!虽然四娃不是我肚子里出来的,但不还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吗?我是他娘我骂他两句咋了?” 裴老大抽着烟,眉头皱得死紧,“你也甭委屈,你敢说你对四娃和对小五一样吗?” 裴李氏哭得更厉害了,“咋不一样了?要是家里有钱,我能不送他去县里读书?我乐意看他天天在地里和你剖拉那点儿粮食!?” “我就乐意是吗!”裴老大低吼了一声。 “你还有脸说我!你每次揍四娃都能揍去半条命,要不是我拦着,你这没数的早就把他给打死了!”裴李氏上去打他,“亏得这两年小五上了县里离得远,他在家时你也没少揍他!” 裴老大脸一缜,“谁家不打孩子?棍棒底下出孝子!你不揍他能听话吗?我也是被咱爹揍过来的,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吗!?” “有本事这话你对那些仙人说去!”裴李氏带着哭腔道:“他们要是把我四娃带走,我就跟他们拼命!” “人家不用手指就能把咱捏死。”裴老大被烟呛得咳嗽了一声。 俩人在外面嘀嘀咕咕了好一会儿,裴四又从屋里走了出来。 “咋不睡了?”裴李氏问。 裴老大冷哼,“你要是想走,赶紧去再去那片山里转悠,碰到仙人让他们把你带回去,我们老裴家养不起你!” “我没想走。”裴四垂着眼睛闷声说:“我只是……想去送送他。” 他只是想临走前和宁行远见上一面。 可惜没见成。 “人家稀罕你送?”裴老大使劲摔了摔旱烟管,撑着膝盖从门槛上坐起来,“不睡跟我下地干活去!” 裴四闷不吭声地跟在他后面,顶着烈日和他去了地里。 玉泉村的地都紧挨着,已经有不少出来干活的的村民,见他们父子俩出来,都好奇地张望。 更有熟识的扯着嗓子问裴四,“四娃子,你追上仙人了吗?” “他在你们家住了仨月,没给你们家留下点东西?”有人艳羡道:“肯定留了不少宝贝,你们家真是祖坟冒青烟!” “那位仙人很和善哩,还嘱咐我多照顾四娃子,我侄儿我当然照顾,是不是四娃?”一个大伯攥着锄头叉着腰笑。 不知道宁行远使了什么障眼法,村里的人压根就没有发现他们长着同一张脸。 裴四跟着裴老大后边闷头往前走,很快就到了他们家地里。 正是太阳毒的时候,大热天像是被火炉子烤,俩人蹲在田里拔草,就算戴着草帽,没一会儿也都热得满头大汗。 不远处的树荫凉里,宁不为几个盯着田里的动静,但同样热得不轻。 宁修早就热得不肯在宁不为的前襟里待,他从十七州来的时候还穿着小棉袄,这会儿只穿了个红肚兜和小裤衩,踩着褚峻给他做的小鞋子,蹲在地上看蚂蚁。 褚峻给他慢慢地扇着风,宁不为也热得够呛,很不要脸地蹭他儿子的风,房晚臣看着田地里劳作的村民,感慨道:“当年澧朝重赋税,主君有好战事,国库亏空严重,双镜县更是入不敷出,若不是后来发现了玉矿,恐怕这些人也会沦为难民……民生多艰啊。” 宁不为从未见识过人间是何种模样,很难理解房晚臣的感慨,更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会因为一群和自己无关的人如此忧心忡忡。 他只想找个凉快的地方散散浑身的热气。 褚峻照旧很沉得住气,专心地给宁修和宁不为扇风,好像不管在十七州还是凡间界,对他而言都没有多大差别。 宁修看了一会儿蚂蚁,又去揪草叶子,薅下来好几根转身递给褚峻,“娘亲~挑~一个哒~” 褚峻摊开手。 宁修愣住,“哒?” 褚峻眉梢微动,把手又抬高了一些。 宁修想了想,很大方地把草叶子全放进了他掌心里。 褚峻给他指了指身后,宁修转过头,什么都没发现,又乖乖转回来,结果看见褚峻的手掌心里空空如也,抓着他的手翻着看。“哒?” 叶叶呢? 褚峻伸手点了点掌心,“再给我几根。” 宁修只好任劳任怨地又去拽了两根草,放到了褚峻的手上,直勾勾地盯着草叶子,生怕再消失不见。 褚峻盯着他身后,发出了一声疑惑:“嗯?” 宁修忍不住又回头,在转回来看着褚峻什么都没有的手掌,张着小嘴巴一脸懵。“叶叶~哒?” 宁不为百无聊赖一低头,就看见褚峻背在身后的那只手里攥着几根草叶子。 “…………” 一千多岁的人了,欺负个一岁多的小娃娃都不带脸红的。 宁不为从他手里拽出来几根草叶子,放在手里折了一会儿,喊了声还在执着给他娘拔草的宁修,“宁小修,过来。” 宁修迈着小短腿哒哒“跑”过来,褚峻也转头看向宁不为。 宁不为把手里用草叶子折成的九叶莲递给宁修,宁修用两只小手捧着,惊叹出声:“发发!” 宁不为哼笑了一声,又从掌心里拿出来一朵,插在了褚峻的头发上,“来,小孩儿一人一朵,别打架。” 拐弯抹角地笑话褚峻幼稚。 褚峻面不改色的将那朵草叶子花摘下来,是朵九叶莲,看着还挺精致,不太像宁不为能做出来的东西。 “宁行远教的。”宁不为眯起眼睛,伸手要抢,“不要拿回来。” 褚峻手腕灵活地一动,手里的折花就消失不见,宁不为把他背在身后的手也拎出来,同样没有,正想搜他身,结果看见褚峻在笑。 宁不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行为和刚才他儿子一样,被褚峻耍着玩,倒也没觉得恼,故意使坏把根草插在了他头发上。 宁修抱着小花在地上使劲蹦,企图将褚峻头上的那根草给拽下来,没能成功,干脆学着褚峻的样子,往自己的头上也插了根草。 旁边的房晚臣看得目瞪口呆,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乘风兄,这不太……合适吧?” “什么不合适?”宁不为疑惑。 房晚臣低声道:“头上插草,是贱卖的意思。” 宁不为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果不其然看见褚峻眼里戏谑的笑意,恶声恶气道:“对,我就是打算把他给便宜卖了!买个大的我还饶个小的!” “哒!”宁修学着他爹的样子绷起了小脸,觉得自己超凶,往前跑了两步,结果啪叽摔倒在了地上。 本来房晚臣想弯腰扶他,结果他自己很麻溜地爬了起来,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兜,自言自语道:“哎呀~不疼~” 宁不为伸手把他头上的草给薅下来,戳了戳他的小肚子,“花扁了。” 宁修低头一看,刚才他爹给他折的花这会儿已经变成了扁平的草叶子,登时呆在了原地。 不哭不闹,像个小呆瓜。 褚峻见状道:“要不你再给他编一个?” 房晚臣也觉得这小娃娃是在难过,附和道:“乘风兄,你再给编一个吧。” 原本在嘲笑他儿子的大魔头顿时有点拿捏不准,伸手戳了戳宁修的小胳膊,“爹再给你编一个?” 谁知宁修自己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宁不为,奶声奶气道:“想起~来啦~” 几个大人一头雾水,宁不为疑惑道:“想起什么来了?” 宁修举起自己的右手给宁不为看,“爹爹~好看伯伯~留哒~” 宁不为捏住他沾了点灰的小手,上面什么都没有,“什么好看伯伯?” 宁修抓住了他的发带,“爹爹哒~黄黄!嘴里~带带~” “发发!”宁修指着地上扁扁的九叶莲,又指了指自己的手心,“一样~哒!” 宁不为一脸肃然地盯着他:“……什么玩意儿?” 第140章 双镜(十五) 太阳落山, 田里的村民都开始陆陆续续往家里走,裴老大在和同村的叔伯唠嗑,裴四一手扛着锄头, 另一手提着晌午裴李氏送来的饭篮子, 闷头往前走。 “你家小五咋样了?我听说月钱不少啊。” “也就那样。”裴老大摆摆手,“不成器的玩意儿。” “哟,你家小五识文断字还会算账, 那还叫不成器?”有人笑道:“我听村头三大娘她孙子说了, 小五读书的时候经常考榜首, 要是你再供他两年,说不定能供个秀才出来呢!” “嗐, 供个秀才那得多少银子,你这是要累死咱大哥!”有人笑道。 裴老大道:“能让他不在地里刨活计就行了。” “说起来, 你们家四娃打小也聪明, 我瞧着就没几个孩子能跟他比, 你要是把他也送去读书, 考个状元!” “他那是小聪明。”裴老大看了前面闷头走的裴四一眼,好像要说什么, 又叹了口气。 裴四只当自己听不见。 一伙人走到村口, 就听见前面传来哭闹声。 “老大,好像是你家?”有人说。 裴老大面色一变,加快了脚步,裴四也赶忙跟了上去。 拐过路口,哭声愈发清晰,远远便看见几个穿着酒楼打手衣裳的壮汉堵在他家门口, 裴李氏嚎啕的哭声落进了众人耳中: “……我们家小五绝对不会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你们——你们怎么能把我儿子的腿给打断!” 裴老大推开那几个壮汉, 裴四赶忙跟上, 只见裴五奄奄一息躺在院门前的门槛上,腿上衣服上全是血,他脸色苍白地看着众人,双眼通红,哑着嗓子说:“爹,娘,四哥,我真的没有偷酒楼的银钱。” “你说没偷就没偷?”一个酒楼的打手冷笑道:“他这可是人赃俱获,被咱们少东家的逮了个正着,就算是去县衙都有人证物证,要不是掌柜的心善,你现在早进大牢了!” 他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张契纸,随手扔在了地上,“你偷的银钱再加上你没干够学徒年限的赔偿,加起来一共六百七十八两,要是你年前还不上,就去蹲大狱吧!咱们走!” 裴李氏吓得哭都不敢哭了,脸色惨白地看着那张契纸,裴老大被几个打手撞了个趔趄,围观的人议论纷纷,却没有一个敢上前说话的,裴四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把地上的契纸拿了起来揣进了袖子里。 “爹,娘,先带小五进屋吧。” 说完蹲下来把裴五背了起来。 院门关上,隔绝了外面村民们的纷纷议论。 进了屋,裴老大这才缓过神来,眼神愤怒又不可置信地看着裴五,“你偷人家银子?” “我没有!”裴五倔强道:“爹,你和娘一直教我们做人要清白,我要是偷了他们的银子,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裴李氏看着裴五的腿掉眼泪,着急忙慌地找家里的银子,“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胡话!你们快去请大夫啊!” “我去。”裴四拿过银子,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门。 —— 请来的大夫查看裴五的情况后眉头紧皱,旁边的裴老大和裴李氏紧张地看着他,“大夫,不要紧吧?他、他还能站起来吗?” 大夫拎着药箱出了厢房,对裴老大和裴李氏道:“能不能站起来倒是次要,这拖得时间太久,伤口都烂了,我下几服药试试……且看他能不能熬过今晚。” 裴李氏顿时眼前一黑,倒在了裴老大身上。 裴四在屋里照顾裴五。 裴五抓住他的手,哑声道:“哥,我真没偷东西……是少东家他栽赃嫁祸,东家包庇他儿子,怕这事传出去坏他儿子的名声,我真没偷!” “四哥,你信不信我?”裴五问。 裴四点了点头,“你不是那种人。” 裴五只比他小上一岁,原本黝黑的肤色这几个月被养白了不少,但还是比裴四冷白的肤色深不少,他模样随了裴老大,五官有些锐利粗犷,他神色倔强愤愤不平,但到底是个十四五的孩子,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对着裴四掉眼泪。 裴四伸手给他擦了擦眼泪,“别想这事儿了,好好休养。” 裴五大概也是在靠心里那股怒意强撑,嘴唇上没点血色,他有些懊恼道:“我本来……想着攒了钱,就把你和爹娘都接到县里去,哥你这么聪明,不读书真的可惜了,爹他就是死心眼,我——” “行了,闭眼闭嘴。”裴四沉声道。 裴五不怎么情愿的闭上了嘴,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开口,神色郁郁道:“四哥,娘是不是给你打听了隔壁村李家那三丫头?你们什么时候成亲?” “胡说八道。”裴四皱了皱眉,“你听谁说的?” “你先别管我听谁说的,你在村里的事我都知道。”裴五道:“听说你还救了个仙人,他赖咱家三个多月?要不是我没空回来,我肯定——” 话没说完,就见裴四脸色有点难看。 “咋了哥?”裴五瞥见他脸色不太对,果断闭上了嘴,皱眉道:“是不是那人欺负你了!?” 说着就想从床上坐起来,被裴四一把按住肩膀,只听裴四冷声道:“没人欺负我,你再说话我就把你扔出去。” 裴五立马闭上了嘴,没多久就沉沉地合上了眼,浑身的虚汗直往外冒。 “小五?小五?”裴四有点不安地喊他,就听外面传来的裴李氏压抑的哭声。 他掀开帘子出去,就见裴老大跪在那大夫面前,“大夫,求求您,一定得救救我儿子!出多少钱我们都愿意!” 裴四揣上了家里所有的碎银子和铜钱,跟着大夫去拿药。 “今晚煎三副,一副分三碗,半个时辰一碗,给他灌下去……”大夫叮嘱他,“要是明早他挺过来了,再来拿三副。” 裴四一手抓紧了药,另一只手攥着仅剩的三枚铜板点了点头。 折腾忙活了一整宿,裴李氏哭晕过去了三回,裴老大急的在院子里磕头,裴四喂药喂了一晚上,昏昏沉沉的裴五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哥……”裴五动了动嘴唇。 裴四赶忙上前听。 “嘴里苦。”裴五皱了皱眉,“我昨晚……梦见被人掐住脖子喂毒药,不过一看是你……我就全喝了。” 裴四见他还能贫嘴,顿时松了口气,被焦急的裴李氏挤到后面。 裴老大把沉甸甸的一袋子银子递到他手里,哑声道:“这是那位仙人……留给你的,我和你娘本来打算给你留着娶媳妇,但是你弟弟——” 裴四低头看着这袋银子愣神。 “看在我跟你娘养你十六年的份上,爹求你……救救你弟弟。”一贯强势说一不二的裴老大竟然开始求他。 裴四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攥紧了手里的袋子,“爹,我一直当小五是亲弟弟。” 裴老大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十岁,偏过头使劲咳嗽了起来。 裴四又拿了一个月的药,他站在院门前,把绣着九叶莲的钱袋放进了袖子里。 然而推开门,却看见一院子的狼藉,好不容易有点血色的裴五悲愤地趴在门槛上,衣服上又洇出了血。 裴四赶紧上前将他扶了起来,“这是咋了?” “酒楼的人来要钱。”裴五咬牙道:“爹打伤了他们一个人,那些人非要送他去见官!咱娘跟村长去追他们了。” 裴四将他背进了里屋,又帮他腿上换好了药,“我去县里看看。” 裴五却抓住了他的胳膊,红着眼睛问他:“四哥,你跟我说实话,我这腿是不是废了?” 裴四顿了顿,“你别胡思乱想,大夫说了,你好好吃药就能站起来。” “你和爹娘一样!都骗我!”裴五怒声道:“骨头都烂了我还怎么站起来!?” 裴四背对着他,浑身僵在原地。 “都是因为我咱们家才会变成这样!你们还让我活着干什么!”裴五崩溃道:“我就该死了算了!” 啪! 裴四想都没想就甩了他一巴掌,厉声道:“你能不能有点出息?不就是双腿吗?以后我养着你!” 裴五愣愣地看着他半晌,声音带上了哭腔,“我知道咱家没钱了,哥,我去承认是我偷的!我去蹲大狱!我贪图东家的银钱,我鬼迷心窍!让他们把咱爹放了,我换爹回来……” 裴四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小五,咱行得正坐得端,你现在只要好好养伤别让爹娘担心,这件事情交给我,我一定把咱爹好好带回来。” 裴五抱着他的腰,哭得委屈又愤怒。 “有哥在,啥也别怕。” —— 当铺的老板看着手里的玉啧啧惊叹,半晌后佯装随意的将玉佩小心翼翼的放在了台面上,“小兄弟,你这玉是好玉,但这里缺了个角,虽然修补过了,但明显火候不到,反倒让这玉贬了值,这样吧,我给你一百两,成不成?” 裴四垂眸盯着玉佩上雕刻着的那朵漂亮的九叶莲,右上角的缺口他细细地修补过,但还是没办法恢复如新。 他抬起头,不卑不亢道:“这玉料就是京城都难得一见,我跑了三家当铺,最低的都给六百两,你不识货就算了。” 他拿起玉佩转身就走。 “哎——等等!”那老板咬牙道:“你这缺口实在是个大瑕疵,三百两,不能再多了!” 裴四脚步没停。 “五百两!真的!五百两!给你活当!不然你就走吧!”老板从窗口探出脑袋来喊。 裴四停下了脚步,平静地看了手里的玉佩一眼。 庆幸而又难过地叹了口气。 第141章 双镜(十六) 裴四拿到了五百两的银票, 小心翼翼地揣进了前襟的内兜里。 他这辈子都没有拿过这么多钱。 他急着去官府救人,走得很快,揣着这么大额的银票, 又格外小心,神情紧绷地贴着墙根往前走。 裴四生性谨慎, 干过最出格的事情也不过是自作主张将宁行远带回了家, 但是现在他打算去官府,把这五百两银票还给酒楼老板, 换裴老大回家和以后的太平日子。 裴五虽然断了腿, 但只要他和爹娘都在, 日子就能往下过。 裴四站在气势威严的县衙门口,低头紧张地拍了拍衣服沾上的灰, 又踢了踢鞋上的泥巴,然后硬着头皮上了台阶。 “大人忙着处理公务,没空见你。”师爷耷拉着眼皮慢吞吞道,见他神情焦急, 又开口道:“裴老大打伤了人, 按律最少也得蹲一年,且看刘万方怎么诉, 你找我们也没用, 大人断案秉公严明,绝不徇私。” 刘万方就是裴五做活计的东家, 手底下有好几家酒楼, 是双镜县数得上号的富商。 裴四声音紧绷, “我把钱还给他, 能不能把我爹放了?” 师爷终于撩起眼皮看向他, 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你哪儿来得银子?” 裴四沉默地看着他。 师爷甩着袖子打了打衣摆上的灰,往前走了两步,裴四赶忙跟上,却被他转身用扇子抵住了肩膀,“不用跟着我,你去把钱还给刘万方,他同意私了,你再来。” 裴四冲他拱手,“多谢大人。” “嗯,去吧。”师爷随意地挥了挥手,往前走的步子瞧着有些急促。 裴四跟着衙役往外走,突然捂住了自己的肚子,面色发白道:“官差大哥,请问茅厕在哪里?” 那个衙役不耐烦地瞪眼,“你出去再——” 一块碎银子被塞进了袖子里。 “那边,别乱跑!快点回来!” “多谢,多谢。” 裴四很快就看到了师爷的背影,只见他步履匆匆进了个房间。 周围无人,裴四皱了皱眉,绕到了房间后面的窗户下。 “大人您真是料事如神!那裴四果然打算还给刘老板五百两银子!”师爷快步走到桌边道:“看来传言是真的,仙人果然给他家留了不少好宝贝。” 县令是个眉眼端正的中年人,闻声道:“还是你的主意好,若不是你想出打断裴五腿的办法,还真不容易这么试到。” “哪里哪里。”师爷笑道:“那个裴五体格太好硬是撑了七八天,要不然咱们早就试出来了……我派人去药铺问了,裴家给他吊命用的药都是最好的,再加上一个多月的药钱,少说也得砸了七八百两,就这样那裴四还能拿出钱来还五百两的债,万方还是要少了。” “行了,要不是刘万方是你妹夫,这好事能轮得上他?”县令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去告诉他,要是裴四找去了晾着他,过上一个月,跟他要一千两。” “诶,好。”师爷躬身道:“那裴老大?” 县令轻慢地笑了一声:“扔大牢里去。” “那……咱什么时候放人?”师爷问。 “牢里又不缺他一口饭。”县令不急不缓道:“再说,仙人的宝贝放他们这种贫民小户里根本压不住,本官这是替他们着想。” “是,是。”师爷给他添茶。 “等裴四走投无路求到本官这里来,再说吧。”县令摆摆手,“这穷乡僻壤的,茶都带着股小家子气……” —— 裴四回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前面往回走的裴李氏。 村长叹了口气,对裴四道:“四娃子,你可千万不能倒下,你们家就全靠你了。” 裴李氏肿着眼睛看向他,“见着你爹了没?我们直接被拦在了外面,你有没有见着你爹?” 裴四摇了摇头。 裴李氏没好气地抽了他的胳膊一下,又抱着他呜呜地哭了起来。 “娘,咱们回去再说。” 入夜。 屋里烛火熄灭,裴四一个人坐在台阶上,低头看着手里有些发皱的银票和那张五百两的欠条。 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柴房里慢慢悠悠亮起来的光。 宁不为盘腿坐在干草上,面前摆了个小板凳,板凳上放着碗米糊和一小盘子青菜和半只烧鸡。 宁修坐在他爹腿上,拿着自己的小勺子双眼发亮。 尽管宁不为和褚峻再三和他解释在这里吃了也白吃,根本进不了他的肚子,但他还是固执地要完成自己的一日三餐。 “糊糊~”宁修拿着小勺子笨拙地舀了一勺,还撒了半勺,晃晃悠悠地往嘴里放,舔了一半又很有礼貌地问宁不为:“爹爹~次不次?” “谢谢,不吃。”宁不为嫌弃地看了一眼他的小勺子。 “娘亲?”宁修又看向褚峻。 褚峻态度比宁不为要好,但还是拒绝了他。 宁修再接再厉,看向陌生的房晚臣,“哥哥~次?” 靠在窗户前神情郁郁的房晚臣闻声抬起头来,强颜欢笑道:“多谢,我不饿。” 他叹了口气,又认真的纠正宁修,“你该叫我叔叔,我是你爹的朋友。” 宁修舔了舔嘴角的糊糊,乖巧地点头,“簌簌~” 房晚臣将视线从外面的裴四身上收了回来,蹲到板凳前摸了摸宁修的小脑袋,“乘风兄,他在这种你们说的……幻境里,会不会对身体不好?” “在我身边不要紧。”宁不为给宁修擦了擦身上沾的米糊,见他又想伸手抓烧鸡,给他撕了根鸡腿让他抱着。 宁修抱着大鸡腿两眼放光,啊呜一口咬了上去,吭哧吭哧啃了半天抬起头来,只给鸡腿咬破了一点皮,糊了自己一脸的油。 “爹爹~次不~到~”宁修眼巴巴地看着宁不为。 宁不为拿起来咬了一口,“这不是能吃到么?” 拳头大的鸡腿瞬间就少了一大半,可怜兮兮地挂在骨头上。 宁修羡慕地看着宁不为,张大了嘴巴,“啊——” 宁不为给他塞了一小块嫩鸡肉,宁修认真地鼓着腮帮子嚼,吃得一脸满足。 房晚臣欲言又止地看着宁不为。 宁不为道:“但说无妨。” “如果……这里真的是你们说的群怨幻境,那你有办法救他们吗?”房晚臣刚说完,就感觉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宁不为愣了一下,“这些人早死了几百年了,你救谁?” 房晚臣道:“如果按你们的、解释,这里之所以如此真实是因为有诸多——厉鬼在此,他们有办法得到解脱吗?” 宁不为刚要开口说话,就听褚峻冷声道:“这个幻境时间长达五百年,只能灭,不能渡。” 房晚臣噎住。 宁不为皱着眉想了想,“其实——” “我们只需要知道事情的经过。”褚峻看向房晚臣,“你与他们不是同世人,牵扯过多坏你自己的气运。” 褚峻这话也是在警告他,不要过度插手房晚臣的事情。 宁不为罕见地沉默了下来。 房晚臣和他们一直跟在裴四身后,亲眼目睹了他所有的遭遇,心中满是愤懑和不平,听褚峻这么说,摇摇头道:“那县令与师爷和刘万方作恶,伤民害人,却无人为裴四主持公道,纵然事情已过几百年,却又让我们看见当年发生在玉泉村的事情,定然是这些冤魂想让我们还一个公道!即便是坏气运,我也再所不惜!” 宁不为皱起了眉,“这天底下不公的事情多了去了,你管得过来么?” “有一件算一件,只要遇上了,我就该竭尽全力。”房晚臣看向宁不为,“我只要问心无愧。” 宁不为鲜少遇见像房晚臣这种人,但仔细想来也能理解——他十五六岁的时候还信誓旦旦要斩妖除魔扶济苍生进崇正盟呢。 房晚臣跟冯子章那个憨货差不多大,明明各自的遭遇天差地别,竟也能神奇地“蠢”到一处去。 褚峻冷声道:“你的生魂散在这里做祭品,就能渡怨魂,你渡不渡?” 房晚臣愣住,“什么意思?” “用你的命换他们安息。”褚峻声音更冷。 “你胡说八道什么?”宁不为站起身来,“这种群怨幻境根本就没办法——” “我愿意。”房晚臣突然道。 “你愿意个屁。”宁不为没好气地打断了他,终于不再对着他和颜悦色,“你知道他们生前都是什么人吗?你现在知道村子是怎么烧的?还是你知道怎么用你的命来换?” “你这么心怀天下,怎么不想想你爹娘和其他亲人?” 房晚臣顿时哑口无言。 宁不为站起身,瞥了褚峻一眼,“我出去透口气。” 宁修抱着鸡骨头想跟着,结果连他爹的袖子都没摸到,又扭头看了看盘子里油亮亮的烧鸡,深思熟虑之后又自己走回了板凳前。 先吃完再找爹爹玩吧~ 房晚臣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看向褚峻,“褚兄,乘风兄是不是生气了?” 褚峻神情淡淡道:“没有,他只是不喜欢听别人提这些。” 房晚臣疑惑,“不喜欢?” “他曾有位兄长,修的便是苍生道。” 第142章 双镜(十七) 宁不为坐在房顶上, 百无聊赖地数着手里的朱雀刀碎片,低头去看坐在台阶上的裴四。 裴四和宁行远除了容貌相似,其他的方面简直完全不一样。 至少他从没见过宁行远这么走投无路的模样, 宁行远总能把事情处理得很好。 不过他也知道把宁行远和裴四放在一起比较实在是很欺负人, 一个是在修真界第一世家悉心培养起来的不世天才, 一个是在凡间界偏僻山村长大的普通人, 实在是很没有可比性。 但正因如此, 才更让人心惊。 朱雀刀碎片数来数去, 只差最后一块。 虽说世间三千六百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要走,需要各人去领悟,但实际上他对无情道根本不得要领。 无情一道,断情断念, 但他当初修习无情道本身就是为了能再见爹娘, 从一开始就走岔了路,以至于修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修的是什么。 所以修为停滞不前整整两百年。 都说破而后立, 星落崖之战倒是破了个彻底, 可现在修为虽然逐渐恢复,但他的道迟迟没有立起来。 这也是褚峻为什么一再阻止他修为进阶的原因——没有道的修为如同无根之萍,终归不能长远。 宁不为把手里的碎刀慢吞吞地拼好,最后缺了个刀尖。 从星落崖之战后, 或者说从很久之前开始, 他就找不到自己的道了。 大概是察觉到主人心绪不稳, 朱雀碎刀轻轻抖了一下, 贴在了宁不为的掌心。 “你这缺胳膊少腿的就别乱抖了。”宁不为伸手弹了一下它的刀柄, “越抖越丑。” 朱雀碎刀发出“咔咔”的抗议声, 干脆重新散落成碎片。 宁不为嗤笑, “你一个连刀灵都没有神兵,就别这么要面子了。” 朱雀碎刀气到装死。 —— 不知道褚峻动了什么手脚,幻境的时间又变快了许多,转眼就过去了半个月。 裴李氏一天比一天苍老,裴五变得格外阴郁沉闷。 裴四给裴五喂完药,坐在床边递给他书。 “四哥,我觉得很不公平。”裴五低着头说:“凭什么他们就可能仗势欺人?” 裴四道:“是咱们没本事。” “要是我能好好念书当上官,他们是不是就不敢欺负咱们了?”裴五又问。 “可能吧。”裴四也不是很确定。 裴五捏紧了手里的书,“哥,对不起,都是我拖累了你们。” “其实——”裴四欲言又止。 “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和你一样,在家老老实实跟爹跟爹种地。”裴五摇了摇头,苦笑道:“哥,你看看我,我现在也只会自怨自艾了……” 裴四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想这么多。” 裴五点了点头,“爹真的能回来吗?” “我会想办法的。”裴四道:“爹回来,咱们日子照样过。” 裴五笑道:“那哥你可得养我一辈子不许反悔。” 裴四坚定地点了点头,“不反悔。” 入夜,裴四推着车子拿着镐头进了山,再出来时天已微亮,他在晨雾里推着车子去了县衙。 “我要见县令大人。”裴四的声音很坚定。 县令这次没有忙着处理“政务”,笑眯眯地坐在主位上看着他。 “前段时间,我家里来了位仙人……” “……玉泉村的地底下有一大片玉矿,只有我知道在什么地方……车子里全是……” “……请您放了我父亲,严惩刘万方……” “自然,您一看便知。” 县令大喜。 裴老大终于被放了出来,只是面黄肌瘦,看上去像是个骨头架子,看到裴四的时候,脸上罕见地多了笑容,只见他匆匆上前跑了两步,却身形一晃,栽倒在了地上。 “爹!”裴四却扶,却迟了一步。 裴老大在地上直接咽了气。 “裴四,这可怪不得我们啊……你爹他有肺痨,治不好的……” “这些日子我们还专门找大夫给他开了药……唉,节哀……” “……放心,本官一定严惩刘万方,还给你们一个公道,以慰你爹的在天之灵……” “来来,快来人,帮忙把人给抬上车!” “你在家好好准备,过两天县令就去玉泉村,要是你胆敢骗大人……” “胡说什么,裴小哥可不是这样的人,来,搭把手。” 裴四背着裴老大的尸体放上了来时的推车。 快到村口的时候,天上突然下起了暴雨,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往前走,车子陷进了泥地里根本推不动,他拼命地推着车子却无济于事。 村子的轮廓在厚重的雨幕里有些看不分明。 “有没有人!来搭把手!?”他在雨里使劲往前跑,拼了命地大声的喊,“三大爷!五叔!婶子!” 却全都是大门紧闭,无人应答。 裴四跪在泥地里,伸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低头去扒车轮下的泥,指甲劈了都没注意,血水混在泥水里,又很快被冲淡。 宁不为撑着伞站在雨里,面无表情地看着裴四崩溃又绝望的模样,纹丝不动,雨水溅湿了他的衣摆,打上了好几个泥点子。 走投无路,无人帮忙。 猝不及防,从雨里冲出来了个人,身上穿着靛青色的长袍,腰间的玉佩白得晃眼,被雨淋得十分狼狈。 房晚臣手里拿了块砖头,跪在泥地里帮裴四垫在车轮底下,浑身被雨水打得透湿,他高声对裴四道:“你去推车!” 宁不为皱起了眉,却没有出手阻止。 裴四很显然愣了一下,但却没有像之前被打乱轨迹的裴老大那样发狂,而是跑到了车子后面,使劲将车子往前推,终于走出了那片泥泞。 房晚臣在大雨中抹了把脸,将湿透的衣摆扎进了腰带里,跑到一旁帮裴四扶住车子,帮他一起将车子往家里推。 “你……谢谢。”裴四在雨里喊。 房晚臣摇摇头,他本就是个读书人,本来也没多少力气,但是即便只有这么点劲也帮了裴四不少忙。 裴老大的尸体被停放在了堂屋里。 这对裴李氏和裴五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你爹怎么死的!?好好一个人怎么就死了?”裴李氏崩溃地哭喊,“你不是说要把你爹好好带回来的吗!?” 裴四跪在堂前,浑身发冷,裴李氏的声音像是塞上了一层层棉花,他很费劲地才能听清。 “我用……玉……换回来的……”他眼前一阵阵发花。 “你哪儿来的玉?”裴李氏愣住。 “宁行远……和我说的……”裴四声音干涩道:“我爹……刚出来……一头栽地上……没气了……” 裴李氏崩溃地哭喊,尖细的声音如同绵密的针扎进裴四的耳朵里,“你咋不早去呢!你咋不早去呢!?” 裴四浑浑噩噩地想了半晌,恍惚道:“宁行远……不让我说……” 他向宁行远发过誓的,而且说出来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可现在不好的事情已经发生了,难道还能变得再糟糕么……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他不让你说你就不说!?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你爹去死!?”裴李氏双眼通红,对着裴四又打又骂:“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个天杀的冤种!你把你爹害死了!你胳膊肘往外拐!他们养过你一天还是给过你一口饭!他不让你说你就不说你看你爹去死啊孬种!” 裴四跪在地上砰砰地对着她磕头,“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 要不是他把宁行远背回来,县令不会盯上他们家,裴五就不会被打断腿,裴老大也不会被带去大狱……要是他早点下定决心把玉矿的事情说出来,裴老大就不会死…… 全都怪他。 “四哥!哥!”裴五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屋里爬了出来,从后面死死地抱住他不让他再磕,他哭着冲裴李氏喊:“怪不着我哥!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去酒楼找活计,娘,你打我吧!” 裴四攥住他的手将他扯到自己身后,闭上眼睛道:“娘,裴五的腿……被打断,是县令的主意……他们觉得我捡了宁行远回来,肯定……得了好处……” 裴五震惊地看着他。 裴李氏崩溃地哭嚎:“我们家养不了你这尊贵的仙人子,你滚!你给我滚!” 裴四给她磕头,“娘,我得留下来……照顾你和小五……” “我们家这是做的什么孽啊!” 绝望的嚎啕声穿破厚重的雨幕,苍蓝色的闪电撕开夜空,湿重弥漫的水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房晚臣不忍再看,红着眼睛躲到了柴房底下,沉默地拧着衣摆上的水。 褚峻自始至终在柴房中看着宁修未曾露面。 宁不为撑在伞站在院门口,始终没有踏进院门。 他进过许多幻境,或激烈危险,或错综复杂,或构思精妙……这个群怨幻境和它们比起来平平无奇,乏善可陈,甚至连危险都算不上,纯粹是在耗时间——至少,在今天之前他是这么想的,他甚至完全无法提起警觉。 但现在他才猛地发觉,这个幻境的危险程度甚至不易于七杀阵。 第143章 双镜(十八) 裴老大的尸体回来的第二天, 裴李氏吊死在了堂屋门前。 裴五吐了两大口污血,昏死在裴李氏和裴老大的尸体前,腿疾复发, 高烧不退, 昏迷不醒。 裴四又马不停蹄地去请了大夫, 又跟着大夫去拿了药, 回来煎好药给裴五灌下去, 精疲力尽地瘫坐在堂屋里。 他已然愤怒不起来, 也没有力气去难过。 他目光空洞地看着裴老大和裴李氏的尸体, 端着碗大口地喝着凉水,没喝两口就呛到了喉咙,声嘶力竭地咳嗽起来。 第三天,裴五醒了过来, 眼睛通红地看着他, 却一句话都不说。 第四天,县令带着人来了玉泉村。 村里一直闭门不出的人好像终于找到了打开门的办法, 站在村口对县令夹道欢迎。 县令径直来到了裴四家中, 情深意切地说已经严惩了刘万方,后面的师爷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裴四,县令说到动情处甚至泪洒当场,村民感动地直呼青天大老爷…… “……除此之外, 本官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 那就是玉泉村地底下有数不清的玉石矿脉……多亏了裴四小哥……本官已上报朝廷……大家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村民们惊呼欢腾, 对着县令感恩戴德, 看向裴四的目光却有些怪异。 “……藏着掖着呢, 我说他家咋有这么多钱给裴五看病……” “真是自私……多亏了有县令老爷……” “仙人肯定是想告诉所有人, 结果裴四想私吞……” “嗐, 县令老爷神机妙算还是知道了,看看,他们家这不是遭报应了……” “行了,少说两句……” “我偏说,他们家就想自己过好日子呢……” 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裴四麻木地站在人群里,看着周围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不发一言。 “滚!你们都给我滚出去!”裴五怒吼声从房间里传来。 “腿都断了能什么能……” “他竟然敢让县令大老爷滚,反天了……抓起来……” 裴四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县令拱了拱手,哑声道:“大人,草民带您去找玉矿。” 县令满意地点了点头,周围的村民激动不已。 “裴四!爹娘的灵堂还在这里!”裴五悲愤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县令眯起了眼睛,旁边的师爷刚要开口,就被裴四打断:“我弟弟他痛失双亲,情绪难免激动,还请大人不要责怪于他。” 县令十分大度地摆了摆手,“本官怎么会和一个小孩一般见识,走吧。” “四哥——”裴五几乎是声嘶力竭在喊他。 裴四深吸了一口气,扯起了嘴角,“大人请。” “啧,果然不是亲生,就是铁石心肠,不是个东西……”有人低声讥讽。 裴四垂下眸子,快步走了出去。 人群向院门口涌了过去,脸上或带着笑容,或带着讥讽,又或是罕见的同情与不忍,宁不为站在树下,湮没在这些人之中,而后猝不及防和刚出来的裴四对上了目光。 那是一个与宁行远截然不同的眼神。 冰冷又麻木。 但是却又无比熟悉,以至于心里一颤。 他曾看过这种眼神,从倒映的河水里,从某些回忆的水镜中,从别人的眼睛里—— 那是他自己的眼神。 * 玉泉村史无前例地热闹了起来。 临边的县令,掌管一方的太守,御史,甚至还有京城的郡王为了讨姑娘家欢心,不远万里来此地挑选上一块上好的玉回去雕琢,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裴四手里拿着刻刀细细地雕琢着一对镇纸,这是县令要献给太守的东西,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仔细雕刻。 旁边还有几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拿着刻刀跟他学。 裴家的土胚房早已换成了瓦房,只是普通地和村里一众漂亮大气的房屋有些格格不入。 “裴四哥!县里又来人了!让你带着去看玉矿呢!”有人满脸堆笑推门进来,还把手里的筐子放下,“这是我家新下的鸡蛋,你给小五哥补补身子。” 裴四点了点头,“你先去,我等会就到。” “哎,好嘞。”那人笑道。 有人趴在窗户上道:“咱们四哥真厉害,这手雕刻技艺出神入化,大家都喊裴大匠呢!据说京城皇宫的陛下和娘娘们都爱不释手,四哥,你将来会不会去京城啊?” 裴四摇了摇头,将手里的镇纸放下,对后面的小孩道:“你们继续。” 几个小孩明显有些怕他,低头认真刻着手里的玉。 “裴四哥你快点啊,别让贵人们等急了!我们先走了!” 裴四没搭理他,而是转身尽了里屋。 裴五坐在轮椅上,透过窗户看着院子外面的槐树发愣。 “小五,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裴四伸手给他把衣领整了整,“晚上回来给你做鸡蛋羹。” 裴五没搭理他,依旧看着树发愣。 裴四走到门口时,突然听见嘶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今天是爹娘的忌日,他们死了三年,我想去看看他们。” 裴五难得对他说这么长的一段话。 裴四脚步一顿,“我带你去。” “你不去接待那些大官么?”裴五问。 “小五。”裴四蹲在他面前,沉声道:“我一定会给爹娘报仇的,但是现在,我们得先好好活下去。” 裴五笑了笑,对他的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转动了轮子,轻声道:“走吧。” —— 入夜。 裴五躺在床上,拽着裴四不让他走,“陪我说说话吧。” 自从爹娘死后,他们两个之间说过的话屈指可数,一旦说话,必然会爆发争吵,通常是裴五暴躁地发脾气,他一声不吭地听着,然后再耐心地等着裴五消气。 裴五不想看见他,却又离不开他。 裴四坐在床边,低头给他掖了掖被子,“好。” 裴五笑道:“咱们好久没说过话了,你总是很忙。” 其实就算裴四不忙,他也很少和裴四说话,这几年裴五的身体日渐虚弱,即便裴四想方设法给他请了许多有名的大夫,也总不见好,就好像一块即将燃尽的木头,勉强维持着外形,但内里其实已经耗尽了元气。 “我以后多陪陪你。”裴四说。 “不用了,我知道你这么忙是为了帮我看病。”裴五扯了扯嘴角,“我也知道,你当初是迫不得已才和那狗官说玉矿的事情……” 裴四沉默不语。 裴五缓缓道:“四哥,改个名字吧。” 裴四低头看着他,“为什么?” “你现在是大人物了,出去总不能老实被人裴四裴四的叫,听着也不吉利。”裴五握住他的手,“以后你叫裴和光,好不好?” 裴四看着他,“那你呢?” “我就不改了。”裴五低声道:“没必要。” “那我也不改。”裴四说。 “那……我叫裴同尘。”裴五道。 “什么意思?” “我读书的时候,学过一个词,叫和光同尘。”裴五想了想,“藏其光,混尘垢,好坏相合……大概就是不要锋芒太露的意思。” “好。”裴四点了点头。 裴五笑了笑,“裴和光,裴同尘……还挺好听。” 裴四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地方不对劲,目光无措地看着裴五,“小五?” “哥,我有点害怕。”裴五说。 “不怕,有哥在,谁也别想再害你。”裴四使劲握了握他的手。 裴五撑着胳膊坐起来,从旁边拿出来一个小匣子,“给。” 裴四打开匣子,里面躺着块莹润的玉佩,上面九叶莲的纹路细腻又漂亮。 “这是你的亲人留给你的唯一一件东西,下次不要再随便当了。”裴五低声道。 裴四猛地扣上了匣子,“你才是我的亲人。” “哥,咱俩没血缘关系。”裴五说:“你看,我有时候骂你滚出我家,你都没办法反驳我。” 裴四红着眼睛看着他,“我又不是不知道你说的是气话。” “可气话照样伤人心。”裴五坐得有些累,没什么力气地靠在了他身上,“哥,对不起。” “和我没什么对不起。”裴四伸手把他抱进了怀里,力气有些大,但裴五没吭声。 裴五从前康健的时候比裴四还要高上小半个头,裴四背他都费劲,但是现在他瘦骨嶙峋,抱起来都没有种没着没落的感觉。 “哥,如果人真的有下辈子,那我想当你亲弟弟。”裴五低声道:“到时候……就能理直气壮不许你随便收别人给的玉佩……” “嗯。”裴四咬着牙点了点头。 “哥,我其实一点儿也不怪你。”裴五道:“你救人这件事没有错,错的是那些贪心的人,我……不该和你置气,当个好人又没错,我……最开始想好好读书,以后当个好官来着……可惜咱家供不起了……” “如果县令是个好官,你就能放心救人了。” 裴四抓住他的手,“小五,别说了。” “四哥,我也想要个玉佩。”裴五有些疲累的闭上了眼睛,轻声道:“和你这个一样,上面那朵花还挺好看的……” “好。” “小五,别睡。” “哥,我困了,让我睡吧……” “小五,小五?” 第144章 双镜(十九) 裴五的墓紧挨着裴老大和裴李氏。 裴四帮他和自己改了名字, 裴五的墓上写着裴同尘三个字,非要跟来的村民们有的小声嘀咕:“裴同尘,啥意思?” “可能是和灰尘一样?”有人摇摇头, 低声道:“这名字可寓意不好, 说不定是改名字改死的……” “瞧瞧, 裴家四口死了三口, 就剩了裴四一个, 他再厉害再能挣钱又咋样, 现在还不是孤家寡人……” “哎哟行了, 可积点口德吧,你就是眼红人家。” “可别瞎说,我才没有……我就是实话实说,我娘说了, 他小时候咱这儿来了个特别厉害的算命先生,给他批的命格就是天煞孤星, 看看, 刚长大就把他爹他娘他弟弟全都给克死了!” “嘿你越说越来劲是不是?” “行了, 别吵,小心裴和光把你们都给收拾了!” “嘁, 忘本的东西, 看看,给他自己的名字里边有光, 到了他弟就是尘了,什么东西!” 站在最前面的裴四转头冷冷地看了那几个人一眼,嘈杂声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但有人还是默默翻白眼撇嘴, “装什么装, 他弟死了他就不用伺候了, 高兴还来不及吧……” 裴四收回目光,抓着纸钱朝天撒了一大把。 纷纷扬扬的纸钱落在了坟头上,落在了熊熊燃烧着的火堆中,倒映在了裴四冰冷的瞳孔里。 又过了几天,玉泉村变得格外热闹。 “裴四说他发现了一块举世罕见的玉石!” “嗐叫什么裴四,人家叫裴和光,他现在可是县令身边的红人!小心裴大人砍了你的脑袋!”有人嘻嘻哈哈笑道。 “啧啧啧,了不得,一天到晚耷拉个脸,他要是早把仙人给的秘密说出来,咱们早就发财了,省得还被那个县令占便宜……” “哟,再过几天可不能叫县令啦,听说人家要升官啦!” “好家伙,这种狗娘养的玩意儿也能升官?” “能呗,谁让人家养了条会找玉石更会雕玉的好狗呢……” 几个人嘻嘻哈哈转过弯去,就看见裴四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们。 “四哥,你别听他们瞎说!他们都是小孩闹着玩不懂事的!”有人讪讪打圆场。 裴四扯了扯嘴角,却不见丝毫笑意,“县令来了吗?” “来啦!快到村口了!”有人远远地喊:“四哥快点去接啊,好像还来了个太守,嚯,好大的阵仗!” 裴四闻言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喃喃道:“人多挺好。” 玉泉村整个村子的人都乌泱泱地聚集在了村口,县令笑容满脸地骑在马上,凸出来的肚子一晃一晃,腰间挂着块上好的玉佩,师爷在他后面一边骑马一边扇扇子,他们旁边是一顶大气奢华的轿子,周围带着十几个侍卫。 “裴四啊,你说的玉石在什么地方啊?”县令居高临下的在马上睨了他一眼。 裴四拱手道:“还请大人和太守大人移步。” “好,走!” 裴四微微一笑。 半个时辰后,玉泉村烧起了冲天大火,火光将半边天都映照得通红,红得仿佛要滴下血来。 村子里的村民身上燃着火,惊慌失措地四处奔逃,然而却发现无论如何都跑不出玉泉村。 县令哀嚎着在地上打滚企图扑灭身上的火,痛苦地喊叫着手下,但他的手下同样忙着逃命,根本无法顾及到他,师爷在和一个村民抢水缸里的水,被人拿着斧头重重地砸在了脖子上,呲出一大片血花。 太守被手下的侍卫包围着站在村口,怒吼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裴四去哪里了!?” “大人,这村子好古怪!好像是鬼打墙了!” “大人小心火!快快!救火!” 裴四站在村口,看着冲天的火光和从村子里传来的痛苦的哀嚎声,脸上却波澜不惊。 他手里拿着本薄薄的书。 这是宁行远不小心落下的一本古怪的书,他看懂了,本来想着如果宁行远真的回来,他还可以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宁行远,但是现在看来不用了。 他从来没奢望过能被宁行远带走,他只希望能好好跟宁行远告个别,但他没做到;他只想着一家人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但同样被他给毁了。 宁行远大概怎么都想不到,他落下的这本书会被自己用来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 之前在裴五墓前一直碎嘴的那个人面容惊恐地朝着他跑来,大声喊:“四哥救我!救命!” “裴四!裴四快救火!”给他送鸡蛋的那个人。 “四娃子!快救救大爷!”是他大伯。 “裴四!本官命令你!快救火!”县令嘶吼出声。 裴四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们,然后抓起了手里的一把纸钱,猛地扬进了火里,火瞬间烧得更凶了。 他微微一笑,“一路走好。” 熊熊的火焰瞬间湮没了所有的求救与哀嚎。 裴四伸手将那本书扔进了火里。 “哎大公子!这可使不得啊!”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个青年,一把将那本书从火里捡了回来,扑灭了上面的火星,还仔细地用袖子擦了擦灰尘,双手拿着书恭恭敬敬地将书递回给他,“大公子,您的书。” 裴四从来没有被人喊过公子,更没有被人这么恭敬地喊过,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那青年抬起头来,容貌看起来憨厚又老实,笑道:“在下是旁支的宁帆,大公子不认得我了?” 裴四神色紧绷,警惕地看着他。 “大公子想收拾这群小小的凡人,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在下有更好的办法。”宁帆笑道,见他没有回答,以为是他同意了自己的话,一甩袖子,几张紫色的符纸落了进去,瞬间血煞之气冲天。 “大公子,这样,他们这群凡人的魂魄便会永远被困在这里……”宁帆上前一步,“此事在下对天道发誓,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裴四又退了一步,“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宁行远。” 说完转身就跑。 “哎,大公子!”宁帆愣了一下,“等等在下!在下愿为大公子效犬马之劳!” 裴四一口气往前跑了很远,不知不觉就跑到了之前宁行远离开的地方。 凡间界无法御剑,宁帆只好在他背后穷追不舍,远远地喊:“大公子——” 裴四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冷不丁撞到了一个人,然后被人扶住了肩膀。 “跑什么呢?难不成咱们还真有感应,你知道我今天来?”熟悉的声音在裴四耳边响起。 裴四愕然抬头,便看到宁行远正笑着看向他。 跟在后面的宁帆看着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同样一脸愕然。 他吓得往后踉跄了一步,面色一片惨白,“你、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来接你。”宁行远道:“我已经查清了当年的事情,本来想立刻回来带你走,但是被一些事情拖住了脚步,刚处理完我就来接你了。” 裴四又往后退了一步。 宁行远比三年前样貌变了不少,变得更加成熟,带着世家公子的温润矜贵,又不自觉带着上位者的笃定与从容,让人不敢靠近。 但他依旧很耐心,半点不见外地拉住裴四的手,无奈道:“躲什么,你身上怎么这么多灰?去哪儿玩了?” 裴四猛地抽回了手,将那本书藏在了背后。 “好吧。”宁行远拍了拍他的肩膀,“带我去你家?” 这里离得玉泉村有些远,但是仔细看还是能隐约看见发红的火光,裴四一把拽住了宁行远的手,“别去!” 宁行远愣了一下,但是见他脸色难看,还是很顺从地点了点头,“好,不去,你到底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还是……又挨打了?” 似乎在宁行远心里,他还是那个沉默又别扭的少年。 裴四神色复杂,拽着他往前走了几步,让远处那火光正好背对着宁行远,他低声问:“你真的打算带我走吗?” “当然,只要你愿意。”宁行远点了点头,“上次锦舟同我说,我们临走前好像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便猜到是你,只是当时来不及再回来。” 裴四愣了一下,“你不生气?” 宁行远疑惑:“我生什么气?” “你走时……我都没来送你。”裴四道。 “这有什么。”宁行远不急不缓道:“你可是我的双胞胎亲哥哥。” 裴四闷声道:“你不是说我是弟弟吗?” “咳,我都调查清楚了,你是哥哥……这件事情说起来太复杂,等回了十七州我再好好跟你说。”宁行远“好了,这下你总该高兴了吧?” 裴四扯了扯嘴角。 “那你愿意跟你弟弟走吗,哥?”宁行远看起来很开心,整个人好像在发光。 裴四的目光越过他,看向那蔓延至天际的血色火光,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先回去跟你养父母说一声吧。”宁行远想拉着他转身,却又被裴四拽住。 宁行远迟疑道:“不同他们说吗?虽说你随时都可以回来探望他们,但总归说一声比较好。” 裴四摇了摇头,“他们都死了。” 宁行远愣住,“怎么会?” “病死的。”裴四看向他的目光悲伤又复杂,声音透过火光沉沉地压了下来: “宁行远,带我走吧。” 第145章 双镜(二十) 宁修被烟呛得咳嗽了好几声, 但还是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去看那冲天的大火。 “娘亲~”他被褚峻抱在怀里,使劲搂着褚峻的脖子,软乎乎地喊他。 “嗯?”褚峻转头看他。 宁修指着大火, 奶声奶气道:“好多~白白的~在哭~” “嗯。”褚峻抱着他转了个方向, “不喜欢就不看。” 宁修四处张望, “爹爹~去哪里~啦?” “去找人了。”褚峻语气淡淡道。 “房房~叔叔?”宁修歪了歪头。 “嗯。”褚峻抱着他离火堆远了一些, “刚才教你的都记住了吗?” 宁修开心地带点了点头, 掌心浮现出一大团灿烂的金色灵力, 他挥动着小手, 包裹住一团绿叶,然后送进了褚峻的袖子里,“哒!” 这样! 褚峻道:“自己小心, 半点都不许留在手里, 懂吗?” 宁修摊开小手给他看,“娘亲~没有呀~” 褚峻捏了捏他的小手,“不错。” 然后往他嘴里塞了颗糖。 “呀~”宁修眼睛亮了一下,乖巧地亲了亲褚峻的脸, 小声道:“不能~告诉爹爹~会~生气哒~” “嗯。”褚峻点了点头。 宁修一脸满足地吃着糖,嘴里的糖快要完全化开的时候, 终于看见了他爹。 宁不为臭着张脸, 手里还拽着个人,那人浑身的衣裳被烧得破破烂烂,脸上黑一道灰一道,不知道是被烟熏得还是难过, 眼睛通红。 宁不为将他放开, 拍了拍衣服上的灰。 房晚臣对着那大火愣愣地看了一会儿, 才使劲抹了把脸, 转身对宁不为作揖,哑着嗓子道:“多谢乘风兄救命之恩,是我给你和褚兄添麻烦了。” 宁不为冷冷地盯着他,“你做这些毫无意义。” 房晚臣低着头沉默。 他们已经知道了当年玉泉村大火的真相,但是幻境并没有结束,幻境正在逐渐崩塌,如果在大火灭掉之前还找不到出去的办法,那么他们唯一的下场就是也随着幻境化作灰烬。 宁不为抽出了朱雀刀,“事到如今,让那些怨魂消失是唯一的办法。” 就在他要动手的时候,房晚臣突然道:“乘风兄,且慢!” 宁不为目光不善地看着他,“你——” “我在裴五的墓中找到了这个!”房晚臣摊开手掌,那是一块和他腰间挂着的一模一样的玉佩。 只是一个是幻境之物,一个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也许……这玉佩和我身上戴着的完全一样。”房晚臣将手中的玉佩和腰间的玉佩试图合二为一。 两枚玉佩靠得越来越近,周围的幻境也开始逐渐扭曲,这次宁不为没有阻止,眼看两枚玉佩就要完全合上,突然一阵罡风刮过。 房晚臣手中的玉佩落在了一只苍白的手里。 房晚臣被风迷了眼,抬着袖子挡风,再放下时便发现眼前突然多了个陌生人。 “你们是什么人?”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裴和光扫过他腰间的那枚玉佩,看向了对面的宁不为和褚峻,微笑道:“乘风,景和太尊,别来无恙。” “裴和光。”宁不为看向他的眼神格外复杂。 裴和光这次没有再似是而非地给他自己是宁行远的错觉,只是笑得有些遗憾,“你从来都不肯喊我和行远哥,行远总是念叨。” 宁不为冷冷地盯着他,“到底——” “到底哪个是行远,哪个是我?”裴和光替他把没说完的话说了出来,笑道:“有时候我们自己都分不清楚,更不要说你了,不过,行远和他那根伴生藤大部分时间都形影不离。” 可正如裴和光所说,他们自己都分不清,那些对宁不为而言过于久远的记忆,他根本分不清什么时候藤在,什么时候藤不在。 “宁行远到底是怎么死的?”宁不为握紧了手中的朱雀刀,“是不是你动了手脚?” 裴和光轻轻地叹了口气,无奈道:“乘风,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宁不为手中的朱雀窄刀在微微颤抖,又被他下了大力气压制住。 “你可以杀了我。”裴和光笑得很平静,“只是你又怎么知道,你杀的……到底是不是你以为的那个宁行远呢?” 宁不为眼中压抑的愤怒几乎要喷薄而出,他咬牙道:“宁行远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恨他?你养父母和你弟弟的事情又不是他的错!” “这当然不是他的错,行远也是我的弟弟,还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他待我极好,我怎么会恨他。”裴和光叹了口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行远这个人……没人能恨得起来,他太好了。” “世上有些事情,不是简单的爱恨就能解释得清的,总有许多无可奈何的时候,”裴和光看向站在一旁的褚峻,笑得有些意味深长,“比如有些人好像对你情深不悔,但其实从头到尾都在利用你…… 我说的对吗,景和太尊?” 褚峻目光微冷。 “你有话说清楚!”宁不为有些暴躁地看着裴和光。 