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沙雕攻拿到虐文剧本》作者:柴帽双全   文案:   文案一   在原定的剧情线中,身世凄苦拿着虐文剧本的乐伎楚逸尘会在命运的波折中不断黑化,变得越来阴狠,最终成为不择手段权倾朝野的权臣反派。   但在他完全黑化前,拿着种田文剧本的沙雕攻柏空哐当登场,于是剧情就变得崩坏起来。   文案二   乍看起来,柏空无情又冷血,像是山中的孤狼,但跟教坊司的乐伎楚逸尘睡了一觉后,就变成了乖巧的狼狗。   他不在乎楚逸尘的身份,可以为楚逸尘做任何事,哪怕那会让自己受伤,甚至危及性命。   所有人都以为,柏空爱惨了楚逸尘,楚逸尘自己也这么以为。   楚逸尘有个秘密,他压根不喜欢男人,他同时也非常不喜有人叫自己老婆,他容忍这些,不过是在利用柏空帮自己报仇。   他从来都不爱柏空,从来都不。   可后来大仇得报,柏空也在帮他报仇时死了,他并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只怔怔地看着男人的尸身,泪无声落满面庞。   但楚逸尘不知道,柏空也有个秘密。   他是个妖怪。   他下山是因为修行遇到了坎,老妖怪说他光会化人形,骨子里还是头野兽,压根不懂人类,所以得下山学习人类的情爱。   怎么学呢?去山下找个媳妇。   老妖怪对怎么找媳妇说了许多,什么情投意合三媒六聘,柏空只记住了一句——娶媳妇要入洞房,入洞房=一起睡觉。   柏空:懂了,我要找个人一起睡一觉。   所以阴差阳错地跟楚逸尘盖着棉被单纯地睡了一觉后,第二天:   柏空:嗨,老婆。   为防柏空新婚没几天就把媳妇弄死,老妖怪还说了:不能咬你媳妇,不能跟对方抢吃的,总而言之,你得学着人类那样,对老婆好。   所以柏空对楚逸尘百依百顺,哪怕楚逸尘叫他去做九死一生的事,他也二话不说就去了。   当然,只是对人类九死一生,对柏空是轻而易举的事,他帮楚逸尘报完仇后,人类的身份也正好挂了,于是拍拍屁股回山,回山后老妖怪问他学会了人类的情爱没有?   柏空:学会了。   把山下的经历一说。   老妖怪:……你学会了个屁。   很久以后,楚逸尘才知道,柏空说想咬他一口,不是亲昵的爱语,而仅仅是,他真的想咬自己一口。   狼咬兔子的那种咬:)   【没有火葬场,也不是虐文,本质上是沙雕攻救赎黑化反派,两个不懂爱的人慢慢学会爱,酸酸甜甜夹杂一点小狗血的故事】   【标主攻只是因为开头以攻视角切入,后面哪个视角顺手从哪个视角写,比例未知,介意慎入】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宫廷侯爵 古代幻想 萌宠   搜索关键字:主角:柏空,楚逸尘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什么?!这不是个种甜文吗?!   立意:珍惜当下。 第1章   “柏兄,有中意的吗?”伍俊看着眼前这站成一排的姑娘笑道。   她们都是教坊司有名的美人,有明烈如玫瑰的,有淡雅如菊的,还有清冷若霜雪的,可谓是美的各有千秋,便是口味再刁钻的男人,都能从中挑出一个喜欢的。   但柏空的视线从头移至尾,摇摇头,愣是一个都没看上。   他觉得这些人的姿色都很一般,不,甚至可以说是丑陋,这一个个的,手臂细瘦无力,脸蛋光洁无毛,比他们雾隐山那只秃了毛找不到媳妇的野猴精都要丑一些。   没错,柏空是一个妖怪。   具体是什么妖怪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原形像狼又像狐狸,却又比正常的狼或狐狸大了许多,一身雪尘一样的白毛,身躯犹如豹子一样矫健修长,身后还有一条比身躯还长上一些的长尾,奔跑起来像是被风吹起的白色绸缎,又像是天边舒卷的流云。   听山中那只活了上千年的柏树妖说,他是山中精气凝结所化,从空无中来,所以便为他取名为“空”,又因为他自小被柏树妖养大,便跟了柏树妖姓“柏”,全名柏空。   柏空生在雾隐山,长在雾隐山,修行也是在雾隐山,按柏树妖的说法,他其实也不算个单纯的妖怪,是个夺天地造化所生的灵物,天生就是要成仙的,所以他修行速度极快,诞生不过数十年,就已经打遍山中无敌手,踹倒那只称霸了雾隐山上百年的虎妖,成了雾隐山新的妖王。   按理说他这个速度再修几年就该成仙了,但是没有,柏空成为了雾隐山最厉害的妖怪后,修为便没有再增长过。   柏树妖说他这是遇到坎儿了,他虽然是天地所生的灵物,一颗玲珑剔透心让他修行速度远快于其他妖怪,但也恰恰如此,他的心太剔透,太空,他明明已经从虚无中有了形体,妖形,人形,可他的心还是跟以前没有形体时那样,像是山间一缕不染尘埃的微风,不似个活物。   那怎么办呢?柏树妖给他指了一条道,空就去学,这天底下就属人类的心窍最多,下山找人类学准没错。   至于怎么找人类学?最最简单的方法——谈场恋爱。   爱恨是七情中最为浓烈的感情,没看人类戏曲里唱的最多的就是男欢女爱吗?还动不动什么生死相许,碧落黄泉的,妖怪听了都牙酸。   所以柏空就下山了,背负着找个媳妇谈场恋爱的伟大使命。   可找媳妇并不容易,或者说,找个符合柏空奇异审美的媳妇,非常不容易。   所以他下山两个月了,一无所获。   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转机这不就来了,也就是白天的事,当时柏空在京郊一处茶摊喝茶,旁边这位刚刚给他介绍姑娘的伍俊伍公子恰好路过,柏空下山后的人类身份是一名游侠,伍俊则是京中权贵家的公子,出行都得带十几个随从,按理说两人不会有交集。   但,好巧不巧,柏空喝茶的那处茶摊竟然是一个专门为伏杀伍俊做的陷阱,茶汤里都是加了料的,茶摊伙计不想牵连旁人,本打算随便找个借口把柏空打发走,可偏偏柏空前脚到,伍俊那伙人后脚也到了。   这时候赶人难免会引起伍俊等人的疑心,于是伙计便给柏空上了茶,转头又去招待伍俊等人。   茶汤里的药是一种特制的迷药,入水即溶,寻常人根本看不出异样,但柏空不是人,他端起茶碗嗅了嗅,嗅出了不对。   不过柏空缺了根弦的脑袋里并没有意识到这是故意下药伏杀,他在发觉不对后直接把伙计喊了过来,问是不是加错了东西。   他说话时一点没避讳,音量不说有多大,但茶摊附近的绝对都能听见,旁边桌喝茶的伍俊一伙人茶碗都已经碰到了唇,个别的都喝进了口,闻言动作齐刷刷地一顿,茶摊伙计神色也是一变,“唰”一下从煮茶的灶膛里抽出一把被烧得通红的长刀,同时振臂一呼,路边密林中“蹭蹭蹭”窜出十来个蒙面刺客。   伍俊的侍卫随从“呸”一声将口中的茶水吐掉,抽刀跟刺客们打起来,两拨人打得热火朝天,柏空则无辜且茫然地端着茶碗,站在一旁围观,内心很是费解。   据柏树妖所说,人类跟妖怪不一样,他们讲究礼法道德,不会像妖怪那样粗鲁,动辄为了点吃食大打出手,所以柏空下山后为了装得像人,也一直老老实实的,不偷不抢不打架,喝茶水他都是用自己帮人搬货的工钱付账的。   那么为什么讲究礼法道德的人类突然打起来了呢?打的血肉横飞的,也没比妖怪好到哪里去。   柏空想不明白,但本着柏树妖告诉他的下山后尽量低调不惹事的原则,他也不准备参与这场不明原因的争斗,他只是默默地放下茶碗,跑到茶摊伙计收钱的柜台边,想把自己刚刚给的茶钱拿回来。   好歹是自己辛辛苦苦挣的,他还准备留着娶媳妇呢,不能茶没喝成钱也没了吧?   把茶钱拿回来,合情合理。   但茶摊伙计显然不这么想,他们这场精心准备的伏杀因为柏空的横插一脚而被破坏,本来心里就对这来路不明的小子憋着气,也就是一时没顾上管他,他这会儿倒自己凑上来了,伙计也不管他是凑过来干嘛的,拎起刀就砍。   柏空是个不爱惹事的妖怪,但他同样也是个不爱受欺负的妖怪,不然也不会踹掉雾隐山的虎妖自己成为山中妖王。   这两拨人为什么打架,他不在乎,谁死谁活,他也不关心,但是伙计举刀砍他的时候,性质就变了。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几乎只是一错眼的功夫,气势汹汹举着长刀的伙计就倒下了。   伙计是这伙刺客的领头人,武功在其中也是最高的,正常来说,非一流高手难以招架,即便是一流高手也未必就能赢得了他,结果就这么败在了一个无名小卒的手下,而且败得极快,众人甚至都没有看清,只感觉柏空轻轻推了一下对方,伙计就口吐鲜血倒在了地上。   其余刺客神色霎时大变,他们不知道柏空的来历,但想来对方几次三番破坏他们的行刺,必然是伍俊那边的人,于是立刻调转刀头,想着先把这个难缠的家伙解决掉。   于是,他们也倒下了。   伍俊一伙人都看呆住了,这些刺客有备而来,各个武艺高强,他们那么多人尚且陷入苦战,结果柏空赤手空拳,只凭自己一个,就把这些人全撂倒了。   揍完人后,柏空看着满地或骨折或重伤,再不济也吐了几口血的刺客,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冲动了,不该跟人类打架,人类真是太弱不禁风了,柏树妖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下山后不要惹事,不能打人伤人,也不能吃人,否则违背人间律法,会被官府抓起来。   当然,被官府抓起来并不可怕,人类的监牢根本关不住柏空,但是,坐过牢的男人是不好找媳妇的,人类择婿时向来偏好身家清白的良家男子,柏空找媳妇已经那么难了,再背上坐过牢的污点,不是更不好找了吗?   幸好,他刚才还是收了力的,这群人顶多重伤,倒是一个身死的都没有,既然没有杀人,而且是这伙人先想杀他,他不过是自卫而已,应该不会被抓起来……吧?   心虚的妖怪并不太自信,他沉默片刻后,准备溜之大吉。   走之前还没忘记去把自己的茶钱拿回来,就是这一耽误的功夫,伍俊回过神来了,他冲柏空喊道:“兄台留步!”   柏空身体一僵,他抱着一丝“这个人不会抓我去见官吧”的忐忑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看着对方。   伍俊并不知道柏空的忐忑,光从外表上看,柏空的模样其实十分能唬人,身材高大,五官英挺,那双漆黑的眸子盯着人看时,便像是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有种难以琢磨的冰冷。   虽然真相截然相反,柏空的心思并非深不见底,而根本是太过简单,以致于一般人都无法跟他的思维同步,自然也就显得难以琢磨了。   再加上柏空刚刚制服刺客的那一手,伍俊被唬住了,他不知道柏空的底细,但料想定然来历不凡,对方方才又出手救过自己,他有心结交,便拱手道:“多谢兄台出手相助,还未请教兄台名讳?”   “柏空。”柏空谨慎地答道。   柏空?伍俊快速思索了一番,似乎没听说过这个名号,他又跟身边的属下对了个眼神,属下们也纷纷摇头,全都没听过。   伍俊便道:“在下伍俊,柏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还请柏兄随我回府,我好设宴答谢柏兄。”   他自报了名号,当今天下的天子姓赵,但“赵”这个姓眼下并不如“伍”这个姓来得好使,先帝早逝,只留下一个十二岁大的孩子继位,这么点大的孩子能主持什么朝政?大权自然旁落给了别人,而那个别人,就是如今鼎鼎大名的伍胜伍大将军。   算起来,从先帝驾崩开始,伍胜已经把持朝政有十年之久,幼帝早已长大成人,但这十年中伍家的派系已经遍布朝野,便像是一株根系繁茂的大树,旁人难以撼动,所以,伍胜眼下才是京中真正的主人。   伍俊是伍胜的独子,他本身不像他父亲那样功勋累累,武功盖世,但因为投了个好胎,旁人但凡听到他的名号,没有不上赶着巴结的,料想柏空自然也不会例外,等到了府中,他自然有时间来好好打听柏空的底细。   但出乎意料的,柏空拒绝说:“不了,我还有事。”   伍俊愣了一下,问:“柏兄有何要事?”   连攀上伍家的机会都不要,肯定是什么很要紧的事,柏空也确实是一副说要紧事的认真模样,他严肃道:“我要去找我媳妇。”   伍俊又愣一下:“令正现在何处?”   柏空:“不知道。”   伍俊:“……长得什么模样?”   柏空:“不知道。”   伍俊:“……”   他身后的侍卫也是一脸无言的神情,一阵鸡同鸭讲之后,伍俊终于弄清,柏空的这个找,跟他理解的这个找,并不是同一个意思。   弄清以后他就笑道:“柏兄不过想找个媳妇而已,这有何难?正好我还没有答谢柏兄,不若柏兄跟我进京,包管柏兄今夜就能找到媳妇,还能跟媳妇入了洞房,快活一春宵。”   轮到柏空愣住了,他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伍俊,这就是柏树妖跟他说的热心肠好人吗?人类真是善良啊。妖怪小小感慨了一下,随即二话不说跟着伍俊进了京。   然后就有了教坊司的这一幕,坊中姑娘排成排的站到柏空面前,供他挑选,一批挑不上就换下一批。   伍俊一边让柏空挑着,一边跟对方搭着话,柏空对这个善良的人类没什么提防,再加上伍俊又是混惯了酒局的,几杯酒下来,柏空就把自己的家世来历都说了。   当然,妖怪的马甲他还是死死捂住的,这是柏树妖强调了无数遍的,不能对任何人暴露自己妖怪的身份,对媳妇也不行。   所以,部分细节他做了些修改,听到伍俊耳中的版本就变成了,柏空是一个自小在山中长大的猎户,没有父母,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爷爷,一身武艺也是爷爷所教,平日靠打猎为生,这回下山来是奉爷爷之命给自己找个媳妇。   这身份着实有些简单了,但伍俊信了,毕竟柏空这身武艺确实世所罕见,如果不是刚下山,江湖上必然不会没有他的名号,而且相处下来他才发现柏空此人性格耿直单纯,确实很像是久居深山不与人打交道的模样,想来柏空的那位爷爷是什么隐世高人,绝世武艺传给了这唯一的孙儿,又因为不忍孙儿陪着自己在深山孤寂一生,才叫对方下山找个媳妇。   脑补完了前因后果后,伍俊想跟柏空结交的心思更热切了,这样的高手在他父亲麾下都找不出几个,他若是将柏空引荐给他父亲,他父亲定然大喜,想来也会少骂他几句。   不过这个事倒也不急,眼下还是先给柏空找到个满意的媳妇,把人哄开心了再说。   只是柏空的眼光属实过于挑了,甚至比自幼锦衣玉食的伍俊都要挑,美人已经换了三批,他愣是一个都没选上。   伍俊不是个习惯伺候人的,他一开始还有耐心陪着柏空挑,后来就由着对方慢慢找,自己则叫了两个顺眼的女子,过来陪酒。   那群行刺他的刺客已经被带回了府中拷打,他今夜本想做点正事,例如逼问这群刺客的幕后主使,但是几杯酒一喝,兴致来了,便跟坊中的妓.女玩乐起来。   “柏兄,何必这么挑呢?随便选个过得去就是了,男人又不是只能有一个媳妇。”伍俊左拥右抱,一边揽着青衣女子的纤细腰肢,一边去咬粉衣女子递过来的葡萄,唇指相触时,伍俊暧昧地在女子白嫩的指尖吻了一下,惹得粉衣女子娇吟出声。   伍俊玩心大起,还没忘记邀请柏空,掐着粉衣女子娇嫩的脸蛋说:“柏兄要不要来试试?”   “不了。”柏空拒绝得很坚定,“我只要一个媳妇。”   虽然柏空下山至今依然对人类的情爱一无所知,但那些戏曲里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从来都是一男一女,想来真正浓烈的情爱是不能分成许多份的。   他那么坚持,伍俊便随他去了,跟两名女子的玩闹笑声中,坊中奏乐的乐伎不知何时换了人,伍俊一开始没注意对方,但在某一个与美人调笑喝酒的间隙,他不经意扫过了那名在角落安静抚琴的乐伎。   乐伎是个男子,却偏偏生得一副比女子都要精致的眉眼,犹如精雕细琢的美玉,不经意的一次抬眸,便是风情万种。   “伍公子,喝酒啊~”粉衣女子又上来喂酒,可这回伍俊却看都不看对方,他直愣愣地盯着乐伎的方向,突然一甩手,嫌弃般的将挡在自己身前的粉衣女子挥开。   粉衣女子摔倒在地,手中的酒杯也“噼啪”一声碎了,可她不敢有半分怒意,连忙跪在地上向伍俊赔罪。   这碎裂声引起了厅中所有人的注意,乐伎弹琴的手也是一停。   见对方看向自己,伍俊便朝乐伎勾了勾手。   “过来。”他居高临下的,唤狗一样的唤道。   乐伎抿了抿唇,似乎有所犹豫,但片刻后,还是乖巧听话的过来了。   “倒酒。”伍俊又说。   乐伎便挽起袖子,替他斟了杯酒。   他将酒杯递到伍俊面前,伍俊却不接,反倒直接握住了对方拿酒的手腕,突然一使力,将猝不及防的乐伎直接带到了怀中。   伍俊伸手去摸这张精致如玉皎洁如月的脸孔,调笑道:“倒是不知道教坊司中还有你这样的尤物……”   “啪”的一声,厅中众人齐刷刷变了脸色,仿佛乐伎这一巴掌不是挥掉了伍俊的手,而是挥在了他们脸上。   下一刻,所有人都跪下了,乐伎也白了脸孔,出于内心难忍的厌恶挥出那一掌后,他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慌乱地从伍俊怀中起身,跪下赔罪道:“请伍公子恕罪,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伍俊摸着自己刚刚被拍掉的手,语气喜怒不辨,他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示意道,“坐过来。”   乐伎脸色愈发苍白,颤抖着嘴唇说:“伍、伍公子,我是清倌……”   “清倌?”伍俊闻言笑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他站起身,走到跪着的乐伎面前,居高临下的,拍了拍对方的脸,不痛,但羞辱意味十足。   “婊.子装什么清高?”伍俊轻蔑道,他同时挥了挥手,两个一直站在厅中守卫的属下便走上前来。   “把他衣服扒了,爷今晚就给他开开.苞!”伍俊命令一下,两名应一声“是”,随即一左一右的按住了乐伎,撕扯着对方身上的衣物。   厅中有不少人,陪酒的女子,奏乐的乐伎,往来上菜的小厮,可伍俊丝毫不避讳众人,他就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这名乐伎的所有自尊都碾碎。   一个卖笑的妓子也敢忤逆他?合该让他长长教训。   乐伎挣扎着想要护住自己的衣物,只会抚琴的手却根本敌不过这些习武多年的侍卫,他几乎无法反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衣物被扯烂。   巨大的屈辱和恐惧一起笼罩了他,他卑微地向伍俊求饶,然而伍俊只是玩味地看着他,犹如看着一出好戏,为了尽情享受这幕戏,他还特意示意两名属下放慢了扒衣服的速度。   厅中的乐伎中也有平常与他交好的,但此刻没有人敢替他求情,谁敢得罪伍俊伍公子呢?连皇帝都不敢。   他们只能沉默且不忍地看着他受尽折辱。   柏空也在看,但他跟众人的想法又不同,他不像伍俊那样玩味,享受碾碎别人自尊的快意,也不像旁人那样不忍,他就是单纯地在看,便如人看一株草木,他什么都没想,也没有任何情绪变化。   不过,在注意到乐伎绝望屈辱的眸子中突然闪过一道狠色,以及袖口那一抹藏着的尖利银光时,柏空空无的内心起了点波澜。   他意识到这个人是要拼死一搏,要拉着伍俊同归于尽。但意识到这点后,柏空依然坐在原位一动不动,他不关心这个乐伎,也不在乎伍俊,他是一只妖怪,不通人性,也不懂人情,他没有任何救人的想法。   但,乐伎此刻那微微泛红的狠厉眼神,让他想到了雾隐山中被他逼到死路的兔子,兔子在临死前也会露出这样的眼神,用尽最后的力气狠命蹬他,然后被他狠狠咬断喉咙。   还是山里好啊,可以变回原形自由自在地追兔子,不用担心被人类发现妖怪的身份,柏空有些怀恋,就不由盯着乐伎看得久了点。   这是他的视线第一次在一个人身上停留那么久,伍俊注意到了,他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大悟:“柏兄喜欢这样的?”   柏空满脑子都是兔子,也没听清伍俊说了什么,随口“嗯”了一声。   他就说柏空一个姑娘都看不上呢。伍俊彻底悟了,摆摆手,制止了属下将乐伎最后一件里衣也扒掉的举动,也于无形中救了自己一命,他笑着说:“既然柏兄喜欢,那便暂且放他一马,今夜将他送柏兄房里,由柏兄慢慢收拾他。”   “嗯……?!”柏空仍然在想兔子,等他终于从兔子中回过神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第2章   乐伎一个人坐在房间内,看着手中的簪子出神。   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就要用这把母亲留给他的簪子,冒险刺杀伍俊。   他不知道他会不会成功,但无论成败,他都一定会死。   他方才尚有孤注一掷同归于尽的勇气,此刻冷静下来后,却是不想死,不愿死了。   家仇未报,就这样死了,有何颜面去见地下的亲人?   他得活着,哪怕是受尽屈辱,需要委身人下的活。   乐伎握着簪子的手攥紧又松开,他终究是放下了簪子,将簪子放好后,认命般的坐到床头,等待那个男人的到来。   片刻后,柏空推门而入,正对上乐伎那双带着几分警惕,几分不安,几分忐忑的眸子。   真的很像兔子。柏空忍不住想,这眼神跟躲在草丛中被惊动的兔子一模一样,让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狩猎欲,想直接去扑倒对方,咬对方的喉咙。   但是不行。柏空暗中告诫自己,同时复习了一遍柏树妖的教导。   人类是很娇嫩的,不能跟山中皮糙肉厚的野兽比,你随随便便的一扑,他们就可能死给你看。   他不能轻易杀人,更何况眼前的不是一般人,这是他苦苦寻觅的媳妇。   没错,媳妇。   这不是柏空自己选的,是伍俊自顾自认为的,伍俊动作极快,都没给他解释的机会,就把人送到了房里,柏空也稀里糊涂地被推了过来,一直到此刻,都还没有完全接受自己突然就有了媳妇的事实。   坦白讲,柏空对这个媳妇其实不太满意,因为这个人也跟刚刚那些女人一样,皮肤白嫩,脸上无毛,是柏空不喜欢的丑样。   但是,柏空已经下山两个月了,他多少有点找烦了,想早点完事早点回山上,继续去追又肥又好吃的兔子。   所以他抱着一种“算了就他吧”的认命心态,进了房门。   柏空来到桌边坐下,跟坐在床边的乐伎面对着面,他先向媳妇介绍了一下自己。   “我叫柏空。”柏空说话时正襟危坐,像是被先生提起来背书的学生,严肃中又带着点紧张。   虽然对这个媳妇不满意,但总归是自己媳妇,第一次娶媳妇,妖怪也难免有些紧张。   “楚逸尘……”乐伎迟疑地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柏空:“哦。”   然后……然后两人就没话了。   沉默中,楚逸尘悄悄地打量柏空,他不知道对方的身份来历,但这个人方才跟伍俊坐在一起,两人还称兄道弟的,想来也是一丘之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即便对方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此刻也不能露出任何一点厌恶之色,就像伍俊之前会被柏空的外貌唬住一样,楚逸尘也被唬住了,他并没有看出柏空刚刚说话时藏着的紧张,只感觉这个男人高大且英挺,眉眼俊美的同时还带着种难以琢磨的冷峻,不像是个好脾气的人。   他虽是清倌,但身处教坊司这样的地方,平日里也常听闻旁人说起接客的经历,男子第一次本来就比女子要痛,若是碰上粗鲁不知轻重的,又或者癖好特殊的,直接死在床上的都有。   今夜他会有如何的遭遇,全看柏空的心情,既然已经认命,那么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他眼下最好主动些,讨男人的欢心。   但……楚逸尘嘴唇紧抿,他在内心不断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可就是无论如何走不出那一步。   他不喜欢男人,一点也不。   甚至光是想到自己将被另一个男人压在身下,像女人一样雌伏承欢,他就恶心到几欲作呕。   楚逸尘满心纠结和挣扎,而柏空此刻也在纠结,他在纠结,娶了媳妇后应该怎么做来着?   临走前,柏树妖关于如何找媳妇娶媳妇吧啦吧啦地跟他说了许多,首先从找媳妇开始,得找个自己喜欢的,什么是喜欢?就是看见她跟看见别人不一样的。   柏空看旁人内心毫无波澜,看楚逸尘勉强还能联想到兔子,也算是不一样的,这一条已经达成。   然后就是追求,找到了喜欢的人后就得追求对方,务必不能强来,等你们情投意合了,就可以请媒人去女方家里提亲,下了聘书后还得准备礼书,迎亲时还得要迎亲书,还有什么纳彩、问名、纳吉、纳征吧啦吧啦……   柏空的脑袋又空了,他已经忘记了柏树妖说的具体流程。   不过直到此刻他方才想起来一件事,柏树妖说的媳妇好像得是女人,而眼前这个……完了,他怎么是个男的?   柏空呆呆的,像是被噩耗砸懵了的傻狗,他慢了好几拍地意识到他找的媳妇好像有点不对,一番思索后,他决定……将错就错。   反正他又不能跟人类下崽,男人女人又有什么差别呢?   问题不大!   同样的,忘记求亲的流程也问题不大,总归他还记得最重要的一步,柏树妖说了,喝了交杯酒,入了洞房,你们就是夫妻了。   所以他现在得喝交杯酒,没错,该喝交杯酒了。   屋中的沉默因为柏空突然起身的动作而打破,楚逸尘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他以为男人终于要对他动手了,但下一刻,他又强逼着自己坐定在原地。   今时不同往日,他早已不是众星捧月的世家公子,他的尊严分文不值,想活着,想报仇,他就必须学会委曲求全。再者说,眼下在屋里,再不堪也只需面对柏空一人,总好过先前在大庭广众,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被伍俊扒光衣服折辱来得好。   楚逸尘终于横下心去,压抑着自己的不适,等待男人的触碰。   可男人并没有碰他,他只是自顾自倒了两杯酒。   柏空自己拿着一杯,另一杯则递到了楚逸尘面前。   “喝交杯酒吧。”他说。   喝什么交杯酒?楚逸尘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听说过的,有些男人讲究情趣,进了房也不急着办正事,非要装模作样一番,个别的还喜欢玩假装结婚的把戏,狎妓硬是说成娶亲,好像这样一说这件事就不龌龊了一样,想来柏空就是这样的道貌岸然之辈。   想到此,楚逸尘便将杯子接了,他已经准备好接受等会儿会发生的事,眼下不过是喝杯酒,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正要挽起柏空的手,与对方交杯,柏空却先他一步,拿着酒杯跟他的杯子碰了一下。   “当啷”一声,柏空双手捧杯,豪气地犹如兄弟结拜一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楚逸尘:?这是哪门子的交杯酒?   他都懵住了。   这是柏空独创的交杯酒,因为柏树妖只跟他说要喝交杯酒,但是交杯酒怎么喝却没说,他又没见别人喝过,只见过男人在桌上互相敬酒时的姿势,便是这样双手捧杯,互相碰一下的,想来区别不大。   柏空酒都喝完了,发现楚逸尘还呆呆愣愣地举着杯,动都不动,便问了一句:“你不喝吗?”   他只是单纯地询问,但因为他那副十分具有欺骗性的冷峻容貌,落到楚逸尘耳中,就变成了一种威胁。   楚逸尘身体抖了抖,他是有些怕对方的,所以连忙举起杯,学着柏空那样将酒饮尽。   他喝得太急,一不留神呛到了自己,捂着胸口闷咳了几声,眼角也泛起了一抹酡红,显出几分诱人春色。   换旁的男人,看到此景定然心痒难耐,他们有时还会故意给妓子喂酒,享受对方犹如被□□过的可怜模样。   但柏空听到这咳声,耳朵却是一下子绷直了,也就是人形耳朵变化不明显,这要是搁原形,他的耳朵一定像是旗杆一样绷得直挺挺的。   他不会要死了吧?妖怪有些害怕地想。   在柏空心里,人类各个都像纸糊的,风大点都能吹破了,一般人死多少柏空都不太关心,但这个可是他媳妇,要这么死了,他找谁学情爱去?   他想要帮楚逸尘拍拍背,缓解一下,但是又担心自己这没轻没重的爪子是雪上加霜,本来人还有口气,被自己一拍直接就没了。   妖怪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幸好,楚逸尘咳了几声后自己缓过来了,柏空绷紧的耳朵也终于可以放松。   “我们洞房吧。”柏空赶紧说,他不敢再耽搁了,他要在风把这个纸糊一样的脆弱人类刮死之前,把正事办了。   楚逸尘被他这句吓得又咳一声,他五指捏紧,闷闷地应了一声。   终于还是来了。   他实在做不到去主动,便只能尽量表现得顺服配合。   他安静地靠坐在床头,看着男人脱下外层的衣物,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然后……越过了自己,整理起了床铺。   柏空把被子铺好后,示意楚逸尘:“你睡里面。”   楚逸尘不解其意,却还是照做了。   等他在里面躺好后,柏空又把被子一蒙,给他严严实实地捂好,务求不给风留任何一点刮死他的机会。   完事后拍拍手,吹熄了烛火,往楚逸尘旁边一躺,美美地睡了。   徒留楚逸尘在黑夜中睁着眼睛,茫然地想:这又是哪门子的洞房? 第3章   这自然又是柏空独创的洞房。   主要柏树妖也没有说清楚该怎么洞房,同样是妖怪,柏树妖跟脑袋空空的柏空不同,他非但了解人类,还从人类那边学会了礼义廉耻,因此在说到这种事时,廉耻心让他不好说得太过直白,只含混说,洞房就是跟你媳妇睡一觉。   柏空于是懂了,入洞房等于一起睡一觉。   所以,他用衾被裹着楚逸尘,肩并肩,美美睡了一夜。   他睡得香甜,楚逸尘却怎么都睡不着,他实在是搞不清旁边这个男人的路数。   他如果对自己没兴趣,为什么要跟自己又是喝交杯酒又是入洞房的,要是对自己有兴趣,这样肩并肩、哥俩好的躺着算是怎么回事?   虽然眼下的情况对他来说还算是好事,他不需要强忍恶心去服侍一个陌生男人,但柏空这不按套路出牌的行事方式又让他很是忐忑,心悬在半空,不知道对方会不会有什么后招。   楚逸尘用失眠一整夜的代价弄清了,柏空确实没有什么后招,他就是单纯地在睡觉,并且睡眠质量极佳,一觉到天亮。   清晨,楚逸尘因为熬夜眼眶有些发黑的时候,柏空养足了精气神,元气满满地起床了,睁眼第一件事先侧头望了望。   他一动,楚逸尘立即又警惕起来,就见男人支起身子,探头看了看自己,片刻后又突然伸出手,在楚逸尘紧张的注视下,将手指停在他的鼻梁下方,然后,男人如释重负般的长松口气。   楚逸尘:“?”   如果他没有看错,这手法是在探他的鼻息吗?   没错,柏空就是在探他的鼻息,哪怕已经用棉被将楚逸尘裹得严严实实,但妖怪还是害怕他脆弱的媳妇半夜突然死掉。   其实昨夜柏空睡得也没有很美,中途有那么一小段时间,他做了个噩梦,梦到自己好不容易娶到了媳妇,还没来得及虚心求学,就哐当一下变成了鳏夫,因此才有醒来后立即查看楚逸尘死没死的这一出。   现在人还活着,妖怪放心了,他冲还没想明白为什么柏空一醒来就探自己鼻息的楚逸尘美滋滋地唤了一声:“老婆。”   楚逸尘:“……”   他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叫老婆,按理讲,楚逸尘应该会感到被冒犯的恼怒,但他此刻最大的感想不是怒,而是莫名其妙。   柏空要是把他睡了,楚逸尘倒是还能理解这个称呼,结果只是哥俩好的这么躺了一夜,什么都没做,他叫什么老婆?   楚逸尘的脑子已经木了,柏空从昨夜至今的每一个举动都让他感到迷惑,他真的跟不上对方的脑回路。   因此,他对柏空的这个称呼,没有任何反应。   柏空也不需要楚逸尘回应,他单方面地认为,自己和楚逸尘睡了一夜后,已经是夫妻了。   成了夫妻后要怎么做来着?对了,柏树妖说,不能咬媳妇,不能跟对方抢吃的,凡事得顺着对方,总而言之,要对老婆好。   柏空一边回忆一边打量着楚逸尘,他哪里敢咬他?虽然他的老婆没有在半夜突然死掉,但眼下气色似乎也不太好,眼眶发黑,一副随时都能死给他看的虚弱模样。   至于抢吃的……   野兽都是护食的,雾隐山有一对狼妖夫妇,平常也浓情蜜意,互相帮着舔毛,但一到吃饭时就会大打出手,为谁吃大块的肉而咬得毛发乱飞。   柏空的食物一般没人敢抢,敢抢的被他揍过也就不敢了,他惯常是独霸整个食物的,但在雾隐山没人敢惹的妖王却不敢跟这个虚弱的人类抢食物,即便没有柏树妖的教导也不敢,都已经这么虚了,哪里能经得起他的两爪子?   那么除却不咬对方,不跟对方抢吃的以外,要怎么对老婆好呢?   柏空想起了他下山这两个月所见到的,对老婆好的男人,好像就是要把所有好的东西都给对方,比如给对方很多钱,人类似乎都很喜欢钱。   柏空想到这里立刻去翻起了自己的衣物,他摸出一个荷包,然后献宝一样往楚逸尘面前一放,眼睛亮亮地说:“送给你。”   什么?楚逸尘下意识地接住了荷包,虽然没打开,但从手里传来的触感,以及荷包中碰撞的声响,他也意识到,这里面应该是钱。   这个男人给他钱做什么?这是打赏?   教坊司中倒也时而会有出手阔绰的客人打赏,楚逸尘也收到过几次,但是柏空……他看着男人那双亮亮的好像小狗一样暗含期待的眼睛,以及柏空之前一系列举动,又感觉真相可能跟他想的不太一样。   但真相到底是什么?楚逸尘只感觉柏空的心思比他过往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来得难猜,每次他觉得猜到了对方的想法,继而就会见到一些让他怀疑人生的操作。   楚逸尘决定不猜了,他正想直接询问,柏空从昨夜至今到底是在搞什么,可柏空却突然站了起来,说:“你饿了没有?我去给你找点吃的吧。”   说完,不给楚逸尘说话的时间,自觉身为好男人就该把媳妇喂得白白胖胖的柏空已经风风火火地穿好衣服跑了出去。   楚逸尘坐在屋中,看着敞开的屋门,恍惚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柏空真的出门去弄早饭了。   按理来说,柏空是客人,虽然不知道他的具体身份,可他是伍俊带来的人,怎么说也该是楚逸尘服侍他,结果他倒是很殷勤地跑出去了,殷勤到让楚逸尘有一瞬的错觉,其实不是柏空来嫖他,而是他嫖了柏空。   楚逸尘一边费解着,一边趁着柏空离开的时间,起床穿好衣服,简单洗漱了下,正在他洗脸时,屋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蹑手蹑脚的,来人一身小厮打扮,他扒着门框,探出个脑袋,小心翼翼地往屋内打量了几眼,同时还小声唤了一句:“公子……”   “进来吧,他走了。”楚逸尘用布巾擦干净脸,转过身,对门外的云墨说。   云墨闻言立马快步进房,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楚逸尘,见到楚逸尘眼底的乌黑,声音一下哽咽了起来:“公子,你昨夜受苦了!”   楚逸尘:“……”   “也没受什么苦,其实……”楚逸尘欲言又止,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柏空昨夜的神奇操作。   他的这种迟疑,落到云墨眼中,就是一种隐忍的安慰,于是更加泣不成声:“伍家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已经害得公子沦落至此,还不肯放过公子,竟然逼得公子去伺候一个男人,老爷夫人若是知道了,我可怎么对他们交代啊……”   他越哭越大声,教坊司这样的地方早起的人少,但以防万一,楚逸尘连忙“嘘”了一声,他走到门边张望片刻,关好房门后,回来跟云墨简单说明了下昨夜的情况,他确实没受苦,毕竟柏空除了跟他躺在一起睡了一觉,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云墨不信道,“公子,你别是在安慰我吧?来教坊司过夜的男人哪有什么都不做的?”   “……他真的什么都没做。”搁以前楚逸尘也不信,但柏空让他不得不信。   柏空非但什么都没做,他还特殷勤地出去弄早点了,对了,他还送了楚逸尘一个荷包。   楚逸尘想到这里又拿出那个荷包,云墨瞧见了,问:“公子,这是什么?他给你的赏钱?”   钱倒是毋庸置疑,但是不是赏钱……楚逸尘打开荷包,露出里面的银钱后,云墨立刻“嚯”了一声,不是惊叹,而是嫌弃。   云墨:“这人也太抠了,赏钱怎么就给这点儿?”   荷包里零零碎碎装着五六钱银子,在教坊司这样挥金如土的地方,属于打赏给小厮都拿不出手的程度。   “这应该不是赏钱……”楚逸尘沉吟着说。   他观察过,伍俊作为伍胜的独子,银钱自然是不缺的,穿的衣服都是江南特供的丝绸,跟皇家用的品级相同,但跟伍俊一同来此的柏空穿的其实就是最简单的粗布短打,就这身打扮,若非是伍俊带他来这里,向来只接待达官贵人的教坊司都未必肯放他进门。   他不知道柏空的具体来历,但从各方各面看,对方都不会是什么豪门子弟。所以这应该确实不是打赏,从这银钱的零碎程度看,像是主人攒了许久,这荷包里的银子十有八九是柏空全部的钱财,没有人打赏是一口气把自己的全部积蓄都给打赏出去的。   他把自己的推测跟云墨说了,于是匪夷所思的人又多了一个。   “那他这是在干什么?”云墨费解道,“他还给公子去弄早饭,还把所有钱都给公子,怎么跟伺候新媳妇似的……”   云墨声音渐低,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公子何等孤傲的一个人,是断然不喜别人用“媳妇”这样的词来形容自己的,尤其他昨夜才差点被逼着去如女人一般伺候一个男人。   但好在楚逸尘没有生气,他其实被云墨提了个醒,柏空的一系列举动,确实是很像对待新娶进门的媳妇,昨夜他还跟自己喝过交杯酒,还入过洞房,虽然这两件事实行的方式都跟一般人认为的不一样,但柏空确实都按流程走了一遍,并且还在第二天换了个称呼。   楚逸尘回忆起柏空喊自己“老婆”时那副美滋滋的神情,神色有些古怪,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那柏空这个人,未免太单纯了……   又不是刚刚十五六未经人事的少年,柏空看起来也二十多了,这个年纪的男人怎么会什么都不懂?   说起这个,柏空到底是什么来路?他既然不是富家子弟,又是怎么跟伍俊混到一起的?而且伍俊似乎还对他颇为欣赏,昨夜的招待不可谓不用心。   楚逸尘正在沉思时,方才被他关紧的房门突然“砰”一声被人推开,不是柏空,而是一个身材瘦高,脸型细长,觀骨略微凸出,显出几分刻薄的中年男人。   这是教坊司的一名管事,姓黄,黄管事为人就像他的面相一样,刻薄且挑剔,别的管事不管的小错,他见了,必然是不肯放过的,有时候没有错也要挑出你几分错,然后一顿打骂,无论是当红的妓子,还是扫洒的小厮,他全都如此,致使坊中众人都有些怵他。   云墨就是如此,尤其黄管事现在还满脸怒容,手里提着根竹鞭,一看就来者不善。   他一见进来的是黄管事,“腾”一下就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像只受惊的仓鼠似的,缩到了楚逸尘身后。   楚逸尘心里也是一咯噔,知道对方十有八九是为昨晚的事来的,昨夜他惹怒伍俊,虽然伍俊已经给了他教训,但是坊中的责罚也是少不了的,也就是他昨夜要陪柏空,所以对方没找上来,如今柏空不在,黄管事这便上门兴师问罪了。   果不其然,黄管事张口便是责骂:“楚逸尘,你自己什么身份不知道?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连伍公子都敢得罪?!”   “可、可公子明明是清倌,本来就是卖艺不卖身的!”云墨鼓起勇气,为楚逸尘辩驳了一句。   “清倌?”黄管事闻言笑了,“都沦落到这里了还说什么卖艺不卖身?真以为你还是什么世家公子呢?我告诉你,甭管你以前是什么身份,就连公主,一但落到了教坊司,那也都是做鸡的命!伍公子让你张开腿,你就得张开腿,让你撅屁股,你就得撅屁股,少端着什么假清高的架子!今天我就来让你长长教训!”   黄管事说着,就举起了竹鞭,照着楚逸尘的胳膊抽过去。   这也是坊中常用的调.教手段了,教坊司这样的官妓,会来到这里的几乎都是罪臣之女,又或者敌国的俘虏,这些人以前锦衣玉食,被人众星捧月地伺候着,一朝沦落到这里,自然不肯乖乖配合,于是负责她们的管事们便会采取各种刑罚手段,例如不给饭吃,用针扎,用鞭子抽等手段逼这些世家贵女们低头。   楚逸尘刚来时也被打过几次,后来便好了许多,万幸他是个男人,不像那些女子一样苦命,只要他好好学习琴技,乖乖为客人表演,便不会被责罚。   这些年,他一直谨小慎微地过着,不让自己因为琴技太差挨打,也不让自己的琴技过于突出,引起某些客人的注意,在教坊司,他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乐伎,平日里奖赏,没有他,责骂,一般也没有他。   但这回是躲不过去了,楚逸尘知道不能得罪黄管事,否则下场只会更惨,便紧抿着唇,准备硬受几鞭,让对方出气。   但预想中的鞭打并没有到来,黄管事拿着竹鞭的手高高举起,正要挥下时,突然被身后伸来的一只手牢牢地握住了,那握住他手的人同时还说:“你在做什么?”   屋中三人同时看向门口,柏空回来了。 第4章   教坊司这种地方夜间热闹,清晨的时候醒的人没几个,厨房也就还没开伙,所以柏空为了弄到早点,是跑去隔壁街的米糕摊子上买的,他去的不巧,上一锅米糕刚买完,新的还在蒸笼里,便在摊位上等了片刻,拿到米糕后他立刻就跑回来了,一回来就撞见黄管事高举竹鞭的这一幕。   对老婆好,必然是包括要阻止别人欺负老婆的,尤其他的老婆还这样脆弱,按照野兽的逻辑,哪怕对方还没有打到自己的媳妇,只要呲了牙,表露出攻击意图,柏空就应该狠揍对方一顿。   但是吧,黄管事这个动作,柏空并不太确定他是不是想打人,毕竟这竹鞭实在算不上什么杀伤力很强的武器,抽在柏空身上,大概就像一截草打在身上一样,野兽间玩闹时挥的爪子都比这力道大。   不过这是对他而言,他有妖力在身,皮糙肉厚,对人类的伤害怎么样,他也说不好,万一这只是人类间正常的玩闹,他二话不说上去痛揍对方一顿岂不是很怪异?柏树妖可是反复叮嘱过让他凡事学着点别人,别的人类怎么做,他就怎么做,不要暴露自己的妖怪身份。   因此柏空只是谨慎地制住了黄管事,询问对方在做什么。   妖怪自觉自己的表现很机智,询问的方式也很礼貌,但屋中另外三人并不这么想,云墨昨夜就见过柏空,当时他作为小厮去给伍俊的包间送酒,送完酒便退了出去,他没听到柏空说话,只粗略地扫过对方的样貌,觉得柏空虽然长得高大英俊,那眼神瞅着却跟山中的狼似的,有点可怕,哪料到眼下真正照面,第一次听到对方开口,问得就是这么个傻问题。   还能做什么?三岁小孩也知道父母拿起竹鞭是要抽你了!   黄管事也是一脸看傻子的神情,本来背后突然冒出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心里还吓了一下,但听到柏空问的问题,以及对方这身一看就不值钱的穿着,心里便定了。   他昨夜其实不在教坊司,所以也没有见过柏空,只是听到楚逸尘惹怒伍俊的事,便找上门来责罚。他半点没有往柏空就是伍俊带来的那位客人身上想,毕竟伍公子是什么人物?结交的肯定也都是王公贵族,眼前这人一副穷酸相,应该是他们坊中新来的小厮,所以才这般不懂规矩。   于是黄管事的气焰重新嚣张起来,本想骂对方几句再抽对方几下,给这新人一个教训,但他想把手从柏空手里抽回来时没成功,对方那手跟铁钳似的,他两只手一起上都撼动不了,于是黄管事便只能开骂:“没大没小的东西!老子在教训人没看到?你那双狗眼长了有什么用!”   柏空并没有为黄管事的辱骂生气,他的语气依然平和,并且为了以防误会,他还再次确认了一下:“所以,你是想打他?”   “是又怎么样?老子管教手底下的人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你算哪根葱?”黄管事没注意到身后楚逸尘和云墨如出一辙的微妙神情,仍在叫嚣着。   “我不是葱,我叫柏空。”柏空先认认真真纠正了一下对方的称呼,随即又道,“他是我老婆,你打他的话我当然要管。”   “老婆?”黄管事狐疑地调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楚逸尘,他现在觉得柏空应该不是新来的小厮了,他现在怀疑,这男人莫非是楚逸尘偷偷找的姘头?想不到这个姓楚的平日里装模作样不接客,私下里竟然已经找了这么个小白脸。   不过,找了个姘头撑腰又怎么样?黄管事嗤笑道:“你拜过天地入过洞房了吗就管他叫老婆?”   柏空正想说他们当然入过了,就在昨夜,可黄管事紧接着道:“甭管你们到底做没做过,我告诉你,你就算明媒正娶了官府也不认!他是教坊司的人,他的奴籍在这里,那么我想打他就可以打他,让他接谁的客他就得接谁的客,除非你把他买下来,否则我对他怎么样,你都管不着!”   柏空听得一愣,他还是第一次知道有奴籍这一说,他还以为入过洞房就完事了呢。   “那要多少钱买他?”柏空虚心求教。   他虚心的态度落到黄管事眼里就是怯了,黄管事趾高气扬道:“三千两!你这种穷酸怕是连三两银子都拿不出来吧?少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不得不说,黄管事看人还是有几分准度的,柏空确实连三两银子都拿不出来,他的全部积蓄就是刚刚交给楚逸尘的那个荷包,一共五六钱银子。   这下难办了,他要怎么去赚这三千两呢?不然直接强抢吧?把黄管事杀了,尸体丢进河里,再把楚逸尘带走,谁又知道是他做的呢?   不行不行,他要做个守法的好妖怪。柏空赶紧制止自己的危险想法,正在犯愁时,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三千两而已,”来人哼笑一声,“我替柏兄出了!”   说着,他就要去摸袖口装着的钱袋,但摸到干瘪的钱袋时才想起,他的私库因为上回犯错已经被他爹没收了,如今手头只有那么几十两银子,于是又尴尬地放下手。   但黄管事万不敢因为对方拿不出钱就取笑对方,因为这位正是名震京城的伍俊伍公子!   “伍公子怎么来了?”黄管事变脸如翻书,方才对柏空恨不得将下巴抬到天上去,现在对伍俊,则恨不得把腰背弓到地里去,点头哈腰的犹如一只哈巴狗。   “自然是因为有人说柏兄穷酸,我过来帮柏兄找找场子。”伍俊微笑道。   黄管事背上的汗一下就出来了,方才听伍俊说“柏兄”他就意识到了不妙,这回是老马失蹄,他看走眼了,这个又穷又傻的小子竟然是伍俊带来的客人。   他赶紧补救,抬起一掌就照自己嘴巴扇去,半分力都没敢留,边扇边道歉:“伍公子和这位……柏公子别见怪,我是有眼无珠!有眼不识泰山!这就给您赔不是!”   伍俊看着黄管事脸上鲜红的掌印,似笑非笑道:“既然是有眼无珠,想来你要眼睛也没什么用,不如挖了算了。”   黄管事脸“唰”的就白了,“扑通”一下跪到地上,痛哭流涕道:“伍公子恕罪,是我嘴贱,我狗嘴里吐不出好话,得罪了两位贵人,伍公子宽宏大量,放小人一马吧!”   他一边说,一边卖力地狠扇自己耳光,左右手交替,一边一下,很快将自己扇得肿如猪头。   伍俊冷哼一声,这才略微解了气,同时也终于回想起自己过来找柏空的目的,于是当下也顾不得再管这什么黄管事,拽起柏空就走:“柏兄,跟我走一趟,我有要事请你帮忙!”   他风风火火,似乎很着急,但很可惜,就像黄管事之前挣不脱柏空的钳制,他此刻也没拽动柏空。   柏空如根青松一样稳稳地定在原地,拒绝道:“不了,我也有事。”   “柏兄还有什么事?”伍俊听得一愣,昨天他邀请柏空进京柏空就是这么拒绝他的,他眼下已经帮柏空找到了媳妇,柏空还有什么事?   “我要去赚钱了。”柏空说。   他本来也以为娶到媳妇就没事了,刚刚才从黄管事嘴里知道还得把人买回去,否则官府不认。   三千两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柏空决定从现在开始努力。   “赚什么钱?”伍俊反应了一下才回过味来,随即道,“区区三千两,我这就……”   他卡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现在掏不出钱后,口风一转:“柏兄跟我去一趟,只要事情办成,别说是三千两,三万两都不在话下!”   “真的?”柏空还有些不信。   “我什么时候骗过柏兄?”伍俊道。   柏空一想确实,他的老婆不就是伍俊帮着找到的吗?于是便点点头,跟着伍俊走了。   走之前,他又突然想到什么,折返回来,拿起那根掉到地上的竹鞭,走到仍在不停扇脸的黄管事面前,认真地警告说:“不许欺负他。”   他说话时拿着竹鞭的手状似随意地那么一挥,然后便丢下竹鞭,自顾自走了。   而在他离开房门之后,那方才还完好的竹鞭,在屋内三人如出一辙的惊诧目光中,突然碎裂成无数个小节。 第5章   “要我做什么事?”在跟伍俊离开的路上,柏空问了一句。   “这件事对旁人很难,对柏兄,应该只是轻而易举的小事。”伍俊先夸赞一句,随即详细解释道,“是这样,今天是定胜军军中大比的日子……”   定胜军是伍胜的亲军,也是当今天下实力最为强劲的一支军队,伍胜为了考校定胜军的战斗力,每个季度都会设置一次大比,比试军中众人的武艺,而春季大比便是在今日。   这种军中大比本来跟伍俊没什么关系,虽然他也在军队挂了职,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也就是挂个职,他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就连他父亲最为人称道的武艺都学得稀稀拉拉,半点他父亲的英明神武都没遗传到。   伍俊自己更不是个上进的性子,他的心态就是反正有他老子打江山,他还费什么劲儿呢?总归他爹只有他这么一个亲儿子,将来这些还不都是他的。   但,伍俊是伍胜唯一的亲儿子,却不是唯一的儿子,伍胜其实还有个义子,伍锋。   伍锋与以纨绔出名的伍俊截然不同,他是伍胜手下的得力干将,非但武艺高强,智谋也很是了得,可以说,军中除了伍胜,就属伍锋的威望最高。   义子这样厉害,亲儿子却是这么个熊样,做父亲的少不得要把两个儿子放到一起对比,然后用伍锋的优秀来责骂伍俊的没用。   昨夜伍俊并没有在教坊司过夜,一来是被楚逸尘搞得那一出坏了兴致,二来他白天被刺客刺杀的事也不算个小事,还是亲自去处理一下,同时跟他爹汇报一声的好。   本来想着这回成功将刺客一网打尽,还结交到了柏空这么一个江湖高手,他父亲怎么也该夸两句,结果他汇报完后,非但没有夸奖,甚至连几句险死还生的安慰都没得到,反倒被伍胜又是一通骂,骂他游手好闲,若非他好好的京城不待,非要出城打猎玩怎么会被刺客逮到机会?同时也骂他不学无术,武艺烂成那样,几个刺客都打不过,还要别人帮忙,遇到这事的若是伍锋,轻而易举地便将这群刺客拿下了,哪用得着旁人出手?   反正他父亲骂他几句就要夸一句伍锋,乃至审讯刺客的事,他爹都以他肯定会办砸为由交给了伍锋。   这么多年下来,伍俊对这位名义上的大哥可谓是厌恶之极,同时也非常想找个机会赢对方一次,昨夜憋气憋了半夜,终于想到一个好主意。   自伍锋十五岁入伍以后,定胜军每季度大比的魁首便没变过,旁人只能争争第二,伍俊自然是有自知之明的,他那点武功别说跟伍锋争第一了,前百都未必能进,但他不行,柏空未必不行。   他昨日也见了柏空的身手,一个人面对十几个刺客,不费吹灰之力地便将对方全都拿下了,还有方才,他也见了柏空随手震裂竹鞭那一幕,柏空挥击时竹鞭根本没有撞到东西,而且柏空将其丢下时分明还保持着完好的模样,过了片刻方才真正碎裂,足以见柏空的内力之精深,武艺之高强。   军中大比只要是有军籍的人便可以参加,他在军中就有官职,只要让柏空以自己手下的名义出战,然后赢了伍锋,这不就狠狠地打了伍锋的脸了吗?同时还能在他爹面前扬眉吐气一把。   伍俊越想越激动,仿佛已经见到了伍锋被打败的场面,于是一大早便过来找柏空,想请对方去帮自己参加比试。   “总而言之,你帮我战胜伍锋,赢得这一季军中大比的魁首,到时候我父亲定然会给你赏赐,你想要多少银两,到时候尽管找他开口便是。”伍俊说。   “好。”柏空听明白了,就是让他去跟人打架,他别的不擅长,打架还不简单吗?   随便打打架就有钱拿,世上竟有这样的好事。柏空在心里感叹了一句人类的慷慨。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伍俊带着柏空来到校场时,才刚刚辰时,大比虽然已经开始,但现在参与比试的也不过是最普通的士兵,军阶高些的武官将领们,大概要到下午才会入场比试。   虽说柏空身上半分军功也无,就是个白丁,但既然是伍俊带来的,即使不能让柏空直接到决赛去跟伍锋打擂,也没有让柏空去跟这些普通士兵比试的道理。   伍俊准备让柏空下午再上场,他趁着现在这个时间,跟柏空稍微介绍了一下他可能会碰见的对手。   “那边那个,块头最大的,叫熊康,擅使双锤,臂力了得,听说曾经跟狗熊摔过跤,你对上他的话最好不要硬碰。”伍俊带着柏空站在望楼上,俯瞰着下方的校场,偌大的校场现今被划分成三十二个小块,每一块都在热火朝天地比试着,武官们虽然现在还没上场,却也在旁边观战叫好,时不时还出声指点两句。   “西北边那个,个头最高的,褚策褚同知,擅使长.枪,褚家枪法中回马枪一式最为有名,不过今日的比试不能用武器,你着重需要小心的是他的步法,褚策的游龙步法变幻莫测,以快闻名,若是对上他,最好是以静制动。”   “西南边的,吕贤……”   伍俊介绍了一圈,视线来到了东北方向,他介绍别人时语气都很正常,唯独介绍这个人时先冷哼了一声才开口:“柏兄,看到那个站在高台上的人没有?”   柏空顺着看过去,看到一个身材高挑,四肢修长的男人,约莫是春日的阳光太过和煦,难免让人犯困,男人有些懒散地倚在墙边,但就像是打盹的老虎一样,懒洋洋的姿态无法掩盖他骨子里的危险。   像是猛兽间互相感应的直觉,在柏空注视着对方时,那懒散男人突然抬头,遥遥地往望楼方向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瞬的对视,柏空便判定,这个人比之前遇见的所有人类都要来得强大。   “这是我爹收养的义子,伍锋。”伍俊说起这个名字可谓是咬牙切齿,他恨恨道,“自十五岁入伍开始,伍锋已经蝉联军中大比的魁首十年了,柏兄,你的武功对上其他人应该都没问题,就是伍锋有点难办……”   他正想说说伍锋的武功特点,柏空却直接道:“没问题。”   这个叫伍锋的男人是比柏空之前遇见的所有人类都要强,但柏空又不是人类,他是个妖怪,伍锋只是有种猛兽般危险的气质,而柏空是头货真价实的猛兽,打遍雾隐山无敌手的那种。   伍俊先是一愣,随即就是大喜,他拍手道:“好!还请柏兄到时务必不要留手,有多狠就打多狠,把他揍成猪头最好!”   “好。”柏空答应了。   时间很快到了下午,定胜军虽然是伍胜创立的亲军,但这些年他忙于朝政,管理军队的时间也就少了些,很多事务都被他交给了伍锋,不过每季度的军中大比,他还是会抽时间过来一趟,上午来不了,他下午总归会来。   下午伍胜到校场时,原本被划分成三十二个小块的校场已经只剩八个,上场比试的也不再是普通兵士,最低的也得是个百户。   比试的人少了,旁观的人却不少,已经比试完的兵士们围在赛场边,为他们各自的将领加油助威,时而有哪位将领使出了精彩的招式,亦或者什么绝学,人群中便会爆发出一阵欢呼叫好,伍胜见到这样的场景,也是朗声大笑,对着身旁的伍锋赞许道:“锋儿将兵带的不错,我定胜军便该如此勇武!”   “是父亲治军有方,我不过是用父亲先前那套练兵方法,依样学样罢了,换旁人来带也是一样的。”伍锋谦逊道。   “胡说!带兵哪是这样简单的事?别说依样学样,我就是手把手教,你弟弟那个不成器的也练不出这样的兵!”伍胜也是说曹操曹操到,刚刚嫌弃完自家儿子,远远就瞅见伍俊朝这边过来了。   于是,原本还面带笑容的伍胜立刻皱起了眉头,他看伍胜是哪里都好,看伍俊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哪哪都不好,伍俊刚过来,他开口第一句就是:“你怎么来了?”   伍俊被问得一噎,片刻后才说:“爹,我在军中也有官职,今天是春季大比,我自然要来。”   “你也知道你在军中有官职?”伍胜冷哼一声,“平日里练兵不见你的影子,你现在倒是殷勤了?”   “说!你到底来做什么!”伍胜突然厉喝出声。   他身材魁梧,肩背宽阔,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但他多年习武,内力高深,气势比之年轻时不减反增,这突然一喝便如声震山林的猛虎,饶是伍俊是他的亲儿子,也被这满是威严气势的喝声一吓,情不自禁后退了半步。   这退的半步落进伍胜眼里,于是对这个没用的亲儿子越发嫌弃,眉头皱得也越发紧,高高竖起的眉峰便像是老虎吊起的那两只白额,威猛慑人。   “父亲息怒,”伍锋出来打圆场道,“弟弟有心参加大比是好事,以前也就是年轻,难免爱玩了些,现在主动过来,想来是长大懂事了。”   “他要是真懂事今天就该找个地方躲着别让人瞧见,他那点武功,来参加根本就是丢人现眼!”伍胜仍然是嫌弃,但语气好歹缓和了些。   伍锋又劝了几句,伍胜终于不再骂伍俊,不过也没给什么好脸,只径直往观战台那边去。   伍锋和伍俊跟在他身后,伍俊方才被骂时连头都不敢抬,此刻终于敢稍稍抬起头,就见到父亲的背影,以及伍锋那张面目可憎的脸孔。   伍俊是半点没有领伍锋帮他说话的情,他会被父亲这么嫌弃归根究底就是因为有伍锋这个对比,明明他才是他爹的亲儿子,结果他爹倒是对这个收养的义子喜欢的不行,要不是伍锋跟他爹长得半点不像,他都要怀疑伍锋是不是他爹跟外面的女人偷偷生的私生子了。   像是察觉到伍俊的视线,伍锋迎着那毫不掩饰主人憎恶情绪的视线对伍俊微笑了一下,便如宽厚大度的兄长那般,伍俊却只觉得对方虚伪,他厌恶地转过头,心道给他等着,等会儿就叫柏空帮忙把伍锋这个虚伪小人打成猪头。   “今年军中有什么厉害的新人?”伍胜大马金刀地往看台上一坐,询问着身旁的伍锋。   “是有几个潜力不错的……”伍锋一一为伍胜介绍,而伍胜一边听着介绍,一边扫视着目前正在进行中的八个赛场,参赛的大多都是些他熟悉的脸孔,也不能说这些将官的比试不精彩,毕竟能在他的定胜军中混出头的,那必然有过人之处,只是看多了着实没什么新意,因此他的视线都是一扫而过,几乎没有停留,唯独在西南那一隅的赛场上,伍胜稍稍停留了片刻。   “那是谁?”他指着那正在跟熊康交战的黑衣男人问。   “那是……”伍锋眯着眼观察对方,他对军中人员了若指掌,却说不出此人的来历。   唯有伍俊得意洋洋,终于到他表现的时间了,于是立刻站出来说:“爹,那是柏空,我带过来的!”   “柏空?”伍胜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他道,“就是昨天出手帮你制服刺客的那名侠士?”   “就是他!”伍俊说,“爹,你别看他在江湖上没什么名气,但那是因为他刚刚下山,声名还没显出来,实际上柏空的武艺相当了得,我看那些江湖上成名许久的大侠宗师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像是应证他说的话,那位以臂力过人闻名军中的熊康熊卫镇抚,刚刚跟柏空交手不到十个回合,便被柏空摔出场外。   熊康的武艺不算特别厉害,但因为他那天生的如熊般恐怖的臂力,在军中也是罕逢敌手,当然,也不是没有克制他的方法,只要身法敏捷些,不让对方近身就可以了,伍锋十五岁时便是这样战胜对方的。   但在场众人都看得分明,柏空战胜熊康靠的可不是身法,他根本就是跟熊康硬碰硬,以摔跤的方式,把人高马大、足有两百斤重的熊康摔出去的。   熊康的臂力已经如熊般恐怖了,此人的臂力竟是比熊还恐怖吗?   在旁观战的将士们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惊愕,看着柏空的视线犹如看着什么怪物。   弄得妖怪开始心虚,心道自己是哪里露馅了吗?为什么他们都这样看自己?难道是他刚刚用的力气太大了?   不应当啊,他明明是留着力的,他刚刚用的力气,还不到跟雾隐山那只黑熊精摔跤时用的力气的一半呢! 第6章   其实柏空将熊康摔出去的举动,也不算是特别离谱,毕竟天生力大的人是有的,再加以内功辅佐,以及运用一些技巧,那么即便体型没有熊康那般魁梧的人也可以做到,众人那样惊讶也主要是因为柏空是个生面孔,他们军中何时多的这么一个厉害人物?   众人议论纷纷,惊叹不已的时候,伍胜倒是还算淡定,他自己就是武学宗师,深知光凭力气成不了高手,这个叫柏空的到底是个什么水平,还要看他接下来的表现。   虽然没有露馅,但接下来的比试,柏空也谨慎了许多,他努力地不要那么轻松地打败对手,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平凡一点,像人一点。   但即便他这样克制,他连战连胜的表现也相当亮眼,本来注意到他的只有少部分人,到了后来,几乎整个校场的人都围在他旁边观战,同时议论着他的来历。   赢到第五场时,便是眼光甚高的伍胜,都忍不住为柏空拍掌叫好。   “锋儿,你这回算是遇见对手了。”伍胜朗声笑道。   柏空已经战胜了场上所有人,眼下唯一没有与他较量过的,也就只有身为上届擂主的伍锋了。   “柏空还是年轻了些,他一直在山上跟着爷爷修行,两个月前才下山,与人交手的经验不足,不像大哥身经百战,想必柏空定然不是大哥的对手。”伍俊不怀好意地笑道,“是吧,大哥?”   伍锋瞥他一眼,没有搭腔。   他眼下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柏空身上,其实看到对方的第一眼,他就意识到这应该就是上午在望楼上与他对视的人,同时,他也如柏空那样,有一种野兽直觉般的感应,这个人定然是个极其危险强大的对手,强大到足以对他构成威胁。   方才这五场比试,已然应证了这一点。   在旁人看来,除了对战熊康的第一场,剩下几场柏空都赢得并不轻松,在同时进行的几场比试中,基本都是等别的赛场分出结果后,这边的缠斗才终于以略小的优势结束,不同对手的水平有高低之分,但无论是对战什么样的对手,柏空都是保持着这样的略小优势取胜,这就很有问题了。   无论是伍锋,还是伍胜,都看得出来,柏空压根没尽全力,他在藏拙。   藏拙倒也可以理解,毕竟行走江湖,总是要留些看家底牌,尤其后面还有决赛要打,太早暴露出自己的绝招,容易被对手找到破解之法。   面对这样深浅难测的对手,伍锋并不感到惧怕,他反倒很兴奋,像是懒散了太久,终于找到机会可以松松筋骨的恶狼,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发痒,每一滴鲜血都在沸腾,有的人害怕争斗和杀戮,而有的人天生渴望这些,伍锋就是后者。   也正是这种野兽般的嗜血渴望,让他能够年纪轻轻便成为伍胜手底下的得力干将,让他百战百胜,自十五岁至今,十年来在军中从无败绩。   柏空赢下第五场后,伍锋自看台上走下,围在场地中的将士自动为他让出道路,他径直走到柏空面前,扬着笑说:“你的下一场对手是我,要歇歇吗?”   连战五场,虽然中间有休息时间,但对体力的消耗也不小,伍锋这个提议是为柏空考虑,趁人之危赢了也不光彩,他想痛痛快快地跟柏空打一场,看看这个家伙的真正实力。   但柏空拒绝了。   “不用。”柏空说,这点体力消耗对他其实不算大,他在雾隐山捕猎时,有时遇上能跑的猎物,得一刻不停地追上半个山头,要说真正消耗大的,应该是他的心力,他本来就不太爱动脑子,这回却绞尽脑汁地想办法让自己赢这些人类时赢得不太过分,可谓是十分辛苦了。   要么人类说天底下没有容易的事情呢,本来以为打打架就可以赚钱养老婆,谁知道他还要这么辛苦地动脑子。   既然柏空说了不用,那伍锋自然也不会再说什么,决赛的场地很快被搭建好,这一回的赛场比之前的要大上一倍,给予双方更大的施展空间,但规则还是与之前相同,出线或者被击中要害者为负。   除却台下乌泱泱的围观将士以外,伍俊也专程从看台上跑了下来,他凑到擂台边,想要在最近的位置,看到伍锋被揍成猪头的惨样。   他同时还冲柏空无声地比了个口型,来提醒对方:“柏兄,给我狠狠地揍他!”   柏空回了个手势,表明自己没忘。   虽然除了楚逸尘以外,其他人类在柏空眼里都一样,是生是死他都不太在意,但伍俊先是帮他找到了媳妇,又在他需要钱时给他送钱来,妖怪决定学习一下人类礼尚往来的精神,满足一下对方的小愿望。   只是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真正与伍锋交上手后,柏空便发现自己轻敌了。   几场打下来,柏空自觉自己已经对人类的武力水平有了大概的认知,他将自己表现出的武力,也控制在这个大概的范围内,但应付别人绰绰有余的武力,应付伍锋却远远不够,因此刚一照面,柏空便吃了个大亏,他被伍锋一招扫腿踢中腰腹,虽然及时用手臂挡了下,却还是落了下风,伍锋像是逮到机会便死死咬住猎物不放的狼,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机会,柏空被逼得不断后退。   场边的将士们都在感叹不愧是伍锋,这个名不见传的新人虽然厉害,比之成名许久的伍锋还是差了点,伍俊则紧张地捏紧了拳头,暗道伍锋这个混账的武艺真就那么高,竟然连柏空都赢不了他?   眼看着柏空被一步步逼到场边,再退就要出界了,众人都以为柏空应该要输了的时候,唯有伍胜半眯着眼,饶有兴味地看着场上,像是在等待什么。   下一刻,在所有人惊愕的视线中,已经被逼至绝地的柏空突然反击,他以一个出其不意的角度出拳,正中伍锋进攻时唯一露出的一处空门,柏空的力气先前众人已经有所领教,伍锋自然不敢硬受这一拳,他收拳回撤。   就是这一退的功夫,擂台上整个风向便都调转了,方才伍锋还稳稳地占据着上风,此刻却在柏空疾风骤雨般的攻势下连连后退,很快退至中场却仍不能停止,众人于此刻方才发觉,先前柏空竟是一直在隐藏实力!   伍锋试图在这攻势下稳住身形,同时找机会扳回局面,可惜柏空出拳的速度竟还在增强,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潭,叫人根本窥不见他的武功上限在哪里。   妖怪的上限自然是人类远远不能及的,不过,柏空对上伍锋后才发现原来人类也没有那么弱,如果对手是普通的妖怪,伍锋应该都可以赢,可惜他对上的是柏空,是打遍雾隐山无敌手的妖王。   柏空正准备如先前一样,参照着伍锋的实力,调动体内的妖力,让自己表现出比对方略胜一筹又不太离谱的程度,但,随着调动的妖力越多,柏空突然发现一个问题。   伍锋是他目前为止遇上最强的人类,在这之前柏空遇到的对手中,绝大部分甚至连妖力都不需要调用便足以解决,因此,下山两个多月,直到此刻柏空才发现,原来调用妖力到了一定程度后,他会维持不了人形。   无论是什么妖怪,一定都是更擅长以原形作战,人形时没有尖利的爪牙,没有覆满全身可以抵御大部分攻击的长毛,同时速度和力量也会受到限制,柏空的人形和原形能够发挥出的实力相差甚远,而他调动的妖力越多,他的身体就会本能地更趋向于更易于发挥实力的原形,这反应不太受他自己的控制,这是人类形体的制约,是一种形态上的短板。   平常没有触及到这个临界点的时候还好,但今日突然触及,柏空的妖力不由紊乱了起来,为防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现出原形,他的心思已经不在比试上了,转而放在努力地让自己藏好耳朵和尾巴上。   这一刻的分神便是破绽,伍锋自然不会放过,于是形式又一次反转,在众人眼里,本来风头正盛的柏空也不知是内力运岔了路子,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突然错漏连连,破绽百出,而伍锋稳扎稳打,一步步扳回局势,胜利的天平又一次向他倾斜。   这样下去不行,他还要赚钱养老婆呢。柏空在努力藏尾巴之余,也没忘记自己来的初衷,他下山是为了什么?为了找个老婆学习人类的情爱,现在老婆还不算是他的,他得用三千两银子把楚逸尘买下来,帮对方赎身,所以这一战他必须赢。   想到此,柏空也冷静下来,他重新控制好妖力,维持在那个临界点以下,濒临人类身体极限的水平,而这也正是伍锋的水平,他已然是人类中的翘楚,他的体魄比不得妖怪,却将人类的潜力开发到极限。   因此,柏空无法轻易战胜对方,伍锋也一时难以拿下柏空,战况陷入胶着。   这种胶着状态对场中两人是一种煎熬,但对于场边的围观将士们,却是一场精彩至极,平生所未见的表演,就像是他们先前没看出柏空在隐藏实力,他们也没发觉伍锋的武功竟高到了这样的程度,毕竟之前十年的对手对伍锋而言都太过简单,根本不值得他全力发挥,而此刻两人棋逢对手,旗鼓相当,于是众人便得以见证两位绝顶高手是如何过招的。   伍锋的武功承袭于伍胜,继承了伍家拳刚猛炙烈的打法,其中又有他自己对于武道的理解和变化,每一次出招攻击都是最刁钻最致命的角度,而柏空的风格则如天边的流云,又或者山间的雾霭,他其实没有明显的招式或路数,而是随着对手的进攻而变化,无论防守还是攻击,他用得都是再简单不过,堪称习武之人入门最基础的招式,可这些基础简单的招式却又总能恰到好处的挡下伍锋的攻击,寻到对方的破绽,有明眼人已经看出,这已然是武学中的返璞归真之境,褪去繁复的招式路数,武学的本质本就是这最基本的一攻一守而已。   众人越看越激动,虽说他们的水平远不如场上两人,却也从旁观中获益良多,将今日所得回去好好揣摩习练一番,武艺怎么也得更上一层楼!   当然,这些有所得的人不包括伍俊,他但凡对武艺有一点进取之心,也不至于因为武功烂而被伍胜三五不时地拎过来骂两句,两人打得越久,伍俊就越焦急,恨不得早点分出胜负,看到伍锋落败的惨样。   柏空其实跟伍俊想法类似,他也不想久战,因为拖得越久,对他的妖力消耗就越大,而妖力消耗得越大,他就越不容易保持人形。   得速战速决。柏空心想着,但是怎么速决呢?但凡他可以轻易拿下伍锋,他早就拿下了,何必等到现在。   妖怪紧急开动着他平常不太用的小脑瓜,片刻后,还真被他想到了一条妙计。   这胶着的战况已经持续了好一阵,双方已经过了数百招,其间无数凶险的杀招却都被化解,对战况没有一丝一毫改变,但突然,众人发现柏空似乎是内力不济,已经无法维持先前的水平,他渐露颓势。   伍锋自然是乘胜追击,柏空被他一步步逼退,二人又一次临近擂台边缘。   比试已经持续了这样久,众人都觉得应该是快要分出胜负了,并且柏空这回,应该不会再有什么未出的底牌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伍锋能明显感觉到柏空已经没有其他的招数,并且对方的应对速度越来越慢,像是内力消耗过大,已经难以为继。   这不奇怪,毕竟柏空先前连打五场,并且在最后一场比完后连休息都不休息就开始挑战伍锋,因此,当柏空的内力不济时,伍锋却还能坚持。   伍锋在心里冷笑一声,笑柏空的自大,他已经给过对方休息的机会,对方却不领情,那么,眼下的落败,便是柏空自大的代价!   他抓住柏空的破绽,一拳击向柏空的面门,刚猛炙烈的伍家拳挥击时带起凌厉的拳风,犹如神兵出鞘时的凛冽剑芒,刮的人面皮生痛。   柏空连忙矮身躲避,他脚步腾挪,绕到伍锋的身后,想要偷袭对方的后背,但伍锋早有所料,他右脚踏前,调转身体朝向,同时变拳为爪,如鹰勾般锋利的利爪径直抓向柏空的咽喉,这一击之迅猛,令人毫不怀疑人体脆弱的喉管会被这锋利的鹰爪所扭断,而柏空此刻刚刚逃过上一击,尚未来得及站稳身形,他已经避无可避。   眼看着他就要命丧伍锋的爪下,在那毫厘之差的最后一段距离,伍锋收了力。   既然是比试,那自然是点到为止,伍锋的鹰爪悬在柏空的脖颈前,对着对方扬起了胜利者的笑容,可柏空,竟是也对他扬起了同样的笑容。   伍锋这才惊觉到什么,他低下头一看,方才发觉自己调转身形时右脚前踏的那一步,竟是一脚踏出了擂台的边界,他中计了!   虽然伍锋命中了柏空的致命部位,但所有人都看得分明,伍锋在出这致命一击前已然出界,那么,胜负已分。   人群先是安静一阵,随即爆发出热烈的呼声,其中伍俊喊得尤为大声。   “好!好!好!”伍胜也大笑着从看台上站起,连说三声好,看完了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打斗,他也难免不被感染,武人的热血在血管里沸腾,若非他的身份不太适合跟这样的小辈比试,他简直想亲自下去打一场。   但即便不能,他此刻心情也是前所未有的畅快,他点评道:“锋儿的武艺近些年是越发精进了,这位柏小兄弟虽然是用计险胜,但先前连战五场,这场比试对你本来就不公平,能在这样的境况下想出如此计谋,绝境反击,也是殊为不易,今日大比的魁首,你当之无愧!”   “我定胜军中的传统便是每季的魁首都可以问我要一件赏赐,锋儿当魁首当了太久,弄得我都不知道该赏什么给他了,幸好柏小兄弟你来了,不知柏小兄弟有什么想要的?”伍胜笑着问。   终于到这儿了,柏空想都不用想,从擂台上下来便立刻开口:“我想要三千两银子。”   “三千两银子?”伍胜有些微错愕,不是嫌柏空要的多,而是,柏空先是主动出手救了伍俊,后又被伍俊带过来参加军中大比,在伍胜面前露脸,正常人的想法都是借此攀上伍胜的青云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伍胜是爱才之人,尤其是武艺高强之人,他尤为喜爱,柏空这样的高手一但投入他的门下,那么高官厚禄自不会少,以后若是事成,说不定还能封个侯拜个相。   其实,在柏空开口前,伍胜都一直以为,对方所做的这一切,包括出手救下伍俊,都是为了接近自己,谋求一份官职前程,哪料到柏空不要官,只要银子,并且还不多不少,只要三千两。   这不由得让伍胜好奇,他开口询问道:“为什么是三千两?”   众人也很好奇,一众将士们,包括刚刚落败的伍锋,俱都看向柏空,就听对方老老实实地答道:“因为给我老婆赎身需要三千两。”   给老婆赎身?众人听得一愣,纷纷想着他老婆是谁,怎么还需要赎身?   “是教坊司的一个乐伎。”伍俊此刻心情大好,出来替伍胜解惑道,他把柏空奉爷爷之名下山找媳妇,然后对楚逸尘一见钟情的事朝伍胜详详细细地一说,众人听完后俱都是一脸奇异的表情,教坊司这样的地方,里面的人美则美矣,但谁都知道那也就是一群拿钱卖笑的妓子,玩玩就得了,拿那么多钱帮着赎身,不值当。   而且柏空可是放弃了找伍胜要个官职谋求大好前程的机会,只为了给这个妓子赎身,那就是不值当中的不值当,简直有些傻了。   就连伍胜也不由再次确认了一下:“你确定?”   “确定。”柏空点点头,他本来就是奔着这个事来的,他还指着从楚逸尘身上学习人类的情爱,然后顺利突破修行上的瓶颈,回山继续做个自由自在的妖怪呢。   妖怪内心美滋滋地打着小算盘,但他这样毫不迟疑就认定了这个妓子的举动,落在旁人眼里,则是一番感人至深的爱情,放着大好前程不要,要个教坊司的乐伎,尤其这乐伎还是个男的,娶回去连下崽都不能,这举动傻到也只有真爱能解释了。   “想不到柏小兄弟还是个性情中人!”伍胜哈哈一笑,应允了柏空的要求,“那我便成人之美,明个就叫人帮你把他买下来!”   柏空眼睛一亮,学着人类那样行了一礼。   此事就此定下,于是,一个名不经传的新人在定胜军的春季大比中打破了伍锋十年不败的记录,以及这个新人是个痴情种,爱惨了教坊司的一名乐伎,这两件事一起传遍了京城。   并且很快,通过来教坊司喝酒的客人口中,传到了楚逸尘耳朵里。 第7章   “公子,你听说了没有?”云墨趁着干活的间隙偷偷来找楚逸尘说话,他把自己刚刚在送酒时听到的消息复述一遍,然后说,“想不到那个人竟然这么厉害,连伍锋都能打败!”   楚逸尘正在给琴调弦,闻言动作微微一顿。   柏空的武力他从对方临走前露的那一手已经见识到了,但他委实也没想到,竟然厉害到了这个程度。   这样厉害的人物,到底是什么来路?楚逸尘正走神时,云墨又道:“对了,公子,还有一件事。”   他说话时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在楚逸尘不解的视线中,将柏空赢了大比后放着高官厚禄不要,只要三千两银子帮一个教坊司的乐伎赎身的事说了。   云墨没有添油加醋,但他听到的版本已经是传了好几手之后的,因此跟真相已经有了不小的差距,比如柏空绝对没有在众人面前说什么此生非楚逸尘不娶,以及对他的感情天地可证日月为鉴这种话。   但云墨听得津津有味的,丝毫没有怀疑谣言的真实性,毕竟柏空似乎确实对他家公子很维护,临走前还警告过黄管事呢,说他爱惨了自家公子,云墨是信的。   可楚逸尘不信,他听到这件事,只觉得莫名其妙,他跟柏空才认识了多久?一天都不到,这么点时间里,柏空就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情深似海了?那这种感情想来也很肤浅廉价。   当然,谣言不可尽信,云墨听的消息想来也有夸张虚假的成分,楚逸尘是断然不信柏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什么非他不娶之类的肉麻情话的,从他昨夜的观察来看,这个人耿直且单纯,像是涉世不深,很多事情都不懂,甚至连洞房的流程都没搞明白,又怎么会说这种情话。   不过,那些情话八成是假的,可无风不起浪,谣言中一定也有真实的成分,比如柏空确实放弃了别的赏赐,只要三千两银子帮他赎身。   楚逸尘回忆着早上的场景,柏空原本压根不想去帮伍俊的忙,是伍俊说了会帮他解决银子的问题他才跟着走的,以及他殷勤地帮自己买早点的举动,维护自己警告黄管事的事……种种种种,似乎都在说明,即便柏空不像谣言那样对他情根深种,但一定也有几分好感。   若是个女人这样待他,那楚逸尘或许会有所触动,但这是个男人,那么对他而言便只剩冒犯和困扰了。   楚逸尘皱着眉头,有些烦恼该怎么处理柏空的事,如果柏空是伍俊那样的人,他便只有虚与委蛇,忍辱负重,待到来日雪耻这一个选项,但柏空若是以一颗赤忱之心待他,他这样做就不太合适了。   或许,他应该跟柏空说清楚?   楚逸尘正在思索时,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叫他,是有客人点了他去表演。   楚逸尘应了一声,他决定暂且不去想这件事,毕竟柏空对他到底有没有好感,做这些事又因为什么,他都没有确定,还是等柏空回来,他问过原因再说。   他没有柏空那身武艺,也逃不脱教坊司这座囚笼,他眼下的身份就是个身不由己的乐伎,在客人面前好好表现以免被管事责罚,才是他现在的头等大事。   楚逸尘抱起琴,往包间走去,他本以为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表演,就像他之前每回给客人表演那样,但进到包间之中,看到那个在他噩梦中反复出现阴魂不散的身影时,犹如在数九寒天坠入了冰窟,他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冻结了。   按照惯例,每季度大比结束都是难得的放松时间,定胜军军纪严明,平日里禁酒,唯独大比结束的当夜,军中不设限制,将士们尽可欢庆畅饮。   一般的将士们在军营中喝喝酒热闹热闹便够了,而官职高的,则大多会去外面潇洒,毕竟跟一群大老爷们儿喝酒哪有女人喂酒喝得香。   伍锋就跟着一□□好的同僚来了教坊司,这也是他们每回的惯例了,过去十年每回大比的赢家都是伍锋,这顿酒便是由伍锋请的庆功酒,但这回不同,这回伍锋败了,败给了一个伍俊带过来的无名小卒。   伍俊那点心思,谁都看得出,他就是在跟伍锋作对,故意带人来打伍锋的脸,这样的事以前他也不是没做过,只不过这回竟然还真让他成功了。   于是,这顿本该气氛欢乐的庆功酒,就变成了满是郁气的泄愤酒。   其实,作为记录被打破的伍锋本人,倒不是酒局中心情最不爽的人,他云淡风轻的,似乎并不在乎这一次的输赢。   起码表面上是这样。   反正伍锋从头至尾都没有抱怨过一句,脸上也没有露出过任何愤怒憋闷的神情,他就是一如往常地喝酒。   而同座的另一人,则把憋闷和不满都写在了脸上,刚喝了没几杯就重重地把酒杯一搁,声音大到把旁边斟酒的侍女都吓了一跳。   “那个什么叫柏空的,摆明了就是来砸锋哥的场子!”熊康恨恨道,“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没大没小,不识好歹!”   “行了,少说两句。”旁座的褚策劝了一句,“喝酒就喝酒,锋哥都没说什么。”   “我这是替锋哥气不过!”熊康气愤道,“那小子哪里是凭实力赢的锋哥?若非他用那种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今日的魁首会是他?”   另一侧的吕贤哼笑一声:“少拿锋哥说事了,我还不知道你?你自己输了气不过就自己骂,别扯别人。”   “姓吕的,说得你好像没输一样!”熊康怒道。   “我是输了。”吕贤无所谓地耸耸肩,“但好歹我还坚持了百十来招,不像某些人,十招都没过就被人扔了出去。”   “你说什么?!”熊康拍桌而起,他如熊般恐怖的力道下,那木头做的矮桌在顷刻间便断裂成两截,一旁的侍女瑟瑟发抖,唯恐被卷入什么争端。   这不是没有必要的担忧,屋内的气氛在熊康拍桌站起的那一刻便变得剑拔弩张,吕贤面露冷笑,他输了他也不痛快,只是没像熊康那样表现出来,既然熊康这么不知好歹,那便跟他打一场,他是打不过柏空,但总不至于连熊康都怕了。   眼看两人就要动手之际,一直未曾出声的伍锋突然说了一句:“够了!”   他说话的声音不轻不重,但方才还剑拔弩张的两人听到这两个字,虽然各自都有不忿,却也都坐了回去。   “都是兄弟,喝酒就痛痛快快喝酒,不谈别的。”伍锋朝众人敬了一杯,“今天这顿照旧还是我请,兄弟们想喝什么尽管点。”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褚策笑着道,“老鸨呢?把坊里的姑娘都叫来!再给熊老弟换张新桌子,先前那张可不够结实!”   众人哈哈一笑,屋内气氛被褚策这么一打岔,也慢慢松弛下来,男人们很快左拥右抱,跟陪酒的美人们调笑玩乐。   唯有熊康,还是怎么想怎么不痛快,毕竟所有人里就属他输得最快,他以力气闻名,结果被柏空这么轻轻松松地扔出场去,可谓是面子里子一块丢了。   不耐烦地挥开身边喂酒的侍女后,熊康突然想起一件事,他道:“柏空说要用三千两银子帮赎身的那个乐伎,是不是就在教坊司?”   “对,好像还是个男的。”褚策搭话道。   “这小子还是个痴情种,你们都听到了吧?”吕贤搂着姑娘喝酒说,“伍大人问他要什么赏赐,他不要官不要名,就要给这个乐伎赎身,啧啧,也不知道这乐伎长得什么妖精模样,能把这小子迷成这样。”   “想知道他长得什么模样还不简单?”熊康大手一拍,招呼身旁的侍女道,“去,去给爷几个把人喊过来!”   “你可注意着点,”褚策提醒道,“我看伍大人可是很喜欢他,将来说不准得成咱们的同僚。”   “放心,我又不是他那种不男不女的二椅子,老子对男人没兴趣!”熊康笑骂道。   说是这么说,众人却都知道,熊康把人叫过来,那必然不止是看看,但到底只是个乐伎,他们就是真把对方怎么样了,柏空又能如何呢?   伍俊用柏空来打伍锋的脸,他们再用这个乐伎来打柏空的脸,也算是礼尚往来了。   没有人阻止熊康,伍锋也没有,一行人笑闹着喝酒,片刻后,包间的门再次被人打开,抱着琴的乐伎出现在门外,熊康吆喝道:“哟,人来了。”   正跟□□玩闹喝酒的男人们纷纷抬起头,不知道那乐伎是不是被这么一群健壮魁梧的男人吓住了,推门后便僵硬地站在原地,不动弹,也不说话。   “杵在那儿干嘛呢?”熊康不耐烦道,“老子花钱叫你过来不是让你干站着的!”   像是从噩梦中惊醒,楚逸尘被这一声喝骂唤回了神,他微低下头,表现出一副温驯恭顺的模样,抱琴走进屋内。   在这短短几步路中,他的心念在瞬息间几转,伍锋为什么会找上他?是巧合吗?   不,自己在教坊司并不是有名的头牌,他们不该巧合到专程点自己。   那是为什么?已经十年了,伍锋或许压根就不记得自己,更不会突然找上来,除非……对方其实不是因为自己来的。   楚逸尘心里有了个猜测,他定了定神,克制着不让自己在伍锋面前表现出异样引起对方的注意,同时,他选了个离伍锋稍远的位置坐下,调整着琴弦,状似寻常地询问:“客人想听什么?”   “你会什么?”熊康的目光放肆且挑剔,上上下下地在楚逸尘身上逡巡着。   “京中当红的曲目,都会一些。”楚逸尘低眉顺眼地答道。   “听那些个没意思,这样吧,”熊康不怀好意地笑道,“你把你在床上怎么讨柏空那小子欢心的,也给兄弟几个表演表演,怎么样?”   旁边同时传来几声轻笑,笑声中是如熊康一般的轻蔑。   楚逸尘调弦的手微微顿住,听到这样满是羞辱意味的话他第一反应不是难堪,而是微松一口气,他猜对了,这些人是因为柏空找上自己。   这是一个好消息,也是一个坏消息,好在楚逸尘的身份没有被发现,坏在,他们既然是因为柏空找上来,那必然是想借着羞辱他来报白天的战败之仇,毕竟在谣言里,他是柏空深爱到连官位前程都不要了的人。   楚逸尘很快想明白了缘由,同时也明白他今夜是注定不能好过了。   他不准备犯昨天那样的错误,伍锋跟伍俊不一样,他更阴狠,更残忍,甚至光是与对方同处一室,楚逸尘都感觉自己有些难以呼吸。   他不能触怒对方,此刻的他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反抗注定没有好下场,他必须表现出顺服,这些人无非是想要羞辱他而已,他顺服一些,配合一些,或许还能少受点罪。   所以,在微微停顿后,楚逸尘有意做出一副难堪无助的神色,他紧抿着唇,颤声说:“我、我不会那些……”   他这副神色大抵让对方很受用,熊康哈哈大笑:“谦虚什么?我可是听说了,柏空刚刚跟你认识一夜,就被你迷得五迷三道的,你勾引男人的本事那么厉害,狐狸精都自愧不如啊!”   “我、我真的不会……”楚逸尘的神色越发难堪了,同时他的头也沉得越发低,既表现出屈辱,也不让人看清他的容貌。   熊康正要再说,旁边的人突然插了一句,他佯作责怪:“老熊,你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你不给钱,□□能给你脱衣服吗?”   屋内发出一阵哄笑,熊康也是大笑道:“是我疏忽了!放心,今夜你把哥几个伺候好了,银子少不了你的!”   说着,他直接掏出几枚银锭,拍在了楚逸尘面前,楚逸尘颤了颤身体,像是屈辱又害怕。   熊康的羞辱仍在继续着,屋中的其他男人们也时不时插一句嘴,常在军营中混的人,说起这些污言秽语来可谓是信手拈来,不堪入耳的话一句句砸到楚逸尘身上,便是久经风尘的妓.女们,此刻也不由对他心生怜悯。   这满座的男人中,唯有一人至始至终都没说过话,但他同时也没有阻止,伍锋就安静地看着这一切,一边喝酒一边看着楚逸尘在这难堪的羞辱中将头越沉越低。   他眼神幽暗,不知想到了什么,冷不丁开口说:“把头抬起来看看。”   伍锋一开口,屋内的其他声音便都立刻停了,熊康惊奇道:“怎么,锋哥是看上他了?”   “放你的屁!锋哥怎么会要一个二手货?”吕贤骂道。   “也是。”熊康摸摸脑袋,转头冲僵立在原地没有动弹的楚逸尘呵斥道,“锋哥跟你说话呢?没听见吗?把头抬起来!”   楚逸尘身体一颤,这回不是装的,他是真真切切地在发抖。   像是生锈的齿轮,他一寸一寸,试图用最为缓慢的速度将脑袋抬起,可再缓慢的速度也有结束的时候,他百般遮掩的面孔即将完全暴露于伍锋眼前。   就在他完全将脑袋抬起的那一刻,包间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   “这位公子,这位公子!”老鸨像是追着什么人在喊,“那屋子可不能随便闯啊!”   但被追着的人显然没听,不光脚步声越来越近,甚至,“砰”一声,他一脚踹开了紧闭的房门。   然后,被声响吸引了注意力的屋中众人便与柏空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如刀锋般凌厉。 第8章   柏空的视线快速在屋中扫了一圈,在发现楚逸尘完好无恙后,他周身的凌厉气势稍缓,但他仍没有掉以轻心,毕竟据他接到的线报所说,这间屋子里有人在欺负楚逸尘。   就像柏空不允许别的妖怪抢他的食物,闯他的地盘一样,他也不允许别人动楚逸尘,既然他已经娶了这个老婆,那对方就已经被他划进了领地范围,敢伸爪子的就要做好被他咬断喉咙的准备。   不过他确实也没看到什么被欺负的痕迹,柏空仔仔细细地看了几圈,楚逸尘身上半点伤没有,衣服也完好无损。   难道是那个叫云墨的人在骗他?妖怪不由开始怀疑起来。   他并未发觉,在他气势汹汹闯进来时,熊康等人那一瞬露出的心虚,倒不是怕了柏空,只是用羞辱乐伎的事来报复对方,这事若是传到伍大人那里去,他们横竖都不占理。   但看柏空这副兴师问罪的模样,今日必然是不会善了了。   屋中的气氛在无形中紧张起来,熊康等人甚至暗中对了个眼色,商讨待会儿各自从什么地方动手,好打柏空个措手不及。   就在此剑拔弩张之际,伍锋突然开口,他面带微笑,亲切地犹如招呼一名老友,说:“柏兄,这是做什么?我们不过是白天听你说起这名乐伎,心生好奇,叫他过来一起喝杯酒而已。”   柏空看他一眼,却并不搭理,只自顾自走到楚逸尘面前,问道:“他们欺负你了吗?”   他放着伍锋不理,反倒去问那个身份低微的乐伎,这无疑是对伍锋的一种蔑视,屋中众人脸上神色都不太好看,便是喜怒一向不行于色的伍锋,此刻也敛了笑意。   楚逸尘也是微微一怔,柏空这样闯进来就已经很让他惊讶了,更是万万没想到柏空会直接过来问自己,他心下迅速思索一番,依屋内眼下的气氛,他要是点头说有,柏空十有八九会跟他们打起来,这倒是能顺势给自己出一口恶气,但之后的代价,也是显而易见的,他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他的身份估计也会再一次翻到众人眼前。   柏空现在是一副要维护他的样子,但事情闹大了之后呢?对方可是伍锋,伍胜的义子,同时也是伍胜旗下一等一的大将,统领北营军务的指挥使,堪称伍胜的左膀右臂,伍家现今的势力之大,皇帝都得唯唯诺诺,不敢在政务上提出任何反对意见,柏空又凭什么在这样大的阻力下再护着自己呢?   因为刚认识一夜便生出的那点尚未经证实的好感?   简直比男人在床上许的诺还不靠谱,所以楚逸尘很快做了选择,他低眉顺眼地说:“没有,几位客人只是邀我喝酒罢了。”   这一句话说出,众人绷紧的弦便松了,褚策笑着出来打圆场:“也是我们考虑不周,一时好奇把人叫了过来,不如柏小兄弟也坐下来喝几杯,我等也好给柏小兄弟赔罪。”   他这只是客套话,但柏空想了想,还真坐下了,并且坐下后就一声不吭地盯着众人看,一副“你们怎么还不过来给我赔罪”的神情。   众人:“……”   褚策被或明或暗地瞪了好几眼,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也只得拿着酒走到柏空面前,举杯朝对方一敬,说:“柏小兄弟莫怪,这回是我们冒犯了。”   他敬完就想回去,可柏空突然叫住他:“等等。”   在褚策不解的视线中,柏空指着身旁的楚逸尘说:“你还没给他赔罪。”   褚策的脸色一下变得有些难看,给柏空赔罪也就罢了,毕竟将来说不准是同僚,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闹得太难看也不好,但是这个卑贱的乐伎……罢了,都已经到这儿了不差这一句,所以褚策在犹豫片刻后,也朝楚逸尘敬了一杯,说:“我等行事多有不周,还请这位公子多多见谅。”   有了褚策带头,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纵使内心再不情愿,但也只得过来给柏空和楚逸尘挨个敬一杯赔罪酒。   毕竟伍锋明显不想将事情闹大,他们这些伍锋的属下,也只能听命。   于是,楚逸尘就见到这些方才还百般羞辱取笑他的人,犹如被恶霸□□的大姑娘似的,各个扭扭捏捏,又憋屈又不甘心地排队来给他道歉。   他内心一时有些奇妙,不由偷偷看了身侧的柏空一眼,就见到对方那张看似严肃正经的脸上,露出的那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本来楚逸尘说没有被欺负后,那柏空气势汹汹地踹门进来的事就很不礼貌了,但柏空灵机一动,顺着褚策的话题往屋内一坐,于是这些人的关注重点就变成了给他赔罪上,踹门的事已经无人记得了。   他真是个机智的妖怪。柏空心想。   他的内心想法如此简单,可这抹笑落进楚逸尘眼里又变得意味深长起来,难不成对方什么都知道,这么做是故意为之?   既让这些人给自己赔罪又不引起过大的干戈,如此两全其美的计划,饶是楚逸尘都一时想不到。   但柏空真的有这么心机吗?会不会是他想多了?楚逸尘一时陷入了柏空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的自我怀疑。   屋中众人陆陆续续敬完酒后,伍锋虽然没有亲自过来,却也在座位上,扬着微笑,遥遥冲柏空和楚逸尘敬了一杯。   柏空也回敬一杯,于是,一场干戈化为玉帛,但屋内气氛依然有些尴尬,毕竟在场众人谁跟柏空都不熟,尤其他们前不久还在以羞辱那个乐伎的方式报复对方。   褚策只好再度出来圆场,笑着说:“柏小兄弟好武艺!褚某白天输给柏小兄弟可谓是心服口服,敢问柏小兄弟师从何处?”   “师从我爷爷。”柏空说。   他这话也不算说谎,自柏空从空无中诞生拥有形体以来,关于怎么修行,以及这世上的种种规矩道理,都是柏树妖教他的,他跟柏树妖的关系,用人类来类比的话,大概就相当于师父或父亲。   不过柏树妖年龄大了,说话行动都慢吞吞的,化为人形也是个老头的模样,所以柏空对外都说是爷爷。   “令祖的名号是?”褚策又问,他觉得能教出柏空这样的高手,不应当是寂寂无名之辈。   “没有名号。”柏空老实回答说,柏树妖确实没什么名号,平常柏空叫他也都是柏树妖柏树妖的叫,下山了才换成柏爷爷。   “哦——”褚策也不知信没信,但反正识趣地没有再问下去,他换了个话题,“听说柏小兄弟是一直住在山里,最近才下来?”   “对。”柏空点了点头,“我两个月前才下山。”   “听伍俊公子说,柏小兄弟是奉爷爷之名下山找媳妇,然后对旁边这位公子一见钟情了?”褚策用玩笑的口吻说着,但看向楚逸尘时眼里还是有难掩的蔑视,他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恶意道,“想来这位公子一定有过人之处,才叫柏小兄弟这般喜欢,他既然是教坊司的乐伎,那琴技定然不错,能否请柏小兄弟让他给我等表演一番?”   他这番话意在强调楚逸尘的身份,不过就是个教坊司的乐伎,是个花钱就能玩的玩物,生来就是给他们这些人表演取乐的。   柏空并没有听出这种言下之意,但他也没有直接答应,而是转头问楚逸尘:“可以吗?”   楚逸尘看了柏空一眼,柏空没听出褚策的言下之意,他却是听得出来的,他对此倒也没有多少怒意,毕竟已经十年了,这样的折辱他受得多了,无论是什么样的客人,粗鲁的,礼貌的,从来都没有人把一个乐伎当回事,不过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让他做什么就得做什么,更遑论征询他的意见。   可柏空在询问他,不是居高临下的,而是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在询问他的想法。   楚逸尘的真实想法是不想弹,君子学习琴技是为培养德行,但楚逸尘学习琴技只是为了讨好客人,如果有选择,他是半点不想做这种谄媚逢迎之事,尤其是在这群想要羞辱他的人面前。   但他向来没有选择。   柏空的询问是很客气,可他真的有底气去拒绝得罪对方吗?   所以楚逸尘敛了敛眸,恭顺地回答说:“可以。”   随后,他便将手覆上琴弦,弹了一曲著名的《高山流水》,娓娓琴音从那双修长的指尖下流泻而出,便像是空谷中潺潺流动的溪流,或许是这首曲子暗合他的心境,楚逸尘此刻弹奏起来,还真有几分先人那般“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之感。   当然,在场的没有一个能够领会到这琴曲的精妙,屋中那些男人们都是以一种或轻蔑或鄙夷的态度在看楚逸尘弹琴,弹的是什么根本不重要,他们只是想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羞辱对方。   而伍锋则盯着楚逸尘的脸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全场大概只有柏空在认认真真听琴,虽然他压根听不懂什么是高山流水,但这依然不妨碍他觉得能够靠几根弦就发出好听声音的楚逸尘很厉害。   虽说楚逸尘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弹琴,昨天他和伍俊在一起时楚逸尘就在旁弹奏着,当时的柏空压根就没注意过对方,同时也对这些琴曲没有任何兴趣,但现在不同了,妖怪和人一样,都是双标的,路人弹琴弹出花来柏空都不在意,但楚逸尘哪怕是在弹棉花他都觉得很好听。   自家老婆,那自然是什么都是好的。   柏空用亮晶晶的眼神看着楚逸尘弹完了整首琴曲,结束后还立即鼓起了掌,边鼓还边用“我老婆那么厉害你们怎么还不来夸他”的眼神看着众人,弄得众人也只得跟着鼓两下。   这酒是一杯都喝不下去了。众人一边违心地鼓掌一边想,每一个他们试着以羞辱乐伎打脸柏空的举动都会变成与设想中截然不同的模样,柏空是一点没被气到,他们自个倒是憋屈得要死。   所以,琴曲结束后,又敷衍性地闲聊几句,褚策便替众人以“军中还有事要处理,我们就先回去了”的理由赶紧散场。   柏空自然也不会留他们,一群人陆陆续续离开,伍锋走在最后,待到其余人都离开屋子后,他才将将站起身。   楚逸尘正在收拾自己的琴,恰好,在伍锋站起身时,有一枚拨片不慎从楚逸尘手中滚下,咕噜噜滚到了伍锋脚下。   伍锋弯腰将拨片捡起,走到楚逸尘面前递给对方。   楚逸尘微垂眉目,低声道了句谢,正想将拨片接过,在两人指尖相触时,伍锋却冷不丁说了句让他遍体生寒的话。   “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伍锋微笑着说。   他语气亲切又和蔼,但楚逸尘只感觉浑身僵硬,犹如在昏黑的荒野中,被蛰伏于黑暗中的怪物盯上一样,他恐惧到连呼吸都暂停了一瞬。   正站着门口送客的柏空突然回过头,他对人类的情绪一向不太敏感,甚至很多时候他都判断不出对方到底是在生气还是在玩笑,但唯有一种情绪,他判别得非常清楚。   恐惧,这是野兽在野外辨别猎物的依据,体型大小亦或是有无锋利的爪牙都是次要的,一但对方在你面前表现出恐惧的情绪,那么你便知道,这是你可以捕猎进攻的对象。   而这一刻,柏空在楚逸尘身上感觉到了恐惧。   这种恐惧会激发他的捕猎欲,但因为楚逸尘老婆的身份,所以柏空除了捕猎欲外,又升起了一股领地被侵犯的保护欲。   所以他立刻走到楚逸尘身前,将浑身僵硬不知道动弹的楚逸尘挡在自己身后,以一种威胁且凶狠的语调质问伍锋:“你对他做了什么?”   伍锋眉峰微挑,笑了笑说:“误会,我只是觉得他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对了,这是他的东西。”他将拨片递给柏空。   柏空伸手接过,但眼神还是警惕且危险地盯着对方。   伍锋仍然是笑,像是并不将柏空三番五次的冒犯放在心上,可就在他准备离开,与柏空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以只有屋中这三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说:“就算我真的要对他做什么,你又能怎么样呢?”   他语调带笑,却又不同于先前和蔼的微笑,像是终于露出真面目的毒蛇,这笑容阴冷且恶毒。   柏空一时没有说话,像是没反应过来,也像是被他骤然露出的真面目给吓住了。   伍锋阴冷轻蔑的视线扫过柏空,又扫过躲在柏空身后的楚逸尘,这一瞬过后,他的笑容重新变得和蔼,客客气气地道了声别,随即往屋外走去。   但,就在伍锋走到门口,正要离开屋子时,柏空突然转过头,看着伍锋的背影,说:“那我会杀了你的。”   他一字一顿,认真得像是在说什么不可违逆的誓言。   伍锋停顿了一瞬,但他没有回头,也就没有看到,这一刻柏空的瞳孔,不受控制地变成了幽绿的,绝非人类会有的危险兽眸。   他只是略带嘲讽地弯了弯唇,随即再没有停留,径直离开屋门。 第9章   伍锋离开教坊司后,没有像其余人那样回定胜军的大营继续喝酒,反而去了一趟刑部。   刑部尚书是伍胜的人,伍锋作为伍胜的义子及心腹下属,想要在刑部查阅什么,只需打声招呼便可。   因此,伍锋很顺利地拿到了那份十年前的卷宗,并且在卷宗上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名字。   “果然是他……”伍锋眸光一凝,合上书卷,转身就走。   他回了伍府,刚到府中就听见伍胜找自己有事,便直接去了伍胜的书房。   伍胜正在书房中跟幕僚谈事情,伍锋在旁安静等候了片刻,待到他们的事情谈完后,才走上前,恭敬地唤了一声:“父亲。”   “锋儿来了,刺客的事查得如何了?”伍胜一边跟伍锋说着话,一边还在翻看着属下送来的情报信函,他是真的很忙,但再忙,他也没忘记追究那伙意图行刺伍俊的刺客来历及幕后之人。   到底是唯一的亲生儿子,平常骂归骂,但有人敢对伍俊动手,那无异于是撩了虎须,伍胜势必不会轻易放过此事。   “还在查。”伍锋汇报道,“那群刺客不肯开口,不过他们手掌中心,虎口下三寸的位置都有一层薄茧,这像是江北细雨楼独门的暗器投掷手法所致。”   “细雨楼?”伍胜从信函中抬起头,“江湖门派?”   “是,一个靠做刺杀和情报生意起家的门派,现任堂主罗章,在江湖上已经存在有三十多年,不过他们一向不接跟朝廷有关的单子,平常又行踪隐秘,难以寻迹,所以官府也没有费大力气去管。”伍锋道。   “不接跟朝廷有关的单子,这回倒是接了?这位雇主好大的面子!”伍胜冷下声音,“继续查,我倒要看看他们背后到底是谁!”   “是。”伍锋应下了此事,却并不立刻离开去办,而是道,“父亲,还有一件事,我觉得柏空此人得有些可疑。”   “哦?”伍胜看向他,“你觉得他哪里可疑?”   “他出现得太过凑巧,那群刺客选的行刺地点很偏,平日里半天都不见得有人路过,他却偏偏在俊儿被行刺时经过,还主动出手相助,同时他的来历也难以验证真伪,我们对他的底细一无所知。”伍锋说,“他可能是碰巧经过,仗义出手,但也可能,这场刺杀只是一个局。”   “我看不像。”伍胜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他若真是刺客的同伙,佯装着打打就行了,何必把刺客抓住送到我们手里呢?而且你没听俊儿说过具体情况,柏空原本压根就没想跟俊儿来京城,更没想参加什么大比,他一门心思只有那个乐伎。”   “关于那个乐伎,父亲,我今夜正好在教坊司见过他,您可知他是谁?”伍锋说。   伍胜自然不知道,他都那么忙了,哪有功夫关注一个乐伎?遂问:“谁?”   “他是十年前左都御史楚望的独子,楚逸尘。”伍锋沉声道。   “楚望?”伍胜皱起眉头,他对楚逸尘没什么印象,但楚望这个名字,他不会忘记。   十年前,太子尚幼,先帝临终前将朝政托付给了三位辅政大臣,分别是大将军伍胜,太傅齐开博,以及左都御史楚望。   先帝设置三位辅政大臣是因为制衡,也是因为信任,但奈何伍胜早已有不臣之心,幼帝继位后不久,就开始染指朝政,他仗着自己手握军权,独断专横,丝毫不把太傅齐开博和左都御史楚望放在眼里,两人对此多有忍让,但他们退一寸,伍胜就进一寸,他不断地打压异己,铲除一切与自己政见不合之人,楚望终于忍无可忍,在朝会之时联合众多文臣,罗列出伍胜的三十条罪状,要求三法司会审。   可还未等三法司查证伍胜的罪状,当天夜里,伍胜就以楚望意图谋反为由带兵抄了楚望全家,并且搜出了所谓的谋反证据。   楚望因违命拒捕被当场格杀,其余亲眷也尽数被压入牢狱,在三日后问斩,唯有他的独子,时年刚刚十二岁的楚逸尘,太傅齐开博以稚子年幼无辜为由,又以自己年老力迈,回乡清修,从此不过问朝政为条件,让其在伍胜面前保住了一条性命。   但伍胜肯放过楚逸尘,也不光是因为齐开博就此隐退,而是因为这也是他报复羞辱楚望的另一种手段,他是没有杀对方,但他将这位曾经闻名京城,先帝甚至将其选为太子伴读的少年才子贬入了教坊司,从此终生为奴,做人尽可欺,卑贱不堪的娼妓。   此事之后京中便成了伍胜的一言堂,再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与他作对,不过暗地里总会有些人不死心地搞些小动作,这么多年来伍胜也除掉过不少人,他已经不记得当年那个被他以报复楚望为由发配进教坊司的孩子,直到此刻被伍锋提醒,才将将想起这个名字。   “竟然是他?”伍胜的语气还有些奇妙,像是不太相信,因为他万没有想到那位被他赏给柏空的乐伎竟然还是一个故人。   “确实是他。”伍锋肯定道,他其实也不记得楚逸尘这个名字,毕竟已经十年过去了,但他记得楚望的脸,因为当年带兵去抄了楚望全家,将楚望格杀当场的,正是刚刚十五岁,第一次为义父伍胜效力的伍锋。   他初见楚逸尘便觉得有几分眼熟,只是一直想不起来缘由,后来问过教坊司的老鸨,得知对方姓楚,便想到了十年前的左都御史一案,到刑部一查,果不其然,楚逸尘正是楚望之子。   “父亲,无论柏空救下俊儿是凑巧还是有意,但他若是跟楚逸尘在一起,长久下来,难免对您生出二心。”伍锋说。   伍胜沉吟着没说话,柏空的武艺他是很欣赏的,虽说柏空没向他要什么官职,但他也不愿放弃这么个人才,无论是他所见的柏空的言行和性格,还是伍俊所述的二人相遇过程,他都不觉得有什么可疑之处,他是想重用此人的,那么楚逸尘这种与他有深仇大恨之人便绝不能放到柏空身边,但他偏偏又刚刚答应了柏空……   “你明天这样去办……”伍胜思索片刻,对伍锋吩咐了几句。   “是。”伍锋领命退去。   *   教坊司内,伍锋离开后好一阵子,楚逸尘都未从那一刻的心悸中缓过神来。   他忘不了那一天,忘不了那一天官兵是如何闯进他家门,忘不了自己和家里的亲眷们是如何如牲畜一样被他们驱赶拉扯,忘不了他们是如何衣不蔽体,狼狈不堪。   往事一一在他眼前浮现,一切的一切,最后都归为那把染血的刀锋,和刀锋映照着的,那倒在血泊中的身影。   伍锋挥刀斩下楚望的头颅后,尚有几分少年稚气的脸孔上没有半分杀人的不适,他犹如第一次饮血的饿兽,嗅闻着那满鼻的血腥,嘴角甚至挂上了轻快的笑意。   年仅十二岁的楚逸尘怔怔地看着他,犹如看着什么披着人皮的怪物,这怪物不紧不慢地擦拭着刀上的血迹,同时漫不经心地往后一瞥,正撞进楚逸尘的眼,从此成为他十年不散的噩梦。   而方才,伍锋对他说的那句话,就仿若噩梦重临,楚逸尘几乎又一次嗅到了,那股令人作呕的,痛惧的血腥味,那是他父亲的血。   他浑身僵硬,呼吸失度,在这噩梦中越陷越深,突然一声“铮铮”弦响,便如一道当头棒喝,让他猛然从噩梦中惊醒。   楚逸尘抬头看去,就见到柏空抱着琴,正又忐忑又心虚地看着他。   伍锋走后,因为楚逸尘一直魂不守舍,所以柏空就帮他把琴搬回了房间,又因为好奇人类是怎么用几根弦和木头发出好听音律的,所以柏空在把琴搬回来后,又偷偷地,伸出爪子拨了下琴弦,本来以为不会被发现,哪料想这琴弦一拨就那么大的声音。   虽然立刻就将爪子收了回去,但还是被楚逸尘发现了,柏空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镇定样子,并冲对方讨好地笑了下。   他方才威胁伍锋时凶狠得像是呲牙的狼,此刻讨好楚逸尘的模样又像是乖巧的大狗,弄得楚逸尘心情有些微妙。   柏空的来历和与伍俊结识的原因他已经在刚刚的旁听中大概知道了,不过他对柏空仍然有很多不理解,比如不理解对方为什么这样维护自己,甚至敢于与伍锋对上。   他只是单纯在想事情,但他这种一声不吭的沉默落进柏空眼里,则是一种生气的信号。   妖怪耳朵紧张地绷了起来,他找补似的解释了一句:“我、我就是碰了一下,没有弄坏!”   楚逸尘听得一愣,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柏空是在说琴的事。   楚逸尘想解释说他没有怪柏空碰他的琴,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他和柏空之间需要解释清楚的又岂止这一件事,便深吸口气,认真地说:“柏空,我们谈谈。” 第10章   楚逸尘这副严肃的模样让柏空愈发紧张了,同时也愈发觉得自己应该是惹老婆生气了。   “好……”他一边答应楚逸尘,跟着对方走到桌边坐下,一边飞快回忆着自己这一天的所作所为,是哪件事惹了对方不快。   片刻后,还真被他想到一件事,于是柏空立刻站起身,拿了一包油纸包着的东西递给楚逸尘,说:“这个给你!”   “这是……?”楚逸尘的思绪一时被打断,他看了眼油纸包上的印字,是醉仙楼的名字。   “大比结束后,那个叫伍俊的人非要拉我去醉仙楼喝酒,我不是故意回来晚的!”柏空连忙说。   根据他这两个月在人间的见闻,时常会有妻子因为丈夫晚归生气,而他这回不但晚归,还险些让楚逸尘被人欺负,所以想来楚逸尘因此生气也是理所应当的,   楚逸尘听得又是一愣,片刻后才回味过来柏空是因为害怕自己生气所以解释晚归的事情,他并没有生气,毕竟他从来都没有将自己代入过所谓的妻子的角色。   不过……楚逸尘以一种奇妙的心情打开油纸包看了眼,是一叠荷花酥。   “你特地带给我的?”他问。   “嗯。”柏空老老实实地说,“我觉得这个很好吃,酥酥脆脆的,就打包了一份新烤出来的带给你。”   本来柏空带回来的时候糕点还是热的,结果刚到这儿就撞见了云墨,并且听云墨说楚逸尘可能受了欺负,于是他把糕点一丢,气势汹汹地去踹了包间的房门。   然后,就一直耽搁到了现在,这荷花酥在油纸包里闷了那么久,现在是既不酥也不脆了,同时也彻底凉透了。   柏空看着软塌塌的糊成一团的糕点,后知后觉地发现把这个送给对方好像只会让对方更生气,于是连忙将糕点收起来,边收还边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下次重新给你买!”   楚逸尘看着他手忙脚乱的动作,语气复杂地开口:“为什么?”   柏空的动作一顿,不解道:“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给我这些?”楚逸尘指的是这包荷花酥,也是早上柏空交给他的那个荷包,但他想问的还不止这些,他将这两天内心的疑惑,一口气都问了出来。   “为什么要维护我?为什么要替我出头?”楚逸尘看着柏空说,“你我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柏空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同时也理所当然:“因为你是我老婆,我当然要对老婆好。”   “我是个男人,不是你的老婆,也不是任何人的老婆。”楚逸尘跟柏空摊开来说,换做旁人他不会敢这样直白,但因为是柏空,所以他决定直接开口。   柏空闻言皱起了眉头,像是不太理解,他说:“可、可我们已经入洞房了呀?”   他果然不懂。楚逸尘不由扶了下额,还真叫他猜对了,不过联想到之前柏空跟伍锋那群人说的,一直在山里跟爷爷生活,这样单纯的性格似乎也可以理解了。   “洞房其实……”楚逸尘正想跟柏空解释清楚,但他突然又想到什么,止住了话音。   解释清楚然后呢?依他目前对柏空性格的了解,只要他明确地拒绝对方,跟柏空将自己压根就不喜欢男人的事情说清楚,柏空应该不会再纠缠他。   可没了柏空,他之后就不会遇见别的对他起意的男人吗?   就譬如伍俊,昨夜伍俊是怎么对自己的,很大可能,下一个对自己起意的男人也会如此,来教坊司的多是权贵之人,他们高高在上惯了,教坊司的妓子在他们眼中不过可以随便摆弄的玩物,没有人会在乎玩物的意愿。   可柏空会在乎,他会在乎自己有没有生气,也在乎自己是否愿意给伍锋他们弹琴,那是楚逸尘自来到教坊司后第一次听到有人询问他的意见,虽然他最终仍然没有对柏空说出实话,可柏空确实也是不同的,跟来教坊司的所有客人都不同,也跟这世上绝大部分人都不同。   试想一下,跟柏空在一起,他便有了一个庇护,今日伍锋十有八九已经认出了他,即便刚才没认出,依对方的性格,事后也一定会查,他楚望之子的身份会重现进入伍家人的眼中,有柏空在时尚好,一但柏空不在了,他接下来的日子势必不会好过,甚至会有性命之忧。   而跟柏空在一起,他所需要付出的代价无非是在人前跟柏空装装样子,听对方喊自己几声老婆,其他什么都不用做,毕竟柏空连洞房的真正流程都没搞懂。   而且,柏空今日取得了定胜军春季大比的魁首,即便他没有要任何官职,伍胜想必也不愿错过这个人才,日后他若是为伍胜做事,便会得到很多伍胜一党内部的情报,这或许也是他复仇的一个机会……   “洞房其实什么?”柏空等了好一会儿,一直没等到后文,不由问了一句。   楚逸尘眼神闪烁,片刻后终于下了决定,他突然说:“柏空,你喜欢我吗?”   柏空被问得一愣。   不喜欢。这是真话,柏空但凡能够理解人类的情爱,也不至于因为修行遇到坎而下山学习。   但是,柏树妖跟他讲过讨好媳妇的技巧,当老婆问你喜不喜欢他时,你绝对不能说不喜欢,这是一道送分题,答错了对方轻则大发脾气,重则直接跟你分手,所以这道题其实只有一个答案,哪怕柏空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他也必须回答那个答案。   所以,柏空耳朵抖了两下,一本正经地撒谎说:“我当然喜欢你呀。”   柏空平常表现得憨直且单纯,很容易被骗,这也导致他在骗别人时,显得分外真诚可信,除了耳朵心虚地抖两下外,他的表情上没有任何破绽。   任何人见到他此刻对楚逸尘说喜欢时的神情,都会相信他确实情深似海,包括楚逸尘本人。   他有些许欺骗对方的愧疚,但很快,复仇的执念将这缕愧疚扫到了边界,他主动牵住了柏空的手,亲昵地与对方手指相握,说:“柏空,如果你真的喜欢我,想跟我在一起,那你明天就必须做到下面几件事。”   “好。”柏空都不听具体的事情,就一口应下。   楚逸尘眸光微闪,将内心又一次升起的愧疚强行压下,随即跟柏空细细交代了起来。 第11章   翌日一大早,伍俊就又来了教坊司。   昨天因为大比结束后天色已经很晚,所以伍胜的说法是明天再叫人帮柏空把楚逸尘买下来,这种小事只需要伍府随便一个管事负责就好,但伍俊今天带着银子亲自来了,因为昨天柏空赢了伍锋的事实在是让他很痛快,痛快到拉着柏空喝了一晚上的酒还不够,第二天不顾宿醉的头痛,兴冲冲地就又找过来了。   三天内,伍俊已经是第三次到教坊司,他轻车熟路地找到柏空所在的房间,在外面敲门:“柏兄,醒了没?我给你送银子来了!”   “来了。”柏空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披上衣服就要去开门。   楚逸尘也坐了起来,虽然他和柏空的关系只是一场戏,但做戏做全套,所以夜间他们两个还是一起睡的,反正睡在一起柏空也不会做什么,他们甚至盖的不是同一床被子。   “柏兄,你昨天走得那么快做什么?我还没跟你喝尽兴呢!”伍俊一进门就是抱怨,本来想着好好痛饮一番,来个不醉不归,结果没喝几杯柏空就跑了,说什么老婆还在等他,要早点回去。   当时伍俊喝得有点晕乎,也没来得及拦,今早酒醒了却是觉得没喝痛快,于是借着送银子的名目顺道过来,想把柏空再拉去喝几杯。   “昨夜没喝过瘾,今天你可不能跑!这回我们不去醉仙楼了,我告诉你京城里还有一个喝酒的好地方……”伍俊正要说他对今日行程的安排。   柏空却直接打断他,问道:“银子呢?”   “这儿呢。”伍俊将银票交到柏空手上,被这么一打岔,他一时忘了自己的话茬,又瞥到正在屏风后整理衣衫的楚逸尘,突然想到,“对了,柏兄,你把他赎出去后,打算住哪儿?”   柏空一共就找伍胜要了三千两,刚刚好够赎人,赎完后一点都不剩,京城的屋宅可不便宜,虽然不知道柏空身上有多少钱,但伍俊根据对方的穿着打扮来看,也能推测出对方应该买不起。   柏空被问得愣了一下,他压根就没想过这件事,被伍俊这么一提醒,他才想到他现在住的是楚逸尘在教坊司的房间,把人赎出来后这里自然不能再住了。   住哪儿,这是一个问题,但却不是眼下首要的问题,毕竟……   柏空跟穿好衣服走出屏风的楚逸尘对视了一眼,收起银票,说:“这个待会儿再说,我先去把手续办好。”   “我也去!”伍俊虽然骄纵惯了,欺男霸女的事也没少做,但好歹还有一个仗义的优点,他把柏空当朋友结交,那么便遵循朋友妻不可欺的原则,所以哪怕他前夜还对楚逸尘的样貌有所想法,此刻却是看都不看了,也不在这房里多待,跟着柏空就走了。   两人来到楼下,找到脸还肿着的黄管事,说明来意,黄管事见到柏空心里就是一阵叫苦,又见到跟着一起来的伍俊,只感觉刚刚消了些肿的脸又作痛起来。   伍俊他本来就不敢惹,而柏空,自对方昨早上露了一手后,黄管事便知道这个人他也得罪不起,但是没有办法,另一个人他更得罪不起,所以此刻也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对不住,两位公子,你们不能把人赎出去。”   “你说什么?!”柏空还没说话,伍俊先把眉头拧了起来,他冷哼一声,“昨日分明说好的是三千两,怎么?你还想坐地起价不成?敢跟小爷玩这招,你好大的狗胆!”   “不不不!”黄管事连忙辩解,“小人哪敢啊!伍公子息怒,这不是钱的事,主要楚逸尘他是因罪入坊,没有陛下特赦,谁都不能放他离开!”   “因罪入坊?因的什么罪?”伍俊眉头还是拧着,神色不善道,“你昨天怎么不说?!”   “昨天小人一时忘了,绝不是故意欺瞒两位公子!至于因的什么罪……”黄管事含糊道,“小人也不太清楚。”   “少废话!你今天必须给我把话说明白!教坊司那么多因罪入奴籍的都可以赎买,凭什么他不能赎?!”伍俊气势汹汹地逼问着黄管事,虽然要把楚逸尘买回去的不是他,但他不能忍受自己被人糊弄,因此大发雷霆。   而相较于怒意明显的伍俊,本该更为生气的柏空此刻倒是不见怒色,他只有些微奇妙,因为眼下的这一幕被楚逸尘说中了。   “我跟伍家……有些过节,伍锋已经认出了我,所以他们决计不会放我走。”昨天夜里,楚逸尘这样对柏空说,“你明天去帮我赎身的时候,他们应该会用一些借口,例如我是戴罪之身所以不能赎买,来改换说辞。”   昨夜所言,与今日所见,一字不差。   若非楚逸尘身上半分妖气也没有,确确实实就是个脆弱的人类,柏空都要怀疑对方是不是会未卜先知的法术了。不过也正是因为楚逸尘只是个不会法术的人类,那么对方还能如此准确地料中这一切,更加显得他老婆很厉害。   随便一选就选到一个这么厉害的老婆,他真是捡到宝了。   柏空想到此,不由往二楼的方向看了一眼,恰好楚逸尘从房中出来,站在栏杆边,往下一瞥,正对上柏空那双亮晶晶的,犹如捡到了肉骨头的小狗般的欣喜眼神。   楚逸尘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倒不是厌恶,他就是在柏空这样单纯真挚的眼神中,越发觉得自己欺骗利用对方的行为是这样不堪。   他将内心的情绪强行按捺了下来,同时悄悄对柏空使了个眼色,提醒对方接下来要做的事。   柏空也悄悄地回了个手势,表示他没有忘记。   他们两人眉来眼去的时候,伍俊凶神恶煞地逼问了黄管事一番,却也没问出个所以然,一是黄管事本来就不了解楚逸尘的来历,二是就算真知道什么内情他也不敢直接告诉伍俊,毕竟让他改口的那人同样姓伍,且比这位伍二公子可怕得多。   伍俊气得踹了黄管事一脚,黄管事也不敢还手,痛得“哎呦”一声趴跪在地上,边哭边跟伍俊求饶。   伍俊听得心烦,同时也大概知道从对方身上问不出什么了,但就这么算了,他又觉得很没有面子,毕竟一开始说要帮柏空找个媳妇的人是他。   强抢是不行的,教坊司这些人倒是不敢拦他,但是上回他在街上看中了一名貌美动人的女子,要带对方回家,哪料到那竟然是朝中一位大臣的女儿,他爹知道后便痛骂了他一顿并没收了他的银库,若是再惹出祸来,说不定就得关在家里禁足了。   不过……伍俊眼珠子一转,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他拉着柏空说:“走,柏兄,咱们去找我爹,管他什么罪名,赦不赦的还不就是我爹一句话的事!”   他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丝毫不避讳坊中众人,只因所有人都门清,皇帝,也只有名头上是个皇帝而已。   “好。”柏空应了一声,跟着伍俊离开。   楚逸尘站在栏杆边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伍锋一定将见到他的事情禀告给了伍胜,所以今日的改口十有八九是伍胜授权的,这京城中没有人能违逆伍胜的决定,甚至皇帝都不行,但唯有一人除外,他的亲儿子伍俊。   楚逸尘本来打算,等柏空帮自己赎身被拒后,便让对方直接去找伍俊,没想到伍俊自己送上门了,还如此殷勤地帮忙,都没等柏空开口,就带着柏空去找伍胜了。   伍胜自然不会愿意放他离开,更不会愿意让柏空跟他混在一起,哪怕伍俊是他的亲儿子,他也从来不是那种事事都依儿子的父亲,但楚逸尘从柏空口中知道了昨日伍胜允诺的原话,不是只给三千两银子,而是帮柏空把他赎出来,这便是让伍胜改换口风的契机,一般人不敢,也不能跟伍胜揪着这点口头承诺胡搅蛮缠,唯有伍俊可以,接下来柏空只要按他说得做,那么……   楚逸尘眸色不断变化翻涌,犹如一盘不断推移变换的棋局,他隐忍藏拙了十年,于此刻,在这渐深的眸色中,终于显露出一点令人不寒而栗的锋芒。 第12章   伍俊带着柏空过来时,伍胜正在书房中处理公务,远远听到伍俊的声音,眉头就是一皱,这不成器的倒霉儿子每回见到都会惹他烦心,但是不见又不行,毕竟是亲生的种,是以伍胜虽然嫌烦,却还是挥挥手让人把伍俊放了进来。   “爹!”伍俊一进来就说,“这事你可一定得管,你昨天答应了柏兄的!”   “什么事?”伍胜瞥了一眼跟着伍俊一起进来的柏空,心中已经对这两人的来意有数,却还是这么问道。   “就是教坊司那个乐伎的事!”伍俊将黄管事的说辞复述一遍,同时讨好地拍了拍他爹的马屁,“爹,不过一个小小乐伎的去留,赦不赦免还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   “胡说八道!”伍胜对此的反应却是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把伍俊吓了一跳。   “特赦一事须得陛下批准才行,什么叫就是我一句话的事?我最近真是太放纵你了,什么胡话你都敢说出口!”伍胜冷声道。   伍俊被骂得缩起脑袋,委屈地小声嘟囔道:“可爹你平常什么时候把那小皇帝看在眼里过……”   “还敢胡说!”伍胜虎目一瞪,伍俊连忙噤了声,但安静没多久,他又忍不住道:“可爹你昨天答应了柏兄的,说会帮他把人买下来,现在只给了银子人却买不回来,爹你一言九鼎,说的话不能不作数吧!”   他怎么有这么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倒霉儿子。伍胜在心里发火,只恨不得现在就把伍俊结结实实骂一顿,但碍于还有外人在场,以及那确实是他自己说出口的承诺,只得先行按捺下火气。   “圣命难违,此事除非陛下开口特赦,我也不好多管。”伍胜沉吟着对柏空说,“这样吧,你换个人,教坊司中的人,无论身价如何,你都可以任意挑选。”   又被他说中了。柏空心想。   “伍胜不想你跟我在一起,又因为许下过承诺,不好直接拒绝,所以他大概会让你换个人选。”楚逸尘说话时紧紧握着柏空的手,像是有些不安,“柏空,你想跟我在一起,就必须表现得很喜欢我,非我不可,不能选其他任何人。”   “我当然不会选其他任何人。”这是柏空昨夜对楚逸尘的回答,也是他眼下对伍胜的回答。   虽说一开始选中楚逸尘是巧合,但他们都入过洞房了,夫妻的名分都定了,那么柏空便认准了楚逸尘是他的老婆,其他任何人都不行。   “我只要他。”柏空认真地说。   伍胜虎目微眯,他对柏空的不识趣有些不悦,但面上还是笑了笑说:“换一个吧,柏小兄弟,世上美人那么多,何必非要选一个戴罪之人呢?”   “你换一个,也不必非要在教坊司内选,有什么看中的良家姑娘只管跟我说,我替你做主!”伍胜笑盈盈道,“正好柏小兄弟初来京城,也没有个谋生的手段,我替你找一桩好亲事,再给你在军中安排个职位如何?”   这已然是很丰厚的奖赏,寻常人劳碌一生,求的也无非是成家立业,而伍胜将这两者全都给了。   “不了。”柏空却再次拒绝。   伍胜眉峰一竖,已然对柏空接二连三的拒绝有些动怒。   伍俊最是了解他爹,知道他爹真生气时谁都讨不了好,于是连忙跟柏空使眼色,让对方改口,可柏空却恍若未觉,只自顾自说:“我不想当官。”   “哦?”伍胜怒意一止,寻常人向来都是挤破头想要谋个一官半职,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不想当官,遂好奇道,“为什么?”   柏空说:“我爷爷说我不适合官场,让我下山以后找个媳妇安生过日子就行,不要跟官府有牵扯。”   柏树妖没有这么说过,这是楚逸尘教他说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柏空还是照做了。   伍胜听完后沉吟一番,赞同地点了点头:“柏小兄弟心性纯直,确实不太适合官场,令祖叮嘱得是。”   不过,这样单纯耿直的个性混不了官场,作为下属却是极好的,尤其他还武艺高强。伍胜的怒意尽消,爱才之心又起,想了想说:“柏小兄弟就非认准了那乐伎不可?”   “当然。”柏空说,“我已经跟他入过洞房,自然要对他负责。”   “柏小兄弟是重情义之人。”伍胜又赞一声,先前柏空非楚逸尘不可的模样还让他大为光火,现在却只觉得对方重情重义,这样的人,只要对他有恩,那么日后势必是肯用命来报答的。   所以,伍胜改了口风:“柏小兄弟,那乐伎的事我无能为力,不过,柏小兄弟若是肯在我军中效命,将来建功立业,说不定可以到陛下面前换个特赦来。”   “可我爷爷说……”柏空皱起眉头,似乎在挣扎纠结。   伍胜也不催他,耐心等了片刻,柏空终于下了决定。   他撩起袍角,单膝向伍胜跪下,抱拳行了一礼,恳请道:“还请伍大人予我个差事!”   “好说!”伍胜哈哈大笑,“柏小兄弟你赢了春季大比,本就该有赏赐,那乐伎我不能给你,正好以此作为补偿,不过柏小兄弟没有带兵经验,这样吧,你先从个百户做起如何?”   柏空根本不知道百户是个什么官,但按照楚逸尘的嘱托,他这时候该接受了,于是行礼谢恩道:“多谢伍大人!”   *   教坊司。   云墨又来了楚逸尘的房间,一进门便担心地问:“公子,你昨夜没事吧?”   昨夜楚逸尘被一个包间的客人叫过去表演,他去了以后云墨才从其他人口中发觉那包间里的客人竟然有伍锋,当即慌了神。   这伍锋可不比伍俊,无论他找楚逸尘是有意还是无意,只要见到楚逸尘的脸,就难免不会想起什么,而且根据往包间里送酒的其他小厮所说,那包间里的人好像正在羞辱楚逸尘取乐。   云墨听得又慌又急,却又不知如何是好,正着急时,恰好柏空回来,云墨想到早上柏空对楚逸尘的维护,便病急乱投医,想着找对方试试再说,随后便发生了柏空不顾老鸨阻拦踹开包间门的事,再之后发生了什么,云墨就不知道了,毕竟包间门一直是关着的,而且他自己也有事做,手头的活儿没做好会挨管事的打,等好不容易忙完,包间里的人已经散了,楚逸尘的房间也熄了灯,像是睡了,云墨只好等第二天,也就是现在,再过来询问。   “没事。”楚逸尘坐在窗边,有些心不在焉地说。   “公子,伍锋怎么会突然找你?他莫不是认出了你的身份?”云墨忧心道。   “嗯。”楚逸尘随意地应了一句,视线一直注视着窗外。   “糟了!”云墨刚刚听楚逸尘说没事,心下稍安,此刻却又慌乱起来,在屋内踱步道,“公子,这可怎么办?他不会再来难为你吧?”   “不用担心。”楚逸尘听到云墨慌急的语调,终于转头安慰了一句,“他应该不会再来,只要……”   说着,楚逸尘的视线再次移向窗外,那是柏空离开的方向。   只要柏空照他说得做,那么伍胜便有很大几率改口,当然,楚逸尘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他不会未卜先知的法术,今日这一局,也不过是在赌,赌伍胜的自大,以及对他的轻视。   单凭柏空表现出来的耿直和重情义的性格,并不足以让伍胜容忍对方身边有一个与自己有深仇大恨的人,但这个人若是无足轻重,不值一提,那就是另一说。   楚逸尘的父亲楚望,贵为左都御史,昔年集结了那么一帮大臣,在朝堂上公然批判伍胜的罪状,大有要拿他下狱问罪的架势,结果不过一夜的时间,便被他抄了家,妻儿老小尽数入狱,自己的头颅也被伍胜的好儿子伍锋斩了下来。   楚家上下三十二口人,皆在那一场冤案中被处死,唯一活下来的楚逸尘,则被贬入了教坊司,那一年他刚刚才十二岁,不过一个胆怯无力的幼童,在伍锋面前吓得瑟瑟发抖,见到父亲身死,连话都不敢说一句,如今十年过去,在教坊司中学了一身伺候人的本事,还被一个男人睡了,这样一个人,能有什么威胁呢?   伍胜向来狂妄,在他心里,楚逸尘只是个随手可以碾死的蚂蚁,便是放手让对方去咬,楚逸尘都未必能咬下他一块皮毛,因此,他应当不会拒绝以楚逸尘为条件,换柏空为他效力。   不过,楚逸尘知道即便这一计真的成了,他也无法离开教坊司,单凭狂妄伍胜无法独掌大权那么久,他行事自有缜密之处,所以他即使容许柏空跟自己在一起,也会让自己一直置于他的视线下,也就是教坊司的监视中,这是另一重保险。   这自然不是楚逸尘想要的,可以他眼下的境况,也只能先想办法保住性命,其他的暂且放一放,十年他都等了,只要还活着,他总归会等到机会的。   但即便是如此简单的愿望,他也未必能实现,伍胜到底是怎么个态度,柏空的表现又如何,他眼下一概不知。   楚逸尘忐忑且焦躁,他跟柏空认识刚刚两天,可他却把这么重要的事压在这个仅仅认识了两天的男人身上,从昨夜做下这个决定开始,他其实就有好几次后悔迟疑,但他又想到柏空说“我当然不会选其他人,我只要你”时的神情,认真且专注,就好像,从今往后,柏空的眼底只容得下他一个人一样。   因此,他最终决定赌上这么一次。   楚逸尘等待着结果,他从柏空离开时就在等,等了一个白天,终于,傍晚日落时分,在街道尽头,遥遥见到了柏空的身影。   他立即从窗边站起身,柏空也瞧见了他,站在路上,仰着头,对楚逸尘扬起了一个胜利的笑容。   楚逸尘悬了一天的心终于放下,这一局,他终究是赌赢了。 第13章   “这衣服好难穿……”柏空一边嘟囔着一边试着他的新官服,三天前他还是个平民百姓,现在则是百户,正六品的武官,那么衣着服饰自然不能再像以前那般随便,得按照规矩,正正经经地把官服穿好。   官服是绣娘根据他的身材量身定做的,赶工了三天才交到他手里,按理说应该很贴身,但是柏空第一次穿这么繁复的服饰,理了半天也没找到门窍,本该威武挺拔的青色彪纹武袍被他穿得东倒西歪。   楚逸尘实在看不下去,走过来帮柏空整理。   “伸手。”楚逸尘一发话,柏空便乖乖伸平双手,像是任撸不咬人的大狗,任由楚逸尘在他身上动作。   楚逸尘将柏空的衣服穿好,袍角也都理平后,又拿起那条素银腰带,张开双手环住柏空的腰,帮对方系上。   他的身形比柏空略矮一些,他替柏空系腰带时,柏空就低着头看他,看了会儿,突然说了一句:“老婆真好。”   楚逸尘的动作顿了一下,这三天里,柏空倒也时不时会叫他一声老婆,他从那一夜起决定不跟柏空解释夫妻洞房的真相,而是跟对方演戏开始,他就默认了这个称呼,但他每回听到这两个字,都有一种说不清的别扭。   一来,他是个男人,这是个本该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词,怎么听怎么觉得怪怪的,二来,柏空喊他老婆时总是带着种真挚的欢喜,就比如此刻,他是真切地觉得楚逸尘很好,这种纯粹的感情像一面剔透的镜子,总是能让楚逸尘想到自己欺骗利用对方的事。   楚逸尘敛了敛眸,想着尽量对对方好一点罢,以后他若是能活着报完仇,便跟柏空将一切都坦白,到时柏空想骂他也好,揍他也好,他都认了。   他帮柏空把腰带系好后,微微退开几步,上下打量了一圈。   “好看吗?”柏空眼睛亮亮地问。   这件方才还乱七八糟的武袍,被楚逸尘这么一整理,就变得贴身挺拔起来,柏空自己觉得很好看,但他还是期待楚逸尘的答案,毕竟在兽类的规则里,雄性长出漂亮的花纹或羽毛,都是为了吸引伴侣,自个觉得好看没用,得老婆喜欢才行。   楚逸尘一时没说话,他看着柏空,一身青色彪纹武袍,脚踏粉底长筒皂靴,素银腰带勾勒出他劲瘦有力的腰身,更衬得他身姿挺拔,英武不凡。   当然是好看的,无论是衣服,还是柏空本身的身材相貌,都有十足的男子气魄,英俊倜傥,是楚逸尘分外向往的模样。   换旁的男人这么问,楚逸尘也就直接夸了,但因为他和柏空眼下微妙的关系,夸对方好看,很容易让对方误会。   虽然柏空对他已经有很多的误会,但楚逸尘并不想再增加,不想让柏空觉得自己非常喜欢他。   可他又看见柏空的眼神,明明是个高大英武的男人,眼神却总让楚逸尘想到那种家养的对人亲善的小狗,乖巧之余,又夹杂着一种求摸求夸奖的期待。   “好看……”楚逸尘还是没敌过这眼神,说完后自己突然有些莫名的脸热,连忙遮掩式地抬起手,帮柏空正了正发冠。   柏空抱着一种被老婆夸了的快乐心情,配合地低下头,让楚逸尘动作得更容易些。   “对了,”楚逸尘很快调整好情绪,恢复了正常的模样,他对柏空叮嘱说,“你今天第一天上任,有什么不懂的,就请教一下身边的同僚。”   虽然做官的规矩他也大致教了柏空一些,但他爹是文官,他了解的也多是文官的规矩,武官那一块有什么讲究,楚逸尘也不太清楚。   “好。”柏空点头应下了。   “还有,”楚逸尘想了想又说,“那天那伙人若是来找你的茬,你尽量忍着些,不要跟他们起冲突。”   他指的是伍锋那班子人,柏空那天的行为把他们气得够呛,也就是不想撕破脸才没闹起来,但眼下柏空到军中当差,这伙人想找茬使绊子就容易得多了。   “还有伍锋……”楚逸尘越想越不放心,那天柏空对伍锋最后说的那句话,是明晃晃的挑衅,伍锋绝不可能忍下这口气,不过他应当不会明面上针对柏空,伍锋性格阴狠,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致命的杀招,他不会玩那些幼稚的诸如抓住柏空的错处痛骂一顿罚点银钱之类不痛不痒的伎俩。   “你避着点伍锋,若是实在躲不过,或者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你就去找伍俊。”楚逸尘有些絮叨,因为他实在放心不下,柏空是为他才得罪的伍锋,他不想柏空因此遭祸。   “我不怕他。”像是看出楚逸尘内心的不安,柏空看着他说,“你也不用怕。”   楚逸尘勉强笑了笑,他无法不怕,十年前父亲倒在血泊里那一幕,是他永生难忘的梦魇,有时候他说不清是对伍胜的恐惧多些,还是对伍锋多些,柏空是在大比中赢了伍锋,可很多时候,决定胜败生死的,并不是武力的高低。   不过楚逸尘也知道自己现在是有些杞人忧天了,伍锋即便要动手,也不会那么快,柏空今天才第一天上任,出不了什么事。   因此,他也没再说什么,只道:“早点回来。”   话说出口,他才发现这句话太像在家等候丈夫的妻子了,楚逸尘有些懊恼,只是在做戏而已,他又不是真的什么谁的妻子老婆。   但柏空显然听得很开心,他的学习计划终于步上正轨了,按照人类夫妻一般的相处模式,就该是老婆在家等着,丈夫出门挣钱养家。   “等我回来,我给你带好吃的。”柏空美滋滋地说。   在野兽的观念里,食物比任何东西都重要,虽然人类不是那样看重食物,他们好像更在意钱财珠宝,亦或者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名利,可柏空还是忍不住想投喂楚逸尘,一个优质的雄性就该把自己老婆养得白白胖胖。   楚逸尘还沉浸在之前的懊恼情绪中,也没注意柏空说了什么,胡乱应了一声。   时间也差不多了,柏空没再耽搁,他佩好同官服一起发下来的腰刀,带着要为老婆挣来许多钱养好这个家的使命感,走马上任了。   柏空走后,楚逸尘一个人坐在屋子里,东想西想地发了会儿呆,他在想今后该如何做,柏空虽然做了伍胜的属下,却也只是个百户,伍胜显然还没有完全信任他,所以他也接触不到什么重要的机密。   再者说,接触到了又如何?楚逸尘不会武功,他只是个教坊司的乐伎,无权无势,想跟人报信,别人都未必肯见他。   而且柏空也不一定会帮他,他只对柏空说自己跟伍家有过节,却没说是什么样的过节,以及自己心中怀着怎样的仇恨,柏空跟这件事毫无关系,凭什么为了他冒这样大的风险与伍家作对呢?   楚逸尘现在相信柏空或多或少地是有点喜欢他的,但这份喜欢到了什么程度,又肯帮他多少,他心里并没有底。   说到底,他眼下势单力薄,能够依仗的,唯有自己,想扳倒伍家太难太难了。   慢慢来罢。楚逸尘长叹了一声,复仇这件事势必不是一日之功,他得等待机会。   楚逸尘不再瞎想,他去书架上拿了本书来读。   受父亲的影响,楚逸尘小时候就喜欢读书,年少时便因才学闻名京城,还做过太子伴读,不过来到教坊司后,他读书的机会就很少很少了,平常白天的时候,他总是很忙碌,需要练琴,再给琴身做一些保养,为晚上表演做准备。   现在倒是一下子闲了起来,他虽然离不开教坊司,但伍胜给的三千两银子并没有收回,柏空用这笔钱将他长期包了下来,他不需要再弹琴取悦谁,那么那把承载了他许多屈辱记忆的琴他是碰都不想碰了,正好,用这时间来读读书,这对楚逸尘而言是一种消遣,也能帮助他静心。   他很快沉浸在了书中,还拿了只笔,在书旁写起了注释心得,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突然一道敲门声将他惊醒。   楚逸尘以为是云墨来送饭,便随口说了句:“进来。”   来人将门推开,却不是楚逸尘以为的云墨,而是个小厮打扮的陌生男人。   “楚公子,有客人想请你去弹首曲子。”男人客客气气地说。   “我已经不接客了。”楚逸尘答话的语气还算平常,内心却陡然警惕起来,因为他不认识这个人,而且从来没有谁是大中午过来教坊司听人唱曲的,此人绝不只是个普通的小厮。   “那不弹曲子,过去聊聊也是可以的。”男人笑了笑,“我家主人想与楚公子见一面。”   “你家主人是谁?”楚逸尘说,他同时在心下飞快思索,谁会在这个时间来找自己?伍锋?不,不会是他,伍锋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犯不着专程来找他,那会是谁?   “楚公子过去一见便知。”男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楚逸尘却不动,他试探着问道:“我若是不去呢?”   “那我自然也不好强求,”男人无奈道,“但楚公子你一定会后悔。”   楚逸尘眼神闪了闪,他思索权衡片刻,终于还是决定站起身,跟男人过去一探究竟。   男人带着他在坊中左拐右拐,走过一段长廊,二人来到了一间位于教坊司后院的厢房,这间厢房一般不会用来待客,只用作堆放杂物,但胜在位置隐蔽,而且直通教坊司的后门,只要坊中有人帮着打掩护,那么无论来去,都可以做到不为人知。   楚逸尘此时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忐忑,他断定这厢房中的绝不是伍家的人,否则不需要这样低调,避人耳目。   至于到底是谁……楚逸尘看向那小厮打扮的男人,此人乍看普通,但细细观察下来,却是蜂腰猿臂,身形高挑,走路时步伐沉稳有力,是典型的武人特征,而且不是寻常的武人,观其形态举止,绝非一般人家可有,而且又能混入教坊司这样的地方……   楚逸尘回想着他过往认识过的人,内心蹦出了一个大胆且不可思议,却又在情理之中的猜测。   男人走到包厢的门前,轻叩了三下,恭敬道:“公子,人带来了。”   “快请!”屋中之人似乎楚逸尘的到来已经期盼许久,此刻的语调透着股迫不及待的激动。   楚逸尘面上神色未变,心里却是一阵震动,只因这声音,是这样熟悉……   他不再犹疑,等侍卫将包厢门打开的那一刻,便立刻进到屋中,然后便见到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   熟悉是因为他们曾一起在太傅齐开博的名下读书学习,陌生则是因为十年未见,彼此都成长了许多。   “陛下……”楚逸尘几乎是颤抖着声音喊出这两个字。 第14章   “逸尘!”赵邺似乎也很是激动,他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到楚逸尘面前,上下打量着对方。   “这十年里,你受苦了——”赵邺长叹一声。   “陛下!”楚逸尘像是被这叹声惊醒,他连忙对赵邺行了一礼,撩起袍角便要跪下。   赵邺伸手将他扶住,亲切道:“你我之间何必行这些虚礼?逸尘,来这边坐。”   他带着楚逸尘来到桌边坐下,楚逸尘一直到坐到座位上跟赵邺面对着面时都有种不真实感,虽然他之前已经有所猜测,可真正见到赵邺,他还是难掩的震惊。   赵邺是当今的皇帝,是万万人之上的天子,天子怎么会突然屈尊降贵,到教坊司中专程来见自己呢?   自然不会是思念故人心血来潮,伍家势大,伍胜的狼子野心已经不加掩饰,赵邺的处境恐怕并不比身处教坊司的楚逸尘要好上多少。   可还能是什么原因,眼下的他,又能对赵邺有什么用?   楚逸尘心念电转,面上还是重逢故人的激动神情,问道:“陛下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赵邺笑了笑,随即又露出一副感慨神色,“逸尘,我们已经足足有十年未见了。”   “是,已经十年了……”楚逸尘附和着答道。   “十年前左都御史一案,逸尘,你知道的,朕实在没有办法……”赵邺似是很痛惜。   “我知道,我不怪陛下。”楚逸尘敛了敛眸,十年前楚家被判为谋逆之罪全家处死,是由赵邺下的旨,但十年前的赵邺跟楚逸尘一般大,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在伍胜面前就像个提线傀儡,伍胜叫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   “杀我父亲,灭我全族的人是伍胜,伍锋,是伍家人。”楚逸尘说起这几个名字,字字泣血,句句含恨。   赵邺目下露出些微满意之色,他又道:“这十年里,朕也时常记挂着你,只是你应当也听说过,朕在宫中,处处不由己,除却有个皇帝的名头,却也未比你好上多少。”   “伍胜狼子野心,陛下这十年过得也甚为艰辛,我何德何能还能牢陛下如此挂念!”楚逸尘一副感动之色,又朝赵邺行了一礼。   赵邺眼中的满意之色愈甚,他道:“逸尘,你还记不记得你我一起在齐太傅门下读书的日子?朕那时顽劣,总是静不下心学习,也不爱看那些经史子集,便让你从宫外给朕带些话本来看。”   “你一开始不同意,后来拗不过朕,便将书藏在课本里带进宫来,结果有一回不小心放错了位置,塞到了齐太傅的书里,齐太傅当时打开书后的神色真是……精彩纷呈。”赵邺说起这桩幼时的趣事,不由笑了起来。   楚逸尘也笑了下:“事后我和陛下一起被齐太傅责罚,罚抄书罚了足足有一个月。”   “还有一回,是在御花园……”赵邺跟楚逸尘东拉西扯地闲谈,好似真的只是单纯过来看看对方,与对方叙叙旧。   楚逸尘含着笑应和着,一番谈笑下来,两人忆起了不少童年往事,似乎这十年未见的陌生都消退了许多。   “对了,朕听说四日前定胜军的春季大比,获得魁首的竟然不是伍锋,而是个名不经传的新人,好像叫柏空?”赵邺提起此事时是一副漫不经心的口吻,似乎只是无意间聊到这里。   楚逸尘眸色一闪,仍如先前一般笑着答道:“是叫柏空。”   赵邺又说:“朕还听说一件事,逸尘,你莫要介意,只是朕确实听到了一些传闻,一时好奇来跟你问问,传闻说这个叫柏空的似乎非常喜欢你?还跟你在一起了?”   “他对我确实有一些喜欢……”楚逸尘斟酌着说,“但我跟他没有在一起,陛下,柏空性情单纯,不通男女情爱之事,我与他在一起只是为了装装样子,免得伍家人找我麻烦。”   “哦,原来是这样。”赵邺状似好奇地说,“逸尘,你可知柏空的来历?听说他不光拿下了春季大比的魁首,五日前还单枪匹马地帮伍俊降服了一群刺客。”   刺客……这两个字刚刚从赵邺口中说出来,楚逸尘繁杂无序的思绪便像是找到了线头的绳结,一瞬间畅通清明了,他终于知道这位十年不见的友人突然找上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   五日前,在京城外一条偏僻小道上,外出狩猎的伍俊遇到刺客袭击,恰好柏空路过,路见不平,仗义出手,帮伍俊拿下了刺客,由此跟伍俊结识,被伍俊带到京城,认识了楚逸尘,并且引发了之后一系列事。   楚逸尘听柏空说过这件事,并且他还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事情,比如柏空“仗义出手”的真相。   他对此事没太关注,毕竟依伍胜这样狂妄的行事风格,这世上跟伍家有仇的太多了,如楚家一般,因为与伍胜作对便被构陷罪名,灭其满门的案例还有许多,这十年里,伍家三父子也不是第一次遭到行刺,只是无一例外,都失败了,这一回依然,想来这回行刺的主使也不是什么有能力之人,这场行刺不过小打小闹。   如今看来,倒是他想错了,这回行刺远远没有那么简单。楚逸尘心下念头飞转,口中却也没停下答话,他道:“柏空没有什么特别的来历,他来自于雾隐山,一身武艺承袭于爷爷,爷孙两人久居山中,不问世事,是两个月前才下山来,他爷爷大概是不忍孙儿在山中孤老一生,便让他到山下寻个媳妇,好好过日子。”   “哦?如此看来,柏空的爷爷还是位隐士高人,那既然是为了下山找媳妇好好过日子,他怎么会跟伍俊牵扯到一起?”赵邺不解道。   “这是个巧合。”楚逸尘将当日的前因后果朝赵邺解释了一番,他着重强调,柏空原本压根没打算出手,是那群刺客误将其当做伍俊一伙的,他才被逼动手。   赵邺听完后哑然了许久,才说:“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   他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任谁知道自己筹谋许久的计划是因为阴差阳错的巧合而失败,都难免心情复杂。   待到心情平复下来后,赵邺又说:“这么说来,柏空并不忠于伍家?”   “是。”楚逸尘说,“柏空本就无意官场,他去伍胜手底下做官,也是为了我。”   “既然如此……”赵邺思虑一番,终于开口说,“逸尘,其实朕今日找你来,还有一件事。”   他说话前先观察了一下四周,确认门窗紧闭着,侍卫仍在门口守着,方才正色说:“朕想托你,从柏空身上打听一下,那群刺客现在被关押在何处。”   果然如此。楚逸尘不动声色地想,那群刺客是赵邺派来的,不过为什么刺杀的是最无关紧要的伍俊,赵邺想做什么?   他心下对赵邺派来刺客的缘由已经冒出数十种推测,面上则是一副惊讶状,说:“陛下何故打听这个?那群刺客莫非跟陛下有什么关系?”   赵邺面露为难:“逸尘,并非朕不相信你,只是此事干系重大,不好叫太多人知晓。”   “我明白的!”楚逸尘忙说,“是我多问了。”   他沉吟片刻,答复说:“柏空对我并不设防,他若是知道那群刺客的踪迹,我应当可以打听到,但是他未必知晓,伍胜只让他做了个百户,显然并没有全然相信他。”   “无妨,尽力而为便可。”赵邺叹了一声,“朕也是实在没有其他办法,才来找逸尘试一试。”   “我一定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楚逸尘道。   赵邺露出笑意,允诺说:“来日若是事成,逸尘,朕一定还你楚家清白。”   “谢陛下!”楚逸尘如获大恩,诚惶诚恐。   赵邺对他的表现甚为满意,又与楚逸尘闲聊几句,便起身和那守在门口的男人一起,悄悄从教坊司的后门离开了。   楚逸尘一个人在原地站了会儿,他先前还觉得前路漫漫,不知何时才能扳倒伍家这颗大树,现在却有种拨云见月的豁然之感,要说这世上,谁最跟伍胜势不两立,当赵邺莫属,他们天然立场相对,利益相冲,赵邺可以说是楚逸尘最为放心的盟友,因为他绝无与伍胜谈和的可能。   而且他又是皇帝,即便是个没有实权的皇帝,他的这一重身份也会为行事带来许多便利,再者说,这位众人皆知的傀儡皇帝也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唯唯诺诺,他既然能派出这么一批刺客,又能打通教坊司的关系,悄悄过来见楚逸尘,就说明他背后已经有一批伍胜所不知道的力量,若是他能与赵邺联手,则大事可期。   楚逸尘想到此不由有些心潮澎湃,只可惜赵邺现在还不太信任他,不过他也可以理解,就如他在赵邺面前也会有所保留一样,到底十年未见,彼此都变了许多,曾经楚逸尘只知道读圣贤书,对人心算计一概不通,现在却被逼得学会了步步为营。   他并不指望自己曾经与赵邺一同读书的同窗之情在这位帝王心中占多少分量,他不信感情,唯信利益,只要他表现得对赵邺有用,那么即便他不提,赵邺也会主动开口与他合作。   所以当务之急是,他得想办法从柏空身上打探出那群刺客的行踪。楚逸尘一边思索着一边回了房间,等着第一天当差的柏空放班回家。 第15章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柏空刚刚进门,楚逸尘便问。   其实现在也才傍晚,柏空回来得并不算特别迟,但因为他有事想问柏空,一直在等,因此哪怕柏空回来得只稍微晚了一点,楚逸尘便觉得已经等了很久了。   “我去买东西了。”柏空解释说,同时献宝一样地将手里装着山楂糕的油纸袋递给楚逸尘。   楚逸尘看着山楂糕愣了一下,方才回忆起柏空白天走之前好像是说了会给他带吃的回来。   不过他当时并没有注意听,而且听到了也没有太在意,这种随口一句的话,连承诺都算不上,很多人都是说过就忘了,可柏空记得,不光如此,楚逸尘看着山楂糕的包装,这应该是城东那家五芳斋的糕点,而柏空当差的地方在城北那边,这一来一回不说横跨大半个京城,却也需要绕很远的路。   “你专门去买的?”楚逸尘忍不住问。   “嗯。”柏空点点头,“他们都说这家的点心好吃,我就专程过去买了。”   确实很好吃,五芳斋也是京中的老字号了,以前楚家还在时,楚逸尘每回在学堂中得了先生的夸奖,父亲楚望就会给他买一点五芳斋的点心当做奖励,但自十年前那桩冤案之后,楚逸尘却是再也没有机会吃五芳斋的点心了。   “你快尝尝看。”柏空催促了一句,他看着楚逸尘的眼神里都是期待。   楚逸尘依言尝了一块,糕点仍然是好吃的,只是现如今心境不同,却是再找不回曾经那般单纯的甜腻滋味了,在舌尖待得久了,反倒泛出一股涩味。   但他没有对柏空说,只对对方笑了笑:“很好吃。”   柏空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得开心起来,没什么别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楚逸尘说了一句好吃。他坐到桌边,手捧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楚逸尘吃山楂糕。   楚逸尘被看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问道:“你不吃吗?”   “你先吃,你吃完我再吃。”柏空说。   柏树妖的教导中有一条是不能跟媳妇抢吃的,柏空深以为然,就楚逸尘吃饭这副慢吞吞的样子,他若是跟他抢,可能一包山楂糕楚逸尘从头到尾也只能吃到一块。   一个合格的雄性要把媳妇和幼崽都喂养得白白胖胖,虽说他们没有幼崽并且未来也不会有,那么起码要把媳妇喂好了。   楚逸尘听得心里一动,十年磋磨下来,他在听熊康那伙人对他粗言鄙语地羞辱时,可以做到内心毫无波澜,但柏空这样真诚纯粹的爱意,却像是无孔不入的水流,绕过他被重重疤痕血痂保护着的心脏,在其上轻轻揉了一下。   不痛,却令他更难受。   他有时候宁愿柏空对他不要那么好,这样自己在利用欺骗对方时,也能更加心安理得一点,而不用像现在这样,愧疚难当。   愧疚驱使下,楚逸尘拿起一块山楂糕,喂到了柏空嘴边。   柏空鼻翼微动,张嘴将糕点咬下,他不主动抢是一回事,老婆喂他则是另一回事。   “好吃吗?”楚逸尘也问。   “好吃!”柏空用力地点头,他是真的觉得很好吃,明明雾隐山也有山楂树,他也吃过,可他吃的那些山楂都酸得牙疼,怎么人类一加工就变得那么好吃了?   妖怪觉得又奇异又震撼,眼睛里也亮起光来。   楚逸尘看他这副样子,不由笑了下,同时手指不停,又拿了一块糕点去喂柏空。   他看得出来柏空很喜欢山楂糕,可即便这样了柏空也不主动去拿,满心等着自己吃完再吃,像只乖巧的大狗一样。   楚逸尘一块一块地投喂,同时支着下巴看对方,他之前不懂柏空为什么要那样看自己,现在倒是懂了,原来有时候快乐可以这样简单,仅仅是看着对方幸福地吃着东西的模样,心情便不自觉放松下来。   “对了,你今天在军中如何?事情多吗?”楚逸尘一边投喂一边跟柏空闲聊道。   “还行,没什么事。”柏空将嘴里的山楂糕咽下去才说,“就是熟悉熟悉流程,安排了一下执勤当班的时间。”   楚逸尘:“那天那些人没找你麻烦吗?”   “没有。”柏空摇摇头,“伍俊今天也来了,他说是来帮我撑腰,带着我在军中四处转了一圈,都没有人敢过来。”   虽说伍俊不知道那夜教坊司的事,但大比中,柏空狠狠挫败了伍锋及其一众下属的颜面,伍俊在爽快的同时,也没忘记柏空很可能会因此遭人记恨排挤,常年不来军中的他今天特地过来了,带着柏空大张旗鼓地在军中转一圈,意思就是警告众人这是他的人,敢动就是跟他过不去。   “伍俊跟你关系好像很好,是因为你之前从刺客手下救了他吗?”楚逸尘漫不经心地说。   “应该是吧。”柏空说。   “对了,说起刺客,之前那群袭击伍俊的刺客到底是什么来头,你知道吗?”楚逸尘闲聊一般的问。   他问的时候其实没报太大希望,因为刺客的消息必然会严加保密,不是目前的柏空能够接触到的。   但柏空却说:“知道啊,他们好像是什么细雨楼的人。”   “细雨楼?”楚逸尘愣了一下。   “是一个江湖门派,”柏空还给他解释了起来,“专门做情报和刺杀生意。”   楚逸尘知道细雨楼是什么来头,教坊司鱼龙混杂,消息来源也多,江湖上的事他多少也知道一些,他愣住,一来是因为没想到柏空会知道,二是没想到赵邺的帮手竟然是细雨楼的人。   据他所知,细雨楼虽然做的是杀人的生意,但他们向来是不接与官府相关的单子的,也因此才能在江湖上存在那么久。   赵邺是怎么说动他们的?不,赵邺是皇帝,可以许诺给细雨楼的人世间最尊崇的名利,没有人可以不心动,他应该问的是,身在宫墙中的赵邺是怎么跟这个行踪诡秘的江湖门派搭上线的。   不过这个也无关紧要,无论过程如何,反正事实既定,他眼下要弄清的是,这群刺客现在何处。   “这么说这群人是职业刺客?那他们岂不是很危险?”楚逸尘做出一副担忧害怕状,“他们现在被关在哪里?会不会有同党来救他们?”   “没关系,有同党也没关系,他们被关在北营地牢里,外边有重兵把守,轻易逃不掉的。”柏空对楚逸尘一点防备没有,毫无保留地就把自己知道的全说了。   楚逸尘眼神闪了闪,他没想到事情能够这样顺利,他本以为柏空并不知道这些,还想了一下午,要用什么办法让柏空帮他去旁敲侧击地打探打探,哪料到简单几句话,就得到了他想知道的一切。   为了确保情报准确,楚逸尘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   “伍俊跟我说的。”柏空老实道。   也就是白天的事,柏空新官上任,伍俊过来帮他撑腰,带他在军营中四处走了一圈,途中路过地牢那一片的时候,恰好有兵士从牢中抬了具尸体出来。   那尸体全身鞭打拷问的痕迹,乍看过去几乎找不到一块好肉,面目更是被血污沾满,难以辨认,所以柏空看到那尸体也没认出是谁,但伍俊瞧见这一幕,却是不忿地哼了一声,并且转头跟柏空抱怨起来。   “柏兄,你说,那明明是我们抓到的刺客,我爹不让我审,非要让伍锋去审,说我肯定审不出个结果,真是岂有此理!”一想起此事,伍俊就满肚子火气,“伍锋那混账又有什么能耐?他审了这么多天,不也就审出刺客来自细雨楼吗?其他什么都没问出来,还因为下手过重弄死了好几个,也不知道我爹为什么那么信任他。”   于是柏空就知道了刺客来自细雨楼,以及现在正关在北营下的地牢中受审的事。   楚逸尘听到此便知道这消息应当是真的,他已经足以向赵邺交差了,但楚逸尘要的不仅是交差,他还想在赵邺面前表现,让对方知道自己可用。   因此,楚逸尘又问:“你刚刚说轻易逃不掉,就是说地牢外的防守也是有空隙的吗?”   “是有一点。”柏空想了想说,这个倒不是旁人跟他说的,是他自己今天在军营中走了一圈观察出来的。   野兽有圈地盘的习惯,到了新地点时总是喜欢四处观察,把自己的地盘上哪一片草容易藏兔子,哪一片树上有好吃的果子摸清楚,所以哪怕柏空只转了一圈,却也对军营中的布局有了大概了解。   “这里,和这里,守备比较松。”柏空用手在桌上比划了一下,楚逸尘直接拿出笔墨,示意柏空用笔画下来。   柏空便用笔大致画了下营中的布防图,然后指着布防图说:“这里有一座马棚,马棚后有一条小路,之前化雪被淹了,路面上都是烂泥,还没修好,所以平常没什么人走……”   柏空事无巨细地跟楚逸尘讲了北营中所有暗道小巷,楚逸尘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其实颇为激动,他强行按捺着没在柏空面前表现出来,等柏空将一切都说完后,他收起那张布防图,奖励一般的把最后一块山楂糕也喂给了柏空。   楚逸尘又若无其事地跟柏空聊了点别的,待到天色愈晚后,便熄了灯一起上床睡觉。   照例,各自盖着各自的被子,只有肩膀偶尔会碰到一起。   隔天,柏空又去当差,等柏空一走,楚逸尘便去联系了昨天那名来找自己的小厮,昨日与赵邺聊过后,楚逸尘知道这小厮名叫凌宏,是先帝留给赵邺的一名暗卫,后又被赵邺安插到教坊司中打探情报,楚逸尘与柏空的事,便是凌宏汇报给的赵邺。   楚逸尘找到赵邺后,将一封汇总了昨夜所有从柏空口中听到的情报的信交给了对方。   凌宏打开一看,面露喜色,笑着拱手道:“多谢楚公子了,我定向陛下禀明你的功劳!”   “为陛下尽忠,应该的。”楚逸尘也笑。 第16章   楚逸尘将情报交给凌宏的当日白天,什么也没发生,柏空晚上放班回来,跟楚逸尘讲了白天发生的事,就是些很普通的日常。   楚逸尘知道赵邺那边要动手也不会那么快,但为求能第一时间察觉各方的动向,哪怕柏空说得只是些很普通的日常,他也认认真真地听着,时而还会主动问一些问题。   老婆这样关心自己,柏空自然是乐得跟对方分享,他事无巨细地说了许多,就差把自己中午吃了几粒花生米都告诉楚逸尘了。   相安无事的一天过去,第二天同样,变故发生在第三天的夜里,一伙蒙面黑衣人潜入了有重兵防守的定胜军北营,从牢中劫出了先前被捕的几名刺客,并且全身而退。   事发后的第二天早上,柏空和楚逸尘都还不知道消息,柏空就是照常地去营中执勤,楚逸尘也照常的,在他临走前帮着整理了一下衣领。   柏空到了营地,看到戒备比之往常森严许多的守卫,以及在营中来往神色匆匆的各色将官,才知道昨夜出了事情。   他想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他自己本人倒是没有那么八卦,不过楚逸尘让他多注意些军中的动向,有什么异样情况记得回去告诉他,虽然不知道老婆为什么对军中的事那么感兴趣,但出于要对老婆好的学习守则,柏空向来是近乎无条件地满足楚逸尘的。   只可惜他初来乍到,从报到算起,一共也就在军中待了四天,跟其他人还不太熟,而且此事关系重大,定胜军是伍胜的亲军,一支堪称无往不胜的必胜之军,竟然被人潜入了大本营,还劫走了囚犯全身而退了,伍胜收到消息后震怒无比,勒令属下严查,众人此刻都忙着奔走巡查,根本没时间搭理柏空。   因此,柏空问了一圈,依然是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好在,伍俊也来到了营中,按理说,刺杀自己的刺客被劫走了,伍俊应该很忧心,惶惶不安才对,然而他跟柏空说起此事时的情绪却是兴高采烈的,因为北营是由伍锋负责的,人在伍锋手底下被劫走,他爹第一个发火的对象就是伍锋。   “柏兄,你是没看到伍锋被骂的样子,被我爹训得头都不敢抬,真是解气!”伍俊眉飞色舞地描述着那一幕,往常都是他被骂,终于轮到伍锋一回,伍俊可算是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至于逃走的刺客会不会再来行刺他,他其实并不担心,作为伍胜的独子,他身边向来跟着许多护卫,而且京中是他爹的地盘,城门的看守,街头巡逻的卫兵全都是伍家的力量,那群刺客想找他下手,也只能等伍俊出城打猎的时候,可以说,只要伍俊老老实实待在城中,根本没人能动得了他。   因此,伍俊只有喜,没有忧,甚至为了能够近距离地观赏伍锋被骂后的阴郁样子,他特地跑到了军营来。   “走,柏兄,我们去看看热闹!”伍俊兴冲冲地带着柏空往出事的地牢那边走。   柏空没拒绝,因为他也想弄清楚昨夜到底是个怎么情况。   二人到达时,地牢周围围着不少人,昨夜劫囚之人虽然是暗中潜入,但在地牢中却也与守卫发生了一番交战,其中有人伤亡,士兵们正在收拾残局,以及勘察现场是否有刺客留下的线索。   伍俊打眼一瞧,没找见伍锋,便把一名将官叫过来问话,也是凑巧,被叫过来的将官还是个柏空的熟人,正是那夜跟伍锋一同去教坊司喝酒的褚策。   “二公子找我有事?”褚策陪着笑,虽然他是伍锋手底下的人,但对于伍俊自然也不敢怠慢,毕竟这是伍胜唯一的,真正意义上的儿子。   “伍锋呢?”伍俊叫伍锋的名字时态度非常不客气,他也就会在他爹面前装一下兄友弟恭,在这些部下面前,他向来是不隐藏自己对于伍锋的厌恶的。   褚策也知道这兄弟两的关系不好,但他非常明智,不参合伍家内部的事,因此便照实答道:“指挥使大人正带人去城中追缉凶徒。”   “人都跑了还追什么?”伍俊“嘁”了声,“装模作样。”   褚策不敢接话,便只陪着笑脸。   “劫囚的人昨夜是怎么进来的?”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柏空突然开口。   因为不想得罪伍俊,所以褚策这几天没去找过柏空的麻烦,但他心里还是非常不喜对方的,此刻也没准备回答柏空,只当做没听见。   但伍俊听到这话,却被提了个醒,伍锋把事情办砸了,他若是能找出劫囚之人的线索,不就狠狠地打了伍锋的脸,同时他爹不也会对他大大改观了吗?   因此,伍俊也殷勤地询问起来:“对,你快给我说说劫囚的人是怎么进来的,昨夜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伍俊发话,褚策不敢不答,便老实回道:“是昨夜丑时的事,这群刺客的同党,大概有十三四个人,绕过营外的守卫和营中的巡查,来到地牢,打伤了牢门前的守卫,然后带走了狱中的人犯。”   “伍锋是怎么带的兵?北营中几万的驻兵,这群歹徒说绕就绕了?”伍俊不客气道,“这军营莫不是个筛子,任何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那自然不是……”褚策擦着汗道,“是这群歹徒挑的时间好,丑时正是营中换岗的时间,卫兵交班时有差不多半刻钟的空隙,他们应该就是趁这个时间潜入的营中。”   “这群歹徒竟然对军中的执勤时间那么熟悉?”伍俊惊异道,“莫非军中有他们的内应?”   “极有可能。”褚策说,“他们不光时间挑得好,路线挑得也好,如果我们推测不错,他们应当是从校场那边进来,穿过武库,然后走……”   “马棚后的那条小路?”柏空说。   褚策愣了一下,随即说:“对,就是马棚后的那条小路,这条路之前被水淹过,还在修葺,所以没什么人走,这群歹徒知道这里,想必是对我军中极其熟悉,指挥使大人已经叫人开始在内部排查,务必早日揪出内鬼……”   他在说到“内鬼”两字的时候眼神不自觉望向柏空,歹徒走马棚后的那条小路是他们刚调查出来的结果,柏空怎么会知道?   “你怎么知道?”伍俊也问了一句,他倒是没想那么多,就是好奇问问。   “我刚刚来的时候,看到那条路上有许多鞋印。”柏空指着马棚后那条小道说。   原来如此。伍俊恍然道:“柏兄真是心细。”   褚策心中的怀疑也消退下去,毕竟从动机上来看,这军中谁有嫌疑,柏空都不会有嫌疑,这群刺客本就是被柏空抓住的,他又让人来劫走他们,一来一回的图什么?   伍俊又问了些其他细节,褚策一一解答着,而这两人说话时,柏空就在旁边走神,他刚刚突然说出马棚后的那条路,不全是因为他注意到了路上的鞋印,还有一部分原因是,这群劫囚之人,无论是潜入的时间,还是路线,都跟他说给楚逸尘的一模一样。   他的老婆好像不太简单。柏空心想。 第17章   “回来了。”晚上柏空回到教坊司,楚逸尘照常打了声招呼。   柏空“嗯”了一声,然后便直勾勾地盯着楚逸尘看。   楚逸尘眉梢微动,眼神往柏空空空如也的手上一转,若有所察,询问道:“出事了?”   这几天柏空每回回来都要给他带点点心,但楚逸尘本身并没有那么爱吃点心,而且他也不想柏空为了他一趟趟地跑,昨天便跟柏空说不要再带了,结果昨天回来时,柏空是没带点心,却带了朵不知从哪儿摘的迎春花。   唯独今天,柏空双手空空,什么都没有带。   “军中出了点事。”柏空看着楚逸尘说,“昨夜有一群歹徒去北营地牢劫囚,将先前被抓的那伙刺客劫走了。”   楚逸尘愣了一下,随即心念立刻飞转起来,毋庸置疑,这是赵邺动手了,就是不知道他们的行动是否成功,伍锋那边有没有抓到什么马脚。   所以楚逸尘做出一副惊讶状,说:“竟有此事?这皇城中竟然还有歹人敢去定胜军中劫囚?你们可抓到凶徒了?”   “没有,那群歹徒对军营中各处布防很熟悉,救完人后就跑了。”柏空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楚逸尘的神情,楚逸尘满脸惊讶,好似真的对此事一无所知。   而且他还忧心忡忡地说了一句:“莫非定胜军中有这群刺客的内应,那岂不是……”   他话音突兀地顿住,因为柏空毫无预兆地向前走了一步,这一步迈过了正常的社交距离,显得有些亲昵,也有些危险。   尤其他比楚逸尘高了半头,站到楚逸尘面前时,几乎遮住了对方整个视线,楚逸尘只能仰头看他。   柏空一眨不眨地盯着楚逸尘看,大部分时候,因为那股藏不住的傻气,他都像只无害的大狗,但是当他安静地凝视某人时,眸光便深邃得像是锁定了猎物的狼,带着种让人感到无法逃脱的专注。   楚逸尘在这视线下已经倍感压力,而柏空还慢慢低下了头,凑近楚逸尘的颈边,像是想亲吻他。   楚逸尘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久违地感到了些许紧张和害怕,是了,他太大意了,柏空到底是个男人,即便对很多事都很懵懂,也总会有欲望和本能。   只是柏空这些日子对他太好,堪称百依百顺,他几乎都要忘了这个男人有着不输于伍锋的武力,想对他做什么时,他连反抗的机会都不会有。   其实早在与柏空初识的那一夜,他就有了承受这一切的觉悟,但这一刻真正来临时,他还是怕。   无关理智,这是一种生物的本能,随着柏空的逼近,楚逸尘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便像是被逼到角落里无处可逃瑟瑟发抖的兔子。   真想咬他一口。柏空心想。   他第一次注意到楚逸尘便是因为对方那分外像兔子的神情,这会让他想起在雾隐山捕猎的生活,算起来下山两个多月了,要一直小心翼翼地装成人,别说变回原形撒欢奔跑,柏空连耳朵和尾巴都不敢露出来快乐地摇一摇抖一抖。   他真的十分怀恋那种把兔子从草丛洞穴里撵出来,追着对方满山跑,最后一口把对方咬住,吞进肚子里的感觉,可他已经许久没见过活的会到处跑的兔子了,眼前只有一个神态很像兔子的楚逸尘。   柏空想咬他,他看着楚逸尘那毫不设防的脆弱颈项时唇齿都在发痒,尤其楚逸尘此刻恐惧的情绪还在进一步加剧他的这种捕猎欲,所以某种意义上楚逸尘的想法也没有错,柏空确实对他有欲望,就是柏空的欲望跟他想的那种不太一样。   不过,柏空到底还是记住了柏树妖的教导的,他好不容易找来的老婆,咬死了不就前功尽弃了吗?因此妖怪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本性,他凑到楚逸尘颈边,轻轻嗅了嗅,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后,便退了回去。   这一进一退也不过是很短的一会儿功夫,楚逸尘却感觉漫长得犹如三秋,等他醒过神来,便发现自己后背上已经被吓出了一层薄汗。   “你不用怕我。”柏空站在一个会让楚逸尘感到安全的距离说,他知道他刚刚虽然没有咬下去,但这个敏感的人类似乎还是察觉了什么,因此妖怪找补似的安慰道,“你是我老婆,我会保护你,对你好的。”   “我不会咬你的。”   起码在他学会人类的情爱之前,都不会。妖怪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   不会咬他?楚逸尘听得一愣,随即自己理解注释了一下,柏空的意思应该是不会伤害他。   他努力镇定下来,对柏空笑了笑,倒不是相信对方,而是他不信又能怎么样呢?人为刀俎,他为鱼肉,若非柏空,他早在那一夜便被伍俊折尽了所有的自尊和傲骨,他能安然至今,所依仗的,也不过是柏空对他的那点喜欢。   在他有足够的能力自保前,他都得尽量顺从对方,讨好对方,不让柏空对他的那点喜欢消磨殆尽。   因此楚逸尘笑完之后也没再说什么,只照常跟柏空相处,好像刚刚的事已经翻了篇。   可柏空注意到,现在但凡他稍微接近一点楚逸尘,甚至都没有到多近的距离,只是他有一个凑近的意向,楚逸尘就会下意识地闪躲后退,虽然回过神来后他又会若无其事地回到原位,可他的恐惧是藏不住的。   他好像还是把老婆吓到了。柏空的耳朵偷偷垂丧下来,他想做些什么弥补,可安慰哄人的话刚刚也说了,都没什么用,他又一时想不到其他的办法,便只好尽量不凑近楚逸尘,跟对方保持着距离。 第18章   晚上睡觉时,楚逸尘先上了床,他睡在里侧,等柏空坐上床榻,要翻身上来时,他手指不受控地捏紧了被角,身体同时往后退开,可身后就是墙壁,床总共就那么大,他退不了,躲不掉。   虽然屋内已经熄了灯,但柏空的视力在黑夜中依然能清晰视物,他注意到了楚逸尘的小动作,所以思索片刻后,他抱起了自己那床被子,铺到了地板上。   柏空久久不上床,反而窸窸窣窣地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楚逸尘忍不住探头看了看,就见地面上有个模糊的人形轮廓,似乎是柏空。   “你这是……做什么?”楚逸尘看着躺在地上的柏空,怔愣地问。   “我在地上睡,你不要怕。”柏空闷闷地说。   虽然黑暗中看不太清,但楚逸尘也几乎能想象到柏空此刻的神情,大抵就像一只明明没有咬人却因为长相可怕而被人畏惧的满心委屈的大狗。   是了,柏空对自己做了什么吗?他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凑得离自己太近了些。楚逸尘开始反省自己的大惊小怪,可叫他立刻就卸下那份恐惧和防备,他也做不到。   柏空太强了,不光是武力上的强,还有身份地位,即便只是个六品的武官,却也比身为乐伎连自由都没有的楚逸尘强上许多,他们的地位是这样不平等,这就意味着当一方想强迫另一方时,楚逸尘没有任何拒绝的可能。   弱小的动物生来便会畏惧强大的猛兽,这是刻在骨血里的本能,除非它确信对方绝不会伤害它,譬如幼崽和母亲,又比如相知相许的爱侣。   而楚逸尘能这样相信柏空吗?当然不能。   这十年磋磨下来,楚逸尘甚至连自己那位曾经一同读书,并且立场天然相同的旧友赵邺都不肯全盘交付信任,更遑论相识不到十天的柏空?   他无法信任对方,也就无法不畏惧对方。   可柏空又做错了什么呢?楚逸尘看着那个蜷缩在地上的身影,沉默良久,终是下定了决心。   “上来睡吧,”他努力平静地说,“我不怕了。”   柏空抬头看他,却没有起来,似乎并不太信。   楚逸尘便直接俯身去拉柏空的手,手指相触前,楚逸尘内心还有些忐忑,毕竟他并没有完全从之前的事中缓过来,可在他差点就碰到柏空的手时,却发现柏空竟然悄悄往后移了一下,像是在躲他。   他怔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他害怕柏空,但柏空何尝不在怕他?   柏空自然不会怕楚逸尘伤害他,他怕的无非是,自己会吓到对方。   在想明白这一点后,楚逸尘突然感觉自己内心那些忐忑和不安,像是被风吹散的烟尘一样,消失无踪了。   他为什么要害怕一个因为担心吓到自己而躲到床底下睡的人呢?   他没再给柏空后退的机会,直接握住了柏空的手。   被楚逸尘握住的时候,柏空还惊了一下,毕竟哪怕是之前,楚逸尘也只握过一次他的手,他的老婆似乎并不喜欢跟他亲近,或者互相舔毛,但柏空也能理解,毕竟即使是同族的妖怪也不都是喜欢互相凑在一起贴贴的。   可这么不喜欢跟人亲近的楚逸尘在被他吓到后竟然还主动来握住了他的手,柏空惊得爪子都僵住了,也因此,楚逸尘很顺利地就拉动了他。   他把柏空拉到床上,然后再把呆滞的妖怪放平,如往常一样二人肩并着肩躺好后,楚逸尘都没有松开柏空的手。   倒不是突然对柏空动了情,楚逸尘依然不喜欢男人,他只是心有愧疚,想以此稍作补偿,虽然这只是微乎其微的一点。   不过柏空显然不这么想,终于从呆滞中回过神后,他的眼睛就亮了起来,一是楚逸尘真的不怕他了,二是老婆主动和他贴贴了。   是有妖怪不喜欢凑在一起贴贴,但柏空不是那样矫情的妖怪,他在雾隐山虽然独来独往,除了柏树妖外几乎不和任何其他妖怪亲近,可那并不是他想这样的。   妖怪大都是从兽类修炼而来,而兽类一般都有极强的领地和族群意识,狼妖可能会跟另一头狼妖组成伴侣族群,兔妖也会找另一只兔妖生一窝崽子,没有说一头狼突然看上了兔子的,当然,看上猎物的那种看上不算。   而柏空没有任何同族,他从雾隐山山中常年不散的雾气中诞生,他的来历独一无二,他的样貌也独一无二,他长得像狼又像狐狸,看起来两头都能亲近,可实际上是两种妖怪都不肯接纳他。   柏空刚刚拥有形体时,还只是一只短手短脚的圆滚滚幼崽,他如同其他初生的幼兽一般懵懂无知,看见与自己模样相近的一只带崽的狼妖,便追在对方屁股后边跑,他满心以为他跟狼妖的幼崽一样,那狼妖也会像对待其他幼崽一样亲昵地帮他舔毛,可结果是他差点被狼妖撕碎了吞进肚子,幸好他迈着四条小短腿及时跑回了柏树妖的地盘,躲到了那盘根错杂的根系树洞下,才没有葬身狼口。   后来他又碰到一只狐妖,狐妖不像狼妖那样凶恶,他对柏空很友善,晃着毛茸茸的尾巴,眯着那双细长的狐狸眼,邀请柏空去他家做客,柏空傻傻地去了,到了狐狸洞后,刚刚还很友善的狐妖便露出了狰狞的真面目,若非柏空运气好,他现在连骨头都不剩了。   接连两次失败,柏空心情低落且孤单,因为这让他意识到他似乎跟那些妖怪都不一样,没有妖怪会把他当同族,也没有妖怪会愿意跟他在雨雪天里一起缩在温暖的巢穴中蹭毛取暖。   虽然有柏树妖陪他,但植物修成的妖怪无论是习性还是性格都跟兽类的妖怪不太一样,柏空想要的那些柏树妖都给不了他。   后来他渐渐长大了,他变得越来越厉害,那些狼妖狐妖别说试着吃他,光是闻见他的味道就夹着尾巴远远跑了,柏空想的话,大可以用武力威慑逼迫他们满足自己的愿望,但柏空不想这样,所以他变得越来越独,像头离群索居的孤狼。   这么多年来他其实也习惯了这样,倒也不再像幼时那样会为此难过低落了,但有人愿意跟他主动贴贴的话,他依然会很开心。   可惜人类没有互相舔毛的习惯,所以楚逸尘大抵不会主动过来舔他,他也不好主动去舔舔老婆,因为这很可能又会吓到对方。   不过柏空向来是很容易满足的,他没有人类那样贪婪无穷的欲望,他不能和老婆互相舔毛,可老婆现在在拉着他的手一起睡觉,这已经很亲密了。   黑暗夜色的掩护下,他悄悄、悄悄地,反握住了楚逸尘的手,让二人掌心相贴得更紧密。   楚逸尘轻微动了一下肩膀,但他没有挣开。   柏空没再做其他事了,他握着楚逸尘的手,一夜好眠。 第19章   白天,柏空起得比平常都要稍早一些,前夜出了劫囚的事,定胜军从上到下都很忙碌,要追缉逃走的刺客及其同党,还要做内部排查,找出可能的内鬼,众人忙得可谓是脚不沾地,大部分将官们昨夜都是直接宿在军营的。   也就是柏空刚来不久,而且总管北营的伍锋并不怎么待见他,所以他负责的只是些不太重要的执勤巡岗之类的活儿,因此众人忙得分身乏术的时候,柏空倒是还能正常时间放班,回来跟楚逸尘睡觉。   不过他多少也会变得平常稍微忙碌些,今天就得早点去军营,参与军中的排查。   走之前,柏空特地跟楚逸尘叮嘱了一句:“军中事情多,我晚上可能回来晚一些,你困了就先睡吧,不用等我。”   “好。”楚逸尘应下了。   柏空刚走时,他还拿着本书,坐在桌边看,似乎准备看上一天,但等柏空彻底走远后,楚逸尘便站起身,去找了凌宏。   凌宏正在后院劈柴,他虽然是赵邺派来在教坊司打探消息的暗卫,但明面上的身份就是个做粗活的下人,为了不引人怀疑,他行事尽量低调,同时也尽量不让人看见他跟楚逸尘有所来往,除却之前要传递消息那两回,他再没有跟楚逸尘见过面。   因此,他此刻看到楚逸尘突然来找他,面上露出些微诧异,先观察了下四周确认无人后,又把楚逸尘带到一个角落里,才开口询问:“楚公子有事?”   “是有一些。”楚逸尘说,“柏空昨夜告诉我,伍锋他们已经派人盯了城门,同时今天还会带兵从城南开始,一寸寸搜寻被劫走的刺客。”   是这件事。凌宏恍然,他并没有对楚逸尘的情报感到惊讶,因为定胜军搜城这么大的动作根本不是秘密。   他道:“这件事陛下已经知晓,楚公子不用担心此事,还有……”   凌宏尽量委婉地说:“教坊司里也有伍胜的眼线,如非必要,楚公子还是不要与我碰面的好。”   闻言,楚逸尘一言不发地盯着凌宏看了片刻,突然说:“细雨楼的人是不是藏在皇宫里?”   凌宏神色一变,虽然赵邺突然来找楚逸尘询问刺客被关押的地点后不久就发生了劫囚一事,这其中的关联但凡智商正常的人都不会不有所联想,可赵邺到底没有明面上跟楚逸尘摊牌,讲明那群刺客是他的人,楚逸尘即便猜到了什么也不该挑明,因为赵邺并没有让他深入此事的意思。   这个秘密事关重大,一但被伍胜知晓赵邺背后的动作,他的性命就危在旦夕,他不能放任一个并非自己人的人知晓他的秘密,而楚逸尘此刻还不算赵邺的自己人,他什么都不知道,哪怕只是装出来的不知道,赵邺也不会动他,可他挑破此事,无非两种结果,一,加入赵邺的阵营,二,被清理掉。   但,赵邺是不会要一个无用之人的。   凌宏眼神闪烁,正在想该如何处理此事时,就听楚逸尘又说:“细雨楼做刺杀和情报生意,门派中人擅使暗器,同时还精通易容,易容后便是朝夕相处的亲友都辨识不出,搜捕的侍卫更认不出,你们应该是想凭借易容混出城去,但此计行不通。”   凌宏面色又是一变,因为楚逸尘说对了,这正是他们的打算,他连忙追问:“为何行不通?”   “伍胜手下有一支部队,名叫鹰眼,鹰眼中虽然只有百人,但各个目力过人,都是自幼挑选在目力上有天赋的孩子做斥候培养长大的,旁人看不出你们易容的破绽,他们却看得出,伍胜前夜便将鹰眼交给了伍锋,此刻正分派在各处城门,混杂在普通守城士兵里守株待兔。”楚逸尘说着他从柏空身上得到的消息,这个消息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柏空本不该知道,但伍俊总是能很恰到好处地以辱骂伍锋的方式告诉他一些重要情报。   这个情报确实很重要,凌宏听后便丢下了手里还没劈完的柴火,准备立刻回宫将此事告知赵邺。   但楚逸尘却没有让他走,他拦着凌宏说:“我想再见陛下一面。”   “这个……”凌宏面露为难,虽然楚逸尘刚刚给他们提供了一个这么重要的情报,可赵邺是不能轻易出宫的,宫中到处都是伍胜的人,他上回来见楚逸尘便已经是冒了很大的风险,若非实在没有别的弄清关押地点的方法,他绝不会来找楚逸尘,哪怕楚逸尘是他的旧友。   所以凌宏此刻说:“楚公子,陛下不是想见就能见的,你也知道陛下的处境,那么多人盯着,你有话想对陛下说,告诉我,或者写了信,我给你递过去就是。”   这已经是委婉的拒绝,可楚逸尘坚持道:“我想再见陛下一次,我有话想当面对他说。”   凌宏皱起眉头,他已经对楚逸尘的不识趣心生不喜,这个人如此莽撞地挑破刺客的来历,此刻又执拗着堪称无理取闹的要求,正待他严厉拒绝,彻底断了楚逸尘的念想时,楚逸尘第三次说:“我想见陛下,我可以告诉他让细雨楼的人安全出城的方法。”   “当真?!”凌宏神色再变,“你有逃过伍家围捕出城的方法?!”   “嗯。”楚逸尘点了点头,他强调说,“但我必须面见陛下,亲口告诉他这个方法。”   话说到这里,凌宏也算是见识到楚逸尘想见赵邺的决心了,他思索斟酌一番,终于松口说:“我可以帮你将此事禀明陛下,至于陛下来不来……我做不了主。”   “我明白,多谢凌兄!”楚逸尘忙说。   “不必谢我,你……”凌宏深深地看了楚逸尘一眼,没有说下去。   但楚逸尘如何不明白,这是一种警告,他如此故弄玄虚,不肯直言,若是把赵邺骗来还拿不出有效的方法,今夜柏空回来,怕是只能见到一具尸体了。   可楚逸尘别无选择,他必须见到赵邺,因此凌宏方才的态度让他意识到,赵邺并没有太看重他,或者说,并不觉得他如何有用,哪怕之前是靠楚逸尘提供的消息他们才能如此顺利地救出同伴。   楚逸尘人单力孤,想要复仇,他就必须找到一个有一定能力的盟友,而赵邺是最适合的人选,原本他是想计划着慢慢显露锋芒,可赵邺若是压根没打算用他的话,他自然无处可显,同时昨夜的事到底还是给了他一点余悸,他暂时不觉得柏空会伤害自己,可他不想要这种安全与否完全受制于人的情况,他想要自保的力量,而赵邺能提供给他这些。   如此种种,促使本准备徐徐图之的楚逸尘直接开口挑明,并且要求面见赵邺,传话起不到效果,他必须在赵邺眼前,让对方亲自判定,自己到底可不可用。   下午,在楚逸尘有些焦躁的等待中,赵邺终于还是来了。   仍然是上回那间厢房,凌宏在门外守着,楚逸尘和赵邺在屋内相对而坐。   赵邺率先开口说:“逸尘,你说你有安全出城的方法?”   “是。”已经见到了赵邺,那么楚逸尘也不再藏着掖着,他直言道,“陛下,我父亲曾经有一大爱好,便是收藏书籍,尤其是古籍孤本,他见了便要买回家中。”   赵邺点点头,左都御史楚望的好书之名,他曾经也听闻过,据说楚家藏卷千万,可惜在十年前那场灾祸中,毁了大半。   “我曾经在我父亲书房见过一张古地图,是前朝留下的京城城防图。”楚逸尘说,“图上详细罗列了城中各处街道暗巷,城楼布局。”   赵邺微微蹙起眉,面露不解,他们魏朝虽然是沿用了前朝旧都的都城,但前朝留下的都城在城破时损毁了大半,现在的魏朝京都绝大部分都是在遗址上新修的,与旧都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前朝的京城城防图可以说毫无意义,他不明白楚逸尘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陛下,楼阁可以变,巷道排列可以变,但有些东西,是不变的。”楚逸尘用手沾着茶水,在桌面上画了几条线。   赵邺凝神观察片刻,神情从困惑逐渐变成恍然,他认出楚逸尘画的是京城中的水道图,是了,陆面上的城镇再如何变化,这些流经京城的水系却是千百年不变的。   “□□皇帝翻修京都后,对前朝水道做了一些改良,将部分水道整合加深,部分水道废弃填埋,从此以后所有京都地图所绘的都是整合后的水道,那些废弃的水道已经无人知晓。”楚逸尘说。   “逸尘是想说可以从这些废弃水道出城?”赵邺蹙着眉头,“可这些废弃水道既然已经被填埋,又如何出城呢?”   总不能是去现挖,先不说到底要挖多深挖多久,单说挖掘时发出的动静,就一定会惊动在城中四处搜捕的定胜军。   闻言,楚逸尘微微一笑,说:“陛下,您应当知道,□□皇帝刚刚建国时,百废待兴,财政十分紧张。”   赵邺当然知道,魏朝建国初期,因为经历了数十年的战乱,百姓穷困潦倒,大片田地荒废无人耕种,朝廷收不上税银,国库空虚,便只能将一切从简,开源节流,便是皇帝也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一顿只食一个荤菜,后来经过几朝的休养和政策改善,魏朝才渐渐恢复,有了如今的繁华。   “据起居郎记载,□□皇帝时期宫殿中有部分漏雨,□□皇帝都因为库银紧张而无法修葺,开国时朝廷这样缺钱,能够出钱整合水道已经是咬牙为之,想要再把废弃的水道完全填上,陛下,您觉得可能吗?”   赵邺一怔,是了,绝无可能,□□当初肯出钱整合加宽水道是因为京中连年泛涝,河泥淤积,不得不为之,但把河道整合加深好后,涝患便解决了,把废弃水道完全堵上又是一大笔开支,完全没有必要,若他是□□,大抵只会让人给废弃水道封个口,然后将旧地图销毁,那么便再无人知晓京中还有这样的暗道。   事实也确实如此,若非楚望阴差阳错得到了这么一张旧地图,又被自幼有神童之名过目不忘的楚逸尘看到,没有人会知道这些废弃水道到底在哪里。   伍胜也不知道。   在定胜军的搜捕下将完全堵住的水道挖开不可能,但若是仅仅挖开个封口,还是有可能做到不为人知的,赵邺想到此不由激动了起来,连忙问:“逸尘,那些废弃水道在何处?”   “我已经将其画在了这张纸上。”楚逸尘从袖口掏出一张他早已准备好的图纸。   赵邺接过图纸,展开确认后,终于再抑不住喜色,脸上的笑也比刚来时亲切了许多,说:“这回多亏了逸尘,往后逸尘若是再得到了什么消息,便让凌宏给朕递话。”   楚逸尘听得心里一沉,赵邺的话已经透漏出他将自己纳入了自己人的范畴,并且让他做个在柏空身边打探消息的探子,可这并不是楚逸尘想要的,他想要的是更核心,更重要,能主导赵邺决策的位置。   因此,在赵邺收起图纸正要离开时,楚逸尘突然说:“陛下,您派遣细雨楼的人行刺伍俊,是不是为了嫁祸给端王?”   伍胜在十年前以栽赃陷害的手法诛杀左都御史楚望后,朝中便再没有人敢在明面上跟他作对,朝廷成了他的一言堂,京中上上下下都由他把控,但十年间他却一直未曾称帝,便是因为京师之外,还有三位藩王。   端王、睿王、康王分别占据云南、广东、福建三省,各拥重兵,在先帝还在位时便已经有为患之相,到了赵邺这一朝,藩王势力愈加壮大,隐隐已有与朝廷分庭抗礼之势,不过本该赵邺担忧的藩王问题,因为伍胜的夺权,倒成了互相制衡的筹码。   伍胜不敢直接杀赵邺夺位,因为赵邺一死,藩王必反,而三位藩王也不敢直接起兵,因为他们三个谁先起兵,必然最先遭到伍胜的打击,而另外两王便可借此机会作壁上观,等待他们互相消耗后再来个黄雀在后,那么最先起兵的藩王,便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   至于三位藩王联合在一起一同讨伐伍胜,也不可能,他们本就各怀鬼胎,谁都怕遭了对方的暗算设计,毕竟伍胜一倒,他们就是最直接的对手。   因此,这十年间便形成了一种微妙的互相忌惮互相警惕的平衡关系,谁都没有先行动手,赵邺也才能安然存活至今。   但这个局面不可能一直维持下去,无论是伍胜,还是三位藩王,这十年间都在招兵买马,囤积粮草,他们势必是要打的,至于什么时候打,那大概要等赵邺死后。   三王不可能眼看着一个外姓人坐上皇位,这会是他们联合的契机,而且,赵邺死了,他们到时候争夺皇位也会更名正言顺一些。   可这必然不是赵邺所乐见的,他不能无休止地等下去,他要破局,摆脱伍胜的制衡,便得设法让三王提前动手,伍俊被三王中实力最强劲的端王派人刺杀,便是一个很好的由头。   这是楚逸尘反复思虑过的,赵邺派人行刺伍俊,可能性最大的一种猜测,他此刻刚刚将这个猜测说出口,便见到了赵邺面色的巨变,他便知道,他猜对了。   无论心底到底如何想,赵邺在楚逸尘面前的表现,一直是亲切和蔼的,可此刻,被楚逸尘说破他最大的秘密后,他的神情变得莫测起来。   “你是如何知道的?”赵邺含着笑问,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猜的。”楚逸尘条理清晰地简述了一下他的分析过程,赵邺听完后一言不发,以一种审视的视线在楚逸尘身上来回逡巡着,像是要重新认识对方一般。   楚逸尘不卑不亢地承受着赵邺的视线,他知道对方终于开始郑重地对待自己了,在这之前,赵邺都没有把他当回事,便如伍胜想的那般,一个十二岁便被带到教坊司学习伺候人伎俩的乐伎,能有什么能耐呢?   楚逸尘并不在乎旁人对他的轻视,甚至很多时候都是他有意为之,他越是平庸无能,就越是安全不引人注意,但此刻,为了赢取赵邺的信任和合作,他必须在赵邺面前展露出一些锋芒了。 第20章   沉默好一阵后,赵邺再次开口,对于楚逸尘方才的猜测,他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说:“便像你说的那般,如若朕真的是想要刺杀伍俊嫁祸端王,你觉得此计如何?”   “不可行!”楚逸尘回答得又快又坚决,斩钉截铁地否定了赵邺这个准备多日的计划。   赵邺眉梢一挑,问道:“为何?”   “因为端王没有理由只刺杀最不重要的伍俊。”楚逸尘说,“若我是端王,好不容易瞒过伍胜的视线派出了一批能潜伏到京中的刺客,我不会为了刺杀伍俊暴露他们,因为杀了伍俊除了惹怒伍胜外没有任何实际作用,这一招暗棋不动则已,一动便要致命,我只会在有机会刺杀伍胜或伍锋,亦或者其他一些伍党重要人物时令刺客出手。”   赵邺沉吟一番后,说:“可只要给出十足的能够证明是端王动手的证据,痛失唯一的亲子后悲愤交加的伍胜未必会想到这一层。”   “他会想到的。”楚逸尘说,“陛下,主不可怒而兴师,将不可愠而致战,伍胜是成名许久的大将,他绝不会因为愤怒丧失理智,之前伍俊若真的被刺杀成功,伍胜会悲痛愤怒一时,但两三天后便会反应过来,届时,陛下便危险了。”   赵邺又是一番沉吟,片刻后,他带着些微自嘲地说:“这样看,朕还要感谢柏空当日破坏朕的计划了。”   他言语间已经有些许颓败之意,前有狼后有虎,他被夹在中间战战兢兢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准备出手试着冒险破此死局,却是个注定失败的结果。   成了,是死,败了,一直在这僵局中等下去,也是死。   “陛下!”楚逸尘却说,“柏空的出现某种意义上也是天意,伍胜不过一介反贼逆臣,陛下才是真命天子,天命仍然是站在陛下这边的!”   “若天命真的站在朕这边,朕又怎么会落得一个这样进退两难的死局。”赵邺长叹一声。   “陛下,现在说是死局,还为时过早了。”楚逸尘沉声说。   “哦?”赵邺问道,“逸尘,你对眼下的局面有何看法?”   “陛下现在面临最大的威胁是伍胜。”楚逸尘拿起一个茶盏,代表伍胜。   “而伍胜最大的威胁是端、睿、康三王。”楚逸尘又拿起一个茶盏,将其拆解成杯身,底托和杯盖三部分。   “三王虽然各自拥兵,但单论实力其实谁都不是伍胜的对手,只有他们联合在一起,才有与伍胜一战之力。”楚逸尘将分开的茶盏又重新组装在一起,与代表伍胜的茶盏相碰。   “但眼下的问题是,三王之间互相不信任,不合作,因此谁都不肯率先出面对抗伍胜,才会形成现今的僵局。”楚逸尘将组装好的茶盏再次拆开,说,“陛下破局的方法很简单,就是设法让三王合力,共击伍胜。”   “逸尘想的太简单了,想让三王合力谈何容易?朕这三位叔叔……”赵邺苦笑一声,没有说下去。   “是陛下想的太复杂了。”楚逸尘说,“无论三王如何,他们到底与陛下一样姓赵,血脉上他们与陛下天然便是一体的,陛下完全可以叫人密信递与三王,与他们结成骨肉之盟。”   “骨肉之盟?”赵邺摇摇头,直言道,“他们怕是巴不得朕这个侄子早点死,给他们腾位置。”   “而且即便结成了骨肉之盟,也只是口头上说得好听,他们绝不会为朕冒险,贸然出兵对抗伍胜。”赵邺说道,他对三王从来没有过期待,因为便如三王对他那般,他对这三位叔叔也从来没有什么叔侄之情,不过是如伍胜一般需要提防的虎狼。   “陛下,我还没有说完。”楚逸尘说,“结成骨肉之盟是一方面,是为了晓之以情,而另一方面,陛下还需要配合以威逼利诱,动之以理。”   “以朕如今的情况,如何威逼?如何利诱?”赵邺说。   他只是个名义上的皇帝,大权都不在他手里,他几乎给不了三王任何威胁,又或者利益。   “陛下给不了他们威胁,但伍胜可以。”楚逸尘说,“伍胜想要夺取赵家天下,便要设法除掉三王,与三王正面相抗胜负难料,是下下策,伍胜掌权十年至今不动,便是为了避免正面迎敌,他要将三王分而破之。”   “而想要分化三王,伍胜这十年中必然已经有所行动,依我的推测,他最先动手的一定是实力最强的端王,端王一除,睿王康王便难成气候,败亡不过是时间问题。”   “陛下要做的便是找出伍胜对端王动手的证据,将这招暗棋摊到明面上,让三王切实感受到伍胜的威胁,如此刀悬颈上,他们不得不动。”   赵邺思索片刻说:“可我们未必能找到伍胜对端王暗中下手的证据。”   他是有细雨楼的人相助,且细雨楼的人擅长收集情报,可伍胜的机密又哪是那么好打探的?   “这只是一种方法,即便找不到证据,陛下也可以伪造证据,伍胜会对三王下手是毋庸置疑的,三王不是不明白这点,他们只是找不到合作的契机。”楚逸尘说,“只要陛下拿出证据,他们就一定会信。”   赵邺又是一番思索,随后点点头,他被楚逸尘说服了。   “那利诱又如何说?”赵邺问。   高官厚禄对旁人有吸引力,对三王却毫无意义,他们真正想要的唯有一样,那便是奉天殿的龙椅。   “那给他们便是。”楚逸尘说,“陛下在密信联络三王时,可以再附上另一样东西,传位诏书。”   赵邺神色一变,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夹缝求存,但想要求存,不代表他愿意放弃这万人之上的位置。   “陛下且听我说完,”楚逸尘说,“三王之间因为争夺皇位而互相不信任,他们在伍胜的压力下联合也只会是面和心不和,联手抗敌可能未必会有助力,反倒互相掣肘,一触即溃。”   “皇位的归属是他们的心结,传位昭书便是给他们的定心针,陛下可以先发一封诏书表明自己的退位让贤之意,三王必不敢接,谁接谁就会被另外两王群起攻之,如此,陛下可以再发第二封诏书,言明皇位当能者居之,谁除掉伍胜谁便可继承大位。”   “这样,三王便会全力抗击伍胜,陛下之危局可解。”   “可除掉伍胜之后呢?”赵邺忍不住问,“朕难不成真要退位让贤?”   金口玉言,他若真写了那封诏书,想反悔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自然不是。”楚逸尘露出一个狡黠的笑,“诏书上写的是谁除掉伍胜谁可继承大位,可除掉伍胜的未必是三王。”   “只要三王出兵,伍胜就会将他的亲信部队调往前线,京城的防卫便会空置,陛下有细雨楼的人相助,只需等待一个时机,趁伍胜的兵马和三王的军队打得不可开交之际,将伍胜在京中暗杀斩首,如此,定胜军必然大乱,陛下可以趁此机会整合京城兵马,重夺宫中大权,伍胜行事张狂,重武轻文,多年来在朝臣中积怨甚广,陛下只要出手,必然是一呼百应。”   “可这个结果三王势必不会接受,”赵邺担忧道,“若是他们起兵强行夺位,朕岂不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   楚逸尘又是一笑:“让三王合难,让他们分则格外简单,陛下除掉伍胜后便可以顺势装病,说行刺伍胜时,伍胜垂死一击,自己也受了重伤,将不久于人世,所以虽然是陛下除掉了伍胜,但这江山却还是要三王来管,如此,陛下什么都不必做,他们自己就会打得不可开交。”   “而陛下可以趁三王内斗时,暗中收拢整合定胜军的残部,伍胜是叛贼,定胜军则是为虎作伥的叛军,伍胜死后军中将士必然群龙无首,惶惶不安,陛下若在此时表明降者不究过往,大半定胜军都会选择效忠陛下,如此陛下便有了与三王相抗的兵力。”   “等到他们斗得三败俱伤时,陛下便可以出兵一举拿下,如此伍胜可除,三藩可定,陛下大业可成矣!”   赵邺听完后神色几度变换,最后归为一种奇异,他此刻看着楚逸尘的眼神,便如看着什么埋在砂砾中无人知晓的蒙尘宝珠。   “逸尘如此经世之才,这么多年来却只能待在教坊司这等污浊之地,真是委屈你了。”赵邺由衷叹了一声。   “陛下!”楚逸尘俯首便跪,他额头抵地,对赵邺行了一大礼。   “只要能助陛下铲除奸佞,整顿朝纲,我便不委屈!”   赵邺哈哈大笑,对楚逸尘满意得不能更满意,他将楚逸尘从地上扶起,允诺说:“大业成后,你便是朕的宰相!”   “臣——谢过陛下!”楚逸尘语调透漏出些微激动,不是因为允诺的官职,而是因为,他取信赵邺的计划,至此,终于真正成功了。 第21章   柏空白天离开时说可能回来得晚一些,夜里他果然回来得很晚,不过楚逸尘并没有先睡,柏空回来时屋中的灯火未熄,楚逸尘正坐在桌边看书。   也不知道白天他离开时发生了什么,柏空注意到,楚逸尘此刻心情似乎不错,不光嘴角带笑,见到他回来,还搁下手里的书本,说:“饿了没有?我给你留了点宵夜。”   宵夜?柏空的耳朵立了起来,他其实不饿,但这是第一次有人一直等着他回来还给他准备宵夜,以往他无论什么时候回去,巢穴里永远只有一片空无的冷寂,饿了想吃东西也只能自己去捕猎,毕竟他除了柏树妖外没有任何亲友同伴,而柏树妖是一棵树,树自然是不会捕猎的,他甚至不会结果,顶多抖下两片叶子给柏空啃。   因此,柏空很用力地点了下头,开开心心地准备接受老婆的投喂。   楚逸尘便去将留下的糕饼拿过来,柏空吃糕饼时,他便在一旁看着,准备等柏空吃完后再打听定胜军那边的情况,看看伍胜伍锋有无新的动向,不过还没等他状似不经意地问出口,柏空却先主动说起了今天的见闻。   楚逸尘平常问他军中的事情,因为分不清什么事重要什么事不重要,所以柏空乱七八糟的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说一遍,这回则直接说了楚逸尘最关心的,关于刺客搜捕的进展。   除却伍锋带队的在城中的搜查,伍胜特派的鹰眼部队也已经部署到了各处城门,混杂在普通卫兵中,就等刺客自投罗网。   这一点楚逸尘已经告知给了赵邺,并且提供了出城方法,他并不太担心。   而除此之外,军中第二大的事情便是关于内鬼的排查,柏空说起此事时有些不开心,倒不是有人怀疑他,而是在排查时,不慎暴露出了他是个文盲的事实。   排查第一步便是核对军中各人的身份,籍贯来历是否属实,有无冒名顶替,这项工作太细太杂,所以是分派下去由柏空这样的小官来负责的,柏空白天的任务就是拿着户籍名册,挨个核验手底下的兵士身份。   但是他其实不认识多少字,想来也是,一个妖怪学认字做什么?也就是柏树妖在他下山前给他紧急恶补了一些,他才不至于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   可也就仅限于此,他会写自己的名字,虽然写得歪七扭八,也认识一些比较常见的字形简单的字,可还有很多很多他不认识的,就比如楚逸尘的名字,这三个字他其实一个都不认得。   因此,在诵读名册时,他读得磕磕绊绊,错漏百出,碰巧之前在教坊司喝酒的熊康那伙人在附近,平常碍着伍俊的面子不好直接找他的茬,这回瞧见他这文盲的样子,可算是逮到了机会,当即毫不留情地嘲笑起来。   柏空原本还不觉得识字少有什么,但在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阴阳怪气中,渐渐也觉得识字少似乎很丢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在人类的观念中,会读书会写字好像真的很重要,这甚至关系到人类女性对于配偶的选择,一个空有蛮力的武夫,和一个腹有诗书的读书人,大部分女性会选择后者。   柏空想到此心里就是一咯噔,他担心楚逸尘在发现他是个文盲后嫌弃他,虽说他们已经成亲了,但人类夫妻也是可以和离休妻的,他怕楚逸尘会休了他,那样他的学习计划就以失败告终,只能灰溜溜地回山了。   为防这个可怕的事情发生,柏空并没有直接坦白自己的文化水平,而是先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下楚逸尘对此的态度,他说起此事时只说自己读书“不是很多”,有“一小部分”字不认识,因此遭到了嘲笑。   说完后他紧张地观察楚逸尘的反应,如果对方表露出不喜,他就从今天开始挑灯夜战,苦学进修。   楚逸尘原本心情不错,嘴角一直挂着若有若无的笑,但此刻听完后却皱起了眉头,他眉峰轻轻地一竖,柏空心里则在重重地打鼓,尤其楚逸尘在皱眉片刻后还突然去拿了纸笔,挽袖开始在白纸上写字,像是在写休书。   柏空惊恐得耳朵都颤抖了两下,正欲说些什么挽回决意离婚的老婆,就见楚逸尘将刚刚写了字的纸推过来,指着上面的三个字说:“这是我的名字,楚、逸、尘。”   柏空听得一呆,楚逸尘以为对方没学会,便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   柏空仍然是呆呆的,一直到楚逸尘重复第三次,并且问他学会了没有,他才猛一个激灵,醒过神来,连忙点了点头。   楚逸尘便继续写别的字,然后再一个一个带着柏空去认去读。   柏空忐忐忑忑地学着,他不明白楚逸尘怎么突然教起自己识字了,但唯恐自己一个学得不好,楚逸尘失望之下又提起离婚,所以学得非常努力。   因为天色已经不早,而且识字这种事得慢慢来,一下子教太多了学起来容易乱,所以楚逸尘教了二十来个字后便搁下了笔,不过,在今日的教学课堂正式结束前,他将之前写过的字打乱排序,挨个给柏空提问了一遍。   柏空大部分都答出来了,但还是有两个偏旁相同的字记混了,楚逸尘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将这两个字画圈,准备明日再教。   柏空不知道他的想法,对自己竟然答错了这件事很是紧张,在楚逸尘圈错字时,他在旁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会好好学的,你不、不要休我……”   休什么?楚逸尘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一时哭笑不得,说柏空什么都不懂吧,他偏偏又懂一点,可也就是懂那么一点,因此很多事在他的理解中都跟正常人的认知迥然不同,就比如之前的入洞房喝交杯酒,又比如此刻的休妻。   别说楚逸尘压根休不了他,就算能,他也不会在此刻,因为这种小事把柏空休掉。   楚逸尘方才皱眉头,不是因为嫌弃柏空文盲,他是在自责和内疚,毕竟若不是因为他,柏空怎么会跟那群人结下梁子,更不会遭到这样恶意的嘲笑。   可他又无法为柏空出头,便只好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去书柜上拿了纸笔过来,想着教柏空学些字。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柏空误会了,他将自己的想法解释了一番,并且说:“以后我每天都教你一点,你既然做官,多认些字总会方便点。”   至于那些人的嘲笑,倒不是楚逸尘决定教柏空的主因,毕竟他们想针对柏空总能找到理由,跟柏空到底认识多少字无关。而且识字少也并不丢人,楚逸尘自己书读万卷,可还是只能困在这教坊司中整整十年,直到今日才得到一个可能脱困的机会,有时候,他很羡慕柏空,若他有柏空这样的武艺,大抵可以仗剑江湖,快意恩仇,何必需要这样曲折的复仇方式呢?   柏空又一次呆住了,这回不是因为惊讶,而是因为感动,他第一次见到楚逸尘时还那样嫌弃,觉得对方脸上无毛长得不好看,没想到他的老婆那么好,不嫌弃他是个文盲,还那么细心地教他学认字。   妖怪顿时感觉自己很对不起楚逸尘,怎么可以嫌老婆不好看呢?   为了弥补自己曾经的错误,柏空一脸真诚地夸赞说:“老婆真好看!”   楚逸尘:“?”   又来了,那种跟不上柏空脑回路的感觉。   在楚逸尘眼里,他说完以后教柏空写字后,柏空一声不吭地沉默了会儿,就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夸他好看的话,楚逸尘先是莫名其妙,随即在柏空那种真诚又热烈的眼神攻势下,渐渐红了脸。   楚逸尘自然是长得好看的,他继承了母亲的秀丽面容,五官无一不精致,又因为常年读书学琴,自带一股温雅的气质,芝兰玉树,朗月入怀,若他还是楚家的公子,想来在十五六岁时家里的门槛就要被说媒的媒人踏破了。   不过楚逸尘并不喜欢别人说他好看,因为会这样说的大多是男人,还是看上他的男人,就诸如之前的伍俊,他们看着他的眼神,是欣赏的,也是赤.裸的,带着一股征服的欲望。   这种眼神会让楚逸尘觉得很冒犯,也很厌恶,可柏空的眼神不是这样的,他说楚逸尘好看,那么他的眼中便只有纯粹的对美的赞赏,没有任何其他类似欲望的东西。   也因此,旁人说楚逸尘好看,楚逸尘会不喜,而柏空说他好看,他却会脸红心热,几乎不敢直面对方的视线。 第22章   因为定胜军在城中大肆搜捕巡查的举动, 劫囚一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然而一连搜了七八天,几乎将京城翻了个底掉儿, 却一直没有刺客的踪迹。   终于, 在劫囚发生后的第十天,伍锋带领的卫兵在城北发现了一处被人偷偷掘开的废弃多年甚至在地图上都未标出的水道, 如无意外, 那伙刺客极其同党早已从水道逃出城了,伍胜得知此事后又是一番大怒,据说把连伍锋在内的一众将官叫到跟前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便到此为止了。   也只能到此为止, 刺客既然已经出城, 那便是游鱼入海, 再想循迹就难了。   当然, 伍胜若真是调集全国之力搜捕, 也未必不能捉到他们,只是他到底不是名正言顺的天子,他虽然把控了京城,但京外却还有不受控的藩王, 伍胜分派在各地的兵力是不能轻易调动的, 否则牵一发动全身,这些藩王们很可能会借机生事。   因此, 伍胜只象征性地让人在全国张贴画像通缉那些逃跑的刺客及细雨楼一众门人外, 并没有再做任何实质性的举动。   同时, 定胜军内部对于内鬼的排查也没搜出什么结果, 倒是搜出了几个偷运军中粮草出去贩卖的污吏, 虽然数额都不大,但伍胜治军严明,眼里容不得沙子,当即就叫人把这些污吏拖出去,在校场上,当着全体官兵的面斩了,以儆效尤。   此事至此暂时告一段落,连续加班了快半个月的柏空终于可以恢复正常的放班时间,像他的那些同僚,放班后要么找个地方喝酒,要么去花楼找姑娘玩,但柏空不一样,他有老婆,对老婆负责的男人是不应该出去鬼混的,所以柏空拒绝了一切喊他喝酒夜游的邀请,放了班就往教坊司走。   不过,他走到半路时碰见一个卖马蹄糕的铺子,就忍不住停住了步伐。   楚逸尘之前让柏空不用天天带点心给他,柏空答应是答应了,但把食物带回巢穴是一种短时间难以改变的习性,柏空仍然有一种投喂楚逸尘的冲动。   再者说,就算老婆不吃,他也可以吃嘛。   于是假公济私的妖怪便去卖马蹄糕的铺子前排起了队,这家的马蹄糕应该很好吃,所以排的人很多,柏空等了一会儿才轮到他,让老板打包好一份带走后,柏空开开心心拎着马蹄糕出了店门。   他方才进店前还是白天,离日落天黑还有段时间,但就进店的这一会儿功夫,出门抬头一看,竟然已经是黑压压一片了。   这自然不是太阳突然加速下落了,而是要下雨了。   春末多雨,这些天时不时会突然来上那么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所以众人也见怪不怪,行人默默加快了脚步,摊贩提前开始收摊,柏空也赶紧将装着马蹄糕的油纸塞到怀里,然后抓紧时间往教坊司跑。   他腿长,跑得也快,因此跑到教坊司时,竟然比正常放班不买点心的回来时间还早一些,并且,也正好赶在雨彻底下大前,几乎就在柏空刚踏进坊门的一刹那,屋外就猛一阵哗啦,雨如落珠,砸得还在街上的行人瞬间淋透,狼狈得找地方避雨。   而柏空,身上只是落了一层散碎的雨珠,他随意地抹掉,确认怀里的马蹄糕没被淋湿后,便兴冲冲地跑上了二楼找楚逸尘。   白天柏空都要去营中执勤,楚逸尘在坊中做什么他并不知道,不过他每回回来,楚逸尘基本都是坐在桌边一个人看书,想来今天也该是如此,可柏空推开屋门一看,屋中除了楚逸尘外,却还有一个陌生男人。   若单是如此也就罢了,毕竟两个男人同处一室说明不了什么,而且那个陌生男人一身如云墨一样的下人打扮,兴许是给楚逸尘来送东西的。   可,楚逸尘和那陌生男人见到突然提前回来的柏空,脸上竟然露出了如出一辙的惊诧,以及一丝一闪而逝的慌乱。   像是做贼被发现了一样。   正常人看到这一幕很难不产生一些不好的联想,柏空倒是没有那种联想,但是他的视线也在楚逸尘和那陌生男人身上来回逡巡着。   凌宏反应很快,除却那一瞬的惊诧慌乱外,他迅速调整好了神情,如正常的小厮一般恭敬地说了一句:“楚公子,东西我给你递来了,若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楚逸尘也醒过神来,连忙应了一声,同时扬起笑容,若无其事地朝柏空走去,说:“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今天军中事情少,放班得早,外面又下雨,我就一路跑回来了。”柏空回答着楚逸尘的问题,视线却仍落在正往屋外走的凌宏身上。   楚逸尘见状,便遮掩式地解释了一句:“那是给我送东西的小厮,我屋里的纸快用完了,云墨又忙,便请他帮忙买了些。”   柏空进屋时,桌面上确实放着几张摊开的宣纸,楚逸尘这个说法其实很合理,但,在凌宏即将走出屋门,与柏空擦肩而过时,柏空的鼻翼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盯着有些微紧张的楚逸尘看了片刻,“哦”了一声。   “我给你买了马蹄糕。”柏空没再在门口杵着,他进了屋,将装着马蹄糕的油纸包放在桌上拆开。   见柏空没有再抓着方才的事,楚逸尘终于松了口气,他也走到桌边坐下,说:“怎么又买了?”   他上回才跟柏空说不用专门绕路替他去买点心的。   “我没有绕路,只是回来的路上正好看见的。”柏空说,“而且我看店外围了很多人,应该很好吃,就想带给你尝尝看。”   楚逸尘动作一顿,他看着柏空,一时说不出来话。   之前他跟柏空说不用买点心后,柏空隔天带了一朵花回来,楚逸尘当时很诧异,问柏空为什么要带花给自己,柏空的说法就是,他看到这朵花开得好看,便想带给楚逸尘看看。   今日同样,柏空买点心的原因,也只是因为他觉得这家点心好吃,便想带给楚逸尘尝尝。   有些人很会说情话,山盟海誓张口就来,听得人感动不已,柏空从来不会这些,可那些浪漫动人的情话楚逸尘听了毫无感觉,甚至觉得虚伪做作,柏空这简简单单两句话,却让他的心不受控制地颤动了一下,因为柏空做这些事的深层逻辑,其实就是他想把见到的一切好看的,好吃的,一切他觉得好的东西,都带给楚逸尘。   这份情意真挚且纯粹,像是阳光一样明烈,可楚逸尘并不配享受这样的阳光,他内心满是阴暗仇恨,对于柏空,他也一直是利用和欺骗,他是个阴险狡诈的骗子,阳光只会照出他的不堪。   但即便如此,楚逸尘仍然会为这种纯粹的光芒而心动,动物有趋光性,人也有追求美好事物的本能,他不爱柏空,可他因为柏空对他的爱而感动,乃至一时失语。   过了片刻后,楚逸尘方才平复过来,在柏空的催促中,他拿起一块马蹄糕尝了一下,这回不像上次的山楂糕那样,因为夹杂着回忆而泛出一股涩味,他只尝到了纯粹的甜。   “好吃吗?”柏空期待地问。   “好吃。”楚逸尘真心实意地说,他同时又拿了一块。   柏空见状便开心了起来,楚逸尘以往只吃一块,这回竟然拿了第二块,想来他买的东西真的很好吃,妖怪为自己的眼光洋洋得意。   不过楚逸尘本来就吃得少,同时也不太爱甜食,所以他最终也就吃了三块,剩下的便被柏空包圆了。   两人分吃完点心后,天也黑了下来,楚逸尘点上灯,然后拿出之前积累的错字本,开始每天的授课时间。   他除了教柏空认字,他同时也教柏空写字,不指望柏空写得多漂亮,但起码要板正一点,认得出来是个字。所以复习完一轮错字,再学完一轮新字后,楚逸尘又让柏空把今天所有的字按照他写出来的范例抄写三遍。   柏空坐在桌边,认认真真地临摹着楚逸尘的字,写字讲究笔画的拆解和勾连,但字体在柏空的认知里其实就是一个个奇怪的图形,他不是在写字,他更多时候是在画字。   是楚逸尘一直教他,并且在他写字时在旁边纠正,他才勉强有了笔画的概念,握笔的姿势也稍微像了点样子,不像之前那样只是把笔杆紧紧攥在手里,犹如攥着一个沙包。   不过,他做妖怪做了那么多年,下山做人才几个月,学字更是还不到半个月,所以他时不时又会走回头路,用回之前的错误姿势和写法,但一般这种时候楚逸尘便会出声纠正,握着他的手带着他重写一遍。   写着写着,柏空不自觉又开始画字了,他画了几个后突然醒悟过来,连忙偷偷瞥了一眼楚逸尘,怕对方生气觉得自己不认真。   楚逸尘并没有生气,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柏空又写错了,他正在走神。   自那一天与赵邺会见后,凌宏便被赵邺指派给了他,负责保护他的安全,同时也负责帮助他和赵邺互相通信联络。   那日楚逸尘对赵邺说的计划只是个大概,要具体实施,还有很多细节处需要落实琢磨,这些日子柏空在忙,楚逸尘也没闲着,在柏空不在的白天,他通过凌宏和赵邺有多次书信往来,共同商讨推演着计划。   第一封密信和传位诏书已经发了出去,跟楚逸尘预想的一样,端王睿王康王俱都意动,却又顾忌着另外两人而不敢接诏,第二封诏书赵邺早已拟好,不过楚逸尘让他缓缓再发,且让这三王先争吵一番,等到他们吵累了,赵邺再发第二封信,就会更容易说服对方。   利诱这一边没什么问题,麻烦的是威逼,那天之后,赵邺便开始动用自己手下的力量去调查伍胜,不过伍胜对于三王到底有什么样的计划,是机密中的机密,外人不是那么好打探的,赵邺的人一连打探了数日,毫无进展。   虽说实在找不到的情况下,可以自己伪造,但总归伪造的证据比真正的证据在说服力上差了一些,如果可以,楚逸尘还是更想用真的证据。   除此之外,还有联络朝臣的事,如果一切按照计划发展,那么在京中发动宫变时,出来支持赵邺的大臣越多越容易成事,这种事自然不能等到事发时听天由命,得提早跟一部分大臣通气,可选谁通气又是一个问题,有些人是明晃晃的伍党,但有些大臣表面上不是,背地里却未必不是,这个人选得慎之又慎,否则若是被伍党的人知晓,他和赵邺便危在旦夕。   楚逸尘有很多事要想,与他想的这些事相比,教柏空写字只是一件再小不过的小事,因此,他不光没注意到柏空又把字写错了,也没注意到柏空抬起头,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又低下头去,自己纠正了自己的错字,重新抄写着。   一直到门外传来一阵叩门声,楚逸尘才从思绪中醒神,他喊了一声进来,凌宏便推开门,说:“楚公子,管事找你有点事,让你过去一趟。”   若真是管事找他,让云墨来喊他就是了,不该找到凌宏,楚逸尘立刻就意识到应该是赵邺来信了,平常这个时候赵邺也会来信,不过柏空之前放班晚,这个点都还没到家,所以凌宏可以直接把信递过来,但今天柏空晚上不加班了,回来得还出乎意料的早,让楚逸尘和凌宏都没有准备,被他撞了个正着。   方才撞见时柏空就已经对凌宏有所注意,为防怀疑,凌宏不好直接在柏空的面前见楚逸尘,所以才找了这么个借口来喊他出去。   “稍等,我马上就去。”楚逸尘应下后,凌宏便先行离开,他没有走太远,而是到了后院一处偏僻的拐角处停下,一边待在檐下看淅淅沥沥的夜雨,一边等楚逸尘出来。   凌宏走了后,楚逸尘便也准备出去,走之前,他跟柏空说了一声:“我去去就回,你先继续写,等我回来再检查。”   他只是叮嘱,没有询问,因为他只是出去一趟,柏空不该不同意。   可柏空的回答却是:“你不用出去。”   楚逸尘一怔,他回头看着柏空,有些诧异和不解,若说是不让他出去他还能理解,大概是回来时撞见他和凌宏同处一室的事让柏空有些不开心,所以不想让他跟凌宏出去,但不用出去是怎么个意思?   在楚逸尘不解的眼神中,柏空自顾自说:“我出去就好了,你们可以像之前一样在屋内聊,外面下雨了天冷,你不要冻着。”   楚逸尘神色微变,因为柏空这短短一句话中透漏出的信息。   “你知道我和他下午在屋内聊天?”楚逸尘试探着说。   “不止是下午。”柏空看着他说,“从十天前开始,他每天都会来找你,你们经常联系。”   楚逸尘面露惊愕,他心惊于柏空竟然早已发现了他和凌宏联络的事,而他对此却全无所觉,满心以为柏空一直被蒙在鼓里。   柏空到底还知道多少?他有没有告诉过伍胜?楚逸尘和赵邺的那些秘密或者往来的书信,任何一件被伍胜知道,都会让他们满盘皆输。   因此,他再顾不上去跟凌宏见面,而是到桌边坐下,有些急切地询问柏空:“你还知道什么?”   “还知道跟你见面的还有另外一个人。”柏空老老实实地说,“他见你的次数比较少,应该只有两次,一次是十天前,一次是半个月前,而且他不是坊中的人。”   “对了,”柏空想了想,又说,“还有之前劫囚的事,那群刺客用的是我给你的消息,你跟他们有联系。”   楚逸尘的神色彻彻底底变了,因为柏空几乎说出了他所有的秘密,就连跟赵邺会见的时间都分毫不差。   他之前觉得柏空单纯无害,现在却觉得对方有种深不可测的可怕,自己的每一步都被对方所掌控着,他恐慌到声音都在发颤:“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想不明白,柏空是如何掌握他所有动向的,分明大部分时候柏空都不在。   “闻出来的。”柏空老实说,“劫囚发生后,我在北营地牢那边闻到了刺客留下的香味,比较特别,跟你那夜问我北营布防时身上突然多出来的那种香味一样,刚刚那个人身上也有,他每天来见你都会在房中留下一些,香味越重就说明他待得久,浅就说明待得短。”   香味?楚逸尘心念电转,是细雨楼的人身上带的什么?不对,那不该赵邺和凌宏身上也有,而且他没见过细雨楼的人,不该在劫囚前身上就有味道。   所以香味应该来自赵邺,赵邺来自皇宫……是了,是皇宫特有的熏香!细雨楼的人曾藏在宫中,所以也沾染了这种味道!而凌宏经常在皇宫来往送信,身上自然也会沾上熏香!   楚逸尘瞬息间想明白了一切,但他依然很不解,毕竟这熏香味其实很淡很淡,淡到楚逸尘甚至都没有闻到过,柏空是怎么闻见的?莫非是武艺高强之人五感比常人敏锐?那么柏空这样敏锐,伍锋伍胜他们难道也……   楚逸尘越想越慌,若真是如此,他和赵邺便像是被猫戏弄的老鼠,一举一动都在伍胜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好在,柏空及时解释说:“不是武功高嗅觉就会敏锐,是因为我……”   “我、我有些特殊……”柏空结巴了一下才继续说,“这个味道只有我能闻见的,别人都不知道,我也没有跟其他人说过。”   所以伍胜他们其实也不知道?只有柏空知道他的秘密。这个认知让楚逸尘的恐慌消退了些许,他恢复了一点镇定。   这样说来,柏空也不是有意窥探他的秘密,只是一般人,包括他,都不会想到有人的嗅觉可以这样敏锐,也不会想到这种隐秘的计划会在这样的细节处露出破绽。楚逸尘再次询问柏空确实没有在任何地方,跟任何人提起这些事后,他终于勉强安下了心。   恐慌退去后,恢复镇定的思绪得以重新运转,楚逸尘突然意识到,柏空早就知道他做的这些事的话,那么也就意味着,柏空一直都知道他在撒谎,在欺骗自己。   “我不是有意瞒你……”楚逸尘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下去,他不是有意瞒柏空的吗?他当然是有意的,他从跟柏空在一起开始便是别有用心,他瞒了柏空许多事,也骗了柏空许多事。   不久前他还对柏空说凌宏只是过来帮忙送纸的,他想起柏空当时看着自己的眼神,柏空分明什么都知道,可他并不戳破自己拙劣的谎言,只说:   “你不用出去。”   “我出去就好了,外面下雨了天冷,你不要冻着。”   楚逸尘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卑鄙,可从未有这一刻这般觉得自己如此不堪,他根本不敢抬头去看柏空。   所以他不知道,柏空其实也不太敢看他,妖怪低着头,说:“没关系,你有事瞒我也没关系,你可以有秘密,不需要告诉我。”   他这话看似是在对楚逸尘说,其实也是对自己说,楚逸尘有事瞒他,柏空同样有事瞒着对方,而且他的这件事大抵比楚逸尘的事来得要严重很多,毕竟他不是个人,而是个妖怪。   柏空此刻说这句话,便是对楚逸尘的暗示,他不怪楚逸尘有秘密,所以将来,如果有那么万分之一的不小心,被楚逸尘发现了自己的秘密,希望楚逸尘能想到今天的事,然后不要那么生气。   他真是个狡猾的妖怪。柏空悄悄地想。 第23章   虽然柏空丝毫没有因为楚逸尘瞒骗自己的事生气, 可他越是这样,楚逸尘心里就越是愧疚。   如果柏空大发雷霆,骂他打他, 他反倒不会这么难受, 因为这些都是正常的反应,楚逸尘知道自己对不起柏空, 也想过若是有一日, 他欺骗柏空的事被对方发现,又或者他在复仇成功后主动坦白,柏空应该会是怎样的表现。   他想过许多,想柏空可能会气到揍他,又或者想揍他却又下不了手, 可他设想的这许多种可能里, 没有一种是眼前这样的。   柏空非但不追究他欺瞒的罪过, 还主动说了没关系, 他可以有秘密。相互坦诚在伴侣之间是极为重要的, 可能除了柏空,没有谁可以主动说出允许另一半有事瞒着自己。   柏空太好了,好到让楚逸尘自惭形秽,他甚至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对方。   之前以为柏空不知道他做的那些事, 他便也可以装出一副温良的样子, 现在他知道了,柏空其实把所有事都看在眼里, 他难道要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 继续像之前那样欺瞒对方吗?   思索那些复杂的官场争斗时, 楚逸尘都没有这么乱过, 可他此刻因为柏空, 而混乱得不知该如何自处。   他沉默地坐着,一言不发,没有出去找凌宏会面,也没有给柏空任何回复。   夜色渐深,柏空默默把字抄写完了后,想递给楚逸尘检查,可楚逸尘魂不守舍的,压根没有任何反应,就跟个木头人似的呆坐着,柏空便只好先将字帖收起来。   时间也差不多该熄灯睡觉了,柏空将床铺好后,试探着喊了楚逸尘一声,楚逸尘这回终于不再是木头人了,他稍微动了一下,却仍然浑浑噩噩,如坠梦中。   柏空便走过去拉起对方的手,在指尖相触时,他感觉到楚逸尘的身体轻轻颤了一下,手指后缩似乎想要躲避,但下一刻,他又放松了五指,任由柏空拉着他,走到床边。   跟往常一样,楚逸尘还是睡在里面,他面朝墙躺下后,便一动不动了。   柏空帮他盖上被子,又吹熄烛火,便也脱掉外袍上了床。   他的睡眠质量是极好的,随便在哪个草堆里一趴就能睡着,平常也是躺到枕头上后不过数息,就已经进入了梦乡。   但这回,柏空上床后,盯着楚逸尘带着些微疏远和逃避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翻个了个身,面朝床外,以一个离对方最远最不容易碰到对方的姿势躺好后,伴着床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渐渐入睡了。   他做了个梦,梦里他又回到了雾隐山,快快乐乐地追完兔子之后,回到自己铺满了干草的小窝里,抱着自己比狐狸还要长还要蓬松的尾巴,惬意地准备入睡。   但突然,干燥舒适的巢穴变得潮湿粘稠,有水漫进洞口,打湿了他的毛发,淹掉了他的小窝,柏空在雨中奔跑,想要找到一个能够躲雨的地方,可这雨好像无孔不入,带着一股淹没全世界的磅礴气势,柏空试图躲在树下,躲在岩洞中,却总是摆不脱这冷寂雨水的浇打。   他亡命地奔逃着,雨水仿若囚笼,他是在雨中无处可逃的困兽。   再然后,梦就醒了。   柏空睁开眼后在黑暗中发了会儿呆,才反应过来他已经不在雾隐山了,他现在住在人类造的屋宅里,又高又结实,不会像以前的窝那样那么容易被水淹掉。   至于他为什么突然会做这样的噩梦,柏空的视线移到窗外比睡前加大了许多的雨势中,大概有了答案。   之前还都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半夜雨势突然加大,他大概是没把窗户关紧,哗啦啦的雨声便从被风吹得洞开的窗口钻入他的梦境中。   春末的雨还是有些冷的,尤其现在还是半夜,虽然柏空并不觉得,但想来没有厚实毛皮的脆弱人类是不能受这样的冷风的,柏空便起身去把被风吹开的窗户重新关好,他努力放轻了动作,悄悄地去,悄悄地回,重新回到床上躺好后,柏空确认了一下楚逸尘还睡着,并没有被自己惊动,便想转过身继续入睡。   但片刻后,他又突然想到什么,因为气温渐渐转热,所以楚逸尘盖的只是一床薄被,这薄被平常正好,对今夜的冷雨而言,会不会显得有些单薄了?   想到此,柏空又把身体翻回来,悄悄伸出爪子,想去探一探楚逸尘的体温。   他做贼一样的,去摸了下楚逸尘露在被子外的颈项,想着对方冷的话就把自己这床被子也盖上去。   为防把楚逸尘吵醒,柏空不敢多摸,他就是轻轻碰了一下,然后立刻缩爪,但缩回爪子后,柏空却对自己刚刚摸出的结果产生了怀疑,因此,他又去摸了一次。   这一回结果依然,柏空懵住了,为什么天冷了,楚逸尘的身体反倒变热了?还不是一般的热,都有点烫人了。   妖怪迷惑且不解,费力地思索一阵后,终于从记忆角落里扒拉出一种可能,他老婆不、不会是生病了吧?   这想法出现的一瞬,柏空的耳朵就被吓得绷了起来,他知道人类的脆弱,生病了若是处理不好,是很可能会死掉的。   于是柏空立刻翻身坐起,他也顾不得楚逸尘的意愿,直接把背对着自己的人翻过来,仰面躺着。   按理说这么大的动作,正常情况下楚逸尘怎么也该立刻惊醒了,可他并没有醒,一动不动,双目紧闭,柏空把他翻过来时方才发现楚逸尘脸色发白,额头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   柏空试着去叫他,可楚逸尘神智已然昏沉,只能在浑噩中发出几声不成调的呓语。   柏空心里一咯噔,这极为不正常的反应已然应证了他的猜测,楚逸尘就是生病了。   怎么办怎么办……柏空急得差点都要变回原形了,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不知道该怎么照顾病人,因为他自己没生过病。   对了,他可以去问别人!人类好像有一种专门的职业,就是医治病患的!   柏空于是立刻跑出门,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找那种会医治的人,便逮住出门撞见的第一个人,也就是不幸半夜起来方便的黄管事。   “他生病了!你快来看看该怎么办!”柏空急切地说。   “谁?”黄管事睡眼惺忪的,讲话也慢吞吞,“谁生病了——”   他的声音被掐断在嗓子里,因为柏空嫌他说话太慢等不及,直接拽住了他的领子,几乎是把黄管事一路提溜着提到了楚逸尘的房间里。   柏空把他放下后,黄管事捂着被勒到快窒息的脖子咳了好一阵,那脸色苍白的模样简直比正在病中的楚逸尘还要狼狈,然而柏空是个十分双标的妖怪,对黄管事的痛苦视而不见,逼问的语气近乎一种威胁:“他怎么样了?你快点看看!”   黄管事的脸肿才消下去没两天,对柏空是敢怒不敢言,因此刚缓上口气,便老老实实走上前,就近察看了一番,说:“应该是感染了风寒,没多大事,喝几贴药就好。”   他语气中颇有些不以为意,看柏空那副慌急的样子他还以为出了多大事,原来就是染了点风寒。教坊司这样的地方,风寒甚至都算不上病,这些妓子们又不是那种金贵的千金小姐世家少爷,小病自己扛扛得了,若是要命的大病,那还是得自己扛,除却有些特别有名气,赚钱特别多的,坊中一概不管妓子们的死活。   本来就是一条贱命,命钱兴许还没有药钱贵,扛得过去是他们命不该绝,扛不过去那就是命该如此,若非有柏空逼迫,黄管事连喝几贴药都不会说,直接让楚逸尘自己硬扛着。   “喝什么药?要去哪里买?”柏空追问道。   “你去西直门大街那家同仁堂,跟掌柜说有人得了风寒,他自然会给你配好药。”黄管事话刚刚说完,柏空已然跑了出去,也就没听到黄管事的后半句,“不过同仁堂现在还没开门,你等天亮再去吧。”   就算听到了柏空也不会管,他甚至连屋外没停的雨都顾不得,埋着头便冲进了雨里。   黄管事在窗口看着柏空在雨中奔跑的背影,又转头看看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楚逸尘,虽然心里对这两人都很不喜,却还是不由得感叹了一句:“你还真是命好,碰上这么个傻小子。”   他也算是阅人无数的,教坊司里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俱都是逢场作戏虚情假意,不过是一个买一个卖,没有谁会把谁当真,柏空这样的,堪称绝无仅有。   黄管事兀自感叹了一会儿,随即揉着自己还有着红印的脖颈,哼哼唧唧地回房继续睡了。   天色渐亮,雨下了一夜后,也渐渐停了,柏空已经离开了有快一个时辰,却一直没有回来,倒是早起干活的云墨瞅见楚逸尘的房间门开着,便进来看了一眼。   不看还好,一看便吓了一跳,楚逸尘之前还只是额头上出了一层细汗,现在则全身都被汗水浸湿,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云墨喊了一声“公子”后便连忙扑到床边,他摸了摸楚逸尘的额头,烫到吓人。   云墨一下慌了神,喃喃着:“怎么烧得这么厉害,不行,得先给公子降降温!”   他说着就想往外走,却在临出门前,正撞见终于回来的柏空。   先前云墨觉得楚逸尘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现在一见柏空,便觉得这想法还是不太恰当,柏空这才是真正从水里捞出来的,走路时身上还在往下滴水,一步一滩水洼。   云墨见到他又是一吓:“这是上哪去了?怎么也不打把伞?”   “我去买药了。”柏空说着,将手里装着药材的纸包递给云墨。   他全身都被雨水浇透,这被他特意护在怀里用衣服裹着的纸包倒是干燥如初。   云墨拿着药材一愣,说:“药铺不是还没开门吗?你去哪儿买的?”   这个点刚刚天亮,药铺医馆都还关着,所以云墨刚刚的想法不是立刻去找大夫,而是先给楚逸尘擦汗降温。   “我敲了半天门没有人应,就从他们后院翻了进去。”柏空简单说了一下。   他翻进院墙后找到掌柜的卧房,摸着黑踹门进去时,掌柜吓得惊慌大叫,还以为是匪徒入室抢劫了,哭着喊着求柏空放他一条性命。   后来柏空好一番解释,掌柜才缓过来,随即就是对柏空的行为破口大骂,柏空也不还口,安静被骂了会儿后默默递上一锭银子,掌柜才骂骂咧咧地披上衣服给他抓了药,并警告他下次再这样就报官。   如此,才耽搁到现在。   云墨:“……”   虽然柏空的行为全是为了自家公子,但云墨还是有些许的失语。   片刻后,云墨突然反应过来楚逸尘还在病着,便道:“我去给公子煎药!”   说完,便提着药包跑去了后厨。   柏空没跟着去,煎药有云墨一个人就够了,他留在房中,找了身干净衣裳换上,然后又去打了盆水,拿了块布巾帮楚逸尘擦汗。   这是药铺掌柜教他的,发热的病人除了要按时喝药,平常也要做好降温,否则脑子若是烧坏了,以后病好了也是救不回来的。   柏空先替楚逸尘擦了擦额头,然后又解开对方被汗水浸湿的里衣,将身体也擦了擦。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楚逸尘的身体,不过柏空对此没什么旖旎想法,只觉得明明结婚快一个月了,他老婆还是那么瘦,一点都没有长胖。   这也就罢了,现在他老婆还因为他昨夜没关好窗户,而被风吹得生病了,柏空想到此不由垂下耳朵,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失败的雄性,如果他的学习进度有考核的话,现在一定被打了一个很大的不合格。   等他大致擦完后,云墨也端着煎好的药回来了,他拿着药去床边给楚逸尘喂药,同时对柏空说:“我给你煮了碗姜汤,你也喝点吧,淋了那么多雨别也冻病了。”   柏空这些天怎么对自家公子云墨也是看在眼里的,是以特地煮了姜汤给柏空。   柏空自诞生起就没生过病,淋这点雨根本不算什么,但他也没有拒绝这个人类的好意,仰头将姜汤喝了。   楚逸尘神智昏沉,好在还能咽下去东西,云墨勉强喂下去大半碗药后,天也大亮了,柏空该去营中报道了,不过他不太放心,忧心忡忡地盯着仍在昏睡的楚逸尘看。   “你先去点卯吧,公子我会看着的。”云墨说。   他知道军营那边规矩挺严的,柏空迟到或不去的话很可能被罚。   柏空其实并不在乎这个,被罚,又或者直接丢了官职,都没有他老婆重要,不过一开始领这个职位,就是因为楚逸尘,是楚逸尘想让他做这个百户,他才做的,就这么丢了也不太好,说不定病好了之后还会因此生气,所以柏空想了想,还是去上班了。   正好之前排查内鬼的事在昨天结束了,营中暂时没什么事,近几天放班应该都比较早,他晚上可以早点回去照顾楚逸尘。   然而天不遂人愿,柏空刚到营中没多久,便被告知,从今天开始,北营会抽调一部分人去城外野训,而这批人中,恰好有他。   野训的地点在京郊的山里,离京城得有三十里地,别说是早点放班回去照顾楚逸尘,他要是去的话,在野训结束前都回不来。   因此柏空皱着眉头,问通知他的那名姓邓的千户:“可以不去吗?”   “当然不行!”邓千户诧异地看着柏空,“你当野训是玩呢?我告诉你,这训练的机会可不是谁都能有的,是伍大人指明让你去你才有机会去的,这是伍大人想栽培你,你不去想什么呢?”   “哦——”柏空满心不情愿,却也只能应了。 第24章   野训通知来得突然, 留给柏空准备的时间也很短,在正式出发前,他抓紧时间匆匆跑回教坊司一趟, 跟云墨支会了一声。   “野训?”云墨惊讶道,“那得去多久?”   “四五天吧, ”柏空说, “也可能是七八天, 说不准。”   “那就是说,你起码有四五天都回不来了?”云墨问。   “有点远,不一定有机会回来。”柏空说。   那肯定是没有机会的, 云墨心想,三十多里路, 来回就是六十里,野外训练已经那么累了,哪有时间天天跑这么多路。   因此,云墨说:“放心吧, 公子我会照顾的,你安心去训练吧。”   柏空其实不太放心, 自己老婆生病了当然是自己照顾最好,不过工作同样重要, 也不能不去。   第一次体会到家庭和事业无法兼顾感觉的妖怪垂丧着耳朵上了二楼, 进屋后先到床边看了看楚逸尘的情况,或许是因为早上喝了药, 楚逸尘此刻似乎好了一些,柏空过来时, 他迷迷糊糊地唤了一声:“柏空?”   柏空连忙坐到床边, 应声道:“我在。”   楚逸尘大抵还是不太清醒的, 唤了这一声后,便又没有声音了。   柏空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但还是试着跟对方说说话:“我要去城外野训,大概要四五天,不知道晚上有没有机会回来,有机会的话我就回来看你。”   “嗯……”楚逸尘发出了一道闷闷的应声,也不知道是听见了在应和柏空,还是在昏沉中无意识的呓语。   柏空又默默地坐了儿,替楚逸尘掖好被角,又拿了一身换洗的衣物,便回北营集合了。   野训自然是辛苦的,即便受训的都是些身强体壮,平日里也天天在营中操练的男人,在山中拉练一天下来,也是累得够呛,连胳膊都懒得抬。   入夜后,除却执勤的,一众将士几乎都是沾枕头就睡,营地里很快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柏空躺在通铺的边缘,闭着眼,看起来也跟其他人那样睡熟了,但随着夜色渐深,他又悄悄睁开眼,竖着耳朵听了片刻营帐外的脚步,大概摸清楚巡守的规律后,便偷偷溜下了床。   下床后他并不急着离开,而是转过身,冲着自己空荡的铺位吐了口气,本该无形的气此刻是白茫茫的,便像是雾隐山外围常年不散的迷雾,雾气钻进铺位中,聚拢出个跟柏空一模一样的人形。   障眼法是柏空会的为数不多的法术,也多亏这个天生自带的技能,他才能在幼年期躲过狼嘴狐口,不过后来实力渐渐变强,他也就不用这虚假的幻术了,他可以凭实力把其他妖怪揍得服服帖帖,此刻又用出来,便是为了防止被人发现他不见了。   有了这障眼法,若是帐中有谁醒来,就会见到柏空仍安安静静躺在原位,沉沉睡着。   做好准备后,柏空便开始了他的偷溜计划,他像是一只在黑夜中潜行的大型猫科动物,又像是暗影中的鬼魅,凭借着自己灵巧的身手,以及野兽敏锐的感应,很顺利地避开营地的守卫,跑到了无人的山野中。   到了这里,他便不用再有顾忌,于是,月夜下,一只身长足有一丈,比老虎都要大上一些的,全身雪白,似狐又似狼的妖怪,在荒野中迈开四爪,全力奔跑起来。   他的毛发雪亮,四肢修长,跑动时蓬松的长尾在身后摇曳,便像是起伏的白色麦浪。   矫健有力的肌肉给予他比豹子还快的速度,他像是一阵急掠过山林的风,偶有在夜间出行的动物,几乎看不清他的模样,他便已经跑出数尺之外。   三十里的路,柏空只用了半个时辰,到城门外后,他躲在树丛中稍微歇息片刻,等喘匀了气,又重新变回人形,仗着轻功以及对城门守卫的了解,悄悄翻进城中。   最难的两关都过了,没有官兵看守的教坊司自然更没问题,他顺顺利利地从窗口翻进了楚逸尘的房间,一路上没有惊动任何人。   卧房中,楚逸尘一个人躺在床上,仍在昏睡着,桌边有盛着药渣的药碗,云墨白天应该又来喂过药,不知道这些药喝下去,楚逸尘好些了没有。   想到此,柏空便走到近前摸了摸楚逸尘的额头,还是烫,不像昨夜那样烫得厉害,却还是有种不正常的热度。   柏空拧着眉头,药铺掌柜说过,风寒这个病严不严重完全看人,有的身体强壮的,喝了药隔天就好,有的人则会反反复复好几天,如今看来,他老婆大抵是后者。   归根究底,还是他不好,既没有把老婆养得白白胖胖,也没有照顾好老婆,竟然让对方冻病了,受那么多罪。   妖怪越想越愧疚,坐在床边,垂丧着耳朵。   他不能替楚逸尘受这份罪,便只好努力地照顾好对方,让对方尽早痊愈。   柏空打了盆冷水,用布巾沾了水后帮楚逸尘擦擦身上捂出的汗,顺道帮着降温。   白天他这么做时,楚逸尘应该是好受了点的,昏睡中紧皱着的眉眼都舒缓了些许,但他现在这样做,楚逸尘却突然打起摆子,肿痛的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柏空侧耳听了片刻才听出对方说的是冷。   今天没有下雨,而且楚逸尘已经盖了被子,额头还那么烫,怎么会冷呢?   柏空不明所以,但他见到楚逸尘全身发颤,像是冷极了,便连忙又找来一床被子给他盖上,可裹了两床被子后,楚逸尘还是说冷。   屋里也没有别的东西可盖了,柏空想了想,干脆自己钻进了楚逸尘的被窝,他刚刚跑了三十里路,体温较之正常时较热,对于此刻的楚逸尘而言便像是一个温暖的暖炉,他几乎是本能般的贴近了柏空,蜷缩在柏空怀里。   有柏空抱着后,楚逸尘的颤抖似乎终于减弱了些,柏空见这招有效,想着再弄点什么暖和的东西来,片刻后灵机一动,悄悄伸出了自己的尾巴。   有被子掩着,而且楚逸尘眼下神智不清醒,应该不会露馅!   柏空这些想着,将自己那又大又蓬松的长尾伸进了被窝里,像是一个毛绒毯子一样圈住了楚逸尘。   他这身厚实的长毛在滴水成冰的凛冬里都感觉不到寒冷,被柏空的尾巴裹住后,楚逸尘果然渐渐不再抖了,他将柏空的尾巴紧紧搂在怀里,像是搂着一个抱枕。   柏空终于可以稍稍安下心,他昨夜就没怎么睡,白天又在野外训练,体力消耗很大,再加上夜间疾行了三十里,他稍一放松,困意便上涌了。   他便以抱着楚逸尘,楚逸尘抱着他尾巴的姿势,渐渐睡了。   然而睡了不过一个时辰,就被怀中人突然的闷咳而惊醒,楚逸尘咳得厉害,还伴随呕吐,将白天云墨喂的那点汤药和米粥全吐了出来。   柏空一下又慌了神,想了半天才想到药铺掌柜教的,病人咳嗽的话可以帮着拍拍背,多少可以缓解一些,便连忙帮着楚逸尘拍了拍。   楚逸尘咳了大概有一炷香,柏空便也拍了一炷香,等这一阵过去后,楚逸尘又重新躺下昏睡。   他几乎把能吐的都吐了,嘴唇因为缺水而干裂,柏空见状,便喂了点水,然后又去找来工具将楚逸尘吐出来的东西清理掉。   如此一番折腾,忙完已经到卯时,再过会儿,就该天亮了,野训也该又开始了。   障眼法到底只是个障眼法,做个一动不动躺在那儿的幻象行,那幻象是绝不可能代替柏空去训练的,所以柏空来不及再歇会儿,便匆匆出发。   返回又是三十里路,好险在训练开始前回到了营地,柏空一夜几乎没怎么睡,便又加入了艰苦的训练中。   但即便这么累,第二天晚上,他又一次跑了回去。   照顾病人不是个轻松的活儿,尤其楚逸尘这病反反复复,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时不时还会咳嗽呕吐,柏空本来就少的睡眠时间因为照顾楚逸尘而变得越来越少,他白天训练时不可避免地打起了瞌睡。   如邓千户所言,这回野训,伍胜是存了些许栽培选拔之意的,来的都是军中的好手,平日训练也会有人给打分,分高的回去后便会更容易晋升,因此众人都是卯足了劲儿在表现,柏空倒好,完全不抓住升官的机会,竟然还在校场上打盹偷懒。   他的行径自然是被打分的人看在眼里的,北营中的大部分将官,都跟伍锋交好,那么自然地便会不喜柏空,平常没机会都想着找机会整他,此刻柏空自己不争气,自然是狠狠地给他打了个最低分。   不过柏空本身也不怎么在意这些,百户千户,就是做到了指挥使,那对他而言也就是个称呼的区别。   