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尊的cp不可能是绿茶   作者:萸枝   文案:   魔尊江冽即将证道飞升之际,他凡人道侣死了。   他道侣死前宽慰他:“你千万别难过,虽然我身死,但我会化作四季的风,永远守护你。”   江冽:“我不难过。无论付出什么,我都会救你。”   修真界不存在轮回,人死后灵魂入鬼道苦海。   江冽屠尽八道恶鬼,于鬼道加冕。   他从苦海抽魂时,天地异变——   新任鬼王出世,山河恸哭,四象神君朱雀临凡除祟。   朱雀,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上古神祇。   传闻他是天地间强者的巅峰,无大劫不现世。   这位天神矜贵冷傲、眉目如画,连他的剑都寒芒迫人,神圣不可逼视。   一神一剑皆美得张扬夺目。   就是与江冽那棺材板还没合上的、绿茶屁话精道侣长得一模一样。   *   口嫌体正直酷哥受x绿茶美人神君攻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冽;逐衡 ┃ 配角: ┃ 其它:四象;绿茶;魔尊   一句话简介:谁能抗拒碧螺春神君呢   立意:永远追求和平 第1章   年关将至,魔域落了一场暴雪。   阴云绵延万里,与遥远的山峦连成一线,料峭寒风吹得紧,天地裹素衣。   鹅毛大雪纷扬,将白日压抑成暮色四合的意味,在这般严寒里,观澜城中一典当行迎来了今日第一位客人。   掌柜的一抬眼,便见门外背光站着一个眼生的男子。   他一袭黑色大氅,长身鹤立,俊得堪称锋锐,一双剑眉斜扫,看向掌柜时凤眼微垂,狭长的眼尾于是更显出几分淡漠,光五官轮廓便写满了冰冷的距离感。   单单被那双眼睛瞥过,都好似被冰霜浸了个透心凉,这天地间漫漫风雪在他面前,似乎都不够看了。   “当货。”他迈步进门,从袖口处摸出一枚玉牌,压在柜台上。   他一走近,便被嗅觉灵敏的掌柜觉出了异常——有血腥味。   负伤的俊俏公子,这在黑市可属于好货。   呼啸的风吹得窗扇震了震,掌柜回神,视线往玉牌处一瞥,心里乐了。   还是个有钱的主。   “公子这枚玉牌成色尔尔,不过能换二十三枚二品玉币。”   修真界用以置换物资的只有两种,优等是灵石,次等是玉币,而灵石与玉币又分三个品阶,一品灵石可换万余枚一品玉币。   给王宫的货定价为二十三枚二品玉币,这老头委实心太黑。   江冽抬眼,屋内幽蓝的火灯映得他眸光深邃:“那便加上它。”   他从腰间解下一柄被黑布包裹的长物什,推到掌柜眼前。   这东西目测约有三尺余,乍一瞧,瞧不出有何奇特的,掌柜浑不在意,伸出双手接过,却在触碰的一瞬间,脑海里“嗡”一声,仿佛有万钧雷霆顷刻入耳,轰鸣震得他三魂七魄直颤,五脏六腑像是猛然遭受一重锤,绕是他有金丹修为,也根本压不住这炳神兵。   掌柜慌忙放下这烫手山芋,抬起袖子抹了一把汗,看向江冽,连连点头。   “神品、神品!”他哆嗦着嘴唇,伸出一只手掌,“五百一品灵石,再加五百二品灵石,可否?”   直到这时,他才在这位冷得如冰的客人脸上见到一点笑意。   但这笑在客人的脸上却并不温暖,配上他凤目中毫不掩饰的戏谑目光,教掌柜的心立时咯噔一声。   江冽解下缠绕的布。   那一瞬间,无论是魔域奇火幽冥灯,还是带着雪色的天光,都黯淡下来。   掌柜被震慑得呆若木鸡,他咽了咽口水,先前只想着这并非凡品,却没料到,竟然是斜照剑。   纵然并不用剑,他却也识得此剑,或者换句话说,修真界没有一个修行之人不想得到它。   这把剑名为斜照,剑柄顶端缠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龙,是由妖界圣山独有的月琉银雕刻而成,而剑身由坠落的星辰碎片打造,光芒有夕阳斜照之美。   然美则美矣,星辰戾气却凶悍无边,似有将天地万物悉数斩尽之意。   直至一位天神亲身临凡,他携磅礴神力将戾气压制,并以一十八颗凤凰泪玉珠为锁,造就了这柄举世无双的神品剑器。   斜照剑集无边煞气与灵气为一身,且隐世数百年,如今再次现世,定然非寻常之辈所能得。   掌柜再一看这位客人,不禁庆幸自己方才并没有露出看货品一般的眼神,他心中惶恐,话都说不利索了:“五十万一品灵石并二品灵石,不,一百万……”见客人久不应答,掌柜惶然更甚,“更多的我眼下周转不开,您看……”   “不必了,就五十万,再换个上品乾坤袋。”   掌柜这时才恭恭敬敬请人上座:“您稍作等候。”   从典当行出来,狂烈风雪已停,街边歇业的铺子陆陆续续开了张,行人踪迹也渐渐多了。   江冽慢慢地走,先是经过了杂耍的戏班子,有人族在御低等妖兽表演;经过香味醇厚的酒肆,他淡淡扫了眼,老板是一只尚未收尾的蛇妖,给老板打下手的是额上布满魔纹的魔族少年。   此情此景,端得是三族和美。   他又路过一家饭馆,停下脚步,片刻后,提了个食盒出来。   他此回当了修真界至宝斜照剑,想必不出多久,斜照现世的消息便会传入观澜城主耳中。   可他如今不打算见城主。   思及此处,他步履加快,朝城门走去。   然而,早有几条尾巴,在暗中悄悄跟上了他。   *   从城门一路向西,走过一片寒冰玉树,会见到一座高山,顺着山阶行数里,峰回路转处,眼前豁然开朗。   最中是一方天然形成的泉水池,清可见底,水中鱼儿嬉戏,池周栽满碧玉梨花。   然这般妙的天然景态,论美,却不及倚在树边那人的三分。   江冽走近,把当了斜照换来的乾坤袋扔进那人怀里,又将食盒放下:“给你的。”   江冽偶尔也会想,虽然他失了段记忆,记不起这位平白多出的道侣,但看这位道侣的脸,似乎能理解了当初与他合籍的自己——   这人容貌是他从未见过的出挑。   话还要从半月前说起。   江冽从重伤中醒来,便是在这里。   他脑子茫然空白,思绪还没彻底清明,身体先是一阵痉挛——五脏肺腑、周身灵脉、皮肉骨骼,都如被撕开一般,痛得他几乎想蜷缩。   如何变得这样,却想不起来了。   “醒了?”   闻言,江冽偏头,才发现榻边趴着一个人,那人揉着眼睛,眸中尚带着困倦的疲态还未消散干净。   江冽从未将“美”字与男子连在一起过,但见到他,脑海中第一个出现的,便是这个字。   他鼻梁窄挺,嘴唇很薄,看起来斯文又俊秀,一双桃花眼精致极了,即便只是淡淡地一扫,也带着勾魂摄魄的撩人意味。   那人关切的目光自上而下打量江冽一番,松了口气:“你终于醒了。”   江冽眉头拧得很深:“你是何人?”   许是江冽问这句话的语气太凶,他怔了一瞬,面上闪过不可思议的受伤情绪,皱了皱鼻子,忽而委屈道:“人渣!”   江冽:“……”   那人眼角红了几分:“睡完就不认,我是你道侣。”   笑话,江冽面无表情地想。   江冽冷笑,出手如电,双指迅速覆上他额心:“我道侣的灵府内,总该有我的合籍魂印,你……”   “你”什么他没说完,愕然发现,这人灵府里真有他魂印。   “砰——”   一声撞击响将江冽思绪扯回,他回头一看,只见山门外东倒西歪躺着三个低等妖族,此时或是捂着腹部,或是捂着头颅,正在哀嚎。   逐衡眯着右眼,指间掐着个奇形怪状的弹弓——江冽给他做的,邀功一般微抬下巴,朝他扬了扬手:“阿冽,你教我的防身术,我已经很熟了。”   可看见江冽只是微微颔首,这般小得意便转瞬即逝了,逐衡敛起情绪,有些落寞地抿了抿唇。   但他低头见到怀里的乾坤袋,又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小心地收起,站起身。   江冽敛眸,自他身上移开视线。   三妖见被发现,立时化出原身准备逃跑,江冽右手微勾,便有狂风席卷,将那三妖卷得七荤八素,摔到他面前。   “阿冽,你真厉害!”逐衡眸光澄亮,看向江冽的眼神真心实意的崇拜,可很快,这些又被忧愁取代,“不像我,什么都不会……”   “没有。”江冽不怎么懂得安慰别人,生硬地憋出这两个字后,扫了一眼逐衡暗下来的眸光,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好看向三妖:“尾随我一路,想做什么?”   有一妖仰着脸,冷哼道:“敢绑我们,知道我们是谁吗?我们可是受命于——”   他话没说完,江冽倏然并拢双指,魔气有如实质般凝成风刃,银色的寒芒凌空一扫,那妖的喉咙便被割开,血溅半边石壁。   他未收手,平静地看向另外两个。   两妖见状,对视一眼,纷纷跪地求饶。   一个道:“你从三钱典当行出来,主人便命我们跟着你,主人的命令我们不敢违抗。”   江冽问:“主人是谁?”   另一个道:“是……是我们魔域的少主。”   江冽舔了舔唇,轻笑着重复了一遍:“你说,是谁?”   “是、是少主。”那妖将头垂得更低,抖如筛糠:“我们魔域的少主,圣君长子,修为深不可测,我们阁主不敢违抗他的命令,现如今我们都在按少主指令做事,少主便是我们的新阁主。”   “少主……”逐衡品了几遍,单手摩挲着下巴,诧异地挑起眉:“阿冽,听起来,他这后台很硬啊。”   江冽未答,他眼神寒凛,面色沉得如冰:“他……算了,什么阁?”   “残、残香卷雪阁。”   江冽垂眸不再开口,心道,很好。   三年不曾回魔域,却不知道,除他以外,魔域何时又有了位少主。   致命的伤、丢失的记忆,和这位莫名其妙多出来的道侣,既然无处寻源,那便先放一放。   他倒要看看,是谁敢以他的名义为非作歹。   作者有话要说:   口嫌体正直酷哥受x绿茶屁话精美人攻   势均力敌的爱情,HE   希望大家喜欢这个故事,比心~   咳,悄悄挂个我的言情预收,如果有看言情的小天使,可以收一下~预收收藏和作收都对我很重要,比心心~   《敢惹我师兄你们就死定了》   弥悠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师兄,又强,又漂亮,又比任何人对弥悠都好,两人八字命格也十分契合,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与师兄大婚当日,千年飘雪的剑宗第一次放晴,那日来的所有宾客都说,他们是连天地都祝福的一对。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他们是连天地都祝福的一对,为什么一到成婚的节点,弥悠就会带着记忆回到五年前?   当弥悠第三次重生回五年前,她忍无可忍,决定去找没有记忆的师兄坦白。   然而她找遍了剑宗,却发现,这一世她根本没有师兄。   她那么大个漂亮师兄去哪了???   *   为了寻找师兄,弥悠提着大砍刀下山了。   下山第一天,她就遇到了一个和师兄长得一模一样的剑修。   剑修说他不是师兄。   可剑修和师兄一样强,对弥悠一样好,连小习惯都和师兄一样,所以弥悠笃定,他就是弥悠失忆的师兄!   为了帮师兄找回记忆,弥悠日夜陪在他身边,给他重现往昔,顺便还陪他打怪升级。   直到剑修意外练成“神剑合一”。   那日,九天玄雷轰落,剑修渡飞升天劫。   弥悠就在那一刻,看清了他的命格。   他还真不是师兄!   弥悠当场就卷铺盖跑了。   剑修顶着被雷劈焦的躯体,一边吐血一边扯住她衣袖:“你去哪里?”   弥悠:“我去找师兄。”   剑修:“我就是你师兄。”   弥悠:“你不是,你和师兄命格不一样。”   剑修哽住:“……”   妈的天道,为什么都是重生,他必须得被天雷劈一遍才能恢复记忆?!   而且谁他妈给他改了个命格啊?! 第2章   把两妖绑在了树边,江冽刚要走,余光看见逐衡,遂抬手画了个简单的法阵,把逐衡护在里边:“你等我回来。”   不待逐衡回答,他沉着脸,朝来路折返。   他速度奇快,身形模糊成了虚影,明明只是走了几步路,却已至数里之外。   被默默安排的逐衡摸了摸鼻子,犹豫着往外跟了一步,法阵当下亮起光,把他困住。   阵光与布阵者如出一辙的不讲道理,他先掐指一算,旋即轻轻笑了笑,不慌不忙地四下看了一圈,寻了个角落,蹲下去抓起一颗石子,开始摆弄什么。   两妖对视一眼,一妖朝另一妖努努嘴。   一妖清了清嗓子,努力作出凶狠的模样:“你毫无修为,他居然敢把你和我们关在一起,就不怕我们吃了你?”   另一妖附和:“就是就是!”   一妖:“识相的快把我们放了。”   另一妖:“否则待我们挣脱,就吃了你。”   逐衡百忙之中玩味地瞥了他们一眼,见他们哆哆嗦嗦还努力镇定的样子,唇角扯出个坏笑:“哦?是吗。”   说着,他站起身,从怀中摸出了那个弹弓,两妖见他捏了捏弓架,一错眼的功夫,弹弓就变成了一把小刀。   两妖:“……”   两妖:“仙师饶命!”   逐衡没忍住笑,站到他们身前,弯下腰,掐了掐一妖的脸:“毛还没长齐的小崽子,也敢威胁人。我问你,那个残香卷雪阁,什么来路?”   被掐脸的小妖五官皱成一团:“仙师别问了,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只是低等下人,听从主人吩咐做事。”   逐衡遗憾地点点头:“那好吧。”   他直起身,看向法阵角落,只片刻功夫,法阵一角的光便开始黯淡,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迈出法阵,想了想,又顺手补好了法阵,护住小妖,才闲庭信步走了出去。   这边“仙师”的“审讯”无果,而那厢,真正的少主望着眼前堵住城门的敲锣打鼓迎亲队,脸色冷得像城檐上倒悬的冰锥。   这户成亲的人家财大气粗,奢侈到丧心病狂,专门派了两队骑着魔鸟的小厮洒钱,放目远望,蜿蜒浩荡的队伍没有尽头,捡钱的将路堵得水泄不通,把他拦在了城门口。   过了很久,江冽失去耐心,正要动作,却听有人唤他。   “阿冽。”   江冽回身。   黑衣黑发的青年背着光站,清隽挺拔,面上带着三分苍白,像是冰川边屹立着的青松。逐衡看愣了一瞬,视线扫过道侣的脸,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江冽压着眉,神色瞧起来更冷了:“你怎么过来了?”   逐衡有些心虚,他思索片刻,垂下了眼眸,再抬眼时眼里漫上些小心翼翼:“阿冽,虽然你缚住了他们,但我还是害怕,才忍不住过来找你的。”   那是个防护结界,以那二妖的修为,纵然挣开了绳索,也破不开结界。   江冽抿了抿唇,没做声。   “而且,我很担心你。”逐衡认认真真地说。   “担心?”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江冽迟疑着重复道。   “你还负着伤,我怎么可能安心在家等你。”逐衡叹声:“我实在放心不下,阿冽,你带着我吧,我绝不会拖你后腿。”   他的眼睛被寒气激起一层雾,裸露在外的皮肤毫无血色,江冽定定看了他小半晌,脱下大氅,披在他身上。   过去的百年岁月,从未有人对自己言过“担心”。   乍一听到,有些……新鲜。   见江冽虽给他披衣裳,却迟迟不答,逐衡再次垂下眼睛:“若你实在不愿见到我,我便回去。”   他说罢,转过身,背影写满了落寞。   江冽拉住他衣袖。   又半炷香的功夫,迎亲队总算过去,围观人走得走散得散,江冽看着铺了一路的红绸,说道:“跟好我。”   逐衡一愣,旋即展颜:“阿冽,你真好。”   白日的观澜城秩序井然,直至夜晚,方才有了群魔乱舞的意思。   观澜城位于魔域四州之一的戮州边缘,与人族接壤,魔气不盛,只有到了夜晚,阴煞之气才会暴涨,通常日落时分,人族便足不出户了。   观澜城最负盛名的群魔乱舞之地,便是残香卷雪阁。   江冽站在这占了大半条街的三层高楼前,望着镀金烫银的“残香卷雪”四个大字,面色凝重。   幽蓝色的幽冥火灯从窗扇中透出,脂粉香扑鼻,荒诞淫/乱可见一斑,江冽感受到,在这靡靡景象之下,所有的魔气妖气都像被拧成了一股,呼之欲出,却又被“一只手”擒住。   “阿冽,这看起来好贵啊……”逐衡欲言又止,面前的金碧辉煌几乎闪瞎他贫困的眼。“我们的钱够吗?”说着,他伸手去摸袖子里的乾坤袋。   江冽按住他袖口:“那是给你的,不必动它。”   先前念着重伤之下,防人之心须得更重,是以他来去匆匆,不见观澜城主,现下看来,却是无论如何都要去见一见了。   得要点钱,他寒着脸想。   然他方转身,却有美貌魔女鱼贯而出,将他们拦下,叽叽喳喳不知议论什么,吵得江冽头疼。   他正要推开她们,却听有人悄声道:“看这模样,定然是他了。”   为首那人巧笑嫣兮,她用袖纱挡着脸,声音像是浸了蜜的青果:“阁主请公子进去。”   从一开始,江冽便知道这是个劣质的圈套,如今对方为他敞开大门,给他省了不少麻烦,他自然求之不得。   唇角弯出个不易察觉的弧度:“烦请带路。”话落,牵住了逐衡的手,拉至身边。   见周围女子或是惊讶或是探寻的视线,逐衡颇为得意,扬了扬眉。   魔女将他们带入一间房,将精致又名贵的茶点端上桌,嘱咐他们好生歇息,便一一退去。   进门前,有个魔女道:“阁主出了远门,今日回不来,她走前吩咐过我们,若公子过来了,便好生招待,待她归来。”   阁主神神秘秘,这番话又听起来暧昧,逐衡微眯眼睛,审视的目光打量了一番她们,警备道:“你们阁主是谁?”   魔女们没人理他。   逐衡抿了抿唇。   他的唇形生得好看,是一副天生的笑模样,此时几乎绷成一条线,几乎满脸写着不开心。   然——某位道侣,并不能意会。   逐衡叹了口气,放弃了。   他看向江冽,索性直接问道:“阿冽,你们相识吗?”   江冽摇头,言简意赅:“不。”   魔女笑道:“公子这样说,阁主可要伤心了。”   江冽皱眉,没有再理会她们。   这番语焉不详的话,江冽并没在意,逐衡却放在了心上,他自进门便沉默着坐在了角落里,不吃也不喝。   绕是感情迟钝如江冽,也发现了道侣的情绪不大对。   思及逐衡那句“担心”,江冽端起一盘红豆酥,想了想,又只拿起了一块,站在他身前,把糕点送至他唇边:“你一日未曾进食,尝尝看。”   