这种模棱两可的挑拨离间别人用也就罢了,放在裴和光身上,尤其他还曾顶着宁行远的身份,在宁不为看来便格外反感抗拒。 裴和光拢袖道:“景和太尊早早便算出自己命有死劫,早在六百年前便开始替自己打算准备……所以乘风,你猜他是为你拓海塑骨之后你应了他的命劫,还是因为他早就算出自己有命劫,干脆将计就计,给你拓海塑骨,让命劫应在你身上?” 拓海塑骨分生机给他,确有命劫相应,但如果褚峻早就知道自己会有命劫呢?与其让命劫不知何时落在不可控的人身上,倒不如一开始就让应他命劫的这个人在自己的掌控范围之内。 褚峻心思缜密,鲜少会让事情超出自己的预期。 裴和光摇了摇头,道:“行远说你心软,我倒觉得你是好骗,不信你现在直接问他,问问他到底是因为宁故救了他才给你拓海塑骨,还是因为从头到尾就想利用你破命劫。” “花言巧语。”宁不为冷冷看了他一眼,转头看向褚峻,“姓褚的,你自己说。” 宁修被褚峻抱在怀里,好奇地看向裴和光。 裴和光冲他温柔地笑了笑,宁修眨了眨眼睛,把小脑袋埋进了褚峻怀里。 褚峻顶着宁不为笃定的目光,却沉默着没有回答。 宁不为很是愣了一下,皱起眉道:“褚峻?” 褚峻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在帮你拓海塑骨前,我确实一直在找能应命劫的合适人选……分一缕生机给你,命劫便必然落在你身上。” 宁不为愕然地看着他,然而褚峻依旧是神情淡漠的样子。 “破命劫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死破,他现在也许因为还有时间慢慢找别的办法,可若命劫时间到了,你猜他是会心甘情愿去死,还是——”裴和光微微一笑,“选择用你的命来破劫?” “你闭嘴!”宁不为冷喝了一声。 “宁乘风,你从头到尾就被他耍得团团转!”裴和光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宁不为,厉声道:“他分给你生机,他给你拓海塑骨,他给你修补破损的丹田和经脉,甚至哄得你和他结了道契,你现在的识海对他来说可以随意出入,他随时都能轻而易举地捏碎你的丹田击毁你的神识要你的命!但是反过来呢?”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是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兄弟反目,夫妻成仇,你见的还少吗!?” “你现在道心迟迟立不起来,还要继续放任自己沉湎在他给你的这些虚假的谎言里?” 宁不为手中的朱雀窄刀嗡嗡作响,撩起眼皮看向褚峻,道:“他说的全都是真的?” “嗯。”褚峻应了一声。 宁不为拿起了朱雀窄刀指向了褚峻,褚峻怀里的宁修似有所感露出小脑袋来,又被褚峻伸手轻轻按了回去。 “呀~”宁修不满地哼唧了一声。 宁不为满面寒霜,整个人突然暴起,缠绕着黑雾的朱雀窄刀朝着褚峻劈去,旁边的房晚臣惊呼出声:“乘风兄不要!” 他身后的裴和光微微一笑。 谁知宁不为手中的朱雀窄刀不等碰到褚峻,就猛地调转了方向,猛地劈向了拢袖而立的裴和光。 谢酒赶忙出剑,然而到底是晚了一步,朱雀窄刀擦着他的袖子劈向了裴和光,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在了半空,刀刃与屏障相撞擦除一串耀眼的火花,发出令人牙酸的撞击声。 裴和光站在屏障后失望地看着宁不为。 宁不为黑眸中泛起丝丝缕缕的猩红,面色不善地盯着他。 裴和光轻飘飘地一挥袖子,一股无形而磅礴的力量猛地将他连人带刀掼了出去。 宁不为后退十几丈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执迷不悟。”裴和光敛起了笑,“他真是将你哄得晕头转向。” 宁不为手腕一翻,朱雀窄刀中的黑雾猛地翻腾滚动,刀身中尖厉的哭啸声与玉泉村地底怨魂的哀嚎呼应在一处,他脚下用力,整个人飞身而起,力带千钧之势再次劈向了裴和光。 “我的人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第146章 枯骨(上) 这一刀即便是裴和光接下也有点吃力, 周围的火势因为刀气而剧烈扭曲,他的动作看似轻松,但脸色已经微微发白。 “师父!”旁边的谢酒见状想要上前, 却见裴和光抬起手来制止了他。 “在群怨幻境中动用邪气, ”裴和光气定神闲地将手负于身后, 看向双眸猩红的宁不为, “你还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宁不为刀尖往下, 声音里全是冷意, “当年我师父来玉泉村遇到偷袭, 也是你搞得鬼。” 裴和光微笑道:“晏锦舟确实是个聪明人,或者说她比你们所有人都聪明,她发现了我的存在, 从巽府宁城一路追查到了玉泉村, 甚至推断出了当年的事情……抛开其他不谈,我还是很欣赏她这个人的。” 宁不为死死盯着他,“是你害死了她。” “怎么能是我呢?”裴和光气定神闲的看着她,“只能说她聪明反被聪明误, 天才总是很自负,就像行远一样, 所以她才在群怨幻境里消磨了太久的时间受了重伤……不过真要论起来, 到底是谁害的你心里不清楚么?如果不是你一意孤行非要调查宁家的事,她会为了你来到玉泉村?” 宁不为目光一颤。 裴和光叹了口气,“当年晏锦舟合体大圆满的修为都险些折在这里,你觉得你一个道心都未立起来的化神期又能坚持多久?” “你到底想做什么?”宁不为冷声问。 “我到底想做什么……”裴和光看向周围铺天盖地的大火, 笑道:“你这种从小到大都养尊处优的小公子是不会懂的, 不过, 也许可以问问景和太尊。” 说完, 竟是直接飞向了旁边一头雾水满脸懵的房晚臣。 房晚臣吓得向后趔趄了两步,就被裴和光扣住了手腕。 “这位、这位壮士!”房晚臣白着脸道:“你冷静一些!有什么事情咱们可以出去再说,我们可以讲道理!” 裴和光眼角抽搐了一下,“……壮士?” “你、你会飞啊当、当然是壮士!”房晚臣瞄了他一眼,趁机猛地挣开了他的手,跑向宁不为,“乘风兄救命!” “小五!”裴和光面色一沉。 宁不为提着刀直接越过房晚臣,拎起他的衣领扔向褚峻,褚峻单手接住将他挡在了身后。 房晚臣心有余悸地擦了擦额头的汗。 宁修趴在褚峻的肩膀上看着他,软乎乎道:“房房~叔叔~不怕怕~” 房晚臣冲他弯起眼睛笑了一下,“叔叔不怕,叔叔就是有点热。” 宁修伸手指着他的身后,“呀~火~” 房晚臣又忙着踩衣摆上燎到的火。 另一边,宁不为拦在了裴和光面前,冷声道:“轮回转世已完全是另一个人,他现在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裴和光微微偏头,“谢酒。” 谢酒闻声而动,手中执剑直接冲向了宁不为。 宁不为抬刀相抗,和他再次交手,裴和光则落在了褚峻面前。 “景和太尊。”裴和光脸上带着淡淡的笑,“这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情,你又何必插手?咱们都是凡间界的人,与其两败俱伤,倒不如一起合作。” 褚峻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你算什么东西。” 裴和光脸上的笑容变冷,“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无形的威压在周围碰撞激荡,房晚臣只觉得胸中憋闷,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鼻子,却摸到了满手的血,然而不等他惊讶,一股无形的力道就将他完全笼罩了起来,令人窒息的压力顿时消散地无影无踪。 幻境之中再开虚空,整个群怨幻境开始变得支离破碎。 桑云站在高处,拿出一道符燃了扔到空中,只见远处大火漫天,下方邪气四溢,鬼啸魂泣,上方虚空乍开,两股威压沉沉压在上面不肯相让。 “疯了么?”她喃喃道。 大黄从纳袋里冒出头来,震惊地瞪圆了狗眼,“是乘风和太尊!他奶奶的真是疯了,要是这个群怨幻境崩塌,别说双镜县,得死多少凡人?这他娘的不是造孽吗!?生怕天雷劈不死他们?疯了疯了!你还愣着干嘛快去阻止他们啊!” 桑云皱眉道:“我没有修为,如何阻止他们?” “你不是能通晓世间万物吗?那看看最后结果怎么样啊?”大黄急得汪了好几声。 桑云低头看它,“你如何知道?” “汪,你先别管大爷怎么知道的,你是宁行远的朋友,乘风是宁行远的弟弟,你要眼睁睁看他去死吗?”大黄叫道。 桑云指间微动,面色一滞,有些诧异地看着大黄,“你是行远带走的那只狻兽?” “狻什么狻,爷只是一条普通无辜的小土狗。”大黄抖了抖耳朵,又反应过来,“姑奶奶诶,你快想办法啊!” 桑云这次直接两只手一起掐算起来,半晌后摇摇头,“算不出来。” 大黄急得想从袋子里面蹦出来,“怎么办,宁修还在,我得去找他们!一个两个就没个靠谱的!让他们看孩子他们只会带着孩子打架!气死狗了!” 说完,竟是直接冲破了桑云的束缚,往火海那边冲了过去。 小黑龙冒出头来打了个哈欠,“嘤?” 桑云思量片刻,也紧跟了上去。 与此同时。 宁不为的刀落在了谢酒的侧颈上,却在快要贴近皮肉时猛地收住。 谢酒愣了一下,紧接着手中的剑飞起打开了朱雀窄刀,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去。 火焰从旁边蹿出来,又被阴邪的气息给生生逼了回去。 褚峻抱着宁修站在原地未动,裴和光也看似心平气和地负手站在那里,但实际上虚空之中两个人已经交手了几百回合,但仍旧未分出胜负。 房晚臣茫然地看着他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和宁修大眼瞪小眼,小家伙显然比他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两只手抱着块糖啃得正欢。 裴和光笑道:“太尊不肯用出全力,到底是有什么顾虑——” 话音未落,一道猛烈的刀风便直冲他后背而来。 “打你用不着他!”宁不为狠戾的声音紧接着传来。 裴和光闪身躲过,回头便看见谢酒半跪在大火前,身上还被捅了好几个大窟窿。 他冷笑道:“没用的东西。” 谢酒又吐了口血,惭愧地低下了头。 宁不为刀光至,裴和光与褚峻便不得不从虚空中退了出来,原本正在疯狂坍塌的幻境又开始稳定了下来。 裴和光一甩袖,直接挡住了朱雀窄刀的攻击,却没有挡住上面紧随而至的黑雾。 原本只是缠绕着刀身的黑雾猛然暴涨,像是嗅见了猎物的恶狼,成群结队气势汹汹地肆虐开来。 裴和光脸色顿时一变,宁不为也愣了愣,朱雀窄刀上的黑雾却好像疯了一样想将裴和光吞噬进去。 凄厉的哭嚎声仿佛刺穿了宁不为的耳膜,他死死握着手中的朱雀窄刀,眼前一阵模糊,再清晰起来时,他便看见了令人震撼的一幕: 他们几个人站在玉泉村的大火中央,而从这里望去,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全都是累累白骨,缠绕在上面的是无数枯萎的藤蔓,干枯焦黑的藤蔓从尸骨的眼眶和骨骼缝隙中爆出,禁锢着他们丝毫不能动弹。 密密麻麻如同蔓延不绝的山脉,累累白骨之下,是滚烫不绝的猩红岩浆,试图将那些白骨卷进去,无数白骨嘶吼挣扎,声声泣血,却于事无补。 而再远处,是一座被焦枯藤蔓缠绕的巨大城池,城池中央一株枯黑的藤蔓高耸入云。 凄风厉号,耳边却仿佛有人在轻声叹息。 宁不为有一瞬间的怔忪,然而一道冷淡熟悉的声音穿破层层鬼泣魂喊,越过无数累累白骨和焦枯蔓延的藤蔓,清晰地落在了他的神魂上,“宁乘风!” 宁不为猛地惊醒,惊醒的瞬间,他恍惚间看到了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上面包裹着一团灿烂的金光,轻轻地在他的心口抓了一下。 剧烈的疼痛随之从四肢百骸传来。 他低头,就看见一只苍白的手正在抓着他的灵根往外扯。 宁不为眼前一阵阵发黑,但手中的朱雀窄刀却不曾放慢速度,直接冲那只手砍去,然而却丝毫没有阻拦住那只手的动作,反而将被强行粘合起来的朱雀窄刀重新打回了碎片。 紧接着一柄通体绯红的长剑直接刺向了那只手,裹着金色灵力的太极印将他的灵根重新推了回去,将他整个人牢牢包裹在一处,随后他就被人扶住了肩膀。 冲天的杀气直接扑灭了长久不熄的无尽火焰,整个群怨幻境剧烈的震荡起来,地底的累累白骨似有所感,仰起了骷髅头,伸长了手臂想去抓那柄绯色的长剑,可一旦靠近又被无情地绞碎成了粉末。 ‘渡了我们吧……’ ‘求您……求您……’ ‘生生世世愿为您驱使……帮帮我们……’ ‘帮帮我们……’ 褚峻站在赤渊剑后,漠然地看着哀嚎的怨魂和挣扎的白骨,周身雪白的衣衫变得殷红,浓郁的血腥气铺天盖地压了下来,靠近的白骨无一例外全都化作了齑粉。 “你敢!”裴和光怒喝一声,手中结印,原本熄灭的大火又重新燃烧了起来,整个玉泉村拔地而起,带出了底下无数血色的怨魂,与赤渊剑相撞在一处,霎时间狂风大作。 “本尊有何不敢。”褚峻冷漠地看着底下的无尽白骨,如画的眉眼冷淡到了极点,血衣猎猎,“人都杀得,遑论枯骨。” 裴和光怒极反笑,“好你个卑鄙无耻的褚峻!” “快住手!”一道惊诧的女声从火光外传来。 紧接着一个身躯庞大的异兽越过火光而来,叼起了一手抱着宁修一手扶着宁不为不知所措的房晚臣,将两大一小扔到了自己的背上,震耳欲聋的兽嗥响彻了整个幻境。 宁不为只觉得眼前的这些白骨怨魂与巽府宁城的白骨怨魂纠缠交杂在一处,手中重新凝聚成形的朱雀窄刀剧烈地挣扎,努力试图挣脱他的束缚,黑雾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湮没在里面。 “爹爹~” “乘风兄!” 远处的哭啸和近处房晚臣宁修的声音模糊在一处,笑声和哭声忽远忽近,无数声音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气势汹汹地冲进他的神魂里。 “宁乘风,你想见你爹娘吗?” “想给你爹娘报仇吗?” “你只能修无情道,只有无情道才能让你无坚不摧!” “宁乘风,你想想你害死了多少人?” “没有人能帮你,他们都会被你害死……” “天煞孤星嘛,师友亲人都死绝了,离远点吧。” “好重的邪气……哈哈哈,原来是个魔头……” “巽府如今寸草不生,都是宁家的错……” “凭什么活下来的是你宁不为?” “你看,不管是宁行远还是褚峻,从来都没有相信过你,他们都有事情瞒着你……你从头到尾都被人耍得团团转!” “他从头到尾都在利用你……” “在帮你拓海塑骨前,我确实一直在找能应命劫的合适人选……分一缕生机给你,命劫便必然落在你身上……” “道心不立,你凭什么出去?” “乘风,你修不成无情道的……” “哈,你找不到自己的道了……懦夫!” “你看,我们才是一种人,乘风,乘风……” 仿佛有无数骷髅鬼手从朱雀黑雾中伸了出来,气势汹汹地撕扯着他的神魂,每一个都要凑到他的耳边窃窃私语,嬉笑怒骂不止。 “你做了多少孽?道心,你立啊,你立什么?无情道你修不成,你能修什么哈哈哈哈!你什么都修不成,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你背着这么多神魂干什么?啊?你难道还想救他们?虚不虚伪啊宁不为?” “你师父怎么跟你说的,你为什么就是不听话!?” “乘风……乘风……算了吧,算了。” 他恍惚睁开眼睛,看见了面前的李笑寒和宁故。 “好了,乘风不怕。”李笑寒伸手抱住了他,“娘知道,娘都知道,你不容易,咱们不修了,咱们什么都不修了。” 宁故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爹和娘来带你走,这次不会再将你抛下了。” 宁不为握紧了手中的朱雀窄刀,瞳孔有些涣散,声音喑哑:“爹……娘……” 李笑寒和宁故站在那里,身后还站着微笑的宁行远和晏锦舟,再远处,是闻在野和阿凌,还有宁城他熟识的那些人。 他紧握着朱雀窄刀的手缓缓松开,眼睛酸涩,“哥。” 宁行远笑着冲他招手,晏锦舟抱着胳膊懒洋洋地看着他。 “别这么累了,你不适合修道。” 无数熟悉的声音层层叠叠交织在一起,化作了一句话,由上及下轰然落在他的头顶,震聋发聩,好像让他一瞬间清醒了过来。 宁不为艰难地眨了一下眼睛,试图想起自己到底在干什么,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是周围全都是乱糟糟的,李笑寒宁故的身影和裴老大裴李氏的身影交织在一起,他一会儿是裴四,一会儿是宁乘风,他好像在找裴五,又好像在找宁行远。 “爹……娘……”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来。 一样的,他和裴四一样的,他们……他和宁不为一样…… 他是谁? 他是……宁乘风,不,是裴四,他叫裴和光……不对,不对,他是谁? “宁乘风!”带着怒意的声音如狂风过境,凛冽浓郁的杀意和血腥味席卷了所有的黑雾与骷髅,将那些疯狂的复杂的古怪的支离破碎的幻境统统压碎,站在他面前的宁故李笑寒裴老大裴李氏宁行远裴五等人全部都被压成了齑粉。 一双冰冷淡漠又极其漂亮丹凤眼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清泠又极具压迫感的声音落在了他的耳朵里: “你再不清醒,我就给宁修找个后爹,把他炼回玲珑骨!” 原本松松握着朱雀窄刀的手指骤然收紧,快要溃散的黑雾霎时间又变得浓郁起来,浑浑噩噩的神魂将那抹企图代替自己的神魂彻底绞杀在邪气中。 空气中传来一声尖啸。 宁不为猛地睁开了眼睛。 第147章 枯骨(下) 无边无际的识海中, 入目间全是断壁残垣,上空黑沉沉一片,邪气四溢。 宁不为盘腿坐在地上, 面前是一颗拳头大的黑色丹田, 再往下, 是一根粗壮的金色灵根, 只是因为被生生扯出又被逼了回来, 那灿烂的金色看上去有些黯淡。 每个修士修炼之初, 都喜欢把识海打造成自己最喜欢的模样, 即便是像宁修这样懵懂无知的稚儿,都会把自己的喜欢的东西用灵力在识海里复刻下来。 宁不为最开始的识海并非这般模样。 他曾经在识海中造出了一座城,每条街道, 每块砖瓦, 甚至是墙头上的爬山虎,都和巽府宁城一模一样。 城的中央是宁府,宁府的中央是澹怀院。 院里有两棵桂花树,有大片的九叶莲, 有蜿蜒曲折的连廊,在廊下一抬头, 便能看见远处的沉月山。 再后来, 识海的城池旁多了一座岛,岛上有花有草,有上课他最喜欢的课室,窗外有他喜欢看的青松, 还有他时常去的自省阁, 还有褚峻住的房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宁修和他确实很像, 他儿子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全都造出来,而他则直接将自己喜欢的城池和岛屿照搬进了识海里。 只是万玄院的这座岛在识海中之建了一半便戛然而止,从此他的识海里面一片狼藉。 最开始宁故和李笑寒出事便是他逼迫自己接受,然后藏起来假装忘记,到后来习以为常,宁家出事,宁行远陨落亦是,后来不管是闻在野的死还是晏锦舟和阿凌的死,又或者是褚峻和万里的离开,他都采取同样的方式,面上轻描淡写,实际自欺欺人。 他做不到真的无情。 他修不成无情道——从他在临江城把宁修从半空扔掉又拽回来,或者从更早,从他没有狠下心将宁修炼回玲珑骨而是把小东西揣进怀里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修不成。 宁不为看着面前遍地狼藉的识海,面前漆黑的丹田上开始层层脱落,最后变成了最初晶莹剔透的模样。 破而后立,这一次他终于可以自己选择要走的道。 —— “爹爹~哇!”宁修的哭声在嘈杂嘶哑的鬼叫声和坍塌声里格外清亮。 宁不为艰难地睁开了眼睛,腹部和心口顿时传来阵阵剧痛,险些让他直接又昏死过去。 “爹爹~”宁修小脸上都是泪趴在他身上,两只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一边哭还在一边使劲。 宁不为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都金光闪闪,腹部和心口上的伤正在缓慢地愈合着。 他脑子现在还有些发懵,全都是血的拍在宁修的小脑袋上,刚要说话就喷出了一口血。 宁修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了,手里攥着的半块糖已经化得黏黏糊糊,他呆呆地看着宁不为,带着哭腔喊他:“爹爹~” “哎,没事。”宁不为咧嘴冲他一笑,结果露出了一排染血的牙。 宁修懵了一瞬,顿时嚎啕出声:“哇——娘亲!救爹爹!” 这下哭得说话都不磕巴了,简直中气十足。 宁不为用拇指给他儿子擦眼泪,结果糊了他一脸血,有气无力道:“你爹没死呢,不用嚎这么大声。” 褚峻一身煞气落在了大黄背上,房晚臣承受不住这浓郁的煞气,直接昏了过去,连大黄都苦着脸呜咽了一声。 宁不为看着他一身红衣自带煞气的模样愣了一下,很快又回过神来,“裴和光呢?” 褚峻声音发冷,“跑了。” 宁不为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刚才混乱的记忆回笼,愕然道:“刚才那是——” “你差点被他夺舍。”褚峻身上的煞气愈发浓郁,“之前你身上被种的心魔虽然被除掉,但和他之间的关联并没有断,他应当早就有这个打算。” 宁不为从来没想过有人会这么想不开夺他的舍,但一想到这几百年都有人在暗处盯着他的壳子,顿时一阵恶心。 如果不是褚峻喊了他一声……后果不堪设想。 “裴和光此人阴险狡诈,以后遇到绝对不能掉以轻心。”褚峻看向周围崩塌的火海,“群怨幻境已毁,该离开这里了。” 大黄闻言刨了刨爪子,苦着脸道:“太尊,您收一收身上的煞气,我快驼不动了。” 褚峻垂眸默念了句什么口诀,一袭红衣瞬间变得雪白干净,原本浓郁的血腥煞气顿时消失地无影无踪,又成了那个淡定从容了景和太尊。 “哇~”宁修赞叹了一声,走了两步抱住了褚峻的宽袖子,“娘亲~好看~” 娘亲是最好看哒~ 褚峻伸手将他抱了起来,抬头看向远处的山崖。 站在山崖上桑云朝着他行了个礼,小黑龙便从她的纳袋里钻了出来,激动地飞向了宁不为和大黄。 大黄怒吼一声,踏碎了脚下的烈火。 宁不为准备闭眼调息的时候,余光却瞥见了谢酒,只见他浑身是伤奄奄一息跪在地上,他皱了皱眉,刚要开口说话,心口突然传来一阵刺痛,眼前兀地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宁修呆呆地看着昏过去的宁不为,又看看刚才两根手指就把他爹给捏晕的他娘,小嘴巴都张成了圆形。 “嘘。”褚峻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了唇边,面不改色地看着他儿子。 宁修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也学着他的样子伸了根手指放在嘴边,乖巧地跟他学,“嘘~” 褚峻脸上露出了个浅淡的笑,伸手将宁不为揽进了自己怀里。 宁修舔了舔自己手指上的糖渍,打了个哈欠,跑到了褚峻和宁不为中间,左右看了看,试图趴在他爹身上。 然后被褚峻两根手指捏着领子放到了自己的腿上。 “你爹爹很累,别吵他。”褚峻道。 “哒~”宁修在他腿上翻了个身,坏心眼地把手上的黏糊糊的糖渍抹到褚峻的袖子上,奶声奶气道:“修修~也~累哒~” 褚峻拿出手帕仔细给他擦着小手。 宁修小声道:“娘亲~爹爹这里~” 他指了指宁不为的心口,“好大的发发~” 说着又皱了皱眉,“吓人~不喜欢~” 跟好看伯伯送给他的花花一点儿都不像,又黑又红,还冰冰哒,讨厌! “嗯。”褚峻垂眸看了一眼熟睡的宁不为,“抓干净了吗?” “干净~啦!”宁修骄傲地蹬了蹬自己的小短腿,“全部~给~娘亲啦~” 褚峻又从袖子里拿出来一小块糖。 宁修瞬间坐直了小身板,乖巧地张大了嘴巴。 谁知褚峻却将那块糖一分为二,不等宁修抗议,又把其中的半块分成了两瓣,把其中一小块塞进了宁修的嘴里。 宁修含着糖,眼睛却盯着他手里剩下的糖块,含混不清道:“凉亲~我哒~” 褚峻十分淡定地将糖收了起来,“下次再吃。” 宁修郁闷地趴到了他腿上,安静了一会儿又不老实地往他袖子里钻。 褚峻知道他想找糖,淡定地由着他胡乱钻,等没了动静,将小家伙从袖子里掏出来,果然已经睡着了。 宁不为脸色惨白地靠在他怀里,手里还紧紧攥着朱雀窄刀。 褚峻伸手想把刀拿出来,就见宁不为皱了皱眉,似乎很艰难地想睁开眼睛。 “是我,褚峻。”他低声道。 宁不为的手微微一松,但仍然攥得很紧,迷迷糊糊地嘟囔,“混账东西。” 褚峻:“…………” “老子早晚劈了你。”宁不为咬牙切齿。 褚峻:“……没大没小。” 宁不为在他怀里动了动,又被他一把按住,“松手,好好睡一觉。” 用力到骨节发白的手指不情不愿地松开刀,脑袋一耷拉,整个人像是卸了力气,瘫在了他身上。 褚峻握住了朱雀窄刀,刀身顿时吓得瑟瑟发抖,拼命想往宁不为身上靠,褚峻轻笑一声,指尖微动,窄刀就全都散落成了碎刀片。 * 双镜县,玉泉村。 躺在院子里的人陆陆续续地醒了过来,惊诧地看着对方。 “刚才……怎么了?” “我好像做了个梦。” “我也是!梦见了好多村民,还有什么裴四裴老大!” “没错没错,他娘的!看得老子憋屈死了,恨不得上去帮裴四杀了那个狗官!但是就是死活动弹不了。” “没错没错,不过最后裴四烧死那群人的时候真的大快人心呐!” “但这未免也太过了吧,那可是上百条人命啊……” “娘老子的,你怎么不看看那些人把人都欺负成什么样了!?” “…………” 屋子外面吵吵嚷嚷,躺在炕上的房晚臣终于悠悠转醒,目光空茫地看着屋顶。 “大人!大人你没事吧?”主簿带着侍卫匆匆跑了进来。 房晚臣被人扶了起来,头痛欲裂地看着他们,慢慢地摆了摆手,问道:“其他人呢?” “回大人,都没有事。”主簿小心翼翼道:“大人,这地方太邪乎了,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房晚臣对他的话恍若未闻,只是茫然地看向周围,问道:“他们呢?” 主簿和侍卫们面面相觑,“大人,您说的他们是谁?” 房晚臣愣住,道:“就是和我们一起的……” 谁来着? 他模模糊糊记得两个人影,却怎么也想不起具体的模样来,他身上应该是发生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他却只能勉强记得几个片段,等他被人扶出房间,便连那点片段都记不得了。 “大人,这地上好多灰啊!”有人疑惑道:“厚厚的一层灰白色。” “瞧着怎么这么像骨灰啊?”有人多嘴。 这句话让众人不寒而栗,有人骂道:“胡说八道什么!大人在这里,别瞎说!” “可是真的很像啊……” “去去去,那得多少人才能有这么多骨灰,滚蛋!” “…………” 走到玉泉村石碑的时候,房晚臣突然勒停了马,转身向后看去。 他们来时正值清晨,走时已近黄昏。 远处是绵延不绝的苍青山脉,在夕阳的余晖下火红欲燃,近处的村落的房屋掩映在树林和山丘中,错落有致,时不时有飞鸟从空中飞过,在风中抖落几根羽毛,晃晃悠悠地落在了破败的烟筒上。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那烟筒里冒出了炊烟,慢慢的,炊烟越来越多,鸡鸣狗吠,孩童的笑闹声和锅碗瓢盆的声音碰撞在一起,从田间地头忙碌了一天的村民三三两两笑着往家中走去,四处都是暖洋洋的饭香。 “……大人?大人?”有人在喊他。 房晚臣猛地回神,面前却还是寂寥清冷的破败荒村。 “大人,您没事吧?”侍卫担忧地看着他。 房晚臣摇了摇头,笑道:“没事,只是觉得我好像在这里住了很久,有些……怀念。” 侍卫茫然地看着他。 房晚臣收回了目光,道:“走吧,错觉而已。” 说罢,扬起了手中的鞭子,“驾!” 马蹄高扬,奔向了双镜县的方向。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最后化作了看不清的小黑点,消失在了斜照残阳里。 第148章 除夕(番外) 两个月后。 宁修穿着红色的小袄, 上面还绣着只惟妙惟肖的小老虎,同色的小裤子上还绣着两个粉嘟嘟的虎爪子,他趴在窗户上看了一会儿, 扭头对褚峻喊:“娘亲~雪~” 寒风裹挟着雪花从外面吹了进来, 冻得宁修缩了缩脖子。 “过来。”褚峻将手里的书放下。 宁修踩着榻上的棉被, 扑进了褚峻怀里。 窝在火炉边上的大黄站起来, 打了个喷嚏, 趴到窗户上用嘴把窗户关了起来, 又大摇大摆地走到火炉边上趴下。 小黑龙倒挂在房梁上打着呼噜, 一口泡泡一口烟,时不时还会被自己吐出来的烟呛一下。 宁修看着躺在床上的宁不为,“娘亲~爹爹~森么时候醒?” 褚峻给他穿好鞋, “他睡够了就能醒。” 宁修鼓了鼓腮帮子, 奶声奶气道:“想让爹爹~一起玩~这泥,好多人~” “人间的京城当然热闹。”大黄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何况是过年。” 宁修坐在褚峻腿上扒拉他的袖子,“娘亲, 我想~次糖糖~” “今天已经吃过了。”褚峻伸手捏他的脸。 “不捏~”宁修摇着头往他怀里钻,小声念叨:“想爹爹~要爹爹醒过~来~要爹爹捏捏~” 褚峻失笑, “那你去叫叫他。” 宁修一听果然来了精神, 从他身上滑了下来,吧嗒吧嗒走到床上,费劲地爬上去,钻进了宁不为的被窝里, 他还记得褚峻的嘱咐, 没敢趴心口, 乖乖地趴在宁不为胳膊上, 伸出小手摸了摸宁不为有点扎人的胡茬。 “爹爹~起床啦~” 宁不为没有丝毫反应。 宁修歪了歪头,又摸了摸他的耳朵,“爹爹~爹爹~粗去玩啦~外面下雪~哒!” 宁不为皱了皱眉毛。 宁修眨了眨眼睛,又去摸他的眉毛,“爹爹~你似不似~醒了呀?” 宁不为没有动静。 宁修疑惑地看着他,小声道:“爹爹~娘亲给了次了~好多糖糖~” 宁不为撩起眼皮睨了他一眼。 “呀~”宁修捂住了嘴巴,紧接着兴奋地直接掀了被子,“爹爹!爹爹!” 宁不为一巴掌糊在了他的小脸上,半点不客气地捏住了他的嘴,有气无力道:“祖宗,我就想安静睡个觉。” 宁修开心地拿脑袋蹭他的掌心,被宁不为嫌弃地抵开,“学什么不好跟那只土狗学。” “说谁土狗呢说谁土狗呢!爷正儿八经的神兽!”大黄冲他汪汪叫了两声。 宁不为勾了勾嘴角,两只手抱住宁修把他给举了起来,还使劲晃了晃。 “啊~呀~”宁修被他晃得晕头转向笑得停不下来,“爹爹~晕啦~” 褚峻走到了床边,伸手他儿子从魔掌中解救了出来,放到床边,垂眸看向宁不为,“不睡了?” “昂。”宁不为很没形象地在床上摊平,懒洋洋道:“再睡某些人就要急得挑唆我儿子给我刮胡子了。” 褚峻面不改色道:“我给你刮。” 宁不为一抬腿,腿上还挂着个大胖儿子,他很不客气地用脚指着褚峻,“你敢动我胡子我就踹你儿子。” 宁修乐滋滋地抱着他的小腿使劲往上爬。 褚峻淡定道:“踹吧。” “哒?”宁修歪了歪小脑袋,脚下一滑,掉了个个儿,被褚峻揣进了怀里。 “你的糖没了。”褚峻微微一笑。 “哒~”宁修心虚地垂下了小脑袋。 宁不为把他拎过来,“没事,爹带你出去玩。” 宁修的小脑袋顿时又支棱了起来,“哒!” 宁修缠着他腻歪了一会儿,又跑去跟大黄玩,一人一狗仰头看着在房梁上睡得正香的小黑龙,企图把龙给拽下来。 “哒?” “汪!” 宁不为倚在床上,摸了摸有点扎手的胡子,认真考虑道:“你说我留个像郝诤一样的胡子怎么样?” “…………”褚峻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宁不为捋了捋自己尚不存在的胡子,“有了胡子出去不会被人叫乘风兄,起码得被叫声爷爷。” 褚峻捏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往他的下巴上一扫,那片青色的胡茬就被刮得干干净净,以实际行动强烈抗议。 “啧。”宁不为摸了摸光滑的下巴,意有所指道:“胡子也没用,有些人虽然没胡子,但照样老奸巨猾,你说是不是?” 褚峻淡定地给他把脉,“玉泉村的事——” “先别提,头疼。”宁不为装模作样地捂住了脑袋。 褚峻伸手捏了捏他的后脖颈,“躺了这么久,出去透透气?” 宁不为点了点头,看向宁修和大黄,顺势拽着他的手借力道从床上起来,伸了个懒腰,转了转脖子,感慨道:“幸好只有一个崽子,要是都带来,房子都给你拆——” 他话没说完,就见大黄突然长大了嘴巴,噗噗噗噗连吐四下,吐出了高矮不一的四个崽子来。 “啊啊啊怎么回事!”冯子章大惊失色,旁边江一正惊恐地拽着他的胳膊,“不不不知道啊!” 反倒是仰灵竹和崔元白反应迅速地站在他俩面前,一个扛着刀一个手里拿着毒针,警惕又气势凶残。 大黄拿狗爪子心虚地蹭了蹭鼻子,“爷只想吐个毛球,真的。” “爹爹!”崔元白看到宁不为,瞬间眼前一亮,一个猛虎扑食就往他身上扑,结果在半空中被褚峻提溜住了衣领。 “爹!”崔元白眼睛又一亮,连手带脚扒拉在了褚峻身上。 “爹!太尊!真的是你们!”冯子章跑到宁不为面前,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直接跪在了他面前,疼得眼睛瞬间冒出了泪花。 江一正眼睛通红地看着宁不为,“爹啊,你是不是又受伤了?咋瘦了这么多?” “没死,也没受伤。”宁不为伸出两根手指头把他俩推远,满脸嫌弃,“离远点儿,一身的口水味。” “爷口水没味!有味也是香的!”大黄怒汪。 宁不为抄起枕头扔它,“你跟谁爷呢!” 仰灵竹安静乖巧地站在角落里,观察着周围的环境,细声细气地问:“太尊,我们原本正在万玄院准备休假留宿的事宜,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褚峻道:“大黄送你们过来的,不必担心,此事我会同郝诤说明。” “好的。”仰灵竹认真道:“您和宁前辈一走便是小半年,宁修中途出事失踪,不过郝院长告诉我们宁修跟您和宁前辈在一起,只是我们也无法确认。” “郝诤没骗你们。”褚峻道:“他可以信任。” 仰灵竹点了点头,“好的。” “哒!姐姐~”宁修走过来抱住了她的手。 仰灵竹抱住他亲了一口,开心道:“小山!” 宁修咧嘴冲她笑,然后就收获了好几个来自哥哥姐姐的亲亲,整只小崽子都晕陶陶的,“哒~” 好开心呀~ 原本宽敞的房间瞬间变得拥挤热闹起来,明明只是多了个四个崽子,宁不为却感觉像多了百十来个人,吵吵嚷嚷嘻嘻哈哈,闹得他头大。 “这里是凡间界?”冯子章问。 “我还从来没见过凡间界是样子!”崔元白激动地想往外跑,被大黄扒拉住了腰带。 “掌教说凡间界特别热闹,尤其是过年的时候,太尊——大黄说今天是除夕,今天是不是除夕啊?”江一正趴在窗户上问。 “是。”正在给宁不为拿衣裳的褚峻抽空回了一句。 “我同窗说,过年要贴春联。”仰灵竹回忆道:“大家要坐在一起吃团圆饭,街上很热闹。” “爹爹,出去玩!”崔元白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宁不为。 “爹爹~粗去~玩!”宁修有了同谋,理直气壮地叉着小腰。 “去去去,都去!”宁不为盘腿坐在床上,大手一挥。 顿时一阵欢呼。 这会儿还是上午,京城的街道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冯子章江一正几个穿着万玄院朱红色的弟子服倒也不算扎眼,反倒因为气质出众格外引人注目。 冯子章和江一正走在前面,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碰见喜欢的还要停下来买。 “这个是灵竹说的对联吧?” “好大的福字!” “这个红果子是做什么的?” 宁修骑在宁不为的肩膀上,手里还拿着一小串糖葫芦,好奇地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各种从来没见过的新奇东西,忙得眼睛都快转不过来了。 崔元白手里的糖葫芦比宁修的大了好几圈,一边啃一边被褚峻牵着手乖乖往前走。 仰灵竹本来是跟在江一正身后,但是江一正和冯子章走得太快,慢慢她就落在了后面,她只好走在了宁不为的身后,悄悄地小心翼翼地抓住了他的袖子、 宁不为走了一大段路才注意到没看见她,结果一转头就看见她紧张地跟在后边,见他转头赶忙松开了他的袖子。 宁不为碰上的小孩一个比一个糙,唯独仰灵竹安静乖巧得不像话,不说话的时候他都忘了还有这么个孩子。 他清了清嗓子,伸出了一只手,“牵着。” 仰灵竹抬头小心翼翼地看向他,见大魔头一脸理直气壮,有些犹豫地抓住了他的手。 有点凉,但是却让人格外安心。 仰灵竹慢慢弯起了眼睛,因为到了陌生环境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下来,开始放心地向四处张望。 “这位公子,头花要不要?给您女儿买一个吧!”旁边的小摊主笑眯眯地喊:“这可是今年京城最流行的款式!” 宁不为停下了脚步,低头看向仰灵竹没什么装饰的小脑袋,“好,拿两个。” 片刻后,头发上簪了朵大红色的牡丹花的仰灵竹和头上簪了朵玫红色芍药花的江一正面面相觑:“…………” “我觉得还挺好看的。”宁不为满意地点点头,问褚峻,“你觉得呢?” 景和太尊淡定道:“好看。” 江一正满脸写着‘没想到太尊你是这种人’,悲愤地拽着冯子章往前面跑了,仰灵竹摸了摸头上的花,小声地对宁不为道:“谢谢。” 宁不为咧嘴一笑,阴恻恻道:“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见?” 仰灵竹憋得满脸通红,咬了咬牙,抬高了声音道:“谢谢爹!” 说完转身就跑着追上了江一正。 宁不为愣住,问褚峻,“我长得很像个爹吗?” 褚峻:“……留胡子更像。” 宁不为啧了一声,“呵,没人喊你爹你嫉妒罢了。” 褚峻顺着他的毛捋,认真地点头,“嗯。” 宁不为笑着撞他的肩膀,“小气鬼,宁小山崔小欢,还不赶紧喊他声爹。” 崔元白声音响亮:“爹!” 宁修中气十足:“爹~” 一边一个喊得褚峻耳朵疼,无奈地看着宁不为。 宁不为笑得一脸灿烂。 —— “往这边点儿,哎不对,再往上点儿!”宁不为叉着腰在梯子底下指挥。 冯子章举着胳膊无奈道:“爹你看准再说。” 宁不为瞪他,“我说了,再往上点儿!” “好好,往上。”冯子章抻长了胳膊把横批一巴掌糊在了门框上。 “雪雪~”宁修手里拿着根胡萝卜递给崔元白。 崔元白更正道:“是雪人,雪人。” “雪愣~”宁修认真地学。 大黄咬着树枝递给他,“山啊,跟爷学,雪、人。” “雪~银~”宁修抱起了一个小雪球,“哒~” “算了,口齿不清不是你的错,怪你爹。”大黄小声说,紧接着就被人踹了一脚。 “宁乘风!你又踹我!你小时候哭鼻子还跟我抢窝你——呜汪!”大黄被人凶残地捏住了狗嘴。 “抢窝~”宁修学得字正腔圆,被他爹没好气瞪了一眼。 屋子里,江一正和仰灵竹轮流往桌子上端菜,江一正敬佩地看向褚峻,“没想到太尊你的厨艺也这么好!” 坐在窗户看宁修和崔元白堆雪人的褚峻不急不缓道:“酒楼订的。” “……哇。”江一正赞叹了半晌没赞起来,干巴巴道:“太尊你竟然还会从酒楼订饭菜。” 仰灵竹默默地捂住了脸。 褚峻无奈笑道:“天快黑了,喊他们进来吃饭。” 大大小小一群坐在桌子上,大黄自己占了俩座位,刚开始动筷子,崔元白疑惑道:“烧鸡怎么少了一半?” “鱼也少了一半!”江一正震惊道。 “嗝~”房梁上传来一声饱嗝,耷拉下来半条龙尾巴。 “小黑——”冯子章咬牙。 “爷今天要炖了他你们别拦爷!”大黄愤怒地汪汪声。 仰灵竹惊喜道:“肘子没被吃掉。” “哒~”宁修开心地揉了揉自己的小肚子。 宁不为拿起了酒杯,看向坐在他旁边的褚峻。 褚峻敛袖端起自己的酒杯,同他的碰在了一起。 “嘭!” 窗外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漆黑的夜幕中炸开了无数绚烂的烟花,响起了声声爆竹,湮没在了凡间界某个热闹的都城里。 卷六:所求道 第149章 浮罗(一) 修真界。 乾府娄州, 万玄院。 茶香沾染着浓郁的灵力,在寂静的室内缓缓散开。 “……也就是说,那个裴和光不仅知道你之前的打算, 还全当着面说给宁乘风听了?”郝诤脸上的表情在幸灾乐祸和同情之间切换了好几次, 最终停在了幸灾乐祸上面。 褚峻嗯了一声。 “那小子没找你算账?”郝诤捋了捋胡子,“没拿他那把宝贝刀劈你?” 褚峻摇了摇头, 道:“他一直没再提过此事。” 郝诤疑惑道:“不太像他的行事作风啊。” 褚峻不急不缓地摩挲着手里的茶杯,“憋着呢。” 刚醒来的时候好像还没懵过来, 回十七州这两天看他的眼神都逐渐开始不对劲了。 “我说你怎么闲得往我这里凑。”郝诤幸灾乐祸地笑道:“活该。” 褚峻微微眯起了眼睛。 “我好心给你出主意,你少算计我。”郝诤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 “不愧是若谷峰种的灵茶。” “帮忙, 两包都给你。”褚峻道。 郝诤挑了挑眉,揣起袖子揶揄道:“我可记得五百多年前, 某位褚掌教信誓旦旦跟我说要死破命劫, 冷酷无情地很……算计来算计去,大费周章不惜给个小娃娃拓海塑骨——” 褚峻老神在在喝茶。 “啧,‘起码他这样还能多活十几年,我不欠他什么因果’,”郝诤啧啧道:“我这记性不好, 谁说的来着?” 褚峻继续喝茶。 郝诤伸手按住他的杯子, “你这茶到底是不是送我的?怎么你喝起来没完了?” 褚峻只好放下了茶杯。 “他现在若是生气发怒倒也好,我自有办法应对,”褚峻垂眸道:“但他现在不冷不热, 对此事决口不提……” “结果把你给晾这里了, ”郝诤摇头大笑, “你也有今天!” 褚峻垂眸不答, 瞧着像是在出神。 郝诤嘲笑他嘲笑了个痛快, 最后才敛起了笑,正色道:“自从星落崖一战过后,那个裴和光接二连三拿旧事来刺激宁乘风,估计打得就是想让他重塑无情道心的主意,怕人不上钩,还故意拿宁家旧事和朱雀碎刀引着他……不过要是最后就为了夺舍宁乘风,这似乎有点说不通啊。” “他本想夺乘风灵根,而后才趁乘风道心不稳时试图夺舍。”褚峻皱了皱眉,“但看起来更像是一种试探。” 郝诤摸了摸胡子,“这半年来,八卦大阵不稳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现在也都知道宁修就是玲珑骨所化,不止崇正盟,十宗门八世家都盯着宁乘风,更别提多少人在里面浑水摸鱼,事情发展地如此迅速,难保不是那个裴和光搞得鬼。” 褚峻慢慢地敲着桌子。 “八卦大阵的事情你如何看?”郝诤突然问他。 褚峻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如果……修复八卦大阵只能用玲珑骨,褚临渊他们又真的找到了能保全宁修性命的方法,你和宁乘风打算怎么办?”郝诤道。 “为什么要修复八卦阵?”褚峻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冷。 “八卦阵一毁,十七州灵力尽散,恐怕以后修士飞升更是希望渺茫。”郝诤叹了口气。 “未毁时也不见得能有几个飞升。”褚峻轻嗤了一声:“打得什么主意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哎你——”郝诤已经几百年没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过话,一时有些诧异,“你不会把杀戮道的禁止给解了吧?” 褚峻沉默地盯着袅袅升起的白雾。 “还好意思说别人倔,你才是最拧巴的那个。”郝诤无可奈何地看着他,“要是拙之真人还在,非得抽你,犟驴一头!” 褚峻道:“我已改道,就算解开也无妨。” “呵,你信誓旦旦要死破命劫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郝诤冷哼道:“结果呢,跟人孩子都一箩筐了,现在颠颠跑来求我帮你哄人。” 正在喝茶的景和太尊呛了一口。 —— 宁修抱着个小球在连廊下兴致勃勃地往前跑,宁不为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欣赏着久违的风景。 许久没回来,万玄院还是老样子——无趣至极。 一支腊梅开得正盛,宁不为伸手要折,一枚带着灵力的石子气势汹汹地朝着他的手打了过来,被他一把捏在了掌心。 他闻声望去,就见尚暖薇站在门口,面色不善地盯着他,“哪里来的混账小子,敢随便碰我院里的花?” 宁不为规规矩矩对她行礼,语气却十分敷衍,“尚副院长。” 尚暖薇和其他两个长老是万玄院的副院长,但总归副字不太好听,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喊尚院长,鲜少有活腻歪了的喊她副院长。 尚暖薇正打算教训人,就被宁修抱住了腿,“漂亮姨姨~” “小修?”尚暖薇惊讶地看着他,伸手一把将他抱进了怀里,笑道:“姨姨好久没见你啦,见天跟着你那俩不靠谱的爹乱跑,都瘦没了,让姨姨亲亲——” 宁修开心地哒了一声,指着花道:“姨姨,要花花~” “好,姨姨给你挑朵最大的。”尚暖薇又使劲亲了他一口,给他折了一大支最鲜艳的让他抱着玩。 宁不为背着手晃晃悠悠逛到门口,不着痕迹地往里面看。 “偷偷摸摸看什么看!”尚暖薇没好气道。 宁不为一脸谦虚道:“未经主人允许进去不太礼貌。” “以前你天天爬窗户的时候也没见你礼貌过。”尚暖薇冷哼。 “尚副院长不是不认识我么?”宁不为背着手慢条斯理道。 尚暖薇抬脚就踹,被他游刃有余地躲开,顺理成章进了门。 宁修低头看着手里抱着的腊梅,悄悄舔了一口,没尝出什么味道来,被尚暖薇捏住了嘴巴,“怎么跟你爹一样什么都往嘴里放?” “哒~”宁修吧唧了一下小嘴,“不甜。” “不甜就对了。”宁不为一手负在身后,弯腰俯身去看桌子上的瓶瓶罐罐,“尚副院长最讨厌别人吃甜的,副院长,能碰吗?” 尚暖薇道:“随便碰,碰坏了我去找褚峻赔。” 宁不为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那怎么好意思。” 尚暖薇抱着宁修找了个椅子坐下,“要做什么赶紧做,少在这儿跟我装模作样,不收你玉灵丹,儿子借我玩两天就成。” 宁不为十分豪爽地点头,“成交。” 正在吭哧吭哧啃花的宁修:“??” 虽然几百年没见,尚暖薇的这个房间还是老样子,各种稀奇古怪的灵植和灵兽兽丹都有,不仅如此,几乎世上所有的符箓法阵都能在这里找到原本或者拓本,从前宁不为在万玄院上学时便是这里的常客,尚暖薇不止一次提过想收他做关门弟子,宁不为却因为贪玩一直没答应,很是让尚副院长不满。 但不满归不满,这房间的禁制对他还是保持着无效,这五百年里他悄悄溜进来过许多次都没被发现过—— 也许早在上岛的时候就被郝诤和尚暖薇发现了,但他们都心照不宣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见。 宁不为捣腾了一下午的符咒阵法,宁修喊了好几声爹爹他都敷衍潦草地应了,却连头都没舍得抬。 等画完最后一笔,他终于动了动脖子,抬头看向宁修,“走,爹带你去——褚峻?” 褚峻喝完杯子里的最后一口茶,淡定道:“画完了?” “昂,完了。”宁不为将手里毛笔放下,“你怎么来了?” “宁修该吃饭了。”褚峻道:“走吧。” 正值放年假,除了专门的岛屿用来给不回家的掌教和弟子留宿,其他地方基本没有人出现,他们现在住的还是之前褚峻在这里当掌教时的房间,不算太大,但勉强也够用。 冯子章几个和其他留宿的弟子一起,被掌教们带着去了浮罗秘境历练,据说过两天才能回来,大黄和小黑被揣着带走,是以宁修孤零零一个多少有点小寂寞。 他坐在桌子前乖乖地吃完了饭,又被褚峻擦干净了嘴巴和小手,有点闷闷不乐地揉了揉圆滚滚的肚子。 褚峻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他们很快就回来了。” “哒~”宁修趴在他的胳膊上,“爹爹~去哪泥了?” 褚峻抬起头,宁不为果然又消失不见了。 陪着宁修玩了一会儿“找爹爹”的游戏,在第七次确认宁不为没有把自己藏进博古架的花瓶里之后,宁修终于打了个小哈欠。 “娘亲~困啦~”宁修迷迷糊糊地趴在他怀里,像一蓬软乎乎的小棉花团子。 褚峻摸了摸他的小耳朵,“睡吧。” 宁修趴在他怀里没一会儿就睡熟了,也不知道做了什么美梦,咧嘴笑得十分开心。 褚峻将他塞进了小被子里,身后的门就被人推开了。 “睡了?”宁不为靠在门框上问他。 “嗯。”褚峻转头看向他,而后目光一顿。 宁不为头发湿漉漉地披着衣裳,前襟大敞,原本略显锋利的眉眼在水汽中柔和了许多,但脸上的神情却不怎么和善。 只见大魔头指着自己锁骨处的一枚殷红的小痣,声音里仿佛带着冰碴子,“你给我解释解释,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第150章 浮罗(二) * 半个时辰前。 宁修坐在桌子前被褚峻喂饭, 宁不为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褚峻,每次褚峻想开口说话,他就故意转头看窗外, 褚峻最后也没能说话。 宁不为勾了勾嘴角,然后动了动鼻子, 抬起袖子闻了闻,一股子草药和兽皮的味道, 顿时皱起了眉。 他炼制了不少有用的符篆, 但这味道单单用清洁术清不干净, 他记得附近有个温泉,心下顿时有了决定。 宁修把蛋羹吃到了衣服上,正闹着让褚峻用小清洁术给他变干净,宁不为便趁这个空当出了门。 原本一切进行地很顺利, 温度正好, 无人打扰, 他优哉游哉地靠在池壁上,面前是错综复杂的阵法纹路, 在他灵力的引导之下自行变化, 甚至还能当成水镜来用。 虽然这个增加的用处十分鸡肋,但即便是大魔头偶尔也有闲得无聊的时候,他甚至还有心情在上面画了几朵流云, 打算拿给他儿子玩。 宁不为一边想着一边撩起眼皮仔细端详两朵流云是不是一边齐, 正巧看见了水镜里映照出来的自己。 身为一个时时刻刻都在搞事的魔头, 他很少有这么闲情逸致泡澡的时候, 更没照镜子的爱好, 而那枚小红痣又刚好在锁骨偏下的位置, 若不是他造阵法时正好低头在看, 再加上水有些烫以至于这红痣颜色格外深,他还真发现不了。 但就算是它再不显眼,宁不为也认出这是记忆被封印留下的红痣——而且这灵力的气息他再熟悉不过。 跟这种老狐狸耍心眼他够呛是对手,而且他也不耐烦拐弯抹角,何况对方是褚峻。 宁不为泡在水里沉着脸考虑半晌,决定还是直截了当地问褚峻。 * 褚峻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 “当年你在万玄院时,我给你封印了一段记忆。”褚峻道。 可即便是在意料之中,宁不为也难免火大,他扯了扯嘴角,“要是我没发现,你就不打算解开了?” 褚峻正要开口,便见宁不为瞬间到了他跟前,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冷冷盯着他,他便知道不管给什么回答都很难让这位祖宗满意。 自然也知道他不是单单只为了这一件事情。 见他沉默,宁不为眯起了眼睛,微微俯身盯着他,似笑非笑道:“褚掌教,原来你也有心虚的时候。” “嗯。”褚峻垂下了眼睛,昏黄的光线打在他侧脸上,留下一圈淡淡的光晕。 宁不为呼吸微滞,心里暗骂了一句,努力告诫自己不要被美色所惑,更不要因为对方示弱就轻而易举放过他。 他的目光克制又隐忍地在褚峻脸上流连了好几圈,才勉强定下心神没让自己亲下去,直起身冷声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等褚峻说话,他接着道:“当然,你有你自己的打算,也没必要同我说,毕竟我只要稀里糊涂帮你渡命劫就行。” 只是越说语气越冷,最后直接黑了脸,周身的邪气肆虐蔓延,虎视眈眈地流连在褚峻身边。 然后他就听见褚峻轻轻叹了口气。 宁不为眉梢微动,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凶神恶煞吓到他,但紧接着就推翻了这个想法,十分不客气地扣住了他的下巴,“少在这里装模作样,有话直说。” 褚峻握住了他的手腕轻轻摩挲了一下,“听了你会生气。” 宁不为挑眉道:“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裴和光说得那么过分我都没舍得一刀劈了你。” 不过是气到分心险些被掏了灵根差点夺舍……而已。 褚峻微微偏头,亲在了他的嘴角上,温声道:“说好,听完不许解道契,不许离家出走。” 褚峻破天荒这么主动一回,宁不为被亲得脑袋发懵,敷衍地点了点头,他喉结微动,伸手指了指另一边嘴角,勾唇笑道:“褚掌教,公平一点。” 褚峻十分大方地满足了他的愿望,而后正色道:“其实——” 话没说完,就被人按住肩膀往后一推压在了床柱上。 “褚掌教,这么点儿好处就让我不解道契,还不许离家出走,您这未免有点瞧不起人。” 宁不为一手撑着柱子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一条腿压在他的腰侧,将褚峻严严实实困在自己怀里,逮着人肆意妄为亲了个够,还很大逆不道地在褚峻的耳垂上留了一小圈圆润的牙印。 “胡闹,宁修还在。”褚峻低头将被他扯散的前襟拉好。 褚峻的嘴唇有点发红,宁不为恶劣地用犬齿碾了一下,才有些呼吸不稳的抬起头来,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瞟了眼睡得四仰八叉的儿子,哼笑一声:“睡得跟猪似的。” “再说——”他意味深长地往下看了两眼,手滑到他的腰带上轻轻勾了一下,揶揄笑道:“太尊这清净道修的……好像不太到家吧,嗯?” 褚峻耳朵上泛起一层薄红,沉声警告道:“宁乘风。” “我可什么都没干。”宁不为举起双手以示清白,眼中的笑意倾泻而出。 而后眼前突然一花,再睁眼便发现自己身在自省阁。 宁不为脸上的笑意一僵,看向身侧的褚峻,苦着脸道:“我都五百多岁了,开个玩笑而已,不用再抄书吧。” 褚峻抬手覆住了他按在案几的衣袖,修长如玉的手指在一片黑色中格外显眼刺目。 褚峻的手扣住了他的手,宁不为下意识觉得事情不太妙,猛地抽手竟然没能抽动,后背贴上了一片温热的胸膛,褚峻不急不缓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中途改道,清净一道确实修炼得颇为艰难。” 宁不为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发涩,看着自己的手被他扣着往下,干笑道:“那也不用在这里……” 褚峻在他身后轻笑了一声:“不如你来帮我。” 宁不为被刺激得头皮发麻,咬牙道:“不帮。” 褚峻低声道:“乘风,求你。” 宁不为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冲向了脑子,暗骂了一声,将旁边碍事的矮几踢到了一旁。 矮几撞到书架上,发出“哐啷”一声闷响。 ………… 宁不为懒洋洋地靠在那张碍事的矮几上,甩了个大清洁术之后,眼神空洞地看着书架上的某本不知所名的书,有点想不起来他是怎么从兴师问罪变成白日宣淫的——还是在自省阁这种操蛋的地方。 褚峻正弯腰将散落在地上的书捡起来放回书架,白皙修长的手捏着泛黄的书页,让宁不为有点心猿意马。 瞧着淡然出尘不食烟火,但其实就是个衣冠禽兽。 啧。 他揉了揉微微发酸的手腕,虽然他帮了忙,但褚峻也很自觉地出了力,彼此彼此,不亏。 完全忘记正事的大魔头一脸餍足地靠在矮几上,这种与神交截然不同的愉悦让他十分满意,甚至开始暗搓搓打算怎么才能哄着褚峻更进一步。 “别捡了。”宁不为抬脚勾了一下他的脚踝,“过来。” 褚峻将最后一本书放回去,甚至仔细地又用了遍清洁术,才走过来坐到宁不为身边。 宁不为伸手搂住他的腰,打了个哈欠,拍了拍他的大腿,然后枕了上去。 褚峻十分自然地伸手捏了捏他的后脖颈。 宁不为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命劫的事情——”褚峻刚开口,就听见宁不为的呼吸平稳得不像话,一低头,果然看见宁不为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识海都封闭的那种沉。 “…………” 褚峻垂眸盯着他看了半晌,脸上的神色意味不明,而后缓缓地伸出手—— 在宁不为的脸上轻轻捏了一下。 果然……很软。 第151章 浮罗(三) 只要褚峻在, 他就能睡得格外沉,宁不为早就察觉到了这件事,但是没怎么放在心上。 他一直以为是褚峻格外让人安心的缘故, 毕竟景和太尊修为超高,人美心善,不过现在看来, 很可能是当初褚峻分了一缕生机给他, 又不辞辛劳帮他拓海塑骨,他对褚峻的灵力乃至整个人都有种天然的依赖和信任。 人美是真的, 心善就不一定了。 