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夜色献吻》作者:而苏   文案:   被吸血鬼拯救之后   欧洲吸血鬼亲王x东方不明身世小可怜   劳伦廷x彦昭   ————————   彦昭在炮灰渣男友的阴影下活了十八年,任劳任怨、任打任骂,被惩罚的时候几天都填不饱肚子。   终于,在一个圣诞夜,彦昭从家里逃出,被教堂里身着白袍的神秘男人收留。   彦昭以为,面前俊美如神祇的救命恩人是好心的神父,却不知道自己招惹上的是真·恶魔……   ————————   私设:   1.东西方均有吸血鬼   2.纯血吸血鬼在成年分化之前不表现性状,和普通人无异,唯一的区别在于,成年吸血鬼食物是血,未成年纯血吸血鬼的食物是肉。蔬菜没有办法为吸血鬼提供能量。   食用贴士:   1.现代幻想背景   2.虐渣,换攻,1v1,he   3.受属于成长向,前期懦弱,后期在正牌攻指导下成长 第1章 1   平安夜,雷纳尔市罕见地降了一场暴雪,等到夜色降临,路上的积雪已经快要没过路缘石,街道上鲜少有行人经过。   一个穿驼色大衣的男孩提着手中的布袋,一脚深一脚浅踩在雪中,路灯映着他单薄的影子。布袋里装的是十瓶汽水,布条勒在他被冻得苍白的手上,压出一道青紫色的印子。   男孩走得很慢,兴许是因为脚下踩着的鞋子早就被雪水浸湿,他每一步都迈得极为艰难,两条腿好似提线木偶,僵直吊着往前重复行走的动作。   沿着山毛榉路向东直行,最终,他走入了一处公寓楼。   山毛榉路社区,A802 号公寓房间内,鼓乐喧天,哪怕是在电梯间都能听到从里面传出来的电子乐。   “喂,是住在 802 的小子吗?” 公寓管理员是个年近五十的胖女人,住户们背地里叫她粉夫人,因为这胖女人一年四季总是穿着嫩粉色及膝裙,背起手来,在她负责的公寓里昂首阔步巡视。   粉夫人总是骄傲于自己将偌大的公寓楼管理得井井有条,因此,在遇上住户投诉的时候也总是严阵以待。   彦昭刚出电梯间就被突然喊住,他吓了一跳,手里的布袋跌落,五颜六色的汽水瓶掉到地面上,四散滚开,彦昭顾不得自己被冻僵的手和腿,连忙半跪到地上,将那些饮料瓶依次捡回口袋。   他一边捡,一边应着公寓管理员的话,垂着头小声地 “嗯” 了一声。   粉夫人踩着高跟鞋来到他的面前,语气不善:“毛手毛脚的小子,回去的时候告诉你的室友们安静一点,这栋公寓里可不止他们才过圣诞节,假如再有住户敲我的门投诉他们,你们就立刻从我的公寓里滚出去…… 喂,听到了吗?”   “好的。” 彦昭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喘了口气,他抬头瞄了一眼粉夫人,又很快将头再次低下去,重复了一遍,“好的,我知道了,真的很对不起。”   认错这件事,彦昭已经做过成百上千次,表现出一副态度诚恳的模样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他已经习惯为房间里的那位背锅,即便他在大多数情况下,连那人究竟做了什么错事都不清楚。   粉夫人挑不出他的毛病,只得哼了一声,冷淡道:“圣诞快乐,小子,记得进去告诉他们。” 说完这句,她总算转身离开。   彦昭松了口气:“圣诞快乐,夫人。”   推开房门,屋内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除此之外还有吵闹的电子乐,四个青年正东倒西歪坐在长绒毯上,围成一圈,扑克牌、香烟、啤酒瓶散落在他们周围。   屋里的都是亚裔面孔,圣诞节对他们来说,“假期” 的意义远远大于 “节日”。   彦昭开门的动静没能引起屋内青年的注意,他揉了揉自己被冻得通红的鼻尖,将脚下早已湿透的鞋子脱下,只踩着一双白袜走入厅内,正当他俯身将饮料从袋子里取出的时候,忽然一道掺杂怒意的男声在房间内响起。   “让你出去买一趟水,花了那么久不说,还弄得浑身脏兮兮的,离我的地毯远一点!”   彦昭抬起头,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向那声音的来源——司麒,司家刚满二十岁的独子。   这位司少爷长着一张很是英俊的脸,所以,再刻薄的话语从他口中吐露,似乎也多了几分正当性。   司麒穿着深蓝色的丝质居家服,站在双层公寓的楼梯上,居高临下注视着彦昭,两道眉毛蹙起,满脸写着嫌弃。   彦昭偷偷看了他一眼,很快垂下头去向后退两步,离那块白色长绒毯远了一些,他吸了吸鼻子,没有接司麒的话。   他太熟悉司麒的脾气了,从小到大,但凡家里有什么不顺着这位小少爷的事,他都能立刻大吼着将周围所有人都骂一顿,尤其是面对彦昭的时候,更是可怕。   所以,千万不能在司麒发怒时上赶着触他霉头,这是彦昭多年来寄宿司家檐下摸出的规律。   只是,想起刚才粉夫人交代的事情,彦昭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汽水已经买回来,你不要生气…… 刚才,公寓管理员在门口跟我说,让屋里把音乐声调小一些,因为……”   彦昭说起话来声音总是放得很低,原本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清亮的嗓音,也因为经常压低的缘故,完全丢掉了气势。   他怕司麒。   这个和他一起长大的男人总是阴晴不定,十多年过去了,他费尽心思讨好,仍旧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满意。   果不其然,彦昭话音刚落,就见司麒竖起两道好看的眉毛,高高扬起手,准备发火。   彦昭缩了缩脖子,害怕那巴掌落到自己的脸上,幸好这个时候坐在一旁看戏的几个青年替他解了围:“算了司麒,那老太太就是屁事多,也怪不了小昭。” 开口的是其中一个染了一头黄发的亚裔面孔,刘子铎,土生土长在雷纳尔市的 ABC,在当地学生圈威望比较高,就算是司麒也会给他几分面子。   刘子铎主动去关掉音响,又将放在地上的汽水拿出来,分给屋内剩下的人,还对着愣在一旁的彦昭勾起嘴唇笑了笑。   彦昭感激地回给他一个笑容,本以为今天晚上的闹剧到这里就算结束了,却忽然听到司麒再次冷哼了一声,开口命令道:“彦昭,回自己的房间去,不要在我们吃饭的时候杵在这里碍眼。”   “我……” 彦昭开口想要反驳,又在司麒傲慢的目光中,逐渐败下阵来,他知道司麒这句话的意思:今天晚上的晚饭没有了。   彦昭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不远处的餐桌上,那处正摆放着新鲜出炉的烤火鸡、冷切拼盘三文鱼、烟熏火腿以及肉酱意面,肉味混合着迷迭香,溢满整间屋子,那气味钻进彦昭的鼻腔里,顺着气管一路融进他的血液,让他难以自持地产生强烈的渴望。   太饿了。   彦昭无法将自己的目光从餐桌上移开,说来也怪,成年人少一顿晚饭也并不会饿出什么毛病,但对彦昭来说,他对肉类食物的渴望已经到达了一种难以解释的地步,尤其是在十八岁跟随司麒出国之后,在这短短三个月里,饥饿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司麒站在他的旁边,不动声色打量着面前少年的表情:一双漆黑的圆眼睛眨也不眨看着餐桌,两道眉毛向下撇去,牙齿不安地咬在下嘴唇上,甚至在听到不能吃饭之后,可怜至极地站在那里吞口水…… 简直像一条见了肉的狗!   彦昭这副表情似乎勾起了司麒一些不太好的回忆,他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彦昭,我数三秒,你给我立刻滚回你的房间,不要像狗一样在这里流口水丢人!” 说罢,他几乎没有给彦昭任何反应的时间,抓着他的衣领就将他往楼梯上拖去。   彦昭踉跄着步子,再也顾不得周围还有看戏的几个人,低声向司麒哀求:“我好饿,求你了,哪怕是等你们吃完了剩下一些也好,求你了,我真的好饿……”   “闭嘴。”   面前的大门被司麒 “嘭” 的一声甩上,彦昭跌坐在房间的地板上,他按住自己的肚子,咬紧了牙,没忍住自虐一般捶在地板上。   他恨极了自己这奇怪的胃口,从小到大,因为对食物的渴望让他看上去像一个无法自控的怪物,也难怪司麒会如此厌恶他…… 毕竟,在没有发生过那件事之前,司麒明明是对他很好的。   彦昭拖着疲惫的身体爬到自己的床上,努力在脑海中回忆起小时候第一次见到司麒的场景,他想要转移注意力,让自己胃部的疼痛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楼下,五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坐在餐厅里享用圣诞晚餐,都是同龄人,几个男生吃得风卷残云,高声聊着学校里的事,只有司麒面色沉沉,坐在长桌尽头。   在座的几个无一例外都是亚裔兄弟会的成员,而除刘子铎之外,均是些国内富商之子送出来镀金的,司麒和他们的关系一般,只是碍于家里的生意有些接触,故而哪怕是刚才欣赏完一出闹剧,那几个人也很识趣没在餐桌上提起。   只有刘子铎跟司麒私交密切些,趁着剩下几个人相互吹捧的工夫,侧身挨到司麒旁边。   “真的不叫小昭下来吃饭吗?” 他扭过头向楼梯的方向看了看。   司麒听到 “昭” 字,立刻抬起头来,瞪向刘子铎:“怎么,你心疼他?”   刘子铎也不想撞司麒的枪口,连忙摊了摊手:“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不要跟吃了枪药一样。”   “不。” 司麒摇头,“一顿不吃饿不死他,而且……” 他顿了顿,低声道,“他那副吃相丑得要死,叫下来只有给我丢脸的份。”   即便是刘子铎心里头再疑惑,也知道司麒和楼上那位关系远比看上去的复杂多了,秉承着不管别人家务事的原则,他不再多过问:“好吧,那随便你。”   一顿饭连喝酒带聊天,吃到快十点。   不知道为什么,彦昭总觉得今天的饥饿感比往常来得更加强烈,待他听到楼下安静下来之后,他推开门,轻手轻脚走到客厅。   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下司麒倚在沙发里看电视,屋里没开灯,荧荧蓝光映在那人的脸上。司麒听见动静,抬起头来看向彦昭,目光倦怠而懒散,显然是喝了不少酒,他指着厨房的位置,道:“给你剩了菜,吃完就把厨房收拾好,我今天很累,回自己的房间睡,你动作轻一些,要是把我吵醒,你今天也就不用睡了。”   彦昭听见他说 “回自己的房间睡”,不由松了口气,但他没有将愉快表现在脸上,只是低声应了句 “好”,便轻手轻脚走到厨房里关上门。   餐盘里有司麒拨出来的沙拉和吐司,彦昭想也没想,拿了支勺子就蹲在地上狼吞虎咽起来。他想,司麒这人其实也没想象中的那么霸道,虽然刚才在外人面前说了些不好听的话,但到头来还是留了口东西给他吃。   彦昭逆来顺受已久,此刻的心情竟然还有点劫后余生的庆幸,他很快将盘子里的东西全部塞进肚子,却发现胃部的疼痛并没能缓解多少。   怎么会这样?   彦昭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肚子,开始后悔是不是刚才吃得太快,导致大脑神经没能反应过来他已经吃到食物的事实,然而,他在内心深处又是知道原因的:他没有吃到肉,他想吃肉。   就像是司麒常用来骂他的,说他是只知道吃肉的怪物。   不,不是怪物。   彦昭将脑子里的想法甩出去,勉强打起精神开始处理堆满厨房的餐具。   窗外,雪停了,雷纳尔市的天空久违放晴,月亮高悬于夜空中,光晕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红色,积雪压弯树枝,扑簌簌落到地面上发出一阵声响。 第2章 2   “小时候常听祖母谈起血月,《启示录》上也曾提过‘揭开第六印的时候,我又看见地大震动。日头变黑像毛布,满月变红像血’。雷纳尔市历史上出现血月的次数并不算少……”   “小时候常听祖母谈起血月,《启示录》上也曾提过‘揭开第六印的时候,我又看见地大震动。日头变黑像毛布,满月变红像血’。雷纳尔市历史上出现血月的次数并不算少……”   老威廉驾驶着旧皮卡行驶在山毛榉路上,本地的车载电台频道里,女主播用柔和的声线正在叙述关于 “血月” 的种种都市传说,大部分都是老掉牙的故事,要么是圣经里那些传说,要不然就是近些年来跟随电影浪潮重新兴起的吸血鬼、狼人之类。   这些在老威廉听来都是小孩子过家家般的事情,毕竟他已经四十多岁了,早就过了会被这些传说引起波澜的年龄。   “血月,呵,真是欺负我们老家伙没有看过报纸。” 他一只手把持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撑在旁边的车窗框上,打了个哈欠,抬起他松弛的眼皮向上看了看,空中那轮红色的月亮还挂着,映衬着路面上的积雪也变得有些浑浊起来。   正当老威廉走神的时候,忽然车前闪过一道身影。   “上帝!” 他大叫出声。   伴随车轮在路面上摩擦发出的刺耳声响,那个黑影倒在他明晃晃的车灯前,老威廉瞪大眼睛,再次大喊了一句:“上帝,这是怎么回事?” 他哆嗦着手熄灭引擎,拉开车门奔跑到汽车前头。   侧倒在地面上的是个男孩,黑色的碎发下看不太清容颜,只能看到他发青的嘴唇紧抿着,似乎很痛苦地抱着肚子,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蜷缩的状态。   老威廉被吓坏了,天知道,他开了几十年的汽车,可从来没有撞倒过人!   “孩子,孩子!” 他俯下身去,借着月光打量着地面上的男孩,在仔细一番观察之后,老威廉发现那男孩身上没有血迹和外伤,应该并没有真正和车子接触到,可是,那怎么会突然晕倒在路上呢?   善良的卡车司机,老威廉将男孩从地上扶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面颊:“快醒醒,在这种见鬼的天气里可不能睡倒在外面!”   彦昭在他的呼唤中缓缓睁开了眼,那一双漆黑漂亮的鹿眼此刻泛着几分迷茫,他抬头观察了一下周围,又看了看面前扶住他的白人老头,下意识向后瑟缩了一下。   老威廉这才发现,在这么冷的天气里,男孩竟然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暗红色套头毛衣,难怪嘴唇被冻成了那样的颜色。   “走,先回我车上说话。” 他半是强硬地带到车上,“孩子,我可不是什么坏人,这点你千万不能误会…… 只是这里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瞧吧,我也已经被冻得手指冰凉了。”   彦昭忍着翻滚的胃部,跟随老威廉来到他的皮卡副驾驶位置上,车内泛着一股浓重的焦油味道,还有中年男人身上特有的那股烟草臭味,这让他感到更加的头晕目眩…… 不过,唯一一点好处就是这里很暖和,天知道他在外面呆了多久,脚指头已经被冻得丧失了知觉,耳朵和鼻子也疼痛难忍。   彦昭也忘了自己是怎么从公寓中出来的,记忆很模糊,总之,他只觉得饥饿感侵蚀住他的大脑,他迫切希望能够寻找到一些食物,所以抱着哪怕一丁点能买到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吃食的希望,他从公寓中走出来,却忘记了这是一个平安夜——所有人团聚的时刻,城市安静得像是没有波动的水面。   “嘿,我在问你话呢,孩子,你能听得懂英文吗?” 老威廉已经将皮卡重新启动,这回,他借着灯光看清了男孩的脸,这是一张非常漂亮的亚裔面孔,是的,漂亮,他发誓自己很少用这个词来形容男青年,但是除此之外,好像没有别的更合适的词汇。   雪白的皮肤,甚至比白种人还要白,卷翘的睫毛下方,漆黑的眼珠好似极品黑珍珠,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金属光泽感,很是灵动。   但或许认不出亚裔的真实年龄也是一种通病,老威廉摸不准面前男孩的岁数,他不安地用余光瞥向彦昭,祈祷自己不是惹上了一个未成年大麻烦。   “我会英文。” 彦昭总算是开了口,他的嗓子被冻得沙哑,“谢谢您,先生。”   可以正常沟通,老威廉松了口气,又问:“你成年了吗?”   “是的。”   “那么你家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外面的天气实在太冷了,这么晚,一个人走在街上怕是要被圣诞夜的风刮跑了。” 老威廉重新打开车载电台,那里头已经换了个节目,正在放一些舒缓的布鲁斯。   “我……” 彦昭张了张口,他仍旧保持着抱腹的动作,“我好饿,先生,您知道哪里能吃饭吗?”   “吃饭?” 老威廉狐疑地看着他,再次打量彦昭身上的衣着,见他虽然穿得单薄,但衣服都是崭新且干净的,光是瞥一眼也知道面料不错,应当不是穷人家的孩子,可这个时候跑出家门来…… 难不成真是离家出走的未成年?   “已经快要十二点了,孩子,没有餐厅会在这个时间开门,今天可是圣诞夜。”   “是的,是的,我知道。” 彦昭点了点头,低声重复。   老威廉见他这副模样,更加认定了他是从家里跑出来的未成年,小镇上这种未成年多得不行,大部分都是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家里吵架吵得不可开交,除此之外,面对想帮助他们的人还总是叛逆又敏感,满嘴扯谎。   这样想着,老威廉开始失去耐心,他反复问了彦昭几遍家庭住址,彦昭却只是低着头沉默着。   “嘿,你总不能这样一直赖在我的车上不走,我又没有真的撞倒你。” 老威廉说完这句话,警惕地看着彦昭,生怕他讹上自己。   彦昭抬起头,又问:“那你要去哪呢,先生?”   “红月亮湾。” 老威廉说,紧接着又补充道,“梅里德尔教堂那附近,我家住在那里。” 他已经老得快要掉牙了,一生也没做过什么缺德的事情,所以并不在乎对着一个年轻人报出自己的地址。   “教堂……” 彦昭在口中喃喃道,“教堂会有食物吗,先生?”   “食物!” 老威廉重复了一句,“我真不知道,难道你的家里人不给你吃饭吗?拜托,你现在看上去就像是饿了好几天,句句不离食物。” 他不相信彦昭这样衣着的小孩会穷到连吃饭都吃不起,毕竟,他老威廉还是见识过真正的贫民窟,那里头的孩子和面前这位真是半点都不搭边!   奈何彦昭没有再回复他的话,只是低着头继续保持沉默,像是在用这种沉默抵抗老威廉,不成功便不罢休那种。   最终,老威廉只能妥协:“好吧,我猜教堂里肯定有值班的修女,也许你可以跟她们讨一些吃的,随便你,不过提前说好,我只能把你放到那里了,毕竟我也要赶回家了,你看看这都几点了。”   彦昭没有理会老威廉的碎碎念,他痛苦地合上双眼,陷入一种半昏迷的状态。   脑海中唯一一个想法就是,饥饿实在是一种难以忍受的东西…… 再不能吃到一口东西,他就要死掉了。   汽车开了一段时间,驶入彦昭不经常去的红月亮湾,那里距离城市已经相对较远了,周围的建筑都变成了间隔很远的小木屋,后面圈着农场和田地。   梅里德尔教堂是这附近最高的建筑物,它有着一个标志性的塔尖建筑主楼,刚好是午夜十二点,圣诞夜的钟声响起,悠远又肃穆。   老威廉将彦昭放在路边,彦昭跟他道过谢之后,便一个人走向教堂的院子。   梅里德尔是附近最大的教堂,每周都会有不少居民前来礼拜,因此,庭院很新,周围的花草树木也被整齐的修剪过,除了在冬日不可避免的萧条之外,并不杂乱。   彦昭踩着青石板路,走到教堂庭院的门口,见那里的铁栅栏并没有关上,留着一扇容一人通过的小门,而庭院里也没有人,只有几站路灯在深夜中亮着光。   彦昭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不要在这个时间点大喊大叫,于是直接顺着敞开的小门走进了教堂,他想,或许可以在教堂里面找到值夜班的修女。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东方人,彦昭没有礼拜的习惯,这也是他第一次踏入教堂,一路抬头四处张望(即便黑夜中看不太清东西),肚子里的饥饿感都少掉了几分。   彦昭凭借直觉走到了最大的主楼前面,令他感到奇怪的是,这里的大门也开着一条缝,而里头竟然隐隐约约传来人声。   难道这个时候还有人在礼拜?   他轻手轻脚靠近,本来打算直接敲门进去,却没想到直接听到里面的劲爆对话……   “我知道,我知道约翰是个好人,而我教女不善,教出了一个未婚先孕的女儿!我实在不应该欺瞒那个老好人,将我的女儿嫁给他,可是,可是我仍旧希望她能幸福!上帝啊,原谅我吧。” 老妇人的声音从教堂里传出来,带着颤抖和哭腔,显然是在跟谁忏悔。   彦昭准备敲门的手停下来,他略有些尴尬地想,既然老人选择在这个时间来忏悔,显然是不想被别人听见,在这个时候推门入,多少有失礼节。   另一道低沉的男声响起:“贫穷常常剥夺人的所有士气和美德;很难让空空的袋子能自己站立起来。*” 那男声听上去平缓如水,却莫名有一种安抚人心的信服力,彦昭不由竖起耳朵,却在下一秒听到那男人再次开口。   “站在门外的客人,请你不要害羞,走进来,让我看看你的脸。” 第3章 3   屋内的老妇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后,彦昭听见里面传来女士高跟鞋匆匆踩踏地板的声音,没等他来得及反应,下一秒,虚掩着的大门被打开,月光霎时涌入教堂内部。   彦昭瞪大眼睛,看到教堂中央立着一个极为俊美的男人,任何词汇不足以形容他的容颜,在浅淡的月光下,幽幽烛火环绕在他周围,映出他一头如丝绸般的淡金色长发,发尾处用一根墨绿色的绸带松散系住,而他的身上披着一件白色头蓬,边缘有用金线绣成的繁复花纹。   他站在教堂绘制着宗教壁画的拱形穹顶下,却显得比上面任何一个人物都更像神祇降临人间。   彦昭自认为也曾跟着司麒见过不少长相出众的男人,可没有一个比得上眼前这位……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他,也许是神父吧,彦昭暗自思忖。   “为什么站在雪地里,孩子。” 那人开了口,嗓音好像冰下的流水,清冽沉稳。   彦昭感到自己的双腿仿佛不听使唤一般向前走去,他无法将自己的目光从那人身上挪开,就像是被花粉吸引的蜜蜂,等到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站在离那人一米多远的距离。   这是一个足够安全的社交距离,也能够让彦昭更加清楚地看到那人的脸。   一双玻璃珠般的蓝眼睛,蓝色浅淡到几乎融入月光中,除此之外还有那双殷红的唇瓣,就像是夏季花园里绽放出最鲜艳的那朵玫瑰。   “神父先生。” 他喃喃道。   面前的男人挑了挑眉,对他的称呼不置可否。   彦昭这才想起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他想要讨一些吃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面前站着这样一位面容俊美的神父时,他的要求变得难以启齿起来。   正当彦昭垂下头犹豫的时候,却忽然感觉到一阵风从自己的身侧掠过,他抬起头的下一秒,就见那位神父先生立在他的身侧,两个人中间的距离被拉近到一个拳头,他甚至是在瞬间就闻到了那位神父身上清淡的玫瑰花香味。   是…… 香水?   彦昭没有第一时间挪开步子,他甚至在脑海中反应了一下这究竟是怎么样一瓶香水,明明是玫瑰花的香气,偏偏没有一点女人的脂粉味道,仔细闻的话甚至带着如清茶一样淡淡的苦味。   哪知就在他出神的一两秒里,面前的男人忽然歪过头凑到他的脖颈处,做出一个极为亲密的嗅闻动作。   彦昭被吓得惊慌跳开到一边,如同雪地里后蹬腿的兔子。   “先生!” 他惊呼,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彦昭已经变得草木皆兵,他踉跄向后跌去,却撞到礼拜时用的公共长椅,幸好面前的神父先生反应极快,在彦昭倒下之前已经伸手将他拽回。   彦昭惊魂未定站直身子,没来得及说一句 “谢谢”,那男人已经将手抽回,快步走向敞开的大门,将那扇大门“嘭” 的一声关上。   “外面的风吹进来会很冷,另外,你的身上有一股烟草味。” 如神祇般的人物已经站定在彦昭面前,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容,说出来的话却总有一种责怪的味道,“我的孩子,你一定知道教堂里从不允许吸烟,哪怕是叛逆期的男孩也不行。”   彦昭这才后知后觉,原来刚才这位神父是在自己身上闻出了烟草味,他不由红了脸,慌忙解释道:“不是的,刚才搭了一位先生的车,这是他车上的味道,我…… 我不吸烟。”   “好吧。” 那位神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只是站定在彦昭面前,好像笃定他有话要说。   彦昭确实有话要说,他吞了吞口水,他双手背后,搅动着自己的手指:“神父先生,我知道这样的请求也许很过分,但是…… 但是您愿不愿意施舍我一些食物,我是说,只要一些就好…… 我,我太饿了。”   说完,彦昭不安地看向面前高大的男人,生怕自己的要求惹人嫌弃。   “看在上帝的面上。” 彦昭小声补充道。   不知道为什么,面前的神父听见他的话,忽然弯起了嘴角,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彦昭的话:“呵,看在上帝的面上。”   彦昭不明所以,以为是自己的用词有问题,不解地看向面前的神父。   没等他纠结完,就听见那神父开了口:“艾琳娜,出来。”   房间里还有别人?   彦昭四下张望,忽然看到一个九、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头亚麻色的长卷发,穿着一条碎花连衣裙,外面披着羊绒披风,眨巴着跟面前神父如出一辙的蓝眼睛,仰起头对着彦昭笑,好像一个精致的洋娃娃。   这是…… 神父先生的女儿?彦昭不知道这里的神父是不是能结婚生子,他不敢多语,只能也小声对着小女孩打了声招呼。   “亲爱的,你好害羞。” 小女孩拽住了彦昭的衣摆,摇了摇小手,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笑道,“我闻到了你身上饥饿的味道哦。”   彦昭不知道这句 “darling” 是不是过于亲切了些,他也才来到这个新的城市不过短短几个月,并不认为自己已经完全了解外语的语境,于是只能笑着给这个陌生女孩一个回应。   “艾琳娜,不要闹。” 站在一旁的神父开了口,“去拿点食物给这孩子。”   这样的称谓更是诡异,对着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女孩称呼名字,却管已经满了十八岁的彦昭叫 “孩子”。   彦昭只得硬着头皮出声:“先生,我的名字叫彦昭。”   神父站在他的面前,点了点头:“成年了吗?”   “是的。”   欧美人总是认不清亚裔的年龄,自从搬到雷纳尔市,彦昭已经无数次被问过同样的问题,因此,他并不觉得那位神父先生的提问有什么特别之处。   毕竟,他才是有求于人的那个,理应回答对方的所有问题以求让他收留自己这一晚上…… 是的,时间太晚了,这个时间显然没办法再赶回公寓,彦昭已经可以料到司麒第二天的怒火,他只寄希望于对方不要再克扣他的食物…… 他实在是太饿了,他不明白饥饿感对自己来说怎么会是这样一种要人命的东西。   那位神父先生的提问仍旧没有结束。   “在这么一个平安夜,到底是谁会把像你这样漂亮的孩子赶出家门呢?”   不知道是不是彦昭的错觉,他总觉得那位神父先生在问这句话的时候,目光里藏着促狭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再一眨眼便不见了,只剩下男人柔和关切的表情。   彦昭不知道应该如何提起司麒和自己的关系,非要说的话……   “我和我的朋友吵架了。” 他低下头去,撒了个谎。   “女朋友?”   “不,不是。” 彦昭的头低得更低。   他听见面前的神父忽然笑了两声:“那么,应该是男朋友了。”   “先生!” 他惊慌地抬头,望向教堂后方竖起的巨大十字架,“神父先生,还请您不要这样说了。”   “哦,神父。” 面前的男人又重复了一遍,他轻笑着摇了摇头,“也许我应该说,上帝会原谅你的。”   正当两个人说话的空隙,艾琳娜已经端着一张银质的托盘,来到彦昭面前。   新鲜的牛扒和烧鸡,旁边还有一杯红酒一样的饮料,虽然分量不算多,但是在饿极了的彦昭眼里,这简直就是狄俄尼索斯布施下的恩赐!他在看到这些食物的时候,几乎丧失了思考能力,毫不犹豫地坐在桌前大快朵颐。   高热量的东西进入胃部,整个人如同泡在温泉里,直到这个时候彦昭才觉得自己真正活了过来,血液流通到四肢,每个毛孔都舒张开来,甚至产生了一种脚踩浮云的幻觉。   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盘子中的食物已经所剩无几,鸡骨头被剔得干干净净,杂乱摆在餐盘周围,牛扒整张都进了他的肚子,手上的刀叉却几乎没怎么被动过,彦昭不用想也知道自己的吃相有多狼狈。   脑袋上像是被人敲了一闷棍。   遭了,怎么可以在陌生人面前表现出这副失礼的样子,悔意滔天而来,架在他的脖子上,让彦昭几乎无法抬起头来。   他想起司麒说过的话:“彦昭,你吃东西的样子像一条下贱的流浪狗,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家会养出你这么个无法控制食欲的怪物。”   怪物…… 他不想在这么仁慈、施舍给他食物的神父先生面前出丑。   “哈哈哈哈!”   衣角被人扯住,下一秒,艾琳娜已经笑倒在彦昭的怀里,女孩天真的笑颜让彦昭更加无地自容,他不停地道歉。   “对不起,神父先生,对不起……”   “亲爱的,你真可爱。” 艾琳娜顺着他的腿爬到彦昭的身上,她扯着彦昭的衣领,在他的左脸颊上亲了一下,又扭头对着面前的神父道,“劳伦廷,我喜欢他。”   “艾琳娜,从他身上下来。” 被称呼劳伦廷的神父先生开了口,他的面上没什么笑意,然而语气却也称不上严厉。   不过,艾琳娜在听到他开口的时候,还是撇了撇嘴巴,万分不情愿从彦昭身上爬了下来。   彦昭突然被人亲了脸,一时间也愣住了,讪讪道:“没关系,艾琳娜还是小孩子。”   “呵。” 神父先生的嗓子里发出一声冷笑,不过很快又重新恢复了礼貌的笑容,“如果你吃饱了的话,我不介意留人在这里住一晚上,毕竟已经这样晚了,而外面又很冷,相信你也没法在这个时候动身回家。”   “是的,先生,如果能这样的话就最好了。” 彦昭再次感激神父先生的仁慈,不但没有在意他粗鄙的吃相,甚至还愿意让他在这里留宿。   “会有修女带你去房间。” 劳伦廷的话音落下,一个穿着黑裙的修女已经出现在教堂侧门的门口。   彦昭不好再多做打扰,于是转身跟上修女向后院走去,外面的温度仍旧很低,但也许是吃饱了的缘故,彦昭不再觉得这寒冷难以忍受,他一路跟着修女穿过装修堂皇的走廊,来到后面一座阁楼里。   修女手中提着一盏灯,全程保持着沉默,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而直到抵达彦昭今晚将要暂宿的房间,他才看清那修女的脸,不知道为什么,那修女脸上是一片惨白,她看向彦昭的目光中带着莫名的畏惧,这让彦昭感觉非常匪夷所思。   “谢谢你。” 他礼貌地道了谢。   那修女欠了欠身子,没有说话,低着头就要走。   鬼使神差的,彦昭叫住了她:“等等,女士。”   那修女停在原地,手里提着的灯微微打颤。   彦昭更加奇怪起来:“你在害怕吗?”   那修女摇了摇头,很快迈开步子,消失在走廊尽头。 第4章 4   后半夜的梅里德尔大教堂,烛火彻夜未眠,燃烧在礼拜堂的四周。这间教堂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修建它的时候,电灯还没普及,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即便如今电力已成为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梅里德尔教堂仍在使用蜡烛和油灯作为照明。   一个身披白袍的男人坐在管风琴前弹着巴赫的咏叹调,修长苍白的手指划过琴键,流淌出如丝绸般华美肃穆的乐曲。穿碎花裙的女孩站在他旁边,把玩着手中的耶稣受难像,轻声哼着调子。   “他说上帝,劳伦廷,你听到了吗?” 艾琳娜笑起来,笑声是小女孩独有的那种天真甜美,如果不听她接下来说出的话,任何见到她笑容的人都会觉得她像个天使,“上帝又是个什么样的家伙!愚蠢的人类总是寄希望于那个虚伪的老头,倘若他真有那么仁爱,那么多苦难又是从何而来?”   咏叹调戛然而止,男人从管风琴凳上走下来,他将女孩手中的耶稣像抓过来,重新摆到桌面上去,颇为头痛地闭了闭眼:“艾琳娜,你答应过布莱克神父不去乱动教堂里的东西。”   女孩撇了撇嘴,轻巧地说道:“他时日不多了。”   “人类的寿命本来就如此短暂。”   “上一次见他,他还是那个恋 tong 癖老头手底下的一名普通修士。” 艾琳娜回忆起多年前的往事,总算没再将注意力放在那些宗教摆件上。   劳伦廷望向窗外,黎明快要到来,天际线的位置开始泛起一圈青白色,是时候离开了,不过,在离开之前,他还有一些事情需要交代。   “蕾拉。” 他叫来了那个守夜的修女,“我想你应该没有跟那个叫彦昭的男孩说些多余的话吧。”   修女垂着头,轻声回复:“没有,大人。”   劳伦廷点了点头,拢了拢白袍,向门外走去。   艾琳娜跟了上去:“一个不知道自己身份的吸血鬼,劳伦廷,你不打算带他回庄园吗?要知道最近外面的风声可不好,陌生的吸血鬼出现在我们的地盘上,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   话音消失在空中,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那个高大的男人和身边的女孩都不见了,只剩下两只蝙蝠消失在黎明之前最后的黑暗中。   修女蕾拉抬起头,缓缓将教堂的门关上。   清晨如约到来,在下过雪之后的第二天,太阳都好像比平时更加明亮,梅里德尔大教堂也将迎来圣诞日当天的弥撒。   布莱克神父咳嗽了半宿,他太老了,再不能像年轻时那样精力十足期待每一场弥撒,只能在寒冬中辗转反侧,揉着自己疼痛的膝盖和太阳穴,一直熬到天亮。蕾拉敲响他的房门,走进去,替他准备好弥撒要用的东西。   “那位大人昨天晚上造访了教堂。” 她说话的声音仍旧很小,但比在那群吸血鬼面前要自如很多。   “是的,我听到了管风琴的动静,除了公爵大人,还没有哪个人能奏出这样动听的音乐。” 布莱克说着又咳嗽了两声,他看向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没由来叹了口气,目光深远,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蕾拉收拾东西的手一顿:“除此之外,昨天还有一个男孩造访了这里。”   “哦?”   “也许是刚成年的亚裔,不过,我看不出来他的身份,那位大人让我将他安置在客房,借宿一夜。”   老神父点了点头,他耷拉着的眼皮里写满岁月的痕迹,像是再也没有力气去管任何多余的事,他冲着修女蕾拉摆了摆手:“既然是公爵大人留下的人,那便好好照顾吧,给他准备些早餐…… 虽然不知道身份,但保险起见,你去后厨端些肉来,前阵子不是有农户送来了新鲜的小牛吗……”   “神父!” 蕾拉打断了他的话,她仍保持着低头的动作,捏紧的拳头却暴露了她的感情,“神父,我们不应该这样下去!这里是侍奉主的地方,怎么能…… 怎么能让那么一群恶魔来去自如!”   “够了,蕾拉!” 老神父呵止了她的话,他再次咳嗽起来,“关于这些事情我不愿再讲,你还太年轻、太单纯,以后你就会明白。”   修女没有再反驳,她推开老神父的房门,走了出去。   彦昭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他睡眼惺忪,过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自己这并不是在家里,而是在一间教堂里过了一夜,也不知道司麒发现之后会怎样。   想起司麒,彦昭顿感不安,他出来得匆忙又迷糊,身上没有带手机,更没有跟任何人打过招呼,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司麒昨晚喝过酒,不会起得那样早,这样也许他赶回家的时候还能不被发现。   房门再次被敲响,彦昭整理了一下衣服,将门打开,很快对上了昨天那个修女的脸。   “早上好。” 他礼貌地打了招呼,观察着那修女脸上的表情,相比起昨天晚上那种莫名的紧张神色,她现在的气色要好很多,这让彦昭松了口气。   那修女仍旧没有跟他说话,只是将手中的托盘送到房间内的木桌上,欠了欠身,准备离开。   彦昭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过这位修女,才惹得她连句招呼都不跟自己打,也许是因为昨天粗鲁的进食行为吧,任何一个人看到都会觉得丑极了。   彦昭将脑袋垂得很低,决意跟那位英俊的神父道个谢就趁早离开。   “修女小姐。” 他硬着头皮开口,“请问,昨天收留我的那位神父先生在哪里,我想在临走的时候跟他道个谢。”   蕾拉离开的脚步停下来。   正当彦昭以为她不会开口搭理自己的时候,那修女忽然开了口:“那位大人不在这里,你直接回去吧。”   走了?   彦昭愣了愣神,只看见修女的黑色长裙再次消失在他的视野里,心中默默记下那位神父的恩情,想着过几天再来亲自同他道谢。   雷纳尔市是一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城市,主要原因是这里的城区高度集中在山毛榉路和红月亮湾这一片,而其余的均是大片的耕地和牧场,散落着许多农户。   清晨总是许多农户进城送货的时候,彦昭轻而易举在街边找到了准备去市里赶集的一家子,搭乘他们的车回到城区。   幸而这里距离公寓不是特别远,彦昭赶在早上九点之前回到了公寓,圣诞狂欢过后,整栋公寓楼呈现出一种别样的安静。   彦昭蹑手蹑脚打开 A802 的房门,想要尽快溜进自己的房间,却在推门的一瞬间看到司麒面色阴沉坐在他的床上。   求饶的话来不及说出,一个相框已经对着他的脸飞来,彦昭下意识避开,却还是被木质相框锋利的边缘划在手背上,相框落到地面,玻璃应声而碎,发出一声尖利刺耳的噪音。   “对不起!司麒,对不起!” 他后退两步,看着面前的男人一步一步向他逼来,“我不是故意跑出家门,我实在是太饿了!”   然而,司麒却好像根本听不到他说话,自顾自开口问着:“你昨晚去了哪?” 他好看的五官扭曲起来,这样的表情平时根本不可能出现在那样矜贵的司家少爷脸上,然而,在面对彦昭时,他从不吝啬于展现最真实残忍的一面。   “教堂。” 彦昭瞪大眼睛,不顾正在流血的手,用胳膊抱住自己的脑袋,“梅里…… 梅里德尔教堂!” 他惊慌失措,差点忘记了那教堂的名字。   “为什么要去教堂?”   “太饿了。” 彦昭还是重复着同样的话。   这样的话语引来了司麒的不悦,他眉头蹙得更紧:“饿?你的意思是我没有给你吃饱饭吗?小狗,我昨天还特意给你留了吐司和沙拉,甚至取消了本来应有的惩罚,你却还找了‘饿’的借口。”   彦昭被逼得无处可退,一屁股坐在地上,刚才受伤的手再次戳在碎玻璃片上,一阵钻心的疼痛,然而他却不敢表现出来。   “司麒,我错了。” 那双鹿眼里蓄满了泪水,有疼痛引起的,也有心中恐慌引起的,彦昭只能不停地道歉,“没有下次了,真的。”   司麒冷哼了一声,开口道:“你每次都不长记性。”   “我真的错了……” 彦昭呜呜地哭了起来,他知道这件事已经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果不其然,司麒并没有被他的道歉所打动,他将彦昭从地上拽了起来,一路拖到浴室去,毫不留情地撕扯掉他身上的衣服,将彦昭按到浴缸里,打开了花洒。   冰凉的水从水管内涌出,从脑袋淋下去,彦昭浑身被剥得只剩下一条白色的内裤,瑟缩在冷水里,牙齿打颤,他已经丧失了说话的力气,只希望这一场惩罚赶紧结束。   “我希望你能永远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不要再稀里糊涂做一些傻事。” 司麒居高临下,拽着彦昭的头发将他的头抬起,用花洒对着他的脸冲去,“司家和我养你这么大,不是为了让你去犯蠢,如果你不能克制自己,那么就需要一些方法来让你冷静下来,对吗?”   彦昭被冰冷的水流直接冲在脸上,呛得直咳嗽。   “说话!” 司麒怒道。   彦昭挣不开眼,只能哑着嗓子从口中挤出一个 “对” 字。   他是司家养大的孩子,要不然他就只会是一个由司机收养的孤儿,早在十几年前就要沦落到街头饿死。养父在世的时候曾经说过,养育之恩没齿难忘,并要彦昭在病床前发誓,一辈子都会尽力报答司家的恩情。   他不敢说 “不对”,也不能说 “不对”。   司麒总算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水流停下来,只剩下一个光着身子的男孩跪在坚硬的浴缸里。   彦昭冷得发抖,白皙的皮肤也被冻得泛起粉红色,他身上唯一一块白色布料并不能起到多少遮挡的作用,隐隐露出下方的轮廓。   司麒舔了舔嘴唇,像是揉狗一样在彦昭的脑袋上揉了一把。   尽管这个小怪物在很多时候都不尽如人意,但司麒不得不承认,他天生长着一副勾人的面孔…… 怎么会有男人长得这么白,那皮肤嫩得跟能掐出水一样,而被他那双宝石一样的眼睛仰视着看上一眼,没有雄性不会被激起征服欲。   司麒看向他的眼神变了。   彦昭熟悉这样的眼神,前不久之前这样的事情刚发生过,那天晚上的记忆重新出现在彦昭的脑子里,他吓坏了,顾不得司麒还在他面前,手脚并用往浴缸外爬去,然而,很快他就被拖了回来。   “跑什么?” 司麒蹲下身去,贴着他的脸,露出一抹笑意。   “不…… 不要。” 彦昭挥动着双手挣扎起来,“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用别的法子罚我都行!但是你不能再那样!”   “罚?” 司麒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他一只手掐住彦昭的脖子,另一只手狠狠蹭过他的嘴唇,“怎么能说是罚,这是在疼你,昭昭。” 第5章 5   彦昭再次清醒的时候,外面是黑天,风拼命地刮,刮得窗外树枝乱晃,发出奇怪的声响。   本地天气预报上说,今年雷纳尔市的冬天很不寻常,除了罕见的暴雪之外,还有几十年未见的大幅降温。不过,这是彦昭来这里的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他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感觉,这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座陌生的城市。   墙上的钟表在走动,秒针发出 “咔哒咔哒” 的声响,彦昭咳嗽起来,他撑着身体想要起床给自己拿点水喝,却发现整个身子沉重得仿佛吸满水的海绵。   他的房门被打开,司麒走了进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橙黄色台灯的缘故,司麒的表情显得比从前都要温柔,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彦昭第一次见到他那会。   那会他的养父病重,六岁的他被带到司家,第一次在花园里看到了司麒——他从前是听过司麒的故事,只知道他是司家的独苗,含着金汤匙出生,跟自己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云泥之别,连嫉妒都生不出来,彦昭只能垂着头安静站在院子里。   当时是花园里的那位小少爷先抬起头,笑着将手里编得歪歪扭扭的花环放到彦昭手里,对他说:“你就是那个要来我家的弟弟吗?比我想象中的要好看,像个妹妹。”小孩口中的 “妹妹” 并无恶意,至少彦昭当时听到没觉得多难堪,他只觉得这个新家的哥哥看上去很好相处。   头几年里,司麒总会对他露出那样温和的笑意,在偌大的司宅里,司麒是唯一一个会主动和彦昭说话的人,也处处照顾他,帮助他度过了养父从病重到离世那一段艰难的日子。   “醒了?”   司麒的话将彦昭从回忆中拉出,他愣怔着抬头,刚想回答他,却发现自己的嗓子眼仿佛堵了一大团棉花,喉头一用力就疼得差点掉眼泪。   彦昭只能点了点头,寄希望于司麒不会为这点小事计较。   幸运的是,司麒不但没有跟他计较,反而颇为体贴的将一个装着温水的玻璃杯放到彦昭手里,除此之外还有一粒白色的药片:“昭昭,你发烧了。”   彦昭抱着杯子,将药片服下去,有了清水的滋润,总算是能勉强开口,结果开口又是一句道歉:“对不起,我……”   “我也有错。” 司麒打断了他的话,“事后忘了给你清理了,里面有点发炎,请家庭医生来看过了。”   彦昭听着他说的话,感觉大脑有点发懵,不由开口发问:“今天是几号?”   “二十六号。”   彦昭更是诧异,没想到自己竟然昏睡了整整一天。他最后的意识就是被司麒拉到床上去,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好像被吓得直接断片了一样。   司麒没管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掀开被子,拍在彦昭的肚皮上:“转过去,我给你上药。”   “上…… 上药?” 彦昭反应了几秒,这才明白司麒在说的究竟是什么上药,他一把捂住自己的被子,满脸通红,“没关系,这个我自己来就行,不麻烦你。”   司麒难得放下身段照顾人,结果热脸贴了冷屁股,当下也不愿意再多待,将药放下就走了。   彦昭看着房门在自己面前合上,这才松了口气,缓缓转动身体,非常艰难地开始给自己上药。总归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十八岁生日那天,司麒就送了这么份 “大礼” 给他,过后第二天起来,他疼得路都走不动,但家里早就没了人,只能一瘸一拐自己去药店买药回来涂。   他在心底为司麒辩解,那应该是他们两个共同的第一次,司麒没做过下位,自然不懂这些。   慢吞吞地涂完药,再一抬头又是睡觉的时候,彦昭发着烧,汗还没落,只觉得四肢疲软,想要好好睡上一觉,于是,再没多在脑子里想那些有的没的,他一闭眼就睡了过去。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接下来的寒假也是在养伤中度过的,司麒也难得没有和朋友出去混——第一个学期总是有很多功课要做,不管怎么说,司家将小儿子送出来也不是为了享福去的。   所以,尽管心中惦记着要去梅里德尔教堂找那个好心的神父道谢,彦昭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实施。   一月中旬,雷纳尔市立大学开学。   这是一座阴雨连绵的城市,开学的那天,天空仍旧是灰蒙蒙一片,向下飘着小雨,寒冬尚未褪去,夹杂雨水,让整个城市的春天看上去遥遥无期。彦昭起了个大早,在厨房里准备两个人的早餐。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一个人形从彦昭身后抱住了他,司麒将下巴枕在彦昭的肩膀上,晃悠着他的身体。   彦昭原本在切番茄的手一抖,汁水溅到他的侧脸上:“司麒,我在准备早餐。” 言下之意是希望他能不在这个时候折腾自己。   显然小少爷并不会因为彦昭的一句话而放过他。   司麒探了探头,用舌尖勾走了他脸上的番茄汁:“你听话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可以奖励你今天多给自己加点培根,开学快乐。”   彦昭默不作声,他其实不太喜欢跟司麒聊自己的饮食爱好…… 也许那不能称之为爱好,更像是一种生理性的疾病。人类明明是一种杂食动物,但是他的身体好像并不能吸收蔬菜水果之类的东西,甚至连米饭面条都不顶饱,他只想吃肉。   曾经在发生那件事之后,司麒哭闹着让家里人带彦昭去医院看过,检查结果一切正常,他身体内既没有缺乏某种微量元素,也没有哪根味觉神经搭错了弦。   他只是很怪,在各种角度上来说。   下雨天开车不太方便,不算长的一条路也开了很久,司麒坐在驾驶座上抱怨这见鬼的天气,而车载广播里女主播仍旧在雷打不动地播送今日份新闻。   “今天清晨,我市东郊发现一具男性尸体,据法医初步断定为野兽伤人,目前警方还在进一步调查中,警署提醒广大市民尽量不要夜间前往山林地带,以免……”   “他妈的,一大早上就不能放点好东西。” 司麒暴躁地将车载电台调了频道,女主播的声音被一段充满节奏感的电子乐代替。   彦昭坐在旁边没有出声,他托着腮帮子望向窗外,雨水打在玻璃上,映出这个异国街道的模糊模样。   他总觉得心里边不太舒服,也许因为他本来就不是个适应性强的人,他对周围环境的认知还停留在亚洲人挤人的大都市里,转而忽然来到新大陆的某座沿海小城,甚至还出现了什么野兽伤人的事件…… 总觉得有种空间扭曲的怪异感。   雨天,学校的停车场停满了五颜六色的车,各种皮肤的学生三三两两行走于校园的石板路上。   “课上完了给我发短信,手机给你是用来联系的,不是让你每天当它是块砖头,放在那里就不动弹。” 司麒开门下了车,暴躁的情绪还没消散,对彦昭的语气也不怎么好。   彦昭早就习惯了他忽冷忽热的态度,“嗯” 了一声,便抱着自己的书包往相反方向走去。   他和司麒虽然被安排在了同一所学校,但学习的专业完全不同,司家需要一个未来能主事的继承人,因此,为自己儿子挑选到金融系排名靠前的雷纳尔市立大学,至于彦昭这个 “太子陪读”,则去了历史系。   雷纳尔市立大学成立的时间没有多长,不同专业之间发展并不均衡,资源上也有着明显的倾斜,前排经济学院的主楼是近两年翻新过的,远远望过去就高大气派,而人文学院则深藏在学校深处,是一栋红砖小楼,要不仔细阅读门口的挂牌,甚至都难确认这小楼的作用所在。   这种区别就好像司麒和彦昭本人,差距巨大,而且很难靠后期的努力去弥补他们之间的鸿沟。   开学第一天,要先去报道,在一众穿着时髦的年轻大学生中间,彦昭这个老实背着朴素黑色双肩包的亚裔反而扎眼起来,很快就有几个学生走过来跟他搭讪,听不出来语气是友好还是虚伪。   彦昭的英语水平仅停留在听得懂的程度,不敢保证自己说出来的语句不带口音,因此,本来就沉默寡言的他变得更加安静,那几个来搭讪的学生见他没有要理人的意思,说了两句就走了。   “嗨,昭!”   好不容易熬到上课,彦昭听到身侧传来一道活泼的女声,是个白人女孩,两个人是在上个学期的专业课上认识的。当时杰西说,她家里刚好收养了一个来自亚洲的女孩,因此对彦昭的国家非常感兴趣,希望能从他那里多了解到一些文化知识。   彦昭没有什么拒绝女孩的经验,一来二去,杰西就成了他在这个学校里为数不多的朋友。   “早上好。” 彦昭的脸上露出点笑意。   杰西是一个非常自来熟的女孩,她很自然地坐到彦昭身旁,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丢在桌面上,撑着脑袋神秘兮兮跟彦昭聊起八卦:“你有听到今天的早间新闻吗?”   “什么?”   “就是野兽袭击人的那件事。”   杰西的声音不小,听她说起这件事来,前方的男生也扭过头来,加入八卦的队伍:“听说了,而且我还有一些小道消息。”   “是什么?”   那男生凑得更近了些,小声道:“我爸爸在警署工作,他告诉我说,那个人很有可能是咱们学校的学生。”   “什么!?” 消息太过劲爆,杰西没忍住惊呼出声,而坐在一旁安静听着的彦昭也不禁皱起眉头来,显然没想到这件事竟然还能距离自己这么近。   “嘿,别那么惊讶,咱们市本来也没有多少人不是吗。” 那男学生示意杰西稍微小点声,他瞥了一眼在旁边的彦昭,继续道,“现在媒体还没披露,因为这个案件有不少疑点,所以才说警察还没能确定那人的身份,不过,之前咱们学校有报过疑似学生失踪的案底,身形和年龄都能匹配得上……”   “上课了。” 欧洲通史的教授走进来,他是个严肃的老头,宁愿下课咳嗽个不停,也总是在上课的时候用最大音量讲课。   八卦被迫暂停,前排的男同学耸了耸肩膀转回去,而杰西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小声感叹了一句 “天呐”。 第6章 6   “说真的,昭,你才刚来可能不知道,但我作为雷纳尔市的本地人,可以拍着胸脯向你保证,我们这里治安一直很好,在我活过的快二十年里,几乎没有听过野兽袭击人的事件。”   下课了,杰西揽着彦昭往外走去,开学第一天,校园里正是热闹的时候,哪怕是湿漉漉的天气也不能阻挡学生们往校区边缘的食堂奔去——雷纳尔市立大学总共有两个食堂,一个是老式基础食堂,距离近但只提供基础便餐,另一个是这两年新建的,在校门附近,提供的菜肴在整个市区都很有名。   彦昭低着头,两根大拇指在手机上给司麒敲短信,按照要求跟他报备自己上完课准备去吃午餐。   杰西的话并没有得到回应,她有些不满,敲了一下彦昭的肩膀:“嘿,昭,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啊…… 是!” 彦昭抬起头看向杰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脖颈。   走神走得太明显,杰西摇头叹气,提醒道:“我总觉得你那个…… 呃,男朋友,将你管得太严了,拜托,大家都是成年人,怎么会连吃午饭这样的事都要报备呢?”   彦昭笑了笑没说话。   他和司麒的关系远不是一句 “男朋友” 能概括的,又或者说,司麒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什么谈恋爱之类的事,与其说是平等的恋爱,倒不如说是上下级的关系,只不过下级的工作中包括上床这一项…… 只要司麒想要,彦昭就得给。   不过,彦昭始终认为,司麒也并不是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哪怕不是爱情,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应该也不会做出什么太过分的事。   彦昭和杰西并排进了餐厅,进门的时候,彦昭看了一眼手机,发现司麒已经给他回了消息:我今天和兄弟会的人有约,你自己吃,晚上等我。   不用和司麒共进午餐了,彦昭说不上到底是松了口气还是略感失落,而杰西已经飞快奔向了自助餐窗口,挥着手招呼彦昭过去。   彦昭一边排着长队取餐,一边观察着四周的情况:今天食堂里的人好像比往常更多,有一些举着牌子的学生正在就餐区晃荡,从他们的衣着来看,应该是什么社团或兴趣小组一类的群体,赶着开学第一天来招新。   在推测出他们的身份之后,彦昭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自己的餐盘上——他并不打算参加任何社团或者小组,一来不想跟陌生人交流,二来怕耽误时间跟不上司麒的日程。   他非常清楚司家为什么愿意往他身上投大价钱让他出国,肯定不是为了让他去另一半地球学个什么没用的欧洲历史回来,他们更需要一个能贴身照顾自己小儿子的跟班,换言之,佣人。   彦昭时刻在心中提醒自己,不要将自己看得太重。   来食堂吃午餐的人不少,他和杰西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位。   “天啊,你这样吃午餐真的没问题吗?” 杰西看着彦昭的餐盘脱口而出,后知后觉自己这样的说法似乎有点没礼貌,连忙补充一句,“我是说不要挑食,或许还是应该营养均衡一些对身体好。”   彦昭被她说得一愣,目光复杂看向自己的盘子。   刚才在拿餐的时候,心里想着其他事情,没有注意手上的动作,竟然拿了满满一盘子全是肉类,从炸到烤,什么都有。要知道在这里的学生中午一向吃得不多,以沙拉三明治之类的为主,因为他们还有吃下午茶的习惯。   彦昭从前都会尽量克制自己,挑选跟别人差不多的食物,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这种肉食的欲望越来越强烈,端出这么一盘子肉完全是下意识行为。   “我…… 我没吃早餐。” 他撒了个谎,满脸通红低下头去,仿佛要将整张脸埋到盘子里。   幸而杰西也不打算在这件事情上过多纠缠,她很快将目光投到那些来招新的社团身上,嘀嘀咕咕盘算着不同社团的优劣。   彦昭听说她上个学期去的天文社团氛围不太友善,正有换社团的想法,连忙转移话题问起来她这个学期的打算。   “不知道。” 杰西颇为苦恼地拖着腮帮子,“说实话,我原本就对天文比较感兴趣,没想到社长竟然是那种人…… 唉,算了,我不应该在吃饭的时候提起这些糟心事。”   彦昭顺着她的话望向天文社的牌子,负责招新的学生西装革履,还将头发抹了发胶向后梳去,有点社会人士的模样。   正当他看着天文社的牌子,忽然,站在天文社后面一个不起眼的女生冲着彦昭和杰西坐着的这桌走过来。   “我注意到你看了很久我们社团的牌子。” 来者是一位满头红卷发的姑娘,肤色很白,离近了能看到她脸颊上长满雀斑,她的唇形嘴角天生下耷,这导致她看上去有点不好接触。   彦昭顺着她的视线看到她手中两个手掌大小的牌子,上面用花体写着 “神秘学研究小组” 的字样。   “神秘学?” 杰西率先将彦昭的想法问了出来,“你们是做什么的?”   “塔罗牌、水晶球、天象。” 那女孩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彦昭,又道,“或者吸血鬼、狼人、女巫…… 包罗万象,有没有你们感兴趣的?” 她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很缓慢也很严肃,这使得气氛顿时有点尴尬起来。   杰西为了暖场,开口笑起来:“哈哈,听上去还挺有意思,我是说那些童话和传说什么的……”   “这没什么可笑的。” 那女孩打断了杰西的话,她的目光仍旧落在彦昭身上,忽然冲着她伸出一只手,“我叫洛琳,洛琳 · 美狄亚,你叫什么?”   “彦昭。”   “很好听的名字。” 紧接着,她又转头看向杰西,“我知道你,杰西,欢迎你们来我们小组。”   “等等…… 我们没决定要去。” 彦昭觉得她可能误会了什么。   洛琳点了点头,不显意外:“那也许你们可以好好考虑一下,一个事情少、人少,却可以拿到社团分数的地方,对你们来说应该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她说完便走,不带一丝停留的意思,好像笃定了彦昭和杰西回来。   “嘿…… 真是个没礼貌又奇怪的人。” 杰西等她走远,转过身来对着彦昭小声抱怨,“难不成沾上神秘学的人都这么古怪?那我们可不能去他们的小组,你刚才听到她说自己姓什么了吗,美狄亚!”   彦昭歪了歪头:“这个姓氏怎么了?”   “希腊神话里面的著名女巫!” 杰西用叉子将盘子里的肉酱拌成一团,“如果没意外的话,我们将会在明年学习到这部分知识,当然,只是稍微涉及到一些,毕竟我们学的是正规的历史,可不是什么神话传说或者宗教学。”   彦昭觉得话题开始走偏了,他总觉得从今天早上一道早间新闻开始,事情就开始变得有点诡异起来。   尽管他想不明白其中有什么联系。   “可如果他们社团真的好拿分的话,好像也……” 彦昭嘀咕道。   他确实需要这么一个可以随时放心请假的社团,以防司麒叫他的时候不能及时赶到,社团的分数不少,也许他需要这些分数来帮他拿到一些奖学金。   美美地在学校饱餐一顿,彦昭觉得自己在肉类丰富的蛋白质催化下活了过来,就连杰西惊叹他的大胃口,也变成无关紧要的话。   彦昭心情不错,决定趁着下午没课去图书馆里借几本书来看,时间一晃就到了晚上,司麒所在的金融系最后一节课也应该上完了,彦昭算了算时间,背上自己的东西在金融学院门口等他。   司麒是跟着亚裔兄弟会一帮人浩浩荡荡下来的,刘子铎也在他身侧,是头一个看到彦昭的人,他不由吹了声口哨:“司麒,你小情人正在那等你,真乖。”   “他乖?呵,你不知道平安夜那天……”   “怎么了?”   司麒说到一半不说了,他摇了摇头:“算了没什么,我先走了,明天见。”   彦昭离他们有点远,没能听清他们说什么,他见司麒往自己这里看了,便迎上去接过他的背包和手里拿的书本,瘦小一副身体,扛着两个书包,当事人却表现得很自然,毕竟这样的事他从小做到大了,早就成了习惯。   司麒也很受用,只有旁边路过的白人学生望向彦昭的目光有点奇怪,不过非常可惜,彦昭并没能注意到,他正想着晚上回去要做点什么晚餐好,之前司麒说想要吃鱼,但是这个季节新鲜的活鱼不太好找,彦昭想着要不然去超市买点三文鱼回来煎制,好像也是个不错的替代品。   彦昭正这么想着,忽然听到校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很快,有几个身着制服的警察冲着金融学院所在的方向走过来,目光直直锁定在那几个亚裔身上。   彦昭紧张起来,他下意识靠到司麒身边,小声念了念司麒的名字。   然而,司麒却将他的手扒拉开,皱了皱眉头迎上去:“警官先生,下午好,请问你们来学校是有什么事情吗?” 第7章 7   彦昭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也会和所谓 “野兽袭击人事件” 扯上关系。   这件事还得说回寒假,距离开学还有大概一周的时候,司麒去参加亚裔兄弟会的派对,约在刘子铎的家里,位于雷纳尔市东边的别墅区。   兄弟会这种东西出现在大学里,多半意味有着某种共同目标的团体。雷纳尔市是一个非常典型的白人社区,亚裔群体在这里经常属于被看低的对象,当然,在面对像司麒这样的二代来说,他们和部分白人是相互看不上眼的,于是,出于这样的考虑,这些亚裔二代在学校设立了兄弟会。   兄弟会里分为两种人物,一种是财阀、富豪或者高官的二代,另一种则是为了背靠大树好乘凉而去攀附的底层亚裔学生。   彦昭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所以他并不在列。   但是,好巧不巧,聚会当天司麒让他前往刘子铎家送香槟。   “所以,你是当天晚上九点到达别墅的?” 警员是个年轻男人,身材壮实,眉头习惯性皱在一起,让他看上去有点凶神恶煞。   彦昭长这么大第一次被警署传唤,双手握成拳头放在膝头,紧张地吞咽着口水:“是,当天晚上九点,我打车到刘子铎的别墅。”   “送完酒之后呢?”   “因为…… 因为我和他们不熟,但是要等我的…… 我的同居室友一起回去,所以一个人去了别墅二楼的小会客厅,大概等到十二点左右,我和司麒一起回去。”   “期间有没有人上过楼?”   “有。” 彦昭诚实道,“有两、三个喝醉的人来过,但是又被扶下去了。”   “照片上这个人你认识吗?”   警员按照询问的流程将照片推到彦昭面前,彦昭的目光转移到照片上时,浑身倏地一僵。   警员没有错过他脸上的错愕,眉头皱得更紧,从靠背椅上坐起来:“你见过他?”   “他…… 是遭袭的人?”   “是的。” 年轻的警员将面前的夹子合上,拉过彦昭的胳膊将他从凳子上拽起来,往外走去,“既然你见过他,那我们就得换个地方聊一聊了。”   彦昭紧张起来,他向后瑟缩着自己的胳膊:“警察先生,跟我没关系,他只是来过会客厅而已!真的,我没有骗你,我甚至不认识他。”   那身形健硕的警员似乎对彦昭这副受惊的模样很不满意,粗声粗气从嗓子里 “哼” 了两声,手上的动作也更加不留情面,他想,这小鸡仔一样的亚洲人真是没胆量,要是心里没鬼的话,又怎么会表露出这副表情,弄得好像他们正常的执法过程是在欺负他一样。   彦昭身在异国他乡,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抖得更加厉害。   警署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一行人走进来,彦昭旁边的警员在看到自己的警长之后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而在那位警长身后,一个颀长的身影忽然出现,他的身高比周围的警员都要高上一些,站姿笔挺而优雅,在一群人中异常显眼。   彦昭连紧张都忘了,一双眼睛直直盯着那位曾经收留过他的金发 “神父”,劳伦廷今天没有穿那件白袍,而是穿着颇为正式的黑色西装,外面披一件同色大衣,极浅的蓝眼睛望向身侧的警长,歪着头似乎在听他说些什么。   劳伦廷在看到彦昭的时候,打断了警长在他旁边的滔滔不绝,他扬起一抹笑意,拨开人群走到彦昭身旁:“晚上好,彦昭。” 他准确无误地念出了彦昭的名字,完全没有那些外国人浓重的西式口音。   那清冽低沉的声音钻入彦昭的耳朵,让他的脸不自觉红起来,他蚊子叫一般回应道:“先生,晚上好。”   跟在劳伦廷旁边的警长也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彦昭身上,他微微蹙起眉头,像是纠正一般,说道:“公爵先生,原来您和这位学生相识,真是太巧了。”   彦昭听到 “公爵” 这个称呼,不由抬起头来,诧异地看向劳伦廷。   不是神父吗?   他暗道不好,心中为自己的误解而感到羞愧——这里不同于东方,仍旧延续着君主立宪的制度,而对于贵族的称呼也还保留着原先的规矩,虽然同封建时期有着很大的不同,但正确的称呼是礼貌问题,而显然他在这上面犯了错。   “对…… 对不起,公爵先生。” 彦昭连忙道歉。   一双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安抚性地碰了一下,很快挪开,劳伦廷彬彬有礼地微笑道:“不用在意这些。” 说完,他又转向警长问道,“这孩子跟野兽袭击人的案件有什么牵扯?”   警长给自己的下属使了个眼色,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年轻警员态度大变,恭敬道:“公爵先生,根据彦昭的说法,他曾经在会客厅里见过金在贤,也就是这起案件的死者,我们正打算带到里面去继续询问一下情况。”   “哦。” 劳伦廷笑了笑,忽然将身上的大衣脱下来,披到彦昭的肩膀上。   彦昭肩上一沉,一股玫瑰花的香气在瞬间充斥了他的鼻腔,他甚至没反应过来劳伦廷做了什么,只能下意识抓住大衣的领子防止它从自己的肩膀上滑落。   警长有些看不懂情况:“公爵先生,这……”   “这孩子一直在抖,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冷的。” 劳伦廷在做完这一件事之后,就不再看彦昭,他直起身子退回到警长身边,闲聊一般重新开启话题,“我们市今年的冬天真反常,天气冷,也许应该提醒市民多注意防寒,不要在这会往郊区跑,哪怕不是为了躲避野兽,也要小心冻伤。”   警长摸着自己的后颈大笑:“还是公爵先生考虑周全,哎,我们选区内有像您这样关心市民的议员实在是幸运极了。”   “当然,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不知道为什么,彦昭总觉得这位叫劳伦廷的…… 现在应该称呼他为公爵先生,说话的时候一些发音非常有特点,就是那种老式的英腔,那种从容淡定的腔调向来只出现在经典电影里。   “警长先生,关于野兽伤人的事件,我还有些事想问清楚,您也知道外面媒体都等得很焦急。” 劳伦廷跟在警长旁边向警局内的会议室走去,消失在彦昭的视野里。   彦昭的目光停在那扇关闭的房门许久,还是被身旁的警员换回了神:“走吧,彦先生,例行的询问还是要做的,你也不用太紧张。” 对比起刚才的态度,现在那警员简直像是换了个人。   彦昭拉紧身上的大衣,一边盘算着应该怎么归还给劳伦廷,一边跟着警员走到后方的房间里。   大衣是用很好的面料制成的,上面始终萦绕着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气,那香气仿佛是有着安抚人心的作用,让彦昭没有刚才那样恐惧里。   他如实回答了警员的问题,那天晚上,那位叫金在贤的韩裔由于喝得烂醉闯入会客厅,由于他一直抱着脑袋在沙发上打滚叫着 “头疼”,彦昭对他印象深刻。   “除此之外他还做了什么?有没有陪他上来?”   “他……” 彦昭回想了一下,“他好像在骂人,但具体骂什么我没有认真听,没有人陪他,是他自己上来的,不过很快就有人喊他下去,我猜也许是朋友。”   “朋友,呵。” 那警员做笔记的时候忽然冷笑了一下,彦昭不明所以,但那警员也没有过多解释,他只是将夹子录音笔按了停止,然后示意彦昭可以离开了,“你的通讯工具和随身物品都在寄存柜里,会有人带你去取。”   彦昭重新拿到自己的背包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他打开自己的手机,发现上面有一条司麒的短信,大意是,对他们的询问已经结束了,而兄弟会的人晚上还有一个聚会,所以先走了,让彦昭自己回家。   彦昭有点茫然地合上手机,站在警署门口。   怎么会这样呢?明明他才是那个不小心被牵扯进来的人,怎么司麒和他那些兄弟会的人反而那样快结束了问询工作。   不对,司麒的询问提前结束了应该是一件好事。   彦昭将脑子里的坏想法甩出去,不过他很快又开始发起愁:警署位于市东边,距离公寓还有一段距离,也不知道在这里打车需要等多久。   正在他发愁的时候,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彦昭回过头去,对上劳伦廷俊美的脸,一时间有些失神。   “公爵先生。” 他手忙脚乱将身上的大衣脱下来,“谢谢您,两次!上一次也是…… 衣服还给您,啊,也许我应该洗了之后再还给您。” 彦昭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表现得总是这样糟糕!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利索,实在是太丢人了。   彦昭羞恼地就差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破罐子破摔,干脆垂下头去一声不吭。   时间过去了有一会,两秒,又或者是三秒,他突然听到上方传来一阵愉悦的轻笑,一张手掌落在他的脑袋上拍了拍:“真是个年轻的孩子,走吧,我送你一程。” 说完,他伸手接过自己的外套搭在小臂上,往外走去。   彦昭下意识听从了他的话,追了上去,随后忽然发觉这位公爵先生身上究竟是哪点让他一直觉得怪异了——明明看上去也不过是三十岁上下的年龄,却总是喜欢开口叫他 “孩子”。   也许这是上位者的习惯?   彦昭将困惑埋在心底。 第8章 8   开车的是个中年男人,一身黑衣,把着方向盘神情冷漠,既没有回头去看彦昭,也没有跟劳伦廷交流,车载 CD 里放着大提琴古典乐,动听却哀婉。   彦昭坐在车里不自在起来,他的脑海中莫名浮现出那种人死后出殡的景象,尽管这与昂贵舒适的黑色轿车毫不相关。   也许是因为今晚情绪本就不高的缘故吧,彦昭心里想着,用脑门抵在冰凉的车窗上,望着后退的街景,犹豫着要不要率先打破沉默。   没等他想好话题,坐在身旁的男人却已经开口:“刚才警长在屋里同我讲了一些案件的详细情况,包括那位可怜人的尸检结果。”   彦昭困惑地扭过头去看他,纳闷为什么这位公爵先生要将这种机要的事情跟他讲,难道不害怕他说出去吗?不过,尽管彦昭心里是这么想的,他却没有说出来,因为他其实也好奇所谓野兽袭击的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野兽有些不同寻常,被害者身上没有多少抓痕或者被咬伤的痕迹。” 劳伦廷偏过头去,打量着彦昭的表情。   彦昭一副吃惊的模样毫不作假,他不禁感叹道:“怎么会!野兽袭击怎么可能不留下痕迹呢?”   “留下了痕迹,很小。” 劳伦廷将彦昭每一个细微表情的变化都收入眼底,“在他的脖子侧面有一片齿痕,像是被咬断了气。”   “那会是什么东西?” 彦昭毛骨悚然起来,一时间也顾不得自己和这位公爵先生的身份差距,求助似的看向他,那一双宝石般的黑眼珠上好似蒙了一层水雾,让人无端生出一些愧疚。   劳伦廷定了定神,不再吓他,轻描淡写道:“不用这样害怕,山林里的物种多样性总是超出你的想象,也许是蛇、蜘蛛或者蝙蝠一类的小型动物,毕竟也并不只有豺狼虎豹才有杀人的能力。”   彦昭被他说服了,松了口气,小声嘀咕道:“也是,怪我没有考虑到这些。”   坐在他身侧的公爵先生轻笑出声,他伸手很自然地将彦昭翘起的头发抚平,含着笑意看向身侧的少年:“不怪你,毕竟你还只是个孩子…… 只是那伤人的野兽到现在还没有被抓到或者辨识成功,雷纳尔市的夜晚仍不安全,也许你应该注意一些,尽量减少出门的次数,另外也将同样的嘱托转述给你同居的朋友。”   “谢谢您,我们会注意。”   彦昭觉得这位公爵先生当真是个善良仁慈的人,也难怪那天在梅里德尔教堂被他错认为是神父——公爵先生的胸怀相比起神父有过而无不及,就像是刚才那位警长所说,雷纳尔市有他这样的议员在,着实是幸运至极。   正当彦昭这样想着,又听那位公爵先生开口道:“对了,你那位同居的室友是个什么样的人?”   彦昭紧张起来,他从不主动在别人面前提起他和司麒的关系。   劳伦廷见他不答,放在膝头的手指敲了敲,心中差不多有数了,他趁着彦昭垂下头去的时候,勾了勾嘴角,心道这倒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捕食者反而被猎物驯得服帖,变得纯良犹如一头小鹿。   该隐在上,倘若要别的吸血鬼知道了,肯定要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流芳百年”…… 毕竟,吸血鬼都是一群拥有漫长寿命的无聊家伙,日复一日的枯燥日子总是难熬。   只不过,现在出现了一些暗流涌动的迹象,也不知道面前这个少年吸血鬼,到底和这件事情有没有干系,劳伦廷神色略显凝重。   彦昭沉默了好一会,以至于劳伦廷以为他准备逃避这个问题,而对方却在这个时候开了口:“司麒是…… 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他家于我有恩。” 彦昭放在腿上的手掌攒成拳头。   “是吗。” 劳伦廷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他决定好心提醒一下这个男孩,“你知道和一些人类打交道总是很困难,尤其是有钱人,因为他们更擅长玩弄人心,比如以冠冕堂皇的理由进行一些恶劣的行径。”   “司麒不是这样的人。” 彦昭轻声反驳。   即便是这位公爵先生看上去智慧又有风度,彦昭仍旧不准备因为他的一句话而质疑司麒的品行——他坚持相信司麒只是青年人的顽劣而已,还远远达不到劳伦廷口中的 “玩弄人心”。   司麒的古怪脾性是有原因的,彦昭叹了口气。   整个车程中,前面的司机一言未发,从彦昭的角度能看到他冷漠的一点侧脸,还有苍老而惨白的皮肤,不知道是不是人种的问题,这种发青的白皮肤在彦昭眼中总有些怪异。   直到抵达目的地,那人才终于开口,那声音犹如枯枝被碾压:“目的地到了,先生。”   彦昭跟车里的人再次道谢过后,走入公寓,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彦昭已经倍感疲惫,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回到公寓中用昨晚剩下的番茄肉酱给自己拌一盘意面,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觉。   然而,就在他打开门的一瞬间,忽然对上司麒表情阴沉的一张脸。   “司…… 司麒?” 彦昭困惑道,“你不是说跟兄弟会的人出去了吗?”   “是的,我们出去了。”司麒咬牙切齿,今晚的聚会是刘子铎借 “去晦气” 的名义组织的,本来就推脱不易,他原本已经开车到半道上,忽然想起彦昭从警署回家好像不太方便,又惦念这傻小子会不会被几个警察给吓到,故而又折返回了公寓,准备联系他。   彦昭的手机打不通,司麒反复听着机械女声说了好几遍 “电话已关机”,耐心尽失,正等着彦昭回来同他算账,谁知却站在窗口前见彦昭从一辆黑色豪车中下来。   他是什么时候招惹上别人的!   司麒只觉自己的威严受到挑战,怒火中烧,想也没想,扬起手来扯过彦昭的衣裳,拖他进到客厅,又将人甩在地面上。   大门在彦昭面前 “嘭” 的一声合上,彦昭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手机为什么不开机?” 司麒就像是被激怒的野兽,骑在彦昭的身上,居高临下看着他。   “没有,没有不开机。” 彦昭挣扎着将口袋里的手机摸出来,“司麒,你先从我身上下来,好不好?你这样我没办法看……”   司麒没等他说完,一把将手机从彦昭手中抓过,反复按了按开机键——没电了,司麒冷笑一声,将手机扔在地面上。   “送你回来的人是谁?”   “是,是一位叫劳伦廷的公爵。” 彦昭被他掐住了脖子,呼吸困难,胸膛里好像有一团火在烧,他仰视着司麒,目光中带着恳求,“他和警长谈事情,刚好看到我,所以顺路送我回来。”   司麒阴阳怪气 “哦” 了一声,感叹道:“那他还真是好心肠!一位公爵居然拉得下脸面送一个普通留学生回家,这简直是会登上明天报纸的程度!”   “司麒!” 彦昭粗重地喘着气,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种奇怪的冲动,好像他一伸手就能将身上的人掀翻一样,当然,这种冲动只持续了不到一秒,很快就被彦昭压了下去,彦昭整张脸涨得通红,哀求道,“不行,我要喘不上气了。”   司麒听见他嘶哑的声音,这才找回一些理智,他将手从彦昭的脖子上撤下来,彦昭趴在地上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他的喉管被掐得生疼,这会咳嗽个不停。   等到两个人总算平静些许,彦昭这才红着眼睛跟司麒认错:“对不起,我下次不会再上别人的车。” 他这样说着,却莫名觉得有些委屈起来,倘若不是司麒抛下他一个人先走,他也不必要麻烦劳伦廷。   但是,彦昭已经习惯性将这些委屈悉数咽下,他想起曾经的一些经历,僵硬着爬到司麒面前,抱在了他的身上,再次道歉:“对不起,不会再有下回了。”   司麒僵硬着的身体明显在他贴过去的时候软下来,他的火气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司麒趁机搂住彦昭的腰,贴到他的嘴唇上狠狠吻住,直到将怀里的人欺负得又快要喘不上气,这才停下来。   “记住你说的话。” 司麒将人从自己怀抱中推开,他冷笑着抓起大衣往外走去,“惩罚是今晚的晚餐,要是等我回来发现家里的冰箱被动过,你就再也不用在我眼前晃了。” 他向来知道什么惩罚最能教训这个不听话小怪物。   彦昭眼睁睁看着司麒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还没能回过神来,他目光呆滞,缓缓扭过头去看向冰箱的方向,咽了咽口水,又强迫自己将目光转移开来。   一整晚,司麒没有回来。   彦昭坐在房间里一边忍耐着饥饿感,一边等到凌晨三点,他觉得自己的体温在反常地升高,又急速下降,那种坐过山车般的虚幻感让彦昭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被饿出病来,终于,在一片昏沉中,他昏睡过去。 第9章 9   天光乍亮,彦昭被自己的生物钟唤醒,他坐在床上感到一阵头重脚轻,饥饿感并没有因为一晚上的睡眠而消失,相反,愈演愈烈。   彦昭觉得喉咙干涩,胃里也很空虚,努力撑着身子来到楼下找水喝,司麒没有限制过他喝水,彦昭喝了一杯又一杯,冰凉的清水落入胃袋中,让他觉得总算好一些了。   房间是空荡的,司麒一夜未归,到清晨还是没有回来。   这样的事情并不是很常见,尤其是当两个人还在国内的时候,司家作为社会地位颇高的家族,对于唯一的一个继承人还是管教严格,门禁和报备一样不少,因此,即便司麒被宠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到最后也没有彻底长成一个纨绔子弟。   只是,彦昭凭借第六感,总觉得出国之后,脱离了家庭管控后的司麒,在某些方面开始有了变化…… 他还没能琢磨出来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变化。   彦昭自顾不暇,疲于思考这样的问题,在简单喝过两杯水之后,就出门去拦出租了。   雷纳尔市的常住居民并不算多,非要说的话,相比起一座城市,它更像是一个小镇,彦昭等了很久,这才拦到车,而直到司机忍不住提醒他,他才发现自己出来得匆忙,竟然没有穿棉服,身上只空荡荡挂着一件毛线衣。   “你不觉得冷吗?” 司机问他,顺手调高了空调的温度。   彦昭愣怔地盯着自己的衣服,也在心里盘问同样的问题,是啊,为什么他出来这么久,竟然没有觉得冷呢?难不成真是被饿出了什么毛病。   车载电台照例播报每日的晨间新闻,相比起昨天骇人听闻的事件,今天的晨间新闻就变得相当朴素而正常,调侃了两句今年冬天的寒冷天气,女主播用温和的嗓音提醒道:“介于今年天气异常,为防止冻伤和突发气象灾害,本市气象局再次提醒各位市民尽量不要前往山区,夜晚早些回家,祝大家度过一个平安快乐的冬天。”   平安快乐。   彦昭抓着自己的书包下了车,他叹了口气,决定无论如何要去便利店买一点吃的填饱肚子——司家在钱财上没怎么苛待过他,又或者说,哪怕是从司麒手指缝里流出一点钱,对于普通学生来说,也是一笔非常大的消费。   等待填饱肚子之后,彦昭总算感觉浑身上下舒服许多,对气温的敏感也回来了,他跺了跺脚,快步走到教室里,以免在外头被冻得浑身发抖。   杰西已经坐在原先的位置上,对着彦昭招了招手:“嗨,早上好。”   “早上好,杰西。” 彦昭将书包放下,搓了搓自己冻红的手掌。   杰西皱着眉头,担心地看向他:“昭,你还好吗?怎么只穿了这么少的衣服?”   彦昭尴尬地摇了摇头,他没准备跟杰西说自己和司麒那一摊子事情。   杰西充满责怪地 “哦” 了一声,然后将自己的围巾挂到了彦昭的脖子上,她是真的担心彦昭,因为从上个学期的日常交往中来看,彦昭好像有个对他不怎么好的男朋友,明明吃穿用度什么都不缺,彦昭却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杰西旁侧敲击,总觉得他那位男朋友在虐待他。   正当两个人准备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前桌的男同学却风风火火跑了进来,他将书包甩到桌面上,立刻转过身来,脸上闪烁着兴奋的神色,开口道:“嘿,你们猜我知道了什么?”   “什么?” 彦昭和杰西的注意力被转移过去。   “就是之前野兽袭击人的事件,我昨天向我爸爸打听了一下情况,他说那个人应该是咱们学校一个韩裔学生,死得很蹊跷。” 他说,故意在这里停顿了一会,这才又神秘兮兮道,“他的身上一共有两处损伤。”   “两处?” 彦昭脑海中不禁回想起那位公爵先生说的话,“不是一处咬痕吗?”   “诶?你怎么知道的!” 前桌的男同学激动起来。   “我……” 彦昭自然不可能将实话说给他听,只能红着脸挠了挠头。   不过,杰西很快给他接上了话:“对哦,我听说昨天警署的人来到学校了,召集了亚裔兄弟会的一些人去询问。” 她狐疑地看着彦昭,“可是,昭,你难道参加了那什么兄弟会吗?”   “不,没有。” 彦昭摇了摇头,“是我同居的室友参与了。”   前排的男生皱起了眉头:“你跟他们的人来往?”   “也不算来往…… 怎么了,那学生身上另一处损伤是什么?”   “是针孔。” 那男生面上露出一抹厌恶的神色,“在他左手食指和中指的指蹼间隙,应该是滥用了某些药物,这个位置不容易被发现,所以很多大学中的药物成瘾者都会选择这里进行注射。”   杰西反应很快:“你的意思是,他因为滥用了药物,所以才一个人跑到深山老林里去,最后被野兽袭击的吗?”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是这样的。” 那男生笃定地点了点头。   彦昭沉默着没有吭声,他回想起那天在楼上会客厅,好像确实看到那人表现得不太正常,也许他应该将这个情况告诉公爵先生才是,毕竟他是雷纳尔市的议员,大学生群体中出现药物滥用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不过,那位公爵先生神通广大,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彦昭叹了口气,忍不住想,那位公爵先生帮助了自己两次,他却完全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他的地方,这样看来,他还真是毫无用处。   关于野兽袭击人的事情暂时告于段落,就像是前排那位男生所说,警方后来也将药物滥用归结为此案发生的原因,而袭击人的野兽被定为山区的某种蛇类。   “权杖一,新生。” 洛琳翻开自己面前的第一张塔罗牌。   神秘学活动小组占用的教室被拉上了窗帘,桌面上有三个蜡烛在安静地燃烧,旁边还有一块香薰,区别于市面上最受欢迎的那种花香味,这香薰是一种沉静的木质香。   彦昭坐在她的对面,一双圆眼睛眨巴眨巴看向桌面上的卡牌,一只充满力量的手从云端中伸出,握着一根缠绕藤蔓的权杖。他其实对塔罗牌这种东西兴趣不大,仅仅停留在听说过的程度,但最终为了学分,他和杰西还是妥协了,加入了这个事情比较少的神秘学小组。   “你要专注,昭,塔罗只会给心无旁骛的人指引方向。” 洛琳开口将他的注意力拉回,绷着一张脸看向彦昭。   “对不起。” 彦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洛琳没在意他的道歉,接着将注意力放回到卡牌上:“第二张,宝剑十。” 她皱起了眉头,神色有些不安。   彦昭看向那牌面,只见一个男人倒在地面上,身上从头部到生殖器一共插着十把宝剑,这十把宝剑犹如钉子,将他钉死在地面上,看上去像是在遭受什么酷刑。   “这……”   彦昭刚一出声就被洛琳打断,她比划了一个手势,让周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随后凝神静气翻开了最后一张卡牌…… 恶魔。   在洛琳旁边站着的小组成员倒吸一口凉气,那女孩抬头看向彦昭,目光中带着同情:“看来这位新成员的运势好像不太好。” 她说。   “那是什么意思?” 彦昭发问。   “宝剑十,逆位,也许还有救。” 洛琳睁开眼睛,吹灭了蜡烛,随后将教室的灯打开,重新恢复正常,她一双眼睛盯在彦昭身上,像是在打量又像是在审视,“我总觉得你身上有一股奇怪的气息,只不过之前见你的时候,这种气息还没有那么明显,但是今天再看,这种气息已经强烈到我没办法忽视的程度。”   “什么气息?” 杰西坐在旁边,咬着嘴里的甘草糖,“不要说得这么神秘,也许你可以考虑正常一点说话。”   洛琳瞪了她一眼,杰西耸了耸肩。   洛琳还是没有回答杰西的问题,她将窗帘拉开,目光深沉看向窗外的夕阳,从雷纳尔大学高层的教学楼往外看去,能够看见雷纳尔市远郊的山林,层层叠叠,在傍晚别有一番韵味。   “我能感觉到这里变得不太安全。” 洛琳说,她转过身来,重新将视线落到彦昭身上,“也许你也是这不稳定因素的一环。”   彦昭被她突如其来的指责弄得发懵,以至于在结束小组活动之后,他的兴致仍旧不高,杰西走在他的旁边,抱怨道:“早知道就不该来这个什么神秘学小组,依我看就是一群智力还没发育健全的初中生,每天沉浸在什么鬼神里不可自拔,还把它当成真的了!”   彦昭摇了摇头,勉强扬起一抹笑容:“没关系,我也不是很在意这些的。” 从小到大,他被叫怪物的次数都不在少数,更不在乎再多这一次,总归他跟普通人还是有一些不同。   彦昭是真的这样想的,毕竟他对塔罗牌、占卜一类的东西只是尊重,并没有多相信它的结果,而洛琳所谓 “气息” 也没有一个准确的定义,看上去只想是某种第六感。   然而,就在洛琳说过这句话的第二天,雷纳尔市的晨间新闻再次火爆了——根据女主播的报道,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雷纳尔市再次发生了野兽袭击人的事件,这回,事件的主人公是一位妓女,事发地点是在贫民窟。   当然,贫民窟只是一个俗称,它原本的名字是 “河畔区”,与彦昭所住的山毛榉路公寓区相隔一条河,在那里聚集了雷纳尔市许多原住民和穷人,也是红灯区的所在地。 第10章 10   夜幕低垂,群星高挂,雷纳尔市再次迎来一个冬夜,往常的红灯区,这会正应该是最热闹的时候,但今天却显得尤为冷清。   就在今天早上,这片廉价公寓的房东在公寓后方的废弃工地发现了一具女尸,玛丽,他的租客之一,随后他便报了警,不久之后,警方赶到现场并疏散了看热闹的人群。   警方处理迅速,像是早有预案,封闭现场、带走女尸并安抚周围群众的情绪,叫他们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不要对今早发生的事件过多评论。   然而,贫民窟是不存在秘密的地方,仅仅是一上午的时间,红灯区的女尸事件就已经沸沸扬扬传遍了整个雷纳尔市,在传言中,女尸的侧颈处有咬伤的痕迹,除了衣衫不整之外,没有再多留下什么损伤。   正在市井小巷里为这件事议论纷纷的时候,几位身着黑色斗篷的男人出现在这里的街道上。河畔区是雷纳尔市最早的城区,历经几十年的发展,老城区如今已经变成了穷人、流民和灰色生意的聚集地,房屋年久失修,不乏私自改动的违章建筑,这让本来就狭窄的街道变得更加拥挤不堪,下水系统早就失去了作用,污水蔓延于地面上,散发出一种带着酸味的腐臭。   原本贫民窟的人口密度就很大,今天有了警方 “凑热闹”,街上的人变得更多,没有人注意到那几个与这条街道格格不入的人。   劳伦廷沉默地向案发现场走去,昂贵的小牛皮鞋踩在肮脏的地面上,溅起一片水花,他仍不为所动。   他的身侧跟着一位黑发男人,始终保持着落后一步的距离。   在那男人跟警长交流过几句之后,劳伦廷穿过警戒线,进入到女尸被发现的工地。这里已经被收拾过,现在地上只剩下石头和杂草,除此之外再没有多余的信息…… 当然,这只是对于人类来说。   吉尔伯特站在原地,脱下斗篷,闭上眼睛做出了嗅闻的动作,几秒钟过后,他将斗篷重新戴上,恭敬道:“殿下,是新生的气息。”   劳伦廷站在那里犹如一尊雕塑,他在思虑过后,终于没忍住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才过了多久,又有不安分的耗子从下水道里冒头了。”   亲王的愤怒是对周围人的威压,吉尔伯特没忍住向后退了一步,他恭敬地垂着头,浑身打了个寒颤,却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殿下,我听艾琳娜说,最近雷纳尔市新来了一个东方吸血鬼,年龄刚好在成年分化的阶段,他与这件事会不会有所牵扯?”   “不是他。” 劳伦廷打断他的话,思索了一会,又道,“但失控的新生确实会带来一些麻烦,这件事背后没那么简单…… 你去告诉警长,无论外面的舆论如何,这次的事件仍旧是野兽所为,提醒居民夜晚不要外出,至于那个东方来的孩子,还是待在我们的视野里比较好。”   “野兽伤人?” 杰西的语气中流露出不信任,她将自己盘子内的牛扒切得吱吱作响,“那一次在深山老林里是野兽伤人,难不成这次在居民区还是野兽伤人?我倒想知道究竟是哪种野兽有这么大的胆子和通天的本领。”   彦昭皱着眉头,心中也有所疑虑:原本他对那位公爵先生所说的话十分相信,然而,现在仔细想想,冬天的时候大部分蛇类都在冬眠,而蜘蛛咬不出那样的痕迹,非要说可能造成那样创伤的野兽,思来想去也只剩下吸血蝙蝠。   可是,且不说吸血蝙蝠主动袭击人类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小,就说各大新闻媒体没有一家提及蝙蝠的事情。   他们都说是蛇,但又没有说是什么蛇,到底冬不冬眠……   “为什么不能是野兽呢?” 突然一道女声插入两个人的对话,洛琳端着自己的餐盘坐到杰西旁边,她的目光在彦昭的餐盘上扫了一下,只见里头吃得差不多,只剩下一把蔬菜沙拉堆在旁边看上去没怎么动过,“你挑食好像有些严重,昭。”   彦昭愣了愣神,面不改色用叉子叉了一口沙拉塞进自己的嘴巴:“还好,我只是更喜欢吃肉类。” 他嚼着蔬菜沙拉,只觉得口腔中充满苦味,最近,他变得越来越奇怪,明明原先是可以摄入正常的蔬菜水果,却逐渐变得味道奇怪起来,他渴望肉类,最喜欢那种煎得五分熟的牛排,而且时常觉得口渴,像是被扔在沙漠里的旅人。   “可得了吧,洛琳你不了解情况就不要乱说,你不知道昭的男朋友有多恶心人,他也就只能在学校里吃饱一些了。” 杰西翻了个白眼,她将头扭向洛琳的方向,“你刚才说什么野兽?”   “我说,为什么不能是野兽伤人呢?毕竟野兽也分很多种,狭义上的和广义上的,有的时候,人们习惯性管一些非人类的伤人物种统称为野兽,也会管一些类似人的恶魔称之为野兽,这些都不冲突。”   “老天。” 杰西哀嚎一声,“也许我可以拜托你说话正常一点,不要总像是从哪个经文里窜出来的老古董,好吗?”   洛琳没有因为杰西的话而生气,她目光认真,再次开口:“我的意思是,伤人的有可能是非传统意义上的野兽,也就是说,它有可能是恶魔。”   “恶魔!” 杰西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声音中没忍住带上了揶揄的笑意,“那你的意思是说,伤人的是个狼人或者吸血鬼?”   “都有可能。” 洛琳低下头去,开始吃起自己餐盘里的食物,一副不打算再聊下去的模样。   杰西 “哈哈” 地笑了两声,又将目光投向对面的彦昭,用口型比划了一句:“她真的走火入魔了。”   彦昭无奈地摇了摇头,显然对洛琳的话也不是特别相信,毕竟他在过去的十八年里接受的都是无神论教育,而显然吸血鬼、狼人、恶魔之类的东西又太天方夜谭。   回教室的路上,彦昭才再次开口,疑虑道:“杰西,我其实在担心这会不会是一些刑事案件。”   “你是说,连环杀手一类的吗?” 杰西显然对这个话题更感兴趣,她思索了一会,又觉得彦昭这个结论是目前最合理的解释,“你说得不无道理,警署完全有可能为了安抚民心而搞出什么野兽袭击人的事件,而我们的媒体…… 哦,你也知道,它们收了钱什么都说。”   “真的有这样的可能?” 彦昭的眉头皱起来,他其实只是有这样的一个猜测,没想到说出来却得到了杰西的认可,这样看来,雷纳尔市好像并没有宣传中的那样安定,总有些紧张的情绪在蔓延,这让彦昭感到分外不安。   “不知道。” 杰西晃了晃脑袋,“反正电影里经常这样演。”   下午上的是语言课,彦昭在这方面本来就没什么兴趣和天赋,听着课就仿佛是天方夜谭,没忍住开始走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越想越觉得紧张,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下课之后,彦昭照例去经济学院找司麒,他远远看见司麒被一众年轻男女拥着走出楼门口,和周围的几个学生谈笑风生,胸口系着的休闲领带有点乱了,被他整理好放回去。   彦昭盯着那人的脸,有些出神,他总也记得小时候的司麒就像个小王子一样,站在台上,对着下方上千名学生侃侃而谈——他们所在的私立学校鼓励学生发表自己的观点,于是,司麒和许多优秀的学生一样,聊国际局势、聊外文诗歌、大谈股票和金融的各类事项。   这是彦昭永远触及不到的世界,他只是一个司机的养子,一个没人要的孤儿,寄宿在他人檐下讨一口饭吃。   所以,彦昭从来不会在司麒跟他的朋友们聊天的时候刷存在感,他只会站在旁边安静等待他结束谈话,然后分给自己一个眼神。   司麒看见彦昭,冲着他的方向走过去。   “司麒。” 彦昭伸手接过他的书包,露出一抹笑意,“今天晚上吃意大利面好吗?家里还有一些番茄,我可以熬一些肉酱……”   “我今晚出去。” 司麒打断他的话,他回过身去,对着远处的朋友招了招手,让他们等自己一会,“你自己吃饭,不用等我。”   “可是……”   “哪来的废话。” 司麒没再理他,转身向那群学生的方向走去。   彦昭看着他钻进自己的车里,随后,几辆轿车轰开油门从学校离开,只留下几道尾气扫过沥青路面。   彦昭皱起眉头,心中不免涌起担忧,他还想着杰西所说的什么连环杀人凶手的事,而近日里电台也一直在提醒市民夜间减少外出,他本来想让司麒留下来,不要出去,奈何又找不到开口的理由——他不了解司麒的朋友圈,也不知道他们今天的聚会重不重要,更没有一个能劝服司麒的身份。   要是能知道市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好了,彦昭惴惴不安地往家走去,他在这个时候莫名想起了那位英俊的公爵先生…… 如果是那位先生的话,肯定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吧。   彦昭叹了口气,晃了晃脑袋将不切实际的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 第11章 11   雷纳尔市的南部,红月庄园。   这里是百年前留给老派贵族的领土,即便是在后面多年的战乱和政治改革中,这块古老的领地仍旧归属于一个神秘的家族。时间太久远,当地的居民也已经忘却了这片领土的名字,坐落在红月亮湾上方的山腰上,人们便称呼它为红月庄园。   “公爵是个仁爱的人,他是我们的议员,也是我们值得尊敬的领主。” 如果你去询问这庄园附近的老农夫,这将会是他给出的回答,“即便那位大人对土地的所有权受到法律神圣的保护,他仍旧选择将这片土地对平民开放,以供人们参观和休闲,他是个善良的人。”   夜色吞没整座城市,红月庄园里一栋双层小楼亮起微弱的灯,金发吸血鬼在床上睁开眼睛,一双血红的、泛着寒意的眼睛。   “吉尔伯特。” 他拉响了床边的铃铛,眉目间存着被吵醒的怒火,“我想我应该拒绝过凯瑟琳小姐,为什么又让她出现在这里。” 他的话音刚落,小楼的房门就被敲响,劳伦廷冷哼着一把掀开被子,抓起旁边的黑色丝绸睡袍披在身上。   楼下响起一阵对话声,劳伦廷在屋里也能听见吉尔伯特这个死脑筋尴尬应对屋外的女人。   果不其然,不一会主卧的门被敲响,吉尔伯特涨红了脸,垂头站在门外:“对不起,殿下,我没能拦住凯瑟琳小姐。”   “算了。” 劳伦廷挥手将他打发下去。   凯瑟琳坐在一楼的房间内,摆弄着自己今天刚做的波浪长发,她将自己的长发整理好放在胸口,使发梢刚好能没入两团雪白的胸脯中间,她长着一张漂亮的脸蛋,同时也有着傲人的身材,她对自己从来都很自信,即便是出现在镁光灯环绕的舞台上,她也能保持最迷人的姿态。   她等待了一会,既没有人来给她端茶,也没有人招呼她,这让这位众星捧月的女明星有了一丝烦躁,然而,当她抬头看到楼梯上站着的那个男人时,那份等待的烦躁便全然消失不见了。   劳伦廷立在旋梯上,平日里梳起的头发现在散开了,披在身后,那绸缎一般的长发在水晶吊灯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接近于白色的浅淡金色——任何人工药剂都没有办法将头发染成这样浅淡颜色的同时,还能保留头发的光泽。   凯瑟琳在见到这个男人的第一面,就被他比女人还有漂亮的长相所吸引,不,不光是超出女人,应该说这样的面容是超脱于人类的存在,没有半点可指摘的地方。   当然,面前这位应当也不是个人类。   凯瑟琳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公爵先生,等您很久了。”   劳伦廷同样露出笑意,全然没有刚才起床气发作时的模样,他走到凯瑟琳身旁,执起她的手,行了一个吻手礼:“凯瑟琳小姐,晚上好。”   劳伦廷的嘴唇上并没有什么温度,但凯瑟琳并不在乎,她反握住面前男人的手,将自己送入那人的怀中——孤男寡女,她深夜穿着低胸连衣裙来找他,言下之意已经非常明显,再装模作样只能显得过分虚伪。   “距离我上一次撞见您进食,应该是一周前的事情,怎么样,今晚有兴趣美餐一顿吗?” 女人扬起红唇,从下往上看向劳伦廷,半个身子的重心都挪到了男人身上,那副模样比在海报上的写真还要动人。   劳伦廷顺势揽在她的腰上,将两个人带到沙发,开口道:“今天早上还看到了凯瑟琳小姐的消息,你不应该在千里之外的斐城开演唱会吗?”   “是啊,可我忍不住来找你了呢,坐得最晚一趟航班,连美容觉都没睡好。” 凯瑟琳埋怨之中带着撒娇的意味。   “我想,我上次应该拒绝过你的请求。” 劳伦廷语气很亲昵,然而说出来的话却是拒绝的,他握在凯瑟琳腰上的手没有动,任由那女人往自己身上贴。   “所以绅士可不能连着两次拒绝女士的请求。” 凯瑟琳轻笑起来,唇瓣在劳伦廷的嘴角碰了碰,“大人,我知道了你的秘密,你难道不觉得应该将我也拉下水,这样你才会安全吗?”   劳伦廷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笑了起来,他偏过头,一双璀璨如宝石的蓝眼睛望向凯瑟琳,状似温柔:“是啊,你可是知道了我的秘密呢…… 为了防止我们的女明星说出去,我应该怎么办才好?难道要将你也变成和我一样的怪物?”   凯瑟琳在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难以掩饰地流露出兴奋的神色,她迫不及待地点头:“是这样的,公爵先生,您可以将我变成吸血鬼,我们共享永恒的美貌和寿命,我可以做您的情人。”   劳伦廷握在她腰上的手松开了,他似笑非笑看着面前的女人,没有说话。   凯瑟琳以为自己等来了机会,更加激动起来,攀附着劳伦廷的身子就要去够他的嘴唇,然而,就在两双唇即将触碰到一起的时候,忽然,凯瑟琳只感到耳边有风擦过,下一秒,她便被掀翻在地上。   劳伦廷的速度超出任何人类肉眼可见的程度,几乎是在下一个瞬间,刚才还含情脉脉的男人已经犹如野兽一样扑在她的身上,他的双手落在女人的脖子上,逐渐收紧。   “啊!” 凯瑟琳发出惊呼,她感到自己脖子上的不是手,而是一块沉重至极的铁块!完全无法抗衡的,喉管收缩,氧气逐渐从体内流失,她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只能惊恐地瞪着面前仍噙着笑意的男人。   “你知道了我的秘密,却还敢凑上来,为了什么可笑的容颜永驻。” 劳伦廷大笑起来,殷红的嘴唇下方露出两颗尖锐的獠牙,“人类总是自以为是而且愚蠢,竟然还敢用这样滑稽的理由来威胁我,你以为你说去就能活命吗?告诉你,最先置你于死地的不是我,而会是你们人类自己。”   凯瑟琳痛苦地扭动着自己的身体,她后悔了,但也已经晚了,压在她脖子上的力道没有给人喘息的机会,死亡此刻就在她面前!   然而,劳伦廷却忽然在这个时候收了手,那男人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站立起来,他的目光看向窗外,两道眉头紧紧皱起。   “吉尔伯特!” 他叫了自己属下的名字,“你出去看看,那孩子怎么会跑来这里。”   刚才消失的人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厅内:“是,殿下。” 说完,吉尔伯特就再次消失在房间内,而劳伦廷皱起的眉头仍旧没有松开。   他要是没听错的话,刚才好像听到那个叫彦昭的男孩在喊 “救命”,他怎么会来这里?   彦昭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半夜出现在距离公寓那么远的地方,原本他是计划着趁司麒不在,吃一些想念很久的快餐食品,然后美美睡上一觉,谁知刚躺下没一会,就听见自己的手机在响。   手机里的联系人只有司麒一个,他向来不允许彦昭和别人有过多的接触。   彦昭不敢不接,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听电话那头人的指示。   “来红月庄园,靠近外围的私人俱乐部。” 司麒在电话那头说了这样一句,很快就将电话挂断。   彦昭从来没去过南部那边,只是司麒这样说了,又联想到今日里发生的什么野兽袭击人的事件,彦昭放心不下,于是披了件衣服就从床上爬起来,好不容易在路边拦了辆车,一路赶了过去。   再小的城市也总有贫富之分,像雷纳尔市这种沿海老城更是如此,这里不乏许多做生意的富翁,而他们休闲娱乐的地方就经常选在南部这家私人俱乐部,靠近山区,环境优美,而且老板是一位风评优良的公爵,同样也是议会中的议员,在这里总是能结交到不少名流,于是也成为年轻二代们聚会的不二选择。   彦昭匆忙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他被冻得哆哆嗦嗦,刚靠近倚在躺椅上的司麒,想要看他是不是喝醉了,下一秒就被人从身后架在空中。   彦昭瞪大眼睛,完全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下一秒就被人抬着扔入露天泳池中。   “救命!” 彦昭短促地从喉管里发出这两个字音,很快就被冰凉的水吞没,他呛了好几口水,又拼命从水里钻出来,咳嗽个不停,凭借自己简单的游泳技能划到岸边,他抬起头对上司麒泛着不正常绯红的脸,第一反应是皱起眉头发问:“司麒,你怎么了?是不是喝多了?”   那群二代纷纷从玻璃房中挤出来,他们脸上盛满笑意,手中端着香槟杯,笑得很大声:“司麒,你这调教人的功夫还真不赖!你瞧,我身边这么多小情人也没见到哪个像你家这个这么听话,狗都没他忠诚,大半夜说让来就来了,推进水里还知道心疼你!你这技巧可得给兄弟们传授一下!” 第12章 12   饶是彦昭脾气再好,再能屈能伸,这会听见那群二代的话,也不禁觉得气恼起来,他一把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人,来到司麒面前。   司麒倚在躺椅里,浑身酒气,脸颊上浮现出不正常的红晕,他对着彦昭笑起来,那双好看的眼睛弯成两湾月牙,伸出一只手抚上彦昭的头顶,然而,从口中吐出来的话却令人分外心寒。   他说,彦昭,你确实是司家养的一条听话乖巧的小狗,不枉费我将你带在身边这么多年。   彦昭的心随着司麒的话沉下去,其实他早该从司麒的言行举止中看明白自己的地位,可也许是人心总是容易犯贱,彦昭还仍抱着一些希望,比如司麒的性格本就是有些任性的,只要等他们长大,司麒对他的态度就会有所改变。   他想,至少自己是陪伴在司麒身边那么久的人,在他心中总归会有些不一样吧。   然而,司麒醉酒之后的这一句话如凉水从头泼下,泼得彦昭醍醐灌顶,大脑从未那样清晰地明白一件事情:他拿司家当救命恩人,拿司麒当自己所艳羡和向往的爱慕对象,但在对方眼里,自己的地位或许就是卑贱如狗。   狗,并不是一个全然的贬义词,它只是意味着可有可无和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旁边的人还要说些什么,然而从他们所在的庭院门口,忽然传来铁门打开的声音,刚才对彦昭出言不逊的二代转过头去,叫道:“什么人,这个院子今天被我们包了。”   “很抱歉打扰各位。” 庭院门口的人走到灯光下,众人这才得以看到他的脸,一个长相没什么记忆点的男人,身上穿着庄园里常见的执事服,唯一令他与众不同的是白人身上罕见的一头乌发,他的眼珠是一种很浅的蓝色,那种浅蓝让彦昭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是谁?” 为首的二代发问。   “吉尔伯特,我是这间庄园主的管家。”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走向前来,目光扫过众人,在彦昭的位置上顿了一顿。   “庄园主,你是说劳伦廷公爵?” 那群二代里有人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当即报出了那位公爵的名字。   彦昭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下意识抬起头来,他看向吉尔伯特,又连忙转头去看司麒的表情,显然是想起来之前司麒因为他乘坐了公爵先生的汽车而大发雷霆的事。   幸运的是,司麒并没有什么反应,他今晚摄入了太多酒精,大脑反应迟钝,只是垂着头坐在那里,手里还端着香槟杯,一个人不知道在想什么。   “是。” 吉尔伯特的反应仍旧彬彬有礼,他招呼道,“公爵先生念今日天色已晚,最近山区又出现野兽伤人事件,各位不便在这个时间点回去,不如留宿庄园,待到第二天白昼时再行离去。”   吉尔伯特的用词也很有古典派的味道,不过,现场的各位二代正兴奋于自己竟然有机会结实当地议员这样的大人物,完全没注意到这些细微的地方。   彦昭愣了愣神,将注意力转回司麒身上,此刻见司麒一脸醉酒后头疼的样子,只想着公爵行方便的时机真是巧极了。   吉尔伯特见众人没有异议,便欠了欠身子,开口道:“诸位所在的外院别墅有四间卧室,可留宿四人,剩下的人还劳烦跟随我们的车前往里院,只是里院的建筑年代较长,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多见谅。”   庄园外院是专门修建出来的俱乐部,常有游客来往,而里院则属于私人区域,并不对外开放。外人只听说红月庄园占地面积极为广大,从红月亮湾到南部山区,几乎都被涵盖在内,但稍微往山上的地区鲜少有人见过,一来不方便,二来关于那里有一些不太好的当地传说。   当然,这些传说仅限于在山下农庄老一辈的农夫之间流传,并没能真正传入这些二代们的耳朵里。   他们只是因为喝了酒、尽了兴的缘故,故而不愿意再经历一番行车劳顿,于是,在座最没话语权的几位自动站出去决定跟吉尔伯特离开,彦昭也在其列。   彦昭一路上隐隐有些担心司麒的状态,思绪不宁,他总觉得司麒最近态度变化很大——他莫名其妙多了许多聚会,而且每次聚会都回来得很晚,像今天一样喝酒喝成这个模样更是头一回见,倘若他们还在国内,司家是断然不会允许自己颇受期待的继承人在外烂醉如泥。   直到汽车停稳在一栋小楼前面,彦昭才恍然惊觉整个车厢内竟然只剩下自己同这位吉尔伯特先生两个人。   “剩下的人呢?” 他问,双手放在膝头紧张地握起来。   吉尔伯特仍旧保持着公事公办的态度,疏远而礼貌地回话:“刚才路过另一栋楼,已经将他们先行放下,如今只剩下您一个人了,先生。”   彦昭还从未被人称呼过 “先生”,当即觉得更不自在起来:“那我……”   “委屈您今晚留宿殿…… 公爵大人的别墅。” 他说着下了车,又绕到后面替彦昭开了门。   彦昭仔细思虑总觉得事情透着一股古怪,不过,思来想去那位公爵大人年轻且富有,不至于在自己身上谋取什么,况且,那位劳伦廷公爵曾两次替他解围,显然是个善良仁慈的人。   他跟在吉尔伯特身后下了车,低声道谢。   面前是一栋红砖别墅,隐蔽于山林之中,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别墅外墙攀附着爬墙虎,如今是冬天,只剩下一些密密麻麻的棕色枝干,往上看,别墅的窗户是复古的拱形结构,而屋檐上隐约还能看见一些野兽模样的墙雕,天色太晚,看不清具体描绘的内容。   吉尔伯特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手中提过一盏灯,走在前头将彦昭领了进去。   直到彦昭进入温暖的室内,这才惊觉自己的行为有多冒犯:“先生。” 他叫住了吉尔伯特,“我在这里难道不会打扰公爵先生休息吗?”   “不会。” 吉尔伯特向他颔首,“是公爵大人想见你。”   他的话音刚落,还没等彦昭消化完其中的内容,就听见旋梯出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循声望去,见那位俊美无比的公爵先生正站在那里,含笑看向他:“真是抱歉,没经过你同意就请你来这里做客。”   “是我打扰了。” 