逐衡抬头。   逐衡的眼很亮,像是蕴了一汪细碎的星河,江冽从他的瞳孔里,很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他的皮肤也很白,宛若常年不见光一样,但没透着病态,教江冽想起了无罔宫下,那些陪着自己修炼了百年的寒潭雪莲。   好看得遗世独立。   逐衡就这样朝江冽笑了笑,就着江冽的手,咬了一口糕点。   江冽:“……”   他忽然放下手,回身随意地拿过一个盘子,塞到逐衡怀里:“你自己吃,我要出去一趟。”   走到门边时,不看逐衡的反应,再次画了个阵:“这是个保护阵,你别再出来。”顿了顿,接道:“这回你也出不来。”   话毕,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逐衡:“……?”   *   青纱帐里,行双修之法;青纱帐外,妖魔斗技,饮血啖骨肉。   江冽淡漠地移开视线。   他在阁外看时,能清晰地感受到这里藏有玄机,那股将妖魔煞气悉数收控掌心的力量极其强大。   既然见不到阁主,那他便要查一查这股力量。   来都来了,不能白来一趟。   他顺着长廊走,一路上,每个见到他的婢女皆是先盯着他的脸一愣,而后规规矩矩地行礼,没有一个人问他要到哪里去。   自然,他也问不出任何来。   江冽运起真元,试图再感受那股力量。   一楼大堂,没有异常。   二楼雅间,没有异常。   三楼……   神识探至三楼,仍未觉异常,正打算撤回,却忽然见到数条黑色雾状触手凌空冒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缠住了他。   猛然间,他的大脑内宛如有一团火轰然炸开,剧痛下,连带烧得思路都有些不清晰。   甫一接触黑雾,便有些记忆的片段开始逐渐拼凑成形,喉间涌上血腥,他咬着牙,忍住痛苦,把血咽了回去,看到了曾经——   看到了周遭密林掩日,约有成年人一臂粗的藤蔓交错,结成了一张张巨大的网,罩在他头顶。   看到了他被人背着,一滴滴血顺着他的额角滴落在密林里的腐地上,他上半身衣裳粉碎,原本平滑的皮肤被硬生生撕开一道血肉翻滚的裂口,那是一道贯穿前胸后背的伤,几乎致命。   背着他奔跑的那人微侧过脸,尽管平复呼吸,声音却还是带上急促的颤意:“你一定要撑住,求你撑住,我立刻带你离开苍梧。”   清明记忆的最后,是那人通红的眼尾。   那人长了一双桃花眼。   江冽挣开触手,睁开眼睛,定了定神,朝三楼走去。   二楼至三楼的通道处,有一繁复的锁,江冽一掌破了开,毫不在意会不会惊动谁,自顾上楼。   走廊两边的墙壁内嵌满了画,他抬头看去,画中不知是何年岁的一场大战,尸殍遍野,血流成河,隔着虚幻与现实,却教他真切感受到了绝望与痛苦。   尽头是一扇门,门前站着两个提灯小厮。   他们裸露在外的手臂上缠满了一道道飘浮的黑线,黑眼仁占据了整个眼睛,下半边身体全被浑浊的气包裹着,唯一一点别样的色彩,是他们额间用血点的红。   江冽走近,在他们有动作前,先行捏了个诀,将他们定在了原地。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条馋了饵的鱼,明知这是个陷阱,仍要上钩。   他推开门,门内黑屋缭绕。   黑雾没有实质,但在划过他皮肤时,会勾起他浓重的负面情绪。   他鬼使神差般想起了方才那幅画。   黑雾聚拢,慢慢化成雾状的人形,先有了四肢,后有了眼睛,有了嘴。   一道黑雾从它口中探出来,江冽莫名却知道,那是舌头。   它吃吃笑着,含糊不清的声音从破风箱般的喉咙里发出:“食、物。”   黑雾从背后伸出触手,握住了他的手臂——这回却是仿佛有了实体,触感与人无异。   江冽单手结印,魔气从他指尖凝聚,携摧枯拉朽之力,朝黑雾打过去——   却穿透了黑雾。   狭小的空间承受不住渡劫修士的一击,轰然四分五裂,江冽下手不留情,一招便几乎碎了残香卷雪阁全部的护阁结界,余威向四面八方横扫,数里内高楼顶全被搅得粉碎,大地都在震颤。   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人形黑雾已掠到他面前,张开手臂,做出要抱他的举动。   江冽飞身后退,手腕翻转,正待再打出一道风刃,却忽然气血上涌,伤口崩裂,剧痛一时侵占了他的身体。   重伤弊端显现,江冽慢了一步,眼见着它速度愈来愈快,穿过护身结界,就要贴到他身上。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3章   变故发生时,逐衡正搭着两条长腿,悠然地剥松子。   不知哪位魔女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啊!火烧到我裙子了”   “哪里来的火!”   “快跑!”   逐衡不慌不忙地剥完最后一颗,从怀里摸出一方雪白的手帕,细心包好,又塞回了怀里。   江冽布下的保护结界并未受到任何影响,他抬手触碰那层无形的屏障——   手伸不出去。   他出不去,外边的伤害自然也进不来。   所以直到大火卷进屋子,舔舐过轻纱沉木,离他搭着的脚近在咫尺时,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双手交叠垫住后脑,垂着眼睛,整个人透露着一种不入俗世的漠然,连生死都不能影响他。他就保持这样的姿势,耐心等道侣回来接他。   但人算不如天算。   便在这时,突然“轰”的一声,磅礴魔气自他头顶上方爆出,蛮横地破了这座富贵阁的护阁金光,也……破了他的防护结界。   逐衡翻身躲开坠落的一块木板,仰头看去,却是一愣。   那汹涌的魔气波动,太眼熟了。   灰尘簌簌飞舞,火舌蜿蜒蔓延,他虚虚一抚,火便如有了生命一般,凝成一道直接通往三楼的火梯。   他踏着火梯,三步并作两步,眨眼间跃上三楼。   两壁悬满了画,被浓烟笼罩,逐衡没闲心去看画了什么,他全部的视线皆被路中央那被黑雾包裹的身影引去。   在看清情况后,逐衡双目骤然睁大,说不清惊愕与恐慌哪种情绪更甚,以至于让他失去了一瞬间的行动能力——   那些东西,怎么出来的?   怎么缠上江冽的?   见到来人,黑雾也同样惊诧:“是你!”   逐衡迅速冷静。   他抬右手,从烧至两壁的火中随意一抓,一道明亮的火焰便被他握在了手中,凝成一道弓的模样,而他左手微勾,又两道火被他夹在指间,挽弓搭箭,倏然射向黑雾。   黑雾将江冽整个人都吞了进去,几乎融为了一体,它本以为念在雾中这人,来人也会顾忌三分,不想来人二话不说射了两箭出来,直没入它魂门。   江冽昏迷之中闷哼一声。   浓稠的黑色里混入两抹火光,直烧得它颜色都淡了许多,却仍不肯放开江冽。   黑雾惨叫:“你不怕也烧死他吗?”   “我的灵力怎么会伤到他。”逐衡眯起一只眼,再次搭箭:“我们可是道侣啊。”   眼见着离弦之箭朝自己射来,较先前两支灵气更盛,黑雾来不及思考,化回混沌身形,却没料到火箭仍准确找到了它魂门。   又是接二连三几支,不消片刻,大部分的黑雾都被火箭化成的灵力涤清。   唯余一小部分想逃,被逐衡徒手捉住。   逐衡收弓,闪身接住倒下的人。   “三千年前那一战,看来你们都忘了。”逐衡站在烈火中央,桃花眼勾出极浅的笑意,眸中杀意却未尽:“你们不该出来。”   黑雾消散前,拼劲最后的力气把逐衡的脸印在了脑海里。   它们一族,识海共通,这样大家便都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位离开了三十六重天。   ——见到他,要逃。   *   这是一方峭壁,两面环寒冰,两面接业火,地上铺满厚雪,只几个呼吸间,睫毛便挂上了冰碴。   江冽方才还在与黑雾对峙,被那东西接触的瞬间,一晃神,来到了这里。   这是个幻境,江冽心想。   他站起,飘落一身细雪,袍角猎猎。   他一言不发地朝前走,自他迈步,这一方盈满风雪的空间便开始崩裂,被铺天盖地的黑暗严丝合缝包裹。   “杀了他,你便能出去。”虚空中,有个男子的声音说。   江冽脚步微滞,如常朝前走:“杀了谁?”   “你抬手,便能碰到他。”   江冽眸光微动,缓缓抬手,正如男子所言,手掌心确是碰到什么。   “动手吧。”男子催促道。   江冽感受到了皮肤的温度,隔着血肉,一颗心脏正平稳有力地跳动,他只需轻轻一捏,即可炸碎开来。   江冽垂眸凝思,作势微微收指,在一片无声寂静中,他听到男子在耳边舒了口气。   但忽然,他毫无预兆地松开了手,魔气蓦然从他身上迸发,席卷了整个空间,所及之处,连黑暗都顷刻扭曲,被撕扯成碎片。   “你疯了?”男子粗哑的声音骤然拔高,被绞得失真,脱口道:“你要毁了自己的识海吗?!”   魔气有一瞬间的停滞,旋即以更猛烈的状态四处冲撞,带得空间内刮起狂风。   识海……   江冽愣了愣。   他漫不经心反问道:“那又如何?”   “总不能被你控制。”他唇边带着嘲讽,语气森寒:“一起死吧。”   男子惨叫,江冽的神魂本体亦被狂暴的真元撕扯,痛到极点的一瞬,识海的束缚“铮”地崩断。   风刃割刮着他,却一滴血都没有,他极度清醒,漠然地感受着这一幕分尸现场。   他想:我的命,从来不需悬在别人身上。   漆黑的空间在他眼前一寸寸崩塌,他失去意识之前,却见到一缕温和的火光,漏了进来。   *   江冽睁眼时,下意识以为还在识海的幻境里,缓了片刻,才看清周遭。   真元一运转,内府便是一阵剧痛,火势离他不过毫厘,所处之地凶险,但他与道侣间情形更危险。   江冽的手搭在道侣心口,而逐衡只看着他,连推拒都没有。   若他方才真的按照识海幻境的声音所说去做,只怕现在他面对的已是一具尸体了。   “阿冽,要吃松子吗?”逐衡从怀中摸出剥好的松子,笑得很是单纯。   还有心情玩笑,江冽无言,推还给他:“你留着吧。”   “你怎么在这里?”江冽拨开一道火舌,皱眉问。   他道侣脸上被浓烟熏得一道黑一道灰,颇为滑稽。   逐衡张了张口,咳嗽了几声,抬袖子抹了一把脸,不答反问道:“你方才是不是打架了?”   江冽回想黑雾:“是。”   “你把留给我的防护震碎了。”逐衡吸了吸鼻子,握住了他的手:“我好担心啊,便没忍住上来看看,若你出了什么事,让我怎么活。”   “没见到其他吗?”   “我还该见到什么?”逐衡眨着眼睛:“与你打架那人?”   江冽狐疑看他,却没再问,只默了片刻后,他握住逐衡的手腕:“扶我一把。”   扶,是借口。   一缕魔气自他身上抽出,从逐衡手腕进入,在四肢百骸游走一圈后,江冽惊讶地发现:他道侣确实半点修为都无。   也确实是个普通到有些孱弱的普通人。   正想着,就听逐衡剧烈地咳嗽起来。   “怎么突然喘不过气了?兴许因为火太大吧,我们快走。”逐衡捂着嘴,自问自答,破碎的音从指缝间流出,一时间,难以言喻的愧疚漫上江冽心头。   不该试探他,江冽心道。   江冽:“别怕。”   他单手捏诀,百丈寒意自他掌心凝起,迅速结成冰龙,龙身经过之处,火焰皆被吞噬,他牵过道侣的手,飞身出楼。   身体尚悬在半空中,就听下边有人用穿云裂石的声音骂道:“一群废物!现下这样,让老子怎么跟圣女交差?”   听见他的话,江冽眼睫颤了颤。   “好大啊。”逐衡惊道。   骂人的是一只雀,魔身几乎有整个残香卷雪阁大。   它长得挺好看,头顶与双翼呈赤红,背部与尾羽呈纯黑,而晶亮的眼睛是墨蓝色,长喙尖啸,带起扑面而来的压迫与威风。   与别雀不同的是,它只有单足;与别雀相同的是……纵然它已算是庞然大物,却仍是一只圆滚滚毛茸茸的可爱雀。   巨雀单翅一振,半边街道的房屋悉数粉碎,地面上站着许多魔族,灰尘碎木打在他们身上,却没魔敢动,为首的锦衣华服老头见状,冷汗浸湿了衣裳。   “州王息怒!给属下两天,不,一天的时间,属下定能找到这个纵火犯!”他抬头环视一圈,又见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冰,一阵牙疼。   这一冷一热,一烧一冻,转眼就把残香卷雪阁变成了废墟,还是修不好那种。   “属下也能找到这个结冰的!”老头举起三根手指:“属下以观澜城主的身份起誓,若明天找不到行凶者,便自请退位,带兵去镇守苍梧山!”   苍梧山地处三族交界处,是个三不管地带,前些年又天降一秘境,如今各路妖魔鬼怪全聚在那里抢夺机缘,如此发誓,可见诚心。   巨雀思忖片刻,收回翅膀,化作人形。   鸟身巨大,化成的人形也比常人高挑不少,但模样却一点都不圆润可爱了。   他半边眉眼及额间覆满了魔纹,一头张扬的红色短发,只在后脖颈上蓄了一缕长的,扎了个辫子,看面容不过人类十七八岁的模样,浑身上下写满了年轻气盛、傲慢恣睢。   “老子给你一晚的时间,若找不到人,你也不必去苍梧山了,提头来见吧。”少年把指骨捏得咯吱作响,勾出一丝冷酷笑意:“若找到人,直接带来见老子,看老子不把他挫骨扬灰。”   “你来。”一直沉默看戏的江冽蓦地开口。   红发少年拧着眉头抬眼,四目相对,在看清江冽的脸时,他却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浑身一震。   “你……你……”少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了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火不是。”江冽半点不心虚,承认得很痛快:除了放火以外,全是他干的。   少年不说话了。   观澜城主见状,忙派一队兵来抓人。   少年抬手阻止他。   “放肆!”少年冷静地开口。   方才那股张扬劲儿仿佛被水浇熄了一样,他震惊完,缓缓舒了口气,落于地面。   “戮州王风初醒,参见少主!”   一撩衣摆,双膝跪地,双手交叠覆于额上,三次叩首,郑重地行了魔域君臣之礼。   观澜城主未曾见过少主真容,却立刻反应过来,跟随少年跪下行礼,紧接着,乌泱泱跪倒了一片,众魔山呼海啸般:   “参见少主!” 第4章   观澜城今夜不平静。   万魔朝拜之声如浪,渐次扩散开去,无论人妖魔,听闻“参见少主”,皆夺门而出,意图得见这位传闻中的魔族少主真容,片刻之间,万人空巷。   魔域一宫四州十二城,黄发垂髫皆知,魔族少主乃不世之天才,方余百岁,修为已臻化境,是名副其实的修真界第一,而至今仍唤他少主,只因他的父亲、魔族圣君尚未飞升,只凭修为来论,他才是魔族真正的尊。   听闻他曾踏瀚海狂澜,于万妖阵中取妖王首级而毫发无损;听闻他一人一剑飞跃人族边界,只一招便几乎灭了正道二尊之一的千山门。   传闻中的少主身如一座高山,浑身长满坚硬鳞甲,长尾一扫,便可轻易将一座城池碾作飞灰,威猛无比。而今一看……威猛是没见到,却见到了两个英俊少年郎。   观澜城主跪在戮州王身后,头垂得很低,身体抖如筛糠。   他也不想发抖,他觉着自己并未害怕到抖成这样的地步,但就是止不住。   他悄悄抬头一看,嚯,堂堂戮州王肩膀也在微微颤抖。   观澜城主明白了,这是来自渡劫修士的威压,身体的害怕,是本能。   少主亲临之夜,他却让观澜城乱成这般,更甚者,他方才还以为少主是罪魁祸首,派兵去捉拿。   想到这里,观澜城主冷汗涔涔,觉得自己魔生已走到了尽头。   但观澜城主属实多虑,此时这位传闻中的少主全部心神都放在他道侣身上。   江冽从未对逐衡严明过身份,而这半月余相处,也让他确信,逐衡不知道他的身份。   自风初醒跪他,他道侣便开始沉默,一言不发地松开了袖中握着他的手,哪怕在废墟上,根本站不稳。   江冽见他道侣的表情,不知为何,心中涌上一个念头:他确实惊讶,但惊讶似是只占了些许,更多的……   江冽想,难道是伤心吗?   可逐衡什么都没问,只是垂下了眼睛,视线虚虚的,不知落在了哪一处。   事实上,逐衡此般模样,纯粹是不知该作何反应,他明白自己此刻该是惊的,但是何种惊,逐衡想不出来,便只好瘫着脸,移开视线。   山呼海啸般的叩拜此起彼伏,叩拜完,少主并未免礼,便没魔敢说话,敢起身,于是令人窒息的安静开始蔓延,逐衡见状,没忍住挑了挑眉。   我到底该作何反应?冲进他怀里说哥哥好威风?还是红着眼睛质问哥哥为何瞒我,是不爱我了吗?   逐衡想了想那个画面,周身一寒,还是没法当着众目睽睽之下豁出老脸。   两人各怀心思,谁都没先开口。   直到风初醒打破了桎梏的僵局:“不知少主亲临,有失远迎,还请少主登辇车,去城主府休憩。”   江冽看向逐衡,用目光询问。   既然有了台阶,不下白不下,逐衡点头。   江冽脑中紧绷的那根弦倏然挣断,虽然不明白自己在紧张什么。   “跟紧我。”江冽走在前,目光并未分给他道侣,逐衡便上前一步,与他贴得极近。   风初醒探究的眼光明目张胆,忍了一忍,终是开口道:“这位是?”   “我道侣。”江冽答。   风初醒呆了。   听到他声音的魔族,全部都呆了。   他的话说得很轻,语气跟“今日天气很好”没什么区别,却猛然激起了喧哗。   堂堂少主、修真界不世出的天才、魔族精神领袖,他的道侣居然是这样一个看起来除美貌一无是处、平平无奇的人族?   江冽带着逐衡走向车架,风初醒呆了片刻便站起身,在二人经过时,皱着眉头动了动鼻子,径自跟着上了车,还回头招呼尚跪在地面的观澜城主:“老骨头,上来。”   观澜城主暗道,倒也不必对属下如此贴心。   不敢不去。   观澜城主有点牙疼。   一盏茶后,车辇内。   黑发冷眸的俊逸少主端坐首位,面无表情地环视一周内饰,教人琢磨不透他的心思,坐于他身侧的道侣单手撑着腮,似是发呆。   戮州王跪坐于桌案一侧,娴熟地温酒、倒酒——被拒,于是自斟自饮起来。   车内这样的气氛,待得观澜城主太阳穴突突直跳,生怕哪句话不如两座大山的意,随手送他个当场去世。   正在苦思冥想下车的借口,就听少主道侣道:“阿冽,你有什么想对我解释的吗?”   他声音闷闷的,垂下的眼尾有些泛红,配上被火燎的惨兮兮模样,让观澜城主都忍不住心生怜爱。   