将杀戮道修到小乘期,敢在小乘修为改道重修,资质丙中杂灵根能在修真界活上千年混到太尊,这样一个人, 怎么想都和心地善良柔弱可欺都没关系。 就算他真的很生气, 真的想把人晾着,但偏偏这样老谋深算的人, 一在他面前示弱,他就会不受控制地心软。 且无论褚峻最开始是如何打算的,他宁不为的的确确分了人家一缕生机,且不止一次被他救过…… 宁不为默默叹了口气。 最重要的是, 虽然这老家伙心思深沉得有点恐怖,但他就是猪油蒙了心美色迷了眼——他是真挺稀罕这个人。 “什么事情能让你愁成这样?”褚峻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凑成~啧样~”宁修趴在他爹的胸膛上,认真的重复褚峻的话, 还像模像样的学着宁不为叹气,“唉~” “唉, 愁我儿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宁不为一本正经地叹了口气, 拍了拍宁修的小脑袋, “像我这么大的修士都当上祖爷爷了,玄孙子都有玄孙子了。” “哒?”宁修仰起头来看着他爹,一口咬住了宁不为的手指头。 “松口,小心把你牙崩了。”宁不为挑眉。 宁修咧开嘴笑,糊了宁不为一手的口水,被他爹嫌弃地拎到了旁边。 褚峻拿出帕子来给宁修擦口水。 虽然清洁术很多时候都好用,但他和宁不为都很少对宁修用,两个人都对之抱着“常用法术对小孩子身体不好”的迷之看法,甚至没交流过的前提下诡异地达成一致。 宁修乖乖坐在被子上玩着褚峻随手递给他的小帕子,褚峻则看向耷拉着眼皮还想再睡过去的宁不为,语气平静道:“你若实在介意,我以后再同你说。” “不用,说吧。”宁不为把往被子里钻的宁修拽出来,云淡风轻道:“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要多大度有多大度。 褚峻点了点头,道:“我最开始分你生机拓海塑骨,确实打算等你长大后再杀了你破命劫。” 宁不为瞧着一脸淡定,实际好悬才按住朱雀刀没抽出来照褚峻脑袋上砍,皮笑肉不笑道:“……哦。” 褚峻眼神复杂地捏了捏他的掌心。 当年拙之真人让他改道他不肯,但当他修到小乘期时便陷入了瓶颈,迟迟无法进阶,他本是想给自己卜一卦看看如何成功,谁知竟是卜算出了大凶命劫,他想了许多办法,但都不能确保万无一失。 后来他去沼泽荒原帮郝诤除魔,心中不安又算了一卦,结果成了八竿子打不着的大吉命定之人,紧接着九天玄雷劈下来给他毁了道心。 被宁故带回辰城时,他以为命劫已过,谁知再看,命劫变得更凶,几乎成了必死之象。 他自然想活下来,恰逢宁故不要他的谢礼,又提了他刚出生的儿子,他便顺水推舟提出去看看。 看到这孩子的第一眼他便没打算救,早夭之相,命格孱弱,活不过满月。 但宁故和李笑寒看他如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眼神让他很不自在,奄奄一息的小崽子窝在他怀里,呼吸微弱,和他对上了目光。 他心思斗转,与其等着不知道何时来的命劫,倒不如提前准备后,便一口答应给宁乘风拓海塑骨,甚至不惜分了他一缕生机。 以后这命劫必应在这小崽子身上,他只需要在命劫来时,杀了对方,不管是因果还是劫数,都两不相欠。 为此他还偶尔分神关注一下宁乘风的动向,会走了,会跑了,会说话了,身体还是弱,每个月都要吃朵九叶莲进补……甚至无聊的时候,会悄悄去辰城看一眼确保小崽子还活着。 谁知他进暗域历练了一段时间,小崽子就家破人亡了。 他这时动过想接宁乘风来自己身边的心思,但是又怕养在身边最后不忍心下手,便放弃了这个打算,甚至开始刻意减少对宁乘风的关注。 道心重塑一直失败,命劫随时都可能落下来,他决定提前下手解决这个心腹之患。 一切顺利,他以为自己算无遗策,没将宁乘风养在身边能干脆利落死破命劫,但还是高估了自己。 浮罗秘境碰上不仅没下去手,还出手把人给救了,然后事情就往不受控制的方向一路狂奔,他甚至脑子发热帮人把心魔渡到了自己身上。 之后他老实闭关修清净道五百年,就在他快把宁乘风这个人给忘干净的时候,宁修大摇大摆地跑进了他的识海…… 宁不为回想起之前自己信誓旦旦说会帮他破命劫,想敲开自己的脑壳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浆糊。 褚峻确实是为了他这个人——只不过不是当初他理解的意思。 他面色不善地盯着褚峻,“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弃这个想法的?” 褚峻正要开口就被宁不为粗暴的打断,“别和我说一朵浮罗花就让你断了死破命劫的念头。” 区区一朵能让他重塑道心的花,怎么可能让褚峻放弃筹谋多年的计划。 “还是你现在都想着实在不行就死破再给宁修找个后爹?”他顿了顿,看向褚峻的目光逐渐恐怖,狞笑道:“姓褚的,我虽修为不如你,但拉着你同归于尽的本事还是有的。” 根本没机会回答的褚峻:“…………” 宁不为越说越恼,扯开自己的衣领道:“差点忘了,你还把我的记忆给封了一段,不愧是景和太尊,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滴水不漏。” 虽然褚峻和盘托出,虽然他做足了心理建设,但是知道自己从没满月开始就被褚峻算计,还是算计的他这条小命,宁不为还是觉得憋屈。 他又没求着姓褚的救自己! 褚峻从头到尾就是在利用他! 他还敢把他的记忆给封了,当他宁不为是什么逗闷解乐的小玩意儿吗! 宁不为怒火上头,抬手就要解他们两人连在一起的道契。 褚峻脸色一变,眼疾手快攥住了宁不为的手腕,“乘风,你答应过我不解道契。” 宁不为一把甩开他的手,起身就要离开,褚峻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你也答应不会离家出走。” 他猛地转过身来愤怒地看着褚峻。 爆起青筋的拳头停在了褚峻眼前,宁不为深吸了一口气,抓住他的前襟将人拽进怀里恶狠狠地亲了个够,嘴里的铁锈味愈发浓重,好半晌才将人放开。 “老子他娘的迟早干死你!”他咬牙切齿地对褚峻说。 让姓褚的哭着喊着求饶下不来床! 宁不为罕见的爆粗口,褚峻很明智地没有反驳他,手扶着他的腰不放,心平气和道:“气大伤身。” 一副风轻云淡没有情绪波动的模样看得宁不为愈发光火,要不是这张脸太好看他舍不得,他早一拳揍上去了。 宁不为冷笑道:“我根本没生气,这种小事根本不值得我生气,我和你这种老东西生什么气!” 褚峻眸光微沉,“你果然很在意。” 宁不为轻嗤道:“呵,十七州年轻漂亮的男修有的是,我勾勾手就成群结队往我怀里扑,你也就仗着我喜欢你。” 褚峻看向他的眼神陡然幽深,扶在他腰间的手缓缓向外露出了绯色的灵力,缓慢而不着痕迹地蔓延到宁不为的全身,缠住了他的手腕脚腕,像是随时都要将他吞噬,“你说什么?” 宁不为面不改色的看着自己罩在褚峻身后的阵法越来越大,狞笑道:“我说——” “喜欢你~”一声软糯可爱的声音打断了两个人愈演愈烈的挑衅和怒火。 宁不为和褚峻不约而同猛地转过头。 只见宁修乖巧地坐在床里面,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他俩,见他们看自己,一本正经奶声奶气道:“娘亲~爹爹~亲亲~生气哒亲亲~不可以哦~” 阿宋说过,好孩子是不可以随便生气哒~ 完全忘了儿子还在旁边的两人:“…………” 宁修懵懂又茫然地看着褚峻嘴角的伤口,不开心地看向宁不为,“爹爹~不可以欺负~娘亲哒~” 都咬破啦! 愤怒中的宁不为猛地清醒过来,一巴掌糊住了宁修的小脸,尴尬地训斥道:“小孩子瞎看什么!” “哒~”这一巴掌糊得有点用力,宁修直接仰面倒在了床上,像只四脚朝天的小乌龟怎么都爬不起来,只好向褚峻求救,“娘亲~” 褚峻伸手轻轻地将他扶了起来。 宁修歪了歪脑袋,严肃道:“娘亲~耳朵~红红哒~” “……”褚峻状若无意地松开扶着他的手。 又四脚朝天倒在床上的宁修:“哒?” 第152章 浮罗(四) 宁修这么一打岔, 宁不为烧起来的火就顿时降了一半。 他啧了一声:“你吵不过欺负我儿子作甚?” “也是我儿子。”褚峻不急不缓道。 “呵,”宁不为冷笑,“我儿子只能我欺负,你靠边儿。” 宁修好不容易自己艰难地爬起来, 刚要松口气, 就又被宁不为一巴掌糊倒在了床上。 宁修四脚朝天躺在柔软的被子里, 默默挣扎了半晌后,从自己的小铃铛里拿出小球玩了起来,还一边玩一边自己哄自己,“小山~乖~不吵架~最乖啦~” 还像模像样地想摸摸自己的脑袋,奈何小胳膊太短没能够着, 只能遗憾作罢,幽幽地叹了口气:“哎呀~” 小小年纪, 竟然有种孤独的辛酸。 一旁的褚峻和宁不为:“…………” 好在加起来快两千岁的俩人良心发现, 把儿子给扶了起来。 宁修抱着自己心爱的小球, 看看宁不为,又看看褚峻, 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 认真地对小球道:“不和爹爹玩~也不和娘亲玩~小山~也生气啦!” 宁不为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哭笑不得地问:“宁小山, 真生气啦?” “嗯!”宁修使劲点了点头。 褚峻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眼睛却是看着宁不为, 认真的问:“怎么才能不生气?” 宁不为冷哼一声。 宁修软乎乎地哼了一声, “不能~推小山~” “好, 不推。”褚峻忍不住笑, “还有呢?” 宁修悄悄地转过头来, 声音软糯道:“爹爹~娘亲~要亲亲~小山~” “啧, 你个大男人要什么亲亲。”宁不为嫌弃地戳了戳他的腮帮子,一戳一个小窝窝。 大男人宁修坚决抗议,“要哒~” 褚峻抱起他来,亲了亲他的额头,笑道:“这样?” “哒~”宁修顿时眼睛一亮,整个小家伙开心地仿佛在冒泡泡,紧接着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宁不为。 “……嘶。”宁不为阴恻恻地盯着他笑,“我可用映像石给你映下来了,等你长大再好好看看。” 说完,逮住宁修的腮帮子使劲嘬了一口。 宁修一边咧嘴笑一边还不好意思地捂住了被宁不为亲的腮帮子,还没捂对正地方,开心道:“小山~不生气啦~” 褚峻伸手轻轻挠了挠他的小下巴,宁修开心地拿脑袋蹭他的掌心,褚峻看向宁不为。 小的好哄,大的就难说了。 宁不为因为哄儿子冷静下来不少,虽然他原本也没打算真跟褚峻算账,但总归心里不痛快。 他很讨厌别人算计自己,更何况是褚峻从他没满月就开始算计他这条小命。 原本想着只要褚峻坦白,象征性地生生气也就算了,但现在褚峻一五一十全都交代清楚了,他反而真的开始动怒,自己都有点控制不住。 宁不为现在甚至有点判断不出来,是不是坦白这一步都是褚峻早就算计好的——事到如今他根本做不到让褚峻自己去破命劫。 “若你怀疑,将如今这一切当做我谋划好的也无妨。”褚峻目光温和地看着他,“不过只一点,我不会伤害你。” 宁不为有点疑惑地盯着他,“你……真就这么喜欢我?” 褚峻被他这过分的直白给噎了一下,不过还是如实回答,“喜欢。” “虽然我生得俊,资质好,修为又高,曾经家世也还算不错——”宁不为轻咳了一声,“但我现在是个邪修,脾气还不好,恶事做尽,如今在十七州人人得而诛之……你喜欢我什么?” “不知道。”褚峻认真地想了想,“但我活了这么多年,也只遇到了一个宁乘风。” —— 宁不为着实被褚峻给酸了一下,怎么说也是个五百岁的修士,竟然被姓褚的一句话说得面红耳赤,好在他反应快,不等褚峻再说话,直接消失在了他面前。 他使劲揉了揉有点发痒的耳朵,轻嗤道:“为老不尊。” 然后溜溜达达到了海边上,找了根树枝准备钓钓海龟陶冶一下情操,顺带着平复一下略显杂乱无章的心绪。 他盘腿坐在石头上,静静地听着海浪与风声,内心感觉到无比的宁静,闭上眼睛觉得自己马上就能出家当和尚的时候,下到海水的细线猛地被拽了一下,险些把他连人带树枝直接给诓进海里。 宁不为一脚踩住脚下的礁石,不信邪地盯着平静的海面,决定不欺负龟使用灵力,用自己的蛮劲硬是把这只“大王八”给甩到了岸上。 “噗咳咳咳!”一个穿着万玄院朱红色弟子服的男修趴在海滩上,发出了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他抬头就看见蹲在石头上幸灾乐祸的宁不为,顿时如同看见救星一般,艰难地伸出手,“道友……烦请帮忙带话给郝院长……浮罗、秘境里……出事了!死了……好多掌教……和弟子……快去、救人!” 说完,直接脸朝地趴在了沙子里。 宁不为这才发现他浑身上下都是伤口,只不过因为穿得红又被海水被泡了才没一眼看清,他怕这小弟子给自己闷死过去,有点儿嫌弃地把对方的头给拨开,然后自觉十分“善良”的拽了张传信符出来,发给了郝诤和尚暖薇。 他虽借住在万玄院,但并不打算多管闲事,背起手溜溜达达就准备打道回府,溜达了五六步整个人突然停下,转头看向海面。 大魔头终于想起来除了宁修的其他四个崽子和一龙一狗都进了浮罗秘境。 宁不为盯着海面半晌,又果断转过头来继续往前走。 他们年纪都不小了,是时候该自己闯荡历练了,他都一把年纪了,不能每次都去救他们,他还是回去喝喝茶补补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叫他一声爹而已—— 宁不为目光深幽地停下了脚步,咬牙切齿盯着海面。 真他娘的上辈子欠这群兔崽子! 海面上溅起一片水花。 紧接着又溅起了一片,宁不为露出脑袋来,伸手又捏了个符,燃了送到褚峻手里,才安心地往海水了沉了进去。 另一边,褚峻刚把宁修的小球给擦干净,就接到了一道符纸,上面写着句话:‘去浮罗秘境溜达一圈。’ 虽然没落款,但这龙飞凤舞的字迹褚峻一眼便认了出来。 宁修扒拉着他的肩膀想看,褚峻便递给他。 宁修盯着看了一会儿,抓起来就往嘴里塞,被褚峻眼疾手快地揪了出来。 “爹爹?”宁修低头闻了闻那张符纸,恍然大悟。 褚峻将那张符纸折好,“嗯,你爹爹长大了。” “哒?”宁修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好歹知道出门说一声了。”褚峻欣慰道。 —— 浮罗秘境一直在万玄院海岛群的海底,位置是固定不变的,是以宁不为很容易就找到了秘境的入口。 刚踏进秘境,他就感受到远处一股盘旋的陌生邪气,顿时皱起了眉,踩着天涛尺往邪气的来源飞了过去。 距离越近,那股邪气便愈发浓烈起来,甚至让他感觉到了威胁,正在此事,一道黑色的长条影子从天涛尺下飞快掠过。 “小黑!”宁不为喊了一声,然而那影子压根就没停顿,朝着和邪气相反的地方逃窜而去。 宁不为心中一计较,当机立断跟上了小黑龙,然而这条小龙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然跑得飞快,转眼就没了踪迹。 他操控着天涛尺落在了小黑龙消失的草地,边缘长满了带着红色浆果的灌木,随着风轻轻地摇曳,周围一片静谧。 突然又一道黑影伴着血腥气直冲宁不为而来,他原本打算闪身躲过,却在看清脸后翻身将人给接了下来。 崔元白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双眸变成了晶莹剔透的紫色,手里死死攥着紫炎刀,浑身煞气地盯着他,脖子上还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在不停地流血。 宁不为目光一凝,接连给他拍了十几道止血符,又喂了几颗玉灵丹和养元丹,“欢欢?” 原本在奋力挣扎准备殊死一搏地崔元白呆滞了片刻,缓缓地抬头看向宁不为,眼睛里的紫色缓缓褪去,黑眸中顿时蓄满了泪,带着哭腔喊他:“爹爹?” “嗯,是我。”宁不为慢慢地拿走了他手上的紫炎刀,将浑身是血的小孩抱进了怀里,轻轻地拍了他的肩膀,缓声道:“跟爹爹说,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崔元白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第153章 浮罗(五) 这孩子自打从紫炎刀里出来, 从一开始谨慎沉稳变得越来越活泼闹腾,连哭都知道开始嚎了,但是现在嚎了一声之后, 又趴在宁不为的肩膀上安静地流眼泪了。 宁不为有些心疼地抱着崔元白, 好不容易养胖了点儿, 结果现在又瘦得不见肉了。 崔元白虽然年纪小,却是四个孩子里修为最高的, 结果却被伤成这样, 脖子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若是放在普通人身上, 肯定是必死无疑。 “欢欢?”宁不为叹了口气, 到底只是个五六岁的小娃娃, 可能真的害怕了, 他抱着哄了好一会儿, 崔元白才抽噎着抬起头来。 “爹爹……大哥被坏人杀了!”崔元白一边哭一边说:“我打不过他!” 宁不为心下一沉,“你子章哥哥被谁杀了?” “呜呜我不认识他,大哥叫他褚信!坏人!”崔元白一边抹眼泪一边哭, “二姐也被淹死了,对不起爹爹,我太没用了,我救不了哥哥姐姐……” 宁不为身上的煞气有点控制不住,但又怕吓到崔元白, 又被他生生压了下去, “没事, 不怪你……灵竹呢?” “爹!”一道清脆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宁不为转过头,就看见仰灵竹背着个筐子一脸惊喜地朝着他跑了过来, 猛地扑进了他怀里。 平时安安静静恨不得离他八丈远的小丫头这会儿像是吃错了药, 死死抱住了他的胳膊, 整个人还有点发抖。 宁不为拍了拍她的头,“没事,别怕。” 仰灵竹吸了吸鼻子,神色紧绷道:“爹,我们本来跟着掌教们在浮罗秘境中厉害,但是大哥突然走火入魔,打伤了许多弟子,还一直在自言自语,掌教们试图制服他,但却都被吸掉了修为, 后来又突然出现了个怪人,一正姐姐喊他褚信,那个叫褚信的杀了好多掌教和弟子,还、掏了大哥的灵根和内丹,元白和小黑为了救大哥都受了伤,但子章哥哥的尸体还是被褚信带走了……一正姐姐为了护着我也受了重伤,跌进了水中,大黄去救她,但是一直到现在都没回来。” 仰灵竹武力值不高,但显然要冷静不少,即便当时一片混乱,她还是记清楚了所有发生的事情,甚至在宁不为细问的时候,准确地给出了方位和时间。 “……那个褚信神出鬼没偷袭,掌教为了能让更多弟子活下来,吩咐我们分开逃,元白受了重伤跑不远,我只能先带着他在附近藏了起来,我和小黑轮流去找草药找人,但一直没有找到。”仰灵竹沮丧地垂下了头。 方才他被崔元白浑身凄惨的伤和斩钉截铁地几句话给说懵了,现在听仰灵竹说完整件事情的经过,反而松了口气。 冯子章被掏了灵根和内丹,通常来说按照这小子的运气程度,应当会有惊无险,但考虑到之前褚峻说他要渡次命劫,恐怕也是吉凶参半,至于江一正……有大黄在,应该性命无虞。 宁不为虽然松了口气,但还是从地上拣了几颗小石子,算了一卦。 他的卦术是褚峻教的,但因为不怎么感兴趣,学得了了,时灵时不灵,全靠碰运气。 石子落地,宁不为低头去看,崔元白和仰灵竹虽然不懂,但也跟着看,见宁不为皱着眉不说话,仰灵竹小声问:“爹,怎么样?” “大凶。”宁不为面色紧绷。 通常来说,命劫都会死生二分,吉凶参半,像褚峻因为修习杀戮道而有的必死之劫实属罕见,冯子章如此通天气运,竟然连半分生机都不见,实属诡异。 宁不为看着两个凝重又懵懂浑身都灰扑扑的小家伙,道:“我先送你们出去。” “不,爹爹,我要留下来帮忙!”崔元白拉住他的手,“我虽然自己打不过他,但可以变成紫炎刀和爹爹一起打架!” 宁不为失笑,“我有刀,用不着你拼命。” “爹爹你可以教我。”崔元白攥紧了小拳头,神色坚定道:“这样下次就算只有我自己,也能打赢坏人了!” 仰灵竹点点头,“我知道具体的地方,有好多地方我都放了毒药,我可以给你指路。” 宁不为想起让他们进来的初衷,还是点了头。 虽然他和褚峻嘴上说着自己总有不在他们身边的时候,实际上一旦有事还是会下意识地将几个崽子护在身后。 但总有需要他们自己独当一面的时候。 宁不为带着他们上了天涛尺,往远处那邪气四溢的地方飞去。 小黑龙恹恹地爬到宁不为的身边,伸出小短爪子戳了戳他。 宁不为低头,就见它吭哧吭哧爬到自己腿上摊开肚子,哭唧唧地出了声:“嘤~” 肚皮疼~ 小黑龙的肚子的许多鳞片好像都被什么锐利的东西给撬开,血淋淋地看着触目惊心。 仰灵竹红着眼睛道:“我试了许多办法和草药,但还是长不出来。” 宁不为想了想,掌心浮现出一团灵力来,打算先将伤口包裹住,谁知原本黑色的灵力里面竟然掺杂着丝丝缕缕淡金色的灵力,并不算多,像是不小心被漏下的……他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个片段,又因为太快根本抓不住,无论怎么回忆都想不起来。 “嘤~”小黑龙开始慢吞吞地舔他掌心的灵力。 “不是吃的。”宁不为用另一只手抵它额头毛茸茸的小龙角,将掌心的灵力覆在了它的肚皮上。 小黑舒服地蜷起了尾巴,哼哼唧唧地钻进他的袖子里团起来不动了。 崔元白试图变成刀被阻止,最后趴在宁不为的腿上沉沉睡了过去,还不放心地攥着他的两根手指。 仰灵竹坐在他身边,悄悄抓住了他的一点衣角,没多久也靠在他胳膊上睡了过去。 刚才一个两个信誓旦旦要跟着他去打架的小崽子都睡得不省人事,下定决心要锻炼崽子的老父亲怕把他们吵醒一动不敢动。 宁不为:“…………” 算了,打架的事情还是他自己来吧。 天涛尺飞快地接近那片邪气愈浓的区域。 —— 阴冷的山洞中央,有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少年正在打坐,他头顶汇聚着浓郁的黑色邪气,周围阵法中挣扎着许多生魂,凄厉的叫声让人闻之胆寒,但他丝毫没有在意。 在他面前悬浮着晶莹剔透的灵根,上面还笼罩着紫色的祥瑞之气,而灵根之上,是一颗圆润的金丹。 山洞的角落里躺着个青年,浑身像是被血给染透了,很明显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 一朵小蘑菇站在他的肩膀上,使劲推着他的脸颊。 冯子章艰难地睁开眼睛,剧烈的疼痛顿时袭来,疼得他浑身都在发抖,眼前天旋地转,疼痛带来的恶心让他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他吃力地抬起手来,摸索了好久才捉住了急得团团转的小蘑菇,将它放在了地上,用气声道:“别管我了,你自己……逃命去。” 小蘑菇用自己的伞盖拼命抵他的手,像是要将他扶起来,奈何太小只,只能举起他一根手指来。 冯子章睁开眼也看不清面前的景象,只能费劲地将它往自己的身后藏,紧接着手腕就传来一阵剧痛,让他猝不及防痛呼出声。 匕首刺穿了手腕钉在了石壁上,血顺着手臂淌进了袖子里,又迅速洇透,滴在了小蘑菇的伞盖上。 脚步声渐近,小蘑菇刚往冯子章背后跑了两步,就被一只手捏起来提到了冯子章眼前。 褚信半跪在他面前,晃了晃手里的小蘑菇,笑道:“冯子章,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救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东西?真够装模作样的。” 冯子章努力地想睁大眼睛却还是看不清楚眼前的画面,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黑影,他抬起另一只手想把小蘑菇抢回来,紧接着另一只手的手腕也被匕首刺穿钉在石壁上。 他已经疼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惨白的脸上汗珠密布,嘴唇都在不停地哆嗦。 “啧啧。”褚信扣住他的下巴左右看了两眼,愉悦道:“你之前把我抓住,我早劝你杀了我,你却偏偏不听,还想着能感化我呢?” 冯子章愤怒地挣扎了两下,手腕和腹部传来的剧痛让他整个人都在打颤,却被褚信一只手轻轻松松地按在了原地。 “看来我演得还挺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哈,是不是还挺像那么回事?”褚信讽刺笑道:“喊你几声哥,还真就信了,你以为你是谁啊?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冯子章。” 冯子章皱着眉,用气声道:“我认识的褚信……不是你。” 褚信脸上的笑容陡然冰冷,插在石壁上的匕首飞出,他单手便将冯子章从地上扯了起来,将他拖到了阵法前逼着他睁开了眼睛。 “这是你的灵根和金丹!被我生生掏出来的!还有这些生魂,是跟你一起来浮罗秘境的那些同窗和掌教!”他阴气沉沉地盯着冯子章,“这就是褚信做出来的事情,你认识的就是这样的人!” “要不是你心慈手软不肯杀了我,要不是你愚蠢无知觉得我变好了,他们不会死。”褚信将他扔在了阵法前,抬脚踩在了他腹部的血洞上狠狠一碾,“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清楚!” 冯子章喷出了口污血,整个人疼得蜷缩在了一起。 褚信蹲在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脸,将手里的小蘑菇扔进了阵法之中,冯子章猛地冲进阵法想去够小蘑菇,却被褚信死死按住了后脖颈压在了阵法前。 阵法里传出了小蘑菇凄厉的叫声,旋即山洞又陷入了一片寂静。 “一个破蘑菇,呵。”褚信似笑非笑地低头看他。 话音未落,冯子章突然从地上暴起,裹挟着血的匕首直冲褚信眉心,却被褚信轻而易举地接住,反手就要插进冯子章的心脏。 冯子章拧眉闭着眼,却听见了一声戏谑的轻笑。 “我知道你现在想死,别做梦了,我还要留你一口气对付宁不为呢……子章哥哥。” 而后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154章 浮罗(六) 一片被烧了大半的衣料挂在灌木枝上, 在风里摇曳,上面还带着褐色的血迹。 宁不为伸手将那片布料拿下来,旁边的仰灵竹道:“这是大哥的衣服吗?” 宁不为点了点头, 对崔元白道:“你不是一直想变刀么,变吧。” 崔元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开心道:“真的吗?我可以变成刀啦?” “嗯,你身上的伤太多,变回刀好得快。”宁不为伸手揪了揪他扎起来的小发髻。 崔元白欢呼了一声,摇身一变就化作了一柄宽刃刀,刀身厚实,刀刃凛冽,只是刀柄下多了一道深深的划痕。 “爹爹, 我不要进纳戒, 我想让你背着我!”崔元白的声音从刀里发出来,空灵又活泼, “要黑绫子!” 宽刃刀比环首刀重上不少,刀柄上狰狞的兽纹因为崔元白过分激动而透出金光,宁不为身姿颀长,背上紫炎刀却并不突兀, 反倒无形之中多了几分霸气, 压迫感十足。 朱雀刀碎片在纳袋里强烈抗议, 大概是觉得宁不为偏心, 毕竟宁不为从来只会踩它,不打架的时候顶多挂在腰间, 根本没让它上过背。 宁不为将朱雀刀碎片压下, 凉凉道:“这可是我儿子, 你要喊我声爹, 把你顶头上都行。” 朱雀刀气得在纳戒里冒黑烟。 宁不为低头捻了捻手中的碎布,看向面前高耸入云的峭壁,这里已经接近那些邪气的中心,他自然可以长驱直入将冯子章救出来—— 但这是冯子章自己的命劫,就算冯子章喊他声爹,他帮忙理所应当,可他却不能帮得太过分,命劫需自渡,否则就算他把冯子章完完整整带出去也是白搭。 “爹,咱们要上去吗?”仰灵竹拽着他的袖子小声问。 宁不为摇了一下头,就听峭壁的某处传来了一声惨叫。 仰灵竹瞬间紧张起来,刚要开口说话,就被宁不为捂住了嘴拎到了树上。 几乎是隐匿结界落下的瞬间,方才他们站着的地方就凭空出现了两名女子。 两人看着都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一个头戴玉簪,穿着无时宗白衣墨纱的长老服,手中握有佩剑,长相端庄大气,另一人穿着身浅黄色衣裳,眉眼清丽,敏锐地往宁不为和仰灵竹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转过了身,看向面前的峭壁。 “桑师叔,劳烦您前来帮忙,实在惭愧。”沈溪拱手行礼。 桑云笑了笑,“临渊说你为了此事郁结于心,我修为浅薄,能做的也不过是随你走一趟罢了,无须挂怀。” 沈溪垂眸道:“师父用心良苦,只是……褚信他是原叶峰仅剩的弟子,又是褚礼的师弟,而且我曾受过他父亲的帮助,于情于理,我都没有办法任由他一错再错。” “他如今已然入魔,只想着找宁不为报仇——”桑云指尖微动,眼睛里波光流动,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解,“你未婚夫褚礼和弟弟沈泽都死在宁不为手中,褚信想杀了宁不为岂不是正合你意,为何又大费周章来此处阻止他?” 沈溪坚定地摇了摇头,“桑师叔,想必您也知道,褚信的师父师弟在原叶峰惨死之事并非宁不为所做,他找错了仇人,而且他现在心境破碎,完全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此乃大忌。” “至于我和宁不为之间的恩怨那是我们之间的事情,没必要让他掺和进来。”沈溪道:“褚礼当初一时冲动行事随难书尊者前往星落崖剿灭宁不为,斗法生死无定,是他技不如人,而我弟弟沈泽之事现在也已经查清,是他作恶在先咎由自取,于理我同宁不为本人并无恩怨,合该井水不犯河水,但是于情,他杀了我至亲之人,我碰上他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在隐匿结界中的宁不为听完她的话,颇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 结界外的桑云看着沈溪颇有些感慨,“临渊收了个好徒弟。” 难怪褚临渊这么放心打算将无时宗交到沈溪手里。 “桑师叔谬赞。”沈溪抬头看向峭壁某处,“多谢您替我找到褚信的藏身之处,还请您速速离开此处,免受波及。” 桑云点了点头,沈溪便御剑飞往了峭壁上邪气最浓郁的地方。 桑云这才转身看向身后。 宁不为知道早就被发现了,桑云或许看不见结界,但她心念一动便能知晓,这能力属实有些欺负人,便撤掉了结界显露出了身形。 仰灵竹躲在他身后警惕地看着桑云。 宁不为没打算跟她客套,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一直跟着我打算做什么?” 桑云拢袖道:“我一直跟着你?” “论道山大会,玉泉村,现在又到了浮罗秘境。”宁不为眯起眼睛,“总不能都是巧合。” 桑云面不改色道:“我喜欢看热闹。” 宁不为:“…………” “…………”桑云清了清嗓子,“你大可放心,不管是褚临渊明桑,还是裴和光,又或者是景和太尊,他们和你之间的事情我都不会插手。” 宁不为心念一转,“那你是在为了谁掺和进来?宁行远?” “算是吧。”桑云道。 宁不为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复杂,“莫非传言是真的,你对宁行远一往情深?” “……我还没疯。”桑云面色平静道:“要是能重来一遍,我连朋友都不会和他做,有多远跑多远。” 宁不为道:“看来你还挺清醒。” “不清醒活不了这么久。”桑云缓缓道:“你只需要知道,从现在开始,我不会插手你做的任何事情,但同样,其他人做任何事情我也不会再插手。” “那宁行远让你掺和进来作甚?” “看。” 矗立在高空的峭壁突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惨叫声此起彼伏,鬼气和邪气掺杂在一处,引来了滚滚黑雷。 仰灵竹抬头看了看,再回神,桑云已经不见了踪影。 “爹,她是和我们一伙的吗?”仰灵竹有点不放心地问:“会不会去通风报信?” “我去拦下她!”崔元白的声音从紫炎刀中传来。 宁不为按住了紫炎刀,“不用管她,咱们又不是来为非作歹的。”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峭壁上空传来巨响,旋即无数碎石滚滚而落,他带着仰灵竹踩着碎石御风而上,停在了一处洞口前。 沈溪从洞内飞身而出,御剑悬于半空,高声道:“褚信,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跟我回无时宗领罚!” 褚信的冷笑声从洞里传来:“沈溪,念在我师兄的情面上我不杀你,可若你再想逼,那就别怪我不讲情面。” 沈溪还要再劝,却同时看见了站在洞口侧边的人,登时警惕地后退两步,“宁不为!?” 宁不为倒是很欣赏褚临渊的这个徒弟,冲她微微颔首,十分有礼貌,反倒让沈溪一头雾水,看他的目光像在看个疯子,警惕地又退后了三步。 宁不为抽了抽嘴角。 魔头有时候也很有礼貌的,真是大惊小怪。 “宁不为!”褚信嘶哑的声音愈发清晰,紧接着洞口便出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年,他死死盯着宁不为,咬牙切齿道:“你这个缩头乌龟终于敢出来了!?今日我一定要杀了你替师父和师弟报仇雪恨!” 旁边的沈溪皱了皱眉,“此事并非宁不为所做,褚信,你是不是被人误导了?” “你闭嘴!”褚信怒吼了一声:“他绝对不会骗我的!宁不为,你为什么要杀我师父师弟!就因为我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你便要痛下杀手!?” “我虽杀人无数,却也不是什么人都杀的。”宁不为很难将眼前这个状若疯癫的人同之前临江城的那个鲜活的少年重合起来,有些惋惜地看着他,“杀你师父师弟的人是宁帆,背后主使是裴和光,误导你的人是谢酒,你若真想报仇,也该找对人。” “一派胡言!谢酒绝对不可能骗我!”褚信握紧了手中的剑,眸中猩红炸开,“宁不为,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出手!” 宁不为却单手负于身后,轻飘飘地躲过了他的攻击,“我不会和你动手,冯子章呢?” “呵。”褚信冷笑一声:“你要是不动手,我马上就让他死在你面前。” 他猛地向后一挥手,浓郁的邪气缓缓散开,让外面的宁不为和沈溪都看清了山洞里面的情况。 只见猩红的大阵之中躺着个浑身染血的青年,浑身都是血窟窿,大阵上方悬浮着透明的灵根和金丹,金丹上的祥瑞之气和灵力正在以飞快的速度被前方的褚信吸收,而法阵周围又有无数小阵,里面的无数生魂正在哀泣,他们的生机也正在缓慢地消逝。 “褚信,你不要一错再错了!你现在收手,这些人还都有救!”沈溪握紧了手中的剑,厉声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就算你真的杀了宁不为,你师父师兄能安息得了吗!?” 褚信嘲讽一笑,对她的话恍若未闻,只是紧紧盯着宁不为,“知道我怎么骗的冯子章这个蠢货吗?我跟他说我有他师父闻鹤深的消息,我告诉他闻鹤深过得很惨需要他帮忙,我还假装答应他洗心革面,哈,他竟然就信了,要跟我去救他师父—— 他师父杀了他的师兄师弟他要去救,你是害得他师父流亡的罪魁祸首他还认你当爹,我几次三番差点杀了他,他竟还会原谅我,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人!哈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 冯子章,你就是个笑话!” 阵法里的冯子章闻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却也只能凭声音辨别褚信所在的方向,听见褚信所说的话,心中一片哀戚颓然,他是真的很没用,犹豫懦弱,优柔寡断,就算运气好也只会给别人拖后腿…… 下一瞬却突然听见了另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他动了动嘴唇,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爹。” “人皆有所求之道,你的道在自己心里,若是非善恶所做所求全由旁人论断,你还立什么道。”宁不为的目光落在冯子章身上,不疾不徐道:“何况,我儿子也轮不到别人来教训。” 冯子章顿时心中一震。 第155章 浮罗(七) 冯子章看不清他爹的脸, 但是却将宁不为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他感觉自己身上的灵力正在飞快的消失,周围生魂的哀叫声也在逐渐减弱,但他还是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看着眼前那团模糊的黑影。 他知道褚信就站在那里。 “我认我爹……是因为他当得起, 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好——”冯子章撑着膝盖站起来, 整个人摇摇欲坠, 却迟迟没有倒下去, “不, 你明明知道, 但却不肯承认……我师父闻鹤深犯下弥天大错不假, 他杀了我师兄师弟, 但当初若不是他将我从山下捡来, 我早就死了,他已经为他的错误付出了代价, 我没办法原谅他, 却也不能违背本心对他视而不见…… 至于你, 我曾真心实意将你当朋友,所以才希望你迷途知返, 我知你本性不坏,所以才相信你。”冯子章的声音微微抬高, “我所有的选择都是遵从自己的本心,我不想因为我的视而不见, 让一个真心悔改想要变好的人失去最后一丝机会。我是没办法救所有人,但只要在我眼前,只要我想救, 我便会尽我所能去帮他——只求问心无愧!” 冯子章刚说完, 原本模糊不清的视线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原本沉重疼痛的身体瞬间变得无比轻松,而他上方快要被褚信蚕食殆尽的灵根和金丹突然爆发出耀眼的紫色光芒,周围数之不尽的澄澈灵力疯狂地向他的金丹涌进。 褚信本身的邪气与之相冲,强撑片刻后不得不切断了和大阵的联系,不可置信地看着金丹和灵根恢复原样甚至比之前更加粗壮,祥瑞紫气盘旋在冯子章周围迟迟未散,最后随着金丹与灵根一起回到了他的体内。 冯子章只觉得一直压在他心口的闷气陡然散开,那些茫然懵懂和无措犹疑全部溃散,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清醒,整个人如同脱胎换骨,原本狭窄的识海被拓宽了百倍有余,晦暗的雾气散去,灵力变得澄澈透明,汹涌的灵力滚滚而进,他却并不觉得吃力,反倒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它们。 大道至简,他终于触碰到了入门的地方,平时褚峻和宁不为提点他的话终于变得清晰易懂,往日吃下的丹药所化灵力终于归位…… 再睁眼,昔日的浑浑噩噩尽数褪去,灵台一片清明,他的本命剑嗡嗡作响,绕着他飞快地转了一圈,悬在了他的身侧。 道心立,万法成。 英俊挺拔的青年自阵中一步步走出,脚下的邪阵应声而碎,他看向周围困在阵法中不得出的生魂,口中默念法诀,身侧的长剑引雷而下,数之不尽的祥瑞之气破开黑雾飞速地涌入阵内,将周围映照得明亮如昼。 “住手!”褚信怒喝出声,执剑直冲向冯子章,而他阵法中出现了无数浑浊的灵力,试图将里面的生魂彻底打散。 冯子章这次没有再退让,而是迎剑而上,同褚信在半空中交手,至澄至澈的灵力将那些生魂牢牢安抚笼罩住,紫色的祥瑞之气将邪气压制得无所遁形。 褚信不可置信的盯着他,“你这种人竟然能立起道心来!凭什么!?你这种伪善懦弱的人根本不可能立起道心!” “世间有恶便有善,至善至恶本就相对相成,我有所求道,立我所求心,虽九死不悔。”冯子章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犹豫不定才是大忌,褚信,错的是你,你只是一直不敢承认。” “不!我没错!我没做错!我才是对的!我想为我师父师弟报仇有什么错!?明明是你和宁不为混淆视听!”褚信崩溃的怒吼。 “一叶障目。。” 声落,围困在冯子章周围的阵法接连破碎,阵中的生魂被紫气包裹,不徐不疾地回归到了尚有余温的身体之中,再睁眼,恍若大梦一场。 剑光破开黑气,褚信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传来。 紫气散开,尘埃落定。 褚信了无生气地跪倒在地上,捂着腹部的血洞,目光阴鸷地盯着面前的冯子章,“你……你竟敢毁我灵根丹田……你还好意思自诩至善道!?” “我只是将你从别人那里夺来的修为和灵力尽数散去。你的灵根和丹田吸收了太多驳杂的灵力,早已不堪重负,”冯子章道:“是你自己毁了自己。” “不!我要杀了你!我早就该杀了你!把这些人统统杀了!”褚信目眦尽裂,朝着他扑了过去,却被一道绳索牢牢捆住。 沈溪对冯子章拱手,“多谢冯小友手下留情。” 冯子章恭敬地对她行了个晚辈礼,道:“褚信是无时宗的人,理应交给您来处理。” 沈溪笑了笑,而后看向宁不为,对他微微颔首,“多谢。” 宁不为也颔首回礼,看褚临渊这个弟子愈发顺眼。 沈溪走到褚信面前不知道在说什么,冯子章飞身下来,兴冲冲地一下扑到了宁不为身上,声泪俱下地呜咽出声:“呜呜爹啊——” 宁不为啧了一声,十分嫌弃地将他推开,“出息。” 冯子章咧嘴冲他傻笑,“嘿嘿,爹,我立道了!立道了诶!谢谢爹!嘿嘿!” 好好一张俊脸愣是让他的傻笑给笑成了一坨憨憨。 “嗯嗯,你可真厉害。”宁不为一巴掌糊住了他的脸,“啧,离远点儿,口水都喷我脸上了。” “大哥!你刚才好威风!我都快不认识你了!”崔元白激动地声音从紫炎刀里传来,“大哥!下次打架你用我好不好?我也超厉害的,比剑好用多了!” 冯子章激动地抱住紫炎刀,“呜呜欢欢你没事真的太好——嘶!” 宁不为把紫炎刀给拎下来让崔元白现身,“刀上有真火也敢伸手。” 冯子章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逮着崔元白和仰灵竹看了一圈,确认他们没事之后才松了口气,愧疚道:“是大哥没用,没能保护好你们。” “大哥很厉害。”仰灵竹小声道。 冯子章冲她笑了笑,而后笑容一敛,看向宁不为,“爹,小江——” “有大黄在应当无碍。”宁不为道:“你先带着他们回去,我去找她。” “爹,我和你一起去。”冯子章道。 “你道心刚立,马上就要渡劫,灵根和金丹到底是被掏出来一遭,先回万玄院好好养伤。”宁不为看向崔元白和仰灵竹,“你俩好好给他护法。” 原本跃跃欲试想继续跟着的崔元白和仰灵竹有了任务,顿时来了精神。 这时又有十几道流光往峭壁这边飞来,宁不为拍了拍冯子章的肩膀,转眼就消失在了原地。 “爹……”冯子章一声爹还没喊完,就看见了万玄院赶来的人,带头的正是尚暖薇。 沈溪在这里,自然将事情的原委同尚暖薇解释一遭。 直到此时冯子章才彻底松了一口气,谁承想这口气一松,整个人晃了晃,就一头栽倒在了地上,崔元白和仰灵竹赶忙去扶他。 冯子章破破烂烂的前襟散开,从里面钻出了一朵小小的蘑菇,澄澈的灵力和祥瑞之气一层又一层地将它包裹住,滋润着它受到重创的神魂。 “是大哥的寻宝菇!”崔元白伸手戳了戳那朵小蘑菇,“怎么变得破破烂烂的了?” 小蘑菇低头拿伞盖蹭了蹭崔元白的手指,然后蹦到了冯子章的颈窝里把自己团了起来,和冯子章一起沉沉睡了过去。 —— “……他将自己仅剩的一点儿灵力全给了这朵蘑菇,倘若他没有这么做,未必能如此干脆利落的破而后立。”尚暖薇对褚峻道:“我听沈溪说,他立道时乘风只在旁边点了一句,便成了,周遭祥瑞之气通天,我迟到了些,只感受到一些残余,却已是生平仅见如此大的气运,你们这便宜儿子……不得了。” “多谢你帮忙遮掩。”褚峻道。 “举手之劳罢了,若是让旁人知道,难保不会动不该有的心思,也就是无时宗那个褚信不识货,逮着灵根和金丹薅,明明这通天气运才是……咳,”尚暖薇摆了摆手,“不过话说回来,你这儿子平时看着老实,没想到胆子这么大,竟然敢修至善道,以后可有得苦头吃。” 褚峻淡定道:“他喜欢就好。” 尚暖薇盯着他半晌,幽幽道:“也是,有这等通天气运,苦头见了都得绕着走。” 褚峻微微一笑。 尚暖薇酸溜溜道:“知道你捡了好儿子,一家子就没个修寻常道的,走了走了。” 褚峻却喊住她,“乘风没回来?” “他去找江一正了。”尚暖薇皱了皱眉,“此次进浮罗秘境历练的掌教和弟子们只是生魂出窍受了些折磨,虽说有惊无险,但少说也去了半条命, 还有几个救不回来或者失踪的,家中或者宗门执意要寻,浮罗秘境现在乱成一锅粥……他自己一个人反倒行动方便些,你若现身,事情反而会复杂。” 褚峻点了点头,“多谢。” “假客气。”尚暖薇转身便走,“还有一堆烂摊子要处理,别送了。” 褚峻看向床上昏迷的冯子章,旁边是刚开始还在认真护法现在已经睡得不省人事的崔元白和仰灵竹,几个人受的伤都不算轻。 褚峻伸手把被崔元白压在肚子底下的小黑龙拽了出来放到了床尾,又小心地将破破烂烂的小蘑菇放到了枕头上,弯腰将安安静静在一旁看着的宁修抱了起来。 “小山~要治伤~”宁修不怎么开心地趴在他的肩膀上看着床上的哥哥姐姐,掌心浮现出一大团金色的灵力,却被褚峻给按了回去。 “哒?”宁修不解地看向他。 褚峻捏了捏他的小手,温声道:“听话,留些力气。” 海岛之上的万玄院房间内,宁修茫然懵懂地看着褚峻,乖乖地将自己金色的灵力收回了手中,而后一道渺远而嘹亮的兽嗥声越过无数岩浆与阵法,穿透无尽海水和层叠的海岛山峦,落进了他的耳朵里。 “宁修快离开!” 第156章 浮罗(八) “怎么了?”褚峻见宁修愣在怀里, 伸手戳了戳他的小脸蛋。 “黄黄~”宁修咧开嘴冲他笑,“黄黄~不见啦~” “它去浮罗秘境了。”褚峻抱着他出了门,“很快就会回来。” “很快就会肥来~”宁修抓着褚峻的头发,“娘亲~去哪里?” “给你测灵力。”褚峻道:“测试非常消耗体力, 你若是现在用光了灵力, 测试就不准了。” 宁修茫然地点点头, “好呀~” 褚峻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 “怎么这么呆?嗯?” 宁修见他笑, 便弯起眼睛也笑了起来, “小山肥来~帮哥哥姐姐~” “好。” —— 浮罗秘境。 翻滚奔腾的岩浆一望无际, 嶙峋古怪的石群矗立在岩浆之上, 这些石头通体乌黑表面光滑, 而且石身细长,分散在岩浆之上, 每隔几炷香的时间就会沉没下去几块, 被炙热的岩浆吞噬,只余几缕细细的黑烟。 江一正嘴唇干燥皴裂, 被脚下的岩浆烘烤地满头大汗,她一只手艰难地扒拉住石头最顶端的一小块不平的地方,另一只手还拽着只沉甸甸的小奶狗。 岩浆沸腾,好几次都险些燎到大黄尾巴上的毛。 然而最危险的却不是这些滚烫的岩浆, 而是藏在岩浆底下若隐若现的黑色旋涡, 那些矗立的石头原本根基牢固,正是因为被这些黑色旋涡吞噬才倒进了岩浆里。 “你——真的太沉了!”江一正崩溃的怒吼,“我能扔了你吗!?” “嗷汪!”大黄低低的呜咽一声, 出声却是粗哑浑厚的男音:“小兔崽子你敢!” 江一正咬了咬牙, “你不是说给太尊消息吗?收、收到了吗!” “太远了!我只能告诉宁修!”大黄低吼。 “小山他——懂个屁!”江一正的掌心出了汗, 连人带狗猛地向下滑了一截,又被她眼疾手快给牢牢扣在了石头上。 “没办法,这里的灵力正在飞快的消失,我只说了一句话就彻底联系不上宁修了!”大黄看着岩浆底下越来越多的黑色旋涡,眼里满是凝重。 江一正忍不住骂道:“这他娘的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不等大黄回话,她扒着的石头突然开始轻微晃动,江一正想要召唤出自己的剑,然而灵力稀薄的情况之下剑在纳戒里根本不听使唤,眼看石头倾斜地越来越厉害,她急忙道:“大黄,我先把你扔到对面的石头上去!” 大黄高声道:“等等!等等!爷恐高!爷够不——呜汪!” 小奶狗哀嚎着在高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紧接着江一正果断松开手,从腰间拿出一柄短刀,狠狠插在了那石头上,而后伸手拽住了快要掉进岩浆里的大黄的狗尾巴。 大黄看着近在咫尺的岩浆使劲咽了咽口水,怒汪道:“江一正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你要爷的命直说嗷汪!” “还好还好。”江一正松了口气,看着周围望不到边的岩浆和石群,纳闷道:“我明明是掉进了水里,为啥在这里醒过来的?” 大黄心虚地摆了摆爪子。 它本来是想直接把江一正传送回万玄院的,谁知道中途忽然灵力不足,落到这么个鬼地方来,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连传信都没办法传。 “我们得想办法离开这里。”江一正绞尽脑汁试图想办法,但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时她一抬头看到了上面闪烁着光亮的穹顶,“要不我把你扔上去?” 大黄高声制止了她危险的想法,“休想!” 江一正艰难地把它拽上来让它扒拉住自己的腰带,猛地一个用力,双手扒住了石头边缘,“那我——先爬上去——再说!” 她力气颇大,那石头不知为何脆得厉害,刚爬了两下,江一正便眼睁睁地看着石面上的裂纹越来越大,不等她有所反应,手下忽然一空,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往岩浆里坠了下去。 “救命啊啊啊——”她嚎了半晌,迟迟没有迎来被灼烧的痛感,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就对上了一张陌生的脸,“娘嘞——你谁!?” 一个穿得破破烂烂衣裳的大叔蹲在石头顶端,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卷曲长发,猩红的符文从满是青色胡茬的下巴一直延伸到了右耳后盖住了他半张脸,深邃坚毅的五官轮廓清晰,只是那双眼睛瞳白多瞳仁小,仿佛某种凶残又危险的野兽,而他脖子手腕脚腕处都挂着沉重的铁链子,丁零当啷地在砸在了石头上—— 不管从哪个地方看都不像个好人。 江一正被扯着腰带悬在半空中,只觉得自己的腰快要断开,表情痛苦又警惕地盯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大叔,藏在袖子里的短刀慢慢往下滑。 “你——怎么这么重!?”大叔深吸一口气,猛地将她一把拽上了石头。 熟悉粗哑的声音传入耳朵,江一正刚站稳,死死抓着大叔的胳膊,“大大大大黄!?” 大黄被她吼得偏了偏头,“哎哎哎哎听见了!” “爹啊啊啊狗精变成人啦!”江一正惊恐出声。 “说谁狗精呢!谁是狗精!老子正儿八经的神兽!”大黄怒道:“再咋呼爷就把你丢下去!” 江一正立马闭嘴,闭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大黄?” “昂。”大黄应了一声。 两个人站在狭窄的石头顶端,江一正怕自己真被丢下去,干笑道:“你变成人还挺……挺……挺和蔼可亲的哈。” 顶着副就差把“老子是坏人”刻脑门上长相的大黄:“……呵,爷谢谢你。” 江一正抽了抽嘴角,脚下的石头突然开始晃动,她和大黄艰难地在上面维持着平衡。 “你别推我啊啊啊——” “爷没推你!” “你变回狗不行吗你这么占空!” “爷变不回去了!要不是为你救你爷才不稀罕用两根腿走路!” “为什么变不回去?” “灵力——” “嘭!” 凛冽地刀光直冲两个人站的地方劈来,江一正眼疾手快一把薅住了大黄的领子躲开了这一刀,方才大黄站着的那半块石头被刀气切碎,凄凄惨惨地落进了岩浆里。 两个人一人一只脚站在仅剩的石面上颤颤巍巍地保持着平衡,抬头就看见宁不为一脸杀气地盯着他们,准确地说是盯着大黄变成的男人。 “放开她。”宁不为面色不善道。 正被江一正一手抓着腰带一手薅着后脖领的大黄:“???” “爹他他他不是人!他是——”江一正刚开口就被打断。 “他当然不是人,连这种深山老林的小妖物都能占你便宜,平时学的东西都被狗吃了?”宁不为不爽道。 “狗怎么了!”大黄怒道:“就你家闺女好!你倒是让她放开爷!” 宁不为听见这属实的声音着实愣了一下,“大黄?” 大黄气得一头卷毛都快直起来了,“是爷!” “狗精……能变人?”宁不为抽了抽嘴角。 “爷今天要咬死你!”大黄试图扑上去。 “黄大爷!黄大伯!冷静!”江一正把人死死拽住,结果低估了自己的力气,两个人往后踉跄了一步,脚下顿空直直坠下去。 宁不为踩着朱雀刀一手一个拎了起来,他低头看着岩浆下面越来越多的黑色旋涡,“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暗域的封印。”大黄半跪在朱雀刀上,将手里的短刀扔进去,一阵刺耳的金属碾压声之后,从里面飘出来几缕黑色的粉末。 江一正泪汪汪道:“我的刀……” “出去赔你个好的。”大黄轻咳了一声:“如果能出去的话。” “什么意思?”宁不为面色一沉。 “这里面本来就是个大的黑色旋涡。”大黄道:“不管灵力多么充裕的地方,只要它们靠近,灵力就会全部被吸走……不然为什么修真界人人都对暗域避之不及?因为这些东西往往出现的悄无声息,修士根本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通常进来了才意识到问题,但为时已晚——我们现在看到的只是一星半点,浮罗秘境出现了这东西,恐怕整个万玄院海岛底下都满了。 或者往更坏处想,也许暗域的禁制早就被人打开,现在整个十七州底下都布满了这些鬼东西。” 他看着脚底下变大的朱雀刀,“也许是因为你用的是邪气,所以对这些感知不那么敏捷。” “暗域?”江一正疑惑道:“暗域不是在辛州吗?而且暗域入口不是一直由崇正盟看守,里面的禁制怎么会被人打开?” “没错,暗域入口在兑府辛州星落崖。”大黄解释道:“但是两年半前,星落崖之战,整个星落崖被毁坠入暗域,暗域就没了入口。” 江一正觉得耳熟,本能地看向宁不为求解,“星落崖之战是——” 宁不为幽幽地和她对上了目光。 江一正终于后知后觉想起来,是她爹,一战杀了几百名崇正盟的修士,然后反手就把星落崖给炸了。 “爹,干得漂亮。” 宁不为:“…………” 第157章 浮罗(九) 万玄院。 宁修抱着一颗亮晶晶的圆球, 试图下嘴啃,被褚峻两根手指抵住了下巴,小家伙郁闷地把脑袋搁在他手上, 抗议道:“小山~只~尝一尝~” “这东西可不好吃。”郝诤笑呵呵地看着他, 用另一个毛线球换走了他手里会发光的圆球。 “哒~”宁修不开心地抬头看向褚峻, “娘亲~” 亮晶晶哒~想要~ “不可以。”褚峻声音温和地拒绝了他。 宁修抱着自己的小毛线球想了想,软糯糯道:“那~玩~一点~点~好不好?” 那我再玩一点点时间好不好呀? 褚峻摇了摇头。 “哒~”宁修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郝诤手里的圆球, 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毛线球, 乖巧道:“小山哒~也很好玩~呀~” 然后就低着头玩起了自己手里的小球。 郝诤将吸收了宁修灵力的圆球放在了大殿中央凹进去的卡槽里, 各色的光芒从圆球里面折射出来,落在了面前的一座小鼎里。 “你猜的没错, 宁修现在体内的灵力远远超出了一个金丹修士能承受的范围, 而且驳杂无章,好像是被人强行灌注进去的一样。”郝诤面色凝重道:“但如果不是这样测试,根本就发现不了, 你是如何察觉到的?” 褚峻将目光从宁修身上收回来, “之前我让宁修帮了个忙,便觉得他的灵力强到有些不正常,只不过乘风一直在旁边, 我没找到机会过来。” 郝诤不解道:“宁修能帮你什么忙?” 褚峻沉默片刻。 “宁乘风不知道吧?”郝诤将那小鼎盖上了盖子。 “嗯, 主要是瞒着他。”褚峻道。 “你还敢有事情瞒他, 生怕这祖宗不闹?”郝诤诧异。 褚峻淡定道:“说了他肯定会阻止我。” “你可真是……算了,我懒得说你。”郝诤摇摇头, 看向宁修, “宁修天生金丹资质卓绝, 偏偏年纪太小又什么都不懂, 让他自己调节灵力根本行不通, 这样下去金丹迟早承受不了这么多灵力,你打算怎么办?” “他经常进我识海里玩耍,我可以引导他将多余的灵力留在里面,只不过需要人在外面护法,一旦出现意外,帮我将宁修的灵识拽出来。”褚峻道。 “这办法可行。”郝诤点了点头,“只不过护法之人很重要,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褚峻沉默地盯着他。 