彦昭连忙摆手,他的目光堪堪扫过公爵的衣着,只见那人身上的黑色睡袍系得整齐,长发披在身后,用一根墨绿色的发带束起,转动着左手上一颗蓝宝石戒指,似笑非笑看着他,显然是从安眠中起来。   彦昭愈发不好意思:“听说您要见我?”   劳伦廷点了点头,他走到彦昭身边,忽然伸出手摸在他的头发上,低声开口:“这是怎么搞的?”   彦昭这才想起来,刚才是被那群二代推入水中,衣服和头发全湿了,恐怕自己现在的形象邋遢得不行。   他涨红了脸,向后退了一步:“对,对不起,公爵先生。”   劳伦廷的手悬在半空,惊讶道:“为什么要跟我道歉?”   彦昭 “因为因为” 了半天给不出一个答案,他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浑身上下湿透了,刚才又在室外被寒风吹了半天,按道理来说应该早就浑身不自在,甚至早就流鼻涕了,可是,要不是劳伦廷说起这件事,他都快要忘了自己刚从水里出来。   劳伦廷没有等来彦昭的答案也并不在意,他再次叫了吉尔伯特的名字,让他带彦昭去楼上的客房洗澡睡觉。   “希望你不要着凉。” 劳伦廷露出一抹促狭的笑意,很快那笑意又消失不见了,“睡个好觉吧,我的孩子。” 说罢,他再次转身向楼上走去,留下一道背影。   彦昭跟着吉尔伯特来到客房,发现那里头干净整洁仿佛是酒店。   “房间每天都有人来打扫,先生可以放心使用。” 吉尔伯特简短地解释道,“更换的衣物已经为您放进浴室,您自行使用,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拉拽墙壁上的铃铛,这样我会及时赶到。”   “谢谢。”   彦昭道过谢之后,吉尔伯特就出去了,他看上去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而且很年轻…… 彦昭的印象中,那些贵族们的管家总是一些上了年纪、颇有阅历的老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吉尔伯特年纪轻轻就做到这样的地位。   彦昭脱下衣服,茫然看着镜中的自己,就在镜子的左侧,墙壁上挂着刚才吉尔伯特所说的铃铛——那东西彦昭只在一些历史电影里见过,是富贵人家用来召唤奴仆所用的铃铛,后来随着时代的变迁,更加方便的通讯,以及人与人之间更加平等的关系,让这种摇铃传唤的事情减少了。   直到今天,彦昭才第一次见到它。   这真是一座奇怪的别墅,彦昭泡在浴缸中,抬头看见天花板上画着的印象派油画,精神有些恍惚。 第13章 13   一个舒服的热水澡,让彦昭不自觉在浴缸里泡了很久,直到他觉得浑身有些发热,头脑也变得昏沉,这才强撑起精神从浴缸里爬出去。   彦昭跟着司麒,从前也见过不少好别墅,劳伦廷公爵这栋房内的装修虽然不显金碧辉煌,却仍旧看上去价值不菲——这里有大量的古董和古画,从墙壁上贴着的瓷砖到盥洗池的龙头,每一样都有着历史的沉淀感。   劳伦廷…… 那位公爵大人想必见多识广,品味独特。   彦昭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将吉尔伯特拿过来的睡衣穿在身上,奶白的睡袍,柔软的丝绸布料垂至小腿肚,袖口处和衣摆处的设计都很像是欧洲电影里才会出现的荷叶边褶皱,这让彦昭多少感觉到有些不适应。   他推开门走到外面的门廊里,发现整个别墅已经陷入一片死寂,大灯已经关上了,只剩几盏昏暗的壁灯散发荧荧如烛火般的光。   离开了温暖的浴室,彦昭的体温并没有下降,它不断地在攀升,烧得人思维混沌,手脚发软。   彦昭想,这兴许是因为被推入水中着了凉,这才发起烧来,这次烧得不轻,彦昭只觉得嗓子里仿佛在冒烟。   渴,太渴了,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急需一些液体来补充能量。   然而,劳伦廷公爵和吉尔伯特先生在今晚已经帮助他很多,现在时间早已超过午夜,想必他们也已经睡下,彦昭不愿意再给他们添麻烦,于是,他扶着墙壁,借着昏暗的灯光一点一点向楼下挪去,想要给自己找杯水喝。   彦昭的动作很轻,他来到楼下,发现自己在黑暗中的视野似乎比想象中的要好一些,即便房间没有开灯,他仍旧看见放在那里的一只精致白瓷茶壶,除此之外,旁边还整齐码放着小杯子,看上去很干净。   若叫是平时,彦昭宁愿自己硬生生挨过一晚,也不会去动别人家的东西,但他今天实在渴得难以忍受,鬼使神差便将茶壶中的水倒出,然后一口气喝了下去。   一杯太少,两杯还是不够,彦昭执起茶壶的手反反复复抬了三四次,喉咙的干燥似乎还是没有得到缓解,更令他难以忍受的是,饥饿感卷土而来,再次让彦昭陷入了痛苦中。   他在痛苦中,忽然听见有一阵似人非人的声音传来,声音不大,既像是风吹过走廊的声音,又像是女人的哭泣。   彦昭两道眉头皱起来,他本能追寻着声音走过去。   面前是一道虚掩着的门,彦昭整个人仿佛身在云端,视野中的景象也变成了重影:那门缝里依稀可以窥见男人宽厚的肩膀,以及趴在他肩头上一个眼神迷离的女人,那女人披散着大波浪的头发,发出痛苦而欢愉的呻、吟,她抓着男人的臂膀用力捶打,却并没能将那雕塑般的男人撼动半分。   这是……   彦昭瞪大了眼睛,就连腹腔内的饥饿感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不见了,他的目光里只能容得下那对男女,这是他活着十八年第一次撞见如此荒谬的活春、宫…… 或许是,他们是在做那种事吗?可为什么那女人的表情看上去越来越痛苦呢?   正当彦昭出神的时候,蓦地,那背对着他的男人转了头,一双猩红的眼仿佛利刃破开空气划在彦昭脸上,他张开的嘴巴里…… 彦昭来不及思考,在下一秒便昏了过去。   他并没有摔在地面上,而是被劳伦廷一把捞进怀中。   没有人能看清他到底是怎样从床边来到门口,而房间那位名叫凯瑟琳的女人却因为没有支撑点 “咚” 的一声倒在地板上。   若非是起伏的胸膛,她像是死了一样。   吉尔伯特出现在房间门口,望向周围的情景,垂下头去:“属下失职。” 他伸手想要将彦昭接过来,却被劳伦廷避开了。   “分化热。” 劳伦廷开口,他的眼珠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蓝色,衣衫平整,仿佛刚才和那女人纠缠在一起的并不是他。劳伦廷将彦昭横抱起来,动作轻松得像是在抱一只奶猫,他看了看怀中的男孩,见他痛苦拧起的眉毛,向吉尔伯特吩咐道:“给他弄点吃的来。”   “是。” 吉尔伯特从不会对亲王殿下的命令有任何异议,他看向倒在地毯上的女人,“殿下,那凯瑟琳小姐……”   “关起来,我现在不想处理她的事。”   “是。”   红月庄园仍旧沉浸在浓稠而平和的月色中,关于这幢别墅里的一切都不会被外人知晓,荒诞如戏剧,但这个存在于传说中的种族确实存在,并且已经存活几千年之久,好似是从上帝诞生的一刻起,恶魔也就诞生。   彦昭并没能昏过去多久,因为他很快就被浑身上下传来的疼痛疼醒,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拿着锤子敲遍他的四肢,每一根筋骨,每一根血管。   “我的孩子,喝下去。” 有人在他耳边低语。   彦昭看不清那人的脸,也听不清他说的话,只觉得那声音犹如祷告又如同引诱,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   “那是什么?” 彦昭意识不清,讷讷发问。   劳伦廷将手中装着血红色液体的高脚杯凑近他的唇边,语气平淡:“食物。”   “食物……”   彦昭启唇的片刻,便有甘甜的液体流入他的喉咙,带着温热流入他的胃中,让他本来疼得几乎痉挛的胃,顿觉舒服起来。   男孩从被圈在怀里喂着,到坐起身来,主动扒着杯子将里面的液体全部舔入口中,他就像是贪食的小兽,要将人生第一次尝到的美味全然吞入腹中,一滴都不落下。   劳伦廷放任他从自己的手中抢过杯子,饶有兴趣地看向怀中的男孩,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一点男孩的黑色发旋,卷翘的睫毛,以及沾上血液而变得饱满诱人的红唇…… 没有哪个新生能抵抗本能,这是刻在他们灵魂上的东西。   即便是再善良、温驯的家兔,也会因为饥饿而露出獠牙。   多么可怜的兔子,多么可爱的小牙。   劳伦廷本来不太美妙的心情,几乎是在瞬间就好了起来,也许是他活得太久了,久到看到这样一位漂亮的孩子就觉得自己也跟着年轻了几分,他想,如果不是时间地点都不合时宜的话,他真想大笑着站起,拉着面前这孩子跳支舞。   “还要。” 彦昭不满足于杯子里那点血液,他蹙起眉头,一双圆眼睛看向劳伦廷,就在他那双乌黑的眸子中,隐约浮现出一点暗红色。   劳伦廷微笑着接过他手中的空杯,下一秒,吉尔伯特已经十分有眼力地端来一杯新的血液。彦昭眼睛一亮,抢过高脚杯一饮而尽,他的脸上已经不自觉露出的笑意,双颊也变得通红,仿佛喝醉酒一般。   “还要。” 他说。   劳伦廷将他手中的杯子拿走,扔回到吉尔伯特那里,止住彦昭还想伸手抓杯子的手:“睡前吃太多容易消化不良。”   床上的男孩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嘀咕道:“一直都吃不饱……”   “什么?”   彦昭的声音太小,劳伦廷并没有听清。   但一顿饱餐为彦昭带来了困意,他就着劳伦廷的胳膊闭起眼睛沉沉睡过去。   吉尔伯特站在一旁,看着面前的亲王殿下将男孩放到枕头上,又亲自替他掖好被角,将床围几层纱帐拉上,随后走出房间。   “殿下。” 他在后面关上门,“这个男孩……”   “你我都早有听闻,东方的吸血鬼从来都比我们更注重血统的传承。” 劳伦廷打断了吉尔伯特的话,“这样一个纯血独自流落在外的可能性是多少?”   吉尔伯特跟在他身后若有所思:“殿下的意思是,这男孩的身世背后另有隐情。”   劳伦廷不置可否,他只是摇了摇头:“我们与东方大陆联系甚少,背后的事情还要另议,不过,我记得那老头是不是说过,獠牙曾在东方的天空有过一瞬间的征兆,也许…… 我们也应该趁此机会了解清楚。”   “是。” 伴随吉尔伯特低沉的应声,别墅再次陷入安静之中。   彦昭睡了很沉的一觉,醒来的时候周围仍是漆黑一片,若不是有阳光从床帏的缝隙间溜进来,彦昭差点以为这会仍旧是晚上。   他掀开床帏一角,靠在松软的大床上回想之前发生的事情,他的记忆好像只停留在下楼喝水那会,然后好像是自己听到了什么动静…… 后面的记忆越发零散模糊,他好像是看到了一个长相妩媚的女人,在劳伦廷公爵的房间里,更多的细节就再没有了,仿佛陷入一种深度麻醉,他对周遭发生的事浑然不觉。   传来敲门的声音。   彦昭说了句 “请进”,就见吉尔伯特端着餐盘将食物送了上来。   从来都只有彦昭伺候别人吃饭的事,哪里被别人这样对待过,彦昭受宠若惊,连忙从床上爬起来道谢:“先生,您不必这样客气,我很快就要走的。”   “这是公爵先生的吩咐。” 吉尔伯特面无表情,在摆弄好餐盘之后,又给彦昭倒了一杯红色的饮料。   “这是……?”   “是草莓汁,庄园上盛产草莓。” 第14章 14   红月庄园的领土广阔,北部山脚下有农户散布,南部山区常年无人,曾有传闻山区盛产玫瑰和浆果,都是些精心培育出来的品种,品质好,但在市面上几乎没有流通。   曾经有人前往公爵的私人领域盗采,却迷路再也没从山林里出来,因此,关于红月庄园的传闻便愈演愈烈,以至于彦昭作为一个留学生都已经听说过这些事情。   不过,彦昭对蔬菜水果之类的食物已经不是简单一个 “不喜欢”,他可以用“厌恶” 来表达自己的心情,那些东西在他的嘴里是带着苦味的,有点像干嚼地上的草叶,因此,彦昭对那杯草莓汁并没有多大期待。   他在吉尔伯特的注视下,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不自觉蹙起眉头、闭起眼睛。   预想中的苦涩味道并没有席卷他的味蕾,相反,彦昭在舌尖上尝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甜味,当他特别特别小的时候,大概六、七岁,那会他还能尝出水果蔬菜的味道…… 就是现如今口中这种酸甜的味道,清爽无比,甚至能尝到草莓的果肉。   彦昭太久没能喝到正常味道的果汁,以至于惊讶经不住掩饰表现在脸上。   “有什么问题吗?先生。” 吉尔伯特默默注视着他。   彦昭缓了缓神,鼻头一酸,差点真的哭出来:“没有,只是…… 只是太好喝了。”   吉尔伯特想起几个小时前,这个新生抱着亲王殿下不撒手的模样,下意识问道:“还想再来一杯吗?”   如果是之前,彦昭是断然不好意思再开口的,但这种新鲜的甜味来得太刺激、太宝贵,彦昭忍不住开口:“我还想要。” 说完,他的脸颊就红起来,又连忙摆手解释,“如果没有多余的就算了。”   吉尔伯特严肃的脸上没忍住出现了裂痕,他的嘴角上翘起一个微小的弧度,看向彦昭:“当然可以。” 他出去又取了同样一杯红色饮料,放到彦昭手里,看着那男孩惊喜道谢的模样,总算能体会出一点劳伦廷之前的感受。   新生,无论是哪个群体的新生,吸血鬼或者人类,总是会为一些 “老人” 带去乐趣,就好像是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里忽然出现的一点意外,轻而易举就能抓住人们的注意力…… 当然,前提是这个 “意外” 是无害的。   彦昭在吃饱喝足过后,再次坐上了吉尔伯特的车,他本来是想临走之前跟公爵先生道谢,然而,吉尔伯特却说公爵已经有事外出,并不在别墅里了。   “下一次吧。” 吉尔伯特恢复了往常的冷淡模样,“下一次见面也许你可以亲自向殿下道谢。”   “殿下?” 彦昭不确定自己刚才听到的称呼。   “公爵大人。” 吉尔伯特没有因为失语而慌张,“像我们这些生活在山区的人,或许还是习惯旧统。”   彦昭对异国的礼仪本来就一知半解,这会想着能被授予公爵爵位的家族应当是与现如今的皇室有或多或少的联系,那么被称呼 “殿下” 似乎也很合理。他不在多想,落座于副驾驶,撑着下巴往外面看。   吉尔伯特开车速度不快,很稳,绕着山间的弯路向下拐去,昨晚天色太暗,彦昭没能看清窗外的景象,此时能远远望到大片的玫瑰花田,此刻虽然是冬季,但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玫瑰仍旧冒着新绿,甚至还能隐约看到几朵鲜红的花骨朵藏于绿色之中。   吉尔伯特是个寡言的人,但并不是完全不会聊天,他在车中问彦昭昨晚睡得怎么样,语气很随意,彦昭不疑有他,点了点头,道:“很不错,先生…… 只是,我记得我昨晚好像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所以我走过去,然后……” 彦昭记不起来之后发生的事了,那段记忆就像是断片了,彻底消失在他的脑海中。   “昨晚?” 吉尔伯特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是的,昨晚。” 彦昭眨了眨眼睛,“或许,那是公爵夫人吗?”   吉尔伯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什么时候的事?昨天晚上只有我们三个在房子里,我没听说大人有另外带人回来。”   彦昭凝视着他那双蓝色眼睛,本来心中确定的事,又开始动摇起来。   “是吗……” 他挠了挠自己的头,“那也许是我记错了,做梦了?我真的不知道,我觉得我昏了过去,可是……”   吉尔伯特没再说话,他打开车载音乐,舒缓悠长的蓝调音乐,让彦昭逐渐轻松下来,他想,他真的不应该想这么多有的没的,那位公爵先生帮了他那么多次,他还在这里揣摩别人的私事,怎么看都觉得有些过分了。   他在山下再次见到司麒,对方似乎因为他昨晚的暂离而感到很不愉快,不过,碍于周围还有其他人的原因,司麒没有发作。   彦昭抬眼看了看他,脑海中又想起他昨晚指着自己说 “听话的狗” 云云,心情也变得不美妙起来,彦昭第一次在心中升起对司麒的不满——从前他任打任骂,完全是将司麒当成还没成长大的金贵少爷,可是,彦昭也是个人,他也不是全然没有脾气。   司麒甚至比他要大上一些,为什么从小到现在还是如此我行我素?   彦昭这样想着,于是没有同司麒说话,他在心里头还在回忆清晨那杯草莓汁,清爽甘甜的味道,令他无法不怀念,如果有机会再见面的话,彦昭想,他或许愿意问问公爵先生愿不愿意卖给他一些——彦昭身上的钱不算很多,但跟在司麒身旁这么多年也存下一些。   公爵先生也许并不会愿意,毕竟那是他的私人草莓园,如果是这样的话,彦昭愿意将自己的秘密稍微分享一些给善良的公爵先生,毕竟劳伦廷是那么个 “好” 人,或许他在听到自己的情况之后,愿意同他分享自己的草莓。   当然,这些都是彦昭自己的想法,他也不确定自己再见到公爵先生还会不会有这样魄力。   彦昭若有所思的模样落在司麒眼中便是冷落。   这个小怪物在冷落自己?司麒本来烧起来的怒火,又因为这个疑问而被压下去几分,他反思了一下自己昨天的所作所为,好像是因为玩桌牌游戏输掉,所以遵循赌约将彦昭叫了过来,然后那些二代就将彦昭抛进了泳池里,之后的事情才发生。   这样想来,冬天泳池里的水温确实很凉,彦昭也许是身体不舒服所以才这么沉默。   司麒这样想着,伸手将外套脱下来扔到彦昭身上。   彦昭被突如其来一件外套砸得莫名其妙,他奇怪地看向司麒,到底没有问出声,只是将外套拿在手里。   而彦昭这个反应放在司麒眼中又成了同他置气,这样想着,司麒的脸色更不好看,斥道:“给你是让你穿上!”   彦昭看了一眼汽车的空调温度,二十五度,这实在不是一个需要再多穿衣服的温度,司麒也许只是在没事找事,反正从前他做这样的事也不少。   于是,彦昭没再说什么,将外套穿在自己身上。   司麒用余光瞥到他,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彦昭被捂了一身汗回家,到最后也不明白司麒在车上闹得又是哪一出。   日子回归正常,再次上学的时候,彦昭刚一进教室就被杰西拦住了步子,那个棕发女孩满脸激动,拽着彦昭叫道:“你知道这周发生了一件什么大新闻吗!”   彦昭茫然地摇了摇头。   “是我们要来新的欧洲史教授了!” 第15章 15   新来一个教授并不是一件稀奇事,然而,如果新来的教授是当地的议员和贵族那就另当别论。   彦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呆滞地重复了一遍杰西的话:“你是说,劳伦廷公爵?”   “是啊!” 杰西的眼中迸发出兴奋的色彩,像她这样的反应在班中不算少数,大部分学生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都倍感震惊,毕竟,在雷纳尔市这样一座不算太大的城市里,劳伦廷公爵一直是都市传说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他有时候会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接受当地媒体的一些采访,有时候也会有路人在街上看到他的私家车从身侧飞驰而过,留下一道汽车尾气…… 但无论如何,劳伦廷真正出现在公众面前的机会还是少之又少,相比起其他勋爵总喜欢在政治大选中掺和一脚,劳伦廷低调得简直不像是议员中的一位。   “我常听见有人说,那位公爵先生是位游手好闲的主。” 前排的男生回过头来,再次不请自来加入八卦的队伍,“他为什么会突然来当什么特聘教授?”   彦昭对于他口中所说 “游手好闲” 颇有微词,不过,杰西对此反应更加强烈:“并不是游手好闲,我曾经在图书馆里翻到过一本学术著作,大概是讲工业革命的事情,那里头最后的鸣谢出现过劳伦廷公爵的名字。”   前排的男生好奇道:“怎么写的?”   “就是‘衷心感谢劳伦廷公爵对成书提供的帮助’。” 杰西翻了个白眼。   彦昭本来只是在听的,但随后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他问:“劳伦廷,是那位公爵先生的姓氏,还是名字?” 他仍旧不熟悉这里的规矩。   “名字。” 杰西解释道,“没人知道他的姓氏,这在雷纳尔也是一桩怪事。”   彦昭想起那天早晨,吉尔伯特脱口而出喊的 “殿下”,他以为公爵先生应该流淌着皇室的血脉,只是,如果是皇室的血脉为什么不说出自己的姓氏呢?   彦昭不是一个多么喜欢开口的人,他内敛成性,习惯将心里的想法藏起来,故而杰西和前排的男生对于彦昭所想的全然不知,他们的话题没有继续停留在劳伦廷的姓氏上,转而又聊起了早间新闻的八卦。   “我听说今天还有一桩娱乐新闻,也是个大事件。” 杰西就像是个大喇叭,将在报纸上阅读到的一切新鲜事拿出来再说一遍,“凯瑟琳在斐城的演唱会之后就没有狗仔拍到她的行踪,之前公开的下一站巡演也延迟了,有人传言她失踪了。”   “谁是凯瑟琳?” 显然,前排的男生对于娱乐圈的事情并不感兴趣。   “那个明星,你该不会不知道她吧!” 杰西发出感叹。   接下来他们再聊的事情,彦昭已经听不太懂,虽然来这里留学也有小半年的时间,但他的日程仍旧是公寓和学校两点一线,偶尔会去公寓北边的超市购买一些生活必需品,除此之外,彦昭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红月庄园了。   红月庄园,劳伦廷公爵。   彦昭想起这些,不自觉心跳有点加快,他虽然清楚自己与那位公爵先生完全是两个层次的人,对方之所以帮助他,也许只是发自善心的举手之劳…… 尽管如此,彦昭仍旧有点期待劳伦廷会来学校给他们上课,那位俊美的、尊贵的公爵先生讲起课来会是什么模样呢。   劳伦廷来到学校的那天,阵仗很大,校长、院长和学生礼仪队都在校门口迎接他。   雷纳尔市虽然是个不大的城市,但雷纳尔大学在国际上排名仍旧靠前,它的历史跟这座城市的建立差不多久远,门口两棵常青树枝繁叶茂,在浓雾中也能看出一点点新绿了。   春天将要降临这座水汽丰沛的城市,漫长的严冬终于过去了。   那位大人从一辆加长版的黑色轿车中下来,他穿着一件黑色高领打底,外面是同色系的休闲西装,头上戴着一顶绅士帽,浅金色的头发从帽子后方探出,末端又被一根深色发带拢在一起,脸上始终挂着斯文有礼的笑容。   当他站在校长旁边的时候,学生们才意识到这位先生竟然要比正常身量的男人高出半个头去,虽然是笑着站在那里,但莫名就升出了一种不可侵犯的矜贵。   彦昭听见身侧杰西的抽气声,她不禁抓着彦昭的胳膊小声感叹:“天呐,昭,我向你发誓,如果我们的欧洲史就是由这位大人来带,那么我敢保证我将会用所有业余的时间去学习,拿个好分数。”   彦昭看她两眼看得发直,不禁觉得可爱,开玩笑道:“那万一公爵先生给分严厉呢?”   “那就请随意辱骂我吧!” 杰西闭起眼睛,做出一副夸张享受的模样。   彦昭哑然失笑。   站在几米远的劳伦廷似乎是听到了彦昭的声音,他的目光向彦昭的方向扫了扫,敏感地捕捉到那男孩垂下头去的敏感模样,劳伦廷弯了弯嘴角,将注意力转回到校长身上:“走吧,校长先生,我的本意并非让您大费周章来欢迎我,既然答应了执教,那您只管当我是一名普通的教师就好。”   校长夸赞劳伦廷的和蔼可亲,可怎么真的敢将他当做普通的教师,于是,客气寒暄着将人领进了学校主楼。   中午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在讨论那位公爵大人执教的事情,哪怕并不是来自人文学院、上不到欧洲史课程的人,也有很多表示愿意来旁听。   彦昭知道这是年轻人们对于新鲜事物的好奇,当然,他自己也不能免俗。   不知道为什么,彦昭总觉得见到劳伦廷就心情很好,他一边扒拉着盘子里的肉排,一边回想着刚才在校门口劳伦廷似笑非笑的眼神。   他是在看我吗?彦昭不禁想,毕竟他和劳伦廷还是有过几面之缘,相较于其他学生,也许他在劳伦廷心中会是相对特别一点的那个吧。   然而,彦昭又觉得担忧,因为他与劳伦廷见过的几面中,他都是那么狼狈的形象,也不知道公爵先生会不会因为这些觉得他是一个习惯将事情搞砸的倒霉蛋,不过,他倒也确实经常将事情搞砸就是了。   杰西在旁边看着彦昭神游,一会面露腼腆的微笑,一会又一脸愁眉不展,跟一出默剧似的,有意思极了。   她不禁推了推彦昭的肩膀:“怎么了?我看你平时吃饭也没有这样心不在焉。”   “没,没有!” 彦昭回过神来,他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其实,我之前和那位公爵先生…… 也许我们现在要叫劳伦廷先生了,毕竟他是我们的老师,总之,我跟他有过几面之缘。”   “真的!?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 杰西再次将脑袋凑过来,满脸写着 “快展开说说”。   然而,就在彦昭开口之前,忽然又有一道身影落座于他们的餐桌。   是洛琳。   洛琳手中没有拿餐盘,也没有拿餐具,相反,她的手中正握着一副塔罗牌。   “不好的事。” 她说,表情有点凝重,“我在这里闻到了血腥的气味,也许,正有什么不好的事降临这个校园。”   彦昭已经习惯了洛琳时不时神秘兮兮的模样,然而,杰西却始终不能理解这个红头发女孩的脑回路,她抱怨似的 “噢” 了一声,音调在尾端下滑,两道眉毛拧起来:“洛琳!你怎么总是喜欢破坏气氛。”   “抱歉。” 洛琳分外不走心地应了一句,随后抬起头来看向彦昭,忽然发问,“昭,你到底是谁?”   彦昭突然被点名,愣在原地,他叉子上的牛肉块滚落到盘子上,溅起一点油星落到他的毛衣上,彦昭手忙脚乱擦着身上,就听杰西似乎真的生气一般,维护道:“洛琳,你这样问问题真的很失礼!昭,吃完了我们就走吧,也许跟怪人待久了真的会传染。” 第16章 16   “当我们谈论起那个黑暗的时代,愚昧,是经常被提到的词语。由于对传染病的不了解,人类将怒火撒到一个群体身上——女巫。任何女人都可以是女巫,只要有比她社会地位更高的人指认她,那么哪怕她是全然无辜的,教会仍旧有法子让她屈打成招……”   彦昭坐在教室里,目光落在劳伦廷身上,讲台前的那个男人站姿挺拔,侃侃而谈,相比起从前教授欧洲通史的老头,显然,这位年轻公爵的课堂更具有吸引力。   在彦昭旁边,坐着从别的专业特意来他们班听课的男生,那男生似乎对于劳伦廷所讲的内容异常感兴趣,一堂课上不停地举手,这就导致劳伦廷的目光总是会照顾到彦昭的方向,那双清澈如玻璃珠般的眼睛好似是在看向彦昭。   彦昭每一次被他看到都会移开目光,他并不敢与劳伦廷长时间对视。   旁边的那个男生再次举起手:“教授!可我曾经在图书馆看到过一本古籍,上面详尽描述了关于女巫和她们的魔法,而且类似的图书还不止一本…… 我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女巫真的存在?”   “你是三岁小孩吗?” 底下有别的男生大笑起来,“照你这么说,所有传说如果都是真的,那现在世界上就该是妖怪横行,你还能活着来上学?” 其他人跟着哄笑起来。   彦昭身侧的男生憋得双颊通红,他结巴道:“可,可是,有些神话传说里的物种在东西方的记载中都有出现,比如欧洲的神话里存在人鱼,而在东方,据我了解存在一种被称为鲛人的生物…… 还有,吸血鬼在东方也能找到对应的生物,名字叫白僵。那些神话传说出现的时候,东西方大陆还没互通,如果这些生物并不存在,那又怎么会在不同的神话中都有出现?”   底下的学生在听到他这样说之后,笑声小了下来,他们似乎也在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将目光投向了教室前方立着的公爵先生。   劳伦廷颔首,忽然脸上露出笑意,点向彦昭:“旁边这位同学,你对于同桌的提问有什么看法呢?”   “我……”彦昭毫无防备被点到名字,站起来手脚都无处安放,他求助似的看向劳伦廷,完全忘了眼前的 “困境” 就是讲台上这个男人带来的。   讲台前的公爵先生鼓励道:“也许你可以向大家分享一下东方那些传说。”   彦昭点了点头,说实话,这还是他来到雷纳尔大学之后第一次站在全班面前发言。他一直以来都太安静了,安静到班里不少学生都没有注意到这里还有个长相漂亮的亚裔,此时见他开口,周围小声议论的人便都停了下来,等待他开口。   “是的,在我的国家确实也有相关的传说,鲛人对应西方的人鱼,吸血僵尸对应西方的吸血鬼,至于刚才劳伦廷…… 劳伦廷先生提到的女巫,在我们那里也有巫术相关的记载,但是具体是真是假并没有结论。” 他说完,垂头站在原地等着劳伦廷让他坐下。   然而,预想中的声音并没有传来。   彦昭忍着不安,抬头看向劳伦廷,发现那位金发公爵仍旧在注视着他。   三秒过去了,也许是五秒,彦昭一口气提到嗓子眼。   劳伦廷慢悠悠开了口:“那么,你认为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吗,我的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彦昭总觉得那位公爵先生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好像有了微妙的变化,那双宝石般的蓝色眼珠好似幻化出了一些不同的颜色,然而一眨眼就不见了。   “你认为存在吗?” 劳伦廷又问了一遍。   彦昭咽了咽口水,犹豫着答道:“也许,先生…… 我不知道。”   讲台前的男人总算抬手让他坐下。   “证明一种东西存在很简单,但证明一种东西不存在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科学的存在虽然使人类社会有了很大的进步,但是,人类对世界的探索还远没达到边界,对待一些无法解释的事情也该多一些敬畏之心。” 劳伦廷没有正面回答关于那些未知生物的事,他将话题重新拉回到课堂上,开始说起黑死病时期的历史。   临下课之前,那位公爵站在讲台上提醒学生近期不要前往山区地带,尽可能避免在夜晚出行。   彦昭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仍旧觉得是那样不真实…… 那位高高在上的公爵先生竟然成了他的老师?这是他怎么都想不到的事情。   当天晚上,司麒招呼彦昭跟他一起去一个派对,是亚裔兄弟会组织的。   彦昭不习惯派对那样的场合,他在那里总是无所事事,甚至是会被捉弄的对象,然而,当他对上司麒那双执拗的眼睛,他就知道这次聚会仍旧没办法逃脱——司麒喜欢带他去那些派对,当然,不是作为男伴,只是作为一个跟班,这样方便在他喝醉酒或者输掉游戏的时候有人照顾。   司麒开的车里还载着他同专业的两个男生,那两个人看上去比他们都大一些,坐在汽车后座抽着烟,漫无边际开着黄色玩笑。   “今天晚上又有一帮新的小鸡仔来这里,我听说他们可准备了不少好玩的东西。” 其中一个坐在司麒后面的男生,扒着前座的座椅,“当然了,司家少爷肯定不在他们当中,到时候你就到我们这边来,跟我们一起看戏。”   司麒在前座扯起一个漫不经心地笑容:“行啊,我今天可还是带了人来,你们可得好好表演一下让他看看,省得这小怪物总觉得我对他还不够好,前两天还跟我闹脾气。” 他用余光扫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彦昭,再次开口,“让他学车也不学,到最后还得我开,要我说难怪是我家司机的养子,这点天赋都没有。”   彦昭被他说得脸色发白,放在膝头的手紧了紧。   后座的男生看到,大笑道:“哟,说两句还乐意听了,小东西,哥哥们今天就带你去长长见识…… 我听说今年申请入会的女学生占比很高,而且各个都盘正条顺,有眼福啊。”   “呵。” 司麒发出一声冷笑,他趁红灯的时候扭过头来,捏住彦昭的下巴,“让他看女人,他敢吗?”   “疼。” 彦昭小声求饶,“好好开车吧,我过去只是陪你,哪也不去的。”   这样的回答取悦了司麒,他松开彦昭,重新将注意力放回路面上,而雷纳尔市却在那天晚上忽然下起了大雨,没有任何征兆,更没有任何天气预报。   不过,外面的天气如何,跟这些富家子弟的关系不大,他们下车的时候就有泊车小弟恭恭敬敬替他们打起雨伞,一直送他们进入俱乐部。   这是一间地下俱乐部,位于一家酒店的地下两层,结构很复杂,走廊弯曲而狭窄,在黑暗中只有左右两侧墙壁贴着粉色和蓝色的荧光灯管,每个厅间隔很远,放着不同的音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烟草混合廉价香水的气味,冲得彦昭有些头晕脑胀。   他紧紧跟在司麒身后,这才避免中途迷路。   这间俱乐部位于贫民窟的边缘地带,平时来往的人鱼龙混杂,还没有进到厅里面,就已经能看到衣着暴露的男女从他们身边经过,彦昭光是贴着墙走,都在黑暗中毫无防备被人摸了两下屁股,这让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怎么都觉得不自在。   从前在国内的时候,司家是断不可能允许独子前往这种场所,而如今到了异国他乡,司麒就好像彻底冲脱缰绳的野马,开始跟那群二代一样学会放纵自己——当然,他也并不是一个愚蠢的人,他只是选择了一条自认为最好能融入现在社交圈的方法。   而非常显然,拥有司麒同样想法的亚裔群体不在少数,并且不是所有人都有司麒那样的家底可为他撑腰。   彦昭被领进大厅的时候,就见到一群穿着泳装的男女站在人群中央,他们身上仅剩的那一点布料也被挂上了学生牌。原本充满学院气息的学生吊卡,在这种时候却像是贴在他们身上的标签,一串数字,一个姓名,代表了他们的一切。   而在人群外围站着看的学生却各个衣着整齐,比如司麒和他的同伴们,都穿着衬衫西裤,休闲马甲。   这样两种极端的着装放在一起有一种扭曲的割裂感,彦昭不禁瞪大眼睛,下意识发问:“这是在做什么?”   “入会仪式。” 司麒笑着将他的手抓到自己的手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像是在摸一只家养宠物,“这些人,既然想要在兄弟会找个依靠,自然也要表现出一些诚意。”   “不穿衣服就是诚意?” 彦昭极为吃惊,他小心翼翼趴在司麒耳边劝阻,“我觉得这样不太好,我们还是回去吧,司麒。”   “有什么不太好的?” 司麒甩开他的手,“他们都是自愿的,你也不必觉得是我们逼迫的。” 说罢,他松开彦昭,自己走向远处那些高年级学生当中。   伴随音乐响起,巨大的鼓点将整个厅内的气氛点燃,不管是泳装还是衬衫领带的少年都加入到音乐当中去,镭射灯的光点迅速游走于黑暗之中,为这里糜烂的气氛再添一笔。   彦昭闻到许多人的味道,这让他生理性的不适,他环顾四周,找了个没有人的角落坐下,在远离人群之后,他总算是舒服了一些。   正当他准备去自助餐的地方取一些吃的回来时,忽然有人拍上了他的肩膀。 第17章 17   来人留着一头红棕色的卷发,耳朵上坠着好几个明晃晃的金属耳钉,眼尾上吊,似笑非笑看向彦昭,没等彦昭反应过来,已经凑过去在他的脖颈间深深吸了口气。   彦昭被吓得差点从软椅上跌下去,他一把将面前的人推开:“你是谁?”   “喔,力气蛮大的嘛。” 那人开了口,后撤一步从彦昭面前退开,耸了耸肩膀,又伸出一只手放到彦昭面前,“昆丁,昆丁 · 罗伊斯,做个朋友吧,东方小美人。”   彦昭没有理会他伸出的手,警惕地看向他:“你是兄弟会的人?”   “不。” 昆丁自顾自将手收回去,那双狭长的眼睛弯起来的时候像是会摇尾巴的狐狸,“你看我长得也不像是亚裔啊,怎么会是你们这帮小孩子建立的什么…… 兄弟会的人,这都是玩腻的老把戏了。”   彦昭的心脏在胸口怦怦直跳,面前这个人总让他有种危机感,像是独居的野兽嗅到了同类的危险气息,那是一种生理性的反感。尽管不知道这种危机感来自哪里,彦昭决定不再搭理面前的人,他将目光转向舞池中央那群正在狂欢的学生,试图从中找到司麒的身影。   环境太暗,灯光又不停地在跃动,晃人眼睛。   彦昭的搜寻还没结束,忽然有一道声音在离他耳朵很近的地方响起:“在找谁呢?你的人类男朋友?”   彦昭瞪大眼睛,转过身,只见那名为昆丁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从他的侧面跃到了他身后的软椅上,俯下身,嘴唇在距离彦昭的耳朵两英寸的地方。   “混账!” 彦昭难得骂了句脏话,他想也没想,拨开人群就往中间走去,试图找到司麒的身影。   然而,就在他抬起头的一瞬间,倏地看见舞池正中央一男一女两个人正抱在一起拥吻,那女人身材极好,穿着没几块布料的泳装,整个人仿佛无骨的寄生藤,攀附在男人的身上,勾着他的脖子热切地献上深吻。两个人的身影在舞池中间随音乐摇摆,那样的激烈和迫切。   而那个男人,正是司麒。   彦昭不敢看第二眼,他将头垂下去,双手死死攒在自己的身侧。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司麒和别人亲热,尽管他也想过,像司麒那样的天之骄子,身边当然不缺少那些男男女女,而司麒本人也早就成年,这种事情顺水推舟、你情我愿当然没什么不可以。   毕竟,司麒也从来没有跟他许诺过什么。   可真正看到这样的场景又是另一码事,彦昭那一瞬间大脑都是空白的。   旁边有眼尖的学生认出彦昭,哈哈大笑,吊起嗓门喊道:“嘿,司麒,你看你这小情人还在呢,能不能暂时放过莉莉啊?”   司麒闻言将身边的女人推开,向着彦昭的方向走来,他的脸上泛着醉酒后不正常的红晕,没等彦昭说句什么,立刻将彦昭搂到怀里亲了上去。   彦昭的嗅觉在这个时候仿佛出了奇的灵敏,他能闻到司麒身上沾着的浓烈酒精味道,混合着女人甜腻廉价的香水,这令他几乎是生理性的反胃,他没忍住推开司麒,靠着旁边的墙壁干呕。   彦昭的反应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几乎是在瞬间,他就感受到周围投来那些幸灾乐祸的眼神,以及几声讥诮和口哨。   司麒的脸色一下子就冷下来,醉酒后的他更肆无忌惮,目眦尽裂,抓起彦昭的头按到身后冰凉的墙壁上,彦昭感觉到后脑一阵钻心的疼痛,他拧起眉头,痛苦道:“对不起……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舒服。”   “不舒服?” 司麒不怒反笑,“也是,叫你过来陪我,反而是我冷落了你,没让你享受到什么派对的乐趣,今天也让你尝尝鲜。”   说罢,他从旁边的桌子上拎起一个玻璃酒瓶,让周围看热闹的学生打开,随后他自己喝了一大口,扣住彦昭的脑袋,嘴对嘴将烈酒悉数喂进彦昭的嘴里,喂过一口还不够,他渡了一口又一口,周围的学生已经全都堵过来围观,他们吹着口哨起哄,甚至还有人叫嚣让他们当场脱衣服来一发。   彦昭被几口烈酒灌得七荤八素,他从来没沾过酒精,只觉得像是一团团火,从口腔进入,顺着食道一直滑入他的胃袋里,烧得他整个人又昏又疼。   “不…… 不行。” 彦昭推搡之间,忽然看见那个留着红棕色卷毛的昆丁站在人群后方,弯起嘴角看着他,好似是在说 “你看,你逃离了一种恐惧,自觉跳入了另一种恐惧”,实在是可怜可悲,彦昭闭上眼睛,没有再反抗。   幸好,司麒自己也喝了不少酒,很快就没了力气,他松开彦昭,像是抚摸小狗的脑袋一样,揉了两把他的头发,道:“听话,昭昭,我喜欢听话的你。”   彦昭落荒而逃,他想,司麒这只是酒醉之后的胡话罢了,他并不喜欢他。   无论彦昭有多努力、有多听话,在他面前作小伏低、百依百顺,司麒仍旧是不喜欢他的——司家的独子当然有资本任性,他从出生开始就可以得到大部分人这辈子都得不到一切,他不会珍惜什么,他只爱自己。   空气中蔓延起一股奇怪的臭味,像是烟味,又比烟味多了一些令人作呕的油腻味道。   彦昭回过头去,再看那一片人群,突然意识到那群穿着泳衣的学生们脸上异常的红潮,以及闭起眼摇头晃脑的模样,而那一群年轻的肉体纠缠在一起,甚至有人衣衫尽褪。   “糜烂” 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彦昭眼下所看到的场景。   他头也不敢回,向外跑去,甚至没来得及思考自己究竟认不认得来时的路。七扭八拐的走廊,闪烁着荧光灯管粉色和蓝色的光芒,在彦昭的头脑中拼凑出一副混乱的画面,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混沌中,他恍惚间好像看到了那位留着金色长发的公爵先生,他的手中端着一杯鲜红的液体,将那玻璃杯凑到彦昭的唇边。   “喝下去,我的孩子。”   彦昭神情恍惚,栽倒在地面的前一秒,有人伸手捞住了他。   那人身上带着一股令人心安的玫瑰花味,彦昭拼命抬起头去,睁开眼睛将那人看了个清楚——是劳伦廷公爵。   这是…… 幻觉吗?   “怎么了?” 劳伦廷不紧不慢将人搂到自己的臂弯中,苦恼道,“怎么每次见你都这么狼狈啊,昭。”   彦昭对上他那双宝石一样的眼睛,忽然发现在黑暗中,那双眼睛仿佛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芒,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让那张脸离自己更近一些,以方便自己能看个清楚,他喃喃道:“先生,您的眼睛。”   劳伦廷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的身上有一股令人不愉快的味道,孩子。”   “对不起……” 彦昭意识模糊,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可又不想在这位公爵先生(当然,现在也是他的老师)面前失态,于是只能强撑着精神想要自己站直。   然而,下一秒彦昭就被劳伦廷整个人捞入怀中,那位公爵先生一只手扶着他的背,另一只手托在他的膝盖窝上,轻松得仿佛只是抱了一只小猫。   彦昭双脚离地,失去平衡,尽管彦昭浑身发软,他还是下意识伸手环在了劳伦廷的脖子上,以防自己摔下去。   “先生!” 他惊呼。   “睡吧,孩子。” 劳伦廷没有理会他,抱着彦昭向外走去,“需要道歉的不是你。”   那位公爵大人的声音仿佛是有什么神奇的催眠作用,又或者是酒精带来的麻木感冲倒了彦昭,他在劳伦廷的话音落下时真的合上了双眼,无知无觉在那位金发公爵的怀中睡了过去。 第18章 18   雷纳尔市很少有人知道,坐落在市区南郊的红月山背面的缓坡上,还有一座古堡。   雷纳尔市很少有人知道,坐落在市区南郊的红月山背面的缓坡上,还有一座古堡。那古堡兴建于何时无人知晓,似乎它天然就长在那里,矗立了上百年。古堡巨大而高耸,呈现出一种深沉的铁灰色,离近些看,会看到城堡的石墙上雕刻着巴洛克式繁复花纹,除此之外,在古堡的铁门前,悬挂一枚镀金徽章,上面画着一朵正在盛放的玫瑰。   古堡的窗帘是常年拉上的,里面的陈设还延续着上个世纪的装修风格,蜡烛、天鹅绒、金银的餐具和丝绸做的帷帐,窗帘常年紧闭,阳光被隔绝在外。   这是隶属于亲王殿下的府邸。   一道属于小女孩的歌声从城堡的地下室传来,艾琳娜穿着白色的洋裙,哼唱着不知道是哪种语言的民谣,她亚麻色的卷发上别着一大朵蝴蝶结,脸庞精致得像玩具店里才会有的瓷偶。   任何一个人看见这个女孩都会觉得她像一位降临人间的天使,当然,跟在她身后的凯瑟琳显然不包括在其中。   从公众视野中消失了许多天的女明星,现在的妆容已经不再精致,她头发蓬乱,眼眶下面有着明显的两道乌黑,而她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早已没有了神采。   艾琳娜牵着她的手,就像是牵着母亲的孩子,然而,只有凯瑟琳知道这女孩的力气大得超乎常人,哦不,也许不应该再称呼她为女孩了——任何人都不会将一个跟自己祖母般大的女性称之为女孩。   “劳伦廷。” 艾琳娜笑了起来,“真没想到你会把那个亲爱的小家伙带到这里,我是说,他是个东方来的家伙,不是吗?不能信任来自东方的吸血鬼,毕竟不知道他们这是在搞什么把戏。”   “他并不知道。” 劳伦廷摇头,“他是被人类收养的…… 好了,带她上来。”   劳伦廷的目光直直落在凯瑟琳身上,那女人在他的目光下瑟瑟发抖,然而,很快就有两个不知道是从哪来冒出来的侍女一左一右押在她的肩膀上,将她一路带上城堡三楼。   这座古堡占地面积很大,内部的构造也弯弯绕绕,若非有心去记很容易迷路。   凯瑟琳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她两道目光死死盯在走在前面那个男人的后背上。她悔恨极了,不过,她并非悔恨自己想要美貌常驻的决定,而是悔恨自己竟然找上了这么个冷心肠的男人。   劳伦廷身穿黑色睡袍,浅金色的头发在背后散开,发尾抵达肩胛骨的位置。他走路的时候总是不紧不慢且悄无声息,像一只幽灵飘在古堡当中。   “漫长的一生是很寂寞的,姐姐。” 艾琳娜一蹦一跳跟在凯瑟琳的身侧,偏过头去对着她露出可爱的笑容,当然,如果这笑容下没有两颗森森的獠牙。   劳伦廷的脚步停在一间房外,示意她们安静。   这是古堡的一间客房,地上铺设长绒地毯,床褥很软,此时此刻正睡着一位黑发男孩。   凯瑟琳看过去,在微弱的烛火中瞥见了那男孩的模样——年龄不大的亚裔,一头柔软的黑发如海藻,两道睫毛如蝶翼,虽然他是闭着眼睛的,但也足以看出精致的长相。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男孩儿泛着潮红的脸,他像是喝醉了,又像是在忍受一场噩梦,两道眉毛拧起,明显正处在一种不安之中。   “他就是我今晚的食客?” 凯瑟琳不禁出声自嘲,“可他看上去就像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怎么,难道向来将强大的力量奉为圭臬的吸血鬼,也会有怜悯别人的时候。”   “在我的领土,就是我的孩子。” 劳伦廷冷声打断了她的话,他将目光转向旁边的侍女,那女孩恭敬的将一把银质匕首递到他面前。   劳伦廷接过匕首,道:“都出去吧。”   现在这间房间里,就只剩下三个人,那位金发公爵没有丝毫犹豫,拽过凯瑟琳的小臂,割开了她的手腕。   伴随女人一声惊恐的叫声,大量鲜血从伤口处涌了出来,劳伦廷用床头放着的玻璃杯,将血收集起来。   凯瑟琳还在尖叫:“放过我吧!我真不知道,教会那帮恶心的老家伙已经允许你们豢养血奴,为什么你还要抓着我不放?”   劳伦廷没有理会她的话,自顾自将床上的男孩扶起来,让他靠在床头,然后将玻璃杯里仍旧带着温度的新鲜血液喂到他的嘴里。   年轻女人的血,这是品质最好的食物。   那男孩在睡梦中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虽然意识没有清醒,但是他本能地将哪些血液卷入自己的胃中。   劳伦廷盯着他酣睡的脸,良久,总算松开了凯瑟琳的手,然而由于大量的失血,那女人几乎是在他松手的一刻便倒了下去,跌在地上。   门外侯着的侍女走进来,将凯瑟琳从地上扶起,然后处理好她的伤口,这一切自然得都像是发生了千百遍。   艾琳娜抱着自己的玩偶站在门口,歪着头:“劳伦廷,你觉得他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分化?我们查过他的资料,他在今年已经成年,要知道,大部分新生可是在此之前就已经分化结束了。”   “不知道。” 劳伦廷从床上起来,顺手放下床帐,他带着艾琳娜往外去了——床上那孩子摄入了太多酒精,一时半会还醒不过来。   “也许是因为东方吸血鬼发育周期和我们不一样,这件事情我会去书房查查看。”   当彦昭再次醒来,他发现自己在一个漆黑的房间里,窗帘拉上了,密不透光,而屋里没有其他人。   昨晚发生的事开始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喝醉了,其他人也都醉了。   司麒像对待一个没有生命的玩具一样对待他,扣住他的头,将他按到在墙壁上。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男人,现在总是表现出令彦昭感到陌生的愤怒,他撬开彦昭的嘴巴,然后将酒灌入他的胃中,毫不手软。   尽管彦昭自认为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他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承受着司麒的愤怒,这让彦昭感到恐惧——短短一段时间里,司麒的惩罚已经变本加厉,很难想象接下去还会发生什么。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司麒变了,事到如今彦昭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彦昭仰躺在床上没有动弹,也许他应该赶紧起来打开灯,但他太累了,宿醉之后的头疼,让他陷入一片无序的混沌中。   “醒了?” 一道声音突兀响起,吓了彦昭一跳。 第19章 19   床帏被人拉开,彦昭对上艾琳娜那双蓝色的眼睛,亚麻色微卷的头发披在女孩身后,衬得她的脸蛋更为精致,她就像是高档玩具店的橱窗里展示的陶瓷娃娃,笑容甜美,看向彦昭。   彦昭花费了一点时间,想起这个女孩是曾经出现在劳伦廷公爵身边的人,不知道是他的女儿还是……   正当彦昭这样漫无目的地想着,艾琳娜再次开了口:“劳伦廷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的样子很狼狈哦,亲爱的。”   劳伦廷带他回来的。   彦昭混沌的思维总算有了着陆点,他撑着身体坐起来,开口问道:“你说劳伦廷先生,他现在在哪?”   艾琳娜两道眉头拧在一起,开口抱怨:“是我一直守着你,结果你一开口就问劳伦廷在哪,这样让我很伤心。” 她故作姿态,背对着彦昭扭过身去,一副小女孩闹别扭了的模样。   彦昭手足无措,下意识想要伸手拉她,又想起对面毕竟是个女孩,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又缩了回去:“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艾琳娜,别捉弄他了。” 房门被打开,那位公爵先生走了进来,他换了一件宽松的白色衬衣,领口处挂着两枚纯金的玫瑰领饰,他将目光转向躺在床上的彦昭,“她才进来没一会,不用听她乱说。”   彦昭手忙脚乱要从床上爬起来,被劳伦廷按了回去。   “想说什么就躺着说吧,在我面前不用太拘谨,这里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多礼仪。” 身后有侍女及时为他搬来了椅子,劳伦廷坐在彦昭旁边,降下来的身高总算让彦昭少了点拘束感。   “谢谢您,在俱乐部里的事。” 彦昭尽量坐直一点身子,以表达自己的谢意,他的脸颊红了起来,在那样一位尊贵的公爵先生面前屡次出丑,彦昭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还好,“总之,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报答您才好,如果您有什么需要,我一定尽我所能……” 他的声音小了下去,沉默一会,忽然叹了口气。   “先生,如果我有什么可以给您的话,我一定是愿意的。” 彦昭破罐破摔,总归劳伦廷已经见过他最狼狈的样子,他已经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只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钱,或者什么别的……”   劳伦廷没有打断他的话,只是在彦昭提到 “钱” 的时候,一旁的艾琳娜却笑了起来,她伸出小手抓在彦昭的手上:“钱,劳伦廷不缺钱,也许你可以把人留下,至少你还有一张漂亮脸蛋。”   她的笑容看上去太天真了,看上去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彦昭羞红了脸,他意识到自己当着那位有大片封地的贵族谈论什么 “钱财” 简直可笑,于是只好讪讪闭了嘴。   “艾琳娜。” 劳伦廷揉了揉眉心,他告诉彦昭,“不用理她,她就是缺乏管教…… 不过,我确实不需要你的钱,你所说的帮助,在我看来也不过是顺手的事情,不足挂齿。”   彦昭没有说话,他现在情绪实在不高,一想到司麒在他昏过去之前的所作所为,他就觉得浑身疲惫。   他确实觉得很疲惫,那是一种高烧之后的虚弱感,这一切来得很莫名其妙,而更让他感到惊奇的就是,通常他身体上的不适都是源自饥饿感,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几乎从没有生过什么大病,但经常被饥饿折磨,如今倒是反过来了——胃里暖洋洋的,久违的饱腹感。   “现在是什么时间?” 彦昭发问。   “下午。” 劳伦廷从椅子上站起来,“再睡一会吧,晚餐正在准备,好了会有人叫你。”   “晚餐?” 彦昭一愣,他掀开被子准备起身,“那怎么好再打扰,我回……”   “这里距离市区要走很远的路。” 劳伦廷打断他的话,“今晚先在这里住。”   伴随房间门被关上的瞬间,房间再次陷入黑暗,彦昭蹑手蹑脚下了床,厚重的窗帘被拉开,午后刺眼的阳光照进来,引得彦昭眼前一花,又再次将窗帘放下。他透过窗帘中间的缝隙,看到外面大片的玫瑰花田,还有远处墨绿色的灌木,以及群山——这里是红月山的背面,彦昭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   从前在国内的时候,司家的住宅也都地处市区,彦昭对这种庄园式的古堡一直很是好奇。   在这里多待一会好像也不错。   他这样想着,又没忍住看了看自己放在床头的手机,手机上没有消息也没有电话,他消失了大半天,而司麒却仿佛没有发现,他极有可能正在和昨天那位身材火辣的女人处在一起,又或者是因为醉酒而还在酣睡。   总归司麒对待他就像是一只宠物,需要的时候,那宠物就必须乖乖出现在他面前,而不需要的时候,随便那宠物在做什么都可以。   想明白这些并不需要花费太多工夫,彦昭灰心意冷起来,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现下的心情,他重新躺回床上,本以为自己不会再睡过去,毕竟现在还是白天,却没想到疲倦感阵阵袭来,他很快就闭上了眼,陷入睡梦中。   到了晚餐的时间果然有人来敲门,侍女穿着一身黑色的裙子,带着白色的头巾,安静而恭敬地站在彦昭的门口,那一瞬间让彦昭产生了某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好像一下子穿越回了几百年前,甚至更久,在新航线发现之前,在那个旧贵族势力还极为兴盛的年代。   “殿下邀您去用餐。” 那侍女的用词也极为古朴。   彦昭的脸红起来,他逃避似的垂下头,跟在那侍女身后前往餐厅用餐。   想象中十几米长的大长桌并没有出现,这让彦昭松了口气,面前只是一张普通的长方形桌子,劳伦廷坐在一头,而艾琳娜坐在他的旁边。   “等你很久了,快点坐下吧。” 艾琳娜招呼道。   彦昭点了点头,他落在在劳伦廷的另一侧,而当彦昭的目光落到桌面上的时候,他看到上面摆满了各种肉类,烤鸡、牛排、熏火腿、三文鱼…… 总之,那上面几乎没有半点绿色的蔬菜,看上去热量十足。   这当然和他的胃口,可是,出现在别人的桌面上却是如此奇怪。   彦昭拿着叉子的手一动不动,像是着了魔一样看着面前的佳肴。   “你的同居人对你不好,也许让你饿了很久的肚子。” 艾琳娜笑意盈盈看着他,语气随意,然而说出来的话却让彦昭大为吃惊。   他当然不认为那样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会来调查自己,那么……   彦昭侧过头去看向劳伦廷,目光中带上了一丝警惕。   那位公爵先生将长发束起,没有因为彦昭的目光而感到不悦或者什么,他仍旧只是动作优雅地切割着牛排。   “我让人了解过你。” 他说,仿佛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原先我以为你是个未成年,你知道,那样的话,如果你遭受了监护人的虐待是应该走法律程序的事情。”   彦昭听他将话题引到司麒身上,有些泄气,心中的警惕也放下去几分。   “我没有骗您。” 他这样说过一句便不再抬头,学着劳伦廷的模样对付餐盘中的食物。   一顿晚饭吃得有些压抑,至少彦昭这样觉得——餐厅靠墙的角落站着几个侍女,虽然她们没有抬头,但总是让彦昭觉得有点坐立不安。   面前是金银的餐具,新鲜的花束,印着波斯风格的餐布,以及可口至极的食物,身后是密不透风的绒布窗帘,看上去相当古老的油画以及如同鬼魅一般的侍女…… 彦昭本能上觉得这个地方很古怪,但是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本以为这样的沉闷气氛会持续下去,谁料那位公爵先生再次开了口:“跟你同居的那个人,我之前在警署见过他。”   “是的,在野兽袭击人事件之后,我们一起接受过调查。”   劳伦廷点了点头,若有所思:“死去的那个韩裔在生前注射过管制类药物,在他的手指缝中间。”   彦昭没有接话,他总觉得劳伦廷另有所指。   “我很理解那些学生喜欢搞一些兄弟会什么的,只是,偶尔也会思考他们的有些做法是不是过分了一些。” 劳伦廷说,他的嘴角挂笑,解释道,“别误会,我没有说你那位同居人也参与了欺凌的事件,我只是想给你提个醒。”   彦昭猛地抬头看向劳伦廷,目光中充满了震惊,他不是没有想过那个兄弟会中存在的古怪阶级,只是,管制类药品这样的事…… 是不是太离谱了一些?   “毕竟这里不是你的国家。” 劳伦廷笑了笑,重新开始进食。   尽管彦昭因为他的一句话情绪波动很大,但他见劳伦廷没有再提这件事情的意思,只好将心中的疑惑压下去,他心神不宁,以至于对面的艾琳娜小声嘀咕了一句 “虚伪” 他都没有听见。   等待晚餐结束之后,劳伦廷还是没有打算将他送回去的意思,外面都是深山老林,彦昭不可能自己从城堡里逃走,他只好跟着侍女再次回到下午待过的客房,然而,或许是白天睡了太久,晚上反而没有了睡意。   彦昭坐起身子,靠在床上发呆,却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到了城堡中隐隐约约传来女声,像是在窃窃私语,又像是在哭泣。   是风吗?   彦昭屏住呼吸又听了一会,然而,那声音仿佛越来越清晰了。 第20章 20   一些模糊的记忆涌入彦昭的脑海中,他隐约记起之前在山脚下的别墅里,自己也曾经在那栋空荡的房子里看到一个女人,虽然记不清那个女人的脸,但彦昭曾怀疑那女人是劳伦廷的妻子或者情人,然而,在几次接触当中,劳伦廷却表现得像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单身男人,包括艾琳娜,他说,那并不是他的女儿,只是在孤儿院里捡到的孩子。   捡到的孩子,却连一个养女的头衔都没有给她,而艾琳娜在听到劳伦廷说起这些事时,表情淡然,完全没有小女孩该有的伤心、难过或者任何其他的情绪波动。她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又或者,若真是劳伦廷所说她确实来自孤儿院,那么艾琳娜现在显然已经不再在意任何过去的事情。   为什么?   尽管彦昭知道自己应该对劳伦廷抱着感激之情,他却愈发觉得那位金发公爵身上藏着秘密。   一些无法宣之于口的、黑暗秘密。   彦昭翻身下床,他决意要去看看那声音的来源。   凌晨,城堡已经陷入死寂,窗外刮着大风,从各处的缝隙中吹入城堡,又呜呜地穿过走廊,令人不自觉产生一种恐惧。彦昭为了避免自己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干脆光着脚踩在地面上,他白嫩的脚掌像是猫的爪垫,落在地上悄声无息,就连彦昭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现在所做出的动作灵活程度已经远超过正常人类。   他一门心思放在那道女声上,他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是不是之前他记忆中的那个女子。   古堡占地面积巨大,走廊七扭八拐,然而彦昭硬是凭着自己的听觉分辨出那声音来自地下,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惊奇。   一楼,厨房内的工作还未结束,彦昭听到侍女们的脚步声,躲到了墙角的位置,烛火映出的影子在墙壁上摇曳,深夜的古堡总是会沾染上神秘的气息,彦昭屏住呼吸,几乎要融入到黑暗中。   “你说他会不会和最近发生的骚乱有关。”   “不知道,我只听说了那则预言。”   “什么?”   “獠牙重现天日。神父先生之前曾来过这里,好像也是为了这件事。总之,殿下近日来肯定会为这些事情烦忧,你要小心点做事,不要出了差错…… 好了,这不是我们该讨论的,赶紧做工吧。”   第二个开口说话的侍女发出了 “嘘” 声,随后两个人脚步匆匆离开了走廊。   她们的声音不算大,彦昭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清,什么 “獠牙”?这种现实生活中很少出现的词汇,也许是某种暗语。   他在走廊安静下来之后,再次向地下室的门走去。   那是一扇石头制的门,古老得像是电影里会看到的那种地窖,彦昭不确定是不是从这里进入,但是他的听觉告诉他,那奇怪的女声就来自这里。他用力拉住门环,本以为要费一些功夫才能拉开,却没想到那大门只是虚掩,彦昭得以快速进入到地下走廊中。   相比起城堡地面富丽堂皇的装饰,地下室的装修就要简陋许多,地上没有地毯,而四周也只是光秃秃的石墙,空气中有浓重的灰尘味道,常年不见光,让它的灰尘味又掺杂了潮湿的气息。   那哭泣的女声听了下来,彦昭也不由顿住脚步,他在犹豫了一会,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有人吗?”   似乎有一阵东西被掀翻的声音,彦昭瞪大眼睛,冲着那声音的方向跑去:“是谁?” 他的脚步停留在一个囚牢一样的房间外,之所以说是囚牢,因为那是一扇金属制成的大门,上面只有一个可推拉的小窗,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正在彦昭辨识现下的情况时,那窗户忽然被人从里面拉开,一张疯女人的脸撑满窗口,蓬乱的头发,阴森森的白牙露在外面,她露出诡异的笑容:“你来了,小怪物,你来了!”   小怪物!?   彦昭后撤一步,他震惊地看向这个和自己素不相识的女人,疑惑于她为什么这样称呼自己:“你认识我?”   “哈哈哈。” 那女人笑得更加厉害,笑完,她又突然开始哭起来,“我当然认识你,你们都是一伙的,恶魔!你们早晚要被钉在十字架上,灼烧于烈日之中,永世不得翻身,恶魔!你们就是恶魔,我早该知道!” 她歇斯底里,双手扒在窗户上,长长的指甲像是要伸出来刮花彦昭的脸。   彦昭被她吓了一跳,幸好那女人是被关在门的另一侧。   “你,你怎么了?” 他克制住逃离的冲动,发问。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地下室的走廊里忽然传来一阵靴子踏地的声音,不紧不慢,距离彦昭的方向越来越近。在这样的情形下,彦昭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他呆滞在原地,看向远处那盏烛火幽幽地向他靠近。   直到他看见了劳伦廷的脸。   俊美却又苍白,一头长发被拢到身后,而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正在凝视着彦昭,面无表情,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衡量些什么。   “先生,劳伦廷先生!” 彦昭想也没想,跃到了劳伦廷的身边,显然,相比起地牢里面那个疯了似的要伤害他的女人,面前这位公爵先生反而是更好的依靠了,至少…… 彦昭是这么认为的。   劳伦廷的手臂被彦昭抱住了,他的表情有着轻微的松动,原本青筋紧绷的手臂松弛下来,他扶住彦昭,将他拉到自己的身边:“为什么不睡觉?”   “我,我听见有女人的声音,所以…… 所以就想来看看。” 彦昭紧张地直结巴,“对不起,先生,我不应该乱走。” 他垂下头去,认错态度诚恳。   劳伦廷点点头,目光挪到那个女人的身上,凯瑟琳安静下来。   “走吧,回你的房间去。” 他转身向外走去。   彦昭不敢多停留,跟随着劳伦廷的步伐向外跑去,他在离开地下室的时候,回过头去再次望向那个空荡的走廊,心中却没有放松下来的感觉,他总觉得这件事背后有问题。   劳伦廷像是读懂了他的内心,在关闭地下室的房门时,开了口:“她是擅自闯入城堡的疯子,吉尔伯特已经联系了警署的人,他们明天就会将她带走。”   彦昭抬起头来,打量着那位公爵先生的神色,见他仍旧一脸坦然,便只得低声应了一句,当做是知道了。   “城堡的地下室,是从前的主人留下来的地牢,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现在里面不怎么有人打扫,灰尘很多,有害健康,你不必再进去。”   “我知道的,先生。” 彦昭自觉理亏,不敢再看那位男人。   一夜无梦,劳伦廷遵守诺言,在第二天清晨就让吉尔伯特准备好汽车将彦昭送回市区。红月古堡的清晨一如既往的宁静,侍女们穿梭于走廊,手中端着新鲜的花束用以更换,而几位园丁也在成片的玫瑰花园中忙碌,有长尾的喜鹊和叫声清脆的百灵,柔和的阳光洒在这片土地上,让这古堡好像遗世独立的桃源。   彦昭并没有等来劳伦廷,听吉尔伯特说,那位繁忙的公爵大人已经外出。   这一次也没有道别,彦昭离开了红月古堡。   而在山毛榉路社区 A802 号的公寓,等待他的却是一场暴风雨。   司麒大发雷霆,将彦昭的手机夺过来摔在地上,他问彦昭为什么整整一天多都没有回来,到底去了哪里鬼混。   “你翅膀长硬了,就想着要飞走了是吧!?” 司麒盛怒之下,五官狰狞扭曲在一起,他一脚踹向彦昭的肚子,却被对方避开了。   彦昭仍旧保持着垂下头温顺的动作,然而道歉的话却没有平时来得那么及时,相反,他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回答司麒的话:“我想你应该和那个叫莉莉的女孩寻欢作乐,我出去,只是给你们行个方便而已。” 还是说你们做那种事的时候也喜欢有人在旁边看着?   彦昭忿恨地想,他真是厌倦了司麒的拳脚相加,即便彦昭确实是承蒙司家照看长大,他也是个正常的男人啊,没有哪个正常男人,哦不,没有哪个人会完全没有一丁点自尊心。   他确实曾经仰慕,甚至可以说是爱恋过司麒,可那也差不多该停止了。   彦昭再怎么说也是接受过正经教育的,他的理智也在不断告诉他,那种短暂而卑微的爱不应该再继续存在,他和司麒之间的关系已经畸形到不可纠正的地步了。   然而,司麒是显然不会知道眼前人大脑中的各种想法,他只是在听到彦昭的回答之后,理所当然得出了答案:“吃醋了?”   “没有。” 彦昭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甩开司麒想要触碰自己的手,一路向楼上跑去,“我和你只是发生过关系,仅此而已。这点我拎得清,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大可放心。”   “去他妈的发生关系!”   在彦昭关上房门的一刻,他听见楼下传来东西被砸碎的声音,他用手堵住自己的耳朵,将整个人缩进被子里,仿佛这样就能与世隔绝,获得一些稀缺的安宁。 第21章 21   这是彦昭与司麒之间的第一次冷战。   当然,从前司麒也是有过许多次勃然大怒:司家的小少爷在外人看来,是二代里面相当出色的人才,他冷静而自持,与那些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完全不同。然而,彦昭知道那只是司麒做出来的表象,他从小要强,加上司家父母的严加管教,他是断然不会允许自己在外人面前失态,所以,司麒将坏脾气都留给了身边的人,彦昭首当其冲。   摔东西、斥责、谩骂,这些都还不算完,在他怒极了的时候还会动辄有一些暴力行为。   从借宿司家开始,彦昭就学会了容忍这一切,直到今天,他终于决定对此做出一些反抗。   尽管司麒在他的房门外不停砸门,还有各种重物甩在那扇岌岌可危的木门上,彦昭一声不吭,他背抵着房门做着无声的反抗。   终于,司麒在一个小时过后安静下来,随后是一阵重重的脚步声,还有公寓大门被狠狠关上的巨响。   彦昭将捂在耳朵上的手放下来,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打开房门,果不其然看见楼上楼下一片狼藉,花瓶、烟灰缸,还有各种用来装饰的小摆件,碎了一地,就仿佛台风过境一般片甲不留。   彦昭认命地从杂物间取出扫把和抹布,开始收拾家里头乱七八糟的一切。   他的身体很疲倦,然而大脑却很清醒,他知道自己在这一场反抗中取得了短暂的胜利,至少,他敢保证司麒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应该都不会给自己什么好脸色——矜贵高傲的少爷,绝对不可能先拉下脸面道歉,如此一来,两个人也就少了许多不必要的接触。   彦昭松了口气,他想,或许他其实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喜爱司麒吧,又或者是因为对司麒的恐惧更甚,已经让两个人最初的情感变了质。   接下来的几天里,司麒果然没有再主动跟彦昭说过话,他待这间公寓如同旅馆,白天玩够了晚上回来享受做好的晚饭,然后回屋睡上一觉,第二天再出去,如此循环往复。   杰西惊讶于司麒和彦昭两个人之间的变化,不禁趁着午饭时间向彦昭打听八卦:“昭,你和你那个男朋友…… 分手了?”   彦昭正在叉东西的手一顿,他尴尬地抬起头:“没有……”   “怎么还没有分手!?”   “没有。” 彦昭叹了口气,“我的意思是,他并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们从来没有确立过关系。” 彦昭没有过多解释,毕竟他和司麒这桩孽缘真要说起来也是很长的一个故事。   杰西翻了个白眼:“得了吧,我早说你们东方人在这方面太保守,如果只是同居室友的关系,他之前为什么对你管得那么严厉…… 而且你的脾气也太好了,我这可不是在夸你,我是说,像司那样的人,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好惹的家伙。”   彦昭没有来得及开口,只见司麒正被一群学生簇拥着走到食堂内。   想要在食堂内分辨出经济学院的学生再简单不过,他们的标志就是身上永远笔挺的白色衬衫,以及擦得锃亮的皮鞋。   司麒的目光穿越人群,像是在搜寻什么,最后停留在彦昭的位置上,他的表情算不上友好,但好在没有当场发作。   彦昭快速将餐盘中的食物塞进自己的嘴巴里,然后带着杰西飞快逃离这个 “是非之地”,天知道司麒那个阴晴不定的性子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下午第一节 课就是欧洲史,据说,那位公爵大人还会以客座教授的身份继续教完这一个学期的课程,也就是说,过会还能见到那位金头发的公爵,彦昭心情比刚才好了一些。   尽管他觉得那座古堡有些奇怪,但不得不承认,人类都是视觉动物,光是那位俊美的教授站在讲台上,已经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作了。   劳伦廷今天是踩着点进入教室的,阶梯教室,满满当当坐着学生,他站在台上,目光扫过全班的学生,最后落在彦昭的脸上。不知道是不是彦昭的错觉,那位先生好像露出了一点笑容,不过,很快他就收回了目光开始讲珍妮纺纱机的事情。   一堂课下来,学生们仍旧保持着活跃地气氛,当下课铃打响,几个对历史兴趣浓厚的学生争先恐后拥到讲台前,试图拉住这位公爵先生,让他答疑解惑。   劳伦廷耐性很好,即便他本来没有这些义务,还是挨个回答了他们的问题。   彦昭慢吞吞地收拾自己的东西,他今天下午只有这一节课,上完就打算搭个车回公寓,之前文学课的老教授留了一些小组作业,他被分配到的任务需要大量的资料做支撑,但他还没来得及看。   在临走之前,彦昭希望能亲自跟劳伦廷道个谢。   正当他在这里磨蹭的时候,忽然教室门口传来一阵小骚动,彦昭抬起头,看见司麒正站在门框的位置,抱着双臂看向他。   司麒怎么会来?   彦昭拎起书包的手一抖,差点将东西掉下去。   “发什么愣?” 司麒走进教室,冲着彦昭的方向走去。   而在讲台上被学生簇拥着的劳伦廷不动声色将注意力放到教室后方去,他简洁地将问题解答完,长腿一迈,也冲着教室后方走过去。   最近他差遣吉尔伯特去查了这个姓司的小子,却没想到发现他背后的家庭没有明面上看着那么简单,可能会涉及到一些…… 东方离得太远了,即便是亲王的势力也不能伸手到那里,劳伦廷不确定自己所掌握的信息可信度到底有多少。   “…… 我今天还有正事要做,不能陪你。”   “陪我难道就不是正事?你怎么想的,给你介绍的那些人都是学校里的人物,你如果还想要你那什么破奖学金,当然要去——”   “昭。” 劳伦廷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他的身高实在太出众了,光是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压迫感。   司麒狐疑地将目光转向劳伦廷,两道眉毛皱起,显然对外人突然插话感到很不满意。   彦昭生怕司麒一不留神冲撞了劳伦廷,连忙开口:“教授。”   即便劳伦廷现在的身份确实是客座教授,然而平时在学校里鲜少有学生这样称呼他,当地的学生好像还是更在意他的身份,总是会在他的名字前面加上一个敬称。   劳伦廷似乎是被彦昭这样的叫法取悦到了,他略微颔首,露出一点笑意:“彦昭同学,很抱歉打扰你的私人时间,但我想我需要找一个学生帮我一起整理一些资料。所以我想,能不能请你下午留下来,当然,我会付给你一些报酬。”   还没等劳伦廷的话说完,一旁的司麒脸已经黑得宛若锅底。   他威胁似的看向彦昭,又抱着臂站在一旁似乎是笃定了彦昭一定会拒绝——废话,他司麒好不容易拉下脸来找彦昭示好,难不成真的要因为那什么该死的教授暂停计划吗?   然而,彦昭下一秒开口就中断了司麒的幻想,他对着劳伦廷点了点头:“好的,没有问题。至于报酬就不用了,我需要为了之前的事情向您道谢,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劳伦廷满意地点了点头:“过一会,办公楼顶层来找我。” 说罢,他夹着讲义和课本转身离去,全程没有给司麒一个眼神。   那样傲慢的态度惹恼了司麒,从前他无论在哪里都是众人的焦点,哪里有人敢将他无视得这样彻底!然而,在教室这样的公共场合,司麒显然无法显露出自己的怒气,他只能压低嗓音,咬牙切齿:“彦昭,你最好不要告诉我,这就是之前那个送你回家的劳什子公爵。” 由于用的是中文,他不在乎会被周围的学生听到。   彦昭退开一步远,点了点头。   “他来我们学院做客座教授的事情,我以为你知道。”   “所以你该不会以为他看上你了?为了你来的学校?” 司麒口不择言,刚才与劳伦廷短暂的接触已经让他有了一种危机感,非要说的话也没有什么凭证,或许可以理解为雄性之间对于敌人天生的警觉。   彦昭莫名其妙,抓起自己的书包往外走去:“你不要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 他留下这样一句话,小跑着往办公楼去了。   自从在心里对司麒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彦昭发现,跳脱开自己与司家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司麒已经早就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小哥哥,随时间流逝,他们长成了完全不同的人。   如果没有了一方无限度的忍让,那么就只剩下无穷无尽的争吵。   彦昭沿着学校小树林里的石板路跑了一会,肩上还背着书包,已经觉得有些气喘,于是他慢下来,沿着路边走…… 反正劳伦廷刚才也并没有让他立刻赶过去的意思,彦昭的时间还充裕。   春天到来,雷纳尔市立大学的草坪上围坐着三三两两的学生,这里的天气常年多云多雨,所以,只要有难得的晴天,便走会有不少学生在外面野餐或聚会,正当彦昭走着,忽然有一份报纸被风刮着飘来他的面前。   彦昭俯下身去,捡起报纸,见报头上用大号铅字印着当日的娱乐新闻 “消失的歌后凯瑟琳回归众人的视线”,而下方有一个带着黑色墨镜的女人照片,彦昭皱起眉头,总觉得那女人有些眼熟。   “谢谢你!” 旁边野餐的女孩跑过来取走了彦昭手中的报纸。 第22章 22   那张印着女明星照片的报纸被抽走了,彦昭却愣在原地,他仔细在脑海中回想,忽然想起之前在劳伦廷的城堡地下室看到的那个女人——她和报纸上那个女明星长相极为相似,只是,彦昭并不敢贸然下结论,因为那两个人虽然长相酷似,但一个是光鲜亮丽的女明星,而另一个却是个披头散发的疯子。   给人的感觉大相径庭。   彦昭一边想着,一边下意识迈着步子向劳伦廷的办公室走去。   办公楼是一栋独立的红砖建筑,四周有两层楼高的树木环绕,平日里极为安静。顺着走廊过去,劳伦廷的办公室就是尽头的那一间,彦昭在空荡的廊道里走着,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这让他心底忽然涌起了一种不安。   不会的。他想。   那位好心的公爵先生屡次出手帮他,肯定是为心地善良的人,劳伦廷是断然做不出将一个陌生女人囚禁在地下室这样的行径,更何况,那报纸上不是说凯瑟琳已经重新出现在公众面前了吗?   彦昭这样在心中劝说自己,可止不住觉得疑虑…… 万一劳伦廷帮助他是另有目的呢?也许那女明星真的和地下室里的是同一个人呢?毕竟是在那样远离人群又无人打扰的城堡里,他怎么敢保证那些权贵之间的腌臜事情不会发生在这里。   彦昭面对厚重的木门连敲几下,没人回应,正当他准备再敲的时候,那门忽然被一阵风吹开了——原本那门也是虚掩着的。   犹豫片刻,彦昭走入劳伦廷的办公室。   屋里没人,这办公室是临时翻新的,里面置放的杂物不多,书柜、办公桌、会客用的沙发和一张茶几,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是那张茶几和办公桌上整铺满了各种书和文件,就像是用纸张堆成的山,十分显眼。   看来,劳伦廷说需要人帮忙整理资料这件事并不作假。   彦昭大概扫了一眼茶几上的资料,没有劳伦廷的吩咐他并没敢上手,然而,就在抬头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不远处的桌面上有一张黄色牛皮纸露出一个角,在一众白色的纸张中异常显眼。   鬼使神差的,彦昭走了过去,他将那张牛皮纸从桌面下方抽出,发现那好像是一封类似信件一般的东西,看上去有些年份了,要不是因为纸张足够厚实,彦昭觉得自己刚才的动作就有可能弄碎它。   趁着他人不在翻阅东西不是什么好事,但彦昭既然已经拿起了那张纸,他不可避免地看到上面所书写的文字。   手写体,看上去像是英文,但仔细阅读发现并不能完全读得通顺,加上字迹并不清楚的原因,彦昭只能凭浅薄的一些专业知识分辨出那是古英文,还有一些短小的单词 “Fangs”、“Power” 之类。   獠牙?   彦昭几乎是在片刻就想起之前偷听到城堡里侍女的对话,这个单词近来反复出现,让彦昭变得有些敏感。   就在他打算再仔细看一看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一道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在做什么?”   彦昭受到惊吓,下意识将手中的牛皮纸拍回桌面上,转过身去,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桌角上。   劳伦廷皱起眉头,将他扶起来:“胆子这么小?”   “先生,劳伦廷先生!” 彦昭慌乱道歉,“我不是故意要偷看您的资料,我只是……”   “摆着就是可以看的。” 劳伦廷打断他的道歉,他绕到办公桌后面,将彦昭刚才看到的牛皮纸抽走,放进抽屉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彦昭没有说话。   “这些资料是我从市立图书馆找回来的,近来有教授在十字军东征的事实考证上出了一些分歧,所以要重新确认教案,你今天的任务就是帮我把相关的部分筛选出来。” 劳伦廷自顾自说下去,他指了指前面的茶几,示意彦昭可以干活了。   彦昭可能不算多聪明,但他对自己办事的专注程度还是很有自信,既然劳伦廷让他帮忙筛选资料,他就不再去考虑别的,一门心思放在自己手头的任务上。   那些资料都不是彦昭的母语,这让他的阅读有了一些难度。   正当他闷头苦干的时候,劳伦廷正托着下巴观察着面前这个男孩——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新生,不知道是不是从小寄宿在人类社会的原因,这个新生跟大多数吸血鬼都不太一样。   他似乎是很脆弱的,被一群 “猎物” 呼来喝去也不敢反抗,但同时又是机敏的,在他的身上看不到很多新生吸血鬼不可一世的自负,反而能看到一种审时度势的智慧…… 要知道,对于吸血鬼这种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猎食者来说,孤傲似乎是新生的常见缺陷,通常需要在往后漫长的生命中才会磨平这种棱角。   “叮” 的一声脆响,彦昭的面前被摆上了一杯清水,劳伦廷站在他的面前:“歇一会再做,不需要你今天全部弄完。”   男孩那双鹿一样的圆眼睛眨了眨,他将清水抱在手里,道了声谢。   “资料看得怎么样?” 劳伦廷问他。   “还可以,先生。” 彦昭的大拇指在玻璃杯壁上无意识地摩擦,“但其实我很好奇一件事,您知道,英文并不是我的母语…… 我是说,为什么在那么多学生里,您选了我来帮您做这件事?”   劳伦廷笑起来,他坐到彦昭的对面,修长的两条腿叠起,一只手撑在旁边的扶手上,很随性地坐着。   “我以为我帮了你那么多次,我们之间的关系至少比外人亲近。”   “那是自然。” 彦昭忙不迭应下,但他皱起的眉头却没有松开,“可是,您为什么要帮我?”   “那是顺手……”   “那对于您来说确实是小事。” 彦昭打断了他的话,“但也正因为是小事,不是吗?对于您来说,每天要处理的事物很多,这样的小事也许还不用您亲自处理。” 这样的疑问在彦昭心里存在很久,他想,最好还是问个明白。   劳伦廷沉默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是起身在书架前面踱步,他从不知道哪里抽出一本书,放到彦昭面前。   那是一本旧书,起着不符办公室风格的娱乐型标题《十个关于雷纳尔市你该知道的怪谈》。   彦昭疑惑地看向劳伦廷,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将这种书籍递给自己,别说是大学生,哪怕是一个初中生都能分辨出这东西的真实程度。   “您也信这些?” 彦昭随意将书翻到目录,大概看了看,里面的内容都是十年前最流行的那种猎奇向都市怪谈。   劳伦廷摇了摇头:“有真有假,也许还需要自己分析。”   经过劳伦廷这样一打岔,彦昭完全忘了之前问的问题,他将资料整理得差不多就独自回了公寓,临走前将那本书礼貌性地放进背包里,打算闲的时候再去看看。   司麒没在家,公寓里就只有彦昭一个人,这让他松了口气。   他做好晚饭,窝进沙发里准备看电视休息一会,享受一些独处的时间,却没料刚一打开电视就看到了一则临时新闻,滚动的下边栏上用大写字母写着:雷纳尔市出现第三起野兽袭击人事件。 第23章 23   彦昭一个人在房间,灯光开得不是很亮,电视机荧荧的光芒中,外景男主持正用手持镜头摇摇晃晃拍摄着身后的画面,是一片混乱的贫民窟街道,围堵着人群,有小孩在哭,也有男人在大喊大叫。   看样子警察还没来得及封锁现场,毕竟那男主持身边连个摄像师都没有,显然只是刚好在案发地旁边。   几秒钟之内,彦昭已经将面前的局势分析清楚,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对这什么野兽袭击人事件有了莫大的兴趣,彦昭从沙发上坐起来,严肃地盯着电视,嘴唇不自觉抿在一起。   “现在你们可以看到我的身后,哦,天色很黑!但是我可以跟你们描述一下这个场景,这是一个倒在血泊里的男人,健壮的…… 男人,他的胳膊上纹着花臂,该死的,能不能不要挤我。” 他的声音透过不稳定的电磁波变得很卡顿,而彦昭能听出来主持人语气中的恐惧和兴奋,时不时夹杂着骂人的话,这让整场报道变得混乱起来。   “如果你们有关注的话,会发现之前的两起事件都是发生在无人之地,比如森林或者什么废弃工地。” 那主持人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但是今天这起时间就发生在河畔区老城最繁华的街道!我是说,这男人的体温还没凉下去。”   “天呐!” 忽然有一个女人从镜头前窜过,她尖叫着,“他没有血!这具尸体被恶魔吸干了!”   “什么!?” 主持人回过头去。   在画面中断的前一秒,有警车红蓝车灯映在周围建筑上的影子,随后电视机前的画面恢复了正常,导播将画面切到了某个婴儿奶粉上,蓝天白云,一群可爱的奶牛,还有戴着牛仔帽的小男孩。   彦昭对着电视屏幕发呆,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蓦地浑身一颤,将电视迅速关上。   空荡的房间变得有些吓人,彦昭逃也似的跑回自己的房间,他将房门关上,将屋里的灯全部打开,那种没由来的恐惧感再次攀附上他的心脏,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彦昭觉得呼吸急促,血液流动极快。   他始终觉得有一只眼睛在盯着自己,那种不可名状的危机感,让他陷入了一种混沌的慌乱之中,甚至寄希望于司麒能早点回到公寓,这样多少能将他从这种莫名的深渊中拉回一些。   不应该如此,彦昭想。   他原本并不相信什么怪力乱神,接受的也是科学系统的教育,然而,自从来到雷纳尔市之后,各种微妙又奇怪的事件总是不断上演,在他敏感的神经所能接受的边缘上挑衅,这让彦昭变得有些疑神疑鬼起来…… 又或者,这种现象本身就是一种生理反应,当然,彦昭作为当事人是想不到这个层面的。   他只是觉得恐惧,而且迫切地希望知道点什么。   “权杖一,新生。”   “宝剑十,毁灭。”   “最后一张牌是……”   在这种胡思乱想的时刻,彦昭的脑海中突然涌现出之前洛琳算塔罗牌的场面,她翻开的最后一张牌是——恶魔。   雷纳尔市的新闻对外被压了下来,然而,这家本地电视台的报道确确实实被许多本地人看到,于是,一时间城内流言四起。   有人搬出附近城市几十年前的连环杀人案,说凶手当年其实没有服刑,而是逃到了雷纳尔市继续作案,警方无能,所以才一直压着消息将其归结为野兽袭击。不过,也有人反驳,任何一个人类都没有办法做到在大街上不动声色将人血抽干,还没被人中途撞见,而且,最关键的是尸体除了脖子上两个针孔外没有别的外伤。   “有医学教授认为这可能是吸血蝙蝠干的好事。” 杰西例行在每天上课之前进行新闻汇总,而这周最大的新闻就只能是野兽袭击人事件了,她的脸上写满了担忧,显然,在这样一座本来也没多大的城市中,连续发生这样的伤亡案件实在令人无法视而不见。   前桌的男孩反驳道:“那还有生物学专家表示,哪怕是世界上最大体型的吸血蝙蝠也没道理将一个活人生生吸成干尸,这太离谱了,又不是有一群蝙蝠,毕竟孔状伤痕只有两个。”   “那你的意思是,这只可能是个吸血鬼了?” 杰西竖起眉头,她是坚定认为世界上不可能存在那种生物,然而,近来的新闻却不禁让人觉得怀疑。   “吸血鬼。” 彦昭小声重复了一遍杰西的话。   当天晚上,彦昭在回到公寓之后,翻开了劳伦廷曾经给他的那本《怪谈》,在目录中众多不明飞行物、巨型章鱼、人头鱼身等等怪物中,彦昭看见了那个字眼,Vampire,翻译过来就是吸血鬼,在国内也有更文雅的说法称他们为 “血族”。   不过,不管怎么称呼这种传说中的生物,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以人血为生。有人说他们面目丑陋,骨瘦如柴,跟一具死去很久的尸体没什么两样;也有一些艺术作品中的吸血鬼美丽无比,热衷于 x 事且擅长玩弄人心。   劳伦廷给的这本书中,对于吸血鬼的记载则偏向传统,书中对于吸血鬼的描述是苍白、凶残且拥有人类难以企及的强大力量。   “人类作为一种智慧生物总是很傲慢,人们不愿意承认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并非顶级捕猎者,然而,事实上这种生物确实存在,根据笔者的推测,大约在创世纪时期这种生物也曾是人类的近亲,不过,伴随二者力量差异越来越大,它们已经成为地球上最危险的猎食者,而人类,只是猎物。”   彦昭的手指在墨字上划过,他逐字逐句地将书上的内容读下去,内心矛盾不已,一方面,他的理智在告诉他,像这种以猎奇性质博人眼球的书籍,无不带着夸张想象的色彩,而另一方面,他却觉得作者对吸血鬼的阐释如此详细,以至于不禁让他怀疑这世界上究竟存不存在吸血鬼。   “跟人类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吸血鬼对阳光的感情并不单纯是恐惧,它们当中大部分不喜阳光,却也不会因为阳光的照射而死亡,不过,它们的力量在白昼时期确实会被削弱。哦对了,还有一件事需要补充,那就是吸血鬼的食物好像也没有局限于血液,笔者曾观察到一只进食肉类的幼年吸血鬼…… 至于蔬菜,暂无记录。”   肉类和蔬菜…… 彦昭的心底忽然涌起一个古怪的想法,不过在他还没来得及深思之前,公寓一层的房门已经被人打开。   司麒浑身酒气,将彦昭从屋子里拽出,目光中充斥着复杂和愤怒,他毫不留情拉过彦昭的衣领往外拖去,完全不理会彦昭的挣扎。   “司麒!” 彦昭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酗酒,那股浓烈的酒精味道几乎要将两个人同时吞没了,“你放开!”   “你翅膀长硬了,学会和我冷战了,是不是?” 司麒低声重复着这句话,拽着彦昭的手并没有松开,“彦昭,你为什么不向我道歉!为什么不服软!!” 他毫无形象吼出了这句话。   彦昭习惯性地闭了嘴,然而,在接触到夜晚室外的空气时,彦昭还是没忍住开口骂道:“我为什么要道歉!我不出去,你放开,最近有宵禁这件事难道你不知道吗!”   “野兽,呵,这世界上能有什么东西抵得过一枪子弹。” 司麒笑起来,他和他周围的几个狐朋狗友一起将彦昭塞进了汽车里。 第24章 24   雷纳尔市自从发生第三起野兽袭击事件之后就发布宵禁公告,建议居民天黑之后居家不要外出,这对于市里大部分工作辛苦的中年人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他们已经没有精力再每日每夜的折腾了。然而,对于年轻人,尤其是刚成年逃脱监护人的大学生来说,没有什么比让他们闲着更痛苦的事。   司麒是其中的一个。   那天晚上,彦昭被司麒拖进汽车车厢内,一众人奔着城北的闹市区驶去,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这些坐拥年轻躯体和大把钞票的年轻人需要发泄。   “我们不应该出来。” 彦昭挣扎无果,叹息道,“司麒,我以为你至少会听一听广播或者看一看新闻。”   今天有司机开车,轿车宽裕的后座上一左一右坐着两个人,彦昭的目光落在司麒脸上,见他脸上的光影随行驶过的路灯忽明忽暗。司麒还是和从前一样英俊,小时候就端正的五官长开之后甚至变得更加锋利张扬起来。   然而,彦昭还是更怀念小时候的日子。   司麒冷哼一声,转过头来和彦昭对视良久,他们两个已经很久没能这样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尽管彦昭只是出于无奈),司麒不是很想破坏这个氛围,于是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只开口道:“我以为你接受过无神论的教育之后,不会再信那些鬼神传说,还是,你也已经被历史系那些神经兮兮的学生影响了?”   “与别人无关。” 彦昭摇了摇头,他就知道从司麒嘴中不会有什么好话。   彦昭本来想将话题就此打住,毕竟司麒已经摆明了态度不会遵循宵禁的建议,然而,司麒却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停止讨论,他忽然说道:“彦昭,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比你更奇怪的怪物了。”   彦昭在听到 “怪物” 两个字的时候浑身一颤,他捏紧拳头,轻声道:“够了。”   “没够。” 司麒像是对这个问题上充满了兴趣,他伸出手抓住彦昭的脑袋,让他被迫面向自己,嘴角噙起顽劣的笑意,“昭昭,你还记得小时候发生的事吗?”   “我不记得!” 彦昭挥开他的手,他十分刻意地将头重新转回去,不再看司麒。   他不想跟司麒讨论所谓 “小时候”,因为那曾经是他最快乐,后来也成了最痛苦的记忆。他永远记得自己第一次走进司家那栋宛若花园般的洋房时内心的激动,也记得花园里那位高傲的小王子第一次对他露出笑容的模样…… 那时候年幼的彦昭当真是抱着一些幻想,幻想自己也能和司麒成为朋友,收获司家夫妇的喜爱,然后顺顺利利度过一生。   只可惜……   一旁的司麒大笑起来,他盯着彦昭,似乎很乐意看见他脸上的窘迫。   “放心吧,这么多年,我没有再跟别人说过那件事。” 司麒摸了摸彦昭的后颈,就像是在摸一只小狗,“毕竟也不是谁都愿意听那么血腥的玩意儿,比如说,有一个几岁大的小男孩,半夜溜进厨房里啃生肉,被人撞见满脸都是血……”   “够了!” 彦昭彻底发了怒,他吼起来,“我说够了!司麒,真的够了!”   “原来小怪物也知道羞耻啊,没关系,毕竟你看,哪怕我早就知道这些,还是会允许你陪在我身边。”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   “呵,过去。” 司麒冷笑一声,他将头转向窗外的方向,托起下巴,像是在回忆些什么,“确实是过去的事情了,不过,你到现在的饮食习惯不也是一样吗?彦昭,别以为我不知道。” 他转了回来,盯着彦昭,“如果还能做选择的话,你照样会吃那些刚宰杀的血腥东西,不是吗?你看,这点只有我知道,你应该感到庆幸,毕竟即便我知道了这些,仍旧也没多讨厌你,小怪物。”   彦昭没有开口说话,他不打算回应司麒满口鬼话。   不过,司麒将这些话说出口之后,心情好像变得好了许多,兴许他自认为已经将彦昭教训得服帖,便没有再多加为难。   轿车停在一间地下酒吧门口,司麒从外面打开彦昭的车门,将他拉了出去。   彦昭望向窗外的场景,一时间有些发愣,那些排布紧密而且规划相当不合理的砖楼,以及街上身着廉价闪片超短裙的女人,无不昭示着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红灯区。   雷纳尔市的红灯区位于贫民窟以北的地带,当然,有教养的人不会直接将这里称呼为 “贫民窟”,而是会叫它真正的名字,河畔区。   彦昭抬头看向那间地下酒吧,廉价的粉红色灯管招牌刺激着他的眼睛,他不可思议地扭头看向司麒,惊讶道:“你们疯了?这里前两天才发生过一桩命案,而你们现在就敢到这里来,这不是在找死?”   司麒没有理会他,拽住彦昭的手腕,将他拉进酒吧大门里。   “有预定。” 他对着门口打着瞌睡的安保报了名字。   门被打开,扭曲的通道通往地下,彦昭无奈只能跟上司麒的步伐。   司麒确实变了。   彦昭想不明白,司麒为什么忽然对带他来这种地方产生了这么大的执念,明明从前在国内的时候,司麒向来不喜欢带他见自己的朋友。   彦昭还记得上初中那会,有一次司麒过生日,楼下来了很多同龄人,彦昭因为下楼倒水不小心弄碎了玻璃杯,司麒当着外人没什么反应,过后等人走了揪着彦昭一顿好骂,还一状将他告到司母那里,从此引得彦昭再不敢随便出现在司麒的朋友面前。   可自从来到雷纳尔市,尤其是在他跟司麒因为劳伦廷的事情吵过两次之后,司麒恨不得拿个绳子将他拴在裤腰带上,无论去哪里都要带着。他开始喜欢当着朋友的面向彦昭提出各种要求,在得到满足之后,就会露出餍足的得意笑容。   彦昭愈发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他觉得这是一种凌辱。   司麒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一次又一次折损彦昭的自尊之上。   不过,当天晚上司麒来这里似乎确实是有什么要紧的朋友要见,他在叮嘱了彦昭两句过后,很快由服务生带着离开酒吧的舞厅,临走之前告诉彦昭在原地等他:“倘若我回来没有看见你,你今明两天就都不用吃饭了。” 他说。   彦昭目送他离开,放在凳子旁边的拳头不自觉捏紧。   彦昭本来寄希望于能够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歇会,然而,开在贫民窟的酒吧似乎比从前他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要嘈杂,老旧的音响设备仅仅靠着大音量夺人耳膜,而在舞厅舞动的男女更是毫不避讳的大胆热情,彦昭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甚至看到了大喇喇抽着药品的男人,他们摇头晃脑,就像是失去了理性的野兽。   “一个人吗?” 一道黏腻的女声在彦昭的耳畔响起。   他被吓了一跳,后退打量着面前这位女士…… 如果能够形容得更加贴切一点,彦昭对她的称呼应该是 “阿姨”。她看上去大概要有四十多岁了,厚重的粉底也掩盖不住脸上的皱纹,脖子上挂着一大串珍珠,举手投足间散发着刺鼻的香水味。   彦昭没有回话,他摇了摇头,离那女人远了一些。   “你是这里的新面孔。” 那女人不在意,继续向前一步,她点起自己手指间的香烟,突然贴近彦昭往他的脸上吹了一口烟雾,看彦昭被呛得直咳嗽,那女人笑了起来,“是来这里留学的大学生?你看上去很小,亚裔,你成年了吗?” 第25章 25   彦昭长这么大从来没觉得女人也能是那样难缠的对象,他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即便是在这种事上反应比较迟钝,彦昭还是能分辨出眼前中年女人的意思——她以为自己是混迹在贫民窟赚学费的小子,正打算看看有没有机会和年轻的身躯度过一个寂寞的夜晚。   彦昭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一些,开口道:“女士,您找错人了。”   那女人却顺着他抗拒的手,攀附上来,涂着艳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抓在彦昭的手上。   “别那么害羞,我想,既然都来了这种地方,你的内心肯定也有盘算。”她这才卸下面具,露出原本的面目,唇角勾起一抹不屑的笑容,“适当的拒绝可以让人兴致浓厚,但过犹不及,说吧,多少钱能够买你一晚上的时间。”   彦昭这个时候已经出离的愤怒,固然司麒不是什么好人,然而在司家的庇护下,他确实也从来没碰到过这么滑稽的事,一时间几乎不知道要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好。   就在他难以脱身的时候,有个男人很及时出现在两个人的旁边。   “这位女士,我想您确实认错人了,这位是我们老板今天请来的客人。”那留着红棕色卷发的陌生男人,踱步到彦昭身旁,对着面前的女人欠了欠身。   彦昭自然知道什么老板都是鬼扯,他当然知道对方这个说辞是在为自己解围,于是,彦昭站在旁边没有说话,只是略感疑惑地将目光放到来人身上——不知道为什么,彦昭总觉得这个男人有点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哦,原来是马特。”那女人认出了面前的人,她伸出一只手,掩在唇边笑了笑,整个人的姿态看上去比原来要得体多了,他转向彦昭,“你是罗伊斯先生请来的客人,怎么不早点说呢,如此闹了这番乌龙,倒是显得我轻浮了。”她的语气半是抱怨,半是开玩笑,很会找台阶下。   彦昭也不好再多计较,至少摆了摆手,道:“误会了,女士。”   “那么,就不打扰你们之间的事了。”那个女人转身准备离开,一只手点在那个叫马特的肩膀上,挑了挑眉毛,“替我向你哥哥问好。”   “当然。”   彦昭目送那女人再次走入热闹的舞池,将目光转移到面前的男人身上:“谢谢你,先生。”   “举手之劳。”那人的目光落在彦昭的脸上,缓缓伸出手,“马特,马特·罗伊斯。”他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似乎没有要等彦昭自我介绍的意思,转身就走。   彦昭盯着他的背影,忽然意识到那个男人身上穿着包裹严实的黑色西装,和整个酒吧的氛围分外违和,而那头红棕色的卷发也总让他有一种似曾相识……   还没等彦昭思考,突然,身后的地方传来一声巨响!   彦昭回过身去,在看到那处蓦地窜起的火光时,他惊得瞪圆了眼睛,一切都好像是慢动作,当音乐停下,人群开始骚动,有人问起发生了什么事……就在这一切慢动作刚开始播放的时候,第二声巨响再次袭来,而且比第一次得更加骇人!红色的火光由于太过耀眼,放入肉眼成为一片刺眼的白,那火焰就像是吞噬一切的巨大嘴巴,将那几个离得近的人全部吞入其中。   身侧的人们发出尖叫,没人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思贪恋财务,蜂拥着向门口的方向挤去,那大火在几秒钟之内燃烧起来,迅速蔓延,让这个本来人声鼎沸的喧闹酒吧,瞬间就变成了人间炼狱。   彦昭瞪大眼睛,看见刚才和他搭讪的女人被人撞倒在地,很快身上的面料就沾上了火星,她在地上滚动,火焰却将她吞没,只留下那张充满痛苦的脸。   彦昭被吓坏了,即便他并不喜欢那个女人,可也没想过生命消散得如此之快,他难以自持,跟随人流像门外冲去。   当他在人群中艰难呼吸到第一口外面的空气时,彦昭以为得救了,然而,事情发展的轨迹简直超出任何一个人的想象——正在这片混乱中,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个男人……人,也许他是人。   那个男人满脸是血,头发被烧得漆黑,皮肤也呈现出如同煤炭一样的焦黑色,胳膊上的衣服被火舌舔舐过,裸、露出血肉模糊的小臂,这样一个本应该受重伤躺在担架上等待救助的男人,却反常地发出诡异的笑声。   “是枪!他拿了枪!”   人群中有人尖叫起来。   所有从酒吧出来的人全部拥堵在一个狭小的门口,而他们越是想要出去,就堵得越死,很快传来了枪声。   彦昭看着自己面前那个男人倒在血泊中,而那个诡异的男子却没有就此停手,他的口中发出怪叫,同手同脚向彦昭的方向扑来,彦昭跌坐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他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跪趴到地面上,开始用舌头舔舐地上的血液,而后,似乎是还嫌不够,他抓住那具已经倒在子弹下方的尸体,一口啃在那个人的动脉上。   血,到处都是血。   彦昭已经被眼前的一幕吓坏了,等他反应过来想要站起身来继续往外跑的时候,那个诡异的男人已经将目光转移到他的身上。   在那男人蓬乱焦黑的头发下面,一双红色的眼睛像野兽一样盯住彦昭,他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畏惧,不过,很快就再次被疯狂吞没,他发出桀桀的笑声,口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thirsty”,“I'mtoothirsty”之类的话,冲着彦昭扑过来。   眼看着那个男人将要触碰到彦昭,忽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随后便是寒光一闪,彦昭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清楚,那人影手中好像执着一把银质的匕首,他毫不留情将匕首插入那名来犯男子的心脏处。   “啊!!!”   那个男人发出凄厉的叫声,与其说是人声,更像是一种濒死的野兽,他面容痛苦不堪,却没有被这把刀一击毙命,他还在努力挣扎,可一切都是徒劳。所有人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难以置信,包括彦昭,人群由过度的喧闹变得安静,然而这安静却比尖叫声更令人害怕。   “警察呢!”有人哭喊着打破寂静。   人群这才又动起来,四散着向外跑开,彦昭也克制着呕吐的冲动往外跑去,不过,就在他刚买开腿的一刻,再次被人抓住了胳膊。   是那个戴着黑色斗篷的男人。   彦昭本能地感到恐惧,他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他知道从自己口中念出的台词很懦弱,但他深知自己与对方之间的力量如此悬殊,以至于连挣扎都成了徒劳。   那黑色的人影拉着彦昭的胳膊,瞬时间腾空而起!   更加准确地说,那不是在飞,而是一种人类无法企及的运动能力,彦昭被他拉扯到旁边的一个巷子里,这个时候外面总算响起了警笛的声音,还有赶到现场的消防员,巷子外面再次骚动起来。   彦昭想要趁此机会跑出去,然而,这巷子实在太窄,而面前的那个黑衣男子又挡住了他的全部去路。   “你……”彦昭开口,还想要再说点什么。   面前的人扯下了自己的斗篷,一张彦昭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他的面前。   “吉尔伯特!”他没忍住惊呼出声,“怎么,怎么是你!”   那个一直跟在劳伦廷身后的严肃男人,即便是面临现在这样的境况,脸上仍旧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他低声道:“得罪了。”   随后,彦昭只看见他向前一步,用一张手帕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一阵奇怪的、充满甜腻味道的气味让他在几秒钟之内丧失了意识。   大火还在蔓延,这是一场人为造成的火灾,起火的地点在狭小而空间密度极大的贫民窟酒吧,燃烧起来的除了常见建筑起火的燃料之外,还有许多不明汽油,这让空气中刺鼻的味道和浓重的烟雾愈演愈烈。   赶到现场的消防队队长不禁脱口而出便是一句脏话:“该死的,这火,这火到底是怎么回事!”   “队长!请求支援,不能再让火势蔓延下去,周围的建筑实在是太多了。”断断续续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   消防队队长眉头紧锁,拼命打电话呼叫救援。   而就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没有人意识到,有两道身影泰然自若从地下酒吧后面走出,逆着火光,那两道颀长的身影就像是浴火重生的……   浴火重生的只有神迹……亦或者恶魔。   “马特,你今天见到他了,对吧?”打着耳钉的年轻男子露出肆意地笑容,“他很可爱,除去他吸血鬼的身份,我也仍旧愿意将他带在身边,你怎么想呢?”   “倘若不是他吸血鬼的身份,你可能都不会注意到他。”马特的声音古井无波。   昆丁大笑起来,他伸手拍了拍自己弟弟的肩膀:“你还真了解我啊,亲爱的弟弟。” 第26章 26   “他不是你弟弟,他是……”   “彦昭,司家愿意收留你是你的荣幸,听好了,咳……无论以后有任何事情,一定要记住感恩,人活在这世上不能做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要感恩,听话,我并不能陪你多久……”   “你是说他?听说他克死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又克死了自己的养父,这种小孩,你们以后还是要离他远一点……”   “昭昭,今天是你的十八岁生日,十八岁长大成人,我准备送你一份特别的生日礼物……过来,快点过来!”   “不要,不要碰我的裤子!你干什么!”彦昭流着眼泪拼命摇头,“司麒,哥哥!我们不能做这个,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后悔,我想这一天很久了。”   ……   彦昭做了漫长又痛苦的一个梦,梦里过去十八年的事情历历在目,就连那些本来应该模糊了的童年记忆也再一次翻涌上来,原本忘记长相的养父,也再次出现在梦中。   他的养父是司家从前的司机,一个非常典型的老实男人,国字脸,长相憨厚,跟彦昭那张精致的脸庞稍加对比,明眼人都知道他们并非亲生。从有印象开始,养父的身体就不好,总是咳嗽,有的时候半夜甚至会咳出血来,他是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过来的男人,更不要提会怎么照顾自己的养子。   即便如此,对于彦昭来说,那个男人仍旧是他在法律上唯一的亲人,他感恩养父愿意收养他这个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儿子,一直以来努力学着听话、懂事,将养父的每一句教诲牢牢铭记在心。   养父在临死之前告诉彦昭,要把司家当成自己的家,孝顺司家父母,待司麒如兄长……只是,这一切却是黑暗的开端。   彦昭一直没法对别人倾诉,待在司麒身边的每一天都很痛苦,无论是十八岁那个特殊的“成年礼”,还是往后日子里的一切,司麒只是在变本加厉地折磨他,不断告诉彦昭,他只是个不讨喜的怪物,注定没办法成为真正的家人。   不是,不是怪物……   “你恨他们吗?”有声音在他耳边发问。   恨吗,彦昭重复着这句问话。   这问话好像让他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床上沉睡的男孩,眉头紧锁,重重喘着粗气。   劳伦廷坐在床的旁侧,伸手将彦昭贴服在额头上的刘海往旁边拨了拨,手指下方的触感是潮湿的,显然,这梦魇已经持续很久,以至于彦昭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湿。   吉尔伯特立在劳伦廷身后不远处,沉默地看了一会,开口道:“抱歉殿下,可能是这孩子对迷药的成分有些敏感,所以一直没有醒。”   劳伦廷“嗯”了一声,起身:“走吧,我想,神父和警长一定都等急了,我们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城堡太久没有打扫,蟑螂老鼠到处爬,虽然不至于影响大局,但总归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我这两天在阅读东方的书籍时,看到一句话,叫做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吉尔伯特面无表情跟在他身后:“我不明白,殿下。”   劳伦廷勾起一抹笑容:“东方的智慧。”他将房门关上,一切再次陷入黑暗之中。   彦昭是被一阵久违的饥饿感饿醒的,他在睁开眼的一瞬间对上漆黑的房间,脑海中闪过关于那场大火的记忆,一时间差点以为自己的视力出现了问题,慌张地从床上爬起来。   幸好,床帏没有拉得很严实,一缕光透出来。   