他是个妖怪,早晚会回雾隐山去的,人类这些功名啊利禄啊,在他脱下这张人皮的伪装后,便什么都不剩了。   对他而言,唯一重要的就是他老婆,也就是楚逸尘。   柏空就这么过着白天训练,晚上偷偷跑回城中照顾楚逸尘的生活,如此一连过去四天,到了第五天晚上,楚逸尘终于从昏睡中清醒。 第25章   柏空以为楚逸尘是因为吹了风着凉才生病, 但楚逸尘自己心里知道,吹风只是原因之一,甚至不是主因, 而只是个诱因。   他真正生病的缘由是这些天忙着替赵邺出谋划策,操劳过度,再加上那晚心绪大乱, 忧思过重,才会风一吹就病, 并且病来如山倒,一连昏沉了数日。   这五天中, 楚逸尘也不是全无意识的, 他能感觉到有人照顾他, 而且能从用心程度上感觉出照顾他的人有所不同。   白天的应该是云墨,倒也不是说云墨照顾他不用心,只是云墨太忙了, 他自己手里有活儿要做,只能偶尔过来给楚逸尘喂点药和米粥。   而晚上那个人,楚逸尘记得也不太清楚,只知道自己在咳嗽时对方会一直耐心地帮他拍背, 他冷时又会抱着他给他取暖,还会细心地帮他擦掉身上黏腻的汗水, 为他滚烫的身体降温。   对方照顾他照顾得堪称无微不至,但凡他稍有风吹草动,便会跟着一起惊醒, 然后彻夜守在身旁。   有他在时, 楚逸尘总会好受许多, 连带着不太清醒的意识都在期待着那个人每夜早点过来。   他朦胧中感觉又到了夜晚, 有人坐在床边,手里拿了沾水的湿帕,正在替他擦去额头的汗水。   他努力地睁开眼,想看一看对方。   他以为他会看到柏空,可他微微涣散的瞳孔慢慢聚焦后,看到的却是赵邺的脸。   “逸尘,你醒了?”赵邺一副惊喜的神情,他庆幸道,“太好了,你一连昏睡了五天,朕一直担心着,幸好你现在醒了!”   “陛下……?”楚逸尘沙哑的嗓音中带着点迷茫,因为他万没有想到他睁眼看见的会是赵邺。   “朕在!”赵邺亲切地说,“逸尘,你现在可好些了?还有哪里不舒服?朕给你带了点宫中的药材,这回病愈后可得好好补补身体,别落下了病根……”   赵邺絮絮叨叨的,像是很关心楚逸尘的病情,楚逸尘却没有认真听,他在想柏空去哪儿了。   刚刚恢复清醒的大脑便像是重启的机械,还带着些微迟钝,楚逸尘蹙起眉头,反应了片刻,方才想起,在他昏沉中某些短暂清醒的时间里,柏空好像跟他说过,这些天要野训,出城去了。   去城外训练自然是不可能每天回来的,所以这些天晚上照顾他的人不是柏空?楚逸尘想到这里时微微一怔,不是柏空又会是谁呢?还有谁会这样用心地照顾他?   赵邺发表了一通关切问候后,突然注意到楚逸尘的唇色苍白干裂,便站起身,屈尊降贵地亲自给楚逸尘倒了杯水。   “逸尘,渴了没有?你病中出了那么多汗,要注意多补点水。”赵邺关切道。   楚逸尘看着赵邺递过来的茶盏,内心闪过一刹那的灵感,他突然问道:“陛下之前几日也有来吗?”   赵邺被问得一怔,他先是不理解楚逸尘为何突然问这个问题,随即微微蹙起眉头,将其理解成一种质问他之前几日为何没来探望的怪罪,遂道:“逸尘,你也知道朕在宫中出行不易,伍胜的眼线又盯得紧,只能找机会,趁着晚上来此探望,莫要怪朕。”   所以这些天晚上照顾他的真的是赵邺?楚逸尘总觉得哪里不对,赵邺替他擦汗拍背也就罢了,会在他冷时抱着他一起睡吗?   不,不对,真的有人抱着他吗?楚逸尘想到这里突然迷茫了,因为他隐约记得记忆中的拥抱有一种毛茸茸的触感,他抱的是个人吗?   亦或者,他其实只是抱了一床毯子,所谓被人拥抱着的感觉,仅仅是高热中的大脑产生的一种自我安慰似的错觉。   这想起来倒是也很合理,楚逸尘幼时生病,母亲便会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哄他入睡。他这些天在病痛中沉浮时,脑海中也忆起过自己的母亲,或许是这么多年积攒的委屈和孤寂一起在病中爆发了,因此产生被人拥抱的幻觉,也不是说不通。   不过总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楚逸尘烧刚刚退下去,此刻乱七八糟地思考一通后,额头又在隐隐作痛了,他不由揉了揉额角。   赵邺见状便道:“逸尘还不舒服吗?那你且先休息,把病养好再说,朕给你带的补药你记得每天吃点,定胜军的野训结束了,柏空今夜应该会回来,朕就不在这儿多陪你了,免得被他发现。”   “他已经发现了。”楚逸尘恹恹地说,也正是因此,他才会病倒。   柏空发现的缘由至今想起来都还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赵邺就在他旁边,那么近的位置,他愣是一点味道都没闻见,柏空到底是怎么通过气味辨别出来他和赵邺这边的人有来往的?   不过这到底已经是五天前的事,这场突如其来的风寒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给了楚逸尘足够的时间冷静,他已经不再像五天前刚知道时那样混乱。   但楚逸尘有了五天的时间冷静,赵邺却是直到今夜才知道他们的秘密有了外人知晓,神色霎时一变。   他惊慌的神色一如当日刚刚知道此事的楚逸尘,急声询问道:“他发现了多少?是如何发现的?此事有没有被透漏给其他人?伍胜他们知道了吗?”   “没有,伍胜他们不知道,柏空没有对其他人说过。”楚逸尘先安抚了几句让赵邺冷静,随即细细讲了一下那一夜的经过,以及柏空发现这一切的前因后果。   赵邺听完后忍不住也抬起自己的袖子嗅了嗅,他同样没嗅出什么味道,并且对柏空的嗅觉灵敏度感到匪夷所思。   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他稍微思索片刻后便道:“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如何能相信他确实没有告知过别人?”   “没必要。”楚逸尘摇摇头说,“他若是告知给了伍胜,我跟陛下不可能这五日中还安然无事,伍胜没必要留着我们。”   赵邺一想也是,伍胜就算因为不想直接逼反三王而不能动他,也可以废掉他目前的势力,将他囚禁在宫中,不会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做。   但这也只是确认了柏空目前没有告诉过别人,目前不代表永远,只有死人才能够永远保守秘密,因此赵邺在房中踱步片刻后,突然说:“逸尘,稍后朕让人给你送一样东西来,你将其下到食物中,等柏空回来,就骗他吃下去。”   楚逸尘面露惊愕,赵邺虽然没有明说是什么,但他如何不明白?   他本已经能够冷静对待此事,此刻倒是一下又慌急起来,连忙说:“陛下,不必如此,柏空不会泄露我们的秘密的……”   “你如何能保证?”赵邺打断他,“柏空是伍胜手下的人,又跟伍俊交好,他还曾经出手救过伍俊!”   “不,他不是有意想救伍俊的,那只是巧合加意外!”楚逸尘试着解释。   但赵邺之前就听过此事的前因后果,他却还是下了这样的决定,因为他无法相信柏空,哪怕柏空破坏他的计划某种意义上还算帮了他一次,可他心里到底有芥蒂。   “无论一开始是不是有意,他现在跟伍俊交好是事实,他一时肯为了对你的感情而帮你隐瞒,但以后呢?”赵邺说,“伍胜这样看好他,他只要忠心给伍胜做事,将我们的事告知给伍胜,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便唾手可得,他会一直不动心吗?”   “不……”楚逸尘想辩解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赵邺说得对,柏空目前帮他隐瞒的唯一原因便是因为对他的那份感情,可这份感情能够维持多久呢?   男人在热恋时确实会因为感情做一些傻事,楚逸尘在教坊司这些年也见了一些,可这种情况往往不会维持很久,男人是由欲望控制的动物,对单个女人的□□只会持续一段时间,欲望发泄掉后感情便也烟消云散了,他们终生追求的只会是权与力。   而他甚至不是个女人,他其实至今也不理解柏空到底喜欢他什么。   而无论是什么,感情都是靠不住的,楚逸尘很早就知道这点,他楚家出事时,他爹往日交好的友人在一夜间便变了脸,别说试着周旋营救,各个都急着跟他爹撇清关系,生怕伍胜将他们捉了一同问罪。   楚逸尘的理智告诉他赵邺的选择是对的,除掉柏空对他们的计划才是最安全的,可他的感情又在说,柏空是不一样的,他跟世界上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的感情那样真挚纯粹,像是无暇的宝石,他可以试着相信他。   理智和感情激烈的冲突下,楚逸尘几乎有些喘不过气,他努力地寻找空隙呼吸说:“那也不必直接杀了他,我们可以另想办法……”   “逸尘!”赵邺再次打断他,语气带上了几分严厉,“成大事者,岂可感情用事!”   他走到楚逸尘床前,居高临下的视线带着些许逼迫。   “逸尘,我们不能赌。” 第26章   野训进行到第五天时终于结束了, 因为今晚就会回城,所以柏空便没有偷偷溜出去,只跟着大部队一起回京。   到了城中,先得去北营报道集合, 一番流程下来, 等解散时已经是深夜。   别的人懒得来回跑, 都直接在营中睡了,柏空则独树一帜,解散了后便急不可耐地跑回了教坊司,他今日回去的比之前几天都要晚, 楚逸尘这些天病况好不容易有些好转,他担心没人照顾的话又会恶化。   然而,等他急匆匆地跑回去后, 却遥遥见到楚逸尘房间里亮着的灯火。   柏空有些奇怪, 楚逸尘这些天都昏睡着,夜间房中是不该亮着灯的,可现在灯却亮着, 难不成是……   想到此,柏空连忙加快了步伐,跑过这最后一段路,来到教坊司二楼, 推开了楚逸尘的房间门。   一个清瘦的身影正在桌边坐着, 他随意地披了件外衫, 眉宇间还带着点被病痛折磨了数日的憔悴, 不知道是否因为刚刚清醒的缘故, 楚逸尘反应有些迟钝, 柏空推门后过了一会儿, 他才犹如骤然被惊醒般的往门口看去。   “你醒啦!”柏空开心得尾巴直摇,虽说他现在是人形,旁人看不到他的尾巴,但他脸上的开心也是不加掩饰,一看便知的。   “嗯,刚刚醒。”楚逸尘想应和着笑笑,可他怎么笑怎么感觉虚伪牵强,便很快又敛了笑容。   “你还有哪里难受吗?烧退了吗?”柏空一边说一边想走过来摸一摸楚逸尘的额头,但手伸到半截,他又突然想到楚逸尘生病前那夜的态度,昏迷时偷偷摸一下就算了,清醒时就不太好了,于是又把手缩了回去。   楚逸尘把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他大概能猜到柏空为何会这样,神色中不由闪过一丝复杂,他努力若无其事地说:“好多了,烧也退了。”   “哦,那你饿了吗?我去弄点东西给你吃。”柏空说着就要走,楚逸尘昏睡了五天,每天只能喝点米汤,而即便是这么一点米汤,他夜里也吐出来不少,病了几日,他本就清瘦的身形显得愈发单薄了,柏空想赶紧把老婆的身体补回来。   然而楚逸尘却拒绝说:“不必了,云墨在厨房炖了鸡汤,应该快好了。”   他话刚刚说完,门外便恰好传来一道敲门声,楚逸尘想着应该是云墨,便直接叫了进来。   然而来人推开门后,楚逸尘见到的却是凌宏。   “楚公子,后厨的鸡汤炖好了,云墨有事,我帮他给你送过来。”凌宏微笑着说。   楚逸尘看到凌宏出现时微微一怔,而待到凌宏端着鸡汤走到自己面前,避着柏空的视线冲他使了个眼色时,楚逸尘的神情便于瞬间变得很难看,简直像是撞见了什么可怕的鬼怪似的。   柏空不明所以,他看看楚逸尘又看看凌宏,凌宏送完鸡汤后便走了,从头到尾举止都很正常,柏空不明白楚逸尘脸色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难看。   “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柏空说。   “不……没有!”楚逸尘像是被惊到似的,回答的语调一惊一乍。   他大约自己也意识到了自己表现的反常,因此很快调整好神情,恢复了正常的语气说:“刚刚突然有些头晕,现在又好了。”   “要不要去医馆看看?”柏空提议。   “不用,小病而已,我多休息休息就好了。”楚逸尘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哦。”柏空又说,“那你先喝点汤吧,我盛给你。”   “不!”楚逸尘的音量一下又大起来,他急忙抢在柏空之前去拿起汤勺,握紧勺柄后,稍微定了定心,说,“我自己来就好。”   柏空被楚逸尘这莫名其妙的反应弄得愣愣的,片刻后才“哦”了一声。   汤是刚烧好的,还有些烫,楚逸尘用勺子搅了搅,他看似盯着汤碗,实际上心神恍惚,魂不守舍,赵邺先前的话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成大事者,岂可感情用事!”   “逸尘,我们不能赌。”   赵邺说得都没错,尝试相信柏空,就是在赌,拿他的性命,甚至赵邺及其一众下属的命在赌。   伍家的势力树大根深,想撼动本就不易,他和赵邺的计划不能容许一点差错,而意外发现了他们秘密的柏空就是那个差错,他应该听赵邺的,除掉对方。   可柏空又对他那么好,平心而论,除却已故的父母,楚逸尘再找不到一个如柏空这样真心待他的人了。   除掉柏空,他在感情上千般不想,万般不愿,可感情用事只会招来失败,古往今来,没有任何成就伟业的帝王名将是个感情用事之人。   伍胜便是如此,他在十年前对楚家下手时如此狠绝,自己若是优柔寡断感情用事的话,凭什么跟这样的恶人相斗?   想战胜伍胜,那就要比对方更恶,更狠!   他背负着楚家三十二口的血仇,他活着就是为了报仇,他可以为了报仇做任何事,没错,任何事,哪怕要因此成为一个卑鄙无耻,忘恩负义的恶人。   楚逸尘握着汤勺的手越来越紧,他近乎自虐般的逼迫自己去回想那段往常他逃避着不敢忆起的记忆,他一遍遍地回忆,伍锋是怎么带兵闯入他的家门,自己的父亲是如何倒在血泊之中,每一次回忆,都让他心中的恨更深,也让他的心更冷。   渐渐地,楚逸尘感觉自己麻木得就像一具尸体,没有半分活人该有的温度,他同时也冷静得可怕,不再像先前那样惊慌犹豫。   鸡汤放温后,他扬起一个完美的笑,对柏空亲切地说:“你要不要也喝一碗?这一锅我一个人喝不完。”   “好。”柏空只当是老婆要投喂自己,开开心心地就答应了。   楚逸尘便拿碗去盛,凌宏端来了两个碗,他刚刚跟自己示意过,有标记的那个碗是给柏空的。   楚逸尘笑容完美,拿碗盛汤的手稳到他自己都不敢置信,他将装了毒汤的碗缓缓朝柏空递去,柏空一无所觉地接过,楚逸尘冷眼旁观着,等待柏空慢慢将毒汤喝下,他的思维在这一刻好似停止了,除了死人般的冰冷,他内心什么都没有。   可就在柏空端起碗正要喝之际,他的鼻翼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神情随之一怔。   他端着碗,没喝,也没放下,只呆呆地看了楚逸尘片刻,突然说:“我是不是惹你不开心了?”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楚逸尘冰冷荒芜的心生出一抹诧异。   柏空没回答,但他脸上原本还开心的神采肉眼可见地消失了,像是垂丧着耳朵的大狗,他带着些沮丧地说:“我做得不好,没有照顾好你,让你生病了。”   “这不是你的错……”楚逸尘忍不住说,柏空做得够好了,真的够好了,好到他再找不出别人能这样好了。   往常楚逸尘说什么柏空都信,这回却摇着头说:“不,就是我的错,我一定有哪里做得不好,我是个失败的雄性。”   楚逸尘被柏空这番突如其来的沮丧发言弄得都没得顾上追究柏空的奇怪用词,他连忙反驳说:“不,你不失败,你做得很好!”   柏空明显还是不信,他看着楚逸尘的眼神又沮丧又失落,就像被遗弃的小狗。   楚逸尘便试着举例子:“你从伍俊手下救过我,还为了我去参加大比帮我赎身,还有伍锋那次,也是你出面保护我,还有平常,你给我带的那些糕点,那些花……”   他越说越多,回忆起来的也就越来越多,十年前的那段回忆冰冷且不堪,带着呛鼻的血气,可跟柏空在一起的回忆色彩却都是明艳的,便像是在阳光下晒了一天的被褥,有种温暖的味道。   楚逸尘用十年前的记忆为自己筑起一重重冰冷的心防,他抛弃了一切,甚至是人性,来让自己变得无坚不摧,心硬如铁。   可刀砍斧劈无法摧毁的冰冷,却会在温暖和煦的阳光下消融,他说到后来,先前的冷静已经消失无踪,嗓音带着些微无法抑制的颤抖。   被他抛却的那些良知和情感,在此刻如潮水般回涌,让他痛苦无比,呼吸失控。   柏空看到了楚逸尘的痛苦,他又低下头,看着汤碗里自己的倒影,片刻后,像是最终下了决定,他再次举起碗,没有丝毫犹豫地,灌进嘴中。   可在临进嘴之前,突然横伸过一只手来将他手中的汤碗打翻。   “咣当”一声,毒汤洒了满地,泛起一层白沫。   柏空怔愣地看着楚逸尘,楚逸尘则怔愣地看着自己的手,那一瞬间身体的反应快过思维,他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赵邺的计划失败了,他还有机会补救,可他难道要再杀柏空一次吗?下一次他就能下得了手吗?   或许在他的身体不受控地去打翻那碗毒汤时,他就已经有答案了。   楚逸尘深吸口气,他眼眶泛红,看向柏空的神色中带着点脆弱,也带着点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说:“柏空,我可以相信你吗?” 第27章   “糊涂!”自收到凌宏递来的计划失败的消息后, 赵邺便在寝宫中踱着步,他对楚逸尘的选择大为光火,怒声连连,“糊涂, 太糊涂了!无用的妇人之仁!”   兀自恼火一阵后, 赵邺突然停下步伐, 问还在殿中候着的凌宏:“伏击的情况下, 你对上柏空有几成胜算?”   凌宏说:“恐怕还不到一成。”   虽然没有直接交过手, 但武人之间自有一种衡量对手实力深浅的方法,凌宏自知自己绝不是柏空的对手。   赵邺又看向屋中另外一人, 一名年愈三十, 身形精壮,穿红袍, 佩腰刀的御前侍卫, 御前侍卫不过正四品的官职,但赵邺对待对方的态度却颇为尊敬,还口唤“老师”。   “老师觉得如何?”赵邺说。   被称为老师的男人沉吟一番,摇摇头说:“我没跟他打过交道, 具体的说不好,但我送鹏儿他们出城前, 他跟我大致讲过在城外跟柏空交手的经过, 此人可以以一己之力击败连鹏儿在内的十五个楼中高手, 在定胜军内部的春季大比中也是赢了伍锋,虽然是用计险胜, 却也说明他的实力应该是跟伍锋相差不远的, 即便我亲自出手, 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赵邺倒也不意外这个回答, 伏杀柏空的代价太大,难度也太高,他早有所料,所以他的第一选择是让楚逸尘下毒毒杀柏空,事后再叫凌宏将尸体处理一番,做出个意外死亡的假象,如此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灭口。   楚逸尘的心慈手软毁了他的计划,不过事已至此,继续恼怒发火没有任何实际作用,还是得尽快想些补救措施。   赵邺正在思索时,那被称作老师的男人突然开口说:“此人既然不好杀,陛下不如试一试他,若可为我所用,他目前的身份也不失为一大助力。”   “如何试?”赵邺抬头说。   男人便跟赵邺细细讲解了一番他的计划,然后说:“如此,他若是能通过测试,陛下可姑且先留着他,如若不能……”   “那便请老师不惜一切代价除掉他!”赵邺说。   男人应声离去。   *   已经到四更天,即便是教坊司这样的夜场,也渐渐安静下来,其余屋中的灯火渐熄,楚逸尘这间的却仍然亮着。   带毒的鸡汤已经被清理掉,楚逸尘坐在空无一物的桌边,心绪繁杂,神思不属。   夜风凄冷,他又是刚刚退烧,坐得久了,不免引动了还未痊愈的伤病,他掩着袖,忍不住闷咳了两声。   正倚在床边,头一点一点打着瞌睡的柏空被这咳嗽声惊醒,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下意识地想像前几天那样拍拍楚逸尘的背,但手一伸,却没碰到人,柏空这才意识到楚逸尘已经醒了,不再是之前的昏迷状态。   不过醒归醒了,这咳嗽声还是让柏空的心提了起来,他冲还在桌边坐着的楚逸尘说:“先睡觉吧,你病刚好,不能熬夜。”   “不,我再等等。”楚逸尘眉头紧锁着说,他破坏了赵邺的计划,赵邺那边今夜一定会有所动作,他在思索着应对的措辞,以及保住柏空的方法。   柏空其实并不知道楚逸尘在等什么,但他的老婆一向很有主意,做事也总有道理,所以既然楚逸尘这么说了,柏空也就没再说什么,只去拿了件衣服给楚逸尘披上,然后坐到楚逸尘对面,双手撑着脸,努力让自己清醒,说:“那我陪你。”   “不用……”楚逸尘看着柏空这副困倦到强作清醒的模样,不由说,“你先睡吧。”   柏空晃晃脑袋,既是晃掉那点睡意,也是对楚逸尘提议的拒绝。   楚逸尘又劝了几句,但就像柏空没劝动他一样,他也没劝动柏空,只得任由对方陪着自己一起枯等。   又等了一炷香后,柏空被手强行撑起的脑袋不自觉又开始往下坠,坠到底端时,他又会猛一个抬头惊醒,然后拍拍自己的脸,继续死撑。   楚逸尘见状不由叹了口气,说:“这些天野训很累吗?”   柏空摇摇头:“不累。”   野训的强度对柏空来说还好,真正累的是这些天夜里来回跑,以及夜间要看顾着楚逸尘的病情,他没什么时间休息。   “那你怎么……”楚逸尘正想询问柏空为何表现得这样困倦,却被一道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所打断。   早在那敲门声响起之前,察觉到有陌生脚步接近的柏空便骤然睁开眼,脸上的困倦一扫而空,像是警觉的狼。   这个点会来的也只能是赵邺的人,因此楚逸尘没有询问,直接起身将房门打开。   不出所料,来的是凌宏,但除此之外,凌宏身后却还站着一个做仆役打扮,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的陌生男人。   看到这陌生男人时楚逸尘微微一怔,但随即被凌宏的话转移了注意力。   “楚公子,这是陛下给你的信。”凌宏从袖口掏出一封信来。   楚逸尘接过信件,走到屋内,就着桌边的灯火,从头到尾将信件看了一遍。   他信件时,凌宏和身后那陌生男人关上门,走进房中,待到楚逸尘将信看完一遍后,凌宏方才开口:“陛下的意思,楚公子想必已经知道了。”   “嗯……”楚逸尘略有迟疑地应了一声,赵邺的态度在信中写得很明白,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句怪罪,只说既然是他选择相信柏空,那想必有他的理由,自己便也试着信一信。   这一封信中蕴含的信任不可谓不令人动容,可楚逸尘迟疑的是,赵邺真的有这样信任自己吗?信任到可以任由柏空知晓他的秘密?威胁他的安全?   “陛下信任楚公子,所以也选择信任这位柏兄弟,”凌宏冲柏空拱了拱手,“无论前事如何,以后大家便都是自家兄弟了,还望二位不要叫陛下失望。”   “自然!”楚逸尘连忙说。   “那今夜就到此为止,我等先……”凌宏正要告退,旁边那面容藏在斗笠下的男人却突然开口说:“慢着。”   “陛下信他,我却不信。”男人伸手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留着些许胡茬,显出几分潦草随性的中年男子面容,可仔细看下去,又会发现对方锋芒内敛,一双眸子锐利如巡猎的鹰隼,被盯上时有种如芒在背之感。   楚逸尘看清这张面容时就是一怔,他认识这个人,这是赵邺的武师,罗怀。   罗怀的来历比较特殊,他不像寻常的大内侍卫那样多是出自世家贵族,他是个江湖人。   赵邺年幼时是个跟现在截然不同的顽劣性子,除了会让楚逸尘偷偷带话本进宫,还时不时撺掇身旁的侍卫太监出宫玩,他有一阵子读了不少武林侠客的话本,于是就对仗剑江湖的侠客有了向往,便跟着身边侍卫学起了武功,他天赋卓绝,学了一阵后,宫内便没了对手。   然而,赵邺的武功在宫内无敌手,不是因为他的天赋当真如此之高,可以以十岁幼童的身形战胜那些人高马大的侍卫,而仅仅是因为侍卫们哄着他玩,不敢跟太子殿下真动手。   但赵邺并不知道这点,他那时满心以为自己已经是江湖一流的高手了,偶然一次出宫时遇上了当时还是一个江湖游侠的罗怀,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赵邺与罗怀发生了一番争执口角,并且争执的结果就是定下了一个赌约,双方较量一场,若赵邺赢了,罗怀便要为之前的轻视言辞赔罪,但若是罗怀赢了,赵邺则要拜对方为师。   结果自然不必说,侍卫们哄着赵邺,罗怀却不会,给赵邺结结实实上了一课,并且认清了自己那点三脚猫武艺的真实水平。   事后侍卫们把罗怀压进宫问罪,但先帝早已有意管一管这个成天胡闹不学无术的儿子,知道原委后没有责罚罗怀,只让赵邺遵守赌约,认了这个师父,顺道也好好练一练武艺,别总学那些皮毛功夫就以为天下无敌了。   于是,罗怀就成了赵邺的武师,赵邺被先帝教训过后,也跟着罗怀认认真真学了一阵子,只是孩子的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了侍卫们的放水之后,赵邺终于认识到自己在武学一道上应该是没什么天分的,于是学了一阵后又不学了,老老实实回头跟着齐太傅读书。   先帝本也没有让赵邺学成个什么武林高手的意思,帝王不需要以武功治天下,他不过是借着此事磨磨赵邺的性子,赵邺肯专心读书了反倒还是好事,因此也没多加苛责。   只是罗怀的身份一下子就尴尬起来了,名义上还是太子的武师,可赵邺却压根不再要他教导,慢慢地也就边缘化,成了一个寻常的不引人注意的宫内侍卫。   在楚逸尘的认知中,罗怀的定位是这样的,但从今夜对方跟着凌宏一起出现在自己面前来看,这十年间一定又发生了什么。   说到罗怀这个名字,他依稀记得,细雨楼的楼主好像是叫罗章,罗章和罗怀……身处宫墙中的赵邺到底是如何同细雨楼这个江湖门派联系上的,楚逸尘好像突然有答案了。   罗怀接下来说的话也印证了他的猜测。   “我楼中的兄弟,因为他,可受了不少苦。”罗怀眯着眼看向柏空,“其中还有我的侄儿罗鹏,伍锋的手段如此阴狠,我侄儿他被打断了三根肋骨,敲掉了五颗牙齿,还有满身皮肉伤痕,难以计数,这笔账他必须得给个交代!”   他说话时一拍桌板,不听声响如何大,但桌面的茶盏却无端碎裂,并且在碎裂时,有一道劲风凌空而起,直逼桌对面的两人面门。   楚逸尘面色一变,他虽不懂武功,却也认得出这是将内力控制到极为精深的程度才能使出的招式,罗怀绝对是个难得一见的高手。   楚逸尘的身手对上身形稍微高壮一些的普通人都敌不过,更何况是这样的江湖高手,他避不开这扑面的劲风,但好在这一击意在威慑,除了有些刺人外没什么杀伤力,受也就受了。   然而未等楚逸尘感觉到劲风扑面的刺痛,他就被人往后拉了一下,柏空一手把楚逸尘拉到自己身后,一手也拍上桌板,桌板纹丝未动,但将手按在桌板上的罗怀却猛地松手后撤。   这一举动似乎进一步激怒了罗怀,罗怀面露怒容,就要还击,而柏空也从桌边站起,面相凶狠得像是被侵犯了领地的狼,呲着牙要给对方一个教训。   正在双方剑拔弩张之际,楚逸尘连忙从后面拦住柏空,他先是拽住柏空的手,随后又觉得拽手的话一挣就开,便抱住了柏空的腰。   凌宏也在另一头拦住罗怀,打圆场说:“罗大人,有话好好说,陛下既然选择相信楚公子,总归是有他的道理的,切勿坏了陛下的大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陛下两字,罗怀稍微冷静了些,冷哼一声,重新坐到了桌边。   柏空早在被楚逸尘拉住手时就收起了凶狠的样子,楚逸尘抱住他腰时,则像是被顺毛撸过了一遍一样,楚逸尘手一牵,便乖乖回到座位坐下了。   局面终于控制下来,楚逸尘稍松口气,为防再出意外,他将左手放到桌下,悄悄握住柏空的手,然后才对罗怀开口说:“罗大人想要算账?好,那我们就来算算账,柏空一开始对细雨楼的人动手是因为他们误认为他和伍俊是一伙,想杀他,他才被逼反抗的,此事追根究底,也是细雨楼的人动手在先,柏空反击在后!”   他说话时迎着罗怀那常人难以招架的锐利视线,不躲不闪,不卑不亢。   罗怀眯着眼看了楚逸尘和柏空片刻,方才说:“看在陛下的面子,此事我可以不再追究,不过想要让我相信他,同意他加入,总该拿出些证明,我不是陛下,楚公子的三言两语说服不了我!”   “罗大人想要如何证明?”楚逸尘蹙着眉头。   “很简单!”罗怀掏出一个瓷瓶放到桌上,说:“苗疆有一种蛊虫,名叫金蚕蛊,此蛊性情凶残,会啃咬攻击身边的一切活物,但若是按时喂食一种特制的药丸,便会温顺无害,这瓶里装的便是金蚕蛊,你让他服下蛊虫,每隔十日我会给他一枚解药,只要他不背叛我们,这金蚕蛊对他而言什么坏处都不会有。”   “但若是背叛……”他意味深长地睨了一眼柏空,“那便要在万蛊噬心的剧痛下活活痛死!”   柏空听完后神色没什么变化,楚逸尘神色则是一变,他其实没听过什么金蚕蛊,苗疆蛊毒向来只是话本故事中的传说,就像那些灵异志怪里描述的会变成人形的妖怪一样,现实中少人有见过。   他知道罗怀现在的说法和态度,很大程度上是得了赵邺的示意,不然赵邺若真的如信中那样相信他,今夜派凌宏来就是了,罗怀不会出现。   眼下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局面,是对他的一种敲打,也是对柏空的一个测试,这瓶子里有一半的可能,压根没有什么蛊虫,但剩下的一半可能,则是对方说的是真的。   罗怀是细雨楼的人,而且位阶应该不低,这样在江湖上以刺杀和收集情报著称的门派,手里有金蚕蛊,多少也有几分可信度。   楚逸尘一时有些迟疑该如何选择,是让柏空吃下去,赌这只是一场测试?但若是他赌输了,柏空便会终身受制于人,再不得自由。   可若是不吃,这一关又要如何过呢?柏空若是通不过测试的话,罗怀和凌宏今夜怕是会不惜一切代价下杀手。   他内心纠结犹豫时,手指会不自觉地攥紧,这本是个不太容易引人注意的小动作,但他忘了此刻正握着柏空的手,楚逸尘的手刚刚开始收紧时,柏空便侧头望了一眼,他看看楚逸尘,又看看桌板下,那双越攥越紧的手,难得敏锐了一回,意识到罗怀的话大抵让楚逸尘很为难。   其实这蛊虫是真是假,吃或不吃,对柏空而言都不怎么重要,他虽是个妖怪,却也是个得天地造化所生的灵物,他那得天独厚的身体天生就不惧任何毒素,之前在城外不喝加了料的茶水,无非也是嫌口味不好,而不是因为那茶水中的药物对他有用。   今夜早一些的时候,在柏空回答说“你当然可以相信我”之后,楚逸尘便将自己与伍家的恩怨,以及自己和赵邺正在做的事,原原本本地跟柏空解释了一遍,并且说完后,他又问了柏空一个问题。   “你会帮我吗?”楚逸尘有些忐忑地说。   柏空和伍俊交好是事实,赵邺看在眼里,楚逸尘也看在眼里,选择了他就是背叛了伍俊,他知道让柏空做这个抉择很残忍,但他别无他法,柏空知道了双方的恩怨,他就必须站队。   “当然会。”柏空答得还是如先前一般理所当然,没有丝毫犹豫。   学习人类的情爱是他下山的唯一目的,而楚逸尘是他的老婆兼学习对象,妖怪不懂人类那些情与义,就是把全天下人的性命和楚逸尘放到一起比较,那柏空仍然会觉得自己老婆比较重要。   他知道楚逸尘是想要自己赢得罗怀的信任的,这意味着自己正式跟楚逸尘站在了同一阵营,因此,在楚逸尘尚未做出决定前,柏空自己去拿起了那瓶放在桌上的瓷瓶,在楚逸尘没有反应过来时,已经打开瓶口,仰头将瓶中的东西倒进了嘴中。   “等等——”楚逸尘终于想起来说话阻止时,柏空已经喉结一滚,彻底咽下去了。   楚逸尘呆住了,这一刻他已经无暇去想这瓶中的蛊虫到底是真是假,总归无论真假,柏空都是愿意为了他这么做的。   他之前为什么要怀疑柏空可不可信呢?明明这个人把这天下最真挚的情意都捧在自己面前了。   确认柏空真的咽下去以后,一直对柏空表现出敌意的罗怀突然大笑出声,他击掌道:“好!柏兄弟既然有这份魄力,那罗某便信了你!”   “楚公子也不必担心,”罗怀又转头对楚逸尘说,“那瓶中的不过是一枚甘草党参丸,陛下愿意相信二位,但罗某心有顾忌,不敢冒险,才出此下策测试一下柏兄弟,还请二位不要见怪。”   “无妨。”楚逸尘收敛动荡的心神,对罗怀笑了笑。   罗怀和凌宏没有再久留,又说了几句后便告辞离去了。   街道上更漏声又响,天色将明,楚逸尘至此才完全松了口气,这一关总归是有惊无险的过了。 第28章   野训结束有一天的假期, 柏空这一天里什么也没干,就窝在床上睡觉。   他平常睡觉时, 因为睡得不是特别沉, 所以也能学着人类那样,规规矩矩地躺着,但这回因为前几天太累, 这一睡就睡得天昏地暗,完全没了意识,本性也就在无知无觉中暴露了。   楚逸尘就见到柏空睡着睡着团起了身子, 像只抱着尾巴的小狗。   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奇异的睡姿,一时有些犹豫要不要叫醒柏空, 因为在他看来, 这样团着睡大抵会很难受。   不过他又想到柏空昨夜困倦的那副模样, 便没有叫醒对方,只走到床边,试着纠正了一下柏空的睡姿。   在听到有脚步接近时, 柏空的耳朵警觉地动了两下,不过随即又从气味判断出是熟悉的人, 于是刚刚有醒来征兆的意识再次沉眠下去。   他对楚逸尘是不设防的, 而且会下意识地配合对方,因此,楚逸尘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他的胳膊腿摆正了。   这回的睡姿倒是看着正常了,只是没过多久,楚逸尘一不留神, 柏空又团了起来, 楚逸尘只得再走过去, 又纠正了一回。   不过跟先前一样, 过不了多久,柏空就会又团回去,几次下来后,楚逸尘算是放弃了,柏空大抵对这个姿势情有独钟,而且看柏空团着睡也睡得挺香的,他便不再管了。   他回到桌边,继续看起了书。   大病初愈,也不知道是出于关心,还是出于对他昨夜所为之事的不满,赵邺让他先好好休养,其他事暂时放一放,楚逸尘想了想,左右一切都在照计划进行,也不急于一时,而且他确实需要休养一下,生病太耽误事了,养好身体要紧,他便给自己放了个假。   读书对有些人来说可能是折磨,就比如正躺在床上酣睡的柏空,但对于楚逸尘而言却是一种放松的消遣,他读书时总是很忘我,常常低头前还是白天,再抬头时就已经是黑夜,虽说没有闹过将墨水当做蘸料吃掉的笑话,但他看书时向来也很专注。   不过,今天他却会时不时地走下神,一开始是为了纠正柏空的睡姿,后来则是无意识的,自己还没反应过来时,视线已经移到了柏空身上。   算下来,认识已经快一个月,一开始他对柏空多有防备,总是担心这个高大的男人会伤害自己,但慢慢的,他的戒心不知何时消弭了,他看到柏空时,反倒还会感到些许安心,他对待其他人,甚至对待盟友赵邺,一字一句都需要反复思量方才能付诸于口,可对待柏空却从来不需要这样。   柏空很简单,性格简单,想法也简单,被感染一样的,楚逸尘在面对对方时,也会不自觉地变得简单一些,就好像一个戴惯了重重面具枷锁的人,终于可以卸下一切伪装和防备。   看书对楚逸尘而言是一种放松,看着柏空安静的睡颜,也是一种放松。   暖洋洋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内,不似夏日光线的毒辣,这缕春光温和且静谧,带给了楚逸尘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虽说他知道前路依然艰险,但起码这一刻,他在这和煦春光中,在柏空的陪伴下,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宁静。   白天的时间很快过去,对柏空而言就是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他睡醒时已经是明月西悬了。   刚醒时柏空还有些懒洋洋的,窝在床上不动,但他听到楚逸尘叫他:“醒了没?我给你留了饭,起来吃点东西吧。”   柏空睡了一天,确实饿了,于是一个翻身坐起,眼睛亮亮地坐到桌边,等待投喂。   楚逸尘拿起放在一边的晚饭,他特意将其装进了保温的食盒中,不过柏空醒得太晚,还是凉透了。   虽然已经是春末,天气越来越热,但吃生冷的食物总是不太好的,楚逸尘便说:“我去厨房再热一下。”   他说着就要走,柏空却拦住了他:“不用。”   “我习惯吃冷的。”他一边说一边直接上手将晚饭从楚逸尘手里接过来,拿起冷透的包子就啃了一口,而且还一副吃得很香的样子。   楚逸尘听得一愣,他忍不住问:“总吃冷的不会吃坏肚子吗?”   楚逸尘在十二岁以前都是个锦衣玉食的小公子,富贵人家向来讲究多,就譬如不食生冷,不食隔夜的饭菜,这种自幼养成的观念和习惯,即便他之后落魄了,也深存于心,因此此刻听到柏空的说法,颇为不解。   “不会啊。”柏空也很不解,“冬天的时候我吃的猎……食物都冻成硬块了,我也是直接吃的,从来没有吃坏过肚子。”   好险,差点说漏嘴了。妖怪偷偷用爪子抹了下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水。   楚逸尘又是一愣,吃冷食也就罢了,怎么冻成硬块的食物也能直接吃的吗?就算能吃,那肯定也不会好吃的吧?   他不由蹙着眉问:“你爷爷不照顾你吗?”   柏空说的是习惯吃冷的,却不是喜欢吃冷的,可见他的口味并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放任他吃这些的爷爷。   “照顾。”柏空将嘴里的包子咽下去才说,“他会教我修行,还会保护我不被山里那些虎啊狼啊的吃掉,他对我很好的。”   “不过他不会捕……做饭,我从会走路开始就是自己找吃的。”柏空又说,“别的季节都还好,冬天的时候就比较难找吃的了,有时候在雪里走上一天都找不到一点吃的,所以我就把没吃完的食物放到雪里冻起来第二天继续吃。”   他说得平平淡淡,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但楚逸尘听得却是心里一阵发涩,他还以为像柏空这样武艺高强的人,会过得很好,没想到柏空以前过得那么苦。   他的幼年钟鸣鼎食,奴仆环绕,而柏空却得在大雪里连日奔波,只为了找一□□命的吃食。   沉默片刻后,楚逸尘突然说:“我去帮你热一下。”   他这回不给柏空拒绝的机会,直接抽走了柏空面前的食盒,顺道连柏空手里那个啃了一口的包子也拿走了。   “以后不要吃冷的,对肠胃不好。”楚逸尘有些严肃地说。   柏空被他这副模样吓住了,倒着耳朵,乖乖地“哦”了一声。   过了会儿,楚逸尘将热完的晚饭端回来,柏空想伸爪子去拿,楚逸尘却打掉他的手,说:“太烫了,等冷一下再吃。”   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换旁人可能会嫌他烦,不过柏空就很乖地听着,一直等楚逸尘示意可以了,他才重新去吃。   吃完晚饭后,又到了每天的教学时间,这么多天下来,虽说柏空的字还写得歪歪扭扭,但他的识字量却增加了许多,楚逸尘便不再只是单个字单个字的教,而是让柏空一些文章,有不认识的字或者不理解的词再问他。   柏空坐在桌边捧着文章读起来,这篇文章是楚逸尘特意挑选的,比较简单,没有晦涩的词句,而且字形也比较好认,是柏空熟悉的模样,应该是楚逸尘自己写的。   只不过,这文章上的字体比楚逸尘平常写出来的稍显稚嫩,像是年少时写的,除此之外,这文章旁还有一种截然不同的字体,这个陌生的字体像是在批阅楚逸尘写的内容,在文章中圈圈画画,并且在一旁写下了批注。   即便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楚逸尘年轻时的阅历见解还是略显浅薄,这批注之人却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楚逸尘行文中的错处。   柏空看得略微有些好奇,心想这个人怎么好像比他老婆还厉害,便直接翻到最后,看到了书写之人留下的一枚印章,柏空勉强辨认了片刻,才认出这印章上写的应该是“闻多居士”四字。   闻多居士是谁?柏空内心的不解表现到了脸上,坐在他对面看书的楚逸尘察觉到了,便问:“有不懂的吗?”   柏空连忙摇头,同时也定下神,不再东想西想,老老实实地读起了文章。   从头到尾读完一遍后,柏空把自己不认识的字词指给楚逸尘看,楚逸尘详细讲解了一遍,等柏空学会了之后,他见今晚时间还早,便又拿了一篇文章给柏空看。   柏空的脸一下子绷不住了,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   他不喜欢读书,一点都不喜欢,之前学得那么认真都是因为怕楚逸尘休掉他,所以装成一副努力好学的样子,本来想着他把字认全了就差不多了,结果楚逸尘又开始教他写字,他又想字写好了应该就行了,可楚逸尘现在又开始让他读文章,读一篇还不够,又来一篇,柏空看了一眼书架上那厚厚几摞书籍,深感读书这事就像是在坐看不到尽头的牢狱。   他不敢把自己的厌学心情直接说出来,因为这显得他好像是一个不上进不好学的妖怪,人类都喜欢上进好学的人,所以他必须上进必须好学。   柏空努力装得跟平常一样,可他脸垮下来的那一瞬楚逸尘便注意到了,他悄悄弯了弯唇,其实柏空不喜欢读书的事他早就发觉了,也猜到柏空大概是因为他才逼着自己读书学习,但楚逸尘一直坏心眼地装不知道,一来柏空确实需要读点书,二来看着柏空那种明明很厌学却又努力装的好学的神情别有一番乐趣。   不过这个还是得适度,把柏空逼得彻底放弃学习就不好了,所以楚逸尘改口说:“算了,不读文章了,读这个吧。”   他从书架上拿了本杂集,这杂集中收录了许多志怪小故事,在楚逸尘看来,鬼神之说纯属子虚乌有,但用这些灵异故事解个闷还是不错的,想来柏空读这个应该不会太抗拒。   果不其然,他一说这里面是灵异志怪故事后,柏空之前的厌学神态就一扫而空了,他表现出一种楚逸尘让不太理解的紧张。   “是、是讲妖怪的吗?”柏空小心翼翼地问。   “嗯。”楚逸尘晃了晃手里的书,“要看吗?”   柏空用力地点了点头,楚逸尘便坐到柏空旁边,跟他一起翻开这本杂集。   杂集中收录的故事很多,其中不乏冷门奇诡,读完后让人不自觉背脊发寒的,但楚逸尘见柏空这副表现,以为对方是对这种神鬼故事有些害怕,便挑了一篇脍炙人口,没什么可怕情节的爱情故事。   “白蛇传?”柏空读着标题上的名字。   楚逸尘“嗯”了一声,为了帮着柏空认字,他照着书籍一句一句地读,读完后再解释给柏空听。   柏空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神态听着这个故事,听到白蛇妖为了报恩所以变作人形嫁给许仙时,不由想,除了动机不一样,他和白蛇妖做的事其实分外相像,都是隐瞒妖怪的身份跟一个人类结婚。   因此,他对这个故事格外有代入感,楚逸尘讲到白蛇妖婚后跟许仙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时,他便觉得很开心,听到有和尚辨出了蛇妖的身份,叫许仙用雄黄酒试一试对方时,他便觉得很紧张。   “然后呢?”他催促着楚逸尘。   楚逸尘把读的速度放快了些,说:“白素贞喝下雄黄酒后,果然如法海和尚所说变作了原形,许仙见到自己朝夕相处的妻子竟是一条长约数丈的白蛇,活生生吓死了过去。”   “吓、吓死了?”柏空听到这里脸色有些发白,就好像故事里的被白蛇活活吓死的许仙。   虽然有些意外柏空竟然这样怕妖怪,但楚逸尘还是安慰说:“这就是个故事,世上没有妖怪的。”   可柏空听完他的话后脸色并没有好转,楚逸尘一时有些犹豫这个故事该不该再讲下去,正想合上书到此为止时,柏空却醒过神来,说:“后面呢?许仙被吓死之后呢?”   后面……楚逸尘想了想,还是选择把故事给柏空讲完了,不过他没有再像之前那样详细,只大略说了说结局。   这个决定似乎还是做错了,因为柏空听完后失魂落魄的,连话都不说了,楚逸尘叫他,他才会闷闷地答一句。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夜里睡觉时,躺上床了柏空还是闷闷不乐,一个人蜷缩在外侧,只给楚逸尘留个背影。   之前睡觉时,他和柏空也都是各睡各的,楚逸尘是有意逃避接触,而柏空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他心底的那点逃避,所以也不会凑过来挨着他,两人天天同卧一张床,却像是隔着一条看不见的界线,几乎不会有接触。   但看柏空眼下的情况,楚逸尘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越过了那条看不见说不清的界线,就仿若打破了什么禁忌,他拍了拍柏空的肩膀。   黑暗中传来一阵窸窣的动静,柏空带着疑惑转过了头。   楚逸尘侧躺着,跟柏空面对着面说:“还在想那个故事?”   “嗯……”柏空闷闷地应道。   “那故事是假的,只是世人编纂出来的。”楚逸尘说。   “我知道……”柏空还是闷闷的,他当然知道那只是个故事,没有那样一条白蛇妖,可是故事中反应的一些观念却是真的,比如人类对妖怪的忌惮。   许仙第一次见到白蛇的原形会直接吓死,后来白蛇偷来仙草把他救活,他终于勉强接受了对方,可结局还是不能在一起,因为在世人的观念中,妖是妖,人是人,非我族类,注定是走不到一起去的。   既然知道故事是假的,为什么柏空还是闷闷不乐?楚逸尘正疑惑时,柏空突然说:“你害怕妖怪吗?”   楚逸尘愣了一下,本来想说不怎么怕,毕竟对他来说,有些人比妖怪可怕得多,但他转念一想,柏空刚刚听到蛇妖变回原形时那副脸色发白的模样,应该是很怕这些妖魔鬼怪,本着照顾柏空面子的想法,他便改口说:“怕,妖怪都是会吃人的,我当然怕了。”   “不是所有妖怪都会吃人的!”柏空忍不住反驳了一句,话说出口方才意识到不对,连忙找补道,“像白蛇妖那种,就是不会随便吃人的好妖怪。”   “可那也是妖怪,她暂时不吃人,但谁知道妖怪心里在想什么?本质上都是不通人性的野兽,也许哪一天饿急了就直接把你吃了。”楚逸尘说。   柏空又想反驳,可他又想到,自己确实一直有咬楚逸尘一口的想法,顿觉没什么反驳的底气。   安静半晌后,柏空说了一句:“我睡觉了。”然后便一声不吭地转过身去。   在楚逸尘看不到的黑暗中,柏空悄悄地下定了决心,以后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楚逸尘发现,他跟故事里的白蛇一样,是个妖怪。 第29章   一天的休假结束后, 柏空又开始了每日去北营训练上班的生活。   这日他到营中后照常带着手下的兵丁做了会儿晨练,刚跑完步,就听到有人找自己, 柏空过去一看, 是有数日没见的伍俊。   柏空没什么朋友, 但是伍俊朋友却很多,他这些天跟自己的一众狐朋狗友们在外花天酒地,寻欢作乐,忙得都快把自己还有个朋友叫柏空的事忘了。   他今日突然想起来过来,是因为昨天他碰巧听见手下人跟他爹汇报定胜军野训的成果,除了介绍了一些成绩拔尖的人才, 还提及了一下成绩特别差的,其中就有柏空。   伍俊一听就不乐意了, 柏空武功那么高怎么会在训练中垫底呢?这一定是伍锋故意针对!   针对柏空不要紧, 但柏空是他带来的,这种行为无疑于是在打他的脸,因此今天气势汹汹地过来, 想着跟柏空问清伍锋是如何针对他的, 然后他就带着柏空去找他爹告状。   可他把来意一说, 柏空却道:“没有人针对我,分低是因为我在训练时睡着了。”   “睡着了?”伍俊将信将疑的,他又问一次,“真的没有?你不用有顾忌, 放心, 只要伍锋敢针对你, 我一定给你讨个公道!”   “真的没有。”柏空也又解释一次, “我那时候太累了, 就不小心睡着了。”   伍俊连问三次,柏空都是这么个说辞,而且神情上也确实不像受了委屈的样子,伍俊终于勉强信了。   但他气势汹汹地专程过来,本来想大闹一场,哪料到是这么个结果,伍俊顿时感觉自己这一趟跑得有些不值,早知道就应该赴他那些狐朋狗友的邀去戏园子听戏了,听说那边先来了个花旦,长得媚骨天成,唱戏时眼神往台下一扫,就叫满座的男人骨头都酥了。   那戏园子在城南,跟北营完全是两个方向,他现在过去肯定是赶不上了,戏早散场了,不过,伍俊眼珠一转,他大可以把这戏班子请到家里,专程唱给他听嘛,反正他银子有的是。   本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以及来都来了的心情,伍俊顺口邀请了一下柏空:“柏兄,我今晚准备请个戏班到府上唱戏,你要不要一起来听听?那唱旦角的可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不……”柏空下意识地想拒绝,他夜里要陪老婆,向来是不会出去鬼混的,不过,他又突然想到之前楚逸尘跟他说的事。   楚逸尘的父母家人都死于伍胜手上,即便柏空是个不太通人性的妖怪,但他自己类比了一下,这大抵就相当于有人杀了柏树妖,便也大概能理解了楚逸尘的仇恨,以及那个不惜一切代价都要达成的复仇目的。   他承诺过会帮楚逸尘,至于怎么帮,楚逸尘暂时还没有告诉他,不过柏空想到之前楚逸尘借着他打探军中的消息,也许他去伍府也能帮楚逸尘打探到什么消息,便没有把话说死,只道:“不一定有空,有空的话我就去。”   “那好!”伍俊说,“你到了就直接跟门房报名字,我给你留个位置!”   说完后,伍俊就走了。   柏空照常在营中训练了一天,晚上放班,他跑回教坊司跟楚逸尘说了这件事,楚逸尘听完后思量片刻,说:“你上回去过伍府,伍胜的书房周围守备如何?你有把握潜入不被发现吗?”   柏空想了想,伍胜的书房周围虽说没有重兵把守着,但站岗的侍卫也不少,想悄无声息地潜入很难,不过这是对一般人而言,他又不是个人,他是个会障眼法的妖怪,因此柏空回道:“有把握。”   楚逸尘便站起身,找了张空白的信纸交给柏空,说:“你今夜去伍府后找机会进入伍胜的书房,用伍胜的私印在这纸上盖一个章。”   赵邺那边一直找不到伍胜针对三王动手的证据,楚逸尘便决定伪造证据,伪造证据的方法不止一个,楚逸尘选择让柏空去偷私印盖章的原因有二,一来这个方法最简单,成本最低,只要有了印章,他便可以随意捏造信件的内容,二来,这是为了让赵邺对柏空放心。   虽说柏空前夜已经通过了罗怀的测试,可楚逸尘知道,赵邺杀心未消,他选择测试柏空也不过是因为杀柏空难度太大退而求其次的权宜之计。   对于赵邺而言,柏空是个极其不可控的人,他在京中没有任何可以作为把柄的亲友,本身的立场又有些模糊,不像楚逸尘那样有深仇大恨,又不像细雨楼那群人一样有求于他,维系着柏空站在他们这边的唯一牵绊便是他对楚逸尘的感情,而他知道的秘密又事关赵邺的生死,便像是用一根细若毫毛的丝线悬挂价值连城的玉珏,赵邺是绝不可能放心的。   只要有机会,他一定会再下杀手,而楚逸尘想要保住柏空,便要让柏空做些什么投诚,让赵邺相信他绝不可能再效忠伍胜,今夜去伍胜房中偷私印便是一个机会。   “你切记要小心行事,如果防守太严,或者有被发现的风险,你可以直接放弃,不必逞强。”楚逸尘不太放心地叮嘱说。   今夜是个机会,但也只是一个机会,失败了他可以再另想他法,不要求柏空一定能成功。   “知道了。”柏空点点头。   他换上一身常服,便去赴了伍俊的约。   到伍府时,伍俊的院子里已经搭好了戏台,伍俊的一众狐朋狗友们也都入了席,正闹哄哄地聚在一起喝酒。   “呦,柏兄来了?”伍俊瞧见柏空,站起身跟众人招呼了一声,“介绍一下,这位柏空柏兄弟就是我之前跟你们说的那个高手。”   “就是他赢了伍锋?”有这些人显然也听说过柏空的事迹,一听名字便纷纷议论起来。   “就是他!”伍俊说起这件事的语气不可谓不畅快,毕竟这可以说是他此生唯一赢伍锋的一次。   “柏兄的武功竟然那么高,真是真人不可貌相!”说话的人穿着一身华贵的绫罗,即便家世比不上伍俊,但显然也出自什么富庶人家,他对柏空似乎很有兴趣,放下酒杯就凑过来询问,“我平素就爱看那些武侠传奇故事,只是一直没什么机会见到真正的高手,都是些耍把式的骗子,难得能遇见柏兄弟,能不能请柏兄弟给我露两手,过过眼瘾?”   “是啊!柏兄弟,给大家伙露两手呗!”旁边有人跟着起哄,群情一时热烈,都在哄闹着让柏空表现。   柏空想了想,从他们放在桌上的干果盘中拿了两颗核桃,随手往前一掷,众人就见“砰砰”两声,伍俊院中那颗榆树树身上便多了两个孔洞,两颗核桃牢牢地嵌在树身上,有人上手试着去抠,费了大力气才抠下来,众人再看柏空时眼神便变得更为热切,兴趣也变得更为浓厚,纷纷凑过来跟柏空搭话,问他是怎么练出这么好的武艺,能不能教他们两招。   柏空勉强答了几句,但问得多了他就有些难以招架,毕竟他的武功本质上不是武功,而是妖力,人类的武功怎么练怎么教,他根本一窍不通。   好在,没过多久,戏开场了,这群人既然能跟伍俊混到一起,那说明他们本质上都是同一类人,武功再好看能好看过姑娘?那美艳动人的花旦一亮相,众人便纷纷弃了柏空,坐到台下开始听曲。   柏空也坐到了台下,一个靠近角落的位置,旁人的注意力都在那花旦身上,他却对其半点不感兴趣,对他来说,绝大部分人类,都不好看,他之前说楚逸尘好看也不是突然改变了审美,而只是发现了楚逸尘藏在丑陋皮囊下的灵魂美。   柏树妖说的,以貌取人是肤浅,柏空深感认同,他幼时碰见的那只狐狸其实挺好看的,毛发又浓又密,尾巴又软又长,还一副笑眯眯很友善的模样,结果怎么样?它只是想把柏空骗回洞里吃掉,不像他老婆,虽然其貌不扬,却不嫌弃他是个文盲,还天天不厌其烦地教他认字。   柏空混在人群中心不在焉地听着,等戏到中场,伍俊这帮人都喝得醉醺醺的时候,他便用起障眼之法,造了个仍坐在原位听戏的幻影,真身则悄悄离了席。   他在伍府中潜行,因为上回来过,所以柏空没费什么劲儿就找到了伍胜的书房,书房周围有巡逻的守卫,他们都是伍胜精挑细选的精兵,常人别说是想避过他们的耳目进入书房,就是稍微凑近了些,都会被察觉。   但这难不倒柏空,他越过守卫从窗口翻进了书房,别说他的身法本就快到难以察觉,就算有眼力强的侍卫发觉了异样,也会因为他施展在自己周身的那层障眼法而觉得一切如常。   伍胜为人谨慎,书房外已经布置了这样周密的守卫,他却也不会将重要的东西直接放在桌面上,因此柏空进入书房后,在伍胜的书桌上下翻找了好一通,才发现一个藏在桌腹的机关暗格,在里面找到了楚逸尘要的私印。   他掏出那张空白的信纸,用私印盖上章后本想直接离开,耳朵却突然一动,他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是径直往书房走。   此刻再走已经来不及了,柏空当机立断,闪身躲进书房立柱后的暗影中,他放低自己的呼吸,一动不动,便像是埋伏在草丛中的狼。   而在他刚刚藏好之后,书房门便被人推开,伍胜大步流星地走进房中,身后跟着伍锋。   “岂有此理!”伍胜面带怒色,将手里的书函往桌上重重一扔,“这大食国主分明是在坐地起价!”   “父亲息怒。”伍锋将书房门关好后才说,“大食国的镔铁矿对我们至关重要,他要银子,父亲暂且先给他,待到将来收拾了三王,定要他连本带利地还账!”   伍胜脸上怒色还是未消,不过伍锋的话他何尝不明白?现在三王未除,是绝对不能再竖外敌的,因此恼火一阵后也同意了此事,吩咐道:“此事便交由你去办!”   “是。”伍锋领命应下。   “对了,秦参那边有消息了没有?”伍胜又道。   “刚刚来了信,我正要禀告父亲。”伍锋从袖口掏出一封新收到的信件,呈到伍胜桌上。   伍胜展开书信一番后,脸上怒色尽去,他大笑道:“好!赵勋终于被秦参说动了,赵廷大概做梦都想不到,他会栽在自己儿子手里!”   “赵勋一人恐难成事,我们是否需要提供一些助力?”伍锋说。   “自然,不过赵勋不知道秦参的身份,我们不能直接帮忙。”伍胜思虑一番,从书桌的抽屉中找到之前属下递交过来的野训成绩名单,他在其中勾出了几个人选,笔尖来到柏空这个名字上方时,犹豫了片刻。   他们的行动不能暴露身份,所以伍胜挑的都是些新入伍的生面孔,柏空无疑是符合这一条的,同时他武艺高强,一人可抵十人,不过,他偏偏在野训中成绩垫底,这自然不能说明他的能力不行,柏空的本事伍胜已经亲眼见证过,但这成绩却也在一定程度上反应出,此人并未尽心。   在日常的训练中没尽心,在执行任务时会尽心吗?可能会,柏空可能只是没把训练当回事,因此才会松懈,但伍胜不允许有这种可能,这个计划他筹谋了数年,他要的是稳妥,一个不一定会在任务中尽心的高手还不如一个普通好手,因此笔尖停留片刻后,他还是略过了柏空。   在他勾画时,书房外又传来脚步声,来人禀告道:“大人,刑部的薛大人来访。”   伍胜约了刑部尚书薛义晚上一起谈事情,如今看来是到时间了,伍胜便站起身,准备去前厅见客。   走之前,伍胜将勾画好的名单交给伍锋:“安排这些人,乔装打扮成江湖人的模样,去云南与秦参汇合。”   “是。”伍锋接过名单后,并未跟着伍胜一起离开书房,他走到书桌前,将那两封密信拿到一旁的铜盆边,用烛火点了烧掉。   躲在立柱后的柏空见状心中一紧,他本来还想等伍锋走后去看看信件的内容,哪料想对方直接将信烧了。   也许是他内心的情绪影响了呼吸的节奏,正等着信烧干净的伍锋突然回了下头,他锐利如鹰隼的视线扫视着空荡的屋内,在一无所获后他微微眯起的眸子中现出些许疑惑,他在原地思量片刻后,朝着立柱的方向走去。   柏空屏住了呼吸,虽然他知道有他的障眼法在,伍锋什么都看不到,但他这一刻,还是产生了一丝被强大对手盯上的感觉,他的尾巴都下意识地绷直了。   他上一次有这种紧张感还是对上雾隐山那只身为前任妖王的虎妖,伍锋没有虎妖那么强,但那也只是因为人类的身份所限,在人类中,他就是如虎妖那般的强者,他的敏锐度强到一种可怕的程度。   但好在,再敏锐,他身为凡人的肉眼都窥不破柏空的幻术,伍锋疑惑了一阵,再三确认屋内没人后,又恰好有属下找自己有事,便离开了书房。   等到脚步声走远,柏空终于从藏身处出来,他立即跑向铜盆处想要抢救一下书信,但最终也只从火里捡出几片大半部分已经被烧毁的碎纸片。   柏空将碎纸片收好,随即沿着原路,离开了书房。 第30章   伍俊跟他的一众狐朋狗友们一边看美人唱戏一边喝酒, 玩得不亦乐乎,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但偶然一个间隙, 醉醺醺的伍俊注意到柏空好像一直一个人待在角落里, 顿觉自己似乎有些冷落对方,本来柏空就跟他的这帮子朋友不熟,他还只顾着看美人, 也没想起去喊柏空一起喝几杯。   所以伍俊决定弥补一下,他端起酒杯, 摇摇晃晃地朝着柏空走去,走到柏空近前时, 也不知道是喝醉了站不稳,还是绊到了什么东西,他突然失去了平衡, 酒杯朝柏空身上洒去,人也径直往柏空身上倒。   眼看着要把柏空一起带着栽到地上去, 可伍俊摔到地上后,突然发觉眼前空空如也,就像是一个虚幻的气泡被戳破了一样, 本该跟他一起摔倒的柏空不见了,摔到地上的只有他。   伍俊坐在地上迷茫了一阵, 边四处环顾着边嘟囔:“柏兄呢?”   “我在这里。”在另一个方向突然传来柏空的声音。   伍俊跟着望过去,就见到正柏空坐在左侧的位置上, 他望望空空如也的身后,又望望柏空, 迷惑道:“你一直坐在那儿吗?”   “对啊。”柏空面不改色地撒谎, 心里则在庆幸幸好自己回来得及时。   听到柏空的回答后, 伍俊愈发迷惑了,他刚才分明看到……罢了,伍俊想了一阵想不通后,便将其归咎于醉意,从地上站起身招呼道:“来,柏兄,别一个人在外边坐着,跟大家伙一起喝两杯。”   他重新倒了杯酒给柏空,柏空没拒绝,也没再在角落坐着,从善如流地跟着伍俊到前面的位置,与众人一起喝了几杯。   待到戏曲散场后,柏空便没再参加伍俊他们后续的活动,他找了个明早还要训练的借口,提前离了席。   他回了教坊司,将自己今夜的收获,一五一十地跟楚逸尘说了一遍。   虽然柏空已经很努力地将伍胜和伍锋的对话记下来复述,不过他还是有些地方有遗漏和错误,而且伍胜和伍锋本就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好在楚逸尘根据他提供的信息,以及带回的碎纸片上残破的字句,大致也能拼凑出真相。   镔铁矿的事很好理解,镔铁矿是一种大食国特有的铁矿,将其加入到生铁中一同冶炼,所炼出的武器比寻常铁器锋利数倍,威力也会更强,伍胜应该是想从大食国进购一批镔铁矿来强化定胜军的装备,为来日的大战做准备。   真正值得注意的是另一件事,赵廷是端王的名字,赵勋则是端王的长子,只不过是个庶出,现如今的端王世子是赵勋的弟弟赵昌。   按照大魏的律法,藩王的名号封地以及财产只能由世子继承,也就是说,赵廷死后,除了嫡妻所出的世子赵昌,别的儿子什么都分不到,以后过得如何全看赵昌的心情,若是跟赵昌关系不好的兄弟,可能会被直接扫地出门,一下从锦衣玉食的王府公子跌落成想要口吃食都得靠自己的平民。   这是大魏建国以来就有的传统,以嫡长为尊,一般而言,嫡子同时也是长子,严格照规矩来的话,正妻三年无所出才可以让妾室生子,只是不是所有人都守规矩,赵勋和赵昌如今的局面便是端王年轻时风流所致。   对于赵勋而言,他年龄最大,本该受所有弟弟的尊敬,却偏偏有个身份比他更高的弟弟赵昌,乃至父亲死后一切家产都得归于对方,自己这个当哥的也得在弟弟面前伏低做小才能延挨度日,这份心理落差不可谓不大,伍胜大抵就是抓住了这一点,派了亲信秦参潜伏到赵勋身边,日日引导暗示,终于说动赵勋决定做些什么。   具体做什么伍胜和伍锋的对话中并没有提到,柏空带回来的信件残片中也未有提及,不过也并不难猜,嫡长为尊的传统下,只要赵昌活着,哪怕他是个不学无术,为非作歹的混账,端王之位也只能他来继承,赵勋想要改变这个注定的局面,只有一条路可走——除掉自己的亲弟弟赵昌。   只要除掉赵昌,赵勋的目的就达成了,嫡子身故后,世子之位自然会落到他这个长子身上,但楚逸尘知道伍胜图谋这么久要的绝不止是赵昌的性命,若是由他来布置这一切,他会假意派人手去帮赵勋夺位,等到真正动手时,会连着赵廷赵昌一起杀,然后再向众人公布赵勋谋害父亲和弟弟的罪行,如此,赵勋自然无法再继位,而长子和嫡子都无法继位后,继承人的人选上便没了法理上的依据,其他兄弟便会为了王位打得不可开交,云南必将陷入混乱。   届时,伍胜只要派兵突袭云南,再与内部的秦参等人里应外合,必然势如破竹,无往不胜。   这一计不可谓不毒,伍胜只需付出很小的代价,便可以拿下端王这个硬骨头,除掉端王后,拿下康王和睿王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再者说,康王和睿王身边也未必没有秦参这样的奸细,伍胜这按兵不动的十年中,一定做了不少事。   若是一切按他的计划进行,他一定是这一局的最终赢家,可惜现在这件事被柏空意外听到了,并且还告知了楚逸尘。   楚逸尘本来还想着伪造一份证据给三王,让三王切实感到伍胜的威胁,现在好了,他不需要伪造,他只需要以伍胜的口吻,写一封名义上送给秦参的信件,然后再将这封信交到端王手上。   端王必然会去查证,而他查证后便会发现信中所言不假,真实有力的证据无疑比伪造的证据更具有说服力,届时,他和赵邺的计划便可以顺利推进下去,提供了这样重要情报的柏空,也可以真正获得赵邺的信任,不再有性命之虞。   当夜,楚逸尘便将此事通过凌宏告知给了赵邺,赵邺闻信后果然大喜,连带着回信中的用词都亲切了许多。   隔日白天,赵邺便派人将楚逸尘撰写的盖了伍胜私印的信件送往端王手中,从京城到云南需要时间,端王收到信后反应也需要时间,这一来一往,一直到入夏,天气彻底热起来后,赵邺这边才收到云南那边探子传来的消息。   赵廷一开始收到信时,对信件的内容将信将疑,但出于谨慎,还是叫人开始调查自己儿子赵勋,以及赵勋身边的那名谋士秦参,一番查证下来,得出的结果让他又震又怒,本想直接叫人把秦参给捉了杀头,被身边的部下好说歹说地才劝住。   赵廷忍着怒按兵不动了几日,一直等到赵勋和伍胜派来的那批帮手动手刺杀,才将计就计地将其一网打尽。   虽然是受了奸人蛊惑,但赵勋谋害手足的行为还是让赵廷震怒无比,只是到底是自己的种,赵廷再怒也下不了杀手,但是对于另外几人,他就不会有半分仁慈了。   赵廷把一腔怒火全发泄在了秦参等人身上,将其大卸八块还不够解恨,还命人将他们的头颅装进盒中,送到了京城,说是捉到了几个对伍大将军不敬的逆贼,特地枭下他们的首级,来做今年伍胜过寿的贺礼。   伍胜收到这份贺礼时面色如何外人不得而知,不过据说伍俊一连数日都乖得跟鹌鹑似的,别说是像往常那样邀着狐朋狗友到家里胡闹,他在家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触了他爹的霉头。   而除此之外,端王还准备了一份大礼,那便是那批伍胜重金从大食国订购的镔铁矿,镔铁矿运输的路线不经过云南,而是走云南邻近的川省入京,但镔铁矿在运输途中突然遭遇了一伙蒙面山贼,这伙山贼训练有素,目标明确,抢了货物后便径直向南撤退,一路退到云南境内。   事发后,端王假惺惺地发信说一定会协助朝廷捉住这帮山贼,但谁看不出来,这伙凭空出现的山贼到底是何来历,伍胜接到信报后又是一番震怒,甚至连隔日的朝会都没参加。   与伍胜的震怒相反,赵邺这些日子心情可谓是分外愉快,经此一役后,端王彻底转变了之前按兵不动的态度,他第一个同意了赵邺的计划,开始积极备战,而康王和睿王见到端王那边发生的事后,各自在内部排查了一遍,果然也发现了伍胜派来的挑拨离间的奸细,而且这奸细竟已经混到了高位,两人后怕的同时,终于也同意了加入。   这回的计划能如此成功,离不开柏空得来的那份情报,因此赵邺对柏空的态度改变了不少,终于不再像之前那样忌惮提防,而是将其真正纳入了自己人的阵营。   楚逸尘忧虑的问题可算是解决了一样,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问题,虽然一切大体都按计划进行,但康王与睿王同意联盟后,却不赞成贸然开战,他们说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这一等又不知等到何年何月去,这三王好不容易同意联合,拖下去只会生变,因此楚逸尘思虑一番后,准备再逼一逼他们。   他在桌边,一边思索着一边写着给赵邺的信件,因为想得太入神,窗外突然下起了大雨他都没注意,一直到浑身湿透的柏空回来,他才惊觉外面下雨了。   “没带伞吗?”楚逸尘赶紧拿了条干净的布巾给柏空擦擦脑袋上的雨水。   “带了。”柏空甩了甩脑袋说,“天太热了,我故意淋的。”   那身厚实的皮毛让他无惧凛冬,但是在夏天时就比较难过了,一般到了夏天,除却捕猎的时间,柏空都会待在树荫底下乘凉,或者某个水坑里玩水,不过做人不像做妖怪那么自由,现在天越来越热,军中的训练却一点没少,柏空在太阳下晒了好几天,终于等到今天下雨了,因此顺势在雨中玩了会儿,给自己降降温。   楚逸尘听完后无语了一阵,虽然知道柏空不会那么容易生病,但他还是忍不住说:“以后不要再故意淋雨了,热的话可以多冲冲澡。”   等柏空乖乖答应后,楚逸尘又说:“把湿衣服脱下来,我去给你打点水洗澡。”   对柏空来说,打点凉水来冲冲就行了,但楚逸尘还是在厨房要了点热水兑进去,变成温水后才拿给柏空。   他把水提来的时候,柏空已经脱光了站到浴桶中,楚逸尘猝不及防下看到了全貌,慌忙转过头去。   “水给你……”楚逸尘背着身体,语调中透出些微不自然。   柏空则完全没有不自然,毕竟他在山上时从来都是不穿衣服的,也就下山后才学着人类穿起了衣服,他接过水桶后便给自己冲起了澡。   一桶水不够洗,楚逸尘又去提了几次,水多了之后,柏空便坐到了浴桶中泡着,有了水面遮挡他的身体终于不再是一览无余,楚逸尘也终于敢直视他。   这一看就发现柏空洗得非常粗糙,头发就是胡乱用手抓了几下,乱糟糟的黏在身上,楚逸尘瞧不下去,便说:“我帮你洗下头发。”   他一手拿着梳子,另一只手从浴桶中舀水浇到柏空脑袋上,用水流湿润了头发后再慢慢地梳理。   这感觉不亚于在被梳毛,柏空是第一次被人梳毛,舒服得眼睛都闭上了,趴在浴桶边,感觉比以前泡在山泉水里还惬意。   他不知道,楚逸尘表面上在专心帮他梳头,其实内心在不受控制地走神。   水面虽然遮挡了一部分视线,但澄净的水面还是能隐隐绰绰看到其下的光景,楚逸尘不是有意去看,可那画面却总在不经意时闯入他的视线。   柏空的身材无疑是很好的,结实的胸膛,劲瘦有力的腰腹,还有其下……总之对于一个男人而言,他各方各面都发育得很好。   楚逸尘知道自己不用太避讳,毕竟柏空有的他其实都有,男人又不是女子,看了也就看了,但他也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态,一面不敢看,一面又忍不住去注意。   他内心的纠结烦恼此时还能勉强不表现在脸上,但柏空被梳了会儿毛后,自觉不能只让自己享受,因此突然从浴桶中站起来,转身冲楚逸尘发出邀请:“我们一起洗吧,我来帮你梳毛……不对,梳头!”   在柏空突然站起来的时候楚逸尘就因为骤然清晰起来的画面懵住了,而在柏空发出共浴的邀请后,像是被惊醒似的,楚逸尘突然红了脸。   “不、不了……”他支支吾吾地拒绝后,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第31章   洗澡时的混乱只是短暂的插曲, 在柏空穿好衣服从屏风出来后,楚逸尘也恢复了镇静,他继续在桌前写着给赵邺的书信。   既然奸细的事还不够让睿王康王下定决心动兵, 那便再逼一逼他们,这个逼迫的手段, 依然要由伍胜来执行。   正好伍胜这些年的筹划在近日功亏一篑, 想来也有意采取些新的计策打压藩王,楚逸尘便让赵邺叫一名已经私下里加入他们阵营但明面上还是中立的大臣在朝会上, 针对镔铁矿被劫,劫匪久找不见, 端王对属地治理不力一事进言献策,来诱导伍胜削藩。   睿王和康王虽然发现了伍胜的奸细,却没有动他们,只装作不知, 因此在伍胜这边看来, 废掉的只是云南这步棋, 广东福建这边仍在顺利推进,他同时也不知道三王暗地里联合的事, 在他的认知中,三王仍在互相猜忌提防, 轻易不可能合作,所以他在削藩时, 只需针对端王一人, 睿王和康王则不削反赏,以作安抚, 便不会激起三王的联合。   到时候, 端王即便被逼反, 睿王和康王大抵也会因为事不关己而在旁观望,伍胜便可以逐个击破。   此计对伍胜有利而无害,再加上之前端王做的事狠狠气了伍胜一把,怒意至今未消,朝会上一提出削藩后,他果然中计。   削藩一事传到睿王康王耳中后,若是在没发现身边奸细之前,他们大抵会像伍胜想的那样作壁上观,但是他们眼下清楚地知道,伍胜除掉端王后,下一个遭殃的必然会是他们,因此也不敢再提继续等待的事,而是如端王一样,开始备战。   睿王和康王那边如楚逸尘预想般的顺利,但是在京中,却出了一件他意料之外的事。   在伍胜决意削藩后,赵邺自然是乖顺配合的,以往他不愿意的事都迫于伍胜的压力而不得不配合,更何况这回本就是他有意诱导伍胜这么做,因此很快配合伍胜拟好了圣旨,在朝会上宣布了此事。   但此事遭到了出乎意料的阻力,不是来自端王,而是来自朝中一名官阶不过五品的翰林学士徐直。   徐直为人正直清廉,若是在有明君统治的年代,或许会有一番作为,但眼下统御朝政的是伍胜,他非但重武轻文,同时还打压一切敢于违逆自己之人,左都御史楚望的下场便是最好的例子,因此,朝中如徐直这般的文臣,在十年前左都御史倒台,太傅齐开博退隐后,便甚少发言,以免一不小心失言后,引火烧身。   十年压迫中,有人选择加入伍胜的阵营,换取青云直上的机会,也有人选择隐忍,静待一个光复正统的时机。   但对于不曾知晓赵邺计划的徐直而言,自觉是等不到了,因为伍胜此次削藩的决定某种意义上已经触及了一种底线,他要堂而皇之地对端王动手,而在端王之后便是睿王和康王,最后整个赵家江山都将易主。   因此徐直不再选择忍耐了,他在朝会上公然反对伍胜削藩的决定,在遭到伍党众人的喝骂反驳后,他一时气急,竟是直接以头撞柱,血溅当场。   徐直死谏一事很快在京城士子之中传开,伍胜这十年重武轻文的做派本就在士子中积怨颇深,徐直的事则像是一个引信,彻底引燃了众人的怒火。   士子们在京中开始举行大规模的游行,反对伍胜削藩的决定,伍胜派兵逮捕关押了一批人,但这并未能恐吓住他们,反而如油入烈火,众人的怒火越烧越旺,只是这些士子多是没有官职的学生,自知不可能与伍胜作对,便有人提议,去请出已经隐退多年的太傅齐开博。   齐开博曾经主管太学,他除却是赵邺的老师,同时也是很多读书人的老师,可以说,细细攀扯起来,这天下的大半士子,都是齐开博的门徒。   有门徒遍布天下的齐开博出面,便可以凝聚天下士子的人心,如此或可迫使伍胜改变决定。   学生将信送到京郊代县的齐开博家中后,齐开博沉默了许久,终究是长叹一声,十年前他退了,如今他已是耄耋之年,本就没多少年好活了,难道还要继续忍气吞声吗?   他应下了此事。   时隔十年,齐开博在学生的簇拥下重入京师,此事的发展至此已经完全超出楚逸尘的控制,人算不如天算,他再如何计划缜密,思虑周全,都料不到会有眼下的局面。   想要迫使伍胜改变决定不过是学生天真的幻想,伍胜对于这些胆敢违逆自己之人,只会用残酷的武力镇压。   楚逸尘想要暗中联络老师,让他不要掺和此事,以及劝说那些学生早日散去,不要继续与伍胜对抗,可惜时局变如山倾,难以预料,也难以控制,当他能够联络上齐开博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在齐开博决定重入京师的那一刻,伍胜就注定不会再放过他。   几乎是十年前楚望一案的重演,在齐开博刚刚归朝时,伍胜便以齐开博意图谋反为由,将齐开博,及跟随其的一众学生全部抓捕入狱。   楚逸尘听到此事时,拿笔的手都不自觉颤了一下,虽说伍胜现在还没有宣判会如何处置他们,但齐开博那么大的年纪了,别说是受刑,就是稍微受了点凉,都可能熬不过去,而监狱是什么样的环境,楚逸尘是亲身经历过的,阴冷潮湿,腐败的气味萦绕鼻端,老鼠的啃嚼声日夜作响,便是把身体健康的青年人放到这里面,不出几日,都会憔悴不堪,形销骨立。   不行,得想个办法尽早把老师救出来。楚逸尘努力让自己冷静,他强握住自己不断颤抖的手腕,给赵邺写了封信。   齐开博曾跟楚望伍胜一样是先帝的托孤大臣,伍胜对楚望有杀心,对齐开博也有,只是十年前除掉楚望后,因为齐开博识趣,自己主动隐退,再加之当时的伍胜对朝廷的把控还不强,所以才没有下死手。   但今时不同往日,整个京师都在伍胜的掌控中,可偏偏齐开博却敢率着一众学生跟自己作对,这些人闹得越凶,伍胜心中的忌惮就越深,这让他意识到京都并非稳若金汤的城池,这群他一向看不起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便是这城池中暗藏的隐患。   对于隐患,伍胜自然是除之务尽的。   伍胜的杀心如此坚决,眼下旁人都救不了齐开博,唯有赵邺可以,他和楚逸尘一样是齐开博的学生,他同时还有皇帝的身份,可以违背伍胜的命令强行放人,事后伍胜追究起来,赵邺只需说是因为不忍看老师受苦。   赵邺在伍胜面前一直是唯唯诺诺,胆小如鼠的傀儡形象,他为了昔日的恩师难得大胆一次违抗伍胜的命令,这并不会引起伍胜的忌惮,毕竟齐开博那群学生大都如此,明明一个个平常都是软弱可欺的书生,此刻却敢因为一件本与自己无关的事与手持尖刀的官兵公然对抗。   伍胜只会对能够笼络人心的齐开博愈加忌惮,派出追兵围杀,而只要在把齐开博放走之后及时接应,将其送出京城,便可以保住性命。   楚逸尘将他的计划详尽写到了信中,他以为赵邺会同他一样顾念往日的师生之情,可等来的却是赵邺的拒绝。   赵邺在回信中说得情真意切,他自然也挂心老师的安危,只是此计太险,伍胜被那群学生闹得正是怒火中烧的状态,他若是在此刻出面与伍胜对抗,难保不会被迁怒,而若是因此引起伍胜对他的猜忌,他们的大业便会功亏一篑。   他说了许多,说自己的为难,自己的苦衷,自己为了大业不得不做的牺牲,但这终究都掩盖不住那个令人心冷的结果,他拒绝去救自己昔日的恩师。   同时,他也要求楚逸尘不要再管此事,一切以大局为重。   但楚逸尘怎么能不管?那是他的老师,师者如父,那是在他失去所有亲人后,仅剩的堪比至亲的存在……   “不,等等,先别走!”楚逸尘手脚冰冷地看完信后,叫住送完信就想离开的凌宏,眼下能救老师的只有赵邺,他必须说服赵邺。   但是怎么说服?之前的信件他已经将利害阐述得够清楚了,他还能怎么说服……楚逸尘心如乱麻,而且越急他就越乱,乃至于他说话时都有些语无伦次。   “你帮我跟陛下说,”楚逸尘努力地让自己说得有条理,“救了老师,便能赢取天下士子的支持,而且只要小心行事,此计成功的可能性极大,伍胜应当不会为此猜疑陛下……”   不行,这些他之前都已经说过了,楚逸尘冥思苦想着更有说服力的说辞,但未等他想出来,一直寡言少语,只做个传信媒介的凌宏突然开口说:“楚公子,你也说了只是可能成功,陛下千金之体,怎可以身犯险呢?”   他说话时眼神中带着种怜悯,像是在怜悯楚逸尘那不切实际的幻想。   犹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凌宏的一番话让急乱的楚逸尘一下清醒了,是了,他怎么说都是没用的,赵邺不可能同意这件事,因为这是在让他冒险。   被逼无奈的情况下赵邺自然肯冒险,但眼下到被逼无奈的情况了吗?远远没到,此事非但跟他无关,甚至齐开博死了之后,民怨沸腾,反倒对赵邺之后的计划更加有利,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冒险救对方呢?就因为那是他曾经的老师?   这个理由对楚逸尘来说足够,但对赵邺来说,未免有些太可笑了。   楚逸尘心口发寒,他不是不明白赵邺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一个合格的帝王就该是这样的,冷酷且现实,但在这一刻,他依然感到心冷。   凌宏走后,楚逸尘呆呆地坐在屋内,他发了会儿呆,突然走到书柜旁,将那些他平日里小心存放的文章通通拿出来,他一张张地看着,片刻后突然发疯一样的,将这些文章像扔废纸一样扔了满地,扔完后,他又像是一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倚着墙壁滑坐到地上,抱臂低泣,便像是十年前那个只能看着家人一个个被处死的孩子一样无助。   被调出城执勤了几天,今天才刚刚回来的柏空进屋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废纸扔了满地,以及坐在废纸中,眼眶泛红犹带泪痕的楚逸尘。   本来因为终于回家了心情还挺愉快的妖怪一瞬间变得暴躁起来,他鼻尖抽动,嗅着屋内残留的气味,像是在嗅是谁入侵了他的领地。   他同时走到楚逸尘身边,语带杀意地询问:“谁欺负你了?”   “柏空……”一直到柏空走到身边后,楚逸尘才像是发现他回来了,他虽然唤了柏空的名字,却双眼无神,魂不守舍,呢喃着说些自己都不理解的话。   “柏空,我的老师要死了……哈哈……”楚逸尘语气先是低沉,片刻后却又突然笑起来,“我的老师要死了,柏空,我的老师要死了……”   笑着笑着,他眼角突然又落下泪来,像个孩子一样呜咽:“我的老师要死了……我救不了他……十年了,我还是救不了任何人……”   他又哭又笑,状似疯癫,把柏空吓得尾巴都绷直了,耳朵也紧紧贴在脑后,他不明白楚逸尘这是怎么了,楚逸尘口中的老师又是谁?   他试着跟楚逸尘询问,但楚逸尘像被魇住了一样,只不断重复着“我的老师要死了”这句话,柏空得不到答案,但他知道他老婆此刻的状态很不对,很无助很脆弱,他便也坐到地板上,靠在楚逸尘身旁,像是之前生病时那样,轻拍对方的脊背,想让对方好过一点。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安抚奏了效,还是因为哭了太久耗尽了力气,楚逸尘的声音渐小,他将头靠在柏空肩膀上,昏睡了过去。   柏空等了片刻,等楚逸尘睡熟后便小心翼翼地把人抱起来,放到床上。   然后他又开始收拾屋内的废纸,将这些废纸捡起后他才发现这并不是废纸,而是楚逸尘写的文章,平日里楚逸尘教他识字时,他看过一部分,但还有很多他没看过的,而无论是他看过的还是没看过的,这些文章上都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有同一个人的批注。   这批注之人有时像师长一样严厉,会毫不留情地指出楚逸尘文章中的错误,有时也会像长辈一样和蔼,对楚逸尘说些勉励的话,这堆文章是楚逸尘在十年间陆续所写,而这批注之人虽未能与他见面,却也以这样的方式伴着他走过了这份外艰难的十年,让他即便身陷教坊司这样的污浊之地,也能够继续读书习字,学得治世的韬略。   柏空之前一直不知道这位“闻多居士”是谁,但他回忆了一下楚逸尘方才说的话,又联想了一下他不在这些天京中发生的变故,难得的用脑子思考推理了一阵后,他似乎终于知道楚逸尘口中的老师到底是谁了。   柏空将散落的文章整理完后放好,又走到昏睡的楚逸尘面前,一声不吭地低头看了对方片刻。   即便是在昏睡之中,楚逸尘也不得安稳,他像是陷入了一个噩梦,时而发出难懂的呓语,又时而不受控地抽搐两下,好似受惊的小兽。   柏空渐渐下定了决心,他伸手拂去楚逸尘眼角未干的泪痕,轻声但有力地保证说:“你不要难过,你的老师不会死,我去帮你救他。”   他换了身衣服,随即便悄声离开房间,遁入茫茫夜色。 第32章   齐开博被关在刑部大牢, 或许是因为此人至关重要,看守监牢的除却刑部本身的官吏,伍胜还特地派了支大约一百人的定胜军部队过来。   柏空在监牢周围四处查探了一圈, 他有些犯愁该怎么从这么严密的防守中把人救出来。   他不是没有救人的能力,别说是这一百名守卫,就是再加一百, 也拦不住他,但这是以他原形的实力作参考的, 他眼下的是人形,一但他使用出超过人类身体极限的力量, 就会不受控制地兽化,然后就会暴露出他是个妖怪的事。   柏空之前就决定无论如何都不能在楚逸尘面前暴露他是个妖怪,而即便不是在楚逸尘面前,他最好也不要暴露, 因为对人类来说妖怪是只存在于传说故事里的东西,若是京城中突然出现一只会化作人形的妖怪,必然会引起恐慌, 到时候全城搜捕, 他未必能不露马脚。   柏空正苦恼时, 突然发觉监牢东南一侧的竹林中, 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极其轻微,在监牢附近巡守的守卫并没有注意到, 但柏空的听力跟嗅觉一样灵敏,他注意到这声响后, 便借着夜色的掩护, 悄悄摸过去查探了一番。   竹林中是一伙与此刻的柏空装束分外相似的, 穿着黑色夜行衣,脸孔被面巾遮住大半的人,他们在竹林中窃窃私语。   “那么多守卫,伍胜看来是早有提防,张兄,我们眼下如何是好?”   “再多也得救人!”那被唤作张兄的蒙面人说,“伍贼诬陷忠良,残害无辜,我等岂能坐视不理?!”   “对!”有人悄声应和,“老师是三朝老臣,清正廉洁,两袖清风,伍贼竟然污蔑老师谋反,我们身为老师的学生,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老师蒙冤而死?!”   余人纷纷应是。   柏空旁听了一会儿,辨认出这伙人应该是由齐开博的学生,以及一些江湖义士组成,他们跟柏空的目的一样,都是来劫囚救人,既然这样的话……柏空眼珠一转,不暴露妖怪身份的情况下,他一个人对上那么多守卫有些困难,但有这些人帮忙,难度就大大降低了,甚至他都不一定需要亲自出手,只需要从旁协助。   想到此,柏空便悄悄尾随在这伙人的身后,准备必要时再出手帮忙。   张临是这伙人的领头,虽然方才说得慷慨激昂,但他自知这回来劫囚凶多吉少,此番前来已是抱了死志,然而他带着人一路潜入进去,竟然出乎意料的顺利,拦路的守卫被不知名的声响引走不说,在他们不慎露了形迹,本该被守卫发现时,那守卫竟然被一块凭空掉下的石头砸晕了过去。   在众人惊愕的同时,有人意识到:“张兄,是不是有人跟着我们……”   张临沉吟片刻后说:“不必多问,总归是友非敌,先救人要紧!”   众人一想也是,于是不再多言,跟着张临继续往前,在来到仅有一个入口的监牢时,这回终于避无可避了,张临不再掩藏,率领着一众同道,拔剑与守卫们激战起来。   这边的刀剑交击声一响,在周围巡守的守卫立刻闻声而动,一起向着监牢赶来,等他们形成包围网时,张临等人就走不掉了,所以他们的动作必须得快!   然而在监牢看守的这群人也都是个顶个的好手,张临等人一时陷入苦战,胶着中,黑暗中突然响起几道破空声,几名拦路的守卫应声而倒,张临对着空无一物的黑暗愣了一下,但无暇细究这藏于黑暗中的人的来历,他抓紧时间带着人冲进牢中,将齐开博连同一众无辜被捕的书生学子全放了出来。   “分开走,不要往一起跑!”张临指挥着众人朝不同的方向逃跑,他自己则带着一小部分人,搀扶着神态憔悴却大体无恙的齐开博往早先规划好的撤退路线走。   四散逃跑的学生分散了周边守卫的注意力,又因为有无名高手的相助,他们这一行分外顺利,张临带人已经逃出刑部府门外,走过这条长街,便会有人接应,届时今夜的救人计划就算是真正成功了。   可就在他们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时,带队走在最前的张临突然停下步伐,他忌惮地盯着那藏于黑暗中的人影。   与张临等人的如临大敌相反,黑暗中男人的姿态堪称闲散,他慵懒地倚靠在墙边,漫不经心地瞥了张临等人一眼,语调似有些不满。   “来得真慢。”   他站直身躯,活动了一下筋骨,便像是一头看到猎物的老虎,迅速从慵懒无害的状态转变为危险致命的猎杀姿态。   张临这边加起来有十几个人,面前的只有一人,但他们面对这一人,却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因为眼前拦路的不是别人,正是伍胜手下的头号大将,在江湖上恶名无数的伍锋。   张临看着伍锋那双如野兽一般残忍嗜杀的眼神,额角不由流下一滴冷汗,他心知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怕是都敌不过对方,既然如此……   张临心一横,冲周围人低喝道:“你们带齐太傅先走,我来拦住他!”   “张兄!”同伴们语气犹疑,他们自然明白张临的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这是要用性命为他们争取逃脱的时间。   “再不走谁都走不了!”张临又喝一声,他同时拔剑出鞘,向伍锋迎去。   同伴们见状终于不再犹豫,他们抓紧时间,搀扶着齐开博,想要越过伍锋,继续朝前跑。   “想得倒美!”伍锋嗤笑一声,张临举剑向他砍来时,他并未拔刀,只是用刀鞘漫不经心地一挡,但在这群人即将越过他离开的刹那,他突然将手握上刀柄,银芒在暗夜中闪过,便像是一道掠过夜空的疾电,张临别说是抵挡,他甚至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那柄饮血无数的长刀就已经要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割下敌人的首级。   那刀锋快到还未真正接触张临时就已经在他脖颈上留下了一道血痕,但就在他即将身首异处之时,一道呼啸而来的破空声猛地撞上那森寒的刀锋。   “铛”一声,伍锋被这力道震得稍微退开两步,他微微眯起眸子,看向那黑暗中的来人。   一身黑衣,脸带面罩的男人从黑暗中缓步走来,他捡起地上的长剑,对呆立在一旁的张临喝道:“剑留下,人走!”   张临被这喝声一惊,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在那生死一刹的险境中剑都不自觉脱了手,那一照面的功夫他便意识到,用性命阻拦伍锋只是他的妄想,伍锋杀他只需要一瞬,他留下也不过是白送性命。   因此,此刻也没有多犹豫,只拱着手对着这位一直暗中相助的不知名义士说了一句:“多谢兄台!”   然后,便追着同伴们一起离去。   伍锋的眼尾余光扫过远去的张临等人,他并没有追击,因为眼前这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给他一种少有的忌惮感,需要他集中心力应对。   便像是两只骤然遭遇的猛虎,双方都没有轻举妄动,他们在互相观察,互相打量,瞳孔锁紧对方的身形,在不断寻找对方周身的破绽,肌肉绷紧的身体则在蓄势待发,等待一击致命的时机。   在高手对决中,这样的对峙阶段可能会持续很久,但对于眼下的两人而言,他们都没有时间拖得那样久,一边是张临等人即将带着齐开博远去,另一边是定胜军的追兵正在向此处集结,因此,在下一个刹那,两人于同时间出手,刀剑割破空气,发出兽一样的怒吼,他们像两道惊鸿,也像是两道纠缠的疾风,在瞬息间,手上已经过了数招。   与之前的春季大比不同,一来大比不准用兵刃,二来比试点到为止,不像此刻般杀意凛然,伍锋出的每一刀都是为了取敌性命,而柏空一开始虽然不是为了杀人而来,但他骨子里也是一头凶猛的野兽,被伍锋的杀意一激,招式不自觉就变得凌厉起来。   他出招越来越快,越来越猛,带着一股要撕碎对方的凶狠,但体内动荡的妖力让沉浸在厮杀中的柏空突然冷静下来,他的手指已经不受控地显现出兽化的特征,指甲变得尖利弯曲,便像是兽爪上的倒勾,也就是现在夜色太黑,伍锋才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但再这样使用妖力,他变化的部分会越来越多,最后直接脱下这人形的伪装,变幻成真实的本貌。   不行,他不能暴露出他是个妖怪。柏空想到此连忙开始控制妖力,他进攻的招式也因此开始变得迟钝,伍锋自然是抓紧机会,刀锋灵活犹如捕猎的毒蛇,绕过柏空剑招的防护,直取对方的胸膛。   柏空自知自己的妖力动荡,而且追兵将至,不能再跟伍锋鏖战,因此拼着受这一击,来换取撤离的机会。   他没有直接让伍锋刺中自己的胸膛,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用剑挡了一下,致使伍锋的刀锋偏移了几寸,刺中了他的左肩,同时他的剑锋前挥,迫使伍锋疾退几步。   就是这一退的空档,柏空不再恋战,他捂着受伤的左肩,转瞬间消失于夜色。   伍锋试着追了几步,但这个人像是会什么隐身术似的,他很快丢了对方的形迹。   伍锋看着刀锋上残留的血迹,微微眯起眼,他总觉得这个人的身形有些眼熟……   正思索时,恰好一支定胜军的援军赶过来,伍锋便暂且放下思绪,带着身后的部队,去追击劫走齐开博的一众人等。 第33章   楚逸尘睡得并不安稳, 他噩梦连连,一会儿梦到十年前家人陆续死去的惨状,一会儿又梦到齐开博在牢狱中被伍胜如何折磨羞辱。   十年前,楚家全家遭难, 楚逸尘能够侥幸留得一命, 便是因为齐开博的努力, 这十年中, 也是因为齐开博的教导劝解, 他才能够继续读书习字, 没有在教坊司的靡靡琴音中荒废了自己。   齐开博对他而言是个亦师亦父的存在, 可以说在楚家灭门后, 这就是楚逸尘仅存于世的亲人。   可他未曾想到,这个由他提出的削藩之策会引起这么大的风波, 甚至将老师也卷了进来,要在本该颐养天年的年纪,遭受这样的灾祸。   楚逸尘又悔又痛,他后悔自己的决定, 痛恨自己的无能, 十年前他十二岁, 面对父亲的死亡无能为力, 只能在伍锋面前吓得不住发抖, 十年后他自以为已经有了相当的能力,可以凭借言语计谋操弄人心,可结果还是这样, 想救的人他救不了, 想杀的人他目前也杀不掉。   他毫无长进, 一事无成。   他像是陷入了一个泥沼, 愧疚与自责几乎吞没了他,让他难以呼吸,最后,在一阵惊喘中,他猛地从噩梦中惊醒。   楚逸尘大口喘息了片刻,方才从噩梦的余悸中稍微缓和下来,也只是稍微,因为对他来说,现实中正在发生的这一切,同样是一场噩梦。   他勉强定了定神,有了点思考的能力,他意识到现在是半夜,屋内黑漆漆的,没有点灯,也没有其他人在。   这有些不正常,柏空出城执勤了几日,但按理说今晚就该回来了,楚逸尘却未看见对方的人影。   他正在思索柏空去哪儿了的时候,窗边突然传来一阵咔哒声,有一个男人的身影从窗户翻进屋内。   楚逸尘先是一惊,但随即从那熟悉的身形上辨认出那是柏空。   “你这是去哪儿了?”楚逸尘一边去点起烛火一边询问,他对柏空半夜从窗户翻回来的事十分不解,尤其对方穿着一身夜行服,还用东西挡住了面孔。   但在烛火点亮后,他就顾不得去追究这个问题了,他一眼便注意到了柏空手上的血迹,以及那被他右手按压着,却仍在不断流血的肩部。   “怎么受伤了?”楚逸尘的语气变得急促起来,他连忙去找来干净的棉布帮柏空按住伤口。   “我去救人了。”柏空说话时小心翼翼的,虽然楚逸尘睡了一觉后现在看着还算正常,但他没忘记他老婆先前那副失魂落魄伤心欲绝的样子,他用一种安抚的口吻说,“我帮你把老师救出来了,你不要难过了。”   楚逸尘闻言一怔,他对之前的事其实也有些印象,但因为情绪波动过大,他浑浑噩噩的,分不清梦和现实,他还以为之前把书稿全扔了然后坐在角落里哭泣的事只是梦里的幻觉,毕竟他醒来时屋内干净整洁,没有半分狼藉的模样。   但现在看来这并不是梦,他真的这样做了,还被柏空看见了,也许是他在浑噩中说了什么,这才让柏空决定深夜前去劫狱救人。   “你真的救出了老师……?”楚逸尘愣愣的,虽然他现在的状态比之前的浑噩好一点,但他依然深陷在老师将死的绝望噩梦之中,他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柏空突然告诉他,他已经帮他救出了老师,这消息美好到让他甚至有些害怕,害怕这是另一重经过包装的噩梦。   “真的。”柏空见楚逸尘不信,便将他去劫狱,结果撞见另一伙人,然后跟在后面帮忙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我帮他们拦住了伍锋,我拖的时间不短,他们应该已经安全离开了。”柏空说,“你不用担心。”   楚逸尘神情复杂,他没有担心齐开博的安危,他老师德高望重,乐善好施,因此遭难时有这样多的学生和义士相助,想来此刻已经平安脱险,他只是在想,他老师的德行高尚,因此有众人相助,他何德何能,能够得柏空这样帮他?   “很痛吧……”他手指抚上柏空的伤口,嗓音有些酸涩地说。   “没事,小伤而已。”柏空不在意道。   “我先帮你处理下伤口。”楚逸尘按捺住自己酸涩的情绪,去打了盆干净的水来,他示意柏空把衣服脱掉。   柏空依言脱掉了,只是跑了这一路,汗水混着血水,将衣服粘黏在身上,有些难扯。   楚逸尘试着帮忙,可他又不敢用力气,这衣物几乎跟伤口黏在了一起,扯动一下都是难忍的剧痛。   他一时着急,额头都滴下汗来。   柏空见状,便干脆自己用力一扯,将这黏在血肉上的衣物硬生生连带着一部分绽开的皮肉,直接撕了下来。   柏空没有叫痛,但楚逸尘却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他连忙拿了水帮柏空的伤口处清理干净,清理完后又用布帮柏空按着伤口止血。   “我这里没有药,先这样处理,明天我再想办法弄点药来。”楚逸尘一边帮柏空包扎一边说,因为害怕弄痛对方,所以他每一个步骤都小心翼翼,一番处理下来,额头上累得都是汗。   “不用药,会自己长好的。”柏空其实不太理解楚逸尘这种过分紧张的心情,他是真的觉得这点伤不算什么。   在他还没有成为打遍雾隐山无敌手的妖王前,他时而会跟山里的妖怪争地盘,又或者抢夺猎物,再或者就是干脆看对方不爽,反正打架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受伤同样也是家常便饭。   他眼下不过是被刺了一刀,身上只有一道伤口,但他以前打架完,背脊肩膀上可能会多好几道皮开肉绽的爪印。   不过野兽的恢复能力向来比较强悍,尤其他还是个妖怪,像这种程度的伤,柏空只需要十来天就能完全长好,甚至连疤痕都不会留。   楚逸尘同样也不理解柏空这种轻描淡写的态度,在他看来,这道伤口狰狞又可怖,是需要郑重对待的。   “不上药容易发炎,会化脓的。”他劝道。   “不会啊,”柏空说,“我以前受伤从来没上过药,都是自己舔舔……”   他话音突然一顿,因为他意识到人类似乎是不会舔舐伤口的。   “舔什么?”楚逸尘没听清。   “就是……”柏空支吾起来,他一时想不出合理的说辞,便含混道,“反正舔舔就好了……”   舔舔就好了?作为一个正常人类,楚逸尘实在无法理解这句话,不过跟柏空相处了那么久,他也习惯了柏空时而会蹦出一些用法奇怪的词汇,大抵是柏空对词句的学习还没到位,每回遇到这种情况,楚逸尘都会自己脑补理解一下,这回依然。   他突然联想到自己幼时,跑跳时不慎摔倒,他母亲便会把他抱起来,亲亲他的脸颊,哄着他说:“不痛了不痛了痛痛飞走了。”   所以这个舔舔的意思其实是亲亲?柏空是想要自己亲他一下哄哄他?   楚逸尘想到此突然红了脸,柏空这个要求并不过分,甚至可以说很微不足道了,对方帮过自己那么次,眼下还为了帮他救老师而负伤,别说是亲一下,就是要他用命去偿还,也是应当的。   可如果柏空真要他的性命,楚逸尘或许还能干脆一点,但对方要的偏偏是……   楚逸尘活了二十二年,这二十二年中,他每每设想以后,想的都是报完仇后若侥幸活着,便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就像他的父母那样恩爱一生,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便是最幸福美满的结局,他对未来的畅想中是从来没有另一个男人的位置的。   他同时也从来没有对别的男人有过任何异样的感觉,受父亲影响,他是个有些古板的人,男女结合在他看来是天理伦常,那些好男色的则是伤风败德,有悖人伦。   两个男人在一起像什么样子?连孩子都生不出来,家族香火如何延续?年岁高了后何人侍奉膝下?   楚逸尘虽不会直接到那些好男色之人面前说教,但让他自己跟一个男人在一起,是绝对不愿的,光是想想,便觉得厌恶恶心。   但这些想法,都是针对别人,他一开始不喜欢被人叫老婆,却任由柏空叫了他那么久,他也不喜欢被别的男人说好看,柏空说他好看时他却脸红心热,不敢直面对方的视线。   他总是在柏空身上破例,就像此刻,他想象自己与别的男人亲密接触,便忍不住有些反胃,但若是将其代入柏空的脸,便觉得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毕竟柏空这样好,性格好,长得也好,五官英俊,身材健美,他眼下□□着上身坐在自己面前,在烛火映衬下,肌肉呈现出一种蜜色的光泽,举手投足间带着种不同于女子的,充满力量与美感的诱惑。   这想法让楚逸尘脸色愈加发红,同时内心也愈加纠结,单说亲一下,这并没有什么,但他心中有种隐秘的恐慌,就好像,如果他真的亲了柏空,就在无形中打破了什么禁忌,彻底回不了头了。   可是柏空刚刚受了伤,只是想要自己亲一下哄哄他而已,自己连这么简单的要求都不肯满足,未免太过分了。再者说,亲一下也代表不了什么,自己没必要害怕,母亲哄孩子时也会亲亲,这又不是情人间的专属。   一番纠结挣扎后,楚逸尘终于说服了自己,可就在他准备行动时,却发现柏空不见了人影,视线在屋内寻找一番后,最终在床上找到了正在呼呼大睡的柏空。   楚逸尘纠结的时间有点久,而且纠结时心无外物,柏空跟他说话也没听见,柏空疑惑了一阵他老婆的脸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红,但这点疑惑随即就被困意冲没了,他出城执勤了几天今晚才回来,又去劫囚跟伍锋激战了一番,正是困乏的时候,于是跟楚逸尘说了一声,便上床睡觉了。   他睡得香甜,全然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第34章   听到齐开博被人劫走的消息后, 伍胜怒得直接砸了手边的茶盏,冲着正跟自己汇报的伍锋喝骂道:“没用的东西!连个人都看不住!”   伍锋低眉顺眼地受着,茶盏从他耳边掠过, 热水溅到了他的脸, 他也不闪不避。   伍胜向来就是这么个脾气,生气时连亲儿子伍俊都会毫不留情地喝骂, 更何况是义子?这么多年伍锋也不是第一次挨骂了,多少也习惯了,因此一声不吭地由着伍胜发泄了会儿怒火, 待对方稍稍消气后才说:“父亲,我已经加紧了城中的守备,正在全城搜捕匪徒的下落。”   “搜!”伍胜怒目圆睁,便像一头发怒的老虎, “继续搜!一定给我把这伙人搜出来!我要把这群胆大包天的劫匪碎尸万段!”   “是!”伍锋领命离去。   京城近来本就因为削藩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先是徐直死谏,后又是齐开博出山,再到伍胜以谋逆的罪名将齐开博下狱, 可谓是一波三折,而事情发展到了昨夜,齐开博被他的一众门徒劫走之后, 京城的乱局进一步加剧。   巡城的兵丁加了足有一倍,每逢有形迹可疑的人,便会被兵士拦下来询问,而定胜军除了在全城搜捕齐开博以外,火冒三丈的伍胜还对伍锋另下一道命令, 抓捕那些齐开博的学生, 兵丁们也不知道到底谁是齐开博的学生, 便见读书人就抓,总归多抓不会被问责,漏抓才会。   一时间人人自危,学子们能不上街就不上街,百姓们也不敢随便出门,毕竟这些官兵从来不讲理,抓不到读书人,可能就会随便抓些长相斯文的充数,本该繁华的集市上变得一片冷清。   柏空也被调过来巡街,不过他没有乱抓人,也没有认认真真搜捕叛党,就是带着人装模作样在街上晃悠一圈,到点了再晃悠回去。   一个上午很快过去,柏空正跟着手下人在午休时,恰巧遇到了一个熟人。   伍锋带着一队人从街上经过,他神色匆匆,似乎是有要事要办,但在不经意注意到街边的柏空时,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昨夜那伙人能够顺利救走齐开博,全在于那个最后拦住伍锋的神秘高手,没有他,这群乌合之众伍锋一个人便可以处理,绝不会让他们带着齐开博逃脱。   昨夜月黑风高,视线不清,但伍锋也能大致看清对方的身形,与自己是差不多的,与柏空也是差不多的。   当然,像他们这样身形的人很多,单凭这一点他不会直接怀疑上柏空,但对方那身武艺,却是没几个人能有的。   至今为止,能够光凭气势便让伍锋感到忌惮的,除了教他武艺的伍胜,就只有昨夜那个高手和柏空,一共就三个人,而后两者很可能是同一个人。   支持伍锋这种怀疑的理由有很多,相似的身形是一个,那刻意压低却还是跟柏空有些相像的嗓音是一个,以及柏空此人本身的可疑。   为了兵不血刃的除掉端王,伍胜谋划了许久,秦参的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往来信件也是用的特殊渠道,此前从未有过泄密,端王是如何突然得知的?   伍胜在恼火之中也保留着理智,在收到云南变故消息的第一时间,便开始排查内鬼,定胜军这阵子表面上风平浪静,没什么大动作,实际上内里已经暗中筛查过好几轮,伍胜为了试出谁是内鬼,甚至还故意分别向不同的人传出了几组不同的假情报。   可一番试探下来,这些假情报竟然无一泄露,内鬼的身份也一无所知。   伍胜实在找不到别的怀疑的人选,便只好先将此事放置,但伍锋却发现了一个分外可疑且不在他们筛查名单上的人。   泄露出去的情报只有两件,一是与大食国镔铁矿的交易,二是秦参说动赵勋准备刺杀端王世子,对方不可能再知道别的情报,因为对方如果知道的话,不可能不有所动作。   所以泄密的应该不是传信渠道上的人,这内鬼应该是恰巧只听到了这两件情报,而这两件情报本不该相干,伍锋回忆了许久,确认这两件情报只在某一个夜晚,在伍胜的书房中,被同时提及过。   想到这一层的时候,他便同时想到了他当时在书房察觉到的异动,他恍惚中似乎听见了一道呼吸声,虽然很快就消失了,但那一刹那却还是引起了他的警觉。   他当时仔细查探过屋内,确认没人后,只好将其归咎于是自己的错觉,但如果那不是错觉,对方只是用一种不知名的方法瞒过了他的耳目呢?   伍锋于是开始调查当夜伍府的人员往来,这一查他便查到了柏空,他对柏空本就有一种偏见怀疑,而又那么恰巧,对方在情报泄露的那一夜,正好来了伍府。   若非伍锋询问过几个当夜一起过来的伍俊的狐朋狗友,在没有串供以及不存在为柏空遮掩动机的情况下,这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柏空当夜一直跟他们在一起听戏喝酒,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伍锋早就抓住柏空进行审讯了。   但即便如此,他心中对此人的怀疑也越来越深,昨夜与那神秘高手交过手后,也是第一个联想到柏空,他本就打算今天一定要去找柏空验证一下的,眼下既然正好在街边撞见了,那他便干脆停下脚步,径直朝柏空走来。   “在巡街?”伍锋面上带笑,似是很亲切。   但柏空的耳朵却警惕地竖了起来,他直觉伍锋来者不善,不过对方到底名义上是他的长官,因此还是答道:“对,现在是午休。”   “哦——”伍锋了然地点点头,他对着神态有些警惕的柏空笑笑,“别紧张,我就是找你聊聊。”   “聊什么?”柏空脸上的警惕不减。   伍锋并不正面回答,只说:“昨夜有人劫囚的事听说了吗?”   “听说了。”柏空说,“有一伙匪徒闯进刑部大牢把一名涉嫌谋反的重犯劫走了,我们现在正在搜捕他们。”   “那你知道这些匪徒为什么能如此顺利地越过我们的防守劫走人犯吗?”伍锋自问自答,“因为他们之中有一个高手。”   “像你我一样的高手。”伍锋在“你”那个字上咬字比其他都要重,带着种意有所指的针对,可偏偏他的神情还是笑眯眯的,好像只是单纯跟柏空在闲聊。   “他拖住了我,让别的匪徒成功逃脱,不过……”伍锋状似亲切地揽上柏空的肩膀。   “这里,我的刀刺中了他的这里。”他按住柏空的左肩,便像是鹰隼捕获了猎物,他的五指犹如鹰爪一样,带着可怕的力道按在了柏空的伤处,他的笑容同时染上了一丝好似猛兽在咀嚼猎物的血气。   “痛吗?”他笑着问。   柏空没有回答,还未愈合的伤口被这样的巨力按压,不亚于将刀锋又一次刺入伤口搅弄,可柏空一声不吭,他同时也面不改色,只用一双凝如墨渊,其间闪烁着令人胆寒杀意的眸子直直地盯着伍锋,便如猛兽盯上了猎物。   可伍锋毫不畏惧,这眼神反倒让他更加兴奋,若柏空是一头猛兽,那他便是捕捉猛兽的猎手,他不断地加重力道,驱赶着这头猛兽走向图穷匕见的绝路。   杀意在无声地凝聚,即便周围的士兵看不明白两人的交锋,却也察觉出一些气氛的不对,一时间无人敢说话。   不过他们不敢,伍俊敢。   伍俊平日里做的最多的就是带一群狐朋狗友在街上闲逛找乐子,这日因为搜捕匪徒的事街上行人锐减,伍俊正觉得无聊的时候,远远看见这边似乎聚集了一群人,便不由被吸引了注意力,等走近些再看,竟然还是熟人,那被官兵包围着的两人,一个人是面目可憎看了就叫他直呼晦气的伍锋,一个则是数日不见的柏空。   伍锋揽着柏空的肩膀,旁人看不出什么,但伍俊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哥,因此见状立刻觉得伍锋这是在欺负柏空,于是拨开周围的士兵走上前,叫嚷道:“你们在做什么?”   听到伍俊的声音,伍锋眼里闪过一道藏得极深的不耐,不过他向来是不会跟伍俊作对的,伍俊再怎样挑衅针对他,他大多时候也只是笑笑。   因此,此刻也是立刻松开了柏空,回头对伍俊笑笑说:“没什么,只是在路边恰巧遇见了柏兄弟,过来聊几句。”   “真的?”伍俊满脸狐疑,他走到柏空旁边,询问道,“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没有。”虽然伍锋已经从他身边离开,但柏空还是紧盯着伍锋。   没有?伍俊看着柏空这副样子,觉得不太对,不过柏空偏偏又在否定,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伍锋心知只要伍俊在,无论他做什么伍俊都会跟着唱反调,找内鬼这样的正事也不例外,因此暂时也不再纠缠,总归柏空是逃不掉的。   他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开。   伍锋走后,伍俊又问了柏空几次,都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因此也只好相信。   他还有事要做,他的一名狐朋狗友说是新得了一只西域来的鹦鹉,会说人话,他正准备去看看呢,于是也不再逗留,跟柏空道了别,临走之前还没忘记说一句:“伍锋要是找你麻烦你就来找我!”   “好。”柏空点点头应了。   午休时间过后,柏空本想继续带着人巡街,但却突然接到调令说让他带人去清理一处淤积的河道。   这种杂活向来不由柏空所属的部队负责,突然来上这么一条调令,还是在刚刚与伍锋遭遇后不久,这其间的针对性显而易见了。   但柏空也没说什么,接下令后便带着人去了。   挖了一下午河道后,柏空和其他兵士一样,弄得满身淤泥,身上脸上全是,于是也跟众人一样回营后在井边打水冲了个澡。   他冲洗换衣服时,注意到暗处有一道视线一直注意着自己,柏空只做不知,神色如常地脱下外衣,露出完好光洁的肩部,没有半点受伤的痕迹。   那藏在暗处的人“咦”了一声,仔细观察确认柏空的左肩确实没有受伤后,终于离开。   北营的另一处。   褚策刚刚过来,伍锋便急不可耐地问道:“如何?”   “不如何。”褚策说,“那小子肩上一点伤没有。”   闻言,伍锋面露惊异,他再次确认道:“你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褚策语气里带着丝抱怨,任谁被派去偷看一个男人洗澡都会心有抱怨的,他道,“我看姑娘洗澡都没那么认真!他身上真的没有任何伤口!”   “怎会如此……”伍锋喃喃自语,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怎么个结果,昨夜那名高手竟然不是柏空?   柏空是他最大的怀疑对象,对方身上有那么多可疑的巧合,他本来几乎都笃定就是对方了,可偏偏柏空肩膀上没有任何伤处。   那么是他昨夜失了手?这是不可能的,伍锋无比确认自己的刀尖刺中了对方,利刃贯穿血肉的凝滞感他再熟悉不过了,他刀尖上也沾上了血迹,只要柏空是昨夜那个高手,他就不可能安然无恙。   但眼下事实却与他预想的相反,那么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了,柏空确实不是昨夜之人,自己怀疑错人了。   伍锋不愿接受这个结果,可他确实也想不出其他解释,便也只好暂时放过此事,继续从其他方面追查这群匪徒的下落。 第35章   柏空在外面一直装得若无其事, 行动时完全看不出来肩膀是受过伤的模样,但到了教坊司,进了楚逸尘的房间后, 便像是回到了自己安全的小窝, 他撤去了那层一直施加在身上的幻术。   虚假的幻术消失后,他脸上显现出一种真实的苍白, 那是剧烈的疼痛所致。   楚逸尘一眼就发现了柏空面色的不对,连忙走上前,问道:“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想扶着柏空到桌边坐下, 伸手时无意间碰到了柏空的左肩,摸到了一手的濡湿,他先是一怔,以为是外面下雨, 但随即意识到不对,因为他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血气。   “是伤口裂开了吗?”楚逸尘去解柏空的衣物,脱去外衫后,就见到那用来包扎的绷带已经被血浸透了, 血液甚至外渗到外层的衣物上。   楚逸尘蹙起眉头,他手脚不停,又是打水, 又是准备干净的棉布,他替柏空将被血浸透的绷带拆掉,就见到比昨日还要严重许多的伤口,血肉外翻,几可见骨。   “怎么会弄成这样?”楚逸尘倒吸一口凉气, 第三次询问。   “我……”柏空支吾了一下, 他想说出实情, 这伤口是伍锋怀疑他试探所致,可又想到自己无法解释是怎么蒙混过去的,因此便只好将整件事都隐瞒下来,只道,“我下午去挖河沟了,应该是动作太大,不小心扯到伤口了。”   “也太不小心了……”楚逸尘话是责怪,语气里却都是心疼,他将伤口重新清理一遍后,又拿出一瓶自己今日特意弄来的伤药。   “可能有点疼,你忍一下。”楚逸尘打开瓶口,将瓶中的白色粉末洒在柏空的伤处。   这药物也不知是什么制成,十分具有刺激性,洒在伤处不亚于用烈酒直接浇洗,饶是柏空比较耐痛,但这一下也给他痛得攥紧了手指,脖颈上青筋暴起,喉咙里还不小心发出了一声兽类的呜咽,“嗷呜”一下。   楚逸尘虽然有些奇怪柏空疼痛时怎么会发出这种小狗一样的声音,但也意识到这回应该是疼极了,昨夜柏空可压根没喊痛。   他无法帮对方减轻疼痛,便只好轻拍柏空的脊背,揉揉柏空的脑袋,哄孩子一样地哄他:“马上就好,马上就不痛了。”   柏空咬着牙忍耐,他之前一直觉得自己不需要药物,毕竟他过去那么多年受伤后都是自己舔舔就好了,没人会给他用药,但眼下楚逸尘给他上了药后,除却那一瞬间剧烈的疼痛,在挨过那一阵后,伤口热辣的痛意竟然缓解了一些,一种清凉的抚慰感从药物中蔓延到伤处,他渐渐觉得好些了。   这一缓过来,柏空就发现楚逸尘正在揉着他的脑袋,手指伸进他的发间,一下又一下地梳理,便像是在给他顺毛。   受伤后老婆既帮着他上药处理伤口,又在痛时给他顺毛安抚他,这是柏空从前未曾体会过的感觉,他喉咙里不自觉又“呼噜”了一声,这是舒服的意思。   但楚逸尘不理解,听到声音后忙问:“还痛吗?”   好多了。这是真实答案,但柏空又想,老婆是因为他疼才过来给他顺毛,于是狡猾的妖怪为了能够多享受会儿顺毛的时间,撒谎说:“痛。”   楚逸尘便继续安抚,还会根据柏空的要求来调整顺毛的角度,他此刻格外的温柔,似乎柏空说什么都能答应,于是得寸进尺的妖怪一边喊痛一边撒娇一样地将脑袋靠到楚逸尘腹部,完成自己跟老婆贴贴的愿望。   楚逸尘看着拱到自己怀里的脑袋,他不是不知道,药物的疼痛不会持续那么久,眼下对方多半是装的,但他还是由着柏空这么做了,带着点宠溺的放纵。   接下来一连几天,柏空每天回来换药,楚逸尘都会这样安抚他,柏空也享受了十来天被老婆顺毛的日子。   至于为什么只有十来天,自然是因为柏空的恢复力太强,那药物也确实有奇效,两厢一叠加,十几天后,那伤口几乎都要痊愈了,柏空自然也没有理由再装痛跟老婆撒娇了。   而在柏空养伤的这段时间中,京中局势又有新的变化。   赵邺一开始拒绝冒险去救齐开博,但是在学生们劫狱把人救出来后,他又转换了口风,给楚逸尘来信一封说之前思虑还是多有不妥,恩师有难,无论如何都是该救的。   他同时也派了手下联络上那伙救了齐开博后便在京中四处躲藏逃避追捕的学生,在他们面前表露出自己对老师的关切后,又为他们避开伍胜的耳目潜逃出京提供了帮助。   齐开博顺利离京后,被众人送往一处伍胜的人暂时涉足不到的安全地方安顿下来,数日后,他给楚逸尘送来一封书信。   他们师徒两虽然十年未见,但这十年中却多有联系,楚逸尘能够留住性命是靠齐开博,楚逸尘能够在教坊司这样地方做一个清白的乐伎,也是靠齐开博,甚至齐开博担心他在家中巨变后郁郁寡欢,一蹶不振,还专程花重金买回了被楚家一事牵连本该被发配边疆做苦役的自幼便跟在楚逸尘身边的贴身小厮云墨,送来教坊司帮着照顾他。   除此之外,每隔一段时间,云墨还会以回乡探亲的名义出一趟城,他会去京郊代县,将楚逸尘这些日子写的文章,以及整理的一些阅读中遇到的问题交给在乡间清修的齐开博,齐开博批改解答后又会将书稿交还,再由云墨带回京中。   只是年岁愈长后,楚逸尘读书中遇到的问题越来越少了,他在其他方面遇到的问题反倒越来越多,比如觊觎他样貌的客人,苛刻挑剔的管事,他忙于应付这些污糟事,又顾念着老师年纪大了,不好总叫对方烦心,给齐开博写信的频率也因此少了下来。   自遇到柏空算起,他接连遭遇了被伍锋发现身份,与赵邺联系上开始合作布局等一系列事,他每日忙着思虑时局,自然更加没有时间给老师写信了,也因此,齐开博对他所做的事一无所知,一直到入狱前,收到楚逸尘久违的来信后,他方才察觉到,时局并非他表面上所看到的那样。   只是齐开博收到消息的时间太晚,还未等听从楚逸尘的建议离开,就已经被伍胜罗织罪名下了狱,狱中齐开博想了许多,虽然楚逸尘在之前的信件中没有说得太明白,但他多少也猜到了一些,他的这位身世坎坷,十二岁起便被困于教坊司囚笼中的学生,现在已经生出了丰满的羽翼,在伍胜看不见的地方正刮起一阵将要荡平宇内的狂风。   离京前,见到赵邺派来的人后,再次应证了他的想法,他对自己这两位学生早已在暗中联合图谋布局的事甚感欣慰,在来信中除却表达了一些对楚逸尘的挂念和关切,便是对他和赵邺的期许。   “逸尘,十年前目睹楚家惨祸,是为师这一生至为痛惜至为愧恨之事,只是老师年纪大了,已经无力再改变什么,费尽周折,也只保下了你,却也只能任由你困在那腌臜之地,不得自由,这十年间,为师每每想及此事,便夜不能寐。幸好,你未曾自甘堕落,十年博观约取,厚积薄发,为师观你今日所为,大感欣慰。老师天命之龄,荣辱看遍,此生已别无所求,惟愿有生之年能够见到你和陛下一起,拨乱反正,涤荡乾坤。”   楚逸尘读完信后,眼眶不自觉变得酸涩泛红,他知道老师这些年对自己的关切,以及害怕他因为境遇自暴自弃的担忧,但读到齐开博曾为此夜不能寐,日日挂怀时,心里还是一阵触动。   他用了许久方才平复下心情,老师眼下已经安全了,他不用再担忧,至于老师期望的,他自然也会去做到,毕竟这不光是老师想要的,也是他这十年间,日思夜想的。   京城的动乱持续了好一阵,但在久找不见嫌犯后,定胜军的搜捕力度也渐渐减弱下来,伍胜终于接受了人犯已经逃跑的结果,没有时间发怒,他便将全部心力转到了前线之中。   大魏的全国各地目前都没有起任何战祸,但这风平浪静下却隐藏着致命的危机,伍胜已经接到了探子传来的线报,端王睿王康王目前俱都在大规模的调集粮草整合兵员,伍胜领兵多年,如何不明白这些征兆意味着什么?   虽然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但三王一定在暗地里达成了某种方面的协议,他们的所有举动都是在为大战做准备,伍胜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不想正面对上三王,但是避无可避的情况下,他也不会惧战。   伍胜手下的军队开始频繁的兵员调动,一些原本在京城的将领被他分派到了荆州、武昌等地,用以遏制三王的联兵。   为了商讨作战细节,伍胜一连数日,除了上朝,便是回到书房中,与幕僚属下们召开会议。   前线的军情信报多如夏天的雨,一封封地往伍府上送,而在此动荡将起之际,京城却显现出一种风雨欲来前的平静。   百姓们不知道什么三王联兵,也不知道这些日子军队的密集调动,他们只知道那些在城中巡逻乱抓人的定胜军没了,于是集市上又热闹起来。   恰逢七夕节,在定胜军的搜捕下压抑了许久的百姓们决定趁此节日好好庆祝一番,由几名城中富户牵头,今夜将在长安街上举办盛大的灯会,京城百姓皆可前往观阅。   虽说灯会本身没有特殊的寓意,但因为七夕节的属性,不由变成了有情人们的约会圣地,一些青年趁此机会向自己心仪的姑娘发出共同观灯的邀请,而楚逸尘则邀请了柏空。 第36章   楚逸尘邀请时倒也没什么别的意思, 他一开始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个灯会,还是柏空回来告诉他的。   这天柏空一回来,便兴冲冲地跟楚逸尘说起他在街上听到的。   “他们说今天是七夕节, 长安街那边晚上有灯会看,很多很多的灯!”柏空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 他回来前特地去长安街看了一眼, 虽然还没到夜晚,灯还未亮起, 却也看到了多如繁星的灯盏。   除却数量众多,它们的形制也各有不同,他兴致勃勃地跟楚逸尘介绍:“我去看了,那边有莲花灯,鲤鱼灯, 还有很长很长的龙灯,要十几个人才能举起来!”   柏空说得眉飞色舞,作为一个自幼在山里长大的妖怪,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人类可以把灯盏造得这样千奇百怪,栩栩如生。   楚逸尘见他似乎对这灯会很感兴趣,便顺口说了一句:“那晚上我陪你一起去看看?”   说完他又觉不妥,今天是七夕节,去这灯会的想来大部分都是情投意合的情侣, 又或者带着孩子的夫妻,他和柏空两个男人一起去逛灯会,未免显得有些太怪异了……   不过未等他改口,柏空就已经一句“好啊”应承下来, 听到楚逸尘愿意陪他去看花灯的时候他开心得就像一只得到骨头的小狗, 楚逸尘见他如此期待, 便也不忍心叫对方失望了。   他这些日子总是很忙,一直也没有跟柏空一起出去逛过,柏空来京城那么久了,每天基本都是两点一线,早上去北营报道,晚上再回来陪他,除却一些职务上的调派,他从来都没有夜不归宿在外面胡玩过。   这回灯会倒是一个机会,带着柏空在城中逛逛也好,而且最近各方局势虽然风雨欲来,却引而不发,没什么大的动静,他也没什么要紧事要做,于是,便在当晚,跟着柏空一起去看花灯了。   柏空白天来这里看时还只是单纯地觉得灯多,夜间再一看,便如九天上的银河坠入凡间,漫天星光皆在眼前,他几乎被这满街的花灯迷了眼,嘴里不自觉发出惊叹声。   