郝诤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确认旁边没有其他人,幽幽道:“你家宁乘风不比我合适?” “他若问起缘由,不好解释。”褚峻淡定道:“我不想骗他。” 郝诤:“……那万一你和宁修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他还不得撕了我?” 褚峻点了点头,“辛苦了。” 郝诤:“…………” 宁修抱着自己的小球晃晃悠悠走到了郝诤跟前,一把抱住了他的小腿,奶声奶气地问他:“伯伯~小山~可~不可以~玩~亮亮哒?” 郝诤将刚才测试用的小圆球拿了出来,封印住了里面的阵法,弯腰递到了他的手里,“只可以玩一小会儿。” 宁修眼睛一亮,开心地点头,“谢谢~伯伯~” 郝诤看向褚峻,“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敢这么冒险了?” “放弃用宁乘风渡命劫的时候。” —— “……这件事情解释起来有些复杂,上古时期,修真界和凡间界刚分开的时候是没有入口的,后来又被修士生生破出个入口,那入口所占的地方可不算小,于是就自成了一块洞天福地,相当于是个大型秘境,一直四处游荡。 这游荡的秘境其实就是暗域和浮空境的前身。 直到三万年前暗域和浮空境还是一个地方,后来是因为狄怀作乱才一分为二。”大黄盘腿坐在朱雀刀上,看着下面沸腾的岩浆,摸了摸自己满是胡茬的下巴。 “那这和小山有什么关系?”江一正不解。 “问题可多了去了。”大黄长叹一声,细细同道来,“首先,暗域和浮空境本质上来说是一个地方,二者的禁制同根同源,最开始灵力也相差无几,还不过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宁修是玲珑化骨所生,对他来说,暗域和浮空境的灵力就跟他爹娘白送的一样,但问题是暗域灵力驳杂,又有这些古怪的黑色旋涡,远不如浮空境的灵力澄澈,如今禁制一破,这些黑色旋涡吸收的乱七八糟的灵力恐怕会全都涌进他的体内,他一个小娃娃,能撑多久?” 江一正皱眉,“为什么暗域禁制破了灵力会进到玲珑骨里?” “好问题。”大黄拍了一下手,指着自己脸上猩红的符文道:“看见了吗?” 江一正点点头,“好看。” “……这是和暗域连着的禁制,照理说有这些禁制在,我是没有办法化人的,但现在暗域禁制被人解开,我也就不再受禁制的影响。”大黄道:“当年修真界和凡间界被强行用禁制分开,爷作为神兽,被一并封了进去,看守的就是能分二界的神物——玲珑骨。” 江一正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但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修士非要开辟出个入口,就把我跟玲珑骨从禁制里劈了出来,还他娘的一剑劈到老子脑壳上,害我昏睡了许久。”大黄道:“等我醒过来,原本我和玲珑骨待的地方已经一分为二,玲珑骨也他娘的就剩指头那么一丁点儿了—— 爷刚嗅着味找到凡间界入口,就被宁行远那厮给强行带回了宁家。” 大黄摊手,“明白了吗?” 江一正点点头,又疯狂地摇头。 旁边一直沉默听着的宁不为突然开口道:“你为何不早说?” “爷刚想起来!”大黄崩溃地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天杀的劈入口劈老子脑壳,刚醒过来没多久又被你家姓褚的捶脑壳,你小时候天天揪我脑壳,你儿子有事没事又喜欢啃老子脑壳,搁你你能想起来吗!?” “…………”宁不为陷入了沉默。 大黄揪着头发道:“要不是禁制解了这么多我突然能变成人,就那点儿狗脑子再过三万年也想不起来!” 宁不为思索片刻道:“也就是说,玲珑骨本是隔开凡间界和修真界的神物,原先有禁制在尚可无虞,现在有人解开禁制,修真界大量驳杂的灵力都会涌进他体内?” “目前来说是这样。”大黄神色凝重道:“如果隔开凡间界和修真界的禁制全部破开,那么修真界数不清的灵力将会一股脑地涌入凡间界,届时唯一的媒介便是玲珑骨,就算十七州如今灵力稀薄,可全部汇聚在一处,那也如湖开缺口,莫说宁修体内只有一小截玲珑骨,就算整块玲珑骨尚存,怕也是形魂俱散。” 宁不为心底猛得一沉。 大黄深吸一口气道:“倘若说那些上古修士破开修真界和凡间界的禁制筑了入口,当时玲珑骨完整,禁制尚在,灵力只是缓慢的流入凡间界,维持几百万年都没有问题; 但偏偏三万年前狄怀利用玲珑骨动用血阵,整个修真界险些完蛋,桑畔风和崔盛想办法创立了八卦大阵和血阵相抗,艰难地维持住了灵力平衡,灵力流逝只比原来快了一点,十七州这样也算有惊无险; 可坏就坏在五百年前出了巽府之乱,八卦大阵的灵力运行缺了这么一卦,灵力自然倾泻得飞快,十七州灵力日渐稀薄,可禁制仍在……天时地利人和,各方都维持在一个奇妙的平衡中,宁修能借玲珑骨化人实在是天大的造化,但如今禁制被解开大半,宁修留在十七州实在是危险,倘若现在去凡间界,或许还能拖延一段时间。” “那到底是谁解开了禁制?”江一正努力让自己的脑子清醒,但发现自己还是捋不清,只好问了个自己能理解的问题。 “裴和光。”宁不为冷声道。 大黄赞同地点头,“这个裴和光的修为深不可测,甚至远在褚峻之上,完全有可能解开禁制。” “可他不是想对付爹,还险些掏了爹的灵根?”江一正纳闷,“解开禁制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 “或许……他一开始的目标就是玲珑骨呢?”大黄沉思道:“对付你爹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江一正痛苦地抱住了脑袋,“我捋不清楚了。” “不用清楚,你只要知道如果我们不赶紧出去阻止裴和光将禁制完全解开,你小山弟弟马上就要完蛋。”大黄拍了拍她的脑壳。 宁不为道:“禁制还有办法恢复吗?” 大黄指了指自己脸上的符文,“虽然我不知道怎么解,但禁制上的每个符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宁不为点了点头,看向岩浆下的无数黑色旋涡,“你说这些是暗域里出来的东西?” “没错,暗域不比浮空境,里面灵力和各种气都混杂在一起,而这些旋涡专门用来吸收灵力,寻常修士进去灵力顿消,只会死无葬身之地。”大黄有些发愁,“我的传送空间在这里根本没有办法施展。” 话音未落,宁不为直接拽着他们跳进了离他们最近的一个旋涡。 里面顿时传出一阵惨叫。 第158章 浮罗(十) 沙滩上接连落下三道黑影, 紧接着就是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娘嘞……”江一正恍惚地从沙滩上爬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腿,确认自己还健在之后, 一脸崇拜地看向宁不为, “爹, 你太厉害了!” 大黄好不容易将嗓子眼里的沙子咳出来,有气无力地指着宁不为, “你是不是疯了!万一你邪气不够我们就全都成渣渣了!” 宁不为十分淡定地抬起手来抹掉了脸上的沙粒, “我有数。” “你有个屁——”大黄还没骂完, 就被江一正打断。 “大黄,我们还是快去找太尊和小山他们吧。”江一正死死抱住大黄试图往宁不为脑壳上敲的爪子, 又瞄了一眼她爹蠢蠢欲动的朱雀刀, “走走走!” 三人一路疾速飞到了万玄院他们落脚的地方,刚推开院门,就看见宁修蹲在地上玩沙子, 尚暖薇躺在旁边的摇椅上悠然自得地品着茶, 一派岁月静好与世无争的模样。 尚暖薇见他们进来,懒洋洋地抬起手,笑道:“哟, 回来了?” 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的三人面色各异。 “爹爹~黄黄~二姐姐~”宁修看见他们显然很惊喜, 手里玩沙子的小铲子都没来得及放下, 就颠颠跑到了他们跟前,挨个抱了抱他们的小腿, 最后冲宁不为伸胳膊要抱抱。 宁不为伸手将他抱了起来, 仔细检查了一遍他的识海和金丹, 灵力确实驳杂不少, 但远没有大黄说得那么严重。 大黄不解地捏住宁修的手腕探查一番, 得出了和宁不为同样的结论,大为不解,“小山,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没~呀~”宁修好奇地看着他,伸手摸了摸大黄的手指,“黄黄~狗狗呢?” 大黄伸手将他抱了过来,捏了捏他软乎乎的小脸,大笑道:“闻闻,爷就是你的狗。” “噗!”正在喝茶的尚暖薇一口水喷了出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大黄,“这是你们家那条狗?狗精能变人!?” “爷是神兽!”大黄再次愤怒地辩驳。 尚暖薇从椅子上起来,好奇地打量他,“是神兽,狻嘛,我知道。” 大黄挡住了她试图薅自己头发的手,倒是宁修眼疾手快薅了一根递给了尚暖薇,于是大黄又和宁修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 宁不为用神识扫了一圈,看向尚暖薇,“尚院长,褚峻不在?” “冯子章渡劫,他带着崔元白和仰灵竹去护法了。”尚暖薇面不改色道:“唔,看时间的话应该快回来了。” 尚暖薇离开不久,外面的天色就暗了下来,大黄还有些不太适应化形之后的人身,趴在床上和宁修兴致勃勃地一起玩着推球的小游戏,乐此不疲。 江一正换了身衣服出来,发现宁不为不在房间里,便出去找,结果发现他就站在廊庑下,抱着胳膊出神。 天边的火烧云绵延不绝,橘红色的晚霞洒下来,春寒料峭,竟平添几分寂寥的滋味,连带着宁不为的背影都有些孤零零的。 “爹。”江一正喊了他一声。 宁不为像是突然回过神来,转头看她,“怎么不去休息?” “还早着呢。”江一正揉了揉鼻子,“爹,你是不是在担心小山的事情啊?你和大黄不是看过很多次了么,小山现在神魂安稳,灵力也梳理干净了,不会有事的。” 宁不为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凉凉道:“你最近打算干什么?” 江一正被他问得有点懵,“什么干什么?” “算起来你已经筑基许久了,想好以后修什么道了吗?”宁不为问。 江一正呆住,“啊,可我、我才筑基六阶,立道什么的太遥远了。” 毕竟她以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临江城中长命百岁,然后寿终正寝……什么的。 宁不为挑眉道:“不算远,只要你把每天睡觉的时间拿来修炼就行。” 江一正羞愧地垂下了脑袋,然后十分自觉地回房间里修炼去了。 房间里宁修和大黄的笑闹声时不时传出来,宁不为坐在台阶上,随手捡起来几根枯木枝,刚起卦,紧闭的院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 “爹爹!”崔元白欢快的声音由远及近,像只激动的小麻雀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爹!”冯子章带着仰灵竹进来,脸上写满了喜悦,“我成功结婴了!我已经是个元婴期修士了!” 宁不为任由崔元白挂在了自己身上,伸手拍了拍冯子章的肩,“不错。” 冯子章乐呵呵地冲他傻笑。 宁不为等了一会儿,发现后面迟迟没人进来,“褚峻呢?” “啊,太尊在后面跟郝院长说话呢。”冯子章笑道。 宁不为挥挥手把他们赶进了房间。 “什么人!?” “大黄?你是大黄?大黄不是狗吗……狗精能变人?” “爷累了……爷不想跟你们这群兔崽子解释了……” “大黄变回去变回去……” “去去去,现在还变不回去哎——你别往爷身上爬!” 屋子里吵吵嚷嚷,宁不为又耐着性子站在廊下等了半晌,将手里的树枝随手一扔,准备出去看看,就见褚峻走进了院子里。 看着灵力平和步伐稳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不知为何,宁不为隐隐松了口气。 褚峻见他盯着自己,笑着问:“出门散个步能散半个月?” 宁不为心虚地咳了一声,而后顺势搂住了他的腰,理直气壮道:“生气还不许别人散心了?真霸道。” 褚峻抓住他不怎么安分的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笑意,“那现在还气吗?” “我向来大人有大量。”宁不为笑着回答他,余光突然瞥见了刚才随便扔出来的卦象,目光突然一滞。 他最近难道和卜卦犯冲,怎么次次都是大凶? “怎么?”褚峻见他脸色有些难看。 “没什么,差点忘了告诉你,大黄变成人了。”宁不为不着痕迹地将那几根枯木枝踩在了脚下,拉着褚峻往房间里走,再抬脚,那些树枝已经化作了齑粉。 片刻后,褚峻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有一丝不解,“不是要看大黄?” 宁不为靠在门上堵住他想出去的路,“我难道还不如一条卷毛狗?” 隔壁房间的大黄突然打了个喷嚏。 褚峻失笑,“到底怎么了?” 宁不为面不改色,“自己想想。” 褚峻神情淡定,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坦诚问道:“想不起来。” 宁不为狐疑地盯着他,“你真没事情瞒着我?” 褚峻举起一只手,慢条斯理道:“我对天道——” 宁不为一把捂住了他嘴,眯起眼睛道:“我就随便问问,你这么随便发誓,万一有事情忘了,以后渡劫天雷不得劈死你。” 褚峻眸光微沉。 宁不为松开手,感慨道:“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这么毛躁呢。” 年纪大又毛躁的褚峻:“…………” 宁不为转身要开门,开门之前状若无意道:“说起来,我们的道契还一直封印着,不如趁现在无事解开,以后有什么事情联系也方便,省得还要再浪费我的符纸。” 褚峻点头,“好。” 宁不为转过头来觑他,“真的?解开的话你无论做什么事情可都瞒不住我。” 褚峻道:“无事可瞒。” 宁不为痛快道:“好啊,那过两天咱们便解开封印。” —— 几个大的孩子进浮罗秘境历练结束,尤其是冯子章立了道心又渡劫结婴成功,此次历练也算是有惊无险,甚至因为生死关走了一遭,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加亲密了许多。 翌日万玄院开课,宁修几个各自去了自己的学院里面上课,连大黄都应尚暖薇的邀请带着小黑去院里帮忙。 虽然宁修看起来没有受到影响,但暗域禁制被人解开这件事情,宁不为总觉得还没有结束。 “……如果按照大黄的说法,宁修现在应该是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但现在他一点事情都没有,反而不太正常。”宁不为将他们在浮罗秘境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都同褚峻说完,目光紧紧锁在他的脸上,不打算放过他一丝一毫的反应,“你怎么看?” 褚峻脸上一贯没什么表情,他不动声色道:“虽然宁修现在没事,但此事不能掉以轻心,防患于未然总是没错的,最好是去趟暗域,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宁不为道:“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今天便动身。” “这么着急?”褚峻问。 “毕竟关乎宁修的安危。”宁不为肃然道:“你若有其他安排,我自己去也可以。” “我无事,只是道契的封印解开需要些时间,不如后日?”褚峻道。 “也好。”宁不为自然答应。 褚峻起身道:“那我先去准备。” 他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身后,宁不为缓缓皱起了眉。 不对劲。 褚峻刚一进门,周围繁复的法阵倏然落下,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了里面。 驳杂的灵力不受控制地在他的识海和法阵之中乱窜,紧接着又被太极印死死压制进了赤渊剑内。 褚峻面无表情地看着剑身上龟裂的纹路,宽袖一扫,数不清的法阵和太极印就被隐匿了起来。 隐匿起来的瞬间,宁不为推门而入。 褚峻转身,看向宁不为的目光温和又平静,“现在?” 宁不为“算了,我突然觉得现在解封印也没什么必要,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去暗域,如何?” “好。” 第159章 暗域(一) 凡间界, 京城。 绵延不绝的火烧云将整个天空映照成了橘红,远处威严恢弘的宫殿鳞次栉比,琉璃瓦上的积雪化作了水滴, 掠过朱红色的宫墙,沉闷地打在了古老的石板路上。 高阶之上, 厚重的官袍被寒风吹起些许。 “房大人, 请随我来。”尖细略带阴柔的声音传进了房晚臣耳中。 房晚臣猛地回神,对着来人微微颔首, 而后跟在对方身后走进了金碧辉煌的宫殿。 一路上他眼睛微垂目不斜视,待前面领路的人停下离开, 才不疾不徐地撩起官袍准备拜叩,“微臣——” “不必。”一道陌生的声音在大殿之中响起。 房晚臣疑惑地抬起头, 发现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皇帝,而是一个穿着黑衣的青年人, 正微笑着注视着自己。 他眼中愕然,转头看向四周,却发现之前给他带路的人早就离开, 空荡荡的大殿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房晚臣警惕地退后一步, 道:“阁下是何人?陛下又在何处?” 对方眼中划过几分诧异, “你不记得我了?” 房晚臣一片茫然,显然早已将玉泉村群怨幻境里面发生的事情忘干净了, 他看起来十分不解,“在下从未见过你。” “看来乘风不希望你卷进来,也罢。”对方笑道:“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一下, 我叫裴和光, 这名字是我弟弟给我取得, 取自和光同尘。” 房晚臣觉得这人有些莫名其妙。 一个明黄色的物体被对方扔了过来, 房晚臣下意识伸手接住,结果发现被扔过来的竟然是道圣旨。 “打开看看。”裴和光很有耐心。 房晚臣打开圣旨看了半晌,皱眉道:“你既是陛下选中的国师,就该知道我并非术士。” “你可以学。”裴和光道。 “怪力乱神并非我志向所在。”房晚臣冷下脸道。 裴和光谆谆善诱,“修仙一途可上天入地,长生不老,大道飞升……哪个不比你在凡间孤苦伶仃只活须臾一瞬来得好?” “一派胡言!”房晚臣凛声道:“定是你等这些术士妖言惑众迷惑了陛下,才让他降下如此荒唐的圣旨,我要面见陛下!” 裴和光拢着袖子摇头,“小五,我此行便是专门来接你的,人间界将面临一场浩劫,你待在我身边定然安全无虞。” 房晚臣厉声道:“在下姓房名晚臣字仲麟,家中行三,你怕不是找错人了!” 裴和光笑着摇头,“你随我走,之前的事情我会慢慢告诉你。” “荒唐——”房晚臣话音未落,眼前突然漆黑一片。 半个时辰后,凡间界通往十七州的入口。 谢酒看着裴和光抱着的人,拱手道:“师尊,已经准备好了,您真打算带一个凡人回十七州吗?” 裴和光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你觉得不妥?” “弟子不敢。”谢酒垂眸道:“只是弟子怕他乍然进入修真界恐怕很难适应。” “我自然会好好教他。”裴和光踏进了入口,突然顿足道:“阿辞,你可怨我当时在玉泉村丢下你?” 谢酒抿了抿唇,沉声道:“师尊自然考虑得比我周全。” 裴和光冲他笑了笑,“阿辞,你这样口是心非,不难受吗?” 谢酒抬起头来看向他。 —— 十七州,震府。 无时宗主峰。 自从宗门大选告一段落之后,无时宗内还是第一次这么热闹,各大宗门世家的宗主和家主带着弟子齐聚一处,各色长旗在风里猎猎作响。 大殿中人声鼎沸,褚临渊坐在主位上,正和邻近的卫家家主卫涟低声交谈。 “……临渊无能,竟还要您亲自出关主持大局。”褚临渊颇有些愧疚。 卫涟已经须发皆白,虽然看着脸色红润,但皱纹很多,旁人若是不知他的身份,可能只觉得他是个寿元即将走到尽头的普通修士,但知晓内情的人却对他颇为敬重。 原因无他,若真排资论辈算起来,卫涟算得上是如今十七州活得最久的人类修士,至于寿元几何已经无人知晓,便是褚峻的师尊拙之真人见了都要规矩行礼的,辈分极高。 卫涟摆了摆手,缓声道:“此乃关乎十七州生死存亡的大事,我们卫家这些孩子平日里多承蒙你的关照,老夫也正好借此机会同你说声谢。” 褚临渊恭敬道:“您折煞晚辈了,无时宗与卫家向来交好,这都是应当的。” 上位的几大宗门世家的掌门人们客气又热络的交谈,状若无意地试探着对方的态度,大殿里的长老们也各自谈话,没有资格进殿的弟子们便只能在殿门外恭候。 “听说请了卫家那位老祖宗出山,这次事情可不小。”寒烟门的首席弟子寒无咎低声道。 “自然是不小,这几日十七州的灵力波动得厉害,八卦大阵眼看就要支撑不住,玲珑骨如今又不知所踪……不然你以为宗主和家主们闲得没事聚在一起?”藏海楼的嫡子道:“我听说暗域那边好像又出了问题,明桑禅师一直带人镇守在那里……” “……卫家这位老祖宗不知道活了几千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不提前说,难道连他们卫家子弟的死活都不管了吗?”有人疑惑。 “嘘,不要命了。”又有人低声呵斥,“老祖自然有他自己的考虑。” “考虑什么呀,我看是活得太久又飞升无望,根本就不管别人死活了……”有人嘀咕。 “不会说话就闭嘴。”站在门前的一名弟子冷声喝道。 这弟子在一众锦衣华服的人里面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穿着破烂的衣裳,腰侧还背着三把短刀,旁边站着个和他差不多打扮的人,也是不耐烦地看着说话的人。 “卫家那俩怪胎……” “最好还是少招惹。” 说话的弟子灰溜溜地躲进了人群里。 卫雪松和卫清泉冷着脸站在那里,众弟子谈话的焦点又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宁不为那个魔头最近一直销声匿迹,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听说王家现在乱成一团麻,王滨老祖之前在万玄院边上露了个面又消失不见了……” “说起来万玄院开始上课,我那个侄子第一天就逃课,被我哥给打断了腿……” “小孩子嘛……” “若是能找到玲珑骨,现在的困局直接就能破开,之前褚宗主提过,怎么现在又没了动静呢?” “……各位老祖真人自有他们的安排,咱们听令便是。” “…………” 大殿之上,褚临渊将十七州的情况说了个大概,道:“如今八卦大阵岌岌可危,暗域禁制又被人强行破开,一旦禁制完全消失,十七州的灵力将会涌进凡间界,届时不管对凡间还是修真界都将是一场浩劫……还望诸位齐心协力,共渡难关。” 话音一落,众人议论纷纷,这时一道突兀的声音突然插进来: “褚宗主还是不要避重就轻,如今困局唯有玲珑骨可破,您明明知道玲珑骨就在万玄院,为何不告诉大家呢?” 整个大殿倏然一静。 第160章 暗域(二) “王滨, 你竟然还敢出现!?”合欢宗宗主卿眠冷声道:“论道山大会你害我多少弟子!” 他这么一说,周围还在愣神的修士们纷纷反应过来,抽刀拔剑落符起阵, 俱是戒备地盯着王滨的一举一动。 “诸位何必这么紧张,我只是听说崇正盟在这里集会,身为王家家主, 我总不好缺席吧。”王滨笑着抬起手手压了压, 周身的威压缓缓散开,视线扫过主位上坐着的几个人,最后视线锁定在褚临渊身上, “你说对吧,褚宗主。” 褚临渊抬手示意众人冷静,起身走到案几前面, 道:“王滨老祖来参加集会无可厚非, 只是您在论道山所作所为, 实在让人心寒。” 王滨笑道:“当日我也是受了奸人所惑,奈何待清醒过来为时已晚, 我自然懊恼不已……昔日之事不足论,如今十七州危难当头,我王家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方才所问之事,还请褚宗主能给大家一个解释。” 谢家家主谢知昂道:“王滨老祖言之有理,褚宗主, 你若是知道玲珑骨的下落不如明说,我们何必在这里苦心孤诣白费功夫?” 青丹宗宗主即墨元道:“谢家主, 我们都知道玲珑骨已经化作人形, 难道我们这些宗门世家要去欺压一个稚儿?” “大义当前, 牺牲一稚儿救千万人于水火之中有何不可?”寒烟门门主寒霜。 “你说得倒是好听,要是牺牲你刚出生的小儿子去救十七州,你愿不愿意?”藏海楼的一位长老嗤笑。 “呵,你们藏海楼一直都拎不清,那可是大魔头宁不为的儿子,怎么,你还让我们等他长大了变成另一个宁不为吗!?”寒霜冷笑。 “可若我们做出此事,又与宁不为何异?”玄武楼的楼主亓心摇头,“稚子何辜。” “那你们倒是想出别的办法来啊!”有暴脾气的长老骂骂咧咧道:“商量讨论了多少次,除了这个推那个扯车轱辘话颠三倒四,愣是没找到一个能成的办法!要老子说还不如直接到暗域,把搞鬼的那个孙子给揪出来杀了了事!” “魏墨长老您稍安勿躁。”即墨元道:“背后之人行踪诡谲,而且还与宁不为有紧密的联系,我们至今都没查清他的身份,谈何动手?” “前段时间尚有可回旋的余地,但现在灵力泄露的越来越严重,我宗门内本来有数百弟子可筑基成功,可如今只有两三人而已,更有闭关长老弟子被迫强行出关,或有走火入魔者不计其数……再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有宗主愁眉苦脸道。 “没错,灵力若是全都泄露到凡间界,十七州灵力稀薄,莫说飞升无望,怕是维持寿元都成问题,届时我等又与朝生夕死的凡人何异!”寒霜点头应和。 “我们已经试过用其他办法修补八卦大阵,但事到如今无一例外全都失败!褚宗主,此事绝对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妄海宗的宗主裴瑜天痛心疾首道:“还请您速速下决定!” 此话一出,一百二十宗门和世家里便有许多人站出来附和,无一例外是支持崇正盟去抢回玲珑骨用以修补八卦大阵。 卿眠皱眉道:“诸位说得轻巧,就算我们真这么不要脸去为难一介稚儿,万玄院素来与世无争,这是万年来传下的规矩,断没有带人打进万玄院的道理,怎么,难道以后都不打算将自家子弟送进去修行了?” 原本还吵嚷的人群又陷入了沉默。 良久过后,有人出声道:“可——倘若十七州没了,哪还有什么万玄院啊。” 话仿佛一滴水落进了油锅,众人又炸开。 褚临渊面色沉静作沉思状,片刻后看向旁边不动如山的卫涟,“卫老,您如何看?” 卫涟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好,既然大家对此异议颇大,那我们便进走议事牌。” 半个时辰后,水镜中结果尽显。 “崇正盟一百二十宗门世家,在场九十七牌,水镜在场十六牌,十七未到弃牌——”沈溪看向褚临渊,见他没有下一步指示,便沉声道:“过半数支持取玲珑骨。” 王滨笑道:“褚掌教,事不宜迟,我们今日便去万玄院讨个说法,如何。” 褚临渊对上了他挑衅的目光,“既然大家相信王滨老祖所言,那我们便前去万玄院。” 卿眠将手里反对的牌子一扔,黑着脸靠在了椅子上。 “师父,咱们要去吗?”她身后覆面纱的弟子轻声问道。 “自然要去。”卿眠冷笑道:“本座倒是要看看,这群人能讨得了什么说法。” 与此同时。 乾府娄州,万玄院。 万玄院各年龄资质不同的弟子都分布在不同的海岛上,有自己专门的课室和长老教习,十大宗门八大世家的金贵弟子们更是放在灵脉最充裕的海岛,虽然资源最好,但这群矜贵的少爷公子们也最难管教。 “谢长安、谢长明、葛云阳!”掌教黑着脸点名,“人呢!?” 底下的弟子们一脸茫然无辜地看着掌教。 “一群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掌教气得大发雷霆,“别以为你们的家世宗门在我这里有用!在我眼里你们还不如辰光岛上那群没断奶的娃娃!一个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真要将你们扔出去历练,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现在就敢不好好上课……” 掌教喋喋不休地在教训人,奈何罪魁祸早就跑远了。 “我早就说了,姑姑这件法器是件不多得的宝贝。”谢长安甩了甩手里的一块小方布巾,“虽然它看起来很像抹布。” “长安哥,咱们出岛,护岛大阵完全没有发现,郝诤院长在隔壁上课呢,竟然也完全没有发觉。”葛云阳伸手想碰那块布子,却被旁边的谢长明一巴掌拍开。 “别给我哥弄坏了。”谢长明道:“这可是他好不容易跟姑姑讨来的至宝,我为此还断了条腿呢。” “你那条腿明明是因为不肯来上学被你爹给打断的,我都不好意思揭穿你!”葛云阳嘻嘻哈哈戳他的腿,“谢长明,不到半年腿断了两回,感觉如何啊?” “滚滚滚!姓葛的,我今儿非打断你的腿不可!”谢长明箍住他的脖子作势要揍他。 “你俩要是再闹就回去,别跟着我添乱。”谢长安十分嫌弃地离他俩远了些。 “别啊哥,我们不闹了,不闹了。”谢长明将人松开,“我们真的特别想去暗域看看,上回我怎么求小叔叔他都不答应。” “对啊,说是禁地,但之前魔头宁不为不还在星落崖杀了五百修士,怎么他们去得我们就去不得,分明看不起咱们是小孩子。”葛云阳道:“咱们去探险历练,证明给他们看,省得掌教天天在我耳边念叨,真是烦死了。” 谢长安瞥了他们一眼,“那你们得听话,不然我就不用乾坤布带你们出去。” “长安哥放心,绝对听话!” 走了许久,谢长明奇怪道:“哥,这不是出院的路吧,前面就是辰光岛了,里面全都是群小屁孩,话都说不利索。” “我知道,我就是去看个小孩儿。”谢长安不耐烦道。 “哦,差点忘了,之前你就是因为那个小孩儿被冤枉然后被姑姑关了三个月禁闭!”谢长明一拍额头,又有些纠结道:“哥,没必要吧,他就一小孩儿,去揍一顿是不是不太好啊,万一揍死了咋整?” “谁说!我是去!揍他的!”谢长安一拳头捶在他脑袋上。 谢长明抱着脑袋委屈道:“那你也不能打我啊,爹说我本来就不聪明,再打就更笨了。” 葛云阳搂住他的脖子笑嘻嘻道:“长安哥都说了只是去看看,正好我去看看我家小妹,走走走,这乾坤布真是个好东西。” 辰光岛。 宁修乖乖地拿起布巾擦嘴巴,“小山~吃完啦~” “小山真棒。”宋掌教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以示鼓励,又看向旁边的葛云兮,“兮兮吃完吗?” 旁边坐着的和宁修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同样乖巧地点了点头,软软糯糯道:“兮兮~也次完啦~” “那你们去院子里玩吧。”宋掌教帮他们把口水巾从前襟拿了下来,就看两个小家伙手牵着手摇摇晃晃走进了院子里。 “小山~玩小房子吧~”葛云兮指了指沙地里的小木头房子。 “好~”宁修点了点头,和她一起蹲在了沙子里。 其他的小孩儿吃饭都比他们要慢,其他几个掌教都在屋里忙着,只有位年轻的掌教坐在台阶上盯着他们玩沙子,他托着腮,困得眼睛一耷拉,又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小山~有好朋友~木木~”宁修认真地同葛云兮道:“他可以~住进来~和小山~一起~” “兮兮也有~”葛云兮低着头想了想,“阿香~小莲~一起住~” “还有爹爹~娘亲~”宁修奶声奶气道:“大哥哥~二姐姐~三姐姐~和小哥哥~黄黄~小黑~都有哒~” 葛云兮茫然地看着他,皱着眉头想了半晌,不开心地说:“兮兮~没有娘亲~~只有~爹爹~哥哥~” 宁修伸着小胳膊摸了摸她的头,“兮兮乖~小山的娘亲~借给你~” 葛云兮好奇地问:“娘亲~好看?” “好看~”宁修骄傲地点头,“白白哒~高高哒~香香哒~给小山~穿衣裳~喂糊糊~最好啦!” 他晃了晃手腕上的小银铃铛,“看~娘亲~做哒~” 葛云兮羡慕的看着他,“好厉害呀~” “最最厉害啦~”宁修认真道:“爹爹辣么威轰~都听~娘亲哒!” —— “姓褚的我都说了往这边走——”宁不为话没说完,突然打了个喷嚏,脚下的岩浆冒了个泡,险些将他的衣摆给燎着。 褚峻递给他块帕子。 宁不为摸了摸鼻子,嘟囔道:“哪个王八蛋背后说我坏话……” “直接进旋涡太危险。”褚峻不赞同道。 “这是捷径,我从这里走过一次,而且用邪气很安全。”宁不为眯起眼睛,不耐烦道:“到底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褚峻沉默片刻,“听你的。” 宁不为紧接着又打了个喷嚏,颇有些震惊地看向褚峻,“我就知道你在心里悄悄说我坏话。” 褚峻:“?” 第161章 暗域(三) 宁修和葛云兮正因为将这么多人如何安排进他们的小房间里而苦恼, 旁边看着他们的年轻掌教已经打起了小呼噜。 “小山~我看见我哥哥啦~”葛云兮开心道。 宁修正专心致志地低头看着小木头房子,“呀~小山也看见木木在里面~” “哥哥~真的~”葛云兮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地朝着沙地旁边的灌木丛走了过去。 宁修站起来跟在她身后,牵住了她的手, “阿宋~不让乱跑哒~兮兮~肥来~” 葛云兮指着面前的灌木丛,“看见啦~哥哥粗来呀~” 宁修看着面前的灌木丛一脸茫然,“没有~人哒~” 躲在乾坤布的葛云阳勒住谢长明的脖子,“你刚才踹我干嘛,云兮都看到我了!” “哎哎哎你要勒死我啊!”谢长明奋力挣扎。 “你们俩行了——”谢长安扭头警告地瞪他们,下一瞬就被一只脚蹬在了后背上, 藏在灌木丛后的三个人一起从乾坤布里滚了出来。 “呀~”宁修吓了一跳, 牵着葛云兮往后退了一步。 “谁踹的我!”谢长安低吼了一声。 谢长明和葛云阳手忙脚乱的从地上爬起来。 葛云兮吓得一哆嗦,宁修勇敢地挡在了她前面,绷着小脸道:“不可以~凶凶~” “臭小子,放开我妹妹。”葛云阳见他牵着葛云兮的小手,一个劲儿地瞪他。 “哥哥~”葛云兮弯起眼睛扑进他怀里, “你来~看兮兮~呀?” “昂,顺路过来看看。”葛云阳将她抱了起来, “我看看你乖不乖。” 小伙伴突然被抱走,宁修站在原地有点懵。 “哟。”谢长安蹲下来戳了戳他的腮帮子,笑眯眯道:“崔修,你还记得我吗?” 宁修茫然地看着他, “崔修~似谁~” 谢长安愣了一下, “哦,你叫崔山来着。” 宁修歪了歪头, 越过他去找葛云兮, “兮兮~肥去~找阿宋~” 葛云兮抱着葛云阳的脖子不肯撒手, “兮兮~要哥哥~” 葛云阳心满意足地抱着妹妹不撒手。 宁修小声嘟囔道:“小山~也有哥哥哒~两个~” 谢长安蹲在他背后戳他的肩膀, “小孩儿,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宁修转过头来,虽然不太开心,但还是很有礼貌道:“小山~” “哈哈哈哈我还叫大山呢。”谢长安无情地嘲笑出声。 宁修更不开心了,但阿宋教过他们要做礼貌的小孩,看向葛云兮,奶声奶气道:“兮兮~小山走啦~” 说完转身就走,但他走了好一会儿还在原地没动,疑惑地低下头,就看着自己的脚脚悬在半空,奇怪地咦了一声。 谢长安拎着他的后脖领咧嘴笑,“哟,这小短腿,还挺有劲儿。” 谢长明警惕地转头扫视着周围,“哥,掌教们都在里面呢,姓宋的也在,要不咱们还是赶紧走吧,被他们发现就坏了。” “怕什么,咱们现在在乾坤布里面,郝老头都发现不了更别提他们了。”葛云阳抱着自家小妹道。 谢长明叹了口气,看向宁修,“哥,你快把他放下来吧,他都快哭了。” “不哭~”宁修眼眶里蓄着两泡泪,又被他坚强地憋住,鼓着腮帮子生气道:“小山要告诉爹爹~爹爹打架~最厉害!” 他们欺负小山,要爹爹打他们屁股! 谢长安见状赶紧把他放了下来,不可置信道:“我又没揍你,跟你闹着玩呢。” 宁修生气的看着他,突然呆在了原地。 谢长安愣了一下,“怎么了?” “诶,小孩儿?”谢长明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过了片刻,宁修像是恍然大悟般看着谢长安三人,慢吞吞道:“想起~来啦~” “想起啥了?”谢长明一头雾水。 “草丛~高高哒~两个大哥哥~糖丸!”宁修眼睛越来越亮,指着谢长明和葛云阳,“好久好久~以前呀~” 谢长明惊喜道:“我还以为你全忘了呢,竟然还记得,可不容易。” 宁修严肃地点点头,“记得~” 就是有时候,要慢慢想起来哒。 谢长安抱着胳膊不爽地盯着他,宁修指着他奶声奶气道:“凶凶哒~哥哥~大海~救小山~” 谢长安的表情这才由阴转晴,“算你还有点良心。” 宁修一脸乖巧,“要~慢慢想~” 谢长安抓起地上的乾坤布,很有大哥风范地叉着腰道:“行了,知道你还活着我就放心了,崔山。” “哒?”宁修呆呆地站在原地。 崔山到底是谁呀? 谢长安还想说话,几个小孩儿突然晃晃悠悠地从房间里走出来,宋掌教紧跟其后,谢长明大惊失色,“坏了,哥,云阳,快把人小孩儿给还回去!” “哥哥不要走~”葛云兮搂着葛云阳的脖子开始哭,“要哥哥!” “阿宋~”宁修看到宋掌教眼前一亮,拉着谢长安就要出去。 “现在把他俩放出去不就露馅了吗!”谢长安一把将宁修给捞起来,“赶紧在乾坤布里画个传送阵跑!” “我来!”谢长明动作利索地画完了个传送阵,乾坤布连带着里面裹的人瞬间消失在原地。 一阵微风吹过,院子旁边的灌木丛簌簌作响,宋掌教疑惑地抬头看去,却什么都没有,往前走了两步后面色突然一凛。 “宁修和葛云兮呢!?” 在旁边打瞌睡的年轻掌教猛地惊醒。 然而不等宋掌教责问,有侍从自门口匆匆推门而入,“宋掌教,大事不妙,崇正盟来了许多修士,已经将万玄院团团包围了,尚院长传信说务必要看好辰光岛的孩子们!” 宋掌教御剑飞至空中,只见远处高空中黑压压一片修士,人数之众一时竟不知几何,将空中悠然飘荡的流云冲得七零八散,颇有遮天蔽日之状,分属于高介修士的威压沉沉压下来,各色各样的神识蔓延交织,将万玄院所在的海岛群牢牢困在了其中。 寂静无声里,咸腥冰冷的海风拂过粼粼海面,将让他觉得后背有一丝发凉。 “快!务必在他们逼近前将两个孩子找到!” —— “哎哟磕死我了!”谢长明的膝盖发出一声脆响,疼得他哀嚎出声。 葛云阳抱着葛云兮从地上站起来,看着周围的灰瓦白墙茫然道:“这是哪里?怎么瞧着不太像万玄院?” “这是石榴树吧?”谢长明揉了揉自己的膝盖,疑惑道:“这季节还能长石榴?” 宁修从谢长安怀里挣下来,小靴子踩在了青石铺就的路上,他低头看着浅浅的小水洼,没忍住抬脚踩了一下。 葛云兮稀罕够了她哥哥,也下来跟他一起踩小水洼玩。 刚下过雨的空气有些潮湿,还带着泥土和草木的独特气味,谢长安环视一周,发现他们应该是落在了一座院子里,而且看这里的气候,明显是和万玄院差了十万八千里。 “谢长明,你怎么画的传送阵?”谢长安问。 “我、我就按院长教的画的,”谢长明有些心虚道:“哥你也知道的,我上课不是睡觉就是走神……” 谢长安抬手就想抽他,被葛云阳拦住,“长安哥,长明肯定也是不小心,咱们还是先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吧。” 谢长安皱着眉点了点头。 旁边对目前的处境全然不知的宁修和葛云兮踩水踩得正开心,宁修余光瞥见了一朵花,突然停下来,晃晃悠悠地走了过去,“兮兮~花花!” 葛云兮跟他一起站在花面前,开心道:“花花~好看~” “甜甜哒~”宁修伸手抓住花瓣一把薅了三片,自己塞进嘴里啃了起来,还很大方地给了葛云兮一片。 葛云看着被撕掉的花呆了一瞬,紧接着哇得一声哭了起来。 “哎哎哎,怎么了?”葛云阳赶紧跑过去将他妹妹抱了起来,“怎么了兮兮,是不是这小子欺负你!?哥帮你揍他!” “花花~坏掉了呜呜呜~”葛云兮指着花哭道。 宁修茫然地将嘴里的花瓣咽了下去,不解道:“花花~好吃哒~” 爹爹每次碰见这种漂亮花花都会喂他吃,很甜很好吃哒! 葛云阳一把将宁修手里剩下的花瓣薅过来,“不许吃,再吃我就揍你!” “嘶,人家就吃点花叶子你至于吗?”谢长明走过来捏了捏宁修的小脸,“少吓唬他,哭了你哄啊。” “他欺负我妹。”葛云阳没好气道。 “没有~欺负~”宁修看着自己空空的小手,有点委屈地垂下头。 “不就两片花么,他爱吃你让他吃呗,领你妹去别处看花去,那儿不一大片嘛。”谢长明蹲在地上揉了揉宁修的小脑袋,“瞧把人孩子给吓得,乖乖,哥哥抱抱。” 宁修吸了吸鼻子,搂住了谢长明的脖子被他抱了起来,谢长明给他又薅了两片叶子塞他手里,“来,吃。” “嘿长明,你到底和谁一伙的,还是不是我兄弟啊?”葛云阳见状气道:“你之前不还说我妹就是你妹吗?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我帮理不帮亲。”谢长明挑眉。 “行了,别吵吵了。”谢长安将乾坤布收好,拧眉道:“你们就没发觉这地方不对劲吗?别让他乱吃东西。” 宁修刚一口咬下去,就发现自己咬了个空,谢长安将花叶扔到了地上,全然没顾及呆滞的奶娃娃,“这里灵气稀薄,生机近绝,唯独这青色的花开得旺盛,实在不正常,还是赶紧离开。” 谢长明掐了个简单的控火诀,结果指尖只冒出了几点火星子,随后就只剩一缕黑烟。 葛云阳见状震惊道:“连耗用灵力最少的控火术都用不出来,咱们怎么画传送阵离开这里?” “先从这宅子里出去再找人,最好能找到谢家或者葛家的修士。”谢长安道。 他话音刚落,前面的院门前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快躲起来!”谢长安道。 葛云阳一把捂住了葛云兮的嘴,几个人推开最近的房门躲了进去。 “哥,房间里有人!”谢长明低声喊道。 谢长安闻声望去,只见床上躺着个脸色苍白的青年,好像是睡着了,完全没有被他们的动静惊醒。 宁修却很快认出了床上的人,开心喊道:“房房~叔叔!” 谢长明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但是为时已晚,床上的人皱了皱眉,缓缓睁开了眼睛。 “房——”宁修来不及叫第二声,头顶就被蒙上了一块奇怪的布。 乾坤布将三大两小罩在了里面。 几乎同时,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裴和光带着谢酒走了进来。 第162章 暗域(四) “小五, 我已经将你被宁不为封印的记忆解开,之前在群怨幻境发生的事情你也全都想起来了, 便应该知道我对你绝无恶意。”裴和光在床边坐下,看着脸色惨白的房晚臣,道:“即便你已重新转世,在我心里,你依旧是我的小五。” 房晚臣皱了皱眉,哑声道:“抱歉,房某只是一介凡人, 无意在你们的修仙界长留, 而且,我不是裴五,我叫房晚臣。” 裴和光微微笑道:“怎么,你觉得同尘这个名字不好听?” “我只是看了一遍幻境发生的事情, 我记不起来作为裴同尘时候的事情。”房晚臣正色道:“裴和光, 你这样只是自欺欺人。” 裴和光面色微沉,站在他身后的谢酒冷声道:“带你进修真界是师尊顾念你们昔日的兄弟情谊,这是多少凡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你少在这里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阿辞。”裴和光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弟子无状,还请师尊责罚。”谢酒俯身行礼,但声音依旧不善,“但弟子所说句句属实,是他不知好歹。” 裴和光叹了口气,“你出去走走, 他一时接受不了也正常, 我慢慢同他说。” 谢酒冷冷盯着房晚臣, 半晌才沉声道:“是。” 显然不怎么情愿。 旁边拉着几人躲在乾坤布里的谢长安疑惑道:“裴和光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谢长明皱眉思索了片刻, 恍然大悟道:“是妄海宗的人吧,我记着之前跟难书尊者来谢家的弟子里有他。” “妄海宗现任宗主裴瑜天的小师弟就叫裴和光,好像没什么大本事,一直默默无闻,基本上没人知道。”葛云阳道:“要不是我堂姐嫁进了妄海宗,我们家都不知道难书尊者还有这么个徒弟,平平无奇。” “原来是个小喽啰。”谢长安顿时放下心来。 “房房~叔叔~”宁修开心地冲房晚臣挥手,但是他房房叔叔像是根本看不见他一样,根本没往他这边瞧。 “似~小山呀~”宁修觉得可能是自己太矮,于是努力地蹦了一下,被谢长安一巴掌按住了脑袋。 “老实点儿,别乱蹦跶。”谢长安吓唬他,“小心被人抓走炖掉喝汤。” 宁修顿时不蹦跶了,小声道:“骨头汤~不好喝哒~” 房房叔叔看起来好像很不开心~ 谢长安捏了捏他的小脸,对谢长明和葛云阳道:“这个裴和光虽然是妄海宗的弟子,但我们现在不知道他的底细,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他还在谢家住过一段时间,应该没问题吧。”谢长明道:“说不定能带咱们离开这个古怪的地方。” 葛云阳摇头,“不行,我还是觉得长安哥说得有理,咱们再看看,虽然瞧着不厉害,但你没听他们说么,那个姓房的是个凡人,修士跟凡人扯上关系一般都没什么好下场。” 谢长明揶揄道:“你话本看多了吧?” “你——” 正在他们说话的功夫,葛云兮和宁修一起拍了拍周围透明的波纹屏障,玩得不亦乐乎。 “兮兮~可以打开呀~”宁修低头看到脚下踩着的一块布角角,“我们一起~掀起来~好不好?” “好~”葛云兮赞同地点头。 两个小家伙一起攥住乾坤布的小角,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上一掀。 “住手!”谢长安大惊,赶忙去按。 房间内,裴和光正耐心地劝解房晚臣,“……即便转世,我也将当做亲弟弟——嗯?” 房晚臣眼睁睁地看着裴和光身后露出个小脑袋又倏然消失,脸色顿时煞白一片。 裴和光转过头去看,却发现后面什么都没有,这里灵力稀薄,根本没有必要扩散灵识。 “是不是不小心看见什么脏东西了?”裴和光笑道:“不必害怕,这里都是些残魂,不足为惧。” 说完他抬手轻轻一扫,飘浮在角落里的几团阴影倏然而散,离他很近的乾坤布里,谢长安谢长明和葛云阳三个人合力都差点没按住乾坤布,额头都爆起了青筋。 “哒~”宁修见状,两只手掌蓄满了金色的灵力,兴致勃勃地和葛云兮一起使劲按在了乾坤布上。 原本险些被掀开的乾坤布顿时安稳了下来。 外面,房晚臣颇有些惊魂未定,努力稳住声音道:“我要回去。” 裴和光沉默片刻道:“我同你说了这么多,为什么你还是不想留下来?” “道不同不相为谋。”房晚臣道:“房某毕生所求非荣华富贵,亦非长生不老或飞升成仙,寒窗苦读十余载,心中挂念不过一方百姓,只求河清海晏天下安定,实现为国效力的抱负而已。” 裴和光道:“你既读了这么多年书,便该知道熙熙攘攘皆为利字,不管是修真界还是凡间界都是一样的,所谓心怀苍生不过是你们自欺欺人的笑话,你为苍生而死,苍生记你几何?又有谁会回报于你?不过是嘴上感恩戴德几句罢了。” 房晚臣摇头,“我为苍生而死是我自己的选择,与苍生无关。” 裴和光目光渐冷,“那你告诉我,当初我杀了那些狗官和玉泉村那些村民,杀错了吗?” 房晚臣愣了一瞬,缓缓道:“那县令和师爷固然该死,但那些村民和太守侍卫罪不至死。” “小五。”裴和光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他,目光里带着眸中说不出来的沉重痛楚,“我对你……很失望。” 房晚臣冷静道:“你并非对我失望,而是对我不是裴五失望。” 裴和光苦笑道:“任你巧舌如簧,我也绝不会放你离开,我给你两天的时间,你再好好想想。” 房门啪嗒关上,房晚臣原本绷直的肩背倏然塌了下来,额头的冷汗终于不受控制般地往下滑落。 他坐在床上,喃喃道:“到底是我在做梦还是我疯了……” 他使劲掐了一下大腿,顿时疼得面容一阵扭曲。 很好,他终于读书把自己给读疯了,竟然臆想出修仙界和国师这些不靠谱的东西来。 乾坤布里,宁修终于逮住机会,趁着谢长安几个没注意,从乾坤布里费力地爬了出来。 房晚臣正恍惚,就看见床边晃晃悠悠慢慢吞吞露出了个小人头脑袋来,登时一口气没续上,吓昏了过去。 费力往床上爬却只能扒拉住窗沿的宁修满头问号,“咦?” 片刻后,房晚臣被活活憋醒,发现自己胸膛上坐了个白白净净的奶娃娃,正弯着眼睛冲自己笑,“房房叔叔~醒啦~” 房晚臣伸手摸了摸他的小手。 热乎的。 “你是……小山?”房晚臣终于从自己的“臆想”里找出了记忆。 “是小山!”宁修很激动地拽住他的衣领试图拽他起来,“房房~” 就算是臆想出来的人,小孩儿也比大人可爱多了,房晚臣终于松了口气,伸手将他抱住,自己从床上坐了起来,无奈道:“你可比那个裴和光好多了。” 宁修骄傲地点点头,“小山~最厉害啦~” 房晚臣疲惫地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喃喃道:“这臆想得还很有逻辑,小山你比玉泉村时胖了好多。” 宁修低头看了看自己圆滚滚的小肚子,认真道:“娘亲说~胖了才能~长高高~” “你娘亲说得很对——唔!”房晚臣话还没说完,突然手背和肩膀同时传来剧痛,手上了的力道一松,下一瞬怀里的小娃娃就被人抢走了。 谢长安单手抱着宁修,另一手拿着条鞭子,谢长明手里还拿着柄短剑,葛云阳背着妹妹手里拿着两把大锤,气势汹汹地盯着房晚臣。 房晚臣抱着肿起来的手艰难直起身子,看着面前三个十一二岁的小孩,而他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连太阳穴都在隐隐作痛。 到底是什么鬼地方连小孩都这么凶残? “不要打~”宁修挣扎着想下地,着急道:“不可以打房房~叔叔~” “你再乱跑我就揍得你爹都不认识。”谢长安凶巴巴道。 宁修呆了一下,谢长安以为自己太凶,努力克制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谁知宁修坚决道:“你~打不过爹爹哒!” “……”谢长安默默翻了个白眼,“你们崔家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我揍你爹绰绰有余。” 宁修还要说话,就被他捂住了嘴巴,谢长安盯着房晚臣恶狠狠道:“要是你敢说出我们的下落,你就死定了。” 说完乾坤布一罩,几个人顿时消失在了房晚臣面前。 房晚臣使劲眨了眨眼睛,而后崩溃地捂住了额头。 他这臆症着实太过离谱。 然而不等他崩溃完,原本紧闭的房门又被人从外面打开。 谢酒沉着脸看向他,语气不善道:“师尊怕你一人在此孤单,决定带你一起走。” 不等房晚臣答话,谢酒便厉声道:“还不快些,难道还让师尊等你吗?” 房晚臣看了一眼宁修几人消失的地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无视谢酒径直出了门,有气无力自言自语道:“罢了,出去找个大夫也好。” 谢酒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随后往房间里扫视一圈,关上了房门。 片刻后,门又悄悄开了一道缝,几息过后又悄悄关上。 一艘飞舟停靠在院门外。 “长安哥,是飞舟,这里没灵力没办法御剑,灵舟烧灵石可以不用灵力,咱们正好能借此机会出去。” “哥,我咋觉得这几个人都不好惹,要不咱们再去周围转转?” “你看看周围,除了这座宅子全是废墟和枯死的藤蔓,咱们上哪里找人?” “……那好吧。” “拽紧我,我把你们都拉上来……啧,小山你别捣乱,云兮别咬……谢长明你是猪吗!怎么这么沉!” 因为要上船,乾坤布被扯的很大,宁修被拽上来一个没站稳,咕噜滚了两圈,身上披着乾坤布头晕眼花地坐在了甲板上。 刚把谢长明和葛云阳拽上来的谢长安见状直接呼吸骤停,低声喊道:“小山,快过来!” 看清状况的谢长明和葛云阳跟着呼吸停滞,谢长明紧张道:“小山,别动,别回头,乖,赶紧到哥哥这里来!” 只见离宁修坐着的地方不到一寸之遥,就站着两个人,正是裴和光和谢酒师徒二人,宁修只要稍稍回头,就能蹭到裴和光的衣摆。 乾坤布是隐匿气息的绝佳至宝没错,但却完全无法隔绝身形,裴和光虽然看不见且察觉不到他们的气息,但还是能碰到的! 但宁修明显滚了两圈把自己给滚晕了,呆呼呼地坐在原地,目光都没能聚焦。 谢长安抓紧了手里的鞭子,小心翼翼地朝着宁修走过去,一边走一边道:“小山别动啊,千万别动。” “师尊,暗域的禁制很快就会被完全解开,此时再去又是何意?”谢酒不解地问道。 “暗域禁制解开,玲珑骨势必会受遭受不住如此驳杂磅礴的灵力,宁乘风和褚峻一定会带着玲珑骨进暗域。”裴和光负手道:“崇正盟那群蠢货还以为玲珑骨留在了万玄院,他们根本不了解宁乘风,如今他儿子危在旦夕,他决计不会将孩子放在他人眼皮底下。” 谢酒低头沉思,“上次师尊在群怨幻境是故意放他离开?” “并非故意。”裴和光沉着脸道:“是我棋差一着,没有想到褚峻如此狠厉,竟真敢不顾生死,继续打下去得不偿失而已。” 谢酒道:“弟子听闻褚峻之前修习杀戮道,此人嗜血狠辣狡猾多端,恐怕不好对付。” “不,经玉泉村一事,反而可以看出他很好对付。”裴和光微微一笑:“原来他是真的很在乎乘风。” “师尊的意思是——” “再狠辣无情的人,一旦有了软肋,就是他失败的开始。”飞舟缓缓升空,裴和光转身看向前方,“不管是宁乘风还是褚峻,都是如此。” 宁修终于晕了过来,就听见了有人在说爹爹和娘亲的名字,下意识地转过小身子去看,“哒~” “小山别!”谢长安猛地扑上去。 几乎在谢长安拽过宁修的瞬间,耷拉在宁修身上的乾坤布一角轻轻扫过了裴和光的衣摆。 “嗯?”裴和光低头,眼神陡然一沉。 第163章 暗域(五) 暗域虽然与浮空境出于一地, 但与浮空境洞天福地的美景截然不同,它像是被人生硬地从中间划出了一条分界线,一半是茫茫戈壁, 一半是滚烫的岩浆。 这里的天空离地面极近, 像是随时会压下来, 灰蒙蒙的天空不时有苍蓝色的闪电劈过,沉闷的雷声忽远忽近。 焦褐色的地面上蠕动着粘稠浓黑色物体, 灼热的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气,猩红的古老符文无处不在,形若鬼魅,如影随形。 宁不为放了个大清洁术, 原本附着在地上的东西瞬间消散,只不过术法撞上符文, 周围浓郁的灵力产生了一丝波动,而后如同石子如水泛起圈圈涟漪,原本沉寂的黑色物体开始不约而同地蠕动起来。 把宁不为给恶心了个够呛。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宁不为强忍着脚下黏腻的触感,将冒出头来的朱雀又按回了袖子里。 “残留的一些灵识, 长久受邪魔之气浸染而成。”褚峻见他又想放清洁术, 伸手拽住了他,“清洁术没用,只会让它们越来越多。” 宁不为皱了皱眉, 而后听褚峻道:“我抱着你走?” “……”宁不为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你是不是想打架?” 褚峻从容道:“我看你很厌恶这些东西。” “黏黏糊糊黑黢黢的,谁能喜欢。”宁不为又踢了踢靴子,发现踢不下来, 只好放弃。 “再坚持一下, 前面就是暗域的禁制核心。”褚峻道。 宁不为抬头看去, 只见远处半空中悬浮着一座巨大的平台,只是那平台被黑雾笼罩,只有闪电落下时才能勉强看清些许。 “还好没带宁修过来。”宁不为拍了拍袖子,“小东西鞋子上沾点泥都能闹。” 褚峻闻言道:“裴和光心思缜密对你又足够了解,他笃定你会带宁修来暗域。” 宁不为挑了挑眉,他一开始确实是想带着宁修来的,这种时候把宁修放在哪里他都不放心,但褚峻却劝他放弃了这个想法。 “暗域的禁制确实已经七零八落,宁修却平安无事,到底——”宁不为又往前走了几步,离他极近的地方闪电划过,他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被褚峻猛地往后一拽。 “走什么神?”褚峻见他脸上缓缓浮现出一道血痕,皱了皱眉,却没有用灵力,而是用手帮他抹了一下。 宁不为攥紧了他的手,沉声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走吧。” 片刻后,他们来到了那座巨大的平台前。 那平台高几十丈有余,在这荒地与岩浆中宛如一片孤舟,数百道链条自地底而出将平台牢牢拴在原地,弥散而开的黑雾在他们眼前缓缓散开,继而露出里面的真正景象来。 没有禁制,没有铁链,也没有丝毫邪气魔息,只有干净纯澈的一片灵力在其上缓缓浮动。 高台中央,有一僧人端坐其间,宽大的僧袍逶迤于地,无数金色梵文以他为中心向四周蔓延而开,身后自带三千佛光。 在这一片混沌腥黑与滚烫岩浆中不动不移,出淤泥而不染,牢牢将此高台镇于原地。 “明桑?”宁不为语气不善,“你为何出现在此?” “阿弥陀佛。”明桑缓缓睁开了眼睛,“宁施主,贫僧受崇正盟之托,在此镇守暗域禁制,以免灵力过快泄露,二界生灵涂炭。” 宁不为冷笑,“他们让你来就来,你这和尚莫不是念经把自己念傻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抢着干,让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阿弥陀佛。”明桑道:“在崇正盟来之前,贫僧不会放任何人进去。” 朱雀窄刀嗡嗡作响,从宁不为的袖子里飞了出来,直指明桑。 “明桑禅师。”褚峻突然开口道:“我们可以帮忙修补禁制。” 明桑抬眼看向他。 褚峻道:“灵力泄露只快不慢,与其两败俱伤,何不放我们进去一试?” “说得倒是好听!谁知道这暗域禁制是不是就是你和宁不为打开的!明桑禅师,绝对不能放他们进去!” 一道雄浑的声音自天际传来,紧接着气势汹汹的灵力化作无数利箭直冲宁不为和褚峻而来。 宁不为挽了个刀花飞身而上,比暗域浓郁百倍有余的黑雾瞬间扩散而开,将那些利箭尽数吞噬,周围灵力激荡,拉扯着高台的锁链震颤不止,发出刺耳的声响。 王滨自利箭后显出身形,宁不为一人一刀挡在了褚峻面前,轻嗤道:“原来是你这个老匹夫。” 王滨正欲发动下一击,却被人高声喝止。 “王滨,暗域禁制本就岌岌可危,你这是作甚!”褚临渊带着崇正盟诸人紧随他身后而至。 郝诤和尚暖薇带着几个人前来,同崇正盟众人泾渭分明,郝诤捋着胡子慢吞吞道:“褚宗主,如何,你们将我万玄院里里外外搜了个干净,宁不为等人确实不在我万玄院,何况玲珑骨,你们上来便气势汹汹要人,着实欺人太甚。” “郝院长见谅。”褚临渊拱手行礼,恭敬道:“学生改日定当登门赔礼道歉。” 尚暖薇在旁边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你们崇正盟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真是令人寒心。” 有些自万玄院出来的人颇为羞愧地低下了头。 “呵,谁知道你们和宁不为到底是不是沆瀣一气。”王滨道:“既然宁不为在此,玲珑骨定然就在这附近,诸位还在等什么?” 然而即便他这么拱火,崇正盟众人也没敢轻举妄动。 褚临渊上前一步,对着褚峻行了个弟子大礼,“太尊,您在此地是——” 褚峻十分坦诚,“修补禁制。” 谢家家主谢知昂道:“那太尊为何会同宁不为这个魔头混在一处?难道外界传闻是真的,您和这魔头不清不楚?” 人群里顿时一阵嘈杂声。 “……虽然早就听说景和太尊陨落是假,但当初在论道山太尊和宁不为一起救人是真的,难道他们真有一腿?” “放肆,怎么说话呢!” “就是,太尊品行高洁,怎么可能和宁不为这种魔头混在一处。” “景和太尊乃是无时宗师叔祖辈的人物,岂容你们臆测!” “可他们挨得好近,刚才宁不为还保护太尊……” “你在说什么屁话,太尊修为深不可测,用得着他宁不为保护?” “呵呵,你们这就不懂了,肯定是宁不为来暗域作乱,太尊肯定要收拾了这个魔头。” “没错,这才说得通嘛,那些传言一听就是假的……” 不知情的人议论纷纷,知情的人脸上的神情都很微妙。 宁不为平日里虽没少和崇正盟打交道,但实际上谨慎得很,鲜少在人前露出真实样貌,众人或厌恶或惊奇或疑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揣度中夹杂着警惕,后面的猜测越发恶劣。 谢知昂问出了所有人心下的疑问,众人的目光在褚峻和宁不为身上逡巡,希望褚峻能给出个答案。 崇正盟这次出动的都是各宗门世家的主事人,其中不乏如当初的难书尊者一般的大能,而他们其下又各自带了不少人,黑压压一片落在暗域里,十分具有压迫感。 双拳难敌四手,遑论如此多的高阶修士,不过暗域中邪气颇多,宁不为自觉逃跑是没有问题的,褚峻只要打了个太极不承认,说不定还能埋伏进崇正盟…… 褚峻向来诡计多端,更不会将自己陷入两难之境,宁不为觉得自己能猜到他的意思,便抽空和褚峻对视了一眼,对他轻轻颔首。 宁不为扯了扯嘴角,正要开口撇清和褚峻的关系然后借机跑路,却听见褚峻冷淡的声音在暗域里缓缓散开: “我同宁不为已结为道侣,天道为证,何来不清不楚之说。”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朱雀刀都催动一半的宁不为猛地转头看向他。 在他身后,是数不清的锁链与停悬与空的高台,滚烫的岩浆奔腾不息,苍白的闪电撕开晦暗的苍穹,白衣胜雪的人负手站在污浊的土地上,目光一片坦荡赤诚。 倒映进宁不为惊愕的眼中。 褚峻对他露出了个温和浅淡的笑。 宁不为第一次发觉原来自己的心脏可以蹦跶地这么雀跃,他勾起嘴角,眉梢眼角都是控制不住的愉悦,而后干脆利落地将朱雀刀一收,走到了褚峻身边和他肩并肩站在了一处。 而后嚣张又霸道地扬起下巴,对着崇正盟众人笑得邪气四溢,“没错,褚峻早就是我的人了。” 呆滞,惊愕,不可置信,痛心疾首,扼腕叹息。 一瞬间的诡异寂静里,只剩沉闷的雷音和猎猎狂风。 褚峻做的这个决定冲动又不明智,完全不符合他一贯的老谋深算淡定不动的行事风格,宁不为倒不在乎什么虚名,但偏偏褚峻这么坦荡大方地当着他死对头的面承认,他就是从里到外甚至连头发丝都觉得爽快。 大魔头眯起眼睛使劲舔了舔后槽牙。 要不是时间地点都不对,他现在就想按住褚峻狠狠地亲上一顿。 第164章 暗域(六) 飞舟之上。 谢长安抱着宁修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葛云阳捂着葛云兮的嘴僵在原地,谢长明还在维持着伸出胳膊的姿势一动不动。 乾坤布外,裴和光垂眸盯着自己的衣摆不知在想什么。 “师尊——”谢酒一开口, 就被裴和光抬手制止, 顿时收了声, 警惕地环顾四周,连本命法宝都召唤了出来。 裴和光指尖轻动, 青色的灵力行云流水转瞬成符,乾坤布里的三个大些的小孩浑身紧绷随时准备动手,眼看符文就要碰到乾坤布上,后面船舱突然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谢酒几乎没有犹豫一剑而去, 裴和光原本向下的符文陡然一转挡住了谢酒的剑,青色的灵力混杂着剑气倏然炸开。 一手推门一手扶框还维持着弯腰姿势的房晚臣被气流糊了个满脸。 乾坤布里的谢长安赶忙抱起宁修,几个小孩顶着乾坤布连滚带爬躲到了甲板的角落里。 甲板前, 谢酒脸色有些难看, 对裴和光道:“师尊恕罪, 弟子以为是有敌来袭。” 裴和光没说话, 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谢酒使劲攥了一下手中的剑柄, 脸色发冷。 裴和光走到呆滞的房晚臣面前, 往他额头上按了个安神符, 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小五,吓到了?” 房晚臣猛地回神, 大喘了一口气, 使劲掐了掐胳膊, “果然是做梦。” “……你掐的是我的胳膊。”裴和光垂眸盯着自己皱巴巴的袖子。 房晚臣赶紧松开了手, 有气无力道:“裴大人,你便将我放回去吧,我不是裴五,只是一介凡人,带着我也只会给你们添麻烦。” 裴和光慢条斯理地拂了拂袖子,重新托住了他的胳膊,“不,你会帮我一个大忙,进去吧。” 房晚臣猛地撞开他跑向甲板试图跳水逃跑,谁知一低头,眼前顿时眩晕。 只见飘散不定的流云之下是苍茫群山和绵延不绝的河流,蔚然壮景,辽阔无垠,数不清的仙鹤翱翔于空,带着翅膀的古怪灵兽拖着车架邻近飞舟而过,间或有人立于剑上衣袖猎猎,不等细看便化作流光消失在眼前—— 这船竟然不是在水里而是空中! 房晚臣崩溃地往后踉跄了一步。 裴和光走到他身边将人扶住,目光掠过谢长安等人藏身之处,谢长安等人呼吸一紧,谁知他的目光并未停留,而是对房晚臣道:“不必惊慌,很快你就会慢慢习惯的。” 苍穹之下,一叶飞舟倏然划过长空,只余灵石燃烧的七彩流光。 —— 兑府辛州,暗域。 黑压压的人群将停悬于空的高台团团包围,风雨欲来。 宁不为话音落下,便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沉默过后,便是如潮水般的诘问与指责。 自从五百年宁家倒下,屈居其下的无时宗终于再次跃居十宗门八世家榜首,五百年过去,早已如当年的宁氏般一家独大,偏偏褚临渊处事圆滑滴水不漏,又执掌崇正盟数百年,鲜少留人把柄。 但无时宗的师叔祖站在宁家余孽,魔头宁不为这边,简直就是给他们递上来的刀子。 褚峻此话一出,沈溪便暗道不好,赶忙看向师尊褚临渊。 谁知褚临渊完全没有着急的样子,反而越过褚峻和宁不为,目光一直落在端坐高台的明桑身上,带着难以言说的沉静与坚定。 “没想到景和太尊竟是这样的人……” “荒唐!真是荒唐!这成何体统!” “太尊一定是被宁不为胁迫控制了,太尊的为人绝不会做出此等、此等——唉!” “你们都被褚峻的表象骗了,我听闻他原本修的是杀戮道,本就是个亦正亦邪的人物,当年拙之真人都奈何不了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几个徒弟被杀……呵,想想也知道褚峻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和宁不为这魔头混在一处实属正常。”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你不信问问几位年纪大的老祖,这些他们都知道……” “真没想到景和太尊竟然是这种人,太让人失望了!” 青丹宗跟来的几个弟子目光紧张听着众人议论纷纷,步清低声道:“师兄,我们——” 即墨鸿彩对她摇了摇头,传音道:“静观其变,报恩也不是现在这种时候。” 宗鎏宗盛一起点头。 寒烟门首席弟子寒无咎听见众人附和,饶有趣味道:“景和太尊真面目原来如此绝色,我那几个炉鼎可远不及他万分之一,啧。” 周围听见的人有些厌恶地皱起了眉。 “你的修为也不及他万分之一。”旁边站着的卫清泉翻了个白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可说不准,卫长老难道没听过,龙困前滩遭虾戏?”寒无咎笑得格外阴沉。 卫雪松面无表情道:“弓背大虾,确实很适合你。” 寒无咎眼中的杀意一闪而过。 旁边的谢江南正要开口说话,却被谢问时拦下。 “姐,这个姓寒的着实恶心。”谢江南不忿道。 谢问时摇了摇头,传音给他,“我察觉到了乾坤布的气息。” 谢江南心虚片刻道:“之前长安缠着我,我就答应借给他让他玩两天。” “简直是胡闹。”谢问时皱起眉,目光扫视周围一圈,“乾坤布就在附近。” 谢江南顿时心都提了起来,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他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侄子干出什么荒唐事来。 寒烟门门主寒霜笑道:“此等魔头人人得而诛之,景和太尊可别是被他迷惑着了道啊。” 王滨冷笑,“大家都看到了吧,褚峻为虎作伥正邪不辨,即便他修为高深,只要我们联手,未必不能一战!” 合欢宗宗主卿眠发出一声嗤笑,“人家两个你情我愿的事情,怎么被你们说得如此严重。” “呵,确实不如你们合欢宗随便。”寒霜反唇相讥。 “寒门主,你莫不是想切磋一番?”卿眠凉凉看向他,“就是不知道尊夫人乐不乐意。” “你——” “褚宗主,此事着实荒唐!”谢知昂面上带着失望与愤怒,义正严辞道:“你们无时宗难道也站在魔头那边吗?” 焦点瞬间落在了褚临渊身上,崇正盟诸人表情各异,有部分——或者说大部分都在看好戏,而后准备站在道德制高点诘问。 褚临渊终于将目光从明桑身上收回来,不等他开口回答,另一道淡漠的声音便先他出声。 “早在七百年前我便被拙之逐出师门,无时宗宗门录早已除名。”褚峻面不改色道:“我亦早以天道立誓,自己所作所为与无时宗毫无关系。” 莫说崇正盟诸人一脸懵,就连无时宗众弟子都被他们师叔祖这话说得一愣。 沈溪大袖一挥将无时宗宗门录甩在了众人面前,里面的名字飞速闪过,但这速度对修士来说并不算快,一炷香过后,褚峻被朱笔划掉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原本打算看好戏的人顿时无言以对。 “那为何……”一直沉默不语的妄海宗宗主裴瑜天出声道:“之前无时宗大肆操办景和太尊的出关典礼?” “本尊喜欢热闹。”褚峻不咸不淡地看向他,“若是在妄海宗出关,也要大办。” 裴瑜天顶着他的目光悻悻闭上了嘴。 宁不为偏过头去努力憋笑,顺带着给落地的阵法收了个尾。 “好,既然太尊这么说了,那便休怪我等不客气了!”谢知昂高声道:“诸位,还等什么?杀了宁不为!夺回玲珑骨!” “杀了宁不为!夺回玲珑骨!” “杀了宁不为!夺回玲珑骨!” “杀了宁不为!夺回玲珑骨!” 众人亮出各色法宝,宁不为掌心血符闪动,褚峻身后赤渊剑缓缓浮现,暗域之中风急雷鸣,剑拔弩张,诡异的寂静之下气氛绷紧到了极点。 飞舟悄无声息地在人群外围徐徐降落。 这里停靠着崇正盟众人的灵兽和飞舟车架,还有不少脚程慢的或者来看热闹的修士在边缘,是以这艘平平无奇正在降落的飞舟看着并不引人注目。 乾坤布里,谢长安按住想出去的宁修,“你安静点儿,这里太危险了,绝对不能出去。” “哒!”宁修扒拉着栏杆伸出小脑袋,“爹爹~娘亲~” 我看见爹爹和娘亲啦~ “你想你爹娘也得等回万玄院。”谢长明哄他,“小山乖,你看看这里黑黢黢的,这么多人肯定都是坏——嗯?” 谢长明的目光一顿,使劲捣了捣旁边的谢长安,“哥!你快看,那个是不是姑姑和小叔叔!?” 谢长安顺着他指的方向望了过去,果不其然看到谢问时和谢江南站在人群里,好像很悠闲的样子。 “我好像也看见我爹和叔叔们了!”葛云阳抱着葛云兮兴奋道:“太好了,咱们有救了!” “是他们!”谢长安顿时松了口气。 “师尊,咱们是过去还是在此观战?”谢酒问道。 裴和光站在甲板上道:“自然先看热闹。” 谢酒道:“弟子明白,我们先养精蓄锐。” 裴和光但笑不语。 越是低调才能活得越久,他比谁都深谙此道。 飞舟上突然出现了几道陌生的气息,不等裴和光反应过来,气吞山河的吼声就响彻了整个暗域:“谢问时!谢江南!救命啊啊啊啊!” “哒!” 高台前,剑拔弩张的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这艘突然出现的飞舟上。 裴和光猛地转身,但方才那几道气息又倏然消失,不等他动手,上百道强大的神识便将这艘飞舟包裹得密不透风。 第165章 暗域(七) 乾坤布里, 谢长明沾沾自喜,“怎么样,我吼得够不够大声?” “还不是我的扩声符起了作用。”葛云阳低头看向谢长明抱着的宁修, “小屁孩,你跟着瞎喊什么?” 宁修乖巧地冲他笑,“哒~” 谢长安抬手示意他们安静,“乾坤布是姑姑的契约法宝, 人这么多, 裴和光应该也不好翻脸, 等姑姑他们来了咱们再掀开, 尽量别他看见。” 谢长明和葛云阳都没有异议。 虽然他们年纪尚小, 但自小在修真界长大, 受长辈们耳濡目染,即便莽撞,多少也长了些心眼——虽然有时候用处并不大。 宁不为扒拉着栏杆看向远处的褚峻和宁不为,眼睛发亮, 开心地冲他们挥小手, “爹爹~娘亲~泽里呀~” 这边裴和光一时未有动作,原本混在剿杀宁不为队伍里打算浑水摸鱼的谢问时谢江南姐弟俩不得已从人群里飞身而出, 御剑悬停在了飞舟面前。 高台前, 宁不为嘶了一声,传音给褚峻,“你刚才有没有听到宁修的声音?” 褚峻摇了摇头,但目光已经紧锁在了那艘飞舟上,“郝诤传音说宁修不在万玄院。” 正准备拽着他趁乱跑路的宁不为:“!?” 不等他开口, 众目睽睽之下, 飞舟上突然凭空多出了五个小孩。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 空中的王滨高喝一声:“那个男娃娃就是玲珑骨!” 瞬间的死寂过后,场面一片混乱。 宁不为和褚峻瞬间消失在原地,紧接着便出现在了飞舟之上。 只见原本包围着宁不为和褚峻的崇正盟修士如同过江之鲫纷纷飞速那艘小小的飞舟,刹那间,广袤无垠的戈壁滩上空风起云涌,五光十色的灵力碰撞激荡,大大小小的神识纠结缠绕,御剑者凭风者甚至土遁瞬移,符咒阵法罕见禁术都现于人前。 似乎原本谁和谁一个阵营已经不再重要,玲珑骨活死人肉白骨长生不老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用之可原地飞升,谁夺到玲珑骨谁就相当与一只脚踏进了仙界,谁能忍住不心动。 遑论如今十七州灵力凋敝岌岌可危,与其苟延残喘,倒不如殊死一搏。 裴和光第一反应就是要将宁修抓过来,奈何周围神识过多,竟然将他的动作拦了一刹那,只这刹那,惊慌失措的谢长明一把又将乾坤布给罩了上去,宁修瞬间消失在众人面前。 “裴、和、光。”宁不为只看见他儿子一个背影便又消失不见,脸色阴沉地要滴出水来,朱雀刀嗡嗡作响,他怒声道:“把我儿子交出来!” 裴和光一脸莫名其妙,“不是我——” “把我两个侄子交出来!”谢问时柳眉倒竖,打断了他的话,冷声问道:“你挟持这么多幼童到底意欲何为!?” 谢江南怒道:“定是要用小孩来炼什么邪术!姐,咱少跟他废话!” “把玲珑骨交出来!”有修士大声道:“你难道想独吞不成?” 谢酒执剑护在裴和光身侧,高声道:“诸位,此事绝对是个误会,我们也不知道玲珑骨在何处。” 外面一片嘈杂,乾坤布里,谢长安几人面面相觑,谢长明讷讷道:“哥,我们是不是……闯祸了?” 葛云阳抱着自家小妹使劲咽了咽口水,“完了完了,我刚才看见我爹和叔叔们都臭着脸,肯定要打断我的腿了。” “哥哥不怕~”葛云兮搂住他的脖子,“兮兮保护~你~” 宁修站在甲板上,仰头看着威风凛凛拿着朱雀刀站在船舱上的他爹,使劲蹦跶着想往上爬,“爹爹~小山~来找你啦~” 谢长安试图将他按住。 小小一艘飞舟被成百上千人包围地密不透风,众多修士面面相觑。 “玲珑骨去哪里了?” “刚才那几个小娃娃呢?” “肯定就在这附近!快用神识搜查!” “管他的,先劈了这飞舟再说,反正玲珑骨跑不了!” “会不会是宁不为藏起来了!?他来得最快!” “我倒觉得这姓裴的更可疑!” 蠢蠢欲动的修士们已经没有耐心再继续等下去了,自然虎视眈眈盯着最开始在飞舟上裴和光与谢酒两人。 裴和光木着一张脸看向宁不为,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皮笑肉不笑道:“宁乘风,你倒是好算计。” 竟然连亲生儿子都算计。 宁不为冷笑道:“这句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 朱雀刀裹挟着黑雾势若千钧劈向裴和光,这仿佛成了众多修士动手混战的一个信号,顿时以飞舟为中心,层层叠叠的灵力爆炸开来。 宁不为突然从宁修眼前消失,他呆愣愣地看着满天的“烟花”,开心的表情变成了茫然无措,“爹爹呢?爹爹~” “快走!”谢长安一把将他抱了起来,紧接着飞舟炸开落地,碎屑横飞。 几个小孩被乾坤布裹着滚了几圈,不等晕过来,就听见一道女声飞快地念动口诀:“……乾坤布,来此!收!” 谢长安看见面前的谢问时和谢江南,眼睛猛地一热,“姑姑!叔叔!” 然而谢问时和谢江南地表情却无比凝重,谢问时对他道:“把这孩子放下!” 宁修大概是被爆炸吓到了,紧紧抓着谢长安的衣服不肯松手,晕晕乎乎道:“哥哥~找爹爹~” 谢长安道:“姑姑,咱们帮他找到他爹吧!” “找个屁!”谢江南试图将宁修从他怀里扯出来,“他是众人抢夺的玲珑骨,他爹是大魔头宁不为,你现在还带着他是不是不要命了!?” “长安快放下他!”谢问时面色焦急道:“现在谁带着玲珑骨谁就是众矢之的,别说你,就算是家主也未必能护住!快松手!” “不、不行!他还这么小,会被人踩死的!”旁边的谢长明拦在他们面前,“你们不肯帮忙我们就自己找!” “胡闹!”谢江南将他一把拽开。 谢长安抱着宁修往后退了两步,便听一片嘈杂中有人高声道:“玲珑骨在谢家手里!” 原本不甚引人注意的角落瞬间化作了焦点。 宁不为一刀挡住裴和光的攻击,闻声猛地转头,便对上了宁修可怜巴巴的目光,顿时心就一跳,不要钱似的往裴和光面前撒了一把符纸,在爆炸声中纵身一跃,踩着朱雀刀飞向了宁修所在的地方。 “拦住宁不为!”王滨大声道,而后带着人紧随而至,挡住了宁不为的去路。 “找死!”宁不为脚下一踢,朱雀窄刀便一个回旋落入了他手中,比周围黑雾浓郁百倍的邪气四散而开,无数猩红的眼眸瞬间将拦在面前的人包裹进去,厉鬼尖啸枯骨哀嚎。 “他的朱雀刀是残缺的!大家不要怕一起上杀了他!夺回玲珑骨!”王滨自黑雾中冲出,身后竟是出现了巨大的合体期法相,法相抬起手掌,以迅雷之势直直压向宁不为,完全没有留给他逃走的余地。 轰然一声巨响,天摇地动,黑褐色的土地上炸开无数裂纹。 然而硝烟散后,却见那法相手掌竟是被宁不为用朱雀刀生生撑住,法相中纯正的浩然之气溅落在他衣服上,还残留着星星点点的火光,黑雾缠绕中,他双目赤红,孤身立在满目疮痍的戈壁上,宛如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露出了个寒意森森的笑。 “想杀我,也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不知道何时设下的七杀噬魂阵悄无声息地从地底浮现将所有人都笼罩在了其中,而后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阵法浮现在空中,尚带淋漓血肉的白骨从隔壁和岩浆里爬了出来,密密麻麻数之不尽。 “噬魂阵!是宁不为的噬魂阵!”有人惊恐出声:“当年在星落崖就是此阵夺走了五百余修士的性命!” “不,不对,是七杀阵!宁帆在论道山用过的七杀阵!我的灵力被压制了大半!”有修为高者看得更清晰,也更为惊恐。 “还有百骨千鬼阵!”有人一剑劈散面前的白骨,然而那白骨立马又凝聚成型朝着他扑来。 “该死!灵力本来就少,现在根本就用不出来了!啊啊啊滚开——” 原本混乱的暗域因为宁不为的阵法而变得愈发混乱。 另一边,谢长安抱着宁修跌跌撞撞往前跑,身后追他的谢江南气急败坏道:“谢长安!你是不是嫌自己死得太慢!” “我不管!”谢长安气喘吁吁道:“他就是个小娃娃……你们、你们一群大人……欺负个小娃娃!欺人太甚!我把他扔下——那些人肯定会杀了他!” 谢江南抬手挡掉旁边飞来的利箭,御剑一个回旋挡在了他面前,“幼稚!你现在这样做会连累整个谢家!” “谢长安,把孩子交给我。”不等谢江南说完,谢家家主谢知昂便出现在他们面前,垂眸看向谢长安怀里的宁修,将眼底激动的光芒压进深处,“你为谢家立了大功,我日后必将褒奖。” 宁修看着远处被团团包围住的宁不为,指给谢长安,“爹爹~在那儿~” 谢知昂和蔼道:“长安,此子无辜,他父亲是魔头宁不为,你若将他交给宁不为,他以后也只会变成个小魔头,交予谢家,我会亲自抚养他长大,把他给我吧。” 谢长安有些犹豫地低头看向宁修。 宁修眼巴巴地看着远处的宁不为,软乎乎地喊:“爹爹~” “我……”谢长安抱着宁修退后两步,然后猛地转身就跑,“抱歉家主!就算我爹现在是个魔头,我还是想找我爹!” 正在拼尽全力阻挡其他修士的谢爹怒吼一声:“逆子!老子才不做魔头!” 谢长安抱着宁修拼尽全力地跑,奈何人小腿短敌人太强,没跑两步,便听谢知昂冷声道:“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带着排山倒海之势的法印拍向了谢长安的后背,其中的能量足以将方圆几里的修士统统炼化,近处的谢问时和谢江南不约而同扑上去抵挡,远处谢长安的父亲和叔伯也大惊飞来救人,“家主手下留人!” 奈何那法印的速度极快,近处的人尚且来不及救,更远处被拖住的宁不为更是鞭长莫及,只能催动阵法,层层叠叠的白骨积累成山挡在了谢长安和宁修跟前,却只一瞬就被法印冲散,再凝结起时法印已然快到谢长安的后背。 “嘭!” 轰然一声巨响,那法印被挡在了离谢长安的咫尺之遥,他的发丝往后一飘,便被那法印完全融化。 黑白二色的太极印岿然不动立在谢知昂的法印前,白衣修士踏风而来,落在了谢长安面前。 褚峻垂眸看向谢长安,温声道:“多谢小友庇护我儿。” 谢长安呆愣愣地看着眼前惊为天人的白衣修士,脑海中只剩一个想法: 宁不为这魔头是神仙变的吧…… “娘亲!”被他抱着的宁修开心地对着褚峻伸出了短短的小胳膊。 褚峻将他抱进怀里,而后起身轻飘飘地一甩袖子。 矗立不动的太极印骤然变大往后疾速一推,谢知昂的法印根本承受不住如此浩瀚的灵力,半途便被完全冲散,整个人飞快后退,却早已来不及,众目睽睽之下被太极印贯穿,惨叫都没来得及喊出口,便化作了一片齑粉。 谢家家主谢知昂,近小乘期的大能,竟然在景和太尊手底下一招都没走过。 众人陷入了死一般寂静。 宁修扒拉开褚峻捂住他眼睛的手,小脑袋环顾四周,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兴奋地指着宁不为所在的地方,在一片寂静中开心道: “娘亲~帮爹爹!打架!” 第166章 暗域(八) 虽然众人或多或少听过景和太尊很厉害这种话, 但比起道听途说,显然还是亲眼所见来得更加震撼。 来自强者的绝对压制往往会让人心生退意。 然而正在与王滨等人对峙的宁不为脸色却并不好看。 宁不为做事向来随心所欲,不怎么计较结果,打起架来自然喜欢嚣张又威风的打法, 但他太了解褚峻的性子了—— 就算是处境再艰险危急, 只要褚峻心里有把握能将事情解决, 便不会使出全力, 低调到过分,甚至连假死这种很没有“气节”的方式他都用得毫无心理负担。 现在却用这么张扬的手段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谢知昂,明晃晃的警告和下马威。 不正常。 想起自己之前的猜测, 宁不为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必须赶快想办法进入高台里修补禁制, 否则就算是褚峻也撑不了多长时间! 众人的视线中央,褚峻抱着宁修神色淡漠, 根本不在意周围的目光, 宁修趴在他肩膀上打了个小哈欠, 奶声奶气地对他认真道:“娘亲~小山困~睡觉觉~” 完全不觉得在这么激烈的战场上睡觉是件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嗯,睡吧。”褚峻给他调整了一下位置, 正好让他能躺在自己的臂弯里。 宁修很有自我管理意识地拽起了他刚才一招打散谢知昂的宽袖, 乖乖地盖在了自己的小肚肚上,确保自己不会着凉, 才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想了想又睁开眼睛说:“醒来要吃娘亲做的糊糊和肉肉~爹爹喂~” 褚峻动作温柔地帮他盖好小肚子,眼含笑意,“好。” 围观的众修士:………… 好过分, 好离谱, 好……他娘的羡慕。 “爹爹, 我也想睡觉。”谢长明仰头对旁边他亲爹道。 他爹一拳头砸在了他脑袋上, 对他怒目而视,“滚犊子!” 谢长明委屈地摸了摸自己脑袋上鼓起来的包。 褚峻抱着宁修往前走了两步,包围着他的人群顿时往后撤了三步,显然是没人想当那个出头鸟。 “诸位莫慌,邪不胜正!”寒烟门门主寒霜站在噬魂阵边缘,作势要冲进去,但实际上牢牢站在原地根本没动,更妙的是这地方里褚峻更是远之又远,他慷慨激昂道:“何况咱们有卫老前辈在,就算是褚峻也翻不出什么花来!” 老神在在坐在风撵上观战的卫涟有一瞬间的沉默,却又不得不表态,“……寒门主说得在理,杀戮道即便改道也难全然改其心性,各位小心才是。” 好像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又把话头原封不动给推了回去。 老一辈的修士们都在观望,但是修真界从来就不缺乏年轻气盛之辈,玄天门大弟子薛无华率先出头,玄天门门主薛崇天都没来得及拦,便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弟子在面前化作了一捧飞灰。 “褚峻!你欺人太甚!”薛崇天怒喝一声,一柄巨斧自他识海中飞出,劈天盖地直冲向褚峻。 “一起上!”寒霜远远祭出了自己的本命法宝金银法绳。 连一直在观望不打算插手的卫涟都祭出了自己的七色宝莲。 卫涟出手,仿佛给众人开了个头,无数奇形怪状能力各异金光闪闪的本命法宝浮现在空中,杀意汹涌直冲褚峻而去。 另一边,裴和光将房晚臣从飞舟的废墟中扶了起来,被摔得晕晕乎乎的房晚臣抬头便看见近处魑魅魍魉丛生骷髅白骨纵横,远处金色流光漫天各色灵力齐舞这种震撼的场景。 数不清的法宝从他头顶飞过,饶是房晚臣涵养极高,也忍不住骂了声娘。 褚峻的太极印骤然暴涨数百倍,无数声巨响接连不断在广袤的戈壁与岩浆上空响起,隔音的小结界将宁修包裹地严严实实,将所有嘈杂与杀意都隔绝在外。 褚峻掌心灵力攒动,他正欲召出赤渊剑,却见由无数枯骨层层叠叠累积而成的巨大骷髅抬起胳膊,同太极印一起挡在了他面前。 宁不为的噬魂七杀阵陡然一转,天翻地覆间,王滨被他晃了个来回,再回神,面前的人已经瞬移到了褚峻面前。 “太极印收起来。”宁不为瞥了他怀里熟睡的宁修一眼,传音给他。 褚峻没问为什么,也没在意被太极印挡在外面的无数法宝,果断将太极印缩小收回了掌心,他怀里的宁修大概是察觉到了熟悉的灵力,在睡梦中伸出胳膊将巴掌大的太极印抱进了怀里,还砸吧了一下嘴。 没有了太极印的阻挡,无数法宝和符咒瞬间倾泻而出,几乎要将宁不为和褚峻湮没在金光里。 即便是强悍如褚峻和宁不为,也挡不住数千位高阶修士的本命法宝,连远远在旁边观战的裴和光都眯起了眼睛。 虽然有些可惜,但这样也省了他很多力,这一击宁不为根本不可能挡下。 其他修士也是这么想的。 外围观战的尚暖薇想上去帮忙,却被郝诤抬手阻止,她不解地看向师兄,郝诤却只是轻轻摇了一下头。 紧接着,无数杀意凛然如疾风骤雨的本命法宝在快要碰到宁不为的瞬间突然停滞,仿佛被瞬间抽干了灵力,簌簌而落,光泽全无,仿佛一堆破铜烂铁。 有人哀嚎出声:“我的本命法宝!” “这到底是是怎么一回事!?” 不明所以的修士惊惶不定,却听飞撵上的卫涟道:“七杀阵、噬魂阵、百骨千鬼阵、宁氏四象六合阵……竟可融合于一个阵法之中,将暗域中本就不多的灵力消耗至干涸——宁不为,你不怕没有灵力暗域崩塌么?” 宁不为轻嗤一声,混不在意道:“塌了正好给你们这群杂碎拢个现成的坟。” “你、你——岂有此理!”饶是卫涟年纪大脾气好,也被他气得不轻,一把白胡子都在颤巍巍地哆嗦。 “景和太尊!您难道真的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这魔头作恶不管吗!?”有人义愤填膺地质问道:“他、他好歹你是的道侣!” 方才强悍冷漠的景和太尊这会儿抱着熟睡的孩子,一片岁月静好地站在宁不为身后,如水墨画般的眉眼在硝烟中格外沉静,声音温润至极,“我们家他说了算。” 方才质问的修士一口血卡在了喉咙里,瞬间涨红了脸。 刚痛失本命法宝的围观众人陷入了奇异的沉默。 盘踞缠绕在众人脚下的骨堆缓缓蠕动,空气中血腥的黑雾弥漫,刺耳的哀嚎声遍野,宁不为脸上露出了一个邪佞愉悦的笑容。 “都去死吧。” 层层叠叠的阵法自四面八方攻向聚集在一起的众人,在灵力稀薄几乎不可调动的情况下,所有人只能仓惶用储存有灵力的法宝抵御。 长剑全力劈向黏连着血肉的可怖骷髅和它周身的黑雾,却猛地劈了空。 几息过后,修为高者瞬间反应过来,怒道:“咱们都被宁不为耍了!他跑了!” “这魔头虚张声势,忒不要脸!” —— 不要脸的魔头正拽着他的道侣飞快地在岩浆底下飞快地御剑而行。 “你这动作也太慢了!”宁不为喊道:“你再晚来一会儿,就等着给我们收尸吧!” 大黄蹲在剑上愤愤道:“我已经够快了,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能用邪气,我刚在这些黑色的旋涡里差点没命!我看你脑子有病才非要从岩浆底下进高台禁制!” 宁不为怒道:“你才脑子有病,我从一开始就主张直接干掉那个秃驴进去,谁知道崇正盟那群杂碎来得这么快!” 大黄愣了一下,旋即转头冲褚峻拱手道:“果然还是太尊的方法靠谱,直接打进去才是真的脑子有病。” 宁不为:“……你这只墙头狗。” 大黄耸了耸肩膀,又从宁不为身上薅了团邪气塞进他们脚下的宽剑里,“我探查过了,前面跟高台内部有连通的法阵,只需要用一炷香的时间就能进去。” “太慢了。”褚峻道:“崇正盟虽是乌合之众,但也有几个拿得出手的修士,一炷香的时间足够他们追上来。” 大黄一撸袖子就准备往下跳,“这好办,你俩进去,我来拦住他们。” “只有你知道禁制怎么补,你死了我俩进去有个屁用。”宁不为伸手拽住他,“再说你这三脚猫的功夫也不够看,你和褚峻进去,我殿后。” “不用争了。”褚峻抬手制止了他们。 宁不为皱眉道:“不行,你绝对不能——” “让裴和光来殿后最合适。”褚峻不急不缓道。 宁不为和大黄俱是一愣,大黄震惊道:“啥!?裴和光那个畜生玩意儿能听你的?” 宁不为拍了拍大黄的肩膀,“听话,别这么侮辱你自己。” 大黄张嘴就想咬他的手,被宁不为眼疾手快躲开。 “你有办法引裴和光过来?”宁不为看着近在咫尺的传送阵。 褚峻道:“他现在已经紧追在岩浆上面了,你随便用个什么阵,将他拽下来,其余的交给我。” 宁不为狐疑地看向头顶的岩浆,但还是干脆利落拍上了个阵法,“你怎么知道我的阵法有用?” “你之前放在谢酒身上的黑色蛊虫可以定位。”褚峻道:“裴和光身上多少沾点气息。” 宁不为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岩浆上空,混在人群里追杀宁不为和褚峻的裴和光脚下的岩浆突然一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整个人猝不及防被吸了进去。 停悬在黑色旋涡上空的修士自然察觉到了里面宁不为的邪气,不约而同扎堆跳了进去。 裴和光脚刚落地,便见褚峻半边身子已经进了传送阵,转头对自己一本正经地颔首,语气恳切道:“裴兄,多谢你留下拖住他们,保重。” 说完便进了传送阵,反手就封住了入口。 裴和光被谢得莫名其妙,正要进去继续追赶,便听后面传来怒意十足的声音: “好啊,这个裴和光果然和宁魔头是一伙的!” “专门留下来殿后,呵,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杀了他!” 不等裴和光接近传送阵入口,便淹没在蜂拥而至的人潮中。 传送阵里,大黄十分敬佩地拍手,“太尊,不愧是你!” 褚峻淡定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宁不为忽然记起之前在论道山当着众人的面宁帆诬陷自己,说是受了他的命令才布下七杀阵的事情,虽然最后他和褚峻一起将宁帆打了个半死,但多少还是有些憋屈的。 宁帆的事情是裴和光故意来恶心他,褚峻这一出倒是直接帮他恶心了回去。 宁不为目光幽幽地看向一脸淡漠无争的褚峻。 这老东西……果然很爱记仇。 第167章 暗域(九) 从岩浆底下的传送阵进到高台内部花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 很快宁不为几人便落在了实处。 这高台从外面看方方正正,但从内里看却全然不同,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刻着血色的符文, 其中大半都已经十分模糊,剩下的也在以飞快的速度消失。 而在中央则矗立着一根直通穹顶的圆柱,上面盘附着数条鳞片乌黑的长龙雕像,口含明珠, 照亮了柱子前的一柄刀鞘。 “诶, 这怎么只有刀鞘没有刀啊?”大黄好奇地走上去想碰,就被旁边的宁不为给拽了回来。 “别浪费时间了,赶紧去补——”宁不为话没说完, 突然目光一凛,“谁在后面!?出来!” 宁修在褚峻怀里动了一下,小脸紧紧贴在了褚峻的胸口, 褚峻怕他喘不上气来,伸手托住他的脸颊又让他转了回来。 再抬眼, 便看见褚临渊带着沈溪一起站在柱子旁边, 对他行礼, “弟子见过师叔祖。” 褚峻道:“我在宗门录早已除名, 无须多礼。” “弟子知道师叔祖您是不想让无时宗陷入两难之境。”褚临渊苦笑道:“是弟子无能累及您老人家。” 宁不为抱着朱雀窄刀面色不善挡在了褚峻身前,褚临渊旁边的沈溪想要拔剑,却被褚临渊抬手制止。 “我并非来阻拦你们修补禁制。”褚临渊看了一眼正在禁制前焦头烂额的大黄,道:“狻兽乃是当年看守禁制的神兽,我们修士远不及他来的熟练。” 宁不为依旧没有放下警惕, “那你又为何指使明桑阻拦我们?” “明桑阻拦你们实属无奈之举, 从高台外面进入机关重重, 耗费的时间远比从传送阵里直接进入多得多。”褚临渊道。 “听你这话的意思, 你们早就进来过了?”宁不为皱眉。 “没错。”褚临渊道:“我与明桑是在半年前进来的,耗费了足足半个月的时间,彼时这里的禁制便已经被破坏了大半,我们两个想尽办法修补,可惜修补的速度远不如禁制消散的速度快。” “你们为何要修补禁制?”宁不为偏过头看了褚峻一眼,褚峻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此事。 “此事与师叔祖无关。”褚临渊道:“按照行远之前的嘱托,明桑大部分时间都在看守着暗域的禁制,半年前发现不对劲我们才冒险进来,发现禁制消失,别无他法,便只能暂时用朱雀刀的刀鞘镇守于此。” 宁不为看向那矗立在高柱前的刀鞘,目光一凝,“朱雀刀还有刀鞘?” 在他的记忆里,宁行远带着朱雀刀时从来都没带过刀鞘,大多时候都是用某种皮革裹起来,自然而然觉得朱雀刀是没有刀鞘的。 “我们起初也不知道。”褚临渊道:“只是五百年前行远突然去了寂庭宗找明桑,将这刀鞘交给了明桑,托他保管,待时机合适,便将这刀鞘交给你。” 宁不为脸上的表情一时间变幻莫测,半晌才幽幽道:“合着那秃驴‘保管’了五百多年才觉得时机合适了?” 这刀鞘看着便非凡物,但凡有个鞘,当初星落崖一战,朱雀也不会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宁不为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肉疼。 褚临渊轻咳了一声,道:“的确,如今才是将刀鞘给你的最好时机。” 宁不为:“…………” 那你倒是把你那个心虚的表情收一收。 “咳,总之,朱雀刀的刀鞘现在便交给你了。”褚临渊一边说一边伸手将刀鞘拔了出来随手塞给了宁不为,“行远原本给你安排的后路十分稳妥,只是阴差阳错出了许多意外,但幸好现在刀鞘还是到了你手上。”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虽然你不老实这么能折腾,但幸好现在还没把自己给作死”。 宁不为刚握住刀鞘,身后便传来了声笑。 宁不为和褚临渊同时向后看去,宁不为皱起眉,褚临渊却面露惊诧,“行远!?” 身着玄衣眉眼温润的青年负手站在他面前,对他露出了个熟悉的笑容。 而在裴和光身后追杀他进来的众多崇正盟修士则面面相觑待在了原地。 高柱前他们的崇正盟盟主褚临渊和大弟子沈溪同魔头站在一起,而他们追杀的魔头同党落地的刹那突然就换了一张脸,这让他们一时之间分不清到底谁和谁才是一伙的。 只能在原地静观其变。 “你、你竟然还活着?”褚临渊心神大震,忍不住向前走去,却被旁边的宁不为一把拦住。 “他不是宁行远,而是宁行远的双胞胎哥哥,裴和光。”宁不为目光冰冷地盯着眼前熟悉的人,轻嗤道:“裴和光,你终于舍得撕去那张假皮用原本的脸了?” “呵。”裴和光阴沉的目光从褚峻和他怀里的宁修身上掠过,落在宁不为的脸上,突然轻笑了一声,叹息道:“乘风,从前在澹怀院,我陪你的时间可比行远陪你的时间还要多……你总这样,让我感到很寒心。” “那又如何,你不过是个暗地里盗用他身份的影子。”宁不为扯了扯嘴角,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像你这种人,根本就活不出自己的样子。” 这话不可谓不毒,裴和光脸上的笑容缓缓敛了起来,“宁乘风,你以为你自己活得就很好么?若是宁行远临死前看到你如今这魔头的样子,怕是死不瞑目,亲手清理门户。” 宁不为攥着刀鞘的手一紧,手背上的青筋因为过分用力而露了出来,他阴鸷的目光从裴和光脸上一寸一寸扫过,眼底的杀意逐渐浓烈。 原本就稀薄的空气愈发粘稠,带着挥散不去的血腥味。 “宁行远是你杀的。”宁不为听见自己有些沉哑的声音。 裴和光畅快又怜悯地看着他。 “宁府、宁城、整个巽府——”宁不为眼中猩红翻滚,他一字一句道:“全都死在你手里。” 这血海深仇他背得太久,被深埋进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他一直以为自己早就不在意了,但是现在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当着真正凶手的面这么平静的说了出来。 说出来的瞬间,五脏六腑连带着全身的骨骼血液都在隐隐作痛,让他攥着朱雀刀刀鞘的手在止不住的发抖。 “何止。”裴和光笑容渐深,那双同宁行远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里却闪烁着疯狂又愉悦的光芒,他看向宁不为的目光如同看向一只从云端跌进烂泥无力反抗的飞鸟,而后将最后一支沾毒的利箭插入对方的心脏。 他站在宁不为面前,恶毒又怜悯,“宁故和李笑寒也是死在我手里呢。” 宁不为顿时如坠冰窖,一瞬间周围的人群和景象都变得模糊不清,连裴和光扭曲的笑容都变得十分遥远,当年他爹娘离开的背影和在漆黑逼仄房间里的水镜中无数遍回放的死状又轰然落在了他面前。 宁故和李笑寒根本没有入魔,更没有害死整城的百姓,他一直坚信这一点,却始终找不到证据来为他爹娘正名。 裴和光宛如恶魔般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当年你被拓海塑骨之后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依旧体弱,你爹为了给用九叶莲你补身体,便一路求到了宁城主家, 奈何九叶莲是家族圣物,岂可随意给种子,你爹走投无路的时候,正好碰见了我,哈,宁故身为一城之主,低声下气地给我弯腰行礼喊我行远公子,我自然将九叶莲施舍给了他…… 后来我发现你本是早夭之命却被人强行拓海塑骨救回,而我正苦于这凡人之躯无法久活,你的灵根和身体于我而言再合适不过,我便让宁帆用了些手段,你那爹娘不过资质平平之辈,甚至都没撑过三天便爆体而亡…… 原本将你放在宁帆那里好好的,偏偏被宁行远发现横插一脚才功亏一篑。” “你猜宁行远到底知不知道幕后主使是我呢?”裴和光遗憾道:“乘风啊,这件事情归根结底还是要怨你自己,早夭之命,和你这玲珑骨化成的儿子一样,本就不该存活于世,偏要争这一口气,活下来也只会害人害己,成个天煞孤星。 你若乖乖死了,又何苦连累这么多人?” 宁不为眼前一片血色阴翳,宁故李笑寒宁行远和宁城千万人在他眼前滑进深渊,朱雀窄刀里的无数冤魂贴着他的手臂哀嚎哭啸,空气里仿佛有无数只手撕扯着他的魂魄与心脏,识海中的断壁残垣里邪气四起,仿佛要将他溺死在无尽的黑暗里。 虚空中好像有许多人在怒吼叫喊,灵力激荡刀剑铿锵,但他眼前一片血翳,只能看见惨死的无数尸骨与盘旋于焦枯土地上无法安息的怨魂。 他疲累的闭上了眼睛,下颌紧绷,将神灵二识都沉进了丹田内里,一字一句缓缓道:“裴和光,你也就只有这点阴损见不得光的本事了。” 再睁眼,他又回到了圆柱前,手里依旧攥着朱雀刀的刀鞘,旁边,褚峻正低头给宁修盖衣裳,而远处是震惊成石塑的众多修士。 裴和光将眼底兴奋的光芒掩藏,只剩诧异,“你竟真修成了无情道。” 宁不为脸上露出个狰狞的笑容,朱雀窄刀应心念而出,身后无数法阵突现,轰然砸向裴和光。 第168章 暗域(十) 乾府娄州, 万玄院。 “爹和太尊都不在,刚才我去辰光岛接小山结果小山也不见了,大黄也不见人影。”冯子章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不放心道:“今天肯定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不然好好上着课, 掌教干嘛把咱们赶到密闭结界里去。” 早在崇正盟围岛时,万玄院的弟子们便都被掌教塞进了结界里以防万一, 是以他们现在都还是一头雾水。 “会不会是带着小山出去玩了?”江一正趴在桌子上恹恹道:“爹说三天后要抽背我心诀,我现在才背了不到一百个,铁定要完。” 仰灵竹道:“可是他们每回长时间离开都会给咱们留口信的,而且今天万玄院里的气氛怪怪的,许多眼熟的高阶位掌教都不在, 戒备也比以往森严。” 她这么一说,冯子章和江一正顿时紧张起来。 “不会真出什么事情——唔。”冯子章话没说完,就被江一正捂住了嘴。 “大哥, 求你了,说点好听的。”江一正严肃道。 这么长时间江一正算是发现了,甭管好的坏的,只要从冯子章嘴里说出来, 大半都是对的。 冯子章讷讷道:“我不说了,不说了。” “爹爹他们肯定又偷偷去打架了。”崔元白蹲在窗户上撸龙,小黑舒服地翻起了肚皮, 龙尾巴缠在窗棂上反射着夕阳,熠熠生辉。 “对了!”冯子章突然灵光一现,盯着小黑龙道:“小黑不是和大黄一样都是小山的契约兽么, 跟小山肯定识海相通, 小黑肯定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 原本正舒舒服服被揉肚子消食的小龙突然被人揪住尾巴拽了起来, 四个人将它团团围住,眼睛放光地盯着它。 “嗝!”小黑龙吓得打了个饱嗝。 “小黑,告诉姐姐,爹和小山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啊?”江一正和颜悦色地问道。 小黑龙嘤嘤了两声。 围着它的几个人类:“…………” 冯子章失望道:“算了,小黑又不会说话,它比宁修还小,知道个啥。” 小黑龙甩了甩尾巴,只听“嘭”的一声,一条威风凛凛的大龙就用尾巴将他们卷起来扔到了背上,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便朝着夕阳迎风而去。 —— 兑府辛州,暗域。 由宁不为操控的阵法轰然砸向裴和光,一时之间洞窟内碎石飞扬,崇正盟众人都被迫往后撤了许多。 裴和光疾速后退,但仍旧是慢了些许,身上各处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但他眼底激动的神情却愈发明显。 显然宁不为炼成无情道这个结果对他来说很重要。 高台内的震动未停,原本站在石壁前专心修复禁制的大黄突然高声道:“不行,没法再补了,禁制已经快要完全消失了!” 高台内的众人不约而同看向他面前凹凸不平的石壁,果不其然,原本还剩小半面强的红色符文,这会儿只剩下了可怜的几个残缺的符号,在黑暗的石窟里幽幽闪烁着猩红的光芒。 裴和光跟宁不为几乎同时冲向了大黄,褚临渊紧随宁不为而上,对崇正盟众人道:“拦住裴和光!” 虽然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就和宁不为一起行动,但众人心里也知晓禁制若是完全解开,对他们也没有半点好处,便暂时放下了之前的恩怨—— 当然,玲珑骨现在正被景和太尊八风不动地抱在怀里,谁也没胆子去触这个霉头。 宁不为的刀挡住了裴和光,几个自恃修为高强的修士上前企图将裴和光捆住,谁知不等近他的身,便被一股强横的灵力击飞,重重撞在了石壁上去了半条命。 “你们这些人何必再装模作样?”裴和光游刃有余地接着宁不为的杀招,目光扫过崇正盟的那些修士,“一个个自诩名门正派,满口仁义道德,早先事不关己,便高高挂起,自以为是地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睥睨众生,现如今为时已晚竟还奢望着亡羊补牢——” 他的目光冷冷扫过这些修士,“真教人恶心。” 朱雀窄刀只离裴和光的脖颈一寸之遥又被生生弹开,宁不为飞身而上,顺手往那残破的符文上扔了个邪气凝结而成的结界,不等结界落下,突然一柄短剑破墙而出,直冲大黄而去。 “大黄躲开!”宁不为想要去拦,却被裴和光牵扯住,崇正盟那些杂碎更是指望不上,而不远处的褚峻却不知为何一动不动,他只能尽全力操控着骷髅将大黄往后扯了一把。 因为修补禁制几乎耗尽所有灵力的大黄往后踉跄了一步,短剑擦着他的喉咙过去,残留的冰冷凉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谢酒的身影自暗处走了出来,对上了宁不为的目光,冷冷扯了一下嘴角,倏然攻向站立不动的褚峻。 宁不为眸光一凛,对上裴和光的招式愈发狠辣,奈何裴和光手段难缠,他因为关注褚峻的情况有一瞬间的分心,裴和光的五指便险险擦着他的丹田而过,殷红的血隐没在黑色的衣裳里,一阵温热。 而褚峻旁边,一直没参与进打来的沈溪突然出手,挡住了谢酒的偷袭。 在混乱的打斗中,一缕微弱的灵力不慎落在了那几个残缺的符文上,最后一点猩红的光芒也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熄灭。 高台内有一瞬间的寂静,继而裴和光愉悦地笑出了声,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形容呆滞的众人,扫过褚峻和他怀里的宁修,最后停在宁不为脸上。 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乘风,明明我们都一样,为什么你就偏偏心甘情愿地为他们所累呢?” 宁不为尚未来得及开口,周围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若此时有人在十七州上空俯瞰,便会看到以整个八卦大阵为基石,以暗域为中心,庞大浩瀚的法阵自地底缓缓浮现,蛰伏了千百年的困兽终于挣脱了一直以来束缚压制自己的锁链,咧着嘴露出了森冷的獠牙,对准了十七州成败上千的无辜生灵。 整个十七州的上空都被血色的阴霾笼罩住,陈旧腐朽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扩散。 不管是凡人还是修士,此刻都不约而同的惊诧抬头,看向血色的苍穹,空气中仿佛有什么在隐隐颤动,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变得越来越清晰。 砰——砰——砰砰—— 仿佛沉重宏大的心脏跳动的声音,自地底深处,穿过沸腾的岩浆,穿过荒芜的戈壁,穿过闷热的沼泽,穿过广袤无垠的平原,穿过纵横交错的山川丘陵,强势地占据了十七州的每一寸土地,透过粘稠到仿佛化不开的稀薄空气,落进了芸芸众生的脑海里。 整个十七州的灵力如同大坝决定倾泻而出,越过消失的禁制,飞快地消散。 无边无际盛开的灵植正在飞速苦味,灵泉中游动的飞鱼纷纷翻了白肚皮,绵延不绝的山脉上鳞次栉比以灵力支撑的宫殿轰然倒塌,建在高空之上的栈道倏然溃散,落进了深不见底的悬崖,不见回响;无数以灵力缔结而成的法阵结界悄无声息地消逝,所有隐匿之物无所遁形。 这片被灵力恩泽笼罩的广袤土地,仿佛一个被卸开皮家斩断獠牙的猛兽,猝不及防失去了自己所有的武器和高傲,原本的面目被显露在天空之下,茫然无措地等着死亡的来临。 而在另一边的凡间界,原本普通的花草树木因为灵力的突然旺盛,开始了令人瞠目结舌的疯长,巨大的树木藤蔓、因为过度吸收灵力而变得形状各异的动物侵占了农田和村庄,城池和宫殿; 身处其间的凡人惊慌失措四处逃窜,却因为空气里的灵力飞涨爆体而亡。 灵力贫瘠的凡间界和凡人乍然接受如此多的灵力,便犹如被强行注满了水的茶杯,杯满不溢水自续,明明已经出现裂痕却无力阻止,最终的结局也只会是爆体而亡。 修真界与凡间界的禁制彻底消散,梨城的入口早已溃散,暗域转而成了倾泻灵力最大的出口,玉山倾颓之势不可阻拦。 无论是对修真界还是对凡间界而言,这都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 暗域上空,风起云涌,高台之上,僧侣阖眸。 自带金光的梵文以明桑为中心,将周围包裹地密不透风,天地间玄妙之法轻声吟诵,声音却浩瀚如星海,散落进了十七州的每一个角落里。 原本胜算在握的裴和光脸上的笑容微滞。 身处混沌黑暗处的宁不为倏然睁开眼,像是即将溺水而亡的人突然得到了一口珍贵的空气,他来不及想太多,飞快地去掉早就解开的道契上面的匿息阵法,在一片浓稠腥气的黑暗里,寻找褚峻的身影。 漆黑的虚空中,一抹绯色的微光轻轻闪动。 宁不为深吸了一口气,几乎催动了全身仅剩的灵力与邪气扑向了那点靠道契感应亮起的微光,而后毫不犹豫地将人抱进了自己怀里。 褚峻一手抱着宁修,另一只手揽住了他的肩膀,一惯温和淡漠的人身上带着颤意,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却又被主人轻描淡写地压了下去。 “别慌,我没事。”褚峻的声音贴着他耳边响起。 宁不为死死搂着他的腰,他终于抓住了之前总是在脑韩闪现的片段,咬牙切齿道:“在群怨幻境,你指使宁修将当年你分给我的那缕生机拿了回去,是不是?” 那缕生机是命劫落在宁不为身上的关键,按理说早就融进了宁不为的骨血之中,褚峻是拿不回去的——但宁修可以。 宁修不仅是依托玲珑骨化人,更是宁不为的亲生儿子,宁修身为儿子给宁不为一缕生机就连天道都无可指摘,更不会再有什么命劫之说。 褚峻指使着一个懵懂无知的幼童,仗着宁不为当时立道渡心魔神志不清,悄无声息地将那缕生机给换了出来。 宁不为终于想起了记忆里那只金色的小手往他心口上抓的是什么,却半点都开心不起来。 褚峻沉默着没说话,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 “大黄说的没错,禁制解开,灵力会全都冲击进宁修的丹田——”宁不为恨不得骂死面前的人,怒极反笑道:“就你他娘的最聪明最厉害!让宁修握着你那缕生机,你替他扛了禁制和这驳杂灵力,正好应上你的死劫!你连你亲儿子都算计,你个王八蛋!” 褚峻慢慢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声道:“乘风,我们都知道,不这样做宁修他根本扛不住。” “你就能扛住?”宁不为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褚峻因为被灵力冲击周身剧痛在抖还是他自己气得浑身发抖,“你就不能提前跟我商量……” 虽然即便提前商量了,他们也根本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充其量不过是他俩一起替宁修扛过这一劫,或生或死,皆无定数。 “乘风,乘风。”褚峻动作轻柔地捏了捏他的后脖颈,温声道:“对不起,这件事情是我做错了,等事情了结,任你怎么罚都行。” “褚峻,你现在要是敢解道契,那就再也别想跟我结契了。”宁不为在浓稠的黑暗里咬牙切齿道。 褚峻正打算解开道契的手在黑暗中僵住,指间微转,改成了暂时封印。 宁不为压制着怒意冷笑:“不要脸的老东西——” 褚峻覆在他后脖颈的手微顿,而后猛地往前一压,用唇堵住了宁不为挑衅的嘴。 周围漆黑无光,宁不为甚至都没来得及搞清楚他们现在到底身处何时何地,不知道周围有没有其他人,更不知道高台暗域之外变成了何种惨境—— 他只能感受到褚峻温软的唇和淡淡的清苦气息,以及逐渐灼热不稳的呼吸和微微颤抖的身体。 回头看已无路可退,再往前是生死未卜,珍而重之的亲吻,如同最后的告别。 微渺的光线从远处洒了进来,缠绵的吻过后,宁不为的怀里突然一空,只余些许令人恼怒的温热。 以及前襟里还在呼呼大睡的宁修。 无数脏话涌到嘴边又被他死死压下,他阴恻恻地握了握方才箍住褚峻腰身的手,抬起头来看向周围。 不等他细看,无数浩瀚澎湃的灵力自他背后汹涌而来,宁不为猛地转身,眼中只余惊诧。 第169章 所求(上) 宁不为抱着宁修站在原地, 身前是耀眼浩瀚的灵力,身后是荒芜焦黑的土地,干燥的晚风自地面盘旋而起, 卷走藤蔓上无数枯死的锯齿状叶片, 这些叶片随风而起,又因为枯死的时间久远,在半空便化作齑粉, 纷纷扬扬而落。 焦黑枯死的藤蔓覆盖着大地, 晦暗无光的天空下阴风怒号,无数挣扎死去的魂灵不得安息,不甘地嘶吼哭泣, 他们认出了朱雀刀, 拼命地想往刀内挤, 却又被宁不为背后的护体剑气冷漠地隔绝在外。 倒在地上的崇正盟修士们陆陆续续醒了过来, 看见眼前这震撼的场景,同样惊诧地说不出话来。 