彦昭坐起身来,将床帏打开,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怎么又回到了劳伦廷的城堡……劳伦廷,他想起吉尔伯特出现在火灾现场然后救了他,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彦昭踉跄起身,想要出去,手抓在门把手上反复扭动,却发现没有办法拧开,他皱起眉头,再次尝试,尝试的结果却仍旧没有变化——有人将他反锁起来了。   彦昭用拳头砸在门上,发出“嘭嘭”的声响,不过一会,门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先生。”侍女打开门,出现在彦昭面前,“您醒了,饿了吗?”   彦昭认得她的面孔,不久前在古堡就见过,只不过,那时候这个侍女对待他的态度不卑不亢,明显只是拿他当做客人,可今天不全然如此——彦昭发现她在说话的时候有意无意正拿身体挡在房门前面,即便是彦昭故意往前挪了一步,使得两个人身体之间的距离小于正常成年人的社交距离,那侍女仍旧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这是怎么回事?   彦昭没有回复侍女的问题,而是仔细思索着当下的情况。   那侍女没有再等他的回答,而是自顾自摇响了铃铛,很快,有另外一个侍女端着托盘上来。   银质的托盘,比成年人的小臂还要长,侍女端在手上,而偌大一个托盘上面,竟然只摆了一杯红色的饮料。   “草莓汁?”彦昭谨慎发问,他觉得这事情透露着古怪。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端着托盘的侍女只是将头垂得更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玻璃杯里散发出一股迷人的芬芳,就像是蜜蜂引诱着幼熊前来采撷,彦昭被那香味引得几乎控制不住想要端起来一饮而尽,然而,也正是因为这样致命的吸引力,才让他变得更加警觉。   有什么事情已经超乎彦昭的想象了,而他开始逐渐意识到这一点。   “我不饿。”他说,将自己的目光从杯子上面挪开,违背内心说出这句话。   “殿下说,您一定会饿……”   侍女的话好像触动了彦昭什么敏感的神经,他的呼吸越发急促起来:“劳伦廷先生呢?我要见他。”   “殿下不在城堡里,他今日有事外出,嘱托我们照顾好您,先生。”   “那我要回家去了。”彦昭踉跄着后退好几步,仿佛面前这杯红色的液体是夺人性命的妖怪,“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不可能不回家,我需要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当天在酒吧的那些人……”熊熊烈火将中年女人生吞活剥,而站在他面前的男人被一枪夺命,倒在血泊中……   彦昭活这么大,虽然没有得到应有的照顾,可到底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回忆起这些事情让他浑身发抖,总觉得那些鲜血就淋在自己的脑袋上,怎么洗都洗不掉。   “您暂时不能离开这里,这是殿下的吩咐。”那侍女仍旧立在门口,黑白的侍女服穿在她身上,让她整个人看上去仿佛是中世纪电影里出来的鬼魅,安静的,意志坚决地执行着某个恶魔的任务。   “为什么叫他殿下?”彦昭问。   那侍女没有回答。   “这个国度早就在几百年前废除了君主专制,哪怕如今上议院势力仍旧强大,旧贵族还能在国事上发表自己的见解,可说到底,这已经是议会制了!人们称呼贵族们用敬语,可没有人还会用‘殿下’!”彦昭说完,走到那侍女面前。   他的身高是比侍女要高的,可因为他忍不住总被那杯奇怪的液体吸引,导致彦昭举起的手都在微微打着颤。   彦昭伸手掀翻了银质托盘,盛着红色液体的玻璃杯碎在地面上,发出刺人耳膜的声响,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就连彦昭自己都没想到,他竟然有一天也会做出如此大胆又失礼的行径。   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看向地面,那红色的液体在碎玻璃下方流淌,浸湿了白色的长毛地毯,与那天晚上的鲜血如此相似。   彦昭夺门而出,他凭着记忆一路向古堡的地下室跑去,他还有些事情需要确认,比如之前被关在城堡地牢中的,究竟是不是新闻上刊登的那个女人。   他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地下室,走廊里漆黑一片,忽然,有人在他身后燃起一支蜡烛,高大的影子笼罩在彦昭身上。   “殿下!”追上来的侍女垂下头去行礼,而彦昭紧握着拳头一言不发。   “怎么不往里走了?”劳伦廷开口发问,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彦昭不知道劳伦廷究竟是如何毫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不过,到现在这些也都不重要了——近来发生的一切都让他不得不抛弃从前的世界观,太多事情超出科学可以解释的程度,这让彦昭几乎抓狂。   他顺着走廊一路往下走去,期间劳伦廷一直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石头的墙壁上映着两个人的影子,而远处一片漆黑的领域就像是一道门,无形的门,彦昭总觉得,如果自己真的踏入那道门,一切都会改变了。   他再次定在原地,茫然地对着面前的黑暗发呆。   “你不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吗?”劳伦廷站在他的身后,像是在诱惑人堕落的恶魔,“关于什么野兽袭击事件,关于凯瑟琳……甚至,关于你那个姓司的小少爷。柏拉图曾经在《理想国》中提到的洞穴理论,我想,这应该是你们这个学期的内容。” 第27章 27   洞穴之喻,这确实是彦昭这个学期学到的内容。   试想,在一个无人打扰的山洞中有一群囚徒,他们背对着洞口,被铁链绑住不能回头,只能看见洞壁上的影子。在这群囚徒身后有一堆篝火,有一些特定的演员手拿器具进行表演,火光将这些演员的影子映到囚徒面前的墙壁上,如同一出木偶戏。   “在这个世界上,大部分普通人类就是囚徒,你如何辨识自己目光所及是否真实。”劳伦廷立在彦昭的身后,他的嘴角缺少惯有的笑意,这让他看上去比平时严肃许多,他的手中仍旧持着那盏烛台,火光跳动,地下室的墙壁上映着二人的影子。   彦昭神情紧张,他很快领悟到劳伦廷想要说的是什么:洞穴之喻中,有很重要的一个关键环节,当一个囚徒碰巧被释放而有机会走出洞穴,他向着洞口走去,在最初对光的眩晕结束之后,他开始发现自己曾经以为的真实世界实则为虚构,只是人表演出来的影子。可是,无论出自什么样的原因,最终他在看到洞口外面的世界之后,仍旧选择回到洞穴之中,而当他回到洞穴中将在外面的见闻讲给洞穴内的同伴,他们只以为这个人是在胡言乱语。   这是人类的无知之罪。   “你自己的选择,我的孩子。”劳伦廷的声音落下,像是极具诱惑力的恶魔低吟。   彦昭蓦地转头,在微弱的烛光下,他看见劳伦廷鲜血一般红色的瞳孔。   彦昭被吓得后撤一步,他仓皇之中向走廊深处跑去,而曾经那间地牢就在他面前,彦昭闭上眼睛,心一横,直接将门重重推开。   那门没有上锁,室内一片漆黑,房间内充斥着一种医院里会有的消毒水气味,除此之外,还有一股微妙的甜味。在彦昭还没来得及仔细辨识之前,他被眼前的一幕惊在原地——这确实是如同牢房一样的地方,空间不大,一张床和一张小桌,床上铺设白色的床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人收拾的原因,上面斑驳挂着一摊又一摊的血迹。   更加骇人的是,在那桌子上堆放着针管、绷带等一系列医疗物品,配合周围的环境映衬,乍一看像是什么人在做违法的医学实验。   “这是什么!”彦昭惊呼出声。   他没忍住后退,却撞进劳伦廷的怀中,那男人身上仍旧环绕着玫瑰花浓烈的香气,而他环在彦昭腰上的手指有力地缩紧,像是钳子一般将彦昭固定在原地,防止他摔倒的同时,也杜绝了逃跑的可能。   彦昭挣扎起来。   这是一种本能的恐惧,超出一切其他情感,彦昭甚至没有办法再说服自己,劳伦廷是一个好心的公爵先生……他不是!一直以来彦昭脑海中为劳伦廷塑造的形象都是虚假的,站在他身后的这个男人全然是个陌生的……陌生的……   “你是谁?”彦昭的嘴唇发着抖,他的脑海中映出劳伦廷曾经扔给他的那本《怪谈》,在一天前,彦昭还在将这本《怪谈》当做解闷的娱乐书籍浏览,可谁知道变故来得这样突然,顷刻间,彦昭敏感地察觉到劳伦廷将那本书赠给他的原因绝不是那么简单。   “你觉得我是谁。”劳伦廷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彦昭拼尽浑身的力气,对着劳伦廷拳打脚踢,然而身后的男人就如同他撼不动的大山。   劳伦廷皱着眉头,将怀里这个正处在情绪波动当中的新生带出房间,跟在他身后的两个侍女温驯地垂着头,将这个地牢的房门再次合上。   “把这地方收拾了。”劳伦廷吩咐道。   “是,殿下。”   “凯瑟琳人呢!你把她怎么了?”彦昭被劳伦廷死死按在怀里,他们两个之间的体型差实在太大,彦昭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多长一点肉或者个头,因为在这种绝对力量的差异下,他就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完全没办法反抗。   “嘘。”劳伦廷皱着眉头,他手中的烛台早已经不知所踪,周围是一片漆黑,他用一只手扣在彦昭喋喋不休的嘴上,“我的城堡里需要保持安静。”   与劳伦廷话音同时落下的,是一股莫名的力量,又或者说是某种神秘的威压,明明看不见摸不到,却让彦昭一下子丧失了力气。   多年来积攒下来同司麒对峙的经验,让彦昭很快找回了理智:至少在红月城堡里,他是没有办法同劳伦廷抗衡的,他们之间不仅仅是力量的悬殊,更加重要的是,这里是劳伦廷的地盘。   怀中的男孩总算安静下来,劳伦廷叹了口气,他在松开彦昭之前,揉了一把他的头发——抛开其他的不谈,劳伦廷确实很喜欢彦昭那头短发柔软的触感,摸上去就像是羊羔毛,这种发质在白种人里可不常见。   “不如上去再提问。”劳伦廷轻推彦昭的肩膀,示意他往楼上走。   彦昭转过身去,一步一步缓慢地原路返回,他现在没什么思考的能力,关于这一切都太出乎他的意料,而他到现在满心都是疑问和茫然,同样,还有深深的担忧。   劳伦廷走起路来没有什么声音,而彦昭却能感受到那两道炽热的目光正落在他的后背上,这让他后颈发凉,犹如被捕食者盯上的猎物。   他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说什么“能不能当做没发生过”“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保证不说出去”之类的话,那些都是电影里的台词,而真当事情发生,这种话往往什么用都没有。   从地下室出来,彦昭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他在劳伦廷的注视下,再次坐到床上,然后看到面前那位公爵大人(暂且认为他是公爵吧)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的瞳孔再次恢复成宝石一样的蓝色,晶莹剔透,美得超出人类。   可彦昭确信他在地下室里看到的是一双红瞳,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任何一个人不可能凭空将自己的眼睛变换色彩,不过,这点小问题在更大的问题面前算不上什么,因为……彦昭几乎敢百分百肯定,劳伦廷不是人类。   至少,不会是一个正常的人类。   “先生。”彦昭坐在床上,仰视着劳伦廷,用他那双鹿一样的眼睛,“你刚才提到了洞穴之喻。”   劳伦廷点了点头,示意彦昭继续说下去。   劳伦廷不得不承认,之所以没有将事情在第一时间就对彦昭全盘托出,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他的恶趣味——生命漫长而无聊,有一个鲜活的新生出现在他眼前,而且还有着如此特别的经历,劳伦廷很想知道,彦昭会不会和其他那些张扬、自负的新生不一样……亦或者,他在得知自己的能力之后,也会逐渐变得和他们一样。   这是一场有趣的实验,让劳伦廷回想起,当自己还是个新生的时候,曾经养过的一条狗崽。那是他孤僻而自负的新生期,跟许多混血新生不一样,纯血新生通常都会有一个过早成熟的童年,那条狗崽是他童年时期的陪伴,劳伦廷看着他从很小一点长到半个人高。   后来,那条狗跑出了庄园,然后被佃农错当成狼,一枪打死。   年幼的劳伦廷并没有为那条狗流眼泪,相反,他冷静地找人带回了那条狗的尸体,又带回了那个佃农,他给了那佃农丰厚的酬劳让他留在庄园里工作,毫不知情的佃农以为这只是来自领主的赏识,却不知道从来没有一个下人可以走出这座古堡。   因为古堡里藏着秘密,人类来了就将成为与世隔绝的“哑巴”,成为走出山洞的“囚徒”,在他们跳动的生命火焰停止演出之时,“真实”以极其残酷的面容出现在他们面前。   “我想知道。”彦昭开了口,劳伦廷回过神来,似笑非笑看向他。   彦昭重复了一遍:“我想知道,先生,即便我知道了这件事需要付出代价,我仍旧不愿意当做被困在山洞里的囚徒……总归我也没什么东西可以给您。”   劳伦廷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   彦昭抿着嘴唇看向他,攒着的拳头放在身侧,没有说话。   劳伦廷拍了拍手,笑道:“有趣,我的孩子,你是真的不知道问题出在谁身上吗?”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彦昭,看这个心智尚未成熟的新生,因为不敢相信,而下意识否定自己的身份。   “我不知道。”彦昭忽然升起一丝恼火,他从床上站起身来,努力谋求和劳伦廷平视的机会,“先生,你到底是谁?又或者……你到底是什么!”   劳伦廷对他的挑衅毫不在意,他冷哼了一声,再次将彦昭压回床上:“好好休息,我听说你拒绝了侍女带来的食物。”   房间外传来敲门声,吉尔伯特的声音响起:“殿下,神父先生已经到了。”   劳伦廷留给彦昭一个不明意义的微笑,转身出了房间。   彦昭在坐在床边沉默了很久,最后才不得已将颤抖的手摊开在自己面前,他正面临着世界观一次巨大的颠覆,彦昭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吸血鬼,这种通常只存在于文艺创作中的生物,竟然真的存在。   那位身居古堡的“公爵”先生是吸血鬼,那么,彦昭自己呢?他又是什么。 第28章 28   红月古堡屹立于雷纳尔市南部多年,常年紧闭,然而,近些日子却频繁有车辆驶入。   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绕过山路,缓缓停在古堡前面。   天空刚泛起鱼肚白,整座山头笼罩在青灰色的雾气当中,潮湿的水汽跟随浓雾蔓延开来,打湿那从轿车内下来人的黑袍。   雷纳尔,在当地古语里给出的解释是“多雨的”,实际上,这里确实地处在海岸迎风坡,常年降水充沛,植被生长茂密,加上悠久的历史,滋养出许多怪谈和传说。   又或许那些怪谈和传说确有其事,这点,就算是当地的老人也说不清楚。   曾经,山脚下的孩子们之间流传着一首歌谣:   啊,啊,乌鸦啊,你有尾羽吗?   是的,先生。是的,先生。   三根尾羽。   一根给泥里的农夫,   一根给巷尾的妓女,   还有一根给跟在他们身后的红眼睛蝙蝠。*   据说,这样的童谣最开始是要配合怀竖琴的音律共同演唱,但随着时代进步,素质教育开始普及,家长们禁止孩子们再去唱这样怪诞的歌谣,于是,这样童稚的传唱少了起来。   只是,田野中的农夫仍在耕作,巷尾的妓女仍花枝招展站在河畔区拉客,而红眼睛的蝙蝠……   布莱克神父的身体每况愈下,严重的肺病让他每一次喘气的声音都变得像坏掉的手风琴,他掩着嘴咳嗽,望着面前那栋高大威严的古堡,堪堪叹息。   一道黑影出现在城堡的大门处,吉尔伯特面无表情立在那里,仿佛是一座不会动的雕塑,他蓝色的眸子正望着布莱克神父,见那老人步履蹒跚,却没有要上前搀扶的意思。   “日安,神父先生。”   “日安,先生。”布莱克神父拢紧自己的衣袍,跟随吉尔伯特走入古堡。   这是他近一个星期之内,第二次来到红月古堡,第一回 是主动登门,而这一次却是受到劳伦廷的召见。布莱克神父一只手攒在自己胸前挂着的十字架上,另一只手拄着一根拐杖,而他在行进的过程中没有一次抬眼向古堡四处张望,相反,在面对这间奢华又堂皇的城堡时,他始终垂着头颅,而那应当不完全是出自谦卑。   “我知道神父您是万般不想踏足我的城堡。”一道低沉的声音从城堡的旋梯上传来,劳伦廷穿着一件宽松的丝绸衬衣出现在布莱克神父面前,他浅金色的头发披在身后,灯光下泛起的反光堪比身上的丝绸。   “日安,公爵大人。”布莱克神父欠了欠身子,“我知道,最近这些日子并不太平,要不然您应该也不会轻易让人进入城堡。”   劳伦廷笑了笑,做出“请”的动作,与布莱克神父双双落座于沙发上。   “我与布莱克神父也算是老朋友,多余的寒暄就不必了,今天叫你来还是因为我的同类,哦,虽然我是很不屑于这样没有自控力的家伙为伍。”   布莱克神父点了点头,他将手中的十字架捏得更紧了些:“近来外面的舆论很不好,恕我直言,大人,教廷的人已经关注到了这里发生的事情,虽然您与教廷向来交善,但毕竟对于人类来说是异己,再这样下去,纷争是不可避免的。”   劳伦廷听着布莱克神父种种分析,神色没有多大变化,他端起一只精致的象牙白瓷质茶壶续上两杯红茶,将其中一杯推到神父面前,而另一杯放到自己面前却没有动。   布莱克神父看着他的动作,无声地叹了口气。   劳伦廷忽然开口岔开话题:“神父先生,你是否还记得上一次我回到雷纳尔是在什么时候吗?”   布莱克神父的思路被他打断,咳嗽了两声,双眼向上望去,像是在回忆什么,实际上,他也确实在努力回忆起从前的事情。   “也许是四十年前,又也许是更久……”他的声音流露出一种无法掩饰的沧桑,面颊上的皮肉耷拉下来,眼角写满岁月留下的痕迹,“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受您救命之恩活下来,大人。而如今我已经老了,咳,您也看出来了,像我这样的身躯恐怕在这世上没有多少时日,可您还是那么年轻,再见到您的时候,我真是吃惊极了,就像是岁月没能给您留下任何一点痕迹。”   布莱克神父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不由凝视着劳伦廷出神,他的目光很复杂,既不能用艳羡来形容,也说不上有什么排斥异己的敌意。   不过话又说回来,光是一位发誓献身上帝的神职人员与一位吸血鬼亲王坐在一起,面对面和平谈话,已经是一件奇迹了。   “几十年。”劳伦廷把玩着自己手指上戴着的蓝宝石戒指,他勾了勾唇角,“几十年对于人类来说太长了,足以改变一个人,而对于我来说,这就好像是一场短途旅行,周末的一次放松,又或者去个稍远点的地方远足。”   “……”布莱克神父保持沉默。   “这点时间不足以改变我对人类的看法。”劳伦廷把玩戒指的手停下来,他注视着面前的老神父,“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布莱克神父。我仍旧认为我们与教廷签订的契约是互利双方的好东西,当然也不会没事找事触动它,所以,这次叫你来就是想要给你提个醒,有一群不怀好意的家伙也来了雷纳尔市。”   布莱克神父睁大眼睛,在他那双浑浊衰老的眼睛中,仍旧有清晰可见的恐惧:“什么意思,大人?”   “是混血。”劳伦廷的神色也严肃起来,他自嘲似的摇了摇头,“这世间万物都遵循一个规律,那就是胜者为王,即便是拥有极长寿命的吸血鬼也难以幸免……不过,既然来了,我自然也会对我的领土负责,清除一些蛀虫。”   “大人。”布莱克先生捏着十字架的手颤抖起来。   “我需要一些时间。”劳伦廷说,“野兽袭击事件,还有那场大火,警方是没有办法给出任何答案的,但是,也许教会可以。”他将目光重新投到面前的老神父身上,带着别样的深意。   布莱克神父在犹豫片刻之后,长吁一口气。   太阳升起,顺着山坡越爬越高,如同一个光洁耀眼的圆盘,它散发出带着温度的光芒,驱散山间的浓雾,穿透树叶,穿透玻璃,最终却仍旧被隔离在红月古堡内厚重的法兰绒窗帘外面。   彦昭凭借着多年的生物钟,从睡梦中醒来,然而,他却没能像从前一样保持清晰的头脑,相反,自从与劳伦廷争执过后,彦昭就一直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他变得极度嗜睡,而且极度饥饿。   几天不到的时间里,他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体重减轻了许多,力量也像是被什么人从中间锤散,整个人陷入虚弱的状态。   身下的床是从未有过的柔软,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仿佛是一朵绵软的云,轻而易举就能将床上的人包裹住,身上的被子也很轻盈,轻盈却温暖,散发着一股讨人喜欢的玫瑰花香气。   彦昭撑着自己的身子,掀开床帏,很快,守在他屋内的侍女就抬起眼睛,问他有什么需要。   彦昭感到羞赧,即便是这大床外头垂着床帐,睡觉的时候没人能看到里面,那也没人能接受房间内全天候有人守着,而且还是个女人。再怎么说彦昭也是一名正常的成年男子,基本的性知识和羞耻心他还是有的,这样一个屋子里过夜,却连认识都不认识……算是怎么回事!   他对于这样的事情当然提出过不满,但侍女仍旧没有被换掉。   “她在这里只是为了照顾你。”劳伦廷是这样解释的。   然而,彦昭知道事情的真相——这侍女是被派来监视他的。   自从之前认识到劳伦廷不是人类,甚至很可能是一名吸血鬼之后,彦昭第一个想法就是要逃跑……废话,在面对这种突如其来颠覆世界观的魔幻事件之后,谁的第一反应不是逃跑呢?更何况,彦昭心中还始终惦记着那场大火,里面的人怎么样了?司麒呢?   司麒……   明明只是几天的时间,提起这个名字,彦昭却觉得有些陌生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一回事,总之,过去的种种记忆留下的痕迹似乎都在变淡,这种变淡的感觉并不是说不记得,相反,彦昭仍旧清楚记得过去发生的一切,可每每回忆起来,心中的情绪波动却变得小了很多。   比如,他的理智让他确认司麒的消息,而从感情上来讲,他好像对此又没多好奇。   这是一种很矛盾的心理,让彦昭感到很困扰。   他在第二天醒来就向劳伦廷提出要回市区的事情,劳伦廷拒绝了,理由是他现在身体状况不佳,而后第三天,第四天……   劳伦廷总能胡谄出各种各样的借口,总之,他不允许彦昭踏出这城堡半步。   彦昭被软禁了,这个认知让他感到很恐惧,他在脑海中想起很多历史上欧洲古怪贵族的恶劣行径,生怕劳伦廷从某处抓出一把铁链将自己捆在床上,又或者,干脆卸了手脚扔进地牢。 第29章 29   也许是红月古堡常年的黑暗,让彦昭在掀开窗帘的时候,感到阳光无比刺眼,他皱起眉头,下意识抬手遮挡阳光。   房间里的侍女见状,走上前来,将厚重窗帘中的第二层纱帘拉上,阳光被过滤一层,变得相对柔和,彦昭身体上的不适感减弱,然而,他却并不感谢那侍女的做法。   恐惧。   这个词常年环绕彦昭,在养父病重的时候,他恐惧那个与他相依为命的中年男人离开他,而寄宿在司家的时候,他又开始恐惧司麒阴晴不定的情绪,直到如今到了异乡,雷纳尔市,仍旧有很多让他感到恐惧的地方。   原本彦昭以为恐惧感是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消退的,但事实好像并非如此,他现在已经成年,但儿时的不安还是常伴他左右。   比如现在,彦昭注视着门外侍女端进来那杯鲜红色的液体,香甜的气息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味道迅速在整个房间内蔓延,彦昭很难描述出相似的味道,非要说的话,这液体散发出来的气息对于饥饿的彦昭而言,就仿佛远航于大海上的水手听闻美人鱼的歌喉——极具魅惑力,却又极为危险。   “拿走。”彦昭转过身去,他放在身侧的手已经捏成了拳头。   若叫是原来,彦昭是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用这种生硬的语气对女性说话,而现在他实在是没有力气和她们争执。   这样的事情在古堡里已经上演了好几天,每到餐点都会有人为他端上这么一杯红色的饮品,彦昭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可以确定那肯定不是什么该死的草莓汁,联想到那天在地牢中看到的场景,满屋子的血迹,未被清理的针头和管子……   彦昭打定主意不会碰那东西……其实,他已经隐约猜到了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侍女已经习惯了彦昭的反应,端着餐盘离开,再次上来的时候,手中换成了正常的食物:肉食,各种牛排、香肠什么的。   彦昭不会拒绝那些东西,他甚至丝毫不顾及形象,刀叉并用,大快朵颐。   他很饿,一直很饿。   原先这种饥饿感还是可以被填满的,只要他摄入高热量高蛋白的肉食,而现在,这种饥饿感就像是无底洞一样折磨着他,彦昭怀疑那是因为他曾经喝过的那杯古怪红色饮料造成的,毕竟,他还从来没在其他地方见到过这种饮品。   彦昭吃完了餐盘里最后一点东西,旁边立着的侍女很有眼力价上前收拾餐盘。   然而,彦昭却在她拿起盘子的时候,忽然用手捏在了盘子边缘。   侍女没能将盘子取走,疑惑地看了一眼彦昭,不过,训练有素的她,很快再次将目光垂下去。   彦昭有意向她打听关于这古堡的事情,故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那么紧张,他问那个侍女的名字,又清了清嗓子道:“这几天多亏有你照顾我。”   “我的名字叫詹妮,先生。”她保持着刚才的表情没有变,“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我最近脾气实在不太好,你也知道,我一直被关在屋子里,也许这会让你们很为难,实在是很抱歉。”彦昭垂下头去,他不擅长演戏,因此,他尽可能避免自己和那侍女的目光对上,这让他看上去有点可怜……亚裔群体在年龄上本来就显小,而彦昭又长得一副很安静乖巧的模样。   任何人都很难对这么可怜又可爱的“孩子”发难,詹妮也一样。   说实话,她原本听从安排来照顾彦昭,心中是有不乐意的,一来新生们通常不太有自控能力,二来彦昭看上去身份特殊,虽然没人跟她提及,但她约莫猜测到这个新生的成长经历跟大多数吸血鬼不太一样——他不认同自己的身份,甚至就连正常的进食都很排斥。   事情很多的小子。   詹妮是这样想的。   然而在面对彦昭的道歉时,她发现自己很难有什么抱怨,于是微微欠了一下身子,表示自己没有放在心上。   彦昭偷偷瞄了她一眼,见她虽然有所戒备,但是也没准备真的跟看压犯人一样闭口不言,于是试探道:“一直在屋子里待着实在很闷,也许我应该出去走一走,长时间不接触阳光是会生病的,对吗?”   詹妮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笑了一下。   不过她很快调整了自己的表情,回复道:“这是殿下的指示,先生。”   “将我困在这个房间里?”彦昭没忍住扬起一点音量。   詹妮没有说话。   彦昭叹了口气,放缓语气:“我没打算为难你,詹妮,我只是出去走走,每天待在一个房间里实在是太闷了,至少我需要一些新鲜空气……古堡那么大,我也走不出去,你说是吗?”   詹妮的表情有些动摇。   彦昭知道事情有戏,他抬起头来看向詹妮,表情很真诚:“如果不放心的话,你也可以跟着我,总归我只是去花园里转一转。”   也许是劳伦廷确实没有明确下达不能出屋的命令,又或许是詹妮自己也疲于每日每夜待在一个房间里,即便这个房间面积不小,那也还是很憋闷的。总之,十分钟之后,彦昭总算出现在城堡的庭院中。   这样看来红月古堡确实占地面积大得惊人,跟在詹妮身后绕了几圈,彦昭甚至忘了出来的路。   面前是种满灌木的庭院,彦昭不认识那究竟是什么灌木,中间点缀着黄色的小花,枝条细叶成藤本状,即便现在不是盛夏,看上去仍旧异常茂密。庭院里种着玫瑰,像是被人精心打理过,玫瑰花苞娇艳欲滴,还挂着清晨的露水。   围在花圃中央的是一座喷泉,白色大理石雕塑,刻画着一个不知名的女人,丰腴的身躯披着一张薄纱,她的手中倒举着一个瓶肚圆润和瓶颈修长的水瓶,喷泉的水就是从这里流出的。   抛开现下的处境不谈,红月古堡内的一切都打理得很有格调,跟劳伦廷本人的气质很是相符。   彦昭甚至觉得饥饿感都随着消退了。   他坐在阳光能照到的草地上,缓缓闭上了眼睛,他就这样坐着很长一段时间,好像是睡着了一般。   詹妮坐在树荫下,远远看着彦昭,有些走神。   在时间的不断流逝中,詹妮逐渐放下戒心,她想,反正无论如何彦昭也没办法离开红月古堡的,他一个不认识路的亚裔,根本不可能绕过一整座山回到市区,这样想着想着,詹妮就睡了过去,甚至在树荫下打起了小鼾。   彦昭睁开了眼睛,他在确认詹妮睡着过后,蹑手蹑脚溜出了庭院。   他虽然不认识路,但是可以依靠那栋高耸的城堡来判断自己的位置,彦昭现在的位置在后院,他贴着城堡的墙壁,一路走到前院去。   彦昭的运气很好,一路上都没有碰到什么人。   正在他暗自庆幸的时候,忽然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彦昭侧身闪进阴影中,他看见一位身着黑袍的神父走入视野,而神父身后跟着的修女有些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彦昭皱起眉头仔细回想了一下,很快,他分辨出那是他曾在梅里德尔大教堂里见过的修女,蕾拉,应该是叫这个名字。   蕾拉跟在神父后面,忽然回头望向彦昭的方向,她在诧异过后,追到神父身旁说了些什么,神父的目光也向彦昭投来。   那应当是一位真正的神父,彦昭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意识到自己曾经将劳伦廷错认成神父是一件多么离谱的事情——那位神父先生虽然没劳伦廷那样耀眼,但他的目光中是带着平和的一种善意的,即便他是在打量彦昭,却没有半点冒犯。   就在彦昭打算上前跟那神父说点什么——他已经好几天没有跟城堡外面的人说话,这种选择几乎是下意识的。   然而,就在他打算这样做的时候,忽然又有一道身影出现在城堡前院。   劳伦廷。   他穿着黑色的正装,有意无意地向彦昭的方向侧了侧身子。   彦昭被吓得瞬间闪回墙角的阴影里,心跳飞速——他还不想和劳伦廷面对面碰上,他的思绪很乱,不知道应该如何应付。   可即便是这样,彦昭仍旧没能将自己的目光从劳伦廷身上挪开,他看着劳伦廷将神父送出城堡,然后冲着彦昭的方向走过来。   理论上来说,从劳伦廷的角度应该是看不到彦昭的,然而,彦昭就是有一种莫名的直觉,那人,哦,也许他并不是人类。总之,劳伦廷判断人的方式并不只有视觉,非要作比喻的话,那位公爵先生更像是一种野兽,从前他只是在沉静的时候收起爪子,并不代表没有危险。   彦昭呼吸一窒,他后退着想要逃跑,却慢了一步。   劳伦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那位公爵先生的金色长发因为运动而散乱披在肩膀上,他看向彦昭的时候嘴角带笑,像是在看一个胡闹的小孩。   “昭。”他字正腔圆念了彦昭的名字,“为什么不乖乖吃饭呢?” 第30章 30   在看到劳伦廷的一瞬间,彦昭不受控制地紧张到发抖,高速运转的大脑最后停留在一片空白当中,他嗫嚅着,却完全没反应过来劳伦廷在问什么问题。   布莱克神父和蕾拉修女的身影消失在古堡门口,现在,古堡前的庭院里又只剩下彦昭和劳伦廷两个人。劳伦廷身材高挑,不算壮却也并不单薄,光是他站在彦昭面前,就已经让彦昭感到很有压力。   见彦昭没有回答他的话,劳伦廷也并不生气(至少没有显露在表情上),他转过身去望了一眼天边的太阳,伸手拽住彦昭往旁边一处紫藤花走廊去了。   彦昭没有什么反抗的余地,事实上,他还没能想好应该如何面对这位公爵先生,又或者是,亲王,他听到詹妮是这样说的。   这个国度的皇室从来没有遮掩自己成员的习惯,即便是平时在公众面前出现较少的皇室成员,在每年新年的时候也会露上一面。   可彦昭从来没有在哪份报纸、哪个广播中听到过劳伦廷的名字,最关键的是,他也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姓氏。   所以,关于劳伦廷这个“亲王”的称号究竟出自哪里,彦昭无从猜测,甚至在细想之后愈发觉得脊背发凉。   红月古堡的前院修建着一道大理石筑成的走廊,不知道是不是这座城堡原先主人的偏好,城堡里许多建筑都使用了白色、浅灰色这两种冷淡的颜色,即便是有许多讲究的巴洛克风格镂空雕刻以及装饰壁画,这样的建筑风格跟那种金碧辉煌的恢弘城堡比起来还是相对沉闷。   不过,城堡庭院的修建却有很多绿植。   紫藤花就快要到花期了,这个时候正努力伸展着一串又一串的花苞,虽然还没有完全绽放,但空气中已经可以闻到那股令人沉醉的花香,金发公爵站在花丛下方,望向面前漂亮的亚裔男孩。   这本来应该是一副很不错的画面,当然,前提是抛开两个人之间的氛围。   “为什么不吃饭,昭?”劳伦廷的中文发音很标准,听上去几乎没有任何违和感。   彦昭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回答道:“吃了。”   “自欺欺人,很可爱。”劳伦廷笑起来,不得不说,他笑起来的时候整张脸的表情变得比平时更加生动,那双宝石蓝的眼睛像是湖中漩涡,极具吸引力。   彦昭并不打算再继续这样的话题,他摇了摇头,上牙咬到自己的下唇上,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抬起头来,直视劳伦廷的眼睛:“我想,我在这里打扰的时间已经够长了,我需要回家,劳伦廷先生。”   “回家……”劳伦廷摸着自己的下巴,一步一步向彦昭靠近,“你的家是哪里?那个住着你的小男朋友的公寓?可是据我所知,你那个小男朋友好像对你并不算好,昭,我以为你会很讨厌他。”   彦昭闭了闭眼睛,不愿跟这个他看不透的公爵说太多东西,他只得再次重复:“我要回家,先生。”   “那就很抱歉了。”劳伦廷耸了耸肩膀,“短时间之内,你不能离开这座古堡,如果你想回家的话,也可以将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乔迁新居,孩子。”   彦昭没有想到这位看似很正经的公爵先生,竟然会说出这么无耻的话,他瞠目结舌,语气中掺杂了怒气:“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劳伦廷先生!我不及您有这样好的口才,所以我认为也许我们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又或者说,在名义上,我应该称呼您为教授,劳伦廷先生,我已经莫名其妙从学校消失了一个星期,哪怕是不回那个公寓,我也需要回到学校去。”   彦昭觉得糟糕透顶了,他完全不明白劳伦廷为什么要将他关在这种地方。   几天的时间已经能够让彦昭接受这个世界上一些超脱常识的存在,可如果劳伦廷确实是这样一个生物,那他总该有什么目的才是,不管是吸血还是要杀人放火一类……可是这么多天过去,劳伦廷似乎就只是单纯地在软禁他,其他什么事情都没有做,这让彦昭困惑不已。   早先在谈到《理想国》里的洞穴之喻时,彦昭已经摆明了态度,他不愿意做那个被面前墙壁上映出影子困住思想的囚徒,至少,他得搞清楚这究竟是该死的怎么回事。   就连彦昭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同劳伦廷说话的态度很不寻常——他在过去的人生中,很少有机会和别人这样说话,用质问的语气,更何况对方是一位身份尊贵的先生。   但是劳伦廷好像并不介意,他对待彦昭总是很宽容,即便他自认为脾气并不算好,可这样一个涉世未深的漂亮新生,总是很难让人苛待。   “学校的事情你不必担心,我向你们学院告了假,你现在正在帮教授完成项目。”   见鬼的项目!   彦昭强压怒火:“您怎么能替我做决定!”   “现在外面并不安全,这是为你着想。”劳伦廷的笑意逐渐从脸上退却,他看向彦昭的目光很认真,“而你现在要做的应该是吃饭,昭,补充能量。”   “我已经回答过您,我已经吃了!”彦昭对上劳伦廷的视线,反驳道,“还是说您指的饭是那杯奇怪的红药水?您不会还想骗我说那是什么草莓汁吧?”   劳伦廷眉头微皱,看向彦昭的视线颇具审视的意味。   彦昭平复着自己过快的心跳,再次发问:“先生,您……您到底是什么?”   即便是心中早就有了答案,可真正从劳伦廷亲口说出那个单词的时候,彦昭还是觉得从脚底升起一股凉意,直接窜入大脑,那种恐惧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尤其是当一个成年人已经塑造完成的世界观再次颠覆,那种感觉是很难用语言描述,彦昭甚至觉得自己站不稳脚跟,下意识就想要逃跑。   Vampire,那个从来都只出现在神话当中的生物。   “所以……所以,您要将我留在这里的原因是什么?”彦昭哆嗦着嘴唇,也许他还能保持刚才的愤怒,但这愤怒早已经被恐慌遮住,“是我吸我的血吗?还是,因为我知道了你的秘密,所以你打算将我……”杀死。   彦昭不敢想象自己的命运,实际上,也许就在他乘坐前往雷纳尔市的飞机时,有些大门已经向他敞开,他没有选择,只能走入这个新的世界,完全颠覆的世界。   劳伦廷似乎是被彦昭的说法逗乐了,他在片刻愣怔之后,大笑出声:“哈哈哈,昭,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真的很可爱。”   彦昭没有说话,他整个人就像是刺猬一样将竖起浑身的刺,谨慎地看向劳伦廷的方向。   劳伦廷起了逗弄他的心思:“不要用这种眼神,就好像是在邀请我一样。”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从彦昭面前,出现在彦昭的身后。   那男孩完全不是这样一位吸血鬼亲王的对手,彦昭瞪大双眼,左脚拌右脚差点跌倒在地。   差点,因为他下一秒就被劳伦廷搂在腰上接住了。   劳伦廷将彦昭死死锁在怀里,低头闻着他的脖子,那里正在散发一种类似昆虫信息素的气味,甜的,令人联想到山涧里开出的那种白色小野花。吸血鬼判断同类就是依靠这种同类的信息素气味,能力越强大的吸血鬼,对于味道的识别越精准。   每个人身上的气味都不一样,就像是不同的香水,有廉价的、有昂贵的、有常见的、也有稀少的……彦昭身上的气味并不算浓郁,可是闻起来很舒服,没有一点攻击性,相反,那是一种会令人心安的平和味道,这在吸血鬼当中是很不同寻常的。   劳伦廷本来只是想吓唬彦昭一下,但却不由为这种小白花的香味停留,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獠牙已经从口中伸出,蹭动着怀中这位年轻新生娇嫩的脖颈。   相比起正沉醉在自己世界里的亲王殿下,彦昭几乎要被吓傻了,他连尖叫的冲动都没有,整个人僵硬地立在那里,双腿发软。   这是他第一次清晰感受到那种非自然力量的威压,唯能力至上,他没有丝毫还手的余地。   彦昭能感受到那两颗尖锐的獠牙正贴在自己的皮肤上——他可能快要死了,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莫名其妙。   也许他今天不应该别出心裁糊弄那个侍女,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或许还有其它机会逃脱,但现在,他可能真的会被眼前这位吸血鬼公爵生吞活剥,直接变成一具干尸,也许,甚至不会有人发现他的尸体,他会成为千万件失踪案的其中一员。   彦昭紧闭双眼,打算迎接疼痛和死亡的到来,真到了这种时候,他发现自己好像对死亡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排斥:他一无所有来到这个世界上,既没有和世界建立太多的联系,也没有收获爱……   但是,劳伦廷并没有真的咬下去。   时间过了很久,又好像并没有多久,一阵风将花香吹到彦昭的鼻腔里。   他睁开眼睛,对上劳伦廷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怕了?小家伙。”劳伦廷松开了他,“我暂时对你的血没有兴趣,但你最好也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吧,相信我,这些都是为了你好。” 第31章 31   即便是心中对劳伦廷有所畏惧,彦昭也断然不可能真的听话在这里“老老实实待着”,他在认命地回到房间之后,詹妮再次出现在彦昭面前。   这回,无论彦昭怎么向她套话,她都不再开口,立在房间的角落里仿佛是一只幽灵。   熟悉的饥饿感再次袭来,彦昭觉得自己的体温一会在上升,一会又再下降,忽冷忽热,令他痛苦不堪。   晚餐时间到了,房门再次被敲响,彦昭本来以为那会是再一个前来送饭的侍女,然而,这回来到他房间的却是劳伦廷本人。   詹妮在见到他的第一刻就将脑袋谦卑地垂了下去,恭敬地向劳伦廷行礼。   劳伦廷对她视而不见,也许是在迁怒她上午让彦昭逃跑的事情。   詹妮以肉眼可见的模样颤抖着,连带着房间内的彦昭也一起跟着紧张起来——彦昭的理智告诉他,他其实没有必要紧张,毕竟他在劳伦廷面前本来也没有什么抵抗的资本,而上午两个人又是不欢而散,实在已经做不到向从前那样维持表面的和平。   那位金发公爵手中端着一只玻璃杯,里面盛放的正是彦昭所熟悉的那种红色液体。   “晚餐时间到了。”劳伦廷走到彦昭的床边。   床帏被侍女拉到两侧,彦昭陷在床内,面色潮红,双眼蒙上一层雾气,当然,他自己并不知道身体上的状况,彦昭因为长久的饥饿而变得虚弱,他的思维正处于一种混沌当中,犹如沉浮于河流之中,五感时有时无。   唯一的理智就是不要触碰那杯红色的液体。   彦昭想起小时候曾经看过的一部童话绘本,讲的是有一个淘气的男孩溜出家门在外冒险,进入一座神秘的古堡里,因为吃掉了城堡内的烤鸡而永远留在城堡里,再也无法回家。   那杯红色的液体之于彦昭就是“烤鸡”,他敢断定,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就将朝着无法想象的方向驶去。   “我不吃。”彦昭从唇缝中挤出几个单词。   然而,那位身份尊贵的公爵先生显然没有要配合彦昭的意思,他将彦昭从床上捞起来,半倚在床头,随后一只手握着杯子,另一只手掰过彦昭的下巴,将那杯红色的液体凑到彦昭的嘴边。   力量悬殊,彦昭无法从他那钳子一般的手中挣脱,他只能紧闭双唇,上下牙咬死,试图拒绝任何液体的进入。   劳伦廷被怀里那个男孩“英勇就义”般的表情气笑了——他从不知道一个新生竟然有这么大的意志力来抵抗食物!况且这食物确实是被加工过的,不是单纯的血液,为了方便新生入口,这被血液里确实存在草莓汁的成分,红月城堡培育出来的草莓品种,在人类的味觉系统下没有多少吸引力,但对于吸血鬼来说,这是一种血液难得的配料,就好像是方糖之于咖啡、奶盖之于红茶。   成熟的吸血鬼,比如劳伦廷自己,对于这样的东西不怎么挑剔,所以这东西完全是给彦昭准备的,然而他却不领情!   这样想来,劳伦廷那颗古井无波的心绪莫名变得烦乱,他漫长的生命中正在遭受来自新生的“滑铁卢”时刻,他甚至在想,这也难怪有些人类天生无法对小孩子升起好感……都是因为他们实在太烦人了!各种意义上的烦人,配合着“难伺候”一起存在。   “喝掉,或者我卸了你的下巴,然后喝掉。”劳伦廷那张完美的俊脸上出现了裂痕,他毫无愧疚地威胁彦昭。   “你告诉我这是什……唔!”   趁着彦昭张嘴说话的一瞬间,劳伦廷加大力气掰开他的下巴,然后将杯子中的红色液体倒了进去。   曾经尝到的那种熟悉味道再次充斥彦昭的口腔,他的舌尖在碰到那该死的液体时,不受控制地索取更多,他变得很贪婪,人类生来所背负的“暴食”宗罪在这种时候被无限放大。   彦昭从理智上知道自己不应该将那些奇怪的东西喝下去,可他完全控制不住,甚至当一杯见底之后,他还产生了“希望能有更多”这样的念头。   “乖孩子。”劳伦廷低声笑起来,很是满意。   看着这个新生从抗拒到顺从是一件很不错的体验,这种快、感足以让他忘了彦昭刚才闹脾气时候的模样,劳伦廷不禁在心中感叹自己果真是活得太久,也太寂寞了,如今竟然能对着一个来自东方的新生产生慈爱的错觉。   “那到底是什么!”彦昭回过神来,掀翻了玻璃杯。   劳伦廷舔了舔嘴唇,满不在乎地对着彦昭露出两颗森森的獠牙:“你知道的,不是吗?”   是血。   彦昭在劳伦廷走之后,无法克制地产生一种心理上的恶心,他根本无法接受自己喝下了一整杯血液的事实,甚至还会在喝下去的时候觉得好喝?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变态才能做出这种事情!   他捂着自己的肚子对着地面干呕,那模样好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然而,他的身体却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反应——没有东西从胃中涌出,甚至是因为饥饿感而产生的疼痛也在消失。   整个人暖洋洋的,不但力气逐渐回归身体,就连意识也逐渐恢复清醒。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彦昭心中千万种情绪无处发泄,只能将注意力转移到房间内唯一一个侍女身上:詹妮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如同老僧入定,那副样子该死的无辜,好像她刚才并没有目睹全程一般。   彦昭冲到房门口,拉开房门,对着外面的走廊叫喊劳伦廷的名字。   多年来的习惯,让彦昭还习惯性地将劳伦廷称呼为“先生”,这样一个敬称,即便他在心中已经将这位变态公爵拉入了不可交往的对象。   几秒钟之后,劳伦廷的身影凭空出现在彦昭面前,他看上去心情不佳,两道好看的眉毛皱着:“还有什么事情吗?哦,不过不管有什么事情,我都不希望有像你这样的小孩子在城堡里大呼小叫。”   “您应该让侍女从我的房间出去。”彦昭没有忘记自己的诉求。   “她是来照顾你。”   “不,她是来监视我的。”彦昭反驳起劳伦廷的话,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是在商量,“我知道您担心我跑出去,不过,城堡戒备很森严,就算是我跑出这个房间,也跑不出这个古堡,就算我跑出古堡,也跑不出红月山,不是吗?”   劳伦廷没有说话,这代表还有商量的余地。   彦昭决定拿出一点诚意:“我今后会好好喝那个东西,你让她出去,我是个成年男人,并不希望自己的衣食住行都在异性的视线下进行。”   到最后劳伦廷还是答应下来,彦昭也因此获得了在城堡自由行走的权限。   他现在发现跟劳伦廷作对是真的没有用,至少,不应该从明面上作对——彦昭一直很聪明,虽然这种聪明因为种种原因并没能让他凸显于众人当中,然而,他聪明地审时度势,正是让彦昭顺利活到今天的保证。   他决定按照劳伦廷的要求,每天接纳他给的东西,然后伺机逃跑。毕竟,鬼知道这位吸血鬼公爵留着他在古堡里有什么作用。   几日下来,彦昭的行踪就是古堡里的藏书阁以及自己的房间。   彦昭在藏书阁中发现了不少使用古英语记录的书籍,那些书籍大多数都没有在市面上流通过,甚至还有一些看上去就像是孤本。   在其中一篇叫做《新月谈》的古籍画册上,彦昭找到了一些关于“吸血鬼”这种物种的介绍。这本书的作者不明,写作角度看上去也并不像人类,文字风格没有像之前劳伦廷给他的那本怪谈那样生动易懂,相反,这本《新月谈》就像是变了一种风格的旧约新约一样,记录下的只有零星叙述性的语言。   《新月谈》的前半部分是关于吸血鬼的一些记载,其中包括家族分支、地域分布、饮食以及一些其它的记录,而后面则是历史向的东西。   由于彦昭对于古外语的理解能力实在有限,他只能阅读其中一小部分,从中分辨出了关于“纯血”、“混血”之间的区别。   这两种都隶属于“血族”,然而,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又完全是不同的。   纯血吸血鬼似乎天生携带着始祖该隐的力量,他们的寿命极长,能力也相较于混血更为强悍,只是,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是生育率极低,低到每一个纯血吸血鬼的出生都会被记录入历史的程度。   相对而言,混血吸血鬼更像是被人类所熟知的物种,他们是人类接受初拥转化而来的,相较于人类有更长的寿命和体魄,不过,想要杀死他们比想要杀死纯血要容易得多——换句话说,混血吸血鬼似乎更加脆弱。   在彦昭能够看明白更多之前,他率先找到了能从红月古堡中逃离的办法。   那是晴朗的一天,红月古堡的清晨一般都很宁静,彦昭猜想这或许是受到吸血鬼昼伏夜出的时间影响。总之,在这样防御薄弱的时刻,他见到了前来城堡的布莱克神父。 第32章 32   梅里德尔大教堂的历史很悠久,相传这教堂已经见证了两朝更替,从君主制到如今的君主议会制,从一开始的君权神授到后来天赋人权……不过,不管朝代如何更迭,这里有相当一大部分的本地居民仍旧是忠诚的教徒,尤其是在中心市区外的广大农耕地区以及河畔区(贫民窟),教会每一次布告的发布仍旧一言千金。   莫名的伤亡事件以及后面的那一场反常的大火,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警署仿佛是破罐子破摔一般对外坚称是野兽袭击和药物滥用。然而,面对媒体不断地追问,那野兽究竟是什么?是什么药物能令人陷入狂躁且异常嗜血?   警长给出的答案是,无可奉告。   “这其中涉及了很多机密,我们需要调查,如果提前向公众公开线索,可能会影响我们后续的工作。”警长面色淡定,在镜头面前打着太极,“不过,我们可以向公众保证的是,我们会一如既往像从前一样保护每一位公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只要大家遵循宵禁。”   一时间舆论沸腾,民间议论纷纷,关于各种都市怪谈或者神话传说都被拿出来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宵禁,这也不再是一个笑话,而真正成为了一向雷纳尔本地市民遵守的规定——毕竟大部分普通人并不愿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   就在这个时候,本地教会忽然发布了一则关于天象的新闻,大意是,前些阵子的血月预兆着人间一些灾祸,又或者换一句话说,这意味着如今雷纳尔市所经历的种种最有可能需要被归结给“命运”二字……即使“命运”这个单词本来就神乎其神。   有动物保护协会提出这是自然的惩罚,有素食主义协会提出这是在警示人类改变自己的饮食,总而言之,这场舆论风波被教会一席话拐到了另外一个方向。   近来,教堂里总是有许多前来赎罪的人,布莱克神父非常忙碌。   他的身体情况并没有随着春天到来而好转,相反,那些空气中的植物孢子及花粉让他的肺负担更重,每呼吸一下都像是漏掉的风箱。   彦昭在城堡的角落里就听到了那位神父先生粗重的呼吸声,他没有贸然上前,而是等待神父先生跟随吉尔伯特进了会客厅,彦昭这才从墙角走出,来到城堡的大厅。   这几日里,他并没有按照答应劳伦廷的那样喝下每天的血液,彦昭不知道劳伦廷究竟是使用了什么方法将血液弄得如此适口,可即便是这样,在知道了那东西的成分之后,彦昭还是完全没办法下口——拜托,那可是自己同类的血液,正常人谁会去食用那种东西,这和食人族又有什么两样?   彦昭趁着没人在的时候,将血液倒进了卫生间里,然后让那滩红色的液体跟随马桶水一起混入污水管。   暂时没有人发现彦昭的行为,也许他们根本没想到彦昭竟然能抵抗住食物的诱惑。   红月古堡平日里都很安静,那些侍女和侍卫的数量并不多,而且不经常会出现在生活区,这就让彦昭有了很好的机会,他在看到修女蕾拉的时候,立刻拽住了她的衣角。   蕾拉似乎是被他吓了一大跳,张开嘴巴就准备叫起来,彦昭眼疾手快,不顾礼节捂住了这位修女小姐的嘴巴。   “不要叫人,求你。”彦昭说得很诚恳。   修女蕾拉在发现那位捂住她嘴巴的是彦昭之后,整个人颤抖的幅度稍微小了一些,她点了点头。   彦昭松开了她。   两个人一路走到城堡的后院,这个地方彦昭最近几日经常来,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这里绿植很多,能够为他提供足够隐蔽的遮挡,而且除了园丁会在每隔几日的清晨造访,城堡内其他的人员很少会来这里。   “虽然我这样说,你可能不会相信我。”彦昭深吸一口气,他思考良久究竟要不要将“吸血鬼”的事情告知蕾拉和神父先生,然而想来想去,他决定将这件事情留到以后再说——毕竟任凭谁忽然出现在另外一个人面前大谈传说中的生物,都够被扣上“精神有问题”的帽子了。   蕾拉谨慎地看着他,双手抱臂,呈现出一种防御的姿态。   “也许你还记得我,我曾经去梅里德尔教堂讨过吃食。”   “是的,我记得你。”蕾拉的声音不大,跟她本人娇小的体型很相配。   “我知道你们的神父先生可能跟公爵先生私交甚好,但我还是要说,那位公爵先生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蕾拉不知道面前这个吸血鬼到底要说什么,她只能回答:“当然。”   “好吧……”彦昭看着蕾拉那副油盐不入的样子,长叹一口气,“反正你得帮帮我,修女小姐,我被这位公爵先生软禁了!”   蕾拉最开始并不相信彦昭的说法,开玩笑,这里是劳伦廷的领地,他作为吸血鬼在这片大陆上的亲王殿下,想要控制住一个新生又有什么困难呢?况且,能够留在一位亲王殿下身边,这对于世界上大部分的吸血鬼来说都是一种殊荣。   然而,彦昭言之凿凿的模样又很诚恳,他说,自己是因为知道了劳伦廷公爵的一些秘密,这才迫不得已被留在城堡里。   “你得帮帮我,修女小姐,让我留在这里就是将我抛在恶魔的身边,你们是上帝的使者,不是吗?”即便彦昭本人并没有什么信仰,然而,在这种时候他也只能搬出上帝来帮忙。   蕾拉的表情出现些许松动,她问:“难道你不是……”她压低了声音,“吸血鬼?”   “不可能!!”   彦昭回答得斩钉截铁,他似乎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结,甚至没有思考为什么这位修女会知道关于吸血鬼的事。   “绝对不可能!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从小接触的就是正常人类,除非我失忆。”   蕾拉脸上的困惑更多,她并不知道关于彦昭背后的各种事情,况且她只是个普通人类,无从分辨这种极度似人的生物,她只是在梅里德尔教堂准备过彦昭的伙食,那确实很像是新生吸血鬼吃的东西,所以她理所当然地以为彦昭应该是劳伦廷那边的人……然而,说到底她也只是个人类罢了,一个对于吸血鬼的事情一知半解的人类。   “好吧。”蕾拉眉头紧锁,重复道,“好吧,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想我不应该让一个男孩在恶魔手中落难。”她像是自言自语。   梅里德尔教堂的神父和修女确实是好人,彦昭这样想。   当他有工夫提出感谢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神父的轿车后座上。十几分钟之前,彦昭跟在布莱克和蕾拉修女的身后藏进了他们的汽车后座,驶出红月古堡,过程如此容易大概得益于劳伦廷对布莱克神父的信任,或者说,常年没有要看押囚犯的需求让这里的侍卫有了松懈。   总而言之,当彦昭从后备箱中钻出来,窗外已经是城郊公路的景色,春天,漫山遍野的绿色草地犹如绒毯,上面还点缀着零星的野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的气味。   彦昭从未感觉到如此自由,即便他现在身体仍有不适,虚弱还未消退,但心理上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放松。   他想,也许劳伦廷会追过来,毕竟他的做法挑战了那位公爵的权威。   不过,暂时的放松也是很有必要的,彦昭决定先不去考虑那么多,他决定先回到学校再说——学校里有很多人,劳伦廷再怎么说也是雷纳尔市有头有脸的人物,想必他也不愿意在公开场合闹得下不来台,况且……况且这位吸血鬼公爵身份特殊,秘密暴露绝对不是好事。   “谢谢您,神父先生。”彦昭礼貌向前座的神父道谢,“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来表达我的感谢,害您这样得罪了……”他的话说到一半卡住了。彦昭恍然意识到,劳伦廷绝不是一位贵族那么简单,他还并非人类,如此一来,神父先生岂不是有危险!   彦昭脸上的表情太过明显,以至于布莱克神父毫不费力就识破了他想说的话,那位老神父长叹一口气,在胸口划了个十字:“看在上帝的份上。”   “劳伦廷……”   “那位大人。”布莱克神父纠正道,他似乎是不愿提起劳伦廷的名讳,“那位大人如果真的想要阻拦你,即便是我也没办法带你出来,孩子。”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从怀中摸出一块手帕遮住自己的嘴巴。   “蕾拉是位一心向善的年轻姑娘,她求我带你出来,可是,孩子,我并不知道你是谁。”在咳嗽结束之后,布莱克神父又强撑着开口,“也许你应该待在你原本应该待的地方,这世道并不太平。”   原本该待的地方?   彦昭在回到学校之后,仍旧在思考布莱克神父所说的话,他承认自己不吃宗教那一套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不喜欢他们说话的神乎其神,什么叫原本该待的地方,红月古堡吗?   可我又不是什么该死的吸血鬼。彦昭不无戾气地这样想。   这并不能完全怪他,最近的突发事件以及各种奇怪的事情发生得太多,以至于彦昭温吞的性子也不由变得锐利了几分,他的敏感和谨慎让他本能地竖起一道屏障——彦昭现在迫切地希望能回归正常生活,甚至就当他走在熟悉的校园里时,确实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好像一切都只是一场梦,那什么见鬼的大火以及暴躁伤人的男子完全没有出现过。   然而,在他回到学校后接收到的第一个消息,就将一切幻想打碎了——与他一样一个星期没有出现在学校的还有一个人,司麒,听说他在那场大火中被砸下来的广告灯击中头部,直接被救护车送去了医院。   作者有话说:   明天应该还有稍微短点的更新。以及,我看到评论里有说节奏比较慢的(挠头),是这样的,因为我个人写东西还是习惯多渲染一点氛围和心理描写,看过我原来文的读者也知道,当然我也不是说一直这么写所以就是对的,这个每个人喜好不同。只是说,让我一时半会改可能也改不太来,我也不太希望弄巧成拙变成四不像的文风,写快了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没把事情讲清楚,挺别扭的。嗯……尽量吧,读者的意见我也会参考,但其实每个人的意见也不会很统一,所以我还是会主要按自己的感觉走,请大家多包容。   另外文哪里有问题欢迎提,但希望语气友好一点,之前有人身攻击的投诉掉了,如果发现自己评论没了,是因为违规了,长佩作者自己是没有删评的权限的。 第33章 33   老实说,彦昭在回来的路上就想过很多可能:他想过司麒可能会对他的忽然失联大发责难,他可能会报警,又有可能会对自己的消失置之不理……毕竟,司麒其实是一个骄傲至极的少爷脾气,他笃定彦昭不会未经允许擅自离开。   然而,抛开各种可能性,彦昭从来没想过司麒竟然在他消失的一个星期里都在医院度过。   火灾,当彦昭再次回想起那场大火,触目惊心的种种场景仍能清晰浮现在他的眼前,那场大火里存在不少伤亡,也许彦昭早应该想到司麒也可能在这场灾难中受伤了。   可是,他并没有。   彦昭惊奇地发现,司麒在他的小世界中好像也没有他想象的那样重要,以至于他在听到刘子铎带来的消息时,内心其实是很平静的——司麒受伤了,他现在应该去医院看看,仅此而已。   刘子铎对于彦昭的表情很不满意,他不由提高了音量:“喂,你这小子怎么回事,司麒受伤这么多天,你竟然还去做什么教授的项目!教授,呵,那个公爵是不是?”   在司麒众多二代朋友中,刘子铎是为数不多同他真正有不错交情的,在这种情况下,刘子铎向来和善的表象也不由被撕裂了,他讥诮道:“你不会攀了司家的高枝还不够,打算在国外再抱一只大腿吧?昭,不是我说你,你这次真的做得太过分了。”   彦昭没有说话,实际上他也无话可说——总不能将那些吸血鬼之类的事情真的讲出来,如果那样的话,恐怕不用去医院看望司麒了,刘子铎一通电话就能将他直接扔进精神科。   刘子铎只当他是懦弱习惯了,做错了事情不敢回嘴,撂下一句“好自为之”和一声冷笑,将彦昭抛在雷纳尔市立医院的门口。   彦昭对于这样的安排并无异议,他快步走入医院的大厅,在向护士打探了司麒的病房之后,一直上到顶层。   说实话,彦昭并不是很担心司麒的情况,他可以确定,凭借司家的财力,只要没到无法医治的程度,司麒就肯定有机会接受比普通人好得多的医疗,以及最周到的照看。而且,刚才从刘子铎在车上念叨的情况来看,司麒的手术做得应该很成功,脑震荡昏迷也属于正常的现象,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事实也确实如彦昭所料,即便司家人没有飞来雷纳尔市,但给予司麒的看护丝毫不差——两个外籍护工正站在司麒的房门外,而一个身着西装的男人正在同她们交谈,大概是在听取司麒这几天的术后恢复情况,一边听,一边打电话汇报给电话另一头的人。   彦昭走过去的时候,那个男人很敏锐地抬起头,他看了彦昭一眼,随后,很快对着电话另一头说道:“夫人,您说的那个孩子好像来了……是的,是的……您不要因为这个生气,现在的年轻人也很忙……好吧,我会转达给他。”他挂掉了电话,向彦昭伸出手,“罗文,我是集团在海外的执行总裁,董事长和夫人因为有要事的原因,暂时没办法过来,所以请我过来照顾司麒。”   “您好。”彦昭不用想也知道司麒的母亲在电话那一头说了什么。   “你是彦昭对吧?夫人从出事的第一天就询问过你的行踪,所以我擅自调查了一下你在学校的情况,希望你不要介意。”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是这个中年男人的脸上完全看不出来任何抱歉的意思,“你的情况我基本了解了,年轻人奋发向上不是什么坏事,但有的时候结交善缘也是能力的其中一种,从小跟你一起长大的兄长现在住院,你不来看望,那肯定是有失礼节的,在这点上,夫人并不满意你的行径。”   “对不起。”彦昭低垂着头道歉。   假如司麒受伤的事情发生在半年前,那么他的态度肯定和现在完全不同,也许彦昭会埋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来照看他……但是,在发生了那么多颠覆世界观的事情之后,彦昭感觉自己的神经已经麻木了,他口头上道着歉,心中却甚至生出一种莫名的不屑。   他觉得罗文的说辞很滑稽。   当时发生了那么严重的火灾,所有人都围着司麒打转,没有人问过彦昭的行踪,甚至没人想到他也有可能在那场意外中受伤。现在,司麒的伤情稳住了,他们反倒是开始追究自己的行踪,对他多加埋怨,好似他早点来医院照顾司麒,就能够对他的伤情有什么帮助一样。   彦昭觉得自己不存在的“青春叛逆期”可能是迟发反应,以至于他在听罗文说话的期间不停地走神,在对方终于停止了滔滔不绝的说教之后,彦昭这才抬起头来。   他长了一副天生的好面孔,柔软乌黑的头发下,一双圆形如鹿一般的眼睛,看向别人的时候带着一种纯天然的无辜感。   罗文说无可说,闭了嘴。   彦昭在等他离开之后,这才有机会第一次进入到司麒住着的病房里。   司家独子,就连他在受伤昏迷之后,居住的条件都比一般人要好上许多——采光极好的房间,干净整洁的单人病床,除了旁边各种医疗设备之外,还有一套桌椅,屋子的另一头放着电视,隔壁甚至还有宽敞的独立卫浴,条件堪比酒店的房间。   彦昭搬了一个椅子坐到司麒的病床旁边,安静地看着他那张熟悉的脸。   一瞬间,脑海中那个莫名的声音突然出现:你恨他吗?   这是曾经在彦昭梦里出现过的声音,低沉磁性,像是恶魔一样具有魅惑力,引诱着彦昭拼凑起这些年来令他痛苦的经历——他所拥有的一切来自司家不假,可是,他所拥有的这些好像也正好是令他痛苦的根源。   彦昭蓦地发现,自己过去的十八年活得仿佛司麒的附属品,一直到今天也是,没有人真正关心他,而那些人之所有关注他的行踪,竟然是为了如此可笑的一个理由:他们认为彦昭应该出现在司麒身边照顾他,即便能够照顾一位病患的人很多,根本不缺彦昭一个。   越想越觉得心中烦闷,就连彦昭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的眉头已经皱起,而放在双腿上的手掌也攥成了拳头。   彦昭站在来,在病房里踱步一会,坐下。   他要来了近些日子的报纸,打算重新看看雷纳尔市的本地新闻,转换一下情绪的同时,也要捋一捋最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至于司麒……反正根据护工的说法,这些日子里司麒并不是完全没有清醒的时候,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半梦半醒之间,前几天发了高烧,昨天退烧了,恢复情况还不错,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彦昭这样想着,就将目光重新转移到报纸上面,寻找当天酒吧火灾的新闻,以及更早关于那个女明星凯瑟琳的报道。   天色渐晚,彦昭在病房安静的环境下,不自觉地睡着了。   他是被一阵梦呓吵醒的,也许是梦呓,彦昭不清楚那躺在病床上的人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但不管怎么说,司麒此时此刻的痛苦并不像是装的,他的脸色煞白,不断有冷汗从他的鼻尖上冒出,再加上裹着纱布的脑袋,确实让人看了觉得很不舒服。   彦昭走到他的床边,本来是想凑近了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情况,需不需要叫医生,却没想到被司麒抓在了手腕上。   “别,别……昭昭……”   彦昭其实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一个正处在虚弱状态的人是没办法发出多大的声音的,他只是看着司麒的嘴巴一开一合,随后咳嗽起来。   伴随着咳嗽声,司麒也睁开了眼睛。   彦昭在他睁开眼的一瞬间将手腕从司麒的手底下抽走,一直以来的习惯,让彦昭还是不由自主害怕司麒,他退到了病房的墙壁旁。   护工听到里面的动静,有备而来。   司麒在看到彦昭的一瞬间,眼睛中似乎是迸发出一种惊喜,不过,他在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之前,已经抱着护工递过来的呕吐袋疯狂地呕吐起来。 第34章 34   脑震荡的后遗症当中包括呕吐这一项,这点彦昭也知道,可真当他看着司麒那个向来高高在上的小少爷呛咳得满袋子污秽时,还是没忍住别过头去。   彦昭不太好形容此时的心情。   司麒在看到屋子里站着的男孩时,并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几天的时间里,他的意识一直不算清醒,那一场大火损伤的似乎不止是他的身体,还有精神——他的大脑固执地不断重复那天的场景,在拥挤的人群中,一个浑身是血、却还在大笑的诡异男人走向彦昭,大火吞噬着一切,那个黑头发男孩的生命看上去是从未有过的脆弱。   他不停地喊着彦昭的名字,但是没有人回应他。   “昭……昭?”   这一场大病让司麒的嗓音变得极为沙哑,像是冬天干枯的老树枝,被人踩在脚底下反复摩擦。   彦昭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所以他决定拿出面对病患最常用的句式:“你,你感觉怎么样?”   “不太好。”司麒接过护工递过来的纸巾,将自己收拾干净,合上眼,倚回了病床上,“我感觉很累,昭昭,我一直在做同一个梦,梦里你快要死了。”   也许是脑子受创,彦昭总觉得司麒讲话也有点不同寻常,比如,在司家的传统式教育当中,父母向来是不喜欢小辈将“死”字挂在嘴边,更遑论直接面对面一个活人说梦见他死了。   彦昭扯了扯嘴角:“梦都是反的。”   司麒“嗯”了一声,随后房间内的两人陷入良久的沉默。   进来的医生护士推着小车,进来对着司麒好一番询问和检查,在确认一切都是手术恢复的正常情况之后,他们对着病房内的彦昭交代了相关注意事项,随后在确认陪护家属清楚情况之后,再次离开病房。   在病房门关上之后,司麒又忽然开了口:“昭昭,也许,我在梦里还梦到了其他的东西,一些我小的时候可能遗忘了的事。”   彦昭不知道为什么司麒今天非要抓着梦境不放,难不成是因为他昏迷的时间久了?做了太多梦,所以导致醒来之后还沉浸在梦里无法自拔?   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彦昭认为自己不应该在这种时候提出异议,于是他只得顺着司麒的话问,那些梦是什么。   司麒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他的问题,相反,他沉默着将头转向彦昭,目光犹如没有波澜的湖面,他对着彦昭招了招手,有意缓和两个人之间的气氛:“离我那么远做什么,坐过来。”   司麒的语气中仍旧没有询问的意思,即便是生病了,他使唤人的习惯一时半会还是改不掉。   彦昭趁着司麒不注意,叹了口气,他其实有话想要对司麒说,但很显然现在并不是合适的时机……算了,病患最大。   彦昭这样想着,坐到了司麒的床边。   病床上的人脸色煞白,下巴上的胡子因为没有打理,也长出了一层青色的胡茬,司麒的模样看上去确实是大病一场,但凡是个熟人来看他,不免都会生出几分同情,然而,彦昭却发现自己的目光没有办法从司麒的脖子上挪开,那截从病号服里探出来的、修长、脆弱的脖子。   说是幻听也好,彦昭好似听见那薄薄一层皮肤下,血液流动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   彦昭咽了咽口水,强迫自己将目光转移到司麒脸上,而在彦昭的目光注视下,病床上的那位病患先生仿佛是受到了鼓舞。司麒抬起没有在输液的那只手,落在彦昭的手上,刚从被子里拿出来的温热手掌,忽然贴到了张冰凉的手背,司麒下意识将手抬起来。   “昭昭,你怎么这么冷?”   “啊?”彦昭回过神来,他将手迅速抽回,背到背后,脸上浮现的表情愈发不自然,他生硬地转换着话题,“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梦?”   不知道是生病会令智商降低,还是因为司麒做过的那个梦太令他在意,总之,在彦昭提出要听“梦”中更详细的事情之后,司麒全然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中。   “我觉得,我好像梦见了小时候的时,很小,大概是一两岁的样子,也许是我在睡觉……反正,我看到天花板上吊着许多模型飞机,感觉到身下的床在来回缓缓摇晃,有人在说话。”他咳嗽起来。   彦昭皱起眉头,没忍住开口:“幼儿期健忘,这个学术概念下,几乎没有人能够回忆起自己在婴儿时期发生的事。”不怪彦昭这样反驳,他只是觉得今天的司麒太古怪了,非但没有追究在他昏迷期间彦昭的行踪,反而跟他聊起“梦”这样一个玄之又玄的概念。   “可是,那种记忆的存在又是那么真实。”司麒睁开眼睛,他转向彦昭,“我可以确信我听到了一些词,尽管这听上去很离谱,但我可以确信,他们大概是在讲关于吸血僵尸的事情。”   司麒最后一个话音落下,彦昭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   关于吸血鬼,又或者吸血僵尸……好吧,无论如何称呼这种吸血生物,彦昭有过很多想法,他在确定了劳伦廷的身份之后,最先产生了一种怀疑:假如将这个世界比喻成那个装着囚徒的山洞,每个普通人的认知就是墙上跳动的影子,彦昭作为走出山洞的囚徒,窥见了其中一个影子的真相之后,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是对世界认知的完全颠覆。   那就犹如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振翅的蝴蝶,一点点波动,将会导致更多的事情发生。   比如现下面临的情况:司麒,又或者是说,司家,好像对吸血鬼的相关事宜并不是一无所知,那种曾经只出现在欧美电影和神话传说中的生物,确确实实在东方有对应之物。   彦昭不禁回想起,劳伦廷曾经在欧洲史课上与那个爱提问男生之间的辩论,当初听着只觉得是课堂之余对气氛的调节,如今看来,恐怕劳伦廷本人回答的每一句话都别有深意。   我呢,我是什么?   彦昭不禁在心底再一次发问。   司麒在跟他说过关于梦境的事情之后,变再次陷入了睡眠,这次的火灾对于这个向来顺风顺水的少爷来说,恐怕是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   彦昭得以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仔细思索,他的目光落在司麒的脸上,紧紧皱起眉头——倘若司家确实又和吸血僵尸的事情有关,那么,司麒呢,司麒又会是什么?   彦昭来回来去在医院里踱步,他觉得自己好像是患上了疑心病的人,开始不由自主怀疑自己周围的一切。   然而,在彦昭还没能想更多的时候,突如其来的饥饿感再次将他打倒,这次的饥饿感来势汹汹,而且,直觉上彦昭知道那并非单纯的肉类可以解决的,有一个他早就埋藏在心底的想法愈演愈烈……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彦昭一口气堵在嗓子眼,眼前一片漆黑,昏了过去。   夜色再次降临雷纳尔市,这座水汽充足的城市里大雾弥漫,接二连三的意外伤亡事故,让夜间街道上的行人变得极少,即使是有路过的,大多也步履匆匆,仿佛身后有什么非人之物正在追赶。   红月庄园,那位向来低调的亲王殿下拿到了关于东方世界的调查报告,整理这份报告花费了很久的时间。   “人类在东西方的交流越来越频繁,而对于我们来说,时间仿佛还停留在上个世纪,这样看来,漫长的生命好像也并没有赋予吸血鬼更多的智慧。”劳伦廷坐在书桌后方,即便是房间里没有客人,他的坐姿仍旧端正笔直。   吉尔伯特在书桌的另一端,垂首而立:“越顶级的捕食者越有领地意识,只有我们的领主意识到这一点并不足以改变局面,这并不是您的错。” 第35章 35   “人类是一种傲慢的生物,他们在掌握了工具的使用之后,便觉得自己超脱于其他动物之外,在历史的进程中不断试图改变自然。”艾琳娜提着自己的洋裙裙摆,摇晃着手中的棉花人偶进入古堡的书房。   铺设长绒地毯的房间内,两个男人一坐一站,同时转过头去看向她。   “艾琳娜。”吉尔伯特看向她的眼神略感惊讶,“我以为你会在睡觉。”   “睡醒了。”艾琳娜笑起来,一蹦一跳跃到劳伦廷的身边,毫不顾忌地坐到他的腿上,像是一个真正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她晃动着自己的小腿,“拜托,别老是以为我的睡觉就是无所事事,在漫长的寿命里,还有什么比消磨时间更重要的事吗?”   “也许。”吉尔伯特颔首,用最冷静的语气说着最刻薄的话,“只是我以为一觉睡好几个月的只能是冬眠的狗熊,从不知道会是我的同类。”   “那么逻辑就只有两种,要么你是狗熊的同类,要么就是你少见多……”   “好了。”劳伦廷揉了揉眉心,及时制止这两个人的拌嘴,他将艾琳娜从自己的腿上推下去,给她捋了捋裙摆,认真教训道,“你早就已经超过新生的年龄,小姑娘,你应该学会和异性保持距离。”   “你真是无趣!”   劳伦廷没有理会艾琳娜在旁边跳脚,他的注意力回归到刚才吉尔伯特送来的报告上——那上面记载的东西相当繁复,而且,其中绝大部分对于劳伦廷来说也是一件新鲜事,毕竟就算是全知全能的上帝也管不到东方信仰佛教的人头上,劳伦廷作为西方的亲王,对于那片遥远的大陆仍旧所知甚少。   “VaunicationAssociation,那是什么?”艾琳娜探过头去,目光被上面的一串文字吸引,她抬头看向吉尔伯特。   吉尔伯特拳头放在嘴边,轻咳了一声,恢复了往常工作时的正经模样:“吸血鬼人类交流协会,按照我们这里的分工来理解,或许可以认为他们在东方扮演着教会的角色,不过,不同的是,他们本身并不是一个宗教团体,而是一个隐蔽于地下的组织,并不对外公开,所以,我们想要拿到他们的资料也相当困难。”   劳伦廷点了点头:“那么这份报告的来源是什么?”   “教廷的人。”吉尔伯特神色严肃起来,“根据我的了解,虽然东西方的吸血鬼族群并没有什么联系,但近些年来,西方的教廷一直和VHCA有着某种联系。”   “这不奇怪。”劳伦廷若有所思,“人类在寻找同类这件事上向来比吸血鬼热衷。”   “……东方的‘道’没落之后,其部分后人在上层社会人物的帮助下,建立了VHCA,这个组织的成员简称为VH。”艾琳娜将报告上的话念出来,随后响亮地发出“啧”的一声,不屑道,“VH,与其说是什么吸血鬼人类交流协会,倒不如更像是VampireHunter,几乎要将自己的野心写在脸上了,真不知道东方的吸血鬼是怎么容忍这种家伙存在的。”   正当劳伦廷深究关于东方吸血鬼的情况时,那只流落在外的东方新生吸血鬼正在被饥饿折磨。   彦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司麒旁边,当然,是另外一张特意加进来的病床。他和司麒中间是一张床头柜,床头柜上放着喝水用的瓷杯,以及一盏昏黄的台灯,彦昭的意识不是很清晰,他翻了个身,觉得那台灯发出的亮光也很刺眼,想要干脆将它关掉,却不料伸手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瓷杯。   瓷杯碰撞在医院的地砖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司麒惊醒过来,他看到彦昭,下意识叫了他的名字。   彦昭缩在被子里抖了抖,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   司麒的话并没能说完,外头的护工已经听到了动静,她们走进来收拾地上的狼藉。司麒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蓦地开了口:“难道那个公爵不给你吃饭的吗?”   彦昭满是疑惑地“啊”了一声,随后反应过来司麒是在说自己昏倒的事,他张了张嘴,又不知道应该怎么跟司麒解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实际上,就连彦昭自己都没想明白。   他现在好像也不怎么想吃肉类,曾经对他吸引力极高的肉食在这个时候,好像也变成了像蔬菜水果一样,食之无味的东西。   那他想吃什么呢?   当那杯红色的饮料浮现在彦昭的脑海中时,彦昭几乎要被吓得从床上滚下来,他不由自主吞咽口水,大脑的转动也变得缓慢起来……他迫切地需要那种红色的液体,也许一杯还不够,两杯、三杯……   “彦昭!”司麒见他不理自己,略有些动怒,提高了音量的同时,语气也不由自主带上了埋怨,“本来就有个受伤的了,你还把自己也弄到病床上,彦昭,你也已经十八了吧?怎么连吃口饭都不会?你知不知道下午……彦昭?”司麒的话骂了一半停下来,他奇怪地看着面前的男孩。   当彦昭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目光正落在司麒露出的那段脖颈上,他好像能听到那血管里血液流动的声音,又好像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一种奇异香味,跟那种香水的气味完全不同,更像是一种能刺激食欲的气味。   “发什么呆呢?”司麒伸手去拽彦昭。   然而,彦昭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伸出手去,他没想到自己的力气竟然有那么大,直接将司麒推得跌坐回病床。成年男人的体重蓦地压在病床上,哪怕是用的床具质量再好,也禁不住发出一声巨大的动静。   “嘶!”司麒捂在自己缠着绷带的头上。   彦昭惊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狼狈地向病房外面跑去。   他的心绪很烦乱,像是一团揉在一起的毛线,彦昭希望外面的新鲜空气能让自己冷静一下,毕竟,令他难以相信的事情越来越多了,不但脱离了科学的范畴,更脱离了他的理解能力。   “这么晚了,怎么还有男孩在医院的庭院里落单乱晃呢?”一道声音在不远处想起。   彦昭循声望过去,发现一张很是面熟的脸,在哪里见过?   “不记得我了?”昆丁摆出一副受伤的表情。   只是一个大雾弥漫的夜晚,没有月亮的光辉,彦昭却发现自己仍能看清面前那个人身上的每一处细节:红色的头发,打满耳钉的耳朵,以及身上宽大的深色休闲西装,有点像七八十年代披头士乐队的风格。   “你是……那天在酒吧里见过的人?”彦昭对着他的耳钉想起来了,哪怕是在思想开放的年轻人当中,也很少会有人一口气在耳朵上打那么多个洞。   “昆丁,昆丁·罗伊斯。”他再次报上了自己的姓名,“你之前还见过我弟弟,马特。”   这个熟悉的名字出现的同时,彦昭回忆起那天遇到的大火,在大火发生之前曾经有一个女人向他搭讪,正是那个叫马特的年轻男人帮助他解了围。   “没想到那是你弟弟!”彦昭惊叹道,“你们两个看上去一点都不像。”   昆丁弯了弯嘴角,对于彦昭说的话不置可否,他走到彦昭的旁边,忽然低下头来,在彦昭的脖颈处嗅了嗅。   彦昭往后退了一步,做出防范的姿态:“你这是在做什么?罗伊斯先生,我觉得我们还没有熟悉到这种程度。”   “熟悉?”昆丁笑起来,他仰起头闭上眼,仿佛是在认真感受什么,“也许你连自己都不熟悉,小家伙,你们东方的吸血鬼都这么……”   “我不是吸血鬼!”彦昭急不可耐打断了昆丁的话,“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我不是什么该死的吸血鬼!”他说到后面几乎有些气急败坏起来,那样的失态发生在彦昭身上是很少见的。   昆丁做出投降的姿势:“好吧,好吧,随你的心意。”   “你是谁?”彦昭在意识到对方可能也是跟那些神秘生物有关的人,一下子警惕起来,他将两个人的距离拉开,像是处在防御形态的刺猬。 第36章 36   昆丁·罗伊斯,这个男人就像是一只藏匿于深山的狐狸,他眯起眼睛笑道:“我是谁,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哲学问题,我猜,当我把这个问题原封不动地还给你时,你应该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吧,小家伙。”   “请你不要这么叫我,我们之间没那么熟悉。”   “啧。”昆丁打了个响指,再一次眨眼的时候,那双蓝色的眼睛忽然变成血红色,他没有说话,而是用那双血红色带着野兽才有的竖瞳盯着彦昭。   彦昭看到他微张的嘴唇下方隐隐露出两颗尖牙,一下子明白了罗伊斯的身份!   世界上的吸血鬼有那么多吗?彦昭被眼前这副景象惊呆了,他想也不想,扭头往医院里面跑去,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身后的罗伊斯大笑着开口:“你问我是谁,小家伙,这个问题留给你自己也不错!你是谁呢,彦昭。”   我不是……   彦昭剧烈地奔跑,伴随粗重的喘息声。   医院值班的安保反应迟钝,到了这会才终于举着强光手电出现在回廊上,那个中年男人用粗壮的给自己壮胆:“这么晚了是什么人还在这里,病房区不允许大声喧哗!”   彦昭被突如其来地强光照得眼睛生疼,他伸手挡住自己的眼睛,再次扭过头的时候,发现刚才站在庭院里的那个男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刚才有人在……”   “有什么人!你个满口是谎话的学生,赶紧回你该在的地方去,市里头现在实行很严格的宵禁,我可不希望你出点什么事情给我的工作添乱。”他用手电在彦昭的脸上晃了晃。   彦昭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涌起一种希望能够一巴掌将那该死的手电筒甩在地上的冲动,那种热血上头的感觉,让他的大脑神经元甚至出现了一瞬间的断连,仿佛是异己手综合症一样,那双手完全不受控制地抬起……   就在快要碰到那手电筒的时候,远处再次传来一阵响声,那名安保大叔顺势将手电筒转向侧面,彦昭的手落空了。   安保没有注意到彦昭的异样,嘟嘟囔囔地向回走去:“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这么多人晚上不睡觉在这里乱晃吗?”他这样低声抱怨着,像回廊后面走去,不忘记教训彦昭,“你这小子快点回去,不要惹麻烦。”   彦昭没有回去,因为他再次看到了白天曾经见过的罗文,那位司家的……走狗。   请允许彦昭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偶尔也有不爽的时候,他真的对这位道貌岸然的海外执行总裁没有什么好感。   罗文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身侧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而身后还跟着几个浑身裹在西装里的壮汉,那样子与其说是来探病,倒不如说是来押镖的。   彦昭能够看到罗文的目光扫过自己,不过,他并没有要跟彦昭搭话的意思,而是转身进入了司麒所在的病房。   谈话声从病房中传来,不甚清晰。   很快有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来到彦昭面前,简单交代情况,好吧,与其说是交代情况,更不如说是在“通知”彦昭。   “夫人让你们现在回国。”   “现在!?”彦昭不可思议地看向那个大块头,仿佛他是在说什么天方夜谭,“可是白天的时候罗文先生还说司先生和夫人因为别的事情要忙没办法过来探望,让司麒安心养病……”   “现在就走。”那黑衣人没有听完彦昭的话,直接开口打断他,“这不是在和你打商量。”   “但是,我和司麒在学校……”   “没有那么多废话。”   也许是这些做“武行”的都没什么耐心,又或者是彦昭在他们的眼里并不配得到什么尊重,那人很快就伸手拽在彦昭的胳膊上,连推带搡将彦昭送出了医院,扔进一辆黑色的轿车后座。   彦昭顿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就像是野兽闻到了天敌的气息,让他不由自主地汗毛倒立。   正如同洞穴之喻中,一旦枷锁被打开,囚徒发现了第一个虚假的影子,很快他就能找出更多虚假的影像。彦昭在推开真相的大门之后,许多看似平常的事情就变得不再平常,比如此时此刻,虽然司家长辈的举动可以被理解为是对儿子的担忧,但仔细思考会发现其中有关键逻辑难以自洽——假如他们是真的担心司麒,那么至少应该等司麒的伤恢复得差不多再走。   而不是在一个深夜,兴师动众,将一个在异国受伤康复中的儿子带上飞机,除此之外,站在轿车附近的黑衣人似乎对车内的彦昭也很是谨慎,他的目光犹如具有实质,落在彦昭上像一道枷锁。   难道这次不仅是为了司麒,还是为了我?   彦昭紧皱着眉头,大脑飞速运转,可是,为什么是为了他……   “先生,我找不到妈妈了。”   在这样紧张的时刻,忽然有一道小女孩的哭腔在黑夜中响起,诡异得像一个阴谋。   彦昭抬起头去,很快就对上了艾琳娜那张熟悉的面孔,他下意识想要出声,却见艾琳娜冲他眨了眨眼睛。   彦昭很快闭上了嘴巴,他不知道艾琳娜的身份,但是,由于她常年出现在劳伦廷身边,彦昭心中已经有了猜测……那应该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小女孩,至少,她不会是真的为了一个从没见过的“母亲”而哭泣的。   那个黑衣人被穿着洋裙的白人小女孩拽住了衣角,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神情,他尽量放低声音:“请你离开这里,小姑娘。”   “但是……但是我找不到我妈妈了,先生,这里很黑。”   现在彦昭可以确定艾琳娜完完全全是在演戏,因为他的视力在黑夜中好得出奇,几乎不花费任何力气就能看清她的脸——她一边放声大哭,一边弯起嘴角,像是仗着人类在黑夜中视力的低下而为所欲为。   彦昭不知道她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他保持安静。   “先生,你们是不是有要事要做?”   “是的,所以你最好离这里远一点。”   “可是,我想你们至少能帮我报个警,先生,我妈妈说这些晚上不安全,我也很害怕,我……”她再次放声大哭起来,“你们要去哪呢,如果是回市中心的方向,能不能带上我。”   “不行,我们要去机场。”   黑衣保镖似乎被她烦得无可奈何,在回头看了一眼彦昭所在的黑色轿车,确认车门是锁上的之后,很快拿着自己的手机走到旁边打起了电话,彦昭猜测他可能是在报警,又或者是请同伴出来处理这里的“问题女孩”。   艾琳娜在那个人背过身去的时刻,放下了假装抹眼泪的手,她对着彦昭歪了歪头,笑起来。   “放心吧,亲爱的。”   彦昭不知道自己读的唇语是不是正确的,总而言之,一想到这个小女孩可能年龄比自己还大,甚至可能比劳伦廷还大(这不是真的),他就觉得一阵头痛,仿佛是精神分裂了一般,完全不知道应该对此做出什么反应。   彦昭这样想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开始接受这样超脱科学的世界观,连带着在看到艾琳娜的时候,原本要被送上飞机的焦虑都减轻了几分。   上面的人也许是替司麒办完了手续,很快,一行人浩浩荡荡从医院的正门走出。   在司麒上车之后,前前后后一共三辆黑色轿车从医院门口启动,在转过街口的时候,彦昭好像在拐角看到了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不过,还没等他看清,汽车就已经提速离开了这里。   “这些应该是吸血鬼人类交流协会(VHCA)的人。”   艾琳娜手里还抱着自己的布偶娃娃,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劳伦廷的旁边,她的脸上完全看不到刚才哭出来的可怜模样,相反,她的嘴角上翘,带着邀功一样的笑容:“你应该谢谢我,劳伦廷,要不是我们早到一步,也许你就要去太平洋另一头找你的小男孩了。”   “这是你应该做的。”劳伦廷毫不客气地回复,他迈开长腿,走到街道后方停着的汽车后座上。   艾琳娜追了上去:“你为什么放他走?明明知道他在外面不会比在城堡里更安全了。”   “因为他不相信自己是个吸血鬼。”   轿车亮起红色的尾灯,发动机启动,平稳地行驶起来。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早就能自己猜到了,可是他在回避真相。”劳伦廷转动着手指上那颗蓝宝石戒指,望向窗外。   艾琳娜低着头打理着自己布偶娃娃的头发,感叹道:“看来,在人类社会里长大也会影响到一个新生的胆量,嘿,吉尔伯特,下回你应该把这点写进报告里。”她毫不留情踹了踹前面驾驶座的椅子。   劳伦廷回过头去,瞟了艾琳娜一眼,艾琳娜讪讪收回自己的脚。   “他需要经历更多的东西才能想明白,人类这种生物是会将‘排除异己’刻进骨子里的,只有他清楚知道自己是谁,才能选择正确的阵营。”   此时此刻,被这群吸血鬼议论的对象确实是在思考关于人生的一些哲学。   彦昭低垂着头坐在轿车后座,脑子里乱得像一团浆糊,除了莫名其妙要被带走之外,更让他疑惑地是艾琳娜,又或者说是劳伦廷,他是怎么得知的消息,又为什么致力于阻止这群人带他出境。   他能阻止吗?   彦昭的沉默很不同寻常,以往两个人坐在后座上的时候,司麒总能感受到隔壁投来若有若无的目光,虽然不一定会主动开口,但彦昭放在他身上的注意力,总是能让司麒很受用。   现在,这个小孩就跟丢了魂一样坐在旁边,完全没有要将注意力分散给他一丝一毫的模样。   司麒心中不爽,可又找不到什么话题可以说,于是只能提高音量对着前排坐着的罗文发问:“我妈怎么突然想着要接我回去,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吗?”   “夫人听说雷纳尔市接连发生了几起野兽袭击事件,非常担心您的安全,所以还是希望您能在国内养伤,正好避过这阵子的风头。”罗文解释得滴水不漏,“而且,之前那一场大火也将夫人吓了一跳,她很关心您。”   “哦。”司麒漫不经心应着,他用余光看向彦昭,发现身侧的男孩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有半点变化,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在听车内的对话。   司麒耐不住性子,语气恶劣,撞了一下彦昭的肩膀:“你在想什么?难不成是不想跟着我们回去吗?”   彦昭刚才确实没有在听司麒说话,他原本正在想自己的心事,这个时候忽然被撞回了神,这才迷茫地抬起头来,看向司麒。   司麒见状,心中的怒火更添几分:“你不会还是在想着那什么教授该死的项目吧?难不成你觉得自己的学业比我们的安全更重要?还是,你看上那个什么高贵的公爵教授了?”接连三个问题,问到第三个的时候,司麒自己都被这个想法惊住了,他闭了嘴。   然而,说出去的话也没有收回来的可能。   彦昭在愣怔了片刻,很快皱起了眉头:“这简直是在胡说八道,司麒,你知道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我真的很累,真的,你能不能让我自己待一会。”这是彦昭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明确向司麒表达自己的态度。   他真的觉得太累了,脑子里装着那么多过载的事情,还要应付司麒根本是在无理取闹的问题,彦昭打定主意,即便是司麒要狠狠打骂他一顿,再把他饿上三四五天,他也懒得再开口了——总归事情不会比现在还要糟糕了,不是吗。   什么吸血鬼之类的,彦昭觉得自己再想下去要窒息了。   不过,令彦昭感到意外的是,司麒在他说过这句话之后竟然老实闭嘴了,仿佛整个人转了性,而汽车内这样的气氛也一直持续到下了机场高速,窗户外面就是雷纳尔市郊区的深夜,这让彦昭忽然涌起一些陌生的恐惧。 第37章 37   雷纳尔市的机场不算大,对于一座人口不多的城市来说,一个能够满足交通功能的机场就已经足够,因此,这里也没有多余的什么贵宾室,彦昭坐在候机大厅,看着罗文为了他们的值机手续而忙前忙后。   “有钱”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意味着便利,在这点上彦昭深以为然。   虽然他只是个没人要的孤儿,但是因为一直以来跟在司麒身边的缘故,实际上也没有太多需要在出行上操心的事情。   所以,彦昭现在空闲的大脑里想的都是劳伦廷。   他觉得很怪,从理智上来说,他不应该为了这位吸血鬼公爵的一句话而否定这次行程,然而,彦昭却莫名从司家的举动中感受到了危险……他应该跟着司家离境吗?还是应该顺从劳伦廷的意思留下来?   彦昭漫无目的地在想,倘若司家执意要带他走,劳伦廷是不是真的能将他拦下来?要知道,司家的手虽然没有伸到异国这么远,但家族产业在这个国度也多有涉及,要不然也不会轻易将自己的独子送出来。   劳伦廷真的能想让他留下就留下吗?   艾琳娜说让他放心。   可彦昭并不觉得相信吸血鬼的话就能让自己放心。   他做了十八年人类,除了婴幼儿时期没有记忆之外,彦昭自认为他是生活在一个相当平常,而且相当科学的世界里,根本不存在什么吸血鬼,现在蓦地出现了这种被认为是“恶魔”的吸血物种,甚至还……不,不可能。   彦昭烦躁地摇了摇头,他怎么敢相信自己也是那种邪恶物种中的一员。   “你今天看上去很奇怪,彦昭。”司麒坐到他旁边。   由于脑袋上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司麒现在其实还缠着纱布,当然,那个爱面子的小少爷当然不会允许自己以那种形象出现,所以他现在头上戴了一顶帽子,宽松的毛线帽,有点像老爷爷的款式,这让他整个人的形象和从前那副金融精英有了很大的区别。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让彦昭对司麒的敬畏感变得比从前小了很多。   他没有回答司麒的问题。   这让司麒感到自己受到了无视,以至于从口中飚出了标准的母语国骂:“我他妈在跟你说话呢,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是不高兴要回国,还是不高兴我醒了?”   “我没这么想。”彦昭觉得此时此刻并不是一个和司麒拌嘴的好时机,“你现在头还受着伤,那么大声说话是想今晚在飞机上头痛吗?”他发誓,他只是想尽早结束这样没有营养的吵架,毕竟现在已经很晚了,彦昭可不希望因为司麒的大声喧哗而被候机大厅其他人关注到。   然而,司麒理所当然地会错了意,他的脸色比刚才要好上很多,低声埋怨道:“你也知道我受着伤,小白眼狼,在这种时候还在惹我生气。”他像是撸猫一样,揉了一把彦昭的头发。   彦昭没有躲开,要是这么想能让司麒闭嘴的话,彦昭宁愿让他误会自己是在关心他……彦昭觉得他们两个需要谈谈,关于两个人的关系,以及今后彦昭的一些想法,他很感激司家将自己抚养成年,但也不希望今后一生的时间里都要被司麒摆布。   当然,这个谈一谈要在时机合适的时候进行。   因为司麒在中间打了个岔,以至于彦昭原本因为艾琳娜一句话而焦虑的心情缓解了一点,他到现在还没有想好,假若劳伦廷真的来机场带他走,那么他到底应不应该答应呢。   不过,很快彦昭就意识到自己的这个想法好像是多余的,那个常年位居高位的吸血鬼公爵怎么可能会在这种大事上留给他选择的余地——就在他们准备登机的前一刻,忽然被人拦住了。   “各位先生,请你们等一下。”   一个身着机场工作服的男人走到他们面前,而他的手边还跟着一条警用德牧,公事公办开口道:“你们当中有一个人的行李在办理托运的时候出了点问题,所以暂时不能登机。”   “什么行李?”司麒皱起眉头。   刚才负责办理托运的是罗文,而他不打算跟着彦昭和司麒回国,这会已经不在了,彦昭和司麒身边只有两个身着黑衣的男人,而这两个保镖显然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他们齐刷刷地摇了摇头。   彦昭垂着脑袋站在司麒旁边一声不吭,他其实隐约意识到,这就是艾琳娜口中的“放心”了。   可这种做法实在是……很难让人放心。   “如果不能区分出来是谁的行李的话,麻烦你们一起跟我走一趟,去看一下究竟是谁的行李出现的问题。”他拍了拍自己手边德牧的狗头,“Bob的鼻子很灵,它在这种事情上很少犯错。”   机场的询问室很空,构造有一点像警署的审讯室,只是少了些金属栅栏的区别罢了,彦昭天然不喜欢这样的地方,显然,司麒也是。他们两个站在房间内等待相关负责的工作人员进来,期间司麒一直显得很烦躁。   左等右等,始终没有人来,而好不容易有人来了之后,他们的一系列问话又温吞而啰嗦,一直磨磨蹭蹭过了好久都没问出个因为所以然。   “他刚才不是说了?行李箱上的东西他没见过,肯定是个意外。”司麒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指着彦昭,“他一个学历史的学生,你觉得他拿这什么化学药剂,他自己能明白是用来做什么的吗?况且,这也不是什么精神类药物吧,只是限制出入境,这么一点点的剂量蹭在包上,难道还要怀疑他走私吗?”   “所以我们正在调取这方面的监控,司先生,您还是多一点耐心比较好。”那个负责询问的警员一副油盐不入的样子,“还有,既然这个行李箱是属于这位彦先生的,那么您替他回答问题这点似乎不太符合规矩,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您的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您可以选择去外面等他。”   “你也知道我们的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司麒从来没有被人这么胡搅蛮缠过,他气得咬牙切齿,“你等着,假如耽误了我们的行程,一定会有律师跟你谈的……彦昭,你自己解释,不要像个呆子一样站在旁边。”   彦昭坐在询问室的桌子对面,神情镇定得令人觉得有些古怪,不过,任凭司麒怎么猜都想不到背后的原因。   “东西不是我的,我配合调查。”   彦昭翻来覆去只有这两句话。   实际上,他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   劳伦廷这招阻拦他们的方法确实很狠,他根本没有给彦昭选择的机会……这让彦昭不禁觉得有些气恼,而随着夜色越来越深,他觉得自己的饥饿感也变得越来越强烈,面对着白晃晃的灯光,彦昭的思维很难集中。   终于,在距离飞机关闭舱门还有十分钟不到的时候,外头有个警员姗姗来迟,说那包药剂可能是从隔壁货运箱中偶然掉落到彦昭的行李箱,然后被架在滚轴的缝隙中,以至于封口开了,洒落到彦昭的行李箱上,让警犬闻到……总之,整个过程听起来既有合理的可能性,同时又很扯淡。   司麒向来将自己的情绪隐藏得很好,这会也没控制好表情,显得整个人非常阴沉。   “留下这位彦昭先生跟我们完成后续的签字确认就可以,剩下的人可以先上飞机。”那位警官对于旅客的暴躁视而不见,在司麒的眼中自然是态度奇差无比,不过,彦昭却知道背后的原因恐怕是有人为他撑腰。   司麒先走了。   刚才那位吊儿郎当的警卫在他前脚踏出询问室的时候,后脚就拽着彦昭的胳膊向询问室另一头一个不起眼的门走去,一边走,一边摇头感叹:“你说你,一个学生,我也不知道你到底得罪谁了。”他嘟嘟囔囔,却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彦昭甚至感觉自己的腰间被顶上了一个什么东西,他吓得一动不敢动,跟着挪动步伐:“我没打算跑,你没必要把枪也准备出来。”彦昭在心里给自己做着建设,暗示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劳伦廷逼迫的,并非他的本意……好像这样就能为某些无法言传的事情减轻负担。   比如,究竟是选择人类还是吸血鬼的阵营。   他踉踉跄跄,感觉自己被拽进了什么紧急通道,随后落入一个充满玫瑰气味的怀抱里,一个熟悉,却令他恐惧的怀抱。   “你应该会原谅我的失礼,孩子。”劳伦廷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优雅,犹如一曲穿越漫长时光的咏叹调,“我也想跟你一些时间成长,但发现还是将你放在我身边最令人安心……不怀好意的臭虫已经盯上你了。”   彦昭不知道吸血鬼是不是会有什么传说中的能力,比如蛊惑人心之类的,他只感觉到自己本来就不太坚挺的意志很快向本能投降,他脚步绵软,大部分重量都压在了劳伦廷的身上:“不,不是的,我不应该是您口中的孩子,吸血鬼先生。”   “那么,真相让你失望了。” 第38章 38   飞机舱门关闭的时候,司麒才发现彦昭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有赶上这趟飞机,他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引起了空乘的注意。   “这位先生,有什么需要吗?”   “彦昭呢!”司麒脱口而出。   他身边的座位是空的,前后坐着的黑衣保镖在听到司麒的话之后,也后知后觉发现了问题所在……这个情况超出了雇主交代的工作,他们没有命令,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应对措施。   倒是司麒很快反应过来,他捏紧了拳头:“该死的,我就知道这什么行李箱的事没那么简单……开门!现在不能起飞。”他大跨两步向着飞机舱门的方向走去,而显然机组上的乘务人员不可能遂了他的意。   他被空乘拦了下来。   “先生,飞机舱门已经关闭,您不能在这个时候无理由拦停飞机。”   “有人没上来!”   “登机时间已经结束,是您的家属吗?”   “是。”司麒没有犹豫的时间,一口应下了乘务员的说法。   或许是因为司麒是头等舱的乘客,衣着打扮又不像是会无理取闹的人,那名乘务员即便皱着眉头,仍旧安抚道:“那您稍等,我跟机组反应一下情况,也会请地面方留意相关人员,必要的时候可以提供改签……”   “就是他们扣下他的!”司麒终于没忍住爆发出怒火。   这位小少爷顺风顺水长到大,早就习惯了周围人为他行的方便,这时候忽然遇到这种事情,不可避免地撕破了他伪装出的表象。然而,无论司麒再怎么发火,那架飞机还是照常起飞,趁着雷纳尔市的夜色升入云端,向大洋彼岸飞去。   红月古堡时隔不久,再次开门迎入那位年轻的亚裔。   艾琳娜坐在钢琴凳上,一双小手飞快地在黑白琴键上滑动,月光照在她亚麻色的长卷发上,她的脸上挂着恬静地微笑,月光奏鸣曲由缓到急,随后又再次急转而下,她稍加停顿,忽然转了调子,弹起一首诡异而欢快的小调。   最后一个琶音结束,和旋落下,她双手高高举于空中,停顿片刻,自娱自乐般地鼓起掌来。   空荡的城堡中,回荡着她一个人的掌声。   “我弹得好吗?”她拍了拍放在钢琴上的玩具人偶,缓缓转过身来,歪着头看向房间后面站着的一排男女。   这些男女大部分都处在二十岁上下,年轻,五官端正,体态纤细,他们身着城堡男仆与侍女的服装,垂着头站在大厅的另一侧,不敢抬头看向面前的女孩。   艾琳娜从钢琴凳上跃下,一步一步走向他们。   “为什么不说话呢?是因为我弹得不够好?”艾琳娜伸手在一个年轻男人的身上推了一下,那个男仆在被碰到的一刻,不自觉浑身颤抖起来。   艾琳娜停下脚步,继续道:“你怕我?”   “不……不是的,大人。”那个男仆说着违心的答案。   “你这个样子,很像是我在逼迫你做一些你不愿意的事。”艾琳娜不满意地嘟起嘴巴,“可是,明明是你自愿过来的呀,你有想要对我们许愿的东西,你想要钱、地位,想要永恒的生命和不老的身躯。”   艾琳娜舔了舔嘴唇,那双蓝色的眼睛也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猩红色,她那张精致如名贵白瓷的脸庞上,浮现出讥讽地笑意:“而你用以交换的只是一点不足以危及性命的血液,可你还是不知足,也许你在心中充斥着对我们的怨恨。”   “我没……”   “嘘。”艾琳娜抬起手指,搭上了那个人的嘴唇,“人类,你们是一种贪婪而又自私的生物,你们索取却不愿付出,宁愿将自身的意志寄托在鬼神身上,也不愿意亲自追寻。”   “你们,亲自扣响恶魔的大门!”她忽然长大嘴巴,一对森森獠牙从口中探出,眼看着将要袭上那早已被吓得不敢动弹的男人。   “艾琳娜,停止你的行为!”   劳伦廷话音落下的瞬间,已经移动到艾琳娜的身前,他一把将艾琳娜从那个男人身前捞走,整套动作快得肉眼几乎没办法看清,直到艾琳娜已经被抱到了距离那个男人三米远的地方,劳伦廷身后的衣摆才翩然落下。   “我说了,这些不是给你的。”劳伦廷一只手插在腰上,另一只手扶着前额,训斥着这个不听话的小女孩,“你已经沦落到要和一个新生抢口粮的程度了吗?我再说一遍,现在城堡里有一个正在分化的纯血新生。”   “我又没有真的咬下去。”艾琳娜睁着一双大眼睛,对着劳伦廷眨了眨,充满委屈和无辜,“再说了,我敢打赌你的那位宝贝新生肯定不会接受你给的‘礼物’,至少我可以替他尝一尝,不要浪费了这些年轻的血液。”   “别这么看着我,没用。”劳伦廷早就识破了她的伎俩,并且不打算搭理她的后半句话,他挪开视线,看向周围那一圈男男女女,有些头痛,“你们都下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吉尔伯特!你把艾琳娜领下去,看着她做点正经事,哪怕是睡觉都行。”   “嘿!”艾琳娜看向走过来的吉尔伯特,脸上堆起笑容,“吉尔伯特,你听到没有,你尊敬的亲王殿下可是承认了睡觉是门正经生意。”   吉尔伯特牵住艾琳娜的手,向劳伦廷鞠躬:“抱歉,殿下。”   劳伦廷摇了摇头,将钢琴上放着的玩偶重新扔回艾琳娜的手中,看着那个不省心的吸血鬼女孩消失在城堡走廊的尽头。   劳伦廷自己坐到钢琴凳上,没有弹琴,而是单手撑在琴谱架上,罕见地陷入沉思。   与此同时,楼上的客房中,彦昭正处在一种类似于高烧的状态,不过,不同于普通的高烧,他的体温忽冷忽热,如果这时候有一个专业的人类医生在场,他一定会惊讶于彦昭的体温变化,那幅度已经远远超出了人类的医疗记载,而彦昭沉重的呼吸也让人忍不住怀疑是得了某种严重的肺病。   大脑运转得很缓慢,他没有完全昏迷,可也没有完全清醒,整个人犹如在温和的水流中沉浮,头脑混沌,感官却变得极为敏感,彦昭甚至能感觉到血液流淌在体内的运动轨迹,感受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奇妙温度从胸口流向四肢。   “他分化得比正常纯血都要晚,为什么……”   “殿下,根据我们的调查,东方吸血鬼的生理发展速度跟我们想象的差不多,他的情况很罕见,感觉像是有一团能量汇聚在他的心脏处,阻碍着新生的血液流动。”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殿下,在我行医的几百年里,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况,当然,纯血的新生本来就很稀少,在这几百年里,我总共也没见过几个,所以,我不确定他的情况到底是不是在可控的范围,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目前还没有新生在分化期分化失败的案例。”   好吵。   彦昭皱着眉头,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随后他对上了劳伦廷和另外一个中年男人的视线。   “我在哪?司麒呢?”这是彦昭醒来最先提出的两个问题。   而显然后面的问题让劳伦廷感到了不悦,他向身边的中年男人眼神示意,很快那个人变退出了房间。   偌大的客房里只剩下两个人,烛火在黑暗中跳动,映着古堡上千年的石质墙壁,劳伦廷坐到彦昭对面的沙发上,他的身后是一副巨大的古典油画,而且彦昭可以肯定那绝对是真迹。   