他一会儿看看左边的老虎灯,一会儿又看看右边的孔雀灯,像只第一次出门的小狗一样东张西望,不过这些花灯做得再精巧对他的吸引力也有限,看到一只肥硕的兔子灯时,柏空一下子就走不动道了。   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摊位上的兔子灯,眼神中不是对花灯的喜爱,而是一种狼盯上猎物的饥渴。   真的好想咬一口又肥又大的兔子……柏空想到仅仅是看到兔子模样的灯都有些发馋。   但是楚逸尘不理解他的真实想法,他见柏空这副模样,只以为是非常喜欢这个兔子灯,于是便走上前,想跟摊主买下来。   然而摊主却说:“两位公子,我们的花灯是不卖的,你们想要的话,得答对这些灯上的灯谜才行。”   还得答灯谜?柏空一听到这种需要思考的事情就倒起了耳朵。   大概是他脸上为难的神色太明显,摊主乐呵呵地安抚了一句:“这个兔子灯上的谜面不难的,只要打一个字,答对了就可以拿走。”   柏空往那写着谜面的白纸上望去,如摊主所言,谜面确实很简单,只有“赤兔”两字,但柏空皱着眉头,运用起肚子里不多的墨水冥思苦想了一番,毫无思路。   楚逸尘含笑旁观了会儿柏空纠结的模样,见柏空实在答不出,便给了点提示:“赤兔非兔,是马也。”   “马也?”因为按楚逸尘的要求时常抄写练字,柏空听到这两个字脑子里下意识地就冒出了字形,进而联想到这两个字组装在一起的模样。   “是不是‘驰’?”柏空回答时语气还有些不太自信。   “答对了!这位公子兔子灯拿好!”摊主笑着将兔子灯从挂绳上取下,递给柏空。   柏空激动地接过兔子灯,一是他终于拿到了兔子,二是他竟然猜出了灯谜,虽然是在楚逸尘的提醒下,但这事回去说给柏树妖听,大抵也会为他的智慧侧目。   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文盲妖怪了!   柏空一时间好似受到了什么巨大的鼓舞,直感觉自己这么些时日的苦学终于有了成果,于是兴致大起,拿了兔子灯也不走,又留在摊位旁,想要继续猜其他的灯谜。   为了验证自己的智慧,他还特地跟楚逸尘说:“我自己想,你不要提醒我!”   “好。”楚逸尘笑意盈盈地应下。   柏空于是又开始冥思苦想,这回的谜面是“桥头佳人相道别”,依然是打一个字,柏空想把赤兔的规律代入进去,却愣是想不出个究竟,赤兔非兔,这桥头佳人是个什么东西?   一炷香后,他对自己智慧的短暂自信宣告破灭,求助一般的转头看向楚逸尘。   楚逸尘本来还想拿会儿乔,毕竟是柏空自己说的不要提醒,但被这小狗一样的眼神一望,便绷不住了,解谜道:“桥头是为木,佳人相道别,那就是佳离了人,是为圭,木加圭,是个桂字。”   “答对了!这位公子老虎灯拿好!”摊主又乐呵呵地去将老虎灯取下。   柏空恍然大悟,这谜面乍看摸不着头脑,但被楚逸尘解开后又会发现,答案其实很简单,他玩上了瘾,即便已经和楚逸尘人手一盏灯了,却还是赖在摊位上不走,继续去猜别的灯谜。   当然,灯谜的答案再简单,在没有揭开时,依然是让人一头雾水想不出头绪的,不过柏空不担心,他想一会儿,想不出来,便转头去问楚逸尘。   问自家老婆嘛,不丢人!   “柴门闻犬吠,柴门是门,犬吠是为汪,门加汪,是润字。”   “宿鸟恋枝头,枝头为木,鸟在木上,是为术。”   “日迈长安远,将安字拆开,日字迈到安字里头,是宴字。”   楚逸尘侃侃而谈,无论多难的谜面,他基本看一眼便知答案。   摊位上除了他和柏空,也有不少其他正在猜灯谜的人,他们绞尽脑汁想不出的答案,楚逸尘轻轻松松就答了出来,恍然的同时他们也不再猜了,都聚过来围观。   楚逸尘的灯谜越解越多,周围围观人群也越聚越多,他偶尔碰上一个非常难的谜面,却还是信手拈来地解开时,人群便会发出一片叫好喝彩,到后来,楚逸尘几乎解出了摊位上所有的灯谜,摊主哈哈大笑地拱手:“公子好厉害,这摊位上的灯都是公子的了!”   “这……”楚逸尘看着这摊位上多达近百盏形制不一的彩灯,面露为难,他根本拿不了那么多,而且他解谜本也不是为了要这些灯,只是因为柏空想玩,他陪他玩罢了。   “你要吗?”他问了一下柏空。   柏空摇摇头,他只喜欢兔子灯,赖在这儿不走一开始是觉得解灯谜好玩,后来则是因为楚逸尘解谜非常厉害,旁人为楚逸尘的文采发出惊叹时,柏空就会有一种自豪感,毕竟这个那么聪明那么厉害的人是他老婆。   既然他和柏空都不想要,楚逸尘便将灯分给了在周围围观,自己答不出灯谜只能眼巴巴看着他们的孩子,说出分灯的决定后人群中又是一阵欢呼,还有孩子在家长的搀扶下热情地挤到楚逸尘面前来,要把手上刚买来的糖人送给他。   人太多太挤,楚逸尘招架不住,连忙冲柏空使了个眼色,柏空立刻会意,他身形高大,肩背有力,分海一样的分开人群,然后拉着楚逸尘就跑。   灯火辉煌的长安街上,他们手拉着手一起逆着人群逃跑,不觉得惊险,反倒有几分浪漫。   跑了足足有一炷香,柏空确认方才那群人已经跟不上来了,方才停下。   跑了那么久柏空大气都不喘一下,楚逸尘则累到气喘吁吁,靠在旁边的石桥栏杆上,平复呼吸加休息。   柏空陪着他休息,休息的时候,他又闲不住的站在石桥上朝河面上眺望,问楚逸尘:“他们为什么往河里放灯?”   桥下河道边,聚集了不少男男女女,他们手里都点着一盏莲灯,灯上似乎还放了纸条,这些人将放了纸条的灯推到水中,站在岸边合着掌看灯越飘越远,像是在进行某种奇怪的仪式。   “那是在祈福。”楚逸尘看了一眼说,“将愿望写到纸条上放到莲灯里,水流会将其送往神明身边,来年愿望就会实现。”   “真的会实现吗?”柏空好奇地问道。   他知道世上是有妖怪的,他自己就是,但是真的有神吗?而且这个神明会那么好心地帮人实现愿望?柏空粗略一数,他面前这段河道就飘了上百盏莲灯,前面他没看见的河道处还不知道有多少,那么多愿望,神明若是一一将其实现的话,累都累死了吧。   这么简单的道理妖怪都明白,众人也不是不知道,但他们还是年年都会来祈福,毕竟人活着总是要有个盼头的。   这是一个心照不宣的谎言,没有人会不解风情地说破,可楚逸尘却直接说:“不能。”   直到方才,他的心情还是挺不错的,但眼下,柏空问及这些莲灯,像是触及了他的某段往事,他的眉宇不自觉染上了几缕阴翳。   楚逸尘不是第一次来参加这种灯会,就像方才那些围在他身边看他猜灯谜的带孩子的父母一样,他的父母也会带着幼时的他来玩,他曾经也跟桥下那些人一样,在莲灯中写下过愿望,希望他们一家人团圆美满,和乐平安。   可结果呢?   所以楚逸尘从来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甚至连这种带有美好祝愿的祈福活动都鄙夷不屑。   但除此之外,他却也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的父母,曾经他们一家人是这样幸福,那一年他一手牵着父亲,一手牵着母亲,像此刻任何一个被父母牵着的孩童那样无忧无虑。   他猜灯谜厉害,他父亲猜灯谜也不差,楚逸尘记得,他父亲为他拿回了一盏漂亮的鲤鱼灯,他正提着鲤鱼灯沾沾自喜的时候,就发现父亲转头又猜出一个更难的灯谜,将那盏更大更好看的千瓣莲花灯给了他母亲。   彼时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孩童,因为不满意父亲的偏心又哭又闹,他母亲就在旁边提着莲花灯,半是无奈半是羞赧地看着他和父亲。   楚逸尘因为忆起往昔而站在桥边失神的时候,柏空便在旁边安静地陪着他。   他不知道楚逸尘此刻在想什么,但也没有贸然去打断。   他无聊地左瞧瞧,右望望,突然鼻尖耸动,在满城的灯火烟气中嗅到一股别样的清香,柏空顺着看过去,便注意到桥下河道边不知道谁种了一颗石榴树。   石榴树刚刚好长过石桥的桥面,七月正是花开的季节,火红的石榴花映着桥畔楚逸尘清俊的侧脸,在朦胧的光影中,显出一抹比这长安街十里的灯火都要浓烈的艳色。   柏空看得一时怔住,虽说在他的审美中,一向是以毛发旺盛为美,但他此刻,竟然难得地觉得,楚逸尘白净的面孔,似乎也挺好看?   柏空愣神时,楚逸尘倒是回过神来了,他刚刚收拢好思绪,就注意到柏空似乎正对着自己走神,便问:“在想什么?”   “想咬你一口。”柏空直愣愣地说。   无论好不好看,他对楚逸尘的最终观感都是像一只兔子,进而有一种想咬对方一口的欲望,本来柏空还能遮掩一下,但楚逸尘问他时他在走神,一不小心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楚逸尘愣住了。   他其实并不明白柏空这句话的真实意思,但他自有自己的理解,并且因为自己的理解,陷入了上回未完的纠结。   柏空过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在他试着找补前,楚逸尘突然敛着眸子,轻轻说了一句:“可以。”   “真的吗?”柏空不敢置信到眼睛都瞪大了,他老婆竟然同意自己咬他?   “真的。”像是下定了决心,楚逸尘这回答的声音比之前稍大一些,接近正常的音量,他同时微微抬起头,轻轻闭上眼。   这动作将他脆弱的颈项毫不遮掩地暴露在柏空眼前,柏空本来就一直在努力压抑自己的天性,此刻诱惑摆在眼前,他顿时有些把持不住,试探地俯身凑近楚逸尘。   因为距离过近,他炙热的呼吸喷洒到对方脸上,弯如月牙的睫毛微微颤动,楚逸尘似乎有些紧张,但他还是没有退开,也没有睁眼,献祭一般的,任由柏空动作。   柏空张开了嘴,犬牙不自觉变得尖利细长,隐隐已经有原形的模样,往常无论猎物怎样挣扎躲避,他都可以一口咬住对方致命的颈项,更何况眼下楚逸尘根本没有躲避,根本是主动由着他咬。   但柏空这回却迟迟没有咬下去,他在犹豫。   算了,咬老婆一口虽然可以满足他的口腹之欲,但是万一把人咬死了怎么办?他的学习可还没有完成呢。   因此柏空挣扎再三,终于还是强压下自己的天性,退了开去。   灯火阑珊,灯会最热闹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人群正在慢慢地散去。   “我们也回去吧。”柏空看着桥边陆陆续续往回走的人群说。   楚逸尘在柏空退开的同时也睁开眼,他在石桥上静静望了柏空片刻,也不知想了什么,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是失落还是庆幸的复杂。   他挽起一缕鬓边被吹乱的长发,在阑珊的晚风中答了一句:“好。” 第37章   那夜七夕灯会回来后, 楚逸尘似乎是有什么心事,在柏空面前表现得比平常沉闷很多,晚上睡觉时楚逸尘本已经不会再特地背对着柏空睡了, 那一夜却又背了过去。   然而未等柏空弄明白楚逸尘反常的原因,隔日白天,从云贵前线疾跑回来的马蹄, 便像是轰隆的惊雷, 带来了震动朝堂的军情。   十日前, 端王赵廷以清君侧的名义出兵反叛, 杀云南巡抚, 大军直入贵阳,而同一时间, 分布广东福建的睿王康王也纷纷响应, 湖南, 江西等地相继爆发战火。   这场酝酿多日的雷雨甫一落下来, 便以摧枯拉朽的姿态向北方席卷,朝臣们惶惶不安,因为军情变化太快, 这三王联军势如破竹, 几乎每传来一封信报,便是联军又往前推进了多少。   朝廷在前线节节败退,贵州湖南江西三省全部沦陷,眼看着叛军就要打过长江了,伍胜却分毫不急。   贵州湖南江西三省离三王的封地太近,离京城又太远, 补给线拉得太长, 消息传得也慢, 强守不过是徒增伤亡,伍胜本就是打算放弃的,他只在那三省象征性地留了点人手,沦陷在他的计划之中。   他将真正的精锐布置在荆州武昌等地,这些地方占据长江天险,又是北上的关隘要道,只要能守住这些地方,三王联军便会被拦在长江以南,一日一变的战局也会进入漫长的僵持期,三王这些年再如何准备,他们到底都只有一省的封地,这期间能够囤积的粮草兵员是有限的,而伍胜背靠天子,可以调动整个大魏的兵马粮草,这场战事只要转为持久战,那局势便会逐渐向他这一边倾斜。   数日后,局势果然如伍胜预想的那样,三王在拿下贵州湖南江西三省后再想往北推进,便遭遇了巨大的阻力,朝臣们终于不再像之前那样惊惶不安,但整个朝堂却也因为前线的战情而陷入一种异常忙碌的状态。   楚逸尘虽不需要像大臣们那样忙着商议军情,统辖粮运,但他也有别的事要忙,三王一动,他和赵邺的计划便也可以跟着继续推动了,因此倒也无暇再想之前的那点私人的烦恼了。   他看得出来伍胜的计划,局势转为持久战后,三王联军除了粮草的问题,还有另外一重隐患,这三王本就是在他和赵邺的算计下才暂时联手的,一切顺利时倒也可以相安无事,但若是久攻不下,他们之间必然互生嫌隙,到时候,伍胜将不费吹灰之力地取胜。   不过楚逸尘倒并不太担忧这一点,也不准备给三王出谋划策破解这一危局,无论是三王太过强势还是伍胜太过强势,都不是他和赵邺所乐见的,这两方最好的状态便是眼下这般僵持不下的局面,也只有在这样的僵局中,他和赵邺才有行动的机会。   目前各方局势大体都在楚逸尘的意料中,因为要抵御三王的联军,伍胜派出了大批亲信精锐,京中的防卫一下子空置了起来,但也有楚逸尘意料之外的情况,那就是伍锋还留在京中。   伍锋作为伍胜手下的头号猛将,本该在战事初起时便被派往前线,但伍胜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安排,他将伍锋留在了身边。   这就不是楚逸尘想要的了,他和赵邺的计划是在双方陷入僵局,京城防卫空置时找机会刺杀伍胜,伍胜一死,京中便会陷入群龙无首的混乱,赵邺便可以顺势掌控京城局势。   但是伍锋留在这里,就意味着即便伍胜死了,在军中威望极高的伍锋也会立即接管京中的部队,赵邺依然只能做个无权的傀儡。   而若是同时刺杀伍胜和伍锋,难度又太高了,这两个人都是世所罕见的高手,伍胜身边还常年有一队亲卫,楚逸尘和赵邺商讨数次,都认为同时杀伍胜和伍锋的计划成功率太低,不可行。   那么便仅剩一条路,分而破之,在他们实行刺杀伍胜的计划前,先除掉伍锋。   至于怎么除掉……刺杀是下下策,一来难度高风险大,二来伍锋若是遇刺身亡,必然会引起伍胜的警觉,他们再想找机会对伍胜下手,便很难了。   而其他的,诸如挑拨离间,利诱策反等计,在伍锋身上也俱都行不通,据楚逸尘所知,伍锋的祖籍是塞北那一片,伍胜早年曾在塞北做过驻防将军,抵御北方女真人每年的叩边劫掠,在那时起,他便已经展现出过人的军事天赋和谋略,大魏北方的女真之患曾是朝廷的一大心病,朝廷在北方布置再多的防卫,这些女真人都如入无人之境,肆无忌惮地烧杀抢掠,但伍胜出手后,非但挡住了女真人年年的叩边,还主动追击到关外,打得他们一连数年都不敢造次。   当地百姓对伍胜感恩戴德,而关外那些女真人则对他恨之入骨,有一回,伍胜正在街上巡视时,遭遇了女真细作的刺杀,危急关头,路边一名不过八岁大的乞儿不惧危险地扑挡上前,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拦住了刺客的刀锋。   虽然伍胜本不需要他救,在刺客拔刀之际,他就已经有所察觉,但是这乞儿不顾自身性命的行为还是令他大受震动,他出手擒下刺客后,叫人将这乞儿带至身前,询问对方是哪里人士,为何替自己挡刀?   乞儿答说是凉州人士,家乡发了一场疫病,双亲都病死了,仅剩他和小他两岁的弟弟相依为命,一路流浪到这里,可某一天弟弟突然不见了,他四处去找,只找到了弟弟被乱刀砍死的尸体。   他认得那刀痕,是女真人军中常使的环首刀,因此他对女真人恨之入骨,而伍胜将这些女真人击退,是塞北人民心中的英雄,也是为他弟弟报仇的恩人,所以他见有人想要行刺伍胜,才义无反顾地冲上前阻挡。   伍胜感念这乞儿对弟弟的爱护和有恩必报的忠义,将其收为义子,亲自教其武艺,还为其取了个新名字,这便是伍锋的来历。   伍锋的亲弟弟十几年前就不在了,可他一直到现在,每个月月中都还会抽空到城外山上的衣冠冢中祭拜悼念,他如此重情,伍胜对他自然是信任有加,从不怀疑。   而伍锋自己也一直安分守己,不好女色,不贪杯饮,也从来不贪财恋权,伍胜让他做什么便做什么,是伍胜的好义子,也是伍家最为忠心的狗。   这样一个几乎没有弱点的人,楚逸尘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个突破口,那就是伍俊。   伍俊和伍锋不合的事由来已久,积怨颇深,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伍俊单方面地厌恶伍锋,伍锋在明面上从来没表露过对伍俊的不满,一直把对方当成自己那早夭的亲弟弟一样爱护,但此事如果利用好了,未必不可以来一招借刀杀人。   楚逸尘计上心头。   *   自前线传来战事后,京中便下起了一连数日的雷雨,阴雨连绵的天气出去玩也玩不痛快,一不小心就溅得一身泥点,伍俊在无聊之余见自家老爹天天忙着处理军务,难得想起了孝顺两字,主动凑过去想要给他爹帮帮忙。   结果是伍胜一顿毫不留情地喝骂,中心思想就是让他哪凉快哪儿待着,不要过来给自己添乱。   而与之相对的,伍锋倒是跟着他爹忙前忙后的,伍胜这样不待见伍俊,却几乎日日都跟伍锋在一起,待在书房中与一众幕僚商讨军情。   伍俊又气又郁闷,一个人跑到醉仙楼喝起了闷酒。   他喝得醉醺醺的时候,柏空恰巧带着一队卫兵从楼下经过,伍俊在窗边看到了他,也不顾忌周围人的眼光,把脑袋探出窗口,像花楼的姑娘揽客一下冲下面呼喊,让柏空上来陪他喝酒。   柏空抬头看了伍俊片刻,竟还真的放下了手头巡视的任务,让手下接着去巡街后,便应着伍俊的邀上楼来了。   伍俊独自一人喝了那么久的闷酒,一瞧见柏空,便像是找到了诉苦的渠道,当即跟柏空大吐苦水。   “柏兄,你说我爹为什么那么信任伍锋那小子?”伍俊一边喝一边说,他满脸愤恨,“就因为他以前救过我爹?”   “那算救吗?我爹那么高的武功哪里需要这个破乞丐出手?我看他根本就是故意接近我爹!指不定他打着什么歪心思呢!”伍俊骂骂咧咧,“柏兄,你是不知道我这些日子受了多少委屈,前线那边打仗,我本来想帮我爹的忙,结果那些军情密报他们连看都不给我看,说我爹不放心我。”   “我才是我爹的亲儿子啊,我才是跟他一条心的,结果他放着我不信,一天到晚跟那个捡来的小野种混在一起,什么事情都要跟对方商量,柏兄你说这合理吗?我爹他真是有毛病!”大约是喝酒壮了胆,伍俊连他爹都敢骂了,他恨恨道,“我看伍锋那小子就不像个好人,我爹将来指不定得栽他手里!”   “其实……”柏空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当伍俊说到这里时,他突然开口,似乎是有话想说,却又因为什么原因而吞吐犹豫。   “其实什么?”伍俊醉眼朦胧地说,“柏兄,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有话直说就行!”   闻言,柏空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直言道:“你还记得在京郊行刺你的那批刺客吗?”   “当然记得!”这事伍俊可不会忘,他道,“当时幸好遇上柏兄,不然那回我就悬了,可惜那伙刺客被人劫走了,到现在也不知道是哪个狗杂种想杀我!”   “那伙刺客中的一个人,我后来在京中又见过一次。”柏空说,“是在大街上,我不经意间注意到他,觉得有几分眼熟,便跟在后面,走进一个暗巷,暗巷中他正在跟人碰头,那个碰头之人……”   “谁?”伍俊一下子酒都醒了几分,他道,“难不成是伍锋?”   柏空用一种不太确定的口吻说:“有点像,但当时视线太暗了,我没看太清。”   “而且我也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当日的刺客,也许只是单纯的长得像,所以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对旁人说过。”柏空又补充了一句。   他每一句都不确定,不确定对方是当日的刺客,也不确定另一个人是伍锋,但这话听在伍俊耳中却是另一番意味。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大部分时候,伍锋确实比他有本事,往常他爹交给伍锋什么差事,伍锋从来没有办砸过的,可为什么偏偏那回,先是刺客审讯,审了那么多天没有结果,后来还让人给跑了?   如果伍锋就是细雨楼背后的雇主,那一切就说得通了,那是他派来的人,他自然不会认真审讯,后来刺客逃跑也才能如此顺利,因为他压根不想阻拦。   那伙刺客对军中的路线如此熟悉,当时定胜军中就怀疑有内鬼,却在排查后一无所获,如今想来,排查一事便是由伍锋主导的,军中上上下下都查过了,唯独他自己,没人会查。   伍俊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甚至伍锋杀他的动机也是现成的,他看伍锋不爽,处处作对,伍锋自然也不会多喜欢他,尤其他还是他爹唯一的亲儿子,将来他爹不在了,伍锋这个义子什么都得不到,但若是除掉了自己,那膝下无子的伍胜,百年之后的家业,恐怕大半就要落入伍锋这个贼子手里了。   “好啊!原来他打的这么个心思!我这就去告诉我爹!”伍俊想到后来已经觉得他脑补的这一切就是真相,于是拍桌而起,气势汹汹地就要冲出门告状。   柏空赶紧拦了一下,说:“不行,伍大人恐怕不会信。”   这一句话让伍俊冷静了下来,确实,他爹跟被妖精迷住了一样,放着亲儿子不信都要信伍锋,他跑去他爹面前告状说出伍锋的所作所为,说不定他爹会觉得他得了臆想症在说胡话。   “柏兄,你说我该怎么办?”伍俊试着询问柏空的意见。   “想证明这一切,就得找到确切的证据,也免得冤枉错人。”柏空说,“他若真是细雨楼幕后的雇主,他房中或许会留下往来的书信。”   “对对对!柏兄说得对!”伍俊得了指点,当下再坐不住,他告辞道,“正好他现在不在府中,我这就回去,叫人偷偷去他房里看看。”   伍俊走后,柏空一个人坐在桌边,如释重负般的长舒了口气。   可算是演完了。   其实他的演技并不怎么好,乃至有些拙劣,但伍俊醉醺醺的,别说是维持脑子清醒了,他双眼都有些迷离,是以也没识破。   柏空舒完气后,也没在酒楼多待,他要回去告诉楚逸尘,鱼儿上钩了。 第38章   伍俊回了伍府后, 叫了几个手下偷偷去伍锋房里一搜,果不其然地搜到了柏空早先藏在那里的可疑信件,只是这信件语焉不详, 没有明确的署名,也无法直接证明伍锋跟细雨楼的人有联系。   伍俊也没有其他人可以商量,于是他又找到了柏空,把信件拿过来给柏空看, 问他:“柏兄,你说这信上写的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这封信就是楚逸尘瞎写的。柏空心里这么想, 嘴上则说:“不知道,也许是某种暗语。”   “有道理。”伍俊深以为然,他翻来覆去地看, 试图找到信中的玄机,可是看了足足有半个时辰,都一无所获   柏空心想自己是妖怪所以不爱动脑子, 伍俊这个人类怎么也这么笨, 明明都是同一个物种, 他老婆就那么足智多谋。   嫌弃之下,柏空也只得再次提点说:“这信中所述的日期,会不会是一种暗示?”   这封信整体都是楚逸尘胡编乱造的,看起来就是一封再平常不过的友人间的问候信,唯有日期上有一点玄机。   “六月十九?”伍俊念叨着这个乍看平平无奇的日期, 他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 但片刻后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感, “伍锋每个月中旬都会去城外山里祭拜, 他上个月出去的日期好像就是六月十九!”   “是了是了, 我说这小子哪那么多的闲心月月出去祭拜,如今看来八成是以祭拜之名出去跟细雨楼的人碰头联络!”伍俊自以为自己已经洞察了真相。   柏空却并不附和他,反而劝解说:“这也只是我们的猜测,也许这就是封普通的信。”   “放他的屁!”伍俊说完才觉不对,连忙解释说,“柏兄,我不是说你,我的意思是你不知道伍锋这个人的本性,我老早就觉得他不对劲了!一天到晚笑面虎一样的,背地里不知道打的什么鬼心思!”   “可是……”柏空似乎还想再劝。   伍俊却听得不耐烦了,他原本还想请柏空帮忙去进行接下来的计划,如今看柏空这样却是不想找他了,只摆手道:“不必再说,反正再过两天又是十九了,他这个月应该也会出城,是与不是,我到时候跟着他一去便知。”   “不可。”柏空说,“如若他真的跟细雨楼的人有联系,你跟着去太险了。”   “我当然不会自己去!”伍俊神气道,“我身边本来就有我爹亲拨的一队护卫,上次被刺杀后我爹又给我增派了一队,我到时候把他们都带上,再去神机营借点□□,任他武功再高,都能给他射成刺猬!”   柏空皱着眉头,看似思索其实发呆了一会儿,然后照着剧本说:“最好还是不要擅自行动,此事还是先禀告给伍大人吧。”   “告诉我爹?”伍俊对此嗤之以鼻,“我爹老糊涂了,被伍锋耍得团团转,说了他也不会信!”   “除非我能找到证据,抓伍锋个人赃并获!”伍俊摩拳擦掌,对两天后的行动跃跃欲试,“到时候我倒要看看我爹怎么说!”   “对了,柏兄,此事你不参与可以,但是你绝对不能去告诉我爹,不然我们朋友就没得做了!”伍俊警告说。   “好吧……”柏空做出一副犹豫再三的迟疑模样,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   两日后,即便军务如此繁忙,而且天阴沉沉地下着小雨,但伍锋还是照例抽了点空出城祭拜。   伍俊在得到伍锋出城的讯息后,立刻也带上准备好的人手出了城,因为知道伍锋过分敏锐的五感,所以伍俊不敢跟得太近,反正伍锋到哪里祭拜他也不是不知道,就在莽山后头的那座坟冢,于是伍俊落后了大概能有两里路,保持一个绝对安全的距离。   莽山密林中,即便头顶有茂密的枝叶挡着,淅淅沥沥的雨还是时而穿过枝叶的围挡,落到潜藏在灌木丛中的几人发顶。   罗鹏甩了甩脑袋上的雨珠,有些焦躁地说:“怎么还没来?叔父,那个叫柏空的靠谱吗?之前就是他坏了我们的事,你怎么会相信他?”   柏空可能不记得罗鹏是谁,但是罗鹏可不会忘记柏空,当日伪装成茶摊伙计刺杀伍俊的人正是他,他们好好的刺杀计划就因为柏空的乱入而失败,他和楼里的一众兄弟也被抓了去,受了好一番拷打,如今伤刚养好没多久,听叔父罗怀的调令过来帮忙,到这儿才发现,柏空这个曾经坏了他们好事的罪魁祸首竟然摇身一变成了要合作的同伴。   罗鹏自然是不服气的,他同时也对此人多有怀疑。   “那是意外,他当时并未投靠陛下,只是恰巧卷入了那件事。”罗怀说,“总归他已经向陛下投过诚,还送上过绝密的情报,此人应该是可信的,至于过往的恩怨,你就当是不打不相识吧,男子汉大丈夫,别计较了,如今既然是盟友,你就得以大局为重,叔父这么多年走到如今的位置不容易,你可别坏了叔父的事。”   罗鹏还是心有不忿,但却也不再抱怨了。罗怀是他父亲细雨楼楼主罗章的亲弟弟,本该与罗章一起管理细雨楼,却在十二年前一个人远遁江湖,倒不是他们兄弟两因为争权闹矛盾,事实上,他们兄弟两感情甚笃,罗怀没有儿子,很多时候都是把罗鹏当成亲儿子对待的。   至于罗怀十二年前为什么一个人离开,那也是为了帮他兄长。细雨楼拿钱杀人,不会平白滥杀无辜,算不上邪道,却也绝对算不上正道,这么些年在江湖中招惹了不少仇家,回头看数百年的江湖史,做这种生意的少有能善终的,罗家这么些年钱也赚了不少,罗章不想让子孙再发这种亡命财,于是就想要洗白上岸。   一个做刺杀生意的门派能怎么洗白呢?宣布退隐那些仇家就会放过他们了?绝无可能。   罗章和罗怀思前想后,也只想到一条路,投靠朝廷。   江湖人心中有个共识,江湖事江湖了,能不招惹朝廷就不招惹,只要他们能背靠朝廷,那些仇家也就不敢再来找了。   于是罗怀便在十二年前独自离开,来到京城,想要在天子脚下的皇城中,寻到一个攀上权贵的机会。   那一日与赵邺的赌局,完全是他有意为之,他一眼看出这个年仅十岁的孩子身份不凡,于是故意激怒对方,设计布下赌局。   只是他一开始只以为赵邺应该是哪个权贵家的少爷,却没想到对方竟然是当今太子,被押进宫中问罪的时候罗怀方才意识到不妙,幸好先帝并未怪罪他,反而让他当了太子的武师。   这倒是意外之喜,投靠任何权贵都没有直接投靠下一任的皇帝来得有用,罗怀得此机会,自然是好好珍惜,他本是想先认认真真教赵邺习武,慢慢取得了对方信任,以及待赵邺再长大一点懂事之后,他再找机会透漏出自己细雨楼的背景和投靠的意愿,可谁料到赵邺学几天又不学了,别说取得对方的信任,他连接近赵邺的机会都没有。   说不清是时来运转,还是天意弄人,先是先帝病逝,后是伍胜夺权,本该万人之上的赵邺一朝变成了命不由己的傀儡,罗怀也终于寻到机会,向身处绝境中孤立无援的赵邺表了忠心。   只要他们细雨楼能帮赵邺扳倒伍胜,那不亚于是从龙之功,洗白上岸、是顺理成章的,以后的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也不在话下,因此,罗怀对赵邺一直是尽心尽力,这回杀伍锋的计划,虽然按计划进行的话不需要他出手,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亲自来此督阵。   罗鹏自然知道他叔父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他们这样的小辈能有个好的前程,不至于在江湖仇杀中早早丧命,因此接下来也不再多言,只安静地在灌木丛中蛰伏着,静得像一只落在树梢上的蝴蝶。   又过了片刻,前方传来一道树枝断裂的“喀嚓”声,似乎是有人无意踩中地面的断枝,罗怀立刻意识到是有人来了,对身边的罗鹏等人打了个手势,罗鹏他们立刻会意,将本就轻若蚊蝇的呼吸放得更轻。   又过一会儿,“喀嚓”声更凑近了一些,这回功力不如罗怀那么深的罗鹏等人也听到了,他们同时远远看到了前方枝叶后还不太清晰的影子,正是伍锋。   猎物终于上门,但罗怀等人却也没有急着动作,毕竟这场戏最重要的观众还没有就位。   雨势变得比之前更大了一些,连绵不绝的雨让山路变得泥泞难走,同时也为罗怀等人提供了绝佳的掩护,他们这种刺客门派修习的内功本就以善于隐匿著称,眼下雨声又遮盖住了那轻若无物的呼吸声,是以敏锐如伍锋都未察觉此刻林中的异样,打着纸伞,一无所觉地朝山上走着。   他来到那座为弟弟立的衣冠冢边,将手里带来祭拜的点心搁下,又撑着纸伞,一个人在坟前静静立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   淅沥雨声中,突兀地响起一道“咕咕”的鸟叫,若是旁人或许不会在意,但伍锋眸光一凝,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不对。   这鸟叫乍听跟真正的鸟叫一般无二,但伍锋却能听出其中细微的差别,这是人模仿的。   “谁?”他冲着那鸟叫传来的灌木丛厉喝一声。   罗怀暗道一声伍锋果然不好对付,不过他并不慌张,因为那发出鸟叫声的是他们的人,这叫声是一种信号,意味着观众已经就位了,他们也无需再隐藏。   罗怀用眼神示意,罗鹏便点点头,带着其余人主动走出了灌木丛,将自己的身形和面孔暴露在伍锋眼前。   “细雨楼……”伍锋几乎立刻就认出了这些人,他不知道他们确切的名字,但他知道这是当日在北营地牢,由他审讯的那伙细雨楼的刺客。   因为这伙刺客被劫走的事伍锋被伍胜狠狠训斥一顿,他同时还带队在城中搜捕了数日,只可惜刺客早已从前朝留下的水道跑了,伍锋对从自己手下逃脱的猎物总是记忆深刻,也不光是因为伍胜的训斥,主要还是他无法容许自己有这样的失败。   他看着细雨楼为首的罗鹏,眼中闪动着一抹危险的暗光,像是老虎跃跃欲试地想扑向猎物,但他却也没有轻举妄动,因为他知道那灌木丛中还有人,以及细雨楼的人此刻突然出现,必有蹊跷。   “伍指挥使,好久不见。”罗鹏笑呵呵地冲伍锋拱了拱手。   “你们胆子不小。”伍锋说,从他手下好不容易逃出去,还敢再回来的,罗鹏他们也算是头一份了。   罗鹏笑了一声,他对伍锋这暗含威胁的话毫不在意,反倒一脸亲切的模样,连兵刃都不拿便走到伍锋近前,说:“这回特地过来,自然是有事想找伍指挥使商量,不知伍指挥使肯不肯给小弟一个面子。”   “何事?”伍锋举着伞不动,默许了罗鹏的靠近,因为他并不觉得对方能对自己构成什么威胁。   “上回伍指挥使费了那么多功夫,都没问出来我们的雇主是谁,想必伍指挥使对此一定耿耿于怀吧。”罗鹏笑着说,“我今日带人前来,便是想跟伍指挥使谈一桩交易,我可以告诉你当日派我们刺杀伍俊的雇主,也可以告诉你定胜军内部协助我们越狱的内鬼是谁。”   “你们有什么条件?”伍锋眯着眼说。   “条件自然是有,”罗鹏说着又走近了一些,像是想跟伍锋近距离交谈,“我们的那位雇主是个背信弃义的人,同时也是个不好惹的人,他不管我们兄弟的死活,还想杀我们灭口,所以我们想来投奔伍家,用我们手中的情报换取伍家的庇护。”   “哦?你们的雇主是谁?”伍锋看似被罗鹏的话题吸引,实际上一直分心观察四周,他注意到雨声的掩盖下又有一批脚步声接近,数量近百,应该是细雨楼的伏兵。   他就知道这伙人不会真的是为了什么投诚而来,因为要投诚也不必找上他,直接找上伍胜才是最好的。   但若说这伙人是为了杀他而来,为什么不直接动手?伍锋不动声色,一边继续跟罗鹏对话,一边听着灌木丛中伏兵的动静,来判断待会儿的退路。   对话时罗鹏不断地走近,到最后几乎跟伍锋站在同一把伞下,看起来亲密非常。   伍俊带人过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他咬着牙,心道他猜得果然没错,伍锋旁边那人他做梦都不会忘,正是当日刺杀他的刺客,伍锋果然就是他们的幕后雇主!   “公子,要动手吗?”伍俊的手下问道。   “等等,先听听他们在说什么。”伍俊说。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没等伍俊听个究竟,站在伍锋身前的罗鹏突然面色大变,指着伍俊藏身的灌木丛说:“不好,有埋伏!”   伍锋短暂地愣了一下,未等他想明白这唱得是哪一出,罗鹏突然大喊一声:“锋哥你先走,我们为你殿后!”   伍俊一听伍锋要跑,当即再待不住,从藏身处站起来大喊:“别让他跑了,给我拿下这个叛徒,死活不论!”   他带来的一百来号手下纷纷应是,早已上弦的□□对着眼前的敌人就是一轮齐射,罗鹏一边挡箭一边喊:“锋哥快跑啊!”   他喊得情深意切,声嘶力竭,好像对伍锋有多大的情意。   伍锋一边避开贴着耳鬓掠过的箭矢,一边“嘁”了一声,他现在知道这伙细雨楼的人为什么不直接动手了,这是要来一招借刀杀人!   致命的□□毫不留情地射向细雨楼众人,同时也射向跟细雨楼的人站在一起的伍锋,伍锋知道伍俊是真的会杀他的,而且伍俊既然已经中计,他必然解释不通,此地不可久留,走为上策。   然而他想走却也不是这么容易的,细雨楼的人看似在掩护伍锋,实际上在不断拦截他的退路,这是一场围猎,他们要借伍俊之手,在此地诛杀伍锋。   伍锋武艺再高,到底是□□凡胎,细雨楼这边有十一个人,还有一个暗中埋伏的罗怀,而伍俊这边则有上百,各个手持□□,这种只允许军中持有的□□威力极大,便是一个不会武功的人拿着,都可能击伤江湖上成名已久的高手,而眼下这一百名手持□□士兵,各个都是伍胜为伍俊精挑细选出来的亲卫,他们眼下的战力不亚于一支小型军队。   前后夹击下,伍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局。   雨越下越大,或许是命不该绝,激战中的众人突然听到一道巨大的“轰隆”响声,而伴随着这道“轰隆”响声,巨量的泥雨从山顶处咆哮而下,像一条愤怒的龙。   “不好,山洪爆发了!”不知道是哪一边的人高喊一声,混战中的众人霎时间停下手中的动作。   这山洪来势汹汹,摧枯拉朽,吞没着沿途的一切生灵活物,人力是绝不可能与这样恐怖的天威作对的,再待下去就是死路一条。   “少主,快撤!”细雨楼这边的人喊道。   “快护着公子撤退!”伍俊这边的人也喊。   双方人马各选了个方向退去,而伍锋也趁乱离开,伍俊本已经被侍卫拉走了,可他瞧见伍锋跑了,又不甘心地调转回头,喊道:“别让他跑了!”   侍卫不敢违命,只得转变方向,朝着伍锋的方向追去。   然后追击途中,正倾泻而下的山洪在行进途中突然撞上一处坚硬的山石,分裂出一道斜向的支流,不偏不倚地朝伍锋逃跑的方向冲去。   伍锋神色一变,跟在身后追击的伍俊及其一众侍卫也是大叫不好,只来得及喊一声“公子小心!”   随即便被这怒龙一样的山洪吞没。 第39章   重愈千斤的巨大石块都在山洪的威势下成为被洪流随意拨动翻滚的石子, 渺小的人体被裹挟其中后,便如在风暴中乱舞的风筝,被山洪冲得晕头装向不说,运气不好的, 直接撞上被山洪一起冲下山的石块, 一条命就交代了。   伍锋的运气还算是不错, 而且他武功高身手好,虽说身处这样的急流,却也找机会稳住了身形, 顺着洪流冲下山的途中, 他抓住了一截横伸过来的树枝,矫健如猎豹的肩背一使力, 便将自己从洪流中挣脱, 攀到了枝干上。   他借着这颗树站到了安全的地方,脱险后稍微恢复了□□力,便开始去找同样被山洪冲走生死不知的伍俊。   这种寻找倒不是出自什么不计前嫌的兄弟感情, 而仅仅是他若是不去寻找,事后无法对伍胜交代,而且他也有事想问伍俊, 今天这一出明显是想借刀杀人,有人想借伍俊除掉他, 而这个人又能调动细雨楼的人一起布局配合, 说明对方很可能就是之前他一直遍寻不着的内鬼。   山洪来得快去得也快, 半个时辰后, 这场声势浩大的洪流便停息了, 狂暴的雨泥重新变回无害的模样, 湿软泥泞地堆积在路面上。   也不知道运气好还是不好, 伍锋顺着山洪冲泄出来的泥道走了一炷香左右,便顺利找到了伍俊。   伍俊还活着,他没有伍锋那么好的身手自救,但身边却跟着由他爹亲自挑选的忠心护主的护卫,大部分护卫都被山洪冲散了,但仅剩的留在他身边的,却用身体作为阻挡,为他挡下了山洪中泥石的撞击,自己的尸体眼下已经血肉模糊了,被他护在怀里的伍俊倒是还安然无恙,就是在冲击中被转晕了过去,暂时还没醒。   伍锋懒得等他自然醒来,直接点了穴道,用痛感把伍俊强行叫醒。   伍俊大叫一声惊醒,他刚睁开眼,脑子还没从先前的天旋地转中缓和过来,就骤然见到了伍锋的脸,于是又是一声大叫:“是你?!”   “你这个叛徒竟然还敢出现?!”伍俊刚醒就破口大骂,“我老早就觉得你不对劲了,果不其然,你就是细雨楼那伙刺客的幕后主使!”   “闭嘴!”伍锋不耐地打断,“我问你,你今天为什么会过来?谁告诉你我跟细雨楼的人有联系的?”   伍俊闻言哼笑一声,带着一种抓到了伍锋尾巴的得意:“想不到吧?你百密一疏,在京中跟细雨楼的人碰面被柏空看到了,我还在你房中搜到了你跟细雨楼人联络的书信!”   伍锋压根就不知道伍俊搜出的所谓书信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是在听到柏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霎时间什么都明白了。   果然是他!自己之前的怀疑通通没有错,柏空就是有问题,那夜刑部大牢外拦住他的高手十有八九就是柏空,只是他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藏住了肩上的伤,瞒过了自己。   但柏空就是今日这一局的布局者,以及细雨楼背后的雇主吗?不,应该不是他,柏空在这其中的角色应该跟细雨楼那群人差不多,只是下属,或者说棋子,他背后一定还有人。   伍锋心念电转,他思索时,伍俊一直在旁边咒骂着。   “我老早就看出你不是个好东西!”伍俊恨恨道,“也就我爹信你,觉得你为他挡刀有情有义,要我说你根本就是知道那些刺客奈何不了我爹,才会扑上去挡,不过是想趁机接近我爹,攀上我们伍家罢了!”   “你这个乞丐,捡来的杂种,有爹生没娘养的玩意儿!”伍俊骂得口无遮拦,明明眼下他身边的护卫都不在,独自一人面对“叛变”的伍锋,他应该感到危险不安才是,但是这么多年相处,伍锋从来没顶撞过他,无论他怎样胡搅蛮缠地针对报复,伍锋都是逆来顺受地忍让,因此他对伍锋向来是没有畏惧之心的,再加上他对伍锋积攒的怨愤,即便如今境地不妙,他却仍然敢破口大骂,丝毫不顾忌会惹怒对方。   “等我回去告诉我爹你做的事,一定把你碎尸万段!”伍俊咒骂道。   伍锋冷冷地看着他,往常面对伍俊的辱骂,他便是这样默不吭声地忍让,但此刻,他突然笑了:“那你也得回得去才行。”   伍俊的神色霎时间就变了,直到此刻,他方才意识到如今的处境,荒山野岭,没有护卫,只有他和“叛变”的伍锋,而伍锋的实力强过他何止一倍?伍锋想杀他恐怕不比杀一只蚂蚁难。   “你敢?!我爹不会放过你的!”伍俊心下恐惧,却仍在色厉内荏地叫嚣着,他同时悄悄地往后退。   “杀你的是细雨楼那群叛党,关我什么事?”伍锋玩味地笑着,他不紧不慢地走近伍俊,像是猫在戏耍老鼠。   “不……”伍俊哆嗦着,突然又想到什么,大叫道,“我那么多手下都看到你了!你跟细雨楼的人在一起,你跑不掉的!”   “蠢货!”伍锋嗤笑道,“有人设计你来借刀杀人,我为什么不能将计就计呢?”   他突然出手,就像是蛰伏在洞穴中的毒蛇疾电般的扑向猎物,伍俊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已经被伍锋扼住了咽喉。   蛇有慢慢绞杀猎物的习惯,一如伍锋此刻,他明明顷刻间就可以捏碎伍俊的喉骨,可偏偏不紧不慢,伍俊因为窒息而脸色涨红,痛苦不堪时,他就在一旁愉悦地笑着。   “其实你猜得没错,我就是故意接近你爹,”伍锋突然凑近伍俊,欣赏地看着伍俊瞳孔中的惊惧和绝望,湿漉漉的,像是即将被蟒蛇吞掉的小鹿,这大抵是他第一次觉得伍俊如此顺眼,为此,他大发慈悲地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伍俊,“我知道那刺客奈何不了他,所以才扑上去挡刀,多好的机会啊,冒这一次险,就可以从此平步青云,再也不用跟野狗抢饭!”   “你知道跟野狗抢食的滋味吗?”伍锋还是笑着的,字句间却透出一股凶厉的血气,“你当然不知道,你是尊贵的大少爷,你爹对你多好啊,什么脏活儿都不让你做,把你养得如此天真,如此愚蠢!”   伍俊眼睛瞪大,“呃呃啊啊”地似乎想说些什么,可他发不出声音,双手用尽力气,也掰不动伍锋铁钳一样的五指。   “再告诉你一件事吧,其实……”伍锋突然又放轻声音,他凑到伍俊耳边低语,姿态亲昵地就像拥抱着自己的兄弟。   “我从来都没有弟弟。”   伍锋低低地笑着,下一刻,伴随着一道“咔哒”的骨骼断裂声,伍俊挺直的脖颈突然歪曲成一个活人绝对到不了的角度,他的瞳孔也同时放大,失去了一切活着的神采。   伍锋将这具断了气的尸体随意地丢在地上,做了一番布置处理后,离开了此地。   *   柏空没有跟着伍俊去城外,之前他在伍俊面前表现得犹豫迟疑,都是楚逸尘为了能够将柏空从这件事中摘出来而做的设计,而除此之外,楚逸尘还让柏空等伍俊伍锋他们相继离开后,过一段时间便以“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伍俊行事有些鲁莽,这件事得让伍大人知晓”的借口,将此事前前后后的经过都告知伍胜,这样柏空便可以彻底洗清嫌疑。   而等伍胜带人出城后,罗怀他们大概已经得手了,成功栽赃伍锋,借着伍俊的手除掉对方,伍胜到那儿只能看到一具尸体。   这一出栽赃陷害的戏码其实有很多漏洞,对伍胜是绝对不管用的,只有伍俊会上当,所以他们要在伍胜到来前确保伍俊成功误杀伍锋,这样生米便可煮成熟饭,而且死无对证。   伍俊是伍胜唯一的亲儿子,伍胜即便恼火也不会对他做什么,而且他从伍俊口中询问的经过,也会是对柏空有利的,毕竟柏空一直不赞同此事。   在楚逸尘的构想中,这出借刀杀人之计至此可尘埃落定。   然而,柏空按计划去通知伍胜,又跟着震怒的伍胜冒着大雨匆匆赶赴城外时,见到的却是山洪过后满地的狼藉。   柏空看到这情景就是一怔,他直觉计划恐怕有变。   在现场一番搜索后,印证了柏空的猜想,伍胜带来的人马在山洪留下的烂泥堆中找到了几具尸体,都是伍俊的亲卫。   又沿着山洪行径的轨道寻找了半个时辰,终于发现了几名灰头土脸的幸存者,虽然各自都受了伤,但好在性命无虞,伍胜立刻把人喊过来问话。   “俊儿呢?”伍胜又急又怒,大吼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伍大人!”那几名幸存的亲卫将在山上目睹伍锋与细雨楼刺客亲密交谈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同时跪地请罪,“山洪来得太急太快,我们本想护着公子逃跑,但公子非要调头去追伍锋,正好山洪奔着那个方向袭来,我们和公子一起被卷了进去,不久前方才脱困,我等脱困后便立即在山中四处寻找公子,只是雨下得太大,暂时还没有发现,请伍大人恕罪!”   伍胜在听到伍锋跟细雨楼刺客密谈时稍有震动,但他似乎对此尚有怀疑,因此也没有特别大的表现,可听到伍俊被山洪卷进去时,他却是再控制不住,失态地大吼:“俊儿!”   “快!去把北门那边的驻军调来,给我搜山,快去!”伍胜当即下令。   “是!”   属下应声离去后,没过多久,增援就来了,一大队人马沿着山洪遗迹一寸寸地搜寻,沿途又找到了不少不幸遇难的尸体,没有伍俊的,也没有伍锋的。   伍胜听着属下一趟趟传回的消息,每每听到有人又发现了一具尸体时,他手指便会不自觉地握紧,但在听到不是伍俊时,又会再次放松。   如此反复,终于,噩耗还是如这阴沉的雷雨一般降临了。   雷声轰隆隆的,属下传来的急报却比这天际的响雷还要炸裂,伍胜看着那具被带过来的,脖颈扭断,已经断气多时的尸体,这位向来不假辞色,跟儿子说三句总要骂两句的严父,此刻发出老虎一样的咆哮,带着极度的气势,极度的愤怒,以及极度的悲恸。   众人在他的威压下低头垂首,不敢出声,柏空也跟众人一般静默地站立着,他同时不自觉地走神,计划出了意料之外的变故,死的人本该是伍锋,眼下却是伍俊,搜山的人仍在继续,可却一直没有伍锋的踪影。   伍锋去哪儿了?   雷声一声声在天际炸响,昏暗的云层中电光明明灭灭,又有一道巨大的雷声降临时,像是冥冥中的一种感应,也像是兽类遇到危险时的直觉本能,柏空背脊上的毛发突然根根倒竖,他回头看向京城的方向,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详预感。 第40章   阴雨连绵的天气, 最适合待在屋中,出门即便撑了伞,也总会不慎踩进哪个泥坑水洼, 溅上一身的泥点。   但楚逸尘在这样的天气出了门,他之前在成衣铺定了几套衣服, 约好了今天去取。   他对吃穿都不怎么讲究, 而且作为一个并不出名的乐伎,每年其实也赚不到多少钱, 想要做一件过冬的棉袄都要攒上许久, 还得留着一部分银钱应急, 以免生病了连买药的钱都出不起,毕竟教坊司可不会管他们的死活, 所以他这些年很少做衣服, 只要旧衣不坏, 便一直穿着。   如今他倒是不再为银钱发愁了,柏空那三千两的赏银倒现在还没花完,每个月还会有俸禄,他基本一分不剩地都上交给了楚逸尘。   几个月前,意识到柏空第一次给钱给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时,楚逸尘便试着退还过, 让柏空自己把钱留着,将来成亲娶媳妇都要用,可柏空却说:“我已经成过亲了呀,成亲的男人赚钱不就是为了养老婆的吗?”   楚逸尘一噎, 他当时刚刚接受了老婆这个称呼, 还处在跟柏空不太熟, 应对起来小心翼翼的阶段, 柏空这话让他无法反驳,于是只得收下了钱,想着先帮柏空攒起来,以后再还给他。   他攒了好几个月,一直也没有乱用,直到这回做衣服,自己的钱不够才拿出来了点,而且他这回定制衣服也不是为了他自己,那几套全都是给柏空做的。   柏空是真的没什么衣服,他刚来京城时除了兜里那点碎银,身上那身洗到发白的粗布衣裳,便没有别的东西了,后来当上了百户,朝廷发了两身官服,柏空于是就轮换着穿。   春天的时候还好,两三天换一次,也能凑合,但是夏天,入汛后一连数日的阴雨,柏空白天训练巡街,衣服被淋湿,沾上泥点都是难免的,是以每天都得清洗更换,但是阴雨□□服也难以晾干,他有时候就得顶着一身半湿不干的衣服去执勤。   楚逸尘便为他定制了几身衣裳,除了夏天的,他顺道连秋冬的棉衣都一并做了。   今日是计划实行的日子,但这个计划除却制定时由他主导,实行并不需要他参与,他只需要等结果,左右闲来无事,便撑着伞过来成衣店取衣裳。   到了店里,让掌柜把做好的衣服拿来后,楚逸尘先挨个展开对着店里的铜镜比了比,这衣服在他身上显得有些过长,但是对于柏空高挑的身形应该是刚好的,这么多日的相处,楚逸尘几乎能脑补出柏空穿上这些衣服时英气逼人的模样。   人靠衣装,虽说柏空原本长得就很英俊,但搭配上漂亮的衣服想来也是能更上一层楼的,楚逸尘想着想着不自觉露出笑容,他确认好衣服没问题后,便跟掌管结了尾款,将衣服用防水的雨布包好后,撑着伞往回走。   路途中他又经过一家鞋店,想着新衣服有了,自然也得配上几双新鞋,于是又拐进去看起了鞋,一番耽搁,等他真正回到教坊司时,天色已近傍晚。   阴雨天光线本来就阴沉,这个时辰平常还有点光亮,现在视线却也显得昏暗难辨起来。   楚逸尘回屋后正想去点灯,却突然注意到,黑暗中似乎有人。   那是一个男人的轮廓,对方坐在桌边,正对着门口,似乎一直在等着他回来。   这黑暗中的身形跟柏空有点像,但楚逸尘不敢确定,他下意识地提起呼吸,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柏空?”   男人不应。   楚逸尘想了想,又道:“是凌宏?”   男人还是不应。   楚逸尘额头滴下一滴冷汗,他已经察觉了不妙,但他并未暴露出自己的紧张,只是状似寻常地招呼对方:“怎么来了也不点灯?”   他一边说话,一边悄悄往后退,他要逃出屋子,柏空还没回来,他要去   找凌宏。   凌宏是赵邺留着跟他通信的暗卫,同时也负责保护他的安全,凌宏的身手虽比不上柏空,但应付一般的毛贼匪徒却也绰绰有余。   然而,在他尚未逃出屋子时,在阴雨中酝酿了多时的雷霆在此刻悍然劈下,雷光照亮了半片天空,也照亮了昏暗的屋子,楚逸尘借着这一刹那的光亮看清了男人的脸。   雷声轰隆隆的,炸响在楚逸尘心头,他的心脏都在这一刻停跳了一瞬。   是伍锋!为什么会是伍锋!他本不该在这里,他应该在城外的山中,此刻他应该已经死了才对!   在短暂的停顿后,楚逸尘的心脏又开始狂跳,他意识到今日的计划出了意想不到的变故,伍锋还活着,并且找到了这里,那么柏空呢?柏空还好吗?   他无暇去细想,雷光亮起的刹那他看清了伍锋的脸,伍锋必然也看清了他脸上的惊恐,因此楚逸尘不再伪装,他调头就跑,只有跑出去,找到凌宏,他才有活命的机会。   然而他刚刚跑到门口,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掐住脖颈,对方像是提起一只柔弱无力的奶猫那般轻松地提起他,将他狠狠地掼回屋中。   楚逸尘被砸到了桌上,额角磕中桌沿,一丝鲜红的血痕从脸上流下,他却没有心思去擦拭这伤口,因为在他摔到地上时,除了砸到桌沿,他似乎还砸到了另一样东西,像人的肢体,却冰冷且僵硬。   在又一次亮起的雷光中,楚逸尘低下头,正撞上倒在桌边,瞳孔圆睁,已经死去多时的凌宏的尸体。   楚逸尘僵立在原地,窗外明灭的雷光照出他此刻惨白的面孔,没有比旁边的尸体好上多少。   屋内突然响起的脚步声让他从这种僵硬的状态中惊醒,他意识到伍锋正在向他走来,像是受惊的小兽一般,他四肢并用地往后退。   虽然这举动毫无作用,伍锋将门关上了,堵死了他唯一的出路,而且就算他能逃出去也没用,凌宏已经死了,没有人能救他,他此刻无论往哪里退,伍锋想杀他时也只需要多走两步。   但人在极端的恐惧中总会做些无意义的动作,例如方才的僵硬,也例如此刻的退后,对楚逸尘而言,伍锋是他十年不散的噩梦,他亲手设计除掉伍锋的计划,本也有着终结这段噩梦的心思,可如此精心设置的杀局,却还是出了纰漏。   伍锋身上还沾着未干的泥水,像一个雷雨夜刚从墓地中爬出的鬼魂,楚逸尘在这一刻有种自己永远无法战胜对方的绝望感,他不住地发颤,便如十年前一般。   但伍锋此刻似乎并没有杀他的意思,除却将他摔进屋中那一刻的凶暴,伍锋并没有再对他做什么。   他只是踩过凌宏的尸身,站定到楚逸尘面前,以一种新奇且探究地神情打量着楚逸尘的脸孔。   “我真是小看了你。”伍锋心情奇妙,这样一个漂亮,柔弱,本该沦为其他男人玩物的乐伎,竟然是让他们一次次失败的罪魁祸首。   当他知道了内鬼是柏空后,再顺着柏空推想一下幕后之人,很容易就想到了与柏空最亲近的楚逸尘。   他离开莽山后便直奔京城教坊司,到这儿时虽然楚逸尘不在,却让他发现了一个徘徊在楚逸尘房间附近,似乎在等他回来的男人,对方明明是一身普通的下人打扮,细细观察后却能发现对方步伐沉稳有力,是个身手不俗的高手,这印证了他的猜测,若楚逸尘真的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乐伎,身边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伍锋出手擒下凌宏后,本不打算杀他,因为这一系列事情绝对不止是楚逸尘一个人谋划的,单凭他楚望之子的身份,他做不到这些,他一定还有同党。   伍锋想从凌宏口中逼问出有用的情报,然而凌宏受过训练,伍锋试着刑讯了一番便知道从此人嘴里撬不出东西,所以干净利落地灭口,反正总   归还有楚逸尘,这样一个乐伎或许聪明,但他绝对不像经过训练的死侍暗卫那般耐得住酷刑,能严守秘密。   “你是聪明人,告诉我,你的同党是谁?”伍锋笑得和蔼,可这笑容只会让楚逸尘想到吐着蛇信的毒蛇,冰冷且阴毒。   楚逸尘急促地喘息着,他面色依然如先前一般惊恐,但在意识到伍锋暂时不会杀他的时候,他心下恢复了一点思考的能力。   伍锋不知道赵邺,所以应该不是他们的人泄密,伍锋找到这里来,十有八九是猜的。他为什么会突然猜到自己?是柏空,柏空暴露了,他顺着柏空找到这里。而最可能暴露柏空的,应当是伍俊,今日的计划出了变故,伍俊没能成功杀死伍锋,反倒被伍锋从他嘴里得到了柏空这个线索,于是顺藤摸瓜地找上来。   楚逸尘瞬息间猜到了今日城外的大致经过,他同时也意识到,他们的计划其实还是成功了一部分的,比如对伍锋的栽赃,否则现在伍锋不会只有一个人来此,而且形貌如此狼狈,还沾着泥水,他一定也被伍胜怀疑了。   伍锋想要从自己嘴里套出情报来洗清身上的嫌疑,在拿到证据前自己都是安全的,所以……楚逸尘正想着对策,突然咽喉一紧,一双鹰爪一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管。   “自找苦吃。”伍锋似在为楚逸尘的不识趣叹息,但他嘴角却又扬着笑,像是猛兽嗜血,是一种刻在天性里的恶毒,他其实很喜欢这种凌虐别人,看着别人在痛苦中战栗的感觉。   硬如铁钳的手一寸寸收紧,窒息的感觉汹涌袭来,楚逸尘很快面色涨红,因为缺氧而大口地吸气,却因为被卡住最致命的喉部而呼吸不能。   楚逸尘眼前阵阵发黑,他清晰地感觉到死亡在一步步逼近,生物本能让他将一切和盘托出,换取活命的机会,理智则告诉他,不能说,一个字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说他才真正的有机会活。   因此,他死咬牙关,一直到快要窒息而亡前,他都未吐露出一个字。   在楚逸尘即将丧命前,伍锋突然又松了手,他哼笑一声:“倒是有几分骨气。”   楚逸尘无暇回话,他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近乎贪婪地呼吸。   “不过,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没办法了吗?”伍锋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喘息的楚逸尘,笑容恶劣又轻蔑,“你的同党,应该是那个小皇帝吧。”   楚逸尘内心一震,但他又随即反应过来,不对,伍锋是在诈他! 第41章   楚逸尘努力掩饰自己的神态变化, 可伍锋早已将他的一切反应都看在眼里,伍锋低低地笑说:“你掩饰也没用,三王为什么突然联合?有谁能说动三王在此刻突然动兵?在所有你能接触到的人里, 除了小皇帝还有别的人选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即便后背上都是冷汗, 但楚逸尘还是努力抬着头,用一种好似胜券在握的语气威慑说, “你没有证据!在伍胜眼里, 你现在才是跟我们一伙的!”   “你说得对。”伍锋认同地点了点头, 下一刻,他的语气又变得危险起来,“所以, 你要给我证据。”   “细雨楼那些人遭遇过什么你应该也有所耳闻,你想从哪里开始试呢?”伍锋笑着说, “正好也让我看看你的骨气能坚持多久。”   “没用的!”像是渐渐找回了主动权, 楚逸尘此刻竟然笑了起来,“书信我看完便烧了,这房间里你搜不到任何东西,你就算杀了我, 我也给不了你想要的证据。”   伍锋沉默了一瞬,在楚逸尘回来之前,他自然是早已在房中搜过几遍了,确实没有任何能称之为证据的东西。   楚逸尘注意到了伍锋的沉默, 便如抓住了什么破绽,他乘胜追击:“你又何必为伍胜这样卖命?你是他的义子不错, 但他的家业势必只会留给伍俊, 你应当不会看不出来吧?是, 你现在是被重用,反倒是伍俊,什么事都掺和不了,但这种重用是因为他对你更加疼爱吗?”   “别做梦了!”楚逸尘嘲讽地说,“你不过是他养的一把刀,一切得罪人遭人记恨的事他都派你去做,你满身血污,他的亲儿子伍俊才是清清白白的,等到他的大事成了,不需要再四处征伐的时候,你又能落到什么?被雪藏冷落是最好的下场,但你觉得伍胜会放心留着你吗?太过锋利的刀会伤人也会伤己,他自信能够镇得住你,伍俊能吗?”   “你的下场会跟我爹一样,甚至还要惨!伍胜得位后为了笼络人心,会把你直接推出去祭旗!”楚逸尘循循善诱,“聪明人就该给自己留条后路,伍家成事后你只有死路一条,但你现在若是转投我们这一边,待事成之后便可将过往一切都推到伍胜头上,你做那些事不过是被逼无奈,忍辱负重,我效命的那位必然会将你当做功臣,大施恩典。”   “有意思。”伍锋饶有兴味地说,“我杀了你爹,你竟是要跟我合作。”   “那是你我的私仇!”楚逸尘冷冷地说,“我的主上不会在意这些,你对他有用,封赏你会让其他叛军看到负隅顽抗不如弃暗投明,所以他一定会善待你,在那之前,为了大局我也不会动你,至于之后,你我之间谁死谁活,便看各自的本事吧!”   “你真的很有意思。”伍锋低低地笑,“我差点就要心动了。”   楚逸尘神色一变,未等他做出下一步的反应,就听伍锋慢悠悠地说:“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杀了伍俊。”   楚逸尘这回是彻底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了,他满脸惊愕。   “你说我是伍胜养的刀,确实。”伍锋悠然承认,“他给我取这个名字时我就意识到了,但我还是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为他杀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要让他信任我,让他自负可以控制得住我。”伍锋自问自答,“所以你们这样陷害我他却仍然会将信将疑,所以我不过略施小计,本该被派往前线的我便留在了京城,你们让三王此刻起兵,我猜得没错的话,是想要等京中防卫空置后刺杀伍胜吧。”   “真巧,我也这么想。”伍锋扬着笑,他同时朝楚逸尘走近,“还真是多亏了你们今日演得这出戏,让我可以把伍俊的死栽到你们头上,等到伍胜冲进宫中要为子报仇时,那小皇帝会死在伍胜剑下,伍胜则会不小心死在混在定胜军中的细雨楼刺客手中,而我会   除掉刺客,在为义父的死痛哭一番后顺势接掌定胜军的军权。”   短短一番话让楚逸尘心惊不已,他艰难地说:“不,你杀了伍俊,还跟细雨楼的人密谈,伍胜不会再信任你,你没有证据证明自己!”   “所以我来找你要证据,你觉得把书信烧了便可以万无一失了?”伍锋突然伸手捏住楚逸尘的下巴,用楚逸尘无法反抗的力道将其拉近自己。   “你就是用这张脸让柏空对你死心塌地的?”伍锋眯着眼,玩味地笑道,“他为了你还真是什么都肯做,帮你劫狱,帮你刺探情报,他为了你肯出卖我们,你说他为了你会不会再出卖小皇帝呢?”   楚逸尘强撑出来的镇定终于无法再掩饰内心的惊慌,他神色骤变。   “你我之间的死活何必要等到日后再见分晓?”伍锋低笑道,“且看你能不能活过今夜罢!”   未等楚逸尘再说什么,就已经颈部一痛,晕死了过去。   之后再发生了什么,他便一概不知了。   *   京郊,搜山仍在继续着,伍胜在悲恸之余,又下了令,令众人彻夜搜捕伍锋,并且他指明了要活口。   这意味着伍胜依然对伍锋是细雨楼幕后指使的事心存疑虑,哪怕那些幸存下来的亲卫都证实了伍锋确实跟曾经刺杀过伍俊的刺客站在一起亲密交谈。   计划出了变故,柏空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跟众人一起搜山,力求最先找到伍锋,然后灭口,如此他们的计划便不至于暴露。   但他没有这么做,他非但没有继续搜山,反而寻了个借口提前回城。   雷雨中,柏空匆匆地往教坊司赶,说起来也很没道理,但他心里就是有那么一种感觉,让他坐卧不安,毛发炸起,迫切地想要赶回自己的巢穴,看看自己巢穴中藏着的东西是否安全无恙。   或许这只是一场虚惊,楚逸尘正像往常一样的在屋中看着书,在他推门进去时,会在暖黄的灯光中抬起头,冲他露出一个如烛火般温暖的笑容,又或者会微微蹙眉,一边责怪他为何又不打伞,一边拿起干净的布巾,踮着脚去擦他湿漉漉的脑袋。   可柏空抱着这样的期待推开门时,看到的是满屋的狼藉,桌椅翻倒,书籍散落,本该在屋中等他的人不见了,只有陌生又熟悉的雄性气味盘桓在他的领地中,霸道且浓烈。   柏空嗅着这气味,喉咙里发出闷雷一样的低吼,天穹的雷霆劈下时,照亮出那双闪烁着慑人凶光的幽绿兽眸。   他此刻愤怒又危险,有种撕碎一切的暴躁。因为有别的雄性闯入了他的领地,劫走了他的所有物!   这是在兽类看来最为严重的挑衅,任何野兽的巢穴都是最重要最不容侵犯的。柏空想要怒吼,想要咆哮,想要变回原形,去找到那个闯入者,用自己的利爪撕碎对方。   妖力在体内沸腾,他身上兽化的部分越来越多,可就在他彻底失控地变回原身时,他又硬生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里不是雾隐山,他变回原形并不能方便行动,反倒会面临更多的阻力,人类一但看到他便会惊慌大叫,随即成群的卫兵会来攻击他,要像故事里的和尚那样斩妖除魔。   而且外面的雨太大了,水会隔绝气味,除了这屋中残留的,他在屋外时嗅不出一点异样,他根本无法凭借气味知道对方把楚逸尘带去了哪里。   蛮力和愤怒都解决不了问题,柏空强迫自己思考,这味道应该是伍锋的,不会错,伍锋果然没死,他为什么会找到教坊司来劫走楚逸尘,柏空不知道,但他也不关心这一点,他只要知道如何找到对方,然后用他的利爪剖开对方的胸膛。   他在屋中四处嗅闻着,寻找可能的线索,他看到了地面上凌宏的尸体,别人的生死对柏空而言无关紧要,就像他看到伍俊的死亡时一样   ,内心并没有什波动,但他突然注意到,尸体下似乎有什么东西。   柏空将凌宏的尸体翻过来一看,是一封信。   信上没有写落款,但从信上残留的气味,柏空闻得出来应该是伍锋留的,他连忙展开信,快速读完一遍后,还未等对信中的内容做出反应,突然听到一阵隐秘的脚步声接近。   教坊司夜间人来人往,正是热闹的时候,但楚逸尘房间位置偏,一般不会有人经过,即便凑巧过来了也不该这样蹑手蹑脚,因此柏空立即竖起耳朵,警觉地守在窗边,待来人翻进屋内后,如蛰伏在草丛中的狼那样立即发动攻击。   平常他不会这样没弄清身份直接出手,但他此刻是极其暴怒的状态,对一切未经允许闯进他小窝的人都有攻击性。   不过,这翻窗进来的人身手也相当了得,柏空这样迅猛的突袭,他竟然也反应过来了,并且在黑暗中跟柏空过了几招。   但仅仅是这短短几招的交手就让他倍感压力,柏空此刻的攻势简直像是一头发狂的老虎,让人难以招架。   在被柏空击伤前,来人赶紧解下面罩,低喝道:“自己人!”   柏空这回看清了对方的面孔,是之前见过一次的罗怀,他终于收起了攻击的姿态,但身上那股暴怒且危险的气势却是无法收敛的。   罗怀扫一眼屋中的狼藉,便也不难理解柏空此刻为何如此暴躁了,他走到凌宏的尸体前察看一番,说:“死亡时间大概是一个时辰前,死前受过刑讯,但身上打斗的伤痕很少,是十招之内就被擒下的,对方是个高手。”   “是伍锋。”柏空说。   虽说柏空说这句话时没有拿出任何凭证,但罗怀也没有否认,毕竟综合各方面来看,最有可能的就是伍锋。   “对方有留东西下来吗?”罗怀问道。   凌宏死了,尸体留在这儿,楚逸尘不在,说明伍锋很大概率没有杀他,一般劫持某人是为了此人本身的价值,又或者是为了将其当做人质,要挟什么人。   “没有。”柏空这样说。 第42章   罗怀沉吟一番后说:“我先去将此事告知陛下。”   他说着就要走, 柏空却突然拦住他说:“我也去。”   “这……”罗怀语气迟疑,虽说柏空已经加入他们有一段时间了,但柏空其实一直没有直接见过赵邺, 更没有进过皇宫。   他不该在未经赵邺允许的情况下擅自带柏空进宫,因此拒绝道:“柏兄弟还是暂且先在此等待,有楚公子的消息我立刻派人通知你。”   “我要去!”柏空又说一次,他同时牢牢地挡住了罗怀的去路。   罗怀看到柏空的眼神, 愣了一下,虽然已经努力压抑过, 却还是能窥见其中触目惊心的怒火,以及怒火下暗藏的焦急。   楚逸尘被劫走的事对柏空影响不小,刚刚的交手便已经可以看出, 柏空此刻的状态是非理智的, 透着股难以撼动的偏执。   罗怀意识到他如果不同意的话,柏空很可能根本就不会让他走。左右柏空已经为他们做过很多事,是可信的,而且他们在宫中也有不少人,便点头同意了。   寝殿中, 赵邺焦躁地踱着步, 殿中的烛火都因为他的反复踱步而摇晃不定。   收到城外突发山洪,计划失败,伍锋伍俊下落不明的消息时他就有些六神无主,想要联系楚逸尘问问对策,却又发现凌宏不知道为何联系不上了,虽说已经派了罗怀去探查情况, 但这个等待的过程却还是让他坐卧难安。   “陛下, 叔父应该很快就回来了。”罗鹏在旁安抚了一句。   可赵邺如何能安心?今夜有太多的变故, 让他总有种不详的预感。   终于,在赵邺焦急的等待中,原本只是微微晃动的烛火突然剧烈闪烁了一下,罗怀回来了。   “老师!”赵邺正要迎上去,却发现罗怀身后还跟了一人,他微微一怔。   他没见过柏空,但却也能根据此人的形貌服饰特征认出来,跟在罗怀身后的正是柏空。   尚且来不及问罗怀为什么会带着柏空进宫,就听罗怀说:“陛下,凌宏死了,楚公子被劫走了!”   “什么?!”赵邺这下是彻底没心思关注柏空了,他急忙问,“是谁做的?是伍锋吗?”   “极有可能。”罗怀将先前从凌宏尸体上得到的结论又说了一遍,“白天执行计划时,突发山洪,伍锋和伍俊带的人一起被山洪冲走了,我们在山上试着找过尸体,一直都没找到,如今看来他果然没死,我们还在搜寻时他就已经返回了京城劫走了楚公子。”   “糟了糟了,这可如何是好……”赵邺方才还只是坐卧难安,现在简直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单单失去楚逸尘他不至于此,但楚逸尘知晓他太多的秘密,这段时间一切策略谋划基本都离不开楚逸尘,楚逸尘眼下落在伍锋手里,他但凡吐露出一点秘密,赵邺便危险了。   “陛下,稍安勿躁。”罗怀说,“伍锋没有直接去找伍胜,因为伍胜现在在怀疑他,我们还有机会。”   “对对对……”这一句话让赵邺心稍微定了点,他们还有机会。   冷静一番后,赵邺问道:“能找到伍锋在哪儿吗?”   “难。”罗怀说,雨下了一天到现在已经小了许多,但伍锋留下的一切可能泄露行踪的痕迹却也早被雨水冲没了。   “伍胜那边情况如何?”赵邺沉吟片刻后又问。   “应该还在搜山。”罗怀说着看了一眼柏空,他对伍胜那边的情况其实是不太清楚的,伍胜带人来了后,细雨楼的人便撤出了莽山,只敢远远地留个暗哨盯着,伍胜他们搜出了什么,眼下最清楚的应该是柏空。   “伍俊死了,被人扭断了颈骨。”柏空一开口就是一道惊雷。   “什么?!”屋中几人齐齐一惊。   罗怀惊完之后立刻看向了罗鹏,山洪爆发后他最先回城报信,后来的搜山是由罗鹏负责的。   罗鹏赶紧摇了摇头,说:“不是我们!我们根本没找到伍俊!”   “那会是谁?山里还有谁?”赵邺心下一转,突然冒出个不可思议的猜想,“难道是伍锋?”   “只可能是他,今天大雨,又爆发了山洪,山中除了我们三方根本没有其他人。”罗怀沉吟一番后说。   “伍锋为什么要杀伍俊?”赵邺皱着眉头。   他问得不是伍锋杀伍俊的动机,这动机很好解释,他问得是,伍锋为什么突然选择在此刻杀了伍俊?他不怕伍胜的怒火吗?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众人心头一起浮现,罗怀正要开口,突然感觉到一道劲风从身边掠过,他当即意识到了不妙,喝道:“陛下小心!”   说话的同时他快步上前,想要阻拦,却太迟了。   早在他们进殿开始,柏空便在不动声色地向赵邺靠近,众人一起被那个问题吸引时注意力便不可避免地分散,他抓住机会,像是老虎瞄准落单的鹿那样虎扑上前,罗怀他们抽刀欲拦时,他已经把刀锋架在了赵邺的咽喉上。   前去救驾的步伐被迫停住,罗鹏骂道:“叔父,我就说此人果然不可信!”   罗怀抬手示意了一下罗鹏噤声,随即摆出一番好言相劝的姿态,说:“柏兄弟这是做什么?”   “把你们平日里往来商讨计划的书信给我!”柏空低喝道。   “书信……”罗怀微微一怔,随即便意识到,“伍锋给你留了信!”   伍锋为什么现在突然动手杀了伍俊?因为就像他们栽赃伍锋一样,伍锋将计就计,想要反过来栽赃他们,而栽赃便需要能说服伍胜的证据,楚逸尘大抵没有给他,所以柏空刚刚撒谎了,伍锋其实留了信给他,伍锋用楚逸尘威胁柏空,柏空才会在此刻突然发难,索要这些本该对他毫无价值的书信。   赵邺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他努力调整着姿势,让自己远离那森寒的刀锋,同时对劫持自己的柏空循循善诱:“朕知道你这么做是为了逸尘,朕不怪你,朕又何尝不挂心逸尘的安危?但是真让伍锋拿到书信,逸尘和你,朕以及在场所有人都逃不过一死。”   “是啊,柏兄弟,你这么做只会中了伍锋的奸计,不如大家坐下来好好商量,怎么把楚公子救出来。”罗怀一边稳住柏空,一边悄悄对罗鹏打了个手势。   罗鹏心领神会,带着殿中其余几个细雨楼的人,不动神色地借着罗怀的遮掩,绕到柏空的视线死角,可他正要发动袭击时,却陡然感觉到一股凌厉的视线,柏空早就发现了他的动作,罗鹏心里一惊,他同时意识到,柏空在早已发现的情况下却还任由他们进行这样的小动作,因为他不在意。   柏空挟持赵邺,并不是因为害怕罗怀罗鹏以及在场的其他细雨楼的人一拥而上他难以招架,他挟持赵邺,仅仅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最快的让他们交出他要的东西。   “我不管你们的死活!”柏空冷冷的,俨然就是一头冷血的讲不通道理的野兽,“数到十,把书信给我,不然就杀了他!”   他说到做到,本已经架在颈边的刀锋又逼近了赵邺一分,赵邺的脖颈上瞬间出现了一道血痕。   赵邺原本还想再说什么,但此刻却是被吓得一时噤声。   “柏兄弟!有事好商量!”罗怀试图再劝,可柏空已经开始倒数。   “十!”他语调森然,是与平日里在楚逸尘面前全然不同的凶厉模样,像一头嗜血的狼。   “九!”   “八!”   “七!”   倒数中刀锋也在一寸寸逼近,眼看着赵邺颈边的血痕又扩大了一点,罗怀急道:“陛下!”   “你要挟朕也没用!”赵邺闭着眼不去看那晃眼的刀锋,努力维持着帝王的威仪,喝道,“那书信如此隐秘,这宫中又不安全,伍胜的耳目到处都是,朕自然是看完就烧了!”   “那就现在重写一份!盖上你的印!”柏空不为所动,他仍在倒数,“六!”   “五!”   “四!”   “三!”   柏空倒数得越来越快,简直像是催命的命符,罗怀等人看得心焦却又不敢妄动,不敢冒险去救人,也不敢在未经赵邺的允许下同意柏空的要求。   赵邺虽然十二岁起便被伍胜挟持,成了个傀儡皇帝,但即便是傀儡,他到底也是皇帝,伍胜除了不给他实权并没有真的对他如何,明面上他还是养尊处优的,这么多年赵邺是第一回 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也是第一回感觉到咽喉被刀锋一寸寸割破。   早在柏空劫持他时他的内心便开始惊慌不安,若是柏空提的是别的什么要求,他老早就答应了,但那些书信是万万不能交的,交出去就是死,因此方才才强撑镇定,想要以此震慑柏空。   可柏空根本不为所动,在耳边又一次响起倒计时声时,赵邺感觉到柏空狠狠地用了下力,有血慢慢从伤口中流出,赵邺闭着眼看不清情形,他只以为自己的动脉被割破了,那点胆气当即被吓没了。   “二!”   “慢、慢着!”在柏空数完最后的“一”之前,赵邺已经撑不住地大吼,“朕写给你就是了!”   “一!”   柏空还是把十个数数完了,他同时举刀一斩,殿中几人吓得大叫,赵邺也是心神一颤,以为自己要成了刀下亡魂,可再睁眼时,却见柏空只是将刀插在了御案上。   坚硬厚实的紫檀木被轻薄的刀体直接刺穿,可偏偏御案上除了这一刀刀痕没有任何裂口,这力道控制得可见一斑。   众人被这一手展示出的功力所惊时,柏空把御案上的纸笔摊开,冲傻呆着还没回过神的赵邺不耐烦道:“快写!” 第43章   伍锋留给柏空的信上, 除了要求柏空弄来他想要的证据,还约了柏空子时在城南单独会面,只要柏空带上东西按时赴约, 伍锋便会把楚逸尘完完整整地还给他,否则,这几点他有任一点做不到,他都再见不到楚逸尘了。   柏空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接近亥时, 因此看到信后,不敢耽搁, 劫持赵邺是他想到的能弄来证据的最简单最快速的方法,事实上这也确实很快,他胁迫赵邺写完信后, 再摆脱细雨楼的人跟踪, 赶到城南约定的地点时,离子时还有一刻钟的时间。   柏空一路上都在紧赶慢赶,但此刻离地点愈近了,他反倒慢下来。   伍锋说的话他当然不会全信,自己单独带着证据来了, 伍锋就会如约放人吗?未必。   楚逸尘是他的筹码, 有这个筹码在他就可以拿捏柏空,柏空越听话,这个筹码的分量就越重,他也就越不会轻易舍弃。   柏空心里明白这一点,只是他实在等不及,他搜查屋子时看到了桌沿上的血迹, 是楚逸尘的, 他老婆受伤了, 也不知道伤在哪里,伤得重不重,人类那么脆弱,拉一道口子,可能流血就流死了,更何况他老婆尤其脆弱,夜里吹了风都能病个好几天。   柏空一想到这个就止不住地焦急,可他又找不到人,照伍锋的话做是他唯一的办法,无论伍锋会不会守约,总归只要能见到伍锋,他就可能得到楚逸尘下落的线索。   当然,他也要加倍小心,伍锋选了这么个地点,指不定里面有多少埋伏。   柏空放轻脚步,谨慎地观察四周,这似乎是一座废弃的宅院,灰白的石砖上爬满了青苔,蜘蛛在瓦檐下修补着被雨水破坏的蛛网,腐朽到已经关不严实的窗棂被风吹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柏空侧耳细听了片刻,没有听到可疑的动静,这屋子又老又空,似乎已经许久没有人居住了。   他想了想,一脚蹬上院墙,双臂往上一撑,便像一只轻盈的豹子那样翻进了院中。院中如他在墙外听到的那样空荡,柏空观察片刻,径直往屋后走。   这空寂的废宅中,除了风声雨声,就只有屋后有一点轻微的响动,像是人的呼吸声。   柏空来到后院时,伍锋果然在这里,不再是先前被雨泥打湿的模样,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此刻正坐在屋后的走廊上,单腿立起,手臂搭在上边,漫不经心地拄着刀,视线越过屋檐往上,似乎在看月亮。   这一夜的月色倒是格外的好,虽然白天下了一天的雨,傍晚时还打了那么多道响雷,但现如今雨势已经小了许多,只有稀稀拉拉的雨滴,天边的乌云散去了大半,显现出一种水洗过似的空洁。   不知道是不是被这皎洁月色感染,又或者勾起了什么回忆,伍锋仰着头,看得这样专注,整个人都透漏出一股与平日里的锋芒毕露截然不同的宁静模样,像个疲倦又寂寥的旅人。   柏空却没心情管什么月色好不好,他压抑着自己的愤怒和杀意,冷声道:“东西我带来了!”   像是石子落入湖面,这一声打破了伍锋周身的宁静氛围。   “来得倒快。”他低下仰起的脖颈,与柏空视线相对时,已经恢复成了往日里的模样,锋芒毕露,危险难测。   “少废话,照约定,我把证据给你,你把人给我,现在人呢?”柏空一路走来早已把这宅院四周都摸清了,除了他和伍锋一个人影都没有,没有埋伏,也没有楚逸尘。   “不急,我不得防着你带一堆人来围捕我吗?”伍锋懒懒地说,“先让我验验货。”   他冲柏空伸出手。   “不行!”柏空攥紧信件,拒绝道,“你得先让我看到人!”   “不行。”伍锋也说,语气还是懒散的,“先让我看到信。”   柏   空正要再次拒绝,可伍锋突然扯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你可以继续跟我耗下去,反正我不急,只希望你之后不要后悔。”   柏空眉峰紧蹙,伍锋这一句话似有深意,而且……伍锋抓住了柏空心理上最大的弱点,他确实很急,急到现在的冷静都是勉强为之。   因此,柏空犹豫数息后,还是率先打破僵局,将信件扔了过去。   这一扔多少也是带点情绪在的,柔软的信封被灌注了劲力后,锋锐得像刀。   但伍锋两指一并,便将这危险到能取人性命的信件稳稳接住了,他打开信,借着明亮月光看清信件的内容后,嘴角再次露出笑容。   “信你看过了,人呢!”柏空又一次追问。   “急什么?”伍锋不紧不慢地将信收进袖中,他将刀拄在地面,双手交握,下巴搁在刀柄上,看着柏空说,“难得有机会,聊聊怎么样?”   “不!”柏空断然拒绝。   可伍锋根本不管他的回答与否,自顾自说:“有几件事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那夜在刑部门口挡住我的人是你吧?你肩上应该受伤了,为什么白天再看时却没有伤呢?”   “是易容?”伍锋说完又自己否定,“不对,我从未听说过这样厉害的易容术,而且书房那回也没法解释,你是怎么避过我的耳目在房中偷听的?”   “与你无关!”柏空冷冷道。   “是与我无关。”伍锋点点头,又扬起笑,“这样吧,你告诉我答案,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我就告诉你那个乐伎在哪儿。”   “你之前说的是我把信给你你就把人给我!”柏空并不上当,他低吼道,“你不守信用!”   “对,我骗了你。”伍锋坦然承认了,他紧接着又说,“但那又怎么样?我把你像狗一样骗得团团转,你不还是得求着我,让我告诉你楚逸尘在哪儿?”   柏空胸膛起伏,五指捏得泛白,他已然怒极,却仍在死死压抑着。   而他越是愤怒,伍锋就越是觉得有趣,他玩味道:“我可以老实告诉你,刚刚那句话也是在骗你,你告诉我答案我也不会告诉你楚逸尘在哪儿,或者可以这样说,我从来没打算过把人还给你。”   这一句话彻底烧断了柏空的理智,他怒吼一声飞扑上前,手里刀锋同时出鞘,刀光凛冽,杀意森然!   这一击含着雷霆之怒,快若疾电,柏空出刀时几乎只能看到一道残影,一般人根本反应不及,但伍锋何等敏锐,在柏空拔刀时他的五指便也同时握住了刀柄,“铮”一声,两柄刀在雨夜中凶猛地撞击,便如两头危险的猛兽在对峙着怒吼。   “正好,你我之前都是小打小闹,算不得数,这回便来分出个真正的胜负罢!”伍锋手中刀光连闪,招式大开大合,看似是要跟柏空堂堂正正地较量,可柏空却在下一刻,突然听到身后的黑暗中传来两道异响,他立刻意识到那是弩.箭的离弦声!   这空荡的屋宅是没有伏兵,可这不代表伍锋没有在屋内做别的布置!   柏空想回身挡箭,但在弩.箭离弦的同时,伍锋森寒的笑声跟刀锋一同从正面袭来。   “当然,也分生死!”他大笑着刺向柏空的咽喉。   柏空瞳孔一缩,前后夹击,这是极为阴狠也极为致命的一招,千钧一发之际,柏空突然凌空跃起,他的身体在空中翻转,从两支弩.箭的间隙中,以毫厘之差避过,同时刀锋向前,挡住了伍锋正面来的杀招。   只不过,他虽然接下了这一招,在空中时却也无法完全使上力,他被伍锋的攻势重重地一震,狼狈退了几步。   几乎不给他喘息的余地,伍锋的下一招紧接着又来了,若紧紧是刀柏空尚能应付,可没过多久,黑暗中又一次响起了箭矢破空声,“嗖嗖”两下,这一回来自南方,跟上一   回箭矢的来向不同,伍锋在废宅中做了不止一处机关,但好在柏空这回有了提防,险之又险地避过。   可问题是,他也因为要提防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什么方向射来的弩.箭,而无法全心应战,他心无旁骛时也只能勉强应付伍锋,如今这样分心,在正面的交锋上他几乎节节败退,这样下去他即便不会被暗箭射中,也会被伍锋的刀锋割断咽喉。   “你就这点本事吗?”伍锋仍在挑衅,他享受在心理和身理上双重击溃对手的快感。   柏空咬紧牙关,即便到了这种境地了,他仍有所犹豫。   伍锋眯着眼,他看出了柏空的犹豫,在又一次交锋时,他看着柏空的眼睛说:“你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让我来帮帮你吧。”伍锋双臂骤然使力,刀锋瞬间往前推进了寸许,这让他距离柏空比之前更近,也让他的话更清晰地传到柏空耳中。   “你想知道那个乐伎在我面前的样子吗?”他低低地笑,“惊慌、颤抖,被我扼住颈项时像只无助的小羊那样哭泣。”   柏空瞳孔骤缩,他发出虎一样凶厉的咆哮,双手前举,斩出了史无前例的一刀,极快!极烈!极怒!   这一刀即便是伍锋也不敢硬抗,他被击退,可柏空在全力斩出这一刀时,便无暇顾及四周了,黑暗中破空声连响,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柏空只来得及躲避掉几支,剩余的几支,有的擦破了他的小腿,有的擦破了他的腰腹,还有一支,直接命中了他的手臂。   伍锋嘴角弯起,他看着仍强撑着站立的柏空,便如看着一只濒死犹斗的困兽。   柏空完好时都敌不过他,更何况是此刻负伤?今夜胜负早已注定,无非是还差一个尘埃落定的结果。   可就在他准备乘胜追击,结束这场结果已定的对局时,柏空竟然毫无预兆地丢下了手里的兵刃。   伍锋进攻的动作因这意料之外的举动一止,他正在疑心柏空是否因为自知赢不了他所以干脆放弃了的时候,神色突然一变。   说不上什么原因,柏空明明站在那里一动未动,甚至连仅有的兵刃都丢掉了,可他却突然间汗毛倒竖,警铃大作。   阴云又开始聚集,像一层灰色的雾霭,将皎洁的月光重新遮蔽。   稀稀拉拉的小雨不知何时彻底停了,这一刻,风也静,雨也静。   就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有什么极为危险,极为可怕的东西终于在人前第一次现出真身了。   伍锋看着那在月夜下舒展长尾的白色巨兽,瞳孔骤缩。 第44章   这是超出伍锋认知的一幕, 在数息之前,他眼前的还只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可这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随手拔掉手臂上的箭矢后,便发生了难以理解的变化, 手指弯曲成爪, 平滑的指甲变得尖利, 月色下竟显出几分金属的寒光。   他同时弓起背脊,裸露在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白色的毛发, 骨骼移位发出“咔咔”的响声,形体像吹气一样胀大。   这诡异的一幕发生时,荒宅院中那株枫树恰好飘下一片落叶,落叶落下的位置不偏不倚, 正挡住伍锋的视线,就是这一叶障目的时间,等他再睁开眼,柏空便彻底不见了,眼前只剩这只四爪着地的白色巨兽。   这变化的过程匪夷所思,这巨兽的模样同样匪夷所思, 像狼又像狐狸,却比老虎还大上一圈, 四肢修长矫健, 白色的毛发在月光映照下显出一种珠玉似的莹润感, 那比身躯还长的长尾在身后舒展时,轻盈得像是随风飘起的绸缎。   他是漂亮的,可同时, 他也是凶恶的。   阴云蔽月后, 光线变得昏暗难辨, 可那双幽绿色的兽眸却在这黑夜中发出鬼火一样的荧光,除此之外,伍锋还听到了那含在喉咙间,如闷雷一样的低吼咆哮,虽然看不分明,却也可以想见这只比老虎还大的巨兽自然会有比老虎更锋利的爪牙,可以轻易地将一个凡人撕碎。   这是个妖物!在初时的惊愕过后,伍锋内心迅速冒出了这个想法,他同时也终于明白柏空之前为何能屡屡瞒过他的耳目,正常的人做不到的事,但是对于一个难以用常理揣测的妖物而言,便也不值一提了。   伍锋脚步微不可察地向后移了寸许,他方才还占尽上风,现在却有退意。   他十五岁起便开始为伍胜杀人,十年至今也遇到过许多难缠的对手,可这都不如今夜来得凶险。   人跟妖是全然不同的概念,前者再强也有限,伍锋自己就是人类中的至强者,单打独斗的话,他几乎不会畏惧任何人,可妖有多强?没人知道,甚至亲眼见过妖物的人都寥寥无几。   在今夜之前,伍锋偶尔听到旁人谈到妖鬼,便会在旁轻蔑一笑,他这样杀人如麻的人是向来不信鬼神的,可这颠覆他认知的一幕偏偏在眼前发生了。   一个妖物,伪装成人类,学着人类那样说话穿衣行动,他甚至还混进定胜军中做了个六品的小官。   平日里与军中的士卒们同吃同住,足足有四五个月的时间,竟然没有一人发现他的真身,这足以说明这妖物的诡诈难缠。   伍锋今夜来此不是为了搏命,他是有足够的把握,才会单独约见柏空,眼下情况出现了预料之外的变故,留下是在冒险,走才是上策。   可在退了那寸许后,伍锋却又停住了,因为他意识到他走不了,那双幽绿色的兽眸早已锁紧了他,就像狼盯上猎物,对方现在不动不是不打算攻击,而仅仅是在等他逃跑,便如山林中的猛兽,会在你背对他逃跑的瞬间跳上你的背脊,咬断你的喉咙。   是了,他今夜本没打算放过柏空,因为柏空知道他的秘密,同样的,柏空也不会放过他,因为他也见到了柏空一直藏着的秘密。   这已然是一个不死不休的局面,既然如此……伍锋握紧刀柄,调整呼吸,人类黑色的双眸与那双幽绿色的兽眸对视,眸中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双方对峙着,兽眸在黑暗中闪烁,像是明灭的星火,在意识到伍锋不打算逃跑之后,柏空放弃了他最为擅长的攻击方式,从背后袭击是本性使然,但在如今褪下人类的伪装,可以尽情调动所有妖力的情况下,正面对抗他也不惧!   又一次眨眼,幽绿色的兽眸在黑暗中消失,下一刻再睁开时,那鬼火一样的瞳孔已然来到伍锋身前,连带着慑人的爪锋一起!   好快!   伍锋暗道一声,柏空现在的速度比之前快了何止数倍,这是人类根本达不到的速度!   伍锋没有时间反应,但好在多年战斗中他磨炼出一种本能,在柏空袭来前,他内心一寒,本能般的挥刀格挡,方才险之又险地挡住这差点就要撕开他胸膛的爪尖。   这爪尖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构成,坚硬且锋利,与金属的刀身相撞时,竟在黑暗中摩擦出几缕刺目的火花,若是普通的兵刃,或许会被这利爪直接拍断,好在伍锋的刀也是名家所造,尚能抵挡,可他的刀能挡住利爪,却挡不住这巨兽挥爪时恐怖的力道。   像是被一头重愈千斤的牛正面顶了一下,伍锋狼狈地退后,未等他站稳身形,柏空的下一次扑击又至,伍锋不敢再硬抗,他一个侧滚躲过。   柏空扑空后立刻调转身形,可未等他追近伍锋,黑夜中破空声又起,“嗖嗖”几下,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   伍锋不指望这能杀死柏空,他只是为了能拖延片刻,给他准备的时间。   可这些不久前还需要狼狈躲闪的箭矢,柏空此刻竟是看都不看,身后那如绸缎般飘逸的长尾化作可怕的钢鞭,在身侧一抽,竟是发出了如箭矢一般凌厉的破空声,甚至比箭矢离弦的啸声更快更猛,被弓弦灌注了巨大冲力的箭矢被这长尾抽动时掀起的劲风尽数甩落。   伍锋看到了这一幕,咬着牙暗“嘁”一声,箭矢不能挡住柏空,他故技重施,又一次在即将被柏空击中前,凭着生死一刻的直觉和灵活的身手侧滚躲过。   可他不可能一直这样闪躲,柏空似乎正在熟悉学习他的招式路数,并且以此改变自己进攻的角度,第一次他尚能完好躲过,第二次衣服却被爪锋掠过的劲风撕裂,若是再来第三次,怕是他就要被直接开膛破肚了。   眼看着柏空又要追来,发动致命的第三次扑击,但伍锋却并不如何惊慌,因为他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他突然站定,回头望着黑夜中疾追而来的白色巨兽,脸上露出一种猎物踩进陷阱的得意笑容。   他猛地一拉手中的引信!   “轰”一下巨响,像是不久前的炸雷,可那炸雷在天际响起,此刻的轰隆声却是在这废弃的小院中。   伍锋除了在院中四处布置了机关,除了弩.箭,还有埋在地上的一颗火雷,对付柏空原本不至于那么大的阵仗,他防得是柏空会带来的帮手。   这火雷威力巨大,常设置在城墙下,攻城的士兵踩中时,会连带着身边几丈的战友一起被炸成碎块,想来妖物再如何强大也是血肉之躯,柏空追击的路线是他特意设计过的,正在那火雷上方,柏空正面受了这一击,不死也残。   火雷爆炸后掀起满院的硝烟,伍锋拿着刀,嘴角嘲讽地勾起,畜生到底是畜生,身体再如何强大,却终究斗不过人类的智慧,他只等着硝烟散去后,给那奄奄一息的妖物再补上一刀,可等视线重新清明后,他却没有看见任何柏空的影子。   伍锋心内一惊,他立刻环顾四周,遍寻不见后,像是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突然转身,正看见那站在屋脊上,背倚圆月,正用那双森冷的幽绿兽眸低头看着他的白色巨兽。   火雷埋在地下虽然隐秘,但火药特殊的味道却是难以掩盖的,柏空不知道什么是火药,但他直觉这异味不对,所以一直留了一个心眼,在伍锋拉动引信前,就已经从地面跃起,借着硝烟的遮挡跳到屋脊上,绕到了伍锋背后。   他已经盯了伍锋许久,等的就是这一刻伍锋终于发现他,面露惊恐的时机,他从屋脊悍然跃下,像一道刺破黑夜的白箭!   这一回伍锋终于逃无可逃了,他同时也根本反应不及,伴随着身前身后传来的一阵剧痛,他被这白色巨兽扑倒在地,那闪烁着森寒光芒如金属一般锋利的爪尖正按在他的胸膛,可柏空却没有立刻杀了他。   白色的巨兽低下头,兽嘴里发出人类的嗓音,混杂着野兽危险的低吼。   “人在哪儿!”柏空幽绿色的兽眸紧盯着被踩在爪下的伍锋,他同时威胁地加重了一点力道。   伍锋胸口剧痛,胸骨在这巨力下发出不堪重负地响声,内脏被挤压出血,可他竟是硬撑着把溢到喉咙的血又咽了下去,他扬起一抹带着血色的笑:“想知道那乐伎在哪儿吗?你过来,再凑近我一点,我就告诉你。”   柏空眯着眼盯着他看了片刻,谨慎地低下头,凑近伍锋,待到一人一兽几乎首颈相交时,伍锋像是耳语一般悄悄地说:“来这里之前,我把他埋在地下了,棺木里的空气大概能支撑一个时辰,这京城那么大,你去找罢!”   “你这畜生!”他大笑着,趁着柏空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力的同时,用手指牵动了埋在地下的引线。   伴随着两道熟悉的破空声,柏空瞳孔一缩,他下意识地从原地跳开,在跳到半空时他就意识到了不妙,可他却也回转不及,那两道本该射中他的箭矢径直没入了伍锋的胸膛。   伍锋闷哼了两声,嘴里吐出一大口淤血,随即头向一侧歪倒,渐渐没了声息。   柏空剧烈地喘息,是怒,也是惧,因为他直觉伍锋说得是真的,他把楚逸尘活埋了,一个时辰的时间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还剩余多久,而他除了知道这一点外,对楚逸尘被活埋的地点一无所知。   伍锋若还活着,他还可以想办法逼问,可此刻伍锋已经断气了,楚逸尘的下落再没有第二个人知晓。   这样短的时间,这样大的京城,他几乎不可能凭自己找到楚逸尘。   在经历过一场分外凶险的生死搏杀后,这座荒废多年的宅院重新归于平静,白色巨兽在伍锋的尸体旁静静蹲坐了一会儿,突然对月长啸,啸声凄厉又哀婉,近乎一种呜咽。 第45章   楚逸尘再次清醒过来时, 入眼的是一片黑暗。   他下意识地想抬起手揉揉酸痛的颈部,可却在抬手时发现,他的双手被绳索捆缚在了身后。   楚逸尘先是怔了怔,很快记忆回笼, 他想起了被伍锋打昏前发生的一切, 于是迅速从刚醒的迷茫变为了警觉。   他大致判定了一下自己目前所处的境况, 除了手被捆住,他的脚上也系着绳索, 嘴里还塞着布。   他似乎平躺在什么地方,黑暗中视线不管用,楚逸尘借着被捆住的手脚丈量出,这地方逼仄且狭小, 四四方方的,就像……一口棺木。   楚逸尘被内心冒出的想法一惊,他怎么会躺在棺木里?伍锋将他从教坊司劫走后,又发生了什么?   楚逸尘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伍锋劫持他是为了要挟柏空获取想要的证据,他大抵会让柏空用证据来换自己, 柏空十有八九会照做的,这也是楚逸尘在当时听到伍锋的话后面色大变的原因, 那份证据至关重要, 几乎决定如今所有布局的成败, 伍锋要挟的如果是其他人,比如赵邺,他大抵都不能如愿得逞, 唯独柏空会不管不顾地来救他。   但是柏空给了证据伍锋就会放过自己吗?显然不会的, 他现在的境况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楚逸尘不知道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 但他体感不长,根据伍锋之前的话来判断,伍锋应该是想在今夜就做个了断,所以现在伍锋应该是去见柏空了,他没有带上自己,也没有直接杀自己灭口,反倒将自己关在棺材里,原因大抵有二:   一来,自己活着对伍锋而言是一种威胁,无论柏空给不给证据,他都是不会放自己回去的,所以也不会带上他去跟柏空见面,将他关在棺材里埋在地下便可以防止他逃跑,同时也能防止别人找到他。   二来,伍锋对他杀心未消,计划一切顺利的话,伍锋拿到证据后便不需要再回来专门处理他了,因为这棺材是密闭的,空气有限,时间一到,自己就会窒息而亡,而若是计划有变,伍锋也有时间回来,将他从棺材中挖出来,继续持有这个筹码。   楚逸尘不知道现在外面的情况如何,柏空是否从赵邺手里拿到了证据,又是去赴了伍锋的约,伍锋如果照他猜想的那样单独约见柏空的话,除了想要柏空手里的证据,他一定也想要柏空的性命,并且他绝对不会光明正大地跟柏空较量,一定会自己提前选定地点,做好布置,这样柏空就危险了。   楚逸尘心里着急,同时也清楚,无论是想要救人,还是自救,他都必须得找到办法从这棺材中逃出去。   他深吸口气,再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双手在身后摸索着,解着手腕上绑着的绳扣。   为防他逃跑,伍锋系得自然是最难解的死结,楚逸尘不知道自己到底用了多久,但等他终于将这死结解开,额头上已经累得布满细汗。   双手重获自由后,接下来两步就简单了许多,他拿掉嘴里塞的棉布,又努力在这狭窄的棺木中曲起双腿,用手解着脚腕上的绳结。   片刻后身上的束缚全部被解下,楚逸尘稍微喘了口气,但他知道,最难的是下一步,如何逃出棺木。   楚逸尘双手顶住上方的棺盖,他已然用了十足的力气,这棺木却纹丝不动。   棺盖大抵是钉死的,上面还不知道压了多厚的土层,别说是从来没有练过武的楚逸尘,就是让军中那些常年操练力气大如牛的士兵来推,都不一定能将这棺盖推开。   楚逸尘尝试片刻后便知道以自己的力气想推开棺盖是痴人说梦,于是他换了一个办法,双手握拳,敲击着木质的棺板,发出“砰砰”的脆响,他同时大着嗓音呼喊:“有人吗?”   没有人回应。   楚逸尘心里清楚,伍锋想把他藏在地下,那一   定会是一个荒芜偏僻,少有人烟的地方,他昏迷前还在下雷雨,电闪雷鸣,雨声哗啦,可他醒来后至今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不知道是雨停了,还是埋得太深,土壤将外界的声音都隔绝掉了,同时也隔绝掉了他求救的呼喊。   可他还是不断地敲,不断地喊,因为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伍锋不会放过他的,他要么在这棺木里被活活闷死,要么在不久之后被伍锋用另一种方法杀死,他唯一的活路就是期盼有人恰好从附近路过,并且听到了他的呼救后愿意出手相助。   虽然这概率可能还不到万分之一,但楚逸尘还是抱有那么一丝侥幸似的幻想。   可事实证明,他并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伍锋之前逼问他时曾扼住过他的咽喉,他虽然未死,但喉部似乎也受了点伤,说话时音量稍大便会传来钝钝的痛感,他强忍着这痛感喊了一阵,到后来实在无法忍耐,他的嗓子因为疼痛和缺水而变得沙哑,几乎发不出声音。   他便只用手敲,两只手轮换,手心敲疼了就用手背,可即便如此,他的双手还是因为这持续的敲击而红肿出血。   他已经那么努力地求救,却没有等来任何回应,棺材内的空气越来越少,他的呼吸也越来越困难,死亡的阴影下,他不受控制地低泣。   哭泣只会加速消耗仅剩不多的空气,这是极为不明智的举动,但楚逸尘控制不住,任何一个人被活埋都不可能像平日一样冷静,初时他不过是用理智强压住被关在棺材里即将窒息而亡的恐惧,但渐渐的,随着他的嗓音嘶哑发不出声音,气力也即将耗尽,求存无望时,绝望便压倒一切,排山倒海而来。   又过一段时间,他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不断敲击棺盖的手也停了,他陷入了一种半梦半醒间的昏沉,眼前出现了种种光怪陆离的景象,据说人在濒死时会走马灯一般的回顾自己的一生,楚逸尘此刻就好像回到了幼时,那一年灯会,他在父母的搀扶下,走在繁华热闹的长安街上,手里拿着一盏漂亮又华丽的鲤鱼灯。   但走着走着,他手里的鲤鱼灯不知如何变成了兔子灯,拉着他手的人也不再是父母,而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男人拉着他就跑,而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变故太快没反应过来,懵住了,竟然也丝毫不反抗地跟着对方,他们跑过灯火辉煌的街巷,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楚逸尘一边跑一边在想,这男人是谁,这背影为何隐隐透出一股熟悉感,他到底在哪里见过对方?   随着跑得距离越远,他内心的疑惑也在不断加重,就在他想要挣脱男人的手,停下来询问对方时,男人突然一个回眸,满城灯火映照进他的眼睛里,刹那间,像是亘古不变的亿万星河于此刻倾落,也像是花火升到穹顶绚丽盛放,有什么东西在楚逸尘心中怦然炸响。   回忆如潮水一般涌来,在这虚无幻境中,楚逸尘突然清醒了,是了,他怎么会忘记他呢?这个人……这个人是……   “柏空……”他窒息濒死的身体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好似从中汲取了什么力量,迟钝的思维获得了一刻的清明,他恍惚间听到了声音。   是脚步声,很重,像是有一头巨大的老虎在地面上快速奔跑,大地都在他的足下震颤。   可楚逸尘迟钝的思维无法分辨这脚步声的蹊跷,他像是坠崖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再一次地握紧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重重地敲击棺盖。   但这只是对他而言的重,事实上,他仅剩的这点力气不比一只刚出生的奶猫大多少,能够发出的声响也是微乎其微,更何况上方还有土层隔绝,可以说,如果来到这附近的是任何一个正常人类,都绝对听不到这道声响。   但柏空听到了,那只正在附近徘徊,低着鼻子四处嗅闻的白色巨兽耳朵突然一抖,他顺着声音的来向跑去,但那   声音太轻微,而且只响了一声,即便是他也分不清那声音到底在哪儿。   正焦急时,他突然注意到有一处的土壤比其他地方都要松散,像是不久前刚被挖开过。   柏空于是立刻开始刨土,他两只前爪一起用力,土尘飞扬,他犹嫌不够,又用鼻子嘴巴去拱。   刨了大约三尺深后,“砰”一声,他的爪子接触到了什么硬物。   棺木在月色下显露出漆黑的一角,楚逸尘推不动被钉死的棺木,但对柏空来说却不成问题,他将土层又刨开了一点,然后用爪子直接将棺盖翘起,重重地丢到一边。   楚逸尘黑暗的视线重现光明,他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看清柏空的模样。   来人其实一直没有说话,但他就是直觉般的觉得这是柏空,只有柏空会这样拼命不顾一切地来救他。   可他勉强聚焦的瞳孔中,映照出的却是一张奇怪又陌生的脸孔,陌生中还夹着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怎么是毛茸茸的……   这是楚逸尘昏迷前最后的想法。 第46章   楚逸尘感觉周身有些摇晃, 不是那种剧烈的颠簸,而是另一种更为舒缓的,像是幼时被母亲抱在怀中轻哄着入睡那样, 给人一种全身心的放松感。   可他母亲早就去世了,而且他眼下的姿势也不是被人抱着, 他似乎正趴在什么宽阔坚实的东西上, 像是某人的背脊。   在意识到自己被人背着时, 楚逸尘心内的警惕将他强行从昏睡中唤醒, 但当他借着月光看清那人的模样后,内心那点刚刚升起的警惕就又消散了。   是柏空啊。   他松了口气, 同时将搭在柏空脖子上的手揽得更紧了一点。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动作,柏空将托着他腿的手往上抬了点, 让他能够趴得更舒服一些。   楚逸尘昏昏欲睡,今夜他消耗了太多精力,而且滴水未进,他很想继续睡过去,但还有许多事没解决的忧虑又让他强行打起精神。   彻底清醒后,他先是一声不吭地盯着柏空看了一会儿, 然后又突然伸出手,摸了摸柏空光滑无毛甚至连胡须都没有的面颊。   “怎么了?”柏空不解地回过头, 楚逸尘摸得他有些痒。   “刚刚是你把我从土里挖出来的吗?”楚逸尘用沙哑干涩的嗓音问。   喉咙太痛,他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但柏空还是听明白了,并且因为这问题中潜藏的深意而心虚紧张, 耳朵都不受控制地抖了两下。   刚刚太着急了, 把人刨出来的时候也没想到要先变成人形, 直接就用原形那张毛茸茸的兽脸探进棺材里, 被楚逸尘望了个正着。   柏空是绝对不能让人发现他是个妖怪的,但是也不能像对伍锋那样直接把人灭口,因此他决定死不承认。   “对啊。”柏空故作轻松地说,“当然是我挖的,我用两只手挖了好久呢。”   “可我好像看到……”楚逸尘说着说着又停顿下来,他看到了什么?他其实自己也说不清,只依稀记得他好像看到了一张毛茸茸的脸,并且他竟然莫名地觉得那张毛茸茸的脸很像柏空。   可柏空脸上根本就没有毛,他的眼睛,他的触觉都证实了这一点。   “看到什么?把你挖出来的人就是我啊,你是不是记错了?”柏空说。   或许真的是他记错了吧。楚逸尘心想,当时窒息濒死,看到了许多光怪陆离的幻觉,他其实也分不清什么是真是假,记错也情有可原。   他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今夜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他对大致过程有一些猜测,但还是需要柏空做出一些补充,就比如柏空是如何找到他的,伍锋眼下在哪儿,他通通不知。   柏空便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听到柏空说是因为山洪导致计划出现变故,伍锋逃脱时,楚逸尘不由在心里叹了一声人算不如天算,这么多日的布局因为这一场雨差点功亏一篑。   听到伍锋留下信件要挟柏空,柏空跑去宫中劫持了赵邺写信的时候,他又皱起眉头,虽然感动柏空为他做的这些,但这样做确实太鲁莽了,这回怕是把赵邺得罪狠了,回头得想个办法补救一下。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当务之急还是柏空之后跟伍锋碰面时又发生了什么,楚逸尘继续听下去。   柏空没有详细讲他跟伍锋的交战过程,他含糊着一带而过,只说:“我带着信去找他后,他不守信用,不肯告诉我你在哪儿,我们就打起来了,然后我打赢了,想逼问他你在哪儿,他跟我说把你埋在地下了,让我自己去找,还趁着我被他吸引注意力的时候启动了机关暗箭,我躲了一下,结果他就被自己的箭射死了。”   楚逸尘因为伍锋死了这个讯息一怔,这个亲手杀了他父亲,带给他莫大恐惧的敌人竟然已经死了?   他   说不上来此刻是什么感觉,像是卸下了一块压在心口的大石头,长松一口气的时候,还有点空荡。   他平复了会儿后,又问:“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伍锋至死都没有说出他的下落,京城那么大,柏空是如何找到他的呢?   “我在他靴底发现了一朵石榴花的花瓣。”柏空说。   他当时灰心丧气地对月亮嚎叫了一阵,自觉不能就这样放弃,起码得再努力地找一找,万一就碰巧找到了呢?   柏空这样想着,去搜了搜伍锋的尸身,想找出一些能指引方向的线索。   还真被他找到了,若是别的什么花柏空可能会毫无头绪,但偏偏是石榴花,前不久的七夕节,柏空就在那座石桥上,看过一株石榴树,火红的石榴花映着楚逸尘侧脸的那一幕给了他很深的印象,所以在发现这朵石榴花花瓣后,柏空立刻就往石桥那儿跑。   他其实不确定京中是否只有这里有石榴树,也不确定楚逸尘是否被埋在这里,他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跑过来。   从结果来看,他的运气真的很不错,他找到了楚逸尘,并且楚逸尘还活着。   “石榴花……”楚逸尘喃喃念着,他也想到了七夕节那一幕,一时间感叹因缘际遇的奇妙,若非他当夜一念心起跟着柏空去看花灯,又因为在灯会上答对了太多灯谜被柏空拉着跑,最后碰巧来到了长着石榴树的石桥边,今日大抵已经在尘土中永眠了。   当然,除却七夕那一夜,他更大的机缘是遇到了柏空,没有柏空,他或许会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路,更艰险,更苦痛,也更孤单。   幼年遭变,痛失双亲,自己也从前途大好的世家之子沦落成教坊司卖笑的乐伎,他这一生何其不幸,但同时,又何其幸运,能在这茫茫尘世中,遇见柏空这样一个人。   楚逸尘没再说话,他只是默默地搂紧柏空,将脸贴在对方的宽阔坚实的背脊上,在冷清月色下,由柏空背着,晃晃悠悠地往回走。   这一段路好像很长,像是人的一生那样长,可又好像很短,楚逸尘尚没有贪念够柏空身上的温暖,就已经到了地方。   柏空将他从背上放下后,楚逸尘看着狼藉一片的屋子,也不得不收拾起情绪,开始善后工作。   当然,不止是屋子的善后,还有今日所有的变局。   凌宏已死,尸体还摆在屋中,楚逸尘没了跟赵邺联系的方式,但柏空甩掉了所有细雨楼的跟踪从皇宫离开后,罗怀专程派了一个人盯住教坊司,因此柏空带着楚逸尘回来后,赵邺那边立刻就收到了信,并且派来人同楚逸尘联络。   他派了不止一人,连同罗怀罗鹏在内的一众细雨楼精锐都在此,进到屋中时众人表面上还算客气,但眼神都暗中紧盯着柏空。   楚逸尘心知是柏空之前做的事惹了赵邺的忌惮,没有一个帝王能那么大度容忍一个人将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但好在细雨楼的人没有直接对柏空动手,说明赵邺为了大局还是选择了暂时容忍,这就给了他缓和双方关系的机会。   不等罗怀他们询问,楚逸尘便大致跟罗怀他们说了自己被伍锋劫走的经过,以及柏空与伍锋交战后伍锋身死一事。   虽说伍锋不是直接由柏空杀死,但这么一个难缠的劲敌能够被除掉,也是多亏了柏空,罗怀等人听到此事时神色明显缓和了许多,毕竟柏空劫持赵邺也不是因为背叛,而仅仅是一时情急想救楚逸尘,如今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那么众人就还可以在表面上保持相安无事。   松了口气后,罗怀心念一转,说:“陛下写的那份书信现在何处?”   那份书信是赵邺的把柄,赵邺特地吩咐了,找柏空把信要回来后就立马烧掉。   这个楚逸尘就不知道了,他转头望向柏空。   “在伍锋的尸体上。”柏空说。   这书信对赵邺很重要,但对柏空就不是了,他当时急着去找楚逸尘,哪有功夫专程从伍锋的尸体上把书信上再拿回来。   “我现在去取,顺道把伍锋的尸体处理掉。”罗怀立刻带着人动身。   柏空与伍锋交战的那处荒宅地处偏僻,那是伍锋特意选择的位置,未免他跟柏空交战时引来官兵的注意,打断他的计划,那地方偏僻到连巡逻的士兵一般都不会往那里去,更何况今夜城中守备不足,一部分士兵被伍胜调出城搜山了,至今都没回来,荒宅那边自然是更加没人来了。   所以虽然火雷爆炸时发出了很大的声响,但其实声音传导到有人居住的地方时,已经变得很小,听起来像是哪家的水缸倒了,因此爆炸后也一直没有人过去查看。   只要他们能及时将院中打斗的痕迹及尸体都处理干净,那就没人会知道在荒宅中发生了怎样一场激斗。   但处理掉尸体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栽赃伍锋的事还得继续,虽然今夜出了种种变故,但伍俊和伍锋都死了,可以说是真正的死无对证,反倒更方便他们行动了。   楚逸尘思索着,给赵邺写了一封信,根据柏空的说法,伍胜对伍锋与细雨楼勾结一事仍然心存疑虑,未免被伍胜识破,楚逸尘建议赵邺派个人去假扮伍锋,藏到山里,假装被搜山的士兵发现,杀了几个定胜军士卒后在夜色下潜逃。   当然,即便这样伍胜也不会全信,但楚逸尘要的只是加深伍胜心中的怀疑,只要伍胜疑心骤起,他就一定会在军中查证与伍锋交好之人。   被伍锋打昏劫走前,伍锋给楚逸尘透漏了一条很重要的信息,他早已有暗杀伍胜的计划,并且就准备在不久后实行。   这种事他肯定不会是一个人做,军中一定有他的党羽,伍胜信任他才没有察觉,但只要认真去查,一定会发现什么。   而只要他发现了什么,便会觉得伍锋与细雨楼勾结也不足为奇了,今天的事会盖棺论定,他们也能够照原计划那样,在不引起伍胜警觉的情况下,除掉伍锋,继而开始准备最终那场决定这十年所有恩仇成败的刺杀。 第47章   伍胜听着属下汇报来的消息, 面色阴沉如水。   伍锋,他一手养大,亲自教习武艺, 给予无限信任的义子,竟然暗藏着这样可怕的祸心。   那么多亲卫都说看到了伍锋跟细雨楼的人在山中密会, 他心存怀疑, 觉得或许是有人栽赃嫁祸, 夜里搜山时又有人看到伍锋拒捕抗命, 杀了两个定胜军士兵,趁着夜色潜逃, 伍胜仍然将信将疑,毕竟天色太黑, 只要身形相仿,面容再做些伪装,是很容易让人误以为那就是伍锋的。   但谨慎为上,他还是试着查了查伍锋在军中的关系,这些年他的重心放到了朝政上,很多军务都交给了伍锋处理, 对军中了解得不及以前那样详细了,此番一查, 方才知晓伍锋在军中暗结党羽,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已经培植了一批不小的势力。   他抓了与伍锋来往最密切的几个,审讯一番后, 竟得知了伍锋早有刺杀他取而代之的想法。   审讯是分开进行的, 而且他是临时起意秘密抓捕, 连串供的时间都没有, 也断没有栽赃诬陷的可能,几份内容相仿的供词正摆在伍胜面前,伍胜这回是不得不信了。   虽然这些供词中都没有提及伍锋与细雨楼来往的事,但想也知道,伍锋是不会将所有事都告知旁人的。   事到如今,一切已然清晰明了,伍锋勾结细雨楼在山中密会,伍俊带人伏击擒拿叛徒时意外遭遇山洪,与侍卫失散,随后被细雨楼的刺客,又或者伍锋本人发现,扭断脖颈而亡,伍锋则潜藏在山中,杀死几个兵卒后逃跑。   伍胜不是不愤怒的,他万没有想到竟在身边养了一头这么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豺狼,还害死了自己唯一的亲儿子伍俊,但除了这滔天的愤怒,他心中却也有更多的痛苦,中年丧子,还是一夜连失两子。   对伍锋,诚然,他是想养一柄刀,能够为他的俊儿开疆扩土,征伐天下,但这么多年亲手带在身边教养,他自然也是有感情的,若非如此,他何必给伍锋那么高的地位,让他成了统领万军的指挥使,衣食住行也全都跟伍俊一般,扪心自问,伍胜这些年从未短过伍锋什么,甚至责骂也是对伍俊更多点。   可这头豺狼还是不满足,他想要除掉伍俊,想要等自己死后继承自己的位置,四个月前京城外那次刺杀想来也是伍锋所为,可恨他当时太过信任对方,竟然将这批刺客交给了伍锋审理,难怪什么都审不出,最后刺客还被劫走了。   伍胜心绪繁杂,愤怒,痛苦,悔恨,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久久无言,下属还在等着他的指示,如何处理这些跟伍锋一起谋反的叛党,见伍胜久不答话,便试探着唤了一声:“大人?”   “先关起来。”伍胜语气疲惫,他已经年愈四十,平时看着精壮有力,不显老态,但痛失亲子,又被一手养大的义子背叛后,他却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眉宇间净是疲倦,行事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果断。   属下面露担忧,既是担心伍胜的状态,也是担心他们自己的前程,他们是伍胜的心腹嫡系,自然是跟伍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眼下前线还在跟三王打仗,主帅如此颓丧,如何能不让人担忧。   他们有心想劝,但伍胜却没心情听,在他们开口前,便挥了挥手,屏退所有人,然后一个人坐在书房中,对着幽微的烛火,独坐到天明。   清晨,书房的门再次打开时,昨夜还担心不已的属下便发现他们那个熟悉的主帅又回来了,虽然伍胜在这一夜间两鬓染上了几许霜白,可他周身的气势更甚以往,像一头挂满伤痕的老虎,伤痛并不能打败这位百兽之王,他依然雄健强大,虎目中满是睥睨天下的威严。   征伐天下,是为了把这江山留给伍俊,留给他们伍家的后人,但同时,也是为了成就伍胜自己万世的威名,他不会因为伍俊身死就停止   ,儿子没了,他却还有女儿,还有旁系的亲属,想找个继承人总归是能找到的,在那之前,他要把这天下一切胆敢与他作对的叛党都扫平。   伍胜来到军中,连下几道命令,其一,在军中进行一番大清洗,一切与伍锋来往过密的,全都下狱审查,其二,将已经招供的那几名跟伍锋合谋的叛徒在校场上,当着所有人的面,五马分尸,其三,向全国所有州府县城,发布通缉令,他悬赏万金,只要伍锋的头颅。   而除此之外,他还单独召见了一个人。   伍俊之所以会怀疑伍锋,带着人上山埋伏,归根究底,是因为柏空,其实在查出伍锋的罪证之前,伍胜对这个人是多有怀疑的。   虽说柏空在伍俊出城后便主动来告知了他,但也难保这不是对方为了洗脱自己故意如此。   即便现在伍锋的罪证确凿,他却也没有全然相信柏空,他此番把柏空叫过来,便是存了一番试探打量的用意。   不过楚逸尘早有所料,已经提前提点过柏空面对伍胜时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因此一番交谈后,伍胜也没有对柏空做什么,只挥挥手让他走了。   柏空回去后将他跟伍胜对话的内容朝楚逸尘一说,楚逸尘一时有些拿捏不定,伍胜目前对柏空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是信,还是不信?   信的话,为什么伍胜在交谈时反复询问柏空当日目睹伍锋与细雨楼的人来往的经过,不信的话,他怎么又会放柏空平安离开。   他不免有些担忧柏空的安全,害怕伍胜已经起了疑心,现在按兵不动只是为了麻痹他们,但隔日,他便知道,他想错了。   伍胜确实已经相信柏空了,他以汇报有功的名义,给柏空升了官,从正六品的百户升到从四品的卫镇抚使,并且他还将柏空调来自己身边,不再只让柏空去做练兵巡查清理沟渠这样的杂事,他分派给柏空一些更为重要的任务,虽然依然够不上核心,但柏空在定胜军中的地位却也大大提高了。   楚逸尘听到这个消息后,终于松了口气,伍锋死后,伍胜又清理了一批人,正是无人可用之际,提拔柏空倒也是顺理成章。   他不用担心柏空的安危,终于可以把精力放到其他事上。   伍锋已死,最后的障碍也没了,只要除掉伍胜,则大事可成,他们这些日子已经联络了不少朝臣,只等着赵邺起事后一呼百应,届时京城将尽数归于赵邺的掌控。   楚逸尘通过书信跟赵邺商讨着刺杀的计划,凌宏死后,细雨楼的人将他的尸体处理好,又在他教坊司的住所中留了一封家中父母生了急病所以连夜回家探亲的书信,以此来掩盖他的身份和死亡,赵邺同时另外派了一个人装成仆役混进教坊司,帮着他和楚逸尘互相联络。   对于如何刺杀伍胜,赵邺显得比楚逸尘更为热切,书信交谈的速度太慢,已经不能满足赵邺那急不可耐的心愿,正好三王在前线又闹了些乱子,伍胜忙于应付,无暇注意其他,赵邺便找了个机会出宫,又来到那间厢房,与楚逸尘密会。   多日不见,赵邺倒是如之前一般无二,他颈部之前被柏空划伤,但其实只是很小的一道伤口,就破了点皮,是他自己当时太害怕,才以为被割断了动脉,今日与楚逸尘见面时已经看不出伤痕,反倒是楚逸尘脖颈上被伍锋掐出的淤痕至今未消。   赵邺见面后先是关心了一下楚逸尘的伤势,随即便急不可耐地切入了正题。   这些日子关于刺杀伍胜的计划,他们已经商讨过好几个版本,但要么风险太大,要么有其他的顾虑,因此一直不能达成统一。   赵邺这回来其实不是为了与楚逸尘商量新的计划,而是为了说服,在他看来有一个计划极其完美,成功率极大,可楚逸尘偏偏就不同意。   “中秋宫宴最好的机会,届时文武百官都   会赴宴,而且不能穿甲,不能执锐,连伍胜也不例外,虽然宫宴的防卫都是伍胜的人,但柏空正好也在其中,只要由他动手,必然能打伍胜个措手不及,再加上他那身武艺,可以说是一击必中,如此大好的机会,逸尘,你还在犹豫什么?”赵邺不解道。   楚逸尘摇摇头:“太险了。”   这确实是很好的机会,成功率也极大,但这对于柏空而言,太险了,他是武艺高强不错,可伍胜又岂会是一个好对付的人?伍锋的武艺是他一手教出来的,早年间,楚逸尘还没出生的时候,伍胜的威名就已经远播四海了。   即便他已经年愈四十,但他的武艺也依然不容小觑,即便不带兵刃,柏空想拿下他也没那么简单,更何况周围其他士卒全是伍胜精心挑选的卫兵,柏空就算能够得手,只怕也逃走不及,他很可能会被乱箭直接射死。   “想刺杀伍胜如何能不冒险?”赵邺说,“在其他时候,伍胜身边的防卫只会更严更密,我们接近都是困难,更何谈刺杀?逸尘,这可以说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楚逸尘沉默不语,他当然也知道这点,所以这些日子才一直没有跟赵邺商讨出个定论,若是有别的方案可行,他自然是早就提出来了。   “朕知道你是担心柏空的安全。”赵邺放缓语气,循循善诱,“朕会提前安排细雨楼的人埋伏在宫中,柏空一动,他们便也会立刻行动,帮助分散周围护卫的注意力,凭柏空的武艺,未必会有事。”   可楚逸尘沉默片刻后,还是摇了摇头。   宫宴的防卫堪称里三层外三层,柏空根本等不及细雨楼的人突破防卫闯进来,就已经会被擒住,亦或者射死。   他这样说不通,赵邺不由冷下声音,说:“你怕柏空冒险,可这一路走来,谁没有冒险?你没有冒险?朕没有冒险吗?”   “这中秋宫宴,朕也会在,朕也在冒险,因为朕知道,想做大事,是不可能不冒任何风险的!”赵邺看着楚逸尘,“退一步说,就算柏空牺牲了,朕也会给他足够的追封,爵位官阶,万世的美名,还有他的亲属家人,朕也会善待。”   “不……”楚逸尘之前都沉默不语,在听到柏空牺牲的可能时,他却忍不住出声了。   这反驳声让赵邺愈是不快,他严厉道:“不什么?