金色梵文从四面八方涌来,身形暴涨的君子剑穿透了整个暗域, 将其牢牢固定在巽府的土地上,整个暗域竟是被人强行从兑府移到了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巽府, 汹涌浩瀚的灵力轰然涌向巽府这片灵力枯涸五百年之久的土地, 所到之处, 地动山摇。 宁不为看着挡在他面前的褚临渊,从诧异到不解, 继而是恍然大悟之后的复杂。 褚临渊和明桑他们竟然试图凭借自己的力量,强行让倾泄进凡间界的灵力改道, 转而落进早已生机耗尽灵脉断绝的巽府。 飘浮在十七州上空的浮空境里, 晏锦舟的墓穴中爆发出一阵强劲的光芒, 数不清的法阵凝结扩大,覆盖在了八卦阵之上,牢牢钉在了八个方位,艰难代替着早已消失的隔绝禁制,陵墓连通沉睡多年的尸体倏然消散。 远在兑府辛州的遗留高台之上,澎湃的灵力被经文强硬地拢聚在一处,轰然倾泻进被人为强行开启的通道,容貌清俊的僧侣阖眸端坐于莲花台,手中佛珠流转,安然坐化。 强劲的灵力冲刷着人为开辟的通道,及至中州已经难以延续,早已倾颓入海的论道山破水而出支撑起通道,山顶之上,桑云不急不缓端起了手中的茶杯,遥遥望着巽府的方向,一饮而尽,消失在了无尽灵力之中。 褚临渊站在灵力倾泻最强盛之处,飞舞的宽袖长袍正在被灵力飞速的融化消解,连带着身体都在逐渐变得透明,在他身后,君子剑巍然而立,如定海神针般牢牢将快要溃散的暗域钉在原地。 “‘……最坏的一种情况,隔绝凡间界与修真界的禁制消解,灵力倾泻,若是如此,那我定然没能渡过死劫活下来,巽府断绝,万不得已,便以身为引,引灵入巽……’”褚临渊望着宁不为,眼中浮现出一丝笑意,“这是宁行远的原话,起初我们谁都不信,只是为了保险起见做的保底计划,但现如今竟真用上了,你哥真是……” 这五百年来他们想进了各种办法想要修补岌岌可危的八卦大阵,以为比宁行远多活了几百年总能找到更好的办法,奈何天不遂人愿。 “以己身祭阵值得么?”宁不为到现在依旧无法理解宁行远这群人为何心甘情愿揽上修补八卦大阵拯救苍生这种吃力不讨好的烂摊子。 “乘风,世上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褚临渊缓缓道:“宁行远有他的苍生道,我们自然也有自己所求之道,虽然经常骂他,但得友如此,乃临渊三生之幸。” 他们年少相识,志同道合,又因为一件相通的事情奔赴多年,最后坦然共死救苍生于危难之间,全了当初那段轰轰烈烈又刻骨铭心的少年情谊,也算是死而无憾。 “此法能成,幸而太尊以身替玲珑骨……”褚临渊看向他怀里的宁修,苦笑道:“若真以宁修为引,九泉之下我们也无颜再见行远……” “这是桑云提前找到的最后一块朱雀刀碎片。”褚临渊抬手,一片碎刀便浮现在众人眼前。 碎片悠悠落在了宁不为的掌心,躺在他纳戒里的其他碎片激动地嗡嗡乱颤,宁不为将其他碎片拿出来,耀眼的光芒闪过,所有的碎片终于集齐,重新变回了最开始的朱雀环首刀。 “这可能……是我们几个唯一能替你做的了。” 话音落下,褚临渊的身影便彻底消失在了耀眼的灵力之中。 “师父!”沈溪想要上前,却被旁边的无时宗长老拉住。 窝在他前襟里的宁修动了动,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看向宁不为,糯糯地喊了声“爹爹~”。 宁不为拍了拍他的背,伸手帮他拽了一下挡住脸的衣服。 宁修打了个小哈欠,然后用脸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背,困顿地眨了眨眼睛,奶声奶气道:“爹爹~困~想觉觉~” 宁不为用拇指擦了擦落在他脸颊的灰烬,然后拍了拍他的后背,“困就睡吧。” 宁修困得睁不开也不忘嘱咐他爹,小手抓着宁不为的前襟,又困又认真道:“醒来要次~糊糊和肉肉~” 宁不为紧绷的下颌和凝重的神情因为他这句话而陡然柔和下来,他哭笑不得地点头,“行。” 得到了他爹爹的亲口承诺,宁修终于支撑不住沉重的眼皮,彻底熟睡了过去。 众人从兑府辛州突然间就落在了巽府的土地上,还听见了褚临渊陨落前所说的话,也都能大致推测出他们几人都做了什么事情,俱是大受震撼。 毕竟在这个人人都求得道飞升弱肉强食的修真界,不是谁都能做到如此坦然赴死的,更何况褚临渊和明桑在天机榜分列一二,若是八卦阵补成,飞升便指日可待。 可也正因如此,他们的陨落也更加震撼人心,在一片扼腕叹息中,甚至有不少年轻修士突然开悟入定,借着充足的灵力直接立道渡劫,境界更上一层。 如此机缘,便是可遇不可求,万年难遇。 乌乌泱泱几千修士在此,得悟道者毕竟是少数,有不少修士已经分散开来去探查周围的情况,也有成群结队原地修整的,但毫无意外,他们俱是警惕而戒备地躲着宁不为。 虽说之前宁不为修为尽失,但现在很明显更上了一层楼,在朱雀刀不完整的情况之前竟能用那么可怖的阵法将他们尽数牵制,现在神兵朱雀刀已经完整归位……没有人敢去用性命赌。 “爹,宁城是什么地方!?”谢长安搂着谢长明的脖子,指着前面被藤蔓缠绕的残破城门大声问道。 他这声音着实中气十足,许多修士不约而同朝着他这边看了过来,连在原地调息的宁不为都缓缓睁开了眼睛。 探查的修士谨慎又小心,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地方并没有走多远,反倒是小孩子没心没肺,跑出去了很远的距离,这时众人才惊觉,褚临渊竟是将灵力倾斜的入口放在了距离巽府宁城这么近的地方。 许多修士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宁不为。 眉眼冷俊的黑衣男子并没有如他们预想中的一样失态,相反,大魔头的神情平静又冷漠,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毕竟崇正盟的人每次碰上宁不为不是在打架就是在斗法,这么安静的大魔头从未现于人前,以至于让人觉得有些陌生。 “这魔头还挺俊的……”人群里不知是哪个修士嘀咕出声。 虽说宁不为是人人喊打喊杀的魔头,但是他强悍的战斗力和之前褚临渊对他的古怪态度,以及迟迟未曾现身的褚峻,都让众修士没敢轻举妄动,而宁不为不知道为何也没有动手,一时之间双方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 崇正盟几位宗主家主众星拱月般站在卫涟身边,只听卫涟语气沉痛道:“褚临渊宗主和明桑禅师为了庇护苍生而陨落,救修真界和凡间界于水火之中,但如今崇正盟群龙无首也不是办法,卫某人不才,便仗着年纪大接下这崇正盟盟主之位……” 周围一片恭贺赞扬溢美之辞。 沈溪将无时宗的掌门印放进了纳戒里,组织好弟子修整之后,便坐在原地调息。 “你为何不去卫涟那里恭贺?”一道轻柔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沈溪起身对她拱手行礼,“卿宗主。” 来人正是合欢宗宗主卿眠。 卿眠给她还了一礼,道:“褚宗主的事情,还望沈宗主节哀顺变。” 沈溪颔首,回答了她之前的问题,“卫老前辈思虑颇多,在下还是不去打扰了。” 言下之意便是说卫涟心思不正,卿眠朗声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褚临渊真是收了个好徒弟。” “卿宗主过誉。”沈溪不卑不亢道。 谢家新任家主谢致刚把自己两个不老实的儿子按住,就听旁边的谢江南小声问:“大哥,咱们要不要过去?” 谢致把抱着他的腿不肯撒手的谢长明一脚踢开,“去个屁,老老实实别多事。” “大哥说有理,现在还摸不准具体情况,别贸然表明立场。”谢问时显然比谢江南聪明一点,“族里那些老狐狸现在就是把烫手山芋往咱们头顶上扔,长安救了宁不为他儿子,卫家和大哥又有姻亲在,摆明了两边都不想得罪。” 天知道他们这一支随谢家来不过是想凑凑热闹捡些漏然后打道回府,结果家主莫名其妙就落到了谢致头上。 谢致同样面色凝重,“先静观其变,这对我们来说未必不是个机会。” 三个人凝重了不到半炷香,谢致就扯着嗓子怒吼:“谢长安谢长明!给老子滚回来!再到处乱跑老子打断你俩的腿!” 已经在断壁残垣上爬了一半的谢长安兄弟被谢江南一手一个拎了下来。 “叔叔,里面就是宁城!”谢长明不甘心地挣扎,“我想进去看看!” “不要命了你还进去看!”谢江南低头吓唬他,“小心惹毛了大魔头他一口把你给吞了。” “我不信!”谢长安试图挣开他小叔叔的手,挣扎间一抬头就正对上了不远处宁不为冰冷的眼神,顿时浑身僵住。 好、好可——谢长安僵硬的目光心虚地往下,就看见大魔头怀里抱着的睡得正香的奶娃娃,忍不住咧嘴一笑——好可爱。 等被拎到谢致面前,谢长安一脸严肃地跟他爹道:“爹,你跟娘努把力,再给我生个弟弟吧,我想要宁山那样的。” 谢致一拳头砸在了他脑壳上,“滚蛋!” 谢长明凑到他跟前一脸幽怨地盯:“你有弟弟了。” 谢长安嫌弃地推开他,“你又不可爱。” 谢家的旁边就是藏海楼的弟子,几个小弟子津津有味地看完老子训儿子,便见代楼主桑田一脸凝重地捻熄了手里的传信符。 “师父,怎么了?”有弟子问他。 “父亲冲击渡劫失败,陨落了。”桑田抬头看着黑压压的天空,将掌心的灰撒到了地上,“桑云强行唤起论道山,为了灵力能顺利抵达巽府,自祭论道山,也一并陨落。” 藏海楼的众多弟子面面相觑。 强烈的不安从心头上涌,桑田看向神态各异的众人,喃喃道:“真是多事之秋啊。” —— 大黄找了处结实的藤蔓靠好,试图用嘴舔自己手背上的伤,被宁不为一巴掌拍在了脑壳上。 “你干啥揍我?”大黄生气道。 “变成人了好歹有个人样。”宁不为扔给他一个小瓷瓶,盯着他笨手笨脚的涂好才收回了目光,幽幽道:“不许舔。” 试图舔药膏的大黄后背一僵,老老实实抬起头来,抱着胳膊坐在地上气得直哼哼。 宁不为盯着手里完好无损的朱雀刀不知道在想什么,大黄忍不住问道:“褚峻怎么还不来?他上哪儿去了?万一咱们碰见了裴和光怎么办?” “……不知道,他自己渡命劫去了。”宁不为语气硬邦邦道。 “这么关键的时候他不在——嗯?你说啥?”大黄声音顿时停滞,顿了顿又道:“哦,他、他一向厉害,肯定会平安无事的,你不要太担心。” 命劫这种东西,修为越高的人就会越危险,越容易变成死劫,而褚峻这命劫已经实打实的是个死劫了,虽说生死未定,但活下来的机会实在是渺茫。 宁行远五百年前便是算出了自己的命劫大凶,竭尽全力费心筹谋,却依旧没能活下来。 “乘风,你别想太多,虽然褚峻不如当年的宁行远资质好修为高年纪轻——”大黄在宁不为的死亡逼视之下声音越来越小,还是讷讷补完了最后一句话:“但是他比宁行远更心狠手辣更不要脸。” 宁不为被实打实地噎了一下。 不等大黄再开口,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大黄虽然是只大龄神兽,但好奇心十分旺盛,三两步爬上那干枯的藤蔓眺望过去,耳朵都支棱了起来,兴致勃勃道:“哈,看来崇正盟里也不是铁板一块啊,他们好像在吵架,谁都不服谁。” “自然,卫涟根本没有他想象中的能服众。”宁不为将朱雀刀插回刀鞘,抱着宁修起身,看向远处残破的宁城。 “像寒烟门、妄海宗、苏家这些会支持他上位没错,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能上去的大修;像玄天门、青丹宗玄武楼和葛家崔家这些人,不见兔子不撒鹰,大概率会保持中立;无时宗、寂庭宗、合欢宗、谢家沈家这些人,应该是想扶沈溪……十大宗门八大世家分成三派,崇正盟底下的那些小杂碎自然就会各自站好队赌一把,说不定就能飞黄腾达挤进世家宗门录的前头。” “哟,你对崇正盟这些弯弯绕绕还挺了解,刚才就是沈家和妄海宗撕起来了。”大黄从藤蔓上跳下来,见他要走,紧跟在他身后,好奇道:“那你觉得最后谁能收拾得了这个烂摊子?” 宁不为嗤笑了一声,眯起眼睛看向全是血色阴翳的天空,“自然是看谁能活到最后。” “那咱们现在干什么去?”大黄快走两步追上他。 “宰了裴和光。” 第170章 所求(中) 巽府宁城曾经是整个十七州最繁华的城池。 恢弘的城楼在烟霞下巍峨而立, 重檐画阁帘幕轻遮,金翠箫鼓长歌入云,仙鹤结队掠过, 飞撵灵舟数之不尽,奢华颓靡以宁府为中心回环流转…… 广路通门, 闾阎九市,十万人家,构筑起了宁不为记忆中最开始的四方红尘, 乃至于他曾固执地以为, 人世间就该这般熙攘喧闹, 奢靡繁华。 而如今五百年过去, 偌大的宁城惟余断壁残垣, 林立尸骨之下怨魂不散,极盛而遽衰, 只剩满目凄凉疮痍。 靴子踩过半截枯枝, 腐朽沉重的断裂声在一片静谧中突兀响起, 激起一圈年岁久远的厚重灰尘。 “咳咳——”大黄被冷不防呛了一口,挥了挥袖子捂住了口鼻, 瓮声瓮气道:“你怎么知道裴和光在宁城?” “宁行远的尸身就被晏兰佩葬在了沉月山。”宁不为抬头看向那株枯萎的参天藤蔓,拿出了晏兰佩临死前交给他的种子,这种子黯淡无光生机全无, 后来宁修不小心翻出来过,试着用他自己的灵力想让种子生机重现, 却都徒劳无功。 “对他这种人来说,让宁行远‘亲眼’见证他的成功, 远比成功本身更重要。” 话音刚落, 城门外突然响起了喧闹的人声, 数不清的修士形容仓惶地朝着他们这边御剑而来,无数双目猩红的怪物自地底而出紧跟在他们身后,修士一旦被它们抓住,几乎就是单方面的虐杀。 待看清那些怪物的模样,大黄瞳孔骤缩,扯起宁不为就往前跑,“快跑!是血魔!” 宁不为甩出天涛尺将他一并拽了上来,旁边有人从高空重重落下,宁不为眼疾手快将人给薅了上来,血魔的爪子堪堪擦着对方的咽喉而过。 沈溪惊魂未定地跪坐在天涛尺上,待看清是谁救了自己之后,刚松下的一口气瞬间又提了上来。 “别这么惊讶。”宁不为转头看向她,“你之前帮褚峻挡了谢酒的偷袭,算是谢你的。” 沈溪这口气才松到底,对他拱手抱拳道:“无论如何,多谢宁道友救命之恩。” 宁不为随意摆摆手,“道友还是算了吧,咱们正邪不两立。” 沈溪被噎了一下,随后面色痛苦地捂住了腹部,急忙往嘴里塞了几颗丹药,见大黄一直好奇地看自己,赧然道:“不慎被人暗算偷袭,道友见笑。” 大黄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宁不为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他根本没悟,“你刚才说那些东西是血魔,你见过?” “昂,见过啊。”大黄心有余悸地看向紧追不舍的那些东西,幽幽道:“不过这就说来话长了。” “沈宗主!你没事吧?”合欢宗宗主卿眠御剑和天涛尺一并前行。 “我没事。”沈溪对她点了点头,甚至还动作利落地拽住了飞落的一大一小两个人。 “多多、多谢沈宗主!”谢江南死死抱着谢长明舒了一口气,对谢长明怒道:“谢长明!你闹脾气也分个场合行不行!?找死别拽着我!” “哼!”谢长明眼眶通红地吸了吸鼻子,扭头看向一旁,却正对上了宁不为,顿时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大魔头!” 谢江南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护在身后,看着离自己不超过一丈远的宁不为,背后的冷汗“唰”得落了下来。 “你们俩净添——”谢致拎着谢长安御剑而来,看到宁不为的瞬间顿时就消了音。 宁不为面无表情的看向沈溪,希望这位新任的无时宗宗主赶紧领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滚蛋。 然而沈溪愣是僵硬地移开目光,看向大黄问道:“道友说这些怪物是血魔,可否详细说说?” 宁不为:“…………” 大黄完全没有注意到宁不为警告的眼神,脑袋点得飞快,“三万年前魔头狄怀将原本的玲珑骨炼化而成通天血阵,导致整个修真界浩劫降临,这血魔便是他融合当时的魔物制作而成……血魔既出,恐怕是通天血阵已经重现世间。” 十七州的修士对狄怀这个名字和通天血阵并不陌生,毕竟修真史上用了整整一页纸来写他的恶贯满盈,然而书上却并未提及里面竟然牵涉到了玲珑骨。 “可玲珑骨不是——”旁边的卿眠转头看向宁不为抱着的宁修,对上大魔头阴冷的目光,剩下的话咽进了嘴里。 “……总之血魔极其难对付,一旦被它们抓伤,任凭修士的修为再强,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化作血阵的养分。”大黄抓了抓头发,“而且这玩意儿不生不死,根本无法消灭。” 缀在他们身后的血魔越来越多,它们外形似人然而四肢奇长,浑身上下长满了淋漓的血肉,而那些血肉仿佛有生命一般在不停地蠕动,缠绕住落单修士的身体,将他们飞速地吞噬,片刻后只余嶙峋森白的骨架,看得人背脊发凉。 “可这通天血阵和血魔怎么又突然出现了?不是消失了好几万年了吗?”谢江南不解。 “当年八卦大阵就是用来压制血阵和里面的血魔,如今八卦大阵已毁,它们自然重现世间。”郝诤带着尚暖薇以及许多万玄院的长老们黑压压一片飞在天涛尺上空。 “八卦阵不是被褚宗主他们修补好了么?”谢致疑惑,“怎么会——” “他们只是将灵力困囿于十七州,借用毫无灵力的巽府做了个缓冲,若是灵力无法在十七州散开流转只能前功尽弃,八卦阵修补好还差最后一步。”郝诤看向前面恢弘的府邸遗址,又将目光落在了宁不为手里的朱雀刀上。 其他人不明所以,但也全都看向了宁不为。 不知不觉被一群正道修士包围的大魔头:“…………” 你们能不能清醒一点? 失去耐心的宁不为正准备将人扔下天涛尺,一道悠长的龙吟由远及近响彻天际,众人不约而同循声望去—— 只见身躯庞大的上古巨龙两眼彪着泪四条短腿扑腾着直直朝他们所在的地方坠落而来,间或夹杂着惊恐急切的嘶吼: “爹——救命啊啊啊啊——” 第171章 所求(下) 【一更】 有些草木皆兵的修士已经亮出了法器准备跟突然出现的恶龙决一死战。 谁知那头身形庞大的可怖巨龙骤然停在了他们上空, 哗哗流着泪“噗”得一声身形骤然变小,吧唧落在了天涛尺上,还嘤了一声。 正准备战斗的修士:“…………” 砰砰几声闷响过后, 宁不为看着大大小小四个形容狼狈的崽子和还在流泪的小黑龙,陷入了沉默。 “嘤嘤嘤嘤~”小黑龙泪汪汪地爬到大黄的肩膀上把自己盘好,吧嗒吧嗒掉着眼泪。 大黄伸手摸了摸它的小角,“哎哟,怎么哭成这样?” 这得是碰见了多么恐怖可怕的事情。 仰灵竹往小黑嘴里塞了颗丹药, 小声道:“它飞得太快,迎风泪。” 大黄:“……哦。” “爹!我们从娄州过来一路上全是血呼哧啦的怪物!”冯子章满脸都是惊恐, “它们跟修士一样还会飞, 黏上就不放, 比之前临江城的藤蔓人还恐怖!” “它们吃人竟然还会嗦骨头!”江一正使劲搓了搓胳膊,“跟咱啃鸡腿一样!” “还打不死, 用真火烧成灰过会儿又变成滩肉。”崔元白看起来有些挫败。 宁不为沉着脸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敢四处乱跑?” 冯子章几个都心虚地垂下了头, 江一正小声嘀咕道:“我们担心你和太尊嘛……” 宁不为缜着脸想训人, 但是看他们几个灰头土脸的可怜模样,突然又有点于心不忍,没好气道:“下次再敢乱跑就打断你们的腿!” 几个孩子乖巧点头。 兴致勃勃围观的谢长明摸了摸自己的腿,对谢江南小声道:“你看人家的爹爹就只吓唬吓唬,我爹他可是真打啊,我腿都断两回了。” 谢致闻声黑着脸看向他, 谢江南赶紧捂住他的嘴,“你可就少说两句吧。” “呜呜呜!”谢长明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 “说你你还不——”谢江南忽地意识到他的表情不对劲, 赶忙松开了手。 “天、天上!”谢江南指着上面惊恐地喊出了声。 只见原本黑压压的天空浮现了无数猩红的阵法, 掩于其中的与层如同海中巨浪不停翻滚, 刺耳尖锐的雷电仿佛暴躁的野兽, 所到之处无论修士还是房屋皆是瞬间灰飞烟灭,原本追杀众修士的血魔接收了血阵的力量,速度瞬间暴涨,而且他们的数量还在不断地增加,目之所及几乎全都被黑沉的猩红之物湮没。 “糟了,血阵已经起来了!快找地方躲起来!”大黄高声道。 修为高如郝诤尚暖薇等大能修士,灵力屏障一出不止护住自己,还能护住周边许多高阶修士;如卿眠和沈溪等人,勉强能护住自己和近处的弟子;同谢问时谢江南等修士,能护下自己便已经很是艰难—— 然而更多的是普通的修士,根本无力抵抗骤然压下的血阵和雷电的冲击,在仓惶逃命的过程中被击中灰飞烟灭,就算是能侥幸逃开雷电的攻击,也会被速度大增随之而来的血魔给撕碎吞之入腹,只余森冷白骨。 宁不为操控着天涛尺疾速向前,巨大的水幕自尺中而出,将雷电和血魔都隔绝在了外面,然而这样对灵力的消耗实在是太大,并非长久之计。 “必须赶快将八卦阵修补好,然后将血阵重新封印!”大黄声音急促道:“血阵会加速灵力的流动,巽府虽然没有灵力但地方太小,根本没办法长时间承受整个十七州灵力的冲击!” 郝诤高声传音道:“若是血阵完全压下来和八卦阵重合,到时候就算修补好也没用了!必须抓紧时间!” 最重要的是,褚峻现在正代替玲珑骨承受着整个十七州灵力的冲击,自打血阵出现,原本联系尚强的道契瞬间被削弱了大半。 宁不为将心底的焦急压下,再次加快了天涛尺的速度,直奔沉月山而去。 郝诤和沈溪等人见状,不约而同跟了上去,其他不明所以的修士以为他们找到了解决办法,也急忙跟了上去。 “为何去沉月山?”郝诤传音问宁不为,“你找到封印血阵的办法了?” “没有。”宁不为再次往天涛尺里灌注灵力,“不过宁行远的尸身就葬在沉月山,我去把他刨出来问问。” 郝诤:“…………” 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郝院长也被结结实实噎了一口。 沉月山离宁府并不算近,这山算不上太高,月色西沉如雪落,渐变的苍青景色美不胜收,在澹怀院看着格外漂亮,宁行远便将这山从族人手中买了下来,给宁不为和晏兰佩当处后花园玩耍。 大概那时候他也未曾想到,这里最后会变成他的坟塚。 宁不为将熟睡的宁修交给了大黄,大黄深吸了一口气,对他点了点头,“放心,我跟宁修早就结了契约,就算我死也会让他活下来。” 宁不为道:“正好,我再给他买只好看点儿的狗。” 大黄顿时怒道:“宁乘风你这个没良心的爷咬死你!” “黄大伯算了算了!”冯子章几个赶忙拉着他。 宁不为扯了扯嘴角,而后看向冯子章,“你是老大,保护好他们。” 冯子章郑重地点了点头。 “爹爹,我跟你一起去打架!”崔元白抱住他的腿不肯撒手,“我很厉害的,我比朱雀还要厉害一百倍,肯定能帮你打赢的!爹爹让我去吧!” 宁不为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一脸严肃道:“就是因为你比朱雀厉害所以才得留下来,血阵和血魔要是敢靠近,你就用紫炎真火,记住了吗?” 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崔元白点了点头,然后就被大黄一把给抱走了。 满血复活的朱雀刀气得想从刀鞘里往外蹦,被宁不为一指头按住,他看向这群他一直以来都很嫌弃的拖油瓶们,露出了个笑,“等我和褚峻回来,就请你们吃顿好的,走了。” 说完便踩着朱雀刀随众多修士疾速飞往了不远处的沉月山。 原本草木繁盛灵气充裕的沉月山如今已经成了一座荒山,枯败的藤蔓密密麻麻缠绕着整座山,仿佛生怕谁来扰了在此安眠之人的清净。 山顶,裴和光看着往这边飞来的无数流光,笑着看向旁边的房晚臣,“小五,你看看,世上总有些人不自量力。” 房晚臣脸色煞白地往后退了一步。 “嗯?”裴和光先是疑惑了一瞬,而后了然道:“谢酒告诉你的?” “你、把那什么叫生机的东西从我体内取出来!”房晚臣浑身紧绷道:“我绝不会为你这种人挡命劫!” 裴和光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而后看向站在不远处的谢酒,目光微冷。 “师尊,我觉得还是告诉他实情比较好。”谢酒直直对上他的目光,“与其让他死得稀里糊涂,倒不如死个明白,省得他觉得你欠他的。” “这世上还活着的人里,唯有你与我牵绊最深,我的命劫也唯有你可解。”裴和光叹了口气,看向房晚臣,“小五,我帮你逆天改命,让你在人间界享了五世荣华富贵,最后这一世你只需帮我挡次命劫,倘若我飞升成功,你会随我一起飞,何乐而不为?” 房晚臣摇头,咬牙道:“疯子,你们都是群疯子!” “你早晚会明白的。”裴和光语气中带了几分无可奈何。 房晚臣转身便走,却被突然出现的王滨拦下,戏谑道:“裴道友,我可不奢望你飞升能带上我,只要你将剩下的玲珑骨给我就行。” “自然。”房晚臣微微一笑,旁边的谢酒上前将房晚臣拽到了旁边。 而后呜呜泱泱的修士如同流星落在了他们面前。 “裴和光!你竟敢让三万年前的血阵重现世间!你是不是疯了!?”妄海宗宗主裴瑜天看着昔日这个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小师弟,痛心疾首问道:“你对得起妄海宗和师尊的栽培吗!” 裴和光勾了勾嘴角,目光从裴瑜天身上掠过,轻飘飘道:“难书都不敢这么跟我说话,你以为你是谁?” 他好像只是随意地抬起手来,刚才还在慷慨陈词的裴瑜天便化作了一团血雾,淅淅沥沥洒在了枯败的叶片上。 “宗主!” “师父!” “师兄!” 妄海宗的长老与弟子们大惊失色,愤怒又惊恐地看向裴和光,其中一人道:“当年难书尊者非要去绞杀宁不为肯定也是你怂恿的对不对!?” “没错,难书应该感到荣幸才是,好歹死前还起了点作用。”裴和光拍了拍手,面色愉悦道:“至于你们也别着急,待血阵完全落下,就和整个十七州一起消失吧。” “你——” “裴和光,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你这个丧心病狂的魔头!害死了这么多人不够,竟然还想拉着整个修真界和凡间界的苍生去死!罪不可赦!” “我们是绝对不会让你这魔头得逞的!” 围住他的修士们都神情愤慨。 “乘风,你好好看看这些人,看看他们这可笑的嘴脸!你当初在星落崖那些修士是不是也都这副表情?高高在上,义正严辞,自以为在伸张正义,实际上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裴和光的目光看向人群的某处,“他们霸占凡间界的灵力理所当然,他们恃强凌弱理所当然,为了块玲珑骨搅动腥风血雨也理所当然……昨日他们为了玲珑骨可以对你痛下杀手,今日为了封印血阵就可以对你礼遇有加,别忘了当初他们是怎么对你的,你难道真的打算为了这么群小人跟我以命相搏吗?” 人群缓缓散开让出了一条通道,面容冷峻身形挺拔的玄衣男子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你不用再颠倒是非模糊重点。”宁不为面无表情的盯着他,“你杀我爹娘兄长,害我师父挚友,就算你今天以己祭阵拯救苍生我也会毫不犹豫杀了你。” 众人听见他这么说提着的心纷纷落了下来,又因为这过分魔头的发言而不自觉地离宁不为远了许多,他周围空出一大片枯地来。 “好,看来你这无情道算是修到家了。”裴和光顶着一张与宁行远一模一样的脸,却带着宁行远没有的执拗和疯狂,“那就休怪我不念旧情了!” 朱雀刀复原之后第一次出鞘,独属于上古神兵的沉重威压缓缓四散而开,渺远威严的鸟鸣声自天际传来,竟是生生将正在坠落的通天血阵速度延缓了许多。 裴和光眼神一沉,而后身影忽变,下一瞬便到了宁不为眼前,刀剑相撞的刹那,整个沉月山轰然一震,枯败的藤蔓枝叶簌簌化为齑粉,纷纷扬扬飘散在空气之中。 “不好,那些血魔追上来了!”队伍末端的有人惊恐喊道。 【二更】 “无时宗众弟子听令!”关键时刻,沈溪当机立断,赫然出声:“化神之上者,结阵阻止血阵下落!金丹元婴者御灵阵护法抵抗血魔进攻!” 无时宗弟子之前便因为褚临渊的陨落而士气大哀,沈溪此令一出,他们仿佛终于找到了主心骨,纷纷按令行事。 身为修真界第一宗门的弟子,随便哪个拎出来都是天之骄子的存在,心中自有一股傲气,何况褚临渊早已以身证道告诉他们该作何选择。 “万玄院诸位。”郝诤转身对着自己带来的掌教们行了一礼,“此事关乎苍生安危,我等不该再置身事外。” 众多掌教不约而同点头,紧随无时宗的长老弟子们前去一同结阵相抗还在不停往下压的通天血阵。 他们本是修为高深又不愿理会修真界纷争的修士,来万玄院便是图一方清净,然而危难之际,却都不约而同挺身而上。 教书育人者,立人立德,言传身教。 “我们合欢宗虽一向都被其他宗门的修士低看一等,但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合欢宗宗主卿眠看向宗内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愿者可随我前去!” 面若桃李容貌妍丽的女修们笑吟吟地踩上了她们的软剑,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那无边无际的血阵。 寂庭宗的禅师们也早就轻讼经文,修为高的长老们禅杖骤然变大,化作了庞然大物支撑在了血阵之下。 有前面的大宗门带头,陆陆续续便有许多世家宗门都挺身而出,一起阻止通正在坠落的通天血阵。 “以卵击石罢了!”寒烟门寒霜恨铁不成钢道:“你们难道真的相信宁不为这个魔头有办法修补八卦大阵吗!?你们可别忘了他之前是个什么人又做了什么事情!” 玄天门门主道:“那你有办法?” 寒霜冷不丁一噎,继而恼羞成怒看向卫涟,“卫盟主,您倒是说句话啊!” 卫涟抬头看向血色的天空,道:“既然别无他法,倒不如赌一把。” “卫氏弟子,随我们上!”早就按捺不住的卫雪松和卫玉泉兄弟两个不等卫涟话音落下,便带着人冲向了血阵。 “你们——”寒霜愤怒地看着他们。 然而早就没多少人理他,连他们的死对头青丹宗都在忙着原地炼丹四处分发丹药给其他修士补充灵力。 王滨带着自己弟子混在支撑血阵的人群中,他看准备了机会正准备动手破坏众修士所结的大阵,然而不等出手便被人一枪甩在了后背上。 郝诤悬于空中冷冷望着他,手中的长枪红绫飞扬,笑眯眯捋了捋胡子道:“老夫已经许久没动用过本命法宝,正好找个人来练练手。” 王滨在看到那红缨枪的真身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不可置信道:“你个舞文弄墨的本命法宝竟然是把长枪!?” “老子跟褚峻屠魔戮怪时你还在撒尿和泥呢。”郝诤手中长枪一震,直取王滨命门。 王滨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修为高的近千名的修士于空中结起大阵来对抗通天血阵的坠落,血色之下纷飞的灵力流光四溢绚然多彩,还有许多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低调修士骤然调动出自己的法相立于天地之间,同那上百根巨型禅杖一起挡在了血阵之下。 而修为稍低的修士则一起对抗着不断往山顶涌上来的血魔,那些魔物密密麻麻挤在一起,蠕动淋漓的血肉恶心又恐怖,危险至极,挡在前面的修士被吞噬后面的修士便会立刻补上,各种各样的法器在空中乱飞。 甚至有几个宁不为都叫不上名字甚至从未见过面的几位修士悍然出手,和他一起对抗裴和光那恐怖而浩瀚的灵力。 一名着破烂道袍的白发修士甚至笑眯眯地对他挥了挥手,“啊呀,真可爱。” 宁不为手中的朱雀刀一抖,险些劈到他脸上。 “这裴和光到底是什么东西?修为竟在大乘之上!?”另一名圆脸的矮个子修士面色凝重道:“非人非魔非妖非鬼,难不成已经跳脱出了五行之外?” “说什么屁话。”另一个穿得繁复华服的年轻男子道:“我就不信合咱们三人之力治不住这么个无名小辈!” “小家伙,你还是赶紧想办法补阵去吧,这姓裴的交给我们。”那白发修士笑眯眯道。 宁不为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三个,“你们是何人?” “褚屿、褚屹、褚岖。”白发修士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另两个人,“我们是峻峻的师兄啦,哦,就是传言中被他残忍杀害掉的师兄们。” “没错,但其实他根本打不过我们。”褚屹叉腰点了点头,“是师父非要我们让着他。” 褚岖拍了拍自己宽袖上的灰,怒道:“这小东西打架怎么还带撒灰的!” “褚岖脾气不好,见谅见谅。”褚屹笑眯眯道:“我们三个合力算了个卦,峻峻今天要渡个死劫,就一起来看看热闹,结果听你们这意思十七州要完蛋啦,我们就临时决定搭把手帮个忙啦。” 宁不为:“…………” 虽然知道是好意,但不妨碍他想揍人。 “凭你们也想拦住我?”裴和光飘浮在空中冷冷道:“就算是大乘大圆满在我面前也不过是一蝼蚁。” “小儿好大的口气!”褚屹和褚屿褚岖三人一起亮出了本命法宝,一齐攻向了裴和光。 宁不为见状握紧了手中的朱雀刀,对着地面轰然劈了下去,一阵剧烈的晃动之后,巨大的裂缝自山顶开始轰然蔓延,瞬息之间飞沙走石灵力激荡,沉月山裂成了两半,漆黑不见底的深沟之下仿佛隐藏着什么庞然大物,声如擂鼓的喘息自地底深处传来。 “宁不为!”一道剑光自背后袭来。 宁不为反手握刀挡住了对方这一剑,才看清来人正是谢酒。 “你不要再做无用功了,你不可能阻止得了我师尊。”谢酒手中的剑骤然发力,逼迫宁不为离那深渊远了几丈。 “我不想杀你。”宁不为手中的朱雀刀一转,瞬间将谢酒震开十几丈远,冷声道:“可你若再阻拦——” 谢酒握紧了手里的长剑,这次却并未动手,压低了声音道:“如果你赢了,能不能……” “不能。”宁不为斩钉截铁道:“要是裴和光赢了,你觉得他会不会留我一命?” “要是我输了,也绝对会拉着他一起死。”宁不为提着刀同他擦肩而过,声音仿佛淬了冰,“崔辞,你既然全都想起来了,为何还要追随他?” 谢酒僵在了原地。 宁不为从断裂的山顶上一跃而下,任凭自己坠落进那仿佛没有尽头的深渊。 朱雀刀试图回到自己的刀鞘,被宁不为给按住,低声道:“三万年前狄怀的血阵被崔盛和桑畔风封印在了八卦阵底下,八府分别对应八卦,每府分二州以灵器震之,中心的中州则是阵眼,整个八卦阵控制着十七州灵力的流转;五百年前巽府灵力断绝,八卦阵作用减弱才导致灵力外泄…… 现在凡间界和修真界的禁制已毁,十七州的灵力从暗域入口倾泻到了整个巽府,如果想要将血阵重新镇压,那么就得将八卦阵修复,八卦阵需要每府的灵力都相当才能维持平衡,所以必须先修复禁制——等等?” “嗯?”从他识海中模模糊糊传来了一声疑问。 “按大黄的说法,想要修复禁制,必须要血阵消失。”宁不为脸色十分难看,“这根本就是个死循环。” “也许……可以……刀……”识海中传来的声音突然变得断断续续,最后彻底消失在了识海里。 “褚峻?褚峻?”宁不为低声喊他,然而识海中只剩死一般的寂静。 他和褚峻凭借道契之间的联系彻底断开了。 片刻过后,宁不为稳稳落在了地面上。 这里实在是称不上墓室,或许连坟都不如,大片枯死的藤蔓密密麻麻盘旋在地底深处,粗壮的根茎缠绕连结后凹陷出一个平整的地台,宁行远就这么安静又孤独地躺在那里。 大概是当年晏兰佩报仇心切,甚至都没来得及帮他擦干净脸颊上的血污,在那张苍白的脸上看得格外刺眼。 然而比那血污更刺眼的,是宁行远的腹部丹田处多出来的那个血洞,像是被人生生将丹田和灵根掏了出来。 “当初他被我掏掉灵根的时候,满脸都是不可置信。”裴和光带着笑意的从宁不为身后幽幽传来,“他攥着我的手腕,不停地在喊我哥,一直在问我为什么……” 宁不为猛地转过身,朱雀刀甚至更快一步,带着滔天恨意劈向了站在那里的裴和光。 裴和光一边游刃有余地躲开,一边用帕子擦掉了手上的血迹,“景和太尊喊来的几个帮手也不过如此嘛,呵,大乘大圆满,也不过如此。” “裴!和!光!”宁不为双目猩红,手中的朱雀刀和七杀噬魂阵步步紧逼,试图将他绞杀捆缚,然而每次都只是差之毫厘,慢那么半息。 “这副凡人之躯根本承受不住这么资质卓绝的灵根和磅礴浩瀚的灵力,所以这几百年来我都在想办法压制修为,修补这破破烂烂的身体。”裴和光笑道: “好不容易能完全驯服这灵根掌控住这些灵力,我便出关迫不及待来找你了,乘风,你是我的最佳人选,尤其是你同我命格相仿,又是活着的早夭人,而且现在无情道大成……这世上我找不出第二个能这么完美的夺舍对象了。” 宁不为周身黑雾翻滚,在一片鬼啸魂泣中几乎调动了全身灵力轰然劈向裴和光,紧接着四象六合变阵堵住了他的退路,七杀噬魂阵终于完全将他困在了其中。 他毫不犹豫催动了杀招,在一片暴涨的灵力中刺向裴和光的心口,几乎拼着同归于尽的邪气将其猛地一绞。 数十道青色的光柱从邪气和噬魂阵中爆发,将宁不为布置的阵法打得七零八落,宁不为遭到阵法反噬,行动迟了一瞬,便被人一掌击中的丹田,重重地砸在了石头上。 碎裂的石块簌簌而落,宁不为脑子有一瞬间的发懵,紧接着翻身躲过了刺向自己腹部的利剑,收回了空中停悬的朱雀刀挡住了裴和光随之而来的剑气。 “别垂死挣扎了,乘风。”裴和光不急不缓地往剑中注入灵力,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如同猛兽看着自己已经到手的猎物,“我现在才用了不到半层的修为,你就已经接不住招了,方才那三个大乘期甚至没在我手底下走过百招—— 就算你们全都一起上,都不会是我的对手。” 宁不为手中的朱雀刀被死死压了下来,停在了离他咽喉不到半寸的地方,剑尖上闪过冷冽的光,裴和光将他抵在墙上,露出了一个同宁行远一模一样的微笑,声音温和道:“乘风,你知道我为何能有这么多灵力么?因为回、春、阵。” 宁不为的瞳孔骤然缩紧,双目赤红死死盯住他,“你说什么!?” “宁行远的回春阵确实是能让人死而复生的,不过代价便是用施术人自己的寿命和气运作为交换。”裴和光注视着宁不为眼睛里的自己,仿佛在透过这个影子看向另一个人,“可是傻不傻呀?用自己的命去换一群无关紧要的人的命,还自诩苍生道,真让我觉得恶心。 我往他的回春阵里动了些手脚,宁行远每次施阵,他用来救人的寿命和气运便会有一半来到我身上,等再过几年,那些被救的人无缘无故暴毙,剩下的也会回到我身上。”裴和光轻声细语道:“我本来是想让这些寿命和气运回到宁行远身上的,可惜……真的太有吸引力了。” 裴和光的目光骤然冷了下来,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怨恨和不甘,“他明知道我只是个没有灵根的凡人,却不肯帮我想办法让我活下去!他将我藏在澹怀院,我只能当他的影子!凭什么!? 我们是双生子,我们一母同胞,我才是宁家的嫡长公子!为什么我要被扔到凡间界的荒村里,他却在宁府享受着锦衣玉食,享受着无数人的追捧和艳羡!?人人都喊他大公子喊他行远公子,可这些都该是我的!宁行远本来是祖父给我起的名字!” “就因为我天生没有灵根!就因为我是个不能修炼的废人!”裴和光面容扭曲地看着宁不为,愤怒、怨恨、不甘心,他眼睛通红,伸手摸了摸宁不为的脸,声音突然又温和了下来,“乘风,我想过放弃的,我有想过和行远一起好好将你养大,只要能和你们在一起就可以了……” “可是所有人都在逼我!连你和行远都在逼我!”裴和光周身的灵力骤然增强,原本由宁不为控制的阵法被他牢牢控制在了手里,将宁不为整个人都困在了其中。 宁不为全身的经脉都被强行封闭,无论是灵力还是邪气都被七杀阵牢牢压制进了丹田,全身都动弹不得,连挣扎都做不到。 “你看,我只是多用了一点儿灵力,你就变得无力反抗。”裴和光将他手中的朱雀刀随手扔到了地上,“乘风,这一切都结束了,我费了这么多心力,只不过是想让你炼成无情道。” “为什么必须是无情道?”宁不为靠在石壁上有些艰难地问。 “因为我们都是天煞孤星的命格,注定会孤身一人,根本不会有人来爱我们。”裴和光的灵识逐渐开始入侵他的识海,如同恶鬼般的声音在宁不为耳边低语:“宁行远说你修不成无情道,那我就偏偏要你修成。” 宁不为原本小幅度挣扎的手臂缓缓垂落。 【三更】 —— 山崩地裂,日月无光,通天血阵之下众多修结阵士苦苦支撑却仍然阻止不了下落地越来越快的血阵,不时便有修士灵力枯竭从高空坠落,其他人来不及救人,便会落进血魔之口沦为肉食,而数之不尽的血魔还在呜呜泱泱疯狂的往崩裂的沉月山上爬,如同不知疲倦的野兽在撕扯无力反抗的猎物,让人毛骨悚然。 天涛尺停在半空,冯子章抬头看着头顶上的通天血阵,好像他伸长了胳膊跳一跳就能够到,然而半个时辰以前,这血阵还离他们很遥远。 他不得不将天涛尺又往下放了放,和飞过去的血魔差点撞上。 “这样下去顶多再能坚持半个时辰,通天血阵就会彻底着落,将八卦大阵彻底毁掉。”大黄抱着宁修,面色焦急地看向山顶,“快要来不及了。” 他怀里的宁修在睡梦中似有所感地打了个哆嗦。 沉月山上形势严峻,山下也没能轻松到哪里,在这里留下的修士大多都是筑基期,战斗力远不如山上的修士,只能躲进附近的断壁残垣中勉强自保。 崔元白早就化身成紫炎刀吓退了好几个试图来抢天涛尺的修士,江一正道:“这样下去不行,天涛尺在这里太扎眼了,要不咱们也找个地方躲起来?” 大黄点了点头,扫视一圈,看向不远处的宁府旧址,“跟我来。” 这里的房间大多都已经残破不堪,有的甚至只剩了半面墙根本做不了遮挡,正当他们几个一筹莫展之际,不远处的窗户突然被人打开,谢长明和葛云阳露出脑袋来,“这边这边!”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冯子章和江一正顿时五味杂陈。 片刻后,大黄几个还是进了房间,才发现房间里的人并不算少,谢长安谢长明兄弟两个,还有看护他们的谢问时谢江南姐弟,葛云阳抱着葛云兮和看着他们的一名女修,另一个角落里坐着青丹宗的即墨鸿彩和步清师兄弟四个,等他们一进来,原本就逼仄的房间瞬间就变得满满当当。 谢长安蹲在大黄身边半晌,问道:“他怎么一直在睡觉?” 谢问时伸手将他拽了回去,看向大黄的神情有些戒备。 “小山很能睡的。”冯子章道:“不用担心,他睡够了就醒啦。” 崔元白十分霸道地挡在宁修跟前,面色不善地盯着谢长明和葛云阳,他们三个在万玄院时便常打架,眼看又要打起来,江一正赶忙将崔元白抱到一边。 步清抱着膝盖担忧地看着外面是不是蹿过的影子,不放心地又加了层法阵,她看向即墨鸿彩道:“师兄,咱们能不能活下来啊?” 即墨鸿彩面色凝重,“但愿吧。” 房间里气氛十分压抑,在一片静默中,宁修突然惊醒,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外面的血魔们闻声而动,开始疯狂地撞击门窗。 “没事没事,只是做噩梦了。”大黄去他识海里逛了一圈,松了口气,低声哄他:“小山别哭,爷和小黑还有你哥哥姐姐都在,你爹爹和娘亲很快就回来了。” 宁修抽了抽鼻子,泪眼朦胧地抓住了他的手指,软乎乎地喊他:“黄黄~” “哎,在呢在呢。”大黄拍了拍他的后背,“没事啊别怕。” 宁修带着哭腔:“爹爹~要爹爹~” “爹爹马上就回来了,你再睡一觉,醒来就能吃糊糊和肉肉了。”崔元白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小脸,“小山乖乖的,要听话。” 宁修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突然呆在了原地,小手指着窗户,“木木~” “木木是谁?”仰灵竹疑惑地看向窗户。 房间里的人不约而同看向宁修指着的地方,却什么都没有看见,连大黄都觉得脊背有些发凉。 容貌俊朗的青年从窗户上跳下来,走到大黄跟前,半跪下来轻轻抓住了宁修的小手,笑道:“这样你都能认出来啊。” “木木~”宁修见他变大,伸手就想要抱抱,却被木原拒绝。 “小山,我抱不到你。”木原有些遗憾地看着他的小手穿过自己的掌心,虚虚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我恰好路过,正好察觉到你的气息,就来见见你。” “小山和木木~似,好~盆友~”宁修大概是刚睡醒,舌头还有点没捋直,但说得很努力很真诚。 “嗯,我们是好朋友。”木原笑了笑。 宁修指了指外面的窗户,“黑黑哒~” “你乖乖睡一觉,起来外面就天亮了。”木原对他说。 宁修伸手拍了拍自己空荡荡的小肚子,木原失笑,“嗯,还能吃你最爱的米糊和烤肉。” 宁修脸颊上还挂着泪珠,但还是咧开嘴冲他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哒~” 木原又多看了他两眼,回给了他一个微笑,而后起身消失在了原地。 宁修茫然地看着他消失,疑惑地歪了歪脑袋,“木木?” 房间里的其他人都被他搞得莫名其妙甚至有点发毛,大黄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脸,“小山,你看见什么啦?” “木木~”宁修乖乖回答:“可似不见啦~” 大黄拍了拍他的后背,刚想再问两句,结果一低头就发现宁修又彻底睡了过去,便帮他盖好的绣着小黄鸭的小被子。 是以也没能注意到宁修攥起来的小拳头里亮起来的微弱的青光。 —— 沉月山深渊。 原本已经不再挣扎的宁不为缓缓睁开了眼睛。 识海内,一黑一白两股灵识将那股青色的灵识绞在中间,数不清的符咒阵法和太极印层层叠叠将青色的灵识禁锢在其中防止他逃跑,朱雀刀与赤渊剑的具象直取青光命门。 三道实力强劲的灵识在识海中缠斗不休,宁不为甚至没来得及问褚峻在什么地方渡命劫,裴和光的灵识就拼着被太极印联合噬魂阵撕裂了小半的待机趁机逃了出来。 山洞内,原本阖眸入定的裴和光猛地睁开了眼睛,几乎是他睁眼的瞬间,宁不为的朱雀刀便刺向了他的心脏。 半息的时间,裴和光便瞬移到了宁行远的尸体旁边,猛地咳出了一口污血,他面色阴鸷地盯着宁不为,怒极反笑道:“你竟然和褚峻那种人结了道契。” 宁不为冷嗤一声:“我的家务事就不需要你操心了。” 裴和光手掌下的藤蔓根茎应声而断,阴沉道:“没想到褚峻自身难保都还过来帮你算计我,真是情深义重。” “对付你这种不要脸的就不用讲道义。”宁不为握紧了手里的朱雀刀。 其实是他之前和褚峻聊天时谈起裴和光一介凡人如何修炼的问题,其中一点就是即便他用了别人的灵根和丹田,但灵识肯定是他自己修出来的,凡人的灵识天然就比有灵根的修士弱,所以他和褚峻才在识海里埋伏了这一手,防得就是裴和光想再夺舍。 裴和光这下灵识受到了不小的创伤,他猛地一甩袖子,上百道灵力凝结而成的冰刺轰然砸向宁不为,宁不为因为这些冰刺迟了半步,只抓住了宁行远尸体的半块袖子,刺啦一声,裴和光便带着宁行远的尸体飞上了深渊。 宁不为赶忙跟上。 裴和光抓着宁行远的尸体上来的瞬间,便被上百修士团团围住,大部分修士还在想办法阻止血阵下落和绞杀源源不断的血魔。 褚屹师兄弟三人都受了重伤,便不敢再轻敌,警惕地盯着裴和光的一举一动。 宁不为先是在阵中受了重伤,而后在识海中通裴和光的灵识缠斗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半途握着朱雀刀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然而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追着裴和光飞到了沉月山顶。 谢酒抓着房晚臣站到了裴和光身边。 裴和光冷冷一笑,默念了几句法诀,原本正在缓缓下落的通天血阵轰然降落了大半,原本支撑着血阵的数百禅杖和无数法相被压得粉碎,结阵的修士们遭到反噬心神遭到重创,从高空跌落,运气好的跌在中间被其他修士隔绝出来的空地上,运气不好的便落入了血魔的口中。 “看见了吗,你们根本就是蚍蜉撼树。”裴和光看向宁不为的朱雀刀,勾起嘴角道:“虽然宁行远的这副躯壳不怎么合适,但也勉强能用,待血阵落下八卦阵毁,通天血阵便完成,我带着我的人原地飞升,至于你们——就跟修真界和人间界一起化作我脚下的尘埃吧。” 血魔变得越拉越多,几乎要将他们站的地方彻底湮没,抵抗血魔的修士们在不停后退,悬在众人头顶的通天血阵下落的速度不断加快,数不清的修士不约而同一齐攻击裴和光,然而正如他所说,根本就是蚍蜉撼树,他们甚至看不见一点能赢的机会。 宁不为被强悍的青色灵力撞开,旁边不知道是谁拽了他一把,血魔的利齿擦着他的肩膀险险而过,五脏六腑像是被震碎剧痛不已,闭塞的经脉和灵力邪气一并耗尽的识海发出枯朽的抗议。 他一手攥紧刀鞘,另一手攥紧了手里的朱雀刀。 “血阵当初乃是狄怀用玲珑骨祭阵而成,一旦压下来,你那个小半截玲珑骨化的儿子也会跟着一并融合进去;褚峻替你儿子挡了十七州的灵力,八卦阵若是被毁他便只有爆体而亡这一个结局—— 乘风,现在还剩一炷香的时间,你手里的朱雀刀确实是上古神兵可镇万阵,那么,你想好是镇哪一个了吗?” 裴和光微微笑道:“你是要救宁修,还是救褚峻?” “宁不为!八卦阵可以再想办法修补,快让血阵停下!”有人怒吼道。 “修补成的八卦阵可以封印血阵,先修八卦阵!”有人声音急促道。 “八卦阵!” “血阵!” 急促而崩溃的声音仿佛比周围数之不尽的血魔还要嘈杂,宁不为站在原地丝毫未动,不停震动挣扎的朱雀刀被他死死攥在手中,裴和光含笑的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地回响:“你是要救宁修,还是救褚峻?还是你们一起去死?” 戏谑而得意的声音带着嘲讽,“你不是修成了无情道么,怎么现在还举棋不定?心软什么?” 正当这是,大黄操控着天涛尺带着冯子章等人冲破血魔地阻碍朝着他们这边飞了过来,“宁乘风!停下!” “宁不为!快!要不来不及了!” “快补阵!大家坚持住!宁不为,随便哪一个都行!” “你要救谁?你在心软什么?” “乘风,乘风,把刀放下……” “不要抵抗……放松……” 狡猾伪装的灵识十分轻易地就突破了宁不为心神不定的识海,贼心不死试图再次夺舍,这次裴和光没有像之前那么谨慎,而是孤注一掷,将自己的神、灵二识直接涌进了宁不为早已脆弱不堪的识海。 宁不为在他进入自己识海的一瞬间,手中的朱雀刀骤然变大,数百丈高的朱雀刀法相在他背后现于世间,朱雀神兽火焰般的羽毛在空中飘动,清亮的啼鸣声响彻天际,无形的剑意与道心的威压将在场所有人都震撼地久久无法回神。 而通天血阵上空,一袭白衣的修士清冷出尘,垂眸凝望着血阵之下的黑衣修士,绯色的赤渊剑法相解开了隐匿的身形,流动的灵气与巨大的太极印牢牢附着在血阵上方,与赤渊法相一起同朱雀刀遥相呼应。 宁不为纵身而起,提着朱雀刀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直接冲向了半空压下来的血阵。 “宁不为!” “宁乘风!” “爹——” “宁!乘!风!”裴和光的神、灵二识愤怒地嘶吼出声。 宁不为手中的朱雀刀轰然融于整个血阵,而他举刀的手也被血阵融去了大半血肉,森白的指骨上还黏连着淋漓的血肉,他盯着自己识海中的裴和光狞笑道:“我说过,就算打不过你,我也会带着你一起去死!” 血阵上空的褚峻飞身而下,用力地握住了宁不为那只只剩下嶙峋白骨的手,而后伸长胳膊将他牢牢护在了自己怀中。 道契的封印被彻底解开,裴和光的神、灵二识被强硬地轰出了宁不为的识海,没有了肉身的依托,裴和光在通天血阵中痛苦地嘶吼出声,却无处可逃。 赤渊剑随同朱雀刀一起融进了通天血阵,将裴和光的魂魄牢牢困在其中。 “他们……竟是要与裴和光同归于尽!”卫涟不可置信地看着血阵同样被困住的两个人。 “大概还是想救下他们的孩子吧。”谢致眼角微微发红。 “爹!太尊!”冯子章带着哭腔喊了一声,想要飞上去,然而却被旁边的郝诤困在了原地。 一边哭一边往上飞的崔元白也被尚暖薇抱了回来,江一正早就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挣扎的小黑被大黄按住,旁边的仰灵竹一脸担忧,却没有像其他人这么冲动,她喃喃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血阵的颜色好像变淡了一些?” 道契完全解开,宁不为几乎要疼昏过去,他只觉得不管是神识还是灵识都像是被人撕扯成了碎片,魂魄正在被血阵缓慢的溶解,他的手紧紧攥着褚峻,低声道:“再……坚持一下。” 褚峻垂眸看向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倒映着无数血色和他有些扭曲的神情。 宁不为扯起嘴角笑了笑,“不好意思,结果还是选了宁修这个小东西。” 褚峻对着他露出了个温和的笑,“你都肯和我一起死了,还是我赢了。” 裴和光的魂魄死死盯着宁不为和褚峻,愤怒不甘的嘶吼道:“你们休想就这样困住我!” 他话音刚落,地上宁行远的尸体和房晚臣猝不及防就出现了血阵之中,他钻进了宁行远的尸体里,以房晚臣抵挡轰然落下的雷劫。 他捂住了腹部的血洞,阴恻恻道:“虽然宁行远修的苍生道飞升需要渡无量雷劫,有你们帮忙挡雷,我也不是没有机会。” 宁不为勾起了嘴角,对褚峻道:“行了,咱们走吧。” 然后在裴和光如同五雷轰顶的目光中,褚峻和宁行远毫无阻拦地离开了血阵,缓缓落在了地上。 “不、这不可能!你们怎么能安然无恙地离开通天血阵!?”裴和光在血阵中开始了剧烈的挣扎,然而却无济于事。 即便宁不为和褚峻修为强大,也扛不住这么强悍的血阵,几乎在落地的瞬间,两个人就瘫到在了地上,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溶解的破破烂烂,郝诤还有褚屹等人直接冲了上去给他们护住神魂。 宁不为仰面躺在地上,已经感受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他艰难地睁着眼睛,看向头顶正在逐渐消散的通天大阵。 宁行远尘封已久的魂魄缓缓现于通天血阵之中,他的目光掠过满目疮痍的大地和残破不堪的宁城,掠过哭泣哀嚎的怨魂和林立的尸骨,掠过数不清的枯萎藤蔓,掠过精疲力竭身受重伤的崇正盟修士,落在了宁不为的身上。 裴和光崩溃的嘶吼声仿佛离得他十分遥远,但是他眼中的画面却又如此的清晰。 “宁行远!你竟然还活着!”裴和光试图冲破血阵的禁锢,却被旁边用来挡命劫的房晚臣死死抱住。 裴和光猛地转头,“你不是房晚臣!你是谁!?” 抱着他的人撤去了化形术,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裴和光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惊愕,“阿辞?” 谢酒抱着他的手丝毫未松动,笑道:“师尊,他们都不愿意陪你一起死,你怎么就没问过我呢?” “我愿意陪你一起死,别怕。” 话音落下,通天血阵逐渐变得透明,木原的身形隐于其间,对着宁行远的魂魄微微颔首,而后血阵与数之不尽的血魔彻底消散于众人面前。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磅礴浩瀚的灵力从四面八方涌进了他的魂魄之中,而后无边无际的回春大阵以沉月山为中心飞速蔓延,转眼便蔓延至了八府十六州和中州,带着澄澈灵力与微微暖意的大阵覆盖在整个十七州上空。 浮空境、暗域高台、论道山、灵力通道入口四处与宁行远所在的沉月山遥相呼应,以五行之术构筑起了新的禁制,而后无边无尽的灵力借由回春阵从四面八方重新回归到了八府十六州与中州,原本生机耗尽灵脉断绝的巽府也重新焕发出了生机,无数细小的幼苗破土而出,在血腥与哀风中重获心生。 灵力落,八卦阵被彻底修复。 宁不为眼前的画面开始逐渐变得模糊,但他还是费力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回春阵下身影越来越模糊的宁行远。 他仿佛一下子离宁不为很近,近到宁不为只要稍稍抬起手就能碰到他。 宁不为几乎用尽了仅剩的力气抬起手来,试图将青年拉住留在尘世,然而那点微薄的力气终于消耗殆尽,他那只满是嶙峋白骨的手重重摔在了地上。 就像当年他留不住宁故和李笑寒,五百多年过去,他同样留不下宁行远。 枯死的种子重获新生,化作藤蔓缠绕在宁行远的手腕间,对着宁不为耀武扬威地扭了扭身子。 眉眼温润的青年一袭玄衣如墨,揣着袖子站在他面前,看向同他十指相扣的褚峻,看向他们身后的宁修等人,对宁不为露出了个熟悉而温柔的笑容。 而后转过身,一人一藤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不见。 “哥……” 宁不为声音嘶哑地喊了一声,眼前骤然黑了下来。 间章:玲珑下 第172章 万玄(一) 半个月后, 万玄院。 “……通天血阵可以融炼魂魄吞噬万物,虽然有朱雀刀和赤渊剑相护,但他们两个的魂魄还是受了重伤,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尚暖薇轻轻叹了口气, “我是真没想到, 他们两个竟然会为了宁修做到这种地步,但凡晚出来几息, 行差踏错半步, 都可能会魂飞魄散。” “毕竟都是当爹的人。”郝诤习惯性的摸了摸胡子, 却摸了个空,只能摸摸光滑的下巴, 聊胜于无。 