然而。   江冽闻言,缓缓将目光落到他身上。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逐衡,他想起了一些事。   出现在苍梧山,并把重伤的他带走……正如他从未对逐衡言明身份一样,逐衡亦是没对他说过这些。   “你有什么,想对我解释的吗?”江冽转头,语气淡淡地反问。   逐衡微愣,视线飞快地扫过在座多余的两魔:“我?没……”   “好。”江冽点头,淡漠的样子就好像无论逐衡回答有或没有,他都不在乎。顿了顿,他接道:“我亦没有。”   气氛更加凝滞,观澜城主一刻都待不下去了,正要起身告退,忽见风初醒手臂上一道腕扣发出了清光。   那道腕扣由琉璃镜打造而成,通体银白,唯独中间一处凹槽镶着颗红宝石,红宝石中心又嵌着一滴透明的水珠。   这是修真界有名的宝贝,名唤镜花,它还有另一半,名唤水月。   一人携带镜花,一人携带水月,往水珠中融颗一品灵石,宝贝便可被催动,联系两人,达到不废真元便能沟通的效果。   风初醒放下酒盏,先看了江冽一眼,唇形无声道了几个字,江冽点头,他才放入灵石。   镜花发出光芒,缓缓升起一道光圈,紧随其后,一个女子的虚影从光圈中显露。   她也不客气,上来便劈头盖脸问道:“你在哪里?”   风初醒不愉,微拧起眉头:“观澜,残香卷雪。”   “见到我哥了?”女子问。   “没有。”风初醒垂眸:“没有少主的消息。”   “怎么可能!”女子声音听上去多了几分急躁:“先前明明有人禀报我,说在观澜城见到了他。若他真的在观澜,定会有人把他带去残香卷雪阁。”   听闻如此对话,逐衡诧异地看过去。   镜花水月只能显现使用者本人的样子,是以她看不见这边的情形,但逐衡的视角,也只能看见她半个背影。逐衡扯过江冽衣袖,无声询问:“这是?”   “舍妹。”江冽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不见。”   他用四个字,回答了逐衡所有的疑问。   两人都默契地跳过了方才的对话,仿若无事发生。   “可能来了吧,但世事无常啊圣女,”风初醒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你还不知道吧,晚间不知谁纵了一场大火,残香卷雪阁现在没了,我赶来得晚,什么都没见到,不过我已命人去查了,掘地三尺,都会把那人找出来,给你交差。”   女子一时没了声音,再开口时,声音骤然漫上冷意:“既然他在戮州出现了,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下月前,我要见到他。”   “好啊。”风初醒道。   关了镜花水月,风初醒转过身,似笑非笑看向江冽:“少主,属下这次可是为您得罪圣女了,万魔叩拜的消息压不住,不出几日,今晚的情形便会传进她耳朵里,届时我可就麻烦了。”   正说着,车辇停下。   到了城主府,观澜城主忙不迭滚下来,以去寻凶为由,上演了个原地消失。   江冽缓步下阶:“先前也不曾见你惧她,她用什么威胁你了。”   “各取所需。”风初醒道:“自三年前你失去音讯,圣女便四处找你,她以七朵寒潭雪莲,换我听她派遣,找寻你的踪迹。”   “你要雪莲作甚?”   “前段日子吃了个修火系的元婴修士,没怎么消化,”风初醒笑,“得中和中和。”   “我亦可赠你。”江冽道:“但我也有个条件。”   他视线轻飘飘扫过逐衡:“瞒下我道侣的消息。”   风初醒讶然挑眉:“这个条件……我只能说,我努努力。”   观澜城主办事奇效,一晚尚未过半,便寻到了纵火者。   是几个正道散修,晚间吃了些烈酒,酒气一上头,在魔域境内生了除魔卫道的心思。   风初醒告退,走前逐衡看见他墨蓝的眼睛一点点变得赤红,唇边竟慢慢长出了獠牙。   这居然还是只有獠牙的变异雀,不愧是魔族。   感受到了逐衡的视线,风初醒侧过脸舔了舔嘴唇,笑得森然又古怪,留给逐衡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后,化作漆黑魔气,消散在远处。   “他吃人。”江冽见逐衡疑惑,解释道。   他自上而下扫了逐衡一眼:“尤其是修为高深,或容貌出挑的人。”   “懂了,离他远些。”逐衡应了。   沉默再次在他们之间蔓延,逐衡想,总归是逃不过去。   他顿了片刻,低声开口:“阿冽,你是魔族少主的消息,先前为何不告诉我?”   他终于问出了口,可他们都不知道,就在话落那一霎,二人不约而同,皆悄然松了口气。   逐衡想:早晚得问出口。   江冽想:早晚得回答他。   江冽并不心虚,他未告诉道侣的原因只有一个。   于是他如实回答:“懒得说。”   “哦。”逐衡扯了扯嘴角,勾出个略微敷衍的笑,这事便算揭过了。   他忽而话头一转:“阿冽,你刚刚是在夸我好看吗?”   江冽愣住。   逐衡的相貌自是不必提,除此之外,宽肩窄腰,身量颀长,从头到脚,无一不是长得恰到好处。   江冽点头:“是。”   他从不吝啬对美好事物的赞赏。   这回反倒逐衡没话了。   江冽答完,自顾随侍从去了寝殿,并随口唤了另外的侍从将逐衡带走。   逐衡美得三魂飞了一半,飘飘似羽化,连被侍从带去另一座殿都没反应过来。   江冽进了屋子,布了个隔音结界。   “你速度倒是快。”江冽道。   “男人可不能用快来形容。”风初醒从阴影里走出,借着月光,可看清他的脸颊上还粘着未擦净的鲜血,他咧嘴笑了笑,模样既纯真又骇人。   “你今夜护着他的样子,可真教我意外,我也不曾想,你会与人合籍。你很喜欢他?”   江冽微仰着脸,扯松了领口,方才崩裂的伤口疼痛已经缓缓褪去,呼吸却仍旧困难,他长舒了一口气,缓了好半天,才浑不在意地回答:“我不喜欢。” 第5章   “这话听着,可真替他伤心。”   风初醒抹掉脸上的血,翻身坐上桌子,打了个响指,屋内的光便逐渐亮了起来。   没有外人在,他们之间明显没那么多讲究,旁人只知魔族少主素日里独来独往,朋友无几,但不知道戮州王可算被信任的一个。   江冽缓缓解开腰带,露出上半身:“你不如替我伤心。”   风初醒混不在意地转过头,然而目光触及他胸膛,惊讶地瞪大双眸:“我确实闻到了血腥味,但我以为是你杀了人……你怎么会受伤?”   江冽上半身赤着,从锁骨到腰腹,有一道血肉翻滚的裂口。修行的入门都是锻体炼气,修士的肉身随着境界的提高,愈发坚不可摧,他是如何伤成这样的?   “不知道。”   江冽右手拇指摩挲着食指,是个他惯用的、深思的动作。   他的记忆只停留在两年半之前——为争夺苍梧山里从天而降的秘境机缘,正道和魔道在苍梧山开战,他率一众魔修全身而退——而后戛然而止。   再次有记忆,便是在那个山洞,身边只有逐衡。   他寥寥数语将这段经历讲完,眼见风初醒面色越来越难看。   “真糟。” 风初醒抓乱头发,想倒杯茶,然手甫触到茶壶,茶壶霎时被震碎。   江冽目光落在上好玉石碎片上:“你似乎比我更焦虑。”   “那是自然,能让你重伤,那人修为属实深不可测,可我却想不到会是人妖魔三族中的谁。”风初醒面庞宛如凝上寒霜,连带飞扬的眼尾都隐隐含起几分杀意:“何况,谁又知那人的目的,究竟是你,还是我们整个魔族。”   江冽道:“会有答案的,这一击没让我丧命,他还会再来找我。”   风初醒:“……”   这种安慰人的话,也就他能说得出来。   风初醒此时思绪急转。   现下的修真界并不太平,魔族少主修为的高低,影响的不只是他一个人,在他巅峰时期,妖族便敢时常骚扰边境,人族又虎视眈眈,若江冽重伤的消息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身为一方州王,不能拿万万州民的性命作赌,他必须提前布置。   “你打算何时再去苍梧,我随你一起。”风初醒道。   “不急,我先养伤。”江冽穿好衣裳,捏了个净衣诀,涤清身上粘的灰尘。   风初醒摩挲下巴,打量着他:“你伤得这么重,该是打不过我,我能揍你一顿吗?”   江冽面无表情扯了扯嘴角:“你可以试试。”   “算了。”风初醒摊了摊手,换了个话题:“那你这位道侣呢?”   江冽没懂他在问什么,微蹙起眉。   “他救了你,你便以身相许,代价太大了吧。”风初醒跳下桌子,旋了个身坐在椅子上,单脚踏着边缘:“我却好奇,他并无修为,又是如何救得你?”   “你这位道侣可真是神秘。”他又沉吟片刻:“不如我派暗卫看着他?”   “不必。”江冽眸子微微一动,寒芒般的目光落在风初醒身上:“别动他。”   风初醒斜着眼睛睨他:这般在意,还说不喜欢?   “过些时日,我会送他去断州。”江冽语气平淡,却被他听出威胁之意:“在我们动身前,你离他远一些。”   关于逐衡,譬如来自哪里,譬如为何会出现在苍梧,逐衡不主动开口,江冽便做到了不问,原因无他,这半月余,逐衡是如何真心待他,是如何尽心照顾他,他皆看在眼里。   再者,逐衡于他,不仅是恩人,还是结了合籍魂印的道侣。   江冽虽是记不起如何与他结的魂印,却很明白,魂印需得到两方同意才能结成,至少那时与他结魂印的自己,是全然相信他的。   风初醒冷哼一声,偏过头,盯着摇曳的烛光沉思。   待江冽伤好,他定会动身赶往苍梧,而面对未知的危险,他绝不会带上他的凡人道侣。   只是他道侣能在苍梧山把他救出来,又怎会是等闲之辈?   这些道理风初醒自知不提,江冽也懂,但少主如今色令智昏,非要装作无事发生,那便当做无事发生吧,反正他乐意看戏。   想到这里,风初醒长叹,做出虚伪的悲伤样子:“送去断州,找断州王看护?让他待在我身边不好么,我修为不比断州王低,亦可保护他。”   江冽冷眼看他演戏。   风初醒的独角戏没有观众捧场,但对方是江冽,所以也习惯了,良久后他正色道:“恕我多言,少主。”   他神情恢复严肃:“你的修行如今正是关键时期,若你渡过这次的雷劫,便是千年来唯一能飞升的修士。而他不过一介凡人,生命脆弱又短暂,你当看清,于你而言,他不过是个亲密些的过客,万不可为他耽误修行。”   “我明白。”江冽垂着眼睛:“凡人生命短暂,一生不过百年,我便是磋磨百年,陪他一生又何妨。”   他对逐衡无甚感情,但并不妨碍他担起道侣的责任,陪逐衡度过一生光阴,了却这段因果,再无牵无挂飞升。   提到陪伴,他才后知后觉想起来此番找风初醒所为何事。   江冽问道:“那么,与道侣相处,应当要注意些什么?”   风初醒有些惊讶他会这么问,挑了一下眉峰,认真回道:“你问我,可算是问对人了。要注意的可多了,首先就是你的态度,像你今夜对他的态度就不行。”   江冽不知道自己哪里不行,眨了眨眼。   看他的样子,风初醒想翻白眼。   风初醒举起两根手指:“第一,你要对道侣有求必应,什么都给他最好的。第二,你要对道侣有无限耐心,什么都顺着他来。”   有求必应?   江冽皱眉,觉得第一点就行不通。   他狐疑地看向风初醒,皆言风初醒是“浪子”,然而他来看,浪子根本不可能会说出这种话,这反倒像是舔狗的总结。   但他默了半晌,敷衍地点点头:“我尽量。”   风初醒浑然不觉自己正在被质疑,他撑着脸,似笑非笑地想:美色误人,先贤诚不欺我。   另一边,误人的美色正愁眉苦脸、长吁短叹。   方才他被江冽一个字说得找不着北,稀里糊涂被侍从领来这里,待他头脑清明后,他也懒得计较了,转念又想起方才江冽的问话,心里开始七上八下。   江冽既如此问,定然是想起什么了。   可他为何后来又不问了?   短短一息,情绪大起又大落,逐衡疲惫地按住眉心,沉沉叹了口气,静默地坐在烛光下,半晌,他抬起手,指尖凝了些许微弱的亮光,画了个不圆不方的光圈——这是镜花水月的仙法版。   很快,光圈内映出一人身影。   那人身着天青色广袖衣袍,长发随风飞舞,手中长剑舞成了残影,逐衡定睛一看,见他身后背景有山、有水、还有怪,呼啸风声、奔腾水声及怪兽吼声不绝于耳,教逐衡忍不住皱眉:“你在作甚么?”   “南荒,除怪。”那人甚至负着一只手,鲜血碎肉溅到身上,亦没有半点表情变化,洒脱又无情。   “蠃鱼变异作乱,我赶来平乱。”他边解释边转过头看向光圈,旋即惊道:“你怎么脏成这样?”   教天崩于前仍面不改色的伏巽惊成这般,可见他确实是难以入目,真是难为江冽在这情形还能夸他好看,逐衡摸摸鼻子,道:“这不重要。你尽快解决,我有要事找你商讨。”   伏巽竖起长剑,双指并拢划过剑身,耀目白光自他剑上迸发,长剑化作万道流光,扫向四周,激起乱石穿空,惊涛拍岸。   几乎是一错眼的功夫,流光归一,重化为剑,归于他手中。   伏巽立在半空,身后千层浪裹着蠃鱼尸体轰然下坠:“好了。”   逐衡看得无语:“既可这么快解决,那你方才在做什么?”   “练剑。”伏巽淡淡道:“许久不握剑,颇为生疏。”   逐衡冷笑:“你若实在闲着,不妨来凡间看看,那些东西跑出来了。”   伏巽眸中短暂地划过诧异:“五日前,我方去那里看过,结界完好无损,负责看守的游神也并无异常。”   “我亦不懂。”逐衡面色罕见地凝重:“从南荒归来,你再加固一层结界,面对它们,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大意。”   伏巽点头:“你遇上它们了?”   “是。”   “你如今没有神力,是怎样解决的?”   “只好吞了。”逐衡漫不经心道:“而且当时我道侣在,来不及收进法器。”   伏巽有一时的沉默:“他知晓你的身份了?”   “并未,他当时神识不清。”逐衡顿了顿,为自己斟了盏茶:“我仍是不敢告诉他。”   “你不该瞒着他,总有一日,他都会知道。”   逐衡眼睫垂下,轻轻笑了一声:“你不知道,方才他问我了,有没有想对他解释的,我猜他该是想起了在苍梧发生了一些事。”   “你如何回答?”   逐衡摇头:“我不知他想起多少,便什么都不敢说,毕竟很多事情,我现下无法对他解释。”   伏巽亦是摇头:“何必呢,秘密只会苦你自己。”   “我有分寸。”逐衡道:“不提这些了,你记得再去加固结界,千万仔细检查一番。”   “放心。”   逐衡一转眼,见伏巽仍未关闭光圈,并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好奇问道:“你还有什么话?”   伏巽道:“擦擦脸罢。”   他微蹙着眉,短短四个字,硬是教逐衡听出了万分嫌弃。   逐衡忽地一愣,继而歪了歪头,歪出个不怀好意的笑:“你这倒是提醒我了,我得去找道侣帮我擦脸。”   “擦脸还用帮?”伏巽不解。   “你这种万年光棍,自然不懂。”   在被迫关闭光圈前,逐衡收到了一句“滚” ,不仅如此,他再试图联系伏巽,光圈却再也亮不起来。   实话也听不得,逐衡鄙夷。   他抹了把脸,确实蹭了一手灰,想了想,一副心事重重却又难掩开心雀跃的模样,踏出了房门。   然而走了三步,又退了回来。   逐衡唤过侍从,打了些水,把自己里里外外洗干净,又换了一身新衣裳,老老实实躺上床,闭上了眼睛。   江冽用美人计把他支走,约莫是有要事与谁商谈,身为道侣,他该懂事些。   逐衡给自己找了许多理由,希望说服自己,他不去找江冽,并不是因为心虚,并不是因为怕江冽再问。   辗转反侧半宿,直到天蒙蒙亮,他才有了些许困意。   正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惊得逐衡一个鲤鱼打挺翻下床。   逐衡皱着眉头拉开房门。   江冽换了一袭墨蓝色窄袖劲装,愈发勾勒得他挺拔如松。   他似乎是没注意到逐衡一瞬间的僵硬,抬手:“走。”   逐衡下意识问:“去哪里?”   江冽:“早市。” 第6章   早市寅时初开、卯时末关,放目一望,只街道两边各色门市大开着门,买家自己进门挑选所需之物付钱即可,交易极快,倒也堪称井然有序。   然而在江冽带着逐衡踏上这条街后,这条街的有序便戛然而止了。   先是有几个魔在窃窃私语,不多时,随着朝他们望来的目光越来越多,议论声便逐渐多了起来。   “那是少主吗?”   “我看像。”   “他旁边的是谁?”   “昨夜便跟在他身边,可能是下属吧。”   “有魔说那是他道侣。”   “怎么会?这明明就是个毫无修为的普通人。”   “你不如自己去问问。”   “……”   他们用自以为很小声的音量议论着,但连逐衡都听得一清二楚,遑论江冽。   逐衡没忍住笑:“阿冽,他们对我的身份很好奇,要不然我为他们解个惑?”   江冽停下脚步,轻咳一声,目光朝四下淡淡一扫,瞬间,围观人作鸟雀散。   逐衡打趣道:“阿冽,他们看样子很怕你。”   怕么?江冽不觉得。   能让别人产生恐惧心思的,几乎都与凶神恶煞沾个边,江冽自然不会认为自己属于这一类。   他认真看着逐衡,语气亦是十分正经:“我没有被害怕。”   逐衡困惑:“啊?”   城中百姓的反应的确不像害怕,他方才只是随口开个玩笑,未曾想江冽正经八百地回答了他:“他们是太过尊敬我。”   逐衡:“……”   木然点头。   逐衡随意往左边瞧,一间铺子木门上的雕花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是一间书斋,站在门外他便嗅到了笔墨的香味,逐衡脚步停下,仔细辨别木门上的雕花——左扇雕得是玄武战穷奇,右扇雕得是青龙降蜚兽,皆是凡间家喻户晓的传说故事。   逐衡单手摩挲着嘴唇,看了半晌,推门进去。   江冽便也跟着进去了。   店主是一个头上长双角的少年人,抬起眼皮撩了一眼,看到来人年纪轻轻,也没有高境界修士的风采,遂朝左边努努嘴:“喏,年轻人爱看的都在那边。”   逐衡便走过去,随意抽了两本。   江冽自觉付钱。   逐衡没翻看,随手塞进了怀里,走到那少年面前,屈指敲了敲桌子:“这位朋友。”   少年正在看书,面对打扰,颇为不耐地皱起眉头,凶恶抬眼:“干嘛?!”   怪不得他家生意差,逐衡被唬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撞到江冽扶他肩的手:“朋友,我很好奇,为什么门上只雕了玄武和青龙,同为四象,怎么没有朱雀和白虎?”   