不过,现在绝对不是欣赏画作的时候。   彦昭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正在那个熟悉的古堡里,他不禁怒道:“为什么又带我来这个地方,难道您还要重复之前的卑鄙行径吗,公爵先生?”   “卑鄙?”劳伦廷被他气笑了,“我以为你会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知道我在保护你,我脆弱的、可怜的新生,如果我这个时候放你跟那个男孩回去,你才是真正会被关起来。”   “为什么?”   “还没明白吗?”劳伦廷勾起嘴角,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彦昭的身侧,一只手摸在他的脸颊上,“还是你不愿意承认?我的小吸血鬼。” 第39章 39   “记忆,并不是在所有时候都可靠。人们通常不记得自己在婴儿时期发生的事情,大部分人类最早的记忆只能追溯到四岁以后,而在此之前发生的一切通常是从其他人口中得知,例如看着你长大的父母。”劳伦廷收回了他放在彦昭脸上的手,面带笑意,重新坐到了彦昭对面,“昭,你大可以仔细回想,你所谓的养父到底有没有向你提起过更早发生的事。”   那位吸血鬼先生并不觉得自己刚才对彦昭说了多么惊世骇俗的事情,相反,他面色如常,侃侃而谈,就像是大学里一位普通教授。   彦昭瞪大眼睛看向他,一时间竟然也毫无反应,他的脑子里仍旧回荡着劳伦廷刚才叫出的一句“小吸血鬼”,以及脸颊上一触即离的冰凉触感。   那是一双冰凉而光滑的手,非要形容的话就好似大理石雕塑,无论它被多么精心地雕琢以求栩栩如生,任何一个触碰到它的人,都会明白这并非活物。   是的,并非活物。   “我不是,怪物。”彦昭艰难地吞咽着口水,“我如正常人一般长大,从来没有经历过任何威胁生命的事情,我没有招惹恶魔,更没有决定献身给黑夜,怎么可能会是……那种东西!”他说到后面,语气开始变得激烈,他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床上站立到地面,一步一步向劳伦廷逼近,紧捏的拳头放在身侧。   殊不知他恼怒的模样在对面的吸血鬼眼中毫无威胁,劳伦廷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自然也不会因为彦昭言语中对吸血鬼群体的侮辱而动怒。   “被圈养的狼会逐渐忘记自己有锋利的獠牙,以为自己只是一条受制于人的狗,而事实并非如此。”劳伦廷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两颗尖锐的獠牙从薄唇中探出,“人类是一种羸弱自私的生物,你应该仔细将《新月谈》阅读一遍……等待分化正式来临,你也许会记起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你们这种傲慢的生物!”彦昭在劳伦廷走出房门之前怒道,“将人类比作犬只,也不会让你们成为真正的狼!”   劳伦廷的脚步一顿,随后,他冷哼一声,重重将彦昭的房门甩上。   再次抬眼的时候,面前就是艾琳娜一张颠倒的脸,她的脸上挂着灿烂且不怀好意的笑容:“哇哦,我没想到时隔多年还能看到我们伟大的亲王殿下生气,那个小家伙说了什么?”   “艾琳娜,从我的房梁上下来。”劳伦廷一双眼睛已经变成了猩红色,他毫不留情抓住艾琳娜垂下来的头发。   艾琳娜本来是倒挂在房梁上的,在劳伦廷碰到她的前一刹跃了下来,她将自己的头发从劳伦廷手里拽回来:“好嘛,你有脾气为什么不直接对着房间里那个新生发,对着我这么一个小女孩撒火算什么。”   “你距离百岁生日已经过去多久,我都忘了。”劳伦廷大步流星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他实在觉得自己是揽了个大麻烦,那个叫彦昭的新生简直是被那群人类洗脑了个彻底,直到现在都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   劳伦廷实在不能理解这种挣扎,毕竟他生来就被当做族群下一任亲王培养,可从来没有经历过什么身份认同的难事。   算了。   劳伦廷叹了口气,他在白昼来临之前,躺入自己厚实的黑色纬帐中,双手平放在胸前,合上眼睛。   即便是那个孩子不认同自己吸血鬼的身份,他仍然需要在最终分化的时候面对一切——任何一种生物都存在无法改变的本能,这些本能就如同膝跳反射一样,并不会因为个人的意志而转移。   人类幼儿出生的时候就会喝奶,正如同吸血鬼新生在分化时就知道寻找血液。   那一场分化来得很突然。   尽管在此之前彦昭的身体也处在很虚弱的状态,但最起码可以完成基本的交流和自理,甚至彦昭还在前一天头脑发热和那位吸血鬼公爵“据理力争”……然而,到了第二天,彦昭仿佛是被人打了一闷棍,一下子丧失了所有力气。   浑身都疼痛起来,仿佛有火从心脏处燃起,火苗烧遍四肢,烧到他每一根血管和神经末梢上,彦昭张开嘴巴本能地想要呻、吟,却发现自己的力量已经弱到了连开口都困难的程度,最后,他只能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拉响床头的摇铃。   最先敢到的是那位叫詹妮的侍女,虽然有了之前发生的事,但劳伦廷仍旧让他负责照顾彦昭的起居。   她知道这位亚裔吸血鬼在自己的领主心中有着特殊的地位,因此,在发现彦昭的不对劲之后,第一时间奔向劳伦廷的寝室。   那位正在安眠的吸血鬼从梦中惊醒,随后出现在彦昭的房间内,只见床上的男孩两道眉毛正痛苦地拧在一起,双眼紧闭,不自觉地喘着粗气,整张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绯红。   劳伦廷试探性地伸出一只手,在触碰到彦昭的一瞬间,就感觉到手指下方的男孩浑身颤抖起来,泛白的嘴唇中,用极为微弱的气息吐出一个“痛”的单词,他在床上将自己蜷缩起来,就像是被放在热水中煎煮的虾子。   而就在彦昭侧过去的时候,被子卷起,劳伦廷清晰地闻到空气中弥漫出一阵浓烈的血腥味,那位吸血鬼公爵的双眼瞬间变红,他瞪着床面上几道血痕,失态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别过头去,吩咐道:“叫医生过来,现在!”   “是。”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詹妮还是跑出了房间。   幸而,由于彦昭的分化期将近,医生艾利克斯就被安置在城堡的侧楼待命,他很快赶了过来,在闻到一屋子的血腥味时,也表露出了惊讶。   “殿下。”他不安地将目光投到劳伦廷身上。   力量越强大的吸血鬼对气味越敏感,他们可以闻到同伴身上的血,并且那些血液实际上比普通人类的血更具有吸引力——通常来讲,吸食来自另外一个吸血鬼身上的血液会让吸食者获取对方的力量,在更加远古的时候,这种现象在吸血鬼同类当中屡见不鲜,而后来随着领地的划分和力量阶级差距的拉大,这样的现象才少了。   顶级猎食者,自身既是猎人也是猎物。   劳伦廷不知道为什么彦昭的血液闻起来会这么具有吸引力,不,应该说,他完全没有料到彦昭的分化期竟然有这么严重。   “分化,对于纯血吸血鬼来说,更像是由生走向死,再重生的过程。”艾利克斯口中念念有词,“疼痛是所有吸血鬼的必经之路,可是,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孩子会表现得这么痛苦……他流血了,殿下。”   “我知道。”劳伦廷的声音听上去很暗哑,实际上,他需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想要扑上去将这个新生拆骨入腹的冲动。   彦昭后背的皮肤变得很红,有血渗出来,染在白色的床单上,整个画面诡异至极。   “这很少见,殿下。”艾利克斯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拿来干净的毛巾替床上的那个新生擦拭后背,然而,彦昭却因为他的触碰眉头皱得更紧。   劳伦廷向房间的另一侧退了几步:“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不知道多久,我还能回忆起自己的分化期,虽然疼痛确实令人难忍,但也没到流血的程度。”劳伦廷的血统已经足够强大,故而分化期也相较于其他人更加痛苦几分,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流血。   流血,对于一个吸血鬼来说是一件非常致命的事情,它不会直接导致死亡,但会让一个吸血鬼的力量流逝,变成一个真正的活死人。   劳伦廷的眉头皱起来,他眼睁睁看着床上男孩的脸色越来越趋于苍白,而彦昭呼吸的幅度也变得越来越小——他看上去就要死了。 第40章 40   “历经死亡,然后于夜色中重生。”艾利克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认真观察着床上的男孩,尽管他是一名颇具资历的医生,他敢说,在整个大陆上应该不会有比他经验更加丰富的吸血鬼医生……尽管如此,他对于彦昭的情况也拿不准主意,尤其是在面对身侧亲王殿下周身越来越低的气压,他几乎要流下冷汗来。   “他的呼吸已经停止了快五分钟。”劳伦廷的语气中带了明显的烦躁,“这不应该,一般的新生分化在这个时候已经结束了。”   “呃……也许是因为少了亲族的血液,我曾看过医术上的记载,有分化时间过长的新生在饮用了亲族的血液之后,缩短了分化的时间。”艾利克斯犹豫道,“也许我们应该给他补充一些能量,殿下,恕我直言,但您城堡里的血奴或许……”   “也许,也许!”劳伦廷动了怒,他抓住艾利克斯的衣襟,单手将他拎起,“你老得脑子都不转了,艾利克斯!亲族的血液尚不能完全保证新生的苏醒,难道普通的人类就可以吗?”   血统之间的压制是绝对的,艾利克斯在这种情况下浑身不自觉地颤抖,只有惯性的理智让他能继续和劳伦廷对话:“亲族没办法找到,殿下,唯一的办法只有用在场其他同类的血来替代……新生分化需要能量。”只是一般吸血鬼并不会愿意将自己的鲜血分给其他人,所以通常只有亲族才会在这个时候愿意贡献血液。   “我可以。”艾利克斯毫不犹豫撸起袖子,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只是失去一些力量而已,那么就牺牲我这个混血的老家伙吧,只要能帮助到一个矜贵的纯血新生。”他睁开眼睛,偷瞄着劳伦廷的表情。   行医这么多年,艾利克斯早就比池塘里的泥鳅还要滑头,他当然清楚彦昭在劳伦廷心中不一般的地位,尽管不敢暗自揣测这位亲王殿下的心思,艾利克斯用脚指头也能想明白,劳伦廷断然是不可能让他以混血的身份染指这样一位东方的纯血。   毕竟,新生转化时喝到的同类血液可有非比寻常的意义,类似于混血吸血鬼所经历的初拥,从此在供给者和接受者之间建立起非同寻常的亲密关系。唯一不同的是,纯血吸血鬼的转化是有选择的,如果转化顺利,他们也可以不用同类的血液。   问题是,现在在床上躺着的这位,明显是不太顺利了,也许他会转化失败,又也许会陷入长眠……不确定的事情太多,艾利克斯也说不准。   这位狡猾的医生向前伸出胳膊,就快要凑到彦昭的嘴边。   不出他预料,在碰到彦昭的前一刻,劳伦廷一巴掌拍飞了他的胳膊:“滚!”他怒骂。   艾利克斯讪讪收回胳膊:“那我叫吉尔伯特进来。”这是城堡内为数不多的纯血吸血鬼。   “滚出去,谁都不用叫。”   艾利克斯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不过,秉承着“服从”的原则,他还是按照劳伦廷所说的,退出了房间,毕竟,谁也不想惹怒一个正处在怒火中的吸血鬼亲王。   房间内再次恢复了安静。   彦昭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躺在绵软的床上,他身下的床单上蹭着斑驳的血迹,现在也已经变得干涸——他很安静,苍白的脸和无力垂在身边的手,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真正的死人,值得被泡进福尔马林里的精致人偶。   劳伦廷站在他的床头,目光从他墨黑散乱的头发,一直移动到他纤细的脚踝……忽然,他发狠一般掐在了彦昭的脖子上,一双森白的獠牙从口中探出,劳伦廷血色的眸子死死盯在彦昭身上。   这位亲王久违地感到了焦虑,而这种陌生的情绪,让他几乎失去理智,想要用最粗暴原始的办法解决。   他大可以捏断彦昭那根脆弱的脖子,以此来将任何不应该出现的情感扼杀在襁褓中;却也可以选择遵从内心,将自己珍贵的血液施舍给这个可怜的新生……即便他们才发生过不太愉悦的争吵。   可他还是个孩子,原谅他吧。   劳伦廷掐在彦昭脖子上的手卸了力,最终,他选择了遵从内心。   锋利的匕首划破劳伦廷的手腕,那截棱骨分明的手腕被递到了彦昭的嘴唇上方,鲜红的血液慢慢从血管中流出,一滴一滴,沾染了彦昭没有颜色嘴唇,那张漂亮饱满的嘴唇变成了殷红色,在屋内暗淡的烛光中显得妖治极了。   亲王的血液顺着彦昭的唇缝中流了进去,其中蕴含的庞大力量也随着血液进入他的体内,而在劳伦廷左手的手指上,那颗蓝宝石戒指在暗中闪了闪。   几乎没有花费多久,身下的男孩就有了动静。   一声轻哼泄露于彦昭微启的唇瓣当中,他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将更多的血液卷入口中。   劳伦廷看他醒过来,准备将手腕抽回,奈何就在这个时候,床上的新生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坐起身来,睁开一双血红色的眼睛,抓住劳伦廷的手腕,就像是饿了一整个冬天的小兽,没有丝毫犹豫,抱住就吸吮起来。   未完全发育的尖牙试探性地刺破了那位亲王殿下的皮肤。   劳伦廷从喉咙之间发出一声低吼,他之前从来没亲自参与过哪个新生的转化,也没有料到床上那个看上去脆弱得要死的新生竟然能有这么大的力气——他被彦昭拖到了床上,以一个非常狼狈的姿势。   彦昭的意识并不清晰,他只知道那血液才是能让他活命下去的东西,他本能地抱着不撒手,甚至将自己整个身子都挤到劳伦廷的怀里,有声音从他的口中哽咽着泄出,劳伦廷听清楚了那两个字的发音“mama”。   对于母亲的呼唤似乎是各族语言的共同之处,劳伦廷在听到彦昭的呢喃时,不自觉停顿了片刻。   然而,正因为他的停顿,导致彦昭变本加厉在他的手腕上咬了一口。   “停下!”那位亲王殿下何时有过这种遭遇,他反应过来之后,掐着彦昭的后颈将他从自己的怀里扯出去,“你这个不知道满足的小混蛋!”   彦昭被他推开的一刻,没有半点自控力一样倒在床上,他的手还拉在劳伦廷的衣摆上,迷迷糊糊道:“不要走,不要留我一个人。”   “我好饿啊……”   伴随着男孩中英文混杂的一段呢喃,彦昭再次陷入了沉睡,分化消耗了他太多体力,而他也需要时间来消化彻底分化之后的第一顿“晚餐”。   那位亲王殿下眼睁睁看着彦昭倒回了枕头上,那小孩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睡得香甜,而他却因为这混乱的一晚被折腾得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该死的!撒旦说的对,当他自献身黑夜的一刻起,就不该涌起什么圣人的念头!当初就应该放任这个麻烦的男孩自己挨饿,看他被那群自私的人类和愚蠢的混血玩弄于股掌之间!   劳伦廷手腕处的伤口已经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可这也难以弥补被一个新生咬了的“心理创伤”,劳伦廷从床上跃下,愤怒地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拳头。   不过,他还是在临走之前将彦昭从屋子里抱了出来——客房里的这张床早就变得又脏又乱,上面还沾了不新鲜的血,这些都对一个新生吸血鬼没有好处。   他还得给这麻烦的小子换个睡觉的地方。 第41章 41   对于彦昭来说,混乱的长夜还没结束,他虽然陷入了睡眠当中,思维却没有停下步伐,相反,当体内那些相互冲撞的力量影响到大脑,有些曾经消失的神经元又再次重现,裹挟片段化的记忆画面。   这是……哪?   彦昭眼前混沌的黑色褪去,冰凉的雪花从天空中落下,落在他的面颊上,彦昭想要抬起手臂触碰自己的脸,却发现自己整个人正被包裹于一块柔软的面料当中,动弹不得。   襁褓?   彦昭瞪大了眼睛,抬眼看到了一个女人的下颚,再往上看却没办法看清那个女人的样貌——始终有一团浓雾笼罩的样子,模糊掉她的五官。不过,那女人身上的气息,却让他感到十分心安,有一个词汇在喉头中卡住,彦昭不知道他是不是应该念出那个发音,“妈妈”。   “你不能带他走,他是我的孩子!”   “听话,你想想小光……他还什么都不记得,他不会知道的。”   彦昭感觉到有冰凉的液体滴落在他的脸上,应该是眼泪,那个抱着他的女人在哭,他后知后觉感到胸口的地方传来微妙的疼痛,于是,没有等他反应过来,他自己也跟着那女人哭起来,并不是成年人的哭泣,而是来自婴儿的嚎啕大哭,响彻整个房间,将彦昭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是我们的孩子,我用上百年的寿命换来这么一个孩子,你却要将他从我身边带走。”那女人抱着彦昭的手骤然缩紧,悲痛欲绝道,“他总有一天会知道的,他会恨你,恨你把他交给那群环伺我们的人类。”   “这难道不是迫不得已!你……”   “朵兰鑫,要知道这是你们主动的选择,不要做出一副好像被我们逼迫的样子。”一道熟悉的女声响起。   彦昭诧异地抬起头去看,眼前的世界却再一次扭曲、变淡,最后沉浸在一片黑暗当中,彦昭顾不得其他,他叫起来,拼命挥动着双手想要将眼前的迷雾擦掉,却发现一切都只是徒劳,命运和过去,都像是他抓不到手中的沙子。   身侧响起一个男人的闷哼声。   彦昭骤然睁开眼。   老实讲,在刚醒来的时候,对上一大片充满雄性荷尔蒙的胸膛,那种视觉冲击力不是一般人能承受住的。彦昭愣怔着注视了好几秒,这才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往另一侧滚了滚,却没想连带着两个人身上的被子也跟着卷了过来。   劳伦廷睁开双眼,在缓了一会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身边还有个新生,他撑起脑袋,侧卧着看向彦昭,神色沉静,让人看不出他是在想什么。   彦昭盯着劳伦廷散开的睡袍下方,一片苍白的皮肤,这才有一种实感:他和吸血鬼同床共枕了。   这是一件多么惊悚而且难以置信的事情。   受到人类世界诸多吸血鬼电影的影响,彦昭甚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完好无损,浑身上下除了有些乏力之外,没有任何不适。   劳伦廷似乎是没有办法再忍受彦昭这种笨蛋行为,皱起眉头,不太优雅地张开嘴巴打了个哈欠,故意向面前这位新生展示了一下自己两颗尖锐的獠牙:“怎么,难不成你觉得我会趁你分化把你吸干?”他的用词也不怎么文雅。   不过,吸血鬼本来也不是什么优雅矜贵的物种,他们本来就诞生于黑暗中,靠杀戮和鲜血维持性命——这样的物种又怎么能和优雅沾边呢?   劳伦廷在人类社会维持出良好的绅士风度,可现在都已经在他自己的城堡、自己的卧室、甚至自己的床上。   这位刚睡醒的吸血鬼亲王决定不在这个新生面前伪装了,毕竟,这个麻烦的小家伙昨天晚上可是喝下了自己的血——这对于吸血鬼来说是一件非同的事情,通常只会发生在最信任的人之间。   劳伦廷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善心大发,还是成功的被彦昭迷了头脑,竟然就做出了这样的事……总而言之,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到这个地步,劳伦廷决定将彦昭看做是自己初拥的新生,完成一些教导的义务。   彦昭不知道面前这个吸血鬼在想什么,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一个力量深不可测的吸血鬼,正露着獠牙,对着他虎视眈眈,他被吓得头脑一片空白,甚至还想再往后缩一点。   差点掉下去。   彦昭小声惊呼,将自己的重心摆正在床上,当然,是距离劳伦廷最远的位置。   “怎么,我还没有找你算账,你倒是做出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劳伦廷托着脑袋躺在床上,稳如泰山。   彦昭其实不太能记得起来昨天晚上的事,他现在脑子里只有那个不太清醒,甚至说不清是真的还是虚幻的梦:“我想,我昨天晚上可能做了个奇怪的梦。”他的语气中充满不确定,像是在说给劳伦廷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哦?”劳伦廷来了点兴致,他伸手将彦昭往大床中央捞了一点,“分化时期的记忆回溯,你梦里的东西,应该就是你婴儿时期遗忘的记忆,是真实的。”   彦昭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复杂,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实际上,他正处于一种震惊且迷茫的状态……他好像真的是个吸血鬼,不然梦里那位女士口中所言“上百年的寿命”根本没办法用人类来解释。   “我曾经也越多过一点你们东方的书籍,这种现象,应该就类似于你们所谓的‘走马灯’。”劳伦廷的发音非常标准,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   彦昭背脊发凉:“您的意思是,我已经死了?”   劳伦廷大笑起来,他没有回答彦昭的问题。   彦昭仔细思索了一会,很快也意识到了自己问题的愚蠢性。   他保持着仰躺的姿势,躺在床上,一双手举在自己面前,像是在仔细分辨着什么:“我现在感觉很奇怪,先生,也许我这么所说您不会相信,但是我始终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吸血鬼。”突如其来的身份认知问题,让彦昭分身乏术思考别的事情,所以他几乎没有工夫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劳伦廷的床上。   很快就有侍女从门外进来,拿来了干净的外衣以供劳伦廷穿上。   彦昭的目光挪了过去,看见劳伦廷毫不避讳在侍女面前脱了睡袍,那是一种超脱于任何人种的白色皮肤,光滑细腻,烛火映出他肌肉的轮廓,让彦昭想起自己曾经在美术课本上见过的希腊石雕。   “你在看什么?”   直到劳伦廷出声的时候,彦昭终于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盯了他那么久,还是在对方没有穿衣服的情况下,实在是太失礼了……可是,当彦昭垂下头去的时候,他却好似又闻到了什么花香一样的气味,很甜,诱人得像是草莓地里最新鲜饱满的果实。   彦昭的心脏跳得飞快,他没忍住再次抬头看向劳伦廷,却失望的发现对方已经穿好了衣服,白色立领衬衫,扣子扣到了最上面一颗,只露出一截脖子。   很想咬上一口。   彦昭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自虐似的抓在被单上,手指用力到关节发疼。   劳伦廷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已经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先生。”詹妮呼唤着彦昭的名字,她的手中正捧着一叠干净的衣物,而另一个在旁边等候的侍女,走上前来,似乎是要帮助彦昭将身上的脏衣服脱下。   可在她刚准备碰到彦昭的时候,那个坐在床上的新生吸血鬼却猛地抬起头,一双猩红的眸子盯着前面的女人,而两颗还不算发育成熟的尖牙也向那个可怜的侍女袭去。   那侍女发出一声惊呼,跌坐在地上。   “安娜!”詹妮怒斥道,“别忘记你的职责。”   倒在地上的侍女,哆哆嗦嗦爬起来,她跪在彦昭的膝头,主动扒开了自己的衣领:“先……先生,对不起。” 第42章 42   血液在年轻女人滑嫩的皮肤下流动,彦昭盯着它,几乎像是着了魔,他的鼻腔里充斥着那种甜腻的味道,而耳朵里也像是有个声音,一直在不断叫嚣:咬下去、咬下去,用尖牙刺破她的皮肤,吸食她的血液,填饱你终日饥饿的肚子……有什么错呢,你也只是为了活下去,就像是人类为了活下去会杀死鸡鸭牛羊。   寂静的房间里,两个女人全都大气不敢出,而彦昭的牙齿距离那侍女白皙的脖颈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那女人在哭泣。   尽管她啜泣时发出的声音很小,像是在极力忍耐,不愿意打扰到这位新生吸血鬼的进食。   彦昭还是听见了。   他所有的动作被按下暂停键,猩红的眸子再次变回鸦羽一般的黑,他将那个靠在他身前的女人大力推开,大声叫着:“不!我不是!”   那被推倒的侍女安娜还在发愣,而一旁的詹妮已经扶住了情绪崩溃的彦昭:“先生!这没什么关系,在这里的人类都已经自愿签订了契约,食用他们的血液是合法的,只要不杀死他们。”   “这算是什么狗屁的法律!”彦昭骂了脏话,有眼泪从他鹿一般纯净的眼睛中流出,他哭得很伤心,“我怎么可能是食用同胞的怪物,怎么会将自己的生存建立在他人的牺牲上,这已经不是封建社会了,不是吗,这片土地不应该有奴隶,更不应该有这样的契约。”   “那么你就会承受比死亡更令人恐惧的东西。”劳伦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出现在彦昭的房间门口,“你会变得很虚弱,你意识清醒,但没有力气动弹,忍受着疼痛和饥饿的折磨,直到吸血鬼漫长生命的终结。”   这位吸血鬼亲王缓慢踱步到彦昭面前,他蹲下去,目光和坐在床边的彦昭持平,脸上没有惯常出现的笑容:“你知道你昨天是如何分化成功的吗?”   彦昭茫然地看着他,摇了摇头:“我不太记得……我可能……”   “你喝了我的血。”劳伦廷打断他的话,“对于我们来说,生存建立于血液之上,而我们自身体内流淌的血液就是生命的能量,吸血鬼不会轻易交出自己的血液,因为它会使你变得虚弱,而你的敌人会因此变得强大。”   “但是我将我的血液给了你,昭。”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彦昭下意识摇了摇头——他与其他吸血鬼不同,他从有记忆以来一直在接受人类社会的教化,有关于吸血鬼的事情几乎称得上是“一无所知”,尽管之前在红月古堡里确实也看到了相关的书籍,但由于是古英文的原因,彦昭并没能看懂多少。   “意味着,你我之间将会建立起一些特别的联系,我会将你视作我领土上的孩子,即便你是一个亚裔。”那位吸血鬼亲王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要征求彦昭意见的意思,他拉着侍女安娜的手腕,递到彦昭面前,“第一课,进食。”   彦昭不可思议地看向劳伦廷:“她是一个人,不是食物!”   “她是一个人,但当你需要进食的时候,这就是你的食物。”   “不可能。”彦昭推开劳伦廷横在自己面前的手,“我还可以通过摄入蛋白质来果腹,绝对不可能喝人血。”   “分化之后,吃肉也不会带给你任何饱腹感。”   “那么我就喝动物的血,鸡的、鸭的、牛的、羊的!随便什么动物都可以,至少那跟我不是同类!如果喝动物血也不行的话,那我宁愿饿死。”彦昭别开头去,不愿再看面前那个浑身打着哆嗦的女人,以及她细嫩的手腕。   有一件事情需要说明,那就是这片领土上的亲王殿下其实并不具备多好的耐心,超出常人的力量让他早就变得高傲,即便是面上不显,劳伦廷实际上并不是多么亲和的一个人,他习惯了别人对他唯命是从,根本不可能忍耐一个年轻男孩多次挑战他的权威。   劳伦廷对彦昭的耐性已经耗尽,面对这个倔强的新生,他动了怒:“那么你就饿着好了,早晚你会来求我,新生,你太高估自己的意志力。”   劳伦廷说罢,迈开长腿就往房门外走去,关门的时候没忍住用了力气,巨大的撞击声,吓得房间内剩下三个人心中不禁颤了三颤。   “先生……”瘫倒在地上的安娜望向彦昭,她在詹妮的搀扶下起了身,“谢谢您,但是,詹妮刚才说得其实也没有错,我确实是自愿来到古堡里的,在此之前也知道会面临什么……您不该和殿下作对。”   “你出去。”彦昭将自己扔回床上,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在乎自己的形象,直接蜷缩起身体,用后背面对室内两个女人,“你们都出去。”   房门再次被关上,彦昭在饥饿中陷入再一次的沉睡。   红月古堡近来不太安宁,主要原因是这座城堡的主人心情不佳。   劳伦廷之前其实很少会在这座城堡久居,一来是因为古堡距离市中心太远,交通不便捷,二来是因为他至少会在公众面前维持好一个上议院议员的形象,居住在普通的别墅里,而不是一间神秘到几乎与世隔绝的古堡当中。   但是,现在他有了必须待在这里的原因——彦昭,那个不让人省心的新生吸血鬼。   根据《新月谈》上记载的内容,新生吸血鬼会在獠牙生长成熟之前缺乏自控的能力,最典型的就是无法克制住自身对血液的渴望,这个缺点在混血吸血鬼上更为明显,他们如果不能得到及时的规训和教导,将会像嗑了精神类药物一样亢奋,而且毫无理智思考的能力。   “纯血的血统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血统越强大,自制力就越强。”彦昭逐字逐句,费力地阅读着古英文,这座城堡里认识古英文的人很少,艾琳娜自告奋勇做了彦昭的陪读,她的理由是“好玩”,一个听上去相当天真而幼稚的借口。   艾琳娜抱着自己的人偶坐在彦昭旁边,两只小手拍在一起,她笑道:“不错,昭,你阅读的流畅度比原先要好了不少。”   彦昭将手中的书合上,定睛看着她:“你答应要告诉我,去哪里能弄到动物血。”   “农户啊,山脚下的村庄里肯定有你想要的东西。”艾琳娜说得理所当然。   彦昭却觉得她在拿自己找乐子,皱着眉道:“我不可能出去。”   “我可以带你出去。”艾琳娜眨巴眨巴眼睛,一副无辜的模样。   “你这么做劳伦廷会允许吗?”彦昭不相信她,“你是他派来监视我的。”   “才不是。”艾琳娜笑得像只小狐狸,“我是觉得这件事很好玩,昭,你可能不知道,但是你的事迹实在可以称得上是英勇了,几百年以来,能让劳伦廷这么大动肝火的人屈指可数。”   “我不觉得你在夸我。”   “也许呢。”艾琳娜说出的话颇具诱惑力,“不如试试看,反正你也早就被闷得受不了了,不是吗?”   彦昭不是很同意艾琳娜的说法,他担心自己在外面会忍不住触犯内心的一些禁忌,比如,他很有可能失控,然后咬伤人,那样的话,事情就不是彦昭自己可以控制的了。   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艾琳娜说得很有道理——总归他是要回到人类社会的,如果现在都不能控制住自己,那么以后要怎么办呢?   他们约定好在天色刚暗的时候出发。 第43章 43   雷纳尔市农庄的占地面积很大,大多坐落于红月山北部广阔平原,曾经在这里生活的大多是封建领主的佃农,而到了今天,虽然议会制的建立让这里的农户不再受到人身契约的限制,但相比起新的城市人,这里的居民生活似乎仍遵循着古法。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唯一不同的是,因为电的普及,农户也有了属于他们夜间的消遣生活。   棕牛酒吧。   酒保,同时也是这家酒吧的兼职调酒师雅各布,开始了今晚的工作,这会正是播种结束,农闲的时候,酒吧里聚集了不少闲散的人群,雅各布知道自己今晚的工作不会有多清闲。   从很久之前开始,欧洲的贵族就将春末夏初当做社交季的开始,适龄的少女少男穿梭于各场舞会之间,谈天说地,又或者欢声笑语地载歌载舞,寻找未来一起步入婚姻的人。除了真正的贵族,乡绅也会举办自己的社交季,可是对于普通的农户来说,社交季这样需要花费大量金钱和时间的事情自然很少参加。   不过,到了现在,随着经济水平一天天的好转,乡村也有了属于自己的“社交季”,在这些个日子里,酒吧里也不乏许多穿着绣花裙子的吉普赛女人出没,有了她们的存在,周围年轻的汉子也会出现在棕牛酒吧里。   人多的地方就容易有冲突,雅各布的任务之一就是要盯紧了场子,不能让这里出现什么社会事件。   他操着老鹰一样的眼睛环顾四周,目光从演奏者的手风琴上划过,从舞者的裙摆上划过,从男人的络腮胡上划过,最后落到酒吧另一头的角落——那里坐着一个神色看上去相当拘谨的少年,他似乎是在和身侧一个人争论着什么,由于视线被挡住,雅各布向旁边跨了一步,这才看清楚那头和少年起争论的对象……   竟然是一个看上去还没有十岁大的小女孩!   雅各布犹豫片刻,出于身上的责任还是决定走过去提醒。   “嘿。”他打了声招呼。   那个神态拘谨的少年转过头来看他,目光中充满谨慎和戒备,这个亚裔男孩长了一双圆形的眼睛,两颗黑眼珠像是什么矿石,即便是在酒吧如此之差的灯光条件下,也仿佛闪动着粼粼水波。   鸦羽一般墨黑的短发下,一张长相极为精致的脸,皮肤白得像雪,嘴唇红得像血,虽然皮肤下的骨骼轮廓看上去相当挺拔,跟女子那样温婉的美丽天差地别,但是仍旧很漂亮。   是的,漂亮,这是雅各布脑袋里冒出来最合适形容对方的词汇,他一时间竟然看得有点发痴。   “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哥哥?”一个稚嫩的童声打断了雅各布的走神。   直到身下的衣摆被人拽了拽,雅各布这才将目光挪到了那个小女孩身上,老实讲,跟那个男孩一样,这个小女孩的面孔也是只有画中才会有的精致,那头亚麻色的卷发让雅各布想起自己家中年幼的妹妹,不禁涌起一种纯天然的保护欲,他半蹲下身,轻轻伸手将女孩头发上的蝴蝶结摆正:“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艾琳娜。”   “好吧,美丽的艾琳娜小姐,你让我想起我的妹妹。”雅各布弯了弯嘴角,他觉得这样可爱的一对兄妹简直如同天使,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反正肯定不是这里附近的村庄了,雅各布从十几岁出头就开始在棕牛酒吧打工,可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美丽的人。   “这位是你的哥哥?”   “是。”艾琳娜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她伸出小手,放到彦昭的手掌中,“他叫Zvi(泽维),他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所以有点害羞。”   “害羞”一词从一个小女孩的口中说出,显得滑稽而可爱,雅各布笑起来,开玩笑逗着艾琳娜:“你哥哥是第一次来,所以害羞,那么你这样开朗,是因为不是第一次来吗?”   “我觉得我在梦里来过很多回。”艾琳娜像个真正的人类小姑娘,她提起自己的裙摆,在雅各布面前转了一圈,“看,我可以跳舞……我也可以唱歌!”她扬起自己的声调,模仿女高音歌唱家摸着自己的胸膛。   雅各布乐不可支:“你真是个活宝!”   “当然,有我在的地方经常是欢声笑语。”艾琳娜牵住雅各布的手,冲着他眨巴眨巴眼睛,“你可以带我去吧台看看吗,我对那些各种颜色的玻璃瓶很感兴趣,但是家里没有。”   “那是酒。”雅各布解释道,他看向彦昭征求他的意见,“我可以带你家小姑娘去那边的吧台玩一会吗?我保证,一会会将他毫发无损地带回来。”他在心中思忖着两个人的关系,在传统的白人社区,一些信仰天主教的夫妇经常会于领养一些少数族裔的孤儿,因此也会造成多肤色家庭的组合。   雅各布很自然地相信了艾琳娜的说法,看向彦昭的目光中带着点莫名的怜爱。   彦昭正在因为艾琳娜的事情而头疼,他根本没心思搭理周围的人——这个狡猾的小女孩!明明说好了带他下来只是找点吃的,却仗着彦昭对村庄不熟悉而将他拐到了这里。   彦昭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感受,他本来是想尽量走人少的地方,结果现在的局面和彦昭想的正好相反。艾琳娜说,这是为了让彦昭尽快适应吸血鬼的身份,如果彦昭想要回到人类社会,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来做些“脱敏疗法”。   当然,彦昭认为这就是在胡扯。   他现在感觉难受极了,周围都是各种人类的味道,尤其是年轻人——吸血鬼分化之后的五感比彦昭想象的还要灵敏,他可以清楚闻到拥挤房间中飘散的那种血液的甜腻气味,而他就像是一个站在面包店里的饥饿流浪汉,头晕脑胀,几乎失去理智想要扑上去。   “外貌是我们的捕兽夹。”   彦昭看到艾琳娜回过头去用口型说道。   该死的。   彦昭无法不为那个年轻的调酒师感到担忧,他不知道艾琳娜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也许那个调酒师就会像几周之前横尸街头的可怜人,被吸血鬼吸成一副人干的模样。   应该不会,彦昭又将自己的想法否定了。   尽管他对于吸血鬼的认知是一种危险而血腥的生物,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位亲王却给他一种微妙的安全感……就好像他天然信任劳伦廷是无害的,至少他不会危及人的性命。   从理智上来讲,彦昭不认为自己应该会产生这种想法,而现实是,他确实没有对艾琳娜的行为多加阻拦。   彦昭退到了一个相对角落的位置,他整个人团在墙边,像是一只结蛹了的蚕。   酒吧里的热闹仍在继续,欢快的乐曲以及嘈杂的人声,听在彦昭的耳朵里好像是白噪音,令他昏昏沉沉,甚至失去了时间概念。   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彦昭忽然感觉到空气中出现了一种极为微妙的波动,那是他在未分化之前从来没有过的感受,好像有一个具象化的人影进入了他的感知领域,而这让彦昭感到了危险。   这种危机感让彦昭一下子清醒过来,他抬起头,谨慎地环顾四周,忽然发现了那个他眼熟的身影。   红棕色的头发,黑色皮衣,还有他耳朵上那几个晃眼的耳钉。   昆丁·罗伊斯。   彦昭感觉到自己上牙龈既疼又痒,两颗犬齿发酸,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彦昭却凭借新生吸血鬼的本能感觉到体内忽然涌起的力量,仿佛人类的肾上腺素,引得他莫名产生一种怒气。   那个令他厌恶的浮夸吸血鬼为什么在这里?   他的身侧甚至架着一个神志不清的女人。 第44章 44   依靠在昆丁身上的女人仿佛没有骨头的水草,满脸酡红,彦昭凝神静气,就能从他们两个人的身旁闻到那股浓重的酒精味。   这对男女一边摇晃着往酒吧出口走去,一边耳鬓厮磨,动作露骨,令彦昭几度想要别开视线。   酒吧里其他的人倒是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异样,毕竟是一群充斥着荷尔蒙的年轻男女,在曼妙的舞曲和高烈度的酒水作用下,发生任何事情都显得合情合理。   然而,在彦昭眼中却并不是这样一番光景,他分明听见昆丁怀中的女人在发出一些细碎的呻、吟,还有支离破碎的问话,大意是在问要不要与她共度一夜春宵。   “当然,我们会度过一个令你难、忘的夜晚。”   一个吸血鬼口中“难忘”的夜晚可并不是什么春事,彦昭比任何人都清楚,吸血鬼对于血液的渴望是远远大于x欲的,尤其是当他们饥饿的时候。   想也没想,彦昭撑起身子,跟在昆丁身后出了酒吧。   他得想办法阻止昆丁的行为,尽管他暂时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但是彦昭实在没办法忍受眼睁睁看着一个无知无辜的女人献身在吸血鬼的獠牙下。   衣摆被人拽住了,彦昭惊吓着回头。   “嘘。”艾琳娜跟在他的身后,比划了一个保持安静的手势。   彦昭的脚步停下来,他看向艾琳娜,只见她难得面露严肃。   他们两个没有再说话,而是默契地一前一后跟随着前面那只吸血鬼走入小巷,小巷很窄,而且很黑,路边上堆放着用来燃烧的马粪和秸秆,闻起来臭得刺鼻。   “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宝贝?”昆丁怀中的女人出了声,显然,随着酒精的作用逐渐退却,她也逐渐变得清醒。   “去一个我们都会快乐的地方。”昆丁的嘴唇舔过那女人的胸脯,笑着,“不过,在此之前,我觉得我们需要解决一些臭虫……喂,跟在身后的两位,我已经闻到你们的气味了。”   昆丁转了过来。   月光下,彦昭看见有鲜红的血液顺着昆丁的唇角流出,他笑得像一个真正的恶魔,而他怀中揽着的女人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被咬穿了皮肤,离开了吸血鬼带有愈合作用的唾液,那鲜血开始涌了上来,洇红了那女人胸口洁白的布料。   “啊!”女人发出短促的声音,她惊慌失措地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再次抬起的时候,却见双手上也沾满了血液,她惊恐地尖叫起来。   然而,下一秒,却有另外一双手从她的身后绕过来,一把捂住了那女人的嘴巴,一张脸从阴影下露出轮廓——那张脸彦昭也不面生,就是曾经替他解过围的马特先生,马特·罗伊斯,昆丁的弟弟。   昆丁面带笑容,一步一步向彦昭走来,他张开手臂,就像是面对好久不见的老朋友:“又见面了,昭,看来你的分化进行得很顺利。”   彦昭保持谨慎,没有说话,他原本是要将艾琳娜护在身后的,却发现那个狡猾的小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开了,现在,彦昭身后空无一人。面前是越来越近的吸血鬼,随着昆丁的靠近,彦昭感觉到一种强大的威压正对着他袭来,那是有意识的力量压制,同面对劳伦廷时的威压不同,昆丁的威压本来就极富攻击性,这让彦昭感到更为危险和痛苦。   上牙龈一阵疼痛,他不受控制地张开嘴,露出两颗尖牙,而就在彦昭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瞳孔也逐渐由墨黑转为猩红。   “哦?”昆丁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看来你分化得相当顺利,小家伙。”   “请你不要这么称呼我。”彦昭感觉到有一股力量正在自己的体内翻腾,他不自觉地发出一声低吼,“离我远一点,令人作呕的怪物。”   “怪物!”昆丁大笑起来,“新生,如果我是怪物,那么你也是,我们一起吸食鲜血,以杀戮为生,苟活在每一个黑夜,你现在竟然想要拯救一个人类……我该说,你是善良呢,还是愚蠢!”他伸过手,抓住彦昭的下巴,面露厌恶,“你长得很漂亮,但是可惜了,你的身上有一股令人讨厌的味道。”   “滚开!”彦昭在被触碰到一瞬间,条件反射地将昆丁的手打掉,他自己都惊讶于自己力量和速度,总之,昆丁被他扯了一下,踉跄得跌了两步。   “我叫你滚开,放开那个女人!”   彦昭在开口之间,总觉得说出这个话的并非他自己,就像是体内关着一头野兽,在被触怒之后,不自觉地向敌人发出警告的信号。   昆丁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不过,很快他就恢复了正常,再次抬起头看向彦昭的时候,目光中带了一点谨慎:“小家伙,你真的很有意思,如果不是你身上沾着那个虚伪亲王的气味,我都想带你回到我们的……”   “啊——”   昆丁的话说到一半,发出一声惨叫,一把泛着金属寒意的刀刃从他的肚子中直接穿出,而他的神色几乎是在瞬间就变得很可怖,整张脸扭曲,獠牙从口中露出,回过头去,与身后的女孩缠斗在一起。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彦昭敢保证,假如他不是拥有一双吸血鬼的眼睛,那么他一定连刀子都看不清。   昆丁的血喷到了彦昭的脸上,那种突如其来的血腥味道,让本来就精神紧绷的彦昭一下子失去了对自己意识的控制,他茫然地看着面前两个人的打斗,只见是个明明身穿洋裙的小女孩,却能和一个成年男子打得四六开。   他们的打斗非常激烈,而且每一次攻击都是朝着对方的死穴,所经之处稻草纷飞,而散乱在地面上的木板也被踢得稀碎。   艾琳娜的好像不知不觉落了下风,她面露难色,堪堪避过昆丁的攻击,扭头对着彦昭喊:“新生,你愣着做什么,快走啊。”   彦昭有一瞬间的回神,他的目光扫过打斗的两个人,最后落到那个人类女人身上,就在他犹豫的片刻,忽然见那拿捏着那个女人的马特动了起来,他趁着艾琳娜不注意,正好向着她的身后扑去。   “小心!”   彦昭的手脚快于自己的大脑,几乎是瞬移的速度,他一拳砸在了那个叫马特的吸血鬼身上,这一拳的力度并没有收敛,马特在被他打到的一刻就倒了下去,那兄弟二人的脸上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似乎是怎么都没办法相信,一个獠牙还没成熟的新生竟然能有这么大的力量。   “该死的!”昆丁一记拳头落在艾琳娜的脸上,下一秒转身冲着彦昭扑过来,“你这该死的!”他连着骂了两句脏话。   彦昭是在打人之后才后知后觉,再次反应过来的时候,昆丁的拳头已经就在他面前。   可就在这个时候,忽然起风了,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吹在春末的夜晚却刺骨冰凉。   昆丁像是闻到了空气中什么气息,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们这些傲慢的纯血。”他低声叹了一句,抓住自己弟弟的手腕,随后两个黑色的身影翻越小巷的围墙,再次消失在夜色当中。   彦昭的目光像是被人按了暂停键,他低垂着头,盯着地上的尘土。   “喂,你这家伙该不会是傻了吧。”艾琳娜在角落里出了声,“可挨揍的不是我吗?”   彦昭这才回过神来,手脚并用来到艾琳娜的身边,将这个小姑娘从地上扶起来:“你怎么样?”他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难听。   巷子的入口传来一阵脚步声,皮鞋碾压过地面的干草,发出莎莎的声响。   “是谁允许你们两个擅自离开古堡?”   月光描摹着劳伦廷立体的五官,他的语气里压抑着怒火。 第45章 45   雷纳尔市寂静的深夜,红月古堡笼罩在低气压当中,来往的侍卫和侍女贴着墙根,放轻手脚,尽量不去触碰到劳伦廷的霉头。   在这里,黑夜与白昼颠倒,越是深沉的夜色,越是吸血鬼力量最强大的时候。   彦昭发现自从分化结束之后,尽管他努力想要维持原先的作息,夜晚却仍旧越来越难以入睡,他在这个时候精力充沛,相反,如果他暴露于正午的阳光下,那么身体就会不自觉变得虚弱。   他从《新月谈》上阅读到了这种现象——吸血鬼的生物钟,对刚分化完成的新生影响尤为明显。   彦昭不得不开始承认自己吸血鬼的身份,即使过去发生的一切仍旧像一团黑色的迷雾,而未来对他来说也如同大雪一般茫然……他别无选择。命运是高高在上的,任何一个物种都不免沦为它手中的提线木偶,就算是处在食物链顶端的吸血鬼。   劳伦廷坐在窗边的雕花座椅上,他的身后是如墨一般深沉的厚重法兰绒窗帘,此刻,那窗帘半拉,月光如水倾倒入房间,将他五官的轮廓照得更加立体深邃——没有人不会被他的容貌惊艳,就像是艾琳娜告诉彦昭的,吸血鬼以容貌为捕兽夹,引诱愚蠢的猎物主动送上门。   他们就如同沼泽中的瓶子草,以附带毒芹碱的蜜*引诱昆虫,然后将猎物绞杀于口中。   房间的另一头站着神色各异的三个人,准确地说,一个人类和两个吸血鬼。   “大人……”那被带回来的人类女人哆哆嗦嗦地开口。   她被劳伦廷带了回来,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她窥伺到了吸血鬼的存在。   “大人……我,我愿意一直留在您身边,是您救了我。”她尽力垂低头颅,眉眼谦卑,浑身颤抖,因极度的恐惧而啜泣不止。   “是他救了你。”劳伦廷的目光瞥向彦昭,明明应该是夸赞的话,却被他说得毫无波澜,甚至带着压抑的怒火,“我的身边已经不需要血奴,你明天早上会被送往教会,到时候听从你们人类教廷的发落。”教廷,那是唯一沟通吸血鬼与人类之间事由的地方,他们悉知吸血鬼存在的秘密,而至于这个女人被送去那里会发生什么,这不管劳伦廷的事。   “大人!我不愿意……”   “带她出去。”   门外有穿着衬衫的侍卫进来,将那个可怜又倒霉的女人带了出去。   房门再次被关上,房间再次回归安静。   尽管彦昭低着头,他仍能够感受到劳伦廷两道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可以释放的血统威压让他有一种呼吸受阻的难受。彦昭用余光看了看站在他身侧的女孩,艾琳娜通常都是一副天真烂漫、嬉皮笑脸的样子(不管是不是装出来的),而在经历过刚才“打架斗殴”的事件之后,这小女孩的脸上一直没有笑容。   “如果我手上有一把银刃的话,我绝对能杀死他。”艾琳娜用稚嫩的童声,说着难以让人接受的残酷话语,“我认出来了,这家伙身上的气味……他就是那些该死新生的初拥者,愚蠢、疯狂,玷污纯正的血统,让我们的族人变成毫无自制力的畜生。”   “我们没有证据,艾琳娜。”劳伦廷摇了摇头,他在听到这些的时候,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而且,他们的力量在你之上,我们尚未弄清他们到底在做什么,贸然行动只会让我们触犯法条。”   “那古老的东西!”艾琳娜捏紧拳头,她抬起目光看向坐在前面的亲王殿下,目光中有不满也有失望,“我以为你会是个明智的领主,跟那些从棺材里挖出来的老古董不一样,还有什么比扰乱秩序更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情呢!劳伦廷,你确实老了!”   “闭嘴!”劳伦廷站起身,他一把抓起旁边的古董花瓶朝着艾琳娜的方向扔过去,花瓶在女孩身后的墙上应声而碎,犹如一把利刃撕开和平的假象,“你今天已经触犯了城堡的规矩,艾琳娜。”他的目光转向一旁满脸茫然的彦昭,瞪了他一眼,又再次转回到旁边的小女孩身上,“在我以血饲喂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我的新生了,这一根筋的新生不懂事,难道你也要跟着他胡闹吗?”   艾琳娜不甘示弱,她仰着头,就像是跟父母吵架的孩子:“他本来就该对自己的愚昧负责!”   “滚出去!自己领罚。”   艾琳娜哭着跑出去了,留下云里雾里的彦昭,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确实被吓到了。   不得不说,人确实很会被第一印象所迷惑,尽管后面还发生了很多事情,但一直以来劳伦廷在他的潜意识里还是那个犹如神祉般漂亮又万能的人物,他可以有很多面,优雅的、博学的、深沉的……唯独没有暴躁易怒这个选项。   直到这个时候彦昭才真正意识到,古堡众人口中的“殿下”并非向壁虚造——劳伦廷确实是拥有深不可测力量的吸血鬼亲王,他在这个世间度过了几百、上千年的岁月,并仍旧保持着自己的权力和力量。   现在,那位吸血鬼亲王正注视着他,像是在审视,也像是在等待。   “对不起。”彦昭决定低头。   之前几天艾琳娜已经为他讲述了那天分化时发生的事,其中也包括向彦昭解释关于血液对吸血鬼的重要性,他知道,是劳伦廷救了他,从各种意义上都是如此。   他还没能弄明白自己的身世,可也知道了司家一直以来在为他编排谎言——那个在梦里将他从自己亲生母亲怀中抱走的,就是司麒的母亲,司家现任主母。从小到大,彦昭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不够优秀、伶俐,所以得不到夫人的认可,可现在看来,一切都只因为他非人类的同类。   他不一样,他天生就是个怪物。   “抬起头来。”劳伦廷出声打断了彦昭的胡思乱想,那位亲王殿下靠在雕花木椅上向他招了招手,“过来,孩子。”他已经很久没用过“myboy”来称呼彦昭,这个称呼莫名让彦昭有些鼻头发酸,他走了过去。   劳伦廷的手触碰到他的眼睛,划过他薄薄一层上眼皮,又划过他的鼻梁,最后停留在彦昭的嘴唇上,他用手指撬开了彦昭的唇瓣,探进去,摸了摸彦昭的尖牙。   彦昭被这位亲王殿下的动作吓得愣住了,他任由那根修长冰凉的手指探进自己的嘴巴,就像是被一条蛇信子亲吻了。   “你的獠牙还没有成熟,这代表什么?”劳伦廷抽回了手指,用丝绸手帕蹭了蹭自己的指尖,忽然提问。   “啊?”彦昭本来在等待他的斥责或是什么,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我在考你最近有没有认真学。”   彦昭后知后觉,他回忆起《新月谈》中的内容,回答道:“代表新生吸血鬼的力量没有稳定,需要补充能量以供自己成长。”他莫名觉得劳伦廷又成了那个站在讲台上的欧洲史教授,揪着上课开小差的学生来一次突然袭击。   “很好。”劳伦廷点了点头,“你一直是个聪明的男孩,亚裔都很聪明。”   彦昭没有回答,他好像知道劳伦廷下面要说些什么。   果不其然,劳伦廷再次向他提起吸血的事:“那么你就更应该清楚,一直跟我僵持下去,对你自己并无好处。还记得我向你提到的洞穴之喻,倘若你已经做好要走出山洞的准备,那么你就应该要接受真实的世界和真实的自我。”   彦昭没有在第一时间给出答案。   “我给你准备好了‘礼物’,你应该试试他们的味道。”劳伦廷替彦昭拨弄好他额前的头发,“进食只是早晚的事,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饥饿令你痛苦,而血液能拯救你,这一切并不像你想的那么难以接受,你不会因为进食而杀死生命,那是缺乏文明的肮脏吸血鬼才会做的事情。”他若有所指。 第46章 46   曾经,彦昭是断然不会相信什么命运,无论是在东方兴起的算卦,还是西方的塔罗牌占卜,对他这个接受过科学教育的年轻人来说,那些东西至多算是休闲时刻的娱乐,又或者茶余饭后可供讨论的八卦。   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神秘学小组那个红头发姑娘洛琳·美狄亚,曾为他算出的塔罗牌正在一点点变为现实:新生、死亡、恶魔……彦昭在红月古堡无所事事的时候,就会仰躺在床上思考那些有的没的的事情。   他想,冥冥之中他似乎也被命运牵着鼻子走,这让他感到很疲惫。   第一次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饮入人血,是在从酒吧回来的三天之后。   那三天里,每天晚上,饥饿就会像是定点发病的病毒,在彦昭浑身上下每一根血管中游走,他痛苦不堪,甚至试图让詹妮拿来麻绳将他绑到床上,就像是对待精神病患者那样,将他也捆起来,以防伤害到其他人类。   詹妮没有那样做,任何一个侍女都没有。   在红月古堡她们只听从一个人的指令——劳伦廷。   当饥饿感发展为钻心的疼痛,彦昭忍无可忍,抱住劳伦廷的胳膊,就像是抱紧自己最后一根稻草,他被痛得神志不清,苦苦哀求劳伦廷不如杀死他。   “在我人生的前十八年里,我一直希望能摆脱‘怪物’这样的头衔。”彦昭被折磨出了生理眼泪,他的头因为眩晕而紧紧贴在那位吸血鬼亲王的胸膛上,跟那个人漫长的岁月相比,彦昭确实还是一个孩子,“你说这不会杀死他们,可我体验过那种不知满足的快、感,我在那时候就会像一个瘾君子,我怎么保证我不会杀死他们……先生,您说的一直都是对的,我应该试着接纳我自己,可这让我痛苦。”   劳伦廷不为所动,他揽着彦昭的腰,将他带回到床上,就像是抚摸小狗的脑袋一样,抚摸着彦昭的头发:“时间会平息最大的痛苦,就像是海水会磨平最尖锐的石头。”   “那是麻木。”彦昭说。   劳伦廷摇了摇头,他低沉的声音像是具有某种魔力,安抚着彦昭:“睡吧,孩子。”   彦昭有时候会觉得世界上没有劳伦廷不知道的事情,他总是一副运筹帷幄、洞悉一切的模样。总而言之,彦昭确实没能忍耐太久,当他面对着少女放在他面前的玻璃杯开始犹豫的时候,彦昭就知道自己已经输给了吸血鬼的本能。   侍女安娜。   根据艾琳娜的说法,劳伦廷在带他回到红月古堡的第一天就准备了十个年轻、漂亮而且健康的男女,这些人大多数来自教堂,他们在自愿献身给上帝之后,又被上帝的使者(主教)转手献给了恶魔。   那是吸血鬼与人类社会签订的契约,由教会为他们提供自愿献身的血奴,而吸血鬼保证不去扰乱其他人的正常生活——教会为吸血鬼提供血液,吸血鬼为人类社会提供安宁,互利互惠的契约。   然而,彦昭并不是傻子,相反,他是一个极为聪明而且富有人文情怀的男孩,他轻而易举看穿这条约背后所作出牺牲的人,那些血奴。   这与恢复奴隶制又有什么区别?   而现在,那些血奴中的一员就站在他面前,安娜有着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地中海血统,高挺的鼻梁,黑色的头发和瞳孔,乍一看过去也没有多惊艳,但是那种温和无害的长相,天然就会让人有一种亲近感。   她的手中端着一个玻璃杯,里面装着红色的液体。   彦昭原本正躺在树荫下小憩——白天,吸血鬼的力量会变得虚弱,相应的,他的饥饿感也会消退一些,从正午到下午太阳落山之前,这是彦昭这几日里最轻松的时刻。   而安娜手中的血液,让空气中的氛围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彦昭警惕地看着她,以及她手中的玻璃杯。   出乎彦昭的意料,那个叫安娜的女孩忽然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彦昭一下子从地上跳起,他惊讶道:“你这是干什么?”   “先生。”那女孩的声音中带了哭腔,“先生,请你接受我的血液。”   “……是劳伦廷威胁你了吗?”这是彦昭最能想到的可能。   但安娜否认了:“不是的,这是我的想法,先生,我看您实在是太痛苦了,我不愿意看您受到这样的折磨……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为您提供血液是我的责任。”   彦昭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他想要将地上的女孩扶起来,却不由自主将目光投向那杯鲜红的液体,就如同亚当和夏娃偷食禁果,彦昭无法抵抗那种诱惑,而且他不得不承认,这种装在杯子里的形式显然要比直接放一个大活人在他面前来得强。   彦昭鬼使神差地举起杯子将液体灌入口中,那一刻,他饥饿的肚子和灵魂好像都在一瞬间被填满,那种顺滑而细腻的口感,以及血腥味经过吸血鬼味蕾特殊处理所散发出的甜腻……   他放弃抵抗了。   他想要填饱肚子。   彦昭跌坐在树下,久久没能回神,这是他第一次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喝下人血,没有任何人欺骗他这是草莓汁,也没有任何人强迫他,他只是承受不了那种饥饿的痛苦,以及……他希望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生物。   他是走入阳光下的囚徒,第一次睁开双眼看向那个真实的世界。   血液回甘的味道顺着他的喉管向上涌起,彦昭对上那个叫安娜的侍女脸上的笑容,她笑得很诚恳,发自内心的那种,如果忽略掉她因为失血而苍白的嘴唇,以及手腕上裹着的医用纱布。   彦昭一时间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一方面他的身体正对这杯血液做出诚实的反应,而另一方面,他胸腔里跳动的心脏却让他觉得不安。   “没关系,您应该相信我是自愿的。”安娜的年龄比彦昭大上一些,她看彦昭的目光中带着怜爱,“我家里有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弟弟,他生了很严重的病,我去了教堂很多次,乞求上帝怜悯,可惜等来的只有病情的恶化,他成了将死之人,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一种折磨,就在我快绝望的时候,教堂将我送来了这里。”   “是亲王殿下救了我弟弟。”安娜半跪在彦昭面前,尽管目光中有疲惫,唇角仍旧是带着笑意的,“也许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上帝,但以物换物的契约却能真正改变很多东西。”   彦昭下意识开口:“但是你不是物品。”   “我可以是。”安娜拉住了彦昭的袖口,“当人已经没办法像人一样生存,谁都可以是物品,只要我们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先生,如果你仍旧对血液有所抵触,不妨可以先从我的血开始……”安娜的话没有说完。   “呵呵。”城堡后花园的灌木丛后传来一声爽朗的笑。   彦昭和安娜同时抬头,对上劳伦廷那双蓝宝石一般璀璨的眼睛。   那位吸血鬼亲王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下,金色如丝绸般的头发反射着太阳耀眼的光芒,他大笑着鼓掌,向前雀跃了两步,捡起彦昭扔在地上的玻璃杯。   劳伦廷将那玻璃杯举起,正对着太阳。   “天呐,这可真是值得庆祝的一天。”他就像是在吟诵诗句,“我们的小吸血鬼学会了进食,这有多么不容易!尽管这杯子里果汁的含量过半,但仍旧是你的进步,昭,撒旦都会为你骄傲。”   “殿下!”安娜跪着低下头去。   劳伦廷的目光在两个人之间流转,最后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彦昭。 第47章 47   由于彦昭的第一次进食,劳伦廷的心情很好,笑容满面地扭头看向安娜,口中却吐出了相当粗鲁的话语:“滚下去。”他说。   安娜不敢抬头,按照劳伦廷所说的,很快从城堡的后院消失了。   彦昭缓慢地从进食完毕的“贤者时间”中退出,他看向劳伦廷,神色很复杂,他拧着眉头看向他,忍住不开口怪声怪气道:“您真应该回到中世纪,先生,那个时候奴隶制还在盛行。”   也许彦昭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对于劳伦廷的态度相较于之前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即便那位亲王殿下高傲至极,有时候又会做出些不符合彦昭价值观的事情,可彦昭相信劳伦廷不会害他,甚至还屡次出手帮他。   因此,彦昭说话的语气不自觉也变得随便起来。   劳伦廷没有在意彦昭话语中的讽刺,他走了两步坐到彦昭的身边,那位亲王殿下好像很喜欢穿白色的衣服,今天他穿着一件花边立领白衬衫,下身是一条米色的阔腿裤。   身着浅色的衣物坐到花草泥土上,这位亲王殿下倒是并不在意。   他揽住彦昭的肩膀将他向下带,直到那个亚裔男孩的头落到了他的大腿上。   彦昭浑身僵硬,手脚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放……是吸血鬼的社交距离异于常人吗?彦昭总觉得劳伦廷跟他发生的肢体接触有些过于多了,这可能也是因为彦昭本身的性取向。   是的,彦昭觉得自己应该是喜欢男人更多一些,至少他当初在和司麒发生关系的时候,只是因为对方的粗暴而感觉到痛苦,并没有因为性别。   劳伦廷本人却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彦昭的僵硬,他的手放在彦昭的头发上,一下一下玩弄着他柔软的黑色头发,那手感摸上去就像是动物的绒毛,有令人愉快的功能。   彦昭逐渐放松下来,他发现劳伦廷并不打算在进一步冒犯他……也许这位亲王殿下看他就像是一个百岁老人看一个孩子,彦昭恶趣味地在脑子里想象。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确实,白天本来应该是吸血鬼们休息的时间。   “刚才那个侍女跟你说的话,你不应该遵从。”劳伦廷这样说,“她是在叫你违反法律。”   “法律?”彦昭觉得吸血鬼的存在本身已经是违法的了。   “和人类签订的契约,我们有时候图方便就会叫它法律。”劳伦廷这样说,“我们通常不会连续从一个人身上吸取血液,一来频繁的失血会叫我们的血奴身体健康情况变得糟糕,从而不利于长久以来的饮食;二来,长时间与同一个人发生肢体接触,会让他们产生不应该产生的想法,比如,和吸血鬼发生什么更进一步的关系……我是指,肉体。”劳伦廷的手指停在彦昭的上眼皮,指腹冰凉的触感落在薄嫩的皮肤上,让彦昭顿时觉得有些呼吸急促。   他闭着眼睛,没有说话,实际上他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正因为劳伦廷和自己发生的肢体接触而心烦意乱。   “没有哪个聪明的纯血吸血鬼会对人类产生多余的感情,昭,希望你也是。”劳伦廷将手指拿开,没有再乱摸了,“我会让吉尔伯特暂时充当你的家庭教师,教会你吸血鬼世界的一些守则……”   他正这样说着,吉尔伯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忽然出现在了城堡的后院。   “殿下,布切尔……”吉尔伯特的脚步停了下来,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场景,看远处茂盛的阔叶树冠下悠闲乘凉的亲王殿下和他腿上合着双眼的男孩,吉尔伯特几乎是在瞬间就将头低了下去,脸色涨红。   劳伦廷笑起来,他的胸腔跟着一起震动,彦昭睁开眼睛,在看到吉尔伯特的一瞬间下意识弹坐起身,尽管他知道身为侍卫的吉尔伯特从不会妄议自己的领主。   “殿下,布切尔·美狄亚先生已经来到城堡,他说自己有关于‘獠牙’的最新消息。”   劳伦廷在听到“獠牙”这个词汇的时候,收敛了唇间的笑意,他转动着自己手上的戒指,起身跟随吉尔伯特离去。   彦昭看着那位亲王殿下的背影消失,没由来觉得有点失落。   真是莫名其妙,彦昭。他在心里暗暗骂了自己一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吉尔伯特按照劳伦廷的吩咐,尽职尽责每天晚上来到他的房间,教授他关于吸血鬼世界的一些常识,同时,彦昭在和他聊天的时候,从一些琐碎的信息中拼凑了更多关于“獠牙”的信息——   他回忆起自己最开始听到“獠牙”的动态,那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当他第一次来到古堡,夜间偷听到了侍女的对话,那个时候好像就提到了“獠牙”,并有种种迹象表示它已经出现。   “獠牙”到底是什么?   彦昭可以肯定的是,那应该和每个吸血鬼口中的“獠牙”是两种东西,它也许是具有实体的,又也许只是一种符号,而背后代表的是什么,吉尔伯特也不能阐述得很清楚。   “殿下手上的戒指正在等待‘獠牙’。”他说,“那戒指存在的时间应该比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的寿命都要更长,而它好像一直缺失着一部分东西,所有人都在寻找它……我是说,包括人类和吸血鬼。”   “可是为什么?”   “相传那是始祖的力量。”吉尔伯特摇了摇头,“具体的事情我也不清楚,不过,你看到殿下最近之所以这样忙碌就是因为大典将至,到时候也许会有来自始祖更多的提示。”   “谁是始祖?”彦昭就像是好学的学生,“难不成真的是传说中的该……”   “嘘。”吉尔伯特不赞同地皱起眉头,“直呼始祖的名字是大不敬的行为,不然你觉得为什么就连殿下自己都没有说过自己姓氏。”   彦昭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你是说,该隐?劳伦廷·该隐?”   吉尔伯特没忍住扶住额头:“彦先生,我还是建议你或许还是先学习一下礼仪。”   “对不起。”彦昭挠了挠头,这段时间里他已经逐渐开始习惯在红月古堡的生活,说话和生活方式也在不知不觉发生着改变,比如他虽然还习惯性的道歉,但显然没怎么走心,相反,他还是忍不住继续刚才的话题,“可是,吉尔伯特,你的意思是劳伦廷就是该隐本人吗?”   “当然不是!”吉尔伯特变得有些烦躁,他似乎是没有想到面前这个男孩会这么纠结这个问题,“吸血鬼的寿命虽然长久,可是也没长到那种程度,大部分混血吸血鬼的寿命都不会超过五百年,而纯血吸血鬼虽然寿命更长,可也没到逼近神话的程度。”   “始祖也许确实存在,但现在他只将祝福留给后人。”吉尔伯特举起手中的《新月谈》,照着阅读其中的语句,“好了,不如我们接着看书?”   尽管那天从吉尔伯特的口中得知了不少关于“獠牙”还有劳伦廷的事情,彦昭仍旧没能知道事情的真相,这让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变得有些抓耳挠腮,就好像听到什么故事听到了一半,说故事的人戛然而止。   他屡次想要找到机会跟劳伦廷本人聊一聊,却发现那位吸血鬼亲王比起什么始祖,什么“獠牙”,好像更加关注彦昭的饮食问题。   “我本来以为你在有了第一次的突破之后,就开始能学会像个正常新生一样进食。”劳伦廷托着腮帮子,看向彦昭。 第48章 48   “正常的新生如何进食?”彦昭反问,他闭着眼睛将面前的红色液体一饮而尽,尽量不去思考那液体的成分究竟是什么,说真的,他有时候都会担心那些血液里面会不会含有什么病菌之类的东西,即便劳伦廷多次向他表示,教会会对他们提供的血奴健康质量进行保障。   彦昭不喜欢这种说辞,就好像人类和那待在超市冰柜里的猪肉没什么两样。   “总之是不会要求将血液放到玻璃杯里,那样永远会让你看上去像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劳伦廷执着刀叉对付盘子里的牛排,吸血鬼们也会摄入一下正常人类的食物来装装样子,就像是……餐后甜点。   “所以你的意思就是我应该抱着一个活人,像个饥饿的野兽一样撕扯开他们的皮肤,抱着啃?”彦昭有点吃不下去东西了,他将刀叉放到盘子边,皱起眉头埋怨,“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竟然将这种事情定义为‘强权的体现’,在我看来这很野蛮……”   “打住。”劳伦廷显然不想跟他在这种事情上过多讨论,“我可以给你时间让你接受这件事,昭。”他宽宏大量原谅了这个小崽子,“另外,介于你现在的情况逐渐稳定下来,我可以将你的通讯设备归还给你,你可以仔细想想在大典之前有什么想要做的,你可以把你的规划告诉我,我来决定可不可行。”   尽管彦昭对于劳伦廷“包办一切”的态度感到不满意,他还是很快被另一个词汇转移了注意力:“大典?”   “嗯。”劳伦廷的目光看向窗外的满月,“每隔百年左右会举行一次大典,始祖的遗迹会显现,也许会给予我族一些启事……现在的世界变化太快了,从蒸汽机到轮船,从汽车到飞机,谁还会知道未来发生什么呢。”   这是彦昭难得看见劳伦廷严肃下来的时候,他的表情很沉静,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映衬着他深邃的五官轮廓。   彦昭却忍不住在这个时候打岔:“所以你看,你认知里弱小又短寿的人类,他们却在改变整个世界。”   劳伦廷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是谁跟你说那些名人里没有吸血鬼的?”   彦昭一个人回了房间,他知道劳伦廷对人类的偏见并非一时可以更改过来,换个角度想想,假如自己从小就是在纯血吸血鬼的世界里长大,他可能也会成为一个视人类为猎物的冷血猎人。   但不应该是这样的。   既然人类和吸血鬼之间可以做转化,他们之间甚至存在一个中间值——“混血吸血鬼”,这就意味着这两种生物实则同源,所以,即便是彦昭已经逐渐认可了自己吸血鬼的身份,他仍旧将人类视作自己的同类。   房门被扣响,安娜手中拿着彦昭的个人物品走进来。   书包、手机、还有一些别的私人用品。   “先生,这些是殿下让我归还给您的。”安娜这样说着,将东西放在了房间的一角,她走上前来,目光中充满担忧,“先生,请原谅我上次的无理提议,我只是希望您能正常进食,在此之前我不知道那些规定。”   “我知道了。”彦昭说,“我没有怪你。”   安娜点了点头,她用余光又多看了彦昭两眼,两只眼睛中似乎泛着水光,见彦昭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这里,这才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了,先生,那我就下去了。”   彦昭手中握着自己的手机,一时间竟然有些出神——明明他在红月古堡也没有待上太久,可现代化的设备竟然已经让他感到陌生,当然,其中一个原因可能是彦昭本来也没有什么通讯的需要,往常,他的手机里只需要接收来自司麒的信息就可以了,可是如今……   司麒。   彦昭反复咀嚼这两个字,他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这个男人。   他确实曾经真心实意掏出来给司家,又确实对司麒产生过不该有的念头,可是,在他日复一日的忍让和妥协下,换来的又是什么呢?   是欺骗。   整个司家上上下下隐瞒了他的身世,他们从来没有告诉过彦昭,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孤儿,更不应该是那个寄人篱下,被一遍一遍喊着“怪物”,为了一顿饭甚至可以出卖自己身体的可怜虫。   “你恨他吗?”劳伦廷曾经这样问过彦昭。   恨吗?   彦昭不知道自己胸腔里仿佛被点燃一样的怒火算不算恨,他只是知道自己和司麒再也回不到曾经的关系去了。   他是人或者吸血鬼,都不应该是在下水道里苟活的老鼠!   手机在充满电之后,各路纷繁的消息跳了进来,彦昭惊讶地发现,杰西还有洛琳竟然都给他发了消息,前者坚持着每一天都在发消息问彦昭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上学;而后者在几天前发过一条问彦昭去向的消息之后,就没有再问过了,相反,她后面又补充了一条:   “我知道了,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是这样,出乎我的意料……不过,这同样也意味着我的占卜非常成功,这将会让我在我的父亲面前很有脸面。”   彦昭看着那条消息几乎能脑补到那个红头发的小巫师会是以一种什么语气说出来,她肯定很惊讶,不过,凭洛琳的性格,她肯定会假装出一副“不过如此”“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   是的,小巫师。   从那天布切尔·美狄亚先生造访城堡的时候,彦昭就已经发现了不对劲。美狄亚这个古老的姓氏到如今已经很少有人使用,因为它在历史上是那个极为著名的、巫师的名字。   这个世界上既然有吸血鬼,那么巫师的存在也很正常,对吗?至少他们还属于人类的范畴。   在彦昭的信箱里,除了在学校的朋友之外,剩下塞满了来自司麒的消息,从一开始问彦昭在哪里,并且因为他不回消息而发怒之后,司麒之后的消息一下子变了语气。   “我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了,是不是那个什么公爵把你带走的?”   “他们很危险,彦昭,我会来找你。”   “该死的,他们把我关起来了,我想不明白,到底是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你是人类,你是我的。”   “我会来找你,我逃出来了。”   彦昭对着这么多信息,看得胆战心惊,他的目光停留在司麒最后一封短信上,那是几天前发出的消息了,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彦昭。   司麒回来了?他会不会找到城堡?   彦昭想不太明白。   他其实觉得这应该是个挺好的机会,吸血鬼与人类本来就应该泾渭分明……好吧,至少他彦昭和司麒之间没必要产生什么感情。   如果有机会见面跟司麒谈开就好了。   彦昭决定回到学校去——不管怎么说,他的生活还是要继续,就像是众多吸血鬼也混在普通人当中,他们都得有正常的生活,而彦昭显然也不可能在红月古堡里待一辈子,就算是劳伦廷不在乎多养他这么一个人,他自己也会被逼疯的。   本来以为这件事要说服劳伦廷不容易,却没想到对方很快答应下来。   “你的想法我没什么意见,只是,你缺席的课实在太多了。”劳伦廷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细边眼镜,说不好是真的近视,还是只是装饰,“我帮你办了休学的程序,所以,你可以下个学期再跟着一起上课。”   “那我也应该先回去,先生。”彦昭说,“我不在乎多听几节课,方便我之后的学习。” 第49章 49   等到彦昭回到校园的时候,雷纳尔市已经步入了盛夏,悬铃木的树冠已经转成了深绿,枝繁叶茂生长着。   这是一座雨水很多的城市,常年笼罩在绵绵细雨当中。   彦昭撑着黑色的雨伞走在学校的道路上,总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在红月古堡的日子是缺乏时间流逝感的,也许是因为它年代太久远,历经华屋丘墟,又也许是因为在城堡主人的刻意维护下,让它变得多年如一日,没有丝毫改变。   而人类短暂的寿命,让他们的社会转变极快。   彦昭感觉到校园里始终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氛围,非要说的话,那气氛有些肃穆,尤其是当学院派的年轻人身着深色格子衫从彦昭身边掠过,三三两两,往常的欢声笑语却不见了。   “早上好,昭。”杰西将书包放在彦昭身边,她扑闪着一双眼睛看向彦昭,十分开放地给了彦昭一个拥抱,而在她眉宇间的沟壑却始终没能展开,“谢天谢地,你终于出现了,你知道当我得知你被你的那个男朋友带回国的时候,我有多担心,他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彦昭微微睁大眼睛,愣了一下,看来,学校里的学生并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才突然消失。   “那不是我男朋友。”彦昭摇头,他从未这样干净利索否认过他和司麒的关系,这反倒是让杰西有些惊讶了。   “你们怎么了?”   彦昭仔细想了想,又说:“算了,其实也没什么,总之都过去了,也许我会跟学校单独申请一个学生公寓。”   “哇哦。”杰西张大嘴巴,“这可真是闻所未闻,昭。”她拍了拍彦昭的肩膀,“不过这是好事,你应该早点跟过去告别,我是说,本来你的那位‘过去式’也没多美好,他控制欲太强了,就像是费茨威廉·达西(《傲慢与偏见》男主角),那个混蛋。”   “……呃。”彦昭觉得有点好笑,他总觉得杰西比他还要义愤填膺,他没忍住弯起了嘴角,“谢谢你,杰西,但我觉得达西先生可能比他好不止一星半点。”他说起了玩笑。   校园是一个很容易让人放轻松的地方,尤其是有杰西在,她就像是一个小太阳,一直充满活力,彦昭一上午的课上得分外顺利——劳伦廷同意了他继续上学的提议,虽然课程落得太多,下个学期估计要重修,但彦昭已经很满意了。   这样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午饭。   那个时候杰西正在对着盘子里的食物发呆,她用叉子戳着沙拉,将本来就不怎么好看的土豆泥戳得稀烂。实际上,整个食堂里的氛围都很安静,这不太符合彦昭对于大学食堂的印象。   “最近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彦昭问。   杰西嗫嚅了一会,似乎是没想好应该如何开口,她拧起的眉毛像是两道弯弯曲曲的小河,半晌,她才小心翼翼地问:“你相信吸血鬼吗,昭?”   彦昭浑身上下的肌肉一下子就紧绷了,他生怕让杰西看出端倪,做得笔直:“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最近市里还在不断发生野兽袭击人的事件,虽然警方没这么说,他们说那些是人口失踪……呃,他们说人口失踪每年都有,只是今年被媒体拿来大肆虐炒作,但是有猎户在郊区地带发现了还没腐烂的尸体,遇害者的脖子上有两个这么小点的窟窿。”杰西用手比划了一下。   彦昭短促地发出了一个“啊”的音节,他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他知道那应该不是劳伦廷的人做的,但另一方面,制造出这样惨剧的又确实是吸血鬼。   杰西没太注意彦昭的表情,在她的想象中,彦昭离开雷纳尔市那么久,肯定对近来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   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总之,现在大家都在说这是吸血鬼的所作所为,我原本以为这是洛琳那帮研究神秘学的人编撰出来的,可除了吸血鬼又能是什么呢……”   “彦昭。”   杰西的话只说到一半,忽然被一道男声打断,她不满意地向声音来源望去,对上了一张亚裔面孔,那面孔她简直熟悉得不能再熟了——金融学院的司麒,那个傲慢又无礼的家伙,彦昭的男朋友,哦,前任。   杰西就像是护崽的狮子,警惕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只见那个男人来到彦昭的身边,伸手就要拉他:“我觉得我们需要聊聊,关于最近发生的事。”   “你们没什么可聊的。”杰西“腾”地一下从座椅上站起身来,她一巴掌打掉那人的手,“你现在只是他的ex,你懂什么叫ex吗?拜托,有一点分寸感。”   司麒忽然被一个女生这样指着鼻子骂,脸色有点挂不住,不过,他还是目光定定看着彦昭,话里有话:“我们需要谈谈,你知道的。”   彦昭对杰西使了一个安抚性的眼神:“没关系,只是和他把话说清楚,我们之间确实还有一些事情需要谈。”   “……好吧,如果你坚持。”杰西耸了耸肩膀,重新坐回去。   司麒似乎很满意这样的结果,他的嘴角挂起一点笑意,不过很快又敛了回去,他知道今天要和彦昭谈的事情并不简单只是“聊一聊”就能解决的,他其实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不但超出了他的逻辑认知,甚至对他的世界观进行了一番重塑。   “昭昭,我已经全部知道了,就是关于你……你……”司麒有点说不出口,尽管两个人现在的位置正位于学校食堂后方一个很偏僻的树林,除了晚上会有情侣造访,白天一直没什么人。   彦昭打断他的话:“我也已经知道了,司麒,其实我想了很久这件事,我很难原谅你们的所作所为,所以,既然已经真相大白,我觉得我们应该停……”   “我不知道!”司麒打断彦昭的话,他显得有点紧张,甚至下意识抓住了彦昭的手腕,“我之前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父母他们,我是说他们确实做得不对,可是,他们至少没有放任你在吸血的怪物当中长大,你可以是个正常人,不是吗?”   司麒一段话让彦昭无言以对,他闭了闭眼睛,一字一句说道:“可你所谓吸血的怪物就是我的父母,而我,也确实不是什么正常人类。”他再次睁眼的时候变了瞳色,这确实不是彦昭有意而为之,只是因为他现在的情绪确实很激动。   彦昭想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司麒还是连一句道歉的话都不会说,他甚至说出了什么“可是”,这是什么狗屁转折!   “好。”彦昭忍无可忍,“既然你说正常人类,那我就用你们人类的法律来定义你父母的行为,人贩,抢走了别人的儿子,这样会让你满意吗!”   “是你的父母主动的。”即便司麒还是在反驳彦昭的话,可是,他在看向彦昭的时候目光中露出了畏惧的神色。   那双鲜红的眼睛,变成竖瞳,仿佛野狼在丛林中盯着猎物。   司麒稳住脚跟,这才让自己没有向后退却,他坚持道:“我知道现在那个吸血鬼公爵跟你有了接触,他很有可能说了什么蛊惑你的话语,你知道,吸血鬼向来擅长玩弄那些无聊又下三滥的把戏。”   “他逼你相信自己跟他们是同类,甚至可能逼迫你食用人血,这些我都不想再跟你追究,彦昭,但是你要清楚他们是危险的,你需要跟我回……”   “你闭嘴!”彦昭终于没忍住爆发了。   他挥舞出的拳头以肉眼难以辨识的速度出现在司麒鼻尖前,那瘦弱骨感的拳头里,蕴含的力量绝非人类可达到。   这是彦昭的应激反应,在此之前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体内竟然蕴藏着如此巨大的一股能量。 第50章 50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彦昭的拳头停在了最后一点点距离,他对着司麒怒目而视,那双向来温良的圆眼睛里,现在充满了愤怒和不甘。   司麒被吓傻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从来任他打骂、任他差遣的男孩会有一天将拳头挥向他的鼻子,而更令人恐惧的是,彦昭从出手到停止的整个过程,他完全没能看清。   犹如被鱼刺卡住了喉咙,司麒发出短促的一个音节。   彦昭缓缓放下了拳头,一字一句道:“我就是你口中的怪物。”   “你跟他们不一样。”司麒的话语同他的脸色一样苍白。   “一样。”彦昭终究还是承认了这样的事实,“如果我想,我可以随时用牙咬破你的脖子,然后让你成为野兽袭击事件的受害者之一,假如我想,我随时可以这样。”   “你不会。”司麒摇头,他想,如果彦昭真的变成那样一个冷血的怪物,他刚才就应该会将拳头落下来,然而彦昭没有,他那双鹿一样的眼睛里也有着慌乱和不安,“你属于人类社会,我会想办法保护你。”   “狗屁的保护。”彦昭骂了脏话,“我今天之所以答应要和你聊一聊,只是想跟你说,我们之间完蛋了,司麒,完蛋了!反正你本来也没把我看成一个人,你本来也知道我是怪物,你和你的父母玩弄了我前二十年的人生,现在又要冒出来继续将我关回去吗?”   “我真的不知道!我在此之前对吸血鬼的事情毫不知情!”   司麒的话音刚落,忽然有一道低沉的笑声从他们头顶的方向传来。   两个正处在争执当中的年轻人同时抬起头来。   一道颀长的身影从他们头顶茂密的树冠上落下来,连带着深绿的树叶一并扑簌簌飘下,劳伦廷浅金色的头发上沾了叶片,被他伸手捋了下去。他今天穿得很年轻,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大学讲师,甚至鼻梁上还架着那副金丝边眼镜。   司麒的身高本来在同龄人里算是很有优势的,但在劳伦廷面前还是不够看,那位“年轻的讲师”站到彦昭的身侧,微微敛着下巴,看向司麒,发音分外标准地念出了他的名字:“司麒。”   谁也没想到劳伦廷竟然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司麒下意识伸手要将彦昭带到自己这边来,却被劳伦廷侧身挡住了。   “我知道你可能不太欢迎我的到来。”劳伦廷还是换回了熟悉的英语,他每次刻意端着态度说话的时候,都像是从复古电影里走出来的人。   “我也很遗憾在你这里听到了关于‘吸血鬼公爵蛊惑人心’的言论,但是,非常可惜,我自认自己的行事风格还配称得上绅士,至少在不入流方面,是远远比不上你的家人和你。当然,也许这是因为你们都还是不太懂事的人类,短暂一生所经历的东西没能填满你们的大脑。”那位金发吸血鬼笑意盈盈,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将旧社会贵族虚伪的嘴脸展露得淋漓尽致。   然而彦昭在旁边却忍不住觉得有些解气,甚至选择性忽略了劳伦廷口中对“人类”的诸多偏见。   司麒没有如劳伦廷所想的那样生气,这个人类似乎比他想象中要更理智一些,也许是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战胜一个吸血鬼,司麒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彦昭身上,他目光定定,好像确实比从前都要真诚了。   “我为我家人犯下的错误向你道歉,昭昭。”他说,“可是我希望你能再相信我一回,吸血鬼的世界并不比人类社会更单纯,我希望你跟我回家。”   彦昭活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听到司麒如此低声下气地道歉,他承认自己内心是有所触动的,然而,一切也只停留在有所触动了。   司麒的道歉来得太晚,而且他好像至今也没能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没有家。”彦昭摇了头,“我从来都没有家。”   他保持沉默,看着司麒愤懑地咬牙切齿,告诉彦昭“他早晚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随后转身离去。   那个一直以来被周围人众星捧月的少年似乎在这个时候还不愿低头,他直挺的背脊下说不出到底是傲慢还是强撑。   司麒离开了,现在就剩下劳伦廷和彦昭两个人站在树下。   彦昭率先打破了沉默:“先生,偷听别人的谈话并不是一个好习惯。”   “也许我只是在这里休息呢。”劳伦廷摇了摇手中的书,“你知道的,蝙蝠就喜欢倒挂在高处,吸血鬼说不准也是。”   “……可是没有教授会在学校里这么做。”   “那么现在有了。”劳伦廷带着两个人往前走去,行进的方向应该是校门外,“之前你说想来学校,答应我的其中一个条件就是住在我的房子里,可是为什么今天又要跟学校申请学生公寓?”   “您怎么会连这种事情都要打听?”彦昭顿时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的烦躁,这种情绪很少出现在他身上,让他手足无措起来,不过,为了不在劳伦廷面前露怯,彦昭故意用了很恼怒的语气。   像一只炸毛的猫咪。   劳伦廷眯着眼睛看他,没有生气:“因为我是你的血亲。”似乎是为了方便彦昭理解两个人的关系,劳伦廷特意用中文讲出了“血亲”两个字,这位吸血鬼亲王在漫长的岁月中似乎学习了不少种语言,这倒是长寿的一种好处——让人显得知识渊博。   “‘血亲’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它通常意味着父母。”   “那就用对了,因为我给了你第二次生命。”   “并不是!”   经过劳伦廷这样打岔,彦昭方才被司麒毁了的心情好了一些,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和劳伦廷并肩走在了学校外相对人多的大路上,周围学生有意无意探来好奇的目光,毕竟不是所有的学生都会有走在一位贵族政治家身侧的殊荣。   彦昭往后挪了半步。   他其实觉得事情变得有些麻烦了,因为当初劳伦廷之所以答应他重返校园,除了要求他在外面居住,还要求他尽量保持在可视的范围内——也就是说,彦昭不能假装不认识劳伦廷,甚至还需要在看到他的时候主动离近点。   这多讨厌!任凭哪个学生也不愿意和教授离得这么近吧!   就在彦昭暗自苦恼的时候,劳伦廷已经将他带了学校附近的一个别墅,那是一栋不抬起眼的白色建筑,至少在市里大学诸多文化楼、图书馆的映衬下,显得分外普通。   然而,彦昭一走进去就发现这栋别墅里充满了劳伦廷的味道。   是的,他作为一个新生吸血鬼也开始能分辨同类身上的味道了,比如劳伦廷身上就是一股馥郁的玫瑰花香,曾经彦昭以为那是因为红月古堡里种植着的大片玫瑰田,现在才发觉除了这个原因之外,劳伦廷身上本来也总是萦绕着那股花香的味道。   看来,这栋别墅应该是劳伦廷在市区里常用的住宅之一,距离市立大学很近,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解决的通勤的问题。   彦昭在刚发现自己是吸血鬼的时候,其实认真思考过这样一个问题——既然吸血鬼拥有超凡的速度,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可以像电影里那样,在城市间高速穿梭,而是还在使用汽车等代步工具。   吉尔伯特当时回答得很实际:因为累。   好吧,彦昭对着劳伦廷的背影胡思乱想,好吧,看来这位吸血鬼亲王也不总是那么超脱凡俗,至少他也是个会累会阴阳怪气怼人的家伙。   劳伦廷不知道彦昭在想什么,他已经自顾自领着彦昭在房间里走了一圈,然后停下来,看向彦昭,目光中有几分认真:“房间的分布就是这样了,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毕竟理论上是我初拥了你,为被初拥的新生提供必要的生活条件也是我们的义务。” 第51章 51   对于吸血鬼们来说,三餐是不必要的,他们虽然拥有和人类一样的身体构造,但漫长的生命和更低的体温让他们的新陈代谢慢上许多,通常情况下,一次吸血就可以满足大概一周左右的需求,不过,新生在獠牙生长期对食物的需求会更大一些。   “每隔一天吉尔伯特会从城堡带一位血奴过来。”劳伦廷坐在铺设绒毯的沙发上,彦昭跟他面对面而坐,神色有些僵硬。   别墅的另一个房间里传来男女小声说话的声音——那是来采血的血奴,以及负责采血的吉尔伯特。   没过多久,一阵血腥味在房间里蔓延开来,吉尔伯特端着一个玻璃杯,走到彦昭面前。   老实说,彦昭再也没有见过哪个员工有吉尔伯特那样尽职尽责,他微微鞠躬的角度跟礼仪课的范本几乎一模一样,就连端杯子的手都戴上了白手套,行为举止完美还原旧社会宫廷里的那种侍从。   “趁热喝。”劳伦廷这样说。   这个说法让彦昭条件反射地一呕,他闭上眼睛,端过杯子来一饮而尽,努力放空大脑让自己不在意这是从活人身上刚取下来的血液。   说真的,这种体验非常矛盾,一方面生理上极度渴求,另一方面心理上极度排斥,彦昭觉得长久以来自己可能都要精神不振了。   幸好,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并不频繁。   在他进食的整个过程,劳伦廷都靠在沙发背上默默注视着,他的目光从彦昭痛苦闭上的双眼,一直滑到白皙脖颈皮肤下,滚动的喉结……亲王的力量注定他拥有比别的吸血鬼更为灵敏的五感,他不但能闻到彦昭身上淡淡的甜味,仔细听也能听到彦昭血管里血液流动的声音。   这个男孩的长相比起恶魔,好像更像一个天使,适合被画在油画上的那种,温顺的、细腻敏感的天使。   他的血液会是什么味道的?   当这样的想法跃入劳伦廷的脑海中,他被自己吓了一跳——长久的生命让他的欲望早就淡薄,不仅是情感和生理上的欲望,更包括食欲。   重欲是邪恶生灵的本性,也是他们的致命弱点。   劳伦廷将自己的目光强行从彦昭身上挪开,看向了旁边的吉尔伯特。   那位尽职尽责的管家在接收到领主的视线后,微微一愣,他看着亲王殿下泛红的眸色,问道:“殿下,需要给您准备进食吗?”吉尔伯特困惑于今天明明还没有到劳伦廷需要进食的时候,为什么殿下却有了这样的表现?   也许是受到了血液气味的影响。   吉尔伯特这样猜测。   劳伦廷豁地起身去了里面血奴所在的房间,然后合上了房门,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甚至都没有再给彦昭一个眼神。   “他怎么了?”彦昭盯着那扇房门,莫名有些情绪低落,尽管他不知道这情绪的由来。   “不敢妄议。”吉尔伯特摆着那副扑克脸,给出了中规中矩地回答,“殿下应该是去进食了。”   彦昭脑子里想起曾经在城堡里看过的那画面,劳伦廷手里揽着衣着暴露的女人,以一种极为亲密且充满色、欲的方式吸食那女人的血液。   他心情变得更加不美妙,连带着对吉尔伯特的语气都没有往常那么随和:“我说,你们吸血鬼难道就不能换个文雅一些方式来进食吗?即便吸食同类的血液是迫于生存,至少也能换个更利于别人接受的方式……圈养血奴,这根本就是违背人道的行为。”   吉尔伯特并没有因为彦昭突如其来的责难而恼怒,他仔细思考了一下彦昭的问题,并给出了回复:“因为越新鲜的血液越适口,而且,这对于大部分吸血鬼来说,是一种能力的体现……当然,我并不是在讽刺您依靠抽出来的血液进食就是什么可耻的事情。”   “另外,一般吸食血液也不一定会有身体上的接触,从脖子上吸食血液虽然对吸血鬼来说最友好,但对于人类来说却是最痛苦的,更像是一种惩罚。我们的殿下一般会从手腕下口,还会要求被吸食的血奴在此之前清洗干净,所以,这种行为也算不上是不文……”   “好吧。”彦昭打断了吉尔伯特的话,他坦诚道,“你为劳伦廷解释,我能理解,但我始终不能赞同吸血鬼的种种陋习,就算是传统也总有糟粕的部分。”   “但是,我想我会学着和你们求同存异。”彦昭这样说着,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彦昭在房间里一直待到深夜,期间一直没有出去,直到翻来覆去睡不着,彦昭这才起身从房间里出来,想要透一透风。   劳伦廷的这栋别墅不算很大,一共三层,而最顶层一半是阁楼,另一半是露天的天台,上面种植着一些常绿灌木和月季,夏日的晚风一吹,阵阵花香扑鼻,倒是一个散心的好去处。   只是,彦昭没想到劳伦廷也在,那位吸血鬼亲王原本正垂着头把玩手中的蓝宝石戒指,在听到声响之后,收起了手中的戒指,转头看向彦昭。   “睡不着?”他问。   彦昭没有否认这一点,他耸了耸肩膀:“吸血鬼晚上很难入眠,这还是您告诉我的。”   “不错。”劳伦廷勾起嘴唇笑了笑,“看来我们的新生终于想起来要接受自己的新身份,我听吉尔伯特说,你今天又发表了关于‘改革吸血鬼进食’的重要演说。”   “他真是您忠实的侍从。”   劳伦廷仿佛没听出来彦昭语句里的讽刺,揽住他的肩膀,带着彦昭坐到露台的布艺沙发椅上:“我们都没理由害你,我的孩子,你应该明白这一点。我所做的一切,包括让你住在这里,都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现在外面的局势并不如你想象的那样平稳,那些混血吸血鬼蠢蠢欲动,我们还没摸清他们的底细。”   彦昭没有说话,他明白劳伦廷的意思,而这个男人身上虽然总是散发着一种旧社会贵族大包大揽的气质,但确实是他的恩人。   “今天下午,你在和你的前同居人说话的时候,为什么会说自己没有家?”劳伦廷换了话题。   他们两个此时此刻的状态让彦昭想起了寝室夜聊栏目,而不同的是,这个夜聊的对象不但和自己有着几百年的年龄差,甚至都不是人类。   这让彦昭觉得有些戏剧性的荒诞,不过,当他扭过头去对上劳伦廷那双宝石一样的眼睛,他登时又将准备调侃的话收了回去。   月光造访雷纳尔市,皎洁的纯白色笼罩着两个人。   劳伦廷继续问道:“所以,难道你并不想考虑回到你的国家,寻找你的亲生父母吗?”他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语气很平淡,没有任何倾向性,就好像彦昭回答“是”或“否”都在他的预期之内。   “……我不知道。”彦昭将头靠在身后的沙发椅上,久违地感到了一些曾经在分化前才会有的疲倦,“我其实并没想好,如果找到了他们,我应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他们。”   “你也许很想知道他们当年抛弃你的原因。”劳伦廷说。   “是的。”彦昭承认得很快,“但无论他们的回答是什么,我已经和他们分离了快要二十年了。”   劳伦廷轻声笑了笑:“二十年对吸血鬼来说并不久……不过,你没做好准备也是好事,因为你暂时还走不了……我需要在大典上确认一件事情,你必须在场。” 第52章 52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彦昭过了一阵子平静的生活,没有晨间新闻耸人听闻的野兽袭击事件,也没有什么爆炸、什么吸血鬼,他开始正常上学,而学校里其他学生的氛围也逐渐回归正常。   人类是一种善于遗忘的动物,因为他们的大脑趋利避害,总是会选择将一些沉痛的东西抛弃在记忆深处。   彦昭在人类社会长大,自然也将这种“乐观精神”学了个七七八八。   他大部分时候都会忘记自己与别人的不同,但偶尔也会想起,比如在足球课上,向来不擅长体育的他忽然变得出色起来;再比如正午阳光非常灿烂时的虚弱感……以及,每次的进食时间。   最开始是吉尔伯特将城堡的血奴送过来,而后来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应该是劳伦廷的助理或者司机什么的,她是典型的吉普赛人长相,但性格却并不热情,甚至有些冷淡,她来到别墅只是为了完成任务,下午将那些血奴送过来,帮助他们取血,等待彦昭用过晚餐之后再将血奴带走。   彦昭抗议过这种模式,因为他觉得那些血奴就像是大型牲口,被拉过来干活,然后又重新放回圈里。   “我可以换种方式进食,比如像医院里那种冷藏的血袋。”   “不行。”劳伦廷否定得很快,“一来冷藏过的血液不新鲜,二来血袋里面添加了防凝剂,虽然对人体无害但味道会很古怪。”   “这样的话,也许我们可以用之前我吃过的那种特殊草莓来改善口感。”彦昭认真思考其中的可能性,像是一个好学的学生。   劳伦廷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行了,这种问题轮不到你一个史学生来管,如果实在想要研究点什么,你不如思考一下把之前准备写的弥赛亚主义论文交上来。”   “反正这个学期的课程也不算我绩点。”彦昭嘟嘟囔囔,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去。   彦昭一直觉得,假若劳伦廷在更早的时候就有了爵位,那么他一定是一个相当封建而且独裁的领主,虽然不能否认他自身的能力强大,但长久以往堆积下来的种种矛盾也许就会爆发——就好像火山喷发,那是由于地壳的能量不断堆积,最后形成的灾难。   跟《圣经》里所提倡的谦卑相反,劳伦廷·该隐骨子里流露出的就是傲慢,尽管他在别人面前一直是那副绅士和善的模样,但彦昭目前作为和这位亲王殿下的同居者,当然早就发现了劳伦廷的独裁基因。   不过,这位位高权重的“独裁者”生活也很忙碌,根据艾琳娜的说法(她有时候会来别墅里陪彦昭打发时间),劳伦廷的日程可比彦昭想象中的要丰富多了,因为之前混血吸血鬼上街伤人的事情,劳伦廷现在不但要应付来自人类教廷的压力,还需要安排调查和巡逻等工作。   “维稳。”艾琳娜的原话是这样说的,“我们都在寻找一个让人类社会和吸血鬼社会保持平衡的方式。”   彦昭对于艾琳娜的说法一知半解,首先,他对于政治的事情一窍不通,其次,他作为一个不到十九岁的新生,这些过于宏观的、辩证性的东西思索起来只能让他觉得迷惑且烦恼。   所以,在劳伦廷不在的时间里,彦昭将自己泡在了雷纳尔市立大学的图书馆里,当初他还在和司麒纠缠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过这么多自己的时间,现在,他开始真切体会到大学生活的快乐,因为司麒再度消失了。   是的,消失。   据金融学院的学生说,司麒是得到了一个很好的机会,所以去到一家国际著名企业做实践项目……然而,在彦昭确认司家确实和那个叫VHCA的组织有染之后,他并不会觉得事情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刚巧他吸血鬼的身份告破,司麒就去做项目了?   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嘿,昭。”杰西走到彦昭的桌子对面,因为是在图书馆的原因,她压低了声音,可语气中激动难以掩饰,“这个周末有事吗?”   彦昭刚从自己的世界中抽离,下意识摇头。   “太好了。”杰西将手中的票推到彦昭面前,“ThePopularBenchmark终于开到了雷纳尔市,我听说有不少歌手会来,咱们班的班长搞到了一些入场券,你也一起来吧,就当是班级活动?”   音乐现场?彦昭从前只听说过这种东西,但是有司麒在,哪怕是出去听音乐会也只会是那种乐团演奏古典乐,非常上流,而且枯燥(至少对彦昭来说)。   杰西见他有兴趣,更是卖力说服:“放心好了,不会有多晚,而且这样的机会真的很难得,毕竟你也知道,我们市比不上伦敦、纽约那样的大城市,文娱活动本来也没多少。”   “好吧。”彦昭在低头思考了一会之后给出回应,“我会跟家里商量一下,明天再给出答案。”   家里。   彦昭是这样说的,当然他代指的就是劳伦廷。   当天深夜,雷纳尔市忽然刮起了狂风,伴随而来的还有暴雨,根据电视里的本地新闻,这是一场台风登陆事件,受限于天气预报的精准程度,这场台风来得比想象中的更大更迅速。   当彦昭从卫生间里出来,想起卧室的窗户没有关时,一切都已经晚了——窗外倾盆大雨加上怒啸的狂风,让那些雨点夹杂各种泥土和树叶一并飘了进来,这样原本整洁的仿佛变得一团乱,仿佛被小偷翻了个底朝天,而更糟糕的是,彦昭的床铺原本就位于距离窗户不远的位置,这会半边被子和褥子已经湿透了。   彦昭之前在国内生活在内陆城市,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他奔到窗前将窗户关闭,又小心翼翼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床……水汽已经将它整个打湿,稍微施加压力就会有水沁出。   这可怎么办?   正当彦昭一个人站在房间里发愣的时候,别墅的玄关忽然响起开门声。   彦昭穿着睡衣跑下去,抬眼与劳伦廷四目相对。   劳伦廷是刚从暴雨里回来的,虽然上半身看上去还算整洁,可下半身的西装裤已经被雨水淋湿,裹在他的腿上,隐约勾勒出小腿的肌肉线条,不过,这位亲王殿下看上去仍旧挺拔,好似那点雨水并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反观彦昭,他虽然在家,却因为匆忙之中还没来得及擦头发而显得颇为狼狈,水滴顺着他黑色的头发向下淌,最后滴落在昂贵的长绒地毯上。   “您……您回来了?”彦昭本来是计划跟劳伦廷说要出去看音乐现场的事,但被这场暴雨打乱了节奏,“我的房间,湿了。”他仍旧有些在状况外。   “什么叫湿了?”劳伦廷皱起眉头。   “没关窗户,所以雨飘进来了。”   几分钟之后,两个人出现在彦昭的房间里,面对着真·被台风洗劫过的房间,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沉默。   劳伦廷似乎也没想到这个新生竟然能这么缺乏生活常识,至少在他看来,下雨天先检查窗户应该是最基本的事情。   彦昭挠了挠头:“我会收拾好的,先生,只是今晚要先凑合一下,请问有没有多余的被子和床褥?”   “没有。”劳伦廷回答得干净利索,“我喜欢清净,这里没有别人住过。”言下之意,多余的什么都没准备。   “非常遗憾,新生。”劳伦廷耸了耸肩膀,“看来你只能在我的房间里呆一晚上了。” 第53章 53   一个吸血鬼的卧室会是什么样的?   棺材、法兰绒、蜘蛛、雕花摆件、尘土……   很遗憾,上述所有颇具戏剧性的东西都没有出现在劳伦廷的卧室里。   彦昭依稀记得,在红月古堡的时候,他曾经去过劳伦廷的卧室:那是跟城堡整体巴洛克式风格非常统一的房间,中央有一张很大的方形床铺,上面能躺四五个人,周围是遮光用的厚重床帏,从天花板的吊架上一直垂到长绒地毯上。   如果有哪个普通人类走进去,应该都会以为那是保存下来完好的历史艺术品,带着穿越岁月的年代感及距离感。   但是,令彦昭感到惊讶的是,劳伦廷这间市中心的小别墅内的主卧,装修却非常现代,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日常和温馨,淡色带暗纹的墙纸,干净的白色床品,外加在床头柜上摆放的一束薰衣草干花。   “站在外面发愣做什么?”   彦昭循声看过去,只见那位吸血鬼亲王竟然毫不避讳在他面前脱掉了西装,修长的手指正在解自己的衬衫扣子,而已经解开衣衫的部分裸、露出一大片白瓷一样的皮肤,没有血色,更像是博物馆里展出的那种大理石雕塑。   在这样一个日常氛围的房间里,彦昭很难将劳伦廷再视作那个高高在上的吸血鬼亲王,他就像是一个普通的、二十七、八岁的男人,而且是个外貌出色的男人。   彦昭几乎是在瞬间就将自己的目光移开,出自礼貌,同时他也不希望自己的视线显得过于失礼。   这个动作让彦昭看上去有点狼狈,劳伦廷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颇为狎昵的笑容。   “我想你应该见过成年男人的身体。”劳伦廷说着,将衬衫彻底脱下来,他向彦昭身旁的衣柜走去,没有丝毫要遮掩的意思。   伴随柜门开关的声音,劳伦廷将里面的睡袍取出,披在身上,松松垮垮在腰间系了个结。   彦昭的脸涨红了,他用余光瞄见劳伦廷身上已经穿了衣服,终于敢将视线摆正:“我以为您作为一个贵族至少知道蔽体。”   “对于一个人类来说,有必要。”劳伦廷摊了摊手,“对于一个吸血鬼来说,没必要。你应该早就听那些神话传说里的事情,恶魔就是一种放浪形骸、重色重欲的生物。”他说这些话的同时,一步一步靠近彦昭,刻意压低过的声线显得异常性感。   蛊惑人心,这是吸血鬼擅长的技能,在非常原始的时候,他们本来就依靠着这些最肤浅,却满足人类本能的荷尔蒙来狩猎。   所以,这也不怪彦昭在听到劳伦廷所说的这些话时不自觉想歪,他“嘶”地小声抽了口气,随后一把将劳伦廷从自己面前推开。   “请您不要开玩笑了,先生!”   劳伦廷开怀大笑,也许是因为他独自一人在这个世间待了太久,劳伦廷已经很久都没碰到过这么好玩的男孩,他逗弄彦昭,并且为他的一笑一怒而感到由衷的快乐,这是一种很新奇的感觉,而能让一个长寿的吸血鬼感觉到新奇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彦昭是个宝贝。   劳伦廷在心里下了这样的结论。   “骗你的。”劳伦廷镇定自若拿了洗澡用的物品,转身向旁边的浴室走去,“吸血鬼的x欲并没有多强,毕竟我们不像人类一样迫切地需要繁衍后代,所以,你也不用表现得像个受惊吓的兔子,这样会让我怀疑自己的人品。”   天呐,这个恶劣的吸血鬼怎么还好意思讨论人品!   彦昭脸上的红晕还没退散,他一把将自己裹进了劳伦廷的被子里,这被子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填充的,柔软透气,哪怕看着很厚一层,盖上去却没有多热,非常合适雷纳尔市刮着台风的夏天。   浴室里隐隐传来水声,彦昭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不自觉浮现出刚才劳伦廷裸着的上半身。   劳伦廷总是在一次又一次地刷新他给彦昭留下的印象,彦昭觉得自己已经了解了他人前的优雅与人后的自傲,却没想到这位吸血鬼亲王还有那样顽劣的一面。   所以,这位吸血鬼亲王其实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也许他是一位优秀的领主、一位能力强大的政客、一位善于言辞的社交家……他仍旧有很多性格上的恶劣之处,即便如此,彦昭也不得不承认劳伦廷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男人。   