你当日跟朕说的宏图伟业,朕相信了,也是因为相信于你,才会愿意同你一次次冒险,可如今成功在即,你却如此优柔寡断!”   “柏空牺牲又如何?细雨楼的人牺牲了多少?凌宏是父皇留给朕的亲卫,不也牺牲了吗?一将功成万骨枯,逸尘,你到底在犹豫什么?!”赵邺的语气已经近乎质问,他问得楚逸尘哑口无言。   沉默中,赵邺突然说:“逸尘,你是不是爱上他了?”   楚逸尘被问得愣了一下,随即几乎是下意识地否定:“不,怎么会?”   他语气慌乱且急切,像是急于撇清一个难堪的污点。   柏空是个男人,他怎么会爱上一个男人呢?   他对柏空的感情,是感激,亏欠,还有这么多日相互陪伴的一种……友情,没错,是友情。   那日同意柏空吻他,也不过是因为于心有愧,想要补偿一二罢了,他没有离经叛道地爱上一个男人,当然没有。   “朕想也是,逸尘家学优良,断不会像那伍俊一样,做这等与男子厮混,寡廉鲜耻,伤风败德之事。”赵邺说。   楚逸尘很勉强地笑笑。   赵邺又说:“既然如此,逸尘也无需再犹豫,你就将这计划告诉柏空,劝服他同意。”   自赵邺说出那句话后,楚逸尘脑子便很乱,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答复的,好像应了,又好像没应,等他回过神时,赵邺已经走了。 第48章   楚逸尘坐在桌边发呆。   跟赵邺谈完后, 他就一直是这么个造型。   由柏空在中秋宴上刺杀的计划,赵邺很早就提过,但他一直没有同意, 因为他知道这其中的危险性。   但平心而论,如果这个刺杀的人选换一个, 他还会这样犹豫不决吗?   当然不会,若是由细雨楼的人去冒这样的险,他大抵早就同意了。   并非他冷血麻木,视人命如草芥,只是就像赵邺说的,要成大事, 总是要冒险牺牲的, 将军在战场上下令冲锋时就注定前锋的士卒会大批战死, 但因为这样仗就不打了吗?   必须打,还得往赢了打。   眼下他们的胜利就在前方,只要除掉伍胜, 那么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   一场棋局的胜利,中途总是会损失诸多棋子, 是细雨楼的人, 可以, 是楚逸尘自己, 也可以, 那为什么轮到柏空就不行了呢?   他对伍家的恨意是这样浓烈,他曾经觉得自己可以为了复仇付出一切, 现在又为什么优柔寡断呢?   因为对柏空的感激和亏欠?可这种情感相比他对伍家的恨意来说真的有这样重要吗?   那可是三十二口人啊, 包括他的父母亲眷, 叔侄长辈, 甚至养大他的乳娘都没放过。   这些人命像大山一样压在楚逸尘身上,他的人生早已不属于自己,他只为复仇而活,他不该有任何犹豫,否则若是有朝一日地府再会,他该如何跟死不瞑目的亲属们交代?他因为对一个人的感激,不忍对方去冒险,所以放弃了替他们报仇雪恨的机会?   这理由他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   诚然,柏空与他的仇恨全然无关,本不该将对方卷进此事,可这样他复仇的决心不就像个笑话一样了吗?他连这点良知都舍弃不了,又谈什么为了复仇愿意付出一切呢?   选择复仇这条路的时候,他就该有泯灭良知,不择手段,利用身边一切可以利用的,成为一个卑鄙无耻小人的觉悟,可此刻成功在即,他却仍然在犹豫。   赵邺问他原因,他没有回答,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对一个人的感激愧疚之情可以压倒这三十二条人命的恨意吗?那真的只是感激和愧疚吗?   直到赵邺突然问出那句话,就仿佛在猝不及防下扯掉了他一直用来遮掩逃避,不敢面对的一层布。   他爱上柏空了吗?   不,当然不,爱上一个男人太过离经叛道,与楚逸尘过往所受的所有礼教观念相悖,他若是如此荒唐行事,世人如何看他?对他寄予厚望的老师如何看他?泉下有知的父母又如何看他?   他不爱柏空,并非柏空不好,而仅仅是,他不能爱上一个男人。   是了,他不爱他,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这样犹豫呢?他的恨意就该是压倒一切的。   楚逸尘想的入神,连柏空什么时候回来了都没发现,直到柏空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骤然惊醒般的回过神。   “怎么了?”柏空不解地问,他一回来就看到楚逸尘魂不守舍地呆坐着。   “没什……”楚逸尘想含糊过去,可又突然想到他不是刚刚下定决心了吗?   不能再拖了,离中秋还有五天,再不准备就来不及了,不然赵邺也不会直接来找他,他必须今晚就做出决断。   所以,楚逸尘口风一转,有些严肃地说:“柏空,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柏空愣了一下,楚逸尘每回一严肃他都不自觉会心虚,生怕自己是不是哪里没藏好,露出了毛爪子,尤其前不久他刚被楚逸尘看过毛脸。   因此“哦”了一声后,他忐忐忑忑地坐到了桌上,跟楚逸尘正对着。   楚逸尘深吸口气,将中秋宴上由柏空动手刺杀   伍胜的计划详细说了一遍,随后问:“你愿意去吗?”   他知道他应该盼着柏空答应,柏空答应了,他的报仇便成功在望了,可他问出这句话时,心里那不可见光的地方想的却是,柏空不答应就好了,那他就不用如此纠结了,并非他不愿意舍弃一切为父母亲眷们报仇,也并非他报仇的执念不够强烈,而仅仅是柏空不愿意,他总不好强迫对方。   可柏空答应了。   “好。”   就像吃饭喝水一样,他都没细想,随口就答应了,甚至还露出了一种“什么啊原来就是这种事”的放松神情。   “会很危险。”楚逸尘忍不住说,“伍胜武艺高强,伍锋就是他一手教出来的,而且宴会上还布满了守卫,虽然会有细雨楼的人支援你,但他们想突破守卫闯进来需要时间,很可能赶不及。”   他没有半点隐藏,将此事的危险性完完整整说了出来。   但柏空听完后还是轻描淡写的,只说了一声:“我知道了。”   “你可能会死的!”楚逸尘第三次开口,他语气激动,说话时双手紧抓着桌沿,身体不自觉地前倾。   柏空被他这么大的反应搞懵了一瞬,片刻后才想起来说:“没关系,那不是你一直想复仇的仇人吗?我会帮你报仇的。”   他这番话让楚逸尘彻底哑口无言了,是了,那当然是他一直想复仇的仇人,柏空都知道他有多渴望复仇,他现在这样到底是在做什么?他难道是想让柏空放弃吗?   他怎么能这样想?他对得起惨死的父母,对得起楚家三十二口人吗?   楚逸尘不说话了,他又重新回到了之前的状态,呆呆愣愣的,对着烛火发呆,像一具行尸走肉。   晚些时候,赵邺派人来问结果,楚逸尘还是那么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问他一句话,他要愣上许久才想起来回复,而在他给出对方结果前,柏空已经先给了答复,他同意了这个计划。   赵邺的人面露喜色离去,楚逸尘于是继续发呆,今夜如此,明后几天依然。   柏空愿意出手,那么这个计划也就不需要楚逸尘再如何配合了,这几天赵邺忙着准备刺杀,也没再找过他,他就像一抹游魂一样,整日整日地飘荡。   五天一晃已经过去了四天,明夜就是计划实行的日子,白天的时候,楚逸尘正像前几天一样独自坐在屋内发呆,突然听到房门口传来说话声。   “这什么味?”黄管事掩着鼻子嫌弃,“怎么这么苦?”   他一路过就被这味道劈头盖脸地一冲,光是闻着味都感觉到了苦意。   “是药啊,药当然苦了。”云墨端着新熬好的药,不敢直接跟黄管事呛声,小小声地答说。   “怎么,你家公子又病了?”黄管事说着往打开的屋门睨了一眼,就见到魂不守舍坐在窗边的楚逸尘,确实一副生病的模样。   “没有。”云墨说,“我家公子没生病,就是入秋了,天气转凉,柏大人怕公子生病,买了点补药让我熬给公子喝。”   关于柏空和楚逸尘的关系,云墨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这两人看似很亲密,天天睡在一起,柏空也对楚逸尘很关心,因为上回病过一次,所以他特别担心楚逸尘再生病,为此还专门买了药。   这种体贴也只有丈夫对妻子能做到吧,可据云墨所知,自家公子并不喜欢男人,两人也一直没有夫妻之实,他自然不能管柏空叫姑爷,所以就按官职喊柏大人。   “这小子还真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痴情种。”黄管事被云墨这话勾起了回忆,虽然他不喜欢柏空,但也不得不感叹,“一大早还下着大雨就去帮你家公子买药,每天夜里还偷偷从外面翻窗户跑回来照顾他,你家公子不知道撞上什么大运遇到这么个傻小子。”   楚逸尘虽然在发呆,但   也不是完全听不见外界声响的,黄管事的话飘进他的耳缝,唤回了他的一点神智。   下着大雨就去为他买药,这事他知道,云墨跟他说过,可柏空夜里偷偷从窗户翻回来照顾他,他却是第一次听到。   云墨也是第一次听到,他问道:“什么夜里偷偷翻回来?那段时间柏大人不是在城外训练吗?”   黄管事哼笑一声:“那小子手脚倒是放得轻,但谁叫我夜里起夜正好撞见了,他几乎天天都跑回来,不是我说,他这么玩忽职守,难怪明明有伍二公子的关系,那么久了却还只是个百户。”   “柏大人已经升职了,现在是卫镇抚使了!”云墨反驳了一句。   “那也就是从四品。”黄管事轻蔑道,他虽然自己没有官职,但教坊司接待的达官贵人多了,从四品的官他还真看不上。   “一个男人,就该把心思放到建功立业上,整天儿女情长的,能有什么大成就?”黄管事说教一番后,摇头晃脑地走了。   云墨气鼓鼓地进了屋,他把药碗放到桌上,想喊楚逸尘喝药,却听楚逸尘喃喃念着:“那些夜里,果然是他……”   他一开始就觉得照顾他的应该是柏空,只是城内城外往返几十里路,柏空天天这么来回跑,哪里受得了,再加上他醒来时看到的是赵邺,赵邺又说了那么容易让人误会的话,他方才觉得或许是赵邺。   但他心里也一直对这个猜测有疑虑,只是他也一直没有再验证,到此刻方才知道真相。   “什么夜里?”云墨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楚逸尘在说什么,“之前公子生病的时候,柏大人真的每夜都偷偷跑回来的吗?我睡得太死了,都不知道。”   没等楚逸尘回答,他又自顾自不忿道:“儿女情长又怎么了,柏大人对公子好,又不妨碍他升官,建功立业靠的是本事,柏大人的本事就很厉害,武功那么高强,还……”   云墨卡了一下,他原本想说机智聪明,但想了想,这两个词好像不太能跟柏空联系到一起,那柏空还有什么优点呢?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更扯不上了。   他卡壳许久后,终于蹦出来一句:“还嗅觉灵敏!”   说到这个,云墨就不由满脸新奇地跟楚逸尘讲起早上的事:“公子,柏大人的嗅觉真的好厉害,我早上熬药时不小心把两包药混在了一起,他一下就闻出不对了,明明闻着都是苦味,他怎么辨认出来的?”   楚逸尘闻言又是一怔,柏空的嗅觉敏锐他知道,但柏空的嗅觉敏锐到竟然连药材的细微差别都能辨认出来吗?   这样说的话,那他是否能闻出下在汤里的药呢?楚逸尘突然想到那天,柏空拿起毒鸡汤时的神情。   他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因为他意识到,原来柏空那时候就已经发现汤里有毒了,可柏空发现自己对他下毒后做了什么?他在自责,在愧疚,他甚至准备喝下那碗毒汤。   “公子,你怎么了!”云墨惊叫一声。   楚逸尘方才还好好的,此刻突然急促地喘息起来,同时紧紧捂着胸口,像是无法呼吸一般。 第49章   明天就是中秋宫宴, 临近节日,柏空这样负责安保的官吏总是会忙碌些,今天他就在加班, 天都黑了还没回去。   他正在执勤时,突然听到云墨匆匆跑来报信,说楚逸尘身体有恙,喘不上来气, 柏空听得一吓, 当即跟同僚们说了一声, 告了假后便匆匆跑了回去。   不过, 这一来一回的, 等云墨带着他回到教坊司时,楚逸尘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急喘了,可若说他恢复了正常, 柏空又觉得, 楚逸尘此刻也不太正常, 虽说这几天他老婆都魂不守舍的,经常放空发呆,但都不似此刻这般, 看似安安静静地坐着, 一双黑眸沉静似水, 可这水面下翻涌的却是深不见底的漩涡, 就像是暴雨将至前的阴云,让柏空不由自主地变得紧张起来。   尤其楚逸尘还把云墨叫了出去, 以一种云淡风轻的口吻说:“我没事了, 你下去吧, 我有事想跟他单独谈谈。”   他的口吻状似平常, 可他此刻越是表现得很正常,柏空就越紧张,耳朵都紧紧绷了起来,心想着自己是妖怪的事难道终于暴露了吗?怎么办?他是应该继续死不承认还是坦白从宽呢?   不,等等,他何必自己吓自己?也许楚逸尘说的不是这件事呢?他最近也没做什么容易暴露的事吧?应该没有吧?   他这样自我安慰着,来到桌边坐下。   伴随着“吱呀”一声门响,屋内只剩他们两人了,烛火在桌子正中跳动,楚逸尘透过闪烁的火光看着他,一言不发。   柏空正襟危坐,实则心里心虚得直冒汗,长久的寂静中,就在他忍不住心虚的折磨,准备先试探着开口时,楚逸尘突然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柏空被问得一懵。   “为什么那次你明知道汤里有毒,还要喝下去?”楚逸尘看着他说。   柏空眨了两下眼,才回忆起来楚逸尘说的是哪件事,他的第一反应是长松一口气,吓死了,还以为他前几天没忍住偷偷变成原形溜出去在城外山里追兔子的事被楚逸尘发现了,第二个反应则是莫名其妙,不理解楚逸尘为何突然提起这么久远的事,久远到他都快忘了。   “因为你叫我喝的啊。”柏空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发觉楚逸尘想毒死他的时候,他当然是难过的,因为这意味着他的学习计划失败了,他的老婆不要他了。   他并不觉得楚逸尘想毒死他这个举动有什么不对,野兽中离婚的夫妻也不是每对都好聚好散的,有的会攻击撕咬对方,把对方驱离,有的则会直接吃掉对方,化为哺育幼崽的养分,像雾隐山那只蜘蛛精就是每年都会带不同的丈夫回巢穴,再出来时就只剩它自己了。   他老婆又没有尖利的牙齿,打也打不过他,想离开他不就只能下毒了吗?   他不难过楚逸尘对他下毒,他难过的是自己作为丈夫的表现很糟糕,若非如此,他老婆怎么会选择用这种方式跟他离婚呢?   但是难过归难过,柏空却也不准备勉强,毕竟柏树妖说过,他不能勉强一个人类,结婚相爱都得顺着对方的意思,得对方同意才行,所以他才准备喝下那碗毒汤,想着失败就失败吧,反正毒不死他,他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回山上就是了。   这是柏空的真实想法,但他的解释听在楚逸尘耳中却是另外一层意思,他已经平复下来的呼吸此刻突然又变得急促,眉宇间同时染上一股莫名的愤怒。   “我让你喝你就喝?我让你去死你也去吗?!”他怒声质问。   柏空愣愣的,但还是答说:“对啊,因为你是我老婆嘛,我要听老婆的话……”   “我不是你老婆!”他突然站起身,怒吼着打断柏空,胸膛因为愤怒不断起伏。   柏空被他这副前所未有的怒容吓住了,倒着耳朵不敢吱声。   片刻后,楚逸尘自己又坐了回去,他捂着闷痛的胸口,做了几个深呼吸后,终于勉强平复下来。   他恢复了平静的语调,可这平静中又透着股死人般的麻木,以及孤注一掷,自毁似的狠绝。   “我不爱你,柏空。”楚逸尘看着他,一字一顿地,残忍又快意,将盛满谎言和欺骗的心一寸一寸剖开来,说给柏空听,也说给自己听。   “我从来都不爱男人,所以我也从来都不爱你,我对你的所有好,都不过是在利用你。”   柏空愣住了。   其实他并不能真正理解爱这种感情,可他确实也没想到楚逸尘会突然这样对他说,如此直白地告诉他,他并不爱他。   不过,这个重要吗?柏空心想,柏树妖只让他下山找个媳妇,跟对方学习人类的情爱,好像也没说一定要对方爱自己吧?   是了,他的主要目的是学习,又不是非要对方爱上自己。想到此柏空就释然了,于是轻快地说:“没关系,你不爱我也没关系。”   楚逸尘怔怔地看着他,像是不能理解柏空的反应,他又说了一遍:“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不爱你,我只是在利用你,我们从来都不是夫妻,我对你好不过是想让你帮我刺探情报,帮我冒险去复仇。”   “我知道啊。”柏空很自信地说,“我又不是笨蛋。”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知道你在利用我,不过我还是会去帮你报仇的,因为我要对你好。”   楚逸尘不承认也没关系,反正在柏空心里他就是他老婆,为了完成他的学习计划,他还是要继续贯彻柏树妖的教导,对老婆好。   柏空自觉自己的逻辑很完美,可楚逸尘听完后却是彻底怔住了。   坦白自己的虚伪和卑鄙后,他本以为柏空会厌弃他,可柏空却还是这样,像是包容万物的阳光。   他甚至依然准备去送死。   他怎么能这么傻呢?他为什么这么傻呢?楚逸尘不理解,而且愤怒,可同时,他也想大哭。   “我不爱你,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感动吗?别白费力气了,你再怎么好我也不会爱你的!”楚逸尘说得狠绝无情,却有一滴泪,不受控制地从他眼角滑落。   “滴答”一声,在这滴泪水溅落的同时,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冲破了桎梏,楚逸尘那已经被剖开,看似狠绝无情,只有欺骗和利用的心里,那最后一层自欺欺人的伪装也再坚持不下去了,有藏的更深的东西翻涌上来,像是溃堤的江水,它来势汹汹,一发不可收拾。   “我不能爱你啊!”楚逸尘突然泣不成声,“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啊!”   他哪样了?柏空不理解,同时也不敢问,他倒着耳朵,看着满脸泪痕的楚逸尘,突然说:“对不起……”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好像又惹老婆不开心了。   “你不要说对不起!”这句道歉却让楚逸尘愈加激动,他急促地喘着,右手紧抓着胸口,脸色难看,像是喘不上来气一般。   柏空被吓到了,他再顾不得其他,急忙走上前,轻拍楚逸尘的脊背,边拍边说:“我不说了,我不说就是了……你不要生气……”   楚逸尘用力地攥住他的手,待到呼吸稍微恢复一点后,他看着柏空,突然又开始低低地抽泣:“笨蛋……”   “你怎么会不是笨蛋啊?”楚逸尘抱住柏空,哭得不能自已。   “好好好,我是笨蛋,我就是笨蛋。”柏空顺着楚逸尘的话说,他真的是被楚逸尘哭得六神无主了。   明明他老婆平日里都是十分冷静自持的一个人,怎么今日哭得跟个孩子一样。   柏空别无他法,便照着哄孩子一样哄对方,他任由楚逸尘抱着他哭了会儿,待到楚逸尘哭累了,他又把楚逸尘哄   上床,想让对方早点睡觉。   可楚逸尘上了床也不睡觉,他环住柏空的腰,将脸埋在柏空的颈边,抽噎着说:“你不要去……”   “好,我不去。”柏空先答应了,才想起来问,“去哪里?”   “宫宴……”楚逸尘紧紧搂住柏空,像是生怕对方跑了,“明天的宫宴,你不要去……”   “可是……”柏空愣了一下,“你不报仇了吗?”   “我不报仇了……”楚逸尘抽噎着摇头,他今夜哭得全无形象,他把什么都舍弃了,包括自尊、理智、仇恨以及世俗的看法,他全都不顾了,他只紧紧攥住最重要的东西。   “我不报仇了,你不要去……”他喃喃着重复。   “好,我不去就是了。”柏空轻抚对方的脊背,顺毛一样的安抚对方。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逸尘彻底没了力气,他渐渐昏睡了过去。   但他在昏睡中依然不安宁,紧紧抱住柏空,时而还会发出几声带着哭腔的呓语。   “不要去……”   像是成了某种摆不脱的执念,他在梦里都在重复着这句话,说话时一滴泪水从他紧闭的眉眼中落下。   柏空低头看着那滴泪珠沿着楚逸尘的脸颊慢慢滚落,怀着一种说不清的心思,他突然凑上前,舔掉了这滴泪,不带有任何旖旎的心思,更像是小狗舔脸。   原来是咸的。柏空心想,这就是人类难过的滋味吗?那么爱又是什么滋味呢?   算起来下山已经有半年了,他和楚逸尘从陌生到熟悉,期间发生了很多变化,就比如楚逸尘之前从来都是跟他各睡各的,被子都盖的都不是同一床,今天却紧紧依偎在他怀里,抱他抱得这样紧。   可这样就是爱了吗?他好像依然不太明白。   柏空东想西想的,难得失眠了,到后半夜,他勉强有了点困意时,他突然察觉到怀中人体温的变化,他摸了下楚逸尘的额头,摸到了一手的滚烫。   有了上回的经验,柏空倒是立刻就意识到,这是又发烧了。   他的老婆真的很脆弱啊。柏空这样想着,悄悄下了床。   为了预防楚逸尘生病,他除了买补药,治发烧的药他也备了点,正好现在就用上了。   他摸去厨房,燃起柴火熬起了药,又回来等药放凉后给昏睡不醒的楚逸尘喂下去,一番折腾后天已经亮了,柏空去跟云墨说了声,让他照顾好楚逸尘,然后便换上官服,准备出门了。   出门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楚逸尘,虽然他答应了对方不要去宫宴,他也从来没有违背过楚逸尘的要求,但是这一回,柏空决定破个例。   *   忧思过重,再加上昨夜哭到脱力,楚逸尘发着烧,昏睡了几乎一整个白天,等他再次睁开有些发肿的眼皮时,屋外是一片漆黑。   楚逸尘怔怔地望着,他还以为自己只睡了一小会儿,今天还是八月十四,可过了片刻,他突然感觉到不对,柏空呢?   在意识到柏空不见了的时候,他心里突然一阵发慌,他强撑着还未退烧的身体从床上爬起来,在起身披衣时,因为头晕,身体一个踉跄,险些栽到地上去。   云墨恰好过来,见状连忙放下手中的药碗,想把楚逸尘扶回床上。   “公子,你还没退烧呢,好好躺着休息才是。”   楚逸尘却挥开他的手,他急切地问:“柏空呢?”   “柏大人早上就去营中报道了,今天是中秋夜,他现在好像还在宫里值班吧。”云墨劝道,“公子,你先躺下吧,他应该晚些就回来了。”   楚逸尘却没心情去听,在云墨说柏空离开,今天是中秋夜的时候,他面色突然一阵惨白,一个可怕的想法浮现在他的心头,他手指颤抖着,突然挥开云墨,跌跌撞撞地朝   屋外跑去。   “公子,你上哪儿去啊?等等我啊!”云墨似乎在后面叫他,他全然不听。   很难想象一个还发着烧的人能跑得这样快,楚逸尘自己也不敢相信,可他无暇关心这些,他此刻心中唯有一个念头,去找到柏空。   柏空会在哪儿?在宫里吗?   他盼着他在,这样他就可以找到他了,同时也盼着他不在,希望柏空今夜离皇宫越远越好。   他径直朝皇宫跑,按理讲,他这样没有功名,未得召见的人,想闯进皇宫是痴人说梦,可楚逸尘真正跑到宫门处时,却发现宫门处守卫全无。   镇守宫门的侍卫绝不敢这样玩忽职守,除非有什么不得了的事发生,把他们全调了过去。   楚逸尘心下恐慌愈重,他横冲直撞地往宫里闯,路上看到惊慌逃窜的宫女太监,和匆匆赶往一个方向的侍卫,夜色中,众人要么忙着逃命,要么忙着去支援,倒也无人注意他这么一个宫外来的闯入者,楚逸尘如有天助般的,顺利到达了喊杀声最大的奉天殿。   细雨楼的人正跟伍胜的亲军激战,而除了他们,还有几支赵邺这些日子秘密联络的勤王军,双方战得不可开交,早已与赵邺通过气的文臣们拥簇在赵邺身边,呼喊着杀伍贼清君侧的口号,勒令叛军立刻缴械投降。   但这些楚逸尘都不在乎,他只是呆呆地看着战场中央,伍胜被一剑穿心的尸体旁,躺着一个身中数箭,血肉都被刺的有些模糊,几乎辨不出原来模样的身影。   “嗡”一下的,像是骤然被人抽掉了骨头,楚逸尘跌跪在地。   他手脚都在颤抖,已经没有再站起来的力气,他便手脚并用地往前爬,他不顾可能会被周围士兵误杀的危险,也不顾耳边传来的好似是赵邺的喊声,他只径直往那具尸体旁边爬。   此刻他心中仍然存有一丝微渺的幻想,可等他真正来到那具尸体旁,看到那张早已死去多时的熟悉脸孔,他终于无法再骗自己。   昨日一直闷痛的心脉处陡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楚逸尘猛吐一口血,随即伏在柏空的尸体上,昏死了过去。 第50章   “所以……这就是你学到的爱情?”   在人烟罕至, 外围常年环绕着一层云雾的雾隐山中,一株根系发达,枝叶繁茂,主干粗到两个成年男子都无法合抱的千年柏树, 在听完柏空对于这半年山下之行的概述后, 忍不住用苍老的声音发问。   “对啊。”白色的像狼又像狐狸的巨兽蹲坐在柏树旁边, 晃着尾巴, 俨然一副非常自信的模样。   柏树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终于还是没忍住说:“你真的觉得这是爱情吗?”   “不然呢?”柏空振振有词, “我都为他死了呀!”   人间所有关于爱情的戏剧故事中,表现爱情之深切的通用手法莫过于为爱而死, 同时人类也常常用生死来形容爱情, 什么至死不渝, 死生契阔,死有余辜……不对,这个不是, 但反正柏空能随便列举出来一堆。   他一边说, 还一边用得意的神情看着柏树妖,他觉得自己已经不一样了,在山下历练一番后不光学会了爱情, 还学到了很多知识,随随便便就能蹦出几个成语,张口一吐满嘴都是文化的气息,而柏树妖在山里太久已经跟不上时代了, 因此才会问出这种少见多怪的问题。   对此, 柏树妖并不跟他争辩, 他只用了一句话,就获得了绝杀。   “那你修为突破了吗?”   柏空得意翘起,来回摇摆的尾巴一下僵住了,片刻后,像是霜打的茄子,连同耳朵一起蔫了下去。   “那、那该怎么办?”他缩着尾巴和脑袋,团成了一个大号的蒲公英毛团,再无先前得意嚣张的气焰。   “没办法了。”柏树妖恨铁不成钢地说。   明明走之前他事无巨细地交代了那么多,结果柏空下山后第一件事就办错了,说是找个媳妇,他却找了个男人,男人就男人吧,妖怪也不是那么在意世俗的眼光,但柏空愣是把一切动心相爱的步骤都跳过了,直奔主题洞房,甚至洞房他也没做对。   柏空不懂怎么洞房还可以理解,那个叫楚逸尘的人类却绝不会不懂,那么对方为什么不说呢?摆明了就是根本不喜欢柏空,不过是慑于外部的压力,而委曲求全,跟柏空虚与委蛇。   这两人一开始就没按照正常的相爱步骤走,眼下有这样的结果也就丝毫不让人意外了。   眼看着柏树妖不管他了,柏空“嗷呜嗷呜”地叫起来,同时用爪子开始挠柏树妖的树根。   他的爪子挠凡人,哪怕是轻轻一下,都能把对方挠得皮开肉绽,但挠柏树妖就完全没有这种顾虑了,柏空小时候就经常在柏树妖的树干上磨爪子和牙齿,长大后依然,对千年柏树厚实的树皮而言,他挠的力度顶多是让柏树妖感觉到有点痒,不疼,但是烦人。   被挠了一阵后,柏树妖终于不胜其扰,改口说:“其实……”   他想说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虽然柏空在山下屁都没学会,但是根据柏空的说辞来看,那个叫楚逸尘的人类在最后应该是已经对他有点动心了,那么或许他们还有按照正常的恋爱步骤,重新学习一次的机会。   然而,在柏树妖把这个办法说出口之前,柏空耳朵突然一抖,他听到了久违的,藏在草里,窸窸窣窣的响动。   是兔子!   柏空“嗷呜”一声,双眼放着绿光,迈开四爪就朝草里扑过去了,至于什么重新学习爱情的办法,全然抛到了脑后。   柏树妖看着他追着兔子远去的身影,硬生生又把到喉咙口的话憋了回去,末了发出一声这倒霉孩子什么时候能长进的长辈式叹息。   雾隐山灵气浓郁,山中精怪众多,即便是最普通不过的兔子,也比别的地方长得肥硕,而且跑得也快,双腿一蹬就跑没影了,寻常人类想抓住它们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这难不   倒柏空,他已经有许久不曾捕猎了,但此刻就像是沉睡的本能被唤醒,他迅速进入了狩猎状态,心无旁骛,眼中只有猎物,耳朵和鼻子捕捉着风中传来的响动和气味,在追逐一番让猎物陷入疲惫无法再跑那么快后,他猛地一扑,稳稳地咬住了正要再一次跃起的兔子。   鲜血的滋味在唇齿间绽开,他终于不需要再克制本性,柏空大快朵颐,美美地把这只肥兔子吞吃入腹,吃完了舔舔嘴边的血沫,方才想起来,他好像还没从柏树妖嘴里问到答案吧?   于是他又溜溜达达地跑回去,继续挠树皮:“其实什么?是不是还有补救的办法?”   “没有了!没救了!”柏树妖一边说,一边用树干拨开他。   柏空被拨得打了个滚儿,随后又再次扑上来挠,但柏树妖却兀自闭上眼睛,不再理他。   柏空挠了一会儿没有回应,便也停下了。   柏树妖这个态度,大抵他的恋爱学习真的没救了吧。柏空不由垂下了耳朵,沮丧地蹲坐在原地。   柏树妖见状悄悄睁开一只眼,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见柏空的耳朵突然又立起来。   学不会就学不会,修行遇到瓶颈也没关系,柏空认真思索了一番,这两件事对他重要吗?完全不重要啊!   他一开始修行是为了不被其他妖怪吃掉,但现在他已经是雾隐山最强的妖怪了,本来就已经没人能打败他了,修为高一点低一点又有什么差别呢?   没有差别!   所以学不会也不要紧,柏空想到此便释然了,于是又开心起来,他的体型一只兔子自然是吃不饱的,正好许久没回来,他要去巡视一圈自己的领地,看看哪里又新增了兔子窝,顺道再看看有没有不长眼的妖怪趁他不在的时候擅闯。   他开开心心地走了,全然没发现柏树妖在他身后,无奈地晃了晃树枝,便像是人在摇头叹息。   罢了,随他去吧,大抵还是机缘未到,强求不来。柏树妖这样想着,便也不再费劲了。   山中无甲子,柏空回来时是秋天,树叶还只是有些枯黄,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枝头的叶子越掉越多,除却柏树这样的耐寒树种,雾隐山的树叶到现在几乎都掉光了。   柏空看着只余黑色的光秃枝干心想,他回来好像也有两个月了。   这两个月他大部分时候都过得很快乐,不用再小心翼翼地装人,不用再天天早起上班,想追兔子就追兔子,想揍妖怪就揍妖怪,时而还能去柏树妖旁边磨磨爪子,再用粗糙的树皮蹭蹭发痒的背脊。   但也有极偶尔的时候,就比如此刻,他会觉得这山林又空又寂,有点无聊。   他以前不会有这种想法,他本来就是长在山林里的野兽,怎么会觉得这山林无聊呢?   但他自人间回来,见识过人类的热闹与繁华后,便时不时会有这样的想法。   山里不会有繁复华丽的花灯,不会有精美好吃的点心,也不会有人帮他梳毛。   不知道楚逸尘现在怎么样了。柏空心想着,虽说他的学习计划失败了,但他起码帮楚逸尘报仇成功了,下山这一趟也不算是一事无成。   报完仇后楚逸尘会做什么呢?他不爱自己,也从来不承认他们的婚姻关系,仇恨消解后,他大抵会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结婚生子吧。   他还住在教坊司吗?应该不在了吧,赵邺是人类的皇帝,楚逸尘帮他做了那么多事,现在怎么也该当上大官了,比自己从四品的官职还要高,住的也该是大宅子,就像伍家那样大的宅子。   他现在身体怎么样了?有再生病吗?柏空东想西想的,总是绕不开楚逸尘,毕竟这是他唯一一只明明有机会却没有下嘴的兔子,啊不,人类。   不过反正也没差,在他眼里,楚逸尘就是个让人蠢蠢欲动想咬一口的   兔子,他照顾这只兔子照顾了小半年,一直没吃到嘴,分开了也难免惦念一下对方有没有像其他的兔子那样,在秋天长膘变胖。   也许,他该找机会下山看看。柏空又想,当然不是直接在楚逸尘面前现身,毕竟他人类的身份已经死了,突然出现大抵会把他们吓死。   不过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他可以偷偷的,下山在人类热闹的市集上逛逛玩玩,顺道再偷偷看楚逸尘一眼,看看对方现在过得如何。   柏空想着想着开始想起了下山的计划,这不是他第一回 这样想,也不是第一回,因为草丛中的声响而中断思绪。   一只肥硕的兔子从草丛中钻出来,在发现草丛前蹲坐着一只巨大的白色异兽后,浑身的毛发都颤了颤。   兔子惊恐地与柏空对视片刻,然后撒腿就跑。   柏空也撒腿就追,他其实不饿,这动作完全是本性使然。   当他开始追兔子的时候,便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下山不下山的,通通抛在脑后,偷偷看楚逸尘一眼的计划也像先前几次一样无疾而终。   柏空追了一会儿后,在兔子即将逃回洞穴前顺利扑住了对方,他没有像之前一样直接咬死,而是把对方叼起来含在嘴里,准备带回窝里去,饿了再吃。   但不知道是不是这兔子胆子太小,在被柏空扑住后,便抽抽了两下腿,兔头一歪,一动不动,像是被吓死了。   柏空叼着死兔子往回走,他经过一片丛林时,鼻尖突然耸动,他嗅到了一股腥气,同属于强大猎食者的腥气。   雾隐山中有这股腥气的唯有一只妖怪,那位被柏空打败的前任妖王,一只凶恶霸道的老虎。   柏空一般不会吃成了精的妖怪,即便是最喜欢的兔子成了精,他也不会再吃了,因为柏树妖跟他说万物有灵,就像人类一样,生了灵智的妖怪便不可以当做普通动物那样随意捕猎。   但虎妖完全没有这种顾忌,他甚至还会专门去抓妖怪来吃,因为成了精的妖怪体内蕴含的精气可不是那种普通野兽可比的,吃了有助于他增长修为。   他同时也喜欢吃人,人倒是不能长修为,但雾隐山人烟稀少,一年都不一定能碰见一个人,所以人算是个稀罕猎物,他吃腻了妖怪和山里的野兽,想吃人换换口味。   因为虎妖的这种癖好,他每每经过一片地方,住在那里的妖怪都会四处逃窜,又或者跟着一家老小缩在窝里瑟瑟发抖,期望虎妖不要发现他们。   但柏空打败了虎妖后这种情况便不存在了,妖王自然是要占据最大片的地盘,他把虎妖逼到了一个荒芜的山坳里,只要对方敢越界,他就会给对方一顿痛揍。   被打得多了,虎妖也就不敢出来了,妖怪们只要不闯进那片山坳,便不会有事,因此柏空当上妖王后,雾隐山这些年其实热闹了许多,又添了许多新生的小妖怪。   但柏空此刻在自己的地盘上嗅到了虎妖的味道,这意味着对方又越界了,柏空心想自己确实是有许久没有揍老虎了,他决定现在去揍一揍。   他循着气味跑去,甚至没有放下嘴里的兔子,因为他不觉得自己对付虎妖需要用上牙齿,爪子就够了。   然而,他能嗅到虎妖的味道,虎妖也能嗅到他的,虎妖贪婪且不甘地盯着眼前的猎物,明明就要到嘴了,但碍于被柏空揍过太多次的痛苦回忆,他还是当机立断,丢下猎物转身就跑。   柏空跑到这里时,虎妖已经逃之夭夭,早跑没影了。   跑得倒快。柏空扑了个空,但他不准备就这样放过对方,他准备追到山坳里揍对方一顿。   不过在那之前,他要先把兔子放回窝里去,一直叼着太累了。   他钻出树丛,正准备继续往自己的小窝走,却在不期然之间,与刚刚被虎妖追逐的猎物望了   个对眼。   是个人,并且还是个熟人。   柏空看着楚逸尘,呆住了。   “啪嗒”,他叼了一路的兔子都因为他的呆愣而从嘴里掉下。   装死的兔子悄悄睁开眼,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逃脱了兽嘴,但它抓紧机会,从地上爬起来后,“呲溜”一下跑远了。   原地只剩下傻掉的柏空和楚逸尘两个人,呆呆地对望。 第51章   楚逸尘在不久前路过一处山坳, 山坳北部的一条溪水旁,有一只体型硕大, 吊睛白额的斑斓猛虎正卧在溪边喝水。   虎妖虽然是一只妖怪, 但他不像柏空那样特殊,在不变换做人形时,他看起来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 体型比其他同类大了些的老虎,所以楚逸尘也认不出他妖怪的身份。   但即便只是一只普通老虎, 对于楚逸尘而言都是莫大的威胁,在注意到这只老虎时, 他心内便是一惊, 好在他离对方不是太近, 他站在溪水对岸的一处密林前, 本想悄悄钻回林中,在不惊动对方的情况下离开。   可或许是运气不佳,在他离开时,突然吹过一阵风,恰恰好从他这头吹到虎妖那头。   正低头喝水的虎妖突然抽了抽鼻子,他嗅到了风中传来的味道,是久违的人味。   楚逸尘便注意到老虎不知何时抬起了头, 他的舌头仍然在一伸一缩地卷着溪中的水流, 但那双硕大的虎目,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方向。   楚逸尘不敢动了, 他听人说过,在山里遇到熊啊虎啊这样的猛兽时, 千万不要掉头就跑, 这会激发他们的狩猎本性, 让他们意识到你是一个很容易得手的猎物。   正确的做法是保持镇定,不要有畏缩闪躲的举动,这样,在这些熊虎不是太饿的情况下,对方可能会因为无法评估你的威胁性而放弃捕猎。   当然,也可能不会放弃。   在无声的对峙中,楚逸尘眼见着原本肌肉呈自然放松状态,趴卧在水边的老虎悄悄隆起了脊背,块垒分明的肌肉线条中,蕴含着可怕的爆发力。   这是山林中的王者,仅有一只便可以成为一方祸患的可怕猛兽。   楚逸尘额角滴下一滴冷汗,他心知自己这回可能跑不掉了,但他还是要做一下尝试,因此屏住呼吸,身体暗中做好准备,在老虎虎跃而起时,他也立刻转身钻入茂密的树丛。   他妄想借助林中这些横生的枝干阻挡老虎追击的脚步,但他忘了老虎本就生于山林,对这片地形再熟悉不过,有挡路的树枝,他不过轻松一跃,便从上方越过,追击的速度丝毫没有减缓。   幸好他之前离老虎有段距离,所以老虎一时还没有追上他,但这体型硕大的老虎迈上一步便能抵上他的四五步,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楚逸尘几乎能感觉到虎嘴里喷吐出的腥风。   眼看着他就要葬身于虎口,但在跑过一片河滩时,身后那紧追不舍的老虎突然停了下来,因为听不见追击的脚步声,楚逸尘在逃跑的间隙回头看了一眼,就见到老虎在河滩旁边徘徊,看看河滩又看看他,一面对他目露垂涎,一面又似乎有所顾忌,像是有一条看不见的界线拦住了他,让他犹豫不决。   很难相信,他会从一头老虎脸上看到犹豫的神情,但很快楚逸尘就没工夫想这个了,因为老虎在犹豫一阵后,终究还是食欲占了上风,他越过河滩,朝楚逸尘继续追击而来。   刚刚才被拉开了一点的距离再次开始缩短,并且,屋漏偏逢连夜雨的,他不慎被一根伏在地上的藤蔓绊了一下,跌坐在地上,未等他爬起,老虎就已经追到了他近前。   这一回楚逸尘再跑不掉了,他眼睁睁看着老虎张着血盆大口在,正要冲他扑来,但突然的,老虎扑击的动作一止,他鼻尖上探,似乎在空气中嗅闻着什么。   并且嗅了片刻后,突然丢下了已经到嘴边的猎物,调头逃跑了。   他跑得急促,依稀还能看出一点狼狈,像是在躲避着什么。   楚逸尘坐在地上,看着老虎远去的背影愣神,未等他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突然发现面前的树丛一阵颤动,一个白色的毛茸茸的脑袋从树丛中钻了出来,随后是爪子,身躯,片刻后,他整个身形都暴露在楚逸尘面前。   漂亮,是楚逸尘的第一想法,野兽中少有这样纯白的毛色,像是无暇的珍珠,也像是精美的绸缎,柔顺丝滑。   奇怪,是楚逸尘的第二想法,这白色巨兽不符合楚逸尘已知的任何一种野兽形象,像狼也像狐狸,可形体却比方才那只老虎还大一圈,身后还拖着条长长的尾巴。   凶恶,是楚逸尘最后一个想法,因为他意识到刚刚那只老虎突然逃跑,十有八九是因为感知到了这只白色巨兽的接近,能让身为丛林之王本该没有任何天敌的老虎都感到畏惧,光是嗅到对方的气味就调头逃跑,足以说明这外表好看的白色巨兽凶恶的本性。   尤其对方嘴里还叼了只不幸遇难的兔子,露出了满嘴的尖牙,最长的犬齿比楚逸尘的手掌都要长。   这大抵就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楚逸尘正觉得自己今日大概还是逃不过一死的时候,却意外发现,这白色巨兽不知道是没有注意到他,还是对他不感兴趣,从他面前径直走过了。   他心底刚刚升起一抹庆幸,就见到白色巨兽幽绿色的兽眸不经意地往他这边一扫,然后,便整只兽都僵住了。   这一幕说来很离奇,老虎在注意到他时是目露凶光,垂涎又饥渴,想要扑过来吃掉它,但这只本该比老虎还凶恶的巨兽注意到他时,却是像木头一样呆掉了。   迈了一半的前爪悬在半空,因为肢体过于僵硬,嘴里的兔子都掉到了地上,装死的兔子绝尘而去,而他竟然毫无反应,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楚逸尘,透着股莫名的傻气。   并且,傻气之中,楚逸尘竟然诡异地感觉到了一点惊恐,不是他惊恐,是这只白色巨兽在惊恐。   这并不是他的错觉,因为在对峙片刻后,这只白色巨兽突然“嗷呜”一声,反身钻进树丛飞速逃跑了。   他逃跑时甚至还撞到了树,“咣当”一下,比刚刚落荒而逃的老虎都要狼狈几分。   这意想不到的发展让楚逸尘莫名其妙,他谨慎地在原地待站片刻,确认对方真的走远了,方才真正松下一口气。   刚刚遭遇老虎,又遇到了这么一只从来没见过的异兽,这常年为云雾所环绕,看似宁静平和的雾隐山潜藏着莫大的危险,正常人死里逃生后就该立刻找路下山去了,但楚逸尘不走。   他非但不走,还整理好行囊,继续朝山林深处进发。   山路难走,他忙着注意脚下的路,并没有发觉,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条小尾巴。   柏空悄悄尾随着楚逸尘,突然看到楚逸尘的时候,柏空都快吓死了,因为他是绝不能再在楚逸尘面前出现的,毕竟在楚逸尘眼里,他已经死了。   他惊慌地逃走了,跑远了之后方才反应过来,他现在是原形,楚逸尘其实根本认不出他是谁,并且,楚逸尘也不知道他是个妖怪,他的模样是奇特了点,但一般人见到他也不会立刻往妖怪上联想,只会觉得是某种罕见的野兽。   想到此,柏空终于稍稍安下心,他也终于有功夫思考,楚逸尘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儿。   雾隐山离京城不是太远,但一路骑马也差不多要走上七天,楚逸尘绝对不会是碰巧路过这儿,分明是直奔着雾隐山来的。   柏空没听说过楚逸尘在雾隐山有什么亲属或认识的人,而且雾隐山人烟稀少,除了外围山脚下有点人烟,被云雾笼罩着的深山中,基本是一个人都没有的。   那么楚逸尘来这儿干什么呢?不会是来找自己的吧?   这个想法刚一冒头就被柏空否决了,他都“死”了,楚逸尘怎么会来找一个死人,那么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柏空想不明白,便不想了,他绕了一圈,又偷偷跟在了楚逸尘身后。   他老婆,不,已经不是老婆了,他养了半年的兔子孤身一人闯进雾隐山是很危险的,刚刚   就是,若非柏空嗅到了气味正好过去,说不定楚逸尘已经葬身虎口了。   柏空自己都忍着没有把这只兔子吃掉,因此也不能容忍别人把他吃掉,他准备在楚逸尘离开雾隐山前都跟着对方,顺道看看楚逸尘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柏空的地盘大到囊括大半个雾隐山,同时也占据了植被最繁茂,食物最多的地方,但除了那只老虎,其他妖怪只要不招惹他,柏空倒也不会特意把他们驱逐出去,所以他的领地中生活着许多小妖。   他跟楚逸尘走着走着,经过了一颗果树,果树上栖息着一群猴子,这群猴子不算是妖怪,但却也生出了一点灵智,此刻一瞧见山中来了生人,便在树上吱吱乱叫起来,边叫还边盯着楚逸尘看,像是在说:“看啊,下边有一只秃毛猴子!”   就像人喜欢看热闹,猴子也喜欢看热闹,一听同伴的叫声,于是纷纷围聚过来,或攀或坐的挂了满树。   它们对着楚逸尘指指点点,还有顽劣的,摘下一颗果子,冲着楚逸尘就砸了过去。   楚逸尘被砸得一痛,他看了眼树上的猴群,没跟这群畜生说什么,只自顾自绕得远了些,想避开它们。   然而他这种退避在猴群眼中就是好欺负,野兽可没有人类的道德观,怯懦弱小,不会换来同情,只会导致加倍的欺凌。   于是砸到楚逸尘身上的果子越来越多,猴子们兴奋地大叫,还有胆大的猴子用尾巴勾住树,探下身体想要去抢楚逸尘背上的行囊。   楚逸尘狼狈地躲闪着,这些猴子体型虽小,但牙尖嘴利,爪子一挠就是一道血痕,动作又十分灵敏,分外难缠,一群集结成队的猴子比一队人类士兵还难对付,楚逸尘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时,下一刻,吱哇乱叫的猴群突然一寂。   随后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只年长的猴子凄厉地长啸一声,猴群们便立刻四散,惊慌失措地逃跑了。   楚逸尘一怔,他回头望了下,身后除了茂密的灌木,空无一物。   他面露怀疑,但也没有专程回去搜索,只继续朝前走了。   接下来他每每遇到什么动物,无论是否具有攻击性,都会在好奇地打量他片刻后,突然面露惊恐,然后落荒而逃。   楚逸尘又回过头几次,可依然是空空如也,到后来,他似乎是习惯了,甚至连回头张望一下都不张望了。   秋天天黑得早,楚逸尘在日落时分便停止了前进,他寻了处避风的空地,又捡来一些干枯的断枝,在夜色降临前,在空地上燃起了篝火。   夜间的山林显得愈加宁静,同时也隐藏着莫测的危险,很多食肉的猛兽都是偏好在夜间进行狩猎的,隐约还能听到远方传来的几声狼嚎。   楚逸尘脸上却没表现出害怕,他这一路上表情都很少,像是一个呆滞的木偶,呆板,且没什么生气。   柏空鬼鬼祟祟地藏在树丛里,悄悄观察着他,他看到楚逸尘用树枝串了点随身带的面饼和肉干放到火上烤后,便开始盯着火焰发呆。   他在想什么呢?柏空晃着尾巴想,他实在猜不透楚逸尘突然到雾隐山来的原因,明明京城那么繁华,那里才是人类该在的地方,而且除掉伍胜后,楚逸尘应该也不用再受制于人,困在教坊司这个囚笼里,他完全可以过富贵的生活,衣食住行都有仆人伺候,干嘛要到这深山里风餐露宿,啃那种一看就很硌牙的面饼呢?   他想得比发呆的楚逸尘都要入神,完全没注意自己藏头不顾尾,那条长长的尾巴一直有一截露在外面,在夜色中摇来晃去,分外显眼。   即便楚逸尘不是特地往那个方向看,但都不免被视线中那抹白色晃得眼晕,他终于忍不住说:“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嗯?柏空还回头望了一下,心想楚逸尘是在跟谁说话,他怎么没有发觉周围   还有别的人或妖怪。   片刻后,他突然惊恐地一抖,后知后觉地发现,楚逸尘说的不会是他吧? 第52章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 柏空浑身毛发一炸,他不敢置信,觉得自己明明藏得如此完美, 楚逸尘怎么可能发现他呢?   因此, 他窝在树丛里不动, 幻想着楚逸尘说的其实不是他。   但这空地四野无人,飞禽走兽早都被柏空吓走了, 他实在是找不到任何一个除他以外的可能的说话对象,并且,楚逸尘说完后便直直地盯着他藏身的这片树丛,柏空顶着这视线自我欺骗了一会儿,到后来实在骗不下去, 他在再次逃跑还是勇敢地走出去中纠结一番,想着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楚逸尘既然发现了他, 那就算逃了之后也总会再发现他, 所以最终选择了后者。   楚逸尘便见到树丛一阵抖动, 白天见过的那只白色巨兽忐忐忑忑地从树丛中钻了出来, 钻出来后也不敢靠得太近, 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蹲坐下来, 耳朵微微向后倾斜, 心虚得像是一个作弊被老师抓到的学生。   奇怪。楚逸尘已经是第二次觉得对方奇怪了, 第一次是觉得对方模样奇怪, 现在则是觉得对方举止奇怪。   这白色巨兽比老虎都大一圈, 四肢着地时便比楚逸尘高上一头, 那锋利的爪牙可以轻易地咬断人类的骨头, 如此凶猛可怕的一只野兽, 可他们白天对峙的结果,却是这只白色巨兽落荒而逃。   更奇怪的还在后边,对方逃就逃了,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绕回来,偷偷跟在了他后面。   在白天时,柏空藏得还挺好的,楚逸尘一直没有找到他的马脚,但在继逃跑的猴子之后,他沿途遇到的松鼠,刺猬,黄鼬,麻雀等等动物都会在好奇地打量他片刻后突然受惊逃跑,他便意识到他身后应该跟了什么东西。   他不确定具体是什么,可能又是哪只盯上他准备猎食的猛兽,但楚逸尘不太在意,他遇到老虎会跑,是因为他不太想以葬身虎口这种方式结束,可若是横竖逃不掉,那他也不会有多少抗拒。   他敢于只身一个人来这样茂密原始,渺无人烟的深山,便知道自己可能会遭遇什么样的危险,也知道自己可能会丢掉性命。   他对自己性命的去留有种事不关己般的麻木,他不会主动去寻死,可若是遇到意外死了,他也会坦然接受。   所以他不去探寻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跟着自己,总归对方想吃掉自己的话,他大概是反抗不过的,那群猴子让楚逸尘明白了,在这山林里他是底层中的底层,便是一头食草的鹿冲他撞过来,他都可能因为被鹿角顶破脏腑而亡。   可对方跟了自己一个白天,却一直没有攻击自己,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对方还保护了他,否则他不会那么容易从那群猴子中脱身。   野生的兽类对人要么是警觉,见到了就远远退开,要么是极具有攻击性,咆哮着扑上来要给你一口,这样偷偷摸摸地尾随,什么都不干是个怎么回事?   这件事奇怪到让对外界诸事甚至生死都不太在意的楚逸尘,都不免心生疑惑,乃至询问出声。   不过,楚逸尘问出那句,其实并没有指望得到回应,更近似于一种自言自语,毕竟野兽怎么能听懂人话呢?   可他说完后没多久,对方好像真的听懂了一样,从树丛里跑出来,还这样心虚地看着他。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楚逸尘满面诧异。   而在他露出这种表情的同时,柏空也慢了好几拍地意识到自己走了一步臭棋,他是不该听得懂人话的呀!   怎么办怎么办……柏空的耳朵因为紧张和恐慌而越倒越低,在即将整个贴在脑后时,突然又猛地抖擞了一下,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汪!”他对着楚逸尘叫了一声。   楚逸尘被“汪”的一懵,柏空又赶紧再“汪”了两声,努力让对方相信,   自己只是一只平平无奇的小狗,不是什么能听懂人话的妖怪。   在一连串“汪汪”声后,楚逸尘终于迟疑地想,这难不成是一只狗?   从外形上来说,狼,狗,以及狐狸,三者其实都有某种程度的相像,眼前这只模样奇特的异兽长得像狼又像狐狸,所以他其实也有一部分像狗,可狗会有这么大的体型吗?   楚逸尘犹疑了一番,还是接受了这应该是一只狗的推想,他听说过草原上有一种獒犬,体型比正常的家犬大上许多,凶猛到跟老虎都能斗上一斗,虽然獒犬的特征跟眼前这只的模样不符,比如獒犬就绝不会有这么长的尾巴,但不是狗又能是什么呢?总不能是个学狗叫骗他的妖怪吧?   楚逸尘是不信什么鬼神的,也不信世上真的有妖怪,那些灵异志怪的杂集,比如狐狸化作美人夜会书生,他完全是当个故事看,看完便罢,不会放在心上。   而且说这白色巨兽是狗的话,对方这样跟着自己,好像也就有解释了,野生的兽类总是对人抱有警惕,但狗不一样,他们天然就是亲近人类的,有时候在街上走过,就可能会有一只流浪的小狗欢快地摇着尾巴跟着你回家,这不就跟白色巨兽尾随他的行为分外相似吗?   当然,小狗也不是见谁都跟着走的,要么是你经常逗它玩,它跟你熟悉,要么是你身上有能吸引它的东西,比如食物。   楚逸尘想到此,不由低头看了下被他串上树枝放在火堆上烤的肉干,他白天方才第一次见到这只白色巨兽,所以第一个可能可以排除,那么第二个可能中,他身上唯一能吸引对方的,大抵也就是这点用香料腌制过,带有独特香气的肉干了吧。   楚逸尘拿起树枝,伸长胳膊,试探着将肉干朝对方递去。   柏空眨眨眼睛,不太理解楚逸尘为何会突然做出这个动作,但就像之前在京城一样,每回楚逸尘投喂他,他都是开开心心地照单全收的。   他“啊呜”一口,便把足够楚逸尘吃上一顿的肉干吞掉了,这么点量对他塞牙缝都不够,也就是尝个味。   吃完后,他舔舔嘴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楚逸尘还冒着肉干香味的行囊。   见兔子就追是柏空的本性,他同时也很享受捕猎的过程,但要说好吃,那还是人类加工过,放了各种调味料的食物更好吃。   柏空回来后吃了一阵生食就开始怀恋人类做的食物,他其实试着升过火,像人类那样烤兔子,可他一没有调料,二不会看火候,费心劳力地叼着树枝烤上半天,嘴边的毛都被火燎得卷曲起来,可最终得到的就是一个外面焦黑,里面带血,半生不熟还不如生吃好吃的失败兔子,所以柏空后来也就不折腾了。   他其实老早就闻见了楚逸尘行囊里的肉干味,但他的注意力都放在突然来到雾隐山的楚逸尘身上,没工夫管什么肉干不肉干的,直到此刻,楚逸尘喂他吃了一块,这美妙的滋味一下肚,就把他肚子里好久没得到满足的馋虫勾出来了。   白天猴群也闻到了食物的味道,所以它们会去抢夺楚逸尘的行囊,但柏空不会去抢,若是普通的人或兽,他或许会抢,但对于楚逸尘,他还延续着之前不能跟老婆抢食物的习惯,所以他虽然馋,却也只是乖巧地蹲坐在原地,舔了一下唇,没多久又舔了一下,同时巴巴地望望肉干,又望望楚逸尘。   虽说整个过程一言未发,但他的神态灵动到楚逸尘想不懂都不行,于是他从行囊又拿出一条肉干,用树枝串了递给对方。   这肉干本来就是熟的,加热再吃无非是他身为人类的习惯,野兽想来是不用顾及这些的,所以他这回没烤就直接喂了。   柏空又是“啊呜”一口吞掉,囫囵嚼了一下咽进肚子后,继续巴巴地望着楚逸尘。   楚逸尘只得再拿再喂,到后   来树枝也懒得串了,直接用手递给对方。   这是很危险的举动,即便这只白色巨兽只是一只狗,但他的体型也太大了,牙口一张,可以轻松地吞下楚逸尘的整个手臂,而且在喂食中,他不自觉地朝楚逸尘这边移动,跟楚逸尘越来越近,从一开始不远不近的位置,到现在楚逸尘伸手便可以摸到对方身上的绒毛,同时,对方也可以随口咬掉他的脑袋。   但楚逸尘不在乎,他对自己的生死如此麻木,再者说,对方真想吃他的话他也逃不掉,远点近点又有什么差别呢。   把行囊里的肉干全都喂完后,眼见着这体型巨大的异兽还是一副没有吃饱的模样,楚逸尘只得无奈地说:“没了。”   他同时给对方展示了一下行囊,让对方看清,里面确实没有肉干了,只有干巴巴的面饼和一些其他杂物。   柏空至此才发觉自己好像把楚逸尘的口粮都吃完了,不由有些心虚,正缩着脑袋时,突然又瞅见了楚逸尘行囊里的一个檀木盒子。   这盒子四四方方的,周边雕刻着繁复的花纹,瞧起来又厚又重,而且对在山林中行进没有任何作用,正常人都不会背着他进山,可楚逸尘愣是背了一路。   柏空正奇怪楚逸尘带着盒子做什么,突然注意到,盒子正中写了一个大大的“奠”字,以及“奠”字旁,“柏空”这个名字。   柏空看得一愣,心想这怎么那么像是一个骨灰盒,不,等等,这好像就是一个骨灰盒吧?并且似乎还是他的骨灰盒? 第53章   伍胜属实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对手, 柏空当日在宫宴上刺杀伍胜时,虽然占了出其不意的先机,但还是未能直接拿下对方, 伍胜在惊怒之余及时躲闪, 以致柏空刺向对方心脏的剑偏了几寸,最终只是划过了对方的手臂。   一击不中,柏空便失去了最完美的时机, 周围的卫兵纷纷反应过来, 拿起刀剑,架起□□,一拥而上着朝他袭来。   柏空若是那时候放弃逃走的话倒是还可以活, 不过他既然选择不听楚逸尘的话, 自作主张地跑过来,那便是打定主意一定要帮楚逸尘除掉伍胜。   他并不怕死, 毕竟要死也顶多是身为人类的柏空死掉,宫宴上所有的士兵加起来, 都奈何不了作为妖怪的他。   而且就这么死掉了, 某种意义上似乎也能够达成他的爱情学习计划, 八月十四那晚柏空想了一夜, 都没想明白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人类传唱的爱情故事中很多时候都是以一方为另一方而死作为结局,所以他为了帮楚逸尘报仇而死的话, 那应该就是学会了爱情了吧。   因此,柏空其实还有点期待着自己在这回刺杀中死掉的,这样就可以顺利完成学业, 回雾隐山快快乐乐地追兔子了。   所以此刻面对众人的围攻, 他不闪不避, 放弃了一切防守,剑锋只对着伍胜,一番激战后,他终于成功将剑刺入伍胜的心脏,同时,他自己也被万箭穿身。   当然,在那些箭真正射中柏空之前,柏空就已经用障眼法做了个假身。   不过,他自己的障眼法只能做个蒙蔽肉眼的幻影,没有实体,看得见摸不着,箭矢会直接穿幻影而过,这一幕呈现在众人眼中就太离奇也太惊悚了,柏空也就无法顺利以人类的身份死掉,所以他这回还用上了一片柏树妖下山前特地揪给他以备不时之需的柏树叶。   这柏树叶中有柏树妖的妖力,跟柏空的障眼法一结合,可以做出一个有实体的假人,当然,假人只是假人,不会动不会说话,不能模仿真正的柏空,但是当个尸体蒙混过关还是没问题的。   假人被万箭穿身后倒在地上,真正的柏空则已经变作原形,当众人厮杀叫喊,宫中乱成一团时,他已经快快乐乐地翻过宫墙往家跑了。   所以,如果楚逸尘带着的这盒子真的是骨灰盒,并且里面是“柏空”的骨灰的话,那十有八九,是那片柏树叶烧掉后残留的灰烬,也就是所谓的草木灰。   楚逸尘千里迢迢地背着一盒子草木灰到雾隐山来干嘛呢?而且不只是这个,柏空还在行囊里看到了其他一些与自己有关的东西,比如那个他刚到京城时随身带着用来装碎银的小荷包,与楚逸尘相识的第二天,他就把这荷包连带里面的碎银一起送给了楚逸尘,后来就没再注意过这荷包的下落,他还以为楚逸尘早就丢了,毕竟这荷包很破旧,灰扑扑的也不好看。   还有那块雨花石,柏空总是喜欢每天放班回家后给楚逸尘带点什么,大部分时候是吃的,也有的时候会是花这样他觉得好看的东西,有一回他在街上看到有人卖雨花石,凑过去一瞧,觉得这石头上的花纹很独特,他从来没见过,所以就买了一块回去送给楚逸尘。   他送完便罢,也不太会管楚逸尘怎样对待他的礼物,就像小狗总喜欢捡乱七八糟的东西回窝,可回窝后就丢到一边了,事后甚至会忘记自己把它捡回来过。   这些他自己都不太看重的东西,楚逸尘却一直妥善地保存着,装在行囊里,从京城一路带到了这里。   柏空盯着敞开的行囊愣神,楚逸尘注意到了,心里突然一动。   他原本觉得,让对方明白自己没有肉干了后,这只大狗应该就会走了,可对方非但不走,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行囊看,像是里面还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它。   他的行囊里已经没有   对方感兴趣的食物了,粗糙的面饼显然不是肉食动物会喜欢的,这白色异兽看都没看过他的面饼一眼,对方看的似乎是那些杂物。   这包里的东西乱七八糟,因为柏空送给他的东西就是乱七八糟的,有的贵重,有的则分文不值,柏空送礼从来不看价格,都是什么东西让他觉得好看感兴趣,他就会买回来送给楚逸尘。   一只野兽应该是不会对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感兴趣的,那么对方到底是在看什么呢?又或者不是看,而是嗅到了什么他熟悉的东西。   楚逸尘突然觉得之前的判断可能还是有点武断,这只大狗跟着自己未必是为了肉干。   想来也是,狗这种动物本来就是由狼驯化而来的,是在经年日久地与人相处中逐渐变得对人亲善,但如果长久放养在深山中,那么也会逐渐野化,见到他应该像其他野兽一般警惕才对,可这只大狗如此亲人,很可能说明,对方是有人养的。   雾隐山荒无人烟,起码楚逸尘进山那么久,没有看到任何一处有人居住的痕迹,但雾隐山也绝对不是完全没人住的,柏空曾经不就跟他爷爷住在这里吗?   那么,这只大狗会不会是柏空和他爷爷养的呢?   楚逸尘越想越有可能,这只大狗尾随自己不是为了肉干,又或者肉干只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则是他行囊里那些仍残留了柏空气味的物件。   想到此,他如一潭死水般麻木的心情突然泛起了一丝涟漪,他拿起那个柏空戴的时间最久,气味应该也最足的荷包,试探着朝大狗黑润的鼻头前伸去。   “你认识这个荷包的主人吗?”楚逸尘对着一只狗说话,他知道这举动很傻,但他还是忍不住试试,毕竟单凭他自己,想在这漫漫林海中找到一个不知道住在哪里的隐居老人,可能性太低了,他很可能在找到之前就先被某种食肉的野兽吃掉。   柏空鼻头抽动了一下,他瞅瞅荷包,又瞅瞅楚逸尘,犹豫该怎么答这个问题,片刻后又突然反应过来,他是一只小狗,他听不懂人话,更加不会说人话,所以怎么答重要吗?   不重要!他只需要“汪”一声就好了!   于是柏空对着楚逸尘“汪”了一声。   他其实自己都不知道这个“汪”是什么意思,毕竟他不是只真狗,“汪”都是瞎汪的,不遵守狗界通用语言规范,但楚逸尘却好像听懂了似的,他略有些激动地问:“你见过他吗?还是他养过你?”   柏空又“汪”了一声。   楚逸尘愈加激动了,他问:“那你可以带我去找他吗?他住过的地方也可以。”   柏空这回不“汪”了,他耳朵紧张地绷起来,“他”已经死了啊,楚逸尘为什么要找他?是他假死的事暴露了?不对,知道他假死为什么还要那么郑重地背着那盒草木灰,楚逸尘真正要找的应该是他爷爷,他是跟楚逸尘说过自己跟爷爷生活在山里的。   可问题是,他根本没有爷爷啊!这山里没有什么带着孙儿的隐居老人,只有一株成精的千年柏树,以及被柏树妖养大的柏空。   同时,他和柏树妖也根本没有像人类那样正常点的住处,柏空好歹还有一个在石缝里铺满了干草的窝,但柏树妖是一株树,他扎根在泥土里,对人类来说难捱的风吹日晒雨淋,对一株树而言都是再正常不过的。   所以,他根本不可能带楚逸尘去找什么自己的住处,那样他们爷孙都不是人的事情不就暴露了吗?   迟迟没有听到“汪”声,楚逸尘的心情由那些微的期许,慢慢回落到先前的麻木,是了,一只狗怎么能听懂人话,更不会回答他,刚刚那几声“汪”也并非他想要的意思,都是他一厢情愿,心存侥幸罢了。   “不要跟着我了,我没有肉干了。”他这样说了一句,便没有再搭理柏空。   他拿起已经烤到发黑的面饼,撕掉外层的焦糊,随便吃了几口让自己不至于饿死,便自顾自卧在火堆旁边睡了。   柏空瞧着他的背影,耳朵渐渐垂了下来。   他能感觉到楚逸尘那一刻的失落,或许是之前的相处中养成了习惯,他本能地不想让老婆不开心,可是他真的不能带楚逸尘去,柏树妖倒是可以变成人形陪他演戏,但怎么解释住处的事呢?   可一直找不到的话,楚逸尘会怎么样呢?他大抵会继续漫山遍野地寻找。   也许找得久了,他会放弃,但……白天的时候离得远,柏空一直没注意,方才凑近了才借着火光看清,楚逸尘比之前瘦了好多,下颚的线条微微向下凹陷,显出几分形销骨立,也不知道这两个月发生了什么,他整个人都透着股沉闷的死气。   他身体本来就不好,夜里一吹风就可能会生病,这山林里天天风餐露宿,在他放弃寻找之前,身体就很可能会垮掉。   为了避免楚逸尘在山里死掉,柏空最好让对方早点下山,回到人类该去的地方,而让对方下山的办法便是让对方达成目的,带楚逸尘去见他所谓的爷爷。   可他偏偏又不能带他去,柏空几乎陷入了一个死循环,他垂着耳朵兀自烦恼了一会儿后,突然灵机一动。   他见楚逸尘睡着了,便悄悄地离开,离开前先抓了一只倒霉的正趁着夜色出来觅食的黄鼠狼精,勒令对方帮自己盯着楚逸尘四周,不许让其他妖怪或猛兽接近,否则就吃了他。   黄鼠狼战战兢兢地答应后,柏空这才放心远去。   他先去找柏树妖,挠了一阵树皮把已经睡着的柏树妖挠醒后,“嗷呜嗷呜”地叫了几声,又敞着肚皮躺在地上连滚带闹一番,让对方同意了陪自己演戏后,便马不停蹄地去下一个地点。   他来到一棵榕树下,这棵榕树只是普通的榕树,但树上住着一窝成精的喜鹊,柏空不会爬树,不过他自有办法,用尾巴重重地一抽树干,这窝睡得正香的喜鹊便被瞬间吓醒了,他们建在树杈上的窝在震动中向下坠去,喜鹊们惊慌地拍打起翅膀从下坠的窝中飞出,叽叽喳喳地乱叫一番,方才发现树下的柏空。   相较于前任虎王,柏空着实是一位很好相处的妖王,除非去惹他,他几乎不会主动去打搅别的妖怪,但这不代表他就没有威信,兽类的规则很简单,只看实力,而柏空的实力比所有妖怪都强。   喜鹊们战战兢兢,排成一串,像糖葫芦一样的站在枝头,不明白他们哪里惹到了对方,让这位妖王不惜深夜过来毁掉他们的窝。   柏空没有解释也没有道歉,他也就是对楚逸尘特别,对别的妖怪或动物,他一向很霸道。   他对被吓到集体炸毛的喜鹊们呲了呲牙,威胁地低吼说:“去帮我传消息,告诉雾隐山所有的妖怪,都去湖边集合,谁敢不来我就吃了他!”   “快去!”他又用尾巴抽了下树,树身重重地一抖,喜鹊们惊恐地四散而飞,在黑夜中叽喳叫着,传递妖王的命令。   雾隐山中的妖怪们无论是睡着的还是没睡着的,纷纷被喜鹊的叫声惊动,因为喜鹊们叫的内容中提到了妖王,妖王让他们去湖边集合。   若是前任虎妖发布这样的命令,他们是万万不敢去的,但是柏空没有吃妖怪的陋习,应该不至于是想把他们叫过去一网打尽,来个全妖宴,因此妖怪们在窝里跟同伴们用各自的语言交流一阵后,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去赴约。   柏空蹲坐在湖边,他在楚逸尘面前像是一只无害的傻狗,但在群妖面前,则是威风凛凛,见之则惧的妖王。   妖怪们来了后不光不敢吱声,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都畏畏缩缩地跟自己的同类抱团窝在一起。   眼见着妖怪们差不多到齐了,柏空开始发布命令,他让这些妖怪们   ,在明早之前,给他在这湖边的空地上,建出一间人类住的屋子。   妖怪们之前一直不敢说话,此刻却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因为这命令太奇怪了,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建人类的屋子?而且还非得在今夜?   妖怪们满心不理解,但在柏空威胁地咆哮一声后,便也没心情去探究原因了,他们惊慌地散开到林中,去执行柏空的命令。   夜色本该静谧,但今夜,在楚逸尘不知道的山林深处,柏空正在指挥着妖怪们大兴土木。 第54章   对于怎么建造房子, 柏空没有经验,他一开始的想法是一步步来,先统一让妖怪去收集材料, 例如先收集木材,再收集藤条、茅草之类的, 把每样材料收集齐了再进行下一项,最后再开始一起建造,但他照着这样实行没多久, 就发现了问题。   妖怪们虽然已经成了精, 不再像一般的野兽那样蒙昧,有了思考的能力, 但他们却未必能够变成人形, 变人需要的妖力极大, 难度也很高, 不亚于脱胎换骨,因此这偌大雾隐山中, 会真正变成人的妖怪屈指可数。   其余的妖怪要么变得奇形怪状,要么干脆变不了, 只能以原形活动, 而很多妖怪的原形都很小, 例如松鼠麻雀这样的小妖, 柏空让妖怪们去砍木头时,野猪可以用獠牙顶, 黑熊可以用力气摇,这些小妖却只能在旁边干瞪眼。   不行, 这效率也太慢了。柏空及时改变了策略, 他让妖怪们各展所长, 挑一样自己适合的工作去做,为防有妖怪偷奸耍滑,他还颁布了一条法令,如果有妖怪觉得自己对建造屋子起不到任何作用,就自觉主动点洗干净,给别的妖怪加餐,并且别的妖怪也可以举报,举报后由柏空来裁决,如果认定了是在偷懒依然会成为食材,举报者则拥有优先享用食材的权利。   果然,这话一出,原本还想偷点懒,出工不出力的妖怪们浑身一抖,食肉的猛兽们则眼前一亮,野兽们大多都是跟虎妖一样的观念,不会因为你成了妖怪就不吃你,他们平常不以其他妖怪为食,无非是捕猎难度大,成功率太低。   眼下既然有名正言顺的吃妖怪机会,他们自然是不会放过,都紧盯着周围的小妖,兽瞳里闪烁着饥饿的凶光。   而小妖们也可以监督这些猛兽,毕竟他们死了自己就少了一个天敌,家里的幼崽也能活得更安全些。   在这样相互盯梢的压力下,妖怪们自然是半点懒都不敢偷,都鼓足了劲儿,使出了浑身解数,拼命地像柏空证明他们对建房子有用。   体型大的妖怪可以去伐木,中等体型的,狼,鹿之类的去帮着搬运木头,小体型的则去收集茅草和藤条,而除此之外,还有专门的技术工种,河狸用自己那两颗得天独厚的大板牙修剪木材,将其咬成适合建造的形状,猴子的手最为灵巧,它们负责将修建好的木材用藤条扎捆好,做出房屋的主体,蟒蛇则用身体缠住木板,帮助猴子捆扎定型。   至于柏空,他负责蹲坐在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做一个心狠手辣的监工。   人类做工偷懒挺多被罚钱被工头打,妖怪们偷懒可是会被柏空直接做成食材上桌啊!   死亡的重压下,即便妖怪们没有任何造房子的经验,但这间屋子却也进展飞快,很快出现了大体的轮廓,在天蒙蒙亮时,这间蕴含了妖怪们一夜血泪的屋子也终于封了顶。   柏空眼见着房子造得差不多了,于是又把妖怪驱赶走,自己则跑回楚逸尘之前露宿的地方。   楚逸尘全然不知道,有一只黄鼠狼精躲在草丛里战战兢兢地为他盯梢盯了一夜,他只知道自己这一夜睡得挺好,没受到什么打扰。   清晨醒来时,刚刚睁眼,就被一张悬在上方的硕大毛脸填满了视线。   楚逸尘眨了两下眼,正低头看他的柏空也眨了两下眼,两人大眼对小眼片刻,柏空方才想起来退开些许,给楚逸尘起来的空间。   楚逸尘从地上坐起,他看到柏空的那一刻,内心是诧异的。   昨夜他虽然看似睡了,但柏空悄悄离开时,他却是知道的,本以为这只大狗终于明白了自己没有肉干,应该不会再回来跟着他了,结果清晨一醒,对方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   回来干嘛?他身上明明已经没有对方会感兴趣的东西了。   楚逸尘不理解,但却也没有   去探究的想法,这两个月他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除了还知道吃饭喝水,他几乎不会主动去做任何事。   眼下他唯一还有些在意的事就是找到柏空的爷爷,将柏空的遗物交给对方,其他的,他没有兴趣。   所以醒来后,他也不搭理那只大狗,只自顾自整理好衣服,扑灭了仍残留一点余烬的篝火,便背上行囊,准备继续上路了。   可他刚刚走了几步,那只大狗就突然跑到前面,拦住他的路,对着他“汪”了两声。   这“汪”声并不凶恶,不是威胁的意思,但是到底代表了什么,楚逸尘也没兴趣知道,他绕过对方继续走,可这大狗竟然又一次绕过来拦路,甚至这回还凑过来咬住了他的衣袖。   力道不重,他的衣袖并没有被咬破,但楚逸尘却也能感觉到对方似乎是在拉扯自己,想带着自己往什么地方走。   柏空拉扯了几下后又松开,跑到另一个方向上,回头冲着楚逸尘“汪”了几声,示意对方跟着自己。   楚逸尘盯着他看了片刻,改变了自己的路线,跟了上去。   指望一只狗知道柏空住哪儿并为自己领路的想法无疑是很可笑的,楚逸尘昨夜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破灭后,便已经不对对方抱有任何期望了,他此刻跟着对方走,不过是因为他不跟着走的话,这只狗似乎会一直来挡路的样子,这会导致他寸步难行。   反正对他来说走哪条路都没什么差别,走就走吧,最坏的结果无非是被对方引进巢穴里吃掉。   他抱有这样一种无所谓的心态跟着上路了,柏空在前面开道,他会帮楚逸尘把拦路的藤蔓杂草什么的先蹚平,这让楚逸尘的行进速度快了许多,但对于人类的脚程而言,这段路还是有些太长了。   柏空等不及,他在来找楚逸尘之前特地又去找过柏树妖一回,让对方到那间新建成的小屋门口就位,树妖不能挪动,但到了一定修为的树妖却也可以用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比如树叶枝干,幻化出一个可以自由行走的人形分.身,分.身的五感跟本体相连,行动也可以与常人无异,装个人蒙骗过楚逸尘不成问题,但是柏树妖年龄大了,虽然不像人类那样衰老后身体会变差,却也有种老人特有的惫懒,闲着没事的时候总喜欢打盹。   柏空担心如果让柏树妖等了太久,对方会直接在屋子门口睡过去,睡着后幻化的妖力就不一定好使了,那样楚逸尘到那儿时可能就看不到什么柏爷爷了,只能看到一截树枝。   所以他在前面领了会儿路后,突然又跑回楚逸尘身边,趴伏下身体,对着对方“汪”了一声。   楚逸尘迟疑了一下,试探着爬上对方的背脊,见对方不抗拒,方才整个跨坐上去。   柏空等他坐稳后,便迈开四爪,在丛林间奔跑起来。   楚逸尘会一点骑术,但绝对称不上多好,更何况他骑着的这只大狗身上也没有帮助稳定身形的鞍具,所以只得紧紧地抓住对方背脊上的毛发,方才能不被甩下去。   手感真好。行进途中,他忍不住想,这身皮毛顺滑得犹如上好的绸缎,又像是鸦羽一样松软,与他以往所接触过的任何动物的毛皮都不一样。   但偏偏,楚逸尘摸着这身独一无二的皮毛,却有种他似乎以前就摸过的熟悉感,这不可能,他昨天根本就没碰过对方,今天才第一次上手,那么这股熟悉感到底是从何而来呢?   楚逸尘想了一阵,想不出来,便只将其当做一种错觉。   几十里的山路,柏空跑了一个多时辰后,便也差不多到地方了,其实他可以跑得更快,但他怕跑快了楚逸尘受不住,从他背上摔下去,因此控制了速度。   跟着过来时,楚逸尘没抱什么期待,但在穿过一片丛林,远远看到湖边一个类似屋子的轮廓时,他心里不由泛起了一抹如昨夜一   般的涟漪。   随着走得越近,那屋子的轮廓也就越清晰,楚逸尘甚至能看到屋前站着一个略显佝偻的老者的身影,这下他再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柏空刚刚停下,他便从对方背脊上跳下来,还没站稳身形,就踉踉跄跄地朝那木屋前的老者走去。   但走了几步后,他突然又停下来,神色显出几分迟疑和退缩。   这是柏空唯一的亲人,柏空的死讯自然是该告诉对方的,遗物也应该交还,可这对于一个年愈古稀的老者是否太过残忍了?而且他又有何颜面亲口告诉对方柏空的死因呢?   他在最后一夜放弃了,放弃了仇恨,放弃了世俗的看法,放弃了他曾经在乎的一切,可柏空还是选择了去宫宴为他报仇,归根究底,柏空的死,都是因为他。   他在来雾隐山之前其实没有抱很大的期望凭自己能找到柏空的爷爷,他最大的可能是死在山中随意哪个角落,成为一具无名的尸首,眼下真的找到了,他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楚逸尘在原地踌躇,并没有发觉站在他身后的柏空悄悄跟柏树妖幻化的老者使了个眼色,他在告诉柏树妖,演戏可以开始啦! 第55章   对于柏空的眼神暗示, 柏树妖心领神会,他佯作出一副刚刚注意到生人来访的诧异模样,迎上前去, 以苍老的声音开口说:“真是稀客,老朽在这山里住了那么久,还是头一次碰见有外人来,这位小友,既然有缘在这深山遇见,要不要去我家歇歇脚,喝几杯茶水?”   楚逸尘被这声音一惊, 方才意识到对方走到了自己面前,他下意识地答说:“好……”   说完又有些后悔, 他还没有想好怎么面对柏空的爷爷,但既然话已出口,便只好跟着对方朝木屋走去。   这间连夜赶工出来的木屋造得还是像模像样的, 该有的门窗都有,内里还做了桌椅板凳,和一张用来睡觉的床榻,除了整体过于崭新,以及屋内没有半点生活用品外,还是挺像那么回事的。   柏树妖看似熟门熟路地带着楚逸尘进屋, 实际上他跟楚逸尘一样是第一次来, 因此,他也是直到进屋后才发觉这屋里空空荡荡, 别说烧水的锅具柴火了, 连个喝水的杯子都没有。   他不由望了一下跟着进来的柏空, 柏空被看得脑袋一缩, 眼神四处闪躲,不敢跟柏树妖对视。   柏树妖暗自摇摇头,感叹了一下柏空办事的不牢靠,在招呼楚逸尘到桌边坐下后,他悄悄背过身,在袖子的遮掩下,他人类的五指突然开始变化伸长,就像是一截截正在快速生长的树枝,这些树枝在他的控制下相互纠缠成结,很快做出了一个杯子的模样。   柏树妖按照这种方法迅速做了两个杯子和一个茶壶,然后转过身,抚着气根变的胡须笑呵呵说:“这位小友,实在抱歉,我的旧居太过老旧已经不能用了,这新居刚刚建成,屋里东西还没准备好,没法烧热水,我叫我孙儿去盛点山泉水,你看可好?”   正常来讲,楚逸尘应该客气地答一句“不必麻烦”,但他一下被柏树妖口中的“孙儿”两个字吸引了注意力,心想这位老者的孙儿不应该是柏空吗?也没听说柏空有别的兄弟啊?   他正奇怪时,就见柏树妖将茶壶递给了那只领自己过来的大狗,而大狗真的一副听懂了的样子,叼着茶壶就跑出去了。   楚逸尘:“……”   他都看呆住了,愣了片刻才想起来说:“这是您的……孙儿?”   “是啊。”柏树妖乐呵呵地说,“这深山里寂寞,我那真正的孙儿又在年初时下山了,我养只小狗,就权当养孙子了嘛,顺道也让我那孙儿多个兄弟。”   楚逸尘:“……”   一时不知道该吐槽柏空突然就多了这么个狗兄弟,还是吐槽这小狗属实有点大了。   他无言了一阵,而在此期间,柏空也迅速地跑到了临近的一处山泉边,将茶壶里装满了水,随即叼着盛满水的茶壶跑回木屋。   柏树妖接过茶壶,又顺手揉了下柏空颈侧的绒毛,其实他的习惯是揉一下脑袋,但从树身变作人形后,身高就一下变得矮小许多,以前摸脑袋只需要垂下树枝,现在想摸却够不着,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摸一把颈边的毛发了。   他替自己和楚逸尘各倒了一杯山泉水,热情地招呼说:“这山里的泉水比别处的甘甜,小友快尝尝。”   “麻烦您了。”楚逸尘先客气了一句,方才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夸奖道,“确实比别处的水多了几分清甜。”   “那是!”柏树妖笑呵呵地说,“这雾隐山不比其他地方,山中灵气浓郁,草木长得比别处茂盛,水质也比别处要好。”   “确实是个隐居的好去处。”楚逸尘真心实意道。   他来的这一路上虽然遇到过几次危险,但撇去这些,雾隐山水草丰茂,秋季的山林中走上几步就能见到一棵结满了果子的果树,而且这里还人烟稀少,清静自在。   “好是好,就是太静了些,老朽我一   把年纪了,在这山里孤老也无妨,但我那孙儿却还没见过山下的繁华,也没有成过亲娶过媳妇,所以我让他下山去了。”柏树妖跟楚逸尘闲聊,他状似不经意道,“对了,小友为何孤身到这荒山来?这地方可是有猛兽出没的,一个人进山很容易遇到危险。”   “我、我来找人……”楚逸尘支支吾吾地说。   “哦?”柏树妖奇怪道,“据老朽所知,这深山里除了我和我孙儿就没有别人居住了,我孙儿年初时下山后,这山里就只有我了,小友,你来找谁?”   “我……”楚逸尘停顿了片刻,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开口道,“您的孙儿应该是柏空吧?其实我跟他认识,他是我的……”   他在称呼上卡壳了一下,朋友这个词并不足以概括他和柏空的关系,可是丈夫或者情人……楚逸尘已经不抗拒这样的称呼了,柏空叫他老婆也好,世人怎么看他也好,他都不在乎了,他此刻迟疑是怕吓到柏爷爷,毕竟这天下能接受自己孩子跟一个同性搅合在一起的父母长辈是很少的。   他犹疑半晌,最终也只说:“他是我的朋友……”   “只是朋友?”柏树妖意味深长地说。   楚逸尘一愣,随即表现出一种秘密被人窥破的慌乱和紧张。   “我的意思是,”柏树妖这才慢悠悠地又补了一句,“你为了柏空不远千里地到这深山里来,普通的朋友做不到如此,你们一定是比普通朋友更亲近的关系吧?”   “是……”楚逸尘稍松口气,是了,柏空的爷爷是不会知道山下发生的事的,他定下心神,答说,“我跟他比一般的朋友更亲密。”   “我就说这荒山野岭怎么会突然有人来,原来小友跟我孙儿认识,我这孙儿第一次下山,很多事不懂,在山下期间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还望小友多多担待。”柏树妖笑呵呵地说。   “不!怎么会?”楚逸尘连忙说,“他帮了我很多,平日也是他照顾我居多,要说麻烦,那也是我给他添了很多麻烦。”   “小友太客气了!”柏树妖摇摇头,语气嫌弃,“我那孙儿什么德性我最清楚了,也就是武功还好,为人处世方面简直不能提,也怪我,把他养在这深山里,从小到大也没跟什么人接触过,下山还不知道会惹多大的麻烦。”   “不,真的不是!”楚逸尘再次否定,“柏空很好,他很会照顾人,性格也好,从来不会跟我计较,能遇见他,是我的幸运……”   楚逸尘说了许多柏空的优点,柏树妖听了片刻,突然说:“那你喜欢他吗?”   楚逸尘又是一愣,但有了之前的铺垫,他觉得对方问的喜欢应该只是朋友间的喜欢,毕竟柏爷爷并不知道他和柏空的事,因此他坦然答说:“喜欢。”   柏树妖面露笑容,同时悄悄朝蹲坐在桌边听他们说话的柏空望了一眼,却没看到任何他想看到的被楚逸尘的话触动的神情,只看到一只傻狗在吐舌头。   真是一点窍儿都没开。柏树妖在心内叹了口气。   “柏空能有小友你这样的朋友也是他的幸运,”柏树妖说,“对了,小友这回进山是为了什么?可是柏空在外边出了什么事?”   终于问到了楚逸尘最不愿面对的一个问题,他不由有些紧张,放于桌下的双手紧紧攥着,但他既然来了,总该给老人家一个交代的。   因此,深吸口气后,楚逸尘终于开口:“我这回来,便是想告诉您,柏空他……”   他将行囊里那个装着柏空骨灰的盒子拿出来,小心地放到木桌上,同时将他这半年与柏空相遇的经历,以及柏空最后死亡的原因,原原本本地朝柏空的爷爷说了一遍。   说完后,楚逸尘长松一口气,便如卸下了什么重负,给柏空的爷爷一个交代是他此生仅有的必须要做的事,接下来,   无论柏空的爷爷如何表态,即便是让他赔命,他都不会有任何二话,甚至某种意义上,这还是给他这行尸走肉般的人生的一个解脱。   可柏树妖听完后,没有任何表态,他既不愤怒,也不悲伤,他只是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然后端起茶杯又喝了口水,闲适得像是在茶楼刚刚听完一段评书。   “您不怪我吗?”楚逸尘忍不住说。   “为什么要怪?”柏树妖一脸不解,“那不是他自己去送死的吗?又不是你叫他去的。”   蹲在旁边的柏空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点完头才想起自己是一只听不懂人话的小狗,连忙心虚地朝楚逸尘看看。   幸好楚逸尘根本没工夫注意他,楚逸尘此刻满心不理解,或许不怪他还有理由,可为什么眼前这位柏爷爷一点都不难过呢?那不是他唯一的孙儿吗?   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柏树妖微微一笑,说:“生死有命,就像这山中草木,总是有枯有荣,人活着总有一死,无非是早晚的区别,既然是他自己的选择,那即便是死在当下,他也是心甘情愿的,我又何必替他难过呢?”   “可是……”楚逸尘还是无法理解柏爷爷这过于超脱的态度,然而未等他再说些什么,柏树妖又说:“对了,小友,既然柏空不在了,那我也不必再守在这里等他回来,我想趁着腿脚还能走动,去外边游历一番,只是我这小孙儿无人照顾,我走了也不能安心,正好你来了,看他的样子也挺喜欢你的,可否劳烦你留下来照顾他呢?”   他口中的小孙儿自然是指的一直蹲坐在旁边的大狗,楚逸尘不由朝那张傻傻的狗脸看了一眼。   柏空没注意楚逸尘的视线,他在看柏树妖,因为柏树妖没按照剧本走,正确的剧本应该是等楚逸尘送完遗物后,柏树妖就劝对方下山,结果他现在非但不劝,还一副要把对方留在山里的样子。   他努力地对柏树妖挤眉弄眼,提醒对方回归正确的剧本,可柏树妖只当看不见,继续说:“我原本是想把他交给柏空照顾的,现在柏空不在了,我也只有你可以托付了。”   他都这样说了,楚逸尘自然是不好拒绝,而在他刚刚答应下来后,柏空的爷爷竟然就站起身,说:“那我这就出发了。”   楚逸尘:“……”   这也太快了,怎么跟演员赶场一样。   走之前,柏树妖还特地摸着柏空的狗头对楚逸尘交代了几句:“他会自己找吃的,食物你不用担心,平常有什么要帮忙的也可以吩咐他去做,他很聪明,能听懂一部分人话,但你不要让他下山,也不要让别人看见他,他长得有些特别,容易被山下的人误以为是妖怪。”   说完,他就背着双手,潇潇洒洒地走了。   只留下心情凌乱的楚逸尘,和蹲坐在旁边的那只,刚刚被托付给他的“柏空的狗弟弟”。 第56章   楚逸尘其实不太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分明只是来送交柏空的遗物,顺道来给柏空的爷爷一个交代,如果柏空爷爷想要他赔命, 他就正好有了理由了断, 若是不要, 他大抵会随便去什么地方, 继续行尸走肉地活着。   可他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托付了一条狗,不,这不是狗, 这是柏空的狗弟弟。   楚逸尘不由朝狗弟弟望去, 恰好柏空也正低头看他, 狗脸与人脸对望片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由一个爷爷带出来的缘故, 楚逸尘竟然觉得这狗脸上的呆傻神情与柏空特别相似。   柏空被看得有些心虚, 他倒是不知道楚逸尘在想什么,但是柏树妖做的事委实很出乎他的意料,不让楚逸尘下山也就罢了,竟然还强买强卖地把自己托付给对方照顾了。   他觉得楚逸尘应该不是很愿意的,毕竟无论是作为柏空, 还是作为柏空的狗弟弟, 楚逸尘似乎都不太喜欢他。   他作为柏空时, 楚逸尘直白地说过不爱他, 作为狗时,楚逸尘又说过不要跟着他,至于之前楚逸尘对柏树妖说喜欢他, 柏空觉得那只是一种托词, 又或者只是指作为朋友的喜欢。   但柏树妖强买强卖时, 他也不好说话打断,毕竟他现在是一只不会说话的小狗,眼下木已成舟,他也只好耷拉着耳朵,怂怂地看着楚逸尘,担心对方嫌弃自己是个累赘,把自己赶走。   看着柏空神情变化的楚逸尘:“……”   这狗的表情还真灵动,灵动到他竟然能猜出对方在想什么。   罢了。楚逸尘在心内叹了口气,虽然这整件事都很离奇,无论是柏空爷爷那丝毫不悲伤的态度,还是对方忙不迭离开犹如演员赶场一样匆匆的身影,以及这间崭新的没有任何生活气息的屋子,从头至尾,简直就像是专门新造了个屋子找了个演员来他面前照着流程演了一场戏一样,但是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跟他眼前的这只大狗是个装狗骗他的妖怪一样不可能。   既然如此,答应了人的事,总要做到,而且这是柏空的弟弟,虽然是狗弟弟,但柏空不在了,他多少也是应该负责照顾对方的。   他其实也不讨厌他,若是以前的他见到这样一只对人亲善,皮毛软和的大狗时,大抵会忍不住撸个过瘾,只是现在的他实在没有这样的心情。   不过,看着这只大狗怂怂的像是怕被丢掉一样的表情,楚逸尘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安抚着摸了摸对方颈侧的绒毛,说:“以后我会替你爷爷照顾你的。”   他原本是想摸脑袋的,但是他的狗小叔子太高了,他够不着。   闻言,柏空耷拉的耳朵立刻精神抖擞地挺立起来,因为楚逸尘不光不赶他走,还主动摸了他。   柏树妖虽然也会摸他,但这两者是截然不同的,哪怕变作人形,柏树妖的手掌触感也如原形那般粗糙,跟蹭树皮没什么差别,但是楚逸尘就不一样了,他的手心是软软的,而且很灵巧,可以仔细地梳理毛发上的每一处打结,柏空又回忆起了以前被楚逸尘梳毛的快乐时光。   但楚逸尘摸了一下就收回了手,柏空还没被摸过瘾,他忍不住主动去蹭起了对方,就像他以前蹭树一样,先用肩背上的毛贴贴,再把脑袋往对方怀里拱。   他若是只小狗,蹭了也就蹭了,但他太大了,即便收着力道,楚逸尘还是被他拱得跌倒在地。   幸好地上都是松软的泥土,以及枯萎的干草,他倒是没摔伤,但柏空还是吓得立即绷紧耳朵,夹着尾巴连退了好几步。   楚逸尘双手撑着坐在地上,望着自觉做错事所以心虚忐忑不敢面对他的大狗一会儿,在心里又叹了口气,然后冲对方招招手说:“过来。”   柏空忐忐忑忑,爪子一挪一挪,如蜗牛爬行一般缓慢地挪了过去。   等他过来后,楚逸尘又示意他趴在地上,柏空依样照做后,楚逸尘终于够到了这只毛茸茸的脑袋,他将其抱着放在了自己的腿上,然后一边这样抱着对方,一边用五指给对方梳理毛发。   幸福来得太突然,柏空还有点不敢置信,但他就很快就沉浸了梳毛的快乐中,眼睛舒服地眯起,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楚逸尘看着这只大狗舒服的样子,一直沉闷如死水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致的心情似乎也得到了些许的放松,两月个以来头一次,他开始思考起以后。   若是他仍然只是自己一人,那他照先前那么过就是了,像一具行尸走肉般的活着,什么时候死了也无所谓,但因为被莫名其妙托付了这么一只狗,他就必须担负起责任。   他自己可以活得粗糙,只要每天有最基本的食物饮水不至于直接饿死渴死就行,但是这只大狗不行,从这身顺滑的皮毛上来看,柏空的爷爷之前一定照顾这小孙儿照顾得很用心,受人所托就该忠人之事,他自然不能敷衍了事,除了要为狗小叔子提供食物,还要像现在这样时不时帮着梳理一下毛发,保证毛发的清洁。   梳理倒还比较简单,即便他没带梳子进山,但用五指也可以代替,可是食物……楚逸尘不由瞅了一下这大狗的体型,心想把自己喂给他也就顶多能吃一顿,他可能根本养不起对方。   不过,柏空的爷爷走之前好像说了,这只大狗可以自己找吃的,楚逸尘想到此,揉了下柏空的耳朵,问他:“你会自己找吃的吗?”   柏空的耳朵一抖,瞬间从舒服到昏昏欲睡的假寐转态中清醒,楚逸尘问的这句话,就仿佛在质疑他捕猎的能力,作为一个雄性,捕猎能力无疑是非常重要的,这是雾隐山的妖怪们择偶中必须要考量的一点,只有跟捕猎能力强大的雄性结合,才能够养活生下的幼崽。   雄性妖怪对捕猎能力的看重不亚于人类男性对那方面能力的看重,因此柏空被质疑后,立刻站起身,义正辞严地“汪”了一声,然后调头就跑。   留下一脸莫名的楚逸尘,完全没听懂那声“汪”是什么意思。   柏空跑开后没多久就跑了回来,并且带着一只不幸遇难的兔子,他把嘴里的兔子放到楚逸尘面前,楚逸尘看着兔子愣神时,柏空就又一次走了,依然是很快回来,这回嘴里叼了只山鸡。   他最擅长也最喜欢捕猎兔子,但是作为雾隐山最强大最优秀的雄性,他要向楚逸尘证明自己什么都可以捉到,因此放下山鸡后,他再次走了。   楚逸尘就看着柏空一趟趟来回,面前空地上的猎物越堆越多,除了山鸡兔子这种小型动物,柏空甚至还捉回了一头野猪,重愈百斤的野猪“砰”一下砸到地上后,他也终于反应过来柏空是在证明自己,连忙说了一句:“好了,我知道了,你很厉害,可以养活自己。”   “汪!”柏空又叫了一声,得意地昂起头,他在说自己不光可以养活自己,还可以养活老婆。   不过他“汪”完又突然想起楚逸尘已经不是他老婆了,昂起的头一下低垂下来,小心翼翼地看了楚逸尘一眼,怕对方听到老婆这个称呼会生气。   楚逸尘自然是没有生气的,因为他根本就听不懂。   食物的问题解决了,但他望着这满地的猎物,又有了新的烦扰,柏空的爷爷虽然给他留下了一间木屋,但也真的是只有一间木屋,除了崭新的桌椅床榻,以及一套茶具,里面是半点生活用品都没有。   “你爷爷的旧居在哪儿?里面的锅具调料什么的还在吗?”楚逸尘一边说一边比划,虽然柏爷爷说了这只大狗聪明,但他不觉得对方能听懂特别复杂的内容。   柏空神情呆滞,不是没听懂,恰恰是听懂了,他才会呆滞,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旧居,那完全是柏树妖为了圆谎不让楚逸尘   因为屋内过于空荡而心生怀疑现编的。   他耳朵紧张地绷起,心想自己难道要连夜再造一个旧居吗,奴役妖怪们倒是不要紧,心狠手辣的柏监工根本不在乎妖怪们的怨言,但是旧居旧居重点在旧,这群妖怪们再造也只能造一个眼前这样的新屋子,根本做不了旧啊。   正在他不知道怎么对楚逸尘交代时,楚逸尘却已经自顾自从这张呆滞的狗脸上得到了答案,心道对方果然听不懂,便也暂时不去想锅具的事,他拎着山鸡和兔子去了湖边,想着把这些食材先处理一下。   柏空看着楚逸尘的背影,悄悄松了口气,心想做一只小狗也挺好的,被问到答不上来的问题时,他就可以装作听不懂。   不过锅具的问题还是得解决下,还有屋中也没有被褥,他当时光想着造房子蒙混过关,也没注意细节,毕竟在他原本的打算中楚逸尘是应该见完柏树妖就下山的,现在对方应该是要长住了,那么柏空就得照顾好老婆,不让他生病。   不对,已经不是老婆了,他又忘了。 第57章   柏空跟着楚逸尘去了湖边, 正好楚逸尘没有带刀,不知道如何给兔子去皮,见柏空过来, 便说:“爪子抬一下。”   柏空乖乖抬起后, 楚逸尘握住这只比他的手大了许多的毛爪子,用爪尖上的指甲,来给兔子开膛破肚。   柏空的指甲很锋利, 能劈金裂石, 撕个小小的兔子自然不在话下, 但是楚逸尘技术不行, 在他十二岁以前,他连厨房都没进过, 后来家中巨变, 沦落到教坊司,也是学琴为主,只有极偶尔的时候,他会到厨房借个灶台煮点东西,所以别说是给兔子扒皮了,他其实压根就没有处理这种生食的经验。   他费了半天劲儿才给兔子肚皮上开了个口, 却忘记提前放血, 以致于血污溅了满手。   柏空歪着脑袋看了半天,终于意识到楚逸尘这是在干什么,他“汪”了一声, 抽回爪子,再把兔子从楚逸尘手里叼过来, 然后三下五除二地, 嘴爪并用, 将兔皮整个扒了下来,甚至还体贴地去掉了内脏放干净了血。   然后求夸奖一样的,把处理好的兔子往楚逸尘面前一递,尾巴在身后欢快地摇。   楚逸尘呆呆地接过兔子,他看看兔子又看看柏空,内心一时生出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类可能还不如一只狗的自弃想法。   他在河边洗干净手,然后如柏空所愿地摸了摸毛,柏空得到了鼓励,于是干劲十足地又去把鸡毛拔了,再把野猪拖过来,去掉外层坚硬难吃的厚皮,末了蹲坐在全部处理完毕的猎物旁边,高昂着头,便如国王炫耀着他的战利品。   楚逸尘心情复杂,他现在觉得,柏空的爷爷属实是多此一举,这只狗需要他照顾吗?是狗照顾他还差不多,他唯一的作用或许就是帮对方梳毛了。   不过,他发现在大狗处理猎物的过程中,那些被清理出来的内脏血块他并没有吃掉,野兽一向是茹毛饮血的,这只大狗却放着食物不吃,而且处理猎物的动作如此熟练,楚逸尘不由生出一个猜想。   “你喜欢吃熟食吗?”楚逸尘问道。   柏空“汪”了一声,于是楚逸尘就自以为懂了,难怪这只狗会因为肉干追着自己,并且柏爷爷还要他照顾,原来是因为他的狗小叔子挑嘴。   楚逸尘原本只是想帮大狗处理掉猎物身上的皮毛方便他进食,既然现在知道了对方喜欢吃熟食,那他就任劳任怨地站起身,走到树丛中,准备捡一些干柴回来生火。   柏空追在他后面,发觉楚逸尘是在捡柴火后,于是又开始殷勤地帮着捡,有他加入,楚逸尘的效率快了许多,他捡满了柴火后,顺道又捡了一些熟透了掉到地上的野果回去。   一人一狗回到湖边,在木屋前的空地上,楚逸尘用火石敲击两下,就着干树叶点燃了火,然后将火种扔到垒好的柴火堆中,树枝噼里啪啦地燃烧,楚逸尘将两根特意捡回的带分叉的树枝插在地上,做了个简易的烤架,然后再将兔子串上树枝,放在烤架上。   楚逸尘进山时没有带调料,也没有盐,不过他往兔子的肚子里塞了点洗干净的果子,塞之前还特意捣碎了一部分,将汁水抹在兔皮上,柏空没看过这种做法,他烤兔子时就是去皮后囫囵个烤的,所以最后结果也不太美妙。   但楚逸尘这样一做后,没多久,火焰的熏烤下就传来一阵混合着肉香和果香的奇妙香味,外皮上酸甜的果汁中和了肉的腥气和腻味,而塞在肚腹内的野果在高温下逐渐变得烂熟,汁水从裂开的果皮中溢出来,混着兔皮上烤出的油脂,滴落到火堆中,发出噼啪的声响。   柏空嗅着这香味,舔了下唇,没多久又舔了一下,尾巴在身后急不可耐地摇着,终于,兔子的外皮渐渐变得金黄,在楚逸尘反复的翻滚中,兔子全身受热均匀,整体呈现出一种完美的焦褐感,楚逸尘也终于说了一声:“好了。”   他将串着兔子的树枝从烤架上拿下,柏空立刻上前,眼巴巴地等着楚逸尘喂给他。   但楚逸尘却把兔子从他面前拿开了,还特意放在了一个离柏空远点的位置,同时抵着那都快凑到面前的黑润鼻头说:“太烫了,等一下再吃。”   这话倒是似曾相识,在京中时楚逸尘就这么告诫过他,柏空在那段时间确实也养成了不吃冷食,不吃过烫的食物的好习惯,但是回山里两个月,天天追兔子吃兔子,野惯了,也没人管他,他早把人类的习惯忘了,这两个月里他甚至连人形都没有变过。   不过此刻骤然再听见,他还是立刻就乖乖坐好了,片刻后兔子冷得差不多了,楚逸尘将兔子递给柏空,柏空“啊呜”一口将其叼走,然后用两只前爪抱着串兔子的树枝,趴在地上大快朵颐起来。   柏空吃东西时,楚逸尘又用同样的方法烤起了山鸡,顺道再用树枝串了个面饼放在火堆上加热,准备当做自己今天的主食。   山鸡比兔子小些,烤了两炷香,便差不多熟了,楚逸尘冷却后再次将其递给柏空。   许久没吃过这样的熟食,虽然无论是调料,还是楚逸尘的技术,都跟京中酒楼的没法比,但也比柏空自己做得好吃了太多,他一点都没放过,不光把骨头嚼碎了咽下去,兔子肚里塞的烤到软烂的果子也用舌头一卷,囫囵个吞了。   一只兔子对他来说也就刚刚开胃,他本来想如法炮制地将山鸡也给吞掉的,但他发现楚逸尘将山鸡递给他后,自己拿起了那干硬的面饼,似乎今天就打算吃这个果腹了。   于是,柏空吸了吸鼻子,克制住自己不被香味诱惑,然后坚定地叼着山鸡,往楚逸尘面前递去。   楚逸尘看着递来的山鸡一愣,他先是以为自己是不是哪里没烤好,所以挑剔的狗小叔子不肯吃,接过树枝查看一番,又跟大狗对望一眼后,方才察觉到对方是想让自己吃。   这只狗不光聪明,似乎还很通人性。楚逸尘不由想,他心内觉得有一点奇怪,正常的狗会主动把嘴边的食物让给一个人类吗?   不过他随即又想,好像是听过一些养猫的人家,家猫时不时会捉些死老鼠死鸟来投喂主人,所以这应该也算正常吧。   不正常的话,这狗还能是个妖怪变的吗?   自然不能。楚逸尘没再多想,他也没拒绝对方的好意,摸了下狗小叔子的脑袋,然后撕了一块鸡腿一个鸡翅下来,再把剩下的烤鸡还给对方。   柏空却还是不吃,直到楚逸尘说了一句:“我吃这些就够了,剩下的你吃吧。”   他方才开动起来。   楚逸尘将面饼撕开,再将鸡肉撕成条状,夹进去,混合了油脂香和果香后,这干巴巴的面饼似乎也不是那样难以下咽了。   他吃完了饭,又开始烤野猪肋排,虽然今天才刚刚第一天,但他发觉照顾他的狗小叔子其实并没有那么容易,那硕大的体型,无论是梳毛,还是每天烤制出能喂饱对方的食物,都是个实打实的体力活,烤肋排烤到中途时甚至柴火都不够了,楚逸尘又专门出去捡了一些。   如此一番忙碌下来,把烤好的肋排喂给柏空后,柏空终于差不多吃饱了,而时间也一晃到了下午,再过一个多时辰,太阳就该落山了。   屋里没有灯,楚逸尘趁着现在还能看见亮的时间,先把烤完食物的空地清理好,食物残渣、骨头之类的打包好丢掉,随后又去屋内整理了一下,虽说这空荡荡的屋内也没什么好整理的,他主要就是把自己行囊里带来的东西放好。   说起来柏空的爷爷是真的很洒脱,走就是两手空空的走,大孙子和小孙子都没带,楚逸尘喂饱了小孙子,又把装着大孙子的盒子郑重地放好,在前面摆了几个果子当做贡品,再把其他一些遗物在屋中找地方收起来。   缺了太多东西。楚逸尘一边收拾一边想,锅具,调味料,米面,铺盖,柜子,他既然准备在这里长住,这些东西就必须要有。   想到此,他又摸了一下一直跟在自己后面的狗小叔子,指着这间屋子跟对方比划:“你爷爷的旧居在哪儿你知道吗?就是跟这间屋子类似的东西。”   狗脸上又浮现了先前那种呆滞,好像根本听不懂人话,楚逸尘尝试了一会儿,再次放弃了,想着明天出去找找,实在找不到就下山去买吧。   他收拾了一阵,天也差不多黑了,正好一天忙下来也有些疲累,于是关好门窗后,就躺到那张崭新的床榻上,合衣睡了。   柏空睡在下边,他抱着自己的尾巴,看似睡得很沉,但是半夜时分,确定楚逸尘已经睡得很熟了以后,那双在黑夜中闪着光亮的幽绿色兽眸又突兀地睁开,柏空悄悄打开门,再用尾巴悄悄地把门带上后,随即遁入夜色之中。   他又跑到了那棵榕树下,尾巴一抽,喜鹊一家辛苦重建的窝就再一次砸到了地上,在叽叽喳喳含着哭腔的叫声中,柏恶霸恶狠狠地下了跟昨天一样的命令,只除了集合的地点换在了一个离木屋稍远的地方。   于是劳作了一夜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息的妖怪们又一次聚集,柏空蹲坐在大石头上,冲妖怪们发号施令,他让这些妖怪去弄点人类用的锅具来,还有调味料,米面,被褥,反正有用的他都要,每名妖怪必须上交一件,否则就得等着下锅吧。   “大王,”有只年老的妖怪怯生生地举爪,代表着敢怒不敢言的群妖发表了一下意见,“我们可以模仿人类建屋子,但是我们又不是人类,人类那些东西,我们根本不用,也根本没有啊!”   妖怪们纷纷应是。   “没有就没有,关我什么事?”柏恶霸根本就不讲道理,“反正明早之前我要看到东西,不然你们……”   他威胁地呲了呲牙,妖怪们齐刷刷地一抖,柏空太强了,想吃他们他们绝对逃不过,因此为了自己以及一家老小的平安,妖怪们聚在一起商讨了一下对策,最终一只经常下山偷鸡吃的狐狸提出的方案得到了全体妖怪的认可。   他们没有那些东西,人类却绝不会没有,他们可以下山偷嘛!   于是,在楚逸尘不知道的时候,雾隐山的妖怪们继大兴土木,又开始浩浩荡荡地,集体下山偷窃。 第58章   清晨, 楚逸尘是被一颗毛茸茸的大脑袋拱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看到他的狗小叔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床边,正用那颗大脑袋往他怀里蹭。   楚逸尘下意识地撸了一把, 打着哈欠问:“怎么了,是不是饿了?”   “汪汪!”柏空叫了两声, 像是在说不是。   同时,他叼住楚逸尘的袖子, 往外轻轻拽了拽。   上回他这样拽自己是带他来找柏空的爷爷,现在这又是做什么呢?楚逸尘有些莫名, 但还是揉揉惺忪的睡眼,披上衣服,跟着柏空出门了。   出门走上没几步, 楚逸尘原本还带着点困倦,但在见到那凭空出现,堆在屋门前小山一样高的杂物堆后, 他整个人都被惊得清醒了。   他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在昨夜以前, 屋门前分明还只是片空地,除了枯草什么都没有,不过一夜的功夫,竟然就多了那么多东西, 有米面、锅具、橱柜等等等等,这些东西分类之杂, 数量之多,他粗略一扫, 几乎难以数清。   “是你弄来的?”楚逸尘不由看向领着自己过来的大狗。   “汪!”柏空得意地叫了一声, 虽然这些东西没有一样是他亲自弄来的, 但是他亲自奴役妖怪们去下山偷的,所以也算是他弄来的,他脸不红心不跳地朝楚逸尘邀功。   “辛苦你了。”楚逸尘揉揉大狗的脑袋。   他今日原本的计划是去寻找柏空爷爷的旧居,带些能用的日用品回来,但现在东西都被大狗搬来了,他也不用去找了,于是走到杂物堆边,开始分类整理。   这么一堆东西,楚逸尘几乎用了一整个上午,才将将分类完毕,这还是在有柏空帮忙协助的情况下,换做他自己,有些东西搬都搬不动。   时间到了中午,楚逸尘准备休息会儿,从早上忙到现在都没有吃东西,他多少有些饿了,他的狗小叔子应该也是,此刻正用眼巴巴的眼神望着他,像是在等着他去烤东西给自己吃。   楚逸尘于是去林中捡了点柴火,准备把昨天剩的那只野猪烤掉。光靠他的两只手搬一趟搬的柴火量太少,正好今天的杂物堆里他捡出了几匹布,于是就用布匹做了个简易的背兜,绑在大狗背上。   捡了满满一背兜的柴火后,一人一狗再次返回湖边,虽然现在已经有了锅具,炒锅汤锅都有,但因为灶台还没有搭好,所以楚逸尘这回依然选择了烤制。   他又捡了点昨天用过的野果,加了点盐巴胡椒大料八角之类的捣碎后,用这混合了各种调料的汁水刷在猪腿上,没多久,猪腿的外皮就被烤得金黄焦香,但因为整体太大太厚,内部还没有烤透,所以楚逸尘用刀把外层烤好的先片了下来,喂给大狗吃掉后,自己也就着面饼吃了一小块。   这么一小块对他而言就已经够饱腹了,到晚上他都不会饿,但对他的狗小叔子而言才刚刚开始,柏空三下五除二将片好的肉吃掉后,又开始眼巴巴地坐等。   楚逸尘重新刷上一层调料,继续烘烤着,烤好了这只猪腿,又另烤了一只才把柏空喂饱。   还剩下两只前腿和一扇肋排,今天应该是吃不完了,但是一直放着又会坏掉,所以楚逸尘抹上了点盐巴和胡椒,试图把它们腌制起来。   他没腌过肉,也不知道具体的流程,这一回只是试试,总归不试也是坏掉。   他把肉处理好,又开始把整理好的橱柜摆件搬进屋,再然后是米面,这些东西每一样都很重,但有大狗帮忙,所以倒也不算太难。   忙了一天后,也就将将收拾好了一半,但楚逸尘已经累到干不动了,因此天一黑,就回屋睡了。   那杂物堆里有一床崭新的棉被,上面还绣了花,像是女儿家用的,楚逸尘没多想,只以为是柏空爷爷为柏空以   后成亲给新媳妇准备的,他给自己铺好了床,就盖上被子睡了。   柏空依然睡在下面,他没有被子,但他有尾巴,今夜终于不用再出去监工,楚逸尘入睡后没多久,他也抱着自己的大尾巴沉沉入睡了。   隔天早上,楚逸尘醒来后先去柏空的牌位前更换了一下新鲜的果子,然后就继续去收拾东西。   昨天忙碌了一天,今天再忙个上午,便也差不多收拾好了,只剩下一些小物件,需要他思考怎么摆放。   见楚逸尘自己可以解决,柏空就没有再留着帮忙,他又出去捕猎了,在楚逸尘把东西收拾好后,他也带着猎物满载而归。   柏空之前捕猎只能一只一只地带回来,但他这回把楚逸尘之前做的用来装柴火的背兜带上了,用嘴一路叼着回来,背兜里兜了有足足七只兔子,他找到一个兔子洞后直接把它们抄了家,可谓是一个都没放过。   楚逸尘看这窝兔子有大有小,大的倒是挺肥,满身是膘,小的却又太小,全身也没几两肉,正好因为柏空是一窝端,所以也没有把所有兔子都咬死,楚逸尘就把没死的几只小兔子留下来,放在一个木桶里,准备晚些时候在木屋前做个围栏,放进去养。   顺道灶台也该开始搭了,不然还是只能烤制食物。楚逸尘一边烤着兔子一边规划,除了围栏和灶台,他或许也该种点菜,大狗可以顿顿吃肉,他却不行,连续吃了几天面饼和烤肉后,他已经开始感到一些腻味,无论是他,还是那些兔子,都是需要吃蔬菜的。   但是现在这个季节不太好,秋末冬初,天气越来越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雪,实在不是播种的好时间,而且他也没有种子。   山里倒是也有野菜,还有鲜美的菌类,但楚逸尘其实不太能认全,陌生的野菜蘑菇他也不敢吃,这么些天他总共就找到了一簇认识的野葱,还被他薅完了。   他应该下山一趟。楚逸尘想,虽然他的狗小叔子把旧居的东西都搬来后,他的木屋内物资已经丰富了很多,但还有很多东西欠缺,比如他不会腌肉,不会正确地垒灶台,没有蔬菜种子。   这些东西只能去山下找人问,找人买,指望狗小叔子是没用的,问了也只能得到一声“汪”。   既然有了这样的想法,楚逸尘也没多耽搁,隔天一早,提前给柏空烤制了一点食物后,便收拾东西准备下山了。   他带上了之前进山时背的行囊,里面的杂物都放下,只装上银两,进山这段路他走了差不多有四五天,但那是因为他不认路,很多时候都是在山中打转,而且那时候只能靠他的一双脚走,自然很慢。   但下山不然,这只大狗可以背他,就像背着他来找柏空的爷爷一样,而且对方也对山中的地形熟悉,楚逸尘跟他说了自己要下山一趟买点东西后,柏空就“汪”了一声,主动地背着楚逸尘下山了。   他走得是一条楚逸尘没走过的捷径,不过背着楚逸尘走了两个时辰,就穿过了雾隐山外围那层迷雾,到达了山脚,远远已经能看到有人类通行痕迹的乡间小道,楚逸尘便没再让大狗送自己。   他不信什么妖怪,但平民百姓中愚昧之人众多,别说是柏空这样一只长相奇异的大狗,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看着与常人无异大活人,他们都可能因为什么子虚乌有的传言,而把对方当成妖孽活活烧死。   楚逸尘知道普通人看到这样一只大狗,说不定会在惊吓之余,直接把他乱棒打死,所以哪怕柏空的爷爷走前没有交代,他也是不会随便让别人见到他的。   他从柏空身上跳下,摸着脑袋嘱咐了一句:“你留在这里,不要跟着我,也不要让人发现,我会在天黑前回来。”   “汪!”柏空晃着尾巴,乖巧地答了一声。   然后又当着楚逸尘的面,主动藏到了草丛里躲好,楚逸尘见   他连尾巴也藏好了,没有再像初见时那样藏头不顾尾地露在外面,方才放心离去。   柏空趴在草丛里,看着楚逸尘越走越远,他其实是想跟上的,只是他现在的模样顶多是在山林里跟跟,人类的集镇上他根本不好藏身。   他当然也可以变成人形,但这种乡下人口少,地方也小,从村西走到村东可能都要不了两炷香,他一个生面孔进村的话很容易惹来注意,旁人注意他不要紧,被楚逸尘看到就不好了,因此柏空只能留在这里等着,百无聊赖地在草丛间打滚,爪子扑着无辜路过的蝴蝶。   楚逸尘跟柏空分开后,又走上一会儿,就找到了一处市集,正赶上出集的日子,小地方上很是热闹,形形色色的小贩挤满了道路,楚逸尘一边逛着一边盘算自己要买的东西,他的银两倒是足够,但是他拿不下多少东西,所以还是得赶紧要的买。   他来到一个卖菜的摊位前,想跟卖菜的大娘买些蔬菜,再询问是否能卖一些种子给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嘈杂声,一群摆摊的贩子闲着无聊,跟周围的人聊了起来,他们聊天时掺杂着一些地方上的方言,楚逸尘听不太懂,他也不太在意,毕竟这种小集镇,摆摊的人很多都沾亲带故,聊得内容也大抵是些张家长李家短的闲话,但一个词突兀地闯进他的耳朵,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们好像在说妖怪?”楚逸尘内心一惊,但还是状似寻常地跟卖菜的大娘搭话。   “是啊!小郎君,你是外地来的吧?你是不知道,我们这地方,闹妖怪闹得可凶了!”大娘一边麻溜地拿着草绳帮他捆白菜,一边也不耽搁闲侃,“就在那雾隐山上,那山里的妖怪可是会吃人的,你可千万别进山,进去了八成就出不来了!”   大娘说得可怕,但楚逸尘反倒松下一口气来,因为他知道不是他的狗小叔子被村民发现了。   不过,对于大娘口中的妖怪,他也好奇问了几句:“最近有人进山失踪了吗?为什么说雾隐山有吃人的妖怪?”   “那倒没有,”大娘说,“不过以前有,以前大家伙靠山吃山,雾隐山山上宝贝可不少呢,好多名贵的药材,外边找不到的百年人参,山上时不时就能找见,把这些药材卖给药贩子,比我们种地种十年挣得都多!”   “所以虽然雾隐山外边的迷雾容易让人迷路,但还是有不少人经常冒险上山找山货和打猎,但大约是几十年前吧,开始有人失踪,一开始是一两个,大家以为他们是迷路走丢了,也没在意,雾隐山就是这样,我们这种自小长在山下的,都时不时会迷路,但后来失踪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人在山里发现了失踪者的衣物和骸骨,大家就说是山里有吃人的妖怪,都不敢再进山了。”   “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既然一直都没人敢进山,为什么现在又突然说起妖怪了?是有人看见了什么吗?”楚逸尘又问。   “也没有,”大娘话锋一转,“但我们丢东西了!就前天晚上的事,我们村几乎所有人都被偷了!什么油盐酱醋,米面油粮,我家那口新打的大铁锅都被妖怪扛走了!”   她这句话似乎引起了周围人的共鸣,纷纷加入了讨论。   “我家的木桶也没了!”   “我家的米也是,那可是刚刚收上来的新米啊,我们自己都没来得及吃呢!”   “还有我隔壁老王家那个小女儿,过些天准备出嫁,给自己缝的一床新被子也妖怪偷了!”   众人七嘴八舌,痛诉着妖怪的可恶。 第59章   世上哪有什么妖怪?面对众人的控诉, 楚逸尘不以为意,他道:“为什么说是妖怪偷的,你们又没有亲眼看见, 这不是更像是村里进贼了吗?”   “但地上有脚印啊!”大娘说道,“我家厨房被踩得乱七八糟,都是大大小小的兽爪脚印!”   “我家也是!”旁边的人也应和道,“我一醒来就看到地上到处都是泥印子,这群妖怪也是嘴刁得很, 那些旧粮糙米一个没动, 那些新收上来的好粮食都快被它们搬空了!”   这也算不得什么。楚逸尘想, 有些动物确实是会来人类家行窃的, 比如偷粮食的老鼠, 偷鸡的狐狸, 兽类虽不像人类这样聪慧, 但却也没有那么蠢笨,它们有时候很聪明,就像他的狗小叔子,知道他缺东西, 就连夜搬了那么多东西过来, 其中还有一床厚实的绣花被子……   楚逸尘想到这里时微微一怔,心道这倒是有点巧, 而且时间好像也对得上,都是在前夜。   不过这不可能, 下山的路太长, 即便他的狗小叔子在不背人的情况下自己走, 来回一趟也要两个多时辰, 一夜的时间他怎么可能从山下搬, 或者说偷那么多东西?   而且听这些人的说法也是脚印大小不一,不像是一狗所为,除非他的狗小叔子不光是个妖怪,同时还是个类似妖王一样的首领,能命令山中的小妖们集体下山偷窃。   但是这更不可能了,首先妖怪一说就是无稽之谈,从最早的吃人传说说起,那十有八九是山中那只老虎在作怪,楚逸尘之前就差点命丧虎口过,那只凶恶的老虎肯定不会是第一回 捕猎人类了。   当然,普通的老虎活不了几十年,但既然有现在这只老虎,就肯定有生他的母虎,以及与母虎□□的公虎,所以雾隐山中常年有虎吃人,是说得通的。   而眼下这桩失窃案,可能是某种动物集体出来觅食,也或者是窃贼故意为之,知道当地迷信的风气,所以装神弄鬼,不让这些人去报官。   再者说,他的狗小叔子是由柏空爷爷一手养大的,怎么可能是个妖怪,甚至是妖王呢?如果是的话,那柏空爷爷难不成也是妖怪吗?柏空又是什么?   所以楚逸尘没有把这些人煞有介事的话放在心上,他在集市上逛了一天,把紧要的几样东西都买齐了,不过还是没太控制好量,他有些提不动,正好看到一位车夫赶着驴板车路过,似乎正准备回村,楚逸尘看他走的方向跟自己相同,于是拦下车夫跟对方打了个商量,他付些银两,请对方捎带着他走一段。   有银子赚,车夫自然是一口答应,楚逸尘便带着东西搭上了驴车,到了与柏空分别的地方后,他又带着东西下了车。   车夫瞧着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有些奇怪,便多嘴问了一句:“你带那么多东西,自己又不好提,在这荒山野岭下车做什么?”   难不成这模样俊俏的公子其实是山里的精怪变的吗?因为此地盛行的妖怪传言,车夫不由心生警惕。   “后面的路跟你不顺路,我就想着不麻烦你了。”楚逸尘看出对方的警惕,笑了笑解释道,“我家里人过一会儿会来接的,他们回村时也经过这儿。”   虽然他只是个普通人,也知道山里根本没有什么精怪,但这些山下的人不这么认为,他若是让这些人知道他住在山里,保不齐会被他们当成妖怪绑起来,所以他找了个借口掩饰。   原来如此。车夫心道自己是误会人家了,怀着些微愧疚地说:“那我再捎你一段吧,你家在哪儿?”   “不麻烦了,他们应该待会就过来了。”楚逸尘连忙拒绝。   车夫见对方执意拒绝,便也没再勉强,甩了两下鞭子,赶着驴车走了。   等驴车走远后,还没等楚逸尘去寻找柏空,前方的草丛里就立刻跳出了   一只滚了一天浑身沾满草屑的大狗。   “汪汪!”他对着楚逸尘欢快地叫了两声,又用鼻子去嗅楚逸尘身后的那堆东西,他在里面闻到了食物的香气。   “我给你买了点肉脯。”楚逸尘从油纸包里先拿了几块出来,喂柏空吃掉解馋后,又揉揉对方的脑袋,“回家吧,我回去给你做晚饭。”   “汪!”柏空晃着尾巴答应,他趴下身体,等楚逸尘将东西都放到他的背上用布绳固定好后,他便驼着楚逸尘和满满的物资往山上走。   到家后已是夜里,昨天捡的柴火还有剩,楚逸尘便直接开始生火,依然是烤肉,不过他自己的晚饭却终于可以换点花样,他在山下买了一个炭火炉子,放在屋内可以取暖,也可以支个锅煮点东西。   不过这炉子太小,上面只能放个小点的汤锅,煮满一锅都不够大狗吃,所以灶台还是得搭,他已经跟人请教过搭灶台的方法,明天就可以开始动工,今晚只能继续烤肉,让狗小叔子将就下吧。   把肉腌好放上烤架后,楚逸尘又点起炭炉,他让柏空去打了一桶上次的山泉水,洗干净米,又放进足量的水和一点切碎的白菜叶,再撒点盐,准备煮一锅白菜咸粥。   兔肉变得金黄流油时,咸粥也开始往外散发着大米特有的米香,混合着白菜叶的清香味。楚逸尘给自己盛了一碗,柏空则在旁边抱着兔肉啃。   楚逸尘细嚼慢咽,柏空则大快朵颐,很快把兔肉吃完了,楚逸尘一碗粥却才刚刚吃了一半,第二只兔子还在火上烤,柏空却不去等兔子烤好,反倒蹲坐到楚逸尘面前,看着那碗清汤寡水的咸粥舔舌头。   “你也吃这个?”楚逸尘怔了下,他就没打算给大狗吃,因为他觉得对方是不会喜欢吃这种素食杂粮的。   “汪!”柏空叫了一声,他确实更爱吃肉,不过去京城一趟,发现素食人类也可以做得很好吃,所以现在只要是好吃的闻起来香的东西他都吃。   楚逸尘听不明白“汪”是什么意思,不过他试探着喂了柏空一口,见对方真的吃后,便找了个大点的汤碗,将锅里的粥倒了一大半进去,顺道他还拿了点肉脯,切碎了放到粥里。   他给自己做晚饭很随意,所以这粥没费什么心思煮,只放了白菜叶,但给大狗吃的话,他就得加点料,放肉脯能让粥更加鲜美,也更合大狗的口味。   柏空埋着脑袋呼哧呼哧地干饭,很快把一大碗粥都喝完了,再把第二只兔子吃掉,便也差不多饱了。   楚逸尘在湖边清洗锅具和碗筷,又喂了下仅剩的那几只兔子,便回屋睡了,准备养好精神,明天开始搭灶台和建围栏。   这两项工作比较繁琐,虽然楚逸尘已经请教过别人,但他第一回 动手,还是有生疏的地方,不过反正时间不紧,也没人要求他必须在什么时限内完成,他便慢慢做,做错了就重来,如此做了两天,便也差不多建完了。   灶台建好的当天,他便用那口大铁锅,炖了满满一锅酱肉给柏空,因为发现了柏空也吃素,本着荤素搭配比较有营养的养生观念,他还在酱肉里放了点白菜萝卜。   这一锅肉他炖得软烂脱骨,酱香浓郁,柏空满足地吃了一大锅,无论是肉还是菜,全都囫囵个吃了个干净。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从一开始只有一间空荡的木屋,想吃熟食都得费很大劲儿,而且只能烤制,现在却是煎烤烹炸,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为了防止落雨和灰尘飘进锅里,楚逸尘还在灶台边搭了个简易的棚子,同时,还在木屋门前的空地上种了一把小葱。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早已错过了播种的时间,葱类耐寒而且长得快,或许能够种成。   围栏里的兔子又多了几只,每次柏空捉到过小的兔子,楚逸尘就会将其养起来,等待养肥   再吃。   之前下山买的白菜萝卜差不多快吃光了,楚逸尘便又下山了一趟,物资再次丰盈,木屋的檐角下挂着他请教人后用正确方法重新腌制过的腊肉,屋后堆放着这些天为了过冬每天收集一点越攒越多的木柴,围栏里的兔子越长越胖,屋中也满是米粮和蔬菜,这个冬天即便他们什么都不做也能够吃饱穿暖地度过,楚逸尘已经不用再像之前一样,每天光是为了弄吃食建东西就精疲力尽,他现在有了闲暇的时间。   但这种闲暇其实算不上好,因为他一但空下来,就又一次回到了之前那种如死水般麻木的状态,有时是坐在屋中对着柏空的牌位发呆,有时是坐在屋外,看着枯黄的草野愣神。   他每每这样时,柏空就会在旁边看他,虽然楚逸尘看似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也没做什么伤害自己的事,但柏空就本能地觉得最好不要让对方这样,所以他就努力地逗对方玩,比如叼一根树枝,让对方扔掉自己再去捡。   楚逸尘倒是也会陪他玩,不过后来柏空发现对方扔树枝时其实也在发呆,完全是机械般地捡起又丢掉。   他便换了个方法,他每天变着法的,去林子里叼些好吃好玩的东西回来,比如好吃的果子,好玩的石头,好看的花,有一回,他还叼了两只胖胖的狐狸崽子,火红色的绒毛圆嘟嘟的一团,还会“嘤嘤嘤”地叫,看起来煞是可爱。   