店主被问呆了,似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客人,回过神来,用看傻子般的眼神看逐衡:“哪有那么多门。”   逐衡的眼中充满可惜,他摸出颗一品灵石,拍在桌子上:“我出钱,你再买两扇门,把朱雀白虎雕上,一家四口就要和和美美、整整齐齐。”   江冽:“……”   他们俩,看着都不聪明。   店主看了看钱,又看了看人,憋着口气,眼神似要喷火,刚想发作,余光忽注意到傻子身后站着的那人。   那人一直不言不语,倒被他忽视了半晌,如今细看,这不是少主么……   店主身躯一震,假装没认出来,咳了一声掩饰尴尬。   “我答应你!”店主把钱推回去:“好了好了,我要关门了,你们快走吧。”   钱,逐衡自然是没收,他心满意足,牵过江冽的衣袖,半拉着江冽出了门。   他们前脚刚出来,后脚店主忙落上机关锁,一眨眼,整间书斋便被结界包裹起来,消失在了街道上。   逐衡纳闷:“他怎么了?”   江冽:“许是从未听过如此无聊的要求。”   逐衡惆怅地叹了一声:“你不懂。”   被他的样子逗笑了,江冽目光看向他胸前:“你拿了什么书?”   “随手拿的,我看看,魔——”逐衡翻开崭新的封皮,刚读了第一个字,便僵住了。   江冽:“嗯?”   逐衡心里有不太好的预感,他翻回封皮,上边却是魔族文字,他不认得,只好拿给江冽:“写得什么?”   江冽垂眼看去,沉默了。   一代天骄——魔族少主成长录。   虽区区一行字,但魔族少主本人是万万念不出口的。   晨时的阳光打在他耳垂,覆上一层薄薄的红,逐衡忍不住抬手想要触碰,他却忽然抬头,道:“别看了,无聊的书。”   逐衡收回手,笑得戏谑:“我倒是想看看,有多无聊。”   “‘魔族少主魔身十丈有余,一张口便能吞下一座城池,踏一步便地崩山摧,若你看见了他,不必跑,不必挣扎,亦不必有任何想法,躺平等死便好,因为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会被他吃掉。’哈哈哈哈,阿冽,这说得是你吗?”   逐衡笑得弯下腰,江冽默了半晌,才道:“似乎……是我吧。”   逐衡笑问:“你热爱吃人?”   江冽摇头:“我热爱和平。”   逐衡笑着笑着,看见他一本正经的脸,终究还是抬手触摸了他的脸颊:“阿冽。”   江冽看他。   晨间很冷,他的皮肤很凉,逐衡回想,似乎自他遇见他,他的身体发肤就一直没有过温度,似乎连带他那颗心,都冰冰凉凉。   逐衡缓缓收起笑,凝视他许久许久,突然开口:“你真好,我真的很喜欢你。”   逐衡的眼神热烈纯粹,哪怕江冽先前不明白“喜欢”这种感觉是什么,但见到了他眼里呼之欲出的汹涌爱意,也都明白了。   他那种眼神,无法用确切的词来形容,似是饱含着千帆过尽的苍凉,又带着柳暗花明的欣喜,看向自己就像在看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可比起珍惜和喜悦,那难以言明的悲伤却更浓郁,江冽不懂他的复杂感情自何而来。   江冽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嘴唇几度张合,他没有想到逐衡会这样说,也从来没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他不知该作何反应,只点头道:“好。”   逐衡又笑了,他眨眨眼,先前复杂的目光便被他收了回去。   “我想了一夜,还是决定问问你,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逐衡问他。   江冽并不打算隐瞒:“嗯。想起了在苍梧山,你背着我。”   自他开口,逐衡便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他听见胸腔那颗心脏剧烈跳动,像是要炸开来。   他话落时,逐衡的思绪还没缓过来,似乎过了很久,因太过紧张而漫上的窒息才开始退去:“只想起了这些啊……”   还好,只想起这些。   逐衡定了定神。   “我……”他眨眨眼,措辞如何解释,忽听江冽开口道:“若是为难,便不用说了。”   逐衡讶然抬眸。   那时风初醒问江冽:“你的道侣有秘密瞒着你,你当如何?”   江冽道:“我不在意。”   江冽说不在意,便是真的不在意,无论逐衡所言是真是假,他既然说了,他便信;他若不说,他亦选择尊重。   而若逐衡有其他目的,譬如会危及到魔族,他亦会毫不留情将他斩杀。   “走吧。”江冽迈步,率先结束了这沉重的话题:“再耽搁一会儿,我们的目的地就要像书斋一般消失了。”   他起一大早,自然不会为了只陪道侣买几本妖言惑众的书。   他的目的地是临莱斋——魔域内,最大的交易场所。   临莱斋只有每月十六,寅末卯初之时才会开门,这里以钱为尊,无论是何身份地位,只要钱够多,能买到一切稀有的宝贝。   他们走到一间并不起眼的三层小楼前,小楼大门紧闭,门口坐着个白胡子老头,他披着狐裘,怀抱暖炉,脚下还踏着一个会发热的石头。   老头端详他们半晌,末了摊开一张纸,递过毛笔,指着空白处:“把名字、种族写在这里,你们两个都要写。”   江冽负着一只手,连写字时,腰背都挺得很直,他站在小楼前,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便带得这座破旧小楼都高级了起来。   逐衡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心道:这是我的道侣。   墨渗入纸里,字迹消失,老头抖抖纸张,放在右手边,逐衡这才发现,右半边桌子上已经摞了一尺高的纸,足见楼里该有多少客人。   “少主,请。”老头拱手行礼,回身推开大门。   江冽点头示意,回身对逐衡道:“喜欢什么,不必拘谨,只管拿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打滚卖萌求收藏啦~ 第7章   一进楼,眼前豁然开朗。门外朴实无华,门内却雕梁画栋,一眼望不到路的尽头。   江冽带他向内,为他做讲解:“一楼多是各式法袍法器,二楼是各式丹药,三楼是高阶灵兽。灵兽不好养,法器也难驾驭,但丹药法袍你需多挑选些。”   楼内人头攒动,没有谁多加注意他们,只各自挑选各自所需之物,这是一个不论修为高低、不论地位高低,只向钱看齐的和平场所。   与其他交易所不同的是,这里没有摆上实物,只两壁及上空盈满宝物及其信息的展示虚影,令人眼花缭乱。   各式宝物并排,呈圆环状不停转动,买家看上什么,手指轻点宝物虚影,选中宝物,付钱即可。   江冽选中一件貂皮制成的法袍,付了二十万一品灵石,法袍实物便出现他手中,同时,一个飘浮无脚的魔族侍者来到他们面前,递过一个高阶储物纳戎,又飘然而去。   江冽把法袍放进纳戎,把纳戎放到逐衡掌心,又从怀中拿出一个乾坤袋:“会了么?这是灵石,想要什么便去拿。”   二十万一件的衣服,逐衡没有穿过,他又从纳戎中把法袍拿出来,搭在手臂上,仔仔细细研究,试图看出来它哪里值二十万。   此时此景,他就好像一只土狗,不仅望着琳琅满目的商品目不暇接,连别人把东西放到他手里,他都得寻思半天:这哪里值这么多钱?   “当年断州王率军大破妖族边境,领军大妖撞山而亡。它是一只貂妖,修为深厚,断州王便剥了他的皮毛,制成这件法袍。”江冽解释道:“魔域境内偏寒,又常年弥漫魔气,没有修为的人族易被侵体,这件法袍可保你隔绝寒热,没有貂妖修为深厚的攻击也无法伤到你。”   人、妖、魔三族常有战事发生,这般取你狗命也不放过尸体的事情早已见怪不怪。   “原是这样。”逐衡立刻当场穿上二十万,只见二十万闪过一道光,旋即变得像普通流云广袖白衣一般,他感慨道:“这样的宝物,断州王竟没有自留,让我捡了漏。”   “他需要钱。”江冽道:“断州地处妖族与魔族接壤,战事常年不断,经济亦是落后。”   逐衡敬佩道:“如此听来,断州王真是不容易,竟还要自己赚钱养活军队。”   江冽道:“确实。过段时日,我送你去断州,你便会见到他了。”   断州都这么惨了,送他去断州作甚?   逐衡心内警钟大起。   江冽:“走吧,我们再挑选一些。”   “嗯。”逐衡目光看向各式宝物,状似随意问道:“魔域四州,你打算都带我去一趟吗?”   江冽不觉有异:“不,孽州百里寒冰,缚州魔气最浓郁,都不适合你去。且两方州王并不与我交好,他们护不住你。”   逐衡的心一沉。   他何等聪明,三言两语之间,他便确定了,江冽想要送他走。   可是为什么?   他挂着一副心事重重的凝重面色,随江冽又挑了好些东西,也没闲心看江冽买了什么,江冽递给他,他便机械地收入纳戎,如此几番,江冽也注意到了他的异常。   以江冽的理解,逐衡站在人群之后,望着眼前之物,眸光一动不动,像是非常喜欢。江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东西   ——斜照剑。   标价:九千万一品灵石。   江冽:“……”   斜照剑前围观人数众多,却没人敢点开虚影。   无他,能付出九千万一品灵石之人少之又少,而这当中,修为足够驾驭斜照之人,又是万里无一。   不得不说,逐衡眼光真好,江冽心道。   “这把剑太过凶悍,不适合你。”江冽不想让道侣遗憾,却也没有办法,环顾一周,指向另一把名剑:“那也是修真界有名的剑,名唤‘无锋’,是一把慈悲之剑,不会伤主,你若喜欢剑,我们去买那一把如何?”   逐衡这时才回过神来。   听闻江冽如此说,他茫然点头,随他走向无锋,却始终纳闷,遂回头一看。   那不是斜照么?   当年斜照出世,人间未有能降服之人,他便亲自临凡,以神力灌注,改造了这柄剑,随手丢入人间某处深山,待有缘人来寻。   使它现世之人,定然是位境界极高者,不仅修为高深、心性坚定,且有仙缘,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逐衡正想着,忽见斜照虚影爆出一阵刺目白光,从虚空之中显出身形,朝人群冲来。   而后在他身前停下,钻进了他手里。   逐衡:“……”   他转身,与手持无锋的江冽面面相觑。   沉默。   沉默是今晨的临莱斋。   主动认主的法器,便不再算货物的范畴。管事损失九千万,心疼到肝颤,却更为震惊,忙挤到人群中央,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无论是顾客还是侍者,在场所有人都被如此景象吸引了目光,但是瞧瞧剑、瞧瞧人、瞧瞧少主……   哦,少主的人啊,那没事了。大家如此想着,继续去挑东西。   江冽只怔然片刻,很快就想通了关窍。   当法器中的灵气积累到一定程度,法器便会生出意识,便是所谓的器灵,在修真界灵气全盛时期,诞生出器灵的法器数不胜数,但大多都随主人一起飞升了。如今的修真界,暂时未有生出器灵的法器,不过若是斜照剑的话,有了生出器灵的迹象,并不奇怪。   拥有器灵的法器会认主,由于它们是最纯粹的灵力凝成,有自己的认知方式,是以斜照认逐衡这件事,便是说明,逐衡有修行的天赋,且是寻常人望尘莫及的天赋。   江冽思忖片刻,淡笑道:“既如此,那我们便去二楼挑选丹药,为你拓通经脉。”   没有上品灵药拯救不了的经脉,江冽如此想着,拉逐衡上了二楼。   逐衡:“……?”   他虽不太明白道侣在想什么,但看样子,道侣好像自己给自己解释通了,省了他许多力气来狡辩。   二楼展示的虚影,是琳琅满目的药,其中以正道第一修真世家飞云宗炼制的高阶丹药最是价高,也最是难求,一颗往往要卖上百万一品灵石。   彼时逐衡并不知道他道侣为他一掷千金这件事,在他们还未出临莱斋之时便已传遍了观澜大街小巷,江冽为他买东西时眼睛都不眨,他便自然而然认为,修真界一品灵石很常见。   江冽挑选许多洗筋伐髓、强筋壮骨的药,逐一放入纳戎里,他甚至还想再看看安神补脑类的灵丹,就听逐衡问道:“怎么只给我买?”   他答:“我不需要。”   逐衡愣了一下,偏开目光看向纳戎,即便他不知道灵石十分难得,也被他道侣撒出去的灵石数量惊了一惊。   受宠若惊让逐衡心跳加速:“阿冽……其实你不必……在我身上浪费这么多钱。”   江冽浑不在意:“趁我现在什么都有,我可以给你最好的。”   想了想他半开玩笑地转过目光:“若我哪天一无所有了,这些你想要也得不到了。”   逐衡对他后半句话表示不赞同:“我会永远在你身边,你不会一无所有。”   江冽顺着问道:“永远是多久?”   逐衡眼角轻弯,一点笑意倾泻出来。   他一笑便看起来有些不着调,不太庄重似的,话却很认真:“就是到我生命尽头啊。”   逐衡话落,正巧走到一个虚影前,他指着展示信息里“疗伤”二字,问江冽:“这个对你的……咳,会有益吗?方才你买东西的时候,我对比了许多,只这个介绍的最细致,应该较其他有效一些。”   江冽那双深邃的眸子有复杂的情绪闪过——修士与天争命,很忌讳生死,从来不会有人将“生命尽头”挂在嘴边。   不过逐衡是个凡人,不能以修士来论。   他怔了怔,又对逐衡话中表示的关心感到意外,想也没想随口道:“兴许有吧。”   “那便先买这个,给我的药不重要,钱还够么?要不把我的那些退一退吧,反正我目前也用不到。”   “够。”江冽唇边轻勾,选中这枚疗伤丹。   药于他是没用的,他伤得太重,伤口只能在真元运转时自行修补,但是逐衡心意珍贵,他不想拂了逐衡的意,便不曾多言。   两人出门时,太阳已照进了观澜城。   红砖绿瓦上覆盖皑皑白雪,美不胜收,温暖的光倾洒,照得江冽面庞上的寒意宛如冰消雪融,不知为何,他心情似乎很好,唇边一直挂着不甚明显的笑。   “出了这条街右拐,有一家酒楼,有几道非常出名的菜,你想不想尝尝?”他问道。   逐衡自是点头。   约莫半盏茶的时间,二人走到了酒楼前,但还没进门,江冽便被叫住了。   “少主,有个好消息,有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风初醒从酒楼房顶飞下来,收了翅膀,把他们堵在了门口。   他未等江冽开口,自顾自说道:“好消息是圣君知道了你在这里,特意派魇魔过来慰问你,已到了城主府。”   江冽又挂上了惯常的淡漠表情:“这算好消息?”   他看了看逐衡,像是有什么话想说,又在思索如何开口。   风初醒问:“你怎么不问我坏消息?”   江冽懒得理他。   风初醒只好对在场的第三人道:“坏消息便是,魇魔这个老骨头,修为很差,却自忖是看顾先圣后长大的长老、圣君都给他三分薄面,总是多管闲事。”   逐衡:“所以呢?”   风初醒又道:“他厌恶人族。”   逐衡明白了,这个颇有地位的魔族长老厌恶人族,若是看见江冽带了个人族道侣回来,指不定要如何作妖。   逐衡道:“阿冽,你回去吧,我先吃个饭,就不同你一道回去了。”   风初醒道:“我陪他,肯定保护好他。”   江冽点头,对逐衡投以歉疚的目光:“我尽快处理,你等我片刻。”   逐衡笑道:“好。”   直到江冽背影消失在远处,风初醒才懒懒开口:“少主对你,真是上心啊。”   逐衡回忆起不久前的临莱斋,点头道:“确是如此。”   风初醒一噎:“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逐衡问:“什么?”   风初醒哼了哼:“魇魔从无罔宫缩地千里而来,你以为只是来慰问少主?他是替圣君来见你的。但少主不让他见你,可不就是为了你忤逆圣君。”   逐衡皱眉。   “我们都认为,少主的道侣,该是一方州王,或是人族道尊,无论如何,总不该是无名无姓的你。”风初醒道:“但我们不过感慨一声少主眼瞎便罢了,可作为少主的父亲,你以为他会如何做?”   “好好说话,怎么还打击人呢?”逐衡看似不想谈论这件事,含糊着岔开话题:“别吓唬我,我可很不禁吓的。”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上了二楼,伙计认得戮州王,忙请他们去了隔间,又端上好茶伺候。   风初醒方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就见面前凭空出现一枚寒玉符,他捏碎寒玉符,有魔族文字浮现在他眼前。   风初醒目光从上扫到下,不可置信:“断州的事与老子何干?”   但没人能回答他,逐衡并不能看懂写了什么。   风初醒看向逐衡:“我不能陪你了,圣君命我即刻去孽州,与孽州王汇合,再一同赶往断州,商讨重要事宜。”   逐衡道:“你去吧。”   风初醒:“我联系少主……”   “别。”逐衡摇头:“他兴许有正事要谈,我不想打扰他,你走吧,我自己吃个饭还是没问题的。”   风初醒打量他半晌,认同地点点头:“我也认为你能保护好自己。”   风初醒走了,世界都安静下来。   昨夜休息不够,又忙了一早晨,逐衡甚是疲惫,见眼前的菜肴都没了什么胃口。   但上都上了,浪费不是美德,逐衡正要夹起一块桂花糕,又听身后的雅间门被拉开。   他无奈回头:“谁……”   “咚——”   黑暗罩了下来。 第8章   城主府邸。   观澜城主恭敬立于下首,半隐在暗处,便于随时听从召唤。   堂堂一方城主,素日过得是万人之上的生活,仅一夜又一日的光景,他就变成了仆人,还是被迫卷入了风浪中心的虾米仆人。   上首两位,一个气息阴鸷,一个面沉如水,周遭写满相看两厌,城主很怕他们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拆了这座府邸。   所幸,修为高深的尊者,大抵都是性格沉稳的。   “少主,三年未见,别来无恙。”魇魔朝江冽行礼。   江冽半倚在华丽的软椅里,单手撑腮,朝他虚虚一扶,手上行得是免礼的意,口中却道:“有恙。”   