是的,男人。   当彦昭身处在一个人类日常的房间里,刚和劳伦廷发生过一点幼稚的摩擦,他很难将劳伦廷再放到那个需要仰望的吸血鬼王座上——劳伦廷在这种时候看上去就是一个可交往的适龄男性对象,甚至很容易让一个年轻的同性恋男孩为他心悸。   这可真是要命。   彦昭将身上的被子又拉得严实了一点,他闭着眼睛在柔软的大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这就是吸血鬼的生理缺陷了,即便他为了参与进人类社会所以特意调整过作息,但夜晚毕竟不是吸血鬼生物钟睡觉的时候。   劳伦廷冲澡的速度很快,他已经擦着自己的头发出来。   彦昭能感觉到床边有一部分凹陷,他睁开眼睛打算看一看情况,却被劳伦廷抓了个正着。   “睡不着?”劳伦廷问他。   “有点。”   “这对于吸血鬼来说很正常,我也不是每天都会睡觉,毕竟吸血鬼的生理构造和人类还是拥有着很大的不同,对于我们来说,缺乏睡眠并不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你知道的,我们很少生病。”劳伦廷披散着长发,躺倒在彦昭身旁。   这间别墅相比起红月古堡一切从简,这也就意味着,主卧里的床确实只是一张普通双人床的大小,两个人同时躺上去的时候,预留出来的空隙并不大。   彦昭觉得自己心跳有点加快,他不太想跟劳伦廷继续探讨什么睡不睡觉的问题,他在这个时候想起来,自己本来是有事情要问劳伦廷的。   “对了,先生。”彦昭看着劳伦廷侧过身去将一旁的台灯调暗,忽然就有了一点困倦的感觉,“周末我们班级活动要去音乐现场,不知道能不能行。”   劳伦廷关灯的动作顿了顿,他回过神来看向彦昭:“你想去吗?”   “是的,我还从来没有去过音乐现场。”彦昭的回答也很诚实。   “好吧,如果我不让你去的话,也许你会将‘独裁者’的帽子在我头上扣得更加严实。”劳伦廷思索了一会给出答案,“你可以去,当然,前提是我要提前告诉你,会有人在不影响你的情况下跟着你。”   “吉尔伯特?”彦昭发问。   “不一定是他,总之会有人跟着你,你如果答应的话就可以去参加,当然,前提是你按时回来。”劳伦廷挑了挑眉毛,他的目光在看彦昭,却像是注意力没有集中一样思考着什么问题。   彦昭没有注意到劳伦廷异样,他假装为难的考虑了一会,最终还是答应了劳伦廷所提出的条件:“好吧,先生,如果这样能够让您满意的话,我可以答应您……毕竟寄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后面半句话彦昭是用中文抱怨的,由于古文对亲王殿下来说还有些难度,劳伦廷并没有听明白。   他甚至还很满意彦昭的回答,伸手在彦昭的头发上撸了一把,将灯光彻底熄灭:“睡吧。”   卧室瞬间陷入黑暗,彦昭在翻动了几下身体之后,总算是有了一些睡意,他对于身侧睡了个人这件事情还不是很习惯,不过,彦昭向来对睡眠环境也不是很挑剔。   正当他准备入睡的时候,忽然听见劳伦廷叫了他的名字。   “怎么了?”彦昭的声音带上了浓重的鼻音。   “……你压到我的头发了。”这位吸血鬼亲王殿下说道。   彦昭往旁边挪了挪,没忍住笑出了声音。   隔壁传来劳伦廷的叹息。   “好了,睡吧。” 第54章 54   “ThePopularBenchmark”是个环球性系列音乐现场,每场的嘉宾不尽相同,但水准一直都很在线,甚至前些年有十八线歌手在这样的音乐现场发布新歌,最终爆红霸榜《公告牌》的现象级事件,由此可见TPB确实印证了它的名字“流行风向标”。   在杰西唠唠叨叨的科普解说下,彦昭这个从东方来的亚裔也对活动多了点期待,为此,他特意将这周的进食时间往前调了一天。   那天被送到别墅的是安娜,实际上,彦昭发现安娜来到别墅的次数似乎比剩下的血奴要多一些,也不知道她是主动请缨还是什么。总而言之,这个比彦昭大上一些的女性好像总是对他出乎意料的好,就连抽血的时候,都会主动要求多抽一些,而她给出的理由是:害怕彦昭因为顾及人类而填不饱肚子。   这让彦昭有些难以招架,他只能尽自己所能多给予安娜一些帮助,比如,在安娜来到别墅的时候,彦昭每次都会装一些新鲜的上等食材交给安娜——他其实更想要直接给安娜一些钱财上的救济,只是可惜彦昭自己也还是个学生,劳伦廷也不会允许他参加什么兼职,因此,即便彦昭看上去衣食无忧,实际上身上并没有多少积蓄。   这使得安娜在劳伦廷给他安排的众多血奴中,确实显得有些与众不同起来。   “晚上好,先生。”安娜今天穿着一件素色的长裙,脑袋后面的头发被整齐地盘起,走在路上应该也像是哪家的淑女,而不是一个献身给吸血鬼的奴隶,“我听说您将进食的时间提前了,这是因为当天有什么别的计划吗?”   彦昭点了点头。   安娜笑起来,她伸出一根手指贴在自己的嘴唇上,向彦昭靠近:“嘘,您先别说,让我猜猜……哦!是不是这周末要举办的音乐现场?”   “是的。”彦昭露出点笑意,他看着安娜走进那间专门腾空出来用以采血的房间,感谢道,“今天也麻烦你了。”   安娜的整个采血过程都很迅速,得益于她的配合。   当彦昭闭着眼睛喝下杯子里的鲜血时,安娜还坐在他的对面,她那双和善的眼睛一直在看彦昭的方向,充满了欣赏和愉悦:“先生,向您透露出一点内部消息,哦,您可以将它当做是笑话来听,毕竟我也没有什么准确的消息渠道。”   “什么?”彦昭放下杯子,他其实今天有点累,但也不愿意打消安娜的兴致,因此还是礼貌性地做出了好奇的表情。   送安娜来的女司机已经回到了别墅外院,凭借人类赤手空拳力量并没办法伤害到一只吸血鬼,哪怕是一只懵懂的新生,她习惯在外面等待彦昭和血奴的对话结束,毕竟,关于这方面亲王殿下也没有做出什么指示。   “我听说了这次音乐现场的嘉宾名单,其中有一个超级受欢迎的明星。”   通常情况下,ThePopularBenchmark并不会提前公布自己的嘉宾名单,他们习惯用这样的方式来保持神秘感,制造噱头,让观众是奔着他们的品牌去,而不是具体哪个明星。   这样的小道消息也不知道安娜是怎么知道的,彦昭好奇问了安娜那消息的来源。   “是我那个,呃,已经去世的表弟,我跟他之前的工友有所联系,他说他负责音乐现场场地的搭建,偶然看到了他们的节目表。”安娜摇了摇头,抬头看向彦昭,“不过这可不是重点,先生,您难道就不想知道那个明星到底是谁吗?我敢保证,她的知名度可是享誉全国的,前阵子还在开巡演呢。”   彦昭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是谁?”   安娜神秘兮兮贴近彦昭的耳朵,在他的耳边悄悄说出了一个令彦昭熟悉的名字……   凯瑟琳。   彦昭猛地向后倾斜身体,拉开与安娜的距离,他敢保证,在听到凯瑟琳名字的时候,他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即便是到了如今他早已经知晓了自己吸血鬼的身份,关于凯瑟琳的记忆仍旧让他感到抵触。   “先生?”安娜一愣,眉毛撇了下去,“对不起,先生,我不该离您这么近的,是我逾越了。”   那天直到安娜走之后,彦昭都还在思考关于凯瑟琳的事情,老实说,在关于这件事上,他跟那只将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并无分别,他在和劳伦廷相处的日子里,一直在回避一些记忆,其中就包括那个曾经出现在地牢里的疯女人,她曾被劳伦廷揽在怀里啃食脖子上的血液以作惩罚,也曾被毫不留情关在阴暗肮脏的地牢里等待审判。   彦昭不知道她最后的结局如何。   他想,无论如何他也应该去看一眼那个女人,至少要让彦昭确信,哪位吸血鬼亲王殿下确实如他所说,并不曾谋害人类的性命……这会让彦昭内心安宁一些。尽管他还没有考虑清楚,这安宁究竟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劳伦廷。   他一直在想这件事,以至于第二天杰西开着皮卡带他前往音乐现场的时候,彦昭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嘿,昭,你今天晚上怎么一直在走神?”她问。   彦昭回过神来,很不好意思:“对不起,你刚才在说什么?”   杰西撇了撇嘴:“我刚才说,我的第六感告诉我咱们身后有辆车一直在跟着我们,我是说,从学校那段路开始就是了,你瞧。”她看向后视镜。   彦昭也跟着一起看过去,他的视力比普通人类要强很多,在这样高速移动的轿车里,他仍旧透过很远的距离看到了挡风玻璃后面的人脸——不是吉尔伯特,但也有点面熟,他想,自己应该是在红月古堡见过他。   那是劳伦廷的人。正如那位吸血鬼亲王所言,他确实派遣了人手跟随彦昭。   “是吗?可我记得刚才跟在咱们时候的不是这个车型,虽然有点像。”彦昭决定替劳伦廷蒙混过关。   “是吗?”杰西皱了皱眉头,不过很快想开了,“算了,就我们这样一辆旧皮卡,一看就知道是穷学生,他们找咱们也没用,我们一清二白,是吧彦昭?”   “嗯。”   杰西开着的皮卡是她父亲给她的,年代有点久远,以至于两个人行进的速度并不算快,等到抵达音乐现场的时候,节目已经开始,热闹的人群就像是海浪一样举着双手,一波又一波地摇晃着。   声音很吵,震得彦昭耳朵发麻。   他想,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劳伦廷那天会问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音乐现场——没有哪个吸血鬼会真的喜欢音乐现场,他们出色的听力在这种情况下简直成了一种折磨。   杰西早在进入现场之后就冲进了人群里,这个太阳花一样的小姑娘最不缺的就是热情。   彦昭在一片吵闹当中,忽然感觉到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像是有一根极细的针穿进他的脑袋里,带来一阵神经性的眩晕。   他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口袋,那里装着一把银制匕首,这是劳伦廷强制要求他携带的防身用品——银质的武器对吸血鬼的杀伤力确实很大,因为它们造成的伤口不容易愈合。   希望今天不会有机会用到它,彦昭这样想着。   “谁会是我们的下一个嘉宾?”主持人站在台上活跃着气氛,“她的名字谁都知道,五年前,她一首歌红遍了全球,直到今天她还……”   彦昭已经知道那个嘉宾是谁,如果安娜没说错的话……等等,脑子里像是忽然有什么信息对上了。   安娜曾经说过彦昭长得很像他死去的弟弟,可是,那天她说起消息来源的时候,又忽然变成了表弟……彦昭当然不会以为安娜会将一个死去的亲人记混,那么,她到底为什么要说谎呢? 第55章 55   音乐现场氛围非常热烈,而凯瑟琳的出现更是为这里掀起了一阵高、潮,周围的人群在这个时候爆发出雷鸣一样的欢呼声,震得彦昭不得已用手堵在了耳朵上。   凯瑟琳出现在了聚光灯下,她与彦昭曾经在地牢里看过的模样判若两人,也许是为了迎合音乐现场的气氛,她的打扮火辣而大胆,扭动腰肢,嗓音磁性而性感,比之前出场得任何一个歌手都更有魅力。   应该说是,比曾经她自己的任何演出都更有魅力。   人群追逐她就如同瘾君子追逐毒药,彦昭作为一个心绪飘荡在外的清醒者,在这个时候竟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舞曲结束,有人拍了彦昭的肩膀。   彦昭回过头去,只见一个陌生面孔的黑衣男子,他个头中等,长相普通,属于是放在人群中都会找不到的类型。   “你好,你是彦昭先生吧?”那个黑衣男子举了举自己手中的工作证,“我是凯瑟琳小姐的助理,她想请您到后台来一趟。”   彦昭谨慎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和她并不熟悉。”   “但是凯瑟琳小姐说,您会想从她那里得知一些事情,关于,那个秘密。”黑衣男子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面无表情,这也让彦昭无从揣度他的来意。   “不会有问题的,后台人很多。”那个黑衣男子似乎知道彦昭一定会跟上来,他转身向人群外面走去,“请您跟我来吧,先生。”   彦昭再次摸了摸他口袋中的匕首,又环顾自周,发现劳伦廷派来的人仍旧跟在他身后不远处,他这才大胆地跟着那个助理走去。   彦昭确实是希望能够见到凯瑟琳一面,不仅是为了确认她现在的情况,更是为了弄清楚当初劳伦廷为什么要将她囚禁在地牢里,那现在呢?凯瑟琳已经知道了吸血鬼的秘密,为什么又能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公众面前?难道说他们就不害怕她会将事情泄露出去?   劳伦廷确实很少跟彦昭讲起关于任何吸血鬼之间的纷争,彦昭却因此有一种更浓烈的求知欲望。   保守秘密是吸血鬼与人类之间和平相处的前提,《新月谈》中也曾经说过,假若有一天人类知晓在整个自然界外,还有一种生物的能量比他们更大,那么这个好不容易维持的平衡就会被打破。   这是谁也不愿意发生的事。   事实跟那个自称助理的人所说的相反,整个后台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人,这是在舞台下方的地下室,隔绝了音响发出的巨大乐曲声,一条长型走廊很安静,偶尔有抱着演出服的工作人员走过。   那个黑衣男子带路走得越来越深,彦昭望着长廊漆黑的另一头,心中忽然涌起一些不太好的预感,好像从一开始他们班长能搞到音乐现场的门票,到后来安娜告诉他凯瑟琳要来的消息,以此来笃定他一定会出现在现场……到现在,彦昭回过头去,已经看不到劳伦廷派来的人的踪影,也许是被拦在了后台,又或者是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   阴谋,一个接一个的想法涌入彦昭的脑海。   但是,彦昭表面上仍旧假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不经意问道:“怎么要走这么远的路?”   “凯瑟琳小姐不喜欢被人打扰。”   前面那个黑衣男子停留在一扇厚重的实木门前面:“到了。”他露出笑容。   伴随着木门被人打开,彦昭嗅到了空气中那种令人不安的气息——以他的吸血鬼嗅觉,那是一种同类之间的嗅觉。   溏淉篜里   凯瑟琳出现在他的面前,以一种人类难以企及的速度。   彦昭瞪大了眼睛:“凯瑟琳小姐,你被转化了?”他隐约记得自己还曾经喝过凯瑟琳的血,在他分化期间,伴随着分化结束,那些本来应该消失的记忆重新回到了彦昭的脑海中。   “你记得。”凯瑟琳说,她红唇之间露出洁白的牙齿,当然,还有一对尖细的獠牙,“对了,你当然记得,纯血的无辜小家伙。”她将“无辜”两个字咬得很重,咬牙切齿,像是要将彦昭本人一起放入贝齿中碾碎。   “那并非我有意而为!”彦昭说,他伸手推拒凯瑟琳,“我本来只是想来看看你现在是否无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凯瑟琳笑起来,她伸手摘掉环绕在自己小臂上的一个装饰性链条,露出想法狰狞的疤痕,如同蜈蚣爬在女人的胳膊上,她的笑容带着寒意:“你知道吗?我承认,我确实曾经有求于你那位伟大的吸血鬼亲王,劳伦廷公爵,也许手段确实不太光明,可这足以让他将我囚禁在地牢里,将自己的血液供给你吗!?”   “你在说什么?”彦昭不理解,“什么叫有求于他?”   “我需要美貌,永恒的美貌!可我从他那里只换来了疤痕,丑陋的疤痕,永远无法消退的疤痕!即使我如今已经接受了罗伊斯大人的转化,我仍旧……”她双目充血,怒目而视,“你应该得到惩罚。”   彦昭向后退了两步,他伸手摸向自己的口袋:“你应该冷静一点,如你所说,无论如何劳伦廷是这片土地的领主,他如果知道我不见了,也许后果会比你想象的还要严重。”   “可笑!”凯瑟琳发出了一种刺耳的叫声,“如果他有心护你,你根本不可能被允许来到这里,他早就知道我是被罗伊斯大人带走了,不是吗?”   彦昭没有说话,实际上,他正在抿着嘴唇思考现下的情况。   正如同劳伦廷对他的评价,彦昭一直是一个心思敏感的少年,他在这种危险的时候,反而变得格外冷静。   凯瑟琳没有留给他思考的余地,她亲手抓住彦昭的肩膀,配合着那个自称是凯瑟琳助理的黑衣男人,将彦昭往外拉去。   原来,走廊的尽头正好通往离开音乐会场的地下停车场。   凭借彦昭一个人的力量很难挣脱两个吸血鬼的束缚——他还只是个獠牙没有发育齐全的孩子新生,对于他来说,反抗那两股力量必定意味着要受伤,而彦昭目前还不想让这样的情况发生。   他在思考,劳伦廷的人究竟有没有发现他不见。   是的,虽然凯瑟琳对他说劳伦廷将他视为弃子,但彦昭本人并不相信。   尽管他和劳伦廷在诸多观念上有所摩擦,但那位吸血鬼亲王从来没有真正害过他。只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劳伦廷恐怕确实早就料到了如今的场面,他给了彦昭备用的刀具,甚至安排了人保护他。彦昭不相信劳伦廷所做的一切只是未雨绸缪,这位老谋深算的亲王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   他确实没有放弃彦昭,但也许是将彦昭当作诱饵了。   这该死的……骗子。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彦昭声音颤抖,一半是真的害怕另一半是装出来的,他必须要假装自己是个无害纯良的兔子,才能在逃跑的时候给予敌人关键一击。   “去见罗伊斯大人。”凯瑟琳坐在彦昭的旁边,“尽管我很想亲手了结了你,在这里抽干你的血液,让你也体会一下我的痛苦。”   “但是,罗伊斯大人说你与那预言中的獠牙……”凯瑟琳的目光停顿在彦昭身上,她勾起唇角,忽然拿出一根注射器插入彦昭的皮肤里,“好好睡一觉吧。”   彦昭只感觉到皮肤有一丝冰凉和刺痛,他原本捏在手里的刀还没拔出去,浑身已经丧失了力气,他挣扎了两下,最后还是没能抵得过药物的作用,闭上了眼睛。 第56章 56   听力是最先回归的五感,也不知道那群人是将麻药的药效算错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彦昭并没有如他们所愿在到达目的地之后才醒来,相反,当他开始恢复听力的时候,仍旧能够听到有汽车引擎的声音。   彦昭没有动弹,他保持着昏睡的样子安静等待四肢力量的回归。   汽车行驶过的路面并不平整,彦昭可以感觉到身下的颠簸,同时,他还能听到有树枝剐蹭汽车顶蓬的声音。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他们停了下来,有人抓着彦昭的手和脚,将他抬起来行进至室内。   在此过程中,彦昭其实有一些轻微的条件反射,但抓着他的两个人好像并不是经过专业训练的,他们动作粗鲁,而且并不怎么细心,完全没有注意到彦昭的反应。   “这家伙抬起来可真轻,跟个娘们似的。”   “哈哈哈可不是嘛,谁知道老大把他搞来是来干嘛,要我我可不舍得转化成口粮,留着用不也挺好的吗?”   “留着用!你这个人真龌龊!”   老大?   彦昭忽略了这两个男人话语中的讥讽成分,将注意力转到有价值的信息上:刚才凯瑟琳也提到过罗伊斯的名字,而现在这两个人口中的“老大”恐怕就是罗伊斯本人没错了,只是,这次的绑架究竟是谁的手笔?昆丁·罗伊斯,还是他的弟弟马特·罗伊斯,又或者二者都有呢?   彦昭感受到他们正穿过一个嘈杂的地方,炸耳的电子乐以及人群的喧闹,这里应该是某间酒吧。   彦昭发现,雷纳尔市虽然经济没有多发达,酒吧却是出乎意料的多,也许这是跟气候潮湿有关,又或者因为生活中其它有意思的娱乐太少……不管怎么说,好像他每次来到酒吧都没有什么好事情发生。   “抬到这里就可以了?”   “扔这里吧。”另外一个男声笑起来,“抓紧干完活赶紧出去,前厅今天来了两个长得跟狐狸似的的女表子,怎么说也要享受一下。”   伴随着房门关闭的声音,彦昭缓缓睁开了眼。   他在适应这样的黑暗之前并没有轻举妄动,而是保持着侧躺的姿势,安静地观察周围的一切。他现在心情平静得让他自己都难相信,照理来说,人生第一次经历绑架,彦昭怎么也应该感到害怕至极,可现实是,他其实并没有多紧张。   在这种紧要关头,彦昭恍然发现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他没有大笔的财产好失去,也没有什么真正爱他的父母,唯一要说让他觉得遗憾的,应该就是……劳伦廷那张脸突然出现在彦昭脑海里。   好吧,想到那位吸血鬼亲王,彦昭没由来更放松了几分:他直觉劳伦廷并不会放任那些人伤害他。   彦昭定了定神,眯起眼睛,分辨周围的情况——这里的格局很像是一间牢房。四周是用石头砌成的墙壁,光秃秃的水泥地面,上面连个地板都没有铺,而狭小的房间尽头是一扇分外厚重的铁门,上半部分有一个可以推拉的小窗,小窗是开着的。   彦昭在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起身,他从小窗向外看去,外面的场景让他不由自主呆住了——还有别人,这个地下室就像是一个大型的牢房,被分成狭小的单间,关押着许多人。   光是彦昭视线范围内可见的,就有五六个人……又或者说,是吸血鬼。   彦昭凭借空气中微弱的气息分辨着那些人的身份,他作为一个新生,能量还没有多么强大,假若实力强大的吸血鬼刻意隐藏,彦昭并不能发现他们的身份,然而,这间地牢里所关押的吸血鬼看上去能力都不是很强大。   他们的身上有一股尸体的味道,就像是医院实验室里的福尔马林撒出来,刺鼻,而且非常简单能让人联想到死亡。   在彦昭的印象中,吸血鬼都是一种强大的生物,以劳伦廷为代表,漫长的寿命让他们积攒下常人难以企及的智慧和财富,以此站在社会的顶端。如果这是吸血鬼的常态,那么这些苟延残喘的、被关起来的困兽又是什么?   地牢的门被打开,一阵寒风吹过,彦昭重新躺回地面上,却听见一道戏谑的声音响起:“看到他们了?这群转化失败的废物,就会被当成我们的养料了,不过没关系,等待革命结束,历史会牢记他们的牺牲,撒旦与他们同在。”   彦昭见他已经知道自己醒着,便也不再假装,缓缓撑起身子,一副四肢无力的样子。彦昭抬起头,对上了昆丁·罗伊斯的脸,而他的弟弟,马特,仍旧如同一个影子一般立在兄长身后。   两个人红色的头发和极为相似的面孔在黑暗中令彦昭不寒而栗。   他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准备将这些吸血鬼处死?”   “处死?”昆丁大笑起来,他走到彦昭面前,一只手挑起他的下巴,“看来劳伦廷真的什么都没告诉你。”   “对于吸血鬼来说,同类相食是一种非常好能够增强自己力量的选择,我们的祖先也一直是这样做的,弱者被强者所吸收,强者又被更强者吃进肚子,这个种族的力量也因此越来越强大。”   “也许,你们纯血只会高高在上认为血统带来的力量高不可攀,但是,经过我的长期探索,我已经发现了捷径。”昆丁笑意不减,他侧过身去向彦昭展示那一间一间的牢房,灯光亮起,彦昭清晰看到每一间牢房里的……怪物。   长期的虚弱和囚禁让他们失去了思考能力,每一个都目光呆滞,眼珠浑浊,面目如同垂暮的老人,褶子层叠。伴随灯光亮起,这些人齐刷刷将目光转向彦昭,然后牢房里响起口水滴落的声音,还有他们痛苦地低吟,他们拼劲力气用手抓在金属栏杆上,像是随时随地准备扑上来。   没有人不会为此感到恐惧,可昆丁却像是在向彦昭展示自己的杰作那样骄傲。   “看吧,这些是我初拥过的孩子,接受混血的初拥失败率是比较高,但那又如何呢?成功者可以继续为我伟大的事业效劳,而失败者,仍能成为我的养料。”他的笑容令他面目狰狞,“昭,早晚有一天我的力量会超过你那位吸血鬼亲王殿下,他就会成为旧贵族了!如同被革命推翻的那些大老爷一样!人类可以变革,吸血鬼有何不可!”   “效忠于我,又或者成为他们。”   彦昭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昆丁,好像他是在说什么无稽之谈,甚至将目光挪向一旁站着的马特身上,想要从他身上看出什么东西来,可惜,马特也只是淡淡地看着他,目光复杂。   彦昭不禁发问:“你到底是有什么毛病?”   “劳伦廷已经放弃你了,你以为他不知道我们计划吗?然而那位亲王却是一个十足的懦夫,他准备放弃你来维系我们之间的平衡,小家伙。”   “……我有什么价值让他放弃我?”彦昭觉得面前这个人简直难以理喻,净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来。   “当然有。”昆丁伸出手在彦昭的脸上拍了拍,“你出现在预言里,美狄亚家族的预言从不说谎,他们说獠牙与你有关,这件事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没有。”彦昭摇头,“我觉得你需要看看脑子,说真的。”他在这样说着的时候,背在身后的手摸向了自己的口袋。   “你……”昆丁确实被彦昭的话激怒了,他怎么会允许一个獠牙都没长齐的新生跟他说这样的话。   可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忽然响起了枪声,尽管地下室确实吸收了很多噪音,但那枪声刺耳,划破空气,仍旧传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是劳伦廷的人!”   外面有人这样喊。   昆丁抓着彦昭的手骤然收紧,他的嘴角露出冷笑:“又也许我早该料到那位亲王没那么容易说话,可他以为我这里就会毫无防范吗?”   彦昭不愿意在听昆丁发表什么“反派语录”,他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将匕首从口袋中抽出,毫不犹豫扎在昆丁的手臂上。   鲜血喷涌而出,溅在彦昭的脸上,昆丁发出一声怒吼,他的手在这个时候一松,成全彦昭从中逃脱,彦昭在脱离控制之后,大声叫着劳伦廷的名字,拔腿而逃,完全没有回头。   “抓住他!”昆丁对着自己的弟弟这样喊道。   然而,马特的眼睛中却闪过一丝犹豫。   “该死的!”昆丁咒骂着,推向马特,对方这才动身和昆丁一起追了上去。   对于彦昭来说,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他甚至没有仔细想过自己的行径,就像是肾上腺素在一瞬间飙升,他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速度和力量,在推到地牢门口守着的两个大汉之后,他竟然真的逃到了一楼。   那个用来给罗伊斯兄弟打掩护的酒吧已经彻底乱了,桌子椅子的碎片到处纷飞,客人早就跑得个干净,外面围着一圈人,手中端着枪械,倘若不是他们统一身着黑色斗篷,几乎要被误以为是来执行任务的特警。   吉尔伯特站在前方,他手中的银质子弹刚好射在一个黑衣男子身上。   血,到处都是血。   “劳伦廷!”彦昭直呼那位亲王殿下的名讳,他向着对面的方向扑了过去,刚好被劳伦廷接在怀中。   那位亲王殿下用黑色的大衣虚掩住他的头部,就像是对待一个孩子那样柔和。   “抱歉。”他低声说道,随后举起手中的枪,对准跟在彦昭身后上来的昆丁,“罗伊斯,你确实很狡猾,仗着名下众多酒吧为真正的基地作掩护,非要逼迫我动用一些手段……呵,找到你这里可真不容易,而如今证据确凿。”他的目光瞥向身后一个穿着长袍的男人,“为了证明我不是在滥杀无辜,我还特意请来教皇大人一同欣赏你的退场好戏。” 第57章 57   “为了证明你不是滥杀无辜?”昆丁没有因为劳伦廷的话而露出怯懦的神色,相反,他忽然笑起来,“我们的亲王殿下是否因为跟人类接触太久了,而忘记了吸血鬼这个种族究竟诞生于什么?是血液吗,还是,诞生于手足相残。该隐杀了亚伯,堕落的同时获得了力量。”   劳伦廷没有犹豫,扣动扳机。   为了制裁吸血鬼所使用的武器不但特别使用了银,子弹射出的速度也比普通手枪要快上很多——吸血鬼的力量是很强大,可他们仍旧是肉身,并不是所有吸血鬼都有能躲过子弹的力量。   然而,一阵枪响后,昆丁竟然毫发无损。   彦昭凭借自己吸血鬼的眼睛看见他在子弹即将打在身上的时候偏身躲开,那是一种极快的速度,快到令在场所有人都惊住了,就连劳伦廷的眉毛都不禁皱起,这位向来高高在上的亲王殿下表现出了焦躁的情绪。   “走!”   劳伦廷下达命令的同时,带着怀中的新生一起后撤,一切发生得都太快,还没等彦昭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听到了爆炸的声音,巨大的火焰犹如骤然升高的海啸,一瞬间吞噬了整座建筑。   那些昆丁·罗伊斯的属下似乎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们在地下室爆炸的时候还没来得及退出,顷刻间在烈火中化为一团黑炭,火苗随后就烧了上来,窜得极快。   昆丁·罗伊斯站在烈火中,露出森森的白牙:“我以为你将这新生送过来是求和的,我的傲慢害了我自己,而我伟大的亲王殿下,你的傲慢,让你迷信血统的力量是绝对的,所以你精心设下的棋局仍旧会失败。”   彦昭离劳伦廷很近,他听见这位吸血鬼亲王的喉管里似乎传来了愤怒的低吼,像极了一只被惹怒的狮子。   可即便如此,劳伦廷还是不得不搂着彦昭向后退去——现场不只有吸血鬼,还有教廷里来的人类,他们脆弱的身体经不起一场大火,甚至任何一场浓烟都能让他们窒息而死。   而劳伦廷不希望有任何一个人类在这场吸血鬼之间的冲突中受伤,这会人类与吸血鬼世界好不容易保持住的平衡经受动荡。   他们带着人离开了火焰有可能波及的地方,就在撤退开来的下一秒,爆炸声再次响起,浓烟席卷而来,是催泪弹和烟雾弹的混合物,扰乱了所有人的视线。   “啊!我的眼睛!”那位挺着肚子的教皇伸手捂在自己的眼睛上,他气恼道,“我的亲王殿下,您看看这是一出什么样的好戏!该死的!”   彦昭透过劳伦廷紧抿的嘴唇看出他的不悦,实际上,那位亲王殿下是如此的恼怒,他恨不得要当场将昆丁抓住然后撕成碎片,只是,令人真正心惊的是那只混血吸血鬼的力量竟然真的强大到了这种地步。   即便这种力量的来源是如此肮脏而令人不齿,可力量本身却真实存在。   “是我大意了。”   一场爆炸令许多事情发生了改变,彦昭再次睁眼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回红月古堡的主卧上。阔别许久的古堡内,气氛比往常更加压抑,而彦昭回忆起当天发生的事情,后怕之余,没由来觉得愤怒。   他坐起身来,瞪着自己身下大床的主人。   劳伦廷正坐在床侧面的沙发上,他目光沉静看着彦昭。   室内的气氛凝固如冰。   劳伦廷率先开了口:“抱歉,昭,关于将你卷进这件事里。”   “怎么会呢。”彦昭压抑的恼怒让他有些口不择言,“您贵为这片土地的领主,我当然也属于您,只是被派出去做个诱饵,反正最后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又怎么会怪您。”彦昭一面惊奇自己竟然也会有这么说话的一天,一面却又很笃定劳伦廷不会对他的态度多加指责。   毕竟,是这位亲王殿下有错在先不是吗?   劳伦廷被突然起来的苛责弄得有片刻哑口无言,他站起身来,走到彦昭的身边。   彦昭的视线跟随他那张漂亮无比的脸看过去,随后,他感觉到自己头顶的头发被人触摸。   劳伦廷以站立的姿势,将坐在床边的彦昭抱在怀里。   吸血鬼的怀抱是没有温度的,通常情况下,他们的体温都比人类要低,然而,彦昭却仍能从这个拥抱里感受到一种安全感,是的,即便这位吸血鬼亲王刚隐瞒过他:劳伦廷向彦昭隐瞒了纯血吸血鬼与混血吸血鬼之间的斗争,而后又默许他暴露在罗伊斯的人面前,他将彦昭当做诱饵,钓来了罗伊斯这条大鱼……虽然没有成功起竿。   但整个过程中劳伦廷并没有抛弃他,这让彦昭松了口气。   曾经被自己的亲生父母拱手送人,而后被司家父母欺骗,矜矜业业陪着司家的小少爷长大,然后再次被抛弃……彦昭感觉很疲惫,也许他确实太需要一个值得信赖的怀抱。   “所以你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彦昭靠在劳伦廷的胸口,声音发闷,“可是,先生,假如我在那个地下室里还没有醒来就被吸干了血液呢?”   “不会的。”劳伦廷摸着他的头发,“昆丁·罗伊斯是个非常狡猾的家伙,他不会放弃团结任何一个可以同我作对的力量,尤其是你,彦昭,等待事情尘埃落定,我会给你一个答案。”   “呵,等到尘埃落定。”彦昭将头从劳伦廷的怀抱中撤离,他眉头下撇,神情中带了些埋怨和恼火,“你总是如此!劳伦廷,你被傲慢蒙住双眼,难道还要一错再错下去吗?”   劳伦廷没有说话,他皱着眉头看向彦昭。   “你不知道我到底是为什么而生气。”彦昭垂下头去,“先生,我生气是因为你从始至终不肯相信我,是的,你的力量非常强大,强大到足以让你觉得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所以你事先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他抬起头来,两只鹿一样的圆眼睛里迸发着一股坚韧,“我并不害怕以身犯险,先生,前提是你告诉我!”   彦昭很少会这样高谈阔论,他甚至很少发表自己的意见,而这也许是创伤后的应激反应,又或者是出自一种什么别的心理,他莽着心头那股劲说完这些,很快就觉得难堪起来。   他……为什么要那么在意劳伦廷对自己的信任呢?   如果说,刚才没有争吵的时候房间里的气氛还只能称得上是凝固,而这会已经变成了某种临界点,一触即发。   劳伦廷没有立刻回答彦昭的问题,他坦然面对彦昭质疑的目光,似乎是在思索。   半晌,就在彦昭觉得劳伦廷不会再回答自己,准备给自己一个台阶下的时候,劳伦廷忽然开了口:“对不起,昭,我为我的行为向你道歉。”   这是一句非常郑重而完整的道歉,彦昭听了几乎愣住,他不愿意承认自己骨子里还残存着什么封建阶级观念,可面前向他低下头颅道歉的确实是一位亲王,他其实并没有非要跟彦昭道歉的需要,他完全可以转身就走,毕竟,照顾彦昭的情绪并不是他的本职。   然而,劳伦廷却率先向他低头:“我没有预先告诉你我的计划,这确实是我的错误,我反思我的行为动机,但它并不是因为不信任你,昭,我信任你,就像是每一个血亲之间的信任,你对于我来说,很重要。”   “所以,如果你的愤怒来源于你找不到自己在我心中的位置,那么,你的愤怒是完全不必要的。”似乎是为了表达自己的真诚,那位亲王殿下执起彦昭的手,亲吻了他的指尖。 第58章 58   柔和的触感一直停留在指尖,彦昭回到房间,举着自己的手,左右看个不停,好像能从上面看出朵花来。   吻手礼,彦昭没有记错的话,在这个国家通常只有对女士才会行吻手礼,而且是下对上,表达忠诚的意思。   那么劳伦廷这番做法又是为了什么呢,表达忠诚?   这样一想,彦昭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他和劳伦廷之间的肢体接触好像太多了,最开始他以为那是吸血鬼之间缺乏距离感所导致的,但是,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之后,彦昭恍然意识到,劳伦廷可从来没有以同样的方式对待其他人,吉尔伯特、艾琳娜,劳伦廷与他们之间仍旧保持着相当克制而礼貌的分寸。   那这是不是代表,自己在劳伦廷的心中还算比较特殊呢?   彦昭没忍住用手捂住自己略微发烫的脸:你这是在想什么呢,彦昭,那位吸血鬼亲王已经活了几百年,在他的眼里你肯定就如同一个真正的小孩。   “先生。”   房间外传来敲门声。   詹妮走了进来,她一如既往穿着侍女的长裙,神情寡淡而谦卑,这是一个常年为主人工作的佣人该有的表情,而不是……安娜那样。   “殿下叫您前往塔楼。”詹妮这样说。   “塔楼?”彦昭回忆起城堡侧面的建筑,那里看上去常年无人居住,“去那里做什么?”   彦昭跟上詹妮的步伐。   最近几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彦昭感觉自己再次走动起来小腿都有些发酸了,他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应该是和安娜有关。”詹妮回复道。   彦昭哈欠打了一半又停下来,他陷入了沉思当中。   皎洁的月光笼罩红月古堡的领土,塔楼位于城堡侧面,左右两座,其中有一座里面住着城堡的佣人和血奴,这彦昭是知道的,而他们今天要前往的是另外一座,曾经彦昭觉得那里是无用的空置建筑,如今看来,恐怕是别有用处。   塔楼外观看上去不大,真正进入却发现别有洞天,詹妮举着烛火在前面带路,彦昭跟在她身后,两个人一路顺着旋梯向上走去,有的时候,彦昭会听见塔楼深处传来一些异响,像是蝙蝠扇动翅膀,又像是猫踩过朽木那样的声音。   “这里面有人?”彦昭向前紧跟了两步。   詹妮置若罔闻:“这里是关押囚犯的地方,先生。”   彦昭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他一直跟随詹妮的步伐来到塔楼顶层,在那里,他看到了劳伦廷以及跪俯在地面上的安娜。   伴随彦昭走进去的声音,那两个人一起将目光放到了彦昭身上。   “你来了。”劳伦廷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带着彦昭走到一旁的软塌上坐下,这个软塌放置在高处,能够轻而易举扫到整层塔楼的全貌。   这是一个类似于审判庭的地方,直到这个时候,彦昭发现这房间里其实并不止他们几个人——角落里立着两个身着黑色斗篷的侍从,而吉尔伯特也在,他的身侧还立着一个侍女,手中抱着本子和笔,记录着什么。   “既然你向我表达不满,昭。”劳伦廷开了口,他跨坐在软塌上,单手撑着脑袋,“我决定满足你的需求,并做出一些改变。”   “从今天开始你将参与我的日常工作,我愿意将你当做我的继承人……”   吉尔伯特似乎是被口水呛住了,他猛烈地咳嗽了几声,睁大眼睛:“殿下!”   劳伦廷对他的表现不是很满意,皱起眉头:“有什么意见吗?吉尔伯特。前些日子不是你跟我说,其他的亲王在我这样的年纪里早就有了继承人?彦昭饮了我的血,算作被我初拥,而他又是纯血的身份,如此一来不是刚好?”   “殿下……他毕竟不是您的子嗣。”吉尔伯特硬着头皮开口。   “我将不会有子嗣,也不会为了子嗣同女人结合。”劳伦廷语气平淡,说出的话却相当惊世骇俗。   彦昭也被劳伦廷的坦诚所震惊:他曾经以为艾琳娜会是劳伦廷的子嗣,后来发现并非如此,这位吸血鬼亲王身旁似乎一直没有伴侣。   虽然对吸血鬼世界的伦理并不太明确,但通过人类贵族的宗族制度,彦昭也明白继承人的重要性。   现在,劳伦廷说要将继承人的头衔给他?   彦昭不禁出声:“可是,先生,我什么都不会啊。”   “所以才让你学,而且这不是你自己的要求?”劳伦廷表情淡然,四两拨千斤,他向旁侧扬了扬下巴,“好了,你如果对我的安排还有什么异议,我们完全可以私底下说,你看,那边的记录员还在记录,还是说,你希望我们的那点私、事,也记录在案?”他着重强调了“私事”,这让彦昭面色涨红。   “要教的第一节 课,关于审判庭的设置。”劳伦廷直起身子,坐在彦昭身侧,竟然真的上起课来,“每一个领主都会在自己的领地设置审判庭,这是由于吸血鬼本身没有建立像人类一样的现代司法机构,而且吸血鬼数量稀少,所以大部分情况下,领主会亲自对违反规则的吸血鬼进行裁决,当然,受到裁决的也不止是吸血鬼。”   “还有与吸血鬼相关的人类,比如,跪在你面前的血奴。”   刚才被劳伦廷突然说起的“继承人”打断思路,彦昭这才想起面前跪着的安娜,他跟地上的那个女人对上目光,神色复杂。   安娜已经褪去了城堡侍女的衣服,身着一件灰色的粗布衣服,跪在那里,她那双楚楚动人的眼睛含着泪水看向彦昭,目光里有恐惧,有紧张,但更多的是不甘和愤怒。   她看着那个坐在吸血鬼亲王身旁的黑发男孩,褪去曾经伪装出来的和善,只剩下许多种负面情绪。   彦昭不明白安娜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明明是她欺骗了自己啊。   “你面前的这个血奴,背叛了主人,她将自己出卖给昆丁·罗伊斯,并将你在别墅里的活动日程透露给他们。”劳伦廷一只手揽在彦昭的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就像是在摸一只家猫。   “问你想问的。”他说。   尽管彦昭还不适应这么高高在上俯视别人,他还是因为困惑脱口而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安娜?为什么要欺骗我你有个弟弟,以此来接近我,却又……出卖我?”   地上的女人直视彦昭的目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从口中吐出了两个字:“恶魔。”   “你们都是恶魔。”   “回答问题。”身后看押她的侍从毫不犹豫将安娜的头掰下去,重重磕在地板上。   彦昭别过脸去,求助似的看向劳伦廷:“算了,我不想知道,她到底是什么罪行,按照什么刑罚来处置,你来做决定吧。”彦昭起身要走,却又被劳伦廷按回了座椅上。   “这是你自己想要知道的,昭,你早晚要面对这些。”劳伦廷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人类与吸血鬼之间不存在什么相互包容,就像是猎人和猎物,你不能指望我们平等。”   “是的,您说得没错。”没等彦昭开口,地上的安娜突然笑起来,她笑得很凄惨,透露着一股寒意,“我们天生就是食物……嘿,小孩,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会对你们如此恨之入骨吗?因为我确实有亲人死去了,那不是我的弟弟,而是我的男友,他就是那场野兽袭击案中的受害者之一,因为你们的暴行而死。”   “而更让我愤怒的是,人类的执法机关及媒体竟然还要帮助你们来掩饰罪行!哈,而我们伟大的亲王殿下竟然还能挂着贵族的头衔收走人类的赋税,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不公平的事情!”   “不,不是这样的。”彦昭没忍住站起来,语气中带了急切的维护之意,“你觉得你在复仇吗,安娜?然而事实只是你被罗伊斯骗了!劳伦廷,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第59章 59   话一出口,就连彦昭自己都被话中的维护之意所惊诧,他下意识回过头去看劳伦廷,只见那位亲王殿下端坐在榻上,似笑非笑看着他。   安娜却没有关心两个人的眼神交流,她在听到彦昭话里的意思之后,呼吸一滞:“你这是什么意思?”   “……”彦昭没有再说下去,他只是摇了摇头,坐在劳伦廷的身旁,“算了,先生,还是你来处理吧。”   “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呢?”劳伦廷双手抱臂,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点着自己的胳膊,“昭,你是在心软吗?害怕这个侍女知道自己其实投靠了杀害爱人的凶手,所以不忍心继续说下去,宁愿让我背上这个杀人犯的名号吗?哦……这可太令我伤心了。”他故意用那种咏叹调式的夸张语气说道。   彦昭阻止无果,阶下的安娜已经听到了劳伦廷的话,她瞪大眼睛,满脸难以置信:“这是……这是什么意思,您是说,昆丁·罗伊斯,才是制造那些袭击事件的人,他……”   “是的。”劳伦廷站起身来,他踱步到安娜面前,露出一抹微笑,“很遗憾,这些事情并非我所为,而是罗伊斯兄弟制造的凶杀案,以此来给我增添一些麻烦,可惜,你们人类的愚蠢脑子让你听信了他单方面的说辞,安娜小姐,你是帮凶。”   劳伦廷的语气平淡,可每一个字吐露出来都如同锋利的刀刃扎进安娜的心脏,她双眼充血,无声落泪,而整个审判庭里无人敢在这个时候出声,静得连一根针落在地面上都能听见。   彦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劳伦廷的身边,一众侍从瞪大眼睛看着这个男孩撤上了那位亲王的袖口,本来以为在这种情况下,这种贸然的举动会激怒劳伦廷,却没想到这位亲王殿下竟然真的缓和了神色,拂袖带着彦昭站远了两步。   “背叛的罪名足以赐死。”劳伦廷说。   直到这个时候安娜才终于啜泣出声:“如果……如果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话,但求一死。”   “安娜……”彦昭不禁出声,他并不敢对上劳伦廷的眼睛,他知道那个男人肯定又要责备他的软心肠,可是,安娜也是被昆丁所骗——她或许有错,但罪不至死,若要让彦昭眼睁睁看着她死亡,那简直是一种折磨。   “怎么,我们的继承人先生,现在又准备发表什么高见?我倒是不介意你在这里对吸血鬼世界的严苛刑罚进行一番声讨。”劳伦廷挑眉看着他。   彦昭垂下头去,他摇了摇头:“也许我是要这么说的,但我没有这个立场,殿下。”他转身向审判庭外面的方向走去,背影看上去有些狼狈,就像是逃窜的某种动物,面对不愿看见的危险进行本能的回避。   审判庭再次恢复了安静,阶下的女人不停流着眼泪,没有要求饶的意思。   “殿下。”吉尔伯特开了口,“所以您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情?”   劳伦廷将目光从门口收回,他瞥了一眼地上的女人,冷笑道:“当然,就算是为了哄我的新生,我也不会让你死去的,安娜,纵使你的背叛很愚蠢。”   “就将她关在这座塔楼里吧,既然已经知道真相了,不如就在自责中度过余生……哦,人类短暂的一生。”   彦昭从审判庭里出来之后,一路向塔楼下方奔去,他摸黑穿过旋梯,一路来到塔楼外面。夜色深沉,月亮高悬于天空中,如同一滩泛着光晕的湖水,红月古堡的后院是静谧的,晚风微拂,夏夜弥漫着花香的味道,是那股馥郁的玫瑰花香。   血红的玫瑰在月光下摇曳花瓣,它们是整个城堡里最富有生气的植物了,肆意地生长在城堡每一个角落——劳伦廷作为一名讲究的贵族,吃穿用度都很有一套规则,然而,这玫瑰却像是得到了什么额外的恩赐,无论如何生长都不用担心会被园丁修剪掉。   彦昭望着远处的玫瑰花田出神,烦乱的心情得以平复一二。   他躺倒在草坪上,没忍住浑身上下传来的疲倦,像一只猫一样伸长身子,任由自己的四肢大喇喇落在泥土上。   彦昭是在这个时候忽然意识到,自己变得好像和从前不一样了——他不再是那个任打任骂都不会有波动的少年,相反,就像是叛逆期迟来,他变得很容易有情绪波动,不,更准确地说,他的情绪总会在劳伦廷面前轻而易举的显现。   看看吧,他刚才做了什么呢?在一个严肃的审判庭上,因为与吸血鬼亲王的意见不和而直接离开房间。   彦昭烦躁地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恃宠而骄?”劳伦廷的声音穿过后院,飘到彦昭的耳朵里,那位亲王今天穿着一双黑色切尔西靴,踏过草地的时候发出一阵摩擦声,听得彦昭心中没由来紧张起来。   “先生。”彦昭从地上爬起来,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我……”   “没关系,这是给继承人的特权。”劳伦廷笑起来,笑得时候露出了两瓣薄唇中的森森獠牙。   提起来继承人的事情,彦昭连忙摆手:“什么继承人!你这简直是在开玩笑。我之前看到《新月谈》里面的记载,那里面分明说了,西方吸血鬼领主的继承权向来都在自己的子嗣手上,或者伴侣,假如他们没有子嗣的话。”   “是吗。”劳伦廷避重就轻,他躬下身子避开灌木,向玫瑰田的深处走去,“看来你有听话去学习这些,我很欣慰,昭。”   彦昭被他模糊重点的功力搞得头大,连忙看上去。   在此之前,彦昭从来没有试图穿越过后院的灌木丛,毕竟,前面的空地对于他来说已经足够大了,而且,彦昭更是没有想到这灌木丛后面竟然别有一番天地——没有树木的遮掩,远处是一大片花海,清一色全部都是红色的玫瑰,一望无际。   夏日有萤火虫在花丛中跃动,如同星光坠入凡间,映着深邃的夜幕,天地融为一体,让人不由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晕眩。   彦昭睁大眼睛,原来,城堡之所以常年萦绕着玫瑰香气并不全是因为玫瑰品种特殊,更重要的是,这玫瑰田的规模比想象中的更大,这不禁让人联想到,许多文艺作品中,作家经常赋予深居简出的贵族老爷一个古怪的癖好。   彦昭偏过头去看向劳伦廷,似乎在想,这位亲王殿下的癖好不会就是种植玫瑰吧?放到劳伦廷那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形象上,有一种诡异的违和感。   “她在世的时候就很喜欢玫瑰。”劳伦廷执起手边的一朵红玫瑰,两指夹起,送到自己的鼻尖。   She?   彦昭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样一个关键单词,即便他不想承认,但当他联想到这可能是一个对劳伦廷非常重要的女人,也许是伴侣……彦昭胸口忽然觉得有点发闷。   不过,那位亲王殿下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摘下玫瑰,鲜花映衬着他手指上带着的蓝色宝石,在月光下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这世界上还没有人规定必须将玫瑰赠予谁,亲情、爱情之所以被人类看作伟大的感情,是因为他们的生命短暂,还不足以看透感情的真谛。”   彦昭对于这位亲王殿下时不时发表贬低人类的言论已经习以为常,他问:“那依您所见,感情的真谛是什么?”   “信任。”劳伦廷将手中的玫瑰放到彦昭的手上,“当你认为一个人对自己足够无害,以至于愿意将后背给他,向他托付往后漫长的生命,那就是爱。血缘、陪伴的时间,这些和信任相比都将自惭形秽。” 第60章 60   “我从出生的一刻起,就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一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田野,耕种的佃农,做粗活的黑奴,以及数不尽的牛、羊、葡萄,当然,还有随时警惕的教廷和虎视眈眈的敌人。”   “这是每一个领主都要面临的事情,我也一样。”劳伦廷伸手摸过彦昭的头发,他领着身后的亚裔新生一路走进花田里,而在鲜花簇拥的地方,有一架白色的秋千,看上去年代久远,但上面的螺丝钉和铁链还泛着光,应该是被好好打理过。   彦昭被半推半搡坐到了秋千上,他的双脚离地,安静地注视着面前这位容貌出众的吸血鬼亲王,这是彦昭第一次这样近距离、认真地看向劳伦廷那双宝石一样的眼睛,他的虹膜在正常情况下都是极淡的浅蓝色,在英挺的眉骨下方,长而卷翘的睫毛洒下一片阴影。   在这样的情况下,劳伦廷忽然跟他谈起了心,彦昭几乎是瞬间就联想到这一切应该与那个“她”有关。   明明是彦昭最先提出想要了解更多,但在这种时候,他却莫名觉得心中酸涩……仿佛他希望劳伦廷身边只有自己过,即便彦昭非常理解,让一个英俊、富有的男人在几百年里身边从没有过别人,这是一件多么不可能的事情。   劳伦廷望着面前的玫瑰,自顾自说道:“这个故事在你看来也许很俗套,我会告诉你,一个从出生就被寄予厚望的男孩,他每天的生活就是学习各种礼仪、知识、骑马和各种武器的使用,从早到晚,而他又知道这样的无聊乏味的生活将会持续很久,那是吸血鬼漫长的一生。”   “也许。”彦昭说,“也许是这样的先生,但如果我告诉你,在我离开司家之前的大部分时间里,填饱肚子都是一件困难事,你也许会觉得自己的童年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凄惨。”   他听到劳伦廷在旁边发出一声轻笑,他的声音听上去确实比刚才要轻巧,他说:“今后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只要你待在我身边。”这话中的暧昧因子太过浓烈,彦昭耳朵根发热,但他并不愿意承认自己会为劳伦廷一句随口的承诺而心动。   因此,彦昭生硬地岔开了话题:“说说你的那个‘她’吧,先生,你说她喜欢玫瑰……我本来以为这座城堡之所以有这么多玫瑰是因为它的主人喜欢。”   “是的,它的主人喜欢。”劳伦廷目光飘向远方,不知道在回忆什么,“曾经她就是这座古堡的主人,一位真正的女公爵,只是为了保持血统的纯洁,她和自己的亲哥哥在一起,并拥有了一个子嗣,就跟你所了解的情况差不多,纯血吸血鬼一生最羸弱的时候,就是在分化以前,那个时候我们的身体机能就如同一个普通的人类小孩。”   “而女公爵的孩子成为了她的弱点,她因此失去了自己的庄园、领土。奴隶在教廷的教唆下,焚烧了整片土地,红月山的大火熊熊燃烧了将近半个月,她所有的心血都付诸东流,而她自己,为了救下自己的孩子,被脱光衣服钉死在受刑的十字架上,太阳光不会让她死亡,但会让她日复一日地虚弱下去,直到有一天……”   劳伦廷停了下来,彦昭转过头去,他已经猜到了那个“she”的身份,语气中掺杂了不安和担忧:“先生,我不应该提起这件事,您可以不用……”   “直到有一天,我亲手了结了我的母亲。”劳伦廷轻声说道,他的语速迟缓,每一个音节都念得极为清晰,“呵,人类将我们比作恶魔,而他们自身的行径似乎也比恶魔还要残忍,他们习惯清除异己,不允许有任何超出他们力量的存在,这是一种多么令人难以理解的自负啊,昭。即便你今天将他们视作同类,他们仍旧不会接受你,你的仁慈只是递到敌人手中的刀而已。”   劳伦廷蓦地将彦昭抱到了自己的腿上,他像是搂着自己心爱毛绒玩具的孩子,伸手拨弄着彦昭柔软的黑色头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因为我已经存在于这个世界许多许多年,我的内心比你想象得还要强大。”   彦昭没有制止劳伦廷的行为,他感觉自己正被一个带着点温度的活物所包裹(由于吸血鬼的体温都很低,所以互相感知彼此体温并不是完全冰凉的),这种感觉很新奇,让他觉得胸口有些涨,耳朵也不禁发热起来。   “我没有在同情你。”彦昭说,他垂下头去,盯着自己放在膝头的手指,“我只是觉得难过。”   “为了我的母亲?”   “为了你,先生。”   “哦。”劳伦廷笑起来,“当你会为一个‘恶劣的封建吸血鬼亲王’感到难过,也许这意味着危险。”   “什么危险?”彦昭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没有在转动了,一切都是脱口而出。   “危险在于,你有可能会爱上我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吸血鬼。”劳伦廷眯起眼睛,笑倒在彦昭的肩头,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家伙,“又或者,刚才当你问我‘她’是谁的时候,你就已经在吃醋了?你觉得她是谁,我的前女友还是……”   “够了!”彦昭通红着脸颊和眼睛从劳伦廷身上跳下来,情绪激动的原因,他还没完全成熟的两颗獠牙从唇间露出白色的尖尖,仿佛是在对着劳伦廷龇牙示威,“还请你不要胡搅蛮缠,有一点亲王殿下的样子。”   彦昭落荒而逃,一路“噔噔蹬”地跑入自己的房间,一头扎进被子里。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见窗户被人敲动的声音,当他拉开窗帘,忽然对上劳伦廷倒悬在窗外的俊脸,这位亲王面露充满恶趣味的笑意。   “你很可爱,昭。”   “天呐,你真应该掉下去摔断脖子!”彦昭砸向窗户,然后“唰”地一下将窗帘重新拉上,再不去管外面的动静。   真是要命!   他怎么从前不觉得劳伦廷会是这样一个人,肯定是被他的外表蒙蔽了双眼,才会觉得他是一个真正优雅而成熟的贵族。   伴随着这样的想法,彦昭短暂地忘却了关于罗伊斯兄弟以及安娜的事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彦昭也算是一个乐天派,他对生活总是充满韧性,能很快将不好的抛之脑后。   再次回到校园的时候,杰西忍不住向彦昭抱怨他的行踪太过神秘。   “怎么每次都是这样,说消失就消失,电话也打不通,邮件也不回复。”杰西拍了拍桌子,“这样很让你的朋友担心,昭。”   “对不起。”彦昭挠了挠头,“最近遇上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不会又跟你那个同居人有关吧,嘿,说起来,他也已经很久都没在学校出现,我还以为你是被他掳走了。”   “当然不是。”彦昭摆摆手,“我跟司麒现在已经没有关系了。”   “是嘛。”杰西回应了一句,又小声补充道,“也许只有你这么觉得,他可不一定。”   再次重返校园,彦昭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劳伦廷的名字已经消失在教授的名单上,原先带欧洲史的老头回来了,上课的时候总是会一脸不屑地撇一撇嘴巴,谈起劳伦廷,他就会说:野心勃勃的政治家应该远离纯洁的学术殿堂,看看吧,让他带了一个多学期,这些学生还跟什么都没学会一样!   这个时候彦昭总是会暗暗腹诽:“不听课的是学生,换做是这老头教说不准比劳伦廷还差。”   他承认,他内心的天平已经在逐渐向劳伦廷倾斜了,这或许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那位亲王殿下在他面前卸去了惯有的面具,流露出了他真实的一面——他和彦昭分享自己的过去,而且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情绪都不再在彦昭面前隐藏,这让彦昭觉得自己已经和他亲近多了。   他知道劳伦廷之所以不再带课的原因。   大典。   传说中始祖力量会现身的吸血鬼大典,劳伦廷告诉他,也许始祖会在这次大典上给予一些关于“獠牙”的暗示。   “为了你的安全,我并不建议你现在回到学校去。”劳伦廷是这样说的,他的语气中还充斥着一些淡淡的不满,“哦,跟那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待在一起有什么好的,如果你要学历史的事情,还不如直接来问我,我甚至可以用亲身经历告诉你第一个进工厂的女工到底叫什么名字。”   彦昭听出了劳伦廷话里的意思,他做出了认真考虑的动作,随后,用一种非常虚心的语气请教道:“那么,请问我伟大的殿下,第一个进工厂的女工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劳伦廷诧异地看了彦昭一眼,他像是被彦昭的问题噎住,直到他看到彦昭嘴角忍不住流露出的笑意,这才意识到原先那个胆子小得跟鹿一样的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学会利用自己那副纯良的面孔开他的玩笑了!   “我应该克扣你的伙食,昭。”劳伦廷黑着脸,“又或者,我应该干脆把你关起来,也不用征求你的意见。”   “这是违法的。”   “哦,可你是个吸血鬼,吸血鬼要遵守当地领主定下来的规矩。”   “那也要看你的规则合不合理了,殿下。”彦昭对着劳伦廷眨了眨眼睛,就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但那副模样确实像是在恃宠而骄,“我会注意安全的,只要没课就待在家里,也不会再自己随便去什么别的地方。” 第61章 61   雷纳尔市坐落在山地迎风坡,加之沿岸暖流,每当夏日来临,雨水总是额外丰富,混杂在空气中带着淡淡的青草香味。在野兽袭击人事件结束之后,之前的各种本地奇闻也回归于平静,本地广播台上早间新闻也不再是一些“讣告”,而是变回了曾经的无聊天气播报,这让彦昭感到心安的同时,也感觉到一种暴风雨前的平静。   “本市今天仍旧会有阵雨,本市气象局提醒各位市民,远离山区及……”   “罗伊斯兄弟找到了吗?”彦昭坐在汽车后座发问,他的手边是艾琳娜,抱着自己的洋娃娃,穿着荷叶边短裙,头顶一朵暗红色的波点蝴蝶结衬得她愈发像个天真的孩童。   不知道是不是劳伦廷的授意,总之,最近几天上学的日子,艾琳娜总是会陪着彦昭一起去,美其名曰:她还没感受过现代大学的氛围,所以也要去听听看。   艾琳娜听到彦昭的问话,撇了撇嘴角:“这问题你应该问吉尔伯特,拜托,我也只是个孩子呢。”   孩子。   彦昭默默叹了口气,从后视镜将目光投到吉尔伯特的身上,那位尽职尽责的扑克脸“司机”公事公办回答:“没有,先生。罗伊斯兄弟,尤其是昆丁,他的力量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强上一些,而当他有意隐藏行踪,就会给我们的追捕造成很多困扰。”   “我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彦昭嘀咕道。   吉尔伯特没有回答彦昭的问题,他将车子停在距离雷纳尔市立大学一条街外的地方:“到了,先生。”   彦昭带着他身后的跟屁虫小女孩一起下了车。   “谢谢。”彦昭关上车门。   “等一下。”吉尔伯特摇下车窗,他一双蓝色的眼睛盯着彦昭,神色一如既往地谨慎,“先生,大典将至,请你务必注意安全。”   “当然。”   “嘿。”艾琳娜抢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不要看不起他身边的美女保镖,还记得当年,可是我将你摔在地上摔得殿下都不认得。”   吉尔伯特没搭理艾琳娜的挑衅,他对着彦昭点了点头,一脚轰开油门离开。   彦昭拽了拽背包,往学校的方向走去,大步流星,好像生怕被艾琳娜追上来,然而,艾琳娜当然不会如他所愿,快走了两步跟着彦昭的步伐,还伸出自己的小手拉住了彦昭的手,露出自己的招牌“天使”般的笑容,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   “怎么也不等我,昭,我可是你的美女小保镖呢。”   “嗨,早上好。”杰西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她一巴掌拍在彦昭的肩膀上,转而低下头去看艾琳娜,“还有……美女小保镖,艾琳娜小姐,你今天带的发卡很合适你。”   “谢谢你,杰西!”艾琳娜将自己的头送到杰西的手底下蹭了蹭,乖巧极了。   彦昭在旁边看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胳膊,要知道,一旦接受了艾琳娜其实是个百岁以上的吸血鬼“老”萝莉之后,再看她顶着这张脸卖乖,多少会有点毛骨悚然的意思在。   “走吧,杰西。”他将杰西从艾琳娜身侧解救出来,两个人并肩往教室走去,期间彦昭跟她分享了一下文化史上让做的调查数据,这是课程内容当中的一次小组作业,他们第一次做出来的结果有点小偏差,由于打印出来的字号太小,两个人贴在一起讨论了半天。   艾琳娜睁着一双眼睛,歪了歪头,目光落在彦昭和女孩交谈的背影上,露出一抹坏笑,她决定今天晚上就将见闻告诉她伟大的亲王殿下,让他了解一下彦昭在学校有多“受欢迎”,以打消这位亲王殿下的担忧。   哦,“像昭这样的亚裔在学校可能被欺负”,这究竟是出自谁之口呢?   雷纳尔市立大学的教学气氛很开放,面对课堂里坐着的小女孩,教授对她报以和善的玩笑,以至于一堂课下来,彦昭如坐针毡,被点起来回答了好几次问题。   “你下次应该自己在教室外面等着,艾琳娜。”彦昭在午餐时间,趁着杰西不注意,俯到艾琳娜耳边抱怨,“你这样会让我不停地成为教授们的重点关注对象,很麻烦。”   “让一个小孩脱离监护范围是违法行为。”艾琳娜坏笑,“你不想违法吧,昭?”   “拜托!”彦昭郁闷地感叹了一句。   正当这个时候,许久没有见到过的洛琳·美狄亚对着他们餐桌方向走过来,彦昭可以明显感觉到身侧的女孩绷紧了肌肉,一副警惕的模样。   “嗨。”洛琳打了个招呼,她的嘴角总是天然下耷,这让她看上去并不好接触。   不过彦昭已经习惯了,他笑道:“嗨,洛琳,好久不见。”   “是的。”洛琳的目光在彦昭和艾琳娜之间转了转,最后停在艾琳娜身上,“血腥玛丽的传说,青春永驻……你好,女士。”   “这样说可太令我伤心了。”艾琳娜嘴角挂着笑意,然而那笑意并不达眼底,“小女巫,我听说你的父亲将预言告诉了那帮混血的臭小子,呵,你怎么还好意思出现在昭的面前。”   “巫师从不说谎。”洛琳的目光落到彦昭身上,她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总算有了表情,眉头轻拧,开口道歉,“对不起,昭,他们抓走了我妈妈威胁他。”   彦昭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关于那天的绑架事件更多的详情:“我不知道……”   “巫师从不说谎,占卜告诉我,这是你新生的开端。”   “这是什么意思?”彦昭又问。   然而,这次洛琳没有回答她,她只是摇了摇头,连带着脑袋后面一丛红色的头发一起晃了晃:“我不知道,昭,预知的力量是有限的,不过,我一直会是你的朋友。”   “……谢谢。”   当天晚上,彦昭和艾琳娜一起被吉尔伯特接回了红月古堡,这是在大典之前的最后一次“上学日”,彦昭被勒令留在古堡里,直到典礼结束。   不知不觉中,红月古堡已经从最初那个传闻中神秘的城堡,变成了彦昭所熟悉的地方,他穿过铺设地毯的走廊,一路走到楼上的某间书房,劳伦廷通常会在这里进行办公,是的,现在早就是现代社会了,即便是吸血鬼也要跟各种文件和资料做斗争。   房间里不止有劳伦廷一个人,还有两个身着黑衣的人在汇报什么情况。   彦昭只好又等了一会进去,就看见劳伦廷对着自己的怀表看了看时间,随后招呼道:“回来的正好,昭,裁缝应该马上就来,你需要试一下礼服合不合身。”   “裁缝,礼服?”彦昭惊诧出声,“这是什么意思,先生。”   “你要跟随我参加大典,以继承人的身份,你还记得吗?”   “这……”彦昭愣怔了半天,这才眨巴眨巴眼睛,“我以为你是在说笑的!先生,我怎么可能真的成为继承人!”   “这是领主的决定。”劳伦廷疲惫地揉了一下眉心,他拉住彦昭的手腕往楼下走去,“你应该放宽心,反正我一时半会也死不了,你继承人的身份会持续多久,也许是一辈子呢?”   “一辈子的继承人?”彦昭没忍住觉得好笑,“先生,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你就当做是玩笑也行。”   彦昭以为来的裁缝或许只有一个人,却没想到竟然足足有四五个,看上去就像是把巴黎的时尚团队一整个搬到了红月山,整齐一排人站在那里,一人手里捧着一套衣服,将彦昭吓得差点趔趄。   “哦,我们的新生将会有新衣服穿了!”艾琳娜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顺着楼梯扶手滑下,看热闹不嫌事大,“看看这个充满光泽的布料,昭,我敢打包票,你回头穿着这一套去学校,绝对会让今天和你悄悄咬耳朵的女生主动和你告白。”   艾琳娜挤了挤眼睛。   劳伦廷的目光幽幽落在彦昭身上:“咬耳朵?” 第62章 62   “也许你又要认为我对人类抱有偏见,昭,但是人类与纯血吸血鬼的结合向来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我是说,即便你把她变成了混血吸血鬼,你们的力量仍旧会让你们心生隔阂,吸血鬼之间性别的力量差异微乎其微,维持我们最重要的就是血统……”   “好了,先生!”彦昭听不下去了,他不由扬起声音,“你是不是担心得有点多余?我和杰西只是讨论作业而已!”   向来尊贵的亲王殿下被吼了。   整个房间里鸦雀无声,正在彦昭身上整理衣摆的裁缝手都哆嗦了一下,他谨慎地抬起满是褶皱的眼皮,向上偷瞄那位吸血鬼亲王的表情,生怕这位殿下因此而恼怒,使得周围的人遭受什么无妄之灾。   只有艾琳娜,天不怕地不怕地在旁边咯咯发笑。   彦昭瞪了她一眼:“艾琳娜,还有你,为什么要跟劳伦廷说这种夸大其词的话?”   “可是你们两个就是挨得很近啊。”艾琳娜坐在旋梯的扶手上,晃悠着自己的小腿,“而且,你不觉得看劳伦廷吃醋还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   “吃醋!?”彦昭的脸“刷”一下就红了,他扭头看向劳伦廷,似乎是希望这位吸血鬼亲王出声反驳调皮捣蛋的女孩,然而,劳伦廷却没有,他只是从嗓子眼里发出了一声冷哼。   “滚回你的房间,艾琳娜。”   “好嘛,看在我给你提供了这样‘好消息’的份儿上。”艾琳娜摊了摊手,噔噔噔地跑上楼梯,对着下面的人扮了个鬼脸,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一时间房间里又安静下来,然而,和刚才的安静又有微妙的不同,彦昭脸上的热度始终下不去,他不敢抬头看劳伦廷,生怕让对方瞧出自己的心虚。   劳伦廷抱着双臂打量面前的新生,目光从他头顶的发旋一直落到他红得几乎滴血的耳朵,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   这样的气氛对于剩下的裁缝来说,实在是算不上好受。   他战战兢兢地开口:“殿下……您看,刚才小先生已经试过了那几套礼服,都是合身的,您更喜欢哪一套?”   “问我做什么。”劳伦廷扬了扬下巴,“问他自己。”   裁缝不禁抹了一把汗,心想着,这两位吸血鬼拌嘴,管他们这些拿钱做事的人什么事呢。   他将目光投向了彦昭。   彦昭抿了抿嘴唇,犹豫了一下,随后点头:“就身上这套吧,总归我也不是典礼的主角,剩下几套看上去都有些太花哨了。”他的目光落在镜子上,那里头正立着一个黑发亚裔少年,他的身上穿着一件白色丝绸荷叶领衬衫,外面是一件黑色礼服,勾勒出纤细的腰线。   彦昭从来没有穿过这样造价昂贵的礼服,他望着镜子里的画面,复古式礼服映着身后城堡的背景,让他看上去像是回到了那个旧贵族还颇为威望的年代……劳伦廷的年代。   他身后立着的那位长发吸血鬼,不知道什么时候伸手拍在了彦昭的后腰上。   “不好说。”劳伦廷开了口,他的声音响在城堡中犹如一首咏叹调。   “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预知的力量是有限的,直到事情发生的一刻,典礼的主角究竟是谁,没有人能够准确说出始祖的意思,即便是我,被选中的亲王。”   窗外的月亮高挂,雾气弥漫整座红月山,那雾气当中似乎掺杂着一种微妙的红,就像是一把红土地的沙子扬在了空中——典礼将至,这是夜空中的星辰组成的图谱,告诉地面上生活的生物。   “本市气象局提醒,今日晚间到明日上午,我市将会有大雾天气,能见度低于50米,本市高速公路将会封路,请市民提前安排好出行……”   彦昭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在安静地等待。   今日,对于人类来说显然是不适合出行的时候,而红月古堡却有不少客人造访,打破了往日里的宁静。彦昭从楼上看向古堡前面的庭院,只见原本空荡的庭院里此刻停满了车辆,从车里走出来的人物来自整个国家的各个角落,彦昭甚至能在其中发现许多电视上经常出现的面孔。   彦昭现在已经基本了解吸血鬼世界的运行法则:这些长寿的家伙在漫长的生命中,大多积攒下大笔的财富,挤入人类社会金字塔当中顶尖的部分,当然,为了不使得面貌本认出,大部分吸血鬼在同一个地区停留的时间不会超过四十年,他们会搬离,也会在多少年过后换一个身份搬回来。   人类的记忆是短暂的,至少,与吸血鬼相比是这样的。   这是一场横跨百年的祭祀大典,并不是一场觥筹交错的舞会,吸血鬼是一种领地意识颇强的独居动物,他们也不会选择在这种场合进行社交,他们身着礼服行走于城堡中,几乎没有产生任何脚步声,只能零星听到一些交谈,大部分用的是法语。   “先生,殿下请您下去,典礼即将开始。”詹妮敲了敲彦昭的房门。   彦昭今天心中总觉得不太安宁,他的目光落在门口,深吸一口气,跟随詹妮的步子走下楼梯,大厅里聚集的吸血鬼们,幽暗的灯光映衬着他们苍白的面孔,在意识到有人从楼梯上下来,他们逐渐抬起一双双血红色的眼睛看向彦昭。   “Etl’enfantchoisiparsonaltesse?”(被殿下选中的孩子呢?)   “C’estlui.”(是他。)   “J’aientendudirequesonAltesseluiavaitdonnél’héritage.Celareconna?t-ill’identitédesonpartenaire?”(我听说殿下将继承人的身份给了他,这是否宣告了二人伴侣的身份?)   彦昭能够听到他身侧两位手执折扇的女士在小声地交流着什么,然而他听不懂法语,只能从她们的神色中感觉到她们是在议论他。   “过来。”   劳伦廷的声音忽然从大厅的另一头传来,明明没有用多大的音量,那声音却颇为低沉浑厚传入众人的耳朵,所有人停止了议论,自发为彦昭让出道路,而在大厅的另一头,彦昭看见了那位尊贵的吸血鬼亲王,他今天穿着颇为考究繁复的暗色礼服,内衬有泛着光泽的暗紫色花纹,花纹的内容应当是玫瑰。   他的手中执着一只烛台,蜡烛的火焰跳动着,将他金色的束发衬得愈发如丝绸般顺滑。   在典礼上,所有的吸血鬼都露出了本来的面目,他们毫不掩饰自己血红色的眼睛,竖立的瞳孔,以及口中的森森獠牙。   彦昭也是同样。   他竖立起的瞳孔在看到劳伦廷的一瞬间收缩了一下,很快,他挺直身体一步一步向那位亲王走去。   劳伦廷露出微笑,他相当自然地牵起彦昭的手,将他领在身旁。   “感谢诸位的到来,今日,我们相聚于此。”他这样说着,转过身去,带着彦昭率先向城堡的另一头走去。   红月古堡的占地面积十分巨大,而彦昭之前也从来没想过,原来,那一扇并不起眼的木头门背后,竟然有一条地下暗道,他跟在劳伦廷的身侧走在最前面,而身后是一群隐入黑暗的吸血鬼。   没有人说话,这条狭窄而幽长的暗道中只有烛火,以及映在墙壁上的影子。   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突然开阔起来,彦昭看到一个巨大的、石头筑成的圆形场地,犹如一个斗兽场,天花板中间镂空出一个圆形,下方是一个同样由石头筑起的祭祀台,上面放着一个托台,不知道应该嵌入什么物品。   吸血鬼们自发地垂首站在祭祀台下方,而劳伦廷正领着彦昭一步一步迈到祭祀台上。   “先生,我也要上去吗?”彦昭紧张地小声低语。   “不用紧张。”劳伦廷握着他的手微微用力,“所有人都有其固定的命运,正如同天体运行的轨道,昭,你会有属于你的那条。” 第63章 63   当月亮逐渐升高,抵达圆形祭祀场的中央,嵌入同心圆的正中央,劳伦廷将手中的烛火抛下,而在祭坛的周围一圈,蓝紫色的火焰骤然腾起,火焰上窜到一人那么高,而与此同时,在场下的所有吸血鬼全部屈膝跪倒在地,无论他们在人类社会中是什么样尊贵的身份,他们全部垂下头颅,双手贴在地面上。   “Curregemnostruminluna,quaeso!”(请月亮庇护我们的王!)   彦昭被四周的声音吓得怔住,他往下叩拜的众人,恍惚间有种穿越回几千年前的错觉,而向他的身侧看去,则是台下众多人心目中的“王”。   劳伦廷矗立于祭祀台上,他口中念念有词,语速极快,而且发音非常特别,不同于现存于世的任何一种语言,念出来的时候犹如一种古老的经文,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劳伦廷的声音并不大,彦昭却能听得清清楚楚,甚至于整个祭祀场上的所有人都能听清楚。   彦昭觉得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而他的额头上也不由出现了小汗珠,体内像是有一股热流,横冲直撞,寻找着一个出口。   谁在呼唤“他”?   “他”,又是谁?   劳伦廷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彦昭站在他的身边只觉得有一阵耳鸣般的声响划破他的大脑,他张了张嘴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而后,劳伦廷忽然停了下来。   四周恢复了安静,极度的安静,就好像是整个祭祀场被人沉入水中,五感彻底丧失了作用,只能看见雾气弥漫的月亮高悬于头顶的天空——   劳伦廷将手上一直佩戴的蓝宝石戒指取了下来,安放于祭祀台正中间的托台上,而就在它被摆放好的一瞬间,照射在它身上的月光像是忽然被什么黑洞所吸引,消失不见了。   没有人抬头。   劳伦廷垂手立在祭祀台上,闭上了眼睛。   彦昭在这个时候却感受到了一种接近窒息的极度不适,一方面他留存这念头,希望不要因为自己影响到一整场典礼,而在另一方面,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劳伦廷的衣角——好难受。   他感觉到自己的体内仿佛被一根巨大的藤蔓撑开,扼住他的喉咙,蒙蔽他的眼睛,让他陷入一种孤立无援的混沌当中……   身着黑色礼服的年轻继承人倒在了祭祀台上,与此同时,祭祀台正中间的蓝宝石戒指忽然散发出一阵刺眼的光芒!那光芒堪比天上的月亮,一直落到彦昭的身上,像是在追寻着什么,那光芒犹如鱼的触角四面八方向彦昭笼罩过去。   那大殿上的亲王蓦地睁开眼睛,他猩红的双眼看着眼前的场景,而几乎是在瞬间,他将蓝宝石戒指从祭祀台上取下,重新戴回自己的手上,与此同时,山谷之间传来一阵轰鸣,如同雷鸣,又如同山崩。   这一场变故让台下的吸血鬼们不得不抬起头来,他们发出惊呼,只见高大的亲王从祭祀台上抱着一个人影快步消失在暗道中。   “哦该死的,这是什么情况?”有沉不住气的吸血鬼发问,“此前我得到的消息是这场大典上,始祖将会给予现世一些启事,关于……獠牙。”他的声音在最后一个单词上压得很低。   “獠牙。”   “什么,獠牙现世了!?”   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多,他们当中早有人听闻了来自于美狄亚巫师家族的预言,而虽然刚才在大典上按照规矩低着头,仍旧有人从台上发生的事情中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你是说……劳伦廷大人选择的伴侣就是‘獠牙’?”   “是啊,是啊!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如此之久,你们应当还是没有忘记他的姓氏吧?他之所以称王的原因!几百年前那场大典上,始祖力量的显现!”一位看上去颇有阅历的老年吸血鬼激动地叫出声来,他咳嗽着,“始祖的力量分散于世间,互相之间是有吸引力的——旁人无法替他们道明,但我想,殿下应该早有预感。”   “天呐。”旁边的女士感叹,她将手中的折扇摇得飞快,“那么他们是否相爱呢,真是令人忍不住好奇。”   “我听说殿下手中的戒指等了‘獠牙’上百年。”   “嘘!”有人在八卦中站了出来,“无论那个孩子是谁,他既然已经成为领主的伴侣,那么所有背后对他的议论都是不符合规定的。”   “哦——你这老古董!”   彦昭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劳伦廷的怀里,他原本是下意识想要爬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四肢没有任何力气,如同中了某种迷药,那种感觉跟他刚分化的时候极为相似。   彦昭带着混沌的大脑,思考大典上发生的事情,然而,对于他来说,大典的后半程一直处在难以忍受的痛苦当中,因此,对发生的事情不甚清晰……他只是记得自己在昏倒之前,听到了某种奇怪的、经文似的念白,那种发音和劳伦廷在祭祀仪式上开口念的非常相似,然而,那声音却更为低沉古老,并不像是“人”或者“吸血鬼”会发出的声音。   彦昭在回忆这些的时候,觉得脑子里针扎似的疼痛着,他不自觉从口中流露出一声低吟。   身旁躺着的吸血鬼亲王幽幽睁开眼睛,他的神色有些疲惫,身上仍旧穿着祭祀当天所穿着的那件礼服的内衬,因为两个人同时睡在一张床上的原因,二者身上的衣服都变得褶皱起来。   “你醒了?”劳伦廷这样问,他在询问的同时,探过头来在彦昭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原本彦昭还混沌的思维,这下子变得彻底清醒。   他呆若木鸡地瞪大眼睛看向面前的吸血鬼亲王,像是完全不能理解他刚才究竟在做什么。   “这是在做什么,先生!”彦昭撑着胳膊就要往旁边挪,但是他忽略了自己的虚弱,一下子没撑住,重新倒回了床上。   劳伦廷看着面前的亚裔像一只黑毛幼猫一样在床铺上来回滚,没忍住笑出了声:“我以为你明白我的意思。”   “什么意思?”彦昭毛骨悚然。   劳伦廷心情虽然不是很美妙,但是仍旧乐于跟彦昭开一些玩笑:“我的继承人殿下,您该不会忘记继承人身份究竟是从何得来的吧?”   彦昭的头摇得像个铃铛,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曾经因为继承人的事情向劳伦廷提过异议,然而对方的回答总是避重就轻,将“继承人”说得好像是玩笑……直到参加祭祀的时候,面对一众叩拜的吸血鬼,彦昭这才意识到“继承人”这一身份的严肃性。   “哦,这可太令我伤心了。”劳伦廷做出一副心碎的夸张表情,他再次倾身将彦昭捞到自己的怀里,“你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在自作多情,我的合法伴侣。”   “什么!?”彦昭这回彻底震惊了。 第64章 64   “等一等,什么叫伴侣?”彦昭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劳伦廷,他的耳朵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泛红,舌头打结,说话都变得不利索起来,“那……那是我想的意思吗,先生!?”   “你想的是什么意思?”   “爱……爱人?”彦昭觉得自己的大脑已经不受控制,他几乎是在机械性地回答劳伦廷的问题。   面对这样的说法,那位吸血鬼亲王竟然毫无负担地点了头。   “mylove.”   “love!?”   彦昭先是愣怔着半天不敢说话,随后才崩溃道:“先生,我怀疑我们之间对于‘love’的定义有一些偏差……”   然而,彦昭的话并没能说完,因为劳伦廷已经倾身吻在了他的嘴唇上,这次并不如刚才亲吻额头来得那样蜻蜓点水,相反,他扣住了彦昭的头颅,重重碾过他的嘴唇。   趁着彦昭没有反应过来,劳伦廷已经将他压向身后的床,这位亲王撑在他的身体上方,浅金色绸缎一样的头发散落,烛光映着他殷红的嘴唇,那位亲王刻意收起了獠牙,泛红的眸子中盛满了热烈的情绪。   他在呼吸,气息喷洒在彦昭的脸上,让彦昭觉得又痒又躁。   劳伦廷俯身下来,鼻尖蹭着彦昭的耳朵,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我能闻到你血液的味道,昭,我很想尝尝看,就一点,我保证……”   “什么……啊——!”彦昭没想到劳伦廷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的脖颈侧面像是被冰凉的针尖触碰了一下,不过,在吸血鬼唾液的作用下,皮肤被刺破的疼痛很快转化成了一种又麻又痒的感觉,“这是在做什么!”   血液从他的身体中流失,即便只有一点点,彦昭仍旧能感受得到,这也许就是吸血鬼的独特感知……总而言之,这种莫名的感受让彦昭恐惧起来,他小声惊呼着将劳伦廷从自己的身上推下去。   彦昭顾不得自己的动作,他惊魂未定将被子卷在身上,挪到大床的另一头:“劳伦廷,你这到底是在搞什么鬼!”   那位吸血鬼亲王犹如一条冰冷漂亮的花蟒,很快重新缠上彦昭,他伸出舌尖在刚才刺破的伤口处舔了舔,直到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我看到你第一眼的时候,就觉得你应该是我的。”他说,嘴角勾起笑容撤到安全距离,“而你也爱慕我,不是吗?所以,我在祭祀典礼上,让始祖见证我们之间结缔下的契约,是如此正常的一件事。”   “你凭什么这么说。”彦昭垂下头去,努力让自己的话语听上去有说服力,“你又不是我,你怎么敢如此笃定。”   “凭我比你多活了那么几百年,我的孩子。”劳伦廷笑起来,“即便是在现在这种情形下,你仍旧不会觉得厌恶。也许你觉得紧张、不适,甚至有些害怕……这些都是正常现象,因为你没有谈过一次恋爱。”   “只是没有跟吸血鬼谈过恋爱而已!”彦昭补充道。   “你该不会是指你和司麒的那段畸形关系吧?”劳伦廷从嗓子里发出冷笑,“那家伙和你的关系可不是恋人,你知道的,那家伙就是个彻头彻底的混蛋。”   彦昭无法对劳伦廷的话进行反驳,实际上,他现在确实很少想起司麒了,甚至要不是今天的对话忽然进行到这里,他都快要忘了还有司麒这么一号人。而一旦跳脱出之前的印象,彦昭当然意识到,他曾经和司麒之间的关系是多么的扭曲,甚至缺乏一段关系中应该有的平等。   “不过,就算是这样,我仍旧在生你的气,殿下。”彦昭一双鹿一样的眼睛瞪着劳伦廷,怒火被掩藏在纯良之下,让他反而看上去有点可爱,“是的,你说得没有错,我确实对你……对你有一些爱慕的心思,可这一切都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你不应该擅自做决定。”   “现在,我只想安静一会。”彦昭向后缩了缩,他的脚指头蜷缩在一起,“另外,也许我会想知道祭祀大典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的戒指所散发出来的光芒会让我感觉到如此……痛苦,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扔进了蒸锅里,整个人都要爆炸了。”   “因为始祖的‘獠牙’在你身上。”劳伦廷摸了摸彦昭的脸,“这确实是一件比较棘手的事情。”他后半句话声音很小,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跟劳伦廷的一顿胡闹,确实让彦昭觉得筋疲力尽了,他没有立刻听完关于獠牙的事情,而是在劳伦廷离开房间之后,很快再次陷入了沉睡,再次醒来的时候,坐在他身旁的变成吉尔伯特,那位优秀的执事先生在经历了各种各样的“惊喜”“惊吓”之后还能保持着淡定的表情看向彦昭,而当他再次开口的时候,却让彦昭立刻陷入了无限的惊吓当中。   “殿下。”他是这样称呼彦昭的。   彦昭吓得几乎要从床上栽下去:“拜托了,如果是因为劳伦廷在大典上干的事情,请你不要这样叫我!”他可是成长在一个完全不存在贵族的国度,这样封建的称呼只会让他觉得折寿。   吉尔伯特停了停,他用力清了清嗓子:“如您所愿,不过这也并不是完全因为劳伦廷殿下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也就是我需要告知您的事情,关于獠牙。”   “那是始祖留下来的强大力量,根据吸血鬼上千年来的文字记载,始祖的力量经常会不定周期现世,而一些吸血鬼会被选中,从而拥有远超过其他吸血鬼的力量,比如劳伦廷殿下……他从出生的一刻起,就有预兆亲王降临,所以也理所当然成为了领主。”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情况,比如说您……出生的时候没有明显的预兆,然而分化过后,这力量才开始显现,尤其是当您接触到劳伦廷殿下的戒指,哦,实际上那是这片西方领土吸血鬼代代相传的物件,总之,戒指能够指认、收集并融合始祖的力量。”   彦昭差不多听明白了吉尔伯特的意思,可是他仍旧难以相信:“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的身上携带着始祖的力量?谁,该隐吗?”   “是的,西方神话中将它称作该隐,而在东方,也许有别的称呼,没有人真正见过始祖,它更像是一种真正蕴含力量的文化图腾。”吉尔伯特耐心地解答彦昭所有的问题,这应当是劳伦廷的吩咐,“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您的分化期来得比寻常吸血鬼要晚,因为有‘獠牙’在您体内,阻碍了正常的发育。” 第65章 65   “‘獠牙’的力量意味着成为领主的责任,当然,也不是所有吸血鬼都能认同这一点,有的人,比方说昆丁·罗伊斯,一旦他知道我的情况,就很有可能会来找我。”   “话说回来,劳伦廷到底在说什么契约啊!所以我现在和他是结婚了?哦,也许在吸血鬼的概念里不存在结婚,只有什么伴侣,互相饮血以示忠诚……见鬼的,想点正常的吧,彦昭!”   “所以,我现在守着这一份力量要去做什么呢?我是说,在此之前我只希望能够平安顺利完成学业,但按照这样的情况发展下去,我恐怕应该回国一趟,至少我应该去见一见我的亲生父母……可是,我做好准备了吗?”   “啊——”彦昭没忍住小声哀嚎,他双手捂在自己的脸上,人躺在床上打了个滚,然后将自己埋进被子里。   距离祭祀大典结束已经过去了有几天时间,而在这几天里,彦昭的脑子里一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想法。   有一半是关于自己体内的所谓“獠牙”。说实话,这仍旧让彦昭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是那个被推到风口浪尖上的“风云人物”,毕竟,在他过去的时间里从来都是人群里最不起眼的那个。不过,想来18年平淡人生当中,彦昭也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吸血鬼”,这种传说中的生物,所以,再次得知自己体内存在始祖的力量好像也没有那么的难以置信了。   而另一半想法则都是围绕着劳伦廷展开的,彦昭日夜思考这位吸血鬼亲王口中的“爱”究竟和人类世界的有什么不同,他从来没想过劳伦廷有一天会亲吻他,更没想过有一天会成为一位亲王的伴侣。   说起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拜劳伦廷所赐,假如他不带他去那个什么大典,他们两个就不会在彦昭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缔结什么契约,那么也许彦昭体内存在獠牙的事情就一辈子都不会被发现……   “命运的罗盘永远会指向该去往的方向,你思考的这些都是没有意义的。”   彦昭在听到那道熟悉的声音时,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他望向门口站着的洛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洛琳!?你怎么来了?”   “因为你的殿下叫我来陪你。”洛琳绷着自己的万年扑克脸,“当然,还有个原因,劳伦廷殿下帮助我们家救出了我的母亲,因此,我父亲受邀来到红月古堡……巫师家族几乎从未在你们的纷争中站过队,但现在我们不得不这样做。”   “你的母亲还好吗?”彦昭发问,他不好意思在女士面前露出衣冠不整的模样,很快从床上爬起来,将自己差不多收拾利索。   “她很好,罗伊斯兄弟还没来得及伤害她,又或许他们并不想在同一时间内,既触怒纯血一派,又在人类社会掀起大浪,这样树敌太多。”   “也就是说,劳伦廷已经找到罗伊斯兄弟了?”彦昭很快抓住重点,他那一双圆眼睛看向洛琳,目光中带着期许,“所以,混血叛乱的事情结束了?”   然而,令彦昭期待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洛琳摇了摇头:“虽然劳伦廷确实找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并且趁罗伊斯兄弟不注意,交战中重创了昆丁·罗伊斯,但是仍旧被他们逃跑了。”   “啊。”彦昭发出了短促的一声,他的眉毛不自觉皱起,“交战……劳伦廷有没有受伤?”   “没有。”洛琳在这个时候总算流露出一些多余的表情,她似乎是有点鄙夷房间内弥漫的恋爱酸臭味,双手抱臂看向彦昭,“你的伴侣,劳伦廷殿下,确实是一位非常强大的吸血鬼,昆丁在他手下被银器捅穿了肚子,而这位亲王却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当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偷袭成功了吧。”洛琳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小声。   彦昭光是听着那些什么“捅穿肚子”之类的话,就觉得浑身发麻,他不由在想,原来劳伦廷这几日不见踪影就是去做了这件事,可是……   “所以,罗伊斯兄弟仍旧在外逃亡?”   “是的,不过,他们被亲王的银器所重伤,短时间内应该翻不起什么风波,而相信劳伦廷很快就会找到他们了。”   不过,洛琳所说的“很快”似乎并没有那么准确,因为在往后一段时间里,彦昭仍旧没有听说关于罗伊斯兄弟的事情,劳伦廷回城堡的次数也不太多,这倒是让彦昭松了口气——   自从说了什么伴侣的事情之后,劳伦廷就叫人将彦昭的东西收拾到主卧(虽然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东西),至此之后要求彦昭跟他睡在同一张床上。   彦昭最开始表示强烈地抗议,他觉得自己和劳伦廷的关系还没有发展到这个地步,当然,更重要的一点原因就是他从来没有和谁这样亲近过,哪怕是司麒,彦昭对他的印象也仅停留在一些没有愉快可言的x爱上,而在一张床上同眠……这简直是令人难以想象。   不过,劳伦廷对于这件事情非常坚持,甚至在提出的当晚,就叫起了佣人让他们去将彦昭原本睡觉的房间里,所有家具全部撤走,只留下一张床板。   “你应该逐渐习惯。”劳伦廷是这样说的。   彦昭瞪着他:“那‘逐渐’也是一个过程。”   “你很讨厌我?”劳伦廷忽然岔开话题,他看着面前这位亚裔男孩躲闪的眼神,一下子就笑了,“你不讨厌我,昭,所以也拜托向我迈进两步,毕竟我觉得我很喜欢你。”   彦昭望向他那双弯起的眼睛,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劳伦廷是继承了西方人典型的直白式浪漫,这位吸血鬼亲王总是可以轻松将“喜欢”“爱”之类的词汇挂在嘴边,尤其是当他向彦昭坦白之后。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彦昭确实是没有办法招架住这种攻势,他就像是被人推着前进,又或者他从打心底还是对劳伦廷抱着爱慕之情的,总归彦昭半推半就答应了。   劳伦廷最近经常外出,尤其是在晚上,彦昭一个人拥有了一整张大床和一个空荡的房间,虽然偶尔听见窗外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彦昭也会觉得有点寂寞,这个时候他会点亮烛火看一晚上的书。   红月古堡里的书籍很多,而且劳伦廷同意彦昭随便拿出来看,这是他从来没有在司家有过的生活,当彦昭有机会慢慢消磨时间的时候,他也会觉得很轻松自在。   这份轻松有时候会让他忘了,自己目前还处在一种危险的境地,比如没有被寻找到的罗伊斯兄弟,以及他还没有完全了解自己的身份。   劳伦廷白天回到城堡的时候会来教他使用武器,特制的银制匕首和枪。   “你可以将它们当成任何一种你熟悉的工具,圆规、扳手、尺子……随便你怎么想,本质上来说,武器和工具并没有什么区别,目的是用攻击的目的保护你自己。”劳伦廷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正贴在彦昭的身后,他的手握在彦昭的手上,细碎的长发随着微风蹭着彦昭的脖颈,这样的姿势仿佛是一个从背后的拥抱。   然而,对于彦昭来说,他没有心思将注意力放到劳伦廷身上——他捏着手枪的手指微微发颤,面露难色。   “能不能不学这个?”他问,“先生,你已经在我身边安排了许多侍卫,还让吉尔伯特跟随着我,如果这样还能出什么问题,那么,多我一个人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   “这不一样,昭。”劳伦廷按住他的手,扣动扳机,子弹飞速射出枪膛,打到十几米开外的靶心上,劳伦廷听上去对这件事情非常坚决,“成为领主的第一课,你需要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是完全可信的,除了你自己。”末了,这位吸血鬼亲王又补充道,“当然,也可以再加一个我。”   彦昭看着枪口,脸色有点发白,他长呼一口气:“这是因为《新月谈》上说过,成为伴侣的吸血鬼体内流淌着对方的血液,从此命运息息相关。不过,说实话,我认为这种类似《圣经》的古籍记载,传到今天并不一定完全吻合实际,也就是说,所谓命运息息相关也有可能只是句套话。”   劳伦廷似笑非笑看着彦昭,示意他自己再来重复一遍打靶的动作,后退了一步,开口道:“不是因为什么《新月谈》,宝贝,我都怀疑是我让你看书把你看傻了。”   “那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我爱你。”劳伦廷说出这些话来毫无负担,他甚至扬了扬下巴,“你的肩膀应该再沉下去一点,不用那么紧绷,放松,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个靶子,又不是真人。”   “说真的,先生,我不知道您所谓的‘爱’到底有几分真心。”   “我从不会轻易签订契约,我选择了你,而时间会证明这些。”   “好吧。”彦昭已经快要习惯劳伦廷动不动开口就是那些肉麻的句子,仿佛歌剧一样,听多了,他也开始能逐渐接受这种表达。   彦昭扣动扳机,那子弹划破空气,毫无意外落在了靶心上。   这与彦昭想的完全不同,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像过去一样对于运动毫无天赋,却没想到,在劳伦廷安排的所有训练中,他的表现都像是一个真正的“天才”,好吧,这当然要归功于他体内“獠牙”的觉醒,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也确实是天赋造就的事情。   可即便是这样,彦昭也总是有种难以自控的烦闷感,有时候他会觉得体内有一团火在到处跳动,又有的时候会没由来的发困。   还在世的所有吸血鬼都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獠牙现世,一切都是未知的。   彦昭也能理解劳伦廷之所以费尽心思让他锻炼自保能力的原因。   可是,当整个红月古堡对于彦昭的保护越来越严密的时候,没有人会想到意外会发生在那位强大的、智慧的吸血鬼亲王身上。 第66章 66   事情发生在夏末,那个时候彦昭已经在开始为下个学期开学做准备,但是他病了,而且病得有些严重——那并不是寻常的生病,实际上,吸血鬼很少会被季节性流感之类的打倒。   他的病是因为体内的“獠牙”,那股力量似乎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膨胀得相当厉害,犹如一种病毒,很快就席卷到彦昭的全身。他开始成天犯困,变得相当嗜睡,而彦昭自己听到詹妮反馈,当他睡着的时候时有梦游发生,他的梦游是极具攻击性的,就好像是忽然被什么邪灵上身一样摔打东西。   彦昭最初听到的时候只觉得难以置信,甚至觉得詹妮是在开玩笑:“怎么可能?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有做什么噩梦。”   “我不会在这件事上欺骗您。”詹妮垂着头,替彦昭打开面前的房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打碎的花瓶、撕破的羽绒枕头、还有被碾碎的鲜花之类躺在地面上——这个房间本来是一间会客厅,但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出曾经的样子了。   彦昭目瞪口呆。   “这是……我做的?”   “是的。”詹妮仍旧保持着刚才那副样子,自从之前发生过安娜的事情之后,城堡的侍女队伍似乎被重新肃清过,留下来的侍女也都不敢再多言语,只会像詹妮一样垂头听命。   彦昭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他其实自己是有预感的,关于獠牙:他无法掌控这股力量,那就像是一只“异己手”,不知道究竟在什么时候才会发作。   “我要见劳伦廷。”他说。   “殿下不在城堡,他已经飞往首都准备议会。”吉尔伯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走廊的另一头,他挥了挥手示意詹妮退下。   “议会?”   “全国性的秋季议会,一年一度,殿下会作为上议院的成员参加。”吉尔伯特向彦昭欠了欠身,“您的这种情况,之前殿下也有所预料。”   “我觉得我没有办法控制好‘獠牙’的力量。”彦昭的语气听上去有些慌乱,这是他第一次完整地意识到自己体内的力量究竟是一种多么令人恐惧的东西,尽管劳伦廷曾向他表示,越令人恐惧的东西就越令人趋之若鹜,但彦昭并不能被这样的话安慰到。   “这很正常。”吉尔伯特若有所思,“这很正常,先生,也许您也已经注意到劳伦廷殿下常年不离身的蓝宝石戒指,那不单是一个家族的象征,更重要的是,那枚戒指是能够吸收始祖的力量的,也就是说,有它在,能够帮助殿下控制住体内过多的力量。”   “那……”彦昭有些犹豫,“你跟我说这些的意思是,那枚戒指能够帮到我?”   “不。”吉尔伯特摇了头,“其实,纯血吸血鬼对于家族的重视程度远超过人类,就比如说这种能够承载力量的圣物,每个家族应该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一个,一旦被始祖选中,那么这件器物就会派上用场。”   彦昭在听到吉尔伯特的话之后,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他当然明白吉尔伯特想要说什么,意思是,如果彦昭想要克制住体内的力量,那么他至少应该回到国内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   这是彦昭一直不愿意面对的话题,他得承认自己有时候就像是个将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安于现状,且不愿意过多思考更多的事情,尤其是充满未知的那种——他的亲生父母现在还在吗?他们是否欢迎自己的到来?当年将他交给司家又究竟是什么隐情?   对于彦昭来说,关于亲生父母的记忆只有在脑海中最初的一些片段,所以,这些情绪在大多时候只能称得上是好奇……毕竟不能指望一个从小就没见过父母的人跟他们有什么亲情可言。   血脉,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他和父母唯一的联系。   彦昭和劳伦廷通过几次电话,那位亲王听上去总是很忙,当然,实际上也是:伴随秋季议会的逼近,本地电视台也开始播放相关的新闻专栏,有几次彦昭坐在电视机前就看到了劳伦廷的身影。   那位吸血鬼亲王穿着最正经严肃的西装站在镜头前,谈论他对于新一季度赋税问题的见解,他带着金丝边眼睛,长发整齐地束在背后,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在普通不过的政客——抛开他的长相。   媒体向来知道怎么追逐热点,那些严肃新闻的记者在这个时候也会玩弄一些“制造话题”的小把戏,他们将镜头对准那位颜值出众的公爵,并很快有访谈节目找上门来,邀请劳伦廷前往做客。   屏幕里的主持人拿出一张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将其呈现在劳伦廷面前,眯缝着眼睛笑起来:“哦,公爵先生,您不知道我们曾在台里的照片库里找到了这样一张照片,按照时间推算,他应该是您的爷爷……这简直是和我们公爵先生一模一样。”   劳伦廷似笑非笑看着相片里那个跟自己酷似的年轻男子,身着上个世纪的军装礼服,颇为黑色幽默道:“是吗,我还以为你们会觉得这就是我呢。”   那主持人大笑起来:“哈哈哈您这个玩笑开得可真幽默,倘若他真的是您,应该就会创下最长寿的世界纪录吧。”   劳伦廷也对着镜头笑起来,嘴角带着彦昭最为熟悉的那种笑容,有恶作剧成功的时候会露出来的狡黠。   坐在电视机前的彦昭也没忍住笑了笑,而艾琳娜则是发出一声巨大的“啧”声,颇为不屑:“瞧瞧,也许他几百年前也跟报纸的记者说过同样的话……昭,我真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会看上这么个诡计多端的男人。”   彦昭被她说得面色一红,正襟危坐:“不,不是这样的。”   “承认了吧,你就是喜欢他。”艾琳娜扬起小脸,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看着彦昭,“你们做到什么地步了?”   “没有的事!”彦昭这样说着,他的目光飞快瞥了一眼电视,却见上面已经切到了某个奶粉广告,不经意的失落从彦昭的脸上划过——他其实现在确实很想见一见劳伦廷,那位亲王似乎总是完美的,他会帮助彦昭找到一个解决“獠牙”问题的答案。   就快要回来了。   彦昭在日历上用一个红圈圈下议会召开那天的日子。   然而,真的当那天到来的时候,一切并没有如愿顺利进行,当天晚上的专题新闻忽然被紧急切断,在画面中断的黑幕期间,彦昭听到了麦克收到的声音,人声嘈杂,而他用吸血鬼敏锐的耳朵听到了一个词——爆炸。   “插播一则新闻速报,据本台记者发回的最新报道,就在刚刚议会大楼发生了强烈爆炸,由于信号中断,我们暂时没有联系到记者本人,但根据最后传回的画面显示,熊熊烈火在短时间内吞噬了整栋大楼……目前暂未了解具体伤亡信息,再次提醒各位首都的市民不要外出……”   彦昭蓦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他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自己在看到这则消息时的感受,明明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直播镜头还给到了劳伦廷一个侧面,而怎么就会突然爆炸了?这是一场单纯的意外还是有预谋的袭击?   彦昭在这一瞬间只觉得浑身上下一片冰冷,他不清楚自己对劳伦廷的感情有多深的程度,但他必须要承认那一刻他的脑子里除了劳伦廷什么都想不起来。   “吉尔伯特!”他发出了尖叫。 第67章 67   这注定是一个不平常的夜晚,大到全国各地的群众,小到红月古堡里的主人和侍从们,所有人都在关注着议会爆炸事件。有人说,那是某恐怖组织的自杀式袭击,也有人说,那是参与议会人员中的党派斗争,不过,第二种结论很快就被否定——毕竟爆炸是范围性伤害,完全没必要做出如此自损八百的行径。   “伴随当地信号的恢复,我们可以从摄像机的画面当中看到议会大楼的现状,由于火势燃烧较高的原因,当地政府已经派出直升机前往灭火,据推测,爆炸的起火点应该不止一处,这也就意味着只是一场人为制造的冲突,目前,尚未有任何组织宣称对此次爆炸负责。”   彦昭坐在电视机前,手掌紧紧攒着手机,就在刚才,他已经顾不得时机给劳伦廷的私人号码上拨打了好几通电话,结果都是无人接听,唯一的好消息是信号卡仍在运行,这就意味着手机本身应该没有被损坏。   “请您放心,一般的爆炸并不足以伤害一名吸血鬼亲王。”吉尔伯特在旁边安抚,就连一向热衷于捣蛋的艾琳娜这会也安静下来,她靠在彦昭的身上,用柔软的小手握住彦昭的手背,似乎是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安慰这个还未经人事的新生吸血鬼。   “劳伦廷经历过的事情可比这些要多多了。”艾琳娜这样说。   然而,这些话语并没能让红月古堡内的气氛缓和,侍女在旁边垂首等待,大气不敢出。   此次劳伦廷的行程属于人类社会身份的活动,因此,跟随他的吸血鬼并不多,根据彦昭了解到的情况,负责议员安保的大部分都是普通人类,而劳伦廷身边虽然会有暗卫保护,但数量一定不多,尤其是以吉尔伯特为首的护卫,大部分都留在城堡里照看“獠牙”,也就是彦昭的安全。   彦昭的目光紧紧落在电视上,尽管信号不太好,本地电视台还是在坚持不懈地进行着实况转播。   “我在想,这会不会是罗伊斯兄弟的计谋。”彦昭说,他已经逐渐冷静下来,甚至还在脑海中快速梳理了一下近期发生的事情,“在我们国家,有一个词叫‘出其不意’,也就是说,当你们将注意力放到我身上的时候,正是劳伦廷身边最薄弱的时候,罗伊斯兄弟很有可能会趁着这个机会来完成他们的什么计划……该死的,我应该早就想到!”彦昭没忍住一拳捶在自己的腿上。   他那双鹿一样的圆眼睛里,现在也染上了戾气,双目不知不觉已经染上了红色,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整个人的情绪明显与平时不一样。   吉尔伯特对着一旁的侍女使了个眼神,很快,詹妮像幽灵一样出现在彦昭身后,趁着彦昭发作之前,将镇定剂打进了他的身体里。   黑发男孩在骂出了一句中文国骂之后,很快摇晃着单薄的身体倒下去,被吉尔伯特接住。   艾琳娜叹了口气,摇头道:“这可真是难办,也许我们应该早点告诉他,关于他亲生父母的事,也许他就会愿意提前回……”   “嘘。”吉尔伯特这样说着,他的脸上也染上了一些严肃的情绪,他将彦昭带回了主卧,放到床上,又如同一个最尽职尽责的管家一样,替彦昭掖了掖被角,“殿下本来是想要等到这了安稳之后再带着先生回去,但是……”他的目光向一旁的烛火瞥了一眼,“但是按照现在的情形,也许计划很快就要有一些变动了。”   艾琳娜仍旧不满意于吉尔伯特刚才“嘘”她的行径,“嘁”了一声:“不愧是劳伦廷最信任的走狗,吉尔伯特,有的时候我会觉得你像是一个只会执行劳伦廷命令的机器人。”   吉尔伯特无奈地看着艾琳娜:“好吧,女孩,随便你怎么想,反正你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真看到殿下出事,还不是和我一样操心。”他伸手揉了一下艾琳娜的头发,很快被对方拍走。   彦昭接到劳伦廷的电话是在第二天早晨,吉尔伯特看着那个年轻的身影扑向城堡内设的座机,忽然明白劳伦廷在跟他讨论大典事宜时所谈及的“感情”,那时候吉尔伯特对于那位亲王的决定多有疑虑,其中一点就在于他不认为彦昭会对吸血鬼有多么深厚的感情。   “他成长于人类社会,殿下。”   “我知道,可他终究是黑夜之子,也会回到我的怀抱里。”   “我不明白,请您明示。”   那时候劳伦廷是如何说的呢,这位从来都骄傲的亲王垂下了头颅,他用一种极为深沉且柔和的神色盯着自己手上带着的戒指。   “当他分化的那天晚上,我的戒指亮起来,犹如火焰灼烧着我的手指。你相信命运吗,吉尔伯特?令我无法将自己的目光从他的脸颊上挪开。我们流淌着同样古老而强大的血脉,而他只需要成长,时间会证明。”   时间会证明。   当彦昭放下电话的时候,吉尔伯特仔细观察着那位亚裔的表情,他比任何时候都要镇定,长长的睫毛垂下,似乎是在思索着解决问题的答案。   “吉尔伯特。”彦昭开口,他听上去有些不安,但语气还算坚定,“劳伦廷告诉我,你们曾经查到过我的亲生家庭。”   “是的,先生。”   彦昭抬起头来,一双漆黑的眼睛看向面前的人:“劳伦廷在电话里向我表示,无论如何我应该先离开雷纳尔市,至于是否要回国寻找家人,他让我自己决定。”   吉尔伯特欠了欠身子:“是的,先生,这是殿下的旨意,他曾向我表示,当他离开红月古堡的时候,您就是城堡的主人,而我将随时听候您的安排。”   