楚逸尘看到这两只狐狸时确实短暂地从那种呆板的状态中清醒了一下,他看着这两只小狐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杀了吃肉吧,不够塞柏空牙缝,养起来吧,围栏里全是兔子,对小兔子的心灵伤害太大,容易把它们吓死。   正烦恼时,突然发现远处草丛里站了一只大狐狸,大狐狸一边眼巴巴地盯着那两只幼崽,一边又似乎是很害怕他旁边这只大狗,不敢上前,见到楚逸尘看他,眼里一下噙满了泪水,哀哀地叫唤了一声。   “这狐狸是你从别人窝里抢来的?”楚逸尘看向大狗,他之前还以为他是从哪里捡的。   “汪!”柏空得意承认,这狐狸可不是普通的狐狸,连带着那只大狐狸,这一窝全是妖怪,他想着人类喜欢养宠物,普通的野兽没开灵智,野性太大,养不好容易咬人,所以他去抢了两只狐妖的崽子,这小狐狸虽然小,但也能感觉得到他的气息,知道他是极为可怕的妖怪,在他面前不敢造次,可以乖乖陪楚逸尘玩。   不过楚逸尘显然没有养宠物的心思,养狗小叔子是因为柏空爷爷托付的责任,若是没有这份责任的话,他连自己都不想照顾,每天得过且过,自然也不想照顾这两只狐狸。   他看看大狐狸又看看小狐狸,叹了口气,想着反正这小狐狸留着也没用,而且看那大狐狸也挺有灵性的,权当做一件好事吧。   所以,他跟柏空说了一声,征得对方的同意后,将两只小狐狸还给了大狐狸,大狐狸得回了幼崽,又对楚逸尘叫了两声,似乎在道谢,不过见柏空在一旁虎视眈眈,便叼起幼崽忙不迭离去了。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隔天清晨,楚逸尘打开屋门时,意外发现了门前放着一只死鸡,死鸡旁边还有一串狐爪脚印,这鸡的来源显而易见。   楚逸尘惊异这野兽的灵性,竟然还会报恩,柏空则呲起了牙,嗅着狐狸残存的味道,准备去给对方一个教训。   野兽中只有伴侣和亲子会互相投喂,不管这狐狸投喂楚逸尘的动机如何,但柏空觉得这就是对他的挑衅,这个人明明是他的,要喂也只能他来喂。   该死的狐狸精!难怪人类说狐妖最会勾引人!他凶神恶煞地准备去找狐妖问罪,不过或许是他脸上的表情太明显,楚逸尘竟然猜到了他想做什么,并且揪住他的尾巴,有些无奈地说:“别去找人家了,我今天给你做红烧.兔子吃。”   即便吃食的种类多了许多   ,但柏空还是最喜欢吃兔子,一听这话,立刻蹲坐好,一脸无害的模样,晃着尾巴等楚逸尘做饭。   秋去冬来,虽然入冬已经有一段时间,但一直到腊月前夕,雾隐山才真正飘落第一场雪。   落雪无声,霜雪带着寒流席卷而来时,在木屋中有着炭炉取暖的柏空和楚逸尘都没有察觉,一直到第二天清晨,看到满山的银装素裹时,方才惊觉,下雪了。   下雪啦!柏空兴奋地从小屋里跑出来,他在雪地上打滚,用嘴去咬雪,又用尾巴在雪地上扫出各种图案,还转头冲站在屋中的楚逸尘“汪”了几声,叫对方一起出来玩。   柏空有厚实的皮毛,所以不怕冷,楚逸尘却是畏寒的,一到冬天他就会手脚冰冷,雪天更是轻易不会出门,不过他见柏空这么兴奋,便也呼着寒气,搓热了手,出来跟着柏空玩了一会儿。   他们先玩丢雪球,楚逸尘将雪团成球丢出去,柏空再追出去捡,玩了一会儿他们又换了个花样,开始堆雪人。   雪人主体是由两个大雪球组成,柏空用爪子滚下部那个大的,楚逸尘则负责团代表雪人脑袋的那个小的,一人一狗分工合作,因为屋前的雪之前被柏空乱滚乱踩糟蹋了不少,他又跑远了一点,去找干净的白雪。   楚逸尘去另一边找,他蹲坐在雪地里,一点点收集散雪将它们聚拢成团,他的手指已经被冻到冰凉发木,甚至心口也有点闷痛,不过为了陪柏空玩,他还是忍着这点寒冷,想着待会回屋里烤烤火就好了。   但,在他团好雪球站起身时,心口那股闷痛突然加剧,这痛感来势汹汹,楚逸尘捂着胸口,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甚至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倒在了雪地中。 第60章   柏空滚好雪球后, 用爪子推着这个足有他身体一半大的大雪球回到木屋前,却没看到楚逸尘的影子, 于是张望片刻, 循着楚逸尘在雪地上留下的足迹找了过去。   他本来以为是楚逸尘动作太慢,准备过来帮着对方一起团雪球,可他找过来时, 却猝不及防地看到了一个倒在雪地上的人影。   柏空愣了一下, 随即飞快地跑到了楚逸尘面前,他“汪”了几声, 又用鼻子去拱, 想把对方叫醒,却发现楚逸尘面色青紫, 手脚冰冷, 已经昏死过去了。   这一下柏空是彻底慌了神,也顾不得其他了,兽形的爪子不够灵便, 回山以来头一次的,他变回了人形。   他抱起楚逸尘跑回屋中,将其放在炉火边, 又用厚厚的被褥严严实实地包裹好,做好保暖后,他又化作原形跑入茫茫雪林。   他急匆匆地来到柏树妖面前,因此冲得太快,雪地又太滑, 一不小心没刹住撞到了树上, “砰”一声, 这一撞把树梢上的落雪都撞掉了不少, 熟睡中的柏树妖也被他撞醒,他“哎呦”了一声,叫道:“大早上毛毛躁躁的干什么?”   “他生病了!”柏空“嗷呜嗷呜”地叫,要不是他拉不动柏树妖,直接就把树扛着走了,但即便如此,他也飞快地挠着树干,催促道,“你快跟我去看看!”   “病了?”柏树妖一怔,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病,但看柏空这副着急的模样,病情或许还比较危机,于是抖落一条枝叶,枝叶落地后立刻化为了楚逸尘上次见过的那名老者。   柏空早已准备好了,趴在地上,等柏树妖爬上他的背脊后,他再次在林中飞奔起来。   “哎,慢点,别再撞到树了。”柏树妖一边说,一边用双手化作枝条,将自己绑在柏空身上,也就是他是个树妖,可以用这种方法固定,坐柏空背上的但凡换做别的什么人,都得被这横冲直撞的小子直接甩出去。   不过柏空也正是知道柏树妖不会掉下去才敢跑那么快的,换楚逸尘坐他背上他顶多小跑两步,从来没展现过全速。   他全力奔跑着,只用了正常走路时一半的时间就跑了回来,他带着柏树妖进屋,进屋后,柏树妖走到楚逸尘面前把了把脉,又察看了一下眼睑舌苔,问柏空说:“他是怎么突然这样的?”   “就是早上,下雪了,我跟他一去出去玩雪,我们丢雪球,又堆雪人,他跟我分开去找雪团雪球,我团好雪球再去找他时,就看到他倒在地上了。”柏空急切地说,“他怎么样了?是什么病?严不严重?”   柏树妖沉吟一番后说:“他脉象虚浮,唇色发紫,指甲泛青,这应该是心疾之状。”   “心疾?”柏空没听过这个病,他追问道,“严重吗?他怎么会突然得心疾?要怎么治?需要什么药材?”   他连珠炮一样地问了许多,柏树妖先没答其他问题,只紧着最重要的一个说:“他这不是新病了,是旧疾,一般有心疾的病人都会随身带药,你去他带来的包裹里找找,看看有没有药。”   柏空连忙去找,他很快在楚逸尘当初进山时背的那个行囊里找出一个瓷瓶,他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药,先拿给柏树妖辨别了一下。   柏树妖拿开瓶塞嗅了嗅,确认无误后,交给柏空说:“不要让他咽下,放在舌苔下面含住。”   柏空依言照做,他拿了一粒药丸放在楚逸尘舌苔下,含服后不过数息,楚逸尘青紫的面色就缓解了许多,虽然人仍在昏睡着,但呼吸也变得平缓了,指甲上也恢复了血色。   柏空见状稍稍安下心,他往炭炉里又加了点炭,将屋内稍降了一点的温度再升起来后,又问了一遍先前的问题。   “这个病说严重也严重,”柏树妖说,“就像今日,如果处理不及时,很可能会直接病死。”   会死?!柏空一下绷紧了耳朵,没等他去晃柏树妖询问解法,就听柏树妖话锋一转,说:“说不严重,其实也不太严重,他这病不是天生的,完全是外力刺激所致,只要远离刺激源,平日多注意保养,不要受冷受寒,就能够不再犯病。”   “外力刺激?”柏空一呆,他突然想起,楚逸尘之前好像确实从来都没有过心痛的毛病,顶多是身子骨弱点,被风吹了容易发烧,而对方第一次心口发痛,好像就是八月十四,他假死前的那一晚。   他回忆着自己当时跟楚逸尘说话时,楚逸尘被气到捂着胸口的模样,内心一下心虚又忐忑了起来,这心疾之症,不会是被他气出来的吧?   他将自己的猜测朝柏树妖一说,柏树妖以一种朽木不可雕也的眼神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柏空,心道幸好他是个树妖,没有人类这样脆弱的五脏六腑,不然迟早也得被柏空气出心疾。   柏空被这眼神看得莫名其妙,缩着脑袋,讷讷地问:“我猜得不对吗?”   简直错得离谱!柏树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思量再三后,觉得靠柏空自己悟出来不知道得等到哪年哪月,反正他也助推了不止一次了,不如再推一次,所以干脆挑明说:“若我所料不错,他这心疾确实是因为你,不过不是被你气的,是因为你的死对他打击太大,才会气血攻心,伤了心脉。”   “我的死?”柏空怔住了,他当日假死后便离京了,也没看到楚逸尘后来来找他时吐血昏死的事,他从来没想过楚逸尘会因为他的死如何痛苦难过,毕竟在他假死前一夜楚逸尘还说了不爱他。   人类的七情很多都是跟爱恨联系在一起的,因为爱,方才会被对方的悲喜所牵动,为会对方的处境所伤怀,楚逸尘既然不爱他,那么自然也不会为他如何难过,又怎么会因为他的死而罹患心疾呢?   柏树妖说出这个答案后,他兀自不敢置信了一会儿,片刻后又突然反应过来这个不是最紧要,眼下最紧要的是——   “可在他眼里我已经死了,那岂不是说这个刺激源会一直存在,他的心疾也还会再犯?”柏空说。   “没错。”柏树妖点点头,“这回的诱因是受寒,但他只要一直这样忧思伤神,心疾迟早还会再犯的,而且次数越多越严重。”   “那怎么办?”柏空着急道,要说消除这个刺激源吧,那就是让他活过来,这个倒是简单,反正他一直都没死,但他不觉得这是个好方法,因为他无法解释自己活过来的缘由,除非告诉楚逸尘自己是个妖怪,而楚逸尘说过是很怕妖怪的,尤其柏空之前还听过白蛇传的故事,白素贞第一次现出真身时,可是把许仙活活吓死了,她倒是有仙草盗可以救人,但柏空没有啊!   据他所知,这世界上只有妖怪,从来都没有什么神仙,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上古的年代,那些仙神就因为某种不知名的原因慢慢绝迹了,神仙都没有,仙草自然也没有了,他若是把楚逸尘直接吓死了,那就是真死了,现在这样虽然可能会再犯心疾,但起码暂时还活着。   “有没有根除心疾的方法?”他道。   “以人类的医术来说,没有。”柏树妖说,“这病只能缓解,一但患上了就无法根治,只要心绪浮动过大就会再犯,不过……”   “不过什么?”柏空连忙追问。   柏树妖看了他一眼,说:“这天下间别人可能都没有办法,不过你应该可以。”   “我?”柏空一愣,“我能有什么办法?”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治病的本事。   “你在人间应该听过人妖殊途这句话吧?”柏树妖说,“这是有一定道理的,妖怪身上的妖气天生就对人类有害,会本能地吸取人类的精气,即便那不是自愿,但只要跟一个人类相处久了,那个人类的身体就会越来越差   ,最后早亡病故。”   所以他装成柏空的爷爷跟楚逸尘见面后没多久就走了,不光是因为急着退场,也是因为他知道他的妖气对这个人类有害。   “还、还会这样?”柏空呆住了,他从来都不知道,片刻又突然道,“那你为什么还让我下山去找人成亲?这不是在害他吗?”   “因为你不一样,”柏树妖说,“但凡是妖怪,即便是我这种草木属很少杀生的妖怪,体内都会有一种浊气,就是这种浊气对人体有害,除非有朝一日修炼成仙,方才可以易经伐髓,脱胎换骨,完全净化身上的浊气。”   “可你身上的妖气,或者说那不是妖气,我以前就跟你说过,你从来都不是一个真正的妖怪,而是一个夺天地造化,侵日月玄机,得了莫大机缘,千百年才在天地中孕育出一个的天生灵物,你修炼的不是妖气,是一种近乎于山川日月凝聚出的灵气的东西”   “远古的仙神修的就是这种灵气,他们可以用这种灵气呼风唤雨,移山填海,掌握莫大的威能,同时这种灵气也是对万物都有益的,人类也不例外,仙神也会用灵气为人类消除灾厄,为他们延寿治病,不过你还是差了一点,所以我也说你只是近乎,你没有那么大的神通,呼不了风唤不了雨,也延不了寿救不了人,除非你什么时候能跨过最后那一道坎,达成真正的与万物合一,与天地并生的境界。”柏树妖目光放空,像是在看很久远的以后,“真到了那时候,柏空,你就是要受万人供奉的,当世仅有的神仙了。” 第61章   柏树妖说了那么多, 柏空呆呆的,没大听懂。   他懵了片刻后,突然反应过来, 说:“可我暂时又跨不过那道坎, 那现在就没办法帮他治病了吗?”   “办法也有。”柏树妖抚着气根变的胡须说, “虽然你的力量离那种对万物众生有益的天地灵气还差一点,但差的也不是很多, 你每日用妖力帮他养护一下心脉,应该也能帮助他治疗心疾,即便根治不了, 也会好转许多。”   这么说柏空就懂了,他每天用妖力帮楚逸尘养护一下心脉就好了。   他立刻就爬上床榻,掀开被褥, 将楚逸尘抱在怀里, 用爪子按上对方的胸膛, 准备将妖力导入对方的心脉中。   他尝试了一会儿, 没成功, 因为他对人类的经脉并不熟悉,虽说他能够熟练地变成人形, 也用人形修炼过,但修炼对柏空而言一直都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他几乎不会刻意去做,身体就会本能地吐纳, 凝聚妖力,所以他也从来没有专程注意过人类经脉的走向, 此刻便有些找不准位置。   他想跟柏树妖再请教一下, 却发现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木屋内只有他和楚逸尘两个人。   柏空在再上山一趟还是自己再试试中纠结了一番,选择了后者,他想了想,干脆变回人形,一边用妖力在自己的经脉中运转,一边来对比着楚逸尘的。   因为是初学乍练,衣物什么的都很会成为干扰,柏空便把自己的上衣脱了,再把楚逸尘的脱掉,又用被褥将两人严严实实地包裹好,不让对方受冻,然后方才开始。   他从身后抱紧楚逸尘,胸膛贴着对方的背脊,手臂环抱着绕到身前,贴在对方的心口上,去掉衣物的阻碍后,他对经脉的感知果然清晰了许多,柏空一点一点地将妖力导入经脉中,再引导这力量沿着楚逸尘的心脉游走。   他不敢动作太快,一来怕自己引导错了路线弄出岔子,二来怕楚逸尘已经受损过的心脉承受不了。   他方才听柏树妖说出这个方法后还觉得不难,此刻真正实践才发觉这其实也很难,他需要拿出前所未有的专注。   柏空额头上很快出了层汗,他自己修炼都没有那么累过,不过好在沿着楚逸尘的心脉游走一周天后,走第二周天时有了经验,就不再像第一回 那样难了。   第二周天也顺利走完,柏空开始走第三周天,第四周天,一般他自己修行时会走满七七四十九个小周天,不过考虑到楚逸尘的心脉脆弱,以前也从来没修行过,他怕一次走多了反而不好,于是这一回只打算沿着心脉走满七个周天就结束,之后再循序渐进地往上加。   不过,柏空引导妖力在楚逸尘心脉中走到第七个周天,就快完工时,突然感觉自己放在楚逸尘胸口的手被人握住了。   他吓了一下,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妖力险些没控制住,不过好在他及时醒过神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算天塌下来,也先把这一周天走完再说。   等七个周天彻底走完后,柏空方才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心就再一次提起,他睁开眼,小心翼翼地去看了一眼楚逸尘的脸,就见双眸依然紧闭着,呼吸平缓,似乎并没有醒。   不过他刚刚确实也抬了下手握住了柏空,此刻也仍然握着,握得很紧。   或许是服药加上妖力养护了心脉,所以他的身体好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样昏沉,他朦胧间似乎坠入了什么梦境。   在这睡梦中,他除了伸手握住柏空,似乎还在低低地唤着什么,柏空俯下身体,将耳朵贴在对方的唇畔,方才听清,楚逸尘唤的竟然是他的名字。   柏空愣了一下,突然想起柏树妖先前跟他说,楚逸尘患上这心疾是因为他的死对对方打击过大,他之前觉得不敢置信,因为他觉得楚逸尘不爱他,所以   也不应当会为他如何难过。   不过,他此刻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也许,楚逸尘当时说的话并不是真的?   是有可能的,人类有时候是会说些反话,明明喜欢却说不喜欢,明明讨厌却又要强做欢笑。   这种口是心非让柏空捉摸不透,他也不敢确定到底哪一种猜测是对的,但,如果楚逸尘当时说的是假话,那是不是说明,他其实是爱自己的?   这说起来也真奇妙,明明那些事大家都是一起经历的,相处也是两个人一起相处,怎么他半点没找到爱的窍门,对方就已经学会爱了,就像听同一堂课考同一份卷子,最后楚逸尘考了满分,他考了零分一样。   难道是因为他是个笨蛋吗?   不,柏空拒绝承认,他思来想去,觉得这是种族差异的原因,人类嘛,七情五蕴天生就是比别的物种炽盛的,而他是什么,是个妖怪,或者更准确点说,他也不是个妖怪,他就像是山间的风,晨间的雾,他从这些空无没有形体更没有情感的东西中来,生来跟人就是两个极端。   他无法体味人类的情爱,人想必也无法参悟一缕风,一片雾,所以这世上也从来没听说有人能够达到与万物合一的境界修炼成仙,相比起来,他已经优秀很多了,他能够参悟这世间绝大部分的东西,唯独只差了人而已,算起来还是他离满分更近一些。   可就是这一些,已经困住他好多年了,柏空倒是对成神成仙没有特别大的渴望,他此刻只是单纯地好奇,想弄清楚,爱到底是怎样一种东西。   柏空东想西想的,对着楚逸尘发呆,突然,他感觉怀里的身体轻轻动了一下,楚逸尘的眼睫也在微颤,像是要醒了。   柏空被一吓,慌乱地想找地方藏起来,可是楚逸尘把他的手牢牢握着,他怕抽的力道太大把人直接叫醒,慌乱中,他突然想起来,他其实没必要躲啊,他只要变回原形就好了!   柏空立马变回原形,被楚逸尘牢牢握住的手也变成了一只毛爪子。   于是,楚逸尘醒过来时,就发现他的狗小叔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床,还用大爪子把他亲密地搂在怀里,他们双方甚至还是赤身裸体。   当然,狗小叔子从来都不用穿衣服,可为什么他也没穿?   楚逸尘醒来后愣了好半晌,他试图坐起身,但刚刚起来,就有一双大爪子把他按下去。   柏空严肃地“汪”了一声,又用嘴叼着被子往楚逸尘身上裹了裹,像是在叫对方做好保暖。   楚逸尘望着这张狗脸,昏迷前的记忆一点一点回笼,他在团雪球时犯了心疾,这病他并不陌生,发觉柏空明明知道鸡汤有毒还是为了他愿意喝下去后,他的心脏就时而会闷痛几下,而在亲眼目睹柏空的尸身后,他便因为气血攻心,直接吐血昏迷了。   这一病就是两个月,他之所以十月才离京来雾隐山,便是因为这两个月里他一直卧病在床,身体虚弱到连下床都下不了。   按照宫里太医的说法,这病应该静养,平日少受操劳,注意保养,也不要轻易大喜大悲大怒,心绪不宜有过大的起伏。   这最后一条倒是很容易做到,柏空死后楚逸尘的心便像一潭死水,再翻不起波澜,他什么都不在乎了,没有恨,没有爱,没有喜,也没有悲。   虽然天下还未定,赵邺除掉伍胜后,顺利掌控了京城,同时也依照原先的计划那样向三王示弱,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只是要真正的一统天下,却还需要一些与三王周旋的时间。   但楚逸尘已经不在乎这些了,谁成谁败对他而言都没有意义,而且现在的赵邺不再是以前那个性命堪忧无人可用的傀儡皇帝了,他身边聚集了大批的曾经被伍胜打压的文臣谋士,那么多人为他献计献策,似乎也用不到楚逸尘这个心慈手软难成大事的病秧子了,虽   说看起来他还是对楚逸尘一如往昔,可是他来探病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来一次也是待不了片刻就走,楚逸尘恢复了行动能力后,没费什么功夫,就从京中一个人跑了出来。   他从京城到雾隐山这一路都没遇上什么追兵,想来也是根本没人来找自己的,或许云墨会担心他,可是云墨胆子小,根本不敢一个人出远门来追自己。   楚逸尘当然知道他有心疾在身,没人照料会很危险,就像今日一样,发病时可能连吃药都来不及。   但他不在乎,就像他明知有危险还会一个人进山一样,死对他而言并不是多么可怕的事。   不过现在的他还是有那么点在乎的,毕竟他被柏空的爷爷托付了这么一个责任,他没照顾好柏空,总不能再把柏空的弟弟也辜负了,虽说这个弟弟是狗弟弟。   但说到底,这点在乎其实也就是那么一点,他不会主动寻死,或者做些伤害自己的事,但心疾犯了病故,也不是他能控制的。   可为什么他没死呢?   楚逸尘不知道他昏迷后发生了什么,但从他眼下的情况来分析,首先是有人把他抱进了屋,给他裹上了被子,还因为不明原因脱掉了他的上衣。   对了,他舌苔下有一股药味,桌边还放了个瓷瓶,是他从京城带来的那瓶治心疾的药,所以还有人从他行囊里找出药瓶给他喂药了。   这些事情说起来倒也很简单,一个人就能完成,可问题是,这哪里有人啊?   这木屋中唯一的除他之外的活物就是他的狗小叔子了,他的狗小叔子是很聪明,能听懂很多人话,但一只狗真的能聪明到这种地步吗?   怎么用爪子把他抱进屋的可以先不提,对方是怎么知道从他行囊里找药喂给他,甚至还知道不是直接喂而是含服的?   楚逸尘看着枕边的这张毛茸茸的狗脸,内心第一次冒出了怀疑。 第62章   为防冤枉狗, 楚逸尘还专程问了一下:“是你把我带进屋的吗?”   “汪!”柏空叫了一声。   虽然他的狗小叔子只会这一个回答,但相处了这么多时日,楚逸尘也能判断出这声“汪”中带着的邀功之意, 这说明对方承认了, 就是他做的。   楚逸尘看着这张狗脸,又问:“药也是你喂我的?”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专注地观察狗脸上的神态, 因此,也是第一次发现,当他在问这个问题时,对方的眼神竟然十分人性化地躲闪了一下, 并且片刻后,抖了两下耳朵, 用那种听不懂人话的呆滞神情对着他又“汪”了一声。   先前楚逸尘没醒时, 柏空就在考虑这回该怎么圆回去,他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一只狗竟然会喂药,还知道不是直接咽而是含服,因此思量再三后, 决定装傻,反正他是一只不会说人话的小狗, 楚逸尘从他这里问不出答案, 大抵会自个奇怪一会儿,然后自己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就像前几次一样, 应该是不会怀疑他的……吧?   柏空看似坦坦荡荡地跟楚逸尘对视,实际上心里一阵发虚, 耳朵也越倒越低。   楚逸尘看着这犹如风向标一样可以直接反应出狗小叔子心里变化的耳朵, 眯了眯眼, 他内心疑窦丛生,但他不动声色,只装出一副问不出答案后的迷茫神色。   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好像是在思考,思考片刻后得不出结论,便摇了摇头,说:“罢了,我先去做饭。”   他做出一副把这件怪事暂时丢着不想的神态,然后又把不知道是不是被狗扯掉,以及到底扯掉干嘛的衣服重新穿好,便出了屋门,开始准备今日的午饭。   柏空见状悄悄松了口气,倒下的耳朵重新立起,尾巴也不再紧紧夹着,欢快地摇起来。   他全然不知,他的这种转变全没逃过楚逸尘的眼睛,实在是太像一个人了,一只狗根本不可能会有如此灵动的神情变化。   而且,楚逸尘说是出来做饭,实际上他也是在观察四周,他在看雪地上的脚印。   虽说柏树妖是变成人形来的,但他是坐在柏空背上,走时也没有出门,直接就是收回了附着在树枝上的妖力,雪地上自然也就没有留下痕迹。   所以,楚逸尘看了一圈,确认雪地上除了狗爪印就是他的鞋印,他昏迷的时间这么短,自然也不会突然下一场雪将别人的痕迹掩盖,因此,可以断定了,案发现场确实只有他和狗小叔子。   他都心疾发作昏迷了,自然也没那种神通可以在昏迷中给自己喂药,那么剩下的嫌疑人,或者说嫌疑狗只有一个。   楚逸尘一直觉得世上是没有什么妖怪的,但此刻,他这个坚持了多年的观念突然开始动摇。   他手底下一边忙碌着生火处理食材,心里也一边在想事情,他在从头到尾地复盘跟狗小叔子相遇至今的种种。   从初遇时,大狗的表现就有点奇怪,后来尾随自己的行为可以解释成是为了肉干,又或者是在他身上嗅到了柏空的气味,但第一次见面时,对方为什么会是惊愕的呢?   野兽的许多行为都是没什么逻辑的,人类也无法理解,这也是楚逸尘一开始没有深想的原因,但楚逸尘现在知道,他的狗小叔子在情感甚至思维上都与一个智商正常的人类类似,那么一开始惊愕到连嘴里的兔子都掉了的反应是为哪般?   而且惊愕之后的下一个反应就是逃跑,楚逸尘记得很清楚,对方当时跑得太急甚至还撞到了树,把这种反应套到一个人类身上来思考的话,楚逸尘会觉得这个人认识他,并且还因为某种原因不敢在他面前露面,所以见到他的第一反应是惊愕随即是逃跑。   这么大一只狗,长相还如此独特,堪称世无仅有,他若是以前见过的话,绝对不   会没有印象,所以他确实没有见过对方,或者说,没有见过对方的这一形态。   虽然不太懂妖怪,但在绝大部分灵异志怪传说里,妖怪都是可以变成人形的,那么,如果他的狗小叔子真的是个妖怪,并且可以变作人形,这个人形会是谁呢?   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只有那个人跟他和狗小叔子都有关联,并且符合认识他还不敢在他面前露面的这一条件。   楚逸尘呼吸突然变得有些微急促,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按照正常来讲,他此刻心绪起伏如此之大,心口又该开始闷痛了,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服过药,他眼下只是感到了些微不适,倒也没有如先前那般剧烈的疼痛。   他深呼吸了几下便缓和下来,但他的动作还是引起了大狗的注意,凑过来围着他转了一圈,“汪汪”地叫了两声,一脸担心地看着他。   楚逸尘看着这张狗脸,内心闪过一阵奇异,是了,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只大狗在很多方面都跟柏空很像,比如对他的关心,比如在他面前总是很乖巧温顺,在别人或别的动物面前则又是另一副面孔,他们甚至连撒谎时会抖两下耳朵的习惯都一模一样。   可如果这真的是柏空,对方是如何死而复生的呢?他明明亲眼看见了对方的尸体。   不,这其实算不上一个问题。楚逸尘思路一转,如果妖怪都存在的话,想来什么借尸还魂,能蒙蔽视觉感官的术法之类的也是存在的,当日他看到的那具尸体可能只是一个金蝉脱壳的废壳,又或者只是一个障眼法变的假货。   他眼下要搞清楚的真正问题是,他的狗小叔子到底是不是个妖怪,是妖怪的话又是不是柏空,至于其他的,一个妖怪为什么要下山找人类成亲,假死后重逢又为什么不肯跟他相认的问题都可以往后放放。   对方装狗装得那么认真,看来是打算骗他到底了,那他直接问也是问不出结果的,因此楚逸尘并没有打草惊蛇,他状似平常,安抚性地揉了揉大狗的脑袋,说:“我没事,之前吃了药已经好多了,饭马上好,你再等一下。”   “汪!”柏空乖巧地坐好。   楚逸尘往灶台里添了点火,又焖了一会儿,一锅腊肉饭便煮好了,颗粒分明的大米在焖煮中被浸润上了一层油色,肉香混着米香,楚逸尘特地往里面加的一点菌菇则又为这锅饭添加了一点独特的鲜味,柏空光是闻见味就已经开始舔舌头了,他两只爪子扒在灶台边,急不可耐地晃着尾巴。   楚逸尘给自己盛了一小碗饭,又找来给大狗喂饭的那个汤盆,装了满满一锅的腊肉饭,又把最大的肉块盖在了饭上,放温了之后再递给对方。   柏空“呼哧呼哧”专心干饭时,楚逸尘浅浅吃了两口,就开始走神。   当他产生了怀疑时,过往的许多没有注意过的细节便在此刻一一浮现了出来,他记得他跟柏空相遇后在教坊司第一次生病那回,夜里感觉有人在照顾他,他现在知道那是每夜从城外训练营地偷偷溜回来的柏空,但这件事还有一个疑点,那便是他在高烧的昏沉中,隐约感觉自己夜里好像一直有抱着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帮自己取暖。   他房间里是没有手感类似的东西的,他只当是自己的错觉,后来也没有认真去细究,但现在想来,那东西不就很像是大狗毛茸茸的尾巴吗?   楚逸尘一边想着,一边放下碗筷,伸手摸了下大狗的尾巴。   正在埋头干饭的柏空疑惑地抬头看了一下,有些不理解楚逸尘为什么突然摸他尾巴,不过他也不讨厌就是了,就是被揪住尾巴尖时他会有一些痒。   他用尾巴蹭了蹭楚逸尘,然后继续干饭。   楚逸尘摸了一会儿后就收回了手,时间过得太久远,他其实也记不清当时到底是怎样一种触感,此刻觉得像,但又不太敢肯定。   除   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他被伍锋活埋那回,被挖出来时,似乎看到了一张毛茸茸的脸,他醒过来时还纳闷了一会儿,去摸了摸柏空的脸来确认对方脸上确实没有毛。   柏空当时的反应,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可现在再看,其实有一点点反常,柏空正常是不会用那种语气反问他是不是记错了的,这不就很像是在挖他时忘了变回人形,所以醒来后故意用言语来误导他掩盖此事吗?   他越想,就越觉得这个狗小叔子越发可疑,柏空吃完饭,正在用雪擦嘴的时候,楚逸尘在他背后,突然冷不丁地叫了一声:“柏空?”   楚逸尘很清晰地注意到,在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大狗的背影突然僵了一下,一直晃动的尾巴不晃了,耳朵却在不受控制地抖动着。   但片刻后,他的耳朵突然又不抖了,像是找到了应对的方法,又或者下了死不承认的决心。   柏空转过脸,用一副“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只是一只小狗”的无辜神色,对着楚逸尘“汪”了一声。 第63章   柏空努力装得若无其事, 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他只是一只听不懂人话的小狗,可他还是止不住地发虚。   楚逸尘为什么会突然叫这两个字?而且很明显是对着他叫的,此刻看着他的眼神也如此莫测, 让狗恐慌。   明明他光是蹲坐都比楚逸尘高上一头,可他眼下跟楚逸尘对视, 却有种被俯视着的压迫感, 也就是犬科动物的体表没有汗腺, 不然他背后的毛发一定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怎么办?他是不是露馅了?不、不应当啊,楚逸尘顶多觉得他可疑, 怎么会突然想到他就是柏空?   这是在诈他!没错, 就是在诈他,楚逸尘根本没有证据证明他是柏空,甚至连他是妖怪也没法证明,只要他装傻到底,楚逸尘就奈何不了自己。   柏空想到此,再次坚定了死不承认的信念,楚逸尘就见那双刚刚被他看得有些倒下的耳朵重新立了起来,狗脸上也不再像先前那样心虚。   楚逸尘知道对方这是反应过来了, 他确实没有任何证据, 一切都是他的猜测, 他甚至连这个狗小叔子到底是不是妖怪都不太确定。   对方确实很聪明, 某些地方也表现得很像人, 可这并不能说明他就是个能变成人形的妖怪。   要是有那种灵异志怪故事里讲的现形符就好了。楚逸尘想,这样他就可以拿符咒往狗小叔子的脑门一贴,然后对方就会……好像啥也不会变, 这傻狗的模样似乎就是对方的原形。   罢了, 外力指望不上, 他还是得从狗小叔子本身下手,最好能让对方自己露馅,而眼下的时机并不好。   想到此,楚逸尘收回了那带给柏空莫大压力的视线,他同时对柏空笑了笑,说:“有些想你哥,一不小心叫错了。”   “汪!”   原来是这样啊。柏空听完这话本来应该安心点的,但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楚逸尘这笑容比之前的沉默注视更令他害怕。   事实证明这并不是他的错觉,在中午这段插曲过后,下午,楚逸尘又有意无意地喊了几次柏空,每回都是很平常的语气,若非柏空一直神经紧绷,有所提防,他可能在无意中就应了。   就在柏空庆幸自己的机智的时候,楚逸尘突然又叫了一声:“帮我拿下柜子上那本《平宜县志》。”   听到这句话后,柏空先反应了一下,确认没有提到他的名字,方才迈着爪子去屋里拿书。   楚逸尘在京中就喜欢看书,到了雾隐山这种偏僻的地方,也想着办法在下山的时候买了几本临近县城的县志看看,算是了解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以免有什么不小心冲撞的地方。   柏空在柜子上翻了翻,在那几本书中找到楚逸尘要的《平宜县志》,方才用嘴叼着拿过去。   但他将书递给楚逸尘时,楚逸尘却没有接,反而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他。   柏空被看得一呆,片刻后猛地反应过来,糟了,狗是不该识字的,他根本不可能那么精准地在书堆里找出楚逸尘要的书啊!   他内心又开始狂冒汗了,耳朵倒伏在脑后,努力装出一副无辜的神色。   楚逸尘没有看他太久,很快便收回了视线,他接过书,揉揉柏空的下巴说了声“谢谢”,然后便自顾自坐在炭炉边开始看书。   他似乎没有追究一只狗竟然能认字这件事的打算,但有时候不挑破比挑破更令人害怕,因为你不知道这个雷会什么时候炸。   柏空提心吊胆了一下午,已经有些绷不住了,在傍晚时,他趁出去捕猎的时机,又去后山找了柏树妖。   “怎么办怎么办?”他急得在树下转圈,“他好像在怀疑我了,不光怀疑我是个妖怪,他还怀疑我就是柏空。”   他把楚逸尘试探自己的几件事朝柏树妖一   说,柏树妖听完后没什么反应,只是懒洋洋地打了哈欠,伸展了两下枝干说:“发现就发现呗,你还真打算瞒他一辈子吗?”   柏空还真就是这么打算的,他挠着树皮说:“可他以前跟我说过他很害怕妖怪,他知道后吓死了怎么办?”   柏树妖心说没看出来,楚逸尘若真是害怕妖怪的话,在怀疑柏空的时候就不会是这样直白的试探,而是更加小心谨慎,以免被妖怪察觉后吃了自己。   不过,这倒也确实是一个顾虑,人类有叶公好龙一说,有的人嘴上说不怕妖怪,真见到了说不准也得吓个半死,更何况楚逸尘还有心疾,冒然受到惊吓说不定真会出什么事。   因此,柏树妖思虑一番后,说:“那你想怎么办?”   “他应该是因为喂药那件事怀疑我的,把那件事遮过去就好了,你再来跟我演一场戏吧!”柏空说着他的剧本。   柏树妖答应了,不过他同时也说:“他既然起了疑心,这件事能蒙混过去,他之后也总会再怀疑别的,你瞒不了他一辈子。”   “那……”柏空有些苦恼,“反正能瞒一时是一时,我趁着这段时间把他身体养好一点,到时候他知道后应该就不会吓死了吧……?”   他想到白蛇传的故事和那夜楚逸尘亲口对他说的妖怪的可怕,并没有什么底气。   总归先瞒着吧,瞒不住了再说。柏空抱着这样的想法回了木屋,他将自己带回的猎物交给楚逸尘,等楚逸尘开始生火做晚饭后,柏空便蹲坐在木屋的东头,眼神时不时望一眼远方的树丛,盘算着演员该就位了。   终于,树丛中出现了一名老者的身影,柏空立刻晃起尾巴,叫了两声,引起楚逸尘的注意。   楚逸尘顺着叫声看去,就看到之前说要出去云游的柏空爷爷,竟然去而复返了。   虽然很诧异,但他还是连忙丢下手里的活计,迎上前去。   柏树妖见他过来,连忙摆摆手说:“诶,不用迎,你早上才犯过心疾,受不得冻,走,去屋里坐着去。”   楚逸尘跟着去了,一到屋中,他便忍不住说:“您不是出去云游了吗?”   而且柏爷爷怎么知道他早上犯过心疾,莫非……   楚逸尘正有所猜测时,柏树妖就笑呵呵地说:“是走了,前阵子去青州逛了逛,那地方山水是跟雾隐山的不同,更崎岖磅礴,气候也更干燥一些,我游玩了数日,内心总忍不住将其和雾隐山做对比,在这雾隐山待了太久,乍一离开难免心生想念,而且之前贸然把这小孙儿交给你照顾,我也怕他给你惹出什么麻烦,便正好回来看一看。”   “也是赶巧了,我今早刚刚回来,便见到我这小孙儿不知道因为什么急得乱叫,我走过去一看,才发现是你倒在雪地中。”柏树妖感叹着,“也幸好我回来得巧,不然你这病没人看着,怕是得直接冻死在雪地中,我这小孙儿可不懂治病救人。”   “汪汪!”   是的,就是这样,他只是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小狗。柏空应和着叫了一声。   原来将他带回屋中的是柏爷爷?楚逸尘听得一愣,没等他细想,柏树妖就又说:“我看你这心痛的毛病是旧疾,就猜你的包裹里应该有药,找到药后给你喂了一颗,见你气色好些了,便又去山里找了株野山参,帮你补补身体。”   他说着从袖口掏出一株根系粗壮,人间少见的百年山参,还说:“可不容易找,这雪把什么都给盖住了,我为了找它在山里找了一天。”   所以他醒来后没有看见人,原来柏空的爷爷是去找山参了。楚逸尘又是一愣,柏爷爷的这番话似乎将一切都变得合理了,但他总觉得还是有什么不对,是了,是脚印!他在屋子周围分明没看见任何人来过的脚印!   对方刚   刚走过来时,他是看到了脚印的,柏空爷爷早上若真的来过,又怎么会没有呢?   楚逸尘直接将这个疑惑问了出来,柏树妖心内一惊,心道倒是把这茬忘了,柏空也紧张了起来,绷紧着耳朵看着柏树妖的反应。   到底活那么多年不是白活的,柏树妖比柏空老成多了,撒起谎来也不像柏空那么容易识破,他几乎只思考了一瞬,便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语气说:“小友有所不知,这世上有一种轻功叫踏雪无痕,我当时听见他叫得急,疑心是出了什么事,便运起轻功赶了过来,雪地上因此才没有留下足迹。”   说着,他甚至还特地到雪地上为楚逸尘演示了一番,只见他背着双手,足尖轻轻一点雪地便遁出数丈,而松软的雪地上半点痕迹未留。   楚逸尘看得满脸惊异,他还是第一回 看到这世上真有如此神异的轻功,不过想到柏爷爷是位隐世高人,好像也不是说不通。   那么似乎一切都变得合理了,但他还是觉得不对。楚逸尘没时间深想,因为他灶台上还煮着饭,聊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似乎已经闻见糊味了,他跟柏空爷爷说了一声后连忙出去翻一下锅,调整一下火候。   他想着老人家牙口不好,不能吃太硬的东西,还打算用屋里那个小炭炉煮一锅粥,可柏树妖却拒绝说:“不用了,我来就是看看,本想看完就走的,见你犯了心疾才又去找了找山参,如此山参找到了,我也该上路了,正好赶在年前去凉州玩玩,看看那边特有的冰雕节。”   “现在就走?”楚逸尘愣了一下,赶紧挽留几句,“这也太快了,天黑赶路不安全,而且地上还有雪,过个夜再走吧,耽搁不了多久,正好也吃点晚饭暖暖身子。”   但柏树妖去意已决,一来他怕他的妖力对凡人不好,二来他怕楚逸尘反应过来后再起疑心,这个人类可不像柏空那么好糊弄。   临走前,他还嘱咐了一句:“对了,这山参年份老,药性冲,你记得不要一次吃完,每天切几片泡水或者煮汤都行,你这身体要好好养养,切记不能受寒,夜里冷的话,你可以抱着我这小孙儿睡,他皮毛最是暖和。”   他说着悄悄冲柏空眨了下眼,柏空感动地“汪”了一声,太好了,他正愁今夜怎么找借口跟楚逸尘睡在一起,偷偷用妖力治愈他的心脉呢。   交代完后,柏树妖便如上回一样,潇潇洒洒地背着双手走了,两回加起来跟楚逸尘相处的时间都没超过一个时辰。   楚逸尘看着柏空爷爷远去的背影,暂时压下心里那股总感觉哪里不对劲的异样感,他先去把晚饭弄好,饭后又把碗筷收拾好,方才有空闲时间坐在屋中慢慢琢磨此事。   乍看起来,柏空爷爷的说辞没什么漏洞,但整件事似乎都透着股意味明确的目的感,柏空爷爷来得如此之巧,走的也特别赶,仿佛来这一趟的目的就是为了给他治病顺道撇清一下狗小叔子的嫌疑。   但是撇得清吗?楚逸尘的视线移向自觉警报已经解除,所以放松地趴在炭炉边烤火的柏空,就算喂药不是狗小叔子喂的,他下午诈出来的这只狗竟然识字总不是假的。   之前引起他怀疑的那种种蛛丝马迹也都还没有解释,而且,这只大狗是个妖怪的话,这个柏爷爷就会是个人吗?保不准这一家都是妖怪,合着伙在他面前演戏,所以每次来去才那么匆忙,是怕在他面前露出破绽吗?   至于所谓的离山云游,恐怕也未必是真的云游,可能只是变成了原形躲在山里吧,所以才总是能在恰当的时机出现。   楚逸尘想到此,看着柏空的视线再次变得幽深起来,而柏空还浑然不觉,正满心觉得自己已经蒙混过关了,楚逸尘应该不会再怀疑他了。 第64章   虽然心有怀疑, 但楚逸尘今夜没再试探逼问,因为他知道这只狗不惜把柏爷爷喊回来再演一次戏,那就是打定了主意不肯承认的。   既然如此, 他便配合一下,先让对方放松麻痹, 然后再伺机寻找破绽,揪住那只躲躲藏藏的小尾巴,一击即中, 让对方无法再装傻抵赖。   他装得一派如常的模样,照着往日的习惯, 天黑后便早早地熄了灯,上床睡觉。   但, 他刚刚躺上床榻时, 一向在地上睡的狗小叔子就把两只前爪搭到床榻上,对着他“汪”了一声, 同时眼巴巴地看着他。   这是想跟他一起睡的意思,楚逸尘自然看得出来, 不过……狗小叔子不太正常,可能是个妖怪, 但他并不能十足肯定这就是柏空。   跟一只狗抱着睡没什么,但若是这狗可以变成人,还是个陌生男性, 就不太妥了。   因此楚逸尘拒绝道:“屋里有炭炉, 我夜里不冷,自己睡就行了。”   柏空的耳朵一下耷拉下来, 他“汪呜呜”地叫了一声, 见楚逸尘不肯改变主意, 便趴到床下团起身体,抱紧自己的尾巴,用一种落寞又可怜地眼神看他。   楚逸尘心道这装可怜的模样都那么像,罢了,正好睡觉也是一种测试,他跟柏空同床共枕了那么久,柏空睡觉时的一些小习惯,他正好看看狗小叔子有没有。   他便改口道:“你想上来睡也可以,不过……”   他想来个约法三章,但柏空听完“可以”两字后就已经“汪嗷”一声蹦上来,这竹榻虽然足够两个人睡,但这么大一只狗上来,还是立刻就把楚逸尘挤到了角落里,几乎要被大狗的长毛淹没。   他费了点劲儿方才将自己从长毛中解救出来,还没等说什么,就见到大狗一副无辜的神色,讨好地过来蹭了蹭他的脸。   楚逸尘一下没了脾气,他看着这张狗脸,伸手捏了捏,一会儿捏柏空的脸颊,一会捏那颗黑润的鼻头,他甚至还掀开对方的嘴唇去摸了下那锋利危险可以瞬间咬断猎物喉管的獠牙,他乱七八糟胡捏一通,像是在捏一个面团,而柏空就乖得跟个大号玩偶一样随他动作,甚至在楚逸尘摸他獠牙时还会小心翼翼控制角度,不让自己的牙齿划伤对方。   捏了片刻后,楚逸尘突然又抱住大狗,将脸埋进对方胸前的毛发里,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   他既盼望着早点弄清楚这只大狗的真身,又有点害怕结果不是他想要的。   如果并没有什么妖怪,一切都只是他的妄想呢?   柏空死在他面前,是他亲眼所见的事实,与之相比的妖怪倒是更像天方夜谭,他继续追查下去,会不会把这个短暂虚假的期望直接戳破呢?   柏空死的那一幕这几个月来他一次都不敢去想,更加不敢再接受一次这个事实,他矛盾且恐惧,这一刻抱着大狗的绒毛,就像是抱紧一个虚假的幻梦。   但梦终究是要醒的,他也终究要去弄清楚这一切的真相,楚逸尘给了自己片刻的放纵,待他收拾好情绪后,便从大狗的绒毛中抬起头,揉揉对方的脑袋说了句“晚安”,随即就转过身,背对着柏空睡了。   柏空看着楚逸尘的背影,他恍惚中好像注意到,在楚逸尘转过脸前,眼眶似乎有些泛红,像是刚刚哭过。   他又低头确认了一下自己的胸口,胸前的绒毛上好像是沾着几滴泪珠。   他耳朵抖了两下,渐渐倒伏下去,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从一开始不听话去赴中秋宫宴就错了,他这么做了后既没有学会爱情,好像还把楚逸尘弄得很难过,身体也变得更差了,楚逸尘刚刚抱着他时,他几乎能直接感觉到对方身上嶙峋的骨头。   可他现在能够承认吗?承认后局面可能会变得更糟。   柏空纠结又为   难,这是他以前一个人在山里绝不会有的情绪。   也许,他还是应该承认。柏空心想,就像柏树妖说的,他瞒不了楚逸尘一辈子,但在那之前,他也要养好楚逸尘的身体,能确保对方经得起惊吓,不会直接被吓死。   他下了决定后,便安静地等着,等到后半夜楚逸尘的呼吸平缓规律,已经睡熟了后,他悄悄伸出爪子,搭上对方的肩膀,将人搂在怀里。   他又脱掉了楚逸尘的衣服,有过前一回的经验后,他倒是自己不用再变成人形了,但是传递妖力时最好也还是不要有衣物的阻碍,不然他怕他会出错。   他用那双毛茸茸的爪子抵在对方心口,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用妖力温养这脆弱的心脉,等终于完工后,他累得直接睡了过去,也没想着把楚逸尘的衣服穿好,遮掩一下作案痕迹。   于是,第二天楚逸尘醒来时,就发现自己的上衣又被脱了,倒是不冷,他被大狗的绒毛从上到下的包裹着,只是接连两次衣冠不整,他难免心生费解,暗道这是什么毛病,柏空以前跟他睡一起也没见会在半夜脱他衣服。   难不成是发情了?楚逸尘视线不由往下,野兽跟人类不一样,好像是到了一定的日期就会发情,但是一般都是春天,现在隆冬腊月的,不太符合,而且大狗的表现也不太像,他除了被脱掉衣服外,身体并没有什么不适或者什么可疑痕迹,醒来时呼吸反倒还觉得比往常更顺畅一点。   为防自己看走眼,楚逸尘特地在白天又观察了一下,把柏空看得都不由得夹紧尾巴,不明白楚逸尘为什么要盯着自己屁股看。   观察一天后,楚逸尘得出一个结论,他的狗小叔子应该确实没有发情,甚至还有些冷淡,就跟柏空一样,明明天天跟自己睡一起,也说喜欢自己,可却从来没有任何更进一步的想法。   不懂归不懂,欲望归欲望,作为身体正常的成年男性,楚逸尘已经算是极为少欲自持的那一类了,可即便是他,早上有时候都难免有些尴尬,而柏空似乎就完全没有。   这是妖怪修行要清心寡欲,还是他实际上有什么隐疾不行呢?   楚逸尘没有深究这个问题,毕竟这无关紧要,实在不行到时候他来也一样,最紧要的还是要早点弄清楚对方的真身。   楚逸尘打算过几天下山,去市集上问问那些丢东西的村民,看看他们丢的东西到底是不是那夜在木屋门口凭空出现的那些。   如果是的话,一只普通的狗绝对无法办到一夜间偷那么多东西上山,这是证明狗小叔子是个妖怪的又一佐证。   至于为什么是过几天而不是今天就走,是因为这几天都下着小雪,下山不方便,而且他每回下山都是在物资快用完的情况下,眼下屋里的蔬菜才吃了一半,提前下去怕引起狗小叔子的怀疑。   这几天的时间里,楚逸尘就尽量装着一切如常,好像自己从来没有怀疑过狗小叔子的身份。   不过,在晚上睡觉时,他还是点着大狗的鼻头警告了一下:“上来睡可以,但不要再脱我衣服了。”   虽然这只大狗各方各面都很像柏空,但楚逸尘到底还是无法有十足的把握,所以还是得保持点距离。   柏空满脸乖巧地“汪”了一声,但到了夜里,那双罪恶的爪子又做贼一般的悄悄朝对方伸去。   楚逸尘醒来后就发现这回他的衣服确实没被脱掉,但是那双毛爪子却直接伸到了他的衣服里,并且他问责时,狗小叔子竟然装傻不承认,好像爪子是自己不听话伸到他衣服里的一样。   一而再再而三,第四次楚逸尘不打算惯着对方了,他装着睡熟后,便静等着对方伸爪,准备来个狗赃并获,但连续实践三次后,柏空已经熟练了许多,有衣服的干扰也不耽误他传输妖力了,因此楚逸尘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那双罪恶的   爪子,只感觉大狗在夜里悄悄抱紧了他,将他紧紧搂在怀里。   这柔软温暖的一抱卸去了楚逸尘心底的提防,他不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错了,说起来大狗开始上床抱他都是从他心疾发作那日开始,这样的拥抱也许只是出于对方对自己的担心,脱掉衣服对方也没对自己做什么,爪子还每回都放在他的心口上,像是在确认他的心脏一直在跳动才能安心入睡。   想到此,楚逸尘不由心软了下来,罢了,抱就抱吧,只是一只没有安全感的小狗而已。   他熬到半夜也早就困了,此刻心情一放松,便也睡了过去,早上醒来时,那双爪子也依然规规矩矩地放在衣物外面,反倒是他自己的睡姿不太雅观,不知道什么时候翻了个身,揪住了大狗的尾巴抱在怀里。   他一方面觉得手感真不错,一方面又觉得这样不好,狗小叔子是柏空正好,是只不能变人的大狗也无所谓,但如果这两者都不是,对方既不是柏空,又能变成人,他这么做就是极大的不妥。   不行,他还是得早点弄清楚,要么放心撸,要么彻底远离。   正好今日也没再下雪,屋里的蔬菜也只剩一点,是时候该下山采购一些了,楚逸尘便坐在狗小叔子的背上下了山。   到了地方后,跟往常一样让狗小叔子远远地藏在草丛里等他,自己则去了集市上。   他找到之前买白菜的那个大娘,跟对方询问了一下那口丢失的铁锅的特征,大娘觉得奇怪,不明白他为什么隔了那么多天突然问这个,但还是答说:“那是请我们村头王铁匠打的,那锅把上有个‘王’字,是王铁匠的标记。”   楚逸尘回忆了一下,他的那口锅锅把上也有个“王”字,这回是没跑了,但为了保险起见,他也问了一下别人,而他每问一个人,就会发现那个人是他屋里那些东西的失主。   虽然不是楚逸尘偷的,但他自幼受过的家学都是以偷窃为耻,而且大狗偷也是为他偷的,他肯定是得担责的,可他也不好直接把失物还给人家弥补,因为他无法解释。   楚逸尘努力装得若无其事,不暴露自己的心虚,但他还是无法忽略这满街都是失主的现实,因此匆匆买了点东西后就准备回山,并且短期内都不准备再下来。   可就在他准备离开时,突然有人喊住了他。   “施主,请留步。”   单单这句话楚逸尘未必会留步,也未必能确认对方就是在喊自己,但那人紧接着又说了一句——   “你身上有妖气。” 第65章   楚逸尘停下了, 他转过头,看到了一个头梳发髻,身穿八卦袍, 手里持着一个布幡,面容有些枯瘦干老的道士。   这种打扮的道士在京城大街上时常能见到,都是些招摇撞骗的骗子,见到衣着富贵的就要吆喝两声, 要么说对方眉心发黑要么说身上有妖气家宅中恐有妖孽作祟, 楚逸尘一向是不把这些游方术士当回事的。   不过, 今时不同往日,他以前也不信狗能认字,可他的狗小叔子真的能认字, 甚至还会为了圆谎下山偷东西。   而且对方说他身上有妖气,这正好切中了他最为关心的一点,他的狗小叔子到底是不是个妖怪。   当然, 楚逸尘也没有贸贸然地相信对方, 为防这道士是在胡说八道,他做出一副不确定对方在喊自己的讶异状:“道长是在跟我说话?”   “正是。”道士伸出干瘦如鹰爪的手, 捋着山羊胡道,“贫道见施主身上妖气缠身,家宅中一定有妖孽作祟,特此出言拦下。”   “哦?”楚逸尘笑了笑,似乎不太信,“可我家中并未出什么怪事, 更没有什么妖孽, 道长是看错了吧?”   “施主有所不知, 那些妖精鬼怪最是狡猾, 他们往往会变作人形潜藏在你这样的普通人身边,行为举止看似与常人无异,可妖怪就是妖怪,每到你半夜熟睡之际,便会悄悄来到你的身边,吸食你的精气,损害你的性命。”道士说,“施主是否近日总感觉明明每日久睡,却还是困顿乏力,精神不振?”   楚逸尘心道半点没有,他在山上这段日子,身体反倒比在京中时还好一些,就连心口处时而会有的闷痛频率都变少了,而且他身边也没有变成人形的妖怪,只有一个死不承认自己不正常的大狗。   但他还是微微蹙起眉头,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疑虑。   道士一看便知道被自己说中了,于是露出一口黄牙,高深莫测地说:“这还只是初时的症状,长此以往,你迟早会被这妖怪吸干精气,到时候真元耗尽,便是神仙也难救了。”   楚逸尘面色一变,忙道:“那道长可有什么对付这妖怪的办法?”   “自然。”道士笑说,“贫道乃修行之人,既然遇见了,就不能见死不救,我予你一道符咒,你将这符咒带回,悄悄点燃后,将符灰放入水中,骗那妖怪喝下去,他自然会现出原形。”   “可……”楚逸尘接过符咒,神色中仍有迟疑,“我并不确定那人就是妖怪,若是猜错了,那他喝了这符水会如何?”   “施主不必担心,这灵符只对妖怪有用,对凡人是半点无害的。”道士安抚道。   “那如何辨别妖怪?妖怪有什么特征?”楚逸尘又说,“我有几个怀疑对象,并不确定是哪一个。”   “这……”道士为难道,“施主不是修行中人,辨不出妖气,不过妖怪化人总有反常之处,例如不通人性,不懂人情,思维行事跟常人迥异,施主可以细心观察一番。”   这点倒是跟柏空有点像,他在京中时就时常搞不清柏空的脑回路。楚逸尘心想,不过这个回答对他没什么帮助,因为他现在并不想弄清某个人是不是妖怪,他想知道的是某只狗到底能不能变成人。   因此,楚逸尘又道:“那妖怪若是化为了原形又如何甄别?我觉得家里可能不止一只妖怪,院里养的那几只猫狗也有点可疑,恐是那妖怪的同伙。”   道士心道你家哪来的那么多妖怪,又不是妖怪窝,但为了自己的计划,他还是耐着性子答道:“修炼成妖后,野兽的形体也会产生些许变化,例如变得更大更高,像狐妖到了一定修为后还会生出第二条尾巴,总之但凡是妖怪,一定会跟普通的野兽有所区别。”   “那妖怪是怎么修炼的?一定得吸人精气吗?”   “一般修炼   多久可以化为人形?”   “妖怪会在什么情况下下山?下山又有什么目的呢?”   楚逸尘乱七八糟地问了许多,道士越来越不耐,终于耐心告罄,在楚逸尘又要提问时,直接打断说:“施主只需记得我说的,将那符咒烧成灰后放入水中,喂给你怀疑的人喝下去,对方自然就会显形,你的性命便可无忧,至于其他事,不必担心。”   这是让他不要瞎问了。楚逸尘心下了然,正好他也没什么想问的了,但为了配合自己之前套话时随口撒的谎,还是做出一副犹豫踌躇状。   道士见状,心一横,心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虽然这符箓难得,即便是他也得耗上数月才能画成一张符,但只要计划能成,便是把他的家底都掏出来,也是值得的。   因此,他又从袖口摸出两张符,叮嘱道:“贫道再给你两张符咒,你把你所有怀疑的对象都喂一遍符水,切记符箓不可沾上污秽,不可沾上血污,否则便会失去灵力。”   “多谢道长!”楚逸尘一副感恩戴德状收下了符箓,并且连连保证自己今夜就去办。   道士满意点头,他站在原地看着楚逸尘远去,并不跟上,因为那符箓有他的法力,自然会为他引路,他此刻只需静等。   道士捋着胡须,越想越为自己的计划得意,他其实已经在雾隐山周围转了好一阵,他一来到这山里,就知道此地灵气如此浓郁,山中必有精怪,只是因为雾隐山周围那层迷障一样的雾气,他几次试图深入,都会在雾中迷路,因此也一直没能找到妖怪的踪迹,他正在山下徘徊找着进山的办法,就意外遇到了这个身带妖气的凡人。   此人身上妖气如此浓厚,甚至已经不同于普通的妖气,更近乎一种灵气,想必身边藏着的一定是一只修为强大已经半只脚跨入仙神之境的大妖。   这种修为的妖怪正面对上会很难降服,但有那凡人帮忙,他便可以兵不血刃,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其拿下,到时候取了这妖怪的内丹,炼制成金丹服下,对他的修为必然大有助益,说不定还能立地成仙,得道飞升呢。   对了,妖骨妖皮也不能放过,这妖怪浑身都是宝贝,可以顺道拿去给自己做几件新法器新法袍。   他满心沉浸在自己的美好幻想中,全然不知,楚逸尘与他分开后不久,就将那三张他忍着心痛咬牙拿出的符咒丢在了山坳间的一处废水沟里。   白蛇传的故事,楚逸尘跟柏空讲过,自己也听过许多次,并且他一直觉得许仙的行为很蠢。   一个是同床共枕,朝夕相处的枕边人,一个是街边遇到居心不明的陌生和尚,许仙竟然真信了那和尚的鬼话,喂白素贞喝下雄黄酒,事后还被白素贞变出的原形活活吓死了。   要楚逸尘说,无论那枕边人到底是不是妖怪,这么多日相处,总该看得出来对方到底是想害自己还是真心对自己好,既然是后者,又为什么要在意妖怪与否呢?   即便是妖怪,他也信柏空或者狗小叔子,都不会害他,反倒是这个道士有些可疑,在他问话时眼神有几次闪烁,指不定打着什么歪主意,这符箓他自然是不会给狗小叔子喂的,他甚至不会拿到狗小叔子附近。   所以,楚逸尘出了市集后,特意绕了点路,先将符咒远远丢掉,丢在山坳下的废水沟让那些符咒沾了脏污彻底失去效力后,才去找大狗汇合。   他没有提遇到道士的事,也没有提他发现了这个家大半都是由狗小叔子偷来的真相,只像往常一样,揉了揉狗小叔子的脑袋,又将在市集上买的东西绑在大狗背上,便由狗小叔子背着回了山里。   回山后他开始准备今日的晚饭,一边处理着食材一边在心里想事情,那道士的方法他不打算采用,但他还是要用别的方法试一试狗小叔子。   事到如今,他已经有九成   的把握狗小叔子是个妖怪,他现在要试的是对方到底能不能变成人形。   虽然跟那道士东问西问了那么多,但其实没有什么不用符咒的办法可以直接辨别妖怪的真身,那么有什么办法能让对方主动变成人呢?楚逸尘想到之前心疾发作那次,给他喂药的真的是柏空的爷爷吗?狗小叔子在那一次有没有变成人呢?   其实仔细想来,他那回在昏睡中似乎感觉自己被什么人抱着,虽然醒来后发现抱着他的是一双狗爪,但未必不是对方见他要醒了才变回去的。   他或许可以从这方面着手,装一回病,看看狗小叔子到底会不会变。   楚逸尘想到此,决定择日不如撞日,立刻就开始行动,他先看了眼狗小叔子,见对方正守在灶台边,晃着尾巴等开饭,没有注意自己这边,便悄悄从水桶里沾了点水,抹在自己额头上,做出一副疼痛出冷汗的假象,然后捂着心口,模仿心疾发作时急促的喘息,再“咣当”一声丢掉手里拿着的木盆,引起狗小叔子的注意后,在对方回头时,捂着心口仰面倒在雪地中。 第66章   柏空一回过头, 就看到楚逸尘倒在雪地上,他愣了一下,随即急切地叫了两声,大步朝对方跑去。   他见楚逸尘双眼紧闭, 已经昏迷了, 便想变成人形, 将对方抱回屋里去,像上回一样喂药。   不过,在柏空施展变化之术前,他突然又意识到了一丝不对。   这些时日他一直在用妖力温养楚逸尘的心脉,对于楚逸尘心脉的好坏他是很了解的, 虽然离完全治愈心疾还很远,但在他连日温养下, 应该也会好上许多,不该在没有任何刺激的情况下突然发作才是。   而且仔细看去,楚逸尘虽然看似昏迷了,额头还有一层挺像那么回事的细汗, 可他唇色却不似上回那样青紫,反倒很红润。   柏空板着耳朵,他意识了到什么。   楚逸尘觉得有点奇怪, 他倒下后听到了急切的叫声和跑步声, 大狗几步就跑到了他面前, “汪呜呜”地叫着, 似乎很担心很焦急, 到这里都是正常的, 但随后, 狗小叔子不知道为何突然不动也不叫了。   难不成是发现了他在装病?楚逸尘在心里嘀咕, 没等他决定好是偷偷睁开眼看一下还是再躺一会儿试试,就突然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狗小叔子似乎又动了。   楚逸尘便继续装昏迷,他感觉到狗小叔子凑近了自己,湿漉漉的鼻头喷洒着热气,在他身上乱拱,似乎是想叫醒他。   楚逸尘自然是不会醒的,除非狗小叔子肯老老实实放弃抵抗大变活人。   不过,他躺了一会儿,就有些受不住了,雪地上冷,但这不是最难克服的,难的是痒。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狗小叔子专往他颈侧腰畔这种敏感的地方蹭,温热的呼吸像一把小刷子似的不断撩拨,再加上那蓬松毛发似有似无的触碰,楚逸尘用了极大的耐力忍受着才没有被痒得笑出来。   但,在感觉到有什么湿热的东西舔过他的颈窝时,他苦苦坚守的防线一下被冲破了,他本能般的弓起身体,笑出了声。   “好了好了,我醒了。”楚逸尘坐起身体,推开大狗凑得过近的脑袋。   他已经知道狗小叔子是看穿他在装病了,不过在真正睁开眼,看到大狗脸上的神情时,还是微微一怔。   这张总是透着几分傻气的狗脸上此刻紧紧板着,带着股前所未有的严肃。   “汪汪汪!”   “汪汪!”   “汪汪汪汪!”   狗小叔子用爪子拍地,一连串“汪”了好几声,楚逸尘虽然听不懂狗语,但也大致能猜出来这是在指责他装病骗狗。   “我错了,下次不这样了。”楚逸尘老实认错,其实听到大狗一开始那几声惊慌急切的叫声时,他就有些后悔了,装病并不是一个好方法,这是在辜负对方对自己的关心。   “汪汪汪!”不过大狗显然还没有消气,他仍在“汪汪”叫着。   柏空方才那一刻是真的被吓到了,他自从知道楚逸尘的心疾是因为他才有的,就一直很愧疚担心,每夜不惜熬到半夜,就是为了帮楚逸尘温养心脉,心疾不要再发作,可这个人竟然装病吓他。   楚逸尘也知道自己理亏,便乖乖坐好,听一只狗教训,虽然他一个字都没听懂就是了。   “汪”了半晌后,楚逸尘估摸着差不多了,狗小叔子应该饿了,便主动说:“先吃饭吧,再不吃饭该冷了。”   一听到干饭,狗小叔子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他选择了暂时停“汪”,先跟着楚逸尘去灶台边吃饭。   楚逸尘本来想着狗小叔子吃完饭差不多也就该气消了,可这回大抵是真的气到狗了,狗小叔子竟然在干饭的时候,都要在把饭咽下去的间隙里回头冲他“汪”两声。   甚至晚上上床睡觉时,狗小   叔子也仍然在他耳边“汪”。   “对不起,我真的错了。”楚逸尘再次忏悔,“不该用这种方法试探你。”   他这么一说,柏空倒是不再“汪”了,因为他也知道,楚逸尘搞这一出,归根究底,是为了试探他到底是不是个妖怪。   他倒伏着耳朵,狗脸上露出了与楚逸尘如出一辙的忏悔,忏悔他对楚逸尘撒的一个个谎。   楚逸尘注意到了狗脸上的变化,心道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试探计谋都是下策,果然还是得攻心为上。   “你应该也知道我一开始来这里的目的,只是为了将柏空的遗物交还给他的爷爷,我本打算事成之后,若柏空的爷爷不要我赔命,就随便找个地方孤老。”他一方面在尝试攻破狗小叔子的心防,一方面也是在剖白自己真实的内心,“我知道我有心疾,没人照看很危险,但我其实不在乎什么死亡,什么时候心疾发作死了,又或者因为什么别的原因死了,那也就是死了,于我而言,活着和死了并没有什么分别。”   柏空一直低着头耷拉着耳朵,但听到楚逸尘说“活着和死了并没有什么分别”时,他忍不住抬起头去看对方的神情。   就是这一抬头,他才发现楚逸尘也一直在看着他。   楚逸尘看着柏空说:“这些日子,我活得像具行尸走肉,一直到遇到了你才有所改变,我一开始其实并不想养你,可柏空的爷爷将你托付给我,我就得担起责任,我自己可以活得不像样子,什么时候死都无所谓,但为了照顾你,我开始试着好好生活。”   “只是我做了最大的努力,也只能在表面上装装样子。”楚逸尘笑了笑,笑容中不含任何喜悦的情绪,反倒有一种让柏空很害怕的虚幻感,就好像堆在屋外的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人就会不声不响的,含着这样的笑容在阳光下消失了一样。   “前几日心疾发作时,我甚至觉得就这么死了也是种解脱,醒来时反倒有点失落。”楚逸尘叙述的口吻一直很平淡,或者说是一种死水般的麻木,但在下一刻,他的语调中有了点生气。   “直到我发现了你的不对劲。”他看着柏空的眼睛,“你跟他真的太像了,很多方面都很像,你们有同样的习惯,同样的小动作,你们爱吃的东西也一样,我时而会幻想,柏空其实没有死,他是个妖怪,他就藏在雾隐山里,他因为某种原因不敢出现,就在我面前装成个狗的样子。”   “很荒唐是不是?”楚逸尘自问自答着,“我亲眼看见过他的尸身,也亲手收殓过对方的骸骨,可我却抱着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跟别人说了大抵都会以为我是个疯子,可正是这种幻想,让我在这几日中头一回感觉到自己仍然活着,我的心脏仍在跳动着,会怀疑,会忐忑,会因为幻想的真实性而恐惧,也会因为任何一点你与他相似的地方而喜悦,我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多的情绪了。”   “若是一直能在这种幻想中活着,或许也不错,可是我做不到。”楚逸尘说,“我太想知道了,也太想见他了,这幻想是蜜糖,也是种折磨,无论真相与否,我都想要个答案。”   “你可以给我吗?”   柏空的耳朵已经彻底缩到了脑后,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楚逸尘的这番话说得他有点难受,他好像真的做错了很多事,不听楚逸尘的话赴中秋宴是错,重逢后继续撒谎也是错,为了圆谎又撒了更多的谎更是错上加错。   楚逸尘问出最后那个问题时语气脆弱中带着点乞求,柏空不是不想告诉他,可他又害怕,怕自己现在这个选择也是错的。   把真相告诉楚逸尘后情况会变好吗?他是提到了妖怪,好像也并不怎么害怕的样子,可柏空也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夜,楚逸尘是如何跟他说:“妖怪都是会吃人的,我当然怕了。”   他纠结又犹豫,楚逸尘见到好几次   ,大狗都几乎要开口了,可话到嘴边又因为不知道什么原因咽了下去,长久的僵持中,柏空突然“嗷呜”一声,选择了最安全也最容易的一条路——他跳窗逃跑了。   寒风从洞开的窗户中灌入,楚逸尘对着夜色中远去的白色身影愣神。   柏空越跑越远,一直跑到离木屋很远的地方他才敢停下,他回头遥望着木屋的方向,有些方才后悔跳窗的决定,但又不太敢回去,因为回去了他依然不知道怎么选择。   他跑去找了柏树妖,想从柏树妖这边得到一点建议,可柏树妖听完经过后只是摆摆树枝把他推开,说:“这是你自己的事,答案得你自己想。”   说完,这棵铁石心肠的千年树妖便不管柏空怎么撒泼打滚胡搅蛮缠,都闭上眼不理他了。   柏空从柏树妖这里问不到答案,又不敢回去,就在这个天寒地冻的雪夜中,一只狗耷拉着耳朵在丛林中游荡。   他并不知道楚逸尘追出来找他,也并不知道,在雾隐山的山南部,那名白天楚逸尘碰见过的道士终于穿过山雾的迷障,正在向山中妖气最重的地方进发。 第67章   楚逸尘是万万没有想到狗小叔子为了逃避回答问题竟然在大半夜跳窗逃跑了, 他在屋里呆坐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去追,可他追出屋门时,那只大狗早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中,跑没影了。   幸好雪地上还有脚印留存, 楚逸尘顺着脚印追了几步, 被冻得直发抖才想起来自己连外套都没穿就出来了, 连忙回去将衣物穿好,又点了盏灯,提在手里,帮他在雪夜中照明。   他追着大狗的爪印往树丛深处走去,夜色下的森林静谧幽深, 即便点了灯,但除却烛火照亮的周身那几许方寸之地, 外围是大片大片,危险诡秘的黑暗。   虽然已经在山里住了一阵子,但楚逸尘其实很少往密林中去,大部分时候都是在木屋周围活动, 偶尔进了林子,狗小叔子也一定陪在他旁边,这是他第一回 自己走进林中。   白天独自在雾隐山中行走就很危险, 楚逸尘刚进山那会儿就差点命丧虎口, 虽说那只老虎似乎不在这附近活动, 不过这山中也有野猪、狼之类对人类来说很危险的野兽。   木屋那一片是安全地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狗住在那里的缘故, 楚逸尘从来没有在木屋周围看到任何主动凑近的活物, 无论是食肉的猛兽, 或是小型的食草动物, 似乎都心照不宣地避着木屋那一片走。   但随着楚逸尘越走越远,他渐渐在黑暗中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声响不大,应该只是黄鼠狼刺猬之类的小型动物,不过很多食肉的猛兽也是在夜间出来觅食的,楚逸尘知道再走下去会很危险,大狗本来就住在山里,而且自身也很厉害,老虎见了他都落荒而逃,想来山里没什么东西能威胁到他,反倒是自己,别说遇到猛兽打不过,就是这雪地,都让他脚底打滑了好几次,有一回还险些摔到一处山沟里。   他应该在木屋那里老老实实待着,只是楚逸尘实在坐不住,这只傻狗也是,就算不想答为什么要逃跑,外面天寒地冻的,楚逸尘每每想到狗小叔子一只狗孤孤单单地在这雪地中游荡的场景就忍不住再往前走几步,想着总不能让对方一只狗在雪地中挨冻。   好在他这一路走来都没遇上什么危险,不过运气总有用尽的时候,楚逸尘突然发现前方的黑暗中出现了两抹幽绿的犹如鬼火一样的光点。   楚逸尘心里一紧,觉得自己八成是遇到狼了,他抬高自己手里提着的提灯,想用火光吓退对方,可那幽绿眸子的主人在盯着他看了片刻后,竟然迎着火光而上,直奔他而来。   楚逸尘紧张忐忑,暗地里做好了跟这头狼搏命的准备,可等对方真正跑到火光下,他才发现,这根本不是狼,而是一只狐狸。   狐狸虽然攻击性不如狼,却也是食肉的,楚逸尘并没有完全放下戒备。   这狐狸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走到他身前两丈远的地方就不动了,它“嘤嘤嘤”地叫着,狐脸上显现出一种十分人性化的焦急。   楚逸尘正在奇怪这狐狸灵动的表现,就突然发现,这狐狸好像有几分眼熟,似乎是之前给他送过鸡的那只?   “是你?”他试探着问了一声。   狐狸“嘤嘤”了两声,像是在应和,它同时举起爪子,在身前比比划划,像是想跟楚逸尘说什么。   楚逸尘其实完全没看懂狐爪比划的是个什么意思,不过他想到上回,这只狐狸出现是为了要回它的两个幼崽,眼下他只看到了大狐狸,两只小狐狸全都不在,再结合狐狸脸上焦急的模样,他猜测道:“你的孩子不见了?”   “嘤嘤!”狐狸用力地点着脑袋。   “又被大狗抓走了?”楚逸尘也知道这个猜测不太靠谱,狗小叔子是为了逃避问题才跳窗逃跑的,不应当去找狐狸撒气,可是他也想不出其他的,如果不是被大狗抓走,这只狐狸为什么要来找他呢?   “嘤嘤嘤!”狐狸果然摇了摇脑袋,它继续用爪子跟楚逸尘比划,没等楚逸尘参透狐语,狐狸耳朵突然一抖,它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背脊上的毛发一瞬间全炸了开来,同时调转身体,对着身后的黑暗呲起牙齿,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吼声。   楚逸尘一怔,他看向前方的黑暗,他的听觉比不上狐狸,但随着对方的不断接近,他也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响动,有东西来了。   是什么?楚逸尘额角滴下一滴冷汗,狐狸虽然在威胁低吼,可他同时也听得出,这吼声中暗藏的恐惧,在大狗面前这只狐狸尚且没有这般害怕,来的一定不会是什么善茬。   他以为他会看到一只如上回那只老虎般凶恶的猛兽,可来者拨开最后一片挡路的树丛,在他眼前现身时,却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人的模样。   甚至还是个熟人,正是他下午在市集上碰见的那个道士。   “一只喉骨都没炼化的狐妖,也想逃过道爷我的手心?”道士发出“桀桀”的怪笑,他似乎是追着狐狸而来,此刻一见到狐狸便想动手。   可在他动手之前,又突然注意到狐狸后方的火光,以及火光中的人影。   “是你?!”道士瞳孔一缩。   “是你?”楚逸尘也是一愣,他怎么也没想到能在这里再看见这道士,并且模样如此狼狈,白天时还完好的道袍此刻破破烂烂,身上也沾着许多淤泥草叶。   与他单纯的怔愣不同,道士的眼中情绪可复杂多了,有恼火,愤怒,以及损失了三张灵符的心痛。   那可是三张千金难求的雷火符啊!要不是为了抓住那只大妖,他怎么也不会舍得下这样的血本,结果这个凡人口口声声说回去就将雷火符喂给那妖怪,转头就将其丢在了山沟里。   更可恨的是道士并不知道这一点,他只能大致感知符咒的位置,并不能确定具体方位,因此摸着黑挨着冻在山沟边找了很久,屁都没找到,自己反倒因为踩滑摔进了沟里,好险没把他一把老骨头摔断,但却也摔得一身狼狈,好好的道袍都破了那么多洞。   此刻再见到楚逸尘,可谓是咬牙切齿:“我给你的那三张符呢?你竟敢耍我?!”   “呃……”楚逸尘是有一瞬的心虚的,毕竟他确实骗了这道士,不过他随即又想到,对方半夜突然出现在这儿,言行也很是可疑,他之前猜的八成没错,对方给他那三张符果然安的不是什么好心。   因此,他恢复了底气,质问道:“你在问我之前,不妨先问问自己,你给我符咒当真是想帮我除掉妖孽保住性命吗?”   “自然!”道士竟然理直气壮的,他“桀桀”笑道,“我若是不给你符咒除掉那妖怪,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迟早得进了那妖怪的肚子!道爷救了你的性命,不过顺势收点报酬,要那妖怪的内丹炼药,再用他的骨头皮毛炼件法器而已。”   “可恨你竟然毁了道爷的符箓!”道士面色阴狠,“无知凡人,你可知那雷火符有多难制成?你竟将其扔进了山沟里,还害得道爷我摔了下去,险些断了腿,当真是把你扒皮抽筋都不够解恨!”   “不过……”道士话锋一转,“却是没想到这一摔竟然意外穿过了那层绕人的山雾,这雾隐山还当真是块宝地,外边找上许久都找不到成精的妖怪,道爷刚进这山里,就遇到了一窝狐妖,虽然修为不行,但狐皮还算漂亮,扒了皮后卖给那些达官贵人也还凑合。”   他说话时掂量着腰间的一个口袋,口袋中有一团东西在翻动,翻动时还发出了“嘤嘤”的叫声,楚逸尘身前的那只大狐狸同时发出了威胁的低吼,它听得懂人话,听到这道士要扒了它孩子的皮时,它的愤怒战胜了恐惧,呲起雪亮的獠牙,凶狠地扑窜上前,想要咬住道士的手腕。   可它全力以赴的进攻,道士却完全不放在眼里,他   甚至没有动手,只说了句:“收!”   他袖口便突然飞出一条金色的绳索,将扑窜至半空的狐狸牢牢绑住,狐狸摔在地上,死命地挣扎,用爪牙去撕咬,嘴里都咬出了血,可这绳索却分毫未损。   道士轻轻松松地制服了狐狸,又将视线重新移到楚逸尘身上。   “道爷现在心情好,可以不跟你计较,”他神态居高临下,语气仿佛一种施舍,“只要你告诉道爷那妖怪现在在哪儿,协助道爷抓了他,道爷便放你一条性命。”   楚逸尘没有答话,他的神色隐在昏暗的烛火后,因此道士并没有发觉他在说出要用大狗的内丹炼药,骨皮制器时,楚逸尘那一刻的阴沉。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以前复仇是他的全部,所以他可以为了复仇做任何事,可在八月十四那一夜之后,他认清了自己的内心,认清心底藏着的那比仇恨更重要的东西,那么为了守护这样东西,他依然可以做任何事。   楚逸尘已然动了杀心,只是这道士看似老迈,但术法手段诡谲莫测,他一介凡人无法应对,因此他并未表现出来,只做出一副惊恐忌惮状与对方周旋:“我领你去,你真的会放过我、我吗?”   “自然!”道士捋着胡须,不屑道,“你这身皮骨又不能炼药又不能卖钱,道爷杀了你还平白落一桩人命官司,你乖乖带路,道爷自然不会动你。”   “好、好,我带你去。”楚逸尘颤颤巍巍地答应。   他转头为道士带路,走的却不是去木屋的方向,而是他上回遇见老虎的那片溪谷。 第68章   两只小狐狸被道士装在腰间的口袋里, 但大狐狸太大了,口袋里装不下,扛着也费事, 所以道士将狐狸身上的绳索解开了一部分,四爪可以自由活动, 但颈部依然被绑着。   道士勒着狐颈,警告说:“老实点, 你那两个狐崽子可在我手里, 若是敢咬人或乱跑,道爷立刻就扒了它们的皮!”   狐狸龇牙咧嘴, 满脸凶相,可到底顾忌着自己孩子, 因此也没有再攻击道士, 它被道士半牵半拖着往前走。   楚逸尘走在道士前面带路,他一边走, 也一边在想对策。   他曾经以为山坳里那只老虎,只是只普通的老虎, 就像他以为这只给他送鸡的狐狸也只是只普通的狐狸, 不过听道士所说, 这狐狸竟是个妖怪, 那么那只老虎十有八九也是,当日他就觉得那老虎脸上的神情十分灵动, 现在想来,这雾隐山可能遍地都是妖怪,只是他一直没发现。   不过大部分应该都是实力低微的小妖, 就像这狐狸一样, 完全不是这道士的对手, 那只老虎应该稍强一点,普通的老虎都是百兽之王,成妖后实力必然也不会弱。   但是这就能打败道士吗?楚逸尘没什么底气,他其实并不了解道士或老虎双方中任何一方的实力,他甚至也不了解天天跟他住在一起的狗小叔子的实力。   狗小叔子应该比老虎强,否则老虎当日不会被狗小叔子吓跑,而且看狗小叔子在山中横行霸道的样子,山里似乎也没什么比狗小叔子更强的妖怪了,他之前那个乍看很离谱的猜测很可能是真的,他的狗小叔子还真的是这山里的妖王。   山里最强的妖王对上这个道士的结果会如何呢?楚逸尘不知道,他也不想去赌,这道士摆明了就是奔着大狗来的,狗小叔子赢了还好,输了必然难逃一死,所以他压根就没想找狗小叔子求援,最好都不要让双方见上面。   他选择带着道士去找老虎,虽说不知道老虎能不能赢,但反正老虎死了他也不在意,他本来也没有多善良,更何况这个老虎还想过要吃掉自己。   对于他而言,最好的结果莫过于老虎跟道士斗得两败俱伤,但是这个可能性不太高,这道士敢孤身进山,必然是对自己的法术有一定自信的,老虎输的可能性很大。   这道士能够辨出他身上有妖气,但楚逸尘不知道道士能不能认出大狗妖气和老虎妖气的区别,他用老虎来糊弄道士会不会被识破,而无论会不会被识破,楚逸尘都不觉得对方真的会放过自己。   虽然不知道雷火符是什么,但看道士方才心痛的神色,想也知道那三张符一定很珍贵,他害得对方损失惨重,还摔成这副狼狈样,这道士可不像是心胸宽广的人,说放过他不过是为了骗他领路。   他还是得想点办法自救,道士现在紧跟在自己后面,不太好跑,待会道士与老虎打起来时,他或许可以找找机会。楚逸尘正思忖着自己的逃跑计划,突然听到道士在身后大喝了一声:“收!”   楚逸尘回头看去,就发现正跃至半空准备偷袭道士的狐狸又一次被那根金色的绳索牢牢捆住了,狼狈地砸在地上。   “好你个小畜生!”道士气得不轻,因为这狐狸当真狡诈,瞅准了他分心看路的间隙发动偷袭,得亏他反应快,这狐爪仅仅是划破在他的道袍划出了一道口子,否则怕是他已经皮开肉绽了。   道士又气又怒,一边骂一边踢踹着被绑成粽子的狐狸撒气,狐狸喉咙里不断发出咆哮,奈何这绳索将它绑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   它硬挨着受了几脚,随着道士越打越狠,喉咙里的咆哮渐渐变成了一种痛苦的呜咽。   “好了,你不是还要留着狐皮卖钱吗?再踢就踢坏了。”楚逸尘出言阻止了一下。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道士,狐皮完整的才能卖上   高价,踢出伤口就不好了,他可以跟这畜生过不去,但犯不着跟钱过不去,因此恨恨地又补了一脚后便放过了哀哀叫唤着的狐狸。   有了这一回偷袭,他是不敢再放着狐狸自己走了,于是提起狐狸的后颈,往楚逸尘身上一丢,命令道:“你抱着它,你也给我老实点,道爷对付妖怪的手段多,对付人的手段也不少!”   “是是是,我一定好好给道长带路。”楚逸尘一副老实模样,听话地抱起狐狸,因为怕碰到狐狸被踢过的伤处,他动作间很小心。   狐狸到他怀里后倒是没了对待道士的那副凶狠模样,它“嘤嘤”地叫唤了两声,狐眸里闪动着几点晶莹。   楚逸尘看着哭泣的狐狸,叹了声气,他现在知道之前狐狸跟自己比比划划的到底是想说什么了,大概是想请他帮忙救自己的孩子吧,只是他自身都难保,能做的也就是在狐狸挨打时劝上几句了。   “我尽力帮你救孩子,你暂时不要再招惹他了。”楚逸尘低声跟狐狸说话。   “嘤!”狐狸似乎是听懂了,叫了这一声后,果然不再挣扎了。   “你跟那狐妖说什么呢?”道士在楚逸尘身后狐疑道。   “没什么,我让它乖乖听话,不要咬我。”楚逸尘若无其事地说。   道士将信将疑,但他觉得这凡人和狐妖加在一起都翻不出什么浪花,因此也没有多在意。   他又跟着楚逸尘走了一段路,他们距离老虎活动的那片山坳越来越近了,就在即将抵达目的地前,道士突然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到底在带我往哪儿走?”   楚逸尘心里一惊,但表面上还是一副怔愣讶然状:“往那妖怪住的地方走啊,你不是要找妖怪吗?”   “还想骗道爷?!”道士是气不打一处来,这表面老实的小子三番两次耍他,他见楚逸尘还在装傻,干脆挑明道,“真当道爷分不出妖气?这附近的妖气根本就不是你身上的那种!”   楚逸尘心道果然还是瞒不过对方,只是道士发现的太早了,还没碰见那只老虎,他的逃跑计划也还没法实行。   “可是那妖怪真的在这里啊,你是不是感觉错了?”他跟道士周旋着,突然做出一副惊恐的情状,看向道士的身后,颤声说,“那、那是什么?”   道士下意识地回头,而楚逸尘就趁着对方回头这一刻的间隙,抱着狐狸就跑。   道士回头后什么也没见着,再一转头就发现楚逸尘已经带着狐狸跑了,于是勃然大怒,叫骂道:“当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等道爷抓了你后让你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他追在楚逸尘身后,他的身体虽不像术法那样强大,但作为修行之人体质也比普通人稍好些,因此即便老迈,但他追击的速度竟是比楚逸尘还快一些。   但楚逸尘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在跑之前就扔了手里的提灯,借着黑暗隐藏自己。   这个做法很明智,因为道士可以感知妖气的方位,但无法感知一个普通凡人在哪儿,虽说楚逸尘手里抱着狐妖,但这山坳间另一股妖气太重了,狐妖那点微末妖气藏在其中,就像是水滴藏于大海,道士根本没法辨清。   不过,那狐妖身上还绑着他的法器,道士一边跑一边手指掐诀,楚逸尘就见到那牢牢绑在狐妖身上的绳索突然如活蛇一样动了起来,迅速地缠住他的手臂,随即蔓延向全身。   他心道不好,在全身都被捆缚住前,他瞅见前方有一处陡坡,便心一横从陡坡上跳了下去。   他摔落时带起坡边的石块,连人一起摔下去后,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同时身上也擦破了不少皮,伤处不断往外渗血。   楚逸尘这冒险一跳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因为道士很快追到了坡下,他看着浑身狼狈,被捆成粽子的楚逸尘,可算是稍微解了点气。   “看你还往哪儿跑!”道士阴笑着走上前来,似乎是要给楚逸尘一个教训。   不过未等他真正接近,旁边的黑暗里就突然扑出一道阴影。   那绳索绑在楚逸尘身上后,自然的,狐狸就恢复自由了,它在此刻猛地发动偷袭。   道士一时不察,被狐狸咬住了手腕,他痛叫一声,猛甩手腕,将狐狸重重甩开。   狐狸落地后正待继续攻击,道士却突然甩出一张符箓,同时大喝:“定!”   这定身符犹如利箭一样射向狐狸脑门,狐狸立刻就像是木雕一样,一动不动了。   “该死的畜生!”道士捂着手腕上的伤口,一脚将狐狸踹倒。   “还有你!”他又恶狠狠地看向楚逸尘,口中念诀,那绑在楚逸尘身上的绳索就像是蟒蛇一样开始收紧。   “快说!那妖怪到底在哪儿?不说你就等着被绞成肉泥吧!”道士“桀桀”地怪笑。   楚逸尘痛哼了一声,他知道道士不是在唬他,他已经听到了他的骨骼在不断收紧的绳索中发出的“咯咯”声,但他还是硬扛着不说,一来他不愿透漏给道士大狗的位置,二来,如果他计划没错,对方应该快来了。   正想着,他视线中就出现了一双幽绿色的兽眸,比狐狸的要大许多,在黑暗中亮得就像是两盏绿色的灯笼。   “还不说?!”道士再次收紧绳索。   楚逸尘面色因为疼痛而苍白,但他在此刻竟是勾唇笑了笑,对道士说:“与其逼问我,你不妨先回头看看。”   “还想用这招?”道士语气不屑,“真当道爷是傻子……”   他话音突然一顿,因为他也察觉了什么,除了骤然浓烈起来的妖气,还有粗重的带着腥气的喘息。   他猛地转头,就见到一只体型硕大,吊睛白额的斑斓猛虎正蛰伏在自己身后!   老虎在道士转头的同时发动扑击,虎眸中闪烁着贪婪的凶光,他本来就爱吃人,而这道士虽然枯瘦老迈,身体中却有种别的凡人都没有的灵气,吃了的话肯定是大补。   因此,老虎放着细皮嫩肉看起来更好吃的楚逸尘不去,直奔道士而来。   道士自然也不会束手就擒,他故技重施,又掏出一张定身符,喝道:“定!”   老虎如狐狸一样定住了,但狐狸被贴上符后是动弹不得,老虎的眼珠子却还在转动,并且像是化冻一样的,他僵硬的肢体在渐渐恢复行动能力,先是爪尖,随后是整个前肢,到最后是全身都冲破禁锢,再次向道士扑来!   道士“嘁”了一声,这老虎虽然不是他要找的那只妖怪,实力却也不容小觑,定身符根本困不住对方。   不过他并不如何慌张,反而大笑一声:“正好,道爷我今日也算是发财了,在去捉了那妖怪前,先取了你的虎骨!”   说话时,他同时往外掏着符箓,除却之前用过的定身符,还有楚逸尘没见过的风符火符。   风符飞行时会掀起一阵如刀割般的狂风,火符则在触上活物时,会“噼啪”一下爆燃,这两种符的威力常人都承受不来,可老虎不是普通的老虎,除却体型比普通老虎更大,他的皮肤毛发也更坚硬厚实,这些符箓只是在他皮毛上弄出了一点刮伤,没有影响他的行动能力,反倒激出了他的凶性,他扑击的速度比之前更快!   但道士也扔出了更多的符咒,即便伤不到对方,却也逼得老虎无法近身,双方一时陷入僵持。   早在老虎向道士发动攻击的时候,楚逸尘就悄悄躲起来了,没了道士控制绳索便不再像之前那样绞紧,他虽然行动不太方便,但也不是完全动不了,他手脚并用地挪到了一块石头后面躲着,不让自己被这一虎一人的斗法波及。   他顺道还带上了被定身符定住的狐狸,他试着去把   狐狸脑袋上的符咒撕掉,可这符咒跟焊在上面的一样,纹丝不动。   楚逸尘想了想,突然想到之前道士说过,符咒不能沾染秽物或是血污,否则符咒会失效,于是蹭了点伤处的血渍,抹在符咒上。   沾上了血渍后,符咒表面的那一层灵光立刻黯淡了下去,原本纹丝不动的符咒都不用楚逸尘伸手去撕,被风一吹,就掉了下来。   狐狸重获自由,投桃报李的,它也用嘴来帮楚逸尘咬身上的绳索。   楚逸尘想让狐狸不用白费劲了,这绳索应该是什么法宝,之前狐狸被捆住时,狐狸就试着撕咬过,嘴里都咬出血了,绳索都没动一下,现在绑在他身上依然不会……   楚逸尘突然一怔,因为他看到绳索被狐狸拽动了,虽然只是很轻微的一下,狐狸一松嘴,绳索立刻又回到了他身上,牢牢捆缚着。   奇怪。楚逸尘心想,为什么绑在狐狸身上时绳索咬不动,到他身上时似乎变得好解了一些呢?   他没什么时间细想,因为他注意到局势的变化,符箓的攻击伤不到老虎,只激出了老虎的凶性,但随着僵持愈久,老虎的妖力不断消耗,已经没有了一开始凶猛的气势,而道士的符箓似乎却还有许多,再这样下去,老虎会被活活耗死。   楚逸尘原本的计划是用跳坡时发出的声响和伤口处的血腥味吸引来老虎,然后趁着双方交手时伺机逃走,只是老虎是被他成功引来了,他却被绑成这样,逃也逃不快,道士处理掉老虎后,很快就能追上他。   而且,楚逸尘其实也不是很想逃,一来他答应了狐狸要尽力帮它救孩子,二来,这道士没有被老虎糊弄过去,事后一定还会继续寻找大狗,只要对方还活着,他的狗小叔子就有危险。   楚逸尘想趁着今夜直接将这个隐患解决掉,这不是痴人说梦,道士的术法虽然诡谲莫测,但身体却只是□□凡胎,不像妖兽那样强壮勇猛,之前被狐狸偷袭成功咬住手腕就是证明,眼下有老虎正面缠住道士,他们未必没有机会。   楚逸尘制止了狐狸撕咬绳索的动作,虽然绳索能被狐狸稍微咬动一下,却不是短时间能咬开的,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必须要在老虎彻底落败前想办法制住道士。   他思索了一番后,低声朝狐狸交代了几句,狐狸听完后“嘤嘤”两声,随即迈着四爪悄悄朝战场跑去。   道士又扔出一张火符,把老虎炸得发出一声痛吼,他得意一笑,因为他知道这虎妖撑不了多久了,这雾隐山当真是个宝地,这虎妖的修为虽然比不上他想找的那一只,却也是难得一见的,那身虎皮虎骨若是制成法器,威力肯定了得。   这雾隐山中还不知道到底有多少这样的妖怪,要是把他们全抓了去,他不光能用妖怪们的内丹炼丹,还能把它们的皮毛卖了,大发一比横财呢。   道士已然畅想起了自己降服妖怪们后的美妙光景,全然没发觉黑暗中有一头狐狸正在向自己逼近。   在道士又一次扔出符箓时,狐狸抓住时机,依着楚逸尘的嘱咐,又一次咬向道士的手腕。   道士又是一声痛叫,他满心对付老虎,根本没注意狐狸的偷袭,已经受过伤的手腕上转瞬又多了一道牙印。   “又是你这畜生?!道爷现在就弄死你!”道士怒气上头,也不管这狐狸的皮毛坏了会不值钱了,总归这山里妖怪多的是。   他拿起一张火符就要烧死狐狸,可狐狸早有所料,咬完那一下后就立刻跑开了,道士的火符扔了个空,反倒被老虎寻到了间隙,带着腥风的利爪直扑过来。   道士意识到不妙,慌忙甩出一把符箓,自己同时往侧边躲避。   但老虎被符箓炸了那么久,憋了一肚子气,这一次扑击带着种致命的凶狠,他被符咒挡住,没能直接杀死道士,却也用虎尾重重地一扫,   将对方甩飞了出去。   道士径直撞到了树上,“哇”地一下吐出一口血,显是受伤不轻。   他抹着自己唇边的血迹,已然动了真火,他手指掐诀,唤来自己的法宝,对着老虎喝令道:“收!”   这一声落下,黑暗中就凭空飞出来一条金色绳索,将正欲乘胜追击的老虎结结实实地捆住。   老虎凶狠地咆哮挣扎,他像之前的狐狸那样去撕咬绳索,他远比狐狸的力气要大,爪牙也更锋利,可绳索纹丝不动,反倒他越是动得厉害,绳索就缠得越紧。   “这捆仙绳连神仙都能捆住,还捆不住你一头妖兽?”道士得意大笑,这也是他敢独自进山的依仗,虽说威力最大的雷火符没了,但有这捆仙绳在手,世上就没有他降不住的妖怪。   他制住了老虎,又拿起符走向那只数次偷袭他的狐狸,他目露凶光,今夜他一定要弄死这只可恶的狐狸!   狐狸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杀意,害怕得不断后退,它退后时经过了一片树丛,道士并没有注意,径直走了过去,却不想,在他走过树丛的一刹那,树丛中猛地窜出一个人影。   楚逸尘扑倒了道士,他试图把道士制住,可道士也立即反应,他身体是不如妖兽这样厉害,可总好过一个不会武功的凡人,他连点几处穴道,卸了楚逸尘的力气,再将对方一脚踢开。   可解决了楚逸尘,却还有狐狸,在楚逸尘扑向道士的同一刻,狐狸也扑了过来,它身型虽小,却很灵活,爪牙也很锋利,一挠就是一道印,道士想单凭身手对付狐狸就没那么容易了,不过他有符箓。   他正要去掏腰间的口袋,却突然一怔,他装着符箓的口袋不见了,此刻腰间空空如也。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猛地转头,就见到楚逸尘晃了晃手里的口袋,对他笑了笑。   “你竟敢偷道爷的东西?!”道士目眦欲裂。   “是啊,我偷了。”楚逸尘随意道。   他早就注意到道士的符箓全都装在腰间那口袋里,他也知道自己这点身手肯定制不住道士,所以他扑向道士的目的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制住对方,而是为了夺取对方装着符箓的口袋。   当然,他同时也把装着两只狐狸的口袋拿了回来。   楚逸尘给装着狐狸的那个口袋松了个口,口袋中立即冒出了两颗毛茸茸的狐狸脑袋,它们看到楚逸尘时还有些微害怕,缩着耳朵不敢动弹,但随即就看到了自己母亲,于是“嘤嘤”叫了起来。   大狐狸也“嘤嘤”了两声,确认自己的幼崽没事后,它专心地发起进攻。   没了符箓,道士便仿佛老虎失掉了牙齿,而狐狸却是怀着满腔怨恨,既有夺子之恨,还有先前被打被踹的恨意,此刻的进攻堪称凶狠,竟有不输于猛虎的气势。   而楚逸尘在解救出两个狐狸幼崽后,又把道士的符箓全部倒出来,用血毁掉,随后便拿起一根随手捡的木棍,跑过去跟狐狸一起攻击道士。   道士被狐狸咬出了许多伤口,光是对付狐狸一个都已经疲于应付,此刻楚逸尘拿着木棍一加入,他几乎就要被这一人一狐擒住,被逼无奈下,他再次唤动法宝。   “收!”   捆仙绳闻声而动,狐狸又一次被捆仙绳捆住,没了狐狸干扰,道士转头就制住了手拿木棍的楚逸尘,他一把夺过对方的木棍,又一脚把楚逸尘踹倒在地。   楚逸尘捂着腹部,脸色虽因痛发白,却没有计划失败的惧意,因为这其实也在他的算计中,他让狐狸偷袭道士,便是为了让道士使用捆仙绳,而只要道士一使用,他就可以脱困,既而设计夺下对方的符箓。   眼下符箓尽毁,道士这捆仙绳虽厉害,却只能捆住一人,狐狸被捆住了,老虎却没了束缚,只要老虎趁此机会发动攻击,道士必死无疑。   道士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因此踹倒楚逸尘后没有再乘胜追击,而是转头忌惮地看着重新站起的老虎。   楚逸尘这一番计划堪称完美,符箓和捆仙绳是道士所有的手段,没了这些东西,他也不过是身手稍好一点的凡人,老虎一爪就可以把他拍死。   可人算不如天算,楚逸尘机关算尽,却还是没算到,老虎在挣脱捆仙绳的束缚后竟然没有再扑向道士,他似乎是在道士层出不穷的手段中被吓到了,他不知道道士除了符箓和那诡异的绳索外还有什么法宝,因此在脱困后,他忌惮地打量道士一眼,随即调头逃跑了。   这意料之外的转折不光让楚逸尘愣住了,本以为自己怕是逃不过今夜的道士也愣住了,他眼看着老虎越跑越远,最终消失在黑暗中,终于反应过来,他大笑出声:“真是天助我也!”   他转过头,带着丝嘲讽地看向楚逸尘:“你说说你,好好一个人类,非要与这样的畜生为伍,看看你现在的下场,道爷本不想杀你的,但这是你自找的!”   说着,他狠踹了楚逸尘一脚,楚逸尘痛得蜷缩起身体,然而一脚还不够,道士又接连踹了数脚,他要在杀了这个凡人前,先狠狠出口恶气。   楚逸尘一开始还会痛哼,但踹到后来,他连痛哼的力气都没有了,衣服也被冷汗浸湿了。   狐狸在一旁“嘤嘤”地叫,想帮忙,却又被绳索捆着,动弹不得。   终于,楚逸尘痛到神智都有些模糊的时候,道士终于勉强撒了气,他踹累了,停下来喘了口气,随后再次开口:“小子,道爷最后给你一个机会,告诉我那妖怪在哪儿,道爷饶你一命。”   闻言,楚逸尘强撑着睁开被冷汗糊住的双眼,忍着身体的剧痛,咬着牙说出了两个字,却不是大狗的下落,而是——“做梦!”   “找死!”道士目露凶光,他走向楚逸尘,正待扭断这不知好歹的小子的脖子,可脚步却又突然顿住。   楚逸尘此时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疼痛让他无法正常的思考,也没有注意身后传来的响动。   可道士却无法不注意,因为那响动是某种野兽正在向这里快速逼近时奔跑所发出的,他以为是老虎去而复返,可随即又觉得不对,因为这脚步声比老虎的更沉重,说明来者体型比老虎更大,他奔跑时大地都在颤动。   除却拥有比老虎更大的体型,他还有比猎豹更快的速度,几乎只是转瞬之间,一开始还在远方的脚步声已经逼近了身前,并且在下一刻,那抹巨大的白色身影跑出树丛,跃入道士和楚逸尘的视线,便犹如一道贯日的白虹。   夜色下,白色的像狼又像狐狸的巨兽舒展绸缎一样曼妙的长尾,这本该是极美的一幕,可那双幽绿色的兽眸中却是令人胆寒的森然杀意! 第69章   柏空在外面游荡了大半夜, 纠结来纠结去,花都不知道揪掉了几朵,他最终还是决定回木屋去, 不是他做好了坦白的准备,而是他突然想起来今夜还没有帮楚逸尘温养心脉。   无论坦不坦白,把楚逸尘身体养好了都是首要的。   柏空抱着这样的想法回了木屋, 到了木屋附近后,他没有直接进去,而是鬼鬼祟祟地来到窗边, 想看看楚逸尘睡没睡着, 睡着了他就悄悄进去,没睡着他就等楚逸尘睡着再悄悄进去。   可他探着脑袋,用鼻子顶开了一条窗缝, 往里面窥探时, 却只看到一室空荡。   楚逸尘呢?柏空一呆,他将窗户完全顶开,随后跳进屋内,先去察看了一下被窝,被窝是冰冷的, 没有一点热气,说明人早就离开了。   柏空又跑出门,看到了一串通往树林中的脚印, 除了楚逸尘的,还有他的, 这是他先前跳窗逃跑的路线。   柏空意识到楚逸尘应该是追着自己出去了, 这条路线他走没问题, 这雾隐山里就没有能威胁到他的东西, 但楚逸尘不是,别说是遇到那些凶猛的野兽,就是这崎岖带雪的山路就危险重重,一不小心踩滑说不定就得摔断腿。   柏空想到此再站不住,立刻顺着脚印追了过去。   楚逸尘走得慢,山路滑而且不熟悉,他根本不敢走快,他走了一个时辰的路,柏空只用不到一炷香。   柏空在楚逸尘之前碰到狐狸的位置停下,之前的脚印都很清晰,但到了这里时,脚印突然变得杂乱,柏空对着地面辨认片刻,除了楚逸尘的脚印外,他还在地面上找到了狐爪印,以及另一个鞋码稍小的,明显跟楚逸尘的脚印有所区别的人类脚印。   这山里还有别人?柏空觉得奇怪,因为山外那层迷雾和山中妖怪吃人的传说,他在雾隐山那么多年,见到人类的次数屈指可数,而即便进山,正常人也不会在夜间行路。   楚逸尘夜里出来是为了找他,这个人又是为了什么呢?而且看脚印所示,楚逸尘在与对方遭遇后,便放弃了寻找自己,反倒跟着对方一起走了。   这太反常了,柏空直觉有些不对,他辨认清楚脚印行走的路径后,便再次迈开四爪,他沿着脚印一路追踪,渐渐发现,他们走的似乎是去山坳的方向。   楚逸尘之前就在山坳里遭遇过虎妖,得亏柏空恰好赶到才没有葬身虎口,他不该不知道那个地方很危险,可他还是径直往那边走。   柏空心中不妙的预感越来越重,他跑得也越来越快,而在来到山坳附近后,他远远就听到了老虎的咆哮以及爆炸的声响,他全速向那声响的中心奔跑着,他越来越接近目的地,跃过最后一片挡住视线的树丛后,便见到满身是伤,痛苦地蜷缩在地的楚逸尘,以及楚逸尘面前,神色狰狞的道士。   整件事的因果缘由他通通不需要知道,光是这一幕,就已经足够点燃他的怒火了。   他一跃跃至道士和楚逸尘之间,对着道士呲起獠牙,兽眸中满是森寒的杀意,他愤怒到恨不得现在就扑上去撕碎对方,可相比于此,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因此柏空压抑着自己的杀意,低吼着逼退道士后,便转过头察看楚逸尘的伤势。   楚逸尘虽然刚刚痛到几乎昏厥,可道士不再踢踹他后,那种要命的疼痛却也慢慢缓解了些许,他强撑着力气,安抚地对柏空笑笑:“我没事。”   柏空倒着耳朵,楚逸尘这脸色苍白得完全不像是没事的样子,而且他也看到了很多破皮的伤处,还不知道有多少他没看到的。   他天天用妖力温养,好不容易把楚逸尘的身体养好一点,一不留神就又变成了这样,柏空感到自责,要不是他为了逃避回答问题跳出窗户逃跑,楚逸尘也不会半夜出来找他,不出来找他就不会遇见坏人,伤成   这样。   而除了自责之外,他还感到愤怒,确认楚逸尘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后,柏空再次调转回头,那兽眸中的凶恶神情让道士心中一颤,因为他意识到这妖怪要对他动手了。   刚刚看到这只像狼又像狐狸的巨兽时,道士是惊骇的,这巨兽除了体型巨大,妖力也很磅礴,比刚刚那只虎妖强了何止一倍,即便对方还未真正发动进攻,可光凭这妖力的压迫,就已经让道士有些喘不过气。   可除了初时的恐惧,在此刻反应过来后,道士心中又多了一份狂喜,因为这白色妖兽如此强大,模样还如此奇特,根本就不是正常的兽类成精,那么唯有一个解释,这是千百年都难得一见的天生灵物!   绝对没错,对方的妖力中根本没有寻常妖物该有的对人有害的秽气,那力量很纯粹,已经近乎那种最本源的天地灵气,这是夺天地造化所生的灵物,而且对方的修为明显离成神已经只有一步之遥。   这对于道士而言恰恰是最合适的,若是对方太弱小,那么内丹对道士的助益有限,而若对方已经迈过了最后那道坎,得道成仙,那别说是道士,当今世上再没有任何人能动得了他,可对方差了一步,这一步是仙凡之别,是他仍然有被战胜的可能!   只要他能降服这妖兽,夺了他的内丹,炼制成金丹服下后,白日飞升便不再是妄想!   成仙的野望冲淡了道士心中的恐惧,他的符箓虽然被那个可恨的凡人全给毁了,包括威力最大的雷火符,但好在他还有法宝在手,他刚刚是说了点大话,这捆仙绳其实捆不住真正的神仙,可这妖兽还没修成神仙,他有机会!   道士暗中掐着手诀,在柏空扑向他的同一刻,他也口诵法诀:“收!”   那牢牢绑在狐狸身上的绳索犹如活蛇一样的蠕动起来,它松开已经没什么力气挣扎的狐狸后,如利箭一样,疾射向柏空的位置。   “小心那绳索!”楚逸尘虽还在疼痛,但还是立即出言提醒,他知道大狗的实力远比老虎强大,可那捆仙绳着实神异,他怕大狗也会着了道。   柏空不知道那飞来的到底是什么,他本来是想用利爪直接将那绳子撕碎的,可楚逸尘这么一提醒,他也谨慎了起来,他变换身形,避开了那条绳索。   一击不中,道士手诀跟着变换,他操纵捆仙绳调转方向,再次向柏空射去。   柏空再次避开,他体型虽大,却不显笨重,反倒很轻盈灵活,他一边避开绳索的追击,一边迂回着朝道士逼近。   道士眼看着这妖兽离自己越来越近,跟条滑不溜丢的鱼一样,捆仙绳根本近不了对方的身。   他心中暗急,若是让对方成功接近,杀了他也就是一爪子的事。   焦急中,道士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看向楚逸尘的方向,看这妖兽对这凡人如此在意,或许……他法随心动,捆仙绳同时转向,弃了柏空,直朝楚逸尘而去。   楚逸尘立即意识到道士要做什么,他当即大喊:“别过来,他的目标是你!”   可在喊出那一声前,柏空就已经朝这边来了,他不知道这诡异的绳索到底有什么功用,他不敢让对方近身,可他更不敢让这绳索接近楚逸尘,毕竟楚逸尘人类的身体如此脆弱,有什么伤害柏空的妖兽之躯尚可以硬抗,楚逸尘却可能会直接死掉。   所以柏空选择跑过来挡在楚逸尘面前,这一回他再没法跑了,捆仙绳终于缠上了他的前爪,随即迅速捆缚向整个身躯。   这捆仙绳无论是对上狐狸或是老虎,亦或是楚逸尘这个凡人,都是在接触后的瞬息间便将对方牢牢捆住,可柏空到底比他们强上许多,捆仙绳缠绕住了他的身体,却也被身体挣扎的巨力不断撕扯着往外。   道士咬紧牙关,加大灵力的输送,操纵着绳索收紧   。   柏空在地上打起了滚,他四爪并用,牙齿一起跟着使力。   双方一时间僵持不下,楚逸尘捂着还在闷痛的腹部,踉跄着站起,他必须帮大狗,可他光是站起来都如此困难,狐狸也趴在地上没了力气,还有什么办法……   楚逸尘迅速地思索着,他突然想到了一个疑点,这捆仙绳按理说如此厉害,狐狸老虎都挣脱不得,可为什么绑在他身上时,却被狐狸拽动了呢?   这其中唯一的差异便是,那两个都是妖怪,而他是一个人类,一个没有丝毫法力的凡人。   楚逸尘心里突然一动,他想到了这捆仙绳的关窍,立即对大狗喊道:“不要用法力,那捆仙绳会吸收你的法力!”   所以老虎和狐狸越挣扎越挣不脱,他们不光是在跟捆仙绳上道士的灵力斗争,也是在与自己的妖力斗争!   柏空闻言立即停止了妖力的使用,只单纯用蛮力撕扯绳索,可这并没有摆脱绳索的束缚,反倒在失了妖力加持后,他彻底被捆仙绳捆紧了。   道士发出“桀桀”的怪笑,他嘲讽地看向楚逸尘:“你倒是聪明,只可惜你猜到了一点,却未猜到另一点,我这法宝只要碰到你的身体,那么即便你不用任何法力,也可以吸收你的力量,除非你是个没有任何法力的凡人。”   他用捆仙绳捆住了柏空的手脚,让这妖兽彻底失去了挣扎的能力后,终于松下一口气。   道士贪婪地看着柏空,这就是他成仙的关键,但在他剖了这妖兽的内丹之前,得先把这烦人的小子解决掉,对方体质虽弱,却太过聪明,三番两次用计坏了他的好事,他必须尽早除了才能安心。   他神色狰狞地向楚逸尘走去,柏空被绳子绑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这一幕。   他四肢都被捆住,动弹不得,但其实,他也不是全无办法的。   道士刚刚那句话给他提了个醒,这绳子是在吸收他的妖力,所以他挣不脱,但若是能完全隐藏自己的妖力,那么在捆仙绳看来他便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他自然可以轻松挣脱。   他的原形强大,妖力可以毫无保留地使用,可同时,他也无法完全将其隐藏,但妖力使用受限的人形却可以。   柏空想到了这一个办法后没有立即实施,因为他心有顾虑,本来就在因为到底要不要坦白而纠结了,更何况是直接在楚逸尘面前变身呢。   可随着道士越走越近,柏空却是也顾不得那许多了,他不容许任何人伤他!   楚逸尘以为自己这回必死无疑,只可惜还是连累了大狗,他满心绝望之际,最后看了一眼大狗的方向,就见到那本该被捆仙绳牢牢绑在地上的大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夜色下一抹分外熟悉,他曾经以为他只能在梦里再见的人影。   楚逸尘几乎看得呆住了,在他的呆愣中,男人轻松地挣脱了绳索,随后直奔道士而来,都没给道士反应的时间,就一拳砸在了对方的脸侧,砸碎了对方半边的牙齿,同时也将对方砸得倒飞出去。   “砰”一声,道士砸到树上,吐出一大口血后瘫倒在地,生死不知。   而柏空挥出这一拳后,可算是稍微解了恨,整个人也从那种怒火中烧的暴怒状态中清醒过来,他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楚逸尘直直盯着自己的视线。   刚刚是情况危及,顾不得那许多了,但此刻,危机解决,柏空立刻又陷入了真身暴露的惊恐心虚中。   四目相对,在楚逸尘开口质问前,柏空先发制人地狡辩说:“其实,我是柏空的弟弟,我叫柏忘。” 第70章   不知道是不是被柏空的话惊住了, 楚逸尘呆呆的,没有反应。   柏空紧张又忐忑,他也知道他编的理由很离谱,可是除了这个离谱的理由他也实在是想不到其他办法能蒙混过关了, 毕竟他可是直接在楚逸尘面前变成人了, 根本不给他继续装狗不认的余地。   事到如今, 他也只能用这个离谱的理由, 来期待那万分之一的楚逸尘真的信了他的鬼话的可能。   然而,楚逸尘既没有表示信, 也没有表示不信,他呆呆地看了柏空半晌后, 突然急促地喘息起来,同时捂着胸口,身体摇摇晃晃,向后倒去。   今夜连番奔波,楚逸尘的身体已经相当疲累, 还受了那么多伤,此刻骤然重见柏空,心绪的大起大伏下, 他尚未被治愈的心疾再次被诱发了。   在楚逸尘突然急喘着捂住胸口的时候,柏空就意识到了什么,当即也顾不得再狡辩了, 连忙跑过来,接住楚逸尘倒下的身体。   他将楚逸尘抱在怀中,看到楚逸尘面色苍白, 唇色发青, 知道得赶快拿药给楚逸尘服下, 可是药还在木屋里,今夜出来得匆忙,无论是他还是楚逸尘都没想到要带药。   心疾不能耽搁,柏空抱起楚逸尘,就要往回跑。   跑了两步后,他突然又反应过来,回头看了眼道士的方向,那道士被他一拳砸飞撞到了树上,生死不明地躺倒了,可此刻柏空再看,却发现本该倒在地上的道士不见了,大概是趁着他和楚逸尘说话时悄悄逃跑了。   这么点时间,道士肯定逃不远,柏空想追大概率能追上,但相比于追道士,还是给楚逸尘喂药更重要,所以柏空没有多做犹豫,只停留了一瞬,便继续抱着人往回跑了。   他很快回到了木屋中,依着上次的方法,将药放在楚逸尘的舌苔下含住后,又在屋里燃起了炭火,将屋内的寒气驱散。   温度升上来后,药力大概也发挥了作用,楚逸尘的脸色渐渐好转了些许。   柏空还记着今夜还没有帮楚逸尘调理心脉,于是用手掌贴着对方的心口,将自己的妖力导入对方的心脉。   今夜可谓是一波三折,好一番折腾,等柏空终于帮楚逸尘的心脉调理完毕后,天也大亮了。   柏空一夜未眠,不过他此刻顾不得休息,他去打了点清水,想帮楚逸尘擦洗一下破皮沾着泥雪的伤口。   手腕上的伤口是一眼可见的,但柏空不确定楚逸尘身上还有没有受伤,所以他帮楚逸尘处理完手腕上的伤口后,又去解对方的衣物,想要检查一下。   可他的爪子刚刚解下对方的衣领,就被一只苍白细瘦的手握住了。   柏空一怔,他的视线上移,对上了楚逸尘不知道什么时候重新睁开的眸子。   “哐当”一声,被柏空拿在手里的水盆掉在了地上,水洒了一地,但他根本没有心思去管,他完全呆掉了。   怎么、怎么就醒了、了呢?他都还没有做好准备呢汪!   因为装狗太久,柏空内心惊恐的独白都下意识地加了个“汪”。   楚逸尘看了眼倾覆的水盆,又看了下自己被扯开了一半的衣物,最后看向已经呆掉的柏空。   柏空呆呆的没有反应,但他其实也没有比柏空好上多少,他幻想过无数次这只大狗就是柏空,柏空还活着,可眼下真正见到了,他反倒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不是没有话想说,只是想说的太多,让他不知道从哪里开口,唯有那握着柏空手腕的手下意识地紧紧攥着,像是害怕一松手,这个柏空就会像梦里的幻影一样消失不见了一样。   两人就这样像两座石雕一样的对峙良久,终于,楚逸尘打破了沉默,开口说:“我们谈谈吧。”   “好、好……”柏空结结巴巴地应了,他肢体僵硬   地来到桌边坐下,楚逸尘也跟他一起过来,他重新穿好衣服,坐到桌子的另一边,中途一直没有松开柏空的手。   两人在桌边相对而坐,因为不敢面对楚逸尘,所以柏空的视线躲躲闪闪,无意识地落到了桌面上,桌面很空荡,唯有中间摆着那个装着柏空骸骨的檀木盒。   楚逸尘顺着柏空的视线注意到了这个骨灰盒,沉默片刻后,他问出了这次谈话中的第一个问题。   “这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是、是我哥哥……”柏空仍在试图狡辩。   楚逸尘眉梢一动,其实心疾发作前,柏空说的那句话他听到了,但因为他满心满眼都是重新见到柏空的惊愕,并没有顾得上回应,此刻见柏空仍在狡辩,他突然笑了。   “这么说,我应该叫你一声小叔子了?”楚逸尘似笑非笑道。   他这笑容让柏空疯狂冒汗,想应,又不敢应,最后只支支吾吾、含含糊糊地糊弄了一声,也不知道到底是肯定还是否定。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柏忘,哪个忘?”楚逸尘语气轻快,好像真的信了柏空的鬼话,正在跟他闲谈。   “忘、忘记的忘……”柏空说。   “哦——”楚逸尘笑了笑,“我还以为是你平常‘汪汪’叫的那个‘汪’呢。”   柏空:“……”   他内心冒的冷汗越发多了。   楚逸尘又说:“你是个妖怪吧,原形是狗,你哥是什么?也是狗吧,你们人形长得这么像,我都要分不出来了,原形肯定长得也一样吧?”   “嗯、嗯……”柏空努力装作镇定,回应说,“我跟我哥是一窝生的,所以人形原形长得都很像,几乎一模一样,认错很正、正常。”   “原来是孪生兄弟啊,难怪这么像了。”楚逸尘说话时脸上一直带笑,但下一刻,他语气又变得严肃起来,“兄弟两长得像很正常,但到底不是同样的人,所以,有件事我得找你问清楚。”   柏空被这严肃的神情一震,结巴着道:“你、你说……”   “之前有几次我醒来时衣冠不整,我以前以为你是只狗所以没跟你计较,现在知道你是可以变成人的妖怪了,就必须得找你要个交代了。”楚逸尘身体微微前倾,带着种迫人的压力,他对着下意识后仰的柏空质问说,“你知道我和你哥的关系吧?之前我跟你爷爷说的时候你也在旁边听,你明知我跟你哥成过亲,还夜里上我的床,脱我的衣服。”   “你是想做什么呢?”楚逸尘笑着说,“小——叔——子——”   柏空:“……”   他心里已经全是冷汗了,甚至额头也开始冒汗了。   “我、我……”柏空抹了下额头,试图再编个理由,可楚逸尘直接打断,将那个写着柏空名字的木盒推到柏空怀里说,“不要对我解释,对你哥解释。”   柏空:“……”   他低头与自己的骨灰盒对视半晌,终于绷不住了,苦苦强撑的镇定在楚逸尘的连番质问下已经彻底泄没了,他坦白说:“其、其实我就、就是柏空,你在京城遇见的都是、是我,我、我没有弟弟……”   “哦——”楚逸尘扬着笑,“不装狗也不装小叔子了?我还想看看你能再编出个什么身份呢。”   柏空:“……”   他抱着自己的骨灰盒,坐在凳子上,老老实实地挨训,一副忏悔状。   见训得差不多了,楚逸尘收起了那种似笑非笑的笑容,又问了一遍先前的问题:“这盒子里到底是什么?”   这回柏空没有再狡辩,抱着盒子老实回答说:“是柏树妖的树叶。”   “柏树妖?”楚逸尘心念一转,就猜到了大概,“是你爷爷?他是柏树妖?难怪你姓柏。”   “嗯,我的幻术只   能做虚像,所以假死时做的尸体要借助柏树妖的树叶,才能做成可以骗过凡人的实体。”柏空彻底放弃挣扎了,不光老实回答,此刻还主动解释,试图争取宽大处理。   “你们一家果然都是妖怪。”楚逸尘看着他和柏空所处的木屋说,“想来妖怪也不用住人的屋子,这屋子是你为了骗我新建的吧?”   “嗯……”虽然已经决定坦白,但此刻柏空回答的声音还是不免带上了几分心虚,“是在山里刚跟你遇见的那晚,你问我知不知道我的住处,我没有住处,只在岩缝里有个窝,我怕你找不到会一直在山里找,所以连夜建了个屋子。”   “连夜建了个屋子骗我,”楚逸尘又笑了起来,“还真是辛苦你了。”   柏空:“……”   他不敢搭腔。   “然后呢?”楚逸尘说,“那个‘柏爷爷’是柏树妖变的,是你特地叫过来演戏的吧?你应该是想演完戏后就让我下山,所以屋子里什么家具都没准备,为什么他反倒让我留了下来?”   “我、我也不知道,”柏空说,“我是让他来劝你下山的,是他自作主张,我想制止,但你在旁边,我不敢说话……”   那么柏空的爷爷,或者说柏树妖是要做什么呢?楚逸尘轻敲了两下手指,先将这个问题放到一边,他还有很多问题要一个个问。   “后来你就顺势装狗跟我一起住了,这屋子里的家具应该都是你为了圆旧居的谎,在那夜下山偷回来的吧?”楚逸尘虽然是用问句,但这个事实他早已在山下论证过了。   “没有!”柏空却否定了一下,他说,“我只是把山里的妖怪集合起来,让他们去弄点人类的家具和米面来,是他们偷的。”   他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仿佛自己只是一只内心跟皮毛一样纯白无暇,无辜得了许多赃物的乖狗。 第71章   “你的意思是, ”楚逸尘眉梢微挑,“你只是跟妖怪们说了一下, 都是他们自作主张去偷的, 而不是你逼他们的。”   “对、对啊,”柏空避重就轻地说,“我只是说了一下, 才没有逼他们。”   那当然不能算逼了,他明明给了妖怪们第二条路的,拿不出东西就洗干净下锅, 他们自己不选怎么能怪狗呢。   柏空说得煞有介事的,但楚逸尘还是一眼看穿了被这只狗刻意隐藏的真相, 心道自己以前真是小看柏空了, 以为对方傻所以不会撒谎, 实际上这只狗只有皮毛是白的, 狡辩的鬼话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也不知道柏空到底用这种方法糊弄过他多少次。   楚逸尘没有再深究到底是谁偷的这个问题,事实上他眼下问的这些问题都不是太重要,他只是在为真正重要的问题做铺垫, 确认柏空会老实回答后, 他终于切入了更核心的问题。   “你一开始为什么会下山去京城?”楚逸尘说。   柏空一开始告诉他的说法是他爷爷让他下山找个媳妇, 楚逸尘信了,并且自己脑补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是柏空的爷爷不忍孙儿跟着自己一起在深山里孤老,所以让柏空下山娶媳妇。   但他现在知道, 这爷孙俩没一个是人, 甚至物种也不同, 估计也不是亲爷孙, 他那个乍看合理的解释套在这两个妖怪身上就显得很离谱了。   可柏空还是这样说:“柏树妖让我下山找个媳妇。”   “找个人类做媳妇?为什么?”楚逸尘不理解,从来只听说过人妖殊途所以不能相恋的,没听说妖怪一定要找个人类成亲的。   “因为我修行遇到了瓶颈。”柏空其实也不太理解为什么他这个瓶颈一定要去找人类学习情爱才能突破,他将柏树妖跟他说的话对楚逸尘复述了一遍,并且说了下他的来历。   “我其实不是只狗。”柏空首先郑重声明了下这点,然后才说,“也不是狼或狐狸,我跟别的妖怪不一样,雾隐山的妖怪要么是飞禽走兽成精,要么是柏树妖这样的植物,我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   对于自己出生的经过,柏空其实也不太清楚,毕竟他那时候根本就不记事,他说的是柏树妖告诉他的。   “柏树妖说,我出生的那天,雾隐山的山雾比以往任一天都要大,他活了一千年都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雾,不光是山脚外围,整个山林里也都被大雾笼罩了,四野都是白茫茫一片……”   就是这样一个大雾天,在雾气弥漫的深山中,突然刮起一缕风,这些如流云般飘散浮逸的山雾像是被这缕风裹挟着,又像是自己聚拢起来,好似一只撒欢的小兽那样在山中东奔西跑,风是它奔跑时所带起的。   这团雾调皮且顽劣,它借着自己奔跑时带起的风,一会儿吹落某棵树上的树叶,一会儿又去掀翻树梢上的鸟窝,它还冲地面上奔跑的百兽下手,在山野间横冲直撞,将它们吹得东倒西歪。   它只是一团空茫、没有形体的雾气,所以山中的走兽飞禽们除了愤怒地嘶吼几声,完全奈何它不得,但是跑着跑着,不知道是不是参照了它在山中奔跑时见到的百兽生灵,它渐渐长出了猎豹一样修长的四肢,长出了狼一样坚实有力的身躯,长出了狐狸一般蓬松的长尾,他虚无的形体也渐渐变得凝实,最后一只毛茸茸奶乎乎的白色小兽从雾里跑了出来。   从虚到实,从无到有,他凭空而生。   白色小兽诞生后,因为不再是之前那样没有形体的雾气,可以随便在山中东奔西跑,横冲直撞都不会受伤,他约莫是不太会用突然多出来的四肢和身体,所以在化形成功后就顺着奔跑的惯性栽了个跟头,咕噜噜地在地上滚了几圈后,“砰”一下撞到了柏树妖粗壮的树根上。   白色小兽伸着两只短短的腿,趴坐在地   上,懵懵懂懂地仰头望着这个撞到他的东西,然后又用爪子挠了挠那粗硬的树皮。   他对一切都表现得很新奇,无论是爪垫感觉到的柏树妖树皮的粗硬质感,还是撞到树时那一瞬脑袋上的疼痛,这些对于一团雾而言曾经都是不会有的。   因为不理解这种痛感为什么会出现,他甚至还主动用脑袋又撞了一下树,撞得十分实诚,一点力都没留,把自己撞得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晕晕乎乎的半天爬不起来。   柏空不知道柏树妖看着自己撞树时在想什么,但据柏树妖后来所说,因为觉得他太傻,怕没人管的话活不过三天,以及树林里有几千几万棵树,柏空却独独撞他这一棵,还连撞两次,或许是某种机缘或是天意,所以柏树妖决定收养他。   “柏树妖教我怎么像妖怪一样修行,也教我怎么变成人形,他还给我取了名字。”柏空说,“他说我是从空无中来,凭空而生,所以给我取名叫柏空。”   “好名字……”听完了柏空说的来历后,楚逸尘不由得喃喃感叹了一句。   这个名字太贴切了,既贴合柏空的来历,也贴合他的心性,柏空不太理解为什么他的瓶颈一定得去山下找个人类学习情爱才能突破,楚逸尘却是一下子就懂了。   佛家讲诸行无常,无常即空,僧人们解读经文,实际上也是在解“空”,而在道家中,又有“天地与我并生,我与万物为一”的说法,这两者其实是很类似的概念,都是要到达一种超脱于万物又合于万物的心性境界。   但世间生灵都逃不脱七情六欲,这是他们生来就有的东西,也是他们与草木石块,溪流山水得以不同的关键,人有利欲,□□,野兽也有物欲,所以他们几乎都不能做到真正的空,僧人道士苦修一生,也顶多是朝这个境界更加接近,但从未有人真正达成,因此世上千百年没有新生的神佛。   可柏空是完全相反的,他从空无中来,凭空而生,他生来就是跟世间万物都不同的,他是山间的风,晨间的雾,别人一辈子都无法体悟的空无境界,却是他与生俱来的。   但同时,他也无法真正体会其他生灵与生俱来的七情六欲,这也是他修行遇到瓶颈的原因。   喜、怒、哀、惧、爱、恶、欲,人间的七情六欲,看起来繁多,但归根究底,皆因爱而生,就像楚逸尘,他因爱他的父母家人,爱他在午后晒到的那缕日光,爱他在学习枯燥时那朵长到窗边的花,所以生喜,生怒,生哀,生惧,生恶,生欲。   跟着柏树妖学习了那么多年,柏空看起来七情也学得大差不差,也会开心,也会愤怒,也会因为谎言被楚逸尘发现而心虚害怕,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可七情中最根本的,最深切的爱,他却根本不懂。   