魇魔:“……”   魇魔拿不定这位少主的想法,便顶着慈爱的表情,问道:“少主可是遇到了麻烦?”   江冽懒散摇头:“不想说。”   魇魔的笑容凝固。   但他记得此次过来的任务,便直奔了主题:“少主一去便是三年,想必于修行一途该有颇多增益。”   江冽半垂着视线,甚至没有分出一缕目光给他:“并未。”   “哦?”魇魔发出一声阴阳怪气的气音,似笑非笑道:“可圣君听闻,少主从苍梧山回来,还带回一位天赋异禀的道侣。”   他话落,空中压力陡增,一阵令人喘不过气的威压散了开来。   观澜城主抹了一把冷汗,只敢抬头瞥了眼江冽,又很快移开视线。   少主直起身,端坐着饮了一口琼酿,他面容情绪淡淡,但非常明显地,缓缓压低了眉头:“直说吧,你的目的。”   魇魔顿了顿,拱手又行一礼:“圣君想见少主道侣。”   “我不允。”江冽淡淡:“你回去吧。”   “少主。”魇魔抬起头来,对上江冽的目光。直到这时,魇魔那张被宽大衣帽遮住的脸才露出一些。   他的脸并不骇人,相反,如人世间最平凡普通的老人一般,乍一瞧,竟能瞧出几分慈眉善目。   “恕老夫多言几句,虽然少主修为是魔域第一,但圣君毕竟才是魔域的领袖,且圣君是您生身父亲,不管论君臣抑或父子,圣君令,少主实不该不遵。”   江冽定定地看着他。   观澜城主忽觉身上压力骤轻——那是少主撤了威压。   他打算带道侣回去么?   正想着,听江冽倏尔极轻地笑了一声:“他亦不敢以父之名要挟我,你算什么东西?”   下一刻,魔气爆出,魇魔身如飞絮,被烈风撕扯着摔出了王府大门。   江冽单手负在身后,身形转瞬掠至魇魔身前:“你年纪大了,我不欲对你出手。回去告诉圣君,别打他的主意。”   魇魔没想到,江冽三言两语内便对他动手,他咳出一口血,目眦欲裂,正要开口,忽见远处奔来一道身影。   那道身影踉跄跑近,摔在江冽脚边。   “少主!公子不见了!被派去暗中保护公子的暗卫悉数身亡!”   不可能。   江冽几乎是下意识的,猛然扯住那人衣襟,几乎生生把他提了起来。   “你说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飘渺疏远,陌生的不像自己,旋即一个激灵,神台顿时清明。   “少主,公子失踪了。”那暗卫语速极快地重复了一遍。   “风初醒呢?”江冽问道。   “属下见戮州王魔身飞往北方。”   北方是孽州,而戮州与孽州的中央——即魔域的最中心,是王都圣宫。   风初醒晨时尚悠哉悠哉于街上闲逛,不可能身有要事。此外,他一则厌烦王宫的繁琐礼仪,二则与孽州王水火不容,亦不可能主动飞往那个方向。   除非接到圣令。   江冽语气恢复冷静:“暗卫伤口如何?”   那人双手递过半枚银色鱼鳞状薄刃:“我翻遍他们全身,只在一个兄弟身上寻到了这个,它似乎会被身体吸收,我发现的时候,只剩下半片了。”   江冽握住薄刃,垂下的眼睫遮住他眸中的阴翳。他不言不语,缓缓收紧了掌心,薄刃便化作银色细屑,从他指缝间滑落,同时,似有若无的莲香在他们鼻尖轻轻拂过,又散在风里。   江冽看向魇魔。   魇魔心神一震,当即垂头躬身,跪伏于地:“少主,此事我并不知情。”   他方才分明感受到,江冽看他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就像……在看一具尸体。   他确信江冽想杀了他。   江冽摊开掌心,只剩极淡的莲香:“认得么。”   这并不是询问,魇魔硬着头皮抬眼:“认得。”   江冽冷笑:“你前脚方至,后脚风初醒动身离开,而后暗卫被寒潭雪莲诛杀、逐衡失踪,未免太巧合。”   魇魔惶然:“少主,此事确是与我无关!圣君只命我请少主带道侣回去一见,我只身前来,并未带任何魔侍,更不可能对少主道侣出手,望少主明鉴!”   江冽缓缓平复呼吸。   “若你说谎,我会杀了你。”他道:“祭出你的‘斗转星移’,回宫。”   魇魔不敢不从。   斗转星移是他用心头血浇灌的至宝,比“缩地千里”术法更快,可转眼间移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无论天涯海角。   魇魔肉疼地从怀里拿出一个铜盘,铜盘只两寸大,小巧精致,光滑锃亮,他来时凝聚真元使用的缩地千里,没舍得用铜盘,足可见此物的珍贵。   心头血重要,但命更重要。   一道星辰法阵从铜盘上逐一亮起,投到地面,他双手结印:“少主,请抓紧我。”   江冽依言握住他的手臂,下一刻,二人消失在原地。   星辰光芒渐弱,观澜城主见三位尊者前后脚离开,忍不住长松了一口气。此时有魔侍上前,递过一块帕子,观澜城主接过,擦了一把额间的汗。   魔侍问:“王上,此事蹊跷啊,就算起冲突,但都是同族,圣君派来的魔,怎么会对我戮州同胞动杀手?”   观澜城主摇头道:“谁知道呢?此乃王族家事,不可妄议!”   魔侍垂头应是。   *   观澜北去万里,无罔宫暮色将近,风雪未息,吹落红梅花如雨。   书阁檐下一盏宫灯被吹打得摇摇晃晃,青蓝色的火焰在琉璃灯盏里挣扎了一会儿,灭了,飘浮的灯芯随琉璃盏一起坠了下来。   江冽抬手托住宫灯,另一只手指尖拨过灯芯,见又燃起了火,才把宫灯置于大开的窗扇边。   窗扇内,一极宽敞书桌边,坐着一个女孩子,样貌不过十三四岁,一头银发,梳成两个羊角辫,正在执笔作画,并未发觉他的到来。   一切都与他记忆中一模一样,仍是那样烈的风雪、那样妖冶的宫灯、那样浓稠的梅花色。   “宿伊。”江冽开口唤她。   宿伊执笔的手一顿,茫然望向窗外,下一刻,她双眼睁大,极度惊喜道:“少主!您回来啦!”   “您何时回来的?!”宿伊瞳孔发亮,连行礼都忘了。三年未见,他似乎有了些变化,还未等她琢磨出变化在哪里,他迈步进来,站到她身前。   “圣君呢?”他未答,视线落在书架尽头的雕花石门上,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只眼神中若有若无的寒意萦绕。   但少主一向如此,宿伊未觉不妥。她心里高兴,声音便带上了雀跃:“在密室呢!约莫半个时辰前,圣君召了裴哥进密室议事。”   江冽微微颔首,越过她朝石门走去。   他将手掌抵上石门中央,微凝真元,石门便朝两侧移开,露出仅容两三人并肩通过的密道,他甫进门,石门立即闭合。   少主从出现到消失,快得仿佛她的错觉。且哪里似乎有些奇怪。   想不通,宿伊挠挠头,继续作画了。   江冽走在密道里。   密道并不长,却充盈着寒意与酒气。寒意由真元凝成,攻击性极强,江冽按住心口,方过拐角,便听见了谈话声。   “还要多久?”这是魔君的声音。   魔域圣君,江回风,亦是他生身父亲。   江冽脚步顿了顿,面无表情地走向尽头冰室。   魔君的话不是说给他的,密道尽头的冰室内,有人和魔君执子对弈。那人听闻魔君问话,面上显露几分为难。   那是魔域四将之首,也是断州之王,裴寒卿。   他们面前的桌案上,横七竖八摆满了空的酒瓶,浓郁的酒气扑鼻,江冽皱眉,停下脚步。   魔君并未催促,裴寒卿思考片刻,稳妥答道:“三月。”   魔君摇头,落下一子:“一个月,能做到吗?”   裴寒卿抬眼,默了默:“难。”   见他如此诚恳,魔君张扬大笑,豪饮一口烈酒:“本君不难为你,本君早便召戮、孽二州王边境与你汇合,助你一臂之力,务必一月内传回捷报,拿下妖族圣泉。”   裴寒卿松了口气:“遵命。”   话毕,他偏过身,对江冽颔首。   江冽站定,垂下眼眸,他身量颀长,俯视人时带着居高临下的冰冷:“人呢?”   他与魔君模样并不相像,气质截然相反,魔君眼尾微扬,面容更偏邪肆,很张狂的俊美。他们二人站在一处,看模样与氛围,不像是父子,倒像是兄弟,还是争夺帝位反目成仇那种兄弟。   魔君微醺,上下打量他半晌,才转头笑对裴寒卿道:“看你这位兄弟,三年不见,第一句话便是朝我要人。”   裴寒卿静默不语。   魔君道:“你要谁?”   江冽抿唇,声音很平静:“明知故问。”   “我并不知。”魔君眼神因酒朦胧,虚虚的没有落点:“但你若求一求我,我兴许便知道了呢。”   此等威胁,太过于明晃晃,江冽眼神倏然凌厉,猛然攥紧了拳头。   他闭了一瞬的眼,再睁开时,却撩起衣摆,行了跪拜之礼:“求圣君,放了逐衡。”   笑声骤然回响在冰室,魔君面上扬起恶劣笑容,他一边笑着,一边饮酒:“寒卿,过去百年,你可见他有求于我?可见他跪过我?”   裴寒卿看了一眼江冽,垂下头,继续一声不吭。   “我这个儿子,真是出息了。”魔君挂上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笑着叹道:“但可惜,你的道侣,并不在我这里。” 第9章   “你的道侣,不在我这里。”   江冽动了动唇,神色罕见地茫然。   他们父子亲情淡薄,魔君常年醉倒在酒里,清醒面对他的时候并不多,纵然如此,江冽分得清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魔君没有戏弄他。   可是既然不是魔君的人,又怎会有寒潭雪莲?既然不在这里,那逐衡会在哪里?   眼前的场景忽然变得飘渺,无论是魔君,还是裴寒卿,仿佛幻化成很多道影子,江冽看见他们的嘴唇一张一合,却听不清,只有一声长长的“嗡——”,萦绕在耳朵里。   下一刻,眼前倏然一黑,他猛然咳出一口鲜血,身体向后倒去。   “啧。”魔君看着裴寒卿闪身接过他、探向他的脉,便撑着下巴,挑起一边眉头:“怎么一听不在我这里,被气成这样?”   裴寒卿摇头,凝重道:“伤。”   随后剥开江冽的衣襟,露出他的伤口。   许是这一日一夜妄动真元的缘故,江冽的伤口又崩裂出丝丝血迹,若有若无的黑气缭绕皮肉中,肉眼便能判断出,这人伤得很重。   魔君讶然,却依然未动,保持那个姿势:“怪不得我闻到血腥味呢,我还以为是魇魔的血。那这样看来,他似乎无法重揍魇魔一顿,可惜了我的安排。”   裴寒卿的嘴角抽了抽:“……”   所以,魇魔清晨被圣君召入宫,接到了“即刻去见少主,并带少主与其道侣归来”的命令,又耗费真元使用缩地千里寻少主的晦气,这一番费力不讨好的折腾,只是因为圣君想借少主的手揍魇魔一顿?   不愧是你,圣君。   裴寒卿又道:“危险。”   裴寒卿眉目清俊,修为高深,又忠心耿耿,唯一的缺点,是他一次最多只能说两个字。   他说的话,大部分得靠意会。   魔君见裴寒卿凝重的模样,看了看昏迷不醒的儿子,叹了一声,无奈起身:“罢了,让本君来看看。”   江冽此时并非意识全无,他一半的意识是清明的,只一半陷入混沌,眼前的黑暗里,一圈圈光晕如水面荡起的涟漪。他重重喘了几口气,魔君惊讶的声音响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还有力气呢?别抓爹的袖口了,既然死不了,便醒来吧!”   一道寒凛的真气自江冽手腕灌入,在他四肢百骸游走一周后,他前胸后背的剧痛缓缓被抚平,陷入混沌的意识也逐渐清明。   眼皮很沉重,江冽颇为费力地睁开眼睛。   裴寒卿舒了一口气,露出温和的笑容。   “是很危险,但死不了。”魔君饶有兴趣地半蹲在他身前:“怎得伤成这样的?”   这语气听着不像是慰问关心儿子,反倒像是:谁伤的你,我去取取经,方便日后揍你。   江冽未答,定定地看着他:“杀暗卫的人,手中有寒潭雪莲。”   魔君“哦”了一声,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晓,一偏头,江冽仍在看他,他便道:“与我无关。”   江冽缓了口气:“做个交易吧,你帮我找他,我答应你一件事。”   谁都知道,圣君手眼通天,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神识遍布魔域,魔域内没有任何事情能逃开他的眼睛。   “可我没有想与你交易的事。”魔君坐回先前的位置,懒洋洋倚着桌面,一手并指按住眉心,阖眸凝思,片刻后,他说:“我找到了。”   “在哪里?”江冽眉眼间染上几分明显的焦急。   这副神情似乎取悦了魔君,魔君看着看着,缓缓勾起了唇角:“不告诉你。”   江冽:“……”   魔君有意气他,放在以往,他只会沉默着拂袖而去,不与不靠谱的亲爹计较。   但今天。   江冽舔了舔唇角:“你是不是想打架?”   “本君才不趁人之危。”魔君把视线落回棋盘,盯着纵横交错的黑白子:“不如陪我下盘棋,赢了我,便告诉你。”   棋子与棋盘都是魔君修为凝成的,此时自发飞回陶瓮里,魔君抬手拂去酒盏,见江冽不动,斜着眼笑道:“不会吧,你不会是怕了吧?”   江冽:“……”   江冽坐在他对面,执起一子,率先落下。   魔君“啧”了一声,嘀咕道:“我还没说开始呢。”却也紧随其后。   江冽甫落子,眼前场景一花,仿佛置身于千军万马中,两队士兵隔岸而站,喊杀声震天。   这是一场对棋,也是一场对战。   魔君是想考验他的修行。   江冽凝神,再落一子,二人你来我往,冰室静默地只余落子声。   裴寒卿静静起身,悄无声息退去。   门外的宿伊仍在作画,见他出门,随口问道:“圣君和少主呢?”   “下棋。”裴寒卿道。   宿伊沉思:“与圣君下棋,那可极其耗费心力,出来定然饿坏了。我去做些糕点吧,免得他们腹中空虚。”   裴寒卿:“……别。”   他话还没说完,宿伊便蹦蹦跳跳跑开了。   裴寒卿默了默,心想怪不得右眼皮跳了半晌,他思忖良久,还是决定回密室,把这个不幸的消息传达给二位。   再回密室,棋局已呈胶着的状态,裴寒卿站在一旁,看黑子与白子散发着光,每每碰撞,便有灵力爆炸,碎片四散。   不知哪枚碎片刮了下江冽的脖子,他抬手一摸,摸到了温热的血。   他抬眸,墨黑的瞳孔里几乎不含任何情绪:“我输了。”   “虽然我此时该说一句‘你有伤在身,爹胜之不武’,但听你认输,着实难得,爹便不与你客套了。”魔君的眼睛笑起来很弯,看得出来,他非常开心:“再来一局?你赢了,我便告诉你他的下落。”   江冽抿唇:“好。”   魔君正待再以灵力凝聚棋子,余光瞥见裴寒卿欲言又止,便问道:“怎么了?”   裴寒卿:“宿伊。”   又说:“下厨。”   魔君:“……”   江冽:“……”   似是忆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江冽默了半晌,颇为艰难道:“这棋,改日再下吧。”   魔君点点头:“本君亦是如此想,何况今日你太累了,该休息休息。”   江冽抬眼看他,“嗯”了一声。   魔君笑对裴寒卿道:“见到了吧,我们果然是感情深厚、心有灵犀的亲父子。”   父子间难得达成了一致。   毕竟宿伊做饭,狗都吃吐了。   江冽起身,垂眸扫了魔君一眼:“我走了,而且,我近日该不会再回来了。”   魔君挑眉:“去找道侣?”   江冽:“是。”   魔君笑道:“你若好言求求我,我便告诉你,他在哪里。”   江冽道:“我并没有赢你,自己会想办法。”他转过身,朝来路折返。   待石门开阖的声音响起,魔君拂袖,随意倚在桌边:“他性格太别扭了,你若不主动开口,他便不会求你。你去帮帮他。”   裴寒卿应是。   “罢,他若急坏了身体,麻烦的还是我。”魔君很轻地叹了声:“去奚州。”   裴寒卿微微笑道:“明白。”   *   宿伊方端着一盘糕点回来,一抬眼,见江冽与裴寒卿前后脚出门。   江冽单手按着脖颈,鲜血从他指缝间流出,宿伊忙递上帕子,却被他抬手一挡。   “召集三百擅追踪的魔侍,给我寻一人。”   宿伊点头,又问:“寻谁?”   江冽:“我道侣。”他抬手幻化出一道水镜,逐衡的面容清晰印在上方:“他名逐衡。”   宿伊先是愣怔,很快又转为震惊,她神情复杂地想:少主这样冷冰冰的魔,居然也能找到道侣?不禁悲从中来。   她反应慢了片刻,正待结阵召魔侍,先被一只苍白的手按住了指尖。   “我来。”裴寒卿道。   裴寒卿拿起宿伊的笔,执笔作画一气呵成,立时有数只栩栩如生的鸟儿从纸上飞出,顶着风雪散向各地。   江冽见状,悬着的心缓缓放下。   断州王裴寒卿真身是“影”,只要他想,他可以操纵世上任何一道阴影,若论如何追踪,没人比裴寒卿更懂,江冽颔首致意:“多谢。”   裴寒卿问道:“心急?”   江冽垂下眼眸:“不急。”   并不很急,逐衡身上有许多法宝,足够保命用了,他如此想着,随意把手撑在桌面上。   但他没发现,薄薄的冰霜自他掌心相触之处缓缓蔓延,几息之间,宿伊的桌面便被冻上了。   宿伊:“……”   裴寒卿:“……”   少主,您不是不急吗?为何控制不住自己外放的真元。   裴寒卿与宿伊面面相觑,宿伊摇了摇头,暗示自己不敢说话,裴寒卿便道:“养伤。”   意思便是寻踪鸟已经放出,静待它们带回消息即可,你先养伤。   江冽未动,无声拒绝了他的提议。   宿伊道:“我送您回殿?”   江冽摇头:“不必,我等消息。”   他出了书阁,走向雪里。   世人皆知,无罔宫有两景,一为宫底的寒潭雪莲,二为开遍满园的瑶琅赤梅,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两种修真界至宝,都是圣后——即江冽生母,亲手种下的。   自他生母去世,圣君日渐沉迷酒梦,这满宫的花,便无人看管了。不知为何,随着时间愈长,它们没有败,反而开得更加繁盛,有时江冽会想,这兴许是母亲的保佑。   那么母亲,您会保佑逐衡吗?   江冽仰起脸,片片雪花落在他脸上,又很快融化,只留下一道湿意。   他在雪里站了很久,发上、肩上落满雪花,裴寒卿忽然唤他:“少主。”   江冽回头。   鸟儿振翅声由远及近,裴寒卿放出的鸟陆续归来,他并拢双指,指引鸟儿幻化成实景,最终落回纸面。   一道道墨迹在纸上散开,拼凑出一条人迹稀少的街道模样,有几个黑衣人坐在茶楼里饮茶,被他们用缚龙索绑住、严加看守的,赫然是逐衡。   裴寒卿道:“奚州。”   又道:“千山。”   奚州,人族的地界,离观澜城甚远。   绑走逐衡那伙人,是千山门的弟子。