彦昭扬起脸和吉尔伯特对视,他的目光很平静,即使他正在注视的是一位年龄比自己不知道大上多少的吸血鬼——彦昭已经不再是初来乍到那个柔弱可欺的男孩了,他确实在以一个惊人的速度成长。   “请为我预定回国的机票。”彦昭这样说,“另外,无论你们查到的资料是什么,请将它交给我,我需要明白现下的情况。”   吉尔伯特的嘴角流露出一个不明显的微笑,他再次向彦昭行了礼,这回弯腰的角度似乎比平时更加规矩:“是,先生。”   当天晚上,彦昭乘坐上飞往东方国度的飞机,与他同行的还有艾琳娜——吉尔伯特还需要在劳伦廷没有回到雷纳尔市之前负责照看好城堡里的一切,而一个小姑娘,确实是最不容易引起当局者注意的人物。   彦昭在与劳伦廷通电话的时候已经大概了解了情况:这起爆炸确实是由罗伊斯兄弟制造的,昆丁·罗伊斯在经历了上一次的失败之后,恼羞成怒,似乎是为了激起人类与吸血鬼之间的战争而进行了疯狂的行径,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以劳伦廷为首的上议院议员忽然在会议开始后提出场地安保存在问题,导致会议中断,而正在主要议员撤出议会厅之后,爆炸发生了。   劳伦廷说,他嗅到了空气中令人作呕的吸血鬼臭味。   “昆丁·罗伊斯的势力似乎比我想象的要更大一些,昭,我必须承认,之前你曾经斥责我太过自大也是有道理的。”这位亲王的声音透过电流听上去有几分疲惫,“他的手已经伸到了首都,这是令所有人难以忍受的事情,我必须借此机会肃清所有混血余党。”   “我很想你,昭。”这位亲王殿下是以这样的句子作为结束语,“但同样我也相信你,你有自己应该去的地方,我们都有各自的使命,我会尽快结束掉这里的一切,然后去找你,请你等我。” 第68章 68   吸血鬼这种生物,长久存在于世界上,根据《新月谈》的文字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与人类《圣经》内容同步,在新航路开辟之前,东西方大陆基本处于隔离的状态,经济文化交流甚少。而后人类的全球化活动逐渐开展,吸血鬼,作为一种更加高级的捕食者却脱离了这场运动,这使得东西方吸血生物直到今天还处在相对封闭的状态。   从人文社科类学生的角度来说,彦昭当然认为眼下的局面需要做出一些改善,然而,他现在需要思考的问题太多,关于这点还是要稍后再议。   “我们的大陆上,每位领主对于土地的划分稳定而相互制衡,除了劳伦廷之外,还有三位领主,不过因为彼此之间互不冒犯,交流不多,所以你也基本上没有机会见到他们。”艾琳娜皱着眉头,一副学究的模样,加上稚嫩的脸庞,让她看上去有点滑稽,“东方则不然,在那里,人类的势力相当庞大,以你所知道的VHCA组织为首,近些年来一直在打压吸血鬼的势力。”   “这也是我不理解的地方。”彦昭说,“按照常理来说,吸血鬼是属于上位捕食者,为什么到了东方完全相反?”   “因为东方吸血鬼的势力四分五裂,没有领导的吸血鬼犹如一盘散沙,缺乏规则的制定者和遵守者,当然没办法和人类相比。”艾琳娜耸了耸肩膀,“你要知道那里已经早就没有了旧贵族的身影,更没有领主一说,非得要说的话,大部分吸血鬼都已经成了企业家。”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当初我的亲生父母要将我送去司家做质子的原因。”彦昭低声叹了口气,他已经在吉尔伯特提供的资料上看到了当年发生的事情——脱离那些非科学的种种事件,彦昭更愿意将它归为一种用人类社会逻辑也能解释得通的“商业”逻辑,有条件的等价交换。   想通这一点,让彦昭原本就兴致不高的心情变得更加低落,他在整个飞行的过程中几乎一直在昏睡,反倒是他旁边看上去还没多大的小女孩一直保持清醒,这让头等舱里的乘务员不禁多看了两眼。   飞机落地的时候正好是A市的晚上,这是东方国度一个非常大的国际性都市,这里经济发达,而且人口流动性非常大,人来人往的机场,两个不怎么起眼的身影很快混入了人群当中。   当然,彦昭将飞机落地的地点选在这里,还有一点很重要,这里就是目前他亲生父母的居住地。   艾琳娜戴上了棒球帽,将自己一头亚麻色的卷发塞进帽子里,而帽檐遮挡了她过分精致的脸颊,这让她看上去不再那么引人注目,在整个乔装的过程中,艾琳娜一张嘴抱怨个不停,她说头上的帽子土得太廉价,根本配不上她美丽的脸蛋。   “你怎么不给你自己也准备一顶?”   彦昭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只有一顶了,而且这还不是因为你长得太引人注意,小姑娘。”   “喔,这话说得好像你自己长得很普通一样,宝贝,你好像对自己有什么误解。”   “什么误解不误解。”彦昭红了脸,他反驳道,“至少我是个亚裔,好了,不要在这件事情上面争吵。”   彦昭心里头是知道艾琳娜这番话语是用来帮助他转移注意力,然而,彦昭却并不能真的完全宽心——此番回国也有诸多未知,首先便是希望能够远离司家的势力。   彦昭一直知道,司麒,不,应该说是整个司家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一直没有放过寻找他,光是司麒往他手机和邮箱(手机拉黑之后就改发邮件了)里发送的信息就有不知道多少条。   不知道司家知道多少关于“獠牙”的事情,倘若他们知道,那么这就不简简单单是要求他回到司家的势力范围里,彦昭更有可能会面对一场搜捕。   毕竟,就像是艾琳娜提醒的那样,他们对于东方世界其实并不算很了解,这对于彦昭来说是一个不小的阻力。   出租车开往预定好的酒店,面对熟悉的中文街牌和人群,彦昭却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愉快,他在看着车窗外面飘过的霓虹时,不知道为什么非常挂念劳伦廷。那位骄傲的吸血鬼亲王,想必在他过去的人生当中也没有预料到,自己有一天真的会被一个混血吸血鬼的叛党所牵扯住脚步。   “我赌一袋金币,你肯定在想殿下。”艾琳娜坐在他身旁,用英语说道。   前面的出租车司机也许听懂了最后的敬称,眼神好奇地向后瞟了一眼,彦昭有点尴尬,向他解释:“这是我同学的妹妹,她刚看完童话书。”   司机理解地笑了笑,收回目光,他打开收音机,将注意力重新放回路上,这让彦昭松了口气。   “在我们这里没有殿下。”他向艾琳娜解释其中的一些文化差异,“你不如就像是原先一样称呼他的名字就好了。”   艾琳娜出乎意料地没有反驳他,相反,她若有所思起来,直到快到酒店的时候才开口:“昭,其实我之前也看过一点资料,但是此时此刻真正出现在这里,才会意识到你所描述的那个,人人平等的世界,大概是一副什么模样。”   “怎么会突然这么想?”彦昭拉开车门,将她从儿童锁那侧放出来。   “就是突发感想,毕竟,这片土地已经早就没有旧贵族了不是吗?”   彦昭笑了笑,他揉了一把艾琳娜的头发,在心中感叹,这不愧是劳伦廷带出来的“孩子”(虽然对彦昭来说称得上是长辈),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艾琳娜刻在骨子里的骄傲和劳伦廷几乎一样。   彦昭还记得自己初入城堡的时候对他们的作风有诸多看不惯的地方,以至于不愿意承认自己也是这个看上去相当傲慢的“吸血鬼”种族中的一员。   这才几个月的时间,回想起这些来,就好像已经发生过很久了。   当天夜晚,由于酒店房间的安排,彦昭不得已和艾琳娜住到了走廊的两个尽头,这是因为他们预定得太仓促了,没有办法的事情。   艾琳娜因为在飞机上一直没有睡觉的缘故,很快就在酒店的床上睡倒,而反观彦昭,因为在飞机上一直昏睡,他现在并没有什么困意。   洗了个澡,彦昭坐到酒店的落地窗前发呆,虽然刚才在艾琳娜面前没有表现出来,但他其实脑子里面一直很乱……他确实想念劳伦廷,也许就像是对方说的那样,他们本来就流着同样来自始祖古老的血脉,那其中蕴含的神奇力量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正当彦昭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见房门被敲动。   他犹如被惊醒的小兽,警惕地站起了身子。   彦昭没有出声,他安静地站在门口,然后对着猫眼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司麒。   几乎是在一瞬间,彦昭的眼睛就变成了血红色,他刚长成熟的獠牙不自觉伸展出来。   这是一种因为过度紧张和惊吓出现的应激形态,彦昭感觉自己体内流窜的力量又再次活跃起来。   司麒,他为什么会来?难道是因为司家这么快就已经找到了A市吗?   彦昭的大脑在几秒钟之内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毕竟司家并不是傻子,倘若他们知晓彦昭终将回国,那么一定会在他的亲生父母身旁有所部署。   “昭昭。”司麒的声音流露出一种不自觉的激动,他拧起眉毛,一双眼睛直直看向猫眼的方向,“我知道你在里面,给我开门,我有话要对你说。”   彦昭靠在门上,他的喉管中不自觉出现了一种轻微的低吟,那或许是某种来自本能的反应。   “开门,只有我一个人。”   彦昭在深吸一口气之后,努力克制住自己体内的力量,将房门打开,而后,那个熟悉的人影挤入房内。   “好久不见,司麒。”彦昭这样开了口。   司麒在抬头看到他的一瞬间似乎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他不自觉地伸手指向彦昭:“你的眼睛,你……獠牙……” 第69章 69   当彦昭听到“獠牙”两个字的时候,条件反射性地一愣,司麒抓准这个空挡回身关上了酒店房间的房门,他看着面前这个许久未见的男孩,忽然发觉他似乎比从前还要更漂亮了——是的,司麒从很早之前就发现这个小“跟屁虫”长着一副好皮囊,只是几个月没有见面,这副皮囊变得比从前更有吸引力了。   司麒的目光落在彦昭殷红的嘴唇上,饱满的唇形,中间的缝隙中露出两个白色的小牙尖,明知道这是危险的,司麒却控制不住内心的躁动想要一亲芳泽。   实际上他也这么干了,倾身而上,用手环住了彦昭的腰。   然而,预料中的温润触感并没有出现,司麒只觉得有一股巨大的、如同冲击波一样的力量冲着他袭来,下一秒,他的后背被摔在酒店的墙面上。   彦昭通红着眼睛自上而下地看向他,他不自觉龇起獠牙,声音染上了司麒从未听过的陌生情绪……来自上位者的语气,几乎是在瞬间就能让人联想到那位令人厌恶的吸血鬼亲王。   “离我远一点,人类。”彦昭听到自己这样说,他有片刻的诧异,毕竟他从来没有以“人类”作为称呼来蔑视过任何一个人。   然而话语就像是不受控制一样从口中吐露,除此之外,还有彦昭掐在司麒脖子上的手,越收越紧。   司麒的喉咙里发出“呵嘶呵嘶”的抽气声,他的脸因为缺氧而变成了绛紫色,他的手抓在彦昭的手上,努力从嗓子里挤出自己的声音:“昭昭,你看清楚我是谁,你到底在……在干什么,你要杀了我吗?”   “杀”,这样一个严重的字眼让彦昭回神,体内那股乱窜的力量被他尽量压下去——尽管司麒确实做了很多伤害他的事情,可彦昭也不打算在这种情况下,活活把他掐死。   彦昭松了手,而就在他松手的时候,司麒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背后掏出一把匕首,抵在了彦昭的脖子上,他用尽浑身的力气压向彦昭:“别动,昭昭,这把匕首是用特殊材料做成的,可以对吸血鬼造成永久性的伤害,我的本意不是要伤害你,我只想跟你坐下来谈一谈。”   彦昭大口喘着气,他在看到那把泛着寒光的匕首时,怒气一下子腾空而起,他一把将司麒从自己身上掀翻,丝毫不顾及那匕首划破了他的脖颈。   血腥的味道开始充斥在这个不大的房间里。   司麒瞪大眼睛,叫道:“不是说了叫你不要动!”   “滚开!”彦昭像一头小兽一样低吼,常人若是看到刚才那一幕,一定会被震惊——他那副看似瘦弱的身体内,蕴含的力量似乎是无穷无尽的,无法不令人畏惧。   司麒蹲下去,手忙脚乱在酒店的抽屉里翻找应急箱。   他没有跟彦昭说谎,他手中的匕首确实是经过特殊处理的:自从父母将关于VHCA以及家族的种种秘密诉说于他,也就意味着他作为司家的独子不得不接手家族以后的事务,而这把匕首也是他得到的第一份礼物。   纯银制成,上面似乎添加了某种针对吸血鬼的特殊涂层,可以让它在吸血鬼的身上留下难以愈合的伤害,让他们变得像普通人被刺中刀伤一样,丧失行动力。   “你说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司麒的话说到一半,愣住了,他眼睁睁看着彦昭脖子上被划破的伤口,一点点变小,从一开始往外涌血,到后面几乎只是渗出一点点,仿佛被书页划了一下那样。   “你……”   “你怎么找来这里的?”彦昭打断了他的话,他按亮了房内的灯光,似乎是不希望跟司麒单独处在任何一种可以制造暧昧的气氛当中,“你想要什么?”   司麒被他连续两句问话问得哑口无言,他张了张嘴,却没有从口中发出声音。   彦昭并不打算再给他什么机会:“如果你没有事情的话,就离开吧。”   “你跟我走。”司麒抓住了彦昭的手,“我听说了U国秋季议会爆炸的事情,也知道那是劳伦廷领地里混血叛党做的……他生死未卜,未必会在这场内战中胜利,毕竟你也看到了旧贵族社会的弊病。现在你终于有机会回国,跟我走吧,我会替你向组织担保,护你周全。你留在司家,我们就像从前一样。”   彦昭盯着司麒,良久,忽然从嘴角咧开一丝笑意:“你说‘从前’,是指还希望我成为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任你差遣吗?司麒,你的算盘未免打得太响,太龌龊了……劳伦廷不会输,而我回国也有正事要办,没有功夫跟你啰嗦。”   “当然不是!”司麒立刻反驳,“之前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你是吸血鬼,而且我妈她一直跟我说你……算了,总之那不是我的本意,如果我能早点知道的话,我肯定不会那样对你,真的,我后悔了。”   “不是所有事情都能有后悔的机会。”彦昭的嘴角挂起冷笑,“我知道,你当时只觉得我是个好欺负的怪物,现在也不过是将‘好欺负’变成了‘不好欺负’。”   “对。”司麒也不由腾起了怒火,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很会伪装自己,可一到彦昭面前就会破功,“反正我现在说我喜欢你,你也不会相信,彦昭,但是我说希望你跟我走是真的为了你好,你知道你的亲生父母当年是为什么抛弃你的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彦昭彻底没了耐心,他几乎是用推的,将司麒推出了自己的房间,“我已经有了自己的伴侣,你以后不要单独来见我。”他重重将房门甩上。   司麒一口气憋在心里,他一拳捶在房门上:“谁是你的伴侣,那什么该死的公爵吗?”   他的动静太大,以至于引来隔壁的客人开门一句咒骂:“大晚上的什么公爵不公爵,我他妈还是国王呢,什么疯子赶紧滚蛋!”   然而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彦昭都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他将自己埋进被子里,思考着司麒说的那些话——虽然并不知晓国外的具体情况,但是他相信劳伦廷一定有办法搞定那些什么混血吸血鬼。   他已经统领了那片土地上百年,还有什么风浪是他不能度过的呢?   而自己也一定要勇敢起来,尽快寻找到“燕”家那祖传的,用来抑制血脉的宝物……趁着他身上携带始祖“獠牙”的事情还没被发现。   是的,这是今天唯一一个好消息,司麒既然敢一个人来见他,想必是因为司家还没有得知“獠牙”重新现世的消息,然而,这样的消息必定会传过来的,而彦昭最好能赶在那一切发生之前。   第二天,彦昭带着艾琳娜去往A市大学,他站在教室外,透过后门的小窗看到了自己的生母,朵兰鑫。   在彦昭残存的记忆片段中,朵兰鑫是一位温婉的女性,而在面对司家提出的要求,她也是唯一一个拒绝的……她应该是爱着自己这个儿子的吧。   彦昭不自觉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在胸腔之下,有一种奇异而陌生的心跳,他的目光落在那个梳着盘发的女教授身上,看她眼角的纹路和嘴角平和的笑容,总觉得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吸血鬼的容颜很难发生变化,而生育也是他们衰老的原因之一。”艾琳娜抱着自己的人偶站在彦昭旁边,她的个子虽然不足以看到房间内的情形,她却已经从彦昭的表情中读到了预料中的信息,“血缘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对吧?当你以为自己只是在‘例行公事’完成一项任务的时候,还是会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绊住脚步。”   彦昭回过头去,目光落在那个小女孩身上:“有时候我会觉得你的脸确实很有迷惑性,艾琳娜,明明住着一个几百年的灵魂,可为什么你到今天仍旧保持着孩童的模样?”   “因为我死的时候还是个孩子。”艾琳娜耸了耸肩膀,“我的家人将我出卖给恶魔,但劳伦廷救了我,虽然……用了一些并不怎么美好的手段,反正如你所见,那位吸血鬼亲王有时候也只是过于骄傲了一些,但他大部分情况下是个好人。” 第70章 70   正当彦昭和艾琳娜两人在门外小声交流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意识到,有一个男人从后面悄声无息地靠近。   直到肩膀被拍了一下,彦昭骤然转身,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面前站着一个比他稍高的男人,在北方稍显凉意的秋季里,他仍旧只是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和格纹背心马甲,他在看到彦昭的时候,似乎有片刻的愣怔,不过,很快他回过神来,撇了撇嘴角:“你们站在教室后面鬼鬼祟祟做什么呢?我的同类……”他那双漆黑的瞳孔中红光一闪而过。   彦昭敏锐嗅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气息——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只吸血鬼。   “我……”彦昭一时间语塞。   倒是艾琳娜一下反客为主,问道:“你是谁?”   面前的陌生吸血鬼浅淡地笑了一下,他似乎并不怎么在意面前女孩的失礼,直接了当报了自己的名字:“燕光,既然大家都是同类,想必我也没必要在你们面前隐瞒身份,教室里的是我的母亲。轮到你们了,你们是来自哪个家族的,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母亲。   彦昭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听到这样一个词汇的时候,忽然从心底泛起一股从来没有过的酸涩感觉,他自诩在过去的人生里,已经经历许多不公的对待,也认为自己在来到这里之前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然而,真的当他从自己的哥哥耳朵中听到“母亲”这样一个词汇时,他还是忍不住嫉妒得快要发狂了——这本来可以是属于他的人生,会有人护着他成长至成年,不会一遍又一遍告诉他应该“感恩”,更不会故意让他饥一顿饱一顿、似人似鬼地活着。   也许是他情绪外泄得太严重,燕光很快发现了异样,他诧异地看向彦昭:“你怎么了?”   彦昭捂住自己的嘴巴,努力将露出来的獠牙收回去,他缓了好一会,这才看向燕光,自己血缘上的哥哥。不得不说,燕光确实跟他长得很有相似之处,但是,面前这个男人看上去却没有彦昭想象的那样意气风发。   他本来以为,燕家在与人类的交换中获利,或许会在东方吸血鬼的内部斗争中处在有利位置,而燕光作为燕家唯一剩下的孩子,理应拥有最好的一切,抛开个体的性格差异不谈,他应该和司麒一样成长为一个相当优秀而意气风发的青年。   然而,现实却与彦昭想象得并不一样。   燕光身上的衣服看上去干净整洁,面料也不便宜,可他的眼神是灰暗的,明明也只是个青年的模样,彦昭却很难在他身上看到什么光彩,他带着一种被生活磨平棱角的淡然和麻木。   正当彦昭打量他的时候,燕光也在打量着面前的这只吸血鬼新生。   “你……”燕光开了口,“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是吗。”彦昭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实际上,他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明明在来到学校时候是鼓足勇气的,可偏偏到了这临门一脚,他始终无法开口。   下课铃响了,彦昭领着艾琳娜趁乱消失在众多学生当中。   朵兰鑫下课晚了,她夹着教案走出教室,在看到自己大儿子的时候,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她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母亲。”燕光的视线仍旧停留在彦昭消失的地方,他眉头皱起,“您还记得之前司家传来的消息吗?我们埋在那里的线人告诉我们,他们跟丢了我弟弟……我刚才好像……”   “换个地方说话。”朵兰鑫蹙眉将自己的儿子领走。   与此同时,彦昭再次回到了校园外的大街上,那是一条美食街,中午的时间点,学生们涌出来吃饭,狭窄的人行道上有几分人头攒动的意思。   彦昭看着他们的模样,一个人立在大街上,忽然生出了几分不知所措,他在来到这里之前,分明已经计划好,直接上前将真相告诉自己的父母,然后取回能够抑制住“獠牙”力量的器物,回到雷纳尔市……也许他短时间之内,并不想再出现在这个东方国度。   但是……   “你高估了自己理智。”   一双小手抓在了彦昭的手掌上,艾琳娜穿着洋裙,站在他的身旁,脸上有和劳伦廷十分相似的笑容:“没关系的,如果殿下在这里,他一定也会告诉你,‘没关系我的孩子’。”她夸张模仿着劳伦廷那种抒情诗一样抑扬顿挫的语调。   “殿下是十分有耐心的猎人。”艾琳娜颇为满意,给自己点了点头,“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给他去一通电话……虽然不确定他现在能有时间接听,哦,你知道的,他很可能在绞杀罗伊斯那可恶的混蛋,当然,也有可能是在被对方围追堵截。”   “不会是后者。”彦昭摇了摇头。   艾琳娜一挑眉毛:“你倒是对他很有信心?”   彦昭将头转向艾琳娜的方向,无奈地笑了笑:“难道你就对他没有信心吗,女孩?”   彦昭心中十分清楚,艾琳娜和他怀揣着同样的心情,他们都在期盼劳伦廷能尽早解决这一切混乱,然而,彦昭也知道,罗伊斯的事情之所以能够拖到现在,肯定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解决。   然而,这显然还不是彦昭需要为此头疼的时候,因为很快还有一件更加棘手的事情发生了。   也许是司家,有也许是VHCA机构的其他人类好像得知了“獠牙”现世并且重新回到东方土地上的事情。   彦昭是在回到酒店的路上时,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被跟踪,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回身,试图制服跟踪的男人,然而,那人似乎对此早有准备,他手中的银制匕首毫不犹豫刺向彦昭的要害,彦昭不得已侧身躲避,就在这个片刻,那人从他身前逃脱,一跃到机车上,消失在巷尾的夜色当中。   介于彦昭并不清楚对方的来路和实力,他不得已暂停跟朵兰鑫会面的计划,在A市郊区的一家汽车酒店暂时落脚。   见到劳伦廷是在一个深夜,雷雨交加,A市的街道被水淹没,几乎没有任何人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出行。   彦昭的房门被敲响,他抄起旁边的匕首,谨慎发问:“是谁?”   伴随着门外的雷鸣,他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开门,我的孩子。”   彦昭瞳孔不自觉收缩,他几乎是颤抖着手将房门拉开,紧接着,他被一个充满水汽的潮湿身躯所包裹。   那位亲王没有向他掩饰自己的旅途劳顿,几乎是在碰到彦昭的一瞬间就将所有的力量靠在他的身上,彦昭注意到这位向来注意形象的吸血鬼,现在金色的长发正凌乱地披在自己的身后,而且被雨水打湿,变得分外落魄。   空气中除了雨水的湿气,还隐约弥漫着一股奇异的血腥味。   彦昭瞬间叫出了声:“先生,你怎么了?”   趴在他脖子旁边的吸血鬼亲王发出一声低吟,就像是受伤了的狮子:“先进去,昭。”   彦昭不再多说,连忙将劳伦廷扶进房间,他顾不得这间汽车旅店的床又破又小,搀扶着劳伦廷让他倚到床上,而彦昭自己半跪在床边,将他身上的外套脱下,而就在那深色风衣下面,是一块暗红色的血迹。   “天呐。”彦昭不禁叫出了声。   即便他自己已经多日处在一种精神紧绷的状态,彦昭仍能维持着一种相对平和的表象,但在看到劳伦廷身上的伤口时,他所有的伪装还是统统不见了——他在这位吸血鬼亲王面前永远像个新生,就像是对方对他的称呼那样。 第71章 71   伤得最严重的是肚子。   刀伤,利器刺破皮肤扎出一个深深的窟窿,看上去伤了有一段时间,还没愈合就再次被扯开。血液缓慢从伤口往外深处,虽然流速缓,但血一直止不住,彦昭半跪在床边,顾不得其他事情,小心翼翼将劳伦廷身上的衬衫用剪刀剪开。   汽车旅馆什么条件都很差,唯一一点好处就是房间里的急救箱物品还算齐全,在这里住宿的旅客大部分都是些混迹街头的小子,因此,这预备的急救箱倒是能够帮上忙。   彦昭从来没有给这样严重的外伤做过包扎,他在给伤口上药的时候很小心,还是听到了劳伦廷一声低低的抽气声。   “疼吗?”彦昭问。   “疼。”那位倚靠在床头的吸血鬼亲王如实回答,他的声音混杂着窗外雨水和电闪雷鸣的声音,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就像是一盘有点年头的老唱片,“疼,但是可以忍受。”他一只手落在彦昭的脑袋上,揉搓他的头发,就像是在撸一只家猫。   彦昭的手顿了顿,他其实很想在这个时候问问那位亲王,怎么都伤成这样了还有心思在这里动手动脚。   但是彦昭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他不傻,当然知道劳伦廷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还要赶到大洋彼岸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不放心自己。既如同一位上位者放心不下自己的继承者,也如同一位爱人,放心不下自己所牵挂的人。   “这种疼痛会让我意识到我还活着,昭。”劳伦廷的目光从彦昭身上移开,落到窗外,“昆丁·罗伊斯的力量不容小觑,这都是因为他使用了一些规则之外的手段,不过,即便是这样,他最终仍旧会落败,因为规则之所以被称为规则,就是因为它的存在能够使一个事物长久地延续下去。”   彦昭抬眼用余光可以看见他的表情,那是一种淡然,完全没有想象中的愤怒或者挫败,即便是这位亲王在遭遇了自己领土中如此极端的挑衅,他仍旧没有卸下那份与生俱来的矜持与骄傲。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在面临这样的事件之后,反思自己所制定的规则是不是需要与时俱进了,‘改变’有的时候并不是坏事。”彦昭垂着头,他将干净的纱布重新贴合在劳伦廷的伤口上,又没忍住用指尖轻轻地触碰两下,像是在试探,也像是在对这位躺倒的亲王表示垂怜。   “你是这么想的。”劳伦廷的嘴角泛起笑意,“这确实是一位合格继承人需要具备的思辨思维……不过,昭,为什么从始至终你不关心我的战役是否胜利?”   “……因为我相信你。”   彦昭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忽然觉得近些日子一直提在嗓子眼里的一口气抒发出来,疲惫感后知后觉侵袭而上,他趴在了劳伦廷的胸口上,小心避开那处伤口。   他听到那位亲王胸膛里跳动的心脏,就如同任何一个普通人类一样,是鲜活的、澎湃且具有生命力的,即便这颗心脏的主人已经在历史的长河中踱步许久,最终他还是和彦昭出现在了同一个时空,睁开那双蓝色如宝石一般的眼睛,沉静地看着他。   爱意从来都是互相的。   彦昭能感觉得到。   这是他在十几年人生当中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被爱着的人。亲生父母抛弃他,养父欺骗他,司家父母愚弄他,而司麒……在骗走了他少年怀春期一点点天真烂漫之后,很快向他展露出霸道而恶劣的真面目。   “你这样的新生总是很容易交付真心。”劳伦廷撑起身子,捧起彦昭的脸,他夸张地哀叹,“你怎么不知道我会不会对你有所图?”   “你想要得到什么?”彦昭发问。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刻,床上的亲王忽然用力掰住他的下巴,欺身而上,獠牙刺穿了彦昭脖颈处的皮肤,吸、吮他的血液。   “我想要得到你的血……”   彦昭条件反射地向后躲去,不过很快有控制住自己的行为,他将自己的脖颈送到劳伦廷的嘴边,方便那位亲王能够更好的喝到……是的,确实如同劳伦廷曾经教导过他,吸血鬼本身的魅力就是最诱人的利器,没有人会拒绝他们,因为美貌、因为欲望、因为飘忽不定的爱情或者更深层次、需要探讨到生命哲学的东西。   人们崇尚不死之躯,为此不惜向黑夜献祭自己的灵魂。   放纵、自我、沉迷于虚幻。   那些所有与教义相违背的东西,在某些时刻就是一种致命的吸引,是坏的,可同样也是无法避免的——更加无法避免的就是爱上一个人,那是毫无理性可言的事情,彦昭甚至觉得,如果今天劳伦廷想要将他整个身体里的血液全部抽干,他也会点头同意。   可他之所以这样放纵那位亲王的行为,也是由于“信任”。   劳伦廷舔、舐他被刺破的伤口,然后用沾着血液的唇亲吻他,他将嘴唇凑到彦昭的耳朵旁边,低低地笑起来:“昭啊,你问我想要从你身上得到什么,现在我回答你——   “我想要你的血液,也想要你的吻。”   脑海中犹如千万烟花绽放,彦昭在这种时刻甚至听不到窗外怒号的风和咆哮的雷,倘若不是顾及劳伦廷身上的伤口,他想,他们一定会将爱侣之间的事情进行到最后。   然而,他们最终只是睡下了。   劳伦廷环紧自己身侧的青年,闭上了眼睛——这是他这么多天来睡得最沉稳的一觉,他能够感觉到自己肚子上的伤口正在逐渐愈合。   这是应该要感谢彦昭的,他贡献出自己带着“獠牙”力量的珍贵血液,对于任何一个吸血鬼来说都是一件宝物。   当然,对于劳伦廷来说,彦昭本身就是宝物。   天亮的时候,彦昭在劳伦廷的身侧醒来,他忽然发现和这位亲王同床共枕好像也不是什么需要害怕的事情,毕竟,这位亲王睡觉的时候很老实,呼吸平稳,几乎没有什么声音,像是睡倒在木头棺材里的一位睡美人。 第72章 72   当劳伦廷突然睁开眼睛,彦昭被吓了一跳,他浑身一抖,半跪着愣在床上,他一脸茫然和劳伦廷对上目光,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半晌,正在端详面前少年的亲王发出一声轻笑,他抬手摸上了彦昭的脸。   “怎么,一觉醒来还变成哑巴了?”那位亲王从床上坐起来,他的动作并不迟缓,可彦昭也能看出他的吃力。   劳伦廷肚子上的伤口是被特殊的银质刀刃所伤,他昨天没有说谎,那种疼痛确实比普通的刀伤更令人难以忍受,但是,那份疼痛确实也在提醒着他——周围一切都是鲜活的。   像是一剂兴奋剂被注入体内,又像是被咬碎的薄荷糖,令他那颗麻木已久的心脏焕然一新。这位吸血鬼亲王睁开自己那双属于猎人的眼睛,重新审视现下的情况,他知道,彦昭说得没有错,如果想要延续下去,那么“变革”是必需的。   “你的伤口怎么样了?”彦昭这样问,他的面颊上飘着淡淡的红晕,显然还不适应跟劳伦廷以如此亲密的距离交谈。   那位亲王勾起唇角:“快好了,得益于你的血液,我的继承人。”   “我并不打算真的继承你什么财产,或者爵位。”彦昭撇了撇嘴,他翻身下了床,“先生,你最好健康活着,而且要长寿,最好让我在有限的生命内,不必亲手管理你那片偌大的土地。”   “哦——健康地活着,而且要长寿!”劳伦廷拖长了音调,他嘀咕道,“这可真是对一个吸血鬼最恶毒的诅咒了。”   彦昭回过身来瞪他,只是很可惜那双鹿一样的圆眼睛,即便是在瞪人,在劳伦廷面前仍旧没有什么威胁。   那位亲王耸了耸肩膀。   “您合适这间汽车旅馆。”彦昭说,“在我们这里,汽车旅馆总是会受到辍学小青年的喜爱。”   劳伦廷笑了笑。   还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他,但是,如果这个人是自己初拥过的新生,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容忍。   彦昭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说出来的话,就像是一个正处在叛逆期的孩子会说出来的。他不打算大清早就因为这样的事情和劳伦廷拌嘴,干脆勒令这位亲王在房间里等着,好让他能安心出去买早餐。   早餐是楼下路边摊的鸭血粉丝汤和一些卤肉,这几天,彦昭为了避免出现在公共场合,活动范围基本没有走出这条街道,因此,他也没有办法搞到新鲜的血液来食用,只能用一些非常规手段来补充自己的能量。   幸而这些食物也不是很难吃,至少比纯饿着肚子要强。   艾琳娜在早上九点准时来敲彦昭房间的门,她这几天一直跟在彦昭身边,从一开始分外嫌弃那带着汽车尾气味的路边摊,到现在也不得不加入彦昭每天的鸭血汤队伍。   她见到劳伦廷似乎非常惊讶,看样子劳伦廷一路赶来东方的事情,除了彦昭之外还没有人知道。   “嘿,劳伦廷,难道你是不满意于我对彦昭的看护吗?”艾琳娜撇着嘴巴,“太令人伤心了,我伟大的殿下,竟然抛下自己的子民,来这里找自己的伴侣,哦,你知道古代常有君主为了美色而……”   “我不是古代的君主。”劳伦廷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以及,我之所以能够赶来得益于昆丁·罗伊斯已经落网,现在正由吉尔伯特亲自看管在地牢,等待教廷和元老院的审判。”   “真的!?”房间内剩下两个人不约而同发出惊叹。   原本按照他们的设想,劳伦廷要解决这件事至少还要多花费上一些时间,毕竟,昆丁·罗伊斯的势力能够壮大到渗入首都,一定也有着不可小觑的部分,然而,没想到劳伦廷真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压制住整件事情。   彦昭恍然意识到,最近几天在国际新闻上,确实很少再看到人们关于议会爆炸事件的讨论。   “是的。”那位亲王十分骄傲地点了点头,随后继续笨拙摆弄起手里的一次性筷子,“其实我也没想到这件事情能解决的这么快,目前还有一些需要善后的问题,不过,我相信这些事情也不需要非得我本人到场……该死的,这透明的淀粉合成物真的很难搞定。”   “粉丝。”彦昭捞了一筷子放到劳伦廷的碗里。   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彦昭没忍住弯起嘴角笑起来,他其实很想说,看着向来被伺候惯的亲王殿下这么笨手笨脚地吃饭,也确实是一件有趣的事情……算了,碍于亲王殿下的身份,彦昭决定给他留几分面子。   艾琳娜没有彦昭这样善良的好心肠,她毫不留情地嘲笑了劳伦廷用筷子的技术,然后两个人讨论起关于议会爆炸事件善后的更多细节,彦昭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   忽然听到劳伦廷谈论起罗伊斯兄弟里的那个弟弟,马特·罗伊斯,彦昭对他有点印象,相比起他那个看上去就疯疯癫癫、随时准备搞一件大事情的哥哥,马特·罗伊斯给彦昭留下的印象其实更正常一些,他好像总是穿着最普通的西装制服,站在昆丁身后仿佛是对方的影子。   “说起来,事情能这么快解决,也要感谢他的投诚。”劳伦廷这样说着,他学习能力很强,这才过没一会,就能夹着鸭血送到自己嘴里了,只是那动作看上去更像是在晚宴上吃一块切好的熟成牛肉,有一点微妙的违和感。   “投诚?”彦昭竖起耳朵,他一抬眼就对上了劳伦廷带着深意的目光,“呃……先生,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   “嗯哼。”劳伦廷不阴不阳从嗓子里哼了一声,“说起来,这位马特·罗伊斯在向我表达投诚的原因时,给出了一个非常让我吃惊的答案——他说了你的名字,昭。”   “啊?”彦昭一头雾水,却在劳伦廷的目光下莫名有几分心虚,转而一向,他为什么要心虚呢?   “这家伙提我的名字做什么?”彦昭说。   “他说,他还挺喜欢你的,昭,说实话我很好奇,你们之前见面的时候,你做了什么让他会对你报以好感?”   彦昭一双圆眼睛眨了眨,他憋红了脸:“什么好感呢,我伟大的亲王殿下,我从来不知道您还会拿这种事情找乐子,这可是政治事件,政治!我就算是一个新生也知道什么好感不好感的都是借口。”   艾琳娜在旁边发出了听八卦时唏嘘的声音。   劳伦廷恶作剧成功一样笑起来:“好吧,你说得对,聪明的孩子。”   “不过,我也没有完全跟你说谎。”劳伦廷说,“马特·罗伊斯说,他认为你的身上带着一些他所欣赏的品质,比如你对于一些事情的看法,啊……也许就是你跟我有分歧的部分,关于改革,你知道的。”   “他总不会为了这些事情就和自己的兄弟反目成仇。”   “当然。”劳伦廷点了点头,“不过也没有人愿意一辈子当另外一个人的影子,马特是一个善于伪装的野心家,哦,虽然因为他的投诚,我们无法对他实施多么严厉的处决,但是我必须将你们分开,危险人物不能够出现在我的合法伴侣面前。”   彦昭被劳伦廷真真假假的话给闹了个大红脸,他发现这位亲王在他面前越来越肆无忌惮发挥自己的恶趣味了,情话和玩笑混杂,如同将酒精兑入酸甜无害的果汁,让人不知不觉上瘾。   真是个恶劣的人。   在劳伦廷养伤的期间,司家也没有放弃对彦昭的寻找,在几天后的早晨,彦昭照例在门口的路边摊排队,余光中忽然出现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虽然他的伪装在人类面前还算严密,但无论如何逃不出彦昭吸血鬼的眼睛。   站在旁边的艾琳娜也注意到这点,她的眼神闪动:“那是个人类,一个不怀好意的人类。”   “我知道。”彦昭向下压低帽檐。   他向身后汽车旅店的方向看了一眼,在那里还躺着一位受伤未能痊愈的吸血鬼亲王,同样,他也是自己的伴侣……彦昭不能允许任何一种威胁出现在这里,一方面因为劳伦廷本来身负重伤,另一方面也因为这里并不是劳伦廷的势力范围,也就是说,相对于有国籍保障的彦昭,这位非法入境的异国公爵,更是在安全层面岌岌可危的存在。   他在将手里早餐交到艾琳娜那里的一瞬间,忽然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消失在小摊前面,那是“獠牙”在逐步觉醒的力量,甚至令艾琳娜都难以企及,她在呆愣了一瞬,不由倒吸一口气。   彦昭此番作为是不希望引起骚动,他很快出现在那个黑衣男子的身后,而那男子还在举着手中的相机四下寻找彦昭的身影,明明刚才还在前方的男孩,怎么就忽然消失了?   “在找什么?”彦昭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男人回过身来,露出一张淹没在人群中找不出来的大众脸,他瞪大眼睛:“你……你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第73章 73   “这句话也许应该问你。”彦昭尽量克制着自己的表情不要有什么变化,他将劳伦廷平日里的神态模仿了个七七八八,看上去竟然也有那么些威慑力了。   那身着黑衣的男人在他的手下打颤:“跟我没关系啊,是一位雇主叫我来拍点你的照片而已,你要是不乐意的话,我可以现在就把储存卡给你!”他手忙脚乱拿出自己的相机,说着就要拆卸储存卡。   “你……你到底是谁啊,为什么让我拍你?难道你是哪个明星吗?”那男人见彦昭没有多余的动作,胆子大了些,他将手里的储存卡交到彦昭手上。   彦昭是在这个时候判断出,这确实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他应该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卷入了某些吸血鬼的事务当中,因此,彦昭也不打算过多为难他本人了。   “你的雇主是谁?”   “姓燕。”那个人没有半点要隐瞒的意思,他睁大眼睛感叹道,“真是神了,他说如果要是被你发现,就可以告诉你,一位姓燕的先生在找您,希望您能来这个地址。”那人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一个信封,完好无损,看样子没有被拆开过。   这个来偷拍的人是冲着自己来的,而且还不太聪明。   不过,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燕家才会将这个任务交给这个满头雾水的普通人,看样子,他们是不希望司家,又或者说是HVCA的人知道他们已经与儿子取得联系的消息。   儿子,姑且这样叫吧。   彦昭叹了口气,将信封收回自己的口袋:“你可以走了。”   “我现在就可以走了吗?”那人还傻傻没回过来神,也许是刚才彦昭在他面前突然消失,又出现在他身后的操作太过于震撼,以至于他的大脑还没来得及拐过来弯。   彦昭无意再和他纠缠,拉上不远处站着的艾琳娜重新回到汽车旅店。   劳伦廷正躺在床上看着国际频道,那位亲王身上似乎有着一种随遇而安的精神在,即便是才受伤没多久,可面上根本不显,他对于自己的部下很放心,放心到能够让吉尔伯特一个人留在领土上替这场斗争善后。   旅店里的窗帘有点问题,拉上中间也会留有缝隙,于是就有上午清澈的阳光从缝隙中逃离,落到劳伦廷修长的指骨上,映得他皮肤比午夜的月亮还要白。   彦昭将今天的早餐放在一旁低矮的木桌上,然后坐到劳伦廷旁边。   那位亲王抬眼看向他:“回来了?”他问得很自然,就好像两个人在平静中度日已久。   然而,彦昭知道这样的日子只是一种假象,在他面前还有很多问题亟待解决。   “我的生父托人给我带了信。”他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汽车旅店提供的洗发水总是有一种廉价的香味,“另外,我觉得我们在同一个地点待的太久了,总会出现一些问题,司家既然已经知道了我身上有‘獠牙’的情况,肯定不会放弃搜寻。”   “当然。”劳伦廷用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表情点了点头,“你的这些思考都是对的,我们需要尽快转移……不过,你父亲能这么快来寻找你,确实是出乎我的意料,我还以为他是打算软脚虾做到底呢。”   “这是什么意思?”   “实际上,早在很久之前,美狄亚家族就给出过关于‘獠牙’现世的预兆,而在我查阅过你们的文献之后发现,东方吸血鬼应该也很有一套对付天象的方式,那个时候,你刚好出生。”   “可就像你说的,大部分始祖的力量都会在刚一出生就显现,而我并没有,不是吗?”   “是的,正是因为这样你才有机会成功长大,来到我身边。”劳伦廷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竖立的瞳孔犹如野兽一样发生微妙的转动,目光锁在彦昭身上,“他们没有想到你是‘獠牙’,但这不妨碍燕家的劲敌以此作为借口发难。”   “所以,我的父母将我送到人类的手上,以寻求人类庇护家族。”彦昭已经听出了劳伦廷的意思。   劳伦廷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接下来的事情仅凭推测也能知道了,燕家因此被吸血鬼同胞冠以“叛徒”的名义,即便近些年来势力不小,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却是得益于司家的照顾。   其实这些彦昭也都能理解,可令他真正觉得难过的是,如果说这么多年自己的亲生父母与司家的联系没有断过,想必也知道自己的儿子寄人篱下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可他们不闻不问,甚至从未出现在彦昭的面前。   “有些时候,吸血鬼漫长的寿命确实是会让我们变得傲慢,一个活了几百年的吸血鬼,总认为十几、二十年只是一瞬,殊不知当新生仍旧年轻时,短暂的一瞬已是他拥有的全部记忆。”劳伦廷是这样说的,“我的父母也曾经是这样的‘惯犯’,不过,那都是些过去的事情了。”   彦昭没有说话,那位吸血鬼亲王有太多不为人知的过往,当然,这也许并非是他有意隐瞒,只是时间流逝太久,朝代更迭都不知道几轮,而“劳伦廷”这个姓名也早就变成一本过于厚重的书,那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的。   万幸的是,他们还有机会见证此后百年。   劳伦廷与彦昭坐在黑色轿车的后座两端,而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就是燕守胜(彦昭的亲生父亲)在信纸上写下的地址。   A市这样一个超大城市里,最容易隐蔽的方式就是大隐隐于市,他们在繁华地带一家会所见面。   彦昭曾经听闻这个会所,价格昂贵,能够来到这里消费的人非富即贵,即便是在资料上看过燕家的资料,彦昭仍旧不免有几分怨气——他在司家寄人篱下、谨小慎微活了这么些年,换来亲生父母家业壮大。   已经如此壮大,仍旧没有魄力和司家争夺自己的亲生儿子。   在彦昭不注意的情况下,他的瞳色几经转换成暗红色,而体内的“獠牙”的力量未经压制,也让他不由呼吸紧促了几分。   劳伦廷掀开风衣将彦昭揽进自己的怀里,为他遮去外界的视线。   “好孩子,保持冷静。”他凑到彦昭的耳畔,声音仿佛具有什么安定的作用,确实让彦昭少了几分焦躁。   在前面带路的服务生和路过的客人,只是在猜测两个人的关系,并没有注意到彦昭不同于正常人类的变化,这倒是一件好事。   服务生将他们带到包厢外,欠了欠身离开。   这座会所的保密性一直很好,也许燕守胜选择这里也是因为这个理由。   彦昭站在房门外,深吸一口气,他在心中告诉自己,这没有什么可怕的,他来这里并不是为了讨回什么公道,也不是为了回归这个家庭……至少,不是现在。他只想要将那可以压制住力量的宝物带回去,仅此而已,燕家不至于在这件事情上为难他——这没有意义,那器物本来就是预备给某个被选中的人。 第74章 74   一个吸血鬼父亲应该是什么样的?   在彦昭推开那扇门之前,有过很多种想象,吸血生物在东方的神话记载中,体现为僵尸,当然,肯定不能够像影视剧那样夸张,但是,燕守胜过去的各种事迹,确实让彦昭觉得他应该是个封建古板的人物,好似从棺材板里爬出来,带着不好相处的距离感。   然而,燕守胜坐在包厢的另一边,西装革履,手中端着茶杯浅呷一口,看到彦昭时脸上露出点礼貌的笑容,看上去跟一个普通的企业家一模一样,如果不是知道他吸血鬼的身份,彦昭根本不可能凭借外表认出他与普通人类的区别。   “坐吧,自在一些。”燕守胜抬起头来,目光在劳伦廷和彦昭两个人中间游走,带着探究的光芒,“这位是?”他这句话是对着彦昭问的。   彦昭的圆眼睛随母亲,燕守胜的眼睛是狭长形的,那里头折射出的光,让彦昭下意识地感觉到不自在。   房间内的气氛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彦昭可以感觉得到,燕守胜为了试探他们两个的能力,放出了属于他自己的气息,只有吸血鬼才能感觉到的威压。   没等彦昭说话,他身后的亲王已经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冷哼,随后,彦昭只感觉从自己的身后传来一种冰凉的感受,犹如带触角的磁场,馥郁的玫瑰香味开始在房间中蔓延。   燕守胜的瞳孔收缩,他从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你是谁?”   这是个沉不住气的老家伙。   劳伦廷开始明白为什么燕家会发展到如今的模样,缺乏强有力的领导者,只能在人类的步步紧逼下退却,甚至还能如此没有负担地将自己的子嗣“卖”给人类以求自保。   劳伦廷撩起风衣,带着彦昭自顾自落座于餐桌的另一头,他的目光依次扫过圆桌落座的人,那个身着学院风衬衫而显得稚气未脱的,应该就是燕光,而旁边的看上去有些局促的夫人应当就是彦昭母亲。   最后,劳伦廷的目光还是停留在燕守胜身上,那个两鬓泛灰的男人,他正因为另外一个雄性吸血鬼步入自己的底盘而獠牙龇露,双眼也逐渐变成了一种深沉的红色。   然而,这位来自西方的吸血鬼亲王并不会因为这点挑衅而害怕,他双腿交叠,手搭在餐桌上,修长的食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燕先生,我的中文并不好,我知道你们国家有一个古老的词语叫做‘虚张声势’,我想借此机会向您请教,这个词汇放在您的身上是否好用?”   彦昭诧异地看了一眼劳伦廷,他从来没有听过劳伦廷说出这么大篇幅的中文,虽然之前也料到这位亲王肯定在漫长的岁月中接触过不少种外语,但没有想到,他的中文口语竟然相当不错,至少让人不用费劲就能听得明白。   劳伦廷偏头对上彦昭的目光,求表扬一样趴到他的耳边小声道:“看,遇到你的那天,我就在想这会不会以后派上用场。”   彦昭脸色微红,轻咳了一声。   他知道今天的主角应该是自己,在回神之后,也不能一直让劳伦廷替自己说话。   于是,彦昭开了口,将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可是没想到,他一句“燕先生”刚说完,就忽然听到了一旁妇人的啜泣声。   彦昭惊讶地发现,坐在旁边的朵兰鑫竟然控制不住哭了起来,岁月没能在她的身上留下些什么,她风韵犹存,啜泣起来仍以手帕掩面,身上流露出一种穿越时空的古典气质。   也许是孩子对母亲的情感总是浓厚,又也许是因为在彦昭残存的碎片记忆中,朵兰鑫曾经在司家想要抱走自己孩子的时候,哭得那样凄惨。   彦昭没办法说服自己对她是没有一丝一毫情感的。   “朵……”他张了张口。   朵兰鑫却已经起身来到他身边,她不顾及形象地抱住了彦昭:“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是妈妈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那么多年。”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像是在很努力克制自己的情感,可是,这一切发生得仍旧是太突然了,彦昭僵硬在她的怀中,双手无措垂在身边。   就在母子二人相认的时候,坐在主位上的燕守胜却呵斥一声:“够了!朵兰鑫,你知道我们不可能让他就这么回来,你现在这样哭,又是再闹什么?”   “父亲。”一旁保持沉默的燕光也没忍住开口,维护自己的母亲。   他一直知道自己有个弟弟,甚至在弟弟刚出生的时候,他也曾见过彦昭,那是在他已经知晓人类和吸血鬼之间区别的时候,即便学会称职做好一个“冷血杀手”角色的燕光,在看到那个猫咪大点的婴儿时,仍旧不自觉会心软。   那是他的亲生弟弟,从母亲身上掉下的血肉。   不过,即便燕光和朵兰鑫迫切地希望能够接纳彦昭,那坐在主位上的“一家之主”却仍旧表现出了不耐烦,在他的眼神下,朵兰鑫松开了自己的二儿子。   整个包间里回归安静,只是这安静背后潜藏的暗流涌动,已经让它不复之前。   彦昭听明白了燕守胜的意思,他的亲生父亲仍旧拒绝接纳他,出于各种原因,他甚至只愿意和自己偷偷见上一面。   燕守胜还维持着体面,他不再装模作样地喝茶,相反,既然刚才他已经将自己的打算脱口而出,燕守胜也不打算再配合他们演一场父子情深的闹剧,因此,燕守胜坐直了身体,露出了平时在商业谈判桌上的模样。   “燕昭,既然你已经回国,那么想必也是清楚自己的身份了,当年的事情,是我们对不起你,但是,事已至此,如你所见东方吸血鬼的势力四分五裂,而VHCA的打压也……”   “我叫彦昭。”   燕守胜话说到一半被打断,他愣了片刻,目光带着些难以置信看向彦昭,几秒之后,他终于回过神来:“好啊,既然你能这么想就更好了,我也不用跟你多费口舌,简单来讲,目前想要削弱司家的势力并不容易,而你……你身上带着始祖的力量,这个时间内待在国内对你来说,并不是一件安全的事情。”   “我有我想要的东西。”彦昭再次打断了他这位亲生父亲的话,对方已经把话说到这种程度,哪怕之前对亲生家庭有着再多期待,彦昭也已经认清事实,他深吸一口气,“如您所见,我的身上有始祖的力量,但这力量并不稳定,我需要找到燕家的传家宝物来压制它。”   “传家宝物?”燕守胜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他脸上的茫然并不作假。   彦昭心中一紧,立刻追问:“你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房间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焦灼起来,彦昭忽然想起来,曾经在红月古堡里,艾琳娜就跟他说过,东西方吸血鬼在经济、文化的割裂并非短时间能做更改,而始祖的力量更是百年才会现世一次。   西方,正是因为有劳伦廷携带着始祖的力量登上亲王的宝座,在世的吸血鬼才对始祖的力量有所了解。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燕守胜他们对于所谓“压制力量”的具体细节并不清楚,或者说,他们被什么人蒙骗了?   “每个纯血家族都会有自己流传下来的器物,燕家没有吗?”彦昭逼问,刚才心中波动的情绪已经完全被转移了注意力。   他的手心出了一层薄汗。   “传家宝……是有的,那块玉佩。”朵兰鑫已经停止了哭泣,她开了口,“可是,孩子,那块玉佩现在并不在我们手上。”   “什么!?”彦昭一下子乱了阵脚,他还是年轻未经事,骤然发现事情跟想象中的不一样,他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劳伦廷。   一旁的吸血鬼亲王在听到朵兰鑫的话之后,也不禁皱起了眉头:“那这块玉佩现在在哪?不要告诉我,你们已经傻到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也给了司家。”   “司家。”燕守胜点了头,“确实在他们手上。”   “咣”一声,坐在旁边的吸血鬼亲王已经掀了桌子,他的口中不由用英文骂出了脏话:“这是怎样的愚蠢!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你们东方吸血鬼能够被人类骑在脖子上欺负!”   “走了,昭。”他拉起还处在震惊中的彦昭,将他揽在自己的怀里。   这位吸血鬼亲王已经对于这个愚蠢的“父亲”失去了耐心,他揽着彦昭的腰,倾身在桌面上,露出自己的獠牙:“刚才你不是问我是谁吗?”   “彦昭是我的继承人,跟你这个自私的老头没有半点关系,听懂了吗?” 第75章 75   A市今晚的天空好像始终蒙着一层阴霾,月亮潜藏于厚重的云层后面,巨大的城市公路四通八达,如同一个巨人体内正在不断运动的血管。   汽车引擎的噪音、尾气的味道,不足以让彦昭忽视身后那股吸血鬼的气味。   他拉了拉劳伦廷的衣角,换回来亲王转过头来一个微笑,他低下头去,凑到彦昭的耳边,小声道:“现在先别回头看,等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嗯。”   彦昭被他呼出的气息吹红了耳朵,得知劳伦廷也注意到身后尾随的人(或者说吸血鬼),这让彦昭不由松了一口气,他现在不得不承认,即便这位亲王性格也有恶劣的一面,但在某种程度上,他确实是一个值得依赖的对象。   就像劳伦廷所说,一切感情的基础建立在“信任”之上,那就像是用来发酵的酒曲,在不断接触的过程中,它不断催使着一切发生变化——彦昭已经不再对这位亲王抱有那种敬畏而抵触的情绪。   劳伦廷高挑的身高在大街上分外显眼,尤其旁边还亲密跟着一个男孩,两个人不得不走入相对安静的小巷。   两侧是高耸入云的写字楼,这会早已过了下班时间,狭窄的小路没人经过。   彦昭望向前方的沥青地面,只见灯光下有第三个影子影影绰绰地显现。   在他还没有开口询问之前,身侧已经有一阵凉风掠过,随后,彦昭转身只看到劳伦廷的衣角消失在黑夜中,一个人影被他从背后压制住双手,推搡到路灯照射下。   这一切动作的发生只在一瞬,若非彦昭有着吸血鬼的双眼,他一定是连过程都看不清的,因为那位亲王力量强大而身手矫健,不但远超人类,甚至超越任何彦昭见过的吸血鬼。   他的身上还带着伤口。   彦昭回过神来,重新审视那个被押到自己面前的吸血鬼,那不是其他人,而是燕光,他的亲生兄弟。   “别……松手!我不是为了跟你们打架的。”燕光脸上流露出一丝窘迫的情绪,还有恐惧,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身后那股具有绝对压制性的力量,那是始祖的力量,而且已经被劳伦廷熟练运用了几百年。   燕光甚至觉得自己的双膝发软,全凭意志才没有倒下去。   “要怎么处置他呢?我的小家伙。”劳伦廷发出了促狭的笑声,似乎终于有几乎撒出憋闷在心头的火,他甚至空出一只手来,掐住了燕光的后颈,“年轻的先生,我其实很好奇,你作为兄长,究竟是怎么这么多年看着自己的弟弟在别人家里被欺凌,而自己还能心安理得替司家办事的呢?”   “那并非我的意愿!”   “嗯哼。”劳伦廷吟诵诗句一样夸张地重复,“那并非我的意愿!天呐,这句话多么像出自某些教徒之口,尤其是在他们满脸虚伪向神父忏悔的时候,哦,这就好像道歉能够将时间逆转一般。”   燕光憋红了脸,闷不吭声。   彦昭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抚到劳伦廷的手上,小声道:“松开他吧,先生,我们总得弄清楚他来这里是要做什么的。”   之前他们与燕守胜的谈话不欢而散,对方不但无法满足彦昭此行的需求,还表示,摆在彦昭面前的路只有两条:一,他重新回到司家,假装一切没有发生;二,他立刻跟劳伦廷回国,短时间内不要来到司家的势力范围内。   前者是断然不可能的事情,而后者虽然能短时间内离开这场混乱的局面,却无法根本解决问题,他们需要找到那块玉佩,同时,彦昭内心也不愿意就这样放过司家。   他从来也不认为自己能像个圣人一样原谅一切,之前被司麒蒙蔽了双眼,加之没有能力让对方付出代价……可他现在清楚地知道,自己是那个被始祖选中的灵魂,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獠牙”的影响,他总觉得心底有一种无名之火,四处逃窜,令他迫切地需要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   “昭昭。”这样一个陌生的名字,被燕光念在口中,带着生涩感,“是母亲让我跟过来,她说,如果还希望留在国内的话,可以去寻找一个叫朵筠雪的人,他是……母亲的兄长。”   兄长,这个名字倒是听上去更像是个女生。   彦昭没有说话。   劳伦廷看不惯两个人离得那样近,伸手将彦昭重新捞到自己身边:“朵筠雪,为什么要去找他?”   燕光张了张口,似乎是有话要说,不过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巴。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母亲和父亲这几年的关系并不算好,尤其是在送走了弟弟之后。”燕光的脸上流露出颓废的神色,他叹了口气,“说实话,在一些时候我也认为父亲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但是他毕竟是燕家目前的当家人,我作为他的儿子,不能评价他的做法。”   燕光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街道尽头,就像彦昭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那个背影总是带着一种萧瑟之感,在这个深秋里和落光叶片的干枯树枝浑然一体。   彦昭和劳伦廷继续往住处走去,为了不停留在同一个位置太长时间,他们已经将住所重新订在一家靠近市中心的酒店,劳伦廷认为这个叫“大隐隐于市”,甚至还清楚念出了这个成语,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了解那些东方的文化。   “这是你们所谓‘孝弟之道’?”他又用颇为生涩的语气念出来。   虽然经历了很不令人愉悦的事情,这会彦昭还是被劳伦廷的错误逗乐了:“孝悌,看来你这个亲王做得也没有那么无所不能。”   劳伦廷耸了耸肩膀,丝毫不在意:“当然,因为我在那里只是个领主,我学习到的当然也只是如果做一个领主罢了。”   “可是你现在抛下了领土。”彦昭故意打趣道。   “毕竟领主也希望能够更了解自己的伴侣,顺便还能借此机会了解到大洋彼岸的风土人情,我的国度是我的,但世界是所有人的。”劳伦廷将彦昭放在外面的手揣进了自己的兜里,那位亲王的眼睛里闪烁出一点兴奋的光,“你看,街道上普通情侣做的事情,作为我生活中的调剂品,偶尔也值得尝试。”   彦昭被他这段故弄高深地话给逗笑了,他红着脸,用指尖轻轻在劳伦廷的掌心蹭了蹭。 第76章 76   当然,无论如何劳伦廷是一位英明而负责的领主,事实证明,即便他人已经不在国内,议会爆炸案件仍旧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彦昭在电视国际频道上看到了关于昆丁·罗伊斯犯下组织恐怖袭击罪、危害公共安全罪、故意伤人罪等数罪并罚,判处死刑。   那个曾经嚣张不可一世的吸血鬼,被蒙在黑色头套里,他的双手被钳制在身后,送入警车后座,任由周围的人类群众奚落,而记者手中的长枪短炮也对着他照个不停。   不过,也只有吸血鬼才知道,这个罪犯的真实身份,而钳制他的显然也并非普通的警用道具和人类警察,而他最终的去处当然也不是人类的刑场。劳伦廷说,昆丁将会被送到教廷一个秘密刑场,建立于吸血鬼与人类还在纷争的时代,以阳光曝晒,用银质铁钉钉穿心脏,并在吸血鬼最虚弱的时候斩首、焚烧。   “哦,虽然听上去很残酷,但是相比起让他将世界扰得大乱来说,只有这样的方式能让他彻底闭嘴。”劳伦廷耸了耸肩,他将彦昭脖子上的羊绒围巾整理好,“你知道的,只有死人才会彻底闭嘴,而想要将一个吸血鬼置于死地又是那么困难一件事。”   彦昭听着他的解释,尤其是这位亲王分外恶趣味描述那个血肉模糊的惨状,生理性有点恶心,但是他逐渐学会以劳伦廷的角度思考问题,更准确地说,以一个领主的角度来思考,这样确实是对昆丁·罗伊斯最好的处理方式。   “那么他的弟弟呢?马特,马特·罗伊斯。”彦昭在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后,猛然意识到之前劳伦廷对着他吃的飞醋,连忙摆手,“我只是问问,你不要瞎想。”   “只是问问——”   劳伦廷拖长了音调,他惩罚性地在彦昭的嘴唇上咬了一下:“下次能不能多问问关于我的事,而不是令人倒胃口的罗伊斯。”   彦昭用手擦过自己的嘴巴,垂下头去,不跟劳伦廷对视:“随便你吧,亲王殿下。”   劳伦廷笑了一下,将车门拉开,换到另外一边接彦昭下车:“好吧,昭,既然你要问我,我也需要告诉你,关于权力的纷争总是很残酷的,马特不愿意做他哥哥的影子,现在,他借助我的力量摆脱了昆丁,即便他亲哥哥死了,他也无话可说。”   “只是,他也不可能在我这里获取信任了,毕竟一个连亲哥哥都可以出卖的野心家,你不能为他一时的投诚而网开一面。”劳伦廷说,“这点你日后也要牢记。”   下雪了,今年A市的雪来得比往常要更早。   彦昭跟在劳伦廷的身边,行走于今年的初雪当中,在这个深秋,树叶还没有落完,雪花也很难在地表上积起,故而地面也只是跟下雨一样湿漉,泛起一股潮湿的水汽。   他们面前是一幢非常中式的庭院,位于远离市区的山脚下,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但是修缮得很好,门匾上甚至还是崭新的,只有单字一个“朵”,多余的什么都没有。   这是朵筠雪的住宅,根据燕光所说,朵筠雪这些年来一直深入简出,没有自己的伴侣,也没有子嗣,依靠之前祖辈留下的典当事业操持整个朵家,当然,到了这一辈,朵家也只剩下他和妹妹朵兰鑫两个人。   扣响门环,有一位身着黑色布衣的老人前来应门,他藏在褶皱中的眼睛眯起,仔细打量着面前站着的两位男人:“是兰鑫小姐的儿子吗?”   “是,您好。”彦昭轻轻点了点头,“我旁边的是……我的伴侣。”这是他头一回承认劳伦廷的伴侣身份,这似乎让身后的那位吸血鬼亲王得意起来,一瞬间空气中玫瑰的香味都浓郁了几分。   那位黑衣老人不再多问,侧过身:“请进吧,老爷已经等了很久。”   老爷,这样一个称呼似乎只在上个世纪出现,不过联想到朵筠雪的年龄,应该比劳伦廷还要大,历经朝代更迭,这时候改变不了称呼习惯倒也是正常。   这让彦昭对那位神秘的“舅舅”又有了几分好奇,他想,也许那个人看上去会是个挺古板的老头。毕竟,吸血鬼的外貌跟年龄、力量以及更多的因素都有关系。   比如艾琳娜,据劳伦廷所说,她其实是自愿保持着这样的小女孩形象,力量充沛,而心态也无大起大落,自然也能维持下去。   庭院内种植着一些园林观赏树木,枫叶在深秋红得像火,小叶黄杨被修剪成整齐的形状,秋霜覆盖,显示出一种暗淡的灰绿。   尽管这里是北方,而园林树木也都是北方的树种,整个庭院的建筑布局却更像是江南水乡,细节处也是雕刻繁多,极少有彩绘图案,呈现出一种灰白黑的色调。   风铃随房门打开而晃动,发出一阵脆响。   彦昭脱下鞋子,迈入室内,而他身后的吸血鬼亲王刚想跟着进去,却被黑衣老人拦住:“朵家的孩子进去和长辈叙旧,还请您在偏房稍等片刻,坐下歇息。”   劳伦廷哪里受过这种待遇,当即皱起眉头,彦昭见他那副吃瘪的模样,暗自觉得好玩,但是这样严肃的时刻又不便表现出来,只好拉了拉劳伦廷的手:“偏房就在隔壁,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亲王眼看着彦昭,话却是对那个老头说的:“当然,我就在外面等你,如果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你跑出来就是了,也不是必须要和他谈妥什么条件。”   黑衣老人垂头不语,彦昭和劳伦廷作别,一个人走进室内。   外面是深秋的寒冷,而室内却是温暖的,萦绕着一股檀香的香气,绕过几张屏风,彦昭总算见到了他那位“舅舅”,朵筠雪。   筠,竹子的意思,刚好和朵兰鑫的“兰”相照应。   朵兰鑫风韵犹存,一颦一笑确实有点兰花的气质在,而朵筠雪则如同寒冬中笔直消瘦的翠竹,穿着一身长袍端坐在房间中央,他手执茶盏,一缕淡淡的茶香与檀香混杂在一起。   彦昭知道,那不仅仅是茶叶的香气,更重要的是,那是属于朵筠雪吸血鬼身份的气味。   他实力不凡,彦昭在步入这个房间的时候就有所察觉,而在对方抬眸的一瞬间,彦昭几乎要被面前的人震撼。   那分明是一位少年的面孔,白齿红唇,圆润如鹿一般的眼睛中却带着难以形容的岁月感。   “你是彦昭,我知道。”他开口,声音如凌冽的风,“坐下吧,孩子。” 第77章 77   有的时候灵魂与灵魂之间存在某种共鸣,比如,当彦昭看到朵筠雪的第一眼,他就一种微妙的熟悉感,仿佛两个相隔一点空隙的磁铁,吸引着他放下戒备心,走到朵筠雪面前的矮桌前盘腿坐下。   他注视着面前这位吸血鬼的眼睛,在那双深邃的黑眸中,彦昭看到自己在里面小小的影子。   朵筠雪没有阻止他盯着人打量的行为,但也没打算一直和彦昭对视下去,他提起茶壶,向桌面上一个白瓷杯子注入新茶,茶杯触及桌面发出细小的声响,被朵筠雪放到了彦昭的面前:“明前龙井,尝尝。”   彦昭依言端起杯子轻呷一口,唇齿留香,然而他的心思却不在品茶上。   朵筠雪像是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开口打破沉默:“我听说过你的事了,突然蹦出来一对亲生父母不说,再让你多认个亲戚,一定很困难吧。”他无奈地笑了笑,“你如果愿意的话,以先生称呼我就可以了。”   “……朵先生。”彦昭没想到朵筠雪竟然是这么周到的,从善如流,“是我的亲生母亲让我来找您,因为我遇到了一些难题,也许她认为您能帮上忙吧。”   “你的母亲。”   朵筠雪重复了一遍,随后,他像是陷入了一种沉思,又或者是一种回忆。对于吸血鬼来说,漫长的人生也就意味着冗长的记忆,幸而他们总是有一颗超越人类的大脑,将众多记忆封存其中。   “上次她回来的时候,也是在一个下雪天。”   彦昭直觉这兄妹二人的关系并不似普通兄妹,至少,朵筠雪的身边总是环绕着一种莫名的孤寂感,并不像一个有家人陪伴的人,彦昭没有打断朵筠雪的回忆。   “那个时候还没有这样大的城市,王朝未衰败,我劝她不要嫁给不合适的人,但是她不听劝。”朵筠雪将目光从窗外挪回到彦昭身上,“你的模样很像你母亲,但是你们周身环绕的力量并不相同,不像是出自同一条血脉……恕我冒昧,你是否接受了别人的初拥?”   彦昭没想到朵筠雪竟然如此敏锐,一眼能够看出这么多事情,他硬着头皮答道:“是。”颇有一种在长辈面前承认自己早恋的局促感。   早恋……倒是也不早了。   彦昭无限发散着思维,总算被窗外一声鸟雀的叫声唤回神,想起来今日来到这里的正事。   “朵先生,如您所见,先前预言中的‘獠牙’在我体内,我需要找回朵家传下来的玉佩以压制始祖的力量。”彦昭的目光中带着点期盼,“您知道那玉佩……”   “那玉佩现在在司家人的手中。”朵筠雪面露凝重,他周身凌冽的气场更为明显,甚至让彦昭一时间忽略了他略显稚嫩的长相。   “司家,近些年来野心愈发膨胀,挑唆吸血鬼不同氏族间的斗争,又将VHCA带领得如此偏激。”他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贪婪的人类从不满足现状,一旦和平持续,他们便又想要挑起纷争,他们从来不记得历史的教训,一次一次破坏着好不容易维持的平衡。”   这句话倒是很像出自劳伦廷之口,彦昭下意识向旁侧的墙壁望了望。   然而,朵筠雪下一句话却让彦昭不得不回神。   他说,想要拿回玉佩,当然有办法,那便是为司家人送上一程。   “送上一程!?”彦昭不由瞪大眼睛,“朵先生,您的意思是……”   “他们罪孽深重,当以死谢罪。”   彦昭听着这“古香古色”的用词,觉得自己仿佛在听天书,即便是劳伦廷也从来没有将“死”字挂在嘴边,那位亲王向来主张依照法律行事,吸血鬼的事情吸血鬼管,人类的事情则由教廷处理。   那么,朵筠雪怎么会忽然要为人类定罪呢?   “先生,这话怎么说?”   “你先不要着急。”朵筠雪重新在杯盏中换上热茶,“我所说的‘罪’并非捏造,这件事你母亲并不知道,但告诉你,无妨。”   “你既然是在人类社会长大,自然知道人类的法律规定,私下做违背公序良俗的人体实验,是不是合该死罪?”   “人体实验!?”彦昭没想到,他只是想找回自己的玉佩,却牵扯出了这么一桩大事。   “是的。”朵筠雪毫不犹豫点了头,他少年气的脸上流露出不同寻常的肃杀之气,“他们困惑于吸血生物基因上的密码,希望能够找到使人类所谓向上进化的方式,故而多年来进行着这样的实验。”   “这……”彦昭还没从震惊中恢复,“那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朵筠雪嘴角勾起笑容,一抚长衫的袖口,饮茶不语,似乎是没有打算将这件事解释给彦昭的意思。   而现下这个情形,彦昭是断然无法再将他看做是个无欲无求的隐居者,相反,朵筠雪是个厉害的角色,他不愿意参与吸血鬼氏族之间的斗争,蛰伏多年,等待终结VHCA组织的阴谋。   只是……   “所以您的意思是希望我来揭露这些吗?”彦昭没什么底气地发问。   “你在司家长大,他们那个一根筋的独子喜欢你。”朵筠雪重新为彦昭续上热茶,“还有比这个更唾手可得的机会吗?”   彦昭没来得及回答,只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声响,他回过头去看,劳伦廷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房间内。   这位吸血鬼亲王面无表情,走到朵筠雪面前,一掌拍在他的茶桌上,震得杯碗晃了又晃。   “我不同意。”   “劳伦廷,你是什么时候……”彦昭站起身来想要将他拉走。   然而那位亲王却没有半点要让步的意思,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面前的少年吸血鬼,再次开口:“我不同意你的决定,原本司家就正在找彦昭的下落,你这是上赶着将他送入虎口!”   “劳伦廷殿下,您的中文水平不错。”朵筠雪放下手中的被子,他抬眼看向劳伦廷,目光中却没有什么畏惧,“我对您在封地上的雷厉风行早有耳闻,只可惜,这里并不是你的底盘,你没有爵位,也没有领主的特权,更没有谁必须听你的命令。”   朵筠雪说完,狡黠一笑:“而且,论起辈分来,我应该还是您的长辈,我想,您多少应该约束一下自己行为。”   那位吸血鬼亲王比朵筠雪要高上许多,面对对方的挑衅,他并不打算理会。   劳伦廷一把将彦昭捞入自己的怀中:“是的,但同样,彦昭是被我初拥过的、我的伴侣,我有权替他拒绝。” 第78章 78   两个能量强大的吸血鬼,在同一个密闭空间里,不断试图威压对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彦昭所感受到的首先是越来越浓郁的香气,其次就是难以克制住的心跳加速,他的血液沸腾,獠牙不听控制地生长出来,眼眸也变成了深红色,紊乱的呼吸掺杂在空气的细微流动中,终于得到了剩下两个吸血鬼的注意。   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撤回自己的气息,而劳伦廷离彦昭很近,直接将他抱在自己的怀里,他摸着彦昭的后背,像是撸猫一样顺着他的脊柱摸着,语气很是歉疚:“抱歉,昭,我的本意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怒火。”   彦昭将头埋在劳伦廷的肩颈处,似乎是感知到了自己的初拥者,体内的躁动总算是有所平复。   朵筠雪仍旧坐在刚才的地方,泰然自若,甚至还斟了一杯茶,推到劳伦廷面前:“你的力量是很强,亲王殿下,但是你仍旧无法逃脱始祖传承下的规则,如果没有那枚蓝宝石戒指,那么你会和彦昭现在一个处境。”   “那就找到玉佩。”劳伦廷因为顾虑到彦昭的缘故,尽量放低音量,让自己听上去没那么像一头炸了毛的狮子,“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司家的消息,想必有你自己的线人,为什么还要彦昭去冒险?他可是你的亲外甥,你们流着同样的血。”   朵筠雪在这个时候站起来,他走到窗户的位置,往外看去,那里是一片山峦连绵,还有天空中飘落的雪花,一切这些景象在吸血鬼的眼眸中都分外清晰,他说:“因为我希望他能成长为合格的继承人,继承朵家……还有,燕家。”   彦昭听到了这话,不由抬起头:“朵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如你们所见,东方大陆的吸血氏族面临极大的危机,燕家衰落,朵家后继无人,这本来就打破了原先氏族之间的势力格局,而如果继续放任燕守胜去做人类的走狗,那么未来人类一旦找到办法,就会不惜一切代价铲除异类。”朵筠雪转过身来,目光死死盯在彦昭身上,“几百年难得一个接受了始祖力量的新生,你有责任承担起这一切。”   室内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安静,朵筠雪的话语落下,劳伦廷竟然出乎意料没有反驳,实际上,“责任”这两个字是在这位亲王幼年时最常听到的词汇,他不相信什么宗教,但相信命运——命运的指引会赋予不同灵魂不同的责任,与生俱来的力量并非免费得来,它背后一定意味着“责任”。   在这点上,劳伦廷和彦昭没什么区别。   “当然了,关于司家这件事,也许只会是你漫长人生当中,微不足道的一次体验,最终做不做由你自己决定,只是,一天不拿到玉佩,你的力量就一天得不到控制,如果有一天,你失手伤害了身边所爱之……”   “我答应你。”彦昭没有等待朵筠雪的话说完,已经开口打断了他,这个脸庞看上去仍旧青涩的青年,眼睛中流露出几分坚定,他拉住了劳伦廷的手,“朵先生说得没错,而且,假若真如你所言,司家在做那样离经叛道的事情,我愿意亲自将他们送入牢狱里。”   朵筠雪的脸上重新露出一点笑意,他看向彦昭的眼神多了些特别的情绪,随后,他将目光转向劳伦廷:“看吧,亲王殿下,你也不能一味地护着自己的雏鸟,他也总是要有学会飞和捕食的一天。”   沉默良久的亲王总算在这个时候开了口,他说:“我尊重你的意愿,昭,这毕竟是属于你的国家和大陆。”   彦昭忐忑的心脏总算有了着陆,他刚才在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心中其实并没有很自信,他只是觉得这是自己应该去做的事情,就像是冥冥之中有着什么指引——他和司麒纠缠的一切都需要一个结果,而他自己的命运也需要自己来摆脱,如果仍旧如同之前一样逆来顺受,那么这些日子的成长就都成了空话。   他也想成为能够光明正大立在亲王旁边的人。   在临走的时候,朵筠雪为他们捎上了一些茶叶,据说都是些有市无价的宝贵东西,当然,这对于一个家大业大的吸血鬼来说,应该也算不上什么。   黑衣老人推门进来,准备带他们离开,在看到彦昭手中的茶叶时,不由露出微笑:“看来,老爷和自己的外甥聊得很来,这是一件好事,已经很久都没有人造访这里了,老朽也经常觉得太冷清。”   朵筠雪没有回复他的话,忽然,他在劳伦廷踏出房间门的前一刻,叫住了他。   “这位亲王殿下,你……”他有些犹豫,那张少年气的脸上总算出现了一些符合视觉年龄的情绪,“奥斯汀·洛哲伊还好吗?”   劳伦廷的脸上闪过片刻惊诧,不过,很快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重新将目光投向朵筠雪,“没想到,朵先生竟然会是他的故人。”   朵筠雪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   劳伦廷也没有要为难他的意思,轻笑了一声:“那位殿下的领土已经脱离了战乱,只是,他很少会出现在公众面前,朵先生与其在大洋另一头怀念从前,不如亲自踏足他的领地去看看。”他在说完这句话之后,转身带上房门,“再会。”   伴随着一场雪,A市的冬季也到来了,近来彦昭和劳伦廷没有再住在酒店里,相反,他们搬去了靠近市中心的一套别墅里,彦昭在搬进去的第一天就知道有人注意到了他们,那种若有若无的视线经常出现在别墅附近。   不同于之前的人类活动,这回,彦昭可以清晰感受到吸血鬼的气息——是司家在找他。   根据朵筠雪提供的方案,他暂时要和劳伦廷配合上演一出戏,演给司家看。   那位亲王不知道是从哪里变出来的项目,摇身一变成了在东方投资的西方企业家,而根据当地的规定,这并不违背他议员的身份,相反,他的贵族身份让他的此次投资更吸引众人的注意力。   如今,跨国投资并不算罕见,劳伦廷从原来的地方调过来一批人马,竟然真的有模有样做起了生意。   生意,这就意味着他会开始参加各种应酬——如同他在雷纳尔市需要做的那样,他再不是一个闲人了。   而关于劳伦廷所作的一切,当然也传回了吸血鬼们的耳朵里。   “他们说殿下最近会留在东方?”   “这可真是个新闻,殿下之前从来没有参与过什么对外投资……是为了他的伴侣吗?那个东方男孩。”   “也许。”   “但是我听说最近东方的新闻上有拍到他和女星出入的照片。”   “是人类还是吸血鬼?”   “谁知道呢,那可不是我们远在大洋另一头能得知的信息,只是,曾经的寓言故事里就有说过,一对地位财富不对等的伴侣很难走得长久,因为一方必须始终迁就另一方。”   “哦……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可不要议论殿下的事情,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签订过契约的吸血鬼,虽然,签订过契约的吸血鬼背叛对方的事情也时有发生,只是我相信殿下不是那样的人。”正在聊八卦的妇人用羽毛扇遮掩住嘴巴,半真半假地笑起来。 第79章 79   深冬的时候,A市举办了一场慈善拍卖会,拍卖会并不完全对外公开,只对社会名流做了私下的邀请,这场拍卖会由某家外贸公司承办,而根据朵筠雪给出的消息,追根溯源下去,这场拍卖会的幕后其实是司家。   “不要以为司家的产业有多干净,既然他们要支持基因研究,就需要大量的资金支持,而这些资金的来源……”劳伦廷看了一眼旁边打着哈欠的彦昭,摸了摸他的头发,“怎么,困了?”   彦昭从嗓子里发出了一声哼唧,很快又盘腿坐起来,他挺直了腰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还含着刚才打哈欠留下的湿润痕迹:“没有,先生。”   “之前跟你说过,可以叫我的名字。”   “叫先生叫习惯了。”   劳伦廷坐直身子,看向彦昭,自从接下了投资项目,他每天要处理的事情也变得不少,而且,因为之前没有接触过东方市场,劳伦廷还需要额外花费一些时间进行了解,披星戴月,早出晚归,他知道自己在彦昭身上花费的时间不得已缩短了。   新生总是有一颗敏感而脆弱的心,劳伦廷决定哄一哄。   “你最近看上去不太开心,昭,是饿了吗?”他起身,摇响了床头的铃铛,很快就有佣人端着两杯红色液体来到房间,将它们放置到床头。   彦昭的目光追随那个棕色皮肤的佣人,直到她带上房门。   身侧的吸血鬼亲王披散着浅金色的长发,执起其中一个杯子放到彦昭手中——劳伦廷总是如此,他似乎很快就能适应环境,即便是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很快也能让生活成为他熟悉的模样。   财富的力量固然不可或缺,然而更重要的是,这位吸血鬼亲王总是有一颗强大的内心,处事不惊……   “先生,你真的不会因为这个计划感到烦恼吗?”彦昭接过血液,放到嘴边一饮而尽,他喝得很快,心思明显不在这上面,嘴角挂着一些血液,不知道的话,看上去应当非常吓人。   不过,这在劳伦廷的眼里就像是吃饭留了一粒米粒在外面,他侧身过去,舔掉了彦昭嘴边的血液,顺便啄了啄他的嘴唇:“怎么了?”这位亲王的目光游离在彦昭精致的耳廓上,看他白皙的皮肤掩藏在黑色碎发里,非常有冲击力。   彦昭却在这个时候挪开了身子,他将玻璃杯放到床头,发出了“叮”地一声轻响。   “明天的拍卖会上,我要准备和司麒进行接触。”他说,“说实话,我不明白为什么先生能这样淡定,我的意思是,你知道当我之前看到你和女星的报道时,我心里确实很不好受,即便我知道那些都是假的。”   劳伦廷被彦昭说得一愣,刚才涌上心头的那点旖旎心思也都凉了下去,他一本正经看向彦昭,似乎是在思考,不过,很快他就给出了答案:“如果你问,我是不是会在意你和司麒重新接触,我会说,当然。”   “我当然很在意。”劳伦廷抓住了彦昭的手,这位亲王说起情话来相当坦荡,好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你是我的伴侣,我甚至希望从今往后你的眼里只有我一个人,况且我知道司麒这个混蛋小子曾经带给你的伤害……不过,就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我会避免和他成为一样的人。”   彦昭垂着头看向两个人交握的手,吸血鬼的体温是比人类要低的,劳伦廷的手掌像一块玉石一样坚实而干燥:“这是什么意思,先生。”   “因为你在是我的伴侣之前,首先是一个独立的灵魂。”劳伦廷笑起来,摸了摸彦昭的脸,“虽然我不愿意拿我那该死漫长的年龄说事,但是,昭,当你活过了许多年头之后,你会发现,陪伴是一种比费洛蒙一时冲动产生的碰撞更加长久的东西,所以,为了更加长久的陪伴,短暂的牺牲也是有必要的。”   “这是一种战术。”这位吸血鬼亲王狡黠地笑了笑。   彦昭并不是听不进去说教的人,他在劳伦廷说出这些的时候,一直保持着沉默,他承认,劳伦廷说的这些都有道理,但是,即便他理智上知道,并不代表内心就能全盘接受。   “好吧,反正你说的是对的。”彦昭侧过身去躺下,闭上眼睛,“我觉得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   低落的情绪如同A市近来几天不散的乌云,彦昭在踏入拍卖会之前,仍旧在思考自己内心的犹豫究竟来自何处,也许是因为答应朵筠雪答应得太快,又也许是因为他对司麒和司家的一切仍旧怀有抵触情绪。   “别紧张,我就在这里。”劳伦廷用英语在彦昭的耳边低声说道。   拍卖会是从晚宴开始的,即便是在深冬,这场晚宴里的女士们还是穿得很清凉,好在室内暖气足够,这才让她们免去遭罪。   桌面上摆放着各种食品,都是出自大厨之手,每一样看上去都香甜可口,不过,这些对于吸血鬼来说,都是一些寡淡无味的东西,他们的味蕾早就变得不一样了,因为血液的改变又或者什么。   “劳伦廷先生,真难得在这里见到您!”一个中年男人挺着啤酒肚来到他们身边,他的手边挽着一个高挑的年轻女子,他将女孩推到劳伦廷面前,“这是我家小女,刚满二十,她早听说我们公司在和一位外国年轻才俊合作,对您仰慕已久,对了,之前你们应该也见过,在前些日子的晚宴上。”   “你好。”劳伦廷礼貌而疏离地对着女孩点了点头,他将话题重新引到商业的部分,用余光瞥了一眼彦昭,见那个男孩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到离他很远的地方,手里拿着一块蛋糕,装模作样吃得很尽兴。   彦昭早就认出了那个女孩,那正是之前在报纸上被拍到和劳伦廷并肩的女星,说实话,即便知道这新闻是有意而为,彦昭也很难对她升起好感。   他的内心有些生气,既是气劳伦廷和别人接触,又是气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只会临阵脱逃。   这该死的,彦昭不由在心中骂道,他希望能够尽快结束这荒唐的一切,拿到玉佩,然后回到红月古堡去。   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多余的杂念被彦昭抛之脑后,他谨慎地回过头去,看向司麒。 第80章 80   彦昭看到司麒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惊讶的情绪,他只是安静等待司麒走近他的社交范围,礼貌地冲他点了一下头,转身准备离开。   不出所料,他被司麒拽住了手臂。   彦昭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闭了闭眼睛,将心底的不适压下去,顺势转过身去:“你又想要做什么?”   司麒被他问得愣住,不过,很快反应过来,他将目光投向不远处劳伦廷的方位,那位吸血鬼亲王似乎并没有往这边看来,他嘴角带笑,仍旧和对面中年商人相谈甚欢,而就在他的身侧,站着一位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的女人。   司麒重新将目光放到彦昭身上:“昭昭,你没必要对我如此抵触,至少我现在身边可没有女人围着。”   “现在没有,但原先还少吗?”彦昭毫不留情戳破司麒的谎言,他将自己的胳膊从司麒的手中扯回来,今天他为了出席拍卖会,穿了白色的礼服,更加衬托出彦昭出众的外貌。   吸血鬼的外貌也是作为诱饵的一部分,实际上,自从他和劳伦廷出现在会场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向他们投来若有若无关注的目光。   司麒被驳了面子,略显尴尬,不过,他还是没有放弃今晚能和彦昭说上话的机会:“我是真的想跟你道歉,而且也有些事情需要跟你讨论,我们能换个稍微安静点的地方吗?”   彦昭的目光中带着谨慎,他犹豫了片刻,这才点了点头:“好吧。”   司麒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彦昭在心中打着盘算:“走吧,我们去露台。”   露台位于宴会厅的楼上,以供客人休息,那里也修着一个吧台,彦昭路过停了下来:“等等。”他伸手叫来调酒师,为自己点了一杯酒。   司麒在听到他精准报出“Geneva”的名字时,脸上的惊讶已经不加遮掩,他下意识拦住彦昭:“你喝不了酒。”   “那是从前。”彦昭半垂着眼睛,他在说谎上一向不太擅长,也许是这样让他看上去显得有点阴郁,加之于彦昭后半句“我今天就是想要喝酒”,很容易让司麒误以为他是因为劳伦廷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而感到失落。   司麒想拦他的话到口中一大转,再开口的时候已经换了说法:“好吧,那我今天陪你,喝到你开心为止。”他伸手叫来调酒师,要了一杯和彦昭一模一样的杜松子酒,这酒很烈,司麒并不觉得彦昭能撑得住一杯。   他跟彦昭坐在吧台旁边的高脚凳上,有意无意拉进了两个人的距离:“你前些阵子去哪了?是因为我到酒店找你,所以让你害怕了?我的本意不是这样的,昭昭,我只是希望你能再次回到我的身边,尤其是……你身上……”   “獠牙。”彦昭说,“不用这样支支吾吾,司家希望‘獠牙’在掌控的范围,至少,不能够回到燕家。”   “别将话说得这么难听。”   “可我说的就是事实。”彦昭耸了耸肩膀,“不过,实话告诉你也无妨,我对燕家并不感兴趣,我只是希望能够找到玉佩,然后和劳伦廷回到雷纳尔,司家总不至于还要将手伸到大洋彼岸去吧?”   调酒师已经将酒放到两个人的面前,彦昭毫不犹豫往嘴里灌了一口,他忍着喉咙被辛辣刺激出的不适,将那火焰一样的酒精吞进肚子里,即便是吸血鬼受到酒精的影响很小,而他也事先吃过了解酒药,他仍旧被熏得有点头脑发胀。   彦昭将酒递给司麒,在对方没注意的情况下,手指稍微做出一个碾动的动作,很快将酒放到司麒面前,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慌张,不过,司麒光顾着讨好,完全没注意到彦昭的小动作,他将酒杯接过来,随着彦昭的动作喝进去一大口。   “玉佩。”司麒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我没有听说过这个东西,昭昭,但是只要你回来,我敢保证父亲母亲肯定不会为难你,你也知道,VHCA旨在维护吸血鬼与人类之间的平衡,过去的事不必再提,可未来的事……总之,只有你在我身边才最安全。”   “我在你身边?”彦昭又喝了一口酒,他晃了晃自己的脑袋,连带着黑色的发丝也跟着晃动,像一个纯良的小羊,“你这又是指的什么呢?我的生命是漫长的,而你的生命是短暂的,我也不愿意再当跟在你身后的尾巴,看着你跟别人花天酒地,留我一个人在房……”   “不会的!”司麒抓住了他的手,“我向你发誓,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如果时间能倒流我一定会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只是,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你的身份,至于寿命,你也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会想出办法。”   “什么办法?”彦昭的嘴角流露出笑容,他们两个杯子里的酒已经见底,彦昭将手抽回来,他跃下高脚凳,威胁似的露出獠牙,“你愿意成为吸血鬼吗?你口中,喝人血的怪物。”   “我们会有别的办法。”司麒欲言又止,他也想伸手抓住彦昭,但是酒精的作用逐渐开始发挥,司麒踉跄了一下,扶着吧台边缘看到彦昭走入会场。   拍卖会已经正式开始,彦昭吸血鬼的眼睛可以轻易找到劳伦廷所在的位置,他走了过去,在他身侧的空座位落座。   那位亲王原本百无聊赖看着竞拍品,在彦昭过来的时候坐直身子,他拉住彦昭的手,小声抱怨:“你的身上沾上了难闻的味道,昭,人类的臭味。”   彦昭刚才装模作样和司麒演戏,心中略有些烦躁,他哼唧了一声,呛了回去:“刚才那个女的站在你旁边的时候,也没见到你跟她这么说。”   这位吸血鬼亲王难得被噎住,他只能讪讪将头转回去,这下他能明白彦昭头天晚上的说法究竟是什么意思了——看着自己的伴侣和别人亲近,即便是做戏,也还是令人感觉很不爽啊。   不过,好在他们两个都是有理智的人,知道这一切都是计划的一部分,只能保持着沉默等待心中的火焰消下去。   这个卡座的气氛如何,并不耽误整个拍卖会热烈高涨的气氛,亲王殿下分外不屑看着那些“家里的日用品”被搬到玻璃罩中,小心翼翼拿出来,然后收获一个几十万、甚至几百万的高价。   人类果然是一群蠢笨的家伙,他们似乎对时间有着很奇怪的追求,比如那些竞拍品有的做工其实相当一般。   “只是因为它们有历史感,就能卖出这么多钱,实在是难以理解。”劳伦廷摇了摇头,用胳膊肘碰了一下身侧的青年,试图在他面前刷一刷存在感,“昭,你要是喜欢的话,我在外面还有几座古堡,里面的好物件都可以拿给你,你看有喜欢的就留下。” 第81章 81   拍卖会还在继续,上面的物件大多是一些字画和珠宝,出自各个富豪之手,这是他们一年一度“慷慨解囊”的时候,拿出一点珍藏,做一点善事,然后等待一切结束,便可写入商业宣传稿中,成为他们为人忠厚善良的又一作证。   那位来自西方的吸血鬼亲王,面对东方的藏品缄默不语,而一旦到了熟悉的领域,立刻便要向身侧的青年介绍自己“窝”里的藏品。   “那个天鹅挂坠的真品早就被一场大火吞噬,现在留下来的这个是赝品,哼,我就不信这一伙老头看不出来。”劳伦廷愤愤道,他扭过头去,看向彦昭的目光像一只开屏的孔雀,迫不及待要展示自己华美的羽毛,“昭,我们家里也有一个类似的挂坠,虽然没有这个那么‘赫赫有名’,但我发誓做工一点不会输给它,更加重要的是,那块是绝对是真品。”   彦昭听得有些发困,他心里头那点气其实早就消了,毕竟,这件事本来也不算是谁的错。   “好了,殿下。”他哄道,“请您收一收您想要炫耀的尾羽吧,我知道这些凡夫俗子喜欢的物件入不了你的眼,如果有什么更好看的,我们回家再说,好吗?”   劳伦廷听到彦昭说那些人是“凡夫俗子”,一下子就满意了,他在黑暗中拉着彦昭的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喜欢你说‘家’,我还记得你最开始来到红月古堡,告诉我说你没有‘家’,但是现在你有了。”   彦昭被他说得脸红,一抬下巴:“好好看拍卖吧,先生。”   彦昭也没想到,自己这一抬眼刚好映入眼帘的便是今天最惹眼的主角——一枚鸽血红宝石戒指,据说是来自维多利亚时代,纯金流纹戒托做成玫瑰茎的形状,花朵的位置是一枚浓郁鲜艳的红宝石,切割面完美,反射着钻石般的光芒。   起拍价两百万美元。   这是今晚的最高价,在拍卖师给出价格的时候,台下就传来一阵唏嘘声,看来,有不少人会因为这样的价格而被劝退。   彦昭不想承认自己见识短浅,但他确实这辈子也没见过这样昂贵的戒指,曾经在司家也没有,想必司家也没有大方到愿意花几百万的价格买下一枚装饰用的戒指。   想到这里,彦昭不由将目光落在劳伦廷平放着的手上,他的食指上正挂着他那枚从不离手的蓝宝石戒指,不知道这样一枚戒指若是放到拍卖台上,会是怎样的天价。   “喜欢?”劳伦廷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这位亲王若有所思盯着拍卖台上的戒指,“这枚戒指确实是今晚最好的竞拍品,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应该出自当时一位挺有名的工匠之手,他有幸设计过女皇的冠冕,当然,还有我的佩剑。”   彦昭被他一出发言说愣了,一脸难以置信看向劳伦廷。   天呐,原谅他没有活过那么长的时间,这位亲王现在的发言听上去像一个……呃,神经病。   劳伦廷完全不知道彦昭怎么想的,他的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买下来吧,我觉得金和红还挺衬你的肤色。”   彦昭想要说不用,劳伦廷却已经举起牌子。   “目前的价格是三百一十万美元,还有加价的吗?”拍卖师的目光流转到劳伦廷这里,似乎是吃惊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这位先生给出四百万的报价,还有更高的吗?”   “四百三十万。”场地另一头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他搂着身边的女伴,似乎是对这枚戒指势在必得。   “五百万。”劳伦廷毫不犹豫加价。   在场众人似乎被这样大跨步的加价方式给镇住,底下发出一阵唏嘘。   拍卖师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大:“五百万!还有更高的吗?五百万一次……五百万两……”   “五百一十万!”场地另一头的男人咬了咬牙。   “六百万。”劳伦廷笑了笑,这样的价格还不足以让他觉得难拿出手。   这些全场哗然,场地另一头的男人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对着劳伦廷礼貌地摊了摊手,意思是愿意退出竞拍。拍卖师手中的锤子举着都不知道该怎么动了,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六百万一次、两次、三……”   就在他准备落锤的时候,忽然有个工作人员步履匆忙跑上台去,踮起脚和拍卖师耳语片刻,只听拍卖师清了清嗓子,充满歉意:“对不起,这位先生,但是我们今天拍卖会的老板决定参与竞拍,他给出的报价是六百五十万。”   “七百万。”劳伦廷从椅子上坐直了身体,他危险地眯起眼睛。   幕后老板是谁,他当然再清楚不过,本来劳伦廷就对于彦昭要和司麒接触很不满意了,那个姓司的混蛋小子还想要在这个时候掺和一脚,这是任何一个吸血鬼都无法忍受的事情!堪称于挑衅。   “七百五十万。”那个工作人员代替做出报价。   “九百万。”劳伦廷再次开口。   彦昭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他抓住劳伦廷的手:“你疯了?何必跟他计较这个,一个戒指而已,我们让给他。”   “让给他,然后让他送给你?”这位亲王露出了那种闹脾气的幼稚表情,他不顾彦昭的阻拦,直接将价格加到了一千万。   拍卖场在安静片刻,很快犹如沸水一样煮开了,人们争先打量究竟是哪位老板有这个闲钱,直接将起拍价翻了五番。   也许这是台上拍卖师拍掉过最大的单子,他紧张得手都在抖,目光挪到那位负责沟通的工作人员身上,那位工作人员面露难色,小公子给他的封顶价格就是一千万了,而且……最关键的是,这位小公子现在精神状态看上去并不清醒,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出自醉酒后的冲动,还是什么……   万一真的加到高价买回来,等小公子清醒之后,难道不会后悔吗?   他最终摇了头,示意不再加价,拍卖师一锤定音:“一千万!一千万美元成交!”   彦昭已经在整场拍卖会中傻掉了,他之前不是没有见过有钱人的世界,可现在看来,这样的层次还是离劳伦廷这样真正世代传下来的家产差得太远。   拍卖会结束,彦昭借口洗脸,去卫生间冷静。   而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被司麒堵在门口,这位司家小公子喝了酒,又因为刚才在拍卖会上被劳伦廷抢了风头,表现得非常颓废,他靠在墙上,双眼迷茫看着彦昭:“昭昭,我不明白,我们之间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没有。   彦昭在心底说。   但是他心中也想起朵筠雪的计划,于是将话憋了回去,他推了推司麒的胳膊:“你喝醉了,回去休息吧。”   司麒顺势抓上了彦昭的手腕:“不,我要你送我回去。” 第82章 82   在拍卖会上遇到司麒是计划之内的事情,若不然彦昭和劳伦廷也不会多余来这里,然而,真当司麒的手握住彦昭的手腕时,彦昭只感觉到一阵生理性的反胃,他甩开司麒的手,对方却又如蛇一样缠上来。   “我喝醉了。”司麒说,他低着头,耳朵和脖子上的红色确实印证着他的话。   彦昭当然知道,他不但是喝醉了,而且还应该感觉到很困。   司麒趔趄了一下:“昭昭,你送我上楼,好不好?”   彦昭沉默地看着他,过了一会,最终还是架起司麒的胳膊,他将人扶起,在尽量避免两个人肢体接触的情况下,开始拖着司麒往电梯走去。   在两个人行进的过程中,司麒一直在嘟嘟囔囔说着些什么,一会说如果彦昭想要戒指的话,自己还能送个更好的给他,一会又说,昭昭,你千万不要被那个该死的公爵所欺骗,虽然他有身份、地位,但是他上百年的生命就注定他不会有矢志不渝的爱情。   “你对于他来说,不过是漫长生命里的一剂调味品……是的,吸血鬼都是这样的生物,它们是冷血的,跟他们的体温一样……”司麒已经开始口无遮拦,酒精和安眠药物让他的大脑变得迟缓,愤怒让他口不择言,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说出来。   彦昭听不下去:“闭嘴。”   “昭昭啊,你说,为什么你会是吸血鬼呢,那种恶心的生物,他们的存在根本就是一种反自然的东西,这是会威胁到人类生存的危机。”   “能威胁到人类生存的只有人类自己。”   伴随着彦昭的话,电梯已经抵达楼上的套房,彦昭从司麒的裤兜里将房卡摸出来,刷开房门,然后将身侧这个死沉的重物丢到了床面上——其实,一个成年人的重量对于吸血鬼来说算不了什么,只是彦昭着急脱手,他讨厌司麒在他耳边呼出的热气,也讨厌这个人不停地唠叨。   一切和司麒的亲密接触,只会勾起彦昭不愿回想的过去。   司麒躺在床上,药效已经彻底上来,他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绯红,一对上眼皮变得很沉重,需要费很大力气才能保持眼睛睁开,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司麒还是拼劲全力拉住彦昭的手:“别走,昭昭,陪我,明明你还是在乎我的。”   若叫是之前,彦昭是一定会反驳司麒的,他一定会痛斥对方的狂妄自大,然而,现在他却没有这个冲动了,原因很简单,因为他确实已经不在乎司麒,因为不在乎,所以司麒的想法究竟如何跟他也没关系。   彦昭毫不费力将手抽回,站在司麒的床边:“睡吧。”他看着面前的男人合上眼睛,双唇嗫嚅,似乎还要说些什么,但无法抵抗药物的作用而陷入深深的沉睡中去。   彦昭叹了口气,在环顾四周之后,从口袋中拿出几个微小如纽扣电池一样的东西,他蹲下身去,将这些微型定位器放到司麒的随身物品上,在尽量确保隐蔽的情况下,彦昭多放了几个位置,防止被发现。   一切完成,他轻手轻脚走出房门,而房间内的男人早就陷入酣睡,他显然在被一场噩梦折磨,双眉紧皱而流着冷汗,但是彦昭全然没有好奇心,自顾自走出房间。   就在身后房门合上的一刻,他忽然被一个人堵住了口鼻。   馥郁的玫瑰花香,柔软而干燥的唇瓣贴在他的嘴唇上,这个吻并不算多么柔和,相反,劳伦廷表现出了一种颇为焦急的情绪,他就像是害怕猎物落跑的猎人,凝神聚气,又充满侵略性地发起进攻。   彦昭被吻得无法呼吸,不断向身后躲窜,然后又被劳伦廷重新按回怀里。   “你在做什么!?”彦昭趁着松开的间歇,紧张地向四处望去,在确保没有被人看到这一副窘况之后,这才稍微放下警惕,他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劳伦廷,然而回答他的却只是忽然被腾空的身体。   那位亲王似乎是迫不及待想要找个私密的空间,他用大衣裹紧怀里的人,将他抱起,轻松得仿佛是在抱一只野猫。吸血鬼的速度远非人类所能想象,当这位亲王绕开大路,抱着彦昭跃上墙头、树冠、以及各种建筑的小巷时,彦昭吓得大气不敢喘。   他当然知道吸血鬼是能做到这一切的,尤其是一只流淌着始祖血液的吸血鬼,然而,劳伦廷为什么不坐车呢?那位可怜的司机先生也许到现在还在等!   “放我下来,我能自己走。”彦昭这样说。   劳伦廷置若罔闻,他的眼眸始终保持着一种暗红色,獠牙龇露,玫瑰花的香气像是打翻的香水,怎么都遮掩不住。   没用几分钟的时间,他们已经出现在A市暂住的别墅门口。   劳伦廷在进入别墅的一瞬间又叼住了彦昭的嘴唇,他圈紧了怀中的青年:“对不起,昭,但是我太愤怒了,我反复告诉自己要做你成熟的榜样,理性地处理好问题,可是,当我看到你跟着那个混蛋东西进到房间里时,我几乎要冲上去将房门砸烂!”   “冷静点,先生。”彦昭明白过来,他用手摸着劳伦廷的头发,丝绸一般的浅金色发丝,游走于彦昭的指缝之间,他看向劳伦廷那双蓝宝石一样的眼睛,有一种坠入大海漩涡的错觉。   彦昭痴痴地看着劳伦廷生气时的脸,没忍住笑出声,下一秒,他主动将嘴唇贴到了对方的唇瓣上:“先生,我听说吸血鬼是一种不太注重那方面欲/望的生物,因为吸血能带给我们更多的快、感,这是真的吗?”   “假的。”劳伦廷声音暗哑,他将彦昭按在身下的沙发上,用嘴唇抵到他脖子的动脉上,两次三番张口做出想要啃咬的动作,不过,都在最后一秒收回来,变成一个又一个的吻,“假的,昭,我想要跟你做i,可以吗?”   彦昭一边仰着头感受着自己身上的变化,一边想着劳伦廷这个道貌岸然的伪绅士,明明手都已经在他身上的衬衫了,竟然还要假模假样问一句“可以吗”。   “可以。”他说。   伴随他点头的动作,房间的气氛热烈起来,这是彦昭第一次闻到属于自己的、吸血鬼的气息,是一股清淡的浆果香气,几乎是在瞬间就能让人联想到红月山后方大片的花田和果园,与馥郁的玫瑰香气相纠缠,令人沉醉。   一切都结束时,彦昭懒洋洋地被劳伦廷从浴缸里捞出来,对方将他裹进浴巾里擦干,然后放到被子里。   “今天司麒说,你不会真正爱上我,因为吸血鬼生命漫长,经历太多岁月,就会逐渐遗忘掉曾经的心动。”彦昭的声音透着沙哑和困倦,他打了个哈欠,将自己身上的被子裹得更紧了一些。   “听他放屁!”向来斯文的亲王殿下骂了脏话。   彦昭笑了笑,闭上眼睛:“对,我也觉得他在放屁,因为我也是吸血鬼,而我坚信我会爱你很久,先生。” 第83章 83   第二天,彦昭醒来想要用手揉一揉眼睛,蓦地发现自己的手指上多了一个分外沉重的戒指,正是昨天以一千万美元被拍下来的那个,一旦脑子里有了这么一笔巨大的天文数字,连带着彦昭都觉得自己带着戒指的手变得沉重起来了。   “早安。”   身侧传来那位亲王的低语,他柔软的发丝擦过彦昭的脸庞,对着男孩殷红而略微肿胀的嘴唇亲了亲,那副绅士妥帖的模样,仿佛昨天晚上在床上发疯的不是他,彦昭下意识将屁股往旁边挪了挪,跟劳伦廷拉开距离。   劳伦廷露出了夸张的伤心表情,他摸着自己的胸口:“夜晚一结束,立刻换了一副面孔,好像昨天说爱我的不是你一样,昭,你已经将坏吸血鬼欺骗猎物的那一套学得有模有样。”   彦昭瞪大眼睛,看着倒打一耙的“无赖”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劳伦廷失笑,他托着彦昭的手,欣赏着自己拍下来的戒指,又将自己手上的那只蓝宝石戒指凑上去:“多么完美的一对啊,我只能用般配来形容。”他若有所指。   彦昭转动手上的戒指,即便他知道这个戒指价格昂贵,也不打算说出什么推脱的话——这是爱人送给他的心意,推脱反倒是会让场面变得尴尬。   “戒指的尺寸对于我来说有点大。”他这样说着,目光落在那颗日光下反射璀璨光芒的宝石上,“但是它很漂亮,真的,谢谢你,先生。”   劳伦廷沉吟了一会,道:“那么也许我们应该把它的尺寸稍微改一改,这件事情等待我回国再准备吧,那里有我熟悉的工匠。”   彦昭点了点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现在就回去,但是很可惜这个戒指并没有抑制‘獠牙’的能力,我们需要找到那块玉佩。”   “噢——”劳伦廷用手指将彦昭皱起的眉头推开,起身之前在他的脸颊上落下一吻,“快乐点,我的小猫,我们的进度已经很快了,虽然……这是建立在因为姓司的家伙对你念念不忘的基础上。”后面半句被亲王说得咬牙切齿。   彦昭没忍住笑起来。   老实讲,彦昭现在回过头去看,总算能想明白“人性”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与其说司麒是“爱”他,倒不如说司麒是在怀念从前的生活。   “人性”就是趋利避害,司麒曾经有一个一心一意跟着他的小跟班,必要的时候也能充当“撒气包”,现在没有了,生活当然就没有从前如意,所以司麒才如此迫不及待希望彦昭能回到自己的身边……当然,那里头也掺杂了利益相关的东西。   但是,对于彦昭来说,跟劳伦廷在一起的日子是他度过最愉快的日子,他的不开心会被发现、不成熟会被包容……与其说那位吸血鬼亲王是夜色里的恶魔,倒不如说是来真正救赎他的天使。   哦,拜托,也没有人规定天使一定会盛着阿波罗的马车而来,有的时候他们就在月光里,向你收起尖利的獠牙,然后献上一枚吻手礼。   只是可惜,所有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而间歇的,劳伦廷按照计划必须飞回西方国度,进行一些堆积的工作,会见一些重要的政客和商人。   彦昭被留在了A市,这也算是计划内的一环。   周末,他前往市中心一家人气火爆的咖啡店,准备与朵筠雪见面。   这个神秘的吸血鬼“少年”(当然实际上是他的舅舅),总是让彦昭没由来觉得好奇,对方周身像是竖起了一道屏障,任凭外人如何向内打探,都很难触及到这位朵先生的内心世界。   劳伦廷说,朵筠雪之所以保持着现在这副少年样貌,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自己有意为之。   “吸血鬼的记忆比人类要清晰不知道多少倍,我们拥有坚实的肉体,却并不代表我们都会有钢铁般的灵魂,相反,我们和人类一样,有时候会因为各种原因而怀念过去,甚至希望时间止步不前。”劳伦廷在电话里和彦昭聊八卦,“沉湎于过去的吸血鬼,不惜用力量维持一种假象,我在西方也曾听闻一位东方吸血鬼的事迹。”   “是朵先生吗?”   “也许。”电话里传来轻笑,“我其实也不算完全清楚,因为我们的领地总是相隔甚远……有这个时间想他,为什么不来想想我呢?我总是在想你,昭。”   彦昭对于这位亲王的过度直白和奔放总是无力招架,他脸红着挂掉电话。   朵筠雪坐在靠角落的位置,被绿植和书架围起来的地方,这回他穿了现代的衣服,浅咖色的长风衣,里面是一件黑色高领薄毛衣,笔挺的后背,让他看上去仍旧如翠竹一样带着冷清的气质。   “朵先生。”彦昭坐到对面,他脸上的红晕仍未退散,“久等了。”   朵筠雪为两个人要了咖啡,不过,双方都是吸血鬼,对这杯咖啡的兴趣不大,在凑合搅拌之后,很快开门见山聊起了正经事。   “上回我已经按照您的要求在司麒的身上装了定位系统,不知道有没有所收获?”