所以柏树妖让他去山下学习人类的情爱,他要让柏空达成“与万物为一”的最后一环,草木山石是万物,人更是万物,不真正学会人,学会那种让人不同于其他万物的爱,柏空就无法真正达到与天地并生的境界,他的修为也会依然寸步不进。   想明白了这一切后,楚逸尘沉默了许久,既是因为惊讶柏空这般特殊的来历,也是因为,他意识到了一件事。   柏空说他下山娶媳妇,是为了找个人类学习情爱,所以他那时候根本就不懂是什么情爱,可在他和楚逸尘相识的第二天,他就对楚逸尘说:   “我当然喜欢你呀。”   “你说这句话,是在骗我,是吗?”楚逸尘以一种分外复杂的神情看着柏空。   柏空根本不敢跟楚逸尘对视,撒了最大的一个谎即将被戳破,他低着脑袋,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   楚逸尘:“那你后来对我好又是因为?”   “因为柏树妖说了要对老婆好……”柏空将他下山前柏树妖因为害怕他不小心把媳妇弄死而对他的嘱咐   说了一遍,不能咬老婆,不能跟老婆抢吃的,要对老婆好。   楚逸尘心道柏空还真是都做到了,尤其是在不能咬这一条上,原来七夕那晚柏空说的想咬他一口是这个意思,真是难为柏空一直苦苦忍着没咬他了。   他过往的一切觉得柏空奇怪的地方似乎都有了解答,例如那无端而起的痴情,又例如天天跟他同床共枕却毫无欲望的冷淡。   答案很简单,因为柏空从来就不爱他,也从来都不懂爱。   长久的沉默后,楚逸尘突然说:“为什么是我?”   他像是还抱着一丝期待,问柏空说:“柏树妖让你找的应该不是一个男人吧,为什么选了我?”   柏空在山下遇见了那么多人,甚至在初遇那夜,他面前也有许多的教坊司美人可选,可他最终只选了在角落里弹琴的楚逸尘。   “因为伍俊……”柏空老老实实地将他当日阴差阳错地选了楚逸尘的经过说了一遍。   不是因为楚逸尘有多特殊,而仅仅是因为柏空觉得对方眼角泛红,准备冒险刺杀伍俊时的神情像一只濒死一搏的兔子,内心的捕猎欲发作,看愣神时被伍俊误会了   后来他便将错就错,想着就这么着了吧,然后跟楚逸尘喝了交杯酒,入了洞房,从此认定了这个老婆。   这就是一切的因果了,没有一见钟情,没有一往情深,没有痴心不改,也没有虽死不悔。   原来他以为的那些深爱只是他以为,他为之百般挣扎纠结,一度不敢面对的名为爱的笼网中,也只有他一人。   柏空,当真是应了他这个名字,他与他之间,到头来只有一场空。   楚逸尘久久没有说话。 第72章   柏空小心翼翼地观察楚逸尘的神情, 自他答完最后那个问题后,楚逸尘就一言不发,像个木雕那样呆坐着, 眼中没有任何神采。   他好似又变成了刚进山时那样, 明明人就坐在柏空面前, 却又莫名的感觉很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失不见。   柏空有些害怕,因为他知道都是因为他楚逸尘才变成这样的,他对对方撒了那么多谎,初遇在撒谎, 重逢后也在撒谎, 眼下所有谎言都被揭穿,不光是楚逸尘要直面真相, 柏空也得直面他骗了楚逸尘那么多次的事实。   柏空愧疚得尾巴都不敢晃了,他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终于鼓足勇气,对楚逸尘说了一句:“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将楚逸尘从那种木雕一样僵硬麻木的状态中唤回神来, 他看着连脑袋都不敢抬的柏空, 沉默了片刻后说:“你不用道歉, 其实, 我很感激你。”   “即便你说爱我是骗我的,但你确实帮了我许多。”楚逸尘回想着他与柏空相处的一幕幕,如若没有柏空, 他的老师不会得救,他除掉伍胜的计划也不会如此顺利, 还有平日里, 柏空真的也给他带来了许多感动和快乐, 那或许是他自十二岁家破人亡以后,最为轻松的一段时光。   而且,柏空骗了他,他又何尝没有骗柏空呢,他一开始也不过是抱着利用的心思接受对方的感情,他是没有任何立场怪罪柏空的。   京城那一段纠葛,归根究底,不过是两个骗子在互相欺骗演戏罢了。   如今真相大白了,楚逸尘虽然初时难以接受,但给他一点时间缓和一下情绪,也就可以慢慢调整过来了。   正好天光大亮,今日是个阳光明媚,无雪无风的好天气,楚逸尘决定出门走走。   他出门只为散心,但他一言不发从桌边离开出了屋子的举动,在柏空看来却非常可疑,像是要做什么傻事,因此楚逸尘起身后,柏空也紧跟着站起,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楚逸尘注意到了自己身后的这条小尾巴,也注意到了柏空脸上的担心和紧张,便侧过头对柏空笑了笑:“不用担心,我就是出来走走。”   柏空显然没信,脸上还是一副忐忑状。   楚逸尘只好说得更直接点:“我真的不怪你,其实,我还有点庆幸你骗了我。”   他的视线落到柏空怀里抱着的那个檀木盒上,刚刚追出来追得着急,柏空也没想着先把盒子放下。   楚逸尘此刻把盒子拿过来,将这密封了数月的骨灰盒重新打开,他有一段时间里,成天抱着这个盒子发呆,千里迢迢地从京城来到雾隐山,也一直把这个盒子珍重地放好,走山路摔倒时宁愿自己受伤,也要把盒子抱在怀里保护好,不让其起破损洒漏。   对他而言,这曾经是他唯一的能够与柏空联系的方式了。   可因为柏空对他撒了谎,所以已经化为尘土的人可以重新站在他面前,跟他说话,跟他坦白,为他的举动担心忐忑,而不是像那个冰冷的木盒一样,无论他怎么做,都不会有半点回应。   经历过失去后,方才能明白对方到底有多重要,楚逸尘真的很庆幸,庆幸此刻,他还能跟柏空一起,在这阳光灿烂的草野上并着肩漫步。   楚逸尘将盒子里的草木灰拿出来散到风中,又将盒子扔到灶膛里烧掉,做完了这一切,他长吐了一口气,轻松得便像是割舍掉了一段过往。   但这并不是结束,而仅仅是新的开始。   这一次他不需背负沉重的仇恨,柏空也不需隐瞒妖怪的身份,他们终于可以毫无挂碍,毫无隐瞒的,以新的方式相识。   “对了,昨夜那道士去哪儿了?”把自己的心绪整理完后,楚逸尘终于想起来问。   “跑了……”这个问题让柏空又是一阵心虚   ,虽然是为了急着回来给楚逸尘喂药,但他把这个欺负了楚逸尘的坏人放跑了也是事实。   楚逸尘微微蹙起眉头,他不是怪柏空,他只是担心,那道士是为了柏空来的,在昨夜见到柏空时,眼中的贪婪他也看得分明,此次失败,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只是一夜过去,那道士现在八成早跑下山了,追都不知道往哪里追,他眼下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那道士是奔着你来的,他想要用妖怪的内丹炼药,今日逃走日后恐怕会卷土重来,你务必要小心进山的生人。”楚逸尘叮嘱了这么一句,见柏空乖乖应下后,他又说,“你还记得昨夜遇到道士的地方吗?我想再过去看看。”   虽说道士跑了,但他还留下了一点东西,比如那些被楚逸尘毁掉的符箓。   而且狐狸一家也在那里,楚逸尘受了伤,那只大狐狸受伤也不轻,也不知道一夜过去如何了。   “记得。”柏空不说对雾隐山的一草一木都了若指掌,但也绝对不会不认识自己昨夜刚刚走过的路,他当即给楚逸尘带起了路。   楚逸尘昨夜跳下陡坡时擦伤了手臂,其实小腿上也有一块伤,不太影响走路,可因为衣物跟伤处不断摩擦带起的疼痛,他走路的姿势不免有点蹒跚。   柏空注意到了,立即就意识到应该是楚逸尘腿上有伤,他本来就是要给楚逸尘检查身上的伤处的,结果刚刚解开衣服人就醒了,然后坦白交代了半天,也没顾上继续处理伤口。   此刻见此情状,立刻就说:“我先给你处理下伤口再去。”   他说着就要把楚逸尘往木屋带。   可楚逸尘没跟着他走,拒绝说:“这点伤不急,晚点处理也一样,先过去看看。”   柏空拗不过他,只好继续带路。   不过去归去,路又不一定要楚逸尘自己走,柏空往地上一趴,就从人形变成了那只与楚逸尘相伴多日的大狗。   楚逸尘眼看着柏空在自己面前从人变狗,看得都愣住了。   虽说柏空昨夜也变过,但天太黑,他压根没看清柏空变化的过程,此刻却是阳光明媚,而且柏空变化时就在他旁边,按理说他应该将每一个细节都看清了。   可实际上楚逸尘还是没怎么看清,柏空变化时,他似乎看到了一层山外那种白雾一样障眼的雾气,朦朦胧胧的,他一个错眼的功夫,眼前的人就变成一只毛茸茸的大狗了。   大狗蹲下身体,转过头示意他坐上来。   楚逸尘坐上去了,他也不是第一回 坐在大狗背上,但这一回却感到格外新奇。   他摸着大狗背上的毛发,好奇道:“你到底是怎么变化的?”   “就、就这样变呀汪。”虽然已经不用再装狗了,可柏空还是没改过来学狗叫的习惯。   “那你的衣服呢?是毛发变的吗?”楚逸又尘说。   “算是吧。”柏空一边背着楚逸尘赶路,一边也不耽误说话,“那种衣服只能算是障眼法,只能变没有,是不能脱掉的。”   所以他下山后第一件事就是弄来一套人类的衣服,他自己变的衣服虽然乍看也能糊弄过去,但还是容易露馅。   “所以……”楚逸尘眉梢一挑,“从昨晚到现在,你其实一直什么都没穿?”   “对、对啊汪。”柏空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感觉心虚,明明他一向是不穿衣服的。   楚逸尘心道自己岂不是直接坐到了赤身裸体的柏空背上,甚至前几夜他还一直跟大狗抱着睡在一起,换算过来不就是他抱着□□的柏空……   不,这事还是不能这么算的,人形和原形不能混为一谈,他以前帮柏空洗头时意外看到对方身体的全貌,便红了脸颊,匆忙找了借口离开,平复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正常,但   大狗天天什么都不穿在他眼前晃,他也没什么想法。   没错,这不一样。楚逸尘说服了自己,便也重新恢复了镇静。   虽然柏空背着楚逸尘没有用上全速,但跑了半个时辰后,便也到了地方。   柏空趴在地上,将楚逸尘从他背上放下来,然后依然维持着大狗的样子,他一直都是更习惯原形,去山下变成人形是逼不得已,有选择的情况下他还是会选择以原形活动。   楚逸尘在附近搜寻了片刻,很快找到了被他毁掉的那袋子符箓,以及那根被道士留下的捆仙绳。   这捆仙绳着实是个法宝,道士若非是为了逃命想必怎么也不会舍得把这法宝留下,这印证了道士已经跑远了的猜测。   楚逸尘想将这捆仙绳拿起,带回去研究研究,但是他一有这个意向,一直跟在他后面的柏空立刻跳出来阻止。   他一爪子踩在绳子上,对着楚逸尘严肃地“汪”了一声,他可没忘记这绳子昨夜有多难缠,幸好楚逸尘想到了绳子吸收妖力的原理,以及那道士无意给的提醒,才让柏空成功挣脱,不然昨夜怕是凶多吉少。   “没事,这绳子现在应该已经没什么危险性了。”楚逸尘安抚着说。   法宝再厉害也得有人催动,而且应该也有一定的距离限制,那道士若是隔那么远都可以催动捆仙绳,那就该让捆仙绳飞回去找自己才是,不会落在这里。   他将自己的推断朝柏空一说,柏空想不出反驳的理由,于是犹犹豫豫地挪开爪子,但他还是不允许楚逸尘碰,只自己把绳子团在一起叼着。   把道士留下的东西找到后,楚逸尘又开始找狐狸一家的踪迹,可现场太杂乱,到处都是脚印,根本辨认不出来狐狸一家到底去哪儿了。   不过他找不到,柏空却找的很容易,得知楚逸尘在找什么后,柏空用鼻子贴在地面上嗅了嗅,便往一个草丛走去。   楚逸尘跟在他后面,走了没一会儿,就听到了藏在草丛里的“嘤嘤”叫声。   他走过去一看,就看到了一个中空的树洞,以及躲在树洞里的狐狸。   一共三只,两小一大,正是楚逸尘昨夜见过的那一窝,小狐狸看起来平安无事,毛发上也没有伤处,但是大狐狸就不是了,它趴在树洞里,遍体鳞伤,左前肢以一种不太正常的姿势摆放着,像是断了。   两只小狐狸一直围着大狐狸在叫,舔舐着大狐狸的伤口,可大狐狸毫无反应。   楚逸尘赶紧察看了一下,见大狐狸胸膛还在起伏着,才稍稍松了口气。   两只小狐狸见到他过来时有些害怕,但它们记得这个人昨夜救了它们,因此此刻也不顾上害怕了,一左一右地对着楚逸尘“嘤嘤”起来,像是在求他帮忙救治它们的母亲。   “别急,我先看看伤。”楚逸尘安抚了一下两只小狐狸,然后又去细细察看去大狐狸的伤势。   大概是察觉到生人的气味惊醒了,大狐狸从昏迷中睁开眼睛,它本能地要呲起牙摆出攻击姿态,但是发觉是楚逸尘后,它炸起的毛发又平顺了下去,它睁着眼,对着楚逸尘哀哀叫唤了两声。   虽说听不懂狐语,但楚逸尘看得懂大狐狸此刻的眼神,那是母亲对幼崽的担忧,这大狐狸大是概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在对他托孤。   野兽的世界就是这样残酷的,断了腿就捕不了猎,没有捕猎的能力就养活不了自己,也养不活幼崽,就算它的伤势其实并不致命,但这也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慢性死亡。   野兽或妖怪间不存在救助这一说,但楚逸尘是个人,人就是这样,看到路边受伤的小动物就总忍不住捡回去救助一番,更何况这大狐狸昨天也帮了自己不少,怎么也是共患难的交情了,他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狐狸一家病死饿死。   所以他摸了一   下大狐狸的脑袋,顺着毛说:“没事,我能帮你把断腿接起来,你的伤会好的,不用担心。”   大狐狸又“嘤嘤”了一声,眼里流下泪来,像是在表达对楚逸尘的感激。   楚逸尘于是又摸了一下,这狐狸皮毛确实很不错,摸起来蓬松又柔软。   他在品评狐狸的皮毛时,并没有发现一直站在他后面的大狗,不知道什么时候垮起了狗脸,耳朵也向着两侧倒去。 第73章   柏空心虚害怕时, 耳朵会往后倒,但他此刻的耳朵却是分别往两侧倒,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情绪是怎么回事, 但他就是很不爽。   该死的狐狸精, 他之前的想法果然没错,狐狸精就是擅长勾引人,楚逸尘都好久没有帮他顺毛了,这个狐狸精“嘤嘤”两声就把楚逸尘骗的帮着顺了。   顺一下也就罢了, 他也不是那么小气的狗,可楚逸尘顺了不止一下,甚至现在还在摸!那狐狸精竟然还主动用脑袋蹭了一下楚逸尘的手心!   柏空的狗脸垮得不能再垮了,他突然“嗷呜”一声躺到地上。   “怎么了?”楚逸尘被这动静一惊,连忙转过头察看起柏空。   “嗷呜嗷呜——”柏空叫唤着, 并且将自己的大爪子伸出来,搭到楚逸尘手上。   楚逸尘接过爪子仔细察看一番, 就发现了爪腕部有一道被绳索勒出的痕迹, 大概是昨夜被捆仙绳捆住挣扎时所致, 伤口处有点破皮。   “是伤口疼吗?”楚逸尘问。   柏空点点脑袋, 一副伤口很疼的可怜样。   “有没有伤到骨头?”楚逸尘蹙起眉头,语气中带上了些许焦急。   “不知道,但爪子那边很疼。”柏空心道自己也没有说谎, 虽说他的爪子活动起来毫无障碍,但谁知道他的骨头上有没有那么一点小挫伤呢, 至于疼痛就更真实了,破皮当然疼了, 虽然他之前一直把这点疼给忽略乃至忘记了, 但这不代表这伤口不疼。   所以他回答时的神情十分真诚, 还附带了一点故意流露出的可怜兮兮。   楚逸尘果然中计,一下也顾不得狐狸了,只紧着柏空。   “你先前怎么不说?”他看似是责怪,实际上话中却都是担心和愧疚,他都没注意到柏空爪子受伤了,还让柏空背着自己过来。   “忘记了……”柏空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把脑袋往楚逸尘手边凑了凑。   楚逸尘下意识地摸了两下,柏空便眯起眼睛,同时抬着下巴,用眼神无声地对狐狸耀武扬威了一番。   狐狸:“……”   它自然是不敢跟柏空争抢的,见此只默默团紧了身体,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只是柏空没得意多久,楚逸尘便收回了手,他安抚了一句:“等我回去给你涂药包扎,你再忍一会儿。”   说完,便转头去抱起了狐狸。   柏空的伤自然重要,但狐狸也不能不管,楚逸尘准备把狐狸一起带回去。   柏空见到这一幕眼睛都瞪大了,狐狸被楚逸尘小心地抱在怀里,他都没有被这样抱过!   虽说是因为楚逸尘抱不动他,但他的狗脸还是又一次垮了下来。   “我帮你抱吧。”他突然说了一句,然后便变成人形,不由分说地将神色惊恐满脸抗拒的狐狸从楚逸尘手中接了过来。   楚逸尘一转头就看到了人形的柏空,脑子一懵,都没反应过来狐狸就被抱走了。   虽说柏空穿着衣服,但刚刚他知道了,这衣服不过是障眼法变出来的,实际上柏空什么都没穿。原形没穿尚可以接受,毕竟大狗有厚实的皮毛,可是人形……   楚逸尘一想到此,脑子里就不受控制地跳出自己曾经帮柏空洗澡时意外看过的景象,继而脸红心热。   柏空正在跟狐狸“友好”对视,并没有注意到楚逸尘的异样,等楚逸尘勉强恢复了镇静后,他倒是发现了一点柏空的异样。   “你不是手腕……爪子疼吗?”楚逸尘语气迟疑,因为他不确定刚刚那个受伤的部位换到人形上到底是在哪里,但应该就在右手上没错,可柏空抱狐狸时赫然用的就是右手,顺畅得完全没有半点受伤的样子。   柏空一怔,慢了好几拍的想起来自己刚刚才   装过病,于是赶紧换成了左手,支吾着解释说:“是、是有点疼,我刚刚忘记了……”   楚逸尘心道这都能忘的吗?而且,因为用的是人形,脸上没有一层毛帮着遮掩,楚逸尘很清楚地看到了柏空解释时脸上闪过的心虚。   他立刻就懂了,刚刚那副样子全是装的,再联想到柏空把脑袋凑过来让他摸的举动,以及眼下突然变成人形说要帮他抱狐狸,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怎、怎么了?”柏空有些紧张,因为楚逸尘突然笑了起来,这笑容似乎还颇有深意。   “没什么。”楚逸尘笑着说。   他没有解释,只抱起了另外两只小狐狸,准备回木屋去。   柏空想变成原形背他,可手里又抱着狐狸,正在烦恼有什么办法能既把楚逸尘背回去又不让楚逸尘抱狐狸时,楚逸尘主动说:“我走回去就行了,你爪子上有伤,暂时不要变成原形了。”   虽说爪子上的伤没有柏空表现出来的那么严重,但到底也受了伤,还是好好养养为好。   他都这么说了,柏空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装得一副爪子马上就要断掉的人是他自己,只是狐狸就倒霉了,一路上都在接受妖王的恐吓。   本来受伤断腿,狐狸就去了半条命,又被柏空吓了一路,到木屋门前时,几乎已经气若游丝了。   楚逸尘赶紧找来药给狐狸治伤,因为独居山中,就医不便,所以常用的跌打伤药他在屋里都备了些,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他将狐狸的伤处清洗干净,又涂上伤药,再用两根木棍将狐狸的断腿固定好,最后包扎了一番,便也差不多处理好了。   然后他又来帮眼巴巴等了半天的柏空处理,爪子上那点伤在原形时有毛发挡着,不扒开来看都看不出来,在人形时虽然稍微明显些,却也不怎么严重,很明显就是表层的擦伤,因此,楚逸尘涂了点药就算是完事了,甚至都不需要包扎。   柏空不太满意,因为楚逸尘给狐狸包扎了那么久,到了他这里却只是涂了点药,虽说是因为他的伤不严重的缘故,但柏空并不是个爱讲道理的妖怪,也就是在山下装人的那段时间他学着人类那样讲讲道理,在山里他一向很霸道,此刻就自顾自板着脸,一个人生起了闷气。   不过很快他就顾不上生气了,因为楚逸尘帮他和狐狸处理完伤口后,终于开始处理自己的,他卷起裤腿,露出小腿上的那一片擦伤,这伤势比不上狐狸,但怎么也比柏空的严重多了。   柏空一见就倒吸一口凉气,因为他竟然让腿上受伤的楚逸尘自己走了回来,也不知道这一路得多疼。   他“嗷嗷呜呜”地凑上前去,开始后悔自己先前装病的行为。   “没事,擦伤而已,没伤到骨头,涂点药就好。”楚逸尘笑着安抚了柏空一句,可转头为自己涂药时,他却还是忍不住痛“嘶”了一声。   这药效果好,所以药性也比较烈,接触伤口时就像是用烈酒直接浇洗,楚逸尘挨不住这痛,给自己草草涂了点就打算放下卷起的裤腿。   但还没等他真正放下,就有一双手过来握住了他的脚踝,以强硬的力道制止了他的举动。   楚逸尘差点叫出声,因为脚踝是个相对来说比较私密敏感的部位,被人那么握着,让他有些紧张不安。   不过因为这个人是柏空,所以他也没有挣扎,只是微微有些脸红,问道:“做什么?”   “帮你上药。”柏空语气严肃,从楚逸尘手里拿过装药的瓷瓶,上药时神情郑重地就像是正在处理重要政务的国君。   他小心翼翼地将药液滴了点上去,只是很小一点,但楚逸尘还是立刻痛“嘶”了一声,同时下意识地往后抽腿,想挣脱柏空的钳制。   可柏空的手稳得像是焊死的铁钳,他早就见识   过柏空的力道,此刻倒是第一回 真正感受,也是第一回真正认识到,他和柏空力量间的差距巨大的就像是山峰和海沟,别说是反抗挣扎了,他在对方手下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   曾经,他很恐惧柏空的这种强大,因为这意味着对方想对自己做什么时,他没有任何可能拒绝。   只是柏空一直跟个木头一样,别说是做什么了,他在那方面压根就没有过任何反应。   现在楚逸尘知道了,因为柏空是个妖怪,而且是个与众不同的妖怪,从雾隐山的山雾中凭空而生,所以生来无情。   无情,自然也无欲,柏空不明白真正的爱,所以也不会产生相应的爱欲,他那时候完全是杞人忧天。   柏空又倒了点药液上去,待药液接触皮肤那一瞬的刺激慢慢褪去,楚逸尘的小腿也不再紧紧绷着往回缩逃后,柏空又用指腹在楚逸尘的小腿上摩挲,将药液涂抹均匀。   他的指腹温暖又柔软,动作也放得很小心,不怎么痛,但这种抚摸对于楚逸尘而言又是另一种方面的刺激,让他不由自主地仰起脖颈,浑身颤栗。   楚逸尘紧握着身下的床单,脸色微红着想,柏空因为不懂爱所以没有爱欲,那反过来推一下,是不是让他有了爱欲,他就可以学会爱了呢? 第74章   “好了。”柏空将伤口仔细涂抹了一遍后, 终于松开了楚逸尘的脚踝。   他一抬头,就发现楚逸尘的脸色有些不对,红红的, 跟以前染了风寒发热时似的,所以担心地问道:“你脸怎么红了?”   “没、没什么。”楚逸尘从那种旖旎的遐思中回过神来,遮掩着答了一句。   柏空不太放心, 又伸手摸了下楚逸尘的额头, 见温度确实正常才安下心来。   “真的没事。”虽说知道柏空猜不到他刚刚内心在想什么, 但楚逸尘还是有些心虚, 他转移着话题, “对了, 那捆仙绳呢?”   “在这儿。”柏空将那摞被他挂在腰上的绳索拿了出来。   他带着这绳子走了一路,一直跟个死物似的, 没有任何异动, 看起来确实没什么危险了,因此楚逸尘把绳子接过去察看时,他也没有阻止。   楚逸尘先是在屋内端详,片刻后又走到屋外,借着明亮的日光看清, 这绳索上似乎刻着小字, 或者说是符文, 因为博学如楚逸尘也认不出这是什么字, 只感觉歪七扭八, 跟符箓上那种难懂的符文类似。   对于这种玄门术法,楚逸尘是一窍不通的, 他甚至一度不相信世上有妖怪的存在, 自然也不信那些江湖术士真有什么法力, 更加没有研究过。   所以,他此刻端详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问柏空吧,柏空也是一脸茫然,他对修行法术的理解其实并不比楚逸尘好多少,因为修行对他太简单,他几乎天生明白怎么去做,所以压根没有去仔细研究过其中的原理。   而且他年龄其实也不大,虽说他已经是雾隐山无人能敌的妖王,但实际上,柏空从出生至今,满打满算,都还不到一百岁,这在妖怪中已经是一个相当年轻,甚至在某些种族里还是个没成年幼崽的年纪。   这几十年里,他也几乎没下过山,每天除了按照柏树妖教他的修炼就是在山里疯跑追兔子,人类都没见过几个人,道士更是昨晚才第一次见,因此柏空的阅历很少很少,既不懂符文,也不明白怎么驱动法宝。   不过,这山里有一个人,或者说有一棵树,见多识广,柏树妖活了一千年,年轻时还用树枝变的分.身去山下游历过,所以他对人间的习俗规矩才会那样熟悉。   对于柏空来说,柏树妖几乎什么都懂,每回他遇到问题都是去找柏树妖解决,虽说柏树妖有时候不会回答他,比如昨天他去问要不要坦白,柏树妖就把他推开让他自己想,但大部分时候,柏树妖都是能够给他解答的,因此此刻也是立刻提议去问柏树妖。   正好楚逸尘也想再见见柏树妖,之前柏树妖一直在他面前装成柏空的爷爷,这段爷孙关系虽然是假的,但柏树妖确实是一手把柏空带大的,某种意义上他就是柏空的爷爷,是柏空唯一的亲人,知道柏空下山的真相后,楚逸尘有些事,想开诚布公地与对方谈谈。   楚逸尘同意后,柏空便变成了原形,趴在地上,让楚逸尘坐到他的背上来。   虽然楚逸尘之前才叮嘱过让他好好养伤,暂时不要变成原形活动,但那点小伤压根用不着休养,以他的恢复能力过两天就能恢复如初了,楚逸尘的伤才是真的严重,柏空之前不知道,现在他知道了,说什么也不肯让楚逸尘自己走了。   楚逸尘拗不过他,只得坐了上去。   柏空对于去找柏树妖的路是再熟悉不过了,闭着眼都能找到,背着楚逸尘跑了一阵子,就到了地方。   楚逸尘远远就看到了那株格外粗壮的柏树,但直到来到面前时,才真正体会到这株古树的高耸和雄伟。   他站在树下,有些忐忑,虽说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但却是第一次以这样的坦诚的方式相见,他一边在心里斟酌着如何开口,一边也在寻找柏树妖的脸。   野兽类型的妖怪很好辨认头脸,但这是一棵树,楚逸尘只看到了皱巴巴的树皮,没看见任何像是头脸的东西,也分不清到底哪一面是柏树妖的正面哪一面是背面,要是不小心站在人家背面说话,那就不太礼貌了。   好在他没纠结多久,柏树妖就主动开了口。   “你来了。”在这声音响起的同时,树皮上的褶皱突然开始变幻,那些褶皱线条聚拢在一起,成了一张脸孔的模样,却不显得诡异,反倒很慈祥。   这张脸孔也如人形时那样,笑眯眯的,显得很和蔼,这缓解了楚逸尘的紧张,他应了一声。   “你来这里,柏空应该是把所有事都告诉你了。”柏树妖说。   “对。”楚逸尘看了蹲坐在自己旁边的大狗一眼,“下山的始末,他全都告诉我了。”   “柏空,好久没下雨了,”柏树妖突然说,“我的根系有点缺水,你去打点水给我吧。”   “嗷呜?”柏空疑惑地叫了一声,这么多年下来,他从来没听过柏树妖说缺水,而且这是冬天啊,冬天树要浇水吗?   他满脸不解。   “去吧,水桶在放柴火的那个拐角。”楚逸尘揉了揉柏空的脑袋。   柏空看他一眼,又看看柏树妖,犹犹豫豫地走了。   等柏空走远后,柏树妖再次开口:“你不要怪他,那些都是我的主意,我想让他学着做人,学会人类的情爱,所以让他撒了一些谎,他一直不跟你坦白,也不是故意想隐瞒,他主要是担心你接受不了妖怪的存在,会被吓到。”   楚逸尘心道果然如此,他早就猜柏空一直不肯承认是不是因为他在京城那一夜说怕妖怪的缘故。   “我不怪他。”楚逸尘笑着回答,亲手将那个装骸骨的盒子烧掉后,他便已经放下了,此刻知道柏空一直瞒着他的原因,答起来便更加坦然了。   “我感激他,也感激您,您不让他下山的话,我也遇不见他。”楚逸尘真心实意地说,没有遇见柏空,他的人生大抵会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更艰险,也更痛苦。   无论如何,遇见柏空,都是他人生中至为幸运的一件事。   柏树妖看了他一会儿,见他确实没有任何勉强和违心后,又说:“你现在知道所有真相了,下面有何打算?将你留在山里,是我的私心,但你作为人类其实不适合待在这里,山下更热闹,更繁华,也更适合人类生活。”   这个楚逸尘早已考虑过了,这也是他来找柏树妖想说的,此刻直接答道:“我想继续留在这里,柏空在山下帮了我许多,我也想帮他,他修行上的瓶颈是因为不懂情爱,我想帮他学会。”   “你想好了?”柏树妖说,“人类修行难,难在无法参悟万物,柏空的修行也难,想让他真正理解情爱,难度不亚于一个凡人得道成仙,你在这里耗尽一生,很可能最后什么回应都得不到。”   “我想好了。”楚逸尘没有任何犹豫,在他前半生里,恨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但在八月十四那一夜后,他便知道爱比恨更重要。   “哪怕我耗尽一生,得不到任何回应,我也想一直陪着他,照顾他。”楚逸尘认真地说,郑重得就像许下了什么不可违逆的誓言。   柏树妖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突然笑了:“那小子刚刚回山时,跟我说山下的经过,我听完就想,他这是从头到尾都办错了,从一开始选的人就是错的,可大智若愚,现在来看,他的选择才是对的。”   楚逸尘有些脸红,心想柏树妖这是作为柏空的家长接纳他了吗?   “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柏树妖又道,他看着远方那只叼着木桶飞快地往这边跑的大狗,笑着说,“我看得出来,柏空对你是有些特别的,你是不知道他在山里那副恶霸的   样子,他下山时我还一直担心他会不小心把媳妇弄死,你上回生病,我看他对你那么紧张小心,跟平常判若两人,差点以为他是别的妖怪假扮的。”   “我知道。”楚逸尘也笑着答,他转过头看着向自己快速跑来的柏空,柏空或许还不明白真正的爱,但却也会因为自己摸了狐狸而吃醋装病,所以,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的。   说话间,柏空也终于跑到了近前,他一个急刹,快速奔跑中木桶里本就剩的不多的水又溅洒了一些,眼看已经所剩无几了。   但柏空并不在意,因为他去打水的路上终于想明白柏树妖根本就不是真的缺水,不过是找个借口把他支走,此刻一回来,便问:“你们刚刚说了什么?”   “没什么。”楚逸尘和柏树妖异口同声地敷衍他。   柏空看看树又看看人,狗脸上满是狐疑。   “对了,还有一件事。”楚逸尘拿出专程带过来的捆仙绳,和那口袋被废掉的符箓。   “昨夜,我们在山里遇见了一个道士,他应该是奔着柏空来的。”楚逸尘将昨夜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柏树妖听完后沉吟片刻,又用树枝接过捆仙绳和符箓端详了一会儿,说:“这道士修为不低,这符箓中灵力雄厚,不是一般人能画出来的,还有这捆仙绳,能够吸纳妖气灵力,遇强则强,如此厉害,应该是那道士的本命法宝,他这回损失惨重,恐怕不会善了。”   这也正是楚逸尘所担心的,忙问:“有没有什么应对之策?”   “没有。”柏树妖叹了口气说,“雾隐山的山雾是层天然的屏障,外人难以找到入口,所以山中这些年也一直很清静,但他既然盯上了这里,总能找到方法进来的,只能多加提防了。”   “我会小心的。”柏空说,他之前差点着了道士的道,再碰见的话自然会多加小心的,而且下一次,他一定不会再放跑对方。   可楚逸尘并不满足于这个答案,他问柏树妖:“既然那个道士可以用术法,那我可不可以?”   昨夜交手后,他深知凡人和修行之人的差距,对方随便念一句口诀,甩一张符箓,就能让他动弹不得,若那道士再来,他不想只能被柏空保护着,他也想保护柏空。   “可以是可以。”柏树妖说,“人类修行起来比妖怪快,但起码也要十几年才能修出一些成果,短时间内你根本无法在丹田中积累出足够的可以绘制符箓的灵力。”   十几年……那自然是什么都赶不上了。楚逸尘正有些失落,就听柏树妖话锋一转,说:“不过,其实也有条捷径。”   “是什么?”楚逸尘忙问。   “当然是双修了。”柏树妖老神在在地说。 第75章   “双修是什么?”柏空问道。   他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狗脸上满是不解。   楚逸尘则是愣了一下,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脸。   他虽然对修行一事完全不懂,但灵异志怪类的小说却是看过一些的,而其中的双修便是……   “自然是指两个人一起修行了。”柏树妖笑眯眯地看了脸色通红的楚逸尘一眼, 话里有话地说, “不然还能是什么呢?”   楚逸尘:“……”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想错了, 于是脸上单纯的羞怯又多了一股怪自己想多的恼意, 面容变得愈发红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柏空则是一副恍然大悟状, 他问, “那要怎么做呢?”   “很简单。”柏树妖说,“就像你先前用妖力帮他温养心脉一样, 你将自己的妖力度入他的经脉中, 顺着全身游走一圈, 最后汇入丹田。”   柏空用妖力帮他温养过心脉?楚逸尘一怔,他似乎终于知道那几天大狗为什么非要上床睡以及为什么总在夜里脱他衣服了。   “可是我将妖力度进去,那也是我的妖力, 他自己不会修炼的话, 那点妖力用完就没了。”柏空说,“而且就算不用,这些妖力也会渐渐散去的, 留不久。”   正常的修炼过程是用丹田不断吞吐溢散在天地中的灵气, 再用这些灵气冲刷拓宽经脉, 经脉变得坚韧后,就能够容纳更多的灵气,整体修为也会随之上升。   可只有自己慢慢修炼来的力量才能长久地留在体内, 像柏空, 即便体内的妖力耗尽, 修炼一会儿便也可以恢复了,他的妖力生生不息,在丹田中自成循环,但外来的力量用完就是完了,因为宿主本身的丹田经脉没有产生同等灵气的能力,同时也留存不住,所以柏空才每天都要用妖力帮楚逸尘温养心脉,因为他留存在楚逸尘心脉中的力量会随着时间而慢慢散去。   “所以说这只是一条捷径。”柏树妖说,“想要真正的修炼有成还是得自己一步一步走,不过这条捷径却也可以帮你在短时间内拥有足够的灵力,这样你就可以学习如何绘制符箓了。”   柏树妖说话时树身底部纠结缠绕的气根突然开始移动,几根气根相继挪开,露出其后一个被气根遮掩着平常看不见的中空的孔洞,孔洞中放着一些杂物,有柏空幼年时不时在外面捡点东西回来送给他的石头树叶之类的破烂,还有一些他自己在人间游历时收集的。   其中有一本书,约莫是已经有了相当的年头,书籍页面发黄,但好在保存还算完好,字迹依然清晰,也没有虫蛀的斑点。   柏树妖小心地控制着根须将这本古书拿出来,交到楚逸尘手里,说:“这是我在人间游历时机缘巧合得到的,主要是讲如何绘制符箓的,其中也有一些人类修行的常识,你可以照着上面学习。”   楚逸尘接过书,大致翻看了下,里面果然写的是符箓相关的,并不高深,反倒很基础,从新手如何绘符开始讲起,正适合他用。   “画符讲究一笔而成,有道是‘一点灵光便是符,世人枉费墨与朱’,你要学习符箓,除了要熟悉符文的画法,还必须有能够支撑一笔成符的灵力。”柏树妖说,“这灵力正常人需得耗上十几年才能积累出来,但你可以跟柏空双修,借用他的灵力来学习绘制符箓,虽说这灵力用完就没了,但你若是能学成,借他灵力画出来的符箓也是可以用的。”   楚逸尘听懂了,他自己没有灵力,学不来画符,所以要借着柏空的灵力学,原来是这么个双修,跟他一开始想的可真是南辕北辙……   他刚刚这么想,就听柏树妖又说:“除此之外,其实还有另一种双修之法,我现在教你们的方法本质是让柏空损耗灵力度给你,而另一种双修则是你们双方都可   以提升修为。”   还有这种好事?柏空连忙问:“那另一种双修又要怎么做呢?”   “这个嘛……”柏树妖意味深长地笑笑,“现在还不到时候,而且我也教不了你,得靠他。”   他看着楚逸尘。   柏空也转头往楚逸尘望,他本来还奇怪楚逸尘怎么会知道怎么双修,他是个妖怪都不知道,而楚逸尘只是个从来没修炼过的凡人,但他紧跟着就发现,楚逸尘的脸突然红了。   柏空一下就顾不得奇怪了,忙问:“怎么了?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先前楚逸尘就脸红过一次,他摸过额头看起来没有发热,可眼下突然又红了,反反复复的,像是生病了。   “没有……”楚逸尘有些恼,果然之前想歪不能怪他,根本就是柏树妖故意逗他。   “好了。”柏树妖乐呵呵地笑了一声,“我要晒太阳午睡了,你们回去吧。”   “对了,这些符箓已经没用了,但你可以拿回去研究学习。”柏树妖说,“这个捆仙绳就先留在我这儿吧,这法宝被那道士炼化过,跟他有感应,我要用妖力抹掉他的神识印记。”   “好。”楚逸尘正不知该如何处理这绳索,此刻便依言将捆仙绳留下。   柏树妖用树枝接过捆仙绳,感叹道:“这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宝物,我抹掉那道士的印记后,法宝便可重新认主,只是这法宝应该是某位人类大家炼制的,担心这法宝落入妖邪之手,所以上面设了禁制,只能由人类使用,而要驾驭这样的法宝也需要一定的修为,你暂时还用不了,你跟柏空回去后,除了借助他的妖力学习符箓,自己的修行也不能拉下,外来的力量终究是外来的,修行这条路还是得自己一步一步走才能真正走得扎实。”   “我记下了。”楚逸尘正色道。   跟柏树妖谈完后,柏空便背着楚逸尘往回走了,路上,他仍然在关注先前楚逸尘无端脸红的事。   “你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吗?”柏空担心地问。   “真的没有……”楚逸尘脸色本来已经恢复正常了,被柏空这么一问就不由得想起之前的事,继而再度泛上红色。   “可你的脸又红了。”柏空转过头来说。   “我脸红不红跟舒不舒服无关!”楚逸尘被这爷孙俩搞得已经有些恼羞成怒了,他揪住柏空的两只耳朵,把狗头转回去,让柏空专心看路。   他同时转移着话题:“快点回去,午饭还没做。”   一提到干饭,柏空立刻就走快了一点,他舔着舌头问道:“今天吃什么?”   “做红焖兔肉吧。”楚逸尘盘算着,柏空之前逮回来的那几只小兔子现在差不多也养肥了,可以宰了。   好耶,吃兔子!柏空小跑了起来,若非顾忌着楚逸尘会掉下去,他直接就撒开爪子往前冲了。   “对了,那些兔子不是妖怪吧?”楚逸尘问道。   他发现妖怪跟他想的并不一样,并不狰狞也并不可怕,就像那窝狐狸一样,看起来其实就是挺普通的狐狸,要是道士不说,他压根想不到那竟然是一窝狐妖。   也不知道这雾隐山中到底有多少妖怪,吃普通的兔子可以,又不是出家的僧人,人活着总是要吃肉的,但是吃妖怪……楚逸尘心理上有点过不去,那狐妖虽然不会说人话,但却也有了与人类似的情感和智慧,吃这样的妖怪不亚于在吃人。   “不是。”柏空说,“我不吃妖怪的,柏树妖不让我吃开了灵智的动物,也不让我吃人。”   “所以我从来都没有吃过人嗷。”他特意强调了一句,说话时还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一脸“我是只乖乖狗你不要害怕”的表情。   楚逸尘被他这模样逗笑了,他揉揉柏空的脑袋,说:“我知道,你就是白娘子那种不   吃人的好妖怪。”   按照柏恶霸在山里妖怪间的名声,“好妖怪”这个表彰中他只能攀上后两个字,前一个字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但他此刻还是脸不红心不跳地接受了,并且迈爪子时都昂首挺胸,神气活现。   说话间也到了木屋,楚逸尘从柏空背上下来后就开始烧水做饭,柏空则去处理兔子,处理完后又帮着烧火。   很快,一锅酱香味浓的红焖兔肉出锅了,同时,楚逸尘放在屋内炭炉上煨的鸡汤也差不多好了,他将兔肉盛给了柏空,又留下一些,连带着那锅鸡汤一起端给了狐狸。   他不知道野兽养伤时要不要像人类那么讲究,但本着讲究些应该能好得更快的想法,特意给狐狸做了清淡补身的鸡汤。   柏空原本在快乐地干饭,但他发现楚逸尘把本该只属于自己的兔肉分给了狐狸,以及那锅鸡汤根本就是特意为狐狸炖的,都没有给他喝,于是,他的狗脸又一次垮了下来。   楚逸尘喂完狐狸一回来就看到一张垮下的狗脸,心思一转就猜到了大概,他好笑道:“我做了很多,不要那么小气嘛。”   他当然不是那么小气的狗。柏空这样自欺欺人地想着,脸也仍然诚实地垮着。   楚逸尘见状,凑到这只小□□的耳朵旁边悄悄说:“我把最好吃的鸡腿都给你留着了,就在锅里。”   柏空耳朵一抖,去汤锅旁边一看,果然看见鸡腿被特意切了下来。   垮起的狗脸终于缓和了一些,他把鸡腿叼起来,却不吃,而是去狐狸面前耀武扬威地晃悠了一圈,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开始进食。   楚逸尘看得又好笑又无奈,柏空要是因为一个人这样吃醋,那他会很开心,这说明柏空终于有些开窍了,可偏偏是一只毛茸茸的狐狸,他难道还能对这狐狸起什么心思吗? 第76章   看在楚逸尘特地把鸡腿留给他的份上, 柏空决定不跟狐狸计较了,可是他大度了没多久, 就发现, 楚逸尘竟然又给狐狸建起了小屋。   治伤是需要时间的,在那之前,狐狸一家都得住在这儿, 所以搭个遮风避雪的窝棚是必要的。   可是柏空很不爽,把狐狸带回来治疗伤口也就算了, 把他的兔子和鸡分给狐狸吃他也忍了,怎么还专门搭起了窝?他都没有这个待遇!   而且搭窝就说明是要久住了,意味着接下来相当长一段时间他都要看见这只碍眼的狐狸,柏空不爽到楚逸尘喊他去帮忙他都没有去, 就垮着个狗脸坐在原地。   楚逸尘唤了两声都没把柏空唤来, 回头一看,就看到一只脸拉得老长的小□□。   柏空把他对狐狸的不满都写在脸上了, 楚逸尘无奈地走上前, 先是晓之以情:“那只狐狸昨晚帮了我,它腿受伤了,不能捕猎, 放着不管会跟那两只幼崽一起饿死的。”   再是动之以理:“外面天冷,不搭个窝棚给它们住,如果冻伤了,就是伤上加伤, 伤得越重,它在这里就住得越久, 早点把它的伤养好, 它就可以早点离开了。”   最后再祭出一个杀手锏:“我一个人今晚可能搭不完窝棚, 那样的话,狐狸它们今晚就得在屋子里跟我们一起睡了。”   一起睡?柏空听到狐狸一家没人管会饿死的时候无动于衷,听到伤早点养好就可以早点离开时有所松动,而听到最后这个狐狸会进屋跟他们一起睡的可能后,他立刻从地上站了起来,都不用楚逸尘催,就主动变成人形,拿着钉锤就去敲敲打打,不给狐狸任何进屋睡的可能。   因为柏空的努力,这个简易的窝棚很快搭建了起来,楚逸尘将其安置在灶台旁边,这样借着灶膛里的余温,狐狸们夜里也不会冷。   窝棚搭完后,楚逸尘把狐狸抱过来试住了一下,看看合不合适,需不需要改动。   狐狸自然是不敢说不好的,之前柏空把妖怪们都聚集起来连夜建屋子的事它也有参与,一向只有柏空奴役别的妖怪的份,这回竟然是柏空亲自动手给它建了个窝棚,它吓都快吓死了,半点意见都不敢提。   把狐狸一家安顿好后,楚逸尘便坐进屋里,翻看起了柏树妖给他的那本讲符箓的书。   在他正式学习符箓之前,必须要把理论先通读一遍,虽说这本书是从基础入门开始讲的,但因为内容冷门,某些词句不可避免地有些佶屈聱牙,好在楚逸尘博览群书,连猜带蒙,大致也能看懂。   不过对于柏空而言完全就是天书了,他在京城里跟楚逸尘学的那点东西只能算是个基础,也就是勉强会认字写字的水平,他因为好奇,陪着楚逸尘看了一会儿,没多久就觉得头晕目眩,好像被这些难懂的字句从书里跳出来殴打了一遍。   好在这回楚逸尘不再逼迫他读书了,他很干脆地躺平了,楚逸尘读书时,他便变成原形,趴在楚逸尘腿边,围着热烘烘的炭炉打起了瞌睡。   书并不长,楚逸尘下午看了一阵子,晚上做完晚饭后,又在屋里点着灯看了一会儿,便把这本书读完了。   他现在对修行和画符已经有了基础的概念,但光是有概念还不够,实操才是最重要的。   无论是修行还是画符,第一步都是要学会感知灵气,然后将其引入体内,打通凡人闭塞的气脉,也就是武林中人常说的任督二脉,武学中的内力跟修行的灵力其实十分相似,内力和灵力在经脉中运转的方式也是相通的,所以柏空之前下山可以装成一个武林高手而不被识破。   这第一步看起来简单,其实也很不容易,就像不是每个习武之人都能修出内力一样,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感受到灵气,并且成功引气入体。   修行跟习武一样,都看天分   ,但同时,也都有捷径。   习武者往往修炼数十年才能小有所成,但武林中却也有灌顶一说,比如某位高手在临终前为了不让自己这身武功白费,便将毕生功力全部传给一人,那人的武功便可突飞猛进,瞬间拥有这位高手几十年修炼出的内力。   而修行者,则可以通过服食丹药来增长修为,甚至可以易经伐髓,借着丹药改善自己的根骨。   据书上所讲,这些丹药,要么是由某种极为罕见的天材地宝炼成,要么就是妖怪的内丹,天材地宝难寻,千百年都未必能见,与之相比,倒是妖怪的内丹更容易取。   想来那道士进山捉妖的目的便是如此,无外乎是想借着妖怪的内丹来增长自己的修为,楚逸尘是绝不会跟这道士一般的,他不能接受自己修为的增长是以别的妖怪的性命做代价。   服食丹药无疑是最为快速的让修为大成的方法,但除此之外,柏树妖说的双修之法也是种不那么快速但仍然比正常修炼要快一些的捷径。   要等楚逸尘自己学会感受灵气,并且引气入体,可能得耗上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但柏空可以直接将他的妖力度入楚逸尘体内,带着他打通经脉,学会灵力运转的方式和轨迹。   这样楚逸尘自己修行起来就快多了,而且他可以借着柏空的妖力直接学习绘制符箓,正常来讲,得打了好几年的修行基础,才能够真正达到学习符道的门槛,不然体内的灵力根本支撑不了画完一张符。   饭得一口一口吃,路也得一步一步走,楚逸尘今夜打算先学习感受灵气和引气入体,他对柏空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后,柏空一口应下,随即就从大狗的样子变回了人形,并且没穿衣服。   猝不及防看到这么具有刺激性的画面,楚逸尘先是一怔,随即迅速地红了脸。   “你脸怎么又红了?”柏空狐疑地走过来,他真的对楚逸尘总是莫名其妙突然脸红这件事很费解。   “你、你怎么没、没穿衣服?”楚逸尘根本不敢抬头看,但低头看见的东西比直视时更糟,于是他只得仰起头,看着空荡荡的屋顶。   柏空一边奇怪地跟着看了一眼屋顶一边说:“我本来就没穿衣服啊。”   他只是这回没有用障眼法变衣服出来而已。   楚逸尘也意识到了,于是改口说:“那、那你为什么这回不变衣服了?”   “因为我不熟悉人类的经脉穴位。”柏空说。   他上回帮楚逸尘调理心脉,也是先变成人,研究了一下自己人形的经脉走向才将妖力度到楚逸尘身体里的。   上一回他还只是度入了楚逸尘的心脉,这回却是要走遍全身各处,必须得比上回更专心更不能分神,而用障眼法变衣服出来也是一种消耗,虽说不多,但为防等会儿出差错,柏空还是干脆不变了。   解释完后,柏空又说:“而且你也不能穿,衣物会干扰我对你经脉的感应。”   他说着就要来帮楚逸尘脱衣服。   “等一下!”楚逸尘连忙制止。   他知道柏空说的是真的,想来之前大狗脱他衣服也是因为要帮他温养心脉,不能有衣物的干扰,但即便目的单纯,如此坦诚相对,楚逸尘还是要做一番心理建设,不然他怕他会闹笑话。   事实上,光是此刻,看着赤身裸体毫无遮挡的柏空,他就已经有些不受控制的反应了。   他深呼吸了好几下,默背着自己读过的静心的经文,强压下心中的燥热后,终于视死如归一般的解开了自己的外衣。   虽说做了半天心理建设,但真正解开衣领袒露胸膛后,他的脸还是变得如炭炉里烧得正旺的炭火一样红,他拽紧里裤,问柏空:“一定要全脱吗……?”   “倒也不必。”柏空老实说,“经脉主要都在上身,脱掉上衣就   行了。”   闻言,楚逸尘长松了一口气,他同时赶紧找了一条干净的裤子给柏空穿上。   柏空乖乖穿上了,但他还是很不理解楚逸尘对衣服的在意,脱了这么半天都只是解开了衣领,外衣还遮遮掩掩地披挂在身上。   他道:“其实你的身体我都看过了,脱了也没什么的。”   楚逸尘:“你什么时候看过……?”   “在京城的时候。”柏空说,“你生病那回我帮你擦洗过身体换过衣服。”   楚逸尘:“……”   虽说他知道生病时是柏空照顾的他,想来也应该为他换过衣服,但柏空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他还是再次羞红了脸。   不过这样说来,他倒是和柏空双方都互相看光过了,他确实也不该这样在意,他应该更坦然一点,毕竟这其实也是他和柏空的必经之路。   想到此,楚逸尘脸上的红色稍微褪去了一些,他同时也想到之前的那个想法,让柏空有了爱欲的话,是否就能够学会爱了呢?   他决定趁着今夜实验一下,于是问柏空:“你看着我的身体时,有什么感觉吗?”   “有什么感觉?”柏空不解道。   “就是……”楚逸尘斟酌着措辞,“一种冲动,一种欲望,想对我做些什么。”   想对楚逸尘做些什么?柏空思索了一阵,随即恍然大悟,他点了点头说:“有啊,我想咬你一口。”   楚逸尘:“……”   以前的他会把这个“咬你一口”理解成吻,现在他知道了,这个咬真的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咬,跟柏空平常咬兔子差不多。   但楚逸尘还是不死心,他就不信自己自己真的跟兔子是一个地位。   “想咬我吗?”他突然扯掉了自己身上那最后一层遮掩的衣物,露出雪白的肩膀和脆弱的颈项。   像是主动洗干净送上门,任君采撷的猎物,他微红着脸说:“咬吧。” 第77章   为了试验柏空对他到底有没有爱欲, 楚逸尘这回是把所有羞耻心都豁出去了。   可他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了,柏空却呆呆愣愣的,没什么反应。   也不是完全没有反应的, 起码他脑内现在就在疯狂纠结, 想咬吗?那一直都是很想咬的, 从跟楚逸尘见的第一面时就在想,到现在也仍然在想。   可敢咬吗?也不太敢,即便楚逸尘同意了,这回还主动邀请, 但就像上回一样, 柏空仍然有会把人咬死的顾虑。   或许他可以轻点咬?多轻合适呢?   柏空纠结来纠结去, 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真的可以吗?”   “真的。”索性已经豁出去了, 楚逸尘也不在乎再豁一点,他将自己上身的衣衫完全褪掉, 闭上眼, 微微仰起脖颈,献祭一般地说,“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都这样说了, 柏空很难不心动,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先是看向楚逸尘如仙鹤一样修长脆弱的颈项,这是他最喜欢咬的部位,无论是捉什么猎物,即便是凶悍力大的野猪, 只要被咬住了脖子, 对方很快便没法挣扎了。   这个部位致命且危险, 柏空虽然喜欢, 但也不太敢咬楚逸尘这里,他决定换个地方。   他的目光在楚逸尘的身体上四处逡巡着,从上而下,在落到胸膛和腰腹时,微微停顿。   他真的瘦了好多。柏空心想,在雾隐山和楚逸尘重逢那夜,他就觉得对方相比在京城时所见的消瘦了许多,平常有衣服遮掩着,看得还不太特别明显,只是感觉脸颊没有以前那么丰润,觀骨有些突出。   眼下褪去上衣后再看,就能明显看到对方瘦弱的没有一丝赘肉的腰腹,柏空见过的最瘦的兔子,肚子上也好歹有几两肉,楚逸尘这是连那几两肉都没有,纤细又脆弱。   明明冬天是最该养膘的季节,厚厚的脂肪可以帮助野兽们度过寒冷的冬天,这个季节的兔子早早就吃得膘肥体壮,那还是野外没人养完全靠自力更生的野兔,楚逸尘明明有他养,却还是瘦成这样,甚至腰腹部还有些昨天被道士踢踹留下的淤伤。   他果然是个不称职的雄性。柏空想着想着还失落了起来,他没有去咬一口楚逸尘的心思了,只是上手摸了摸楚逸尘的腰,又捏了下,倒也软软的,可还是没什么肉。   楚逸尘闭着眼等了半天,什么都没等到,就在他想睁开眼看看柏空到底在搞什么时,突然又感觉一只手摸上了他的腰腹,他呼吸立即一滞,心脏在胸膛里小鹿一样地跳动。   他能感觉到,柏空先是摸,随即又捏了一下,动作间带起难耐的痒意,楚逸尘的腰腹从来没被人这样摸过,他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这里竟然这样敏感。   他压抑着内心想要逃开的羞怯,静静等着柏空更进一步。   可柏空捏了这一下后,竟然就收回了手,同时还感叹了一句:“什么时候能把你养成野猪那样就好了。”   楚逸尘:“???”   他忍不住睁开眼睛了。   他问柏空:“什么叫养成野猪那样?”   他一边说一边在脑内想象着野猪那副膘肥体壮,浑身布满黑硬刚毛,嘴边还长了一对长钩状獠牙的模样,柏空把他类比成兔子,他还能接受,毕竟兔子也挺可爱的,但是野猪,这种动物不光凶猛,长得其实也不太好看。   他要是变成野猪那样满身黑毛……楚逸尘光是自己想了下都觉得太过辣眼,不敢直视。   “野猪个头大,皮也厚。”柏空解释说,“雾隐山里除了我和那只老虎,几乎没有动物能威胁到它们,你变得跟野猪一样健壮就不会那么容易受伤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楚逸尘正想是自己误会了,就听柏空紧接着说:“要是跟野猪那样有毛就更好了。   ”   楚逸尘:“有毛……?”   “对啊。”柏空点点头说,“你毛太少了,只有脑袋上有一点,其他地方都光秃秃的,一点都不好……”   他话音一顿,因为他突然想到他似乎不该直白地说楚逸尘不好看,哪怕这是个事实。   柏树妖对他说过不能说老婆不好看,即便现在不是老婆了,但在妖怪的社会里,随便说另一个妖怪不好看,也是会惹对方生气的。   只是他住嘴时已经有些晚了,楚逸尘接了下去,说:“一点都不好看?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好看?”   “没有哦。”柏空头摇得像拨浪鼓,耳朵却很诚实地抖了两下。   这是柏空撒谎时一个标志性的小动作,楚逸尘自然不会没注意到,但他不想相信。   他一向不会对旁人夸耀自己的容貌,因为男子当以才学诗文闻名,卖弄皮相未免太过肤浅,而且他的样貌在教坊司中总是会给他惹来麻烦,他很多时候都在尽量掩饰,不让旁人注意到他的脸。   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如果有人不带任何冒犯和侵占的欲望夸他好看的话,他也会开心的。   楚逸尘有相当一段时间里,觉得柏空看上他可能就是看中了他这张脸,可他现在突然发现,在柏空眼里,他似乎还不如一只浑身黑毛的野猪好看。   他实在难以接受,也不想相信,所以又问道:“你觉得屋外那只狐狸好看吗?”   “好看。”柏空如实说,虽然他现在觉得屋外那只狐狸很碍眼,但撇去这点不谈,狐狸在他的审美中一向是山里最漂亮的动物之一,他年幼时差点被一只狐狸骗回窝里吃掉,多少也有点狐色误人的缘故。   楚逸尘见他没抖耳朵,便又问:“那野猪呢?”   “一般。”这也是实话,野猪虽然浑身有毛,但那毛短粗且硬,不大符合柏空的审美。   “那我呢?我跟野猪比谁好看?”楚逸尘问完这句后,就发现柏空之前都没抖的耳朵再次抖起来了。   柏空抖着耳朵说:“你好看。”   楚逸尘:“……”   很好。楚逸尘深呼吸,再呼吸,再再呼吸,终于还是没忍住,他一把扑过来,揪住柏空这在不该动的时候乱动的耳朵,恨恨地咬了一口。   虽然心下恼火于自己还不如一头野猪的事实,但他真正咬到柏空的耳垂时,其实也没用什么力,顶多是用牙齿轻轻叼着,再用唇舌抿了一下。   不过这还是给柏空带来了很大的惊吓,他都没有去咬楚逸尘,楚逸尘怎么突然扑过来咬他了?   而且这被咬的感觉……怎么酥酥麻麻的,他浑身都打了个激灵。   惊吓中,柏空缩起脖子,怂怂地问道:“你为什么突然咬我……?”   难不成楚逸尘也跟他一样,其实一直想咬他一口吗?   “想咬就咬了,怎么了?”楚逸尘这回是真的气到了,不仅是因为野猪,也是因为他都这么豁出去了结果柏空什么都没做。   他挑衅道:“你要是不服气可以咬回来。”   柏空自然是不服气的,但是咬回去吧,又不敢,他只好抱着膝盖坐到床榻里面去,跟个受气的小媳妇似的。   但他的退让并没有让楚逸尘见好就收,反倒变本加厉起来。   楚逸尘发现他刚刚咬柏空耳朵的时候柏空全身都抖了一下,这反应似乎不是惊吓,更像是他刚刚被摸腰时,敏感点被刺激的表现,于是为了验证,他又咬了一下柏空另一边的耳垂。   柏空也果然又抖了一下,他的耳朵灵活,自然也很敏感,从来都没有人咬过他的耳朵,骤然被楚逸尘这么接二连三地一咬,他很快就受不住了。   野兽凶猛的本性被激发,他一把钳制住楚逸尘的手腕,将其压制到床上,   又像他平常捕猎时那样,咬住猎物的咽喉,断绝对方挣扎反抗的能力。   当然,他还是有分寸的,没有下狠劲去咬,跟楚逸尘刚刚咬他的耳朵的力道差不多,他咬住对方脆弱的喉部,一手撑着身体,另一只手则攥住楚逸尘那两只细瘦的手腕,举过头顶,牢牢地按在床榻上。   楚逸尘这回终于老实了,不老实也不行,柏空把他压制得根本动弹不得。   他的喉结在柏空的牙齿间滚动了一下,微喘着说:“好了,不闹了,天不早了,我们开始修炼吧。”   他同时挣动了一下被钳制住的手腕,示意柏空:“松开。”   柏空松开了,他对楚逸尘没什么防备,因为他觉得楚逸尘不是那种幼稚的会出尔反尔的人。   然而,他刚刚转过身去,就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同时,耳朵也再一次被人咬住。   “别咬我耳朵了!”柏空抖着身体,已然有些急了,因为他的身体似乎因为被咬耳朵而起了一些奇妙的变化,这种陌生的变化让他感到奇怪和紧张。   要是原形他还可以把耳朵倒在脑后藏起来,但是人形的耳朵虽然也能动,但根本动不了太大的幅度,想制住楚逸尘吧,楚逸尘现在在他背后,他不好抓人,除非直接把人背摔出去。   这当然是不行的,很容易受伤,所以他只能用笨方法,找机会挣脱楚逸尘的双臂,然后再也不听任何花言巧语,牢牢地把人按住,并且还泄愤一样的在对方喉结上又咬了一下。   这无疑是一种挑衅,于是本来都准备停战的楚逸尘再次奋起反抗起来。   柏空自然不会让步,用身体牢牢地锁着对方。   两人折腾了大半夜,到最后都没力气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挨靠着睡了过去,至于什么修炼,已然被完全抛在了脑后。 第78章   “柏空, 帮我打点水来。”楚逸尘正在灶台边忙着做早饭,要用水时发现水桶里没水了,便喊了柏空一声。   柏空叼着水桶离开了, 片刻后打满了水回来, 却不直接递给楚逸尘,而是先小心翼翼地缩起耳朵,慢慢凑近楚逸尘后,将水桶一放下就立刻跳到楚逸尘身边三丈之外。   直到远远离开, 跑到安全距离之后, 他的耳朵才敢重新竖起来。   楚逸尘自然是把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的, 他无奈道:“不咬你耳朵了, 真的。”   这回真的不是在骗狗, 楚逸尘今早起来后坐在床边捂脸捂了许久, 昨夜因为发觉自己在柏空眼里还不如一头野猪好看,一时上头, 做了些荒唐事, 睡一觉醒来后再回忆, 便深感羞愧。   一晚上的时间,本来要干的正事一件没干, 净跟柏空咬耳朵胡闹了。   他痛定思痛,决定今天一定要好好修炼,至于什么唤起柏空爱欲进而让对方学会爱的计划,他暂时放弃了。   没办法, 在柏空那只认毛色的奇葩审美里,他连野猪都不如, 他豁出羞耻心搔首弄姿又有什么用呢?大抵还不如一只野猪“哼哼”叫着拱地里番薯的姿态性感。   不过, 昨夜他光顾着恼火了, 倒是也忘了一点,既然柏空的审美如此奇葩,那对方还能选上丑陋无毛的自己,并且对他这么好,想来也能在某种程度上说明柏空对他确实是特别的。   楚逸尘想到此便完全不生气了,只是柏空大概是被咬耳朵咬怕了,他即便说了不会再咬,柏空也不信,仍然站得远远的。   楚逸尘心思一转,也没再说什么,只自顾自生火做起了饭,早饭他一般会做得简单清淡点,煮粥为多,但这回他特意下了番功夫,泡了点在山下买的晒干的菌菇切开,又弄了点皮蛋切成碎块,再加上一块切成片的腊肉,和上颗粒饱满米香浓郁的新鲜大米在锅里那么一煮,香味很快从锅里飘了出来。   柏空的耳朵灵,鼻子更灵,都不用楚逸尘叫,就被香味勾着,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慢慢走了过来。   楚逸尘一直装着没发现柏空的凑近,像是诱鱼一样的,等到柏空完全走到近前时,他突然一把抱住对方的脑袋,柏空吓得“嗷呜”一声,整个狗都在原地蹦了一下,缩起耳朵,撒开腿就要跑。   可他在跑之前,突然又发现楚逸尘这回并没有咬他耳朵,只是揉了揉他的脑袋,好笑地说:“真的不咬你耳朵了,你躲那么远干什么?”   柏空将信将疑,确认楚逸尘这回不是撒谎后,他终于不躲了。   对狐狸的事他斤斤计较,十足的小□□模样,但是对于楚逸尘,给他做顿香香的早饭,再摸摸他的脑袋哄两句,柏空便不计较昨夜咬耳朵的事了。   把柏空哄好后,楚逸尘又喂了下狐狸一家,随后便进到屋中,跟柏空继续昨夜没来得及做的事。   反正昨夜那么荒唐的事都做了,人的底线一但被突破,再破一次也就没那么难了,所以楚逸尘对于修炼时要脱掉上衣这件事,倒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扭捏,他很干脆地褪去衣衫,由柏空坐到他的身后,以一种用双臂圈抱着的姿势,将两手放在他的腰腹上。   因为腰腹敏感,在柏空刚刚将手放上来时,楚逸尘还有些不自在,脸微微发红,但紧接着他就没心思注意这些了。   他感觉到了一股气,这感觉很玄妙,气应该是无形无色的,可他此刻真的觉得自己感觉到了,就在他身体里,由柏空手掌抵着的部位,像是涓涓的流水一样不断进入。   这些气在他身体中游走,冲刷着阻塞的经脉穴道,初时有些微痛,因为这并非是由他自己修炼来的力量,柏空度入的妖力即便只是很少一部分,但对于他从未修炼过的狭窄经脉来说也有些过于巨大,骤然   进入时有些被强行撑开的不适感,甚至在某些堵塞地太紧,难以贯通的穴窍里,还会有种撕裂般的痛感。   楚逸尘紧闭双眼,额头上很快布满了细汗。   柏空也没好上多少,他倒是不痛,但为了不伤到楚逸尘,他必须拿出十二万分的专注,控制妖力的走向和力度,这不亚于要他用原形那巨大的毛爪子拿着一根针在一块轻薄易破的布上绣花,绣花这件事本身已经足够精细和繁琐,而这块布的脆弱性又意味着一但失误就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   他额头上的细汗比楚逸尘只多不少,好在,耗了一个多时辰后,他终于用妖力成功在楚逸尘中四肢百骸的经脉中走了一遍。   就像温养心脉时那样,开头第一遍是最难的,之后便会好上许多。第一遍时楚逸尘只感觉到痛,但柏空的妖力在他体内开始走第二圈时,他便感觉那些在上一个周天中显得有些过于庞大以致于造成经脉撕裂的力量,变得温和了许多。   大概是他的经脉已经被拓宽到足以容纳它们,它们此刻轻柔得像是流水,也像是柏空全身最软的肚皮上的那层绒毛,走过经脉时,不再有痛感,楚逸尘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温柔的轻抚着,经脉中那些撕裂的伤处在妖力作用下慢慢被修复,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舒适。   楚逸尘一直有手冷的毛病,一到冬天,手便凉得像冰,即便用炭炉捂热了,只要稍微离开一下热源,很快又会变得冰冷,但在他体内四处游走的这股来自柏空的力量,似乎也带上了柏空身体上那永远温热的热度,他像是被人紧拥在怀,也像是在寒冬腊月泡在温热的泉水中,四肢百骸的毛孔都在这从内而外的热意下放松地舒张,他温暖地几乎有些昏昏欲睡了。   “好了。”柏空说了这一声后收回手时,楚逸尘还沉浸在之前的舒适中,一时没醒过来神。   过了片刻后,他方才睁开眼,有些意犹未尽地说:“这就结束了?”   “嗯。”柏空怕楚逸尘受凉,修炼完后就立马给楚逸尘披上衣服,他一边帮楚逸尘穿上衣服一边说,“你以前没有修炼过,要循序渐进,不然经脉会承受不住。”   所以他这回也像之前一样,只带着楚逸尘走了七个周天。   不过,光是走这七个周天,柏空也费了不少功夫,除了累,他还饿了,从床上下来后肚子便“咕咕”叫了一声。   楚逸尘听到这声音一愣,心道自己早上才刚给柏空喂过那么大一盆饭,怎么这么点时间就……他意识到不对了,穿好衣服推开门一看,竟然已经是下午了。   大概是修炼时太舒适模糊了他对时间的感知,他一点都没发觉竟然过了那么久。   不光是柏空需要投喂,睡在窝棚里的狐狸也早就饿了,大狐狸还能忍,两只小狐狸则从窝棚里跑出来,此刻正扒在楚逸尘给兔子搭的圈舍旁边,眼冒绿光。   “稍等一下,我马上做饭。”楚逸尘说了一声,赶紧去生火处理食材。   柏空则变回原形去去养兔子的圈舍旁边呲了下牙,两只小狐狸便“嘤嘤”叫着,满脸惊恐地逃回了窝里,与大狐狸一起,三个毛团子挤在一块儿瑟瑟发抖。   宣示完自己对兔子的所有权后,柏空才过去给楚逸尘帮忙。   家里那么多张嘴等着投喂,楚逸尘做了几个快手菜,把连狗带狐的全都喂饱后,又去帮狐狸换了一下伤口处的药。   换药不难,但他在帮狐狸换药时,盯着这张狐狸脸,难免心情复杂,毕竟在柏空认知里这狐狸比野猪好看,也比他好看,类比成人类来说大概就是个大美女吧。   他倒是不担心柏空会喜欢上狐狸,这只小□□刚刚吃饭时还因为自己多给了狐狸一块肉而垮下狗脸,想来柏空即便审美奇葩,也不是那种容易被美貌迷惑的肤浅之人。   楚逸尘主要复   杂在,他竟然要跟一只狐狸比美,并且他还输了,输得毫无悬念,甚至都不在一个量级。   他之前还觉得柏空对狐狸的敌意奇怪,他又不会对这只毛茸茸的狐狸有什么,现在倒是明白了,在柏空眼里,这狐狸大概是个姿色惑人的妖精,以他的审美度人的话,担心楚逸尘被狐狸勾走也是理所应当的。   此刻楚逸尘给狐狸换药,柏空就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像是楚逸尘多摸狐狸一下,他就要垮下狗脸。   狐狸虽然感激楚逸尘,但在这种视线下自然不敢凑过来跟楚逸尘蹭毛,楚逸尘也一直挺规矩的,只包扎爪子,不该撸的毛他一点都没撸,但在伤口处理完后,他故意伸出手,像是想撸一把狐狸脑袋。   柏空立刻炸毛了,他正要呲牙恐吓狐狸,却发现楚逸尘伸出的手拐了个弯,没撸上狐狸脑袋,倒是放到了他脑袋上。   楚逸尘顺着毛一撸,刚刚还凶神恶煞像是要咬人的柏空就变成了乖乖的大狗。   他抱住柏空的脑袋,将脸埋在这柔软洁白的长毛里,闷笑出声。 第79章   第一次双修之后, 楚逸尘又跟柏空进行了第二次,第三次……   柏空第一回 时只带着楚逸尘走了七个周天,但次数多了以后, 楚逸尘的经脉已经慢慢适应了这力量,柏空便每回都会增加一些灵力在经脉中游走的次数, 慢慢的,楚逸尘自己也学会了用丹田吞吐天地中的灵气, 不需要柏空引领, 就可以自发地令其在经脉中游走。   只是他自己修出的那点灵气还是太弱了,修炼到底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而且他也不像柏空那样天赋异禀,可以一日千里, 靠他自己修出能够正式学习符道的灵力, 按柏树妖的估量,最少也得七八年。   索性他还有双修这条捷径,在让柏空带着他感受灵气的同时, 楚逸尘也会每天拿着纸笔,学习符文的画法, 他或许在修炼上天赋一般,但在读书写画上绝对是天赋卓绝, 他读书不说过目不忘,但看一遍后却也能记住大部分内容。   画符同样, 楚逸尘不过照着书中所述的方法临摹着画了几日,便可以做到哪怕在闭上眼不看的情况下,都跟书上画得分毫不差。   学会符箓的画法后, 他又找了个没下雪的日子, 去山下买了点黄纸丹砂之类的绘符材料, 然后便准备正式尝试画符。   开始前,楚逸尘先去洗了个澡,这也是书上讲的流程,画符前要焚香沐浴,保持身心清静,增加成功率。   当然,若是在符箓一道上已经有所成者,也可以省略掉这个步骤,真正的大家甚至可以不借助任何工具,以手做笔,凭空画符。   楚逸尘目前还是个初学者,自然还是老老实实照着书中的步骤,焚香沐浴为好。   他顺道也给柏空洗了一下,毕竟他画符时柏空也要参与。   木屋里有一个浴桶,楚逸尘之前都是一个人洗,但两个人也坐得下,他本来想借着跟柏空一起洗澡的功夫再试试柏空,岂料柏空听到他要给自己洗澡后,兴奋地立即变成了原形,“嗷呜”一声跳进浴桶里。   水漫出来了大半,本该足够两人共浴的浴桶也被这只大狗塞得满满当当,根本不给楚逸尘插进去的余地。   柏空自从在京城那回洗澡时被楚逸尘梳过头就一直心心念念着能被再梳一次,最好是变成原形让楚逸尘给他从头到尾的梳,只是装狗那会儿楚逸尘没给他洗过澡,大抵是顾忌着野兽不用像人类那样天天洗澡,所以只是每天用沾了水的布帮着擦擦毛,或者柏空自己去雪地上滚两圈,后来狗小叔子的身份败露了,连擦毛的服务也没有了,柏空只得变成人形自己洗自己。   眼下楚逸尘主动提起,柏空自然是迫不及待地变成原形跳进桶里,等了片刻,见楚逸尘傻站在原地没有过来给他梳毛,还转头“嗷呜”叫着催促了一声。   楚逸尘没有办法,虽然这并非他的本意,但他看得出柏空眼里的期待,也不忍心让对方失望,所以只得任劳任怨地洗起了狗。   他在山下买了个用来刷马的刷子,这回倒是正好用上,这刷子质地有点硬,给人类梳头会略显疼痛,但是给柏空梳就正好,柏空惬意得耳朵都放平了,脑袋也搁在浴桶旁边,半眯着眼。   楚逸尘刷了一会儿,又出去烧水,本来烧好的水是差不多够两人洗的,但是狗太大了,刚刚跳进桶里还溅出一大半,现在有些不够了。   他往灶膛里添柴时,两只小狐狸也叼着木柴过来帮忙,它们在这儿住了好几天,已经跟天天投喂它们的楚逸尘混熟了,只是大部分时间都有一只小□□在楚逸尘旁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它们不敢凑近,眼下柏空不在,它们就叼着木柴颠颠地凑过来了。   “谢谢。”楚逸尘道了谢后,又拿了几块晒好的肉干喂给小狐狸,并且拜托它们帮着看一下火,狐狸“嘤嘤”叫着答应后,他便转头又进了木屋。   为了洗柏空,楚逸尘前后用了三桶水,刷毛也很是费了一番功夫,若非他这些日子一直勤于修行,身体比之前好了许多,可能没等把柏空洗完就累趴下了。   但即便如此,他也累得够呛,柏空从浴桶里出来,正在抖毛甩水时,他就坐在桌边休息。   柏空见楚逸尘一脸疲累的模样,便道:“我帮你也洗一下吧。”   他从来都不是那种只顾自己享受的自私妖怪,他决定礼尚往来一下。   “不……”楚逸尘想说不用,但他第二个字还没出口,就已经被自顾自变成人形的柏空打横抱起。   身体骤然悬空,楚逸尘惊了一下,话也忘了说,只下意识地搂紧了柏空的脖子。   柏空就这样把他抱到了浴桶里,衣服一脱,拿起刚刚给自己刷毛的刷子就要给楚逸尘刷身体。   “不要用这个!”楚逸尘急叫出声,柏空的原形皮糙肉厚,用这刷子合适,他用这刷子怕是没刷几下就得破皮。   “哦。”柏空依言放下刷子,他四处搜寻了一下,找了块干净的布来帮楚逸尘擦身。   可即便是用布擦,擦洗过程中他的手也会时不时碰到楚逸尘的皮肤,楚逸尘泡在热水里,脸越来越红,像是被煮熟的河虾一样。   柏空疑惑地伸手探了下水温,没觉得烫,温温的正合适,可水明明不热,楚逸尘怎么又脸红了?   他一边帮楚逸尘擦洗,一边观察,他发现似乎他每每触碰到了楚逸尘的身体,楚逸尘的脸就会变得红一些,而有些特别的部位,比如胸膛,比如腰腹,他不小心碰到时楚逸尘的脸会格外得红。   而他的手再往下,楚逸尘则会直接红着脸推开他,说:“下面我自己来。”   “哦。”柏空将布巾递给楚逸尘后,就默不吭声地低着头看。   “你盯着我看干什么?”楚逸尘的脸被看得愈发红,他曲起腿,妄图掩盖住自己。   可水太清,他这举动不过是欲盖弥彰,柏空其实还是能看得清楚,他老实答道:“你那里跟我好像不太一样。”   他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楚逸尘,神情迷惑不解,明明之前还是一样的,为什么现在对方的上扬了起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伸手下水,似乎想去摸一下。   楚逸尘一惊,连忙拦住柏空,双手把柏空往外推着说:“你先出去,我自己洗!”   他的脸已经红到不能看了,柏空虽然疑惑,但到底还是听话地出去了。   他站在屋外,跟着两只小狐狸一起排排坐着烧了会儿火,终于,楚逸尘洗完出来了。   他脸上的热度此刻已经退了下去,但在面对柏空时还是有些不敢抬头,一直到他和柏空一起把屋内的水桶收拾掉,再把溅洒在地面上的水渍拖洗干净,又点上香薰后,楚逸尘吸着这带有宁神效用的香,才感觉心神终于定了一些。   他在桌前闭目静坐片刻,待到摒弃一切杂念,可以以如常的心态对待柏空后,他方才说:“开始吧。”   柏空走过来,从身后揽住楚逸尘的腰,他将掌心放到楚逸尘的小腹上,这是丹田的位置,他从这里,将自己的妖力源源不绝地度入对方身体。   楚逸尘感觉到一股比自己修炼出来的强大了许多的灵气涌入了体内,因为一开始就是柏空带着他修行的,所以他体内的力量跟柏空的不会相互排斥,反倒会纠缠在一起,好似汇聚的江与河,不分彼此。   他适应、引导着这股力量,将其聚于笔尖,然后挽袖提笔,用沾上朱砂的狼毫,在裁剪好的黄纸上绘制着他这些天已经练习过无数次的符文。   他之前画得时候行云流水,闭眼都能画得分毫不差,可此刻真正用上灵力,却感觉运笔时好像有一股莫大的阻力,他初时尚且能顶着这股阻力继续向   前,可随着他的笔锋不断前移,这阻力也就越来越大,到符文画至一半时,几乎让他寸步难进。   楚逸尘僵持了许久,额头不自觉滴下汗来,这汗水落到下方的黄纸上,晕染了他已经画出的那部分符文,这张符纸作废了,楚逸尘同时也坚持不住,松开了笔。   柏空见状,问了一句:“怎么了,很难吗?”   楚逸尘点点头,他用手背抹掉了额头上的汗。   “要不要歇一会儿?”柏空提议说。   楚逸尘却摇摇头,说:“再来。”   他再次提起笔,柏空也只得再次将手搭上对方的腰腹。   这一回楚逸尘同样是在画到一半以后便陷入了僵持,也仍然在僵持许久后,停在上一次断掉的地方,但失败后他不过稍微喘息片刻,便开始第三次尝试。   这一次他在落笔前下了莫大的决心,他一定要绘成,因为那道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再来,对方这回吃了亏,下一次一定会做好万全的准备,柏空一个人无法应付,他必须有可以跟柏空并肩作战的能力。   可他抱着这样大的决心动笔时,却感觉那股阻力比之前更甚,像是有一百头奔驰的快马在拉拽着他的手腕,甚至他的笔锋还未走至之前的断点处,这阻力就已经大到让他感觉寸步难进。   楚逸尘死咬牙关,咬到唇色发白,握笔的指尖都在发抖,可他还是不肯松手。   柏空见情况不对,想让楚逸尘停下,可又不敢贸然收回灵力,因为这很可能也会引起反噬,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楚逸尘突然吐出口血,踉跄着倒在了他的怀里。 第80章   “他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没什么大碍, 只是一时真气逆行,气血上涌,把淤血吐出来就好了。”   在柏空和柏树妖对话声中, 楚逸尘慢慢睁开眼,他刚醒来时视线还有些模糊,待到瞳孔逐渐聚焦后,他便看到正站在床边, 神色焦急, 眉宇间满是担忧的柏空,以及又一次幻化成人形的柏树妖。   “你醒啦!”都不等楚逸尘出声,柏空立即就注意到了, 脸上的担忧变为楚逸尘终于醒过来的惊喜。   “嗯……”楚逸尘闷闷地应了一声,他手肘撑着床榻,想要坐起身来,可是他手脚都没什么力气,这一撑没把自己撑起,反倒又倒了回去。   柏空连忙上前扶了一把,柏树妖在旁说:“虽然没有大碍,但你这些天还是静养为好, 以免落下病根, 起码三天内都不要再动灵力了。”   “我知道了。”楚逸尘被柏空扶着坐起后,便没有再乱动, 他倚在柏空的肩膀上, 对柏树妖问道, “为什么我画符时会感到一股特别大的阻力?”   那只是最基础的清心符, 没什么特别大的效用, 只能明心静性, 所以难度也很低,按理说即便是新手,也只需多学习几遍便能学成,可他越练反而越觉得难,甚至到最后还直接真气逆行,吐血昏迷了。   “是不是我在此道上没有天赋……?”楚逸尘语气有些低落,能不能学成符道倒不是他最看重的,他低落在于自己学不成的话,就没有保护柏空的能力了。   “天赋固然重要,但我在人间游历时,却也见过勤能补拙者。”柏树妖说,“修行一途心性天赋缺一不可,就像你们人间的科举武试,最后夺魁的,往往并不是最有天赋者吧。”   “再者说,”柏树妖意味深长地笑笑,“你也未必没有天赋。”   “可为何这样简单的符箓我画起来都如此困难?”楚逸尘不解道。   虽然沐浴时有段小插曲,但整个步骤他都是严格按照书上写的做的,事先也练习过无数次符文的画法,灵力在经脉中运转的方式这些天也是在不停演练,他不敢说比世上所有人都刻苦,但他确实也付出了自己能做到的最大努力,可结果却是这样。   “我对于人类的符法了解也不多,不过我可以给你讲讲我们妖怪修炼的方法。”柏树妖说,“所谓‘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妖怪修行就是这样,这雾隐山中几百只妖怪,没有哪一个是刻意去修炼的,更没有你们人类那样条条框框的修炼规矩,它们没成精前是普通的野兽,每日在林间奔走寻找食物,成精以后也依然如此,看似无所作为,但实际上这就是我们的修炼方式。”   “就像我,每日沐浴晨光,生长枝干,便是修行,柏空则更简单,他没有一刻在修行,但也没有哪一刻停止过修行,他站在这里,便像是一缕山风,一片晨雾,天地中灵气无时无刻不在流动循环,而他本身就在这个循环之中,是天地在带着他修行,所以他修行起来比所有人都要快速。”   楚逸尘似有所悟,他喃喃道:“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   “正是此理。”柏树妖说,“我记得你们人类中有位治水的先人名叫大禹,他当年治理黄河水时,也没有妄图以人力拦下这浩荡江水,而是顺其自然,引渠分流,画符本也没有那么困难,所谓一点灵光变成符,你遇到这样大的阻力,或许并非你天赋不佳,而仅仅是你用错了方法。”   楚逸尘被一语点醒,确实,当他抱着莫大的决心再去尝试时,反倒比前两次失败得更快,便如治水一般,堵不如疏,他越是要正面跟那股阻力顶撞,越是会遭受巨大的反噬,但是顺其自然……   怎么样才能做到顺其自然呢?   柏树妖走后,楚逸尘便坐在屋中沉思这个问题。   思   索中,柏空突然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粥从外面进来,他将粥完端到床边,说:“我给你煮了粥,趁热喝点吧。”   柏树妖说楚逸尘要静养,柏空就主动承担起了做饭的责任,只是他不会像楚逸尘那样做出那么多花样,也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放多少调料,所以他也没有做得多复杂,只做了最简单最不容易出错的白粥。   这倒是正合楚逸尘的胃口,他虽然吐出了淤血,到底还是有些不太舒服,要真弄大鱼大肉来他也吃不下,不过他看着送到嘴边的粥碗,却没有喝,而是对柏空说:“你到底是怎样修炼的?”   他思来想去,顺其自然,最能达到这一境界的应该就是柏空了,他想从柏空的修炼方式中得到点灵感。   可柏空愣愣的,过了片刻后才说:“就是这么修炼啊……”   就像柏树妖说的,他其实没有哪一刻像人类打坐那样专程去修炼,可他也无时无刻不在修炼,灵气在天地中循环,也同时在他的丹田中循环,他本就是天地的一部分。   要让他说怎么修炼,他真的说不出个所以然,这对他而言就是吃饭喝水一样,再寻常不过的事。   楚逸尘也知道柏空应该是自己也不太明白,他想了想,换了方法问:“我没来的时候,你在山里每天都做些什么?”   这个柏空倒是能答了,他不假思索地说:“追兔子。”   楚逸尘:“……除此之外呢?”   “捡东西。”柏空说,“我在山里见到漂亮的石头或者花草树叶就会捡回窝里去。”   他一直有每回出门一定要往窝里带点什么的习惯,虽然很多时候捡回来的都是一堆破烂,但柏空还是乐此不疲,他时而还会把这堆破烂送给柏树妖一点,在京城时,他也几乎每天出门回来都会给楚逸尘带点吃食杂物。   楚逸尘:“……还有呢?”   “揍妖怪,磨爪子挠树皮玩,玩累了就回窝里睡觉,别的就没有了。”柏空说,他以前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每天去外面溜达一圈巡视领地,捡点破烂回窝,如果有看不顺眼的妖怪再揍两下。   在下山以前,他一直没有什么烦恼,也不觉得这样的生活单调,只是下山回来后,他每天会干的事里又多了一件怀念楚逸尘以及盘算下山探望的计划,只是没等他计划好,楚逸尘就自己过来了。   听完柏空说的全部后,楚逸尘:“……”   他没有从中得到一点修行的灵感。   难不成要他也去追兔子捡破烂揍妖怪磨爪子吗?   不,等等,好像也不是全部都不行?楚逸尘思索了一阵,突然说:“你之前那个窝在哪儿?带我去看看吧。”   “好。”柏空答应了,不过不是现在,他道,“等你身体恢复了就带你去,你先把粥喝了。”   此事确实也急不得,他三天内都不能再动灵力,也不能再尝试画符,所以楚逸尘也不急于一时,他依言接过粥完,将这碗温热的米粥慢慢喝完了。   他卧床休息了两日,其实第二天时,他便已经可以下床了,但柏空不让,走了几步便让他继续休息,所以楚逸尘只得又躺了一天,到了第三天,他实在躺不住了,背都躺麻了,好在柏空这回见他下床时行动如常,没有了前两日的虚浮之相,便也没再要他躺着。   中午吃过饭后,柏空便背着楚逸尘去了自己的小窝,因为顾忌着楚逸尘身体刚好不能受颠簸他没有奔跑,而是在雪地上一步一个爪印,慢悠悠地走。   楚逸尘也不催促,他跟柏空一起穿行在这白雪皑皑的山林中,第一次发觉,这冬天死寂冷肃的山林,其实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安静。   鸟儿在枝头跳动,翅膀扑腾时偶尔会抖落树梢上的积雪,松鼠从树洞里探出头来,   它们在过冬前已经存了许多的干果种子,但遇到像今日这样天气晴朗,气温回暖的午后,也会从洞穴里跑出来继续收集食物。   一只松鸦鬼鬼祟祟地来到树洞附近,它探头探脑,确认主人不在后,叼起一颗松鼠藏着的干果就跑,被恰巧回来的松鼠发现后,在地上“吱吱”叫了半晌,像是在痛骂这个偷它果子的可恶窃贼。   林中万象,不一而足,楚逸尘在旁看着这些,面上不自觉挂起了淡淡的笑容。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地方,柏空停下脚步,他指着前方那几块巨大岩石中的天然所成的岩缝说:“那就是我以前的窝。”   楚逸尘从柏空背上下来,朝岩缝走过去,其实说是岩缝,这道缝隙却也很大,不光他这样的成人可以进入,柏空的原形也可以直接进去。   只是相比于楚逸尘,他进入时需要略微低下头,而且内部的空间也不大,比木屋小许多,柏空进来后只能团起身体趴着,而且身体也会跟岩壁挨在一起。   逼仄狭小,但也温暖安全。这是楚逸尘进来后的感受。   他想象着柏空在这窝里睡觉的姿势,盘膝在干草堆上坐下,这应该是柏空收集来保暖所用,干草堆旁边的角落里还放着一堆形色各异的石头,花枝草叶不容易保存,柏空叼回来后便会慢慢枯萎腐烂,每隔一段时间,柏空会将这些破败的草叶丢出洞穴去,所以楚逸尘能看到的,也就是这些千百年都不会有所变化的石头了。   楚逸尘拿起石头把玩,除却普通的鹅卵石,他还在其中看到了几块隐约露出莹润内里的玉石。   他拿起玉石,惊奇道:“这是你从哪里捡的?这山里莫非还有玉矿?”   柏空看着玉石冥思苦想了一番,最后摇摇脑袋:“不记得了。”   他捡石头都是看到好看的就捡,也不会特意选定位置,所以也根本不记得是在哪里捡到的。   不记得便罢了,楚逸尘也无意深究,一处还未被人发现的玉石矿脉对普通人而言是一笔巨大的足以扭转人生轨迹的财富,但对他而言,也就是一处矿脉而已。 第81章   楚逸尘放下石头, 又继续去寻摸别的,别看这洞穴狭小, 但柏空其实在里面藏了许多东西, 形色各异的石头,不知道从哪个松鼠窝里掏来的干果,某一侧的岩壁上还刻着奇怪的符号。   楚逸尘指着这些符号问柏空:“这是什么?”   “这是记录我年龄的。”柏空用爪子比划了一下, “每年开春我都会用爪子在上面刻一道。”   这符号有点类似于人类计数用的“正”字, 五道痕组成一个整体,楚逸尘去数了数, 柏空一共刻了十八个符号, 多一个没刻完的零头。   “你今年才九十三岁?”楚逸尘有些惊讶。   作为人类来讲, 这个年龄已经称得上是高寿了,但对于妖怪,这年龄远比他想的年轻,他还以为这些妖怪修炼到可以化人后动辄几百几千岁呢,就像故事里的白娘子,就是一只千年蛇妖。   “对啊。”柏空点点头, 他道,“我修炼的快, 一般妖怪想到可以化成人形的修为, 怎么也得大几百年呢。”   “你最厉害了。”楚逸尘笑着摸摸柏空的脑袋。   柏空被夸得翘起尾巴, 他主动跟楚逸尘介绍了一下洞穴中其他东西的用途。   “睡觉的时候可以把这块石头滚到门缝这儿, 就可以把大部分风都挡住了。”他把一个放在角落的大石头滚过来, 往门缝上一堵, 果然将门缝挡了个严严实实, 别说是风吹不到了, 光线都看不见了, 原本还有些光亮的洞穴一下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但柏空随即从黑暗中摸出了一抹光亮,是一块夜光石,被他单独藏在另一边的干草下,楚逸尘刚刚没注意,直到柏空此刻自己拿出来,他方才发觉。   柏空的夜光石还不止一块,他将手里的一块放到石壁的凹槽上,又去拿另一块,放到另一边的凹槽上。   楚逸尘注意到那凹糟跟石头的大小相互对应,可以稳稳的将其卡住不轻易脱落,应该是柏空自己用爪子挖出来的。   等柏空将这些夜光石挨个放好后,昏暗的洞穴重新变得明亮,不似日光那样炙烈,石头发出的莹莹绿光静谧且柔和,像是盛夏夜的繁星。   楚逸尘忍不住发出惊叹:“好漂亮。”   “都是我自己弄的!”柏空得意地自我夸耀,“一开始冬天下大雪的时候风雪会从石缝里灌进来,夏天的时候雨水也会,有一次我的洞穴还被雨直接淹掉了,后来我就把洞穴门口用石头和泥土垫高了一点,又专程找了这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来堵门。”   “这样风雪雨水倒是进不来了,但是那些雨啊雪啊经常一下就一天,我一个人待在窝里无聊,想着洞里太暗了,要是有什么东西能发光照明就好了。”柏空说,“我一开始捉了几只萤火虫,但它们活不了几天就死了,我就在林子里找别的可以替代的东西,就找到了这种夜里能发光的石头。”   “这叫夜光石,也叫夜明珠。”楚逸尘说。   这种石头在人间可远比玉石值钱,柏空的这堆夜光石有大有小,小的只有指头那么小,大的却有成人的拳头那么大,楚逸尘记得皇宫中有一颗早年南昌国进贡的夜明珠,似乎还没有柏空这颗大,若是将其打磨一下拿到市面上卖,卖到万两黄金都不是问题。   只不过这么昂贵的石头在柏空这里的价值,也就是照明用了,不需要照明的时候就被他随便塞在了干草下面,刚刚还用屁股坐着,不见一点对珍宝的爱惜。   但或许这才是这石头本来的用途,用金银丈量它,反倒是凡人的一种着相。   柏空见楚逸尘盯着这夜光石望,便以为对方喜欢,于是把其中最大的一块拿下来,递给楚逸尘说:“送给你。”   楚逸尘下意识地想拒绝,这石头对柏空而言可以随手送人,对他来说却价值连城,   不是可以轻易收下的,但他随即又想到,他刚刚觉得世人着相,他又何尝不是呢?   这或许正是他跟柏空的差距所在,也是他一直无法做到顺其自然的原因。   想到此,他将已经到嘴边的拒绝之言咽了下去,他拿过石头,欣然接受。   不过,他却也没有将这块石头带走,只说:“我们屋里有烛火照明,要这石头无用,还是将其留在这里,以后若是再到这儿住,也可以用上。”   他说这句话只是随口,并没打算放着好好的床不睡,到这石缝洞穴里睡干草,却不想一语成谶。   他将自己的这块石头和柏空的石头重新放到一起,又让柏空将挡门的石头推开,想再去柏空平常会去的地方走走逛逛,可柏空刚刚用爪子将石头拨开,便被呼呼灌入的风雪浇了一脸。   他们窝在洞穴里看石头的这么一会儿功夫,外面竟然就变天了,方才还是阳光明媚,现在就是风雪肆虐,雪大得犹如纷飞的鹅毛。   柏空倒是抗冻,不怕这风雪,但他顾忌着楚逸尘身体刚好,不能受寒,于是又赶紧把石头堵上。   堵上后,呼啸的风雪声小了些,说话声重新变得清晰,柏空道:“先在这儿等会吧,等雪小了点我们就回去。”   雪下成这样,想再去逛逛的计划自然是不行了,楚逸尘点了点头,准备等着雪小后便跟着柏空回木屋去。   可他们等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等到天完全暗下来,这风雪都没有任何停下或减小的趋势。   柏空从石头缝隙中望着外面的风雪,脸上有些担忧。   楚逸尘揉揉他的耳朵,安慰说:“雪不变小今夜就住这儿呗,明天回去也一样。”   柏空回头看他一眼,这当然是不一样的,木屋里有被褥,有炭炉,可以将屋内烤得很暖和,洞穴里虽然有他铺的干草,但跟木屋内的温度还是比不了的。   他睡这里无所谓,他以前一直都睡这儿,可是楚逸尘……   “我也没事的。”楚逸尘抱着柏空毛茸茸的脑袋,用下巴蹭了蹭,笑着说,“不是还有你吗?”   可是……柏空纠结一番,还是不放心:“我回去拿点能盖的东西来,再拿点吃的过来。”   他说着就要走,但楚逸尘一把抱住他,阻拦说:“外面雪太大了,你回去也不安全。”   这风雪大到林中粗壮的树木都被吹得弯折摇动,柏空虽然块头不小,但在这种雪天中行进,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楚逸尘是无论如何不可能放心柏空在这时候出去的,他道:“这里不是还有点干果吗,我们对付着吃一点垫垫肚子就行了,晚上我抱着你睡,不会冷的。”   柏空拗不过他,只得同意了。   夜色越来越黑,两人分吃了干果后,又聊了会儿天。   “你以前一直一个人住吗?”楚逸尘说。   “对。”柏空说,“在你来之前,我都是一个人住。”   “柏树妖呢?你为什么不跟他一起?”楚逸尘问。   “柏树妖是树嘛,他又不需要住在洞穴里。”柏空说,“我很小的时候是跟他住一起的,住在他底下树根后面藏着的树洞里,不过我后来我越长越大,住不下了,就自己出来找了个窝。”   “你一个人住会孤单吗?”楚逸尘忍不住说,设身处地地想,如果是他一个人住在这样的洞穴里,虽然温暖安全,食物也不缺,却也一定会感到孤单寂寞。   柏空想了想,说:“以前不会。”   “以前不会?”楚逸尘不解。   “嗯。”柏空点点头,“我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我是独一无二的,没有同类,我一开始会羡慕那些狼啊狐狸什么的,它们都会有同族一起住,还可以互相帮忙舔毛,不过我一直都没有,慢   慢也就习惯了。”   “但我在山下遇到你了。”柏空说,“你天天跟我一起住,还会给我梳毛,我再回到山里的时候,就时不时会觉得有点孤单了。”   “你回来之后有想过我?”楚逸尘眉梢一动,他看柏空那副完全不开窍的模样,还以为对方回来后整天就是没心没肺地追兔子呢。   “想过啊。”柏空说,“我还准备去山下偷偷看看你呢,只是我还没准备好,你就来了。”   楚逸尘心道倒是自己来早了,不过,知道柏空其实也会想他之后,他好像无形中放下了什么担忧,对他和柏空的未来,更多了一份信心。   “以后你就不会再孤单了。”他指着洞穴顶上那块镶嵌在其他夜光石之中,最大的那块说,“现在这是我的石头了,我的石头会陪着你,就像我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一直陪在他身边……柏空看着楚逸尘,他说不太清自己此刻的情绪,他既感到无与伦比的开心,又夹杂着一些轻微的说不出由来的酸涩感,就像吃了一块微酸的蜜桔。   他鼻头抽动了一下,突然“嗷呜”一声,将楚逸尘扑倒在地,用下巴去狂蹭对方的脸。   “好了好了——”楚逸尘被蹭得发痒,连连讨饶。   柏空却不放过他,二人胡闹了一番,等闹到累了,便相拥着睡去。   柏空让楚逸尘睡在里面,自己挡住漏风的外沿,再用自己毛茸茸的爪子将人扒拉到怀里,紧贴着最柔软温暖的肚皮。   楚逸尘把柏空的尾巴搂在怀里,蓬松得像是搂了一床温暖的被子。   他倚靠在柏空松软的毛发里,听着外面呼啸肆虐的风雪,心却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要静。   之前,虽然一直未曾表现,但他心里却也有许多担忧,担忧道士的归来,担忧他和柏空未来不会有结果,但此刻这些担忧,有的不见了,有的则不再那样剧烈,时刻干扰他的心绪。   他耳中听不到一切的喧嚣声,他好似跟这风雪天地融为了一体,只感到万籁俱寂。   不知何时,他沉沉地睡了过去。   待到第二天,雪下了一夜后,天气果然放晴,柏空便背着楚逸尘,又返回了木屋。   回来后,楚逸尘先去做了点饭,喂自己和柏空,也是喂那三只狐狸。   他和柏空好歹还吃了点干果垫饥,这三只狐狸昨夜是什么都没吃,木屋里倒是有晒好的腊肉,围栏里也有鲜活的兔子,但狐狸们不敢偷吃,毕竟有一只小□□天天在食物旁边巡逻,除非楚逸尘喂,不然它们根本不敢主动去拿。   把这一家五张嘴都喂饱后,楚逸尘便进了屋子,三日已过,他叫来柏空,准备再次开始尝试画符。   “要不要再歇歇?”柏空不太放心地说。   “不用。”楚逸尘轻笑着摇摇头,上一次失败得那样彻底,这一回他脸上却不见半分紧张和担忧。   昨日之行,让他感悟良多,他隐隐知道,自己已经窥到了真正的道法自然之境的门槛,他觉得自己这次能够成功,就算失败,他也不会再像先前那般在意,无非是再试一次而已。   沐浴焚香后,楚逸尘铺开黄纸,却暂未动笔,而是先闭上眼,回忆着昨日夜间的风雪,回忆着那一刻的万籁俱寂。   待到自己的心境与昨夜重合后,他便睁开眼睛,笔走龙蛇,上一次每进一步都分外艰难的笔锋,这一次却顺畅得仿若行云流水。   他画到之前不断失败的断点处,笔尖没有分毫的停顿,反倒越画越快,到最后,他几乎是感觉有一股力量在推着他前进。   最后一笔丹砂落下,楚逸尘收笔松气。   他看到绘制完整的符文中闪过一道灵光,嘴角轻轻扬起笑容,他终于是一笔成符了。 第82章   “怎么样了?成功了吗?”柏空也看到了符文上闪过的灵光, 但他对楚逸尘学的这些符法不太了解,因此也不敢确定这是否意味着符成。   直到楚逸尘含着笑对他点了点头,柏空便也跟着开心起来。   “这个有什么用?”开心完了, 柏空方才想起来问这符咒的用途。   “没什么大用, 可以明心静性, 效果跟那种有安神效用的香烛差不多。”楚逸尘说着将自己画成的第一张符咒往柏空脑门上一贴。   柏空眨眨眼,当这符咒贴上他时,他感觉到一股清凉之意,让自己刚刚还在为楚逸尘终于成功而激动开心的心情变得平静了一些, 但也就是平静一些, 并不能直接干扰他的心绪或者想法, 这符咒确实如楚逸尘所说,没什么大用。   “那有没有什么厉害点的符咒?”柏空好奇道。   上回道士倒是带了许多符咒, 只是他到的时候那些符咒都被楚逸尘毁了, 他只跟道士的捆仙绳交过手, 符咒的威力倒还没领教过。   “当然。”楚逸尘将那叠已经废掉只能用作学习参考的符箓拿出来, “这里面有风符火符, 风符可以让风势变得如刀割一样凌厉, 火符则可以爆燃,威力比你之前在京中见过的火雷稍逊一些,但效果类似。”   柏空记得那颗火雷, 被伍锋埋在院子里, 若非他嗅到了味道谨慎地避开, 可能就真的中招了, 虽说死不了, 但那爆炸的威力却也足够让他受伤。   这火符的威力比火雷稍逊一点, 但看这堆符咒的数量, 怕是也不好对付。柏空心里对道士的提防更重了一点。   “而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威力最大的雷火符。”楚逸尘又道。   他也是在看了这本讲符箓的书以后,才真正意识到那种雷火符有多难得,那是符道中最难学会的几种符咒之一,威力巨大,雷火皆为至刚至阳之力,对妖邪之物天然就有克制作用,因此雷火符是针对妖怪威力最大的符箓,便是千年修为的大妖也不敢正面硬抗这浩然雷火之力。   妖怪的身体大都强壮坚韧,寻常的刀兵难以致伤,但这样强壮的身体都无法抵挡雷火符的威力,若是被服食到了没有坚硬躯体保护的肚内……楚逸尘想到此就无比庆幸,自己当时没有信了那道士的鬼话,将那雷火符喂给柏空。   同时他也有点可惜,直接将其扔了,否则现在就可以拿过来研究一下,倒不是想直接学会雷火符,楚逸尘有自知之明,他这回成功,也只是绘出了最基础的清心符,离那种最顶级,难度最高的符箓差得还是太远了,但是符法绘制的很多技巧原理是共通的,就像修行,他之前也是从柏树妖讲的他们妖怪的修行方式中得到了灵感才得以突破。   这道士品行低劣,但在符法上的造诣确实堪称一句大师,他这回能够顺利成功,多少也有从道士留下的这些符箓上学到了一些技巧的原因。   不过丢了也就丢了,楚逸尘并没有太过在意,他现在的心境比之前开阔了许多,不会去计较这丁点儿得失。   他想了一会儿便不再想,继续去绘制符箓。   依然是清心符,符咒是需要反复练习的,他能画出一次,不代表他就能次次成功,而且即便符成,符咒的成色也有上中下之分,同样的符咒,上等和下等之间的威力差距,也可以是天差地别。   楚逸尘今天一共画了五次,失败了三次,成功率只有四成,且第二次成符的成色也比第一次要差些。   不过,到第二天,他继续尝试时,成功率便提到了六成,待到第五天时,他的成功率已经到了九成,画起来也越来越轻松,成色也比早先好上许多。   楚逸尘觉得清心符学得差不多了,便开始挑其他的符箓学。   符箓的种类繁多,光这本书中记   载的就有一百多种,还有许多旁人自创,师门秘传的符箓不曾记录,楚逸尘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把这些全都学会,他先挑着有用的学。   风符和火符倒是威力不错,但他目前的修为还是差点,楚逸尘翻了一圈,最终选择了定身符。   定身符不算特别难,而且使用的时机合适的话,也可以起到很大的功用。   只不过,说是不算特别难,却也相对入门级的清心符而言难了许多,楚逸尘尝试了三天,才画成第一张定身符。   书上说下等的定身符可以把人定住一炷香,中等的可以一个时辰,上等则是三个时辰。   楚逸尘这张符成色算是中等,不过,书上说的也只是对于普通人而言,对于妖怪,亦或者修行之人,效用又有多少,他并不知道。   他决定尝试一下,跟柏空说了一声后,便把这张符箓往自己身上一贴,身体随即陷入了木雕一般的僵硬。   不过肢体动不了,楚逸尘体内的灵力却依然在经脉中游走,在柏空绕着他动弹不得的身体摸摸蹭蹭时,他试着调动灵力去冲击符咒的禁锢,前后大概花了一炷香的时间,便成功挣脱了。   中等成色的定身符对普通人而言是一个时辰,对于楚逸尘而言却只有一炷香,效用大打折扣,而且他修为不高,要是对上那道士,挣脱符咒禁锢的时间恐怕还要短一些。   楚逸尘继续练习,他绘制定身符的成功率慢慢提升,还成功绘制出了几张上等成色的定身符。   楚逸尘依然是先拿自己实验,这回挣脱的时间是一个多时辰,他另外还用鸡腿和全身梳毛一次的代价分别贿赂了狐狸和柏空,来帮他测试符箓。   狐狸的话,符箓发挥的效用跟对凡人的差不多,只稍短一些,大抵也是因为狐狸只是只还没炼化喉骨的小妖,妖力低微的缘故。   而对于柏空,下等和中等的定身符贴上去了根本没用,他顶着脑袋上那张符纸,还疑惑地问了楚逸尘一下:“贴好了吗?”   一直到楚逸尘祭出那张他迄今为止画出的成色最好的上等定身符,柏空才有了些微的感觉,他晃动不停的尾巴停滞了一刻,但没过多久,仅仅几个呼吸的时间,他的尾巴就重新摇了起来。   楚逸尘将已经黯淡无光的符箓从柏空的脑门上揭下来,他现在对这符箓的功用大致有数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他继续练习绘制着定身符,借此精研自己绘符的技法,同时也多攒一些定身符存货,以备不时之需。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楚逸尘每日除了做饭投喂家里的毛茸茸,就是在屋中练习符箓,这些日子,他绘符的技法愈加精进,速度和成功率也都有所提升,而狐狸的断腿,也在慢慢痊愈,前天已经可以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走几步了。   楚逸尘算着日子,大约再过几日,狐狸便可以完全康复了,到时候狐狸一家应该就会离开这里。   想想还有些微不舍,毕竟相处了那么多时日,那两只小狐狸还时常会趁柏空不在的时候过来给他帮忙,打打下手。   只不过分别也是没办法的事,先不提柏空愿不愿意这窝狐狸在此久住,狐狸自己肯定就不愿意,柏空在外面的时候,它们连窝都不敢出,两小一大三个毛团子紧紧缩在自己的窝里,生怕惹这只小气.狗的不快。   正好年关将近了,就在三天后,楚逸尘想去山下买点年货,在除夕夜的时候做一桌丰盛点的年夜饭,既是为了纪念他在山中与柏空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也是给狐狸一家践行,到时候还可以把柏树妖喊过来,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一顿,一同守岁过年。   楚逸尘将他的想法一说,柏空自然是忙不迭地同意,终于可以把碍眼的狐狸赶走了,他想到此,背着楚逸尘下山时的脚步都轻快了一些。   来到临近市集   的位置时,两人照例在此分别,柏空在草丛里等着,楚逸尘去集市上采买。   山上冷清,对年味的感知并不浓厚,但是一下山,看着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叫卖年货的商贩,家家户户也提前贴好了春联,楚逸尘不由感叹,还是山下热闹,有烟火气。   但是山下就算再热闹再繁华,没有柏空,那么对于楚逸尘而言这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他也就是感叹了一句,半点没有后悔过自己留在山里的决定。   他挑着买了一些蔬菜腊肉,糕果点心,又买了一挂鞭炮和几张红纸,准备回去自己写春联。   集镇上倒也有现成的春联卖,但这样的小镇上,自然也没有什么书法大家,那字比楚逸尘的逊色了许多,他索性就自己写。   买好了之后,楚逸尘抱着一摞东西正准备离开,却突然被人拦住了去路。   “这位公子,且先留步。”说话的是个男人,却声音尖细,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感。   “你是?”楚逸尘一边问一边观察着对方,除却声音的怪异,对方身材细瘦,面容也比正常的男人显得更加白净,而且他似乎没有看到喉结……   他为自己心底突然冒出的那个猜测一惊,同时还有不敢置信。   男人似乎也看出楚逸尘已经有所察觉,他并未多言,只用尖细的嗓音笑笑说:“我家主人想请公子去茶楼一叙。”   他微微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楚逸尘思量一番,他是想去的,他想去验证一下对方口中的主人是否是他所想之人,至于是否会有危险……楚逸尘觉得有危险的可能性不大,不然对方就不会是派这样一个人来请,而且眼下的他也不可与过去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同日而语,他身上带了他这段时间绘制的定身符,普通的凡人高手根本制不住他。   想到此,楚逸尘便跟着去了。   本该人来人往的茶楼很冷清,甚至不对外接客,直到楚逸尘进来时,门方才打开,楚逸尘注意到开门之人,以及在茶楼内穿行的伙计,看似都穿着普通的杂役服饰,却都身材高大,步伐有力,呼吸沉稳,典型的武人特征。   他将自己手上拿的年货暂且交给伙计,随后就被领着去了二楼的一间厢房,厢房被改造过,里面有着不属于这个小镇的奢华,地面上铺了松软名贵的地毯,房中四处还点了炭火,在这寒冷的冬季,这炭火将屋内烘烤得甚至有几分炎热了。   楚逸尘走进屋中,绕过摆在屋子正中间的屏风,他在屏风之后看到了一张早就有所猜测,却在真正见到对方时依然万分惊诧的熟悉脸孔。   “陛下……?”楚逸尘对着赵邺说。 第83章   楚逸尘是无论如何没有想到, 赵邺会来这里。   来这里干嘛呢?来找他吗?   距离楚逸尘离京也差不多有两个多月了,他离开前那会儿,赵邺刚刚取代伍胜掌控京城, 朝廷中多的是人向他投诚, 为他献计献策,楚逸尘因病卧床时,赵邺总共没来探望过几次, 偶尔来探望也是待不了多久,匆匆得像是走个过场。   后来楚逸尘悄悄离开, 虽然没有支会任何人自己的去向,但赵邺真想找他也绝不会找不到,可他到雾隐山这一路却没有遇到任何阻拦,或是寻人的消息,说明赵邺压根没来找过他。   想来也是, 赵邺忙着应付三王,哪有功夫来管他的下落呢, 楚逸尘对自己在赵邺心中的分量看得还是很透的,虽说他和赵邺也算是自幼相识,但真正论起来,会因为担心他孤身上路遇到危险,又或者心疾发作无人照看, 而急追出来寻人的,唯有相识不过数月的柏空而已。   所以楚逸尘选择留在山上时也没什么犹豫,对他而言, 山下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牵挂的。   他当然也会在意云墨和老师, 不过这两人跟柏空不一样, 不需要他长久地陪伴, 偶尔去信一封报报平安就好。   那么,赵邺之前一直不曾来找,现在又突然来到这偏远的山野乡镇,是做什么呢?   是三王之患已经解决了,赵邺一统天下,高枕无忧时,突然想起自己这个老友,专程过来探望吗?   不,不太像。楚逸尘久住山中,倒是不知道外界的局势变化,但他不觉得赵邺能够在两个月的时间就把三王摆平,同时他也不觉得赵邺摆平三王后还会想到自己,乃至不远千里地专程过来探望。   那是赵邺又遇到了解决不了的麻烦,来找自己问策?   也不像,因为若是如此,赵邺大可不必亲自过来。他身为皇帝,在天下未定三藩未平的局势下贸然离京无疑是很危险也很鲁莽的,先不谈这一路上是否会遭到行刺,就说在京中,他刚刚掌控京城才多久,手底下人心思各异,其中说不定还有伍党的余孽,这么一离开,京城很大概率会出乱子。   赵邺完全可以只派个亲信来传话的,他亲自来这里这件事楚逸尘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而且,楚逸尘观赵邺的脸色,也觉得有些异样。   他记得他上一次见到赵邺时,赵邺面色红润,眉宇间满是风发的意气,终于除掉了伍胜,摆脱了傀儡之名,他正是放手施为,大干一番伟业的的时候。   可眼下,楚逸尘再去看,却见到对方眉宇间净是郁气疲态,憔悴苍白的面容上还夹杂着几分久积沉疴的病气。   屋子四周都点了炭炉,屋内的温度已经很高,甚至让楚逸尘都感觉有些热了,但赵邺手里竟然还紧紧抱了个手炉,身上还罩着大氅,像是十分畏寒。   他此刻双手捧着手炉正坐在茶几边取暖,见到楚逸尘进来,用这张苍白没有什么生气的脸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逸尘,你来啦。”   “陛下这是怎么了……?”楚逸尘没有寒暄,他直接发问。   因为这不太对劲了,这两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本该身强体健,正值壮年的赵邺变成这般模样?   “说来话长。”赵邺苦笑了一声。   “逸尘,坐下说吧。”他示意楚逸尘坐到茶几对面。   楚逸尘依言入座,入座时,那领着他过来的太监十分有眼色地拿来一个软垫,还对着他笑笑说:“公子,这屋内热,把外衣脱下吧,奴婢替您挂起来。”   确实有点热,楚逸尘想着这回跟赵邺谈话的时间应该不会短,便将外面罩着的御寒的大氅解下交给了太监。   太监拿着大氅退出了厢房,关好门后,屋内便只有楚逸尘和赵邺两人了。   赵邺为楚逸尘斟了杯   热茶,他看着楚逸尘红润的脸色,叹息了一声:“逸尘,这两个月你应该过得很好吧,朕瞧着你比在京中时,气色好了许多。”   “是好了一些。”楚逸尘唏嘘道。   谁能想到,不过两个月的时间,他和赵邺的处境就调了个个儿,两人月前他缠绵病榻,苍白憔悴,而现在他因为重新见到柏空,以及这些日子日日修炼的缘故,体质改善了许多,不□□色红润,手脚一到冬天就捂不热的症状都减轻了,甚至心疾也是许久没有发作过了。   反观本该意气风发的赵邺,却成了眼前这般模样,和两个月前的自己何其相似,楚逸尘进来乍看到这副情景,便有一瞬的颠倒错乱之感。   但赵邺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总不会是像自己一样,为某人的故去而气血攻心,积郁成疾,因为根本没有人能在这位帝王心中占到这样的分量。   “陛下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变成这样?”楚逸尘再次问道。   “因为伍胜。”赵邺长叹着,慢慢对楚逸尘道出了这两个月的经过。   楚逸尘刚刚离开那段时间,赵邺还一切正常,异状出在一个多月前,那一日赵邺正跟几名心腹大臣商量如何应对三王,却突然感觉身体有些不适,他没有多想,只以为是自己这些日子被三王的事烦扰,劳累所致,便忍着这不适,继续与大臣商议对策。   然而他身体的不适感越来越重,他时而还会闷咳两声,赵邺便想提前结束会议,让人去请太医来给自己瞧瞧。   可还没等他将这些大臣们屏退,他就突然咳出一口血,仰面倒了下去。   等赵邺再次醒来,便听到太医说,他是中了毒,而且这毒不是近期中的,是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进入了他体内。   “这种毒来自西域,名叫断肠草,断肠草毒性奇特,服下后不会立即致死,且只要每月按时服用断肠草根茎处分泌的汁液,那么这种毒就一直不会发作,也不会让人有任何不适,把脉时更是完全不显,但若是一但停药,那么断肠草的毒性便会慢慢侵蚀你的五脏六腑,而在这期间你依然一无所觉,直到两三个月后,才会显露出症状。”赵邺苦笑说,“朕以为自己已经赢了伍胜,却不想他却早就留了后手。”   虽说伍胜已死,下毒之事死无对证,但在此之前,皇宫各处都由伍胜把控,想避开伍胜的耳目下毒一次或许还有机会,但每个月都对赵邺持续下毒,这件事只有伍胜能够做到。   楚逸尘听得一惊,他确实也没想到伍胜竟然做了这样的布置。   不过细细想来,也能够理解,对于伍胜而言,赵邺是早晚要杀的,下这种毒药既能掌控对方的生死,在自己想要的时间让赵邺“意外”病故,也能为自己万一遇到不测而埋一招同归于尽的暗棋。   这一招既毒又狠,楚逸尘心惊之余,连忙询问:“太医如何说?这断肠草可有解法?”   “没有。”赵邺摇摇头,“这断肠草的阴毒之处就在于此,它在毒性刚刚发作的那两三个月完全没有症状,毒素侵蚀得也很缓慢,但这速度会逐渐加快,等到显露出症状被人察觉,便已经病入膏肓,药石难医了。”   “逸尘,朕恐怕只有不到一个月可活了。”赵邺长叹道。   楚逸尘又是一惊,赵邺竟然只余一个月的寿命……虽说他对于赵邺的感情不像对柏空那样深厚,但怎么也算是自幼相识的故人,有同窗共患难之情,楚逸尘还是不希望赵邺死的,他试着建议道:“臣听闻民间也有些医者,虽不如太医院的太医有名,却也有些专治疑难杂症的古怪偏方,其中或许就有这断肠草的解法,陛下不妨找人试试。”   “朕自然是早已找过了。”赵邺道。   他是九五之尊,一朝病倒,自然是第一时间就让手下四处去寻访名医,悬以重金,然而名医来了一   拨又一拨,赵邺的病情还是每况愈下。   楚逸尘面露复杂之色,他想宽慰赵邺,可又担心自己触及其的痛处,毕竟语言是这样苍白,赵邺身为万人之上的帝王,却一直活在伍胜的压迫之下,等好不容易除掉伍胜,熬到了出头之日,却又将面临不久于人世的结局,这种事换谁能够看开呢。   他沉默了半晌,才说:“那陛下为何到这里来?”   既然药石罔效,这最后的一月时间,赵邺怎么会跑到这偏僻的山野小镇中?这是楚逸尘到现在都没想明白的地方。   “朕来看看你。”赵邺身为人间最尊贵的天子,此刻脸上却露出了几分恳求,他对楚逸尘说,“也是想请你,救朕一命。”   “我如何能救陛下?”楚逸尘惊讶且不解,他是读过一些医术,但并未专研此道,所会的医理也就是最粗浅的那些,在山中给狐狸治治断腿可以,给赵邺解这样的奇毒,他根本一窍不通。   赵邺不会不知道这么点,那么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值得对方专程过来的,莫非……   楚逸尘刚刚有了一个猜想,就听赵邺说:“朕在民间寻访奇人为朕解毒,也并不是毫无收获,有一位仙长向朕献了一个丹方,只需用妖物的内丹做药,炼制出金丹服下,便可解世间百毒,朕听闻雾隐山中有妖怪出没的传言,逸尘,你久居山中,可曾见到过山中的妖物?”   楚逸尘心内一震,还真被他猜中了,赵邺是为了雾隐山的妖怪来的。   他不希望赵邺死,也愿意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为对方提供帮助,但是牵扯到雾隐山中的妖怪,绝对不行。   赵邺要的妖怪内丹绝不会只是普通的妖怪内丹,而且大魏有那样广的疆土,有妖怪传言的山林不止一处,京郊的那些山上就有不少,赵邺为何舍近求远非要到这雾隐山来呢?那名献上丹方的仙长也很可疑,即便赵邺并未透漏太多,但楚逸尘也有种直觉,对方的真正目的,恐怕是柏空。   楚逸尘心念飞转,面上不露声色,只做出一副质疑之状:“臣在这山中也住了些时日,从未见过什么妖邪之物,而且神鬼之说向来子虚乌有,当不得真。”   “哦?”赵邺说,“可逸尘的气色确实比两个月前好了许多,这山中当真没有任何特异之处吗?”   “自然。”楚逸尘笑了笑说,“臣在这山中不问世事,每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心中没有烦扰,身体自然就慢慢变好了。”   “是吗?”赵邺看着他,慢慢敛了笑容,“逸尘,你为何要骗朕呢?”   楚逸尘心下大震,但还是强装着镇定,答说:“臣没有欺骗陛下,臣所说的句句属实。”   可赵邺说出下一句后,他脸上的镇定便再也装不住了。   “朕知道你在山中跟一只妖怪生活在一起,”赵邺说,“那只妖怪是柏空,对吗?”   楚逸尘没有回答,但赵邺看着他大变的神色,便也颔首说:“看来朕说得没错了,柏空果然没死,也果然是个妖怪。”   “不!”楚逸尘回过神来,急忙否认,“臣不知道什么妖怪,而且柏空死时,陛下也是亲眼见到的……”   可未等他说完,赵邺便直接打断:“逸尘,朕可以不计较你的欺瞒之罪,但你必须帮助配合朕捉到这只妖怪,将功补过。”   话已至此,一切狡辩之言似乎都没有必要了。楚逸尘沉默片刻,也干脆直言道:“恕臣不能从命。”   他说话时悄悄将手伸向袖口,捏住藏于其中的定身符,先要找个机会逃离这里。   “你竟是要为了一个妖怪背叛朕?眼看着朕毒性发作,穿肠烂肚而亡?逸尘,你可真让朕寒心啊!”赵邺愠怒且失望,但随即,又不知为何,这怒意消解了下去,他摇头叹道,“罢了,总归你愿或不愿,都已经在帮朕了。”   楚逸尘神色骤变,未等他有所反应,一名伙计打扮的侍者便推门进来,向赵邺禀告说:“陛下,仙长和罗将军他们已经将那妖物捉住了!” 第84章   柏空趴在树丛里, 用爪子拨弄着枝叶上的雪,将它们抖下来,再团成球, 高高抛起后,用尾巴一抽, “砰”一下, 雪球没有命中他瞄准的树干,反倒被尾巴的巨力直接抽散了,像雾一样炸开在半空。   柏空又团了一个雪球, 这回他控制着尾巴的力道,雪球没有再被抽散,但也没有砸中树,直接歪到了一边。   他便继续尝试, 慢慢的,他的准头在不断提升,终于, “砰”一声,雪球正中他一直瞄准着的靶心。   柏空欢快地摇起了尾巴, 他想跟楚逸尘炫耀分享自己新掌握的技能,但是楚逸尘还没回来,他看了眼天色, 才刚刚到中午, 楚逸尘一般会在下午的时候返回,还有的等。   柏空伏低前肢,在雪地上伸了个懒腰, 他又抱着自己的尾巴打了一会儿滚, 百无聊赖地等着楚逸尘回来, 准备那顿据说非常丰盛的年夜饭。   柏空没过过年,也不懂人类对新年的看重,但他现在可以说是对过年非常期待了,毕竟过年不光有大餐吃,还可以把家里的狐狸精赶走。   又等了大概一个时辰,算起来差不多该是楚逸尘返回的时间了,柏空也确实听到了有人接近的脚步声,他耳朵抖了一下,脸上却没有浮现往常的欢喜,反倒露出了几分警觉。   因为这脚步声不止一个,很多很杂,而且来自四面八方,像是有意地在包抄他一样。   柏空往后退了两步,他藏进了更深更茂密的树丛之中,躲藏时还不忘记用尾巴扫掉自己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   他雪白的毛色在这冰天雪地中是绝佳的伪装,因此,罗怀带着一队官兵来到林中时,什么都没找见。   “仙长,那妖物真的在这里?”罗怀对着身旁的道士问道。   道士闭眼感受了一番妖气,随即确定道:“此处妖气浓厚,那妖物必然就藏在附近!”   “搜!”罗怀比了个手势,示意身后的官兵去林中搜索。   闻言,训练有素的官兵们立即结成三人一组的小队,拿着刀枪盾弩,成扇形向林中散去。   柏空藏在树丛后,看着这一切,他认出了罗怀,也认出了罗怀身旁的那个道士,正是上回想抓住他炼丹的那个。   这道士怎么会跟罗怀在一起呢?柏空想不通,在他看来这两个人毫无关联,而且罗怀应该在京中,为赵邺办事,又怎么会到这雾隐山来呢?   柏空想不通就不想了,因为这并不是眼下最紧要的,无论前因如何,罗怀和道士明显是来抓他,搜捕的官兵也在向他藏身的林中步步逼近,他必须赶紧想出一个对策。   逃跑不行,搜捕的官兵太多了,而且是有意地成合围之势在搜,他很难不发出任何动静离去。   而若是主动迎战,也不是上策,陪着楚逸尘学习符法时,柏空了解到了符咒的厉害,道士即便没了捆仙绳,恐怕也没那么好对付,更何况这回他还带了那么多帮手,那伙人类士兵的兵器都是凡铁,轻易伤不到柏空,但蚂蚁多了也能咬死大象,他们人太多了,多少也会对柏空形成干扰。   最好的办法似乎是继续藏着,自己这个位置很隐秘,而且他可以施展幻术,那群官兵未必能发现自己。   柏空想到此,便继续按兵不动,他悄悄给自己施加了一层伪装,官兵来到他附近时,果然没有发现他。   眼看着兵士们搜了一大圈还是一无所获,罗怀想到赵邺的命令,心内渐渐浮上了一层焦急,他不由又问了一遍:“仙长,那妖怪到底藏身何处?可有什么办法快速找到它的踪迹?”   道士不语,他自罗怀上一回问话后就紧闭双眼,官兵在林中搜寻时,他也在用他的方法寻找妖气最浓郁之处,恰好,他在此刻终于定位了柏空的方位。   他睁开双目,冲罗怀   耳语了一番。   罗怀了然,他召来几个官兵,将命令暗自吩咐下去。   柏空察觉出一些不对了,有一伙官兵正在朝自己逼近,这乍看正常,因为久寻不见,官兵在林中会反复搜查,有些已经查找过的地方也时而会再查一遍,柏空待的位置就已经被三伙人搜过了,但此刻新来的这一伙,不像之前那样到处翻找,他们似乎有明确的目的地,接近时也在互使眼色,好像在打着什么柏空看不懂的暗语。   柏空谨慎地隆起肩背,他摆出了备战姿态。   官兵们越来越近,他们脸上的神情并不如何紧张,看似只是无意路过,但柏空注意到,有人已经下意识地将手放到了腰间,那里挂的不是兵刃,而是一个套索,套索上隐隐铭刻着什么图案,柏空眯着眼,他辨认出,那跟楚逸尘平常练习符咒时所画的分外相似,这是符文!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了,既然如此,在这伙官兵将他完全围起来前,柏空抢先从树丛中跃起,他一个飞扑便将一名官兵扑倒,长尾一甩,又将临近的另一名官兵甩飞出去,然后借着这个打开的缺口,往外逃去。   可罗怀一直密切关注着这个方向,在柏空动手的同时罗怀也作出了反应,他一边冲众人呼喝着下令,一边一马当先地冲上前去,在柏空越过众人逃开前,他抖开自己腰间挂着的套索,抡圆了朝柏空甩去。   他瞄得很准,这套索正落在柏空行进的路线上,但柏空也不会傻傻地任由自己被套索套中,他临时变换了方向,与套索擦肩而过。   可这本不该接触到他的套索,却在临近时好像受了什么吸引似的,犹如磁石互相吸附一般,一下就缠到了柏空的左前爪上。   