他们动作很快,仅仅不到一日的功夫,已经行至奚州,可见这是一场有预谋,且有目的的绑架。   可是千山门并不在奚州,他们绑走逐衡,不带他回宗门,却去奚州?   宿伊眨了眨眼:“奚州,好耳熟啊。”   裴寒卿提醒她:“苍梧。”   “是了!苍梧山就位于奚州东北角,与断州接壤。”宿伊道:“他们既不是回千山门,那么他们的目的地便该是苍梧山了。可是……”   宿伊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少主,疑惑道:“好奇怪啊,他们也不像是来找少主寻仇的,绑少主道侣去苍梧做什么?”   江冽忽然想起魇魔的话。   [圣君听闻,少主从苍梧山回来,带回一位天赋异禀的道侣。]   他明白了。   既然圣君能得知这个消息,那么正道宗门亦可得知。千山门并非想拿逐衡威胁他,而是想从逐衡身上得知苍梧山的秘密。   江冽阖眸,凝起真元。   内府里,像是一滴水、两滴水,落进江海,而后百滴水急垂,道道涟漪重叠。   数千道冰痕从地底爆出,蜿蜒冲向天际,漫天阴云翻涌,黑暗在天地间蔓延,几乎是顷刻,肆虐的红色暴雪便席卷了王都。   一道连天飓风拔地而起,少主化成魔气,消失在风里。   只剩下声音响在半空:“传令,魔域境内,掘地三尺,尽屠千山门修士。”   风吹散了宿伊的羊角辫,她紧紧抱住裴寒卿的手臂,以免被卷入风里:“裴哥,少主不是说不急吗,我看他很急。”   裴寒卿抬手,接住一片雪花。   血腥味很浓,化开后成了一滴血水,静静躺在他的掌心,他抬眼,看那洋洋洒洒落下的冰晶,却不是雪,而是血。   方才江冽已耗费许多心神与魔君对弈,如今又耗费真元施展缩地千里,他伤得如此重,这于他与燃命无异。   “不懂。”裴寒卿真诚道。   “哎呀!”宿伊这才想起来:“我的糕点他还没吃呢,裴哥,你吃了吧,我费心做的呢。”   裴寒卿:“……”   少主,救命。 第10章   出了魔域,一路向北,春暖花开。   奚城外有条清澈的小溪,周遭树丛林立,鸟语虫鸣,逐衡下了马车,悠哉悠哉向溪边走。   他步履很慢,一边哼着跑八百里的小调,一边抽出腰间的折扇,“刷”地展开,薄薄的眼皮一掀,活像哪位凡间皇子来体验山景。   然而,缀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年轻修士却远不如他有闲情逸致,见逐衡步伐不慌不忙,不禁双眉倒竖。   这货屁事一堆,非清泉水不饮,这一路奔波赶得及,没那闲工夫管他吃喝,他便真的半口水都不进。   长老思及此次来的目的,让他们惯着这位祖宗,要求他们尽量满足祖宗合理的要求,长这么大头一遭被当仆人,年轻修士越想越气,干脆重重推了他一把:“快走!就你事多!”   逐衡踉跄两步,扶树站稳,阖扇敲了敲掌心:“朋友,我太冤枉了,好好吃着饭,被你们敲晕绑走,如今不过是想灌些水,还要被骂,若嫌我耽误贵派时间,放我走不就好了。”   那日在酒楼,他被这伙不速之客敲晕后,再次醒来,是在行驶的马车上,马车四壁刻满符文,窗扇只能透风不能开,逐衡只好安心被绑,欣赏起沿途的美景来。   起初他以为是岳父派来的杀手,尚在感慨岳父有点小气,此马车内部于他而言过于逼仄,不仅长腿无处安放,连胳膊都展不开。   但后来他发现,随着路途行驶,冰天雪地却在马车身后逐渐消融,在过了一道刻着“不越关”的巨大界碑后,映入眼帘的便只剩下无边盎然的春意。   逐衡反应过来,这是离开了魔域,来到了人族地界,绑他的这些人,大概不是岳父的手下。   年轻修士白了他一眼,懒得跟他废话:“再磨蹭揍你。”   逐衡展开折扇,摇了摇头,叹了一声:“趁我道侣不在,你们居然仗势欺人。”   他摇着折扇,嘴上说着“被欺负”,面上却不见惊惧,反而带着几分懒洋洋的笑意。   那年轻修士白眼几乎翻到天上:“快把那东西收起来,丑死我了。”   “你真是缺乏鉴赏美的能力。”逐衡对他投以怜悯的眼神,惋惜这个孩子年纪轻轻便没了眼睛。   逐衡的扇面上是只看不出种族的鸟,像长着大翅膀的麻雀,这是他被关在马车里的时候,实在无聊,拿同行一位女修的螺子黛画的。女修发现后,表情像是想送他升天,却不敢有动作。逐衡颇为意外,他都这样欠了,这人却能忍住不动手,有出息。   迫于淫威,逐衡不得不把折扇别回腰间,取出水囊,择了一处,安安静静装水。   今日的阳光甚好,逐衡难得出来一趟,手上的动作便放得慢吞吞的,为了多晒一会儿太阳,他找话题与年轻修士闲聊。   “朋友,你们当真没有和我岳父合作?”逐衡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单手撑着腮:“也太巧合了吧。”   “说没有就是没有,谁会和邪魔外道合作?”   年轻修士的目光落在远处的树上,他看见随风摇晃的枝杈间,有一个鸟儿筑的巢,巢中探出一只幼鸟的脑袋,它四处张望,扑扇着翅膀,没一会儿,便摔下了树。   他立刻掐诀,束起一缕和风掠了过去,即将护住幼鸟身躯时,突然从天际俯冲下一道长双翼的长影,托住幼鸟,送回了巢里。   “什么东西?”   总之不是鸟,年轻修士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却见长影在空中旋了一圈,一个猛子朝他扎来。   他瞳孔骤缩,无尽寒意瞬间爬上脊背,直往骨头缝里钻,极尽惊恐下,连眼皮都僵了。   逐衡迟迟没等到回答,也不在意,反正“狱卒”没再催他,于是他换了个姿势,懒洋洋伸展四肢,愉快地晒太阳。   余光瞥见,“狱卒”突然转身朝他走来,逐衡下意识看去。   逐衡:“?”   本来年轻修士在逐衡眼里,不过是个毛头孩子,但此时他这张娃娃脸上挂着不符合年纪的深沉,目光极其沉静,明明是在看着逐衡,视线却仿佛落在了他身后,又像是在看天,看树,苍茫而又悠远。   他双手负在身后,身形舒展,肩背挺直,却并不显僵硬,整个人透着与平素截然不同的……装?   逐衡紧紧盯着他,似是想透过这副被侵占的身躯看到内里,同时缓缓抽出折扇,握在了掌心。   只听那鸠占鹊巢的货微微笑道:“好久不见,逐衡。”   逐衡:……   一听这拿腔拿调的温和声音,他就知道来客是谁了。   逐衡无言:“伏巽,你烦不烦,居然欺负小孩子。”   伏巽叹了一口气道:“无奈之举。”   既是熟人,逐衡瘫了回去,继续晒太阳:“找我何事?”   见他一副没骨头的样子,伏巽甚是不满,走上前拉住他的手臂,作势把他拉起来:“那日与你联系后,我便去了苦海,仔仔细细探查两遍,发现了一些问题。”   逐衡甩开他的手,对于他的婆婆妈妈也很不满:“说。”   伏巽素来平静的惊人,当年眼睁睁见天塌地陷尚能保持从容淡定,此时向逐衡传达不幸的消息,也是安宁静好的模样:“我怀疑,那些东西走出来了。”   一瞬间,逐衡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应片刻,猛然扭头,目光瞬时锋利如刃:“‘走’?”   伏巽道:“我猜,它们兴许有一部分,学会了真正的化形,混迹凡间。”   “那日我遇到的,尚属混沌之体。”逐衡皱眉问:“你看到什么了?”   伏巽沉吟:“一些奇怪的印记,无法确切形容,你亲自去看看便懂了。”   尚未化形的它们便已堪称大麻烦,若真的化了形,隐匿在三族中……   逐衡倒吸一口凉气:“我们走。”   伏巽观他神情,安抚道:“你不必急,我亦只是猜测,毕竟结界完好无损,我又加固了一层,它们如今再不能出来。”   虽然伏巽的性子猫憎狗嫌,正事上却很靠谱,逐衡“嗯”了一声,眼睫在眼睑处投下阴影,看不出在想什么。   伏巽道:“我本体在天界,分魂在苦海,如今附身的这一缕神力有限,你须得抓紧我。”   他说着,见逐衡额前一缕发散出来,随风吹拂飘动,颇为碍眼,随手想替他别过耳后。   逐衡本能地抬臂一挡,将他手拨开:“做什么?”   伏巽刚想开口,眉心却狠狠一跳,他几乎是下意识燃起全副神力护住自己,极大幅度退开一步,远离逐衡。   险险避开一把长剑。   断发悠悠落向地面,伏巽抬手摸了摸脸,指尖沾上淡红。   长剑携着摧枯拉朽之势而来,一击不中,竟在空中转了个弯,再次朝他砍去!   剑柄处被一道黑灰的魔气缠绕,剑随气动,明明无锋无刃,硬是冲出削铁如泥的架势来。   伏巽未敢硬接这一剑,迅速并指画阵,掀起狂风,卷得周遭树叶飞舞,电光石火间结成盾。   “当”——   凄厉的金石之声响彻树林,剑与盾相击之处撞出炫目火花,两股气流在空中波纹般爆开,直将方圆百棵树木削成了没皮的秃子。   尚且拥有皮肉与头发的幸福生灵逐衡:“……”   他又抬头朝林中看去,只见寒气从林间深处往外蔓延,目之所及悉数结了一层薄冰,在太阳照晒下,腾起了浅淡的雾。   雾中,一人身形显现。   剑与盾未分出胜负,嗡鸣着飞回他手中,他单手负在身后,右手接剑时挽了个剑花,姿态洒脱倜傥。   见到来人,逐衡些许愣神:“阿冽……”   旋即想起伏巽的动作,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要完,解释不清了。   不知欣喜感动与“被捉奸”的窘迫哪种更甚,总之心脏跳如擂鼓,他想过江冽会来救他,却没想到这么快。   逐衡眨眨眼,觉得江冽看起来有些不对劲。   他此时显出一种与平日截然不同的、苍白却又诡异的美,他右半边裸在外的下颌连带脖子,覆了道道黑色的魔纹,蜿蜒没入他的衣领,又顺手腕游出来,爬上指背。   逐衡看着看着,困惑地皱起眉:怎么才一两日不见,好容易养回来的那点肉人间蒸发,一眼看不住,便瘦得这样快。   日光阴影里,半人半魔之身更显妖异,江冽毫不掩饰杀气,语气冷得像冰,他一字一顿,音像是从唇齿中咬出来的:“你是谁?”   伏巽没见过江冽,反应又慢了半拍,直到现在,他尚未从敌意中意识到来者的身份。   听来者如此问,伏巽忆起,他们四个一同自两仪中诞生,一同自星宿之力中化形,一同被女娲封为守护之神,沉思半晌,道:“我是与他最像、最亲密的人之一。”   江冽:“……”   逐衡:“……”   逐衡面无表情地想:去死!   他立刻看向江冽,把头摇成拨浪鼓,目光氤氲,漫上一层委屈的水汽:“阿冽,你别听他胡言乱语,我和他根本不熟!”   什么兄弟,不如卖了吧。   逐衡暗中给了伏巽一个眼神,示意他速速离开,自己拖住道侣。   伏巽后知后觉明白过来,看样子还想再说什么,却没说,只转过身,竟想当着江冽的面直接走。   江冽低低冷笑道:“允许你走了么。”   他身形快成一道残影,横剑拦在伏巽身前,霸道地划出一剑,扬起千层巨浪,兜头朝伏巽劈下来。   小孩的身体毕竟是第一次用,不大顺手,伏巽脑子与神力跟得上,可惜肉身状态不过关,在大能威压下,本能地颤抖,只发挥得出三成。   伏巽怕震碎小孩的经脉,并未还手,飞速后退避开水浪,但江冽速度奇快,水浪方歇,剑影即至。   眼前寒光一闪,剑尖距他咫尺,再不能闪避开,千钧一发之际,逐衡用尽毕生的速度,猛然挡在了伏巽身前。   一滴血,顺着剑身滑落,滴进土地。   无锋穿过法袍,划伤逐衡喉咙一层血皮后,堪堪停下,江冽不解地压低眉头,缓缓绷紧了牙关。   他想问为什么。   莫名其妙的,心口不大舒服,江冽反手把剑收回背后,按住心口。   想不通不舒服从何而来,只好全部归结于身体状况太糟糕——他真元耗得厉害,耳朵里萦绕着不间断的嗡鸣,吵得他头疼,心也烦躁,看风碍眼,看水碍眼,看太阳碍眼,而看逐衡身后的人,最碍眼。   “阿冽,我……”   江冽抬眼扫向他。   逐衡把话咽了回去,他的眼神又冷又淡,仿佛回到了刚刚苏醒的时候。   江冽垂下眼眸,觉得自己好生没意思。   又深深看了他一眼,后退两步,与他们拉开距离,沉默着化成一道魔气,向天际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逐衡:“你们不要再打了!” 第11章   树林重归平静。   伏巽望着江冽消失的方向,神色慨然:“若我没看错,那是‘无锋’吧,能将一把慈悲之剑挥出如此杀伐气势,着实……”他斟酌说:“着实前途无量。”   常言道盛极必衰,杀气过盛,恐终遭反噬。   “废话,你都碰他道侣了,他能不前途无量吗!”逐衡不想搭理伏巽:“他怎么就没换把剑呢,戳死你个没心没肺的。”   伏巽一想,也对。   他颇不好意思,换了个话题:“对了,今日之事,便作警醒,我分魂附身人体尚且行动不便,你仅是一缕神识附于翎羽,更该当心。”   逐衡满心烦躁,自三年前,出乎意料的事便纷至沓来,让他有了事情不受掌控的焦急与不安。   伏巽又在他耳边唠叨,逐衡心知是为自己着想,却依然忍不住没好气:“我素日有道侣护着,危险哪能摸到我的边儿?别磨蹭了,方才那么大动静,一会凡间修士便会赶到,你点两棵树枝,化成我们的样子,立刻赶去苦海。”   伏巽:“我正想说这件事,恐怕是走不得了。”   逐衡:“?”   伏巽赧然笑了笑:“方才我便想告诉你,那两招耗了我现如今一半神力,带不得你了,修行不精,惭愧、惭愧。”   逐衡:“……”   有人声从远处传来,听到声音的一瞬,伏巽身体晃了晃,按住眉心:“他们似乎在呼唤这孩子的名。”   一抬眼,见逐衡冷着脸瞪他。   这样的表情着实罕见,伏巽想笑,但直觉告诉他,笑出来可能会没命,堪堪忍住了。   逐衡深深呼吸了几口,看着修士无辜的脸,忍了又忍,才勉强压下想给壳子里的伏巽一拳的冲动。   他花了那么久的时间和努力,才换来江冽拿他当做道侣的温情,今天被这货轻描淡写地一搅和,温情“啪”得一声,像被针尖戳漏的气囊,炸了个粉碎,一切回到起点。   逐衡气得肝疼,抬手随意指了个方向:“给老子滚。”   伏巽歉疚道:“好的。”   想起来的目的,又补充:“你放心,我会派游神去人间各地探查,也会守住苦海结界,待有机会,我再来接你。”   “行。”逐衡咬牙道:“立刻消失!”   伏巽抬手抚过面上的伤口,那道细小的血痕随他动作消失不见,皮肤恢复如常,旋即他闭上眼。   等这具身体再睁眼的时候,逐衡知道,主人回来了。   逐衡趁他神智尚未清醒,索性阖目往地上一躺,伏巽留这一地烂摊子,拍拍屁股走人,他也不想管了,如今肝脾肺哪哪都被伏巽气得抽疼,只好眼不见心不烦地装晕。   年轻修士摸着脖子,茫然地转了转头,听见脊椎发出“咯吱”声,疑惑地喃喃:“奇怪……”   垂眼看见躺在地上的逐衡,又扫向四周秃树,立刻浑身一震,无措地蹲下来摇晃逐衡肩膀:“喂,醒醒,你可不能死啊!”   此时,年轻修士的长辈带着一个弟子赶到,这位被称作六长老的冷酷女修见周遭情形,立刻施放真元,拔剑以待,警惕看向四周。   “解扬,发生什么事了?”她喝问。   “不知道啊。”解扬说:“我眼睛一花,回神便这样了。”   他话一顿,突然想起那条长影,便如实对长老说了。   偏在此刻,众人听到了什么东西摩擦过草丛的声音,六长老真元暴起,长剑飞出,一招将那玩意钉在了树上。   野兽痛苦的嘶吼声响彻树林,挣扎的身躯带出狂风,卷起飞沙走石,吹得一行几人皆抬袖掩面,逐衡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去。   好巧不巧,那是一条长着翅膀的大蟒蛇!   蛇兄,看来你今日命中注定要为青龙背锅。   逐衡幸灾乐祸地闭上眼,心说这番因果,伏巽日后指不定要怎么还呢。   蟒蛇挣扎着甩开长剑,托着一道血痕飞速朝林中爬行,喉间发出“嘤嘤”的呜咽声,好不可怜。   六长老心黑手狠,正要追上再出一剑,忽闻远处树丛传来咆哮,心下一凛,退回几步挡在弟子身前。   不多时,震颤源头显形,那竟然是两头长双角、通体纯白的狼,狼身前是无辜受伤的蛇,身后跟着两个黑衣修士。   两个修士的道袍黑得没有杂质,只衣摆上绣着一枝修长的枯瘦红梅,梅花香味顺着衣摆朝四周释放,熏得解扬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六长老道:“是飞云宗驭兽峰的弟子,大家当心。”   这两个都是飞云宗驭兽峰内门弟子,修为皆是元婴初期,人很麻烦,兽更麻烦。   解扬背起逐衡,方才的变故让他来不及说话,现在才抽空对六长老说:“师叔,我刚刚看见的似乎不是它,没这么大,比这个好看。”   六长老:“……”   这倒霉孩子!   六长老回手给解扬一个爆锤。   解扬背着逐衡,没手揉头,只好嘀咕:“师叔,你也没问啊。”   年长些的飞云宗内门弟子长了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个子很高,一身浩然正气。   他扫了一眼六长老的道袍和剑,怒不可遏:“你们千山门什么意思!不过是前几日宗门大比,我小师兄打赢了你家嫡传大弟子而已,至于记恨到现在,对我峰无辜灵兽出手?!”   六长老本想说误会,正要道歉赔礼,听他提起宗门大比,也冷笑起来:“我家弟子自然比不得贵宗剑修善使奇技淫巧。”   飞云宗另一个修士面容寡淡,薄薄的唇角勾出一点嘲弄的笑意,点了点头:“师弟,学会了么,以后打架打输了,也这样给自己找理由。”   高个子恭恭敬敬:“谨遵师兄教诲。”   六长老冷眼看他们一唱一和,侧头低声嘱咐道:“这里离苍梧不远了,解扬,你带人先走,到了苍梧山,你三师伯会接应你。”   解扬:“可是……”   六长老厉声:“还不快走!”   解扬托了托逐衡:“是!师叔放心!”   逐衡悄然看向剑拔弩张的两个宗门,他们不再废话斗了起来,感慨真是天佑伏巽,谁会想到发生这件事,两方自然而然把问题推到了对方身上,没人管真相了呢?   解扬摸出两道疾行符,分别贴在大腿两侧,几个起落远离战场,无论黑袍还是白袍,都随着距离渐渐化成一个小小的点,再也看不见。   逐衡恍然地叹了一口气,心想,得赶紧想办法回去找阿冽,可是,阿冽气急离开,会去哪呢?   *   西北,苍梧山。   夜色如墨,密林里零落的火光摇摇曳曳。   蛰伏黑暗的野兽嘶鸣宛如风的呜咽,随血腥味一同顺着浓稠的雾流淌,没入尚亮着光的客栈里。   客栈门口立着个光滑玉润的石头,刻着笔锋遒劲的两个大字:招魂。   