尚暖薇多了看他那光滑的下巴两眼, 忍不住笑道:“师兄, 你这没了胡子,瞬间年轻了一千岁有余啊, 前两天还有几个女修跟我打听你现在有没有道侣呢。” 郝诤颇有些生气道:“王滨那个老匹夫, 打不过就玩阴的, 给我把胡子给燎了,杀了他都不解恨。” 尚暖薇支着头笑得十分灿烂,突然脸上的笑容一收,苦着脸道:“师兄, 那三个神经病又来了。” “说谁神经病呢。”嬉笑的声音由远及近,转眼白发修士就出现在她旁边的椅子上, 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啧啧, 峻峻真过分, 好茶都送到你们万玄院来了, 都没给他的亲师兄们留几罐。” 圆脸修士和另一名穿得花里胡哨十分骚包的修士一齐进了门。 “我觉得大师兄说得很对,峻峻跟人结为道侣都没邀请我们观礼。”褚屿整了整衣袖,确保上面一丝褶皱都没有才露出满意的笑容,继而看向郝诤,拖长了声音道:“诤诤啊——” 尚暖薇忍笑忍得肩膀不停抖动,郝诤一脸痛苦地微笑,“二师兄,您说。” 褚屿坐到了褚屹身边,同他一起认真地品起了茶,摆了摆手道:“我们就是比较好奇,他们俩男的是怎么生出孩子来的,其他的是捡来的,但最小的那个奶娃娃可是有他俩的家族印记,我们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褚岖长相十分喜庆,小眼睛笑得弯弯的,没去管自己正在喝茶的两位师兄,哥俩好搂住郝诤的脖子,“万玄院这么多年终于研究出孕子丹来了吗?有的话给我几颗玩玩呗。” “没有没有,不是不是。”郝诤连连否认,试图将自己从禁锢中解脱出来。 褚岖遗憾道:“唉,白高兴一场。” 郝诤一脸麻木,完全不想问他要孕子丹的目的。 “三位师兄事务繁忙,可想好何时启程了?”尚暖薇硬着头皮开口问道。 “我们一点儿都不忙。”褚屹哈哈笑道。 “对,每天就是喝茶下棋遛弯养养花,无聊地很。”褚屿赞同地点头。 褚岖拍手,“大师兄,二师兄,你们有没有觉得外面其实也很有意思,不如咱们在万玄院玩几百年再回去吧?” “三师弟说得有理。”褚屹捻起旁边的葡萄一口一个,“不过得想个名头才是。” 旁边跟他抢葡萄的褚屿眼睛顿时一亮,“不如就说小师弟当年对我们痛下杀手后幡然悔悟,觉得自己有愧师父的教导,于是苦心孤诣历经千难终于又将我们复活如何?” 褚屹眯起了眼睛,“不错,但是缺少一点故事性。” “这样,其实峻峻复活我们是想要三个傀儡替身,我们一开始因为魂魄虚弱无法反抗,后来忍辱负重终于重新打败了峻峻,然后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褚岖背着手在房间了走了一圈。 “好,这个好。”褚屹满意地点点头。 “或者再加一点,峻峻的小道侣见我们三个可怜于心不忍,帮助我们出逃,然后被峻峻发现——” “师兄,三位师兄。”郝诤听他们越编越离谱,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决定还是将这三尊大佛交给褚峻去应付,“峻峻——啊不对,褚峻他今天应该就能醒过来了,你们要不要去看望一下他?” “不去,他都将我们三个做成傀儡了,我们才不要去看他!”褚岖义愤填膺。 褚屹褚屿赞同点头。 “不过我们可以去嘲笑他。” “走!” 尚暖薇和郝诤:“……………” 从未见过如此离谱的师兄。 —— 浑身的骨头像是被全部碾碎,五脏六腑全都移了位,连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哪怕只是动一动手指都觉得剧痛难忍。 这让宁不为有些烦躁。 他只依稀记得在和很多人打架,朱雀刀也没了,但最后好像是……赢了? 他缓缓睁开眼睛,就看到头顶上湛蓝的天空和上面飘着的柔软的白云,带着暖意的阳光洒在脸上,有些轻微的灼热感,而后随着轻拂过来的微风缓缓消散,身下的绿草好像比天上的云还要柔软几分,带着阳光独有的蓬松清香。 本能告诉宁不为这里是他自己的识海,但是尚未完全回笼的记忆中,他的识海明明是被邪气缠绕包裹的无数断壁残垣。 但他一时想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有些茫然地坐起来,呆愣愣地看着一望无际的绿意在阳光和微风下轻轻晃动。 想不起来就不想了。 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自己的识海里突然出现其他人,宁不为下意识便要出手,谁知脱手而出的灵力冲击到对方眼前便瞬间柔和了下来,甚至还颇为欢快地围着对方绕了一圈,亲亲密密挂在了他身上。 宁不为目光不善地抬头,而后就被对方的过分俊美的长相惊艳了一下,尤其是那双漂亮的眼睛,在阳光下仿佛沉静的潭水,让人想凑上去……嗯? 宁不为低头看着自己十分熟练搭在人家腰上的手,陷入了沉默。 这样是不是不太礼貌? 大魔头犹豫了片刻,就被对方抱进了怀里,淡淡的清苦味萦绕在周围,宁不为原本紧绷僵硬的身体瞬间变得放松舒适,甚至心底还有点雀跃。 热乎乎的,很好闻,很好抱,无比安心,让人不自觉想沉溺其中。 在放手和抱得更紧之间纠结了半息,宁不为决定顺从本能,将人抱得更紧了一些。 “这位小友——”褚峻平静出声。 “你叫我什么?”宁不为不爽地抬起头来盯着他,爪子却没有松开。 褚峻沉默片刻,有些不确定地开口:“乘风?” 宁不为依稀记得自己的名字,勉强满意地点了点头,就看见对方那双漂亮的眼睛隐隐有些期待地看向自己。 “……”宁不为沉默片刻,果断撒开了手。 褚峻脸上露出受伤的神情,宁不为看见便忍不住有点心软,又伸手将人抱住,心虚道:“我、魂魄受损,只是暂时想不起来你是谁,不过我看咱们两个结着道契,应该是对非常恩爱且信任彼此的道侣。” 褚峻不太放心道:“可倘若我们是被迫结的道契呢?” 宁不为:“?” “比如说一方强迫另一方,又或者我们之前很恩爱,现在又因为误会斗得你死我活……”褚峻眉心微蹙,顿了顿,“该如何?” 宁不为觉得自己受损的灵识没办法处理这么复杂的问题,但还是忍不住去想褚峻说的这种可能,幽幽道:“我是绝对不可能强迫别人做我道侣的,除非——” “除非什么?”褚峻问。 “除非长成你这样的。”宁不为克制住自己想亲上去的冲动,慢悠悠地移开了目光,“开个玩笑别当真。” “放心,就算咱们恢复记忆之后解除道契,我也不会缠着你,咱俩都是大男人,不可能儿女成群,所以也不会有牵挂,一拍两散很容易。” 褚峻赞同的点了点头。 于是两个人很潇洒地在识海中养起伤来,保持着礼貌客气但偶尔有些越界的交往。 宁不为正在阳光下打坐调息,脑海中突然闪过几个模糊的片段,漆黑的夜色中,他将褚峻抵在石头上粗暴的吻着对方;褚峻靠在躺椅上动弹不得,而他霸道的欺身压上;褚峻被他按在床柱上……被他按在矮几上……被他粗暴地扯开衣服—— 总之十分霸道嚣张,还带着强迫的意味,很有魔头风范。 宁不为猛地睁开眼睛,呼吸有些稳地喘了口气,看向不远处打坐的人,对方一袭白衣清冷出尘,干净地如同霜雪清泉,很容易让人心生歹念。 还真被猜对了,他果然禽兽不如糟蹋又强迫了人家,还自以为爱得深情,强行结了道契。 是个禽兽无疑了。 虽然还没完全想起来,但宁不为觉得这样很不对,很不好。 褚峻调息完毕,缓缓睁开了眼睛,就看见宁不为蹲在自己面前,脸上带着愧疚和心疼,认真地看着他道:“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强迫你了。” 褚峻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宁不为想扶他的肩膀,但是快要碰到他时又克制地收回了手,“我想起来了,你的名字是峻峻,对吗?” 褚峻冷不丁被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宁不为赶紧帮他拍背,神情有些落寞道:“原来你连我喊你的名字都觉得恶心。” 褚峻一脸木然地盯着他,刚要开口说话,识海外面突然传来了渺远的嘈杂声。 第173章 万玄(二) “小山怎么还不醒过来?”崔元白蹲在床上, 伸手戳了戳宁修睡得粉嘟嘟的小脸蛋,“他会不会饿死啊?” 冯子章正在给小黑挠肚皮,闻言道:“郝院长已经派人来看过很多次了, 这两天应该就能醒了。” “而且小山是金丹修士, 他不吃不喝饿不死的。”江一正看向旁边睡着的宁不为和褚峻, 担忧道:“倒是爹和太尊, 脸色看着一天比一天苍白。” 当时血阵消失,宁不为和褚峻便昏死了过去,又因为俩人的手死死交握在一起根本分不开, 便只好将他们安排在一个房间里,反而省得他们分开守着。 仰灵竹在桌子旁边调安神香, 抬起头对江一正道:“他们魂魄受损, 所有精气都去了识海自行修养,脸色看着便苍白许多,这样才是正常的。” 江一正恍然大悟, 这时大黄从外面推门而入,掸去了衣服上沾的晨露, 眼底挂着俩黑眼圈,很不客气地骂道:“裴和光这个王八蛋,好端端地破什么禁制,这下好了,爷再也变不回本体了。” 他这半个月一天一趟往暗域跑,但不管用什么办法,都没法再变回威风凛凛的六足原型, 连小土狗都变不回去了。 “当人不好吗?”崔元白纳闷道:“我就不喜欢当刀, 除了打架的时候。” “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大黄垂头丧气地瘫在了椅子上, 仰头看着屋顶道:“爷是狻的时候多威风啊。” “咦, 刚才爹的手是不是动了一下!?”守在床边的江一正突然道。 “啊啊啊刚刚眼皮也动了!”冯子章激动道。 吓得被他挠肚皮的小黑龙一个激灵翻了个身,支棱起龙脑袋凑到宁不为脸上闻,“嘤?” 宁不为皱了皱眉,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大大小小五个人脑袋外加一颗龙头,居高临下趴在他头顶上空两眼放光地盯着他…… 饶是他胆子大,也被这惊悚诡异的画面吓得心脏骤停的一瞬。 “爹,你醒啦?”冯子章眼睛发红。 “爹,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江一正使劲吸了吸鼻子。 “爹爹,你头疼吗?”仰灵竹小心地问。 “爹爹,你再不起来就要张蘑菇啦。”崔元白伸手揪了揪他的耳朵。 “嘤嘤嘤嘤!”小黑激动地扑到了他的肚子上,又被旁边一脸凶神恶煞的大黄给提了起来,“乘风,别发呆了!” 宁不为感觉自己脆弱的脑袋像是被塞进了团棉花里,他木着脸听着爹声一片,强行压下心底怪异的欣慰,两眼发黑喃喃道:“怎么……这么多?” 他竟然强迫褚峻给自己生了这么多孩子! 而且看上去都蠢兮兮的一点都不聪明! “太尊也醒啦!”江一正眼尖,激动地看向躺在宁不为旁边的褚峻。 宁不为顿时浑身一僵。 “太尊?” “爹!”崔元白从床这边蹦到另一边,险些踩到宁不为的肚子,被大黄眼疾手快给拎了起来,悬在半空大鹏展翅,对褚峻笑道:“爹你醒啦!” 褚峻脸上的表情同样空茫,转头看向了旁边的宁不为。 宁不为扯了扯嘴角,讪讪一笑:“六个……也不算多哈,好歹都长大不用操心——” “哇!” 话没说完,一道清亮的啼哭声在他们耳边响起。 宁不为下意识地伸手往旁边一抄坐了起来,待看清自己怀里抱着的奶娃娃时,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攥着褚峻的另一只手还没撒开,连带着褚峻都被他从床上扯了起来。 宁修哭得惊天动地,宁不为有那么一个刹那想把这个小东西给丢出去,但是见他脸色憋得通红,又生怕给憋死了,一边动作熟练地晃着胳膊一边茫然无措地看向褚峻:“这、小孩怎么哄?” 褚峻动了一下手,示意他松开。 宁不为赶忙松手,而后用空出来的手熟练地给宁修拍背,拍到一半顿住。 为什么,他这么,熟练? 虽然心中疑窦丛生,然而他手上的动作却很诚实,很快怀里的小娃娃就止住了哭声。 宁修察觉到宁不为和褚峻熟悉的气息之后,终于抽泣着睁开了眼睛,委屈中还带着些害怕,软乎乎地喊:“爹爹~娘亲~” 吓死小山啦~ 宁不为刚醒过来受到的冲击属实有点大,听宁修喊爹娘,也完全没有要答应的意思,伸手戳了戳宁修睡得粉嘟嘟的小脸蛋,“小胖子。” 宁修伸手攥住了他的食指,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奶声奶气道:“爹爹~不要戳~脸脸~” 宁不为脸上不怀好意的笑容逐渐扩大,觉得这小孩儿还挺好玩,恶声恶气道:“啧,我就戳。” 宁不为力道有点没收住,宁修疼得小嘴一瘪就要哭,而后被褚峻将他从宁不为手里给解救了出来,抱进了怀里,还给他发红的小脸敷上了层灵力,用拇指给他擦掉了泪珠。 “娘亲~”宁修委屈成了个小包子,使劲往他怀里钻,只留给宁不为一个小屁股。 宁不为有点好奇地伸手想揪他的耳朵,被褚峻攥住了手,目光淡淡地看了一眼。 “……啧。”宁不为很不服气地抱起了胳膊。 “太尊,爹他这是怎么了?”江一正第一个察觉出宁不为有点不太对劲,小声地问褚峻。 褚峻抱着宁修抬起头来,语气平静道:“太尊是谁?” 其他人顿时愣在了原地。 “我们魂魄受损,许多事暂时没办法想起来。”宁不为见状道:“虽然两个男人能生孩子还生了这么多很匪夷所思,但你们娘已经很辛苦了,不要再追问他,让他想起不愉快的往事。” “噗!”正在悄悄喝水的大黄一口喷了出来。 “啊,哦哦。”冯子章除了听懂失忆之外其他完全没能理解,但还是很听话的点了点头,“放心吧爹。” 大哥点头,其他的几个自然跟着一起乖乖点头。 虽然仰灵竹觉得宁不为不是失忆,可能是撞坏了脑袋,她低下头开始悄悄地翻药包。 大黄放下茶杯,觉得还是得找个大人来管,结果一推门就看见三个修士笑眯眯地站在门口。 “我们是褚峻的三位师兄。” 大黄顿时松了口气,景和太尊的师兄,不管是看上去还是听上去,都十分地靠谱——起码比冯子章靠谱! 褚峻一脸淡定地将宁修哄好,宁修被哄好之后又好了伤疤忘了疼,想要宁不为抱。 宁不为伸手抵住了他的小脑门,嫌弃道:“我讨厌小孩,离我远点。” “爹爹~抱~”宁修睁大了眼睛无辜地望着他,刚才被他戳到的脸颊还微微发红。 “我警告你——” “爹爹~抱抱~”宁修往他这边走了两步,结果被棉被绊了一下,直接栽进了他怀里。 宁不为眼疾手快,不等脑子反应过来,已经将小崽子抱进怀里了。 “哒~”宁修冲他露出个灿烂的笑容。 “……”宁不为顿时忘了刚才的嫌弃,兴致勃勃地冲他做鬼脸。 褚峻将趴在自己背上的崔元白拎下来,刚准备下床,余光便看见大黄带着三个人走进了房间。 “乘风。”褚峻伸手拽了拽宁不为的袖子。 宁不为捏着宁修的小脸转头看向他,“嗯?” “峻峻!师兄们来看你啦!” 褚屹跑过来就往褚峻身上扑,褚峻拽着宁不为的袖子干脆利落往他背后一躲。 宁不为毫不犹豫将褚峻护在身后,干脆利落抬脚便踹。 “嗷——” 一刻钟后。 褚屹满脸幽怨地盯着宁不为,宁不为轻咳一声,歉然道:“大师兄见谅,我们失忆一时没想起来,褚峻他胆子小。” 褚峻躲在他背后,淡定地点了点头。 褚屹褚屿褚岖三人:“…………” “啊哈哈哈,没事没事。”褚屿率先反应过来,一本正经道:“我们是来专门同你道谢的,毕竟之前峻峻将我们制成傀儡,是你救了我们,为此还同峻峻反目成仇,两败俱伤结果导致失忆……” 宁不为恍然道:“原来如此。” 咔嚓一声响。 宁不为转头,就看见褚峻手中捏碎的床栏杆。 “这木头年代久远,太脆了。”褚峻目光平静地收回了手。 “小心些。”宁不为拿起他的手仔细看了看,确认没事之后才将他的手放了下来,看向褚屹三人时疑惑道:“师兄们脸色好像不太好?” “没事没事,我们就是来看望一下你们。”褚屹摆摆手,起身道:“既然你们和好如初我们就放心了不打扰你们了告辞!” 三个人风一样来又风一样地消失在了房间里。 宁不为一脸莫名其妙,褚峻盯着自己的手,动了动,对宁不为认真道:“手疼。” “啧,真娇气。”宁不为撇撇嘴,但还是拿起来给他揉了揉。 宁修见状也趴在褚峻的膝盖上,鼓着腮帮子使劲给他吹了吹,“娘亲不怕~” 褚峻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宁修的头,目光却落在了宁不为的脸上,“真乖。” 宁不为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但还是压下了心底怪异的感觉,道:“我总觉得事情不像你三位师兄说得那么简单,还是等我们全都想起来再做决定吧。” “做什么决定?”褚峻疑惑。 “要不要解除道契。”宁不为捏了捏他的掌心,“我怎么觉得你还挺喜欢我的?” 褚峻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有道理。” “有道理~”宁修学着褚峻用力点了点头,奶声奶气道:“小山也~喜欢爹爹~” 宁不为挑了挑眉,就见宁修又看向褚峻,“小山还喜欢娘亲~” 褚峻笑着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宁不为哼笑道:“他千辛万苦将你生下来,你当然得喜欢。” 褚峻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 宁不为带着愧疚和感动的神情望着他,“你给我生了这么多孩子,真的辛苦你了。” 褚峻:“…………” 第174章 万玄(三) “嘶, 你早就想起来了是不是?”三天后,勉强恢复全部记忆的宁不为幽幽地盯着喂宁修吃饭的褚峻问。 褚峻帮宁修擦了擦下巴上沾的肉沫,淡定道:“什么?” 宁不为一脸严肃道:“今早上我亲你的时候你根本就没反抗, 之前我在识海中抱你一下你都不乐意。” 宁修张着小嘴巴没等来下一口饭, 只好茫然地抬起头来, “亲亲?” 褚峻轻咳了一声:“孩子听着呢。” 宁不为抱起宁修放到自己腿上, 然后伸手捂住了他的耳朵,眯起眼睛道:“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在识海中不小心神交的那次?我偷偷亲你的那次?还是我想……” 宁修眼睁睁地看着勺子里的饭离自己越来越远,委屈巴巴地被他爹捂着耳朵,颇为郁闷地叹了口气,认真地抗议:“小山~想吃饭饭呀~” 褚峻在宁不为的逼问之下不疾不徐地开口道:“神交的那次。” 然后动作优雅地端起他的米糊喝了大半。 等褚峻觉得味道不对放下碗,就对上了坐在他的腿上的宁修震惊又受伤的控诉目光。 “好你个姓褚的,你竟然给我演戏。”宁不为气得磨了磨牙, 端起旁边的碗一饮而尽, 等咽下去才发觉味道不对,低头一看结果端错了宁修盛米糊的小碗。 最后一滴米糊滴落在了桌子上。 因为刚盛出来太热·所以乖巧等待·结果最后一口米糊都来得及喝到的宁修呆愣愣地看着被娘亲和爹爹清空的小碗,安静地坐在宁不为腿上, 委屈地吧嗒吧嗒掉眼泪,时不时还抽噎几下, 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宁不为指了指褚峻,没好气道:“咱俩的账多着呢。” 说完就抱起不停掉金豆豆的儿子进了厨房。 一炷香后, 又因为差点失手烧了厨房被江一正给凶巴巴地赶了出来。 宁不为站在窗户前严肃地重申:“我真的只是不小心!” —— “……若不是你三位师兄用的药, 你俩也不可能这么快醒过来。”郝诤道:“但毕竟神魂受损, 就算现在恢复了记忆, 但平日里还是会偶尔比较迟钝反常一些, 比如不小心一起喝掉你们儿子的米糊。” 尚暖薇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 但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嘲笑。 “调理一年半载应该就不会有事了。”郝诤笑眯眯道。 褚峻点了点头, 盯着他的下巴道:“你的胡子呢?” 宁不为敢向天道发誓,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见了郝诤额头蹦起的青筋。 “可别提了,师兄之前在沉月山和王滨交手,被他使诈把胡子给燎了一半,没办法只好全给剃掉了。”尚暖薇笑嘻嘻道:“怎么样,是不是看上去年轻了一千岁?” 宁不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气得郝诤差点将他们给轰出去。 “算了,不和你们一般见识。”郝诤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虽然说新禁制已成,八卦阵也已经被完全修复,通天血阵也消失了,但当时沉月山大战,各大宗门世家的精英弟子都损失了大半……” 宁不为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茶杯,待郝诤停顿时突然开口问道:“八卦阵……是如何修复的?” 郝诤愣了一下,“你不记得了?” “只隐约记得些片段。”宁不为皱了皱眉,但是不管怎么努力地想,都想不起当时具体的情形。 郝诤看向褚峻,褚峻轻轻点了一下头,“当时的事情我也有些记不清了。” “当时的损伤最厉害,也正常。”郝诤道:“正好,沈溪等人也在万玄院,借这个机会便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同众人解释清楚。” “他们来万玄院作甚?”宁不为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眉梢微动,“贼心不死还想打玲珑骨的主意?” 尚暖薇接话:“这倒不是,沈溪如今是崇正盟新任盟主,今日特意带人来看望你——” “咳咳咳!”宁不为被茶水实打实呛住。 “——的道侣景和太尊。”尚暖薇道:“不管怎么样,也是无时宗的师叔祖。” “何况褚峻的三位师兄也在此……卫涟在沉月山大战中不幸陨落,那对双胞胎顶了上去,王滨死后王家做鸟兽散,沈家和青丹宗……”郝诤同褚峻低声分析着如今的十七州的局势。 宁不为不耐烦听这些,困顿地打了个哈欠,就听旁边的尚暖薇道:“朱雀刀消融在了通天血阵中,你如今可有心仪的本命法宝?我这儿有块万年玄铁正愁着没处放。” 宁不为眯起了眼睛,“尚副院长可是缺什么材料?” 尚暖薇压低了声音道:“那位黄先生你能不能借我几年,狻兽可是上古神兽,难得一见的教学样本。” 宁不为痛快点头,“成交。” 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卖了的大黄抱着宁修打了个喷嚏,使劲揉了揉鼻子,“哎哟祖宗,你别哭了,你爹他们应该是去中门殿了,我带你去找他们。” 一刻钟后。 中门大殿,人头攒动。 郝诤说沈溪带了几个人来还是保守了,单这么一眼望去,这阵势瞧着并不比之前在沉月山上的小。 宁不为堂而皇之地进了中门殿,顶着无数双神色各异的眼睛,挑了个离褚峻最近的座位坐了下来,顿时对他不满的目光又多了许多。 毕竟大殿内绝大多数人都是站着的,能落座的不过寥寥二十余人,而宁不为坐的位置乃是上位中的上位,但众人也只能心下不忿,面上却不敢多说。 对面的褚屹开心地对他挥了挥手,“小可爱。” 宁不为抽了抽嘴角,盯着那白毛咬牙问褚峻:“我能揍他么?” 褚峻不慌不忙道:“他大乘大圆满。” “哦。”宁不为顿时收敛起挑衅的神情,语气真诚道:“我突然觉得大师兄还挺平易近人的。” “此次邀众位前来,主要是为了半个月前的沉月山一战。”郝诤道:“沉月山一战,十七州众修士齐心协力抵抗通天血阵,最后宁不为宁道友与景和太尊褚峻二人不惜性命,以各自本命刀剑将恶人裴和光困于通天血阵,又按之前褚临渊褚盟主陨落前留下的指示,同——行远公子等人一道,将八卦大阵修复,拯救苍生于危难之间……” 宁不为愣了一下,同褚峻传音疑惑道:“宁行远?” 他完全想不起当时里面还有宁行远的事情,但并不妨碍他眼睛中亮起的光,“什么意思?我哥他还活着?他现在在什么地方?我怎么没见到他?” 褚峻心中一紧,握住了他的手,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忍,“乘风。” 宁不为愣了愣,旋即像是猜到了什么,扯了扯嘴角,脸上有一瞬间的落寞,“魂魄受损,我、控制不太好情绪,没事。” “……事情还要从五百多年前说起。”郝诤叹了口气,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 大约六百年前,当时还是十七州宗门世家录排名首位的宁氏一族,家主嫡子的夫人生下了一对双胞胎。 双胞胎里的弟弟是罗天灵体,万年难遇的修炼天才,然而哥哥却没有灵根,只是个普通的凡人,当时宁氏一族内各房各支内斗严重,又有大能推算双子亡宁的说法,为了抢夺主家的继承权不落人口舌,便命人将哥哥送去了凡间界,剩下的那个自然成了宁氏的嫡长公子,也就是后来的宁行远。 宁行远十六岁便自创回春大阵,位列天机榜榜首,后又同褚临渊等好友前往凡间界游历,不成想却被当年送去凡间界的双胞胎哥哥裴和光所救。 此时宁行远等人偶然发现了从梨城到凡间界的入口有所松动,便开始细查此事—— “当时他回十七州后曾来万玄院告知我此事。”郝诤叹了口气,“可我等派人前去探查,并无发现,后来便不了了之,可如今看来,是我们这些老家伙刚愎自用……” 三年后,宁行远将裴和光带回了宁府,二人平日里都是以宁行远的身份出现在人前,但裴和光身为凡人日渐衰老,便逐渐开始不满,甚至在宁行远的回春阵中动了手脚。 “大约五百一十八年前,巽府辰城的旁支出生了孩子,本该早夭,却被景和太尊所救,裴和光便想借此子之身修炼,指派宁帆诬陷宁故与李笑寒夫妇,最终辰城宁氏旁支被灭城,唯一活下来的孩子被宁帆带走……” 而后宁行远发现了宁帆所做所为,便将宁乘风带回了宁府抚养,裴和光贼心不死,往当时年仅五岁的宁乘风身上种下了心魔,耐心等待机会。 “直到,五百年前,宁行远等人终于找到了修补八卦阵的原因。”郝诤看向旁边的沈溪,叹了口气道:“沈盟主,剩下的便由你来说吧。” 沈溪起身,虚虚对众人行了一礼,肃容道:“我所说是我师尊褚临渊陨落前交代,他希望能将整件事给修真界,” 她看向宁不为,“也给他们在世的亲人有个交代。” 五百年前他们终于找到了八卦阵为何会破损的根本原因,几万年之前修士们强行打破凡间界和修真界禁制导致灵力缓慢泄露,而三万年前,狄怀以玲珑骨祭阵而成通天血阵更是加快了灵力的泄露。 “……八卦阵本身就会因为压制血阵和二界入口的存在逐渐破损,他们五人起初是想修补八卦阵,然而发现有血阵在,无论修补得再好,始终会有阵毁之日。”沈溪道。 宁行远与桑云合力推测出了八卦阵毁的具体时间,同时宁行远又推算出了自己和整个巽府死劫将至,五人便做出了个大胆的决定——宁行远应死劫瞒过天道,实则强行将魂魄完整保留于尸体等待八卦阵毁,而其他四人则各自有对应的职责,只待浩劫到来,逆天改命,拼死一搏,毁了通天血阵,在凡间界和修真界之间重修新的禁制,让八卦大阵重新运行…… “当时他们所推测天机乃是十七州无人生还的浩劫。”沈溪道:“行远公子原本可以不顾巽府自行渡死劫生还却为整个十七州而孤身埋于地底五百年,桑云祖师因为窥探天机而灵根尽断,原本修为奇高却再也无法修炼,明桑禅师五百年来绝大多数时间都困守于暗域不见天日,晏锦舟前辈耗尽毕生心血于浮空境构筑起禁制之阵以真身镇之,师尊褚临渊奔走十七州筑灵力之道……五人最后以身殉道——” “自此,修真界与凡间界禁制重构,灵力缓慢渗透,三千年后,禁制会自行消解,届时二界灵力再无隔绝,八卦阵万年后自行停止,十七州可再无如此动荡。” 语毕,众人哗然。 沈溪并不管这些人如何反应,语气坚定道:“我无时宗众弟子将奉先师遗命,看守禁制三千年,看守八卦阵一万年,凡敢破坏者,杀无赦。” 此言一出,大殿寂寂。 毕竟沈溪身后坐着无时宗四位师叔祖级别的大能,虽然嘴上说着名字已经划出了宗门录,但无时宗是出了名的护短,谁也不敢站出来跟沈溪公然叫板。 “至于玲珑骨——”沈溪字字掷地有声:“不过是行远公子等人抛出来掩人耳目的幌子,完整的玲珑骨早就在三万年前被狄怀用来做了通天血阵。” 终于有人忍不住问道:“可宁魔、宁道友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呵,拙之真人飞升之前曾研制出一枚孕子丹,飞升前将这枚孕子丹交给了他最疼爱的小徒弟。”坐在椅子上的褚屹懒洋洋道:“为了抢这枚孕子丹,我们师兄弟四人还血战了一场,可惜还是褚峻更胜一招。” “没错,师弟后来心仪宁家这小子,便用了手段强迫他服下孕子丹。”褚屿振振有词道:“可惜后来宁不为因为救我们三人与褚峻闹掰,被褚临渊诓去偷那假的破骨头,消失了一年,其实是养胎去了。” 宁不为脑门上的青筋都快爆炸,咬牙切齿地转头看向褚峻,结果被褚峻抱以温柔又歉然的笑容。 肉麻地宁不为牙齿泛酸,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然而围观的众人却恍然大悟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们,脸上写满了内心的想法: 啊,没想到景和太尊这么禽兽。 啊,万万没想到大魔头失踪一年原来是去生孩子了。 啊,看大魔头这咬牙切齿不甘心的模样,果然是被逼的吧。 啊,不可置信…… 褚岖暴脾气地一拍桌子,“你们这群猪脑子,用脚想想都知道,怎么可能真他娘这么巧,一块没了生机的破骨头能自己变成人,你们他娘的谁不是娘生娘养的!?” 郝诤站出来道:“我知道大家对宁修是不是玲珑骨所化有疑,今日我便当着众人的面亲自验证。” 说完,大黄便抱着宁修从后殿走了出来。 虽然事先通过气,但宁不为还是臭着张脸很不爽。 宁修倒是不怕生,白白胖胖的小娃娃好奇地打量着在座的众人,看见宁不为和褚峻的时候便开心地笑了起来,“爹爹~娘亲~” 郝诤抓起他的一只小手按在了身后的水晶圆球上,里面顿时出现一道金灿灿的灵光,他道:“这孩子不过是遗传了宁不为的天灵之体,又因为景和太尊修为高深,所以综合之下天生金丹罢了,充其量也就是个修炼天才,除此之外灵力中毫无生机。” 他躲开,让众人亲眼去看。 宁修掌心的九叶莲散发着无形的光,将他身上所有的生机都牢牢包裹进了丹田之中。 片刻后,宁修如愿以偿坐在了他爹腿上,兴致勃勃地啃起了自己的手指头。 确认这就是个平平无奇小天才现在还只会啃手的众人:“…………” 不愧是行远公子他们,扔出来的幌子都能这么让人信服。 众人散去,及至半夜。 沈溪和褚峻郝诤几人在结界中会面。 宁不为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听着褚屹给他讲褚峻小时候上山捉兔子结果把腿给摔断的趣事,才勉强原谅了他们给他胡编乱造怀孕生子的破故事。 “……虽说我等可护宁修一时,但总会有人贼心不死觊觎于他,人心险恶不可不防。”郝诤对沈溪道:“多谢沈宗主帮忙遮掩。” “郝院长无须多礼,这本也是先师遗愿。”沈溪转头看向宁不为,开口道:“宁道友,为了少生事端,还请原谅在下将你在其中所起的作用隐去未提。” 宁不为抬眼看向她。 “当时行远公子与桑云祖师推测,您是破八卦阵毁之局的唯一一线生机,所以行远公子将朱雀刀交给了你。”沈溪道:“行远公子虽留魂魄在尸体,然而当初为救巽府灵力早已耗尽,真正的回春大阵其实分成两部分藏在了朱雀刀与刀鞘之中,只有将它们同时融于通天血阵才能真正发挥作用,通过阵法抽干血阵中的灵力用于回春,是以只能分散灵力,而无法救人性命,使人起死回生。” 宁不为眉梢微动,“所以?” “所以,倘若没有太尊与赤渊剑同你一起相抗,恐怕你也……行远公子曾托家师给你带话,然而当时他并未来得及与你说。”沈溪道。 宁不为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问道:“他说了什么?” “行远公子说,他实在无能,除了宁乘风这一线生机,再也寻不出任何解法。” “他无愧苍生,但愧于宁乘风,使之踽踽独行五百年,只做了自己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若有来生,愿以血肉性命相偿。” 他以天地为棋盘,不惜赌上自己与无数人的性命,与天道相抗,争一个苍生无恙,强行将宁不为拉进了棋局,作为最后的杀招。 无情道之上,为苍生。 宁不为笑了笑,转头看向褚峻。 褚峻严肃道:“你都不舍得用元白打架。” “所以我修不成无情道。”宁不为幽幽叹了口气,“好想揍他一顿。” “没事,你都把他坟给掘了。” “啊。” “那就勉强算两清吧。” 第175章 辰城(一) 西北最后一场大雪落下的时候, 宁不为和褚峻带着几个孩子回到了巽府商州辰城。 虽然宁不为在这里出生度过了五年,但对这里的记忆除了宁故和李笑寒,都是十分模糊的。 但现在看来,这座并不算大的城池保存的还算完好, 黑瓦白墙青石路, 很有人间江南的意境,又因为回春大阵的缘故, 原本枯败的大地早已恢复了生机, 西北那边还在落雪, 这边已经春暖花开。 湛蓝的天空下, 煦风和畅,绿草茵茵, 崔元白手里拽着风筝往前狂奔,小黑在天上跟风筝比谁飞得更高, 宁修迈着小短腿哒哒跟在后面,眼看就要跌倒, 被旁边跑过的大黄狗叼起来扔到了背上。 多亏了尚暖薇的刺激, 大黄一怒之下终于重新变回了狗,坚决拒绝了宁不为用自己交换玄铁的要求。 江一正带着仰灵竹在用柳枝编花环,冯子章从飞剑上跳下来,兴奋道:“爹!太尊!前面应该就是辰城了!” 宁不为伸了个懒腰,扭头对褚峻道:“我就说吧, 这儿离辰城很近,不用再坐飞舟了。” 褚峻给他摘掉头发上沾的柳叶,“可还记得你们家在何处?” “我家我当然记得。”宁不为信誓旦旦道:“好歹我在这里生活了五年。” 一刻钟后, 宁不为站在城内的路口前, 盯着周围几乎一模一样的宅子发愣。 “爹爹, 我们家在哪儿?在哪儿?”崔元白迫不及待地问他。 宁修拍了拍大黄的脑壳,也跟着急,“家家,哪腻,在哪腻?” 大黄甩了甩毛茸茸的大耳朵,“我哪儿知道,你问你爹啊。” 于是宁修很听话的扭着小身子看向宁不为,“爹爹~在哪泥?” 宁不为默默转头看向了褚峻。 褚峻幽幽道:“虽然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但应该是这边。” 说完,负手往右边的路口走了过去。 “…………”宁不为就知道。 宁府的宅子在辰城算是最奢华的一座院子,虽然跟宁城的主家完全没法比,勉强也只有澹怀院的大小,但却格外让人安心。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里才算属于宁不为自己的真正的宅子。 他站在大门前,眉心的九叶莲微微发亮,门上浮现出淡淡的青色禁制,而后大门缓缓向两侧打开,迎接他们多年未归的主人。 一群不省心的崽子不等宁不为开口就蹿了进去。 “如果你不想在这里,梨城的宅子还空着,无时宗一见峰也在——”褚峻握住了他的手,“或者任何你想去的地方都可以。” 宁不为的目光落在被法阵保护得十分完整的门槛上,“就这里吧,其他地方人多眼杂,这里荒芜人烟倒也清净。” 清净是清净了,不过对几个闲不住的小孩来说,就变得有点难熬了。 “啊——子章,我好想回万玄院上课。”江一正头朝下挂在石榴树上,眼睛里倒映着天空大朵大朵的白云,“没有卖小吃的,也没有好玩的,只有咱爹布置的作业。” 冯子章盘腿坐在草地上试图把不太老实的寻宝菇给种进土里,脸上被小蘑菇扇了好几个红印子,闻言道:“万玄院还有一个月才开学,掌教布置的作业我都还没来得及做……哎,大宝,回来,这里是咱家土壤最肥沃的地方!” 小蘑菇气得冒烟,使劲踹了他的虎口一下,一溜烟消失在了院子里。 “昨天小黑好像刚在这里埋过屎。”江一正幽幽道。 徒手吭哧吭哧挖好坑的冯子章:“啥!?你为啥不早说!” “我也是刚想起来。”江一正翻身做到了树枝上,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冯子章看着自己满手黑泥欲哭无泪。 房间里,大黄正带着宁修小黑几个玩游戏,仰灵竹和崔元白一直赢,本来就半懂不懂的宁修和小黑两个很快就坐不住了,企图重新制定规则,结果被崔元白抗议,很快就小的哭大的闹。 宁不为和褚峻坐在榻上下棋。 “隔音结界真是个好东西。”宁不为将手中的黑子放下,一朵小蘑菇不小心蹦到了他的靴子上。 宁不为心血来潮,“今晚上咱们吃蘑菇炖鸡?” 踩在他靴子上的小蘑菇打了个哆嗦,赶忙往屋里蹦,冯子章袖子上挽灰头土脸地追在后面喊:“大宝回来!” 宁不为又落下一子,不满道:“起得什么破名字。” 小山大黄小黑大宝,早几百年前都不会起这么俗气的名字了,偏偏一个个还满意地不得了。 褚峻手中的白子刚落下,眼前便出现了一封燃着的信。 宁不为把信揪过来拆开,飞速扫了两眼递给了褚峻,“郝诤问你房晚臣该如何安排。” 当时通天血阵落下时,裴和光本想在血阵中用房晚臣挡劫,却不想是谢酒变做了房晚臣的模样,最后房晚臣是在沉月山山底的藤蔓堆中被人发现的,之后昏迷了许久,这两日才在万玄院中醒了过来。 褚峻拿过信仔细地看了一遍,而后折好放进了袖子中。 “新的禁制一并将梨城通往人间界的入口封住了,第一次开启需要半年以后。”褚峻道:“房晚臣毕竟是凡间界的人,久留修真界也不妥,郝诤的意思是想暂时让他来我们这里。” 宁不为手中的棋子一顿,“来我们这里?” “他毕竟是裴和光的弟弟转世。”褚峻落子,“各大宗门世家因为通天血阵死了不少人,就算他在其中无辜,也难免会有人看他不顺眼。” “你不也看他不顺眼么?”宁不为似笑非笑道:“当初在群怨幻境你可没少吃飞醋。” “既然你提起来了,”褚峻将白子扔进了棋篓里,一副准备说教的模样。 “打住。”宁不为伸手往他面前一挡,“你少跟我算账,你又算不过我,你自己算算你之前瞒了我多少事。” 褚峻顿时沉默了下来。 宁不为叹了口气,一根手指轻轻敲着他的手背,“也就是我脾气好惯着你,但凡换个有点骨气的修士,早就不跟你过了。” “……你待如何?”褚峻不动声色地看着宁不为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在他的手背上摩挲,微微有些发痒。 宁不为试图露出个温柔和善的微笑,但那张俊脸怎么看怎么都不怀好意。 微凉的指尖落在了褚峻手腕凸起的小骨头上点了点。 “大师兄说,分房睡对道侣之间培养感情不太好。” 虽然他们时不时就会神交双修,但神交双修和道侣之间真正的双修到底不太一样。 宁不为这段时间养伤画册都偷偷看了一沓,但在万玄院人多眼杂而且事情繁多,迟迟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适当勾引一下自己没什么情趣的道侣。 褚峻淡淡道:“褚屹说的话都信不得。” 宁不为眯起了眼睛。 “不过这句话说得很对。”褚峻见他神情变化,及时改口。 宁不为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夜半时分,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了房间,昏黄的烛火轻轻摇曳,偶尔一声细微的噼啪声,燃着的熏香缓缓升腾散开,静谧安宁的氛围刚刚好。 宁不为穿着薄薄一层亵衣,他抬起胳膊,衣襟散落,劲瘦的腰身在昏暗的烛火下染上了一层朦胧的光影。 褚峻靠在床头披着件外裳,眸光沉静地看向他,白皙纤长的脖颈隐没在领口处,只露出了一半的吻痕十分地……引人遐想。 宁不为深吸一口气,抱着胳膊坐在床上,苦大仇深地盯着横插在他们之间的宁修。 宁修站在床上使劲蹦跶了一下,继续开心地跟他们讲述今天自己怎么赢的游戏,“……小山和小黑~最厉害啦~打败了大黄和欢欢哥哥~用的无敌大刀!” 宁不为没好气地掐住了他的小腮帮子,恶狠狠道:“你今晚不是和大黄一起睡么?你怎么打开的结界?” “姐姐?”宁修歪了歪脑袋,叉着小腰对宁不为道:“小山没有~打姐姐~” 褚峻伸手戳了戳他的后腰,“小山,不困吗?” “不困!小山一点儿都不困!”宁修兴致勃勃扑进了褚峻怀里,软乎乎道:“娘亲~陪我玩~” 宁不为两根手指捏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放到了地上,没好气道:“不行,你娘亲今晚上没空。” 宁修站在地上,张着小嘴巴满脸疑惑:“为什么呀~” “当然是因为——”宁不为使劲磨了磨牙,“我说没空就是没空,你哪儿来的这么多为什么。” 宁修失落地垂下了小脑袋,认真想了想,乖巧道:“那爹爹陪小山玩儿~” “你爹也没空。”褚峻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乖,去找大黄一起睡。” 宁修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们,软糯糯地拒绝,“不要~我要跟爹爹和娘亲睡~” 宁不为眯起眼睛威胁道:“宁小修,你已经是个两岁的大孩子了,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都自己一个人睡了,你现在还有大黄陪着,知足吧。” 宁修吸了吸鼻子,转头看向褚峻,“娘亲两岁的时候~也寄几睡吗?” 褚峻严肃地点了点头,“我一岁的时候就自己睡了。” 宁修拽着自己的小枕头呆住了一会儿,“那~为什么爹爹和娘亲~这么——好几好几岁了,还要一起睡?” 宁不为和褚峻噎住。 宁修抬手揉了揉眼睛,失落道:“爹爹喜欢和娘亲睡觉觉~娘亲喜欢和爹爹睡觉觉~爹爹和娘亲都不喜欢和窝睡觉觉~” 宁不为抬手道:“不是你这个理解法。” 褚峻道:“现在你还太小,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可爹爹~说我已经是两岁的大孩纸了~”宁修难过地叹了口气。 “反正今晚不可以。”宁不为寸步不让。 宁修呆了呆,使劲想了想也想不明白,只好抱着的自己的小枕头转过身背对着他们蹲了下来,使劲揉了揉自己的小脸,自言自语地哄自己:“窝一个人也可以睡哒~乖~窝不难过~窝走啦~” 然后在宁不为和褚峻疑惑的目光下,抱着自己的小枕头站了起来,失魂落魄地走向了门口,孤零零的小背影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宁不为啧了一声。 褚峻无奈地笑了笑。 宁修十分难过地抱着小枕头准备推门,结果发现自己和小枕头都漂了起来,他扑腾了一下,转眼就落进了宁不为的怀里。 “爹爹~”宁修瘪了瘪小嘴,软软地喊了他一声,红红的眼睛下面还挂着小泪珠。 “就这一次。”宁不为严肃道:“明天晚上开始你就只能自己睡。” 宁修顿时眼睛一亮,连人带小枕头扑进宁不为的怀里使劲蹭了蹭,又蹦到了褚峻怀里,被褚峻挠了挠小肚子。 宁修抱着小枕头开心地在床上滚了一圈,躺在了褚峻和宁不为中间,还要他们把手搭在自己的小肚肚上,才心满意足地哼唧了一声。 “爹爹~窝今天赢了黄黄和欢欢哥哥~” “嗯,你已经说过一遍了。” “娘亲~窝今天用无敌大刀~赢了黄黄和欢欢哥哥~” “嗯,很厉害。” “窝今天灰常开心~刚刚和爹爹吵架~不开心~” “呵。” “但窝还是最喜欢爹爹啦!” “啧,那就勉强原谅你。” “窝也最喜欢娘亲啦!” “嗯。” “爹爹~今天开心吗?” “……谢谢你祖宗,我今天开、心、死、了。” “那窝也开心死啦!” “窝困啦,爹爹~娘亲~我们一起睡觉觉叭~” “……唉,睡吧。” “爹爹~窝真的最喜欢你啦~” “知道知道,我也最喜欢你,快睡吧。” “哒~” 第176章 辰城(二) “子章, 你怎么了?看起来忧心忡忡的。”江一正拖拖拉拉抄完一页心法,咬着毛笔问坐在对面的人。 “大哥昨天晚上收到了封信,一晚上没睡,大宝也跟着闹腾。”崔元白打了个哈欠, “我变回刀才睡着的。” 仰灵竹也跟着一起放下了毛笔, 旁边在纸上乱画的宁修顶着一鼻子墨水歪了歪脑袋,看向冯子章, “大哥哥~” 冯子章叹了口气, 从袖子里拿出信来摊开, “是云中门的信, 他们想请我回十三峰。” “可当初是他们没经过你同意就把你从云中门的宗门录中抹去了名字。”江一正愤愤道:“他们怎么还好意思来找你!” “大哥立道之后修为飞速提升,如今已经是元婴大圆满的修为, 对云中门来说,已经可以做长老立山门了。”仰灵竹道。 毕竟这几百年云中门连崇正盟一百二十宗门都没进去过, 出过的资质好的弟子除了一个闻在野进了万玄院却早早夭折之外,便是冯子章的师父闻鹤深了, 之前闻鹤深一手掌控云中门, 后来犯错被驱逐到凡间界,十三峰的内门弟子全部陨落,对云中门而言可谓是元气大伤。 当时除名冯子章便是看他和魔头亲近想要撇清关系,沉月山大战后,现在整个十七州的势力重新洗牌。 宁不为和褚峻现在声名大噪, 后面更有三位大乘修士撑腰,更不用提无时宗和万玄院都与他们往来甚密…… 云中门自然也起了心思。 若是没有冯子章他们断然不敢跟宁不为和褚峻攀关系,但冯子章现在不仅是元婴大圆满修士, 在万玄院得了郝诤青眼, 更是宁不为亲口承认过的儿子, 这时候不赶紧攀扯更待何时? “……真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呐。”崔元白像模像样地说完,看向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房晚臣,“房先生,我说得对不对?” 房晚臣笑道:“这你倒是能记得清。” 他昨日才被人送到这里,刚到时见这是座荒城时难免心里发憷,但是看到宁不为和褚峻这两个旧相识和这群可爱的孩子之后,反倒放下了心来,闲来无事便来教宁修和崔元白读书识字,顺便受宁不为之托,看管一下冯子章和江一正,让他们赶紧把万玄院布置的课业做完。 结果刚开始没多久,便出了这么件事情。 冯子章显然有些拿不定主意,他看向房晚臣,问道:“房先生,你觉得我该不该回信?” 房晚臣道:“此事归根结底还是冲着乘风兄,你不妨去问问你父亲他们的意见。” 冯子章恍然大悟,抓起信就跑了出去。 “好了,大家继续做课业。”房晚臣又重新燃了一炉香。 宁修攥着毛笔在纸上画圈,蹭到仰灵竹身边,学着之前江一正说悄悄话的样子,小声问:“三姐姐~窝听不懂呀~” 仰灵竹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没事,听不懂才好。” “为森么?”宁修把娘亲偷偷塞给自己的糖咽了下去。 “因为听懂的话你就长大了。”仰灵竹笑了笑,“长大了就会有很多烦恼,会不开心。” “烦恼是啥?”宁修又问。 “可能就是你以后都没糖吃了。”仰灵竹打了个比方。 正在悄悄往嘴里塞糖的宁修小身子一颤,手上的墨水蹭了一下巴。 长大和烦恼一点儿都不好。 不能吃糖糖,想想就好可怕。 “宁修,上课不可以说小话,也不可以偷偷吃糖。”房晚臣蹲在他面前伸出了手。 宁修闭紧了小嘴巴,一脸无辜。 “听话,吐出来。”房晚臣叹了口气,“这是你今天吃的第五块糖了,我觉得我有必要去跟你爹谈谈了。” 宁修打了个小嗝,乖乖地把糖吐在了房晚臣的手心里,奶声奶气道:“房房~不找爹爹谈谈~好不好?” 房晚臣拿帕子擦干净手,“吃多了糖牙齿会坏掉。” 宁修眨了眨眼睛,“娘亲说,窝似金丹修士,不会哒~” 房晚臣:“…………” 可恶的修仙世界。 “这个给你。”宁修把一颗新的糖塞进了房晚臣的嘴里,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脸,乖巧又认真道:“房房~吃掉了糖糖~就不找爹爹谈谈~” 房晚臣:“……好吧。” 你可爱,你有理。 —— 宁不为正在口苦婆心地劝大黄去万玄院。 “那块万年玄铁真的特别好看。”宁不为蹲在大黄狗面前揪它毛茸茸的大耳朵,“我已经失去朱雀了,你难道忍心看我再和它失之交臂吗?” 大黄张开血盆大口就想咬他的手,被宁不为灵活地躲开,咔哒咬了个空,“爷才不去!尚暖薇那个女人太凶了!上次竟然把爷尾巴上的毛薅秃了!你这个无情无义的混蛋!竟然想把爷往火坑里推,打死爷都不去!” 宁不为继续祸祸它的大耳朵,“你可是上古神兽,她一个小小的小乘期修士,你竟然还怕她,多给你们神兽丢面子。” “嘁,你还好意思说爷!”大黄哼唧道:“你不照样怕褚峻这个小乘期的修士,他让你往东你就不敢往西,让你打狗你就不敢追鸡!” “我什么时候打你了!”宁不为不服气道:“再说我什么时候怕过他!明明是他怕我!我从来都不听他的话!” “乘风,过来一下。”褚峻的声音隔着窗户从房间里传来。 “哎,来啦!”宁不为将手里的狗耳朵一扔,转眼就消失在了大黄跟前。 被自己的大耳朵甩了两巴掌的大黄:“…………” 宁不为进屋就看见冯子章一脸忐忑地望着自己,手里还攥着张纸。 褚峻在慢悠悠地喝茶。 “哟,万玄院的年底大考成绩出来了?没合格?”宁不为拽过他手里的纸,幸灾乐祸道:“你爹我当年可是年年榜首——嗯?” 宁不为三两眼看清纸上的内容,脸上的笑容就顿时收敛了起来。 “另一页呢?”宁不为问。 “啊?”冯子章愣了一下,磕磕巴巴道:“没、没有另一张,就、就只有这一页啊。” 冯子章说完,求救的目光看向了褚峻。 褚峻摇了摇头,“让你爹看看。” 冯子章垂头丧气地将藏在纳戒里的另一页信纸递给了宁不为,不太放心道:“爹,你看了别生气,也别难过。” 宁不为展开另一张信纸看了起来。 果不其然,提到了五百年前闻在野为救他而死,整个云中门自此后继无人,其弟闻鹤深因他而流放凡间界,唯一的希望也被他强行带出了云中门…… 这当然不是写给宁不为看的,自然措辞也委婉美化了许多,不过意思就是这么意思,摆明了拿捏住了冯子章心软,即便是为了不让宁不为在背后遭人议论戳脊梁骨,他冯子章也得回云中门。 不过他们写这封信的时候,万万没想到冯子章会这么实诚,把信直接交给了宁不为和褚峻。 宁不为直接被信里的厚颜无耻给气笑了。 冯子章讷讷道:“我、我收到信之后,一时竟觉得自己应该回去,免得他们用这个把柄拿捏爹,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宁不为将信往桌子上一放,撩起眼皮看向他。 “不过我感觉很生气,很不舒服。”冯子章咬牙道:“我虽然修的是至善道,可又不是烂善道,他们就是觉得有利可图来威胁我,可我又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 毕竟他爹现在的名声好不容易变好了些,一家人终于过上了安稳的日子,他不想云中门的人借此生事,他不回去就被人拿捏住了把柄,许多莫须有的攻讦就会又落到宁不为身上。 想想就觉得憋屈。 “子章,我阻止血阵是为了救宁修。”宁不为扯了扯嘴角,“当年闻在野救我也仅仅是因为我们是朋友,明白吗?” 冯子章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之前他们可以喊我魔头败类,现在因为一时之利喊我道友道君,明天同样可以因为利益说我本性难移,魔头就是魔头……”宁不为轻笑了一声:“但就算他们说出花来,那些称呼和名声对我来说就是个屁,到时候谁惹我不痛快了,我照杀不误。” 冯子章这才恍然大悟,“啊,爹,我明白了。” 褚峻便问:“你明白什么了?” “我要去揍他们一顿。”冯子章提起剑来,对宁不为和褚峻行了一礼,语气坚定道:“揍到他们不敢再来骚扰咱们,见到就跑,爹,太尊,我去了!” 说完便迫不及待踩到了剑上蹿了出去。 宁不为愣在了原地,转头看向褚峻,“我刚才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褚峻失笑,“子章大了,便随他去吧。” 宁不为眉梢微动,刚要说话,面前就突然出现了另一封信,符纸燃烧的灰烬悠悠落在了茶杯里。 “……今天到底什么日子,这么多信要我看。”宁不为两根手指将信封捏了过来拆开,神色一时间变得有些复杂。 “怎么了?”褚峻见他脸色不对。 “谢酒还活着。” 第177章 辰城(三) “……是几个月钱被离府的一处凡人聚居的村子外被人救回去的, 刚开始魂魄受损记忆不全还好,但是后面应该是想起来了,便让村子里的人通知了崇正盟……” 一个年轻的小修士紧张地看着宁不为和褚峻,因为过于紧张还嘴瓢了好几次。 很快有无时宗的长老赶来, 挥挥手让他去到了一边, 小修士才松了口气。 这位长老应该是无时宗里辈分很大的,他对褚峻行礼道:“师侄孟晚见过师叔……和宁道友。” 褚峻示意他不必多礼。 “沈宗主要处理崇正盟的繁多事宜, 很多宗门世家对这件事情都意见纷纭, 崔家那边又联合了几个宗门步步紧逼想让我们把谢酒交出去……”孟晚干笑道:“您二位也知道, 现在整个十七州百废待兴, 若是贸然将谢酒处置恐怕会引起崔家等世家不满,若是留在无时宗也不合适, 我等听闻宁道友与他曾是至交好友,我们便斗胆将二位请来……” 最要紧的是, 谁知道他会不会杀心未消继续为祸十七州,又或者被崔家带走埋下隐患, 一番发自肺腑的陈词, 其实就是不想处理谢酒这个烫手山芋。 推来推去,自然推到了宁不为和褚峻这里。 既堵住了崇正盟各大宗门世家的嘴,又看在褚峻的面上送了宁不为一个大人情,不得不说,沈溪这件事情处理得很漂亮。 宁不为再次感慨, “你看看人家褚临渊收的徒弟。” 想想家里那几个课业都得有人看着才能做的崽子他就糟心。 褚峻捏了捏他的掌心,对孟晚道:“先带我们去看看。” “好,师叔, 宁道友, 这边请。”孟晚赶忙带路。 “不必紧张。”褚峻一边走一边传音给他。 宁不为用小拇指勾住了他的食指, 掩在两人的宽袖之下,哼笑一声:“我没紧张。” 虽然他话说得轻松,但在看到谢酒的一瞬间,心里还是微微发沉。 之前他大概是用了某种化形术稍微改变了面貌,如今化形术消散,宁不为终于从他的眉眼中找出昔日崔辞的模样来。 他脸色苍白得厉害,一双眼睛黯淡无光,形销骨立连衣裳都显得十分单薄,眉宇间是藏不住的倦容。 看到宁不为,他先是惊讶了一瞬,旋即了然,声音沙哑道:“他们竟然把我这个烫手山芋推给了你。” 宁不为拉开椅子坐在了他对面,两个名字在他嘴里转了半晌,最后他还是目光平静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崔辞。” 谢酒扯了扯嘴角,“你自己都改名叫宁不为了,还叫我从前的名字作甚?” “我……我当年不知道你去了宁城找我。”宁不为看着对面谢酒脸上一闪而过的恍惚,顿了顿,“后来崔家说你失踪了,我去巽府找过许多次,但都一无所获。” 谢酒靠在椅子上,神态放松道:“你当然找不到我,我不慎误入了地底的一个结界,在里面困了三百年。” 宁不为皱了皱眉,却听谢酒嗤笑一声:“你倒也不必觉得愧疚,虽说我当年是打着找你的名义去了巽府,实际上是受够了家里人喋喋不休的管教,赌气同他们吵架之后跑出去的……后来我在巽府的荒原上碰见过你几次,不想见你罢了。” 宁不为沉默地看着他,半晌才听见自己的声音。“为什么?” “呵,你觉得是为什么?”谢酒抱着胳膊,脸上一片嘲讽,凉凉道:“我们崔家不管是主家还是旁支都人才济济,偏偏我这么个不思进取的废物占了嫡长,天天逼我做着做那,根本没问过我喜不喜欢,我早就受够了。” 谢酒笑道:“我不想再跟崔家沾上半点儿关系。” 宁不为愕然,“你为何从来不与我们说?” “你是高高在上的宁家小公子,天灵之体,修炼天才,兄长又是大名鼎鼎的行远公子,前途一片大好,闻在野他宗门虽小,可他是整个宗门进万玄院的独苗,宗门举全力培养——”谢酒哂笑道:“和你们说有什么用?你们能理解得了我?当时你们是能说服崔家那群人,还是有能力带我离开崔家?” “我去找你也不过是有个理由,并非真的担忧你的生死,不必自作多情。”谢酒声音平平道。 宁不为生生被他气笑了,“好,就算你说的这些都有道理,那你为何还要心甘情愿地帮裴和光?” 谢酒神色一滞,目光变得幽静深远起来,“我当年误入结界,是他救了我的命,他还收我为徒,带我走遍十七州和凡间界……他将我从泥淖里拽了出来,我为何不能心甘情愿的帮他?就算他让我去死我都愿意。” ………… 宁不为从房间里出来,脸色很不好看。 褚峻正站在门外看院子里种的牡丹花,闻声转身看向他,“谈得不顺利?” 宁不为摇了摇头,方才谢酒的话还在他耳边回响: ‘若是褚峻要你帮忙你帮不帮?若是他一心赴死你陪不陪他一起?’ 宁不为叹了口气,伸手抱住了褚峻。 宁不为鲜少在外面同他这般亲近,更鲜少会在他面前露出这么疲惫和无措的模样。 大多数时候,宁不为总是看起来无坚不摧,像柄不会弯折永远带着煞气的刀。 只是现在这刀看起来有些累。 可怜兮兮的。 褚峻将他抱进了怀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问:“怎么了?” 宁不为抱紧了他的腰,声音有些发闷,热气透过薄薄的布料氤氲到了他的皮肤上,带着细微的灼热和痒意。 “我是不是很差劲。” 父母被人杀害无能为力,家族遭难一无所知,朋友苦闷困于泥潭也全然不见……就连褚峻带走他身上的生机替宁修扛劫,他也是后知后觉。 自私自利,狼心狗肺。 褚峻笑着捏了捏他的后脖颈,指尖的温热透过薄薄的皮肤,传来一阵酥麻,仿佛将他连带着头发丝都慢慢揉搓了一遍。 “自然不是,我的道侣天下第一好。” 话音刚落,褚峻就看见趴在他肩膀上的人从耳朵一直红到了脖根,连锁骨都浮上了一层浅淡的绯色。 褚峻喉结微动,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 结果这刀像是要燃起来,气得抬起头瞪他,“你堂堂太尊,怎么能如此轻浮。” 