彦昭期盼着得到一个积极的回复,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完成这一切了。   然而,朵筠雪却迟疑地摇了摇头:“司麒现在的行径看上去很正常,除了家之外,他的行踪就只在公司,A市虽然不是司家的总部,但是司家有很多产业在这里。”   “那么有没有可能,他们正在进行的研究不在A市?”彦昭发问。   “不,不会。”朵筠雪给出了回答,“既然你已经愿意参与进这件事情,我也没必要向你隐瞒,我确实是有线人埋藏在司家,对方虽然没有接触到核心的研究内容,但是有一些线索表明,这个项目的牵头研究员就在A市。”   “A市作为国际大都市,有着别的地方难以替代的资源,而且,司家也很懂得大隐隐于市的道理,如果他们的人隔三差五就会出现在另外一个城市,反而容易引起注意,司麒现在之所以被外派到A市,应该也与此事有关。”   彦昭听着对方分析,点着头:“是的,您这么说的话,我想起之前司麒确实是忽然从学校消失的,同学都说他是去企业学习,但背后一定另有隐情。”   “他们想要你身上的基因,这是始祖的力量。”朵筠雪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们会趁着劳伦廷离开的时候来找你,你要注意安全,新生。”   “当然。”彦昭应下来。   朵筠雪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商场的人群中,留下彦昭一个人对着两杯没怎么动过的咖啡发呆。   司麒找上门的时候,彦昭正在一家超市采购生活物资,出门的时候,就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危险的直觉侵袭上彦昭的神经,他目光锐利盯上了那辆黑车。 第84章 84   A市的冬天还是很冷,路边萧瑟的树木枯枝随着北风摆动,街上的行人不多,一辆被擦拭程亮的黑色轿车非常显眼,车窗被摇下,露出司麒那张熟悉的脸。   “昭昭。”他对着彦昭挥了挥手。   彦昭的视线转移到对方的身上,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走过去。   司麒下车帮彦昭拉开车门,让他坐进副驾驶位上,车内暖烘烘的空气确实让彦昭觉得舒服一些,但是他的心情却算不上好。   “以后还是叫我的名字吧。”彦昭说,“只有小时候才叫小名,现在长大了,再这么叫就显得太亲密了一些。”   司麒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将话题岔开:“吃晚饭了吗?”他询问得很自然,仿佛两个人还是几年前的学生时代。   彦昭已经厌倦了司麒这种故作情深的游戏,他开口道:“吸血鬼的晚饭是什么,你比谁都清楚,除非你今天告诉我,你打算把自己……”   “彦昭,我们非得这样吗?”   司麒打断了彦昭的话,他转过身来,定定看着彦昭,他的目光很复杂,有恳求,也有更深沉的意味。尽管他真的很希望能有足够的时间来打动面前的人,希望彦昭能给他一个悔过的机会,但是,作为司家独子,他不应该、也不可能被儿女情长牵绊住所有的计划。   “我觉得你至少应该给我一个道歉和弥补的机会。”司麒说,他将目光转回去,抬起手刹,将车子开到了路上。   “没有必要。”   “劳伦廷对你也没有多好。”司麒笃定道,“他如果真的在乎你,就不会毫不顾忌跟其他人传出绯闻,前阵子有那个女星,现在他抛下你回国,外国的媒体上都在流传他和一个珠宝大亨的女儿在交往。”   彦昭没有吱声,他垂着头,表现得确实是一副失落的样子:这失落有一半是装的,因为他知道那些都是计划的一部分,而另一部分则掺杂着一些真实的成分,原因也很简单,他确实希望劳伦廷能一直陪在他身边。   那是一种超脱于理智的控制欲望,从前彦昭并不觉得自己也会产生这种情绪,但他现在确实是像一头需要圈定领地的小狮子,脑海里莫名会闪过一些激烈的念想……劳伦廷,劳伦廷。   司麒并不知道彦昭在想什么,他只是将对方的表现当做是伤心,而司麒本人显然不在乎来当一个趁虚而入的“小人”。   “而我呢,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不可靠,如果你确实认为我是个坏人,你就不应该上我的车。”他说,用余光瞥了一眼彦昭的表情,见他没说话,自信心愈发膨胀,“退一步讲,就算是我们不能恢复到和从前一样,我们仍旧能够成为朋友,不是吗?”   不是。   彦昭这样想着,却没有这样说,他发现一旦自己习惯了在司麒面前“演戏”,撒谎也就变得没那么困难,想想看对方曾经对他做的事情吧!撒个谎又有什么的呢。   于是,彦昭对于司麒的话不置可否,他只是轻微地敛着下巴,问道:“那么你今天来找我是要做什么?”   “你上次把一块方巾落在我这里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在那场拍卖会,你去了我的房间。”   “是。”彦昭做出一副回忆地样子,“我忘记了还有个方巾,那是礼服带的装饰,落下就落下吧。”   司麒像是没有听到他说话一样,自顾自说下去:“我把方巾送去干洗了,现在在我的公司,带你去取一趟,另外为了感谢你上次帮忙送我回房间,我给你准备了一份小礼物。”   彦昭并没有因为司麒的话产生什么波澜,他其实在想,一些人类在感情上确实可以归结为两个字——“犯贱”。曾经当他尽心尽力希望留在司麒身边的时候,替他处理了不知道多少大大小小的事情,而司麒却连一句“谢谢”都没有,如今他迫不及待要离开司麒了,对方却忽然为了一点小事也会送上谢礼。   这是一件挺讽刺的事情,彦昭在心里冷冷地想。   不过,司麒再次接近他肯定也不止是为了和好,对方那么一个高傲的人,能让他司家独子低声下气地亲近,若非没有其它利益,彦昭是不相信的。   汽车停在一栋白色的大楼前面,楼顶最显眼的位置贴着公司的名字,那是司家的产业,据说是用来经营药品的,而这里头就有着实验楼。   实验楼……   这是朵筠雪曾经提到的一个重点,根据他们的分析,假如司麒每天的生活确实是家与公司两点一线,那么最有可能正在进行实验的位置就是他们的公司。   但是这栋大楼从表面看上去确实平平无奇,甚至有一侧就贴近繁华的城市道路,外面人来人往,几乎没有人会去注意到这栋普通的写字楼。   彦昭心中有所疑虑,跟随司麒的脚步慢了下来。   “怎么了?”司麒这样问。   彦昭不动声色,以退为进:“要不我还是在外面等你吧,你把东西拿下来,我就走。”   “来都来了,上来参观一下吧。”司麒说得很随意,他试图触碰彦昭的手臂,然而被对方避开了。   彦昭没有多说,跟着司麒走进了楼里。   门口是很普通的玻璃门禁,需要刷卡通过,这跟需要上班打卡的写字楼没什么两样,再往里面看,是很标准的大厅,摆放着绿植,还有隔壁一家便利咖啡店。有身着西装制服的白领在大厅中走动,偶尔也见到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   中央是电梯间,透明的,彦昭站在里面,随着电梯攀升,可以看到下方的走廊,底下几层似乎是普通格子间,而上面出现了几间实验室,里面有身着白大褂的人员在调试仪器。   “我从前没有听说司家还有生物制药的产业。”彦昭说。   司麒回答:“是的,这家制药公司是前两年为了进军A市收购的新项目,目前正在承接一些抗癌药物的研制,你从这里看到的是外面一些检验室,里面还有一些实验室,而生产车间安排在郊区,因为地价实在太贵,不划算。”司麒貌似是在很认真地向彦昭介绍这些,语气中没有流露出紧张或者任何其它的情绪。   伴随电梯到达,彦昭不耐烦道:“你跟我解释这些做什么。”   司麒往外走的脚步一顿,他的脸上似乎露出了难过的表情:“不要这样,昭昭,我只是希望你能更了解我现在的工作。”   “是吗。”彦昭轻声道。   安静的长廊,大理石的地板,明晃晃的白炽灯,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彦昭感觉到不适,他的心脏正在狂跳,他的血液正在沸腾,哪怕是已经提前填饱了肚子,彦昭仍旧能感受到“獠牙”在他体内带来的破坏欲。   随着时间的推移,始祖的力量开始变得愈发难以控制,彦昭的目光盯向前面走着的男人,几乎能听到对方血管里血液流动的声音,这是一个多么可恶的人,一个多么令人胆颤的家族,他们正在以一个制药公司作掩护,希望能够伤害到吸血鬼……我的族人。   彦昭神情恍惚,几乎就要克制不住扑上去将对方脆弱的脖颈咬断。   幸而就在这个时候,后面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客人,您是爱喝茶还是咖啡?”   彦昭骤然回过神来,他用右手止住自己上抬的左臂,僵硬地扭动脖子看向旁边的秘书,半晌,这才长呼一口气:“水就可以了,白水。” 第85章 85   “我的方巾在哪里?”彦昭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面前放着白水,但是他没有要喝的意思,一副准备拿了方巾就走的样子。   司麒显然不打算这么做,他在房间内踱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深蓝色的盒子,放到彦昭面前:“那天的拍卖会,我看到其中一件竞拍品非常合适你,就自作主张以东道主的身份留了下来,想要送给你。”   他这样说着,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放置着一个古香古色的玲珑球,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忽略其他主观因素,那确实是一个巧夺天工的艺术品,然而,对于彦昭来说,他并不愿意从司麒那里收到任何礼物。   彦昭将礼物推了回去:“谢谢,但是我不需要。”   “我的方巾,然后我就要走了。”彦昭再次开口催促,实际上,他现在感觉并不太舒服,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似乎是从他踏上这一层开始,呼入的每一口空气都让他感觉到憋闷,体温上升,刚才在楼道里克制不住的暴力欲望再次侵袭他。   他莫名觉得很饿。   不过,彦昭在这个时候还不觉得怎么样,他之所以敢跟着司麒来到这里,一部分原因是公司毕竟算是公共场所,他不认为司麒会在这里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另一部分原因是,彦昭对于自己现在能力有足够的自信——吸血鬼有着人类无法企及的力量,这让他至少在危险发生的时候可以全身而退。   但是事情开始变得有些古怪起来,彦昭不知道这是他体内“獠牙”的问题,还是……   “你在办公室用了什么熏香吗?”彦昭警惕起来,他站起来,不管其他的准备离开,“方巾你扔掉吧,我要走了。”   司麒发出了一声轻笑:“熏香?哦,我想起来那应该是每天由秘书小姐来……”   “该死的,你为什么锁门!?”彦昭回过身来,他的双目已经变成了猩红的颜色,獠牙龇露在外,“你以为这样我就没办法出去了吗?”他在短暂的蓄力之后,用手捏紧那个金属门把手。   伴随着彦昭的发力,房门锁扣被硬生生拧开,发出了一声巨响。   公司办公室的房门是连着警报的,而尖利的警报声更是让彦昭无法忍受,他从嗓子里发出一声怒吼,随后一脚将房门踹开,这一脚他用了十足的力量,然而,他却在某个瞬间,感觉到体内的力量像是开闸了的大坝,倾斜流出,然后消失在一片陌生的汪洋中。   司麒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呆滞,这一切跟他料想得好像不太一样——不知道是彦昭体内蕴含的力量太过强大,还是因为药下的剂量不够,总之,这跟实验室里的数据出现了一些偏差。   彦昭并没有在计划的时间内丧失意识。   司麒走上前去,抓住彦昭的手臂,既然已经将最后一层面具撕下来,司麒不在乎这个时候再使用什么强制性的手段,他不管不顾喊了保安,很快就有几名一米八几的壮汉围上来。   这些保安在看到彦昭那么一个纤细的身躯时,有了一瞬间的犹豫,就在这犹豫的片刻,彦昭夺门而出,即便是空气中的药效影响了他的体力,然而,这药效好像也同时激发了“獠牙”,不,更加准确的用词或许是“激怒”,始祖的力量在他体内横冲直撞,而这让他有了一些无意识的应激反应。   他撂倒了所有挡在他面前的人。   然后以一个极快的速度冲到走廊的另一头,不管不顾,直接打开窗户,翻越出去!   “彦昭!”司麒只看了一片衣角,然后那个身影就消失了。   彻底消失了。   就在三层楼的下方,有一个天台,乍一眼看过去已经没有了人影,而作为人类,他们也不可能学着彦昭的模样跳下去。   “他妈的!”司麒咬着牙骂道。   后知后觉赶来的众人,完全处于状况外。   一个手推医疗车的护士问道:“老板,您今天交代要做体检的那个人……”   司麒愤懑地骂了一句脏话,他将对方的手推开:“不做了!”   远处,一个抱着文件夹的男人,走上前去:“老板。”   司麒在看到他的时候,压下怒火,冲着对方勾了一下手:“周医生,我们进去说话。”   “您说希望采样的血源就是他?”   夜晚降临A市,冬天的北风刮得呼呼响,彦昭的意识陷入一种混沌当中,他刚才只来得及从窗户上跳下去,但没有力气想应该如何从这个十几层楼高的地方离开——他只是吸血鬼,吸血鬼也是肉体之躯,还没有达到长出翅膀能像鸟一样飞离的程度。   他似乎陷入了一种类似冬眠的状态,整个人丧失了时间概念。   而再次清醒过来,是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彦昭茫然看了一眼挂在天空正上方的月亮,这才想起来要接电话的事情。   劳伦廷的声音极为激动:“发生什么了,昭?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接电话?”   “我……”彦昭张了张口,他也没完全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现在没事,你不要着急。”   “Damn!”劳伦廷语气有所好转,然而还是没忍住骂了脏话,“我怎么能不着急,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我每天晚上固定在这个时间和你通电话,你是个乖孩子,我知道……”他喘了几口气,“好吧,我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听好,昭,我需要你事无巨细全部告诉我,不要觉得会给我造成负担所以保留,好吗?”   “好,你先冷静一下,我也需要梳理一下目前的情况。”彦昭将身上的衣服裹得更紧了一些,老实讲,天台上太冷了,他一边将今天发生的事情经过告诉劳伦廷,一边环顾四周的情况。   目前看来,他只有两条路可以离开天台,一条是顺着管道慢慢爬下去,另一条则是顺着空调架,重新原路返回,回到司麒的办公室里。   “……这家医药公司有古怪,我敢保证,他们确实是在做什么针对吸血鬼的实验,今天熏香里面掺杂了什么东西,我不清楚,但是它应该对吸血鬼有针对性的作用。”   “该死的。”劳伦廷低声骂了一句,“我要回去,昭,我会立刻回去,我不能放心让你一个人待在那里了,你现在什么都不要动,离开天台,然后等我回去之后我们再一起搞定这件事情,好吗?”   “好。”彦昭将目光挪到了司麒的办公室窗户上,他挂掉电话。   在谨慎思索了片刻之后,彦昭决定往上爬去——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时机,他需要知道更多关于这栋大楼的事情,老板办公室里也不知道会不会藏有什么有所帮助的东西。   他需要更多的证据来证明,司家有罪,VHCA这个组织早就背离了建立的初衷——它已经不再是维系吸血鬼与人类社会的天平,而成为一支径直对准吸血鬼族群的利箭,必须要阻止事态进一步发展下去。 第86章 86   在短暂地攀登之后,彦昭总算摸到了司麒办公室的窗沿,他悄声无息地打量着里面的情况,就像是一只在黑暗中凝视着猎物的蝙蝠。   很快,他打开窗户翻了进去。   漆黑一片,彦昭暗红色的瞳孔在暗淡的月光下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吸血鬼的夜间视力远非人类所及,他在确认司麒的办公室没有监控设备之后,开始认真搜索里面任何可疑的物品。   桌面上是散乱的文件,彦昭捡起几份看了看,在财务报表下方发现了一个牛皮纸袋,直觉告诉他,这里头应该有什么东西——他打开了牛皮纸袋,发现了一份纯英语的实验报告。   《利用VHSC-TRANS技术基因编辑小鼠可行性报告》,里面有太多过于学术的内容,彦昭敏感地捕捉到了里面“Vampire”的关键词,眉头紧皱,他决定暂时用手机把上面的内容照下来。   在完成这一切之后,他的目光再次环顾整个办公室,总觉得自己还能在这里找到一些什么。   燕家的玉佩会不会在这里?还是说,那块玉佩并不在A市。   正当彦昭在屋子里踱步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身侧的挂画有着微妙的不同,说不上来,彦昭本着宁可多看不能漏看的原则,将挂画晃了晃,而就在他晃动挂画的时候,一份文件似的东西从后面掉落。   彦昭将它从地上捡起,借着微弱的月光展开,发现那是一份地图。   表面上看,只是普通公司大楼的平面展示图,然而,一份普通的图纸又怎么会值得被藏起来呢?彦昭凝神聚气,发现了这份图纸的不一样之处,它的下方有一大片不应该存在的空白。   需要用特殊的方式来让它显现吗?   正当彦昭这样想的时候,门外的走廊突然响起脚步声,不是一个人,与此同时,还有嘈杂的人声。   “窃取商业机密?”   “老板的嘱咐,我们也不得不办啊,就是不知道加班费能给多少。”那个人打了个哈欠,“大半喃凮夜还得上来巡逻,困死了。”   那些人说话的声音离得越来越近。   彦昭想也没想,拿着地图再次跃出窗户。   他又回到了一开始的那个平台,而在他的身后,司麒的办公室灯光被点亮。   “有人进来过!窗户打开了!”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报警啊。”   彦昭回头再次看了一眼,抿紧嘴唇,忽然有一种无名的怒火中烧,也许是因为自己目前的处境,又也许是因为怨恨司麒将一切算计得如此清楚,他的身体在一瞬间几乎脱离了自己的意识控制。   助跑、跳跃,然后以一种惊人的速度从外壁上的管道滑下去。   彦昭回神的时候,他已经平稳降落在地面,不过,他同时听到了远处响起的警笛声——他已经与司麒彻底撕破脸,而对方显然也并不是毫无防备,要不然警察也不会来得如此之快。   只是,再快也没有用。   黑夜就是吸血生物的主场,昼伏夜出的蝙蝠,可以完美将自己融入夜色当中去,彦昭裹紧衣服,穿越小巷,离开现场。   不出他所料,他与劳伦廷暂住的别墅周围,已经被警车围上,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身着黑色制服、不明身份的人,随着晚风撩动他们的大衣,彦昭看到他们腰间寒光一闪。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上来的金属味道,令人作呕。   手中的电话轻轻震动。   彦昭转身躲入粗壮的树干后方,一条来自朵筠雪的短信:往前走一个十字路口,有一辆黑色的轿车。   当朵筠雪的身影出现在汽车后座上时,彦昭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不由皱起眉头。   “你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朵先生。”彦昭这样说,他的目光扫向身侧那位挺直脊背坐着的吸血鬼少年,对方低垂着头,不知道正在想什么。   “先生!你是整个计划的制定者,你什么都知道,却还是什么都不肯提前告诉我。”彦昭的语气中带了埋怨,“我知道也许我没立场这么说,但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不是吗?”   “是的。”朵筠雪开了口,“也正是因为如此。”   “正是因为如此?”   “让一个未经事的新生掌权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这意味着,当某些意外发生的时候,你可能会做出错误的判断,而你一时错误的判断,就有可能会断送……”   “断送什么?”   “没什么。”朵筠雪的话停了下来,他转过身去,用那双与彦昭极为相似的眼睛看向他,“我曾经做过错事,而我不希望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假如你心中还有所爱之人。”   半晌,车内没有人说话,只有那个彦昭曾经见过的老人沉默地打着方向盘。   “这一切将会在什么时候结束?”彦昭问。   “快了。”   那天的夜晚,彦昭再次在朵筠雪的宅院里住着,他辗转反侧,闭上眼睛却全都是那些乱七八糟的文件、地图,以及其他的种种事物。   尽管朵筠雪告诉他,他已经做得很好,而后续的事情也会有更多人来插手,彦昭还是无法获得安宁,他觉得他像是发起了高烧,尽管吸血鬼不会发烧,但混沌的意识仍旧限制了他的思考。   曾经在司家遭遇过的种种虐待,变成一个又一个碎片化的噩梦,让他屡次惊醒。   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一阵清新气味的风吹入房间。   “昭,你怎么样?”   彦昭坐起身来,看到那位吸血鬼亲王,总算感觉自己活了过来,那种溺水般的窒息感逐渐消退,他难得一见地主动,从床上跃下,将自己整个人摔进了劳伦廷的怀里。   “说实话,我很害怕。”他喃喃道。   彦昭听见自己的头顶传来一声叹息,最后,那位亲王拥抱着他的臂膀骤然收紧:“我的孩子,恐惧如影,永远伴随着我们,无论是吸血鬼还是人类,漫长的寿命,或者短暂的一生……没有必要将它视作一种脆弱。”   彦昭在狠狠吸了几口来自亲王身上熟悉的玫瑰香气之后,没忍住勾起嘴角:“你听上去像是个大教育家,殿下。”   “是吗。”劳伦廷见他的情绪有所缓解,将彦昭松开,自己脱掉带着寒气的大衣,“教导你如何成为一名亲王的配偶,以及,独当一面的领主?” 第87章 87   劳伦廷回来了。   这让彦昭原本躁动的内心暂且得到安宁,这些日子里,他的压力实在很大,一方面要应付司麒,另一方面又要配合演戏,让司麒相信自己已经“上套”。   “我看到了外媒说你和那个女人的绯闻。”彦昭半躺在床上,打了个哈欠,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劳伦廷一缕长发,那浅金色如丝绸一般的长发,早在很久之前,彦昭就想伸手摸上一摸。   劳伦廷此时已经换掉外衣,侧卧在彦昭的身侧,他的双眼无法从彦昭身上挪开,他用他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如咏叹调般念道:“相信我,昭,除了你之外,在这世上我不企望任何的伴侣。”   “那是莎士比亚的诗句。”彦昭笑道,“不用向我炫耀你的博学,殿下。”   他又打了一个哈欠,将玩弄劳伦廷头发的手松开,整个人从枕头上向下滑去。   劳伦廷熄灭了旁边的夜灯,顺势将彦昭抱在自己的怀里,他抱得很紧,就像是一个少年抱着自己的小熊布偶,彦昭的身上总是有一股植物的清甜气息,有点像是水果,又有点像某种花朵。   这种味道总是会让那位亲王殿下回想起很久之前的事情,当他还是个少年,轮船还没有出现,农田里没有机械,只有围着头巾、翩跹在棉花田地里的少女,猎人的枪声会在远处的山野响起,而就在太阳准备落下的时刻,大地是安静的。   “我不知道,也许是我在逐渐变老,昭。”劳伦廷喃喃道,“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总是会怀念自己的少年时代,当我第一次在苹果树下读到莎士比亚的情诗,第一次有佃农的女儿羞涩地向我送上一束花。”   劳伦廷很少谈及自己的过去,而彦昭明显有了兴趣,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劳伦廷,漆黑的眼睛闪动着新奇的光芒:“然后呢?那是你的初恋吗?”   “不。”劳伦廷的嘴唇在怀中人的额头上点了点,“正如你所批评过的,我是个骄傲而对人类抱有偏见的恶劣吸血鬼,所以,我对她说,小姐,让我赞美你的好意,你的鲜花之于我,正如同太阳之于黑夜。”   “噢!”彦昭发出了一声“吁”声,“你会是个糟糕的少主,至少对于你封地里的女孩们,糟糕透了!”   “那么,拜托我们的宝贝来教导我,假如现在有人向我告白,我应该说些什么呢?”   “说谢谢。”彦昭狡猾地笑了笑。   劳伦廷的胸膛颤抖起来,他笑道:“你变了很多,我的宝贝,你真的变了很多!你越来越像是属于黑夜的产物。当然,我是说,有时候像个坏孩子一样表现出占有欲,也是一件好事。”   “我才没有。”彦昭笑够了,他停下来,困意开始席卷上他的脑袋。   “睡吧。”劳伦廷放轻了声音,“但如果是你愿意说爱我的话,我会说,我也爱你,宝贝。”   房门外,朵筠雪撩起自己的长袍,熄灭手中的提灯,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消瘦的身影在冬夜里如同翠竹。   “呵,你听吧,那些来自西方的贵族们,还总是如此不知廉耻,永远将‘爱’挂在嘴边。”朵筠雪的声音几乎要融入到夜色之中,他抬头仰望偏近天际线的月亮,“看看吧,奥斯汀,你们如出一辙。”   室内,劳伦廷在确认那人走远之后,重新合上眼睛,他将头埋进彦昭的脖颈处,又用四肢圈住怀中的人。   这是这些日子里,彦昭睡得最好的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天色将晚,夕阳悬在天际线上方。   劳伦廷入乡随俗,穿了一身改良过的中式睡袍,坐在旁边的榻上,小声说着什么。   彦昭起身,从床帏中向外探去,刚好对上朵筠雪的脸。   他被吓了一跳。   不过,显然有人比他反应更加迅速,劳伦廷几乎是在瞬间就将他重新裹进被子里,声音里带着几分气恼,回过头去埋怨道:“我早就说朵先生不应该出现在房间里,难不成是要看自己的外甥换衣服吗?”   朵筠雪发出一声轻笑,略带少年青涩的嗓音让他听上去就像是高傲的猫。   彦昭红着脸,三两下将衣服穿到自己的身上。   朵筠雪坐在榻的另一端:“我希望你没有忘记我们的正事,彦昭。”   “当然。”彦昭清了清嗓子,“关于照片和地图,您有什么发现吗?”   劳伦廷刚才从朵筠雪那里了解到了大概情况,同时,他也意识到正是朵筠雪在背后的主意,让彦昭陷入危险当中。   这个少年外表的吸血鬼,有着一颗成熟的野心,这让劳伦廷感到一种领地被冒犯的感觉,与此同时他不愿意彦昭再和这样的人相处下去,哪怕他们之间有血缘关系也不行。   劳伦廷对朵筠雪的反感表现得更加直白,他开口道:“不过他有没有什么发现,这件事情,我们做到这里已经足够了,昭,我觉得你可以准备一下和我回国去,在这里逗留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朵筠雪不急不慢听完他讲话,这才又说:“虽然彦昭提供给我的东西已经足够多了,但是,这位亲王殿下所说的回国,恐怕也不是一时间可以搞定的事情,难道彦昭自己不希望看到司家倒下再回去吗?”   彦昭没有说话。   朵筠雪补充道:“还有一点,我需要告知你,今晚我邀请了我妹妹,也就是你的母亲,回到朵家的宅子。”   “为什么?”彦昭惊讶道,“这件事情跟她有什么关系吗?”   “跟她个人没有关系,但是,显然这件事跟你的父兄有关系。”朵筠雪不急不慢抿了口茶,“如果她够聪明的话,就应该从中抽身。”   彦昭不太明白朵筠雪的具体意思,但是,有一点他听明白了——燕家掺和了司家的实验,此次司家倒台,必定意味着燕家的势力衰微……又或者,重新上任一位家主,将之前的一切推倒重来。 第88章 88   朵筠雪所说朵兰鑫会出现,真实的情况却是来了不止她一个,实际上,那天晚上,原本偏远而寂静的山里忽然热闹起来。   彦昭可以看到远处一串亮着的橙黄色灯带,有汽车的车灯,也有那种走路时携带的古老提灯。他曾经在红月古堡里看到过吸血鬼聚会的样子,这种神秘而古老的吸血生物,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 “复古潮流” 追随者的第一梯队,当然,这对于吸血鬼们来说,实在也称不上是“潮流”:他们只是在用自己习惯的方式生活。   “吸血鬼或者僵尸,在我们的语言里绝非褒义。” 朵筠雪替彦昭捋好衣襟,“东方以礼仪之邦相称,所以,我希望你和你的亲王能在聚会上遵循礼数,保持你的长袍整洁,不要说出任何冒犯的话语,我们称呼自己为血族。”   在这种情况下,彦昭总算是透过朵筠雪那张少年的脸,读出背后的岁月留下的痕迹——朵筠雪确实是他的长辈,真正的、带着血缘关系,并且对他抱有某种期待的长辈。   他低声在彦昭耳边嘱托:“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在这一切结束之后,你将会成为东方土地上的领主。”   “我……”   彦昭发出了短促的声音,他用手拽住自己长袍的袖口,那是一件做工精美的玄色汉服,布料上印着提花暗纹,看上去像是一件礼服。   上一次忽然被穿上礼服,还是在红月古堡的那次大典上,而劳伦廷也正是在那次祭祀典礼上宣布了自己成为他的 “伴侣”…… 说实话,从那以后,彦昭对这样庄重的活动有了一些心理阴影,尤其是再次听到朵筠雪提到“领主” 这样的字样。   “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成为一名领主。” 他轻声道,“尽管我明白您的意思,朵先生。”   朵筠雪发出了轻笑:“不用着急,我所谓的‘将会’对于吸血鬼来说,也许是几十年,也许是上百年。我并不打算逼迫你什么,孩子,我只是将属于你的命运告诉你而已。”   那位神秘的吸血鬼舅舅在说完这些之后就转身离开了房间,只剩下劳伦廷坐在房间另一端的角落里,用一双暗红色的眸子看着彦昭。那是恶魔的注视,带着冬夜一样的寒冷,然而,对于彦昭来说,他已经习惯了那位亲王过于赤 / 裸的视线。   彦昭本以为那位亲王会开口再度教育他,关于领主之类的事情,却没想到,对方只是浅笑着夸赞他身上的衣服。   “你们国度的衣服很合适你,昭,它让你看上去像是从历史里跳跃出来的皇子。”   “得了吧。” 彦昭揪了揪衣服,想要借着夜色掩盖自己的不自在。   山间一切景象如同百鬼夜行,朵宅紧闭多年的大门,终于再次向公众打开。   这是一支极为古老的血脉,他们曾经辉煌过,也有沉寂的时刻。不过,但凡是年长一些的吸血鬼都知道,朵筠雪在少年时候如此意气风发过,甚至也有人预言,朵家未来会成为东方血族破碎形势下强有力的砥柱。   现在,“獠牙” 降临朵家,又成为一个新的信号,受邀前往的吸血鬼都好奇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朵兰鑫也在人群当中,她穿着一件孔雀绿颜色的长裙,抬头望向写着 “朵” 字的门匾,内心翻涌起无数的情绪,她的身后跟随着今日唯一的不速之客——燕光。   “母亲。” 他低声喟叹,“我们……”   朵兰鑫选择让自己的大儿子噤声:“你知道你父亲的选择是错误的,而且,你也算是参与过那些事情。”   “是的。” 燕光说,“母亲曾教导过我,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如今父亲做错了,也许我作为儿子仍旧应该和他一起承受这些。”   “你也是我的儿子。”   朵兰鑫这样说着,不再看向周围的景物,垂下头去,领着燕光步入院子中央。   当朵筠雪出现在石阶上,月光如水,照在他清瘦的身躯上,而在他的身侧,跟着一位年轻的新生,光洁的脸颊,乌黑的头发,如鹿一般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院内盘膝而坐的人们。   “今日,来到这里的,并不止有我们的族人,同样还有人类。” 朵筠雪开门见山,他从手中拿出一份封口的牛皮纸袋,“我将在此揭露以司家为首,所谓平衡两个种族的组织所犯下的罪行,我相信,人类也不全如同他们那样疯狂,人类的政府也能明白此事孰轻孰重。”   “同样,我在此召集大家,除了要当面举证司家的罪行之外,还有一件要事。” 朵筠雪清了清嗓子,他皱着眉头,显然是因为许久没这样大声说话而感到不适,“我相信,你们也都听闻了关于‘獠牙’的传闻,始祖的力量无论降临到哪个氏族后人身上,都是无限荣光,我们朵家有幸,迎来了这样一位继承人。”   他侧过身去,彦昭从他身后走出去,他的目光环顾四周,最后停留在庭院另一头,立着的那位亲王身上。   他一身西装在众多东方吸血鬼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但是,在看到劳伦廷的一刻,彦昭就觉得自己加速的心跳稳重下来,他的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   “我,彦昭,将作为朵家的继承人,同时也是事件的证人来向各位揭露司家的罪行。肮脏的,理应被清理,即便在座许多氏族曾经有过矛盾,但是,无论是人类还是吸血鬼,我们都应该达成一个共识,那就是只有在维持平衡的情况下,才能保证双方的和平。”   坐席上,一位身着黑衣的老头站起来,彦昭曾经在电视上见过这位先生的脸,之前却从来没有想过,他竟然会负责关于人类与吸血鬼安全之间的事情。   那位老人身上带着上位者从容不迫的气度,即便是在众多吸血鬼的面前也没有落下几分,他走到彦昭面前,接过他递来的文件。   “孩子,我听闻了你的事情,我作为一位人类社会秩序的维护者,向你道歉。如果司家的事情属实,请相信我们会有一个公正的裁决。” 第89章 89   “我们不主张通过任何暴力的手段解决问题,这毕竟不是在人类和吸血鬼对立的冷兵器时代。”   夜晚的朵宅并不安静,朵筠雪、彦昭以及人类政府的代表正坐在会议室内,他们中间隔着一条长桌,而在长桌的尽头,房间的角落,坐着那位亲王殿下。最开始,人类的执法官并不希望有西方政客听取他们的会议,然而,朵筠雪却在这个时候三两句维护了劳伦廷的 “席位”。   “他是西方的领主没错,可这件事跟西方没有任何关系,相反,也许我们可以从他那里得到一些经验。” 朵筠雪像是受寒一样咳嗽起来,很快,管家端上了热茶。   这是彦昭第一次听取这样重要的会议,这跟在红月古堡里的氛围完全不同,那个时候,虽然劳伦廷不是有意回避他,但确实很少将工作上的事情摆到彦昭面前。   彦昭正襟危坐,端着茶水小心抿着,听他们谈论关于化学试剂下显现的地图全貌,结果几乎是毫无意外的:整个大厦还有隐藏的空间,那些房间没有详细记录用途,而是统一标注了 “lab” 的字样。   除此之外,还有彦昭带回来的照片,那是一份关于人类造血干细胞改造的基因工程,其中最骇人的是,这份基因改造项目,不但力图将吸血鬼的基因融入到人类基因,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寄希望于用更极端的人工手段加强这些片段。   “虽然这份实验数据并不完善,但是可以看出来,他们在小鼠身上的实验显示,实验的成功率并不能够达到标准,但是也许是受到某些外界因素,或者是别的什么影响,他们将人体实验的时间提前了。”   人体实验?   彦昭的脑子里几乎是在瞬间就飘过很多恐怖电影的情节,他必须承认,人类相比起吸血鬼是一个更具有想象力的种族,这赋予他们创造力的同时,也赋予了他们一种相当可怕的破坏力。   “但是他们现在已经知道了我侵入大厦的事情,假如司家不傻的话,他们应该已经有所准备。” 彦昭不得已出声打断,“毕竟司家的本部不在 A 市……”   “关于这点你可以放心。” 那位人类的执法官说道,他看上去很老了,但是眼神依旧锋利,犹如一把能够射穿人心的利箭,“年轻人,看来你确实对如今的世界还没了解全部,司家之所以能够在 A 市完成这样一个工程,其中的资金流动、场地、技术支持等等一系列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做得悄声无息。”   “所以——”   “所以后面的深刻道理,还是留给你的,呃,朋友来解释吧。” 他不禁回过头去看向那位沉默的金发亲王,即便是没有出声,他在整个房间内的存在感还是很高。   “爱人。” 劳伦廷纠正道,两个中文字节字正腔圆。   彦昭面色一红,连忙将话题转移。   最终敲定方案已经到了后半夜,以朵筠雪为代表的吸血鬼氏族,愿意派出人力来参与这次的稽查行动。   他们达成一个共识:此事宜早不宜晚。   待宾客散去,朵宅恢复往日的平静,然而,这平静之下暗流涌动,彦昭前所未有的精神起来,他刚才已经从朵筠雪那里听来了消息——司家的父母在不久之前申请了前往 Z 国的签证,而就在昨天,他们订下了机票。   这显然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想要一走了之。   彦昭因为睡不着的原因,跟随劳伦廷前往朵家所在的山头,对于吸血鬼来说,爬山这样的运动还算不上什么难事,他们甚至可以毫不费力坐到老松树的枝干上向下眺望。   远处是城市灯火辉煌的交通干线,泛起的鱼肚白在这样明亮的光芒下,也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司家的事情牵扯出来背后的人……” 劳伦廷披散着头发,斜靠在松树的枝杈上,“相信我,对于某些‘大人物’来说,这也一定是个不眠之夜,也不知道他们在做出这些事情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被发现。”   “人类生命短暂。” 彦昭叹了口气,“也许就像是你说的,人性带来的除了善,还有恶,恶来源于欲望,对于金钱、力量、权力或者什么别的。当穷人的愿望仅仅是活着的时候,富人仍旧会抱怨人生不幸,比如司麒,他总说金钱不会买来一切,但那是因为他自己并不缺少这些。”   “欲望无限膨胀,必然带来自我毁灭。” 劳伦廷忽然伸手揽在彦昭的腰上。   彦昭一个激灵,差点失去平衡,他瞪向旁边的亲王:“拜托您注意这是在树上吧,殿下,我们距离地面可有不止十米的距离。”   “相信我,你只会摔进我的怀抱里。” 劳伦廷笑得像是一只偷了腥的狐狸。   “Gosh.” 彦昭没忍住感慨,“我有时候真的没办法适应你们的文化,好像是随时随地要说两句情话。”   “这些都是发自肺腑的。” 劳伦廷将头扭回去,他如蓝宝石一样的眼睛俯视着这座城市,平静地像是无风的湖泊,又像是能拥抱一切的大海,“能够来到你生活的国度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愉悦,这种感觉就像是我嗅到了春天的气息。”   “你喜欢春天吗?” 彦昭说,他半开玩笑,“我以为像吸血鬼都应该喜欢寒冷、干燥又阴暗的地方,冬天,没有太阳的冬天是再好不过了。”   “这是阶段性的事情。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我期待春天盛开的花海,就像是每一个期盼春天到来的男孩一样,四季流转是如此新鲜的事情,似乎春天每一次到来都意味着新的开端。” 劳伦廷说,他的声音低沉犹如大提琴,缓慢地叙述着过往,“然而,漫长的岁月会磨平期待,当四季流转又流转,它们逐渐变得和平凡的分秒一样灰暗,春天就不再成为一种期待。”   “它让积雪融化、河流奔腾,不过与我而言,那些融化的积雪只是春天吐下的一口唾沫,引不起我的兴趣。”   彦昭发出了一声向下声调的 “啊”,他不自觉流露出失落的情绪:“如此看来,永恒的生命也是一件遗憾的事情了。”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宝贝。” 劳伦廷眉毛向上扬起,他抓住树干一跃而起,踮起脚尖踩在枝条上,引得松针颤动,“看吧,日出将要来临,我期待它,正如同我期待和你一起度过将要到来的春天。”   彦昭因为劳伦廷的动作,不得不叫着起身,他保持着自己身体的平衡,睁着那双鹿一样的眼睛跟随劳伦廷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天际线泛起柔软的橙红,映出云朵层叠的影子,庞大的城市群在太阳面前不得不低头,路灯组成的灯带也不由成为了弱势的那一方。   在山野之上,远离工业化的一切,那位金发亲王好像又回到了属于他的时代,他闭起眼睛,抑扬顿挫吟诵着外文诗句:“跟我谈谈琐屑吧,跟我谈谈永恒,让春天诞生的花朵,像婴孩一样躺在你的臂腕中。*”   彦昭看愣了神,而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位亲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用他的额头抵在了彦昭的额头上,他那双蓝色的眸子中闪动着活泼的神色,他与第一次坠入爱河的青年学生无甚分别,在对上彦昭眼神的一瞬间,轻笑出声音。   “所以,当一切结束的时候,再也不要向我提起那个名字。”   “谁?” 彦昭反应了一会,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天,你该不会是因为我提了他一句就吃醋了吧?可是我也没有说他好啊。”   “他不该在你心里占据半分位置。” 那位亲王冷哼道,“他只配在监狱里占用一个房间,哦,假如他还能有剩下的钱财,我建议他尽量给自己买一个豪华单间吧。”   行动在清晨开始。   托了劳伦廷的福,彦昭已经没有什么多余的紧张情绪,他甚至生出了几分愉快的心境,这也许并不是因为报复的快感,更多的只是他知道一切都要结束了。对于司家来说,他们拥有的本来就太多,步履薄冰,大厦倾塌不过瞬间,更何况是犯了那样的罪恶。   当地下室的门被打开,凄厉的叫声顿时穿过空气,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朵。   写着 “lab” 的房间里,竟然关押着数种怪物,是的,怪物,真正的怪物——杜宾狗的耳朵长在拱起的脊背上、猫的口腔里长了像鲨鱼一样好几排锋利的牙齿,还有双眼猩红嗜血的猴子,以及不断用头部撞击金属墙的黑猩猩。   血腥的气味充斥着整个地下室,陈旧的、新鲜的,混合着动物的毛发味道,臭气熏天,彦昭的胃几乎要完全挤到一起去。   “天呐。” 他小声惊呼道。   不过,在场他并不是反映最严重的,有人类的执法官当场抱着呕吐袋去一旁呕吐,喉管里发出的摩擦声音听在剩下的人耳朵里,简直是将折磨再上一层。   “这他妈是什么!” 执法官忍不住怒喝,他的身后跟着沉默的司麒。   彦昭还能勉强认出司麒的样子,不过,他的样子和往常已经大相径庭——曾经他是不会放任自己哪怕有一点胡茬的,现在下巴上却是没来得及剃掉的青灰色,而他的头发也蓬乱着,原本应该背起的头发,向前方的额头垂下,被汗水浸湿,打着结。   他的目光穿越众人,直直落在彦昭身上,令人不寒而栗。   “呵。” 劳伦廷走在彦昭身边,他毫不避讳当着所有人的面牵着彦昭的手,他今天依旧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三件套,浅金色的长发如丝绸,用一根墨绿的发带拢起,他的脊背挺直,像是在巡视领地的领主,没有半点客在他乡的局促感。   他的冷哼似乎引起了司麒的注意,对方将目光缓慢地转移到劳伦廷身上,司麒的目光是充斥着恨意的,那种恨意毫不掩饰,他开口了,却不是在回答那个人类执法官的问题,相反,他用自己嘶哑沉闷的声音对着劳伦廷道:“你觉得你有了一切,怪物,人类畏惧你不过是畏惧你的力量,但你们这群被诅咒的恶魔,终将受到惩处,你就期待吧!会有这样一天的。”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咬碎牙龈说出口的,带着血沫子,周围的人类不知道是否同意他的看法,他们尴尬地保持沉默。   劳伦廷并不在意那些人打量他的眼神,径直走到司麒面前,嘴角流露着冷笑:“上帝啊,我真没想到一条丧家犬也能在这里乱吠,哦,我是不是不该说‘上帝’?毕竟我们可是被诅咒的‘恶魔’呢,毕竟我们是残害手足的该隐,是这样吗?”   司麒没有说话,他的手上被扣上手铐,背在身后,有警卫人员压制,他用别扭的姿势上扬着头颅,瞪向面前这个恶魔。   劳伦廷却没有因此生气,他摊了摊手:“21 世纪了,先生,我以为哪怕就算是你相信那些传说,也多少会有一点点、哪怕一点点相信科学…… 虽然官方还没详细调查你们的这个什么项目,但是,我想你肯定也早就研究过吸血鬼的基因了吧,嗯…… 我在这个地牢里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劳伦廷说着,快步向前走去,在他身后的人类执法官也不得不跟上。   这个男人总是有一种奇怪的上位者气息,哪怕这里并不是他的主场,这位亲王也总是表现得像是没有人能违抗他的一样。   伴随着众人继续往前走去,很快,面前一个挂着 “生物危险” 警示牌的铁门展现在他们面前,而就在他们进去的一瞬间,彦昭惊呆了——这个地下室里不仅有那些实验动物,这里真正关着混血吸血鬼!   三个头发蓬乱的女吸血鬼正在角落蹲坐,长时间的囚禁让她们的精神状态出现了问题,在众人进来的一瞬间,她们就如同疯犬一样扑了上来。   幸而有玻璃门的阻拦。   “这是……” 人类执法官瞪大了眼睛,就连负责拍照取证的人都愣住了。   “根据现行条例,吸血鬼在人类社会享受和人类公民一样的权利和义务。” 朵筠雪的声音从队伍后方传来,他今天仍旧穿着白色的长袍,只不过,积压在心头多年的心事将要被了却,他的脸上不由自主带上了一点轻松,他踱步到司麒面前,“你和你的父母,不,更加准确地说,所有参与过这件事情的人,一个都跑不掉了。”   “认罪吧。” 他轻声说道。 第90章 90   “这是一项关于吸血鬼基因的研究,力图用基因编辑的手段,在人类染色体中植入吸血鬼的基因,借此机会来打破人类与吸血鬼之间的平衡。” 执法官面色铁青,望向面前的景象。   实验室早就变成一片混乱的模样,显然司家曾经试图销毁过证据,但数年积攒下来的物件怎么会被一朝一夕之间销毁。   彦昭立在劳伦廷身侧,他看向司麒的目光很平静,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怜悯:“所以,那天你之所以想要给我下药,是因为想要将我也关在这里吗?像这些可怜的试验品一样,变成真正囚于牢狱的怪物,这是你想要的吗?”   “不…… 不是。” 司麒辩解的声音显得很干瘪,“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针对始祖的力量,我们只是需要一些血液样本来做研究,真的,我发誓。”   没等别人说话,劳伦廷先是一声冷笑,显然,即便是司麒已经成为蛛网中的猎物,他还是不打算放过分毫:“发誓,这位先生,你的誓言跟狗屁没有分别,非要说的话,你还不如感谢自己是个废物,没有真的碰到彦昭,不然你绝对不会有站在这里强词夺理的机会。” 劳伦廷这样说着,忽然一脚踩上司麒的鞋面。   亲王殿下今天穿了一双带着低跟的切尔西靴,他用力碾过司麒的脚,就像是在碾一只臭虫。   司麒发出痛苦的叫声。   一旁为首的执法官正在记录更多的证据,而旁边其他人也不知道应该拿劳伦廷怎么办,他们已经大概知晓劳伦廷的身份,这样一位人物,哪怕是从外交层面来说,也有着重要的地位。   话又说回来,这位大人物为什么要跟一个 “嫌疑人” 计较呢?   身后押着司麒的人不敢有多余的动作,他只想着面前这位司家小公子,但凡能够服个软就好了,毕竟对面是个吸血鬼,谁知道被对方踩上一脚会不会导致骨头断裂呢。   然而,司麒这样娇奢惯了的公子哥怎么可能学得会服软,况且,他已经成为途遥日暮的 “罪人”,他攒紧了拳头,咬碎牙齿,目光直勾勾盯着彦昭:“我在跟彦昭说话!彦昭,你看看我!我向你发誓,我真的没有想要伤害你!如果人类能够拥有吸血鬼的力量,你也就不再是异类了,我们可以……”   “够了。” 彦昭打断他的话,他走到劳伦廷的身边,伸手抓住劳伦廷的手腕,缓缓将他从司麒身边拉开,“犯不着和他再说这些了。”   “司麒,你从始至终都没有意识到,你和司家父母走上的是一条错误的道路,你们坚持认为人类和吸血鬼同源,并且企图通过改变基因的方式改变人类,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吸血鬼与人类之间本来就存在生殖隔离,虽然能够通过初拥的方式,将人类转换为吸血鬼,但是……”   “但是,这种方式是超出目前科学能有的认知,也就是说,哪怕是未来有一天,人类能够获得和吸血鬼一样的力量,也绝对不是依靠今天的技术。” 彦昭毫不畏惧和司麒对上眼神,“当你口口声声喊别人异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可能对成为你的‘同类’并没有多大兴趣…… 还有,你说你不想伤害我,但是伤害已经造成了。”   当彦昭说完这一切,他松了口气,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让他的呼吸都轻快起来,那些话并不需要过多思考,他已经憋闷太久——那不是恨,更不是爱,只是单纯希望给很多过去划上一个句号。   句号,意味着结束,就像是乐曲终章的终止线。   “我……” 司麒干燥的嘴唇嚅动,“我还有机会弥补吗?”   “有。” 彦昭笑了笑,“接受你应该接受的制裁,至于道歉,反倒是没有那么重要了,因为我已经不在乎了。”   A 市中心这座高耸入云的大厦被黄色警戒线围起来,与此同时,司家的公司被曝出诸多违法记录,等待破产清算。   这是最近金融界的爆炸性新闻,曾经辉煌过的司家,一夜之间大厦倒塌,栋折榱崩,没有丝毫预兆,就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掌拍倒在沙滩上,而几条官员调整的信息也在众多声潮中淹灭。   民间有所传闻,司家做了彻底违背法律的勾当,影响力之大,不得不让首都出手,一时间那些世家大族都谨慎起来。   “你说,假如我到今天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吸血鬼,会是什么样的?” 彦昭和劳伦廷坐在空中旋转餐厅,透过玻璃窗俯瞰这座城市。   从几百米的高空下看,街道如同狭窄的带子,而行人如同蚂蚁,即便如此,他们仍旧有着属于自己的生活,都市种种传闻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一种生活的调剂品。   “嗯……” 劳伦廷思考了一会,很有仪式感地将面前切好的牛排递到彦昭面前,“那么也许你就会坐在我的对面,尽兴吃着牛排,而不用假装和我有一次很‘人类’的约会。”   彦昭笑起来:“我从来不知道‘人类’是个形容词。”   对面的亲王耸了耸肩膀:“也许有时候是,谁知道呢。”   这次事件对于人类来说,也许只是增加了一些坊间传闻,而对于东方的吸血鬼来说,这却是一场不小的动荡——VHCA 宣布解散重组,预备在不久之后和东方吸血鬼重新制定规则。   而在预备参会的众多氏族中,有一支氏族成为所有吸血鬼关注的焦点:朵家,以及他们未来百年新的继承人,彦昭。   “这倒是给了我另外一个想法。” 彦昭拖着腮帮子,小口喝着面前的红酒,“既然每个氏族都会有自己传承下来的器物,那么,假如执法官最后并没有从燕家找到玉佩,我也可以用朵家的,对吧?没有人规定只有父系才是正统,我的身上同样流淌着母亲的血。”   “clever boy.” 劳伦廷笑着拍了拍手,“昭,我应该告诉你,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的身上有一股,嗯…… 不同寻常的气息,我觉得你会是那个能戴上王冠的,Little prince,不过,让我们再多等待一会吧,等到司家正式面临庭审的那一天——哦,这可真是个看笑话的好时候。” 第91章 91   一切看似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执法官除了将司麒关押之外,正在协调外地的警力抓捕司家的父母,事关重大,各个部门协调非常迅速,不但限制了司家父母的出入境,也将他们所有的财产冻结,分派看守人员到司宅驻守,以免在案件调查期间节外生枝。   然而,事故还是发生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   似乎是为了销毁一些证据,以此来减轻罪行,又或者是出自其他什么目的,一辆黑色轿车,趁着夜色执勤人员较少,从司家车库中冲出。   “他妈的,这是什么情况!”   ……   “拦截,注意一辆牌号 xxxx 的黑色汽车!”   “收到。”   ……   “目标开往城西大桥,前方通往 C130 高速出城方向,我们的警车正在围堵,请协调前方封路…… 等等!汽车没有转向!”   对讲机里的话语戛然而止,随之而来是巨大的金属撞击声,电流滋滋作响,后方车辆上的执法官不停地询问着对面,等待回复。   几分钟过后,总算有人声从对讲机里传来:“他妈的,直接开着汽车投河!真是疯了!我们的人已经进去救了…… 但是,车里好像还携带着一些东西。”   司家曾经的董事开车投河,经援救之后生命没有受到威胁。   面对记者们的长枪短炮,他在深冬里瑟缩着身体,用手掩住自己长满皱纹的、苍老的脸,声泪俱下,他面对镜头诉说自己的懊悔,说自己是一时间被利益诱惑,冲昏头脑,这才酿下大错。   “我不奢求什么原谅,我只希望大家看在司氏曾经创下的事业上,相信我的道歉,我无比后悔,真的,因为自己的错误牵连妻儿,还有那么多的员工…… 我无颜面对他们,我这个老昏了头的东西。”   彦昭坐在电视机前,安静地看着面前的新闻节目,眼底全是寒意。   如果这是两年前发生的事情,或许他还会被司家人迷惑,然而,现在的彦昭已经一眼能看出这个老人脸上的虚伪——司麒身上那股虚伪而傲慢的姿态和他父亲一脉相承。   “玉佩在车里。” 彦昭说,他的头脑像是针扎一样在疼痛,在闭上眼睛的一瞬间,他好像也能感觉到冰凉的河水在不断冲刷着自己的身体,巨大的爆炸混合着耳朵里的嗡鸣,让彦昭一时间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想象。   “劳伦廷!” 他忽然尖声叫了爱人的名字,“劳伦廷,玉佩在车里!”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伴随着瓷盘打碎的脆响,那位亲王出现在彦昭面前,他动作尽量轻柔扶起彦昭的脸颊,却被对方以一种近乎粗鲁的力量推开。   “玉佩!!!” 彦昭这样叫着,他捂住自己的头,蹲在地上,“我感觉很难受,我不知道为什么,先生,为什么……”   蓝色的戒指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光,它像是感受到与自己同脉的灵物遭受了重创。   即便是心中早有料到这种情况的出现,劳伦廷还是不免被彦昭的情绪影响,他睁着猩红的双眼看向电视里那个姓司的家伙,一时间恨不得冲进屏幕里将他撕碎。   人类总是一次,又一次地突破底线!   不过,眼下并不是动怒的好时候,劳伦廷尽量压制住自己的怒火,将彦昭从地面上抱起来,整个过程并不是很顺利,因为彦昭一直在无意识地挣扎,这就导致这个拥抱看上去多了几分强迫的意味。   吸血鬼的身躯没有那么容易受伤,劳伦廷狠下心去,死死用一只手将彦昭的双手掰到背后,而后又直接利用自己的体重压住彦昭的躯体。   “没关系,昭,没关系的。” 他一遍又一遍的重复,释放出一些威压迫使彦昭看向自己,两股带着始祖力量的气息在空气中碰撞,既是冲突的,又包含着某种相互融合的成分。   “劳伦廷。” 彦昭咳嗽着,唤着亲王的名字,“劳伦廷,我觉得很难受。”   “是的,我知道。”   “玉佩没有了,它会被水冲走,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感觉像是生病了。” 彦昭的声音弱下去,他的浑身正在发汗,确实像是人类生病了一样的症状。   可惜,即便是活了几百年的亲王殿下,劳伦廷面对眼下的情景仍旧束手无措。   他只能不断抚摸着彦昭的后背,试图让他舒服一点:“没关系,就像你说的,拿不到燕家的器物,我们还有机会拿到朵家的,这一切都有办法,宝贝。”   “是的,但是我感觉有一种什么东西正在从我的身体里抽离。”   “这是正常现象。” 劳伦廷这样说,他无法掩饰自己的心虚,因为类似的情况他也没有经历过,并不知道一个器物的损坏会不会对吸血鬼本人造成影响,“哦天呐……” 他低声感叹,“我真希望能够将手上的戒指给你,或者我来替你分担这份痛苦。”   彦昭的情况并不好。   在那天晚上短暂失去意识之后,他身上的磁场似乎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就像是人类一场漫长的跨季节感冒,彦昭感觉到自己的力量相比起之前有所流失——也许这是暂时的,又也许这是永久的。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病态的苍白,但除了那天晚上突如其来的难受之外,现在整个身体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不行,我们还需要尽快找到朵家的信物。” 劳伦廷这样说,“这样下去,始终如同一个定时炸弹…… 始祖的力量非普通吸血鬼可以承受,即便是我,离开了戒指也不行。”   朵筠雪在司家出事的第二天就来到了他们的住处,那位向来风轻云淡的 “少年”,在此时脸上却露出了难以捉摸的情绪。   他看上去心事很重,看到彦昭的时候,开门见山道:“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知道你的想法,你想要朵家的信物,我没有理由不给你,只是……” 他面色迟疑,眼神忽然飘开了。   “这件事情,我很愧疚。” 朵筠雪难得一见露出了服软的模样,“我从来没有想过朵家会有后代,更没想过会沾染上始祖的力量。”   劳伦廷听出了他话中的蹊跷,上前一步,抓上了朵筠雪的衣襟:“你这是什么意思?”   “器物是有的,一枚红宝石。” 朵筠雪说,“但是非常遗憾,它现在并不在东方大陆上,我年少的时候,将它交给一个人,当做是信物,以此来证明我不会为朵家留下后代,但是很多年过去了,他……” 第92章 92   司家父母正式被起诉的那天,A 市正笼罩在一片明媚的阳光下,冬日的天空万里无云,几辆黑色的轿车低调从城中穿过。   关于吸血鬼的一切都要低调处理,当然也包括司家的案子,在最初倒台的爆炸性热度之后,很快就被压了下去,回归于平静。   但是,仍旧有知情人士在等待这一天,其中就包括彦昭。   黑色轿车停下,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从车上下来,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   一双小牛皮制成的圆头皮鞋,落在地面上,露出一截被黑袜包裹的纤细脚踝,很快,伴随着他起身的动作,那截脚踝被裤脚遮住,微风吹动他的裤腿,隐约勾勒出小腿的形状。   彦昭今天穿得相当正式,妥帖的全黑西装,外面一件同色带毛领的大衣,衬得他的脸愈发苍白小巧。   劳伦廷撑开太阳伞,牵起自己伴侣的手,向面前的白色方楼走去。   这栋白色的楼房外面没有任何标识,藏于城市中心,周围的居民也未曾分给它多少注意力,然而,这确实是一个重要的地方:用以看守涉及吸血鬼案件的特殊看守所。   涉及到机密的犯人会有一些特殊的待遇,当然,这并不是指他们会比普通看守所要舒服,相反,他们将会面临更加严格的看守和问询。   这里同时关押着吸血鬼和人类,因此,工作人员也是吸血鬼与人类参半。   门口的吸血鬼守卫看到那两个举止亲密的男人,几乎是在瞬间就明白了他们的身份——纯血吸血鬼相对于混血吸血鬼会有更强大的威压,而始祖的力量更甚,所以,几乎是在他们递出文件的第一瞬间,守卫看都没看直接放行。   “天呐,哥们,你刚才闻到那股味道了吗?”   “当然,他们这群纯血的家伙总是不知道收敛,不过,话又说回来,那里头关押着的一家人可真是疯子,竟然会招惹到他们头上。”   “总有疯子,每隔几十年都会有一些…… 嘘,别说了。”   彦昭对身后两个吸血鬼的八卦充耳不闻,他跟随着劳伦廷的步伐穿越长廊,看着面前的亲王游刃有余与人类执法官沟通片刻,对方侧过身去,让开通往探视间的大门。   执法官的目光向后瞟去,对着彦昭露出客气的笑容:“这位就是燕家的小公子吧,脸色看上去不太好,是因为你父亲的事烦忧吗?你父亲虽然参与了,但并不是主谋,所以……”   “不。” 彦昭打断了对方的话,他知道那位执法官是误解了,但是他也不愿意跟外人解释这些。   他的脸色之所以苍白,大约是受到了玉佩被销毁的影响,始祖的血脉一日没有被压制,他的状态就一日不能稳定下来。如果类比成人类的话,大概就像是一种慢性病,平日里也能正常生活,但总会在几天突然折腾起来。   他需要尽快找到治疗的药物,也就是朵家沦落出去的红宝石。   事情有点棘手。   “我们只需要和燕守胜先生见一面,很快就会出来。” 劳伦廷岔开话题,他带着彦昭走入探视间。   父子二人上一次相见闹得不欢而散,只是,任凭谁也想不到,再次见面已经是隔着特制的玻璃,而燕守胜的手腕上戴着用以压制吸血鬼力量的银质手铐,他似乎是在一夜时间苍老了,尽管吸血鬼的皮囊没有发生多少变化,可是那双眼珠却如同混沌的棕色玻璃球。   “这是母亲让我带给你的。” 彦昭将手上的文件交给对方,“尽管我对你的家业并没有什么兴趣,但是,应该是我的,我也不会随意放弃。”   坐在玻璃间里面的男人转动自己的头颅,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盯着彦昭。   半晌,他总算开了口:“拿来吧。” 伴随一声叹息,“这是燕家欠你的。”   彦昭没有说话,平静地看着对方签署完文件,这就会意味着承认他继承人的身份。   劳伦廷作为事不关己的 “编外人员”,在这个时候没忍住出言嘲讽:“燕先生还能明白这点道理,不应该做出那么多糊涂事,把自己亲生儿子送走,还给别人做走狗,这份感情实在令我感动。”   燕守胜在听到劳伦廷的讽刺之后,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瞪向他,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的愤怒,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位傲慢得不可一世的家伙,将自己的儿子带走…… 甚至成为自己儿子的初拥者。   这些命运似乎是燕守胜亲手写下,从他决定将自己的小儿子亲手交到人类手上的一刻开始。   劳伦廷嗤笑一声,唤来旁边的警卫:“我们的事情结束了,你可以将这位先生带回去。”   “还准备看看你那对养父母吗?” 劳伦廷扭头问彦昭,“看看他们曾经多得意,现在多落魄…… 呵,对于吸血鬼来说,几十年不过弹指一瞬,而对于他们来说,哦,这简直就是通往生命尽头的牢狱了。”   “不。” 彦昭起身,“我累了,劳伦廷,让我们回去吧。”   “善良的男孩。” 劳伦廷看向彦昭离开的背影,脸上闪过一丝狠厉,不过很快恢复如常,他轻声哼起了歌曲,“当然,即便是我的男孩不愿意惩罚他们,我也不介意为他们送上一段‘难忘’的牢狱人生。”   当两位始祖血脉的纯血吸血鬼离开 A 市的时候,几乎可以说,在 A 市相关所有吸血鬼和人类都松了一口气——至今没有人能摸清始祖的力量究竟有多强大,而历史上也从来没记载过,当两位始祖的继承人相爱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他们迫切地希望将这两个 “大神” 送走。   私人飞机降落雷纳尔市,吉尔伯特作为一名尽职尽责的管家,不但帮助主人处理了他离开时的诸多事宜,还要前来迎接他们回家。   彦昭已经睡着了,他正趴在劳伦廷的肩头,紧合双眼。   吉尔伯特在看到少年的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他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息,那是一股外露的气味,趋同于劳伦廷的气质,却又有着本质上的不同——“獠牙” 的力量已经在彦昭的身上全面觉醒,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第93章 93   雷纳尔市的春天要来得更早一些,彦昭睁开眼睛,盯着暗色的床帏,一时间竟然生出了几分恍惚——他几经周折,最后还是回到了这里,当然,不久之后他们还会有一场新的旅行。   前往一个名为拉普利弗的国度,那里距离雷纳尔市相当遥远,而且,由于近些年来处于战乱的原因,所有信息几乎对外隔绝,就连劳伦廷也不知道具体的情况究竟如何。   朵筠雪说,家传的红宝石就在那里。   但是在他们准备出发之前,劳伦廷还有一些需要处理的公务,除此之外,彦昭也准备向雷纳尔市立大学正式提出休学的申诉。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他因为各种各样奇幻事件,根本没有正经上过几天学,彦昭是无论如何不好意思再这样拖下去。   这正是春天回暖的时候,吉尔伯特一早敲响彦昭的房门。   哦,更加准确地说,现在这是属于彦昭和劳伦廷共同的房间了。   彦昭撑起身体,看向旁边的枕头,那里只有一些轻微的褶皱表明不久之前有人在那里躺过。   “殿下堆积了不少工作,虽然我能代替他处理一部分,但是权利有限。” 吉尔伯特欠了欠身,他走上前去,将准备好的衣物放到彦昭身边,然后退开一步转过身去。   如果按照城堡里传承下来的规矩,彦昭应该由侍女服侍穿衣,但是,时代毕竟已经过去,而彦昭作为一个东方人,还有一些骨子里的内敛,他拒绝任何人在他穿衣服的时候看着他。   只可惜这位管家不愿脱离传统,于是两个人只好各退一步,彦昭换衣服的时候,降下床帏,而对方在外等着。   “我知道。” 彦昭嘟嘟囔囔的声音从床帏里传来,“如果不是为了我,他应该可以不用那么忙碌。”   “那是殿下自身的意愿,先生。” 外面传来吉尔伯特收拾房间的声音,“如果殿下不愿意的话,没有人能强迫他,不是吗?”   “说得倒是很好听。” 彦昭叹了口气,“但我仍旧觉得有点沮丧,回国了一趟,本来就是为了玉佩,然而现在并没有达成目的。”   “不是所有事情都能一次性达到目的,先生。”   彦昭穿好衣服从床上下来,今天是他回学校办理手续的日子,吉尔伯特为他准备了一套格纹马甲衬衫,淡蓝色的,确实很合适年轻的学生。   车子一路从红月古堡里开出去,彦昭望着窗外大片的玫瑰田,这里的玫瑰总是犹如被施了魔法,常年绽放,馥郁而迷人。彦昭还能记起自己第一次看到这片玫瑰田时内心的震撼,当然,现在他已经对此感到熟悉,甚至在时隔几个月后再次看到,还会觉得有种亲近的感觉——玫瑰是劳伦廷的气味。   那位俊美却危险的吸血鬼亲王,确实很合适玫瑰这种娇艳带刺的植物。   黑色轿车停在雷纳尔市立大学门口,车身前方带着翅膀的 “B” 字符号分外引人注目,这并非彦昭的本意,然而,劳伦廷却告诉他,这是他需要尽快适应的一切。   “既然身份特殊,就需要学会处之淡然,承受住他人的目光,也是继承人的必修课。”   好吧,好吧。   彦昭尽量让自己下车的动作不要太僵硬,他回过身去,对着降下的车窗,探头说道:“我今晚有可能会约上朋友吃饭,这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当然。” 吉尔伯特说道,“如果您愿意的话,也能将他们带回城堡。”   “什么城堡?”   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女声,让彦昭不自觉浑身一抖,他对上杰西的面庞,那个棕发女孩脸上挂着明显好奇的表情。   “杰西。” 彦昭被吓了一跳,他连忙回过身去,向驾驶座上的吉尔伯特说了几句,让他开车离开。   “嗨,昭,好久不见。” 杰西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也许是知道彦昭性向的缘故,她跟彦昭相处起来没有半点异性之间的距离开。   杰西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我听说你是回国去处理家事,现在怎么样了?”   彦昭不知道劳伦廷是怎么给他编的借口,于是只好硬着头皮顺下去:“是的,现在已经没事了。”   “那真是太好了!” 杰西揽住他往学校里面走去,“但是我听说你要休学,这件事是真的吗?”   “是的。” 彦昭说,“我已经落下太多课程,未来一段时间里也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   “很棘手吗?”   “呃…… 也还好。” 彦昭很少说谎,这下子被问得有点招架不住起来,他为了岔开话题,连忙问起杰西的近况,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在彦昭离开的时间里,杰西不但交了男朋友,还与洛琳 · 美狄亚成了朋友。   “噢。” 彦昭不禁将嘴巴张成了圆形,“可是你之前不是说自己根本不相信那什么占卜之类的吗?” 他问。   “当然。” 杰西看上去有点不好意思,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我到现在也不相信,但是,抛开那些神秘学的东西,洛琳本人还是挺有趣的,对吧?”   “也许?” 彦昭试探性地回复。   “城堡的事情什么?” 杰西显然是不好意思再谈,又把皮球踢了回来,“还有你今天坐的车子…… 你处理家事难不成发现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个大富豪?”   彦昭发出了短促的 “啊” 声,实际上,他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试图给自己编出一个合适的理由,不过,最后他还是放弃了,在自己朋友面前,彦昭实在是没有多少说谎的经验。   “差不多吧……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然后,呃,然后我和劳伦廷谈恋爱了。” 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尾音没忍住上扬。即便是个吸血鬼,他也仍旧是个年轻的新生,对于自己的初恋,总是忍不住要告诉朋友的。   不出所料,杰西在接下来的五秒之内都没有说出来哪怕一个字,她瞪大双眼,难以置信道:“你说谁!?劳伦廷!是我想的那个吗?”   “雷纳尔市又有几个劳伦廷呢。” 彦昭终于没忍住,他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说实话,这是他在这段混乱的日子里,最快乐的时候了,要不然说,几乎所有人都会怀念自己的校园时代,这种简单轻快的氛围,让彦昭没忍住像是小狗一样翘起尾巴。   “OMG!!!” 杰西从嗓子里挤出了那种又细又尖的声音,她知道彦昭不希望招摇这些事情,只能将全部的震惊浓缩在这一声压抑的尖叫中,“公爵,他是公爵不是吗?那你是要被列入皇家的族谱了吗,昭,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嘘。” 彦昭捂住她的嘴巴,“哪有那么夸张,再说劳伦廷也不是皇室的成员。” 他是属于吸血鬼的领主,亲王殿下。   不过后半句彦昭就没有说出来,他只是陪着杰西一起消化了一会惊讶情绪,最后,在对方一再的逼问下,彦昭稀里糊涂答应了带她回城堡的要求,哦,不仅仅是杰西,还有洛琳。   作为彦昭在学校为数不多的朋友,她们两个都想要为彦昭践行(这是杰西说的,至于洛琳本人的意见有待考证)。   彦昭有点无奈给劳伦廷发送了信息,征求他的意见,毕竟那位亲王一向是个 “孤独派”,别说是人类,就连吸血鬼也鲜少出现在城堡里。   然而,几乎是在发出去的第二分钟,彦昭就收到了来自劳伦廷的信息。   【当然,这是你的城堡。】 第94章 94   雷纳尔市关于红月古堡的传闻总是很多,在广袤的农耕地区,古老的传说将它塑造成一个神秘危险的城堡,而在相对发达的城市中心,当人们知道红月古堡隶属于他们的公爵议员先生,红月古堡又成了财富的象征。   “我听说前些年有电视台团队申请到古堡里拍摄纪录片。” 杰西是个话多的女孩,她甚至能在吉尔伯特冷淡的反应下,自顾自聊下去,“但是被公爵先生拒绝了,哦,其实我也能理解,毕竟是对于公爵先生来说这里是居住的地方,有生人进去总是会造成不便。”   彦昭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有点局促透过后视镜瞥向身后两个女孩。   吉尔伯特礼貌回答:“是的,殿…… 先生不喜欢有生人来家里,呃,当然了,你们作为彦昭先生的朋友是被欢迎的。”   “噢——” 杰西拖长了语调,她看到彦昭泛红的耳根,忍住了逗弄他的冲动,回过身去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洛琳,“嘿,你可不可以收一收你的扑克脸,女孩,我们今天可是要去彦昭家里,而且是城堡,难道你不兴奋吗?”   隔壁美狄亚家族的红发女孩没有第一时间回应杰西的话,实际上,她早在之前就因为父母的事情去到过红月古堡,也就是说,目前只有杰西一个真正被蒙在鼓里的人类。   洛琳拿起手中的塔罗牌,再次确认它们的牌面,松了口气。   她抬起头,白了杰西一眼:“歇会吧,你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暴躁的松鼠。”   “喂,什么叫暴躁的松鼠?你最好给我说清楚!”   “这么简单的字面意思,还需要我来解释吗?暴躁的——松鼠——”   身后两个女孩拌起嘴来,这倒是彦昭能想象到的情况,他见洛琳没有打算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松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给劳伦廷发送了消息,脸上也不自觉挂上了笑容。   从前他对于手机的使用频率并不算高,毕竟在彦昭看来,大部分情况还是当面解决比较好,而现在他却明白了这种通讯工具的好处:能够和自己的爱人随时保持联系,哪怕只是一两句早午安都好。   身后两个女孩总算结束了打闹,杰西从后视镜里看过去,看到彦昭上扬的嘴角,没忍住用哼歌一样的语调道:“有些人已经彻底陷入爱河当中了。”   洛琳难得同意她的意见:“当伊甸园中出现拉菲尔天使像的时候,证明爱情来临。”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塔罗牌,向来下耷的嘴角,也没忍住在这种时候替自己的朋友扬起,她轻声道:“当然,从我个人角度来讲,天使降临来给恶魔祝福,还真是一件诡异的事情。”   “嗯?” 杰西没听清,“你刚才说什么,洛琳?”   “没什么。”   轿车停在城堡的前庭,侍女早先就接收到消息,躬身请他们进去。巴洛克式的城堡,精致的雕花装饰在不断的翻修下,得以完整保持至今,城堡内设做工精良的烛台,繁复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以及桌面上擦拭反光的银质器具。   梳着浅金色长发的公爵从旋梯上走下来,他穿着普通的衬衫和西裤,俊美的容颜仍旧让人挪不开眼,对上彦昭目光的第一瞬间,他的嘴角挂上了柔和的笑意:“晚上好,宝贝。”   “晚上好。” 彦昭侧过身去,将杰西和洛琳介绍给劳伦廷,“她们就是我说过的朋友。”   “你们好。” 劳伦廷的目光在洛琳的脸上停留片刻,很快又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样,问询了两个人忌口,“你们在这里玩,晚餐会在七点半开始。”   直到劳伦廷颀长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另一头,杰西才终于从嗓子里发出了一声尖细的叫声,她抓住彦昭的手,感叹道:“天呐!昭,你赚到了!这不比那个姓司的家伙强不知道多少倍!”   她在感叹完了之后,又露出了担忧的表情,唠唠叨叨道:“虽然是这样,我也知道我这么说可能会引起你的反感,但是,像那样的大人物…… 哦,天呐,我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但是,昭,我觉得他需要一些考察不是吗?呃,对了,如果你们是因为之前他带过课才认识的话……”   “他们早在这之前就认识了。” 洛琳实在没忍住打断杰西的话,“松鼠小姐,我建议你放下担忧吧,他们比你想得羁绊要多不知道多少呢。”   “什么松鼠小姐…… 等等,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杰西非常不满意。   洛琳向她亮了亮自己手中的塔罗牌,故作高深:“就像你说的,巫术,通通都是巫术。”   彦昭眼看着两个人又要吵起来,哭笑不得打断:“好了,谢谢你杰西,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   “但是你也是个成年人了。” 杰西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都知道你在做什么,我只想要让你知道,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们,我们永远会站在你的身后。”   彦昭带着他们在城堡后院闲逛,初春,装点庭院的花含苞待放,杰西和洛琳在聊近期在学校发生的趣事,两个女孩叽叽喳喳的声音好像春天的鸟鸣,听在彦昭耳朵里格外令人愉悦——这是他近一段时间最放松的时候了,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停留得久一些。   他抬起头,那位亲王正站在露台上,向下望着他,蓝宝石一般的眼睛里闪动着柔和的光。   最开始彦昭担心杰西和洛琳会在劳伦廷面前有所拘束,不过,吃晚餐的时候证明他的担心纯属多余。   劳伦廷显然很清楚年轻女孩们在意的话题,他跟她们聊最近的社会八卦、明星,以及各种不知真假的都市传闻,完全没有半点上位者的架子,等到晚餐结束的时候,他甚至答应帮她们拿到某个乐队的签名。   “因为她们是你的朋友,我得表现得大度一点。”   在女孩们离开之后,劳伦廷亲吻了彦昭的额头,他从额头一路亲下去,吻他的眼皮和鼻尖,直到触碰到他的嘴唇。   “哦,但是我建议你以后还是和女孩们离远一点。” 劳伦廷像是逗弄他一样,在彦昭的耳边呼着气,“你知道的,按照你们国家的古语,这就叫‘男女授受不亲’。”   从一个金发公爵口中吐出如此正宗的中文,彦昭一时间没忍住笑出声:“别这样,你已经是个几百岁的亲王了,应该有点度量。”   劳伦廷从嗓子里哼了一声。   夜晚的气氛有点微妙,因为第二天就要启程前往拉普利弗,而洛琳在临走之前提醒彦昭,那里的环境似乎比想象中还要差一些。   “你们要找的那个旧贵族在东拉普利弗,而那里正处在战乱和瘟疫当中,虽然我觉得这对于你们。” 她停顿了一下,“对于吸血鬼来说,应该不是什么太大的危险,但这会让事情变得更棘手…… 预兆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那位亲王的领土上,塔罗牌是这样说的。” 她叹了口气。 第95章 95   越野车停在西拉普利弗的边境,映入眼帘的是漫天的黄沙,稀疏的灌木,以及不远处竖起两人多高的铁丝网。哨兵在把手着关卡,方圆一公里以内只有驻扎着的军队,不远处有一只兀鹫盘旋在枯木上,那枯木从中间劈开,边缘处有烧灼过的痕迹。   “天呐。” 彦昭没忍住发出一声感叹,他那鹿一样的双眼眨了眨,“怎么会是这样的景象,这是那位奥斯丁亲王的领地?”   劳伦廷的脸上也是少见的严肃,他的目光紧盯前面向车子走来的士兵。   “证件。” 那名士兵用枪抵在玻璃窗口说道。   “这位是劳伦廷公爵,我们应该做过报备。” 开车的是当地派来的大使,他看上去有点憔悴,在这样一个战乱的国度中担任大使,显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从自己携带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这里。”   彦昭盯着那个黑洞一般的枪口,虽然知道普通的枪支对吸血鬼来说,算不上什么伤害,但这还是让他感觉到了一阵习惯性的紧张。   “我从没想过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他说,勾住劳伦廷的手指,“洛琳说的‘预兆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那位亲王的领土上’是什么意思?”   “奥斯丁 · 洛哲伊。” 身旁那位亲王在口中念着那个名字,伴随汽车再次发动的声音,他发出了一声叹息,“我们很久没有听说过他的踪迹,曾经的拉普利弗是个强大的国度。我是说,很久很久之前,我曾经来过这个鲜花盛开的地方,他的宫殿坐落于母亲河的河畔,你甚至可以在那里听到鹈鹕的叫声。”   “那位亲王…… 可这是为什么?”   “这是个多方面的因素,很难用一两句来解释清楚。” 劳伦廷摸了摸下巴,“但是,非要说起来的话,这件事和你的舅舅也有关系,那个时候他也还年轻,哦不,应该说是太年轻了。”   “朵先生?” 彦昭疑惑道。   “是的。” 劳伦廷将目光瞥向窗外,汽车行驶在残破的公路上,后轮扬起尘土,即便汽车没有打开任何一扇窗户,那股硝烟混合干草的味道仍旧弥漫在空气中。   故事开始于一个年轻的领主继承人,一切迹象表明这位继承人的性格并不算安稳,他拒绝一切传统的礼节,喜欢所有离经叛道的东西,他既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撒旦,同样,他也不相信他的始祖该隐以及任何预言。   他曾公开表明,在父亲移交权力之前,他将要做一件大事:前往东方,那片神秘的土地。   “人类无法抵达,因为他们的弱小,而我与他们不同。” 那位年轻的吸血鬼有着一头狮子一般的棕红头发,他笑起来的时候从来不收敛獠牙,他挥舞最锋利的宝剑,架起最艳丽的旗帜,指挥帆船向东方驶去。   “然后呢?” 彦昭问道,“这和朵先生有什么关系吗?”   劳伦廷摇了摇头:“昭,你知道在第二次工业革命之前,世界联系得并没有现在那样紧密,人类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吸血鬼…… 哦,就像是你说的,吸血鬼是一群严肃古板的生物,我当然也一样,我与奥斯丁虽在同一块大陆上,但我们彼此很少交流。”   “嘿。” 彦昭不满意于他提起旧事,“那都是我一起说过的气话,我现在也没……”   “也没觉得我有那么讨厌了?” 劳伦廷揶揄道。   “当,然。” 彦昭一字一顿,他将脸偏过去,不看劳伦廷,“你已经做得比大部分人都要好了。” 他低声道,“你知道,我现在才知道这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虽然中间的过程暂且不清楚,但是彦昭在进入到东拉普利弗之后,已经明白了这里大概的境况——皇权的分裂,让整个国度被分为了东西两方,为了吞并对方,这里时常爆发战争和冲突,而现在,这里又受到了某种瘟疫的影响。   “这种瘟疫是通过体液交换传播,所以,公爵和先生最好减少和当地人接触的机会,晚餐所使用的餐具我们会单独送到房间里,大使馆使用的所有东西都是消过毒的,这点可以放心。” 前排的大使从汽车走下来,他的眼皮耷拉着,写满了忧虑。   “多谢提醒。” 劳伦廷开门下车,顺便看着彦昭从里面下来,“昭,我们今天晚上需要在这里暂歇,当地的铁路有部分是中断的,我们明天再启程。”   彦昭望向身侧的大使馆,在一片破败的土黄色房子当中,这样一座还算干净的白色洋楼显得非常扎眼——这里附近的街区都算是情况好的了,大概因为使馆区在这里的缘故,暂时还没有受到战火的波及。   但是,瘟疫仍旧蔓延。   正当他们在门口站着的这一会,忽然就看见有几个孩子围了上来,孩子们不知道这群衣着整洁的大人究竟是做什么的,他们睁着漆黑的眼睛望过来。   大使见状,连忙将贵宾往使馆里迎接:“走吧,先生们。”   然而,一个大胆的孩子还是行动了,他跑过来,拽上彦昭的衣摆。   “先生,先生我想要一点食物。” 明明是个不到十岁大的孩子,他的声音却因为没有力气的原因,听上去相当沙哑,“先生,求求你。”   “松手!” 大使慌张地将孩子拽开,然而那孩子拽着彦昭的衣摆力度极大,以至于彦昭都没忍住跟着晃动一下,大使紧张地看过来,“对不起先生,请原谅这些孩子,他们还什么都不懂,我们快点进去吧!”   彦昭在片刻愣怔之后,抬眼看向那个被拽走的孩子,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周围的警卫已经上前,将那群小孩全部哄散。   劳伦廷的面上没有露出什么表情,他向那位惊慌失措的大事轻点一下头,微笑道:“没关系,大使先生,我们走吧。”   彦昭的手被劳伦廷握在掌心里,他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在这样一个经济环境下,即便是大使馆,条件也只能用 “一般” 来形容,彦昭知道他们已经尽力了,至少庭院是被打扫干净的,周围没有什么蚊虫,而房间里也放上了花香味的熏香,根据大使的介绍,这是有安神作用的当地特产。 第96章 96   劳伦廷作为异国公爵,此次出行还携带了一些工作文件,这也许不能让战争停止,但东拉普利弗的官员对此抱有一丝希望,希望能够至少传达出一些积极的信号。自然也就在招待上不敢懈怠,一顿晚餐虽然简单,但是从头盘到红茶一应俱全,餐食刚上来还是热的,肉类和面包的香气在房间内蔓延。   这对于普通人类来说,当然是一顿享受,但是,房间内坐着的两位都是成年吸血鬼,真正能给他们提供能量的只有血液,除此之外的食物都只能算是调剂品。通常情况下,他们遇到这种情况只会完成一些进食来配合人类,以求场面显得不那么尴尬,然而,今天彦昭却没有动面前的餐品。   亲王倚靠在旁边的布艺沙发上,悠闲地翻动手中的书页,那是一本用法语写的严肃文学,晦涩难懂,按照劳伦廷自己的话来说,这其实是他自己也不喜欢的类型。   “但是很合适打发时间。” 他是这样说,“你知道的,宝贝,吸血鬼的一生最不缺少的东西就是时间。”   彦昭放下刀叉,金属制品磕碰到瓷盘上,发出一声脆响。   劳伦廷抬起眼睛:“怎么了?难道是有什么不合你的胃口?不喜欢就不吃了,等下倒掉。”   彦昭摇头道:“不行,这太浪费了!” 他一时间没有注意,音量大了些,听上去有点恼火。   那位亲王将书扔到一边,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到底怎么了,昭,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是‘獠牙’吗?” 他问,语气担忧。   “对不起。” 彦昭在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对劲之后,立刻道歉,他知道劳伦廷并不是一个真正铺张浪费的人,有时候之所以会倒掉食物,也是处于身为吸血鬼的无奈之举。   “没关系,宝贝,我知道你是个乖孩子,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发火。” 劳伦廷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这位亲王总是会将某些亲密行为做得无比自然,“告诉我怎么了,如果你有什么心事。”   彦昭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坦白心里的想法: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放心不下那个拽着他衣角的孩子,那个男孩的眼神是纯良且无辜的,他所渴求的也不过只是一点食物。   彦昭在童年时期忍受了太多饥饿带来的痛苦,他知道那种无力感,由内而外的疼痛是难以用语言来描述的。   “他们食不果腹,我们这群外国来的人却享用着他们土地上产出的食物,甚至这些食物对于我们来说完全不需要。” 彦昭说完,没忍住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所说的话有任性的成分在,毕竟这些说白了都是外邦的事务,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们插手。   劳伦廷在房间内缓慢地踱步,他在听到彦昭的话语之后,从嗓子里发出了短促的 “嗯” 声,像是在肯定,也像是在思考。   “所以你在觉得内疚吗,我的男孩?” 他说着,停下来,“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认为我们有必要外出一趟。”   “去做什么?”   “去做点让你舒缓心情的事情。” 劳伦廷拉住彦昭的手腕,在发现对方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看向他的时候,劳伦廷耸了耸肩膀,“好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的确,对于我来说,这不过是历史进程中的一部分,总有饿着肚皮的人,你不能全救下来。”   “是的。” 彦昭点了点头,他看上去有点失落。   “但是我善良的男孩,他是会将搁浅的鱼一条一条扔回河里的那个,因为他觉得那条鱼在乎。*” 劳伦廷笑起来,“走吧,我们出去转一转。”   东拉普利弗正在实行严格的宵禁,然而,吸血鬼的出行显然没有那么容易被人类发现。彦昭带上了食物,将它们打包好放进餐合里,潜入黑夜中,犹如最不惹眼的蝙蝠。   夜晚降临的时候,白日还能粉饰太平的使馆区周围,在这种时候也暴露出它们的窘态——街边偶尔跑过一两个孩子,他们身手敏捷,悄声无息,弓起腰背摸索于使馆区的围墙下方,甚至于它的下水管道。   有警卫巡逻的时候,他们便熟练地藏起身体,显然是惯犯。   “他一定住在这附近。” 彦昭低语,“孩子们没有多余的体力支撑他们离家太远,这不现实。”   “当然。” 劳伦廷肯定了这种推测。   他们穿梭于低矮的房屋之间,竖起耳朵就能听到不同人家传来的声音,正如同接待他们的大使所言,这里瘟疫横行,每隔几户人家,彦昭都能听到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呻 yin 声,时不时还有孩子们的大哭和成年人的啜泣。   “天呐,这里看上去就像是人间地狱。” 彦昭被噎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沉默着向前走,下垂的睫毛将阴影洒在他的脸上,让他看上去非常难过。   “我亲爱的、来自该隐的孩子。” 劳伦廷终于没忍住叹了口气,“你表现得像个天使那样可爱…… 而这让我也感觉到怜悯了,那是我几百年不曾有过的感受。”   彦昭听到了劳伦廷的话,但是没有及时作出回复,好在身侧的亲王也并不在意,他们安静地继续向前搜寻,然而,走了很久都没有听到中午那个男孩的声音。   “要不然将你手里的食物分给其他孩子吧。” 劳伦廷提议,“我相信这对他们来说同样很重要。”   彦昭正犹豫着准备点头,忽然听到前方一阵骚动。   那是一阵木板砸下来的声响,在寂静的夜晚分外明显,伴随着巨响,还有一阵压抑着的吵闹,至少有五个人,他们像是在打斗,发出一阵混乱的声响。   “是你想要偷走我的食物吗,小子!你知道这东西我们用了多久才找到?” 孩童的声音从骚乱的方向传来。   “为什么不去扒你的下水沟了,嗯?你这个表子养的东西,难道抓不到老鼠?”   “揍他,这个小偷!”   “打死他吧,反正他早晚也要死了!”   ……   彦昭很难想象,那样恶毒的语言会是从一群孩童口中冒出,而下一刻,他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叫喊。   是中午的那个男孩。   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彦昭还是决定先平息这一场骚动,毕竟,如果让这动静招惹来巡逻的警卫,那可就不是孩子间的打闹了,谁知道那群人又会做什么。   “警卫来了!” 彦昭这样叫了一句。   前面再次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夹杂着用当地俚语所述的脏话,彦昭听不懂,但是他能听见那些孩子逐渐跑远了,这让他松了口气。   “让我们过去看看。” 他拉住劳伦廷的手腕,两个吸血鬼几乎是在瞬间就抵达到了那个男孩的位置。   现场正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味,那味道对于吸血鬼来说相当刺激,彦昭捂住了嘴巴,咳嗽两声,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几下,不过,最终本能还是被理智压了回去。 第97章 97   横七竖八的木板倒塌,也许它们来自某个废弃的书架,部分还有连接,仅凭一个孩童的力量完全没办法将它顶起。   月光清亮,照在那个男孩的脸上,虽然已经被泥土糊了脸颊,他那双大眼睛还是在月光下显得分外可怜,他的眉头是紧皱的,在没看清来人的时候,他抗拒地吵嚷道:“你们他妈的才是……”   “嘘。” 彦昭捂住了他的嘴巴。   男孩瞪圆了眼睛看向他。   “我想帮你,但是你不能出声,除非你想要将警卫引来。”   彦昭手掌下方的脑袋点了点,他总算松了口气,抬起上方的木架,将它尽量轻巧地挪到一边——这对于吸血鬼来说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但是,显然那个男孩被彦昭如此轻而易举的动作震惊到了,毕竟,彦昭是典型的东方骨架,整个人个头不算太高,腰部尤其纤细。这样的身材却能将比自己人都高的木架搬到旁边,稳得一晃不晃。   劳伦廷巷口走过来,他的身上穿着整洁华贵的黑色衬衫西裤,浅金色的头发正犹如丝绸一样反着光芒,他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男孩身上,相反,这位亲王正注视着忙前忙后的彦昭。   “你们是…… 白天那两个人。” 男孩辨识出来两个人的身份,不自觉脱口而出,而话音刚落,他立刻反应过来,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向巷子的另一端撒腿就跑。   “哎唷!” 他撞到了一面坚实如墙的胸膛上。   劳伦廷饶有兴趣看着他,手抓在他身后的领子上,将他从地面上提起来,像是在提着一只闹腾的野猫。   “我…… 我为白天的事情道歉,但是我也没有再纠缠的意思,所以,请你,请你放手,大人!” 男孩不知道面前人的身份,可他知道所有能够住进使馆区的人员,都不是他能惹得起的角色,他可以对着同样阶级、年龄的男孩亮出爪子,但这些大人物,断然不是他能招惹的。   “聪明的孩子。” 劳伦廷这样说着,将他丢到彦昭面前,那副动作也就像是在扔一只野猫,“可我想,聪明的孩子至少知道应该跟自己的救命恩人说声谢谢。”   “谢谢!” 男孩发着抖,从善如流。   彦昭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样 “吓人” 的一天,对面的男孩防备他好像是在防备什么洪水野兽,这让这位年轻的吸血鬼新生有了一丝手足无措。   “你不用害怕我,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他说。   男孩抬起头,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一样打量了彦昭一会,又偷偷将目光挪到劳伦廷脸上,后者正抱着臂看他,显然是将他的小心思全盘收入眼底。   “我们当然可以伤害你,只是现在不想这么做。”劳伦廷从嗓子里发出一声 “哼” 声,向他扬了扬下巴,“小东西,你的名字是什么?”   “杰,杰克……”   “不要在我面前说谎。” 劳伦廷没等他编完姓氏,直截了当戳穿,“最后一次机会。” 他的目光落到男孩身上,带着寒气。   “…… 诺亚。” 那男孩抬起头来,“你们还有别的事情吗,大人?”   彦昭从后面拉了拉劳伦廷的衣摆,小声道:“你吓到他了。”   诺亚将视线转移到彦昭身上,停止了颤抖,很明显,这个亚裔青年更能让他安心,毕竟是刚才救过自己的人,诺亚小心翼翼将擦伤的手背到身后,再次道谢,这次多了几分真诚。   “给。” 彦昭将手中的袋子递给他。   饱受饥饿折磨的诺亚几乎是在第一瞬间就闻到了空气中飘散着的肉味,他毫不犹豫从彦昭手中夺过食物,整个过程几乎是下意识反应,而就在这之后,他才回过神来,眼巴巴看着彦昭:“是给我的?”   “给你的。” 彦昭并不太在意对方动作的粗鲁,“你受伤了?”   诺亚将手攒得更紧,结结巴巴说了个 “没” 字,拿着袋子就要走,却在刚走出去没两步的时候,再次转过身来,这回,他的眼眶里竟然蓄满了泪水。   劳伦廷立在旁边,开口道:“还有什么事吗,狡猾的小子,不要试图用眼泪来谋求更多了,偶尔接收施舍是权宜之计,而这不应当成为你的习惯,尤其是在你的国度,懦弱只会成为绊住你前进的东西。”   “我才没有哭,更没有…… 用眼泪谋取该死的同情!” 诺亚忽然发起狠来,他用开了线的衣袖狠狠蹭过自己的眼睛,“我只是,我只是想问问,你们或许可以给我带一点药出来吗?我知道使馆里一定有治疗瘟疫的抗生素,它们在市场上太难找了。”   “我可以付给你们钱!” 他再次补充道,尽管话语中还带着哭腔,但是他的语气非常坚定,“可能我的钱也不多,但是我可以给你们一切你们需要的,真的!”   “一切我们所需要的?” 劳伦廷来了兴趣,他放下抱起的双臂,踱步到诺亚面前,俯下身去,凑近他的脸,“小子,你知道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吗?”   “劳伦廷!” 彦昭试图制止。   然而亲王殿下显然没有要后退的意思,他用手指捏住诺亚那又细又脆弱的喉咙,脸上浮现出笑容:“害怕吗?你现在落到我们的手里,就像是落入蛛网的蝴蝶,哦不,应该比那更脆弱一些,因为如果我想的话,你完全没有挣扎的余地。”   “不……” 诺亚从嗓子里挤出一个音节,他痛苦地眯着眼睛,脸上的神色却没有丝毫退却,他就像是还涉世未深的小狼,龇出未齐的牙齿,面对一只真正凶猛的野兽,“任何东西,大人,哪怕是我的生命。”   劳伦廷笑起来,他抓在对方喉咙的手松开了。   彦昭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连忙上前两步将诺亚护住,语气中带了些严厉:“他还只是个孩子!我亲爱的殿下,我从来没想过你有那么小气!”   吸血鬼的进食不需要每天进行,而劳伦廷和彦昭显然正处于饱食状态,劳伦廷不可能真的是为了喝两口血而做出这么有辱礼节的事情,彦昭不知道他到底打得什么盘算,只能睁着眼睛瞪他。   然而,诺亚却在这个时候挣脱了彦昭的保护,跃到劳伦廷面前:“所以交换什么,大人,如果你只是想要取我性命,你毫不费力就可以做到。”   “告诉我,你要那个药做什么。” 劳伦廷问。   ……   几分钟之后,他们三个人出现在一幢破旧的木屋前面,这里的环境无法用 “糟糕” 两个字概括完全,这简直就是一场灾难!是的,地面上流淌着深棕色的污水,污水当中时不时可以看到死去的老鼠尸体,垃圾被随便堆砌在小道的两侧,而木屋的墙壁已经变得无比潮湿,上面有苔藓爬过的痕迹。   恶臭蔓延于整个街区,当你闻到它的第一刻,就清楚的知道 “死亡” 这两个字可以被冠在它的头上。   瘟疫横行,大使说的话并不作假,甚至实际情况还要更令人绝望。   “如果你们在意的话,可以现在就离开。” 诺亚这样说着,推开木屋的房门。   吸血鬼敏锐的嗅觉让彦昭第一时间就意识到,房间里的情况应该比外面更加糟糕,尽管这里没有垃圾的酸臭味,但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安的、将死之人的气息。 第98章 98   清澈的月光也难以进入到这样一个房间内,但彦昭凭借那双吸血鬼的眼睛,还是很轻易看清面前的景象——一个妇人正躺在床上,光是从外表已经很难分辨她的年龄,因为病痛已经将她折磨得不成人形,长时间的饥饿让她的四肢皮包骨头,而肚子却隆起成一个小丘。   她的眼眶凹陷,一层一层堆叠起来的皱纹,腐烂的疮,以及从床边陶土罐子里散发出来的呕吐物的味道,苍蝇在围着这里打转。   这一切对于彦昭来说都太过刺激,他没忍住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干呕。   诺亚置若罔闻,他走到床边抓住那位妇人的手:“奶奶。” 他这样叫着,“奶奶,我带了东西来,是吃的。”   床上的妇人听到呼唤,勉强睁开眼睛,伴随着猛烈的咳嗽,她在诺亚的搀扶下坐起身子,一双混沌如黄玻璃珠的眼睛向旁侧看过来,带着戒备:“你们…… 是谁?” 她伸手想要将诺亚捞到自己的怀中,然而,她的力气已经太小了,就连一个半大的孩子都拽不住。   伴随着再一声咳嗽,血液从这个老妇人的口中喷出。   血腥的气味再次填满整个房间。   原本吸血鬼对于血液的味道是非常敏感的,甚至有一些混血吸血鬼会因为过于饥饿而犯下错误,然而,这老妇人咳出来的血却不能引起彦昭任何食欲——吸血鬼从来不喝死人的血。   是的,光是凭借空气中的味道,彦昭已经知道这名老妇人命不久矣。   “奶奶,他们是好人。” 诺亚着急辩护,当然,其中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希望自己的奶奶冒犯到面前两个大人,“看,这些是他们给我的。” 他打开了手里的袋子,食物的味道开始在房间内弥漫。   诺亚拿出里面的牛角面包,塞到老妇人的手里。   “吃,奶奶。” 他说。   然而老妇人却没有开口做出任何要进食的动作,她仍旧瞪着眼睛,目光越过彦昭,落到他身后的劳伦廷身上,做出了思索的样子。   劳伦廷在整条路上一直很安静,作为一只几百岁的吸血鬼,他经历过太多瘟疫、战争,见过太多贫穷、无助的人。虽然他的外表仍旧年轻,可从他的眼神中,已然能够读出岁月留下的痕迹,也许他也曾经像彦昭一样过,但那些都是无法追溯的过往,现在呈现在他脸上的只有一种冷静到几乎称得上麻木的神情。   “大人。” 床上那位老妇人用她写满沧桑的眼睛望着那个神秘又高大的男子,“大人,我知道我的请求听上去无理,但是假若我不试一试,我想,我没有办法在死的时候合上我的双眼。”   “奶奶!” 诺亚叫道,“您在说什么呢,您不会死!这位大人已经答应帮我找药了,只要有药!”   老人没有理会自己孙子的吵嚷,她重新将目光转回到彦昭身上:“您愿意施舍食物给我的孩子,说明您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我不愿意利用您的善心,大人,诺亚这个孩子从小听话,他与我相依为命,什么样的活计都可以做。”   “奶奶,您这是什么意思!”   “请带他走吧,带走这个孩子。”   “什么?!” 诺亚惊叫出声,他瞪大双眼,咬住自己的嘴唇,“我哪也不去,奶奶,您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请带他走吧,大人们。” 那位老妇人的眼珠中涌出了眼泪,顺着她苍老的面孔流下来,“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但是我记得曾经的神谕,在诺亚这孩子诞生的那天,曾有人告诉我,这里会有一场劫难,而他——我的诺亚,他会是这里的幸存者,正如同他的名字。”   “什么神谕!那些都是狗屁!” 男孩叫道,他也不由淌下眼泪,“奶奶,我是不会走的。”   “我快要死了,孩子。” 那位老妇人用平淡的语气叙述着死亡,“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我的后背在痛,我的肚子在痛,我的喉咙在痛,我的腿、我的脚、我身上的每一处都在痛啊……” 她说完,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周围的苍蝇蚊虫因为气流的震动而兴奋起来,它们不停地在空中打旋,搓着手准备迎接不久之后腐肉的大餐。   “请往窗外看看吧,这肮脏的、贫穷的、无助的街道!这里每天都在死人,大人们,我不能让我的孩子留在这里,这是我最后一个心愿。”   彦昭无法不为此动容,他沉默地看着依偎在一起的祖孙,又回过头去,看向他的亲王殿下。   那位殿下的表情似乎也有了松动,他牵过彦昭的手,两个人默契地向屋外走去,无论他们是否决定让这个孩子跟着离开,也许这都是那孩子和老妇人最后一次告别了。   死亡,长时间萦绕在这里。   “任何一种智慧生物,都有着无尽的欲望,欲望催生死亡。” 那位亲王殿下望向天空的月亮,“即便是拥有长久的寿命,我仍旧慨叹个体的渺小。”   “个体的渺小与重要性并不冲突。” 彦昭说,“你的城堡里或许还有多余的工作可以给他…… 不,是我的城堡,先生,这是你说过的话。”   “是的,这是我们的城堡。”   “那么,让我们带他回去吧。”   “一个人类?”   彦昭沉默良久,给出了答复:“无论他是什么。”   ……   因为这一场意外,他们并没有在第二天即时起程,大使对于发生的一切感到不解,但是,在劳伦廷向大使馆 “捐赠” 了一大笔经费之后,他们决定再次安顿下来。   谁也没料到,就在第二天晚上,他们准备去见诺亚的路上,忽然听到居民区街道上响起爆炸的巨响,彦昭浑身一抖,他连忙全速向前冲去——那是人类肉眼难以企及的速度。   警报声响起,彦昭推门进入那个低矮的房屋内,只见诺亚正抱着比他本人要大至少两倍的老妇人往外挪动。   彦昭瞳孔收缩,伸手试探那老妇人的鼻息。   “她已经死了。”   “不,她没有!” 诺亚倔强地抱着那位老妇人的尸体,他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我不会丢下她。”   爆炸声再次响起。   彦昭不知道这究竟是恐怖袭击还是什么别的,在这个动荡的地方,似乎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他想也没想,不顾诺亚尖声叫喊,直接伸手捞起男孩,将他带出门外。   然而,就在他准备出门之前,忽然被劳伦廷拦下。   “先生!” 彦昭叫道。   劳伦廷从他手中接过男孩,几乎是以一种残忍的姿态,将诺亚的头掰过去,让他直面老妇人那张已经泛起青紫色的面孔——这已经没有任何活物的气息,她死了,伤口敞开却不再有血液流动,眼皮下垂,鼻腔没有任何呼吸。   “啊!!!” 诺亚发出了尖利的叫声。   劳伦廷将他重新转回来,脸部埋进自己的胸膛里,安抚性的摸了摸他的后背:“看到了吗,孩子,不要怨恨我们,不要怨恨任何人…… 不要怨恨你自己,你并没有抛弃你的亲人,这只是命运,命运使然。”   彦昭还没明白劳伦廷话语中的意思,那位亲王已经将诺亚裹进了自己的大衣里,以防他呼吸到外面烟火缭绕起的颗粒物。   他们闯进大使馆的时候,那位负责接待的大使几乎疯掉了,他在看到二人平安归来的时候,总算松了口气:“上帝!你们去哪了?” 他急得连敬语都没有用,显然是对于这两位人物的安危担忧至极。   彦昭合上房门,安慰道:“我们没事,大使先生。”   那位大使的焦虑情绪有所缓解,却还是没有完全放心,他在大厅里踱步:“这里一直不太平,我觉得,我们还是尽快启程,洛哲伊城堡那里还算安稳,我接到的任务也是将你们安全送到那里。”   “我知道。” 彦昭用余光看见劳伦廷已经带着诺亚上楼,于是敷衍面前的大使,“我们明天就走,事情已经办完了。”   那位大使在得到这个答复之后,总算如释重负。   彦昭快走两步回到房间,他和劳伦廷所住的地方算是一个小型的套房,有一间主卧和客卧,除此之外,也有独立卫浴。   人声从浴室传出来。   彦昭走过去,之间那位亲王大人正在墙边站着,瞪大眼睛怒视面前不听话的小孩,而诺亚正蜷缩着身体待在洁净的浴缸里,他将头埋进膝盖中间,不停地颤抖。   尽管他在努力克制自己,可彦昭仍旧能够听到他压抑的哭声。   “我叫他脱了衣服再进去。” 劳伦廷面向彦昭的时候,神色缓和了一些,他显示出了一些手足无措,“我不知道他因为这个在哭什么。”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跟小朋友相处过。” 彦昭这样说着,蹲下身去,轻轻拍了拍诺亚的肩膀,在看到对方并没有躲避的意思之后,他缓慢托起男孩的脸,“看着我,诺亚。”   诺亚满是灰尘的脸被泪痕划出了印子,但是他的双眼仍旧是明亮的、漆黑的、清澈的。   “我的奶奶死了。” 他哽咽着。   “是的,死亡是任何人都要面对的事情。” 彦昭说,“那么,你还记得她最后跟你说过的话吗?”   “她……” 诺亚被彦昭的问题转移了注意力,他停止了流泪,“她说,让我以后好好伺候两位大人,然后替她活下去。”   彦昭摇了摇头:“我们不需要你伺候,诺亚,我们和你奶奶一样,只希望你活下去…… 所以,好好活下去,可以吗?” 第99章 99   劳伦廷从没想过带回一个小孩竟然是这么麻烦的事情,实际上,他也曾经救过艾琳娜,但那个时候他可没有在某趟私人旅程中——如今能照看诺亚的只有他和彦昭两个人。   作为一名骄傲的亲王,外加合格的伴侣,劳伦廷无论如何都不能允许自己袖手旁观,他想,他应该要跟彦昭一起来完成诺亚的洗澡任务。   然而,这一切比他想象的要更加艰难,诺亚缩在浴缸的另一头如同一只鹌鹑,瑟瑟发抖,虽然不再拒绝彦昭的接近,但是也不会做出任何配合的动作。劳伦廷想要上手,那小男孩在他向前一步的瞬间,从喉管里发出一声尖细的叫声,有点像猫叫。   彦昭见状,连忙组织了劳伦廷的进一步动作,他的双手叉在腰上,看上去有点无奈:“要不你先出去吧,先生。”   “你很害怕我?” 亲王殿下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挑衅,他明明已经做出了那样一副和蔼可亲的表情,以至于如果再保持住嘴角的微笑,他自己都会觉得反胃了。   彦昭气笑了:“你和一个孩子较什么劲,出去吧。” 半推半搡的,他将劳伦廷推出了浴室。   约莫半个多小时之后,浴室的门才再次打开,劳伦廷从主卧的大床上坐起来,看着头发正滴着水的彦昭,不满意道:“怎么帮小孩洗个澡也能洗到自己身上?昭,我觉得你自己还是个孩子。”   “可得了吧。” 彦昭叹了口气,他坐到床边的软椅上,开始用毛巾擦拭自己的头发,“你不应该非得让他看自己奶奶去世的样子,这对他来说太残忍了…… 好吧,别说是他,哪怕是我,看到这个都会做上好几天噩梦。” 彦昭眉头紧皱,显然对此非常在意。   劳伦廷凑到他面前,亲了一下彦昭的脸颊:“对不起宝贝,让你看到这些,确实是我的不好,可是我这样做也有自己的理由。”   “你是不是要说,害怕他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奶奶?” 彦昭这样说,他摇了摇头,“算了,先生,我知道你怎么想的,虽然那确实是一部分原因,但是你更害怕他怨恨我们。”   “是的。” 劳伦廷大方承认,“我怕他对你心生怨恨,毕竟你看上去很喜欢他,哦…… 我是说,你看向那个小子的眼神,就像是母亲看到了自己的儿子。”   “什么母亲!” 年轻吸血鬼的脸在一瞬间升温了,仔细看,能看到他发红的耳朵尖,“我看我们还是睡觉吧。”   彦昭在劳伦廷的身侧躺了下来。   说实话,吸血鬼对于睡眠的要求并不算太高,他们可以很长时间不睡,也可能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段一睡就是很长一段时间。