眼下“招魂”二字各个被血色浸没半边,只剩“召云”,看久了还颇有意境。   伙计提了一口气,把黑熊妖仅剩的半个妖身抗在肩上,丢进客栈外的密林,回来时顺眼一瞥,乐了:“小荻你看,咱客栈改名叫召云是不是更好?招魂听起来像个黑店。”   小荻是个有洁癖的清秀女蛇妖,伙计说话时,她正捂着鼻子,用下半身蛇尾整理被砸得东倒西歪的桌椅,前半句浑没听见,只“像个黑店”四个字飘进了耳朵里。   她扭过上半身,不满地皱了皱眉,瓮声瓮气埋怨道:“少主还在这,瞎说什么呢!”   她用眼神示意二楼雅间。   约一炷香前,客栈里的妖修跟人修忽然起了冲突,打得残肢断臂满屋飞,血糊了她一脸,气得她当场掀桌,也不去劝架了,就要出门。   一转身,对上了一张俊逸的脸。   “少主!”小荻惊呼,立刻行礼。   江冽虚虚一抚,问道:“狐狸呢?”   “老板出门了,说得晚一会儿回来,”小荻说着,顺便用蛇尾挡开一扇朝他们扑来的桌板,四下看去,发现满地狼藉,压根没个落脚地儿,有些牙疼地说,“您见笑了,不如去歇……呃,我想想哪里能让您安心待一会儿……”   江冽仿佛没看见一楼白热的战斗,也不再理会小荻,自顾自进门,朝二楼走去,行之所至铺了一层寒冰,形成一个简单的防护,无论妖修人修,皆嗅出这人不好对付,没敢找茬。   他选了二楼最靠里的雅间,运转了每息都需燃烧灵石的结界,进去一待就是大半日。   回忆至此,小荻对伙计说:“忙活了这么半天,才想起来还没给少主奉茶呢,你收拾着,我上去看一眼。”   刚要动身,伙计按住了她手臂:“我劝你别去。”   小荻:“为什么?”   伙计道:“男人的直觉,我认为他心情很坏。”   小荻犹豫:“那如果老板不回来,我们就一直不上去吗?”   她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一道男声:“哟,怎么打成这样?”   小荻喜笑颜开:“老板!你终于回来啦!”   “老板放心,账单我已算好,教百灵鸟们给他们各自的宗门送过去了。”她蹭过去,挽住男人的胳膊:“有个好消息,有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男人进门,顺手抹掉她发梢粘的血迹:“好消息。”   小荻:“你干儿子来了。”   “的确是好消息。”男人笑道:“那坏消息呢?”   小荻:“他心情很坏。”   不曾想,男人直接笑出了声。   他这一笑,破屋子变得蓬荜生辉起来,小荻被他艳丽的面庞晃了眼,抬手捂住眼睛,听他笑盈盈地说:“这不都是好消息么,我可得赶紧去看看热闹……不是,赶紧去关怀关怀我干儿子。”   男人忙不迭溜达上二楼,开开心心拉开雅间门——   “嚯!”见到闭眼倚在榻上的江冽,男人大惊。   江冽裸/露在外的皮肤几乎都被魔纹覆盖,黑纹衬托下,越发显得他原本的皮肤苍白如纸,男人声音不小,他却连眼皮都没动,胸腔起伏亦微弱,看起来像是没有进的气了。   男人半只脚已经踏入门里,见状又缩了回来,犹疑着伸出一条狐狸尾巴,去探他的呼吸。   毛还没沾到他,江冽身体一歪,先倒下了。   这是干嘛?碰瓷吗? 第12章   有一簇温暖的火,游走在江冽经脉里。   他们是老朋友了,每当他重伤时,这簇火都会不知出处地冒出来,自顾自给他疗伤,再事了拂衣去,安安静静散在他内府里。   很奇怪,他修为属寒系,又自小在寒潭长大,从不亲近温暖,却对这簇火苗不排斥。每见它消散,江冽心里都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悲伤。   火苗缓缓治愈他的伤,温柔地修补着他这一副近乎油尽灯枯的身躯——   他伤得太重,在真元耗得十之七八的份上,使出的那两剑,几乎透支了他的灵力,火苗亦感受到了,这回火苗游走得很慢,用柔软与温暖把他里里外外修复了一遍,比起那场令他失忆的伤,补得还要细致。   让江冽有一种错觉:它是在安慰我吗?   不知过了多久,江冽模糊的意识慢慢清明,发散的思绪逐渐收拢,回归到他的脑海,他挣扎着动了动眼皮,可眼皮很沉,压得眼睛睁不开。   “别动啊,乖。”有谁哄小孩一样拍了拍他的手背,然后开始絮絮叨叨,好像在说这个药材几两,那个灵植几株,灵石又燃烧了多少……还听见了算盘的声音。   江冽终于睁开眼睛,逆着光,看见狐狸坐在桌边笔走如飞,蛇妖抱着算盘站在他身边,瞧一眼他的字,拨一下珠子,点一下头。   “好了。”狐狸低声嘱咐:“目前花了哪些,我在纸上记得清清楚楚,你亲自送到无妄宫去,告诉江回风,我这回可是捡了他儿子一条命,怎么说也得多打赏个千八百一品灵石……哦对了,再告诉他,若这回不把欠款一并还清,儿子我就不还他了!”   小荻一句“老板威武”的马屁才出口,余光却看见江冽醒了,身子猛然一抖,站得笔挺,暗示性地抓了抓狐狸的袖子:“老板……”   江冽费力坐起来:“我只值千八百一品灵石吗?”   狐狸敲诈被当场撞见,并不尴尬,反倒扬起下颌,一副睥睨无双的姿态,侧过脸冷哼一声:“千八百都未必能给我,你爹那个只会扒皮吸血的,现在还欠我二十万呢!”   堂堂魔族圣君怎么可能拿不出二十万,单纯不想还罢了,这么一笔小数额,江回风好意思不还,他都不好意思要!   亲爹再不靠谱,总还活着,账就跟他没关系,江冽只当没听见,摩挲着嘴唇:“我昏迷多久了。”   狐狸竖起一根手指:“一夜。”又竖起一根:“并一日。”   江冽瞬间抬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慌张一闪而逝:“这期间有人路过吗?”   “没有。”狐狸敏锐地捕捉到不寻常,眯着眼睛问:“你在等谁吗?”   江冽不说话了。   狐狸打量他,问了亲爹一样的问题:“都控制不住魔身了,你怎么伤成这样?”   江冽还是不吭声。   行吧。   知道儿子心里有数,不说,便该不是什么大事,狐狸把这事抛诸脑后,美滋滋道:“对了儿子,忘记跟你说,干爹找到了个赚钱的好办法,需要你帮忙。”   江冽觉得他即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眉心一阵突突,果然,狐狸说:   “干爹最近认识了一些有钱笨蛋,找我帮忙物色年轻有为的男性做道侣,一旦被他们相中爹便能得到一笔不菲的酬金……咳,当然,干爹不是真的教你出卖色相,只是权宜之计……”   狐狸越说越离谱,江冽连听都懒得听完,抬手打断他的话:“别想了,不可能。”   狐狸指责他:“你这孩子,怎么脑子不转弯呢?”   江冽:“我有道侣了。”   狐狸还在念叨:“赚的钱你四我六……五五分也成,你不需要钱,但你想想你妹妹,她大手大脚用得多啊。”他说着,忽地愣住,抬眼看小荻:“他方才说什么?”   小荻一脸白菜被猪拱了的悲戚:“少主说,他名草有主了。”   这句话宛如平地起惊雷,狐狸一掌震裂了木桌:“岂有此理!哪个王八羔子挡我财路?”   想起“王八羔子”,那股心口不舒服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江冽沉默着垂下眼睛,这神情在狐狸眼里,竟添了几分落寞。   于是狐狸也沉默了,怪不得他感觉江冽身上多了一丝莫名其妙的温和,先时还以为是错觉。   他垂眸时眼尾显出几分无辜,比上回见时消瘦许多,周身锋芒似乎在无意识的收敛,较先时少了不止一分冷漠,看起来不大像一个货真价实的魔修了。   狐狸干咳一声,抓心挠肝地猜测把他干儿子拿下的能是哪路英豪。   这百年铁树不开花,乍一开,谁能不好奇开得是什么花?干儿子有了喜欢的人这件事,怎么想怎么诡异。   “天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冻其体肤,这朵花是个厉害角色啊。”狐狸把江冽相熟的魔域大能猜了一遍,最终锁定了裴寒卿。   “对了,寒卿!你们一起长大,一个不爱说话,一个不能说话,般配极了,不会真的是他吧?”狐狸瞪大眼睛。   一直未开口的小荻见江冽仍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淡漠样子,看都没看狐狸一眼,暗中掐了狐狸一把,蚊子哼哼似的:“老板,你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肯定不是啦!”   狐狸不可置信地想:厉害的都不是,难道是个菜鸡?   狐狸一扬衣摆,手指搭在膝盖上,食指不住地敲。   他五指分别挂着五个银光四溢的圆环,随他动作一闪一闪,江冽捂住眼睛,隐住了目光,连表情一并隐了去。   “我……”江冽迟疑着说:“我有一个朋友。”   “嗯?”狐狸立刻竖起了耳朵:“好的,你有一个朋友。”   江冽看了小荻一眼,小荻意会,只好不甘地跺了跺尾巴:“老板,我先去忙了,你们聊。”   “等等!”狐狸百忙之中抽空对她说:“把桌子的账一并算到江回风身上。”   “知道了老板。”   小荻“蹭蹭蹭”游出去,江冽若无其事地握拳咳了声,接道:“我的朋友,他有一个道侣,他们的感情……应该很好。”   狐狸撑着下巴“哦”了一声。   江冽接着说:“他道侣被他的仇家绑走了,他去救,但是道侣不跟他走。”   狐狸很给面子地问:“为什么?”   江冽摇头:“我也……他也不知道。”   想了想,江冽再次开口,声音明显严肃几分:“而且道侣和绑架他的修士似乎相熟……不止,该说感情极好。”   狐狸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红杏出墙啦?”   江冽皱眉瞥他,目光十分不解:“红杏为什么要出墙?”   “他对道侣不好?”   江冽抿了抿唇,沉思片刻,道:“他对道侣还不错。”   狐狸斜眼睨他:“那我不知道了。”   江冽并不喜欢倾诉,但他脑子乱得很,急需一个旁观者帮他捋清事情真相。   比起谁策划的绑架,逐衡身边那个修士似乎更让人在意。   他修为深不可测,江冽极尽杀意的第一剑被他轻飘飘避开去,第二剑虽被逐衡挡了,可江冽知道,哪怕逐衡不过来,也并不能伤到他。   千山门怎会有修为如此高深的弟子?   放眼整个修真界,恐怕都找不到第二个如此修为的人。   他是谁?   江冽数语将这人讲与狐狸,然后看见狐狸面色古怪地拧起眉头:“原来你这模样,是吃醋了呀。”   江冽:“……”   狐狸适宜地补充:“你的朋友、你的朋友。”   “必不可能。”江冽嗤道。   狐狸看透了死鸭子嘴硬的本质,兴致寥寥地双手交叠,枕在后脑,双脚搭在桌子上:“你的朋友一气之下扭头就走,是因为委屈吧,等气消了后,担心还是占了上风。总归是道侣,还能真的丢下不成。我说得对不对?”   似乎……是这样?   江冽寒着脸不吭声。   狐狸像是没瞧见,继续道:“听起来有隐情,坦诚聊一聊呗,道侣之间嘛,有什么问题跨不过呢?不然他为什么偏偏选择他道侣做他的道侣?”   这话绕得很,满腹心事的江冽反应了一会儿,他默了默,诚恳地说:“他也不知道。”   狐狸似笑非笑地拉长了音:“那你——他想一想,如果被绑的不是他道侣,换个人试试,比如我,他还会如此担心吗。”   我管你死不死。   江冽:“妖言惑众,闭嘴。”   狐狸“嘿嘿”一笑:“刚好,我也不想和死鸭子说话。”   被狐狸这么一通瞎分析,江冽便忘了,他本意是想找狐狸帮忙查一查那修士的来路。就在此刻,客栈门口传来了吵闹声。   狐狸闻声朝下看去,眼中浮上惊艳:“儿子你看,那人长得多好看。”   二楼的雅间结界,不仅可以护着雅间内的人不受伤害,还能隐藏雅间的情况,从外面一概无从探寻,但从内,外面情况一览无余。   入眼的是两个年轻男子,一个着流云广袖的白衣,气质出尘,长着一双桃花眼,眼皮褶皱很深,从眼尾扫过的目光散漫极了,眼神无端掺上一丝万物不入眼的漠然,唇角仿若刻着两分笑,颇假,再配上这个眼神,俊美得有点孤傲。   另一个穿着白底绣金纹的千山门道袍,长得普普通通,腿不知受了什么伤,瘫坐在地上,抱着漂亮公子的大腿不撒手,一边哭得涕泪横流,一边大喊“你不能走!”。   两人正是逐衡与解扬。   逐衡一脸无奈,又很嫌弃,使劲儿推解扬贴在他腿上的脑袋:“你注意些,我可是有道侣的人,大庭广众像什么话!”   “我不!我一松手你就跑了!”解扬一路奔波,累得虚脱,临门一脚瘫了,心里又惊又恐,生怕无法完成使命。   “你先放开我,我这衣服二十万呢……”   “我不!”解扬大喊:“我绝对不会放开你的!”   狐狸看热闹不嫌事大:“儿子,快来看,好一出戏,别一直闷着嘛,要学会调节心情。”   江冽被他磨叨的头疼,只好起身陪他看戏,这一看,眉目瞬间浸了一层寒霜。   逐衡似乎有所感应,偏头往上撩了一眼,什么都没看到,心里却没来由地一慌。   逐衡当机立断,迈开长腿,拖着解扬往外走。   江冽目光霎时变得犀利,同时,狐狸收起看戏的笑脸,抬手一拍栏杆,两人异口同声对小荻道:“拦住他!”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收藏啦~ 第13章   话音刚落,两人不约而同愣住,疑惑地看了彼此一眼。   狐狸伸出一根指头,试探性地指向一楼虚空:“你在等的人,难道是他们?”   “你那被绑的道侣,不会就是……”   江冽侧过头,无声看向楼下。   他的侧颜轮廓分明,看起来相当赏心悦目,因常常没什么情绪,所以总显得冰冻三尺,拒人千里之外。但此时他敛起的眉眼间,却藏着一缕不符气质的傲倨与别扭。   狐狸一言难尽地按住脑门,心道坏了,劫财劫到了儿婿头上。   江冽冷笑:“你想做什么?”   狐狸真诚地说:“干爹和你的心灵感应,觉得你想留下他,所以就开口了,没想什么。”   狐狸又道:“按你之前所说,有个小子身份不简单,小荻是个半吊子,我得去帮她。”   江冽拦下他:“你等等。“   自从年轻修士出现,江冽便觉得这壳子里换了人,此时他想证明自己的猜测,便带着狐狸缓步下楼,隐在楼梯拐角。   指令传到耳朵里,小荻脑子还没跟上,尾巴先甩了出去。   女妖二话不说动手,解扬与逐衡当即一惊。   逐衡心道:这是太有钱,招贼了吗?   而解扬慌忙拔出银剑塞到逐衡手心,撕心裂肺地喊:“打她七寸!”   废话!可她半人半妖,七寸在哪呢?   逐衡只好长臂一揽,将解扬抗上肩膀,脚步极其刁钻地挪了个位置,宛如踏浪飞燕,避开蛇尾横扫。   小荻一击不中,登时来了精神:“有两下子!姑娘就来会会你!”   只见她双手飞速结印,背后浮出一条半透明的巨大蛇影,蛇影无声咆哮,陡然掀起狂风,张牙舞爪朝他们抓来。   逐衡再挪脚步,躲避她的袭击。   他身法诡异得很,一晃眼便闪到了距离最近的树后,绕着树七拐八绕,蛇身数次有机会擦到他,却总是差之毫厘,被他轻飘飘一矮身、或是一崴脚给躲过去。   几招之后,小荻发现了,他身法虽灵敏,却压根没有修为。   他的脸在黑暗里一闪而过时,那双明亮的眸子镇定惊人,丝毫不见惧怕。小荻冒出个奇怪的念头:他在遛我吗?   “姐姐快住手!”解扬被逐衡颠得头晕目眩,勉强忍住恶心,朝小荻猛摆手。   方才贴着他脸蹭过去的尾巴尖让解扬心惊肉跳,只能说逐衡运气太好了些,明明毫无章法,每一步却恰好进到繁乱的攻击间隙里。   “我是千山门四长老弟子解扬,你想要多少钱千山门都出得起,还望姐姐今夜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罢!“   小荻结印的手顿了顿,没听见狐狸的指示,便继续攻击。   逐衡只好带着她在树丛间继续转来转去。   门外的情形悉数落到两个看戏的眼里,狐狸一直盯着逐衡,忍不住赞叹道:“你这个道侣,身法当真……”他一回头,觑见江冽神色,话头顿住了。   江冽皱眉凝思。   蛇妖堂堂一个元婴圆满,居然拿逐衡无可奈何,可他又看得清楚,逐衡确确实实没有修为。   他不仅回忆起与逐衡的过去——逐衡自苍梧救他出来、观澜城外破了他的防护结界、残香卷雪三楼,站在烈火中央而毫发无损、斜照认主……   以及,与那挡了他两剑的修士,关系亲密。   虽说过不在意逐衡的秘密,但到了这个时候,“有人知晓我道侣的身份,而我蒙在鼓里”这个念头,如鲠在喉,卡在那虽不痛不痒,却教他极不舒服。   “我有点……不开心。”江冽唇角扯了扯,平静地说。   狐狸千年光棍一个,劝人浅显的道理尚能侃侃而谈,设身处地猜测对方想法就难了,他挠挠脸,刚要开口,却见小荻身形一僵。   从后边看,有什么从小荻的鹅黄色裙子上淌下来,酸臭的味道瞬间把她包裹。   竟然是解扬被逐衡晃吐了!   新买的裙子没穿热乎,小荻乍没反应过来,眼泪先溢出了眼眶。   逐衡无措地站在原地,面前的女孩眼泪宛如断了线的珠子,哭得他很慌张:“我不是故意的……”   小荻掩在袖口的拳头止不住发抖,片刻后,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刀,随她双指划过刀身,漆黑刀身寸寸化作鳞甲,刀柄部分化作吐着红信的蛇头。   小荻双目变成竖瞳,叱道:“去!杀了他!”   蛇刀化成一道闪电,转眼出现在逐衡面前。   江冽下意识迈出一步,却生生忍住了。   他更想看看,当“普通人”迫不得已自保时,会怎样做。   四面八方被震耳蛇鸣环绕,闪电白得激眼,逐衡无声叹了一口气:兄债弟偿,天道诚不佑我。   真没想到,有一天他得替伏巽擦屁股。   他飞快旋身,挡住解扬,将后背留给了蛇刀。   电光石火间爆出耀眼的光,蛇刀刺向逐衡,却发出令人牙酸的撞击声,仿佛这一刀戳的不是人皮,而是玄铁。   眼泪尚挂在眼睫上,小荻不可置信地倒退一步。   逐衡身上的白袍仿佛活了,浮起一层细密紧实的皮毛,虽只一瞬,却挡下了小荻所有攻击。   逐衡意料之内:“不愧是二十万。”   江冽:“……”   他有点怪自己太有钱了。   “姑娘等等!”逐衡放下解扬,回头对小荻摆了个休战的手势:“姑娘莫气了,裙子的钱我赔给你,或者,若你相信他的眼光,让他去买。”   