抬起头来的瞬间,宁不为才发现褚峻的耳朵梢也微微发红,瞬间就眯起了眼睛。 褚峻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宁不为啧了一声,嘀咕道:“老不修。” 褚峻抬手覆在他后脑勺上,将他重新按回了肩膀,抱进了怀里。 宁不为的脸整个捂在他衣服里,瓮声瓮气问:“你干什么?” “抱你。”褚峻摸了摸他的头,想了想又神色认真道:“为老不尊。” 大概是褚峻那句话对宁不为来说威力实在有些太大,又或者是大魔头心情郁闷到心花怒放跨度太大,又又或者,这趟出来没带着宁修这个碍事的小崽子,总之宁不为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哐哐哐数十道结界和阵法落下,宁不为抬脚将房门踹上,一边亲着褚峻的下巴一边伸手去解他的腰带,接连带倒了两把椅子撞开了一方矮几都没能阻止他的恶劣行径。 褚峻倒也极其配合,任由他为所欲为,贴着他耳朵边声音沉哑地喊他乘风,这简直比合欢宗的合欢散还要厉害上几十倍。 但凡是个男人都忍不住。 宁不为扫开桌子上的茶具,霸道又嚣张地将人按在了桌子上。 褚峻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倒映着他的模样,眼尾微微泛红,白皙修长的脖颈上落着他刚才发疯咬出来的红痕,看着勾人摄魂,旖旎夺魄。 宁不为凑上去亲了亲他的鼻尖,哑声道:“你再喊一遍。” 褚峻偏过头来冲他露出个有点戏谑的笑,“嗯?喊什么?” “刚才在门口你喊的什么?”宁不为将随手扯下来的黑色发带蒙在了褚峻的眼睛上,挡住了让他险些失去理智的勾人目光,“乖,再喊一遍。” 褚峻微微一笑,伸手扶住了他的腰轻声道:“夫君?” 宁不为眼睛顿时一亮,整个人愉悦到开始冒泡泡,等他冒完泡泡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褚峻压在了桌子上,那根原本蒙着褚峻眼睛的发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绑在了他的手腕上,被褚峻白皙修长的手指按在了乌黑的桌面。 宁不为有点迷糊的看着褚峻,“等、等等,是不是搞错了——唔。” 褚峻俯身吻住了他,低声笑道:“什么错了?” “啊?”宁不为被色所惑,被难得主动的褚峻吻得晕头转向,“嗯?” 窗外月华如练,散落满天的星子像是被揉碎的明珠,闪闪烁烁,此起彼伏的虫鸣声消散在柔和的晚风里,隐约模糊的喘息声与交谈声触碰到厚厚的结界,又消弥于无形。 “……乘风,放松些。” “姓褚的——” 噼啪作响的烛火落下几滴烛泪,室内顿时融进了夜色。 “你该喊我什么?” “夫、夫君!” “……你慢些!” “好。” 淡青色的床幔悄然落下,又泛起阵阵涟漪。 一夜好眠。 第178章 一见(一) 宁不为缓缓睁开眼睛, 两眼放空呆滞地在阳光下轻轻晃动的床幔流苏愣了半晌,对昨晚的记忆逐渐回笼,脸上的表情逐渐从呆滞化作了震惊。 明明最开始他压着褚峻调戏,哄他喊自己夫君, 还为了满足自己恶劣的心思用发带蒙住了他那双漂亮的眼睛, 想尽办法占便宜为所欲为。 但为什么最后变成了他被褚峻为所欲为,还、还被迫求饶喊些乱七八糟的…… 宁不为抬起手来, 手腕上还印着一圈清晰的红痕, 甚至隐隐有些青紫的痕迹, 可见昨晚他被绑了多久。 昨晚的褚峻虽然也很温柔, 但完全跟平日里表现出来的判若两人,那幽深又极具侵略性的目光让他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太过刺激。 宁不为不理解。 宁不为大受震撼。 他那么温柔贤惠聪明体贴的道侣去哪儿了? “醒了?”一只冷白修长劲痩有力的胳膊没有任何阻挡地将他揽进了怀里。 肌肤相贴的温热触感让宁不为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了昨晚的荒唐事, 大魔头只觉得脑袋要冒烟,他挣扎了一下想起开, 竟然没挣动。 宁不为:“!!?” 他不信邪,又多用了几分力气, 结果那胳膊搂得他更紧了些, 他的后背紧贴着褚峻的胸膛,熟悉的清苦味道霸道又不容抗拒地将他包裹在内,恼人的轻笑声贴着他的耳朵响起: “恼了?” 宁不为轻嗤了一声,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冷不防使劲一挣,不仅对方纹丝不动, 反而他自己被诓了一下,整个人都被褚峻抱进了怀里。 那清瘦漂亮的手腕仿佛在无声地嘲笑他。 一直以来他都是和褚峻在识海中神交,神识大多时候都没个固定的形状, 两团雾气而已, 他还真没仔细研究过褚峻的身材, 只是潜意识里觉得对方比自己稍微瘦弱纤细上那么一些。 然而昨天晚上仔细研究起来,完全不是他以为的那样。 褚峻的肩膀比他宽一些,褚峻的身体比他结实一些,褚峻的力气比他大一些,就连褚峻的……宁不为老脸一红。 真是岂有此理! 姓褚的果然是老谋深算! 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看着仙气出尘,真不要脸起来他竟然有些招架不住,在床上哄得他晕头转向,结果最后自己还很没骨气地求饶,宁不为越想越愤愤,气急败坏地一口咬住了褚峻的手。 褚峻也好脾气地由着他,另一只手很体贴地滑下去给他揉腰,略带歉意道:“昨晚有些……过了,下次我节制些。” 宁不为正懒洋洋的用他的虎口磨牙,闻言震惊地转过头来望着他,“还有下次!?” 褚峻也愣住,神色认真道:“不舒服么?” “不舒服!”宁不为恶声恶气道。 “那我解开道契的封印重新验证一遍。”褚峻淡定道。 道契可以将结契双方的感知和情绪事无巨细地传递给对方……宁不为脸色瞬间涨红,然后就看见了褚峻眼中狡黠的笑意。 大魔头崩溃地骂了句脏话,抬脚便踹,正踹到褚峻的小腹上,踹完就跑下了床。 然后被人握住脚腕拖了回去。 双重的愉悦刺激排山倒海般袭来,宁不为觉得自己堂堂一个魔头可能会死床上,悲愤又绝望地一口咬在了褚峻的肩膀上。 ………… 就在他终于觉得可以歇一歇的时候,睁眼便看见平日里清冷出尘不沾烟火的景和太尊微微一笑,语气肃然道:“我可能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忘了验证。” 宁不为震惊地望着他,突然眼前一黑。 雪青色的发带蒙住了他的眼睛,褚峻带着笑意的声音仿佛带着钩子,沉进了他的心脏里。 “难怪你喜欢。” “乘风,很好看。” * 宁不为最后累得连手指都不想再动一下,懒洋洋地趴在褚峻身上,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 褚峻拢起他的头发,用发带替他绑好,低声问道:“谢酒同你说了什么,让你这么难过?” 宁不为闭着眼睛哼唧了一声,“我没难过。” 褚峻揉了揉他的头。 “好吧,只有那么一点儿。”宁不为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疲惫地阖上,声音沙哑道:“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朋友,他做这些事情有自己的苦衷……” ‘宁乘风,我从来都没把你当过朋友,你要不是宁家的小公子,你哥要不是宁行远,我才不会围着你转!’ ‘……别傻了,我本来就是这种人。’ ‘你自己识人不清,你自己真假不分……’ 宁不为深吸了一口气,就被人托住了下巴,捏了捏脸。 大魔头英俊不凡的脸被捏得变了形,他危险地眯起了眼睛,盯着褚峻幽幽道:“你干嘛?” “世间许多事情都是没有道理的。”褚峻道。 “哈?”宁不为愣了愣,“说人话。” “我就是想捏。”褚峻笑道。 宁不为张嘴就咬。 “也许只是这个答案不管对你还是对他而言,都比真相容易接受。”褚峻任由手指被咬,慢条斯理道:“过分执着,易生魔障。” 宁不为反手就捏了回去,将他的嘴巴捏住,“你还是闭嘴吧,我不想听你上课。” 褚峻乖巧地点了点头,宁不为困顿地打了个哈欠,就听褚峻悠悠道:“不然我们再——” “没有不然,没有我们,也没有再!”宁不为一巴掌糊在了他脸上,拖长了声音嘟囔道:“峻峻,你年轻,你力壮,我认输。” 褚峻额头的青筋抽了一下,温声诱哄,“乘风,换个名字。” 宁不为迷迷糊糊道:“景和太尊。” “再换一个。” “姓褚的。” “嗯?” “……褚掌教?” 一声熟悉的轻笑,宁不为陡然一个激灵,然而到底晚了半步。 景和太尊身体力行地给大魔头好好上了一课,让他彻底知道了什么叫“掌教”。 翌日。 宁不为生龙活虎地踩在了天涛尺上,端详着旁边的褚峻,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褚峻,你最开始真的是修杀戮道不是修的合欢道?” “…………”褚峻淡定地睁开眼睛,面不改色道:“你我神交已久,双修功法也炼了许多,刚开始多少都会受到影响,一时克制不住实属正常。” 宁不为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不可置信道:“你竟比我高两寸?力气还比我大这么多?” 不是大魔头自满,他这个身高,他这个力气,鲜少能碰上对手。 褚峻语气中颇有些无奈,见宁不为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解释道:“少时修习杀戮道之前,确有过一段时间修习他道。” 宁不为顿时来了兴趣,“修习的何道?” 褚峻不疾不徐道:“炼体之术。” 宁不为看着他颀长悦目的身姿,震惊道:“怎么可能。” 寻常炼体的修士无不膀大腰圆身形健硕,绝不可能如褚峻一般身高腿长肩宽腰细这般赏心悦目,难不成他用了什么障眼法骗了自己? 宁不为往后踉跄了一步。 “只修习了三个月便放弃了。”褚峻笑着将人拉回了身边。 “为何又放弃了?”宁不为觉得褚峻应当不是那么轻言放弃的人。 如今身形飘逸出尘若仙的景和太尊沉默半晌: “太丑了。” 第179章 一见(二) 巽府商州, 辰城。 宁修趴在草地上和小蘑菇一起挖坑,小手小脸上都糊满了泥巴,小袍子上也黑一块灰一块,惨不忍睹。 小蘑菇在他前面的一块土地上使劲蹦了蹦, 示意他挖这里。 “这里吗?”宁修吭哧吭哧开始挖, 一边挖一边自言自语道:“这里给爹爹住~” 然后又在离很远的地方挖了个坑,“这里给娘亲住~” 最后在两个大坑旁边各自挨着挖了个小坑, “我~轮流着住~带着大宝一起~” 最近晋升宁修新宠的小蘑菇满意地抖了抖伞盖, 跳进小坑里示意他把自己埋起来。 宁修又撅着小屁股把它给埋进了土里, 奶声奶气地问:“大宝~你要睡觉觉吗?” 大宝抖了抖伞盖, 自己满意地睡了过去。 宁修用沾着泥巴的小手戳了戳小蘑菇,见它没有任何反应, 有些失落地点了点头,“那好叭~我去找欢欢哥哥玩~” 他从地上爬起来, 提起自己的小铲子,光着小脚丫啪叽啪叽踩过水坑, 想去前院找崔元白。 昨晚刚下过雨, 院子里的花落了大半,到处都是雨后潮湿带着泥土的味道,还夹杂着一点淡淡的花香,宁修皱了皱小鼻子,跑得更快了一些。 “哎呀~”脚下一滑, 他就连人带铲扑进了水坑里,转了转头见周围没人看见,思考了一小会儿, 就自己爬起来继续往前跑。 辰城的宁府宅子并不算小, 对现在的宁修来说更是超级超级大的迷宫, 尽管他在这里感觉住了好久好久,但有时候还是会在里面迷路。 大哥哥和二姐姐三姐姐天天都在拿着毛笔画画,房房也天天看画不肯陪他玩,欢欢哥哥和小黑只肯偶尔陪他玩一玩。 黄黄每天都在睡觉,睡得好久好久,他扯着黄黄的大耳朵喊都没办法叫他起床。 懒狗狗~ 因为腿短没办法跟自己随时能化刀的欢欢哥哥飞天遁地掏鸟窝的两岁幼童忧愁地叹了口气。 好想宋宋掌教和兮兮还有谢家大哥哥他们呀~ 好想木木呀~ 好想爹爹和娘亲呀~ 宁修跑到了连廊底下,刚才和大宝玩泥巴挖坑玩得很开心,但是现在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了泥巴的小脚丫和小衣裳,又变得十分嫌弃起来。 脏脏~不喜欢~ 爹爹娘亲还有哥哥姐姐他们都会变法术,点点他的额头就能变干净啦~ “我~也会变哒~”宁修举起自己脏兮兮胖乎乎的小手,吧唧糊到了自己的脑门上。 草丛里的青蛙都叫了三声,他的身上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宁修有点郁闷地放下了小手,拎着自己的铲子在弯弯曲曲的连廊下跑来跑去。 找不到路了呀~ 不能喊,被房房捉到会被带到房间里拿着笔写字字~就不能玩啦! 他是个乖乖听话的好孩子,但是偶尔也不想那么乖乖听话~ 宁修钻进了草丛里开始找刚才呱呱叫的那只小青蛙,“呱呱~粗来呀~呱呱~我们~做好朋友呀~” 软软的凉凉的东西从他手上滑过,宁修看着手背上的蚯蚓,伸手将它捏了起来,“呱呱?” 蚯蚓无动于衷。 宁修将蚯蚓放回了原地,认真地问:“条条~你见过呱呱吗?” 蚯蚓蠕动着爬远了。 宁修很快就忘记了要找呱呱这件事情,被花朵上落下来的蝴蝶吸引了注意力,扑腾着胳膊想跟人家一起飞,蝴蝶飞到了树上,他就丢下了铲子,奋力地想要爬到树上去。 “我爬不动啦~”宁修抱着细细的树干,冲飞到天空的蝴蝶挥挥手,“那你下次~再来找我玩吧~” 他扭头看向地面,有点担心地皱起了眉,“哎呀~太高啦~” 再看下去他就要栽下去啦~ 宁修愁眉苦脸地扒拉在细细的树干上,一只漂亮的蓝色蝴蝶轻飘飘的落在了他的鼻尖上,轻轻扇了扇翅膀。 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蝴蝶的翅膀,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但是鼻子忍不住发痒,最后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小喷嚏。 蝴蝶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宁修眨了眨眼睛,“好漂酿~” “你在干什么?”有人在问他。 “我在~和蝴蝶交朋友~”宁修还没从漂亮蝴蝶回过神来,“最最漂酿的蝴蝶~” “蝴蝶飞走了,你还趴树上干嘛?”又有人问。 宁修这才想起自己“危险艰难”的处境来,忧愁道:“我爬得~太高啦~跳下去会受伤哒~” 不等人问,他又自言自语道:“不能让房房看见窝~也不能喊爹爹来~” “为什么?”那声音带上了笑意。 “房房会抓窝去念书~告诉爹爹~会被爹爹打屁屁~”宁修越想越发愁,“衣服也脏脏的~娘亲生气了就不给糖糖啦~” 他皱着小眉头冥思苦想,“我要~寄几想到办法~” “那你想到了吗?” “还没有呀~”宁修郁闷地趴在了树枝上,紧接着小身子忽然悬空,被人给拎起来放到了地上。 宁修惊讶地转过小身子,就看见爹爹和娘亲正站着面前看着自己。 “啊呀~”宁修眨了眨眼睛,开心又乖巧道:“爹爹!娘亲!你萌回来啦!” “哎哟,这是哪里来的小泥巴猴儿啊?”宁不为弯下腰仔细打量了他一圈,“怎么瞧着有点像宁小修。” 褚峻道:“认错人了吧。” 宁修急忙道:“没有认错~我就是宁小修呀~” 见他爹一个劲在哪儿笑,宁修急得蹦跶了一下,拽着宁不为的大手让他好好看自己,奶声奶气道:“爹爹~你好好看看~似宁小修呀~” “再逗就哭了。”褚峻蹲下来给宁修身上施了个小清洁术。 小泥巴猴顿时又变得白白净净乖巧可爱了。 宁修左看看右看看,确认自己身上没有一点儿泥巴之后,对褚峻甜甜地笑,“娘亲~最最喜欢娘亲啦~娘亲比漂酿蝴蝶还好看~” “嘿你个臭小子。”宁不为捏住他的腮帮子,“你之前不是说最喜欢我吗?” “可爹爹~都认不出来宁小修~”宁修认真道:“我只能等明天再最最喜欢爹爹~今天只能最喜欢爹爹啦~” 褚峻失笑,宁不为瞥了他一眼,“啧,就你会做好人。” 褚峻扶了他的腰一把,宁不为顿时一个激灵,扛起儿子就准备跑,“儿子,爹为了让你最最喜欢我,决定今晚陪你一起睡觉。” 被扛在肩膀上的宁修一脸开心,“真哒?爹爹陪窝睡觉觉!” “当然,我说到做到,陪多久都行。”宁不为让他骑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宁修开心地欢呼了一声,“那今天也最最!喜欢爹爹!” 褚峻起身,就见宁不为转头冲自己露出了个得意洋洋的笑容,然后带着宁修往前走。 可能是低估了他儿子的身高,只听“嘭”得一声,宁修脑门就撞在了突出来的一根树枝上。 褚峻去挡树枝的手堪堪只伸出去了一半。 宁不为愣住,被撞到小脑袋的宁修也呆呆坐在宁不为肩膀上,不哭不闹。 褚峻赶紧将他从宁不为肩膀上抱起来,摸了摸他刚才撞到的地方,“疼不疼?” 宁不为看着他脑门上的红印子有点懊恼,用灵力给他敷上,见儿子还愣愣地坐在褚峻胳膊上发呆,竟然也不哭,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宁修?坏了,别是撞傻了吧。” 褚峻戳了戳他的小脸,“宁修?” “哎~呀~”宁修慢吞吞地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刚刚~窝看到了好多好多小星星呀~” 宁不为和褚峻哭笑不得地松了口气。 宁修闷头栽倒在褚峻的怀里,小声地跟他商量,“头痛痛~娘亲~今晚可不可以也陪我睡觉觉?” “好。”褚峻捏了捏他的小脸。 宁修眼睛亮了亮,“今天~也不要房房教写字好不好?” 坐在屋子里玩毛笔真的一点儿都不好玩呀~ 房房还不许他吃糖~不许他脱鞋子~不许他做好多好多有意思的事情~ 褚峻眉梢微动。 “哦,原来你是偷偷跑出来的。”宁不为眯起了眼睛。 宁修心虚地打了个嗝,抱紧了褚峻的脖子,软乎乎道:“对不起~窝错啦~” 但最后他还是被生气的爹爹送到了房房面前。 宁修瘪了瘪嘴,不开心~ 房房和爹爹在说悄悄话~ 爹爹转过头来啦~ 爹爹瞪了他一眼~ 爹爹朝他走了过来~ 宁不为在他面前伸出了一只手,严肃道:“把糖都给我。” 宁修眨了眨眼睛,背着的小手从自己的小铃铛里掏呀掏呀,然后抓出来一把放到了宁不为掌心里。 “还有吗?”宁不为眯起了眼睛。 宁修皱着小眉头想了想,又掏呀掏呀,抓了两把放进了宁不为手里。 宁不为:“…………” 竟然还真有。 宁不为将各式各样的糖都塞进了自己的纳戒里,点了点宁修的小鼻子,“就算你现在是金丹修士,吃多了糖以后就再也飞不起来了,还会变成小胖子,没人要你当道侣。” 宁修大惊失色,“灰不起来?” 宁不为沉痛地点了点头。 宁修又看向旁边的褚峻,“不能像爹爹和娘亲一样灰起来?” 褚峻昧着良心点头。 宁修垂下小脑袋,乖乖把藏在袖口里,小衣服的内袋里,前襟里,裤腿和小靴子里的糖糖全部都上交给了宁不为。 宁不为捧着满满的糖震惊道:“我说你小子怎么变得这么沉,你还挺会藏啊。” 宁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时隔五百多年,宁不为终于切身体会到当年自己从身上一把把往外掏爆破符时,对面郝诤那无奈中带着震惊的目光。 宁不为隐隐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再不收拾这小子,以后长大了可能就是郝诤在万玄院的下一个噩梦。 他刚沉下脸来,脖子就被小娃娃抱住,宁修软乎乎地亲了亲他的脸颊,往他嘴里塞了颗甜丝丝的糖。 “爹爹~给你吃最好吃的一块糖糖~不生气~”宁修奶声奶气道:“窝知道错啦~” 顿时没了脾气的宁不为:“…………” 走在路上,宁不为将嘴里的糖咬得咯吱作响。 他十分确定自己小时候虽然又皮又混,但碰上人就是个闷罐子,绝对不会这么乖巧嘴甜地哄人。 他转头幽幽看向了褚峻,褚峻冲他笑得温良,往他手里塞了一小把红木,语气真挚道:“是我考虑不周,下次不会再随便给他糖了,别生气。” 宁不为捏了捏手里那把数量不小的红木,又扫了一眼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各式各样的宝物塞得满满当当的几枚纳戒…… 很好,他现在知道答案了。 第180章 一见(三) 一见峰当初被褚峻的太极印夷为平地之后又重新另起了山峦, 沈溪倒是进退得当没有过多更改,只是命人好好看守。 这位年轻的宗主虽然有时行事雷厉风行不如褚临渊那般温和,但如今十七州遭此大乱,无时宗也损失了不少弟子, 她本人资历尚轻, 正需要些雷霆手段来镇住场子。 听闻褚峻要来,她便带人亲自来迎接, 做足了排场。 虽然褚峻并不喜过分热闹的场面, 但还是没有拒绝, 毕竟他这次跟宁不为来就是给沈溪撑场子的。 虽然宁不为和沈溪因为沈泽的事情生有旧怨, 然而沈溪又是帮忙又是送人情,请帖上都指名道姓了, 宁不为不来也说不过去。 什么宗门世家集会宁不为完全不感兴趣,他垂眸盯着桌上的茶雾愣神, 一道清朗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 “宁家主。” 宁不为在十七州混了这几百年,有喊他宁乘风喊他宁不为喊他大魔头喊他娘老子的, 唯独没听过自己还有这种称呼, 闻声抬起头看去。 一个容貌端正的青年,看骨龄也不过百十来岁,修为金丹。 没见过,不认识。 “在下乃是宁家遗落在外的旁支子弟。”那青年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晚辈礼。 宁不为一瞬间不悦地眯起了眼睛,宁城主家和住在巽府的旁支们都死绝了, 唯一逃出去的宁帆那支被都被他给剁了,大魔头脸上露出了个和善的笑容。 看来是宁帆这支还没杀干净。 就在他笑容逐渐阴森狰狞时,那青年有些紧张道:“在下祖上乃是五百年前巽府商州辰城宁氏旁支, 祖上承蒙宁故先祖与李笑寒先祖庇佑得以出逃, 谨遵先祖遗愿隐姓埋名于北方坎府, 距今以五百余年,旁支族谱与家族传承俱在,按礼制,晚辈该尊称您一声祖爷爷。” 宁不为拿着茶杯的手一抖,杯子瞬间化作了齑粉。 那青年似乎是误会他发怒,赶忙跪下,道:“之前是我辈无能,家族如今日益凋零,只闻听您威名在外,不敢贸然相认,如今真相大白天下,晚辈才贸然前来,不求其他,只想将当年辰城一支的族谱与家族传承请回辰城宁府,全了先辈们的归家遗愿……” 宁不为神情复杂地看向他,“你叫什么名字?” “回祖爷爷,晚辈这一辈当是‘嘉’字辈,家父便为我取了风字,宁嘉风。”那青年道。 宁不为万万没想到当年竟然还有人能从辰城活着逃了出去,连带着“祖爷爷”这惊悚的称呼也不在意了,“你们如今还有多少人?” “当年从辰城逃出十七人,祖辈们改姓贾,但一直心念辰城,叮嘱我等晚辈不能忘祖归宗,如今连我在内,宁家共有一百三十六人。”宁嘉风回道。 虽然一百多人的家族放在十七州实在是少得可怜,但总比宁家只剩一个宁不为一个宁修来得强,更何况……这是除他之外,他爹娘拼命护下来的一脉。 宁不为摆了摆手示意他起来,“那便改回来吧。” 宁嘉风顿时喜极而泣。 —— 一见峰的木楼还在,宁不为进去溜达了一圈,手一撑坐在了二楼的栏杆上。 褚峻站在他身边,递给了他一个做工精美的盒子。 “嗯?”宁不为疑问了一声,但还是将盒子接了过来打开。 里面躺着两块合在一起的玉佩。 “你离席太早,宁嘉风找不到你,便托我转交给你。”褚峻道:“他说这是当年你爹娘留下的族中信物,现在该物归原主。” 宁不为拿起那两枚合在一起的玉佩,在阳光下莹润通透,带着微微的暖意。 宁故和李笑寒当年爆体而亡,尸骨无存,他给他们立的坟里面是两口空棺。 他倒也不是特别在意这些,毕竟人都没了,但有的话……总比没有强。 大抵还是想要个心理上的慰藉。 褚峻从背后将他抱住。 “我没难过。”宁不为坚持跟他强调这一点。 “嗯,我知道。”褚峻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缓声道:“子章他们几个总是嫌辰城冷清无人。” 宁不为哼笑一声:“还是万玄院布置的作业太少。” 一个个上墙爬屋皮痒地厉害,房晚臣已经操心得开始掉头发,明明就五个孩子加条小龙,生生让宁不为觉得自己家里养了上千只鸭子。 偏偏这些鸭子还天天嚷着周围太安静。 褚峻笑了笑,“巽府各处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往里走了,不出百年,定然又热闹起来。” 宁不为抿了抿唇,“那就让他们搬回辰城吧。” 那里本来就是他们的故地。 “我从未见过自己的爹娘。”褚峻道:“也不知有何宗亲,只是随师父姓褚,虽然三位师兄……性格各异,但热闹一些总归是好的。” 就算几百年不来往,他一渡命劫,他们还是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二话不说就帮忙。 宁不为靠在了他身上,“嗯,他们在,你都睡得比平日里踏实许多。” 褚峻声音顿了顿,“这倒没有,就我而言,我还是更喜欢清净一些。” 宁不为被他这么一打岔,顿时来了兴趣,“哎,大师兄说你小时候上山摘果子摔断腿这事是真的吗?” 景和太尊一本正经道:“当然不是。” “那二师兄说的你哄拙之真人去暗域给你找灵兽结果真人被燎了一嘴胡子呢?”宁不为又问。 “……怎么可能。”褚峻面不改色道:“师父他一向沉稳威严,做不出这种事来。” “三师兄还说你怂恿宁行远和你一起趴在浮空境大门上扣银子——”宁不为一脸恍惚,将信将疑。 毕竟看褚峻和宁行远一贯的行事风格,绝对不像是能干出这种事情的人来,而且粗略一算那时候褚峻都五百岁了,怎么也该十分沉稳才对。 就算是宁不为自己身上,他自觉顶多十四五岁时才可能干出这种荒唐事来。 “绝无此事。”褚峻神色淡淡道:“他们三个向来爱编故事,当不得真。” 宁不为想起他们编造的自己吃了孕子丹“养胎”的诡异传闻,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赞同地点头,“有道理,确实不能当真。” 褚峻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下次他们再胡说,听听便算了。” 宁不为点了点头,“不过我瞧着宁修手上那块做长命锁的正银,跟浮空境大门上的还真有点像。” “那正银是三师兄送的,可能是他扣下来的。” “啧,三师兄还真是童心未泯。” “……对。” —— 宁故和李笑寒被宁不为葬在了无尽河旁边的深山中,宁不为几百年没来过,带着褚峻找了许久才找到当初自己在这里设下的结界。 褚峻将目光从远处那座城池上收回来,“那里就是小江和子章常提起的临江城?” “嗯。”宁不为上好香,看着石碑上的两个名字,将周围原本就厚到离谱的结界又多加了好几层,“之前星落崖一战过后,我经脉尽断丹田损毁,昏迷了整整一年的时间,醒来时便在这座山下的那段河边。” 他鲜少来这里看他们,因为连他自己都知道这墓穴底下什么都没有,不过是他年少时用来做慰藉的一处空地,后来他疲于奔命,更是鲜少踏足,久而久之再看到时甚至忘了这个地方。 直到今日来放玉佩,他才恍然发觉,原来当时他奄奄一息躺着的那河滩同他爹娘的墓碑仅是山上山下的距离。 宁不为俯身擦了擦碑石上的灰尘,笑道:“当时崇正盟四处追杀我,裴和光和宁帆也躲在暗处虎视眈眈……明明他们死时爆体而亡,魂飞魄散—— 可我偏偏能安安稳稳睡上一年还能醒过来,怀里还突然多了个孩子,我之前不管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安稳度过的这昏睡的一年……” 褚峻看着石碑上早就已经褪色只剩深刻刻痕的两个名字,揽住了宁不为的肩膀。 宁不为垂下眼睛,看着玉佩缓缓落入了深棺。 也许这只是个惊人的巧合,也许是真的有冥冥注定,即便是他自己都解释不了的事实。 当他濒死之际从星落崖上跌落无尽河,奔腾汹涌的河水带着他残破的躯体一路向东,途径宁故与李笑寒的安眠之地,他们认出了自己的孩子,于是拼尽全力将他从汹涌的河水中拽上了岸,护佑他远离那些不详的追杀和阴暗的窥伺,让他得以在疲敝了五百年后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 担忧的父母望着儿子伤痕累累的身体,似乎也体察到他绝望而毫无求生心念的意志,便送给了他一个可爱的孩子来陪伴他们的孩子,让他能带着希望继续在这个并不算美好安宁的尘世继续走下去。 当初分别地太着急,所以就自私地让他这一觉睡得久了些,好让他们能仔细再看看孩子如今的模样。 然后站在无尽河的河滩前,站在萧索淅沥的秋雨中,安静地看着宁不为抱着宁修离开,直到背影再也看不见。 也许,只是这样而已。 第181章 大结局 “……通天血阵彻底消散的原因是原本的禁制消散, 不过按理说需要狄怀这个阵主动手,这段时间万玄院去调查的人发现了一丝奇怪的残魂,可惜不等保存就彻底消散了……”郝诤看着房间里的小型通天血阵的复刻原型和新旧禁制的替换过程,幻象里的八卦大阵也在缓慢的修复。 “宁行远此法虽险, 可不破不立, 确实是个奇招。” “可这般看下来,我竟觉得宁行远心思缜密到有些可怕。”尚暖薇幽幽道。 郝诤饶有趣味道:“哦?” “嗐, 就是种感觉。”尚暖薇盯着血阵道:“宁行远、裴和光还有褚峻这三个人, 在某些方面总给我一种奇怪的相似感……但我说不上来。” “大概都喜欢算计人心吧。”郝诤慢悠悠道:“看似有情的实际上最无情, 看似无情的实际上为情所困, 看着游离在外与世无争的实则——” “院长,景和太尊来了。”外面有人通传。 “快请吧。”郝诤笑了笑, 挥袖将血阵模型收了起来,不急不缓道:“实则深入局中与天争命。” 褚峻进来淡淡看了他一眼。 郝诤捋了捋自己还没长出来的胡子, 笑呵呵地望着他。 “哟,你不去处理你们辰城那一大摊子事, 怎么有时间来万玄院闲逛了?” 褚峻道:“万玄院放假, 来接孩子回去。” 郝诤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紧接着便听褚峻道:“我听说元白不小心打了一名寒烟门的小弟子?” “……用打可能不太合适。”郝诤幽幽道:“他把人家的腿差点砍断。” 褚峻道:“原来如此,寒烟门来人了吗?” 郝诤点了点头,“寒烟门的首席弟子寒无咎在前厅等着呢,说想和你们商量一下这件事该怎么解决。” 褚峻好脾气道:“应该的, 我去见见他。” 待褚峻走后,尚暖薇心有余悸地拍了拍心口,“褚峻这是真生气了吧?” 郝诤将茶杯放下来, “谁让寒烟门作大死, 活该。” 另一边, 宁不为站在弟子舍前等人。 时值万玄院的弟子们放假回家,弟子舍中吵吵嚷嚷好不热闹,女弟子的东西格外多,有些纳戒和纳袋不够装的,便只好用包袱或者佩剑上,嬉笑玩闹一派天真,三三两两的女弟子挽着胳膊从门口经过,有些已经过了好几次,目光在宁不为身上来回大量,又悄悄传音笑闹着离开。 并非是宁不为想探听,而是他们这些小娃娃的传音结界对他实在如同摆设,她们的悄悄话都一字不落地进了他的耳朵。 “……好俊的弟子啊,等谁呢?” “没听说哪个女修有这么俊的道侣呀。” “看着好年轻,是葛家那个七公子吗?” “不太像呀,我之前见过葛七,可不如他长得好看。” “娘嘞这腰这腿这脸!吃八炉美颜丹也吃不成这样吧!” “手好好看!啊啊啊他看我啦!快走快走!” “我再多看两眼,映像石还没映完呢,等回舍大家一起看!” “呜呜娘,我想去合欢宗了,我要找十个跟他一模一样的炉鼎轮着睡!” “讨厌死了,说什么混话……我们合欢宗最专一了!” “啊啊啊这鼻子这眼睛这嘴,想亲!” “你注意一点儿啊小心被他听见了!” “有结界你怕什么,嘤嘤嘤,我想睡他。” 宁不为轻咳一声,负手往大门旁边站远了一些,木着张脸不说话。 现在的这些小弟子真是……不成体统。 正当宁不为走也不是站也不是感慨世风日下的时候,江一正和仰灵竹终于带着大包小包从弟子舍中出来了。 江一正眼尖嗓门大,看见他就远远地冲他挥手,激动道:“爹!我们在这里!” 一瞬间,周围吵闹嬉笑的声音戛然而止,江一正仿佛听见了许多心碎的声音。 “啊啊啊竟然都当爹了!” “我不接受!怎么能这样!呜呜呜到底是被哪个女妖精勾走了魂竟然连孩子都要了!” “孩子和我们差不多大,得有上百岁了吧,不行,太老了,我不爱了。” “不行不行,大我十岁的我不接受!就算长得再好看也不行!” “我想让他当我爹。” “我看你是想让你爹打断你的腿……” 这群活泼的小弟子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叽叽喳喳完全是小孩子玩闹,反应过来的宁不为顿时松了口气。 等她们走到弟子舍门口,他伸手接过了江一正和仰灵竹背的几个包袱放进了自己的纳戒。 “怎么这么多东西?”他塞了一个纳戒竟然不够,又专门腾出一个。 江一正道:“院里发的东西都特别多,只今年新做的院服就有二十多套,还都得平整放好,首饰法器也得单独放,特别占空。” “爹爹,发簪带来了吗?”仰灵竹揪着他的袖子问。 “带了带了。”宁不为从袖子里掏出来一支小巧的梅花木簪递给她。 仰灵竹接过簪子来戴上,仰头问宁不为,“爹爹,好看吗?” “好看。”宁不为给她揪了揪耳环上缠在一起的流苏,又把江一正要带的腰带递给她,无奈道:“就去梨城住个十来天,改日就回辰城了,真是一刻都等不得。” 光为了找这簪子他和褚峻把辰城宁府的地给翻了一遍,果不其然是被大宝拽进土里埋了起来。 “不一样的。”仰灵竹摸了摸簪子,笑着弯起了眼睛。 江一正揶揄道:“对对,这可是葛七送的。” 原本潇洒地背着两个包袱的大魔头已经是第二次听见葛七这个名字了,整个人瞬间警惕起来,“葛七是谁?” 仰灵竹开心道:“葛家七公子葛玄玉。” “万玄院年年考试都是榜首,而且还是天灵之体,十七岁就进了天机榜前百,特别厉害!”江一正赞同道:“长得还特别特别好看,不过我觉得沈三公子比他还要好看,就是修为差一些。” “沈三是上次姐姐历练中救下的那人?”仰灵竹问道。 “嗯,胆子比我还小,看见蟒蛇后抱着我不撒手。”江一正无情地嘲笑道:“胆小鬼一个哈哈。” 宁不为在旁边听得青蓝封 筋直跳,什么沈三葛七,送簪子也就罢了,还得他闺女去救……成何体统! 大魔头突然觉得那簪子格外碍眼起来。 “你们在万玄院还是要好好学习修炼。”宁不为语重心长道:“道心未立之前不要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爹,我是不是胖了?这腰带咋这么紧呢?”江一正拿着腰带在腰上比划,有点发愁,“人家都是小细腰,我的腰怎么这么粗。” 宁不为咬牙道:“胖点才好看,腰那么细作甚,一捏就断,打架的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江一正没心没肺惯了,听宁不为这么说,顿时放下心来,“爹说得对,梨城承运楼的烤鸭真是太香了,等到了咱们请个厨子上家里去做,还能顺便烤俩地瓜。” “芙蓉糕也好吃。”仰灵竹赞同地点了点头。 辛辛苦苦替闺女背包袱的宁不为:“…………” 根本就没有人听出他话里的警告! 他这边接了江一正和仰灵竹出来,那边褚峻也带着冯子章崔元白还有宁修到了飞舟前,只不过冯子章落在后面,正在跟几个同他年纪差不多的弟子说话。 见到他过来,冯子章便同他们挥挥手,攥着剑朝飞舟这边跑了过来。 “爹!”他连梯子都没走,利落地跳起来一手按住栏杆翻身而上,朱红色的弟子袍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冯子章转过身去,对着那几个弟子挥了挥手。 不远处站在中间的女弟子有些羞涩的低下了头,那几个弟子传来打趣的笑。 宁不为勾住他的脖子把人拽过来,揶揄问道:“谁家的姑娘?” 冯子章一张俊脸瞬间涨得通红,“爹、爹爹你说什么呢!” “啧,老大不小的人就别学你弟弟妹妹喊爹爹了,”宁不为似笑非笑道:“我瞧着她的腰牌,像是玄天门的符修?” 冯子章红着脸点了点头,低声问他:“爹,年假的时候我能不能带她来辰城玩几天?” “当然。”宁不为道:“只要人家不嫌弃辰城冷清就行。” “不嫌弃不嫌弃。”冯子章顿时心花怒放。 “瞧你这点出息。” —— 这次去梨城宁不为本意是去祭拜晏锦舟,结果正好赶上万玄院临时放假,便顺道把小崽子们一起带去梨城玩几天。 辰城这一年已经住进了许多人,大部分是宁嘉风那一支的族人,还有许多慕名而来的修士和无处可去的凡人,宁不为不耐烦打理这些,便全都交给了宁嘉风,自己和褚峻也乐得清净。 快要三岁的宁修正是逐渐活泼好动的时候,光着小脚丫在飞舟的大厅里跑来跑去,这位金丹修士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连不知疲倦的崔元白都被遛得趴着不肯动弹了。 宁修爬到褚峻腿上,看了看正在和大哥哥说话的爹爹,趴在他耳边小声道:“娘亲~可不可以给我一块糖糖?” 褚峻给他擦干净手,淡淡道:“去问你爹爹。” 宁修苦哈哈地垂下了小脑袋,抱着褚峻的手不肯放,软乎乎道:“娘亲~你最好啦~” 褚峻捏住他肉嘟嘟的脸,慢条斯理道:“那今晚自己睡,不许缠着你爹爹。” 好久好久没见爹爹和爹爹一起睡觉觉的宁修低头认真的想了想,糯糯道:“那能不能和娘亲一起睡?” “不可以。”褚峻无情的拒绝了他,和颜悦色道:“不过我可以给你三块糖。” 宁修好像闻见了糖糖的香味,坐在褚峻腿上纠结了半晌,“要~六块糖糖~” “两块。”褚峻丝毫不让,甚至无情地减掉了一块。 “那我不要糖糖啦~我和爹爹娘亲一起睡觉觉~”宁修果断放弃。 “晚了。”褚峻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一块糖,自己睡。” 宁修:“!!!” 崔元白正在和小黑兴致勃勃地追大宝,一个倒挂在房梁上,一个已经爬出了飞舟,被褚峻头也不回地用灵力拽了进来。 “爹!我和弟弟一起睡!”崔元白吧嗒吧嗒跑过来,玩得满头大汗。 褚峻用帕子给他擦了擦汗,微笑道:“不可以,你要去紫府里面壁思过。” 崔元白欢快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或者等我告诉你爹爹,你是怎么把寒烟门那小弟子的腿打断的。”褚峻慢悠悠道:“让他罚你。” 崔元白乖巧地摇了摇头,“爹,我面壁。” 褚峻拍了拍他的小脑袋,“以后不可逞勇斗狠,好好想想这一架你该怎么打。” 崔元白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咦,竟然不是不让他打架? 仰灵竹和江一正在对着法器做装饰,突然小黑从房梁上摔了下来,长长一条砸在了桌子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仰灵竹和江一正也顾不得法器了,赶忙将它抱了起来,结果刚上手,小黑身上的鳞片就簌簌而落。 “啊啊啊啊这是怎么回事!”江一正惊恐出声,托着龙头的手颤颤巍巍僵在半空。 其他人闻声上前,就见一道亮光闪过,嘤嘤哭着的小黑龙化作了个六七岁模样的孩童,哗哗掉着眼泪在哭,“哇好痛啊——嘤——” 众人愣在原地。 “呜呜呜尾巴呢?我的尾巴去哪里了?我的爪子呢?我的须须呢?”小黑惊恐地看着自己白白胖胖的腿和胳膊,哭得越来越伤心,最后看着宁不为哀嚎:“爹爹!我的尾巴不见了!” 小黑平日里谁都缠着玩,不过宁不为和褚峻不是小孩子,并不怎么搭理他,大多数时候就由着他缠在手腕上或者盘在肩膀腿上睡一觉,等醒了他自己就活蹦乱跳找别人玩去了,除了偶尔闯祸外,还算省心。 宁不为看着面前这个小胖墩,实在很难和那条瘦瘦长长的小奶龙联系起来,这声爹爹喊得他脑袋有点大。 他哭得实在太伤心,大概还以为自己很苗条,想往宁不为的袖子里钻,被宁不为拎起来穿上了衣服。 他实在是有点胖,崔元白比他高但是衣服都不合身,无奈只能临时将冯子章的衣裳改好给他穿上。 小黑趴在宁不为怀里哭得伤心欲绝,“尾巴没有了,爪子也没有了,漂亮鳞片也不见了,我要死了!” 褚峻给他探了探脉,又检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却被小黑抱住了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娘亲我要死了啊啊啊——” “……不会死的。”褚峻捏了捏他胖嘟嘟的手,上面的小窝窝都圆滚滚的,整条龙化人后像个龙肉丸子。 小黑抱住宁修,“弟弟我要死了——” 宁修踮起脚来想摸摸他的头,奈何对方体型过大,只好放弃,“不会哒~我保护你~” “呜呜呜主人弟弟你真好!”小黑大概自我认知还有点混乱,把在场的所有人挨个抱住都嚎了一遍。 崔元白被他勒得快喘不上起来,捏了捏他的胳膊,感叹道:“小黑你好胖啊,烤了肯定很好吃。” 小黑浑身打了个哆嗦,哭唧唧地往宁不为身后躲。 半个时辰后,褚峻和宁不为看着试图把自己窝成一团,还让宁修和崔元白一起帮忙找尾巴的小黑,陷入了沉默。 “怎么会突然变成人?”宁不为百思不得其解。 “十七州也未曾见过其他龙族,待到了梨城,问问大黄吧。”褚峻道:“化人未必是件坏事,小黑曾在人前现过身,难免会有人动歪心思,变了人反倒安全。” 宁不为点点头,袖子就被人轻轻拽了拽。 他低头,便看见宁修一脸疑惑地望着自己,“爹爹~我会变成什么呀?” 宁不为不解:“变成什么?你要学化形术?” 宁修摇了摇头,“小黑可以变成龙有尾巴,欢欢哥哥可以变成刀喷火,我可以变成什么呀?” “……你什么都变不成。”宁不为残忍地实话实话。 然后宁修就伤心地跑到小黑跟前同他一起掉起了金豆豆。 小黑见他这么伤心,反而不掉泪了,抱住宁修道:“没关系,等我变回龙了还给你摸尾巴。” 于是宁修又开心了一些,没多久几个小家伙就将伤心事忘在了脑后,玩闹成了一团。 宁不为觉得自己耳朵要炸,给自己罩上了个隔音结界,躲到了甲板上。 褚峻没多久也出来透气,“万玄院这次只放十日的假。” 宁不为顿时如获大赦,两个人肩膀靠着肩膀,他摩挲了一下手指,伸手搂住了褚峻的腰。 褚峻转头看向他,“嗯?” 宁不为道:“你的清净道心还好吗?” 褚峻认真道:“经历过考验之后,它更坚固了。” 不知道这句话戳中了宁不为哪个笑点,他趴在褚峻的肩膀上笑得浑身发抖。 最后连褚峻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虽然是玩笑,但有一点景和太尊十分确定。 他活了一千多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心境安定过。 清净一道,怕的从来都不是熙攘喧闹。 “前面就是梨城了。” “要喝仙人醉吗?” “……浅酌无妨。” “好。” —— 西南坤府,梨城。 “没什么大问题,巽府灵力太盛,他的龙丹长得过快,便提前化人了。”大黄抱起地上的小胖墩,冷不丁被压了一下,“哎哟,这孩子怎么这么胖啊。” “黄黄,我不胖。”小黑委屈道:“我以后会变得很俊的,很多小母龙喜欢。” “宝啊,现在天上地下就只剩你这一根长条条了,没有小母龙。”大黄同情地摸了摸他脑门上因为过度悲伤冒出来的圆嘟嘟的小龙角,“三万年前龙族就灭绝了。” 小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向宁不为,“爹爹不是大黑龙吗?娘亲不是大白龙吗?” 宁不为和褚峻:“…………” “不,他们是人。”大黄有点抱不动他,就将他放到了地上。 接受不了现实的小黑龙立刻嚎啕大哭起来,抱着宁不为的小腿不放,“爹爹是大黑龙,娘亲是大白龙,小黑是小黑龙,弟弟是小白龙,哥哥姐姐是狸花龙,大黄是大金龙,才不是只有我一条龙!” 哭得伤心欲绝泪流满面。 崔元白歪了歪头,“小黑,没关系,我们家只有我是刀,我也没哭。” 宁修皱着眉想了想,奶声奶气道:“小黑~我可以当一天的小白龙~但明天还得当宁修~” “呜呜呜哇小山!”小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额角的龙鳞都出来了。 宁不为怕他伤心过度,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无奈道:“好吧,我们都其实都是龙,我是条大黑龙,褚峻是条大白龙,他们都是狸花龙——” 宁不为顿了顿,险些把自己给绕进去,“白龙和黑龙为什么能生狸花龙?” 褚峻给哭嚎的小黑贴了张安神符,“不知道,可能是混色了吧。” 大黄叹了口气,“这小子化人即开灵智,虽然破壳三年但其实混混沌沌的,大概传承也没接收全,认知不对,按龙族的传统,两百岁才能成年化形,他才三岁,按道理其实还没断奶,再过几年传承全了,他自己就知道了。” 没办法,一大家子人只好耐心地哄着他,连大黄都被迫从狻变成了金龙。 好在小黑龙信哄,闹了一天之后就变乖了许多,只是一个劲地跑到宁不为和褚峻面前确认。 “爹爹,你是大黑龙。” 宁不为点头,“对,我是大黑龙。” “娘亲,你是漂亮的大白龙。” 褚峻沉默片刻,“……嗯。” 宁不为不解,“怎么你前面还有个装饰词,那我怎么着也得是条英俊的大黑龙。” 褚峻含笑道:“对,你是条英俊的大黑龙。” “啧,我才不是龙。”宁不为刚说完,就见小黑又哒哒跑过来,无奈道:“好好,我是大黑龙。” 小黑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去找宁修和崔元白玩。 到了晚上,宁不为去帮宁修盖被子,结果发现床上没人,找了一圈发现他和小黑趴在房梁上睡得正香。 “醒醒,你俩睡这儿干嘛?”宁不为戳了戳宁修。 宁修困顿地打了个哈欠,“我似一条小白龙~喜欢睡在柱子上面~” 宁不为哭笑不得地把他俩从房梁上拎了下去。 虽然只得到了一块糖,但在宁修不知道的时候,还是成功地带着小黑和他爹娘睡在了一起。 夜色已深,宁不为枕着胳膊,任由宁修的小腿搭在自己肚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褚峻说着话。 “今天子章上飞舟的时候你看见没有?”他问褚峻。 “看见了。”褚峻道:“那几个玄天门的符修送他送了一路。” “我看那姑娘还挺温婉沉稳的。”宁不为笑道:“子章说放年假的时候要带她回辰城。” “会不会太早了些?”褚峻给小黑和宁修掖了掖踢开的被子,“子章才多大。” “那我也不能拦着不让人姑娘来啊。”宁不为侧过身来看着他道:“要是以后宁修他们几个长大了带姑娘回来,啧。” 褚峻看了一眼睡得小脸红扑扑的宁修,“宁修才多大。” “人家别的世家宗门里的小弟子,早的二三十岁便定下来,最晚也就拖到两三百岁,”宁不为揶揄道:“你一千多岁才找道侣你自然觉得太早。” 褚峻沉默片刻道:“你也不是拖到五百多岁。” “那不是没遇到你么。”宁不为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要是你没闭关五百年,我十六岁就能把你追到手。” 褚峻眉梢微动,“早就追到手了。” 宁不为有点犯困,似睡非睡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没什么。”褚峻温和沉稳的声音在夜色中传进了他的耳朵,“睡吧。” 宁不为眼皮发沉,嘟囔道:“你说宁修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褚峻枕着胳膊目光温和的望着他和两个人中间熟睡的孩子,伸出手揉了揉宁不为的头发。 “很快的。” * 几日后。 浮空境。 晏锦舟的尸体虽然消散,然而整个大墓还安然无恙,宁不为和褚峻到的时候,在碑前看到了一串佛珠。 沉月山大战已经过去了一年多,这串佛珠也落了许多灰尘,被淹没在杂草里。 但再仔细看,却又不太像佛珠,而是用某种木料磨出来的珠串,里面有一颗颜色格外深,像是檀木深沉的颜色。 “是颗凝聚记忆的圆珠。”褚峻道:“同之前你师父在墓中留下的那枚很像。” 但是很显然,这颗记忆珠子的主人另有其人。 宁不为对明桑和晏锦舟之间发生过的事情并不怎么了解,也不懂这串珠子的含义,但到底于心不忍,将这串带着回忆的珠子一并葬进了晏锦舟的墓穴中。 生不能同衾,死却能同穴,也算了却晏锦舟的一桩执念了。 从浮空境出来,宁不为和褚峻便回到了在外等候的飞舟上。 今天是几个孩子回万玄院的日子,宁不为和褚峻打算先把他们送回万玄院,顺道去趟震府无时宗,听说褚屹几人在那边遇到了些麻烦,最后再过巽府宁城回到辰城。 但是前几日在梨城,几个孩子都玩疯了,宁不为和褚峻乐得清净没去管,后果便是几个大的正在疯狂地补这几日落下的课业。 冯子章和江一正面色苍白的画着阵法和符纸,仰灵竹对着桌上的药鼎不断施法企图加快速度,崔元白抓耳挠腮地抄着厚厚的一沓书,一炷香过去才翻了一页。 宁修和小黑坐在地板上玩大黄甩来甩去的尾巴,倒是没有赶课业的痛苦,看得冯子章几个羡慕又嫉妒。 “爹——太尊——让飞舟开慢一些!求求了!”江一正一边飞速画一边哀嚎。 冯子章书桌上纸张乱飞,“完蛋了完蛋了!掌教会抽死我的!” “爹爹,我不想抄了,你帮我抄好不好?”崔元白苦哈哈道。 宁不为皮笑肉不笑道:“昨天我催你们做的时候你们怎么说的?不着急,还有时间?” 褚峻八风不动道:“人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承担对应的后果。” “嗷——”大黄一个激灵从地上蹦了起来,化作了大叔坐在地上一手拎起一个崽子,“你俩谁咬了爷的尾巴!?” “哎呀~”宁修一脸无辜地歪了歪脑袋。 “哎呀!”小黑学着宁修也歪了歪脑袋。 大黄猛地张大了血盆大口,威胁道:“再敢咬爷,爷就将你们扔到深山老林里去!” “哒?” 船舱里吵吵嚷嚷,热闹非凡,小小一叶飞舟穿破层层流云,掠过无数飞鸟,朝着万玄院的方向缓缓飞去。 苍穹之下,群山绵延不绝,无尽河水滚滚向东,恢复了生机与安宁的大地之上,无数修士与凡人忙忙碌碌,构筑起一方辽阔红尘。 万玄院中,数不清的年轻弟子朝气蓬勃地走进了海岛,朗朗书声在波涛声中时隐时现,郝诤和尚暖薇带着掌教们正准备新的入学事宜,却收到了一封信。 谢长安和谢长明被自家叔叔和姑姑押着进了院中,谢致一边瞪两个崽子一边焦头烂额地接过了来信,看清上面的纹路后愣了一下。 论道山遗址上,以南和钟儿祭拜完师尊桑云,便看见站在前面的藏海楼楼主桑田看着信封上崇正盟的纹样,伸手接过。 蔼蔼云雾中,深山寺庙,佛音袅袅,年轻的主持带着众多弟子终于迎回了明桑禅师的舍利,刚起身掌心便落了一封信。 卫雪松卫清泉兄弟二人站在血泊中,看着周围了无生气数不清的尸体,染血的手捏住了信封的一角。 莺歌燕舞香粉扑鼻的花丛中,卿眠靠在几名面容清秀的男宠身上,慢条斯理地打开了信封。 展开信纸,即墨鸿彩快速地扫了两眼,便交给了座上的即墨元…… 几乎是同一时刻,十七州数不清的宗门与世家的掌权者,都收到了一封来自崇正盟的信封,里面只有单薄的一信纸,纸上寥寥几字,却让许多看信之人面色大变。 飞舟停在了沉月山山顶。 宁不为接过褚峻递来的信纸,垂眸扫了两眼,便将信纸揉碎撒了出去。 大黄蹲在栏杆上,看着植被茂盛的沉月山和远处正在修复的宁府,继续道:“……虽说能扭曲时空,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法子成不成,稍有不慎人就会折在里面再也出不来,连带着我都会死,所以我从来都没用过,顶多情急的时候会扭曲空间,不过是将一天的路程压缩至一炷香罢了。” “我这辈子就胆子大了那么一次,在桑云和宁行远的劝说下,让宁行远试了试,心惊胆战地好不容易等宁行远回来,他也没说成没成功,就只是在那里笑了笑,说了句话。” “他说了什么?”宁不为问。 “他只说了两个字。”大黄回忆道。 当时宁行远看不出是喜还是怒,温润如玉的青年站在那里,叹了口气,“幸好。” 像是怅然,又像是如释重负。 某个被宁不为遗忘在记忆深处的画面终于缓缓浮出了水面,他敏锐地抓住了这个画面,而后恍然大悟,笑了两声,又叹了口气,“原来如此。” 褚峻问:“怎么说?” 飞舟缓缓升空,宁不为的目光看向了远处的澹怀院,仿佛透过无法跨越的时空,看见了在里面烹雪煮茶的宁行远。 “我想起来,自己为何要去盗玲珑骨了。” * 三年前。 宁不为好不容易摆脱了缠着他的合欢宗穆棋三姐妹,准备去兑府散散心,顺道掀了崇正盟在金州的一处落脚点,杀了两个跟踪他的妄海宗弟子。 魔头偶尔也需要休息,便去一处茶楼里喝茶听故事。 大厅里人来人往,喧闹非常,台上的说书先生正讲着五百年前巽府与宁家覆灭的故事,大概是有不少艺术加工,说得那叫一个跌宕起伏荡气回肠。 他心血来潮撤去化形术,仗着无人认识自己,优哉游哉地喝着茶吃点心,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听故事。 “这位道友,请问方便拼个桌吗?”一道沙哑粗粝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这人身上沾染着浓郁的血腥气,浑身被灰色的袍子包裹得严严实实,连根头发丝都没露出来,看着便十分可疑。 宁不为皱了皱眉,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来找揍,不等他恶声拒绝,对方便泰然自若地坐在了他对面。 他既不喝茶也不吃点心,只是耐心地听了一会儿说书先生的故事,便问对面的宁不为:“宁行远死了?” 宁不为嗤笑一声:“废话,都死五百年了。” 对面的人沉默了片刻,又问:“巽府的人也都死了?” “你没听见么,巽府生机耗尽,灵脉尽断。”宁不为不悦地眯起了眼睛,以为对方认出了自己,丝毫没掩饰自己浑身的煞气,狞笑道:“小子,你来上赶着找死?” 对面的人似乎一点儿都不怕他,问道:“你儿子呢?” 孑然一身活了五百年的大魔头简直要被气笑了,“老子道侣都没有哪来的儿子!” “我来的路上明明碰到他,叫小修——”对方似乎反应过来什么,喃喃道:“难道那是以后的事情?” “我还小鸟呢!”宁不为没听清他后面嘟囔的那句话,不耐烦地一脚踢在了桌子上,手里的朱雀刀抵在了对方的咽喉,面色阴沉道:“我今日没心情杀人,识相地赶紧滚蛋!” 那人却十分好脾气地抬起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不急不缓道:“说起这宁氏一族,道友可听说过宁氏秘宝玲珑骨?” 宁不为愣了一下,觉得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什么玲珑骨?” “玲珑骨乃是修炼至宝,凡人用之能生死骨肉长生不死,修者用之可修为暴涨直接飞升。”对方缓缓道:“不过现今应当是落在了崇正盟手里。” 宁不为狐疑地皱起眉。 他为何之前从未听说过玲珑骨的消息?这等至宝怎么会落到崇正盟手中? “砰!” 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宁不为猛地回过神来。 然而眼前已经空无一人。 后来,生性谨慎的大魔头多番打听,终于确认了崇正盟藏起了这件至宝,便开始动了取宝心思。 再后来,一个冷雨萧索的秋日,大魔头带着玲珑骨一路被难书尊者带人追杀到了星落崖。 波涛汹涌的无尽河滚滚向西,浑浊的河水深不见底,漆黑天幕之下雷声轰鸣,苍白的闪电撕裂苍穹,漫山遍野的彼岸花开得如火如荼。 宁不为一人一刀立于峭壁之上,看着追杀者踏进了自己早就布置好的噬魂阵之中。 面前的崇正盟修士群情激愤,慷慨陈词,却都紧紧盯着他手中装了块石头的盒子。 真正的玲珑骨正紧紧贴着他的胸口,散发出怪异的温热和心跳。 他以为是错觉,便随意抛了一下手中的盒子,却引得众人屏住了呼吸。 宁不为心中好笑,手腕一翻,木盒便落入了身后的暗域。 雷鸣电闪间,他意识模糊地睁开眼睛,朱雀刀在他眼前缓慢而又干脆地断成了无数碎片。 胸口处紧贴着他的玲珑骨像是在害怕,拼命地往他怀里钻。 意识逐渐消失的大魔头鬼使神差的,侧过身挡住了难书全力刺向他心口的那一剑,护住了那块胆小的破骨头。 最后一眼,他只看见了星落崖远处那片绵延不绝的苍青群山。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感谢小可爱们的一路陪伴,鞠躬! 后面就是各种各样的番外啦~ 下本仙侠文是《闲与仙人扫落花》欢迎收藏~ 江顾身为最有前途的仙二代,以统一仙界为己任,直到推迟了三千年的情劫显现。 根据仙界飞升图统计,无情道和师徒的组合方式渡情劫最快。 江顾提着剑下了凡。 按照江顾的计划,三年谈情,五年说爱,争取十年之内杀妻证道成功飞升。 可千算万算,江顾没算到情劫会落在一个不思进取的纨绔身上。 江顾黑了脸,这种混账东西,也配当他的情劫? —— 卫风在宗门里过得无比快活,直到某个新长老从天而降,点名要收他为徒。 清冷美人宛如谪仙下凡,卫风脑子一抽点了头。 从此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每天都在劳累猝死的边缘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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