彦昭本来以为自己在经历了白天那样的事情之后,一定难以入眠,却没想到在脑袋沾到枕头的瞬间就感觉到了疲惫,他觉得很累了。   这种劳累并非出生理,更多的是心理上的疲惫——他是个出生在和平年代的吸血鬼,周遭的一切,至多不过是对于个体上的折磨,而拉普利弗是不同的,常年的战乱和肆意的瘟疫,让这片土地看上去就像是个地狱。   这是群体性的灾难。   就在半梦半醒之间,窗外好像传来了电闪雷鸣的声音,雨水重而急促地敲击玻璃窗,除此之外,彦昭隐约听到了哭泣的声音。   他骤然醒来。   身侧的亲王似乎并没有入睡,靠在床的另一侧,就着一盏橘黄色的夜灯,翻看手中的书页。他意识到身侧人的动静,那双蓝宝石一般的眼睛转过来,睫毛很长,在他的眼底洒下阴影:“睡不着?” 他问。   彦昭坐起身体:“你听到哭声了吧?”   “那小子在哭呢。” 吸血鬼听力无需质疑,劳伦廷合上书,将它放到床头柜上,翻身下床,“走吧,过去看看,省得你在这里担心。”   诺亚正处在梦魇当中,他身体蜷缩在床上,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踹了下去,眉头紧皱,口中不停地发出呜咽,混杂一些听不清的音节,彦昭猜测,这大概是拉普利弗的地方语言。   “醒醒。” 彦昭摇了摇他的肩膀。   男孩的口中发出一阵短暂的惊叫,随后才幽幽转醒,他睁开惺忪的双眼,看向彦昭,相比起白天的戒备,他现在表现得更像是个正常、受惊吓的孩童。   窗外又是一声巨大的雷鸣,诺亚浑身颤抖。   “我吵醒你们了吗?” 他问。   “是的。”“不是。” 劳伦廷与彦昭的声音同时响起。   彦昭瞪了他一眼,重新将注意力放到诺亚身上:“窗外雷声很大,需不需要我留下陪你睡觉?” 他转移话题。   “不行。” 劳伦廷开口拒绝。   “那要不然就带他来跟我们睡。” 彦昭早就料到了劳伦廷的反应。   别看这位亲王当着外人的面总是能装出一副风度翩翩,彬彬有礼的样子,似乎跟谁都能聊上几句。彦昭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劳伦廷营造出来的表象,本质上来讲,劳伦廷更接近一位领地意识很强的捕食者。   从某种角度上来讲,他对任何企图进入自己生活的事物都很抵触,即便对方只是一位不满十岁的孩子。   殿下,也许您需要学会妥协。   彦昭在心里这样想着,还是在劳伦廷如有实质的目光中,领着诺亚进了主卧。   经过清洗,诺亚脸上的泥土还有打结的头发都不复存在,露出一张幼嫩的脸庞,他长着一双非常漂亮的黑眼睛,睫毛长而卷翘,像是油画上的天使。也许是因为刚才梦魇的折磨,他看上去仍旧不是很舒服,呼吸粗重,甚至也没时间感受面前从未体验过的松软床铺。   他栽了下去,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三个人在床上总归有点拥挤,彦昭害怕诺亚半夜翻身掉下去,只能将他放在两个人的中间。劳伦廷对于诺亚在身侧这件事情表现出了抗拒,但很快他也顺从了彦昭的意见。   “我觉得我们像是一家三口了。” 亲王殿下开口调侃,“当然,抛去这个小混蛋并不来自你的肚皮底下。”   “嘘!” 彦昭撇开头去,语气生硬,“你最好小心一点不要再将他吵起来。”   卧室回归安静,不过,显然只有诺亚一个人在酣睡——劳伦廷还不习惯有小孩在身侧睡觉,而彦昭经过刚才一折腾,也没了睡意。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下来,昼夜温差让整个房间在夏季也显得有些寒冷。   彦昭听到了身侧咳嗽的声音,他翻身查看诺亚的状态,这才发现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诺亚竟然发起了烧,双颊通红,脖颈后方全是汗水,可他整个人却在颤抖着,显然烧得不轻。 第100章 100   按照约定好的时间,彦昭和劳伦廷出现在使馆门前,而接待他们的大使先生目瞪口呆看着那位公爵怀中沉睡的孩子。   “这…… 这是?”这位大使仔细回想,并不记得他们来的时候有这样一个孩子,哦,至于之前在门口发生的 “讨食” 事件,那早就被他抛之脑后了。   “这孩子跟我们一起走。” 劳伦廷没有解释对方的来历,他直接给出了结论,“他现在家里没有别人,是个孤儿,我们想把他带回雷纳尔市,收养手续怎么办理?”   这话问得大使满头冒汗,要知道这种战乱的时候,别说是收养的手续,这孩子的户籍都是问题,他只能先点头应下,表示会派人去处理这件事。   正在劳伦廷和对方交涉的时候,彦昭跑去要了一些抗生素和退烧药回来,这些药物他自己很少使用,就算是在成年之前,经常吃不饱饭,彦昭仍旧很少生病。这可能就是吸血鬼的可怕之处,他们在普通人类看来不会被疾病困扰、也不会死亡…… 通常来讲,只有宗教传说中的 “神” 才有这样的能力。   彦昭将目光投向在劳伦廷怀中熟睡的男孩身上,他还在发烧,即便是被裹在毯子里,仍旧在止不住地打寒战。   “在想什么?” 劳伦廷走到他身边,对于吸血鬼来说,抱着一个孩子实在是再轻松不过的一件事,这位亲王殿下甚至还能腾出手来将彦昭翘起的发丝按下去。   “我在想,如果将他留在身边,他总有一天会知道我们的身份。” 彦昭的目光落在诺亚身上,带着担忧。   劳伦廷点了点头:“是的,所以我们也可以将他带回雷纳尔市,然后交给某个值得信任的教堂或者福利院,嗯…… 我觉得梅里德尔教堂就不错。”   彦昭欲言又止,他摇了摇头:“算了,现在说这些还早。”   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天空逐渐放晴,毒辣的太阳再次将大地内部的水分蒸出,以至于视野中的景象有了些许晃动。   这里的昼夜温差极大,中午出发的时候,气温已经攀升得很高,诺亚耐不住燥热,趁着劳伦廷不注意,一脚蹬开身上盖着的毯子。那位亲王面无表情看向诺亚,对上那双小狼崽一样的眼睛。   “我就要死了。” 诺亚说,他向汽车后座的另一头挪动,试图将自己与其他人的距离拉开。   彦昭惊讶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你当然不会死。”   “不,我会死掉的。” 诺亚蜷缩起身体,将头埋进自己的膝盖,“这是瘟疫,我知道的,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地死掉,奶奶就是这样死去的,现在轮到我了。”   彦昭想要抓住诺亚的手,却被对方甩开,诺亚的眼睛里几度蓄满眼泪,但他都没让它流下来,他告诫周围所有人,离他远一点。   “你们最好现在就放我下车。” 他说着就要伸手拉旁边的把手。   “停下。” 劳伦廷忽然出声,一把将诺亚拽了回来,怒火不加掩饰。   彦昭还从来没听过那位亲王这样外露的情绪,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更不要提诺亚,他完全被吓得僵直了。   “听着。” 劳伦廷一字一句说,“你哪也不会去,你就在这里,没有人会被你传染。”   诺亚就像是打蔫了的小兽,在被人提起后脖颈的时候,没有再挣扎的力气。   前排的大使听得心惊胆战,虽然知道那种瘟疫是通过体液传播,普通的接触还不足以让它具有传染性,但是,一切贫民窟的惨象也令人恐惧,他甚至有些埋怨为什么那位异国的公爵先生要多此一举带回来这样一个麻烦。   轿车开得很快,他们离开了城区,行驶于高速公路上。   这里并不是交通要道,远处是偏远的洛哲伊城堡,那里已经很久没有人光顾,若非是如今劳伦廷提起,就连大使本人都快要忘记那个并没有什么实权的亲王家族。   实际上,洛哲伊家族曾经也辉煌过,他们在拉普利弗的历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功绩,但是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变了。   曾经有一位来自洛哲伊家族的领主引起了一场非常严重的宗教战争,那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以至于翻遍历史书,对这场战争的描述都不甚清晰。   “我不知道现任的洛哲伊家主是谁,说真的,他是否还在那栋城堡中都是个问题,周围的居民都传言那座城堡被诅咒了。” 大使试图聊天活跃汽车内的气氛,从刚才开始,那位亲王就处在一种低气压当中,而彦昭在给诺亚喂过药之后,也保持了沉默。   诺亚的情况看上去并不好,退烧药在他身上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彦昭想要将他高烧的原因归为过度疲劳,而不是因为什么该死的瘟疫…… 但愿如此。   “什么诅咒?” 诺亚的口中嘟嘟囔囔地问话,他已经烧得神志不清了,要不然他绝对不会在这群大人物当中插话。   “呃……” 大使自顾自说下去,“他们说,城堡的主人从很久之前就没有出现过,他没有结婚,也没有生子,那城堡早就成为了无主之地,但仍旧有仆人在里面忙碌,任何闯入城堡领地的人都会被赶出去。”   “哦。” 诺亚的声音小了下去。   彦昭和劳伦廷当然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他们也不打算当着普通人类的面前说出来。   “我觉得我们应该去医院。” 彦昭说,他将手伸到诺亚的额头上,那里的温度烫得惊人,“走吧,去医院。”   当天的行程仍旧被延误了,彦昭本来担心劳伦廷会因此心生不悦,但那位亲王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怒气,相反,他对于诺亚的事情很是细致,将他安排进了医院最好的单人间。   “这里的医疗水平也就这样了。” 那位亲王背着手在病房里踱步,“好在他们还能做一点检验。”   “如果是瘟疫怎么办?”彦昭望向病床中央,从白色被子中露出的小脑袋,实际上,他这几天感觉也不太好,也许是因为寻找能够压制 “獠牙” 的器物过了太久,彦昭感觉到自己正在变得饥饿。   通常情况下,吸血鬼不需要如此频繁地进餐。   劳伦廷面色严肃,显然也意识到事情变得有些棘手。   晚上,他们拿到了诺亚的检测报告,意料之中,那是被传染上的瘟疫。 第101章 101   没有人愿意来这间病房里,唯一进来的护士像是被人胁迫一样,走路都要同手同脚起来,她看上去很年轻,还没办法将自己的惊恐掩饰好——相比起居民密集的地方,洛哲伊城堡附近由于人烟稀少的原因,受到瘟疫的影响并不大,如今忽然闯进医院的孩子,简直就像是一个不确定的定时炸弹,随时都可能有爆炸的危险。   诺亚平躺在病床上,脸颊红得滴血,嘴唇却又是苍白的,他的每一次呼吸声听上去都很沉重,仿佛一个破掉的风箱。   那具小小的身体里,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我会死吗?” 诺亚像溺水的人,抓在彦昭的手上,由于抱住一块浮木,“先生,我会死吗?” 他因为开口说话而咳嗽起来,止不住的咳嗽,让他几乎要背过气去,而就在彦昭低下头去看的时候,诺亚刚好咳出一小滩血迹落在洁白的枕头上。   年轻的护士小声惊叫一声,她只听说过那瘟疫的厉害,而这里的医疗水平又远远比不上那些大都市——她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只能这样暴露在传染的危险当中。   她的惊叫引起了诺亚的注意,男孩慌张的眼神与护士的目光对到一起,场面一时间变得尴尬异常,那年轻护士总算想起自己的本职工作,耸着肩膀上前,准备收拾掉床上被污染的枕头。   彦昭抓住了她悬在半空中的手。   “先生,我……” 那护士垂下眼睛。   “没关系,我们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平心而论,假如彦昭不是吸血鬼而是一个普通人类的话,他也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的镇定。   劳伦廷走上前来,分外自然的将彦昭的手抓到自己手里,做出决定:“你先出去吧,我们的孩子,我们会自己照看,你可以把输液袋留在这里。”   “真的吗?” 护士小姐有点犹豫,“其实我也知道,但……”   “没有那么多但是。” 劳伦廷打断她的话,长居上位者的身份让他的话语中不由自主带着令人信服的威压,“你先出去。”   伴随房门关闭,一间不大的病房里,只剩下了三个人,哦不,如果更加准确地下一个定义的话,应该是两个吸血鬼和一个人类小孩。   劳伦廷取下需要更换的输液袋,拿在手里思考了一会,很快就按照正确的操作步骤开始替诺亚更换药剂。   “嘿,小子。” 他说,“你可是这么多年来,唯一让我亲手伺候过的。”   这句话似乎又引起了诺亚的不满,即便是身体处在痛苦中,他还是分出精力,反驳道:“那真是让您屈尊了,先生。”   “劳伦廷。” 彦昭无奈地拖长了声音。   彦昭当然知道这位亲王殿下是在做什么——他想要转移走诺亚的注意力,不惜想出这种和小孩斗嘴的方式。   这样的亲王,还真是有点新奇。   彦昭其实想要笑一笑,但是当他看到诺亚那副瘦小的身体时,他又没有办法笑出声音了。   因为发烧,诺亚的后颈在不停地出汗,彦昭不得不拿起旁边的毛巾替他擦拭,就在这个时候,彦昭注意到诺亚的后颈处有一道红色的印记,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很像是被刀尖从颈椎骨的位置顺着脊柱划下去。   这道痕迹非常细,而且也不算太明显的颜色。   昨天洗澡的时候,彦昭以为那只是擦伤或者是诺亚自己挠出来,但今天离近了却发现那处并没有明显的外伤。   彦昭伸出手指点在诺亚的后颈处,疑惑道:“诺亚,这是什么?”   劳伦廷停下跟诺亚拌嘴,瞳孔收缩,看向这里。   诺亚被成功转移了注意:“那是…… 咳,那是胎记。”   “胎记?” 彦昭还没见过这样奇怪的胎记。   “是的,奶奶是这样说的。” 男孩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他毫不避讳提起自己已经去世的奶奶,看样子,这个孩子的承受能力确实比彦昭想象得要更加强韧,“她说,我出生的时候就…… 就有。” 他的嗓子不舒服。   “好,我知道了。” 彦昭将他的衣领重新整理好,“躺回去,好好睡上一觉,等你醒来的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   诺亚点了点头,他到现在已经完全相信面前这位亚裔哥哥,尤其是在诺亚已经丧失了过去的一切,他也不得不全权交给他——那位看上去很难相处的大人物叫他 “Zhao”,诺亚不知道这是来自哪里的语言,但是它是个美丽的名字,诺亚想,如果他没有生病的话,也许他会愿意从田野里抓上一把紫罗兰送给他。   “闭上眼睛。” 彦昭的声音很轻,他坐在诺亚的床边,看着那孩子将双眼合紧,片刻后,他的呼吸变得均匀起来。   劳伦廷和自己的伴侣小心翼翼从病房走了出去,按照常理来说,当他看到彦昭如此关心一个陌生小孩(现在也不算完全陌生),他应该感到不满才对,然而…… 诺亚长着一双与彦昭极为相似的眼睛,尽管他们的人种不同,但那都是一双漂亮的圆形眼睛,漆黑的眼珠,向上看去的时候,就好像是森林里的鹿一样的纯净。   劳伦廷承认自己也狠不下心将诺亚抛在这里,况且,自己的伴侣看上去非常喜欢这个孩子。   夜间,正是吸血鬼最活跃的时候,劳伦廷和彦昭漫步于医院的庭院当中,这里没有什么多余的花草,只有风沙和一些耐旱灌木,庭院中央长着一棵拥有巨大树冠的树,用来庇荫。   身侧的伴侣始终处在低落的情绪当中,劳伦廷可以从他的身上感知到。   “你觉得诺亚可以挺过去吗?” 彦昭表现得很担忧,现实情况比他想象的要更加糟糕——医院给出来的检查报告上显示,诺亚身体的各项指标都处在一个非常危险的数值上,长期营养不良,让小孩子本来就低下的免疫系统,变得更加脆弱。   劳伦廷没有回答彦昭的问题,相反,他忽然停下脚步,问了彦昭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   “昭,你喜欢孩子吗?”   “什么?” 彦昭没有反应过来。   劳伦廷那双蓝宝石一样的眼睛,注视着面前的伴侣,那是与他签订契约的,也是被始祖所祝福的伴侣。   “如果我们真的收养诺亚,我来将他变成吸血鬼,你会同意吗?” 第102章 102   “不,我们不应该这样做。”   彦昭最终给出了这样一个答案,他垂下头去:“还没到真正需要这样做的时候,我们有药,也许他输完液就会好起来。”   “那如果没有呢?” 劳伦廷这样问,他抓着彦昭的手,“我知道,以你的年龄来看,你自己还是个孩子,但是……”   “不是因为这个。”   两个人于月光下漫步,虽然没有牵手,但是肩膀时不时蹭在一起,抛开他们正在一片战乱的大陆上,而且正在讨论生死之事,这不乏为一种浪漫,只可惜两个人满怀心事。   劳伦廷的建议看似突兀,实际上则是从彦昭救下诺亚就在考虑——这位亲王总是习惯未雨绸缪,在他看到那个病入膏肓的老妇人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诺亚贴身照顾妇人那么久,不被传染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他又是个孩子……   而对于彦昭来说,他其实也并非没有考虑到这点,只是还存在着一些侥幸心理,毕竟瘟疫也并非真正百分百致死率,他们可以尽力给诺亚提供最好的医疗条件,也许奇迹就是会发生在这个孩子身上。   彦昭看到身侧的亲王半天没有说话,反思自己刚才说的话是不是态度太强硬,他将劳伦廷拉住,站在原地:“劳伦廷。”他很少直呼劳伦廷的名字,通常在这样做的时候,要么是准备表达一些诉求,要不然就是在一些 “特殊的” 场合。   现在是前者。   “我承认,在诺亚这件事情上我有一些私心。” 彦昭说,“那是因为在 18 岁之前我是以一个人类的方式生活着的,而当我知道自己其实是一个吸血鬼,那种感受其实并不算太好。”   “我知道。” 劳伦廷叹了口气,“我没有在这件事上责怪你的意思,我明白,你希望能让诺亚自己做选择。”   “是的。” 彦昭吞了吞口水,他的目光向诺亚所在的病房投去,“说实话,劳伦廷,我经常会觉得你可能继承了什么读心术之类的天赋,因为你总是能在第一时间明白我在想什么。”   “哦,别太看得起黑夜。” 劳伦廷俯下身去,他亲吻彦昭的下巴,鼻腔内呼出的空气打在彦昭脖子薄嫩的皮肤上,“如果有这样的能力,大概也不是来自该隐,应该是来自阿弗洛狄忒。”   “停下您的花言巧语吧,殿下。” 彦昭红着脸将他推远了一些,“我们的对话还没有结束,我是想说,如果可以的话,至少要等到诺亚成年,让他自己做这个决定,不是吗?”   “当然,遵照您的旨意。” 劳伦廷弯着嘴角,装模作样对着彦昭鞠了半个躬,算作是对他刚才讥讽的称呼做回应,“毕竟,无论如何,你才是我唯一的继承人,哪怕是收养了诺亚,他也是你的孩子。”   彦昭和劳伦廷在这间医院停留了大概有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他们在等待诺亚的病情康复,与此同时,他们也与洛哲伊城堡取得了一些联系,对方答应为劳伦廷和彦昭解决食物的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双方联络总是断断续续,因为对方仍旧在使用非常 “传统” 的通讯方式——信鸽。   这种 “传统” 让几百岁的吸血鬼亲王也大跌眼镜,劳伦廷毫不客气地给出评价,这简直是他见过最悠久的“古董”!   “哦,奥斯汀啊,奥斯汀。” 他这样抱怨,放飞手中的灰头鸽子,“我简直不知道应该说你什么好,你简直就像是越活越回去,一百年前就有邮递员了不是吗?”   彦昭没有深究一百年前到底有没有邮递员这样的身份,他只是隐约猜测那位名叫奥斯汀 · 洛哲伊的异国亲王状态应该不算好——从朵筠雪的只言片语中可以推测出,那位亲王现在的失意很可能和朵筠雪本人有关。   远处站着一排医护,他们当中有经过医学院正规培训出来的,也有当地教堂的修女。   当战争在这片大陆上开始,一切正常生活都被扰乱,许多人流离失所,也有许多人背井离乡逃离这片土地,所以,教堂里的修女和神父也不得不走出那个摆满神像的院子,来到人世间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们从来不吃那些食物。”   “也毫不害怕被病人传染。”   两位年轻的医师站在远处的房檐下窃窃私语。   “昨天去做礼拜的时候,神父说了有邪灵来到这片土地。”   “你的意思是……?”   “嘘,他们看过来。”   彦昭的目光向旁边望过去,吸血鬼出众的听觉能让他将整段对话清晰收录于自己的耳朵里,这让他本来就不算高昂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脸上惯有的温和笑意也就此消失。   被盯住的医师闭上嘴,挪开视线,脚底抹油和自己的同伴溜开。   “看吧,早就告诉你,我们不如倒掉那些食物。” 劳伦廷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嗤笑,“你想着将不多的食物留给人类,他们却会因此排斥你,这就是最大的吸血鬼冷笑话了。”   “我不建议你这么说。” 彦昭对自己的行为并不后悔,“这件事只能更加作证我的想法,我说过,诺亚应该有个选择的机会,来选择自己是不是要面对这一切,他与我们还有诸多不同,我们生来就是吸血鬼,而他是人类。”   劳伦廷举手投降:“好吧,我的宝贝,别为此大动肝火,我是同意你的看法的。”   这位聪明的亲王能从彦昭的话语中听出别的韵味来:你瞧,原本彦昭是个内向又沉默的小孩,就算是有自己的想法也总喜欢憋在心里,但是现在他愿意像一只家猫一样时不时对着主人亮出爪子,表达自己的意愿。   而且,不得不说,从某种角度上来讲,彦昭这种颇具人文色彩的意见也给了劳伦廷不少新的思考角度——他活得太久了,确实需要一些新鲜来刺激自己麻木的神经。   诺亚的病情在反复,他确实能在某些时候退烧,病情也有所缓和,可是又会在某些时候突然烧起来,以至于好几次陷入了昏厥,不得不依靠氧气瓶来呼吸。   那两根塑料管插进男孩幼小的鼻腔里,彦昭可以看到那双灵动的双目在逐渐失去色彩,它开始变得混沌,正如同那天见到的老妇人一样——那混沌如黄色玻璃珠一样的眼睛,全然是一种秋天万物凋零的色彩。   人类的生命是脆弱的,可以随时因为一场灾难而消逝。   “你们从使馆里带出来的药物就是目前拉普利弗可以找到最好的了,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医生走出了房间,摘下口罩,面对彦昭的目光,他变得心情沉重。   尽管医院里每天都会经历生死的故事,但这一切仍旧让他感觉到悲伤,尤其是对方还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这就如同一朵还没有绽放的花朵,却要在正是含苞待放的时候凋谢。   “我们已经尽力。” 他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太阳,那毫无人性的东西,永远是那么平等地普照地球上每一个角落,它从不会考虑这片干旱的土地是否还需要格外的阳光,“我是无神论者,可有时候我还是会相信命运这件事…… 你们,也许可以考虑满足他最后的心愿。”   彦昭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那医生眯起眼睛,一转话锋:“又或者,如果你们有什么超脱太阳存在的办法,先生们,我知道你们与常人不同,尽管我不知道这不同寻常的地方在哪里。” 他这样说着,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劳伦廷是率先走入诺亚房间的,床上男孩已经没有了半点精神劲,他躺在床上,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现在他浑身上下只剩下疼痛,这疼痛让他的意识仍旧能够保持在一个相对清醒的状态。   然而,这种状态对于他来说是一种折磨。   “如果我要死了,就请拔掉我身上的管子,让我去死吧。” 诺亚说,他的声音非常轻,但仍旧可以听得出语气中的坚定,“先生,虽然我如今仍旧不知道你们的身份,可我知道你们是好人,你们救了我,我应该留下来报恩…… 就像是,我奶奶说过的那样,只可惜我要死了。”   “你知道死亡的意义吗?” 劳伦廷问,那位亲王走到他的床边,从上向下俯视着他,带着些不同寻常的情感在话语中。   “知道。” 诺亚喘着气,努力回答他的问题,“奶奶说,死亡是去往另一个世界,如果…… 如果我是一个好人,那么我将有机会出现在天堂。”   “那么如果世界上根本没有天堂呢?”   “噢。” 这样一个问题似乎将诺亚问住了,他沉默着呼吸了一会,再次开口,“这样的话,我想,我就应该要去地狱了。”   “那么如果地狱就在人间呢?”   “先生……” 诺亚抬起眼睛,“先生,我不理解你的意思。”   “我需要你活下来。” 劳伦廷用手抚摸着诺亚的脸颊,这位亲王的手掌干燥而冰凉,就像是一块不会为意志所动摇的石头,他的目光带着垂爱,他不曾用这样的目光看待过诺亚,这让诺亚一时间愣住,甚至没有注意到那位亲王的双眸正在逐渐转变成一种暗红色。   “先生。” 诺亚小声叫着。   “你想活下来吗?” 劳伦廷这样问,“你知道吗,时间对我们来说并不算一件太重要的事,但我们相隔百年,这仍旧会让我感到不安。所以,我需要你活下来,如果你活下来,他以后就不会再离开我,哪怕有一天我的力量消耗殆尽,我变得年老色衰,被太阳烘烤,变成永世不能复生的灰烬…… 他只要看见你,就会想起他爱我。”   “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诺亚惊恐地看着他,“我想活下来,但是…… 啊!!”   彦昭是在走廊里听到这一声短促的尖叫,非常短促,而且音量也算不上大,但是对于吸血鬼来说,这已经足够惊动他敏感的神经。推开门的瞬间,彦昭对上劳伦廷猩红的眼睛,对方正抱着那个男孩,坐在床边,诺亚背对着门,而那位亲王的獠牙正扎在他的脖颈旁边。   血液,顺着劳伦廷的嘴角留下来,流入诺亚的衣服里,将他的病号服染得殷红。   “劳伦廷!” 彦昭叫道,“你疯了吗?”   “不,我只是在帮你做下这个决定。” 那位吸血鬼亲王松开了怀中的孩子,他将诺亚抱到彦昭的面前,“将你的血喂给他,他会是我们共同初拥过的孩子。”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彦昭难以置信地盯着面前因失血过多而昏厥过去的孩子,嘴唇发抖。   他思考所用的时间并不多,或者说,之前在医院的时间,彦昭一直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而当这样的时刻终于来临,他的身体几乎是下意识做出了反应,彦昭执起放在病房里的水果刀,划破了自己的手腕。   鲜血从他的伤口处涌出,滴落在诺亚的唇瓣之间。 第103章 103   红色的血滴沾染了诺亚苍白的嘴唇,彦昭被划破的手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那是吸血鬼特有的强大愈合力——也就是说,当诺亚接受了初拥,他体内被破坏的神经和组织将会因此康复,那些可怕的瘟疫病毒也会因此离开他的身体。   如果顺利的话。   彦昭的手腕轻微颤抖,他目光紧盯诺亚的身体,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明明只是将自己的血喂给了那个孩子,彦昭却觉得浑身战栗起来,他说不清楚这是不是由于吸血鬼特殊的繁育方式,总而言之,在那一瞬间,他是清晰地感觉到有生命力量勃发于这个安静的房间。   “初拥,作为人类的躯体死亡,而后在黑夜中重新获得新生。” 亲王低沉的嗓音犹如演奏咏叹调的大提琴,“这是一种特殊的连结,不同于双亲这样一个简单的概念…… 但他确实是你我的孩子,我给了他死亡,你给了他新生。”   “作为吸血鬼。”   “是的,作为吸血鬼。”   彦昭注视着诺亚那张稚嫩的脸庞,他的鼻息逐渐消失下去,胸膛不再起伏,脸上的血色褪去,如同真正陷入了永眠。不过,这些都只是暂时的,没有人会质疑两位携带始祖血统的吸血鬼所创造出的混血。   墙上悬挂的钟表秒针行走,发出极轻的声音,心电图和一切其他的医疗仪器已经被关闭,它们寂静无声在黑暗中闪烁着红色的光点。   劳伦廷将诺亚从病床上抱起。   吸血鬼的身影消失于夜色之中,又再次出现在镇上一栋空房子内——那是大使在离开前为他们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他租下了一栋当地居民的空房,以防劳伦廷公爵和他的爱人需要使用。   现在,它派上了用场。   诺亚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月亮已经越过东方的天空,下半夜,雾色渐起。   床上的男孩睁开他吸血鬼的眼睛,第一次重新观察着这个世界,他的意识仍旧没能从痛苦当中恢复,大量的记忆,以及令人难以忍受的饥饿,让诺亚没忍住叫出了声音。   “诺亚。” 劳伦廷站在他的床边,俯视着他,“我的孩子,非常遗憾你没有选择的机会。”   “我……” 诺亚声音沙哑,他并没能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已经变成了猩红的颜色,这是不同于任何一种人类的事情,“我是死了吗?”   “这要看从何意义上来说。” 劳伦廷的眼眸也变成了那种诡异的红,除此之外,他丝毫不加收敛地露出自己的獠牙,从唇瓣中龇出的,尖锐的牙齿,看上去像是狼。   诺亚露出了惊恐的神色,他比任何时候都更能看清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将目光投向一旁站着的彦昭:“先生,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他小声向彦昭呼救,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彦昭淡然的面孔,这个长相无害的漂亮亚裔青年,对身侧露出獠牙的亲王没有丝毫畏惧,就好像……   就好像他们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诺亚拼命瞪大眼睛,过度惊吓让他连挪动的力气都没有,他喃喃道:“上帝,我这是在做梦吗?”   “不是在做梦。” 彦昭靠在他身边坐下来,他的眼眸也在逐渐由漆黑转变为暗红,“诺亚,我有一个问题需要你回答,你相信吸血鬼的传说吗?”   接下来所产生的一切对话,对于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是难以理解,诺亚消化了好一会,这才逐渐回过神来,而当他再次回过头来审视发生的一切,那些曾经相处之中觉得奇怪的地方也得到了解释。   “所以你能听到很远的地方,我发出的声音,也能轻而易举搬起压在我身上的木柜。” 诺亚垂下头去,“我不知道,先生,我原本以为那些都是杜撰出来的传说,我也不明白…… 我想,我并没有做好要永生的准备。”   “真是奇怪。” 劳伦廷笑道,“难道你就没有在过生日的时候许过什么长生不老之类的愿望吗?”   “不,我只希望战争停止。” 诺亚说,“但是我的愿望显然不作数。”   “好吧,那么你现在有机会了,小子。” 劳伦廷跟诺亚说起话来没有丝毫客气的意思,他曾经对彦昭表示过,即便诺亚也算是他们两个共同的孩子,可他的继承人永远也只会有彦昭一个。   “你会有机会看到战争结束的。” 劳伦廷这样说。   那天晚上,尊贵的亲王殿下割破手腕让诺亚,这个新生的混血饱餐一顿。吸血鬼的血液是一种珍贵的东西,到目前为止,诺亚还没能意识到其中的深刻含义,而对于劳伦廷来说,这样做的理由就更是简单:房间里除了诺亚只有他和彦昭两个人,而显然亲王殿下舍不得让自己的伴侣做这件事。   他们决意在第二天立刻启程,前往洛哲伊古堡——他们都需要进食了,而只有在吸血鬼领主的地盘里,才会有自愿献身的血奴。   洛哲伊古堡距离市区的距离显然比想象中得还要远,如果说劳伦廷的红月古堡紧紧是坐落在山腰上,那么洛哲伊古堡几乎算得上是隐秘于山丘深处,那地方的偏僻程度,以至于到最后一段路程他们不得不依靠骑马来行进。   而当他们真正站立在洛哲伊古堡前面,彦昭在看到它的第一刻就感受到了衰败的气息——这栋本来应该是居住使用的城堡,的看上去更像是用石头搭建起来的堡垒,前院没有任何人工种植的花草,更不要提修缮,只有横长的杂草,以及一大片一大片的荆棘。   “这就是你们口中的那位…… 贵族?” 诺亚没忍住发问,“我以为贵族都该像你们一样是些大人物,还是说他已经离开这里了?”   劳伦廷面色也不好看,他走在前面扣响大门。   尽管在此之前料想到,奥斯汀 · 洛哲伊的情况不会很好,可也绝对不是糟糕成这个地步——任何一个思维正常的贵族都会搭理自己的城堡,更不要提是一位亲王。   劳伦廷曾经在许多年前同奥斯汀见过,那时候他们还都年轻,奥斯汀意气风发,总喜欢在身上招摇地挂些昂贵的饰品,劳伦廷还因此将他归到了 “花孔雀” 的队伍中。 第104章 104   厚重的门被叩响,落在城堡房檐的乌鸦扑棱着翅膀飞离,庭院被笼罩在安静之中,甚至让人忍不住怀疑这其实是一座空荡的城堡。   幸好彦昭和劳伦廷都能感受到吸血鬼的气息,尽管微弱。   在他们的耐心被消耗完之前,终于有人前来开门,那是一个棕色皮肤的女佣,她的身上穿着黑色的袍子,虽然她不是一个修女,但她脸上那种淡漠却能够让彦昭很轻易联想到教堂里众人肃穆的模样。   她抬起头,一双棕黑色的眼睛打量着面前两位吸血鬼,半晌,这才侧过身子示意他们进入城堡,期间并没有开口,这让她的行径显得不太礼貌。   对于彦昭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他本来生长在新时代,对于过去贵族吸血鬼的诸多规矩并不感冒。   而显然劳伦廷不是这样想,他漂亮的眉毛毫不掩饰地向中间皱起,那位亲王用他惯有的 “优雅” 方式表达不满:“如果不是从前于奥斯汀相识,我一定会以为这是在给我们下马威呢。女士,你跟这座城堡一样安静。”   彦昭已经习惯了劳伦廷偶尔的阴阳怪气,这位亲王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性格,他身上总是还带着旧贵族时代遗留下来的东西,这让他有时候显得过于具有侵略性。   “并非有意要冒犯您,这座城堡已经很多年没有客人。” 那位女佣垂着头,这让本来就不大的声音变得更加难以辨识,“还有一件事需要告知您,奥斯汀殿下正在沉睡,我们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来。”   “沉睡?” 彦昭没忍住发出疑问,“那不是在吸血鬼能量透支的时候才会发生的事情。他受伤了?”   “不。” 女佣摇头,“这是殿下自己的意愿。”   “weird.” 诺亚小声道。   女佣这个时候才注意到他们身后跟着的孩子,最开始在与劳伦廷的通讯中,并没有人提到过这个孩子。   “这是我们的新生。” 劳伦廷的语气仍旧生硬,他的耐心有限,而奥斯汀 · 洛哲伊的种种表现看上去都不礼貌。   非常的,不礼貌。   “他需要一些新鲜的血液,我想,良好的待客之道应该会让你们拿出一些吃的来。”   “当然。” 那女佣没有因为劳伦廷的语气而动怒,她就像是一个冰冷的机器人,执行着主人下达的命令,在洛哲伊古堡静默的气氛当中,显露出几分令人不自在的感觉。   在他们谈话的期间,女佣已经将劳伦廷和彦昭领到客房,那是一间看上去还算是整洁宽敞的房间,只是过于简洁了,除了中间一张大床及必要的衣柜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别的家具,就连旁边的木质书架都是空的,上面一本书都没有。   “需要给小孩子单独安排房间吗?” 那位女佣发问。   “不用。”“用。” 劳伦廷和彦昭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彦昭拉着诺亚的手,背对着女仆讲起中文:“这是个新地方,劳伦廷,诺亚还是个孩子,他不能单独在外面睡。”   劳伦廷一本正经地听完,扭头对女佣说:“他同意了,给诺亚单独安排一个房间,最好就在我们隔壁。”   “你……” 彦昭的话哽在喉头。   “已经不小了,我的宝贝,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已经可以一个人乘着烈马去打猎了。”   “你听上去像是个令人讨厌的长辈。”   尽管诺亚听不懂中文,他仍旧感觉到那两个人在他的住处问题产生了争吵,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这是他非常不想见到的事情。   “我可以一个人休息。” 他向前一步将彦昭护在自己的身后,“先生,不要为了我为难。” 他看向劳伦廷的眼神很警惕,像是在担心这个脾气古怪的吸血鬼伤害救他的 “漂亮哥哥”。   劳伦廷当然高兴诺亚主动提出来单独住,不过,与此同时他不是很满意现在 “二对一” 的场面。   好在女佣及时打断的对话,她将诺亚带到了隔壁的房间,不过,从走廊里的声音听起来,那个房间好像还没有被收拾出来,需要现在进行一些布置。   彦昭和劳伦廷安顿下来,开始复盘洛哲伊城堡的整个情况。   “你听到了吗,就算是收拾房间,好像也只有刚才那女佣一个人。”   “是的,这里并没有多少人类,亦或者吸血鬼的气息。” 劳伦廷同意他的看法,“而在之前我和奥斯汀碰面的时候,他看上去完全不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但是,时间确实改变了许多东西。”   “发生了什么?” 彦昭不是一个多么八卦的人,但是这事关他要寻找的红宝石,以及朵筠雪,他血缘上的舅舅。   “拉普利弗东西两方的战争似乎从很久之前就有了苗头,我是说,在更远的年代,当宗教还是在政治舞台上唱主角的时候。” 劳伦廷说,他的眉头始终是皱着的,“那个时候有一场大规模的宗教战争,由洛哲伊家族挑起,当然,这件事情没有被放到明面上,只有吸血鬼们知道。”   “吸血鬼挑起宗教战争,这听上去很滑稽。”   劳伦廷耸了耸肩膀:“那也许只是个噱头,谁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利益而开战呢,欲望就是一种无止境的东西…… 说实话,我并不了解这里的情况,那个时候我也才刚接手自己的领土,需要忙的事情很多,但是,我听说过那场战争是一次复仇。”   “复仇?”   “是的,吸血鬼向人类教会的复仇。奥斯汀是一个很聪明的人物,他将东西拉普利弗的教会分裂成两部分,而后让他们自相残杀,这种内战会持续很久,对于拉普利弗是一种巨大的损耗。”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是说,这不是他自己的领土吗?” 彦昭对于所听到的故事大感震惊,毕竟在他的印象里,领主最重要的事业就是经营好自己的土地,就像是劳伦廷现在正在做的,他为了自己国度的利益做了很多事情。   “我不知道,只是有传闻这跟你的舅舅有关。” 第105章 105   诺亚其实并不清楚现在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在他看来,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一场莫名其妙又糟糕透顶的瘟疫,夺走了他相依为命的奶奶,而后又有两个不知道身份的大人物将他带走。   更加脱离实际的是,他们声称自己是吸血鬼。   吸血鬼,这是一种在都市传闻中常出现的神奇生物,在孩子们的耳朵里,它们与 “圣诞老人” 本质上并没有区别——从最开始沉迷于相关的传闻、渴求在现实生活中遇见,到伴随年龄增长,所有人又忽然在某一天顿悟,哦,原来它们都是虚构的产物。   但对于诺亚来说,也不完全是这样的。   当他在听到那两个男人口中说出 “吸血鬼” 这个单词的时候,并没有多惊讶,相反,他在这个时候忽然觉得脑神经抽搐一瞬,像是豁然被按动了什么开关,他开始回忆起一些更小时候的事情。   吸血鬼的转变会让婴儿时期的记忆重新被大脑读取。   诺亚的记忆始源于一片血红色,什么都没有的、大片的血红,他能够听到有男人在哭叫,声嘶力竭,他口中念着诺亚听不懂的单词,但是不知道为何,他有一种直觉那个单词叫做 “太阳”。   随后这哭叫的声音逐渐转变成了女人尖细的嗓音,她也在哭,诺亚知道,这个哭泣的女人应该是她的母亲。   有刺眼的白光划破眼前的一切,耳畔环绕锐利的尖啸…… 然后一切回归沉静。   神父,那位苍老的、智慧的老人站在诺亚的面前。   神父举起手,将圣水洒在他的前额,那水滴从他的皮肤上滑落下去,在不经意之间变成了粉红色。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切,只有神父如鹰一般的目光注意到了那水的颜色,不过,就在眨眼的一瞬间,水滴又回归了最初的洁净。   “诺亚。” 神父仰望教堂的穹顶,口中缓缓念着这个名字,“这个孩子,他将拯救这里。”   拯救。   诺亚并不明白这样一个词汇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身上,毕竟他只是那样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男孩。   当然,所谓 “普通” 也只是过去的事情了——他现在成为了一只真正的吸血鬼。   吸血鬼的食物是人血。   所以,当劳伦廷向他表示 “开饭了”,随后带上来一个年轻的男孩时,诺亚并没有感到多意外,他垂着眼睛看向面前的男孩,一个看上去和他一样瘦弱、彷徨的同龄人。   “一个小孩?” 彦昭开了口,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拒绝,“天呐,我不知道那位叫奥斯汀的亲王究竟是怎么想的,他为什么会将小孩…… 这是违法的,没有哪个教会能同意这样的事情!”   “我是…… 我是自愿的。” 站在房间另一头的男孩开了口,他怯生生地看向彦昭,又将目光投向不远处坐着的诺亚。   血奴男孩吞了吞口水:“在这里总比在外面强,外面在打仗,我们没有吃的,我的母亲曾在这里‘工作’,但是她死了,因为瘟疫,所以我就流下来了。” 那个男孩抬起头来对着彦昭笑了笑,这倒是让彦昭大感意外。   一个虽然瘦弱,但性格却还算开朗的血奴,意味着他应当有一个待他还算不错的主人,彦昭想不明白这位叫奥斯汀的亲王究竟是怎么想的——这个人的各种行为充斥着矛盾性。   “我的奶奶也死了,因为瘟疫。” 坐在床上的诺亚忽然开了口,这是他这么些日子里为数不多主动开口的时刻,显然,同龄人的存在让他们彼此都放松了些许。   “你叫什么?” 诺亚问。   “伊登。”   正在两个小孩准备继续说下去的时候,站在一旁的亲王开了口,他的语气里掺杂着惯有的漫不经心,同时又带上了几分严肃:“好了,现在并不是留给你们交朋友的时候,现在是吃饭时间。” 他蓝色如宝石一样的眼珠转向诺亚,轻叹一般说道:“你和昭有很多相似之处。”   诺亚不知道劳伦廷口中 “相似之处” 究竟是什么,他也不准备发问——相比起那位名叫彦昭的亚裔,诺亚对劳伦廷有一种莫名的畏惧,他不算太喜欢这位殿下,因为他身上总是带着那股大人物特有的傲慢,这是让诺亚最反感的一点,即便这个人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也无法改变。   “我姑且认为你是在夸赞他。” 彦昭明显有维护诺亚的意思,他将诺亚抱到床的另一头,让他背对着劳伦廷和伊登,“我亲爱的殿下,您最好进行得快一点。” 彦昭没忍住撇了撇嘴角。   劳伦廷耸肩,按照平时进食的方式从伊登的身上取了血液。   对于诺亚这种新生来说,健康的、稚嫩的血液显然更合适让他食用,伊登是个很好的选择。   诺亚背对着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在一瞬间闻到了空气中散发出血液的香甜气息,就如同蜜蜂闻到了花粉,这让他显得躁动不安起来,同样饥饿的还有彦昭和劳伦廷,不过,他们两个成年人并不打算跟新生抢食物,他们会凑合用一些别的代替。   毕竟,即便是劳伦廷也没有冷血到要把三个人的食量全部寄托在伊登一个人身上。   伴随着伊登一下很轻的吸气声,诺亚转过身去,不过,与此同时等候的女佣已经将伊登带出房门,诺亚只来得及看到他一个侧脸,两个人的眼神在空中相交一瞬,又再次被房门阻隔开来。   房间中只留下一只玻璃杯,以及里面盛着的新鲜血液。   饮下第一餐对于诺亚来说并不困难,至少,劳伦廷在旁边还夸赞说,这比彦昭当初要容易很多。   那位长着鹿一样圆润双眼的亚裔分外不满瞪着他旁边的亲王,拖着语调抱怨,诉说当时的情况和现在完全不同。   “小孩有更好的接受能力,这点你得肯定我的英明。” 那位亲王还在坚持 “逗猫”,他说着很强势的话,语气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随和,“如果要按照你的规划,等他到成年,也许他会变得和你一样别扭。”   诺亚听不懂两个人的对话,只能瞪着眼睛,瞠目结舌看着面前那位亲王在亚裔青年的嘴唇上落下一吻。   这是…… 什么情况? 第106章 106   他们在城堡里度过了几日,在这些时间里,那位叫奥斯汀 · 洛哲伊的亲王始终没有露面。   彦昭的身体情况并不算太好,他的脸色变得很苍白,没什么血色,虽然这对于吸血鬼来说也还算是在正常的范围内,但是,那位金发亲王显然并不能接受这样事情的发生,他开始向城堡里的女佣发难,质询对方奥斯汀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奥斯汀不愿意见我们,大可以一开始就不答应。” 劳伦廷懒得再用什么敬语,他直呼对方领主的名字,“这样的话,我也不介意用一些更加强硬的手段解决问题,但是现在的情况是,他在书信中答应下来,本人却一直在逃避碰面。我想,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够久的了,即便是个绝世大情种,也应该走出来了,况且还是已经活了那么久的吸血鬼。”   “他的几百年简直如同虚度!” 劳伦廷最后用这样的方式结尾。   那女佣仍旧是那副冷漠的样子,她只会公事公办地点头,然后向劳伦廷表示,如果有机会的话,她会向奥斯汀殿下转达劳伦廷的意见。   诺亚在一旁听着大人的争吵,没有出声,他那双明亮的黑色双眼,敏锐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也许是受到成长环境的影响,诺亚有着极强的察言观色能力。   他只需用几日的时间便搞懂了大概情况:彦昭应该和那个看起来很的吸血鬼是情侣关系。   情侣,虽然在诺亚的认知里,那通常都是一男一女,不过,劳伦廷和彦昭站在一起的时候也还算般配,所以诺亚并不打算揪着此事不放了,你知道的,小孩的接受能力向来比成年人要强得多。   而这两个人的身份似乎也很特殊,那位金头发的吸血鬼应该是一位亲王,而跟诺亚较为亲近的彦昭,应当也不止是一位亲王伴侣那么简单的事情——他们在找一个东西,那个东西可以帮助彦昭治愈身体的某种情况。   “你们在找什么?” 诺亚趴在彦昭的床边,漂亮的眼睛望向床上那位亚裔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彦昭总是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他喜欢这位青年身上水果混合花香一样的清甜,也喜欢看他脸上露出的温和笑意,这些都让诺亚沉寂已久的心有了新的跳动节奏。   他想,他是愿意为彦昭做出任何事情的,毕竟这个人给了他第二次生命,至于劳伦廷…… 哦,诺亚总是喜欢选择性忽略他。   “一枚红宝石。” 彦昭将手中的书摊开在诺亚面前,《新月谈》,这是彦昭在刚分化的时候用以了解吸血鬼世界的书籍,他现在又将这本书拿给诺亚,“我的身体里藏着一些特殊的血脉,需要那枚红宝石来抑制住过多的能量。”   “为什么,我以为拥有更多能量会是一件好事。” 诺亚顺势脱了鞋子爬到彦昭旁边,他龇起自己正在生长的獠牙,“它意味着能够摆脱疾病、死亡以及更多人类所恐惧的事情。”   彦昭笑了笑,没有否认诺亚的看法:“在有些时候是这样的。”   “你的话里还有其他意思,先生。” 诺亚说。   “不用叫我先生,叫我的名字就可以了。”   “好吧,昭。”   夜晚,夕阳从天际线的一端沉下去,一小群秃鹫盘旋于旷野上方,没有雾气,天空呈现出一种干涩的蓝紫色,晚风开始吹拂这片土地,灌木与荆棘相伴而生,摇晃着,发出类似揉碎牛皮纸的细碎声响。   吸血蝙蝠,本来是一种昼伏夜出的动物,然而在漫长的时间作用下,它们开始适应人类的作息,阳光变得不再那么令它们恐惧。   隔壁的房间里,亲王与他的伴侣已经睡下。   夜色越来越深沉,如同向四周蔓延的藤蔓,不断地蛰伏、生长、吞噬。诺亚睁开了他那双红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环视着四周的一切,这是一间普通的房间,除了干净整洁之外,它几乎没有任何可取之处。   孩童会因为在这样一个空荡的房间里而很容易变得无聊,诺亚的思绪开始游荡,他的耳朵好像变得格外灵敏,灵敏到足以听见一些异常的响动。   是风笛。   那声音混在晚风中,抻长好似一缕薄烟,像是被人有意遮掩,即便是拥有吸血鬼的耳朵,诺亚仍旧不能将它听得完全。他只能听出那是一种古老的曲调,绵长而悠扬。   他不应该听到过类似的调子——那个来自贫民窟的、普通的男孩。   可是就在他听到那风笛的一瞬间,却像是有海水瞬间从耳道、鼻腔灌入他的身体,大量模糊的碎片充斥着他的脑子,一切记忆都如同最浓重的雾气,诺亚不知道在这雾气背后是什么。   他鬼使神差地下了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睡袍,赤脚从城堡里走出来。   青草挠动他的脚心,带着锯齿的叶片划破他幼嫩的皮肤,然后又在吸血鬼强大的自愈能力下瞬间愈合。诺亚向着那声音的方向走去,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后变成了小跑。   近了。   他在城堡侧面一座高塔下驻足,抬起头,仰望那座犹如巴别塔一般的建筑——原先诺亚从来没发现这里还有这样高的建筑,它就像是童话里杰克的豌豆藤,拔地而起,对地面上的孩子来说,有着无限地吸引力。   那风笛的声音就是从上面传来的,离近了,诺亚已经能够听出那段乐章,那是平静而宏大的,也是空旷而哀婉的。   吹笛子的是谁?为什么要在深夜吹奏这样的乐曲?   那个陌生的名字几乎是在一瞬间 “嘭” 地跃入诺亚的大脑,他想,他也许能够为彦昭找到那块重要的红宝石。   年轻的孩子推开沉重的大门,光脚踩在石阶上,他顺着旋梯的方向奔跑起来,那是一条很长的楼梯,诺亚数不清自己究竟踩过多少级台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他的身体就像是被那笛声控制住,控制着他不断地向上跑去。   当他再次感受到晚风吹在脸颊上时,那笛声戛然而止。   诺亚最先看到的是拖到地面上的长袍,露出半个裸 / 露的脚掌,黑色的长袍上点缀着古老图腾的暗纹,一条绣着金线的腰带垂下来,再往上,诺亚抬起头对上一张陌生的脸。   这是一张年轻的脸,但是你能从他的眼神中轻而易举读到沧桑,岁月在他的眼角留下痕迹,就像是不断被风侵蚀的石头,他的两鬓已经呈现出灰白,长发被束起,编成一股辫子。   他有着陡峭的眉骨,压在眼睛上方,勾勒出极为深邃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单薄的双唇,还有坚毅的、长着淡青色胡茬的下巴。   那是极为 “高纬度” 的长相,这让他身上的距离感变得更加明显。   他那双褐色的眼睛转过来,望向诺亚,目光平静,既没有掺杂惊讶,也没有掺杂任何怒火,他就像是无情无感地冰冷石头,同这座高耸入云的塔融为一体。   诺亚微微张开嘴巴,目光定定看着那人的脸,半晌,率先打破了安静:“先生。” 他说,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接什么,只好又回归沉默。   而令他意外的是,那位陌生男人很快准确念出了他的名字:“诺亚,你是他们带来的孩子。” 那男人在说完这一句话之后,再次将目光投向露台的远处。   一弯明月挂在天空中。   诺亚踌躇着,最后还是决定向前,他缓缓地走到那位亲王的身边——是的,他已经能够猜到这个人的身份,奥斯汀 · 洛哲伊,这座古堡的主人。他是唯一一个可以在古堡里自由进出,可以在深夜毫不顾忌吹响风笛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可能躲藏到如此高塔之上,从而闭门谢客的人。   “从这里下望,你可以看到拉普利弗的大地,无论是当它岁月静好,还是战火纷飞,你可以看到这里的土地和人们。” 那位亲王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就像是许久没有转动的齿轮,吃力地再次运转。   “…… 是的。” 诺亚说,他稚嫩的双目中闪动着不符合年龄的悲伤,“您可以从这里俯视人间发生的一切苦难,一切饥饿、痛苦、分离和死亡,而您将永葆青春,像一个真正的神祇,永远不会被时间和历史裹挟。”   “你听上去对我有诸多不满。”   “令我不满的只有不公。” 诺亚抬起头,仰望身侧那个高大的男人,那个人就像是一尊雕塑,被雕刻在高塔之上的、没有任何情感波动的雕塑,“是谁带来的战争,令它经久不息。”   “那你应该走进礼拜堂,问问那里的教主。”   “我从来不理解人类为什么要为根本不存在的神灵而厮杀,也许因为我只是个孩子。”   “因为他们有利可图。”   “但是谁又能从中获利呢,亲王殿下。” 诺亚的手扶在露台的大理石栏杆上,以他的身高只能将将把头探出栏杆之外,晚风吹动他黑色的头发。   一旁的奥斯汀亲王在沉默过后,忽然转过身来。   对方的突然行动将诺亚吓了一跳,他连忙向后退去。   “你害怕我。” 奥斯汀轻微地点了下头,“但是你却有勇气冲我埋怨,这很有意思,孩子,我应该说,不愧是他收养下来的孩子…… 可是,你们才认识没多久。”   “他?” 诺亚说,“你是说劳伦廷还是昭。” 他毫不避讳对那两位大人物直呼其名。   “劳伦廷?” 奥斯汀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当然,那笑意称不上有多友善,“哦,这个小子,当他还在襁褓里的时候,我就见过他了,他是个合格的领主,这点我必须承认…… 可我说的不是他。”   “你和昭认识?” 诺亚很吃惊,显然,关于朵筠雪的那一部分内容并不在他的认知范围内。   奥斯汀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将手中的笛子收起来,俯下身,再次打量着面前的孩子,而就在他将目光挪到诺亚的脸上时,瞳孔骤然收缩——他愣住了。   诺亚看着这位亲王犹如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呆滞住几秒,随后,那亲王忽然伸出手指轻柔地触碰到了诺亚的眼睛。   男孩像是触电一样迅速弹开,他警惕地看向奥斯汀,条件反射地露出自己还稚嫩的獠牙,诺亚的喉咙里发出低吼:“你要做什么,殿下!你该不会连一个孩子都要欺负。”   奥斯汀回过神来,他直起腰,将目光挪走:“呵,原先我不明白劳伦廷这种孤傲的家伙怎么会愿意收养一个小孩,现在我明白了,他用心良苦,想给自己的伴侣留下一条合格的小狼狗。”   “不要将我与动物相比!”   “人类是动物,吸血鬼也是动物,我们生活在同一片宇宙之下,为什么还要分出高低贵贱。” 奥斯汀拂开自己的长袍,一把将诺亚从地上抱起,哦不,应该说提起更为恰当,“他们将我们视作敌人,我们将他们视作猎物。” 他将诺亚重新拖到高塔的楼梯前面。   “纷争并非因我一人而起,也并不会因为我一个人而结束,而你,作为一个孩子,与其在这里跟我高谈阔论,不如思考怎么才能睡个好觉。”   沉重的大门在诺亚面前合上,他在反应过来之后,喘着粗气用手掌使劲拍打大门:“你应该把东西给他,昭很需要它。”   “那是我的东西,我自己决定如何处置。” 奥斯汀的声音隔着门传出来。 第107章 107   青白色的光芒逐渐出现在天空东方,在山丘的遮掩下,能够到达地面的只是很少一部分,拉普利弗处于内陆,昼夜温差很大,清晨总是有浓雾笼罩着这片土地。   相传,在更早之前,比劳伦廷的父母还要早的时候,拉普利弗曾经是吸血鬼家族繁衍的沃土,而后来分裂出来不同的领主,也大多于洛哲伊家族有着某种血缘上的联系。   奥斯汀 · 洛哲伊是这个古老家族如今的继承人,他亲眼注视着这片土地从繁荣走向衰败。   彦昭是被门口窸窸窣窣的声响所吵醒,他睁开眼睛,看到趴在房门缝隙处的诺亚——他们的房门没有上锁,被这男孩找了过来。   诺亚身上还穿着白色的睡袍,一双黑色的圆眼睛睁着,眼巴巴看向床上的人。   彦昭瞥了一眼旁边安静陷在睡眠状态的亲王,冲着诺亚招了招手,男孩很快跑到床边,他轻手轻脚躺在彦昭身侧,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样,抓在彦昭的衣襟上,将头埋到亚裔青年的怀里。   突如其来的亲近让彦昭有些不适,不过,他并没有推开诺亚,反而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以防他从床边滚下去。   “做噩梦了吗?” 彦昭用气声发问。   诺亚迟疑了一下,随后轻轻摇了摇头。   彦昭借着室内微弱的亮光看了一眼挂在墙头的钟表,那上面显示的时间还早,他们可以多睡一会,于是抱着诺亚再次合上眼睛,很快,一晚上没睡觉的诺亚很轻松就睡了过去,而彦昭在听到对方的呼吸平稳之后,也陷入了睡眠。   劳伦廷睁开眼睛的时候,就闻到空气中多了一股味道。   好吧,他得承认有时候吸血鬼就跟划分领地的野兽一样,对于任何冒犯者都很敏感。   那位亲王转过头去,看见彦昭怀中那一小团 “东西”,没忍住抽了抽嘴角——他就知道,带一个还没断奶的娃娃在身边总是会给成年人增添许多麻烦,也许他应该像是拎一只奶狗一样,将诺亚丢出门外,还给他和彦昭那个平和而浪漫的二人世界。   亲王殿下是这样想的。   不过,劳伦廷的实际行动却是悄无声息地从床上起身,斯条慢理整理好自己的衣物之后,又绕到了床的另一侧替他的两个男孩掖了掖被角。好吧,这样的情况大概是不能被吉尔伯特或者艾琳娜看到的,不然他们一定会以为自己的殿下被掉了包!   见鬼的。   劳伦廷摇了摇头,走出房门,他将这一切归结为自己身份的转变——他已经是一个成家的吸血鬼亲王了,这如果是在原先的旧贵族时代,是值得来一场盛大的庆典的。   房门再次被合上,门搭落下的时候发出了轻微的 “咔哒” 声。   处在浅眠状态的诺亚醒过来,他将头抬起,看了一眼沉睡的彦昭,那位亚裔青年有着浓密卷翘的睫毛,光洁白皙的皮肤以及一头蓬松的黑发。也许是体内的力量得不到压制,彦昭的体力变得比从前要更差,他变得很容易疲惫,睡眠也因此更加深沉。   诺亚的目光在彦昭的脸庞上停留了一会,两道眉毛皱起,大脑里似乎有一些模糊的身影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突兀的信息令人难以处理,而在诺亚想要进一步思考的时候,它们又消失了。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彦昭,当然,这不是近几天,或者近几年发生的事情…… 奇怪,为什么不是近几年,诺亚的人生似乎本来也没活过多少年。   诺亚无声地打了个哈欠,他将自己的胳膊和腿从彦昭身旁缓慢挪走,随后,离开了房间。   “早餐已经准备好了,诺亚。”   一道稚嫩的童声从身后响起,将诺亚吓了一跳,他回过身去对上伊登(那个血奴)的脸,而对方明显是没有料到自己竟然能将一个吸血鬼吓到,那双纯良的眼睛里写满了无辜。   诺亚将拳头放在嘴边咳嗽一声,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我知道了…… 那个,你看到劳伦廷了吗?就是那位留着金色长发的亲王。”   伊登点了点头,他冲着楼下指去:“那位大人就在餐厅用餐,你可以下去找他。”   “谢谢。” 诺亚说,他转身准备向楼下走去,蓦地像是又想起来什么,再次回身叫住伊登,“还有,谢谢你的血液,它们味道很好。”   伊登愣了愣神,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是吗,你是第一个会谢谢我们提供血液的,毕竟,你知道其实出卖血液也是交易的一部分…… 但是,我很高兴。”   诺亚点了点头,他并不明白为什么伊登会为此感到高兴,拜托,那毕竟是血液吧…… 即便诺亚还处在一个懵懂的年龄,他也知道人类用血液跟吸血鬼换取生存的权利这件事情,本身就存在一定问题。   尽管如此,诺亚没有将心中所想说出口,他没再看伊登,而是一个人跑下了楼——他决定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告诉劳伦廷,尽管他并不怎么喜欢这位亲王,但是,诺亚还没有傻到认为自己能做得比他更好。   餐厅的装潢如同上个世纪乡村别墅里那样,暖色调的桌布,上面还摆着清晨新鲜的花束,上面沾了雾水,显得花瓣格外娇嫩。那位亲王坐在长桌的一头,手执刀叉,优雅地切割着盘子里带血的牛肉,如果忽略掉过生的牛肉以及旁边高脚杯里的血液,这一切都跟正常人家一样。   然而,这毕竟是吸血鬼的地盘,所以餐厅里充斥着浓郁的血腥气味。   诺亚走过去,坐下。   “早上好,先生。” 他决定主动打个招呼,而在他开口说话的时候,旁边的女佣将另一杯血液放到了他面前。   “你最好先解决你的早餐。” 劳伦廷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当我还小的时候,我的父亲从来不允许我在进食的时候说话。”   但是你也不是我的父亲。   诺亚在心底这样想着,叹了口气,还是当着劳伦廷的面将血液一饮而尽,对方似乎对他痛快进食这件事情表现出满意的情绪,诺亚只听说这件事可能跟彦昭当初被转变时闹的别扭有关。   伴随玻璃杯被放到桌子上发出的声响,诺亚再次开口:“实际上,我有些事情想要跟您说,关于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是的,你应该这么做。” 劳伦廷并不感到意外,他放下手中的刀叉,从座位上起身,眯起眼睛看向诺亚,“如果你足够聪明,应该知道吃完饭如果想要聊天,应该换一种说法来问我。”   诺亚瞥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女佣,点了点头,也从椅子上跃下来:“好吧,殿下,我们出去说。”   洛哲伊城堡的庭院没怎么被打理过,各种野草、藤蔓和荆棘缠绕在一起,形成一种原始的蓬勃感。   诺亚走起路来已经有一点吸血鬼该有的模样了,这孩子从不畏手畏脚,即便是接触新环境,也能够在几天之内很快适应,是一个可以培养的好苗子。   这让劳伦廷倍感欣慰。   然而……   “你昨天晚上去见了奥斯汀。” 劳伦廷率先开口,他用的是陈述句语气。   “你怎么知道的?” 诺亚惊讶道。   “因为你的身上有他的那股臭味,今天早上进来的时候,几乎是将我熏醒的。” 劳伦廷从嗓子里发出了一声冷哼,“我是没想到你这个小子竟然误打误撞,在这件事上立了功,说吧,他人在哪?” 第108章 108   “你留着那块该死的红宝石没有任何益处,奥斯汀。”   夜幕下的高塔,一轮弯月悬于塔尖之上,劳伦廷的身影出现在露台上,他穿着白色的丝绸衬衫,宽松的袖子在手腕处束紧,衣摆的布料随露台上的晚风轻巧摆动。   他出现得悄声无息,就像是一只蝙蝠停留于塔尖。   那个叫做奥斯汀 · 洛哲伊的男人就躺在高塔内的棺材里,一口黑色的棺材,以金漆粉饰,侧面边缘浮雕着古老的咒文,那是一种不同于任何现存语言的字符,更加接近楔形文字。   那位亲王仰面躺着,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安静地像是一具真正的尸体。   “这种伎俩玩了几百年还不会腻吗?” 劳伦廷低沉的声音划破寂静,他黑色的切尔西靴踩在地板上,发出类似金属磕碰的声响,“你已经老了,奥斯汀,你退化的大脑就像是生锈的齿轮,稍微动一动发出的声响,就会将你吓得心惊胆战。”   “你会逃避一个才成年不久的新生,仅仅因为他是那个人的血亲。”   “我们已经见过他了,那个人,尽管时间为他带来了丰厚的沉淀,可他仍旧充满野心…… 他的面容仍旧维持着青春,而他看上去已经淡忘了你们曾经走过的日子,这可真是——”   劳伦廷从嗓子里发出了一声嗤笑,随后斯条慢理继续道:“这可真是令人可惜,毕竟你为他挑起的战争那样惊心动魄,理由又是那么的…… 该怎么形容呢,天真的浪漫主义?你说,他会不会已经忘了这些,包括你们曾经共同养育的子嗣。”   在劳伦廷话音落下的瞬间,那位亲王骤然睁开眼睛,他以一种常人肉眼无法看见的速度站起身,出现在劳伦廷面前,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目光中带着怒火:“滚出去,劳伦廷,这里是我的城堡!”   “你的城堡!” 劳伦廷提高音量,“原来你也知道这是你的城堡、你的领土!我以为你都忘了,奥斯汀。按照《新月谈》上的说法,吸血鬼从来不干涉其他领主的事情,但是你睁开眼睛看看吧,这些就是你想要的吗?瘟疫横行、生灵涂炭、信仰崩塌,你原本有能力阻止这一切,但是你没有。”   “我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劳伦廷 · 该隐’的名字竟然和仁慈挂上联系,你难道改信上帝了吗?哦,那么你是不是也会每周都去做礼拜,我亲爱的恶魔。” 奥斯汀像是被触了什么霉头,拧着眉毛,在房间内踱步,“出去吧,去你摆满耶稣像和十字架的房间里,双手合十为平民祈祷吧,总之别来烦我!”   “给我那块红宝石,我现在就消失在你面前。”   “凭什么!” 奥斯汀彻底翻了脸,“朵将它给了我,那就是我的东西,我就算是将它砸了、融了、或者随便我怎么做,那都是我的事情。”   劳伦廷怒极反笑,他耐心有限,过去几天被晾在城堡里已经让他感到厌烦了,他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然后带着彦昭回到自己的红月古堡,却没想到受到这样多的阻碍。   这简直滑稽得可笑!   就在劳伦廷打算使用一些暴力手段来获取和奥斯汀谈话的机会时,忽然高塔的房门被人打开,发出一阵吱嘎声,房间内剑拔弩张的两位亲王在同一时间停下了动作。   他们看到了一个纤瘦的身影从外面走进来,也许用 “飘” 更为合适。   彦昭出现得令所有人措手不及,奥斯汀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瞳孔剧烈收缩,他就像是被美杜莎石化住的雕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劳伦廷率先反应过来,他将彦昭拉到自己的身旁:“怎么不睡觉?”   彦昭看上去并没有被房间内的气氛吓到,他的表情很冷静:“诺亚都跟我说了,你不应该一个人找过来,这毕竟是我的事情。”   “不是,我只是……”   “我知道,你只是为了让我多歇一会。” 彦昭打断了劳伦廷的话,“没关系,我现在感觉不错,还不至于需要一天到晚躺在床上等着别人照顾。” 他在说完之后,将头缓缓转向了奥斯汀的方向。   如今彦昭已经知道了他和朵筠雪之间更多的事情——实际上,城堡的书房里留存着大量关于拉普利弗的文献和书籍,他在这百无聊赖的几天里早就已经将它们翻得差不多了。   年轻又充满野心的亲王曾前往东方世界游历,并在那里遇到了他的爱人,两个正在寻找存在价值的吸血鬼,在遇到彼此的时候,沉寂依旧的灵魂热烈地碰撞在一起。   这场游历的时间比你年轻的奥斯汀预想得要更久,他们在那个东西方隔绝的年代,学会了彼此的语言,开始认同并接纳对方截然不同的文化。   “我知道这场战争最开始爆发并不是你们的错误,也为你们在那场战争中死掉的孩子感到遗憾。” 彦昭开了口,他那双黑色如鹿一般的眼睛里,映着月光,“历史已经证明了,东西方相互交融是大势所趋,你们想要发动的变革并没有错误,只是它超越了时代。”   奥斯汀其实并没有在听彦昭说话,他的目光定定落在面前青年人的眼睛上。   “太像了。” 他喃喃道,“我曾经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的那双眼睛。”   “嘿,收回你那可怜兮兮的目光。” 劳伦廷变了脸色,他将彦昭捞到自己身后,“奥斯汀 · 洛哲伊,你看上去就像是一条落水狗,不要再这里继续假装情圣了,尤其是,我需要像你重申这是我的爱人。”   对面的亲王笑着摇了摇头,当然,他的笑容当中大部分都是苦涩的意味。   “出去吧,我不需要一堆年轻人来给我讲什么大道理,你们能想到的东西,我在这几百年里已经不知道反复想了多少遍了,可那双眼睛…… 它仍旧无时无刻不再盯着我。” 他像是累了,重新坐进沙发里,“我痛恨教会,他们所造成的结果全部都是咎由自取。”   “该死的,我们并不在意你的什么破教会!” 劳伦廷说,他的眉头蹙起,“你到底听没听明白,我们只要那颗红宝石。”   “算了,劳伦廷。” 彦昭拽了自己伴侣的胳膊,小声道,“别逼得太紧。” 第109章 109   洛哲伊城堡的盛夏,总是伴随着无法缓解的燥热,即便是晚上,温度有所下降,但是那种干燥的闷热还是令人难以忍受。诺亚在房间里焦急等待,看见两个高挑吸血鬼返回房间的身影。   男孩侧身藏进墙角,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劳伦廷和彦昭那边的动静。   “油盐不进,依我看他的大脑早就老得生锈了!” 劳伦廷的口中爆出了几句脏话,以这位亲王从小良好的教养来看,脏话已经足以表达他的愤怒,“如果他再这么拖下去,我会让他好看的。”   “冷静点,劳伦廷。” 彦昭的手正被对方紧紧攒在手掌里,他当然能够感受到伴侣的情绪波动,“其实从他对我们避而不见开始,我们就已经知道这件事情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了,不是吗?”   “话虽如此。” 劳伦廷的语气缓和,他用余光瞄了一眼诺亚躲着的方向,“小子,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睡觉?”   诺亚浑身一紧,他知道凭借自己的力量,显然还不足以逃脱劳伦廷的注意——这位吸血鬼亲王对其他吸血鬼的气息总有格外敏锐的感觉,即便他和彦昭一样都获得了始祖的能量,但在这个方面,劳伦廷要更胜一筹。   彦昭后知后觉看过去。   诺亚背着手从墙角挪出来,他的目光落在彦昭身上:“事情不是很顺利吗,昭?”   “谁允许你直接叫他的名……”   “没关系。” 彦昭拉住诺亚的手,他蹲了下去,“我知道你在为我的事情担心,也很感谢你愿意帮忙,但是,我觉得这些事情不如留给我们成年人来解决,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诺亚盯了彦昭一会,缓缓点了点头。   “去睡觉吧。”   彦昭看着那道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后面,叹了口气。   虽然他与诺亚相处的时间并不算久,但他确实打心底喜欢这个小孩,这其实挺奇怪的,毕竟彦昭自己也才不到二十岁,完全没有到父爱泛滥的年龄。可是,当他第一眼看到诺亚,心跳就有着一种极为微妙的变化,就好像冥冥之中他是要注定做出某个决定的——他要将诺亚带在身边。   即便在那个老旧的贫民窟里,有那么多值得同情、可怜的小孩子,但是彦昭唯独挑中了诺亚。   所以,从某种角度上来讲,彦昭认为自己和他还是有缘分的,但是这种情感也不完全是所谓 “父爱”,至少现在还不是,彦昭认为自己还没有足够经验能为人父母。   如果非要给它下一个定义,彦昭只能用 “家人” 来形容。   “你还在看什么,想要进去给我们的孩子讲个睡前故事吗?”劳伦廷着重强调了 “我们的孩子” 两个单词,从嗓子里发出点不满地哼唧声,“那你可得想点新颖的了,毕竟给吸血鬼的睡前故事总不能是圣诞老人童话吧。”   “好了,我亲爱的殿下。” 彦昭无奈道,“我们会想到办法的,如果实在不行,也许我们可以联系一下朵筠雪试试,毕竟那红宝石是他送给奥斯汀的…… 说不准它是什么,呃,定情信物,你懂的。” 他有点尴尬对着劳伦廷眨了眨眼睛。   亲王不为所动,仍旧表示如果奥斯汀敬酒不吃吃罚酒,他也可以给他点教训。   彦昭在这件事情上倒是比劳伦廷要淡定一些,或许因为他感觉那位叫奥斯汀 · 洛哲伊的亲王也没有多大恶意,非要说的话,他就像是守护宝藏的巨龙,而这宝藏刚好是城堡里公主留下的,现在公主不见了,那点宝藏也就成了巨龙唯一的念想。   总要给他点时间,对吧?   尽管彦昭作为一个同理心极为强大的吸血鬼,能够在这件事情上看得很开,但是劳伦廷和诺亚两个人并不是,尤其是诺亚,他还太年轻,既没有完全学会掩饰自己内心的想法,也没学会所谓 “以退为进”。   年轻的男孩迫切希望自己能够帮助到彦昭,于是,他在消停了没几天之后,很快又打起了别的主意。   又是新生吸血鬼的进食时间。   现在诺亚已经完全习惯了饮血为生的日子,唯一的心理障碍就是,他对自己喝下去的血液相当挑剔,这点比劳伦廷更甚,但凡血液有一点不新鲜或者令他不满意的地方,诺亚就会呕吐,生理性的呕吐。   到目前为止,洛哲伊城堡里只有伊登的血液能让他满意。   所以,尽管彦昭其实不赞同让年龄那么小的血奴来供血,也不得不默许诺亚和伊登之间关系越来越近。   针管与玻璃器皿相碰,发出极轻的响声,伊登看着自己的血液被倒入杯子当中,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这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了。老实讲,在吸血鬼城堡里至少还有干净的器皿可以使用,如果他仍旧流浪在外的话,且不说是死是活,他一个没有什么劳动能力的小孩如果想要赚钱,大概率也是要走卖血这条路的。   战争、瘟疫这些都让血液成了稀有资源,用自己健康换取食物的小孩不在少数。   假如真是这样的话,说不准他连干净的针头都用不上。   “好了。” 伊登将手中的杯子递到诺亚面前,随后用棉花按住胳膊上的针眼,“你看上去有心事?”   诺亚跳下床去,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快速解决自己的 “温饱” 问题,将用过的东西统统放到女佣的托盘里,见对方收拾好走出去,这才将房门关上,看向伊登:“我很感谢你给我吃的,伊登。”   “是?”   伊登其实挺诧异诺亚这样郑重其事跟自己道谢,毕竟两个人应该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关系,伊登不止一次向他表示自己是自愿的。   “我们算朋友吗?” 诺亚眨了眨眼睛,那双清澈的、像鹿一样的眼睛。   伊登望向对方深邃的眼睛,鬼使神差点了点头,不过,他很快又补充道:“我不知道朋友什么,诺亚,我没有交过朋友。”   “我也没有。” 诺亚这样说着,挠了挠头。   正当两个人面对面思考什么是友谊的时候,诺亚忽然想起自己的目的,谨慎地用余光瞥了伊登一眼,清了清嗓子:“虽然之前没有,但是我可以跟你尝试一下这个新的关系,你觉得怎么样?”   “可以试试……”   “那好,我之前在书上看到,朋友就是要在对方有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我们可以将后背交给对方…… 我可以做你想要我做的事情。” 诺亚信誓旦旦伸出自己的小手指,勾在对方的指头上,“但是,我现在也有一些困难想要你帮忙,你…… 知不知道奥斯汀有个红宝石?” 第110章 110   没有人知道奥斯汀 · 洛哲伊的 “红宝石”,至少,如今在城堡服侍的人类里,没有人有如此长的寿命回溯到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不过,确实有佣人的父亲、祖父、曾祖父都在城堡里度过一生,那名女佣的名字叫克莱拉。   诺亚和伊登是在后厨的柴房找到她的,即便是现代厨具发展得越来越迅速,洛哲伊城堡的主人看样子还是更喜欢从前的佳肴。   米白色的头巾裹在克莱拉的头上,她穿着一条黑色的绒布长裙,裙角点缀一些简约的花纹,这位女佣长着一张典型的雅利安人脸庞,模样普通,扔进人群中就再找不到那种。   “这是我的朋友,他叫诺亚。” 伊登来到她的面前,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小罐蜂蜜,放到克莱拉手里,“这是他带给你的礼物,因为我告诉他你喜欢喝蜂蜜茶。”   诺亚谨慎地看着面前两个人,实际上,他并不知道这个女佣喜欢吃什么,也从来没有准备过蜂蜜——这些都是伊登一手操办,看样子,这家伙应该是个善于打交道的老手。   诺亚开始为自己刚才对伊登关于 “朋友” 的说辞感到心虚。   “你好,诺亚。” 克莱拉直起腰来,她收下蜂蜜罐,对着诺亚笑了笑,“我知道你,实际上,你和那两位大人的事情,早就传遍了洛哲伊堡。”   诺亚皱眉道:“我们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克莱拉点了点头:“你们是这么多年来的唯一的客人,这已经足够特殊的了,毕竟那位奥斯汀殿下的脾气可不太…… 哦!”   她小声惊呼:“我不该说这些的。”   诺亚的脸上浮现出一点笑意,看来这个女佣比他想象得要更好套话,如此一来就好办了,他不介意耍一点小滑头,比如装装可怜,来问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说起来,能够在这片混乱的土地上生存下来,诺亚早就已经练就了一生特殊的 “本领”,就拿当初在大使馆门口拽住彦昭的手来说,他当时已经能够用极端的时间来判断彦昭和劳伦廷两个人之间究竟谁更好说话。   诺亚不介意卖弄自己的可怜身世——假如这能够为他的生存带来一些帮助的话。   如果他学过中文的话,应该知道这个叫做 “能屈能伸”,虽然在不到十岁的年龄习得这种事情确实显得有些过于圆滑,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是吗?   于是,当他们和克莱拉聊了没一会,这个女佣看向诺亚的眼神就已经充满了同情和怜悯,她替他打抱不平,说这个乱糟糟的世界早就应该重新肃清了!又说,诺亚能够被彦昭和劳伦廷收养,也绝对是上帝赐下的福音。   哦,她说上帝。   诺亚用余光看到旁边的伊登撇了撇嘴角,显然,这两个男孩都对于将吸血鬼与上帝福音联系起来这件事感到诡异。   克莱拉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算了,我们还是聊点别的。”   “奥斯汀殿下不肯见我们,所以我只能每天在这里无聊地等待了。” 诺亚耸了耸肩膀,他帮着卡莱拉将柴火收拾好,又问,“也许你可以跟我讲讲城堡里的传闻,我听说这种有点年头的城堡里都有故事。”   “嘿,大部分都是些佣人的八卦罢了,你想听什么?”   伊登在这个时候适时接话:“我听说,殿下有一样很宝贵的东西,园丁先生提过一次,但是我再多问,他就说不知道了。”   “嗯……” 克莱拉陷入了沉思,她的双手搭在自己的腰间,食指在自己的裙子上有节奏地点着,“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已经很久都没有人提起过了,但是我想我知道一些。”   “是什么?” 诺亚克制住自己的兴奋,垂着头盯向地面。   “我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但是,我的祖父还在世的时候,曾经做过城堡的管家,而那个时候我还小,喜欢在城堡里到处乱窜,后来有一次,我顺着花墙篱笆的破洞钻进了后院。” 克莱拉忽然住了嘴,皱着眉头望向两个小孩,“我觉得我不该跟你们讲这件事。”   “那我们晚上就去后院亲自看看。” 诺亚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   “嘿!你这小子。” 克莱拉叫道,她看上去很无奈,“算了,告诉你们也无所谓,因为我确实不知道那个宝贝到底是什么,只是我的祖父告诉我,城堡后面那个小院子是不允许佣人出入的,他说那里会由殿下亲自打理。”   “好吧,看来那块就是为了满足奥斯汀殿下偶尔发作的园艺癖好罢了。” 诺亚装出一副很失落的样子,“我还以为有什么大新闻。”   两个男孩从后厨跑了出来,他们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至此,比起最开始单纯希望为彦昭做点什么,诺亚的胸口里还燃起了一点好奇之火——他就像是手握地图的小探险家,迫不及待想要找出藏匿的宝贝了。   “你不应该这么兴奋。” 伊登提醒。   不过,即便是这样,两个人还是毫不犹豫地向城堡的后院跑去。   老实说,洛哲伊城堡的占地面积并不算小,尤其是当它周围都是一望无尽的旷野和灌木,鲜少有人烟的时候,这么一大块土地就都成了城堡主体附带的 “赠品”。   这座城堡有着很大的后庭院,但是,只有一处是被花墙和篱笆围起来的——那里距离奥斯汀所在的高塔很近,甚至可以说就在它的后面,但是由于旁边一人多高的篱笆墙,遮挡住了人们的视野。   从外头看,只能看到一具枝繁叶茂的橡树树冠,除此之外就是藤蔓,四处都是藤蔓,它们从那个小院子里伸出来,顺着花墙攀爬,爬到高塔的岩石壁上,形成一面褐绿色的植物墙。   “我可以听到水的声音。” 诺亚说,对上伊登好奇的目光,他再次补充道,“用我吸血鬼的耳朵。”   “哦,这可真令你骄傲。” 伊登没忍住出言讽刺。   两个人一边拌嘴,一边向那里靠近,他们顺着刚才克莱拉说过的位置,想要找到那个破掉的花墙洞口,只是,非常遗憾,经过这么多年,那些带刺的荆棘肆意生长,已经几乎要将那个洞口封死。   “要是能从门进去就好了。” 伊登说,他对着不远处一扇生锈的铁门扬了扬下巴。   “该死的,我们可没钥匙。” 诺亚回复。   最终,两个人决定不去再多冒风险,而是选择用最原始的办法来解决掉入口问题,他们在原先有洞、较为单薄的荆棘处用园艺剪和手一点一点将植物扒开,直到两个人都汗流浃背了,那里总算露出了一个刚好可以使小孩子爬进去的洞口。   诺亚扔掉手中的剪刀,深吸一口气,俯身爬了进去。 第111章 111   穿过荆棘,扒开叶片和枯枝,诺亚睁开眼睛,望向面前的景象——那些空气中飘动的尘埃被按下暂停键,野花盛开,花香似有实质,泥土散发出青草的味道。   小院中央有一座巨大的喷泉,时间在它的身上留下苔藓的痕迹,它脚下的底座已经有部分破碎腐败,但诺亚仍旧可以分辨出那座大理石雕刻出的天使脸庞,恬静的、细腻的、温顺而圣洁的,那位孩童模样的天使手举长颈瓶,想必瓶口就是喷泉水流出的地方。   那座喷泉并非立于地面,而是立于一个巨大圆形水池中间,水池中的水依旧清澈且还在随着微风缓缓划出波纹。在整座破败的花园中,这是唯一没有被忽略搭理的地方。   “哇——” 伊登不禁张开嘴巴,他在洛哲伊城堡这么久,还从来不知道城堡里有这样一处地方,“看起来,这肯定不是奥斯汀殿下为了自己的‘园艺癖’造出来的东西。”   然而,伊登的话并没有收到回应,他奇怪地向身旁的诺亚看去。   那个男孩正站在中间的天使雕塑面前,阳光越过旁侧橡树的树冠,笼罩在那尊天使雕塑之上,这让那尊大理石做的雕塑隐隐反射出光芒,像是有钻石藏于普通的石头下方。   诺亚仰起头,看向那天使的脸,与它雕刻出的中空心形瞳孔四目相对。   “诺亚?!” 伊登小声惊呼,“你为什么哭了?”   诺亚在听到对方说话的一瞬间回过神来,他呆滞着蹭掉自己脸颊上的泪水,不明所以盯着自己沾着泪水的手掌:“为什么我在哭……”   “你还好吗?” 伊登顾不得身份,连拖带拽,将诺亚移到树冠的阴影下面,“这阳光对于新生吸血鬼来说也许太过强烈了,你不应该这么做。”   “不,不是因为太阳。” 实际上,刚才被太阳照到的时候,诺亚甚至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现在被伊登拖到阴影处,他才感觉到疼痛。   疼痛的来源当然也不是阳光。   “我觉得自己的后背很痛。” 诺亚说。   伊登听闻,“唰” 地一下撩起诺亚的衣服,这个时候他看见了那男孩光洁的脊背中央,一条长而细的红印沿着脊柱划下,像是要把人从中间劈成两半。伊登晃神的工夫,没有看清,当即发问:“这是你刚才从花墙底下爬过去的时候划伤的吗?”   “不,这是我的胎记。” 诺亚伸手将衣服重新穿好,他从地上站起来,“我现在觉得好多了,没事。”   “确定吗?” 伊登发问,诺亚的情绪转换太快,有时候他也不清楚对方究竟是不是在逞强。   “确实有一点不舒服,但我想那也许是花粉过敏或者什么的,不知道吸血鬼会不会有这种,但我们的恢复能力很强,所以这不会成为什么问题。” 诺亚的目光落到那片水面。   说实话,在整个小院里,最显眼的建筑当然就是圆形水池中央这座天使雕塑,除了这个水池之外,旁边的一切都多年没有人打理,甚至看不出原来种植的究竟是什么花种了。   扪心自问,假如诺亚是奥斯汀本人的话,他肯定不会将自己的宝物放在一堆烂泥和干花干草下面,任由植物的根茎侵蚀它。   “那红宝石一定在这水池里面。” 诺亚说。   伊登点头,显然跟他意见一致。   “可是……” 诺亚犹豫起来。   “可是我不会水。” 伊登说,他皱着眉头,对自己的表现并不满意,“这个水池根本看不到底,它到底修了多深?”   两人相对无言。   实际上,在这个内陆的国家,普通人家的孩子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接触海洋,甚至湖泊,他们对水这种元素的认知最多就是水井,而像这样的池塘,若非富贵人家,显然也不会去修建。   “保守一点的选择,我们可以现在返回,将这里的情况汇报给那两位大人。” 伊登提议。   “不行。” 诺亚斩钉截铁提出反对意见,“奥斯汀可不像刚才那个女佣那么好糊弄,我们这次进来已经留下了太多痕迹,包括那块被剪坏的花墙…… 能够有一次进来的机会已经很难得,我们不能抱有侥幸心理,寄希望于奥斯汀会给我们第二次溜进来的机会。”   正在两个人讨论的时候,那个被他们奉为 “敌人” 的奥斯汀 · 洛哲伊殿下正站在高塔上向下望去,他的手腕上停留着一只羽翼丰满的乌鸦,那只乌鸦正在用自己尖利的喙整理着羽翼。   洛哲伊伸出手指,在它的脑袋上碰了碰,像是在跟它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看看这些调皮的小孩,他们总是缺乏耐心,缺乏头脑,一腔热血就选择了激进的道路,身处于危险当中却不自知,热衷于挑战强敌的耐心。”   “哦不,他们当然还不够资格成为我的敌人…… 唉。”   劳伦廷浅蓝色的瞳孔转向那两个孩童身上:“我应该阻止他们吗,还是他们会知难而退。”   楼下,诺亚已经褪去自己上身的衣服,年轻吸血鬼的躯体暴露于烈日之下,这让他感觉到了不自在,力量被削弱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他的年龄还小…… 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亲自去到池中看看,如果他的推论没有错误的话,那颗红宝石就应该藏在那尊天使雕塑下方的底座里。   伊登无言看着他,他知道诺亚已经做好了自己的决定。   就在诺亚跃入水中的一刻,伊登的余光略过那尊天使雕塑,忽然发现从某个角度看去,那个天使的面庞竟然与诺亚的样子惊人的相似。   “诺亚!” 伊登刚想开口说什么,只听见水花溅起的声音。   从岸边到达中间的雕塑,大概有十几米的距离,这个距离也不算太长,即便是诺亚水性不好,他仅凭着基本的划动应该也能抵达,然而,诺亚在扎下水中之后,并没有如同伊登想象的那样浮起来。   “诺亚,诺亚?你还好吗?” 伊登焦急起来,他现在开始后悔为什么不是他下水,这样的话……   平静的水面忽然有水泡冒出,诺亚的脑袋从水底探出,他紧闭双目,挣扎道:“救我…… 水,水底下有,有水草!”   哪里来的水草呢,伊登不明白那样清澈的水里怎么会突然出现这种东西,然而,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并不多了,他尽力保持住自己的双手不要太颤抖:“我这就救你!” 他说。   然而,伊登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救他,倘若他现在也下水的话,只能迎来两个人共同溺水的局面。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去捡一个什么东西,将诺亚拉上来。   伊登四下张望,在破败的花墙那里看到了他们剪下的枝条,他奔跑过去,捡起来,不顾尖刺划伤自己的手指,将枝条伸向水池当中。   “那根枝条太细,他们会被一起拉下去。”   劳伦廷的声音出现在高塔当中,他凝视着面前的奥斯汀:“去救他,奥斯汀,你早就发现了诺亚的不同之处。”   那位亲王骤然转头,双目充血,他从喉咙里发出了愤怒的低吼,然而,一道黑影从面前闪过,巨大的水花再次从水池中溅起,那位亲王从高塔上以肉眼难以分辨的速度,坠入水池当中。 第112章 112   那个孩子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他仰面躺在草坪上,呼吸很浅,而他赤 / 裸的上身正暴露在空气中,被奥斯汀亲王全部收入眼底——这是一具年幼吸血鬼的身体,曾经还是人类时留下的疤痕没有褪去,左一道右一道,无声诉说着他在这个战争年代所承受的不符合年龄的痛苦。   伊登在旁边浑身僵硬,他瞪大眼睛看向面前的亲王,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样的惩罚。   而就在几分钟之前,伊登向池中探出木枝的时候,忽然有一个身影从天而降,伴随巨大的水声,那位亲王跃入水底。   不到半分钟的时间,他从水中捞出了诺亚。   诺亚溺水的时间并不算长,加之吸血鬼的躯体比普通人类要强健不知道多少倍,然而,他却陷入了昏迷——与其说是因为溺水昏迷,看着倒更像是其他原因。   “殿,殿下。” 伊登的声音在发颤,即便他对人际交往很有自己一套,但他毕竟只是个孩子,私自闯入城堡的禁地还被领主抓了现行,他根本承受不起这样的后果,他只能不住地道歉,语言混乱到自己也抓不住重点。   他垂着头,等待奥斯汀发难,然而那位亲王却只是让他离开。   “从这里滚出去,伊登,你做了太多错事。”   “对不起,殿下,我……”   “滚。”   奥斯汀没有再给他任何眼神,这位亲王的目光落在那躺在草地上的孩子身上,带着探究、期待还有更为复杂的情绪,实际上,就连奥斯汀自己都不知道应该如何总结自己此时此刻的思绪。   劳伦廷说的没错,当他第一次看见诺亚那双眼睛时,他沉寂依旧的心脏就像是忽然充血,再次猛烈地跳动起来。   “当我第一次看见诺亚,我觉得他有一双和彦昭相似的眼睛,即便他们就连人种都不一样。” 劳伦廷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他站在阳光能够照耀的地方,一头金发灿烂得堪比太阳,他是正处于壮年的雄狮,只是习惯蛰伏于夜色当中等待时机自己送上门来,“我以为那只是巧合,奥斯汀,在这方面我不打算欺骗你。”   “然后你意识到,那其实并不是和彦昭相似。” 奥斯汀用手指轻轻触摸着诺亚合上的眼皮,“那是和朵相似的眼睛,他……”   “他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那是我们的孩子!” 奥斯汀激动起来,他怒视劳伦廷,“你了解东方,你知道他们在当时那个年代将子嗣看得有多重要…… 我将他视如己出,然而教廷却毁了我们的孩子。”   就在这个时候,原本躺着的诺亚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咳嗽声,他像是被梦魇困扰,皱起眉头,口中喃喃着彦昭的名字,除此之外还掺杂着 “红宝石” 的字音。   劳伦廷蹲下去,将诺亚扶起来,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奥斯汀注意到诺亚身后那道胎记,笔直一条从后脖颈蔓延到脊柱上。   那位亲王呆滞住了,一切之前的想法好像都在这个瞬间得到了肯定。   他难以置信道:“不可能,吸血鬼没有前生今世,我们在太阳下的死亡就是终结,一切灵魂都成尘埃,这是对我们漫长寿命的惩罚。”   劳伦廷瞥向他:“你无法用书中的内容解释一切,我只知道,你们的孩子曾经被利刃划破后背,取出脊柱和心脏,钉在十字架上接受审判。”   “够了,不要再说了!” 奥斯汀怒道,“所以你想要告诉我什么呢,诺亚就算是和那个孩子有关系,也绝对不是他,他就是一个普通的人类,接受初拥转化为吸血鬼,和朵没有半点关系。”   劳伦廷用一种微妙的眼神看向他,耸了耸肩膀:“好吧,你如果这么说的话也没有错。” 他说完之后,将诺亚从地上捞起来,让男孩趴到自己的怀里。   “我得带他回去。” 劳伦廷说,“不然彦昭过会找不到他一定会着急。”   诺亚在被带离了小院之后,缓缓睁开眼睛,他的眉头仍旧紧皱着,悄悄越过劳伦廷的肩膀,看向那位亲王的背影。   诺亚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一下一下跳动,有什么感觉转瞬即逝了,也许在某一瞬间,那些痛苦又古老的记忆曾经掠过他的脑袋,然而,在这一切发生之后,那些记忆又再次远去了。   它们就像是完成了使命,不问缘由地来,又不打招呼直接离去。   “不装了?” 劳伦廷发问,他将诺亚放到地面上,“我以为你打算让我抱着你走一路回去。”   “先生。” 诺亚跟随着劳伦廷的步伐向前走去,“所以你认为吸血鬼会有前生今世吗?”   “我的确不知道。” 劳伦廷抬头看了一眼洛哲伊古堡,那座城堡历经沧桑,仍旧屹立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就像人类从古到今,一直希望得到苍穹星辰里蕴藏的启示,而他们所真正希望知道的,其实并不是宇宙的秘密,而是这些启示对人类的意义…… 有的时候我们迫切需要知道的并不是问题真正的答案,而是我们自己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这对于我来说,有点难理解。” 诺亚诚实道,“当我出生的时候,他们将我的名字取做‘诺亚’,那搜能够拯救世人的船,但我也只是个普通小男孩罢了,我只是名字叫诺亚,我觉得我只是我自己。”   “让我换一种角度来问你。” 劳伦廷说,“如果前生今世确实存在,那么你会承认朵筠雪是你的父亲吗?”   朵筠雪,那是一个陌生的名字,诺亚只知道他应该是彦昭的血亲长辈,除此之外更多的,他便一概不知了。   “不会。” 诺亚摇头,“除非我能得到前世的记忆,否则朵先生对于我来说,仍旧是基于昭的关系上,才听说过的名字。”   劳伦廷似乎露出了一点笑意,他揉了揉诺亚的头:“好吧,这样看来你至少不是忘恩负义的小混球,今天的事情,我们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吧,也不必向昭提起,他最近需要足够的休息。”   “那红宝石呢?” 诺亚作为一个小孩子,思维跳转非常快,“那块宝石肯定在水里。”   “不急。” 劳伦廷深沉道,“奥斯汀很快就会同意将它给你了。” 第113章 113   事实证明,劳伦廷是对的。   尽管这位亲王对外表现得像个真正优雅的绅士,他的心思却跟外头的夜色一样深沉,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从哪一刻发现诺亚和奥斯汀之间特殊的羁绊,又究竟是从哪一刻开始,决定利用这种羁绊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开始领着诺亚频繁地在城堡里闲逛,有的时候是带他去城堡的藏书阁里读书,有的时候是带着他去马厩里挑选马匹,然后他们俩加上彦昭,就会像真正的一家三口一样骑着马漫步于拉普利弗广袤的田野。   “说真的,这绝对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刻。” 彦昭在马背上笑个不停,他穿着白色的骑士装,下身是一条卡其色的马裤,勾勒出大腿肌肉的线条,“奥斯汀肯定想不到我们会在他的城堡里度假,这个小气的老头。”   劳伦廷似乎是被 “老头” 这个称呼取悦到了,他低声笑了两下。   诺亚正坐在他们身后的矮马上,目光游离,看向远处那座灰黑色的高塔。他知道,那位叫奥斯汀的亲王就正在高塔上俯瞰,实际上,自从被点破了事实之后,诺亚经常可以感受到奥斯汀向他投来的视线,那种视线已经没有了最初见到他时那种高傲,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如果非要诺亚找一个词汇来形容,那应当是哀伤的,不过,那位亲王当然不是因为诺亚而感到哀伤,而是在透过他看向另外一个人。   诺亚的沉默让彦昭感觉到气氛的不对,实际上,彦昭已经留意了好几天,劳伦廷和诺亚之间的关系忽然亲近起来…… 虽然这是一件好事,但转折来得太突然,也不免让他心中起疑。   “诺亚,你有什么心事吗?” 他问。   劳伦廷警惕地盯着身后的男孩,他还不想让彦昭知道这件事,至少不是现在。按照劳伦廷的想法,彦昭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徒增烦恼,至于诺亚的身世,完全可以等他们得到了那颗红宝石之后再说。   诺亚的想法难得和劳伦廷保持一致,他镇定自若:“没有什么,我只是觉得有点累,也许我们可以在前面休息一会。”   “好吧。” 彦昭半信半疑,不过还是决定在前面的橡木下面小憩片刻。   等到只有劳伦廷和诺亚两个人的时候,那位金发亲王哼了一声,然后警告道:“你应该表现得好一点,你看,我都已经像一位真正的父亲一样陪伴你了。”   “得了吧,先生。”   自从诺亚和劳伦廷有了共同的秘密,他便不再害怕那位亲王,随意翻了个白眼:“你对我的‘父爱’不过是为了在奥斯汀面前刷存在感,动摇他的内心,好让他乖乖交出红宝石罢了。”   “嗯……” 劳伦廷竟然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甚至在脸上露出笑容,赞赏道,“不错,你现在看上去已经有一点亲王后裔的模样了,小子,唯一的问题是,你现在还不够沉稳,什么时候当你学会隐藏自己想要上翻的白眼时,你才算真正成熟了。”   “怎么,难道你从来都不想要用白眼表达不屑吗?” 诺亚顶撞道。   劳伦廷笑意盈盈:“当然有。”   “什么时候?” 诺亚到底还是孩子,他真的好奇起来。   劳伦廷保持着笑容:“就现在,我的孩子。”   傍晚,他们向城堡折返。   出乎人意料,那位最开始见过的、经常表现得不卑不亢地女佣正站在城堡的前庭等待迎接他们。哦,这可真是个稀罕事,要知道彦昭一直觉得那位女佣多少有些冷感,丝毫没有什么待客之道可言,之前每一次有什么需求也是他们主动提出。   “今天是有什么大事情发生了吗?这位女士。” 每次当劳伦廷以他那种咏叹调式的嗓音,故意抬举某个人的时候,听上去都额外阴阳怪气。   那位女佣开口道:“确实有事,奥斯汀殿下准备了一场晚宴,希望二位能够莅临,当然,还有这位小先生。” 她的目光在诺亚身上停留了一会,很快挪走了,在说完这些之后,那位女佣欠了欠身子,转身离开。   “他终于憋不住了。” 劳伦廷这样说着,顺着楼梯一边走,一边哼起了某支小调。   “什么憋不住?” 彦昭好奇发问。   劳伦廷的心情看上去相当不错,他转过身去,丝毫不在意诺亚的存在,对着彦昭的嘴唇落下一吻,并且发出了响亮的 “啵” 声。   “哕——!” 诺亚撇开目光。   即便两个人接吻的次数已经不算少,但彦昭还是受不了劳伦廷当着别人的面如此放肆,他耳根发红,推开劳伦廷:“你能不能注意一些影响,亲王殿下。”   “不用在意,我没看到你们接吻。” 诺亚火上浇油。   彦昭沉默着用目光来回扫视面前两个男人,更准确的说,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   “好吧,随便你们怎么瞒着我。” 他假装生气转过身就往楼上走去。   劳伦廷本来只是想逗逗家猫,并不想将他真的惹炸毛,于是连忙拉住彦昭的衣袖:“宝贝,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彦昭停下来。   劳伦廷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我是说,奥斯汀很快就会将红宝石交出来了,你等着瞧吧,也许就在今天的晚宴。”   彦昭并不知道劳伦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他对那位亲王的信任从不曾削减——劳伦廷如果说这件事能成,那么彦昭就安心了。他在房间内换上还算像样的礼服,走下楼去。   洛哲伊城堡的宴会厅已经很久没有启用过,显然,这里的佣人在忙活晚宴这件事上也显得有点手忙脚乱,不过,好在一切的陈设都在规矩之内,当晚的菜肴也还算丰盛——全部都是些还带着血的肉类,重点在于摆盘的精美,而主食当然是血液。   这是吸血鬼们的晚宴文化,明明是一群猎食者,却还在学习着 “猎物” 的优雅做作,这让整个晚宴略显怪诞,不过,好消息是彦昭已经逐渐习惯了这样的怪诞。   他用刀叉将盘子中的牛排切割好,重新放到身侧诺亚的面前。   “谢谢。” 诺亚冲他笑了笑,语气亲昵。   奥斯汀整场晚宴的时间似乎都在盯着诺亚,这会看着诺亚的笑容,竟然愣怔了好几秒都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第114章 114   吸血鬼的长眠按照年为单位计算,通常它们发生在吸血鬼受到巨大的创伤或者力量消耗殆尽的时刻,但也有一些时候,长眠仅仅来源于个体的选择。   彦昭忘记是在哪部电影中,曾经看到过的台词,大意是说,生命因死亡而变得有意义,因为死亡教会人类人生苦短。   而对于另外一种拥有漫长寿命的种族来说,死亡已经变得如此微不足道,那么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动力也将变得微薄——长眠是最接近于死亡的事情,有些无法寻找生命意义的吸血鬼就会选择长眠。   “当你双手合十,跨入棺材,寂静长久地停留在你的身旁,一切将变得坦然,你只与自己过去的记忆对立,任由它包裹。” 奥斯汀的目光停留在诺亚身上,又缓缓望向彦昭,“那个时候,你就会像是陷入了另外一个世界,甜蜜的,或者痛苦的…… 只要有他,我甘之如饴。”   “你一定很爱那个人。”诺亚开了口,关于 “爱与不爱” 的问题从小孩子的口中说出,总是有一种天真和稚嫩,“就像是劳伦廷喜欢昭一样,我也喜欢昭。”   劳伦廷用手指拈在高脚杯上,他殷红的舌头从口中吐出,快速舔走自己嘴角的血液,而他那双暗红色的眼睛中,露出一点笑意,看向诺亚,似乎要看看这个小孩还能说出点什么来。   奥斯汀摇头:“不,这个城堡里的所有人都太年轻,没有人能理解,当遗憾经年累月不断沉淀,它就变成了一种多么沉重的东西,这已经不是可以简单用爱与不爱来描述的东西。”   “恕我直言,亲王殿下。” 诺亚丝毫不畏惧奥斯汀的目光,他盯了回去,“你的软弱来源于你活得长久,如果你像人类一样知晓时间的可贵,你就知道不应该让遗憾任由时间拖曳,变成更加长久的遗憾。”   “你还小,你还没法理解那种感觉,我现在所经历的痛苦都是咎由自取!”   “那么你的爱人呢?他想要的难道是你的痛苦吗?”   “我觉得我做了错的事情。”   “那就道歉啊。” 诺亚没忍住站起来,他走到奥斯汀面前,“我知道,殿下,你之所以原谅我的无礼是因为我像你们曾经的孩子,但非常可惜,我不是…… 我觉得我在人生的前十年里,都只是个普通的人类男孩罢了。”   “而我们普通小孩呢,一般在做错之后,就会被教育要说对不起。” 诺亚试探性地拉住了奥斯汀的手,他能感觉到当他们两个肌肤想触的一瞬间,有一股电流划过,灵魂好像在某一个瞬间微微震颤起来,诺亚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的眼眶似乎在一瞬间感到了酸涩,“我祖母还在世的时候跟我说过,只有你说对不起,对方才会有机会说没关系,对吗。”   彦昭从来没想过,那块珍贵无比的红宝石竟然是因为半途所救的孩子得来的。   当诺亚说完那番话之后,奥斯汀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当然,已经自我纠结百年的吸血鬼也不会因为一番话而突然性情大变,他看上去仍旧沉默而固执,那种感觉有点像一个执拗的老头…… 哦,虽然吸血鬼的容貌还远远不至于要到 “老头” 的程度。   但是,彦昭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感情。   彦昭不是傻子,从这顿晚宴开始,奥斯汀对诺亚与众不同的态度上,彦昭已经看出了事情的端倪,他在劳伦廷的耳边低语:“你不应该这么骗我,殿下,我回去一定会把事情好好清算。”   劳伦廷执着刀的手用力稍重,划在瓷盘上发出一声轻响。   “让我们做个交换。” 奥斯汀说,“我可以把红宝石给你们,前提是,你们要确保我和朵能够见上一面…… 我是说,他得要答应见我。”   按道理来说,彦昭听到这个消息应该感到非常高兴才是,但时间拖得太久了,他的大脑也变得有些麻木,于是,他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表示 “好吧”。   “我答应你,奥斯汀殿下。”   “哦!” 劳伦廷在这个时候发出了声音,他漂亮的眼睛眯起,朝着奥斯汀的方向举了举杯,“这主意打得再好不过了,毕竟如果能见到他本人,也就不必在睹物思人了,不是吗?”   彦昭听见那位亲王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冷哼,拂袖离去,玻璃杯中的血液根本没动多少。   “呼——”   餐桌的另一头,诺亚长舒一口气,他扬起脸看向彦昭,挂着大大的笑容:“事情解决了,昭!”很明显,这位 “机灵鬼” 正在讨赏。   彦昭向来也不是一个多么严厉的人,尤其是面对诺亚,于是,在他对上诺亚笑容的时候,原本想要仔细 “审问” 劳伦廷和诺亚的事情也就被抛之脑后了。   当然,后续他也从劳伦廷那里得知了大概的故事。   “你是说,诺亚原本是朵筠雪的孩子?” 彦昭不无惊讶,他感觉自己的整个大脑都要转不动了,“他…… 我只能说,原谅我是无神论者吧,我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有前世今生这么一说。”   “无神论者应该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吸血鬼。” 劳伦廷笑了笑,从背后将彦昭抱在怀里,他很喜欢两个人之间的身高差,这个距离可以刚好让他用下巴压在彦昭的头顶,“但事实就是发生了,所以,未来还会发生什么谁说得准呢。”   “那你觉得,奥斯汀会和朵先生和好吗?”彦昭看着渐行渐远的黑色马车,那里头坐着的正是奥斯汀 · 洛哲伊,这位沉寂了几百年的亲王,终于走出了他 “自作牢笼” 的宫殿,而他的目的地正是东方的国土,在那里,还有一个少年模样的吸血鬼在等待着他。   劳伦廷和彦昭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对他动手动脚,这个时候,趁着两个人聊天的工夫,劳伦廷已经将手伸进了彦昭的衣摆:“这我哪里说得好…… 不过,你应该知道,吸血鬼对于保持自己的样貌很有自己的一套做法,有的时候,他们拒绝让面容跟随时间自然衰老,是因为他们潜意识里,迫切地希望自己停留在生命中的某一个时刻。”   彦昭抓住了劳伦廷作乱的手,点了点头:“而朵先生最怀念的,就是他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时期,在那个时候他与奥斯汀相遇、相恋。”   房间内安静了一会,劳伦廷忽然松开了彦昭,一本正经道:“你知道,其实我们可以避免讨论长辈的那些事。”   “嗯哼,现在你知道他们是长辈了。” 彦昭转过身去,面对着劳伦廷。   “我们可以讨论一下我们的事。” 劳伦廷说,“那天诺亚说的话,虽然像是个小鬼会说的幼稚语言,但我觉得从某种角度来看,还是稍微有那么一点道理的。”   “比如呢?”   “比如学着像个人类一样知晓时间的可贵,再不让遗憾变成更长久的遗憾。”   彦昭思考了一会:“我觉得我们之间也没什么遗憾的事。”   “我想,还是有一点遗憾的。”   十二月底,雷纳尔市的平安夜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雪当中,红月古堡里灯火通明,这里久违地热闹起来,假如你是一位吸血鬼,走到这里,你可以闻到同类的气息,但也可以闻到人类的味道。   宴会厅的水晶吊灯璀璨,金银制的餐具反射着光芒,属于上个世纪的古典乐踩着三三拍流淌在宴会厅里,鲜花是从外地空运过来的,它们在早些时候被喷洒了清水,娇嫩、新鲜。   “听好了,等会你要看着我的动作,我撒花瓣的时候,你再跟着撒,要不然按照你的作法,刚走两步篮子就空了。” 艾琳娜嘟着嘴巴,斜视身侧的男孩。   诺亚穿着一件笔挺的黑色小西装,领口还精心系上了领结,他的头发被发胶定型,露出饱满的额头,那双漆黑的眼睛里闪动着活泼的光芒。   “你少用这种教育人的语气,艾琳娜,我们两个都是花童,没什么地位上的差别。”   艾琳娜被他气得翻白眼:“天呐,你知道昭都要叫我一句长辈吗?”   “可得了吧。” 诺亚咯咯笑个不停,“再这样下去,过两年我就会长得比你还高,到时候你还是这副洋娃娃的模样等着讨奶喝吧。”   “你怎么敢……”   艾琳娜的话刚说了一半,身后两个人类女孩就已经出现在她面前。   杰西蹲下身子,一脸兴奋地看向艾琳娜,将手中精致的布娃娃塞到她的手中:“你就是艾琳娜,小家伙,你长得跟我的娃娃一样漂亮!这个送给你,是礼物。”   “我才不要什么礼物!” 艾琳娜气得脸颊都要鼓起来,随手将洋娃娃塞到了路过的吉尔伯特手里,“等着,我也会有长大的那天,只要我想就可以。”   吉尔伯特见状立刻上前,微笑着对两位客人行礼:“杰西小姐,洛琳小姐,欢迎你们再次来到城堡做客。” 他说着,将艾琳娜拉远了。   杰西搞不懂面前的状况,一脸疑惑地看向洛琳。   红发女巫向来下撇的嘴角,在这个时候忍不住上翘,她发出了轻笑。   当远处教堂午夜的钟声敲响,夜色彻底侵占了整片大地,浅金色长发的亲王挽着他的伴侣,一同从旋转楼梯上走下来。   他们穿着一黑一白两套同款礼服,周遭的吸血鬼在他们出现的同一时间低下头去,向他们行礼。   彦昭的手上,一枚红宝石戒指熠熠发光,那是曾经劳伦廷为他拍下的戒指款式,然而,中间的那块宝石已经被更换成了真正蕴含始祖力量的器物。   这将是他们的新王。   那两位吸血鬼在夜色里烙下一吻,窗外乌鸦振翅,屋内响起吟诵的声音,当然,作为吸血鬼,他们是不需要得到神父的祝福。   “我以该隐的名义,奉献给你全部的血液和心脏。”   “让我们亲吻夜色吧,我的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