单是这一根套索自然是奈何不了柏空的,即便罗怀早就做了准备,弓腰扎步,气沉丹田,运起千斤坠的法门,按理说一头发狂的马都能被他拉住,此刻却还是被柏空奔跑的巨力带的差点飞出去。   不过这一拉没能拉停柏空,却也让柏空奔跑的速度减缓了一瞬,就是这一瞬的时机,其余官兵纷纷反应过来,套索从四面八方向柏空甩来。   柏空想躲,可这些套索每一根都跟罗怀那根一样,一但接近他便会自动吸附到他身上,紧紧缠住,难以挣脱。   很快,他的四肢,乃至脖颈上都挂满了套索,套索另一头的官兵们一起使力,想要控制住柏空。   这似乎奏效了,因为柏空被这重重套索牵制着,已经无法再奔跑,他被拉拽着控制在原地。   罗怀指挥着兵士继续增加禁锢,而道士则越过众人走向前,他看着挣脱不得的柏空,面上浮现出一抹得意之色,捋须笑道:“怎么样?是不是感觉妖力运行不畅,难以为继了?别挣扎了,这套索上刻的锁妖符可是道爷特地为你研制的,到头来还不是逃不过道爷的手掌心!”   柏空凶恶地看着这道士,他想扑上去直接撕碎对方,以报上回楚逸尘受伤之仇,不过他此刻确实也如道士所言,感觉体内妖力运行不畅,难以为继,不然光凭这些凡人的力气,根本不可能拉住他。   但这也不代表他就完全被制住了,他此刻挣扎不脱的模样更多是一种伪装,他在暗自调动妖力,冲击着符咒的禁锢。   柏空正在积蓄力量时,就听道士又说:“可惜那凡人现在不在,不然道爷送你和那凡人一起上路,黄泉路上有伴,也算是道爷大发慈悲了哈哈哈——”   这一句彻底引燃了柏空的怒火,他不顾体内的妖力尚未积蓄完全,怒吼一声,就要向前扑去。   官兵们本以为己方已经稳稳控制住了这妖物,却不想柏空此刻才真正发力,他们被这骤然爆发的力量拉得向前栽倒,道士也是面露骇色,他想退开躲避,可他方才因为太过得意,离柏空离得太近,此刻已是躲闪不及,眼看着就要丧于爪下。   千钧一发之际,罗怀及时带人拉拽住绳索,让柏空前扑的冲势一阻,也为道士赢得了逃命的片刻之机。   “撕拉”一声,道士没有被撕成两半,那身崭新的昂贵道袍却是又一次毁了。   道士又惊又怒,他远远退开后,便冲罗怀他们吼着:“拉住他!别让他挣脱!”   同时从怀里掏出符咒,向柏空身上扔去。   火符在柏空身上炸开,却只是让外层的皮毛变得焦黑弯曲,没有真正伤到他,反倒让柏空变得更加凶悍,他怒吼着,妖力如怒江一般在体内奔涌冲击,他每一次挣扎,力道都比前一次要大,也比前一次更加难以控制。   罗怀心道不好,如此下去,只怕很快会被这妖物挣脱,他转头冲道士大喊:“仙长,我们快撑不住了,快想想办法!”   道士在心里叫苦,他哪有什么办法,他本来以为这回带了那么多帮手,还特地准备了锁妖符,应该是稳操胜券的,哪想到还是低估了对方。   看这妖物神情凶狠,死死盯着自己的模样,若是挣脱了套索,只怕会立刻扑上来撕碎自己,道士一边继续扔着符箓,一边也在悄悄后退,想见势不妙直接开溜。   不过,在他溜走之前,局势又有所变化,一道马蹄声在飞快逼近,来者是一名赵邺身边的侍卫,他没有带来大批的援军,只带来一件大氅。   “罗将军!”他将大氅递给罗怀。   罗怀心下了然,他接过大氅,转头冲柏空高喊:“柏空,你若是不想楚逸尘有事,就莫要再挣扎了!”   突然被叫到名字,柏空下意识地朝罗怀的方向看去,就见到那被罗怀高举起的大氅,正是楚逸尘下山时穿的那一件!   柏空一下就不动了,罗怀抓紧机会,立刻叫人增加套索,将柏空紧紧捆住。   而在这过程中,柏空再没有半点反抗,他只是呆呆地看着罗怀手里的那件衣物。   终于,几百道锁妖符捆缚在他的身上,符咒叠加的威力下,他便是再想反抗,也无法挣脱了。   道士见状,终于长松了一口气,可算是拿下了这个妖物。 第85章   一队百多人的官兵行走在通往平宜县城的官道上, 他们押送着一辆巨大的笼车,笼车里关押着一只模样奇异,体型硕大的白色巨兽。   “都精神着点, 平宜县就要到了,这最后几里路可别出什么岔子!”罗怀骑马绕着车队巡视了一圈,他督促完了士兵, 又去检查捆在白色巨兽身上的那刻着符咒的套索, 是否有松动。   检查过程中,他不可避免地与那双幽绿色的兽眸对上视线,柏空冷冷地瞥他一眼, 便兀自转过视线,将脑袋搭在前爪上, 闭目养神。   罗怀却久久地看着对方,他其实至今都难以相信,眼前这头像狼又像狐狸的白色巨兽,竟然就是京中曾经共事过的柏空。   道士自称有能解百毒的丹方要献上时,罗怀不以为意, 那么多闻名天下的名医都束手无策,这么一个游方术士能有什么办法?但赵邺也是病急乱投医,甭管来献药的人有多不靠谱, 他都会召见。   罗怀依令将道士领进宫中后, 道士在众人面前表演了一番法术, 惹得众人惊叹连连, 罗怀却仍然将信将疑, 江湖术士装神弄鬼的把戏他见得多了, 道士的表演他虽然暂时没看出什么破绽, 却不代表对方真的会什么法术, 可能只是手段比较高明,连他也瞒过去了罢了。   但他信不信是次要的,反正赵邺是深信不疑了,改口称道士为“仙长”不说,还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急切地追问道士,该去哪里寻丹方上所言的妖怪内丹。   道士捋须笑道:“想炼成这能解百毒的灵药,普通的妖怪内丹可不够分量,必须得寻那种离成仙只有一步之遥的大妖才行,这样的妖怪世间本就罕有,又大多藏在深山老林中,难寻踪迹,不过,恰好贫道前不久遇见了一只,正在雾隐山之中。”   “雾隐山?”听到这个地名时赵邺微微一怔。   “正是。”道士没有察觉到异样,只自顾自说起了自己在雾隐山中与妖物交手的经历,在他的描述中,那妖物是如何凶狠狡诈,而自己为了除妖保护百姓是如何英勇无畏,只可惜最后棋差一着,那妖物身边竟有个人类帮手,致使他功亏一篑。   “那个人是何样貌?”赵邺问道。   虽然没有派人追寻,但楚逸尘离京后的大概去向,赵邺却是清楚的,因此,道士一说起雾隐山,他便想起了楚逸尘。   此刻一问,听那道士所描述的特征,竟是与楚逸尘完全符合。   楚逸尘怎么会跟一个妖物混在一起?他不是去雾隐山找柏空仅存于世的爷爷交还遗物的吗?   赵邺心里疑惑不解,又听到那妖物可以变换成人,便又问了下妖物化人后的样貌,这一回的答案更是叫人惊掉下巴,那妖物变幻成的人形,竟是与已经死去的柏空分外相似!   死人怎么会复活呢?他们分明是亲眼看见柏空死了的!赵邺和罗怀对视了一眼,心中同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也许……他们看见的并非真正的柏空,而仅仅是妖物伪装出的人形,既然都能伪装成人,那想来施个障眼法诈死也是轻而易举的。   不过虽然有这样的猜想,罗怀却还是觉得此事太过离奇,他本来就不怎么信所谓神鬼之说,现在又突然告诉他之前共事过的柏空可能是个妖怪变的,他自然是很难信服。   但赵邺却决定试一试,他在数日前带着一支万人的部队秘密离京,来到雾隐山之后,曾尝试着让大军进山搜寻,不过却跟先前的道士一样,被雾隐山外围的山雾挡住了去路。   道士上回破解这山雾是机缘巧合,但他在雾隐山徘徊那阵子,却也摸到了一点规律,用罗盘慢慢测算的话,应该也能再次找到入口,不过这需要一点时间。   赵邺便让道士去测算入口,同时让罗怀将大军分散,伪装成平民安插在雾隐山周边的各处城镇   市集中。   道士之前就是在集市上碰见的楚逸尘,说明楚逸尘偶尔也会下山采买,赵邺要来个守株待兔。   依他对楚逸尘的了解,楚逸尘上回在山南的市集碰见道士,他之后必定不会再来这里,一般人或许会选择离此处最远的山北,但这个想法也太容易被猜中,楚逸尘会反其道而行之,仍然选在南边,除碰见道士以外的那个市集的周边临近乡镇。   赵邺便将兵力着重部署于此,他自己也亲自守在此处,包下了茶楼,等候着楚逸尘现身的消息。   早些时候,楚逸尘刚来到小镇,赵邺安插在街道上的眼线就已经注意到了他,并且悄悄回去禀告。   赵邺没有派人立即去找他,而是先让罗怀去准备,又把道士请过来商议,待到一切准备就绪,罗怀和道士已经带兵悄悄朝着妖气浓重的方向摸过去了,他方才叫随行的太监去把楚逸尘请过来。   为防抓捕计划失败,用楚逸尘的随身物品来逼迫柏空束手就擒,也是赵邺早先就与罗怀商议好的,但直到喊出“柏空”的名字,罗怀都不是完全相信这白色巨兽就是柏空,可偏偏这个白色巨兽真的对这个名字有反应,并且,在看到楚逸尘的大氅后,还真的就不动了。   在京城时,柏空就一直对楚逸尘很在意,为了救被伍锋劫走的楚逸尘,甚至还直接进宫劫持了赵邺,眼下这只白色巨兽为了楚逸尘放弃抵抗的样子,跟柏空一模一样,罗怀是不信也得信了。   但理智上信了,心理上还是很难接受,原来一直被自己视作同僚的人,竟然是这么一只畜生伪装的。   罗怀看了柏空一会儿,没有与其叙旧寒暄,一来柏空显然不想搭理他,二来他作为人,跟这样一个妖物,也没什么好说的。   离平宜县越来越近了,这座原本说不上贫穷但也绝对说不上繁华的平凡县城,此刻却是有重兵把守。   赵邺将大军囤驻于此,又将城郊的一处别院改造成了临时的行宫,内里特地划出了一片院子,供道士炼丹,在罗怀带人来捉柏空前,赵邺便吩咐好,让罗怀捉到妖物后直接押来平宜县的行宫,他也会带着楚逸尘先行来此。   行宫前的守卫见到罗怀过来,恭敬地行了一礼后便予以放行。   罗怀带队进入院中,他现在要去跟赵邺禀告,但是在此之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在笼中看似安安静静,已经再没有挣扎能力的柏空,他可还没忘记柏空先前那股可怕的力道,不无担心地说:“仙长,该如何处置这妖物?这笼子够坚固吗?要不要再加几条锁链?”   道士本想说不必,这铁笼子其实根本困不住妖物,坚硬的铁器在妖物的利爪下也不过是一拍就烂的泥偶,真正捆住柏空的是他做的那些刻着锁妖符的套索,几百道锁妖符,任这妖物再厉害,也得被捆得老老实实。   不过,他又想到之前差点被柏空挣脱一爪子拍死的场景,心里不由有点犯怵,因此改口说:“待我再布置一道符阵,保管他插翅也难逃。”   “劳烦仙长了!”罗怀面露喜意,对着道士拱了拱手。   他命令士兵将笼车运到别院中的空地,又叫人找来道士布阵要用的儿臂粗的铁钉,道士要了七枚铁钉,在其上缠绕好自己新画好的锁妖符,再以北斗七星的方位依次钉入地面。   “成了!”道士得意道,虽说铁钉上缠着的只是与套索上一样的锁妖符,但以北斗七星方位摆好后,便可以引动星辰之力,符咒的威力将增加数倍,妖物绝不可能逃脱。   现在只待将柏空身上的套索与符阵结合在一起,便可大功告成。   罗怀依着道士的指令,让官兵们拉着套索,把柏空从笼中拉出来。   柏空表现得不太配合,但他也没有反抗,可一名官兵大概是看他这一路太老实了,已然忘了先前凶猛的   样子,竟是像对待寻常野兽一样,拿着手里的长矛刺了他一下,想逼他主动前进。   罗怀瞳孔一缩,他想阻止,却已经晚了一步,柏空瞬间发狂,一尾巴将那名官兵抽飞到数丈之外,“砰”一声砸在地面上,瞬间没了声息。   但柏空的怒火却仍未平息,他喉咙里发出狂雷一样震耳欲聋的吼声,数百道铁索在他的巨力下不断颤动。   众人惊恐地退后,眼看着局面就要失控,罗怀赶紧拿出那件大氅,喝道:“别乱动!你不想要楚逸尘没事了吗!”   “吼——”柏空又吼一声,但他到底还是慢慢安静下来,不再动了。   罗怀松了口气,赶紧叫人去连接符阵。   他们将锁在柏空身上的套索分成七股,依次连接到那七根符钉上,连接完毕后,符钉上闪过一道灵光,与锁链上的符咒遥相呼应,阵法已成。   柏空的四肢脖颈上都挂着锁链,他体内的妖力已经近乎凝滞,再难以挣脱了。   罗怀终于安心,他正要与道士一同去赵邺的院中禀告,恰好,有两名官兵押着一人从赵邺的院中出来,他们路经这片空地,原本趴在地上的柏空突然抬起了头,在辨认清楚那人的样貌后,他似乎是想往前跑,但是却被符钉困在了原地。   “嗷呜——”他叫了一声,不似方才对着罗怀等人的凶狠,这声音低低的,像是一种呼唤。   楚逸尘听到声音后一怔,他转过头,就见到被锁链捆着,正站在原地,巴巴地看着自己的柏空。   他心中蓦然涌上一股酸楚,当即就想往柏空那边跑,去抱一抱他的大狗。   可是押送他的官兵都是习过武的武人,他尚未跑出两步,就又被人擒住肩膀压回来。   他们粗鲁地推搡着楚逸尘,让他不要在此逗留,早点到该去的地方去,他们也好早点交差。   这举动激怒了柏空,他又一次发狂,铁链被他的巨力拽到绷紧,吼声大到犹如山崩,即便那两名官兵离这里还远,却还是被这吼声吓住,下意识退了两步。   不过,也就仅止于此了,柏空除了用吼声威慑,却也做不了什么,他完全走不出符阵的范围。   但罗怀还是看得一阵心惊,未免再生事端,他赶紧叫人把楚逸尘带走,楚逸尘不肯走,官兵们便半拉半拽着把他架走。   架走的过程中,他一直回着头,看着柏空不断挣扎,却挣扎无果,最后,他垂丧下耳朵,孤零零地望着自己,慢慢消失在视野中。 第86章   罗怀和道士刚刚走进赵邺的房中, 便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内侍在屋中来回走动,有人帮着赵邺拍背顺气,有人去端来汤药, 还有人来到罗怀和道士面前, 语气中带着些急切道:“两位大人快些进来, 将门关上, 陛下可受不得寒。”   罗怀和道士赶紧进屋, 霜雪的寒气被阻隔在了紧闭的屋门之外, 布置于房间四角的炭炉很快将温度重新升上来, 赵邺将沾了血迹的帕子递给侍从, 又喝了口汤药, 闭上眼缓了片刻,慢慢顺过了气。   罗怀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 赵邺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再这样下去,恐怕连这最后的一月都撑不住, 如今的局势, 三王之患尚未解决, 赵邺也没有子嗣, 若是突然病故,三王势必会为了皇位的争夺而大打出手。   无论最终是他们哪一方获胜,都不是罗怀所乐见的,他将细雨楼的身家全部押在了赵邺身上,只有赵邺得了这天下, 他们细雨楼一众人等才能跟着飞黄腾达。   他是绝对不希望赵邺死的, 好在他已经按照赵邺的嘱托抓来了妖物, 只盼着那丹方真的有用吧。   待到赵邺平复过来后,罗怀上前行了一礼,禀告说:“陛下,臣和仙长已将妖物捉来,正关在前院之中。”   “好!”赵邺睁开眼,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真心实意的喜色,他道,“既然已经捉住了妖物,那仙长便即日开始准备炼丹吧,来人,速去剖出那妖物的内丹给仙长炼药!”   “不可!”道士连忙阻止,他道,“陛下有所不知,妖丹一但离体,或是妖物本身死亡,其中蕴含的灵力就会不断流失,须得在灵丹将成之际,从那妖物体中活活剖出,方才能保证最大的药力。”   “这样。”赵邺了然,他将手下叫了回来,又问,“那仙长需要几日能够炼成?”   “贫道今夜需要先做些准备,从明日开始炼制的话,大概需要七日。”道士掐算一番后说。   “那仙长且去准备,若有什么需要的材料,”赵邺看着罗怀,“朕身体不便,便请老师帮着收集筹备了。”   罗怀抱拳施了一礼,领命应下。   赵邺说了这几句话,又有了咳嗽的趋势,罗怀和道士便没有再逗留屋中,只行礼退去,留赵邺在屋中休息。   行走在前往丹房的长廊上时,罗怀说:“仙长之前要的药草,我已经命人在丹房中备齐了,仙长看看,可还有什么遗漏的?”   他递上一份药草的清单。   道士看了一遍清单,捋着长须笑说:“不错,罗将军做事果然心细,一样不差。”   罗怀正要笑笑,却听道士话锋一转,说:“只是药草是备齐了,却还差一味药引。”   “哦?”罗怀眉头微皱,“敢问仙长,这药引是何物?该去哪里寻找?”   赵邺的病情耽误不得,若是这药引很难找,怕是会误了时机。   道士看出罗怀的担忧,笑笑说:“罗将军不必担心,这药引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那妖物的血。”   “血?”罗怀不解。   “正是。”道士颔首说,“这灵丹的主药是那妖物的内丹,但为了保留内丹中最大的药力,需要在灵丹将成之际将其活剖取出,投入炉中,因此炉中的药草无法有充足的时间与内丹融合,为了弥补这一点,就需要每日现取一碗妖血,浇入丹炉之中,让炉中的药草提前适应妖丹中的灵力。”   “原来如此。”罗怀恍然,“那我现在便去为仙长取血。”   “有劳罗将军了。”道士含着笑,目送罗怀远去。   他在罗怀或是赵邺面前都装得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此刻无人,却是再抑制不住脸上的得意。   他去宫中献丹方这一步棋真是走对了,不光能   调来大军帮自己捉住妖物,事事也有人跑腿代劳,那用妖物内丹炼制出的仙药他自然是不会真的交给赵邺的,那可是他飞升成仙的指望,人间皇帝的一点赏赐怎么能比。   不过给一点药渣还是无碍的,想来药渣中残留的药性也能缓解赵邺的病情,到时候这皇帝一定将他奉为上宾,他可以借此取得滔天的权势和财富。   如此,长生有了,富贵也有了,这世间还能有比这更美的事吗?道士怀着无比愉悦的心情,前往丹房,为炼药一事做准备。   与此同时,在别院的另一头。   “砰”一声,楚逸尘被官兵推进房中后,房门便被重重地关上,随即又传来落锁的声音,楚逸尘知道,自己这是被软禁了。   其实这一路上,他有过很多次逃走的机会,虽说他不会武功,但找准时机,用出袖口藏着的定身符,也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然后趁机逃走。   但逃走以后呢?柏空已经被他们抓了,他连赵邺他们会把柏空关在哪里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他恐怕也无法穿过大军的重重守卫,潜入其中将柏空救走。   定身符是楚逸尘的底牌,这底牌本身的威力不大,他学习符术的时间太短,跟道士是远远不能比的,如果对方有了提防,想来这定身符也很容易破解,所以这张底牌只有在第一次用,出其不意的情况下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之后就不灵了。   楚逸尘权衡再三后,还是决定先按兵不动,他先装作无法反抗的样子,跟着赵邺过来看看情况,也来验证一下柏空是否在真的被他们抓了,还是赵邺单纯在诈他。   若是诈他,那自然很好,若是不是,他也可以查明柏空被关押的位置后,伺机而动。   总归无论是赵邺,还是看押他的官兵,对他都没什么防备,他们仍然觉得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他想逃跑,亦或是做些别的什么,都相对来说比较容易。   楚逸尘坐到屋中的茶几上,赵邺虽然软禁了他,却也没有过于苛待他,屋中是备了炭炉和茶水的,他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面上写写画画,画出了他一路走来所见到的,这间别院的地形和兵力分布图。   这别院防守看似森严,但他用上定身符后,也能悄悄逃出去,难点在于怎么带柏空逃出去。   柏空身边的守卫倒是不太多,因为放再多的守卫也无用,这些凡人根本困不住他,困住他的是绑住四肢的画着符咒的铁索和那七道钉入地面的铁钉。   楚逸尘回忆着铁钉的方位,他看出这是暗合了北斗七星的位置,道士应该是借此布置了一个符阵,让铁索上蕴含禁锢力量的符咒威力倍增。   至于该怎么破解……恐怕这回不能像之前那样用血污就将符咒破坏了,想来道士也是吃过亏有了防备,直接将符咒刻在了铁索上,跟平常用来画符的黄纸相比,在铁索上做符难度更大,但作为承载符咒的载体,铁器对符咒的保护力也会比纸张更强。   纸张一沾水就破,但是铁器却可以万年不腐,楚逸尘想解开这符阵,大概只能从其本身想办法。   凡是阵法,皆有阵眼和弱点,但道士是符道的大师,而他不过一个刚学了符术没多久的新人,想要找出道士这符阵的弱点,并且设法击破,可能性不说完全为零,却也几近于无。   可是没办法,他必须试一试,也只有他能救柏空了。   楚逸尘冥思苦想,在桌面上不断推演着符阵的原理。   夜色渐深,他正想得入神之际,突然听到屋子一角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楚逸尘被这声音一惊,连忙将桌面上写画出的东西用袖子抹掉,也幸好他早有防备,没有用纸笔,只用茶水,一抹便抹掉了全部的痕迹。   毁掉证据后,楚逸尘方才大着胆子,去屋角查看。   他   进了这屋子后只大致观察过屋内的布置,还没有四处察看过,因此,直到此刻走过来,他才发现屋角竟有一个老鼠洞。   这间别院是被赵邺临时征用来做行宫的,本身已经多年无人居住,赵邺所在的主屋那边倒还保存完好,布置一番后也称得上奢华,但是关押楚逸尘的这间位于角落的厢房,就显得有些破旧了,房子后破了一个老鼠洞都无人修补。   楚逸尘心道发出那窸窣响动的是一只老鼠吗?可他又觉得不像,因为这老鼠洞此刻正不断往外冒着砖泥,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外面刨洞。   这洞口被越扩越大,很快从只能容纳老鼠穿过的洞口,变成了一个狭小的狗洞。   大约是觉得这个大小差不多了,刨凿的声响消失了,片刻后,楚逸尘看到一只毛茸茸的狐狸脑袋从洞中挤了进来。   狐狸灰头土脸的,毛发上都是泥土,但楚逸尘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是他养着的那只狐狸。   他先是一惊,随即又是一喜,看了眼屋外,见门外没人后,方才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来了?”   “嘤嘤!”狐狸看到楚逸尘也很是欣喜,它似乎在解释,但它的解释楚逸尘实在是听不懂。   好在,来的不止狐狸一人。   “快点进去,别堵着洞口。”狗洞外有人压低嗓音说。   楚逸尘认出这是柏树妖的声音,他脸上喜色更甚,柏树妖也来了,他救出柏空的机会大大增加了。   狐狸又“嘤嘤”叫了两声,叫声中有些委屈,它也不是想堵住洞口,只是挖洞的时候错估了自己的体型,这些日子天天不用捕猎,每日只需要待在窝里接受楚逸尘的饲养投喂,它在不知不觉中变胖了不少,以致于过往的腰围已经不适用了,本来足够自己穿过的洞口如今显得狭小了几分,把它给卡住了。   楚逸尘虽然听不懂狐狸在说什么,但狐狸被卡住了还是看得出来的,连忙伸手去拽,柏树妖也在外面推,两人一里一外的,连推带拽,才把狐狸从狗洞里□□。   拔出狐狸很是费了一番力气,楚逸尘一边喘着气平复呼吸,一边盯着狗洞想,柏树妖要怎么从这个狗洞里钻进来。   他以为柏树妖是化作人形来这里的,但等对方真正钻过洞口后,才发现来的只是一截姿态似人,也长着类人的五官,却只有巴掌大小的树枝。   “可算是进来了。”这截巴掌大的树枝还有模有样地用手抹了下头顶的叶子,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副累坏了的样子。   楚逸尘看着这截树枝,表情奇异,若非对方嘴里发出的确实是熟悉的声音,他几乎不敢相信,这竟然是柏树妖? 第87章   楚逸尘早上跟柏空出门下山采购年货, 跟狐狸支会过一声,狐狸“嘤嘤”叫着应了, 然后便团在窝里, 给自己和两个幼崽舔毛做清理。   楚逸尘之前也下山过,但都会在下午,离天黑还有一两个时辰的时候就回来, 毕竟天黑了雪路不好走,未免路上耽搁,他总是会预留一些时间提前返回。   可狐狸这回等到了傍晚, 也没有见到那一人一狗回来的身影, 出于兽类的直觉, 它有些不安,在木屋前来回踱着步, 两只小狐狸亦步亦趋地跟在它的尾巴后边,“嘤嘤”叫着,问它那个总是给他们做好吃食物的人类为什么还不回来。   狐狸也不知道,它又等了一会儿,待到天完全黑下来,那一人一狗仍然没有音讯后,它叫了几声,把两个小狐狸撵回窝里去, 又叼来石头堵住窝门, 叮嘱它们好好在这里待着不要乱跑后, 就独自下了山。   它的伤腿经过这么多天的休养, 已经大好了, 跑起来跟以前一样快, 它沿着楚逸尘和柏空早上下山时留下的足迹, 一路追下山去。   它来到柏空白天藏身的那片树丛附近时,停下来用鼻子贴在地面上嗅闻,它嗅到了柏空和楚逸尘的味道,但除此之外,又有很多很杂乱,很陌生的人味。   它变得谨慎起来,从茂密的灌木丛里穿行,小心地向前靠近,靠近的过程中,它看到了许多的足迹脚印,有柏空的兽爪印,还有人类的鞋印。   这里似乎发生过一场大战,洁白的雪地被踩得到处是漆黑的污泥,草木零落,随处可见断裂的枝叶,狐狸甚至还看到了几段崩裂的铁索,铁索上刻着奇怪的图案,它凑近观察了片刻,又嗅了嗅,辨认出,这似乎跟上回道士使的符咒分外类似!   狐狸惊叫一声,连忙往山上跑,它意识到柏空他们应该是出事了,它当然也想去救他们,但是它狐单力孤,那道士这回似乎带了许多帮手,连身为妖王的柏空都应付不了,它自然更加无法应付。   所以狐狸想要去找帮手,它知道后山有一棵成精千年的柏树,跟柏空和楚逸尘关系很好,此刻便直奔后山,想去找柏树妖求救。   它气喘吁吁地跑到柏树妖的树根旁后,气都没有喘匀,就“嘤嘤嘤”叫着,向柏树妖诉说它在山下的所见所闻。   它还没有炼化喉骨,不会说人话,叫声除了狐族同胞,一般人根本听不懂,但好在柏树妖作为一棵活了千年的老树,见多识广,狐语也懂一些,此刻便听明白了大概,复述道:“你是说上回那个道士又来了,柏空他们似乎是被道士抓走了?”   狐狸用力地点点脑袋。   柏树妖沉吟片刻,主动断下一截树枝,树枝落地后没有像之前那样化作人形,反倒化作了只有巴掌大的树枝小人模样。   作为树妖,柏树妖的真身不能随便移动,但是可以用自己枝叶做的分.身四处活动,只是将分.身维持成人形的话,对妖力损耗太大,而看狐狸所说,柏空他们已经被带走到雾隐山之外了,于是为了延长他在外活动,寻找柏空的时间,柏树妖这回就选择幻化成眼下这样,对妖力损耗最小的树枝小人模样。   树枝小人的躯干肢体都是由树枝和叶子做的,但并不僵硬,反倒很灵活,他灵活地跳上狐狸的背脊,又用枝叶爪子固定住狐狸脑袋,做了个简易的缰绳,然后就骑着狐狸,飞奔下山。   罗怀一行人押送柏空时用的是笼车,在地面上留下了巨大的车辙,所以狐狸和柏树妖很容易就根据车辙找到了平宜县外有大军驻守的临时行宫。   这临时行宫占地足有几十亩,守卫重重,道士也在其中,想在这别院中找人无疑很难,不过柏树妖作为植物属的妖怪,还有个能力就是通过附近的草木辨别周遭的环境,他很快借此找到了被关在前院的柏空,以及南侧厢房的楚逸尘   ,于是,就带着狐狸,绕过一众守卫,悄悄从这个狗洞钻进来找楚逸尘汇合。   此刻,楚逸尘坐在桌边,狐狸蹲坐在椅子上,柏树妖则坐在茶杯的杯盖上,一人一狐一树简短地交流了片刻,柏树妖说完了他和狐狸下山的前因后果后,楚逸尘也说了下他在山下的遭遇,以及他先前观察到的那个困住柏空的符阵。   “暗合星辰之力……”柏树妖沉吟着说,“这符阵怕是不太好破。”   “是。”柏树妖的结论跟楚逸尘的一样,他道,“我刚刚研究了一下,隐约有了点思路,但我没有看清那铁索上的符文,想破阵就必须得把那符阵运行的原理搞明白,找到其薄弱之处。”   “这个倒是容易。”柏树妖说,“我这个分.身体型小,守卫不容易发现,可以悄悄潜过去帮你把符文的样子画下来。”   想弄清楚符阵的运行原理,当然还是学习过符道的楚逸尘亲自去看最好,但眼下他出不去,由柏树妖代着去看不失为一个折中的方法,楚逸尘没什么意见,只是……   “会不会有危险?那道士也在这里。”他担心道。   柏空已经被抓了,若是柏树妖和狐狸也被抓了,那他们的赢面就越来越低了。   “无碍,我的分.身妖气很弱,而且柏空的妖气会帮我们掩盖,只要不是直接撞见那道士,他应该无法察觉。”柏树妖道,所以他才能和狐狸顺利地潜入进来。   那就好。楚逸尘松了口气。   “不过……”柏树妖突然说,“就算我带回了符文,你也凭此解出了符阵的运行原理,你又要用什么方法破解呢?”   楚逸尘怔了一下,随即说:“自然是绘出与阵法力量相对的符咒,再将其毁掉。”   问题就在这里,柏树妖说:“可你目前的修为根本无法独自绘出符咒。”   楚逸尘之前能够绘出清心符或是定身符,都是因为跟柏空双修,借了柏空的妖力,他自己的修为还不够。   “您不可以像柏空那样借我灵力吗?”楚逸尘道,他之前其实也担心过这个问题,不过柏树妖来了,他就自然而然地觉得可以向柏树妖借力量。   柏树妖却摇摇头:“不行,你是人类,我们是妖怪,修习的方法不同,体内的力量也不同,你体内的是灵力,我们体内的却是妖力,不光不能借用,接触久了甚至还会对你有害。”   楚逸尘又是一怔:“那为什么柏空……”   “他是不一样的。”柏树妖解释了下柏空的特别,“他体内的力量更接近于天地中那种混沌的代表万物初始的灵气,所以他的力量对人或对妖都不会有排斥。”   竟是这样。楚逸尘皱起了眉头,问道:“那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能让我绘出符咒?”   柏树妖没有说话,他坐在茶杯上思考。   楚逸尘也在思考,思考有没有不用绘符就破掉阵法的可能。   狐狸则乖巧蹲坐,它听不太懂楚逸尘和柏树妖的对话,便装作一个安静的听众,不去打扰。   突然,它的耳朵抖了一下,脸朝向屋门的方向,露出紧张急切的神情。   “或许……”柏树妖似乎想到了什么,正要开口,但随即话音一顿,因为他也察觉到了,有人来了。   楚逸尘从这一狐一树的反应上看出了不对,他同时也听到了屋外传来的隐隐的脚步声,连忙站起身,示意狐狸和柏树妖赶紧找地方躲起来。   狐狸从椅子上一蹦而下,几步一跑就跑到了床底下,只是它的尾巴太大了,留了个尖尖在外边。   而柏树妖才刚刚从茶杯上站起,正用那短短的四肢扒着桌腿往下爬。   脚步声越来越近,楚逸尘也顾不得礼数了,一手抄起柏树妖,同时快步跑到床边,将狐狸的尾巴塞进去,再想把   柏树妖一起塞进去时,却听到了“吱呀”一道推门声。   楚逸尘赶紧站好,背过双手,将柏树妖藏进自己的袖子里,然后微微蹙起眉头,脸上表现出几分恰当好处的被软禁的薄怒和急切,看向来人。   来的是一名太监,正是先前在街上喊住楚逸尘的那人,他是赵邺的内侍,平常在赵邺身边伺候,此刻突然过来,自然是受了赵邺的指派。   他没有察觉屋内的异样,只对着楚逸尘客气地行了一礼后说:“楚公子,陛下请你过去一叙。”   赵邺?楚逸尘眉峰一皱,他白天和赵邺都已经谈崩了,赵邺也把他软禁了,现在半夜突然找自己,是要干嘛呢?   “陛下找我做什么?”他直接问道。   “陛下的想法,奴婢怎会知晓?”太监笑笑说,“楚公子去了亲自问陛下就是。”   “现在吗?”楚逸尘说,“我还没有用过晚饭,可否容我吃些点心垫垫肚子再去。”   这话自然是借口,楚逸尘是想把袖子里的柏树妖放下来藏好。   可太监的笑容客气的同时也很强硬,拒绝道:“楚公子且先忍忍吧,陛下正在等着呢。”   楚逸尘没办法,只好带着柏树妖一起去赴了赵邺的约。 第88章   “咳咳咳……”   楚逸尘刚刚走进院子, 便听到屋里传来的咳嗽声,以及房门都挡不住的浓重药味。   “楚公子,请吧, 陛下在等你呢。”太监打开屋门, 示意楚逸尘进去。   楚逸尘走进屋中,这间屋子比之前那间茶楼的厢房布置得更奢华保暖,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烛火昏暗的缘故,赵邺的脸色却显得比白天所见的更加苍白。   断肠草的毒性发作过程是逐渐加快的, 初期完全不显, 而到了中后期,人的生命力会以马车失控一般的速度快速被毒性耗尽。   看着赵邺被毒草折磨成这副模样,楚逸尘也不无唏嘘,若是没有发生白天的事,他一定是倍加关切, 愿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赵邺寻找解毒的方法。   但白天的事已经发生了,楚逸尘多少也猜到,从他踏进门的时候就已经中计了, 赵邺大概叫人拿了自己随身的物品去威胁柏空,柏空才会如此轻易地被他们抓住。   这同窗之情, 是赵邺先不顾的,那他自然也没什么好再顾念的,此刻再见, 楚逸尘也没再与其虚与委蛇,只冷着一张脸。   他们已经撕破脸了, 按理说也不用再做任何伪装了, 但赵邺仿佛没看见他的冷脸似的, 见到他过来,仍扬起亲切的笑,招呼道:“逸尘来啦,听说你还没用晚饭?朕命人为你备了点糕点,快坐下尝尝。”   楚逸尘看了眼桌上备着的糕点,还冒着热气,应该是赵邺叫人为他现做的,可他并不领情,只道:“陛下隆恩,罪臣愧不敢受。”   他说是愧不敢受,但语气中却满是挖苦讽刺之意。   赵邺叹了一声:“逸尘何罪之有?朕知晓逸尘白日所行之事完全是受了妖物的蒙蔽,妖物惑人,岂能怪到逸尘身上?”   “妖物惑人?”楚逸尘笑了一下,“这是那道士说的?”   “是仙长说的,朕也是这样想的。”赵邺看着他说,“不然逸尘岂会真的不顾与朕的情谊,为了那妖物撒谎蒙骗朕呢?”   楚逸尘正待说话,赵邺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自顾自道:“逸尘,你久居山中,消息闭塞,大概还不知道,朕在前些日子重审了左都御史谋反一案。”   楚逸尘怔住了,为家人复仇平反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如今复仇已经做到了,平反一事本该在复仇后便开始计划着实行,但他因为柏空的死万念俱灰,卧病在床数日,病好后便直接来了雾隐山,想要将柏空的遗物交还,也没顾得上此事。   他没料到赵邺会突然提起此事,但既然提起了,他就不得不在意,不得不追问一句:“重审结果如何?”   “左都御史楚望谋反一事纯属子虚乌有,旧案种种罪行,皆为伍胜栽赃陷害所致,朕已为其沉冤昭雪,恢复楚卿的名誉,并且顾念其直言敢谏,不与伍贼同流合污的义举,特追封其为忠义候。”赵邺递过来一道追封的谕旨。   楚逸尘接过谕旨展开查看了一番,确实是如赵邺所说,他楚家的冤案被平反,不光他父亲楚望得到了追封,他也得到了特赦,从今以后不再是卑贱的奴籍,可以恢复清白自由之身。   “陛下……”楚逸尘面色复杂,赵邺为他楚家平反一事他自然很感激,但是赵邺对柏空做的,也是他所不能忍受的。   “逸尘,你我自幼相识,在齐太傅手下读书时,便约定将来要辅佐朕,与朕一起成为一代流芳千古的明君良臣,朕也曾答应你,除掉伍胜后,你便是朕的宰相。”赵邺又递过来一道圣旨,楚逸尘展开看了,是任命他为宰相的诏书。   “朕答应你的,已经全部做到了,逸尘,你答应朕的,又何时能兑现呢?”赵邺说。   楚逸尘看着这道圣旨,良久无声。   不知道多久之后,他突然将圣旨放回桌   上,双手作揖,向赵邺行了一大礼,请罪道:“陛下大恩,臣愧不敢受!”   同样是“愧不敢受”,这回的语气中却多了几分真切,赵邺说的这些,楚逸尘也不是不动容的,若是未曾遇到柏空,这便是他最盼望的人生,辅佐赵邺成为一代明君良臣,流芳千古。   但没有若是,他就是遇到了柏空,所以他此刻的回答是“不敢受”。   赵邺看着他拒绝的态度,也是一阵沉默,片刻后说:“是因为那妖物?”   “是。”楚逸尘抬起头,看着赵邺,“柏空不只是一个妖物,陛下也与他相处过,应该知道,他其实与人无异,他会说人话,也有人的情感,陛下怎可将其视为寻常野兽,为了做药就活剖其内丹呢?”   “不然呢?”赵邺反问,“朕难不成还要将这妖物视之为人,给他加官进爵吗?放任一个妖物堂而皇之地披上人皮,登堂入室,朕岂不成了千古的笑话!”   “陛下岂可这般作想?!”楚逸尘道,“妖又如何?古往今来的话本传说里,为恶一方害人性命的妖物是有,但也有许多比人更有情义的善妖,陛下为何要对妖有这样大的偏见?柏空之前不也一直都是在帮陛下吗!”   “妖就是妖,岂可与人混为一谈!”赵邺驳斥道,“它们披上人皮就能算做是人了吗?你怎么知道这些妖物心里打的到底是什么心思?就说柏空,他为何变作人形潜入京中,又为何掺和进朝堂争斗?其言行种种怪异可疑之处,朕每每想起便觉细思极恐,你难道就未曾想过吗!”   “那是因为……”楚逸尘想要解释,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所打断。   在与他争辩的过程中,大概是怒气牵动了病情,致使赵邺的咳疾再次发作了。   在旁伺候的宫人连忙端来汤药服侍,赵邺捂着帕子闷咳了一阵,等他终于缓和过来时,楚逸尘注意到帕子上沾染的一抹猩红。   他原本还想跟赵邺解释柏空进京的动机,此刻却突然觉得,其实没什么必要。   人的偏见本来就是根深蒂固的,更何况,对于赵邺而言,柏空的内丹是他唯一活命的机会,别说这是个妖物,就算这是个再正常不过的活人,他难道就会放弃吗?   楚逸尘不说话了。   赵邺缓和了片刻,虽然已经止了咳,但神态中也带上了几分疲倦和不耐,他再次开口:“逸尘,还有一件事你应该也不知道,仙长除了要那妖物的内丹炼药,还曾向朕要过你。”   “我?”楚逸尘怔了一下。   “是。”赵邺看着他说,“仙长说你被那妖物蛊惑,成了他的伥鬼,已经无药可救,不若将你投入丹炉,用人血祭祀后,可以增加灵丹的成功率。”   “那陛下如何说?”楚逸尘道。   “朕拒绝了。”赵邺说,“朕不信逸尘会被妖物蛊惑,而且朕也舍不得逸尘,朕还等着逸尘做朕的宰相,怎么能够忍心逸尘成了这丹炉中的炉灰呢?”   “但逸尘白天的言行,确实让朕很失望。”赵邺身体后仰,靠到椅背上,神态间似有失望,“如今看来,仙长所说确有几分道理,你多少还是被那妖物蛊惑了。”   “可朕还是于心不忍,所以朕再给你一个机会。”赵邺挥挥手,身旁的宫人便递上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把刀和一个玉碗。   “仙长炼丹每日需要一碗妖血,朕将此事交由你去做,望逸尘这回不要再让朕失望了,否则朕真的无法对众人交代,也无法再保你了。”赵邺亲自将刀递给了楚逸尘。   楚逸尘看着这闪着森冷寒光,光是用目光接触都有几分刺人的锋利刀刃,没有接。   赵邺眼中失望之色愈重,他将刀放回托盘上,示意道:“逸尘且先回去考虑罢,明日,朕等你的答复。”   他挥挥手示意内侍将人带走   ,那先前领着楚逸尘过来的太监便再次将其领走,连带着这托盘上的刀碗,一起送回了楚逸尘住的那间厢房。   待人离开后,赵邺屋侧的屏风后走出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罗怀看着楚逸尘离开的方向,目光中有些担忧:“陛下,他会答应吗?”   取血一事本该由他去办,但他在叫人去取血的时候,遭到了分外激烈的反抗,柏空四肢是被锁着,但不代表就完全不能动,而且他那条犹如钢鞭一般恐怖的长尾也可以自由活动,官兵根本不能近身。   罗怀想再用楚逸尘威胁其配合,但柏空就是不松口,咬死了一定要见到楚逸尘,否则他什么都不配合。   罗怀没有办法,只好将此事禀告到了赵邺这里,赵邺在发了一通火后,便把楚逸尘喊过来,有了这番夜晚的深谈。   旁人取血柏空不配合,但若是楚逸尘亲自去,应该就可以顺利取到了,但问题是,楚逸尘肯去吗?   “无碍。”赵邺神色冷峻,没有半点在楚逸尘面前表现出的旧情,“他若是不应,你便押他过去,在那妖物前活剐他的血肉,那妖物总会乖乖就范的。”   罗怀神色一凛,这是要对楚逸尘施展凌迟之刑啊,虽说赵邺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学生,但此刻也不免多了几分忌惮和畏惧,伴君如伴虎,楚逸尘是赵邺幼时的同窗和友人,可在碍到他的路时,他也不会有半分留情。   他领命退下。   隔日,罗怀带着官兵来到楚逸尘房前,敲开门后,先客客气气地询问了一句:“楚公子思考的如何?陛下在等你的答复。”   罗怀其实觉得楚逸尘不会答应,所以他已经命人备好了用来剜肉的刀片,可出乎意料的,楚逸尘竟然应了。   他肯配合自然是最好,罗怀本也不是生性残忍之人,爱看人受活剐之刑,所以此刻扬着笑,态度客气地带楚逸尘去了关押柏空的前院。   几乎是楚逸尘刚刚出现在柏空的视线里,那只趴伏在地上对周遭一切都警惕抗拒的白色巨兽就站了起来,他不容许任何官兵靠近自己,凡有尝试者,后果最轻的也会断掉几根骨头。   可对于楚逸尘,他却是主动想去凑近,但是铁索限制了他的活动范围,他只能站在原地,巴巴地看着楚逸尘走过来。   “嗷呜——”待楚逸尘走到近前时,柏空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用脑袋去蹭对方,湿润的鼻头还在对方身上嗅闻着,想看看楚逸尘有没有受伤。   一日不见,他对楚逸尘十分想念,按理来说,楚逸尘也该像他一样,见面后赶紧来摸摸他的毛,表达一番思念担忧才对。   可楚逸尘只有沉默,言语沉默,对柏空过来蹭他的行为,也保持沉默。   柏空觉得有些不对,正想询问是不是那些人对他做了什么,却突然感觉身上一痛。   他低下头,看着那柄割开他皮毛的锋利匕首,呆住了。 第89章   “嗷呜?”柏空愣愣的, 像是不敢相信。   可皮肉被刀锋撕裂,鲜血流失的感觉是这样清晰,他呆呆地看着那握刀的手, 以及握刀的人。   明明这个人他再熟悉不过了,可此刻楚逸尘脸上的神情, 却冷酷得让柏空觉得有些陌生。   他倒着耳朵, 往后退了两步,可他刚刚想要去凑近楚逸尘会被铁索困住,此刻想退, 依然会被困住。   “快拿碗来,妖血别浪费了!”罗怀看着那从柏空伤口处不断涌出的鲜血,赶紧叫人拿来盛血的器具。   官兵在递碗时不小心踏入了柏空的攻击范围, 往常别人敢靠近,柏空立刻就会发动凶悍的攻击, 但他此刻只是往角落躲, 缩着尾巴和耳朵,像是被人伤害过的小狗那样,躲避旁人的靠近。   可楚逸尘不顾他的害怕,手里拿着锋利的匕首和盛血的玉碗,一步一步走上前, 他将碗放在柏空的伤处下方,又用刀锋挑开已经被割开的皮肉, 让血流得更快一些。   待到血盛满一碗后, 他终于将匕首收起, 他从袖口掏出一块白色的帕子, 帮柏空包扎了一下伤口。   他低着头细细包扎的样子, 让柏空找到了些许熟悉, 他又“嗷呜”了一声,问楚逸尘:“是不是他们逼你的?”   他问话时眼中有些期待,是受人逼迫的话,柏空是可以理解的。   可楚逸尘的回答是:“不是。”   “你也看到了,没有人强迫我,没有人押我过来,是我主动答应的。”他神情冷漠,“柏空,人与妖终究是不一样的,陛下许了我丞相之位,这是你给不了我的,我受够了山中的清冷孤寂,京城的繁华尊荣就在眼前,我当然要抓住机会。”   他给柏空包扎完后,便端着那盛满妖血的玉碗,往外围的官兵处走。   这举动是那样自然,毕竟与浑身毛发,形似野兽的柏空相比,楚逸尘明显跟周围那些人更相像,他们才是同族,他们本就该是一伙的。   柏空愣愣地看着,在楚逸尘将玉碗交给罗怀,正要离开此处时,他突然问了一句:“你不要我了吗?”   楚逸尘步伐停顿了一瞬,但他没有回头,只背对着柏空说:“不要了。”   “可、可那天,你不是说,会一直陪着我的吗?”柏空说话时伴着哗啦啦的铁链声响,他在往前扑窜,想拦住楚逸尘问个明白,可他将铁链拉到绷直后,便再难进一步。   “当然是骗你的,我怎么会跟一个妖怪一直在一起?”冷冷地说完后,楚逸尘再没有任何停留,只冷漠到极点的,留下柏空,径直离去。   他回了自己那间厢房,还没等坐下,之前负责替赵邺传话的那名太监就又来了,他似乎是已经得到了消息,此刻对楚逸尘的态度比之前更加客气,躬身行礼道:“楚公子深明大义,陛下甚是欣慰,特地让奴婢来问问,屋中可缺些什么?天气愈冷了,要不要添上几个炭炉,加一床被褥?”   “不必了,屋中什么都不缺,不麻烦公公了。”楚逸尘笑了笑。   “那奴婢便不叨扰了,楚公子有需要,跟他们吩咐一声就是。”太监笑着又行一礼,留下两个内侍伺候楚逸尘,随后就回去跟赵邺复命了。   “你们也下去吧,我想休息一会儿,洗漱一下。”楚逸尘对着屋中留着的两个伺候他的内侍说。   内侍听令离开了,屋子里空荡下来,楚逸尘起身关上屋门,一直到他关门之前,他都是一副冷酷不念旧情,要跟那个妖物划清界限的模样,但等到屋门彻底闭合上,像是罩着的那层伪装的硬壳破裂了似的,他几乎是瞬间就失去了力气,倚着屋门滑坐到了地上。   他苍白着脸,看着手上,衣袖上沾着的鲜红血迹,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他将刀刺入那一刻,柏空眼中不敢置   信的受伤神情。   他以为他昨夜已经做好了准备,可真正去做这一切时,他还是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痛,痛到他面色发白,痛到他难以呼吸。   “如何?还顺利吗?”确认人离开后,柏树妖便骑在狐狸背上,从屋子角落的藏身处跑出来,想跟楚逸尘询问一下事情进展。   可他和狐狸过来时,就看到楚逸尘倚门而坐,捂着心口,唇色发白,大口大口地喘气,似乎难以呼吸的痛苦样子。   柏树妖一见便知这是心疾又犯了,忙问:“药呢?你随身带了吗?”   楚逸尘想回答,可他说不出来话,只用不停哆嗦的手,示意了一下自己的袖口,柏树妖赶紧去袖口里寻找,很快找出一个小瓷瓶,从瓶子里倒出两粒药闻了闻,确认没错后,让狐狸垫着自己,爬到楚逸尘的肩膀上,将药喂了进去。   药丸的苦味顺着舌苔蔓延,楚逸尘的呼吸渐渐平复,可他脸上的痛苦,却没有消退下去半分。   柏树妖见状叹了口气,虽说他没有和这两人日日住在一起,但柏空却也时常去问他,所以他对楚逸尘的身体情况还是很清楚的,自开始修行后楚逸尘的身体便好了许多,这病也是许久没发作过了,如今突然发作,原因不做他想。   “你这又是何苦呢?你这么做也是为了救柏空,何必自己为难自己呢?”柏树妖试着宽慰道。   今日去帮赵邺取血一事,是昨夜柏树妖和楚逸尘一起商量后决定的。   在太监来带楚逸尘去找赵邺会谈前,柏树妖想出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便是用柏空的血加入绘符的朱砂之中,来弥补楚逸尘灵力的缺失。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人打断了,等藏在楚逸尘的袖子里,跟着去旁听了一番楚逸尘和赵邺的谈话后,回来便立即跟楚逸尘说了自己的主意。   原本他想出这个办法后还在担心要怎么避过守卫去取到柏空的血,可赵邺却是直接将办法送上门了。   赵邺是要柏空的血炼丹,而楚逸尘答应去帮忙取血后,便可以借机偷留一点下来,顺道也可以在取血时观察那困住柏空的符阵,他学过符箓,亲自去观察比柏树妖帮着观察要更容易找到这阵法的薄弱之处。   同时,他也可以借此向赵邺投诚,那么赵邺对他的警惕心就会进一步降低,就像现在,虽说院门处却还站着两个站岗的侍卫,扼守着楚逸尘出入的唯一要道,但好歹屋门没有再上锁了,还有刚刚对他嘘寒问暖的太监,这都说明了赵邺对他态度的转变。   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楚逸尘实在没有理由不同意的。   可楚逸尘昨夜听到这个办法后,却是想都不想,近乎下意识地反对。   他当然知道采用这个办法的好处,也知道,就算他不同意,赵邺最后仍然会从柏空身上取到血。   在赵邺最后说出取血那件事后,楚逸尘便知道这才是今夜这番冠冕堂皇的谈话的最终目的,想来是柏空不肯配合,赵邺他们的人无法近身,才找到自己,让他帮忙取血。   赵邺先选择劝服谈话的温和方式,因为对他来说,楚逸尘还是有用的,幼时的同窗情谊或许也占了点,但应该也只有那一点,楚逸尘毫不怀疑,如果他最终拒绝的话,赵邺便会选择另一种不那么温和的方式,比如将他押到柏空面前受刑,逼迫柏空同意取血。   所以,他的答案其实不重要,柏空如今是笼中困兽,取血一事势在必行,区别无非是他来取还是旁人来取罢了。   或许他去取还会好一点,起码他会控制力道和深度,尽量让伤口不要那么严重,其余人可不会顾忌这些,像罗怀他们的想法,跟赵邺的想法是类似的,都觉得妖物跟野兽畜类无异,反正是不可能跟人相提并论的。   种种思量,都   是楚逸尘主动答应对他们更有利一些,可楚逸尘还是难以做到,那是柏空啊,曾经他看到柏空被万箭穿身的尸体,那一刻的彻骨之痛他每每忆起,便觉万念俱灰,痛不欲生。   幸好那只是幻象,可即便是幻象,却也给了楚逸尘莫大的阴影,他夜里喜欢紧紧抱着柏空睡,抱着对方温暖的绒毛,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切实地感觉到那恐怖的景象是假的,柏空仍然如此鲜活,如此温热地活着。   他连回忆都不敢回忆那一幕,又怎么能够握紧刀柄,去做伤害柏空的事呢?   柏树妖昨夜劝了他大半夜,楚逸尘才终于松了口,因为他意识到拒绝也是一种怯懦,为了救柏空,他必须狠下心,对柏空狠,对自己更狠。   方才刺出那一刀,看到柏空的眼神时,楚逸尘便觉胸口剧痛,可他还是强忍着,说出那些冷酷绝情的话语,在众人面前表现出彻底跟柏空划清界限的模样,直到此刻,才支撑不住,倒在地上,暴露出自己最真实的痛苦。   “我都明白……”对于柏树妖的宽慰,楚逸尘苍白着脸说,“我只是……我只是……”   他闭了闭眼,低低地呢喃道:“我只是觉得好痛……” 第90章   今天是除夕, 是阖家团圆的节日,百姓们这一天不会再去上工做活,官府也会放假不处理政务。   不过这几日是炼丹的关键时刻, 被赵邺带来平宜县的这一万官兵还需要看守妖物,自然不能放假休息。   他们照常执勤,但罗怀却也特地吩咐人去买了牛羊, 回来现宰了,准备今天让大家伙都吃得丰盛点。   “对了,罗将军,那妖物一直不肯吃东西。”伙夫汇报道。   他负责军中的伙食, 喂养妖物的事也是他负责的, 可是从前天被抓开始,柏空什么东西都没吃。   “不肯吃东西?”罗怀愣了一下, 仙长说需要在灵丹将成之际活剖妖物的内丹, 而且每天也需要现取一碗妖血,柏空在丹成之前是绝对不能死的, 所以罗怀一听就重视了起来, 问道, “你们喂的什么?是不是你们喂的东西不合胃口?”   “就是猪牛羊肉这些。”伙夫抓抓脑袋, 犯愁道,“鸡鸭也试着喂过, 全都是现宰现杀,都是新鲜的好肉,可他就是一口都不吃。”   那么算起来已经有两天的时间粒米未进了,罗怀也不知道妖物不吃东西能活多久, 但为了保险起见, 他还是要尽快解决此事。   正好, 今日还没取血,他便在去找楚逸尘取血的时候,顺道问了一句:“楚公子,那妖物一直不吃东西,你看看有没有办法让他吃点?”   “不吃东西?”楚逸尘眉头蹙起,“你们喂的是什么?”   他说话时往前院去的脚步不自觉加快。   “就是猪牛羊鸡鸭这些。”罗怀将伙夫的说辞复述了一遍,同时大步跟上楚逸尘。   二人很快到了地方,恰好赶上伙夫喂食,楚逸尘便看到伙夫端了一大盘牛羊肉块,站在铁索距离之外柏空攻击不到的地方,远远地将肉块一块块扔到柏空旁边。   肉块确实如伙夫所说很新鲜,应该是现宰的,肉块上甚至还滴着血,但这滴血的肉块在雪地上滚了一圈后,又粘了满地的雪泥,最后落到柏空旁边时,就是一团血泥混合的肉团。   野兽不会计较肉干不干净,只要能填饱肚子,便是已经开始腐烂的肉它们都会狼吞虎咽,它们更加不会计较生熟,畜生向来都是茹毛饮血的。   可柏空不是个畜生啊……楚逸尘看着这一幕,心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罗怀他们没有故意苛待柏空,可就是这种无意识的偏见更加伤人,在他们眼里,妖物更近似于畜生,而非人,所以喂生肉也是理所当然。   楚逸尘用了很大的定力,才没有表现出心口的不适,他只装作如昨日一般的冷漠神情,淡淡道:“罗将军不妨喂些熟食,许是装人装太久,他更爱学人那样吃烹饪过的食物罢。”   被这么一提点,罗怀便恍然了,他想到京城与柏空相处时,柏空也是一直跟正常人吃的一样,不会像志怪传说里说的那样,妖怪披上人皮后依然难改本性,爱吃连皮带血的生食。   其实他早该想到,只是抓住柏空至今都是一副野兽的样子,从没有变成过人形,罗怀即便理智上知道这头白色巨兽就是京城共事过的柏空,心理上却还是很难将其划上等号,因此也从不曾将对方当成人对待。   “去弄点熟食,就照着我们的伙食做。”罗怀制止了伙夫继续投食的举动,吩咐道。   他吩咐完后,再转回头,就撞见一双幽绿色的兽眸。   柏空之前都是趴在地上,闭着眼睛,一副恹恹的模样,伙夫投食时他搭理都不搭理一下,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正直勾勾地往罗怀这边望,那不同于人类的兽眸让罗怀有点犯怵,犹如被狼盯上一样。   他心里下意识地一紧,但很快,又意识到,柏空看的不是他,而是他旁边的楚逸尘。   昨天柏空见到楚逸尘过来,远远地就晃起了尾巴,神态也亲昵无害得犹如自小养大的小狗一样,可今日再见,却显出几分疏远,便像是荒野上那些对人类警惕忌惮,又带有几分捕食欲望的野狼。   “楚公子,你要不要穿件胸甲……?”罗怀有些担心,他觉得今日楚逸尘去取血恐怕不会那么顺利。   “不必了。”楚逸尘淡淡道,他好似完全没有畏惧,只穿着那身没有任何防护力的棉衣,带着那把不过寸许长的匕首走上前。   罗怀紧张地看着,其实他知道穿胸甲也没用,之前在柏空手下受伤的士兵哪个没有身披甲胄?对人类来说坚硬的铁甲在妖物爪下跟泥偶无异,若非那铁索上有仙长绘的符箓,恐怕早被这妖物挣断了。   只盼着柏空还念着点旧情,否则若是直接将楚逸尘给撕碎活吞了,他可没法交代。   幸好,罗怀担心的事没有发生,楚逸尘安然无恙地走到了柏空身前,他解开染血的白帕,在昨日那道尚未愈合的伤口上,又划了一道。   血再次涌出,柏空冷眼看着这一切,他像是被雪冻住了似的,除了眼珠会跟着楚逸尘移动,其余整个身体,都保持着趴卧在地上的姿势,哪怕刀锋又一次割破皮肤,都一动未动。   可在血流满一碗,楚逸尘正想像昨日那样给他包好后转身离开时,柏空突然发难。   他一爪子将楚逸尘扑倒,按在身下,咧开锋利的獠牙,似乎下一刻就要咬下。   罗怀立即做出反应,他抽出兵刃,却不敢贸然上前,只与其他官兵一起在外围警惕地对峙。   他注意到,柏空虽然呲起牙齿,满脸凶恶的模样,可那悬于楚逸尘脖颈上方的利齿,却一直没有真正咬下。   楚逸尘看着压在自己上面的柏空,这或许是柏空第一回 对他这么粗鲁,爪子不再是平常玩闹的力道,重重地按在他胸口上,压得他胸口有些闷痛。   可他此刻心里并不觉得如何痛苦,也没有任何恐惧,他只是在想,要是可以抱抱他就好了。   他也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想去抱住柏空的脑袋,顺着摸摸对方脑后的毛发,可他的手刚刚有前伸的趋势,便被理智制止。   他不能去抱他,他必须冷酷,必须无情,他必须装作跟他划清界限。   所以楚逸尘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柏空,他看着那双幽绿色兽眸中闪过的种种情绪,熔岩一样滚烫的怒火,被背叛的难过,还有更多的,如潮水一般绵延的不舍。   雪花不知何时从天空飘飘扬扬地落下,落在那在雪地上对峙的一人一兽身上,像一幅静默的画。   雪越下越大,就在罗怀以为这一人一兽要对峙到天荒地老时,柏空突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嚎叫,近乎一种呜咽,他抖掉肩背上落的积雪,移开了按在楚逸尘胸口上的爪子,背过身体,蜷缩起耳朵和尾巴,在大雪中团成一团白色的绒球。   他将脑袋埋在爪子下,再不去看他。   楚逸尘活动着被冻到发木的僵硬身体,慢慢站起身,他将盛血的玉碗交给罗怀后,便踉跄着往回走,不曾回过头。   晚上,官兵们都在吃着热腾腾香喷喷的牛羊肉,彼此间说说笑笑,玩玩闹闹,好不热闹。   虽然身体状况仍然很差,但或许是炼丹一事进展顺利,赵邺的心情还算不错,他特地恩准了不当值的官兵可以饮酒,另外还差人送了酒菜给楚逸尘,算作年礼。   官兵的伙食都是由伙夫做的大锅饭,不难吃,但也精致不到哪里去,可赵邺的饭食却都是宫里带来的内侍特制的,给楚逸尘送的这一桌好酒好菜,色香味俱全,让人看了就食指大动。   可楚逸尘却毫无兴趣,狐狸在桌上大快朵颐时,他就望着窗外出神。   这是他和柏空度过的第一个新年,他   们本该是在山上的小屋里,忙忙碌碌,提前做好许多准备。   他会用买好的红纸写一副春联,再写几个福字,贴在木屋的门窗上,再给狐狸的窝棚旁边贴一个,还要提前做好过年的大菜,年夜饭必须丰盛,有些程序复杂的菜色甚至要从除夕前一天晚上就要开始准备。   除夕当天他会很忙,要做这一桌子菜实在不是个简单的事,但柏空可以帮他,帮他生火,帮他烧柴,还可以帮他包饺子。   不指望包得多好,毕竟他其实也是第一次包,自己都不太会,教柏空估计也教不出什么样子,但反正都是自己吃,包得再丑也不会嫌弃。   忙了一个白天后,到了晚上,他应该终于可以坐下来喘口气,然后他会喊上柏树妖和狐狸,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坐在桌边,吃着他和柏空准备了一天的年夜饭。   再晚一些,宴席散了后,他会抱着柏空温暖柔软的长毛,窝在榻上,看着窗边的落雪,静候新年的到来。   可这些设想全都落空了,他在屋中,尚有柏树妖和狐狸的陪伴,柏空却只能在风雪中,形单影只,孤身一人。   院外传来官兵的喝酒调笑声,楚逸尘却一个人坐在窗边,看着呼呼的落雪,久久无声。 第91章   除夕过后, 楚逸尘每天再去取血时,柏空便不会再有任何激烈的动作,他只是趴在地上,像尊木雕似的, 安静看着。   楚逸尘每回都是同样的冷漠神情, 也每回都是同样的心如刀绞, 但好在,这一遍遍罪不是白受的,在第三天时,他找到了符阵的薄弱之处。   之后几天, 他只要一有空闲, 便在屋里反复尝试,用混着柏空血液的朱砂,来绘制破解阵法的符箓。   柏树妖也会时而给他提点意见,虽然妖怪和人类修行的方式不同,但很多原理也有共通之处,作为一棵活了千年的老树, 他见多识广,给楚逸尘提的意见常常让他觉得受益匪浅。   狐狸在这几天里偷偷回山上了一趟,它下来前将幼崽藏在窝里, 还留了点食物,但几天不见到底还是不太放心, 所以回去察看了一番。   见两只小狐狸都安好后,它便将幼崽叼到了柏树妖的本体身边,然后又带了点楚逸尘需要的绘符材料, 如之前一样从狗洞里悄悄钻进来。   在这一树一狐的帮助下, 终于, 在第六天晚上,楚逸尘落下最后一笔时,符文上闪过一道灵光。   他欣喜地拿起符箓,转头对一直在旁边围观的柏树妖和狐狸说:“成了!”   狐狸咧开嘴,发出“嘤嘤”的笑声,柏树妖也是面露喜色,他道:“剩下几张你多久能画完?”   楚逸尘之前说过,每一张符对应一根符钉,所以七根符钉需要用七张符来破解,楚逸尘这才画好了一张。   “今晚应该就可以。”楚逸尘估算了下,这些日子他绘符的技艺越来越精进,一天可以绘制的数量也随之增加了,不过一晚上绘出七张符对他来说还是有点勉强,但没时间了,明天就是丹成的日子,他哪怕透支灵力,损伤根基,也得今晚绘成。   柏树妖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只叹了一声道:“那就辛苦你了,等你今夜绘完之后,我们就去救柏空。”   “好。”楚逸尘深吸口气,调整了一下内息,随后就再次提笔,开始绘制第二张符箓。   他绘符时,狐狸和柏树妖便在一旁安静围观,绘符一事旁人插不上手,他们能做的也就是尽量不去打扰,同时帮着放一下风。   楚逸尘住的这间厢房少有人来,除了罗怀每天带他去取血之外,偶尔赵邺也会派身边的内侍来嘘寒问暖一番。   后者来的时间不固定,有时楚逸尘正在思索破阵相关的东西,心神太过集中,都没有察觉到对方的接近,幸好有狐狸和柏树妖在,他们的感知力比楚逸尘灵敏,每回都会提前给楚逸尘示警,让他把一切不能让外人见到的东西都收拾好藏起来。   楚逸尘对他们相当放心,所以他此刻集中起全部心神,依靠着第一回 符成的经验,很快绘出了第二张符。   第二张之后是第三张,他一鼓作气绘出了三张符,直到第四张符时才失败了一下,楚逸尘不觉气馁,连续三张符成对他而言已经是一个不小的突破,他休息了片刻后便再次开始。   绘符消耗的是灵力,也是精力,刚开始时状态最好成功率也最高,但从第四张符开始,楚逸尘的成功率便越来越低,不过失败了就再来,靠着一股毅力,在夜色过半时,楚逸尘也慢慢绘到了第六张符。   在绘符的过程中,屋外一直很安静,但在楚逸尘绘制第七张符时,柏树妖感觉到了一丝不对。   这感觉很玄妙,他没有听到任何异样的响动,或是看到可疑的身影,他只是觉得有些不对。   狐狸便全无反应,作为兽类它的听力其实比柏树妖更好一些。   但柏树妖没有掉以轻心,像他这样活了一千年的老妖怪,很多时候都会对危机有一种预警,他忽然有这样的感觉,很可能就预示了什么。   所以,他   跑到狐狸耳朵边,用不打扰楚逸尘的音量,悄声对狐狸吩咐了一句:“我出去看看,你继续在这儿守着。”   狐狸点点脑袋,柏树妖便从窗户悄悄翻了出去,他身形小巧,只有巴掌大点,本身形态又跟树枝十分相似,往院子里一蹦,很快就匿了形迹。   楚逸尘并没有发现柏树妖的离开,他心力集中,已然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除了手中之笔,和笔下的符文,再不做他想。   狐狸在一旁安静地守候,在寅时三刻,经历了不知道多少次失败后,楚逸尘终于画完了第七张符。   他满头是汗,累得几乎要瘫倒,但看着这全部完成的七张符箓,脸上还是露出了几分喜悦,他转头想跟柏树妖报喜,却没找见柏树妖的影子,只看见蹲坐在旁边的狐狸。   “柏树妖呢?”楚逸尘问了一句。   狐狸正想回答,可它耳朵突然抖了一下,随即面露警戒,看向窗外。   楚逸尘有些不解,但很快,他也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响动,极其轻微,不像是有人接近的声响,更像是风吹动书页的声音。   可这大半夜的,哪来的书页声呢?楚逸尘还特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桌上,他桌上的符纸都用镇纸压着,半点没有被吹动,那么这声音……   他正想去窗边一看究竟,就见到窗檐上,竟摇摇晃晃地爬上来一个纸人。   纸人只有巴掌大,可它竟是像活人一样灵活,见到楚逸尘时,还发出人声。   “好啊!道爷就说这院子里哪来的一股灵气,真是没想到,你竟是学会了绘符!”   这是道士的声音!楚逸尘心里一紧,符箓绘成时会闪过一道灵光,灵气也会外泄,本来以为道士专注炼丹无法分心,是以不会察觉,如今看来,他还是小瞧了对方。   不过就算不小瞧也没用,就像是天材地宝现世时会发出宝气,符成的灵气也是无可掩盖的。   既然发现了……楚逸尘快速地思索,他注意到纸人身上绘着的符文,那是傀儡符。   傀儡符的效果与柏树妖的树枝分.身类似,将自己的五感神识附着在傀儡上,便可以借由傀儡四处活动探听消息。   道士的丹房离这里也不过两间的院子的距离,却没有亲自过来,也没有派兵来捉拿他,只派了这么一个傀儡,说明道士并不确定灵气的来源,而且要盯着丹炉无法离开,所以只是派出了傀儡符来探查情况。   傀儡在活动期间,本体是无法移动或说话的,且因为五感相连,傀儡一但受创,本体也会受到不轻的损伤,那么若是能将这傀儡毁掉,即便杀不死道士,也能够让对方重伤昏迷,那么他们的计划便依然可以原样进行!   楚逸尘想到此便有了决定,他对狐狸喝了一声:“毁掉那个纸人!”   同时飞扑上前,将窗户关紧,防止纸人逃掉。   早在听到那道士声音的时候,狐狸便呲起牙齿,它可还没忘记上回的断腿之仇,因此在楚逸尘发话之后,立刻就飞扑上前,爪牙齐上,想要将这弱不禁风的纸人撕碎。   可纸人小巧且灵活,它薄薄的纸片身体在风中一摆,便避过了狐狸的攻击。   虽说楚逸尘将窗户关上了,但它想逃依然可以逃得出去,可它为什么要逃?道士操控的纸人叉起腰,洋洋得意地笑道:“之前想找陛下把你要来祭炉,却是没想到你还跟陛下有些情分,道爷还真是一时动不得你,如今你倒是主动送把柄上门了,道爷今夜除了你,想来陛下也说不得什么!”   说话时,这巴掌大的纸人突然开始变化,像是吹气了一样迅速膨胀,转眼就变得跟楚逸尘一般高大。   它的身体依然是纸片的薄度,可力气却是成倍的增长,狐狸扑上去撕咬它,被它一巴掌挥开,楚逸尘举着凳子向他砸来,也被它轻松拿   下。   纸人扼着楚逸尘的脖颈,正想把他提起来,动作却突然一顿,它纸张做的身体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符箓。   用凳子砸只是伪装,楚逸尘趁机将定身符拍在纸人的胸口,此刻符箓起效,他站起身,正待处理掉这个纸人,就发现被定身符定住的纸人竟是又动了!   “以为学了这么点三脚猫符术就能跟道爷叫板了?道爷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符术大师!”纸人狞笑着,再次扼住楚逸尘的脖颈,将其提至半空。   楚逸尘呼吸受阻,脸色涨红,道士却不急着杀死他,而是操控纸人将其提至桌边,端详着那七张绘制完成的符箓,片刻后发出一声惊叹:“你竟是真的找到了破阵的方法!”   随即又冷哼一声:“幸好道爷谨慎,感觉院中有股异样的灵气,特地派了傀儡符出来查探,不然还真被你把那妖物救走了!”   他说话时目露凶光,上回见楚逸尘还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凡人,这回竟然就学会了符箓,还想出了破他符阵的方法,虽然修为依然跟他有差距,可这样的成长速度,若是还有下回,怕是就足以威胁到他了。   对于这样的祸患,道士是断不能留的,他正要操控纸人彻底结果了对方,却突然感觉纸人的身体有些失控。   一截不知从哪来的枝叶缠住了它的脖颈,纸人不需要呼吸,可这枝叶除了缠住脖颈,还缠住了它的手臂,它行动受限,同时这枝叶还在飞快地生长,眼看着要把这纸人完全缠住,道士被逼得放手。   “竟然还有一只树妖,你的帮手还真不少!”道士骂了一声,操控纸人扯掉身上的枝叶,转身对付起这只偷袭他的树妖。   柏树妖的身形也不再是之前巴掌大的树枝模样,他全身枝叶飞涨,变得跟人一样高,植物生长的力道也是巨大的,他一时跟纸人僵持不下。   楚逸尘捂着被掐红的脖颈,刚刚缓上口气,便见到这一幕,柏树妖的枝叶被不断扯断,也不断生长,而纸人身上的符文发出一阵阵灵光,汹涌的灵力在往其中注入。   楚逸尘知道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力量比拼,而是妖力和灵力的较量,柏树妖作为千年树妖妖力自然是雄厚的,可道士也不弱,并且他有距离的优势,这种分.身傀儡术大多都是有距离限制的,越是靠近本体,可以发挥的力量就越强,而越是远离,就越是削弱。   道士的本体就在别院之中,柏树妖却远在雾隐山上,如此劣势下,怕是很快会支撑不住。   必须想个办法帮忙,可定身符根本对纸人没有效果,且有灵力强化过的纸人刀枪不入,身体坚硬无比……焦急中,楚逸尘看到纸人身上灵光涌动的符文,突然闪过一道灵感。   他绕到想帮忙却插不上手的狐狸旁边,低声吩咐了几句,狐狸便“嘤嘤”两声,像上回一样,去骚扰道士,即便它的爪牙伤不到纸人,可却又能吸引道士的注意力。   道士果然分心,他本就在与柏树妖斗法,仅剩的注意力再被狐狸一引,自然就顾不上楚逸尘了,楚逸尘趁机拿起桌上绘符用的朱笔,找准时机近身,在纸人身上的符文上改了一笔。   这一笔落下,便改变了整个灵力运转的轨迹,本来灵力应该在符文中形成一个闭环,不断增强纸人的力量,可这一笔后却多了个缺口,纸人像是漏气了一样,与真人一般高的身形开始缩水变小。   “你!”道士又惊又怒,这一笔除了改掉灵力运转的轨迹,也会破掉他的傀儡符,等纸人变回原形时,他便会遭到符咒的反噬。   既然横竖躲不掉反噬,他一时间狗急跳墙,竟是调转起纸人身上还未泄露完的灵力,猛地挣开柏树妖的束缚后,便往桌边走,想要毁掉那七张破阵的符箓。   柏树妖自然看得出他的打算,这七张符箓是救柏空唯一的方法了,他   是绝不能放任其被毁掉的。   于是,在纸人去毁符的同时,他将树枝插入了纸人的胸膛中,枝干像脉搏一样鼓动,便如树木吸收泥土中的养分一般,他在吸收纸人体内的灵力。   妖力和灵力是相冲的,他这样吸取必然会损害自身,但此时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   纸人的灵力原本就在泄露,此刻再被柏树妖这么一吸,身形缩水的速度骤然加快,还未等它走到那符箓之前,就已经变成了之前巴掌大的纸人大小,被风一吹落在地上,再掀不起风浪了。   与此同时,丹房中的道士也吐出一口鲜血,受灵力反噬,昏迷了过去。   终于解决了道士,楚逸尘却顾不上欣喜,因为柏树妖也受了不轻的伤,纸人变回原样后,他全身的枝叶便在迅速地枯萎,转眼间又变成了先前的巴掌大模样。   楚逸尘赶紧去将掉到地上的柏树妖放在掌心托起,担忧道:“怎么样?伤得严不严重?”   “不碍事。”柏树妖有些没力气地摆摆手臂,安抚道,“这只是分.身而已,受伤也不碍事,只是我放在分.身中的妖力快耗尽了,接下来就只能靠你们了……”   他声音越来越低,话未说完,便闭上了眼,这截树枝小人重新变回了树枝的样子,再不会动弹或说话了。   楚逸尘知道这是妖力耗尽了,他也知道柏树妖一定没说实话,傀儡符被破会反噬自身,分.身受损又怎么可能全然无恙呢?   但他此刻顾不得了,他不知道道士会昏迷多久,一但对方醒来,他们的事就会败露,他必须抓紧时间,去营救柏空。   楚逸尘将柏树妖的树枝放进袖子里收好,然后拿起符箓,和狐狸一起走出了屋门。 第92章   因为楚逸尘这些日子一直很配合, 所以赵邺的戒心降低了许多,不过他的院门前仍然有两名卫兵守着,此刻临近黎明, 守了一夜的班正是最累的时候, 两名卫兵拄着手里的长矛, 困倦地打着哈欠。   不过,在听到“吱呀”一声门响时, 他们还是立刻注意到了,回过头一看, 就见到楚逸尘从屋子中走了出来。   两名卫兵奇怪地对视一眼, 这个时间天都还没亮, 楚逸尘不睡觉跑出来做什么?   他们在院子门口执勤,同时也负责限制楚逸尘的行动, 未经允许, 是不能放对方离开院子的,但因为上头的交代, 他们对楚逸尘的态度也还算客气, 此刻没有直接勒令人回屋去,而是客客气气地上前询问:“楚公子, 这夜半三更的,怎么不睡觉?”   “睡不着, 起来转转。”楚逸尘笑了笑, 他一副闲聊的口吻,“听口音,两位是京城人士?”   “是, 我们籍贯都在京郊武安县, 他是我的同村。”其中一名卫兵答道。   “这大冷天的, 不能在家里陪家人过年,要到这偏远的平宜县来,也是辛苦二位了。”楚逸尘感慨了一句,伸手拍了拍这名卫兵的肩膀。   “为陛下当差,不辛苦……”卫兵的话音突然一顿。   旁边的卫兵正觉奇怪,疑惑地看过来时,楚逸尘转头又拍了他的肩膀一下,然后他便跟身旁的同僚一样,被定身符定住了。   他用的是成色上等的定身符,对于普通人起效的时间是三个时辰,看起来时间很富裕,但别院里除了有人站岗,还有人巡逻,这两名卫兵被定身符定住的样子乍看倒是挺像是在认真站岗的,可离得近就会发现破绽。   楚逸尘也不知道能撑多久不露馅,他抓紧时间,搞定两名卫兵后,便回头对藏在黑暗里的狐狸招了招手,然后一人一狐悄声往前院去。   狐狸能够听到巡逻卫兵的脚步声,它替楚逸尘带路,绕过那些人,很快,他们顺利地到达了前院。   柏空旁边也是有卫兵看守的,他们主要的目的不是为了防止柏空逃跑,毕竟人力根本拦不住柏空,拦住他的是道士的符阵,他们在此站岗的目的是防止外人接近,因此数量不是太多,但也有六个。   六个人就不太好用先前的方法了,他来不及贴符,楚逸尘藏在暗处悄悄观察了一下,又转头对狐狸吩咐了几句,然后就主动走出来,站到这六名卫兵的视线中。   “什么人!”卫兵看到黑暗中有个人影接近时,立即提起了戒备,但在看清此人是楚逸尘时,又愣了一下。   他们是认识楚逸尘的,每天楚逸尘都会来取血,可现在这个时间天都还没亮,而且每回都会跟楚逸尘一起过来的罗怀也不在,众人不由心生疑虑。   一名卫兵上前问道:“楚公子怎么这个点就来了?”   “今天不是丹成的日子吗?仙长说是今日要提前加入妖血,所以罗将军让我早点来取。”楚逸尘道。   “那罗将军怎么没来?”卫兵又道。   “他有些事情,便先让我一个人来了。”楚逸尘答道。   闻言,卫兵转头跟几位同僚商议了一下,随后道:“我等收到的命令是除罗将军亲允,否则不得擅自放人接近妖物,还请楚公子稍待片刻,我派人去问问罗将军。”   “无妨,你们也是听令行事,我等等就是了。”楚逸尘笑了笑,他神态自若得好似完全不怕卫兵去查证。   “多谢楚公子体谅!”楚逸尘那么好说话,卫兵也笑了起来,他正想派一个人去找罗怀求证,却听楚逸尘突然喊了一声:“那是什么?”   卫兵们下意识地回头,就见到身后的黑暗里竟是有一双绿油油的兽眸。   不是柏空,自楚逸尘半夜突然出现后,柏空   便睁开了眼,他安静地趴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楚逸尘和卫兵说话,但卫兵看守了这么多日,对柏空的外貌也是很熟悉的,这双幽绿色的兽眸明显比柏空的小了许多。   “好像是只狐狸!”有卫兵叫道。   “还真是只狐狸!”那名刚刚跟楚逸尘说话的卫兵朝前走了几步,他借着火光辨清楚,那兽眸的主人确实是只狐狸无误。   狐狸“嘤嘤”地叫着,它坐在地上,耷拉着前腿,像是受了伤。   狐狸这种体型的动物对人的威胁性很小,而且它此刻一副受伤的样子,因此众人对它没有什么戒心,都好奇地朝狐狸张望着。   “头儿,那狐狸是不是受伤了?”一名卫兵好奇地问道。   “好像是。”那名领队卫兵走到狐狸旁边蹲下身,还没等去察看狐狸的前腿,就被狐狸的毛色吸引,他“嚯”了一声,“这狐狸可真肥,油光水滑的!”   “是啊,瞧着比我家养的猪都圆……”这名卫兵的说话声突然断掉,但其他人还一无所觉,仍兴致勃勃地讨论着。   “头儿,这狐狸怎么处理?”   “这狐毛那么漂亮,拿去卖能卖不少钱吧!”   “正好,这狐狸自己跑过来,这是财神爷送钱上门啊!嘿嘿,头儿,我们把狐皮卖了去喝酒……”   众人的说话声陆续消失,而领队还未察觉,他被说动了心,这狐毛确实价值不菲,若是拿去卖了……他沉浸在这笔天降横财的畅想中时,突然感觉身体一僵。   楚逸尘将这最后一人也贴上定身符后,终于松了口气,他面前再没有阻碍了,他转头看向柏空时,柏空也从地面上站了起来。   看到楚逸尘三更半夜突然独自过来时,柏空觉得有些不对,看到狐狸出现时,柏空则愣了一下,随即在心中升起了一抹幻想般的期待,而在见到楚逸尘悄悄将定身符挨个贴在这六名卫兵身后,又跑过来一把抱住他时,便像是幻想成了现实,他被巨大的喜悦所笼罩了。   他“嗷呜”一声,也用两只爪子抱住楚逸尘,吸着鼻子,往对方身上蹭。   “好了好了,等会儿再蹭!”楚逸尘赶紧从柏空怀中挣开,他拿出那七张符箓,依次将其放到符钉上,可他刚刚开始破阵,便听狐狸突然叫了两声,叫声急促,像是一种示警。   柏空同时也呲起牙齿,戒备地看向前方。   很快,楚逸尘也听到了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他意识到他们应该被发现了,他加快动作,可再快,却也只解到第六根符钉,再想去解那最后一根时,罗怀带着的大批人马已经到了,他见到楚逸尘的动作,立即大喝一声:“不许动,再动就放箭了!”   上百张弓一齐拉紧,只待一松弦,便会将楚逸尘扎成刺猬,他被逼得停下动作。   罗怀注意到了符钉上多出的符箓,以及楚逸尘手上攥着的那张,他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但想也知道应该是为了救走妖物,因此,他又喝一声:“把手举起来,慢慢走过来!”   可这回楚逸尘却不再听令了,他就站在原地不动。   罗怀便想叫人去把他带过来,可官兵刚刚想靠近,柏空便发出一声怒吼,锁链被挣得“哗哗”作响,官兵被这姿态一吓,想到之前几名重伤的同僚,当即不敢再靠近了。   双方一时陷入僵持,又过了片刻,有一人在重重官兵的护送下被搀扶着走来,他越过人群,来到罗怀身旁站定。   赵邺看到楚逸尘与柏空站在一起,姿态亲昵的模样,面色阴沉:“逸尘,朕如何待你,你却如此负朕!”   “陛下如何待我了?”楚逸尘笑了笑,“若说是替我楚家平反一事,那我确实很感激,不过这也是早先陛下就答应过我的,我在京中为陛下扳倒伍胜,出谋划策,数次犯险,自问也不欠陛下什么   。”   “朕还给了你丞相的位子!”赵邺怒声道,“你知道有多少人反对此事?你在教坊司的经历有多少人抨击?说你当过妓子不堪此位,都是朕力排众议在保你!还有平常你生病,朕哪回没有亲自探望?逢年过节也都会记挂着你,朕对你如此情谊,你就这样对朕!”   楚逸尘敛起笑容,正色回道:“陛下恩情,我自然铭记于心。”   闻言,赵邺脸色缓和些许,他放平了语气,冲楚逸尘伸出手:“既然记得,那便趁早回头,逸尘,你知道的,朕总不会真的怪罪于你,你现在收手,朕之前给你的许诺依然有效。”   柏空看向楚逸尘,他有些微紧张,虽然现在知道这几天里楚逸尘的冷漠都是在做戏,可在今天之前他都以为楚逸尘真的不要他了,他尚未从那被遗弃的难过里缓过来。   尤其楚逸尘还答了一句“好”,柏空的耳朵几乎是立刻就倒了下来。   可下一刻,楚逸尘话锋一转,说:“不过陛下,在收手之前,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   赵邺皱着眉,还未开口,楚逸尘就自顾自道:“我十二岁入教坊司,在其中待了十年,想必陛下不会一直不知情吧?”   “朕知道是知道……”赵邺辩解道,“可伍胜把持宫廷,朕没法去看你!”   “一开始没有,可后来陛下有了细雨楼的人相助,想出宫一趟就那么难吗?”楚逸尘道,“即便真的很难,无法亲自过来,可老师离京退隐了,尚且会时不时寄来书信关心我的近况,还派了人在教坊司中打点,照顾我的衣食住行,可陛下什么都没有做。”   “逸尘,朕是有苦衷的……”赵邺还想解释。   楚逸尘直接打断,他笑了笑说:“归根结底,是因为那时的我对陛下没有用,对吗?”   赵邺不说话了,他面沉似水。   “陛下,你跟我讲情,可你的情都是有前提在先的,但有一个人没有这些前提,哪怕我对他没有用处,还经常要他照顾,他仍然全心全意待我。”楚逸尘回头看向柏空,声音温柔且坚定,“所以,我选他。”   他拿起手中的最后一张符箓,不顾那万千张弓拉弦的箭矢,就要去为柏空解除禁锢。   “楚逸尘!”赵邺气急败坏道,“你竟是爱上了一个男人!一个妖怪!”   “是。”楚逸尘停顿了一下,爱上一个男人,曾经对他来说是离经叛道,寡廉鲜耻,根本不敢承认的羞耻之事,可他此刻不光承认,还在赵邺的视线下,在成千上万的官兵注视中,他坦坦荡荡地向所有人昭告,让天地鬼神共同来见证。   “我爱上了一个男人,一个妖怪。”   柏空愣愣地看着楚逸尘,在这一刻,好像有某种陌生的情愫在他心中怦然炸开。   “放箭!”赵邺嘶吼道,伴随着无数箭矢离弦的破空声。   而在他下令放箭的同一刻,楚逸尘也将最后一张符箓,贴到了那最后一根符钉上。   法阵亮起灵光,与阵成时的灵光不同,此刻的灵光是符文中灵力溃散溶解的征兆。   做完这一切后,楚逸尘便闭上眼,等待箭矢穿过他的胸膛,可在那破空声逼近前,他身边先传来了锁链的崩裂声。   “吼——”柏空挣裂铁索,阻滞了数日的妖力在他体内如怒江一样奔涌,他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就是这一声咆哮,便让所有飞至半空的箭矢都被劲风吹落,数千官兵也是被齐齐一震。   他向前迈步,便如下山的猛虎,或是归来的国王,所有人,包括身为人皇的赵邺,都在他的威仪和气势下情不自禁退后。   “快护驾!”罗怀冲众人大喊,官兵们这才从被柏空慑住的惊恐状态中清醒,慌忙结成队列,将赵邺护在身后。   可没了符阵困锁,这么群凡人又如   何是柏空的对手,他咆哮着扑上去,爪子一拍,便将数人拍倒,尾巴再一扫,又扫倒一大片。   官兵在成片成片地倒下,眼看着柏空就要越过人墙,向赵邺袭来,危急时刻,突然有人喊道:“陛下,仙长醒了!”   一名官兵从远方跑来,身后跟着刚刚醒来就忙不迭往这边赶的道士。   道士一见现场情状,知道自己还是来晚一步,那妖物已经挣脱了束缚,不过他却也没有完全失败,因为刚刚脱困,妖物的妖力必然还没有全然恢复,此刻仍然有再抓住对方的机会。   因此,道士冲上前去,甩出几张火符,同时冲罗怀大喊:“罗将军,去取上回没用完的套索!”   其实不需要道士示意,罗怀早就派人去取了,此刻那取套索的人也正好回来,官兵抡起套索,向之前一样,去抓捕柏空。   柏空被火符一炸,又被几根套索套中,但这并没有困住他,上回被抓是因为顾忌楚逸尘,这一回楚逸尘就在他身后,这些人没法威胁他,扔套索的举动反倒激起了柏空的怒火,他挣裂铁索,就要去扑向道士。   他势头看似凶猛,可楚逸尘也知道,柏空此刻的妖力一定还没有完全恢复,道士那边人多势众,且手段阴狠莫测,指不定柏空又会入套,所以他赶紧喊了一声:“柏空,不要恋战,我们先走!”   柏空拍开身前的卫兵,对着道士呲牙吼了一声,他恨不得去撕碎对方,但他还是选择了听楚逸尘的话,吼完后便调头往回跑,他脑袋一顶,将楚逸尘顶到背上,又叼起狐狸,一跃便越过高高的院墙。   他在官道上奔跑,身后很快传来追击的马蹄,但他们根本追不上柏空,他跑起来像一道白色的风。   一路追击的罗怀只见到柏空离他们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雾隐山的茫茫白雾之中。 第93章   进了雾隐山后, 柏空又径自跑了一段时间,楚逸尘回头遥遥地看着山脉外围的白雾,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追兵穿过白雾, 说明他们应该被这层雾隐山天然的屏障给挡住了。   虽然不知道能挡多久, 但一时半刻应该是进不来了, 楚逸尘见此稍稍放松了下来, 他示意柏空:“放我下来吧,你腿上还有伤。”   这几日取血的时候,楚逸尘装得狠心, 实际上是很注意轻重的,划出的刀口都不深,只伤在表层,以柏空的恢复力恢复得很快,但即便如此,六天来每天被划一刀, 却也让伤口一直不见好,还有之前抓捕时被符箓打出的身上一块一块的焦黑, 楚逸尘这一路上都在担心。   其实那些焦黑也就是烧黑了外面的毛发,柏空没受什么伤,腿上的伤也不是很重,行动起来完全无碍, 不过他还是把楚逸尘放了下来, 先把嘴里叼着的狐狸远远扔开, 然后就回身一扑,把楚逸尘扑倒了用下巴蹭毛。   “好了好了, 你先等我看看伤。”楚逸尘将柏空的大脑袋推开, 扒着那些焦黑的毛发看了一下, 确认没有伤到皮肉才放下心,又看了下刀口,还好,没有发炎也没有化脓。   不过这刀痕还是看得他心里发堵,他用手指轻轻摸了摸,问道:“疼不疼?”   “不疼。”柏空道,这点刀伤根本不算重,他也不会放在心上,真正让他难受的是楚逸尘说不要他的时候,不过现在知道了,都是假的,而且刚刚楚逸尘说了,不嫌弃他是个男人,是个妖怪,他在所有人面前昭告,让天地鬼神一同见证,他爱他。   柏空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一刻的感受,过往几十年,从来没有人这样直白地对他表达过爱意,柏树妖的爱是长辈一般,宽厚且沉默的,而楚逸尘的爱是热烈的,灿烂且炫目,就像是七夕那夜的烟花,在所有人眼中炸开,也在柏空心里炸开。   他高兴得不能自已,刚刚回答完,就又扑上去蹭起了楚逸尘。   楚逸尘也顺势抱住柏空,他将脸埋在柏空的长毛里,低低道:“可我好疼……”   “怎么了?”柏空一下着急了起来,他退开半步,观察着楚逸尘,“哪里受伤了吗?”   “这里。”楚逸尘眼眶微红,他指指自己的心口。   “这里……?”柏空有些奇怪,那个位置衣物都是完整的,也没有血迹外渗,完全不像是受伤的样子。   他正费解时,就见楚逸尘张开双臂,对他说:“你抱抱我,抱抱我就不疼了。”   柏空愣了一下,什么伤那么奇怪,抱抱就不疼了?呆愣片刻后,他似乎突然又有所明悟,试探着变回人形,张开双臂,将楚逸尘抱进怀里。   楚逸尘紧紧地回抱着他,柏空感觉到自己颈边有些湿润,温热的泪珠划过皮肤,很快被冬季的低温同化,变得如霜雪一般寒冷。   柏空看着在他颈边低泣的楚逸尘,像是被传染了似的,心口不知为何有些发闷,但除了这股闷痛,他却还感觉到一股暖意,那是两颗相贴的心,一起律动着的热度。   在这皑皑雪林中,柏空同楚逸尘一般闭上眼,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想了,只是拥抱着对方,像是在拥抱着自己的全世界。   *   山下。   罗怀带着人在雾中徘徊许久后,都不得其路,只得回头去跟赵邺禀告。   “废物!”赵邺砸碎了手边的茶盏,即便罗怀是他的老师,但他此刻却也压抑不住怒火了。   妖物逃脱就意味着灵丹无法炼成,灵丹无法炼成他体内的毒就无药可解,算上这些天耗费的时日,他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咳咳——”赵邺怒急攻心,咳疾再次发作。   “陛下!”身旁的内侍赶紧上前服侍,又是喂药又是拍背,好一阵后,赵邺终于   平复下来。   他依然恼怒,但此刻却也可以稍微冷静些,他先对罗怀说了一句:“老师,朕方才一时气急失言,你莫要放在心上。”   随后又对左右侍从吩咐道:“去把仙长请来。”   侍从很快将道士带过来,一见到人,赵邺便急不可耐地问道:“仙长之前测算雾隐山迷雾的入口,进展如何了?还需要多久可以找到路?”   “大约还需要十日。”道士说话时咳嗽了两声,之前傀儡符被破,反噬多少也给他带来了一点内伤。   十日……赵邺皱起眉头,如果十日后便能捉到妖物的话,那还来得及,可问题是进山搜捕也需要耗费相当的时间,更何况楚逸尘很可能在这十日中带着妖物逃走。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他必须尽早捉住那妖物。   赵邺想到此,脸上浮现一抹狠色,他下令道:“那就不等了,老师,你带人去放火烧山!”   “烧山?”罗怀面色一变,烧山可不是儿戏,除了对山中生灵是灭顶之灾,火势大起来后便不可控,风向一偏,就可能波及山下村庄里的百姓。   “是,烧山。”赵邺神色阴狠且决然,他当然也知道烧山的危险,但为了炼制灵药替自己续命,他已经无所顾忌了。   “在山南留一侧出口,逼他们出来!”他冷冷地下令。   *   柏空和楚逸尘在雪林中拥抱了许久,一直被忽视的狐狸终于看不过去,跑过来“嘤嘤”了两声,跟这忘情的两人打个招呼,它要先走一步,回去看崽子了。   拥抱了这么久,楚逸尘也慢慢从那种终于和柏空一起脱险的激动心情中缓和过来了,此刻被狐狸这么一打岔,也是想起了正事,于是没再耽搁,拉着柏空的手,继续往山上走。   以前楚逸尘也常常亲近他,像是抱着他睡,顺他的毛,但柏空心里除了被顺毛的快乐并没什么其他的感觉,可此刻两人不过是这样十指相握着一起在雪林中漫步,他就莫名地有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幸福感,这就像是在荒芜的雪原上饥肠辘辘地寻觅许久,终于捉到一只又肥又大的兔子时,一口咬下去的感觉。   柏空一向简单空白的内心凭空蹦出一种期望,他盼着这条路没有尽头,可以和楚逸尘这样手拉手走到天荒地老。   这个期待有点不切实际,不过依他们现在这样慢吞吞的速度,走到天黑还是没问题的,眼看着走在前面的狐狸把他们越甩越远,柏空虽然心里不舍,但到底还有正事,所以还是变回原形,把楚逸尘背了起来。   这样跑起来就快多了,他很快追上了狐狸,像狐狸刚刚甩掉他们一样把狐狸远远地甩在后面,然后带着楚逸尘回到了他们的那间小木屋。   七天都没回来,但屋内除了积了点灰并没有少东西,山里的妖怪知道这是柏空的地盘,别说是来偷点食物,他们连靠近都不敢。   楚逸尘进屋后找来药物和绷带,给柏空爪子上的刀伤清洗完上药后,再用绷带包起来打了个结。   “好了,记得最近几天不要让伤处碰到水。”他叮嘱了一句,又摸摸柏空身上东一块西一块的焦黑,心疼道,“等回头我帮你把这些毛剃了,重新长出来的就又是白色的了。”   “好。”柏空乖巧地答应。   “走吧,我们去看看柏树妖。”楚逸尘把药瓶收起来放好,都不休息片刻,就准备再次出门。   之前柏树妖为了破掉道士的傀儡符,吸收了不少符上的灵力,虽然他说没事,但楚逸尘不亲自去看看总是不能放心的。   上山的路上楚逸尘将这些日子和柏树妖狐狸一起设法救他的事跟柏空说了,柏空也知道柏树妖应该是受伤了,因此也不耽搁,背上楚逸尘就走。   两   人很快到了后山,远远就看到这株一向郁郁苍苍四季常青的千年古柏,头顶的叶子竟然全都变成了枯黄色,北风一吹,便哗啦啦地往下掉,犹如下雨一般。   柏空一下着急起来,他跑到树下把楚逸尘放下后,便用爪子挠着树皮,“嗷呜嗷呜”地叫。   “诶诶,别挠了,怪痒的。”柏树妖被柏空挠醒过来,他安抚道,“我没事,就是掉了点叶子。”   “嗷呜!”柏空又叫唤了一声,神情严肃,明显是不信。   楚逸尘也道:“若是没事,您的叶子怎么会平白无故掉了那么多?”   “受了点小伤而已,养养就好了,没大事。”柏树妖看着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的柏空和楚逸尘,笑呵呵道,“你们平安回来就好。”   “真的没事吗?”柏空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   “骗你干嘛?”柏树妖说,“植物类的妖怪最大的优势就是恢复力强,不像你们肢体断掉了就是断掉了,像我,树枝叶子掉的再多,来年开春了总能慢慢长回来。”   柏空一想也是,植物就是有这样旺盛的生命力,便是被大火焚烧过一片焦黑的荒野,只要有一粒草籽尚存,春天时也依然会绿草如茵。   “对了,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还有追兵吗?”柏树妖问道。   “有。”楚逸尘将他们逃脱的经历简述了一下,又道,“追兵被山雾挡住了,但是他们迟早也会找到进山的路,我们要早做打算。”   “不用担心,等我妖力恢复了,就再下山一趟,把那个道士除掉。”柏空用爪子拍着胸口说。   可他的提议却遭到了楚逸尘和柏树妖的一致反对,楚逸尘说:“论实力,那道士应该不是你的对手,不过他的手段太阴险,而且还有大批帮手,你一个人去,很容易中计吃亏。”   柏树妖也道:“就算除掉了道士,那个人类皇帝也不会放过你的,他想要你的内丹续命,这个道士死了他也会去找别的道士继续炼药。”   “那我就……”柏空正想说那他就把赵邺也干掉,可柏树妖像是猜到他想说什么,打断道:“这个皇帝没了,他会没有继任者吗?”   “柏空,你的内丹可不止能够解毒,还能够续命延寿,古往今来有多少帝王为求长生,不惜举全国之力求仙问药?仙神缥缈难寻,但你却是活生生存在的。”柏树妖长叹着说,“没人知道你的存在时你可以在雾隐山平静生活,但你的存在现在已经暴露了,你待在这里,就是一个靶子,会有源源不断的人来抓你。”   “那、那该怎么办?”柏空倒着耳朵说。   “走吧。”柏树妖看着柏空和楚逸尘,“你们一起走,去找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躲起来。”   这其实也是楚逸尘想到的办法,不过……   “那您怎么办?”楚逸尘道。   他和柏空可以走,柏树妖却是走不了的,植物类的妖怪跟动物类的不一样,本体不能随意走动。   “我?”柏树妖乐呵呵道,“不用担心,我自有隐匿的法子,雾隐山里有那么多树,他们找不到我的。”   “那也不行,我走了不就见不到你了?”柏空用爪子扒着树皮,虽然他在雾隐山时也不是跟柏树妖天天见面,但想见了跑一会儿就能见到了,可若是去了别的地方,却是没那么容易再见到了。   “就是让你出去避避风头而已,你等风头过了再偷偷回来呗,你就跟之前下山一样,权当是出去游历了。”柏树妖用树枝把扒在他身上的柏空推下去,催促说,“快走吧,趁着追兵还没来。”   “可、可是……”柏空也可是不出个所以然,但他就是不想走,不知道为何,他心里莫名地有种预感,好像这回走了,就再也见不到柏树妖了一样。   楚逸尘也有所疑虑,他觉得柏   树妖的态度有些奇怪,正想再说些什么,就见到柏树妖对他悄悄晃了晃树枝,示意他不要多言。   这似乎印证了他心底的猜测,楚逸尘心下一沉,他看着柏空,正在纠结要不要对柏空实话实说时,突然听到有脚步声接近。   狐狸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变作原形的柏空跑得太快,它直到现在才追上他们。   两只小狐狸一直窝在柏树妖树根下的孔洞里,此刻见到大狐狸,便“嘤嘤”叫着钻了出来。   可几日未见,狐狸甚至来不及帮幼崽们舔一下毛纾解一下思念,便满脸焦急地对着柏空他们发出预警:“嘤嘤嘤!”   柏空和楚逸尘面面相觑,都没听懂。   柏树妖倒是听懂了,不过他沉默不语。   又过了片刻,柏空突然抽了下鼻子,随即耳朵也警觉地竖起,他一声不吭地跑开,跑到一处高地,往山下眺望,就见到本该白雪皑皑的山林,已经被猩红的火光所覆盖。   冬季几乎不可能自然形成山火,更何况眼前的山火不止一处,柏空看到雾隐山四面八方都有火光,他意识到了什么,着急地往回跑,去将这个消息告诉楚逸尘和柏树妖。   “起山火了!他们在放火烧山——嗷呜!”柏空着急到尾音不自觉带上了兽类的嚎叫。   烧山?楚逸尘面色一变,他还是低估了赵邺的丧心病狂,雾隐山山下有许多村庄和集镇,这么多人命,赵邺竟是半点都不顾了。   山火一起,便无法控制,即便赵邺是想要活捉他们,但他们若是待在这里不走,很快便会被蔓延而来的山火烧成焦炭。   他们得尽早离开,可是……楚逸尘看向柏树妖,就见到柏树妖神情平静,并没有因为山火的消息而慌乱或是惊讶,像是早就知道。   楚逸尘一怔:“您是不是……”   “是,我知道。”柏树妖平淡道,“我可以借助附近的植物感应到周边近况,自然也可以感知到山下起火。”   楚逸尘和柏空齐齐一愣,柏空道:“那、那你怎么不说?”   不光不说,还一直让他们走……柏空突然怔住了,他看向柏树妖。   “我说了,你们还能安心走吗?总归我是走不了的,人挪活,树挪死。”柏树妖长叹了一声,“柏空,我是一棵树啊。”   柏空呆呆愣愣的,片刻后突然“嗷呜”了一声,他扑上去抱住柏树妖的树皮,用力地晃着脑袋说:“不、不走,我不走!”   “说你傻你是真的不聪明,你留下来又有什么用呢?”柏树妖说,“不过是白送一条性命,你还有很多年可活,何必为我这株本就该死的老树陪葬呢?”   “不!反正我不走!”柏空执拗道。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楚逸尘飞速地思索,“我记得好像有一种符箓可以移形换位,或许可以将您直接传送到另一片山里。”   “嗷呜?”还柏空回过头来,还有这种符箓?   “我记得是有的,就在那本讲符箓的书上。”楚逸尘说,“我现在就回去取。”   柏空立即松开柏树妖,想要把楚逸尘背回木屋去。   可柏树妖却说:“不必折腾了,先不说你们画符要多久,又能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画成,就算一切顺利,逃出了火场,我也是活不了多久的。”   柏空又怔住了,他愣愣道:“为什么?”   “这世上除了仙神可以真正的长生,其余万物都是有寿数的。”柏树妖说,“妖怪的寿命比人类长,植物类的妖怪又比其他的妖怪要更长一些,但总也是有头的。”   “柏空,我已经活了一千多年了,我无法跨越妖类的瓶颈脱胎换骨,便只能迎来如其他妖物一般生老病死的结局,我的力量这些年不断在衰弱,我以前还能用分.身下山游历   ,现在只是离开雾隐山的范围,便不能保持人形了。”   “之前让你下山,去找个人类成亲,也是想以后我不在了,你可以有人陪着,另外,你这样得天独厚的灵物,在修行上太过顺利,就注定你会遇到别的劫难。”柏树妖看着愈来愈近的火光,“其实我也早知会有这一天,你的存在会引来人类的觊觎,你武力尚可,却不够聪明,应付不了人类的阴谋诡计,我平常督促你修炼,便是想让你早点修成,足够强大后,就不用再担心旁人的伤害了。”   “只可惜还是没能等到那一天。”柏树妖叹道,但他在遗憾的同时,却也还有一些欣慰,他对楚逸尘道,“柏空很幸运,在山下遇到了一个真心爱他的人,往后我不在,就拜托你来保护他了。”   楚逸尘还沉浸在柏树妖寿数将近的惊愕中,突然被托付了这么一件事,他愣了一下,但下一刻,他对上柏树妖的眼神,这眼神很平静,作为一棵活了千年的老树,生死对他早已没有那么重要,他可以平静地接受自己的结局。   可这平静中却还有一丝的不平静,那是对柏空的担忧,这个自己撞到树上碰瓷一般送上门的孙子,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牵挂了。   而他此刻,将自己死前最后一丝牵挂,托付在了楚逸尘身上。   楚逸尘与柏树妖对视片刻,慢慢严肃起神情,承诺道:“我一定会不留余力地保护柏空,让他再不受到任何伤害,直到我死亡的那一刻。”   “好。”柏树妖弯起眼睛,“那我就放心了。”   “放心什么?”柏空听着这两人的对话,突然大吼道,“不许放心!”   “我们一起走!”他又一次扑上去抱住柏树妖的树皮,耍无赖一般的,不去管柏树妖说的那许多道理,就是认定了要一起走。   柏树妖一开始还是好好劝他,但山火顺风就涨,说话这短短的时间,便已经又蔓延上数十里,他们所在的位置飘来了呛人的浓烟,狐狸早早带着两个崽子与山中其他飞禽走兽一起逃命去了,只有他们仍留在这危险的火场之中。   无论是柏空还是楚逸尘,都被这浓烟熏得不断咳嗽,柏树妖见状,最后说了一句:“柏空,你以后要好好的。”   说完,便用树枝将扒在自己身上的柏空推开,这回他用上了力,不是平常的玩闹,将柏空直接推到了数丈之外。   楚逸尘也被他推了出来,柏空在空中一个翻滚站稳身形,接住楚逸尘后,便又迈开爪子往回跑,可他跑了没几步,便被一株在烈火焚烧中倾倒的松树拦住了去路。   他想跳过去,可火舌窜得太高,他一接近身上的毛发便被燎得焦黑。   他着急地在熊熊燃烧的松树旁徘徊着,四周也都在燃烧,火焰犹如暴虐的狂龙一样烧融冰雪,席卷万物,柏空睁大眼睛,他看到柏树妖身上也燃起了火焰。   树枝燃烧发出“噼啪”的响声,先是顶部的细枝,然后是树干,是树身。   柏树妖在火光中对着柏空最后笑了笑,火焰灼烧下摇摆断裂的树枝像是在对他挥手。   “走吧,别回头了。”   这最后一声落下,他整棵树也被烈焰所包裹,柏空发出凄厉的嚎叫,他疯了一样的想扑进火场中去,可身后传来的咳嗽声又唤回了他岌岌可危的神智。   他回过头,就见到楚逸尘蜷缩着倒在地上,楚逸尘早就用袖子捂住了口鼻,可这无处不在的浓烟还是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火场中危险的除了高温,还有浓烟,很多人在被烈火烧死前便已经被烟尘呛死了,柏空尚还能坚持,可楚逸尘人类的身体却是撑不了多久了,再待下去,他谁都救不了。   柏空看看楚逸尘,又看看柏树妖,柏树妖的身影已经被隐在火光之后,看不太清了,他想凑近几步,可面前的火焰突然爆燃,   他被高温的热浪逼退,离柏树妖越来越远。   柏空焦急四顾,火焰越烧越烈,他突然“嗷呜”一声,终是做出了选择。   他背起楚逸尘,全力向外跑,快得像一阵白色的风。   可火焰更快,火舌在山中肆虐,像是吞没一切的巨兽,火星本就是从山下开始燃起的,柏空若是早一些跑,或许能够跑得掉,可他耽误了太久,此刻大火已经烧进山腹,除了这仅余的寸许之地,其他地方都已经被大火席卷了。   柏空往前跑,被大火挡住,他又往左,依然无路。   他在火焰的包围圈中狂奔,寻找着逃生的出路,跑着跑着,他突然感觉背上一轻,回过头一看,就看到楚逸尘掉到了地上。   高温和烟尘的双重折磨下,楚逸尘已经陷入了浑噩的状态,只靠着一股意念让自己紧紧抱住柏空,可到了这一刻,他濒临极限的身体彻底没了力气,再无法抓紧柏空背上的毛发,他从柏空身上滑落。   柏空又急又慌,他赶紧跑回来,用鼻子去拱,用脑袋去蹭,想把楚逸尘叫醒。   可楚逸尘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呼吸都很微弱。   柏空仍没有放弃,他继续去拱蹭着楚逸尘的身体,同时发出哀哀的嚎叫。   像是一种奇迹,在他的努力下,楚逸尘真的慢慢睁开了眼。   柏空惊喜地叫了一声,他对楚逸尘说话:“再坚持一下,我带你出去!”   可楚逸尘却浑浑噩噩的,没什么回应。   虽然醒了,但实际上他的意识依然模糊,他甚至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痛苦,只是在见到全身都被燎到焦黑的柏空时,脸上露出一丝难过。   “柏空……”他低低地唤着,伸手抚上柏空的脸。   “要是你没有遇见过我就好了……”他喃喃道。   没有遇见过他,很多事都不会发生,或许也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柏空愣了一下,随即用力地否定:“不是的!”   “遇见你,我其实,其实很高兴……”他磕磕绊绊地说,“我很喜欢你,喜欢吃你做的饭,喜欢你给我读故事,喜欢你睡觉的时候抱着我,我、我……”   他内心有一种情绪在膨胀,可是却找不到准确的词来描述,焦急中,有一个字在他心中凭空出现,像是天地初开时乍现的那道灵光,在这个字出现的那一刻,柏空便知道再没有比它更合适的了,这个字本就是为此而生的。   “我爱你。”他对着楚逸尘说,“我很爱你。”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了爱是什么,也终于回应了楚逸尘的感情,可在那短暂的回光返照后,楚逸尘已经重新闭上了眼。   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柏空甚至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到他的告白。   他耷拉下耳朵,火焰已经将他们包围,再没有路可走了。   这最后的时刻,柏空将楚逸尘藏到身下,即便还是逃不脱死亡的结局,他也想尽己所能地,让楚逸尘晚一些遭受烈火焚烧的痛苦。   他用自己的身体将楚逸尘包裹,然后一起,被无情的火焰吞没。   烈火熊熊燃烧,罗怀抹着脸上热出的汗,跑到兵士们挖出的防火隔离带后,冲站在此处的赵邺禀告:“陛下,山火已经彻底失控了!”   他带着手下的兵士,如赵邺所要求的,在山南清理路面的易燃物,想清出一条防火通道,可山火蔓延的太快,今日又恰好是大风,火借风势,带着燃烧的草木枝叶一起,将他们好不容易清理出的那条路都堵死了。   闻言,赵邺捧着手炉的手指紧紧攥起,他赶紧去找道士,问道:“仙长,下山的路已经被堵死了,那妖物恐怕会葬身火海,可还有什么补救之法?”   “无妨。”道士看着这万物焚烧的火海地狱之景,眼中   却有几分喜色,因为他意外发现这场大火烧死了许多妖物,妖物死后体内的妖力开始向外溢散,化为最原始的灵气,汇入天地循环中。   这致使雾隐山此刻的灵气比任何一刻都充裕,又因为雾隐山本身的特性,蕴含着精纯灵气的山雾徘徊在山外,形成一道外人难进的屏障,同时也限制着灵气的流动,将那些妖物死亡后溢散的灵气锁困在烈火熊熊的山中。   封锁灵气外溢的炉鼎,炉火,数不尽的妖物内丹,这不就很像是炼丹的丹炉吗?   只是这个丹炉比世间所有的丹炉都要巨大,也更难以控制,但若是能丹成,这一颗金丹的效用也将是旷古绝世的。   “陛下不必担忧,贫道将以山为炉,以天为盖,以这火中数万妖物为祭,炼制一颗旷古绝世的金丹!”道士脸上满是兴奋之色,他便要来做这样一位旷古绝世之人!   赵邺闻言也是一喜,忙道:“那仙长可需要什么准备?”   “烦请陛下派人将这几张符箓布置到这几个方位。”道士拿出一叠符箓交给赵邺,又伸手指了几个位置。   赵邺当即命人去办,兵士骑着快马,很快将符箓布置到位,而道士也在原地布置了一个聚灵符阵,他盘膝坐在符阵正中,手指掐起法诀,借着阵法的增幅,来唤动山风,再借由山风来操控山火的走势。   大火在山中肆虐,但雾隐山绵延数百里,山中尚有幸存的活物,而道士此刻要做的,便是将这所有活物都化为炼炉的祭品,他引导着山火往有活物的地方蔓延,让这些惊慌逃窜的牲畜全部化为焦黑的枯骨。   风带来火中的哀嚎声,这死亡乐章在道士耳中却是如此悦耳,因为这正是他升仙的贺曲!   火焰在他的控制下成为张牙舞爪的怪物,吞噬着沿途所经的一切,可在行经至某一处时,却突然遭遇了巨大的阻力。   道士为了操控山火集中心神,闭上耳目,尚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但周围的官兵却都看得清楚,在山火中央,凭空出现了一团巨大的白雾!   这团白雾在满是黑烟的火场上格外惹眼,而且它甫一出现,那层环绕在雾隐山外围终年不散的山雾便像是被什么引动了一样,向它聚拢。   它变得越来越巨大,越来越凝实,甚至渐渐生出了形状,那是一头白色的巨兽,他比山岳还要高大,抬起头时,几乎能够顶到天边的流云。   他同时也无比威严,官兵们甚至不敢直视于他,哪怕他此刻的身体尚未真正成形,但光是感知到对方的气息,众人内心便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惧,或者说敬畏。   他便像是传说中远古的仙神,无需任何言语动作,他仅仅是站在这里,他的威严便已经辐射万里,让人忍不住想要顶礼膜拜。   若非这支军队训练有素,此刻只怕是已经跪倒一大片了,但即便如此,官兵们还是惊惧非常,不自觉地往后退。   赵邺自恃皇帝的尊严,让他强撑着站在原地,但事实上他比在场任何人都更加惊惧,因为他隐隐觉得,这头山雾所成的巨兽,竟是与柏空分外相似。   “快去请仙长!”赵邺惊慌地唤来内侍,想去把道士请来,可未等内侍去将此事禀告给道士,就见那山雾所成的巨兽已经完全成形了。   由道士控制的山火在他身上冲撞,想要跨过这屏障,焚烧尽山中万物,可这火焰对旁人来说是无法抵御的庞然大物,在他面前却渺小得不值一提。   他一爪将身边的山火按灭,符阵中的道士同时吐出一口鲜血,刚刚睁眼,便见到那顶天立地的巨兽仰天发出了一声咆哮,这咆哮声便如雷霆在天边滚动,带着浩浩威势和声浪,向着四周席卷。   山火被瞬间吹灭,还未散尽的高温气浪向在山脚的众人席卷,数百名官兵转瞬间被这由他们一手点起来的山火烧成焦炭。   而侥幸站在外侧,及时找到了掩体躲避的,虽然逃过了气浪的烧灼,却还是没躲过那接连而来的狂风,他们被风卷起,吹飞到数丈之外,运气好的摔到柔软的地面上,断掉几根骨头,运气不好的则直接撞上坚硬的石块,当场身亡。   赵邺站在最外侧,没有被高温波及,而且身边有重重护卫,摔倒时也有人在下垫着,因此受伤不重,可这番冲击却还是让他气血翻涌,本就被毒素折磨的孱弱身体被这外力一激,当即又开始咳起血来。   道士及时用符箓护住了自己,没伤筋动骨,但也是形容狼狈,他神色惊骇,这些凡人不知道这巨兽是什么,他却不会不知道,这是那头妖兽,不,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妖兽了,他已经跨过了最后一道坎,成为仙神匿迹的千万年后,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新生的神明!   柏空离成神只有一步之遥时,道士会心生贪婪,因为他尚有成功的机会,可是面对真正的神明,他却只有恐惧,因为那属于神的伟力根本不是凡人可以抗衡的。   他一声不吭,借着人群的遮掩,便想要逃跑。   “仙长……”赵邺又咳出一口血,他眼前阵阵发黑,却仍想抓住最后一丝希望,让道士为他弄来解毒的仙丹。   罗怀来到赵邺身边,听到这道唤声后,连忙去找道士的身影,就见到道士狼狈逃窜的模样,他面色一变。   “罗将军,我们眼下该怎么办?”有将官上前询问,赵邺已经彻底昏迷了,官兵也损伤大半,罗怀成了众人的主心骨。   罗怀心念急转,他看着这满地的伤亡,和那威严得不可一世的白色巨兽,当机立断:“撤!”   他带领着一众官兵,护送着赵邺一路后撤。   逃亡中,他抽空回头看了一眼,想看看那白色巨兽有没有追来,可白色巨兽压根没有注意他们,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仰头看着天穹。   他明明那样强大,那样威严,可罗怀此刻,却莫名得觉得对方像是一只被遗弃的小狗,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形单影只,孤身一人。   他突然仰天长啸,不似先前的咆哮那样蕴含着雷霆之怒,这啸声里只有无尽的哀伤,雨簌簌而下,像是天都在为他低泣。 第94章 尾声   正月初五, 对雾隐山周边乡镇的居民来说,是分外难忘的一天。   本该是严寒湿冷的深冬,雾隐山竟是燃起了史无前例的大火, 火舌迎风而涨, 转瞬间就来到数里之外,离山近的村子甚至都没有多少反应的时间, 山火便已经蔓延到了村中。   村民们惊慌逃窜,年轻力壮的大人尚能逃掉, 可村子里也有许多活动不便的老幼,他们被困在火场之中无助地哭喊。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山火波及的范围越来越广,到处都是痛苦绝望的喊叫声,雾隐山俨然成了火海地狱。   就在众人绝望之际,雾隐山山上竟是凭空升起一团巨大的白雾,那白雾渐渐成形,成了一只顶天立地的巨兽, 巨兽张嘴一吼, 如闷雷轰轰, 顷刻间就剿灭了肆虐的山火。   随后,他又仰天长啸,继这场反常的冬日山火之后,雾隐山上竟是又下了一场冬雨。   冬雨落到焦黑的土地枯木上,这些被山火焚烧殆尽的植物竟是再次抽出嫩芽,它们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生长, 转瞬之间, 荒芜破败的雾隐山就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甚至比之前更加生机勃勃。   劫后余生的山民们惊叹地看着这堪称神迹的一幕, 他们一开始对这只突然出现的云雾所成的白色巨兽只有畏惧,可在见到这万物生长的一幕后,便又多了几分敬意。   有年老者高举双臂,用苍老的声音大喊道:“山神显灵了!是山神在保佑我们!”   他带头向巨兽的方向跪拜,其余人也纷纷跪下,虔诚地向山神拜倒。   他们还想进山,近距离地对山神表达谢意,可未等他们行动,那只白色的巨兽就突然不见了,他重新化成了云雾,环绕在雾隐山周边。   白雾挡住了进山的去路,也挡住了外人往山中窥视的视线,山民们知晓山神这是不想要被打扰,便也没有强求进山,但之后数日,一直到今天,离大火熄灭已经过了十来天,他们还在津津乐道地谈论此事。   “山神的身体足足有那么高,脑袋都顶到天上的云了!”   茶摊上,一名车夫打扮的男人举止夸张地对外地来的商贩描述,商贩不信道:“真有那么高?那他的身形岂不是和山岳一样大了?”   “就是和山岳一样大!”旁边桌子上有人插话道,“我们村所有人都亲眼见到的!”   “对!山神不过是咆哮了一声,气浪就把这满山的山火都给吹灭了!”另一边也有人附和。   商贩仍是不太信:“这山神当真有这么厉害?”   “当然!”车夫道,“你应该知道前阵子的山火吧?你看看现在的雾隐山哪里有半点山火焚烧过的痕迹?这都是山神显灵的神迹!”   商贩闻言远远看了一眼被云雾笼罩着的雾隐山,那场大火他是知道的,火光大到他所在的百里之外的县城都能看到,现在的雾隐山虽然因为雾气的缘故看不分明,但也能看清山雾后藏着的郁郁葱葱,确实没有半分山火焚烧过后的痕迹。   商贩终于信了,他道:“那这山神的庙观在哪儿?我可得去拜拜。”   “没有庙观,不过村里大家伙都商量着要集资为山神建一个,方便祭拜。”车夫说,“起山火的时候我在外面跑货,我妻儿被困在家中,若非山神显灵,就直接被火烧死了,我准备把这阵子运货的钱全都捐出去,给山神建庙!”   “我也捐点!”商贩忙道,他们这种生意人最是迷信神灵,哪怕那些神灵从来没有显现过踪迹,也并不会真的有什么作用,但他还是只要见到就会去拜拜,图个吉利。   对于这种虚无缥缈的仙神都是如此,眼下有一个活生生的,前不久刚在许多人面前展现神迹的山神,他自然也要去贡献一番,讨山神开心了,说不定能保佑他明年发大财呢?   一行人讨论为山神建庙的事讨论得热火朝天,一名高大英俊的男人恰巧路过,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微微偏了偏头,脸上露出一丝奇妙。   很难不奇妙,毕竟柏空从没想过有人会为自己建庙。   但他对此事的兴趣也就是在路过时偏一下头,他并不在乎那山神庙建成什么样,以及人们会在庙中如何祭拜,反正他也不会真的保佑什么升官发财,即便跨过最后一道坎成了世间唯一的神,柏空依然没有这种能力。   他只停留了一下,便想继续走,可他突然又听到一个消息,是茶摊上另一桌人说的。   “你么听说了吗?皇帝驾崩了。”   “听说了,官府贴了告示,说是两天前就没了。”说话的人语气颇为不屑,甚至还有一些快意。   他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说:“活该!这皇帝昏庸无道,为了抓人竟然连山都敢烧,死了也是活该!”   赵邺令人放火烧山的事虽然没有直接传出来,但百姓们也不瞎,冬日起山火本就很蹊跷,而又有人看到一队官兵拿着火把火油进山,那只能是这队官兵放火烧的山。   烧山这种事官兵们肯定不敢自作主张,他们背后的人是谁?只能是前阵子突然到他们平宜县,让县令诚惶诚恐接待的皇帝。   皇帝放火烧山的动机百姓不清楚,抓人只是大家的猜测,但无论真实原因是什么,这行为都分外可恨,山火除了造成人员伤亡,地里的庄稼也毁了不少,一国之君视百姓身家性命如儿戏,那便不配得到尊敬。   众人这些天除了称颂山神,就是痛骂皇帝,反正他们这地方山高皇帝远,骂两句也没人管。   今天皇帝宾天的消息传到这里,众人若非还顾忌着官府,否则一定会大肆庆祝一番。   但不能大肆庆祝,私下里跟友人幸灾乐祸一番,却也是无甚紧要的。   柏空听到这个消息后一愣,赵邺死了?   算算日子,却是比本该有的一月寿命还短了些,或许是在那日也受了点伤,导致提前离世,柏空不太清楚,他那时候根本就没注意赵邺,更不知道对方的死活。   他甚至这些天都没有想起过对方,眼下突然听到对方的死讯,惊讶的同时,也算是了了一桩旧怨。   柏空并没有太将此事放在心上,毕竟赵邺对他而言,从来都不甚重要。   他听完便罢,继续赶路。   他在集市上买了很多东西,多是些家具日用品,山火过后,柏空将他的灵力化成细雨,滋养山中植被,让它们重新焕发生机,但有些东西也是灵力恢复不了的,比如他的那间木屋。   这些天,柏空自己动手重建了一个,比原来的更大更宽敞,还专门建了个带烟囱的厨房。   房屋建好了,屋内却还是空空荡荡,所以柏空又下山来买东西,要买的东西太多,一次买不完,这是他这些天第三回 下山,把这次买的东西运上山后,就差不多齐了。   在集市上时,他是用手提着这大包小包的杂物,但等进了雾隐山,再无人迹后,他便伸手一招,招来一团云雾,将所有东西都放在云雾上载着,自己则变回之前大狗的模样,往山上跑。   云雾一直飘在他身后,跟着他到了地点后,自动将杂物放下。   “回来了。”有一道年轻稚嫩的声音跟他打招呼,却没有人影,因为出声的是门前一截栽在花盆里的柏树枝。   柏树妖的本体在烈火中化为灰烬,不过却还有一截断枝留下,那是之前他用来下山去救柏空的分.身,分.身中的妖力早已耗尽,只是一截普通的枯枝。   不过柏空成神后可以使用最精纯原始的天地灵气,这种灵气可以令万物复苏,自然也可以让这截枯枝重获生机,再加上植物本身顽强的生命力,柏空将这截柏树枝种到花盆   里没几天,柏树妖就重新恢复了意识。   当然,高大粗壮的本体消失后,他千年的修为也跟着一同散尽了,不过这并非坏事,柏树妖本身就已经到了修行的瓶颈,寿命也将近,眼下从头开始,不亚于一种脱胎换骨的重生。   一切都重新开始,柏树妖重新变得年轻,声音也不再是之前老迈的模样,变得清脆且稚嫩。   因为有过之前修炼的经验,他修行起来极快,而且他这回重生直接突破了植物类妖怪天生的瓶颈,那就是本体不能轻易移动。   柏树妖现在的模样不再是一截寻常的树枝,而是直接变化出的长着四肢可以自由行动的树枝小人模样,他仍然需要从泥土中吸收养分,但他想出来的时候可以随时出来,柏空走之前这花盆还是在屋中的,现在却在屋外,肯定是柏树妖自己把花盆推出来晒太阳了。   “嗯,这回买齐了,应该暂时不用再下山了。”柏空用爪子拨弄了一下花盆,将其移到光线更好的地方,然后又叼来一个花洒,为柏树妖浇了点水。   柏树妖惬意地舒展着身体,有水滴留在他头顶的两片叶子上,在太阳照射下反射出晶莹的光斑。   柏空将这堆从山下买的东西搬进屋中,整理完放好后,便直愣愣地看着那安静卧床的身影。   那一日,他将楚逸尘紧紧护在身下,火焰没有伤到对方,可烟尘造成的窒息却还是让他奄奄一息。   柏空顿悟了爱的真谛后,修为突破瓶颈,他被烈火焚烧得伤痕累累的身体也重获新生,毛色雪白无暇,再无半丝伤痕。   可楚逸尘却没有这样的新生,也没有植物那样旺盛的生命力,柏空这些天不断地用自己的灵力来温养对方,楚逸尘体表上的伤口倒是渐渐恢复了,被火燎得焦黑的地方也生出白嫩的皮肉,面容也红润了许多,可他就是昏迷不醒。   柏空走到床边,蹲坐下来,他像往常一样,试着去轻轻晃动楚逸尘的手,想将对方唤醒,可也像往常一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的耳朵慢慢倒伏下来,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没事,他的情况越来越好了,早晚会醒的。”柏树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花盆中跑了出来,他扒着屋门探出脑袋,头顶那两片叶子一晃一晃地说。   柏空耷拉着耳朵回头看了他一眼,闷闷地点了点头,将楚逸尘身上的被子掖好后,便走出屋子,趴到太阳底下,跟柏树妖一起晒太阳。   “山下有什么变化吗?”柏树妖问道。   “镇上那些人说要给我建庙,还有赵邺死了。”柏空将他在山下听到的事告诉了柏树妖。   “人死事消,也算是了了一桩恩怨。”柏树妖叹道,他的声音稚嫩,语气却还是老气横秋的。   “还有道士呢。”柏空这些日子忙着照顾楚逸尘和重建木屋,直到今日听到赵邺的死讯,才想起来还有道士这个隐患没解决。   “这个不用担心,”柏树妖笑眯眯道,“已经有人把他解决掉了,不对,有虎。”   “什么意思?”柏空愣了一下,他怎么完全不知道这事?   “是山中的鸟儿告诉我的。”柏树妖说。   那日道士虽然未死,却也受了不轻的内伤,因为害怕柏空的报复,他狼狈逃窜,慌不择路,竟是跑到了虎妖所在的那片山坳。   虎妖是很记仇的,上回因为忌惮道士的手段逃跑,但这回,再次嗅到这抹人味后,他偷偷跟在后面观察了片刻,确认道士此刻虚弱不堪后,便突然发动袭击,在道士的惊慌大叫声中,将其活吃了。   原来是这样。柏空听完道士的结局后,却也没有感到多少快意,就像之前听到赵邺的死讯一般,他对这些人都不是很在意,他真正在意的那人仍躺在床上,不知何年何月会醒。   注意   到柏空的心情又一次低落下来,柏树妖便赶紧转移话题道:“对了,柏空,你现在是山神了,还有人为你建庙,可了不得了。”   以前听到这样的夸夸柏空一定会挺起毛茸茸的胸膛,骄傲得表现一番,可他此刻还是垂丧着脑袋,闷闷地应了一声后,便没有反应了。   柏树妖见状叹了口气,他也知道,楚逸尘一日不醒,柏空就一日不会有真正的开心。   万物有利有弊,因爱顿悟成神后,便也免不了受到情爱的困扰,只盼着楚逸尘早一天醒过来罢。   柏树妖没再说什么,只默默地陪着柏空晒太阳。   山中无日月,自这一日后又过了许久,柏空每日除了帮柏树妖浇浇水搬出去晒晒太阳,就是窝在屋里,呆呆地对着楚逸尘发愣。   狐狸来过几次,它们一家侥幸逃过了山火,安然无恙,又记挂着楚逸尘之前的恩情,便时不时会送一些自己在山里找的人参药草来。   它其实也不知道这些药草对楚逸尘有没有用,但它知道人类常会用这些东西治病,便只要见到就挖了送来。   柏空没有再对狐狸如何敌视,他现在的情绪变得很少,除了每日重复的失落,几乎不会有其他的起伏。   日子一天天过去,冰雪渐渐消融,被冰层封冻的河流重新开始奔涌,草地上生出稚嫩的绿芽,忽然一夜春风吹过,绚烂的山花开了漫山遍野。   柏空走在花丛中,绚烂的花朵和扑鼻的香气让他短暂的开心了一下,他摘了几朵最漂亮的,想要像曾经做的那样,带回窝里送给楚逸尘。   可他将花摘下来后,突然又意识到楚逸尘仍在昏睡,他送了也没用。   花朵掉到地上,柏空在花丛中垂下耳朵。   忽然,他听到有人在身后唤他的名字。   “柏空——!”   柏空下意识地回头,睁大的瞳孔中,映照着那熟悉的面容。   楚逸尘嘴角含笑,清俊的脸孔一如那夜七夕灯会上的惊鸿一瞥,比满山的花都要明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