小荻抽搐着肩膀,哭得更大声了。   什么玩意啊?她神思飞到天外,她怎么能打不过一个毫无修为的人啊?是因为穷吗?   逐衡挠挠头,更无措了。   解扬晃了晃脑袋,勉强压下那股想吐的冲动,忙接着逐衡的话说:“对对对,我有钱,我再给你买裙子!我给你买一城的裙子!”   小荻哭道:“闭嘴!”   解扬也怪丢人的,拍了自己的脸一巴掌,扶着树站起身,躲到逐衡后边。   小荻回身,抹着眼泪,委屈地说:“老板,我打不过!”   狐狸被她喊得眉头一跳,侧脸看江冽:“怎么办?我过去不过去?”   江冽沉思片刻,目光忽地冷峻起来,声音有意压低,宛如厚冰下缓缓流淌过的活水,带着些闷沉:“你去,杀了他身后那人。”   狐狸:“可以,但若千山门来找我晦气,你得帮我挡着。”   江冽:“自然。”   狐狸又问:“倘若伤到你道侣呢?”   江冽拇指摩挲着食指,像是笑了下:“无碍。”   狐狸看他那压根没弯的眼睛,心里想着“去你爹的无碍,我才不信”,嘴上“啧”了一声:“这是你说的。”   他蓦地移动到客栈外,五指凭空一抓,小荻的刀直接被他隔空抓了过来。   与此同时,一条狐尾从他身后探出,足有一座小山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逐衡。   逐衡冷不丁没反应过来,竟被他掀了出去。   蛇妖方才花里胡哨的攻击与他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逐衡鼻腔里悉是血腥,眼前金星乱坠,他什么都看不清,胡乱地把手探进纳戎,随意丢出个东西。   但见一束赤金色的剑光从他掌心窜出,带着破风之声朝狐狸刺去。   “斜照!”狐狸双眼一亮,刀距解扬只半寸,他却一把扔了半死不活的解扬,徒手去接那道剑光,满脑子都是“这玩意能卖个好价钱”,把干儿子抛到九霄云外。   斜照早年间杀人不眨眼,被当年的逐衡一顿磋磨,后又被江冽暴力降服,现如今见大能就发颤。   狐狸的修为不知多高深,总归散个威压的功夫,斜照便自觉地飞到他面前,亲昵地蹭他的脸。   这欺软怕硬的东西当场叛变,在逐衡和狐狸之中毫不拖泥带水地选了狐狸,可见他如今打不过狐狸。   逐衡被狐狸一身叮当响的配饰闪得眼瞎,扫了口吐白沫的解扬一眼,索性躺平,心道天亡你也,我已经尽力了。   却没想到,狐狸欣赏完斜照,提着剑朝他走来。   逐衡:“……”   忘了,这黑店似乎是奔着抢劫来的。   借着抚摸剑身,狐狸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江冽,对他传音:“你既怀疑他,又不在乎他伤否,爹这便替你试试他。”   转瞬的功夫,狐狸悠然到了逐衡眼前,提剑便刺——   却见寒气扑面而来,撕裂了摇曳的火光,江冽飞身而至,并指卡住剑身。   他半边脸隐在阴影里,神色晦暗不明,声音也低沉的像是浸了密林里漆黑的夜色。   狐狸听见他仿佛喟叹:“算了。”   江冽说不出口,狐狸提剑那刻,心里便了涌上强烈的异样——   不想见逐衡受伤。   不想见他受伤,所以我——   江冽茫然又困惑地想:所以我做了什么?   记忆碎得彻底,连一个模糊的场面都拼凑不出,这个念头一闪而逝,再也抓不住。   他很清楚,那并非心疼之类的情绪,反倒像是……潜意识里的本能。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人表面上:我不在意   身体却很诚实~ 第14章   江冽第一反应:魂印的作用。   世人皆知,合籍魂印不仅是两人关系的证明,更是将两人的气运紧紧联系到一起,把半副神魂变得密不可分。   定因魂印在身,他才见不得逐衡受伤,毕竟若论感情,他该心疼的不是吗?   但他没有感觉。   “算了。”江冽很快敛去复杂神色,波澜不惊地对狐狸说:“斩杀弱小,有违你的道。”   狐狸看他一本正经胡诌:“……?”   嘴硬的死鸭子负着手转向他道侣,面上看不出情绪来,眼睫却不经意地颤了颤。   逐衡该是被震伤了,他半蜷身体,紧紧按着小臂,本就苍白的唇沾上艳丽的血色,好似即将破碎的游魂。   他对上江冽的视线,瞳孔震惊地动了动,最终只虚弱地一笑,挣扎着想站起来。   并不是完全没有触动……   江冽默不作声,面无表情地向四周睃寻。   在他的严苛目光中,周遭诡异地宁静下来,他身上寒气如有形,连夜风扫过他身旁,都近乎凝结了片刻,才煎熬地散去。   江冽缓缓扫过小荻,小荻一个哆嗦,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他眉头嫌弃地压了一瞬,很快把目光挪开,落在伙计身上。   伙计长得五大三粗,裸着上身,皮肤与裤子上沾满了干涸的血,于是江冽再次偏开目光。   他最终看向狐狸。   狐狸相貌极好,一张雌雄莫辨的脸美得不像话,但有个致命的毛病——   他的衣袍是金线缝制的,脖颈与手腕分别挂着头骨穿成的骨链,金色腰带上悬着一枚硕大的骷髅头,在这“金头银面”的衬托下,活像一块花枝招展的金骷髅成了精,有碍观瞻。   但没办法,没有干净的人可以使唤了。   他微一扬下巴,点了点狐狸:“你去,给他疗伤。”   逐衡好不容易爬起来,闻言又被这几个字按了回去。   他看着狐狸那一身骷髅头,心如死灰地想,不活了。   狐狸不敢置信:“我打的,我去医?我堂堂一方大妖王,还有没有排面了!”   江冽良心喂了狗,丝毫不觉有何不妥,微微偏过头:“不然呢?”   这动作配上他的语气和神情,竟多了几分漫不经心的凶残。   狐狸摸摸鼻子,小声哼了哼:“医就医呗。”   狐狸不满地踩碎一根树枝,愤愤地说:“我就是块石头,哪里需要哪里搬,你反省反省,多日不见,对爹——”   江冽抛过去一个乾坤袋,淡淡地说:“五十万。”   “对爹真好。”狐狸笑眯眯地攀上他的肩膀,用只有他们才能听到的声音问:“需要爹在他伤口上撒点盐吗?”   江冽拨开他的手:“不必。”   狐狸懂了,看样子儿子已经不气了。   小情侣嘛,适宜闹闹别扭,有益增进感情。   江冽确实不气了,也不再好奇。   等他进了秘境,把记忆慢慢拼凑,终会记起有关逐衡的一切,他大度地想,不与道侣计较了。   但他仍旧不开心。   江冽一口郁结的气堵在胸膛,沉沉撂下句:“你看着办吧。”   便负着手离开,冷酷矜贵。   行吧。   狐狸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唇角勾出个慈爱的笑,仿佛把逐衡打成半身不遂的另有其人。   “鄙人不才,正是这招魂客栈的老板,时姓,单名诩,阿冽自小唤我一声干爹,你随他唤我干爹,抑或唤我名字都可。”时诩走到逐衡身边,微微俯身,作势扶起逐衡。   他弯腰时,那枚周正的骷髅头便垂下来,与逐衡几乎贴了个脸对脸,逐衡牙疼地想,这位老兄生前定然是个绝色。   在时诩的手碰到逐衡手臂前,逐衡微偏身,一个利落撑地翻起来,先前的脆弱浑然不见,完全不像个病人。   时诩惨遭嫌弃,但毕竟有一张修炼千年的脸皮,毫无分寸凑近,微笑道:“我搀你一把。”   逐衡刚要婉拒,就被时诩不由分说地按住了肩膀,然后半夹半推,把他硬塞进了客栈二楼雅间。   进去后,时诩似笑非笑地,目光在他头上流连:“脱衣服,我给你上药。”   他说话同时抬起手,打算运转结界,但甫动手指,半阖的雅间门便被人拉开。   江冽抱臂站在门口,半倚着门,神情甚是不悦。   时诩惊奇地读懂了他的想法:他在埋怨自己关门!   时诩明知故问:“你为何过来?”   江冽淡淡道:“闲着。” 他走到桌边站定,离时诩仅一臂之距。   时栩再次明知故问:“那你凑这么近干嘛?”   江冽混像“一字千金”,小气地留给狐狸两千金后,寒着脸,半个字也不吐了。   看小情侣闹别扭怪有意思,时诩心里乐得很,回身对逐衡道:“你自己脱,还是我来?”   逐衡背部绷得很直,自江冽过来,便动也不敢动,闻言只好认命地解开腰带,脱下上衣。   便在这时,时诩忽被一只手挡住了眼睛。   江冽把时诩的椅子往后拉了一步远,冷冷传音:“转过去。”旋即真元微凝,用霜冻住了他的眼皮,又布下一层结界。   时诩:“……”   逐衡半边背部青紫得触目惊心,江冽难得从狗嘴里抢回了点良心,把药膏在掌心揉化开,贴上逐衡的背时顿了顿,带上缕冰凉的灵力。   掌心下的皮肤温度灼热,一滴冷汗从逐衡脖颈滑落,在光洁紧致的皮肤上留下道水痕,江冽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疼吗?”   从侧面看去,逐衡喉结轻轻滚了滚。   “不疼,我……”逐衡吸了一口凉气,闷哼道:“我一点都不疼。”   江冽垂下眼,手上的动作更轻了几分。   “狐狸是信得过的,”良久,他低声开口,“我今夜便会进苍梧,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许是“主”做久了,他说话总是带着居高临下的命令感,明明是询问,语气却不容反驳似的,他也意识到了语气不太好,犹豫着要不要再解释一句。   却见逐衡一僵,猛然转过身。   他脸色太差了,白的透明,鲜血从他紧抿的唇间渗出,仿佛随时能闭眼。   怎么伤成这样?   江冽目光黏连在他唇上,那股心口不舒服的感觉又来了。   逐衡盯着他看了许久,眼皮颤了颤,欲言又止。   江冽问:“怎么了?”   逐衡用拇指擦掉唇边的血,虚弱地笑了笑,很难为情似的:“没事,看到那些骷髅,忽然想到了戮州王,你先前说戮州王食人修炼,那么这位厉害的大妖怪……”   厉害的大妖怪背对他们,隐约闻到了四溢的茶香,鼻子不安地动了动。   江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明白了逐衡的担心,略安抚道:“狐狸不食人,你别怕,他的修为极高,留在他身边很安全。”   逐衡恍若“放下了心”,幽幽地掀起眼帘:“既是这样,我留在这林里,定然比在观澜城时安全得多,想来心怀叵测的人也不敢再绑我一次。”   逐衡又弱柳扶风般一笑,抬指按住头颅:“大妖怪是你干爹,想必对我也会爱屋及乌,不然又怎会打……咳,怎会给我这么好的伤药?”   江冽忽地沉默了。   有观澜城前车之鉴,即便护卫再强,布置再周密,都很难严丝合缝地护好他道侣。   他极快看了看狐狸……狐狸半生都在为寻觅头骨鞠躬尽瘁,很难说会不会动把逐衡挂上另一边腰带的心思。   想了一圈,他无语地发现,无论爹还是挚友,竟没一个值得他放心托付的。   江冽:“罢了,留在我身边。”   他涂好药,为逐衡拉上衣裳,拿起一旁的巾帕,仔仔细细擦干自己每一根手指。   再转过身去,拿起桌上小瓶,倒出一颗丹药,以真元融成一缕真气,汇入逐衡身体里,最后十分自然地刮了下他的鼻梁。   这一动作行云流水,流畅得宛如发生过千百次,江冽怔了一瞬,撤了结界。   他转身问道:“谁进了秘境?”   时诩正在神游天外,听他如此问,稍作思索道:“元婴修为的,有千山门老三、飞云宗剑修、长潞府符修、梵玉仙门的几个女人,和一群和尚,对了,缚州王带着皎皎也进去了。你要进苍梧?何时进?”   “立刻。”江冽目光放至一楼:“那个修士,你派人送到无罔宫,宿伊知晓该如何处理。”   “行。”时诩撑着下巴,明知反对无效,还是劝道:“但你伤还没好,我不赞成你去。”   江冽道:“来都来了,我有分寸。”   那里有他迫切想要解决的麻烦和遗落的记忆,既然来了,便一刻都不想再耽搁。   时诩瞥了眼逐衡:“带着他吗?”   江冽点头:“嗯。”   “你意已决,我便不多说了。”时诩露出个古怪的笑:“祝他好运。”   一声不敢吱的逐衡观时诩神情,觉得他在隐约的幸灾乐祸,太阳穴无端跳了跳。   *   他们出了客栈,循着刻有“招魂”玉石的光,进了漆黑的密林,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见到了一方深不见底的断崖。   江冽微拢五指,须臾,斜照挟着穿云破风之声,穿过整片密林,稳稳落到他手上。   下一刻,剑柄雕的银龙光芒大盛,汹涌澎湃的真元凝起寒风,接着,他重重朝虚空斜扫出一剑。   剑光撕裂漆黑的夜,遮天浓云被这无边煞气一劈,瞬时分崩离析,惊天动地的震颤声中,虚空一分为二,露出一条通道。   “走吧。”江冽收剑,认真地说:“此刻以后,你要寸步不离跟好我。”   被乌云笼住的月光漏出一角,洒在他眉眼间,逐衡不由得呆了,脑海中忽地冒出“温柔”一词。   他露出笑意:“那便劳烦哥哥贴身保护了。”   似乎哪个字勾起了江冽的愉快,他唇角抬出个极淡的笑,随后握住逐衡的手腕,踏入通道里。   作者有话要说:   想抽时间修一修前文的错别字,暂定某一天的上午吧,如果大家看到上午显示更新,那就是我在修文,比心~ 第15章   秘境外夜沉如水,秘境内日月同辉。   目之所及寸草不生,飞扬的黄沙与苍穹连成一线,天上一半挂着太阳,一半挂着月亮,二者高贵冷艳,互不打扰,各行其是,硬生生将这一方天地划成两处空间。   逐衡一脚从通道里踏出去,立刻陷进绵软的黄沙里,黄沙张牙舞爪地没过了他的腿,江冽眼疾手快,扯住他的手臂,将他提到了半空。   逐衡状似心有余悸,一手紧紧扯住江冽的胳膊,见他没反抗,另一只手迅速与他五指相扣,几乎贴在他身上,而后十分不带感情地补了一句:“真可怕,吓到我了。”   “沙很深,不要踏进去。”   无形结界铺开,寒气在他们脚下聚拢,将他们稳稳的托在半空,江冽微偏过头,看了眼他们紧扣的手指,什么都没说。   他完全没意识到正在被占便宜,正心无旁骛地想:沙更深了,灵气变得越来越稀薄,看来三年间,修真界从未停止过探索。   “真奇怪。”逐衡放目远望,非常疑惑:“这里不是有机缘吗,怎么一个人影都瞧不见?”   “此处是秘境第一重,罡风强劲,灵气却很稀薄。除却被时诩拦在外面进不来的,大部分进入秘境的修士,最差也是金丹境,是以这第一重境的锻体便没什么必要,早入了第二、三重境。”   他顿了顿,偏头看逐衡。   逐衡打量环境的视线里,陌生与疑惑不似作伪,甚至还带着些许惊讶,真像第一次来这里似的。   江冽忽然想问:你真的与秘境有关吗?   但话即将出口的一瞬间,他又问不出来了。   他已经能想象到那个场面,若他问了,逐衡必定会皱起眉,一副不知如何开口的难堪样子。   算了。   莫名的,有种荒唐的感觉——自认识逐衡以后,他心下最多的念头便是“算了” 。   他不认为自己是体贴的人,对于这些反常情绪,只好归结于:魂印的作用。   “那我们该去第几重呢?”逐衡蓦地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江冽沉吟道:“我想一想。”   按照他原本的想法,他会带着道侣离开观澜城,一路或是游山玩水,或是寻找让道侣也能修行的机缘,总之,最好能拖很长时间,足够他的伤愈合六七分,待他们到达断州后,把道侣托付给裴寒卿,他再回到苍梧,寻找真相。   但被内鬼与外贼一搅和,计划变了个天翻地覆,现如今,他也没想过该带道侣去哪里。   江冽沉思片刻,摊开掌心。   一缕魔气从他指尖凝出,化成一个罗盘的模样,他划破另一只手的食指,落了一滴血进去。罗盘吸血的瞬间,指针疯狂转动,最后缓缓停下,指向西南方。   江冽舔了舔唇角:“走吧。”   他凤目微眯,眼神极度危险,几乎就把“有人即将遭殃”写在了脸上,但在逐衡眼里:好凶,好帅哦。   逐衡眼也不眨地看着他:“我们要去哪里?”   “三重境。”江冽道。   寒气凝成的云托着他们向西南方飞去,穿越明与暗的交界,行了近一个时辰,遥遥见到一片密林。   与苍梧山上的树不同,这里的树身树叶皆是漆黑,最矮的也有万丈高,他们浮在高空,却仍望不到树顶。   极其浓郁的瘴气包裹了整片树林,唯独日与月的光透出雾气,像是一对幽深的眼睛。   这里与一重境相差不大,仍死气沉沉,与逐衡记忆里的模样大相径庭,教他心里忍不住腾起几分物非人也非的惘然。   他在三十六重天太久了,没想到时过境迁如斯,连沧海桑田亦不认故人。   他叹了一口气:“苍梧秘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江冽道:“大约三年前。”   只能说是大约,因为谁都不知道它何时出现、如何形成。   三年前,无垢寺方丈释空大师偶然游历至苍梧,却见密林上空祥云聚拢,百鸟盘旋不散,满山的树枝全朝一个方向生长。   他顺着树枝延伸的方向走,走到断崖边,发现了虚空中大开的一扇门   ——那是苍梧秘境第一次开启秘境之门。   秘境内机缘重重,他探索出秘境的三重,滞涩多年的境界便突破了瓶颈。但当他想继续深入时,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第四重,只能原路返回。   他出来后,在论道会上将机缘告知修真界。   因秘境坐落于苍梧山,修真界便为其取名“苍梧秘境”。   释空大师本意是有福同享。   修真界无论什么种族,在这群慈悲的和尚面前,都只是天道下的“芸芸众生”,无高低贵贱之分,属于天道的机缘,谁都不能独自将其占有。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一月后,为争夺机缘,人族与魔族在苍梧秘境第一重开战。   那一场战斗,以秘境发怒,把所有人全扔出来的方式终结,唯独一人除外。   江冽说到这,忽地一愣。   他想起来了,因为秘境没有把他也丢出去,所以他继续往里走,一直走进了……第几重呢?   他稍往深处回忆,便头痛欲裂。   逐衡见他状态不对,忙扯住他的手:“怎么了?”   “没事。”头痛一时褪不去,江冽缓了缓,才道:“第二重多瘴气,空中最浓,不适合飞行,我们慢慢穿过树林便好。这里灵气依旧稀薄,该是也没什么人。”   话还未落,仿佛专要打魔族少主的脸一样,不远处,传来了喧哗声。   江冽:“……”   江冽:“当我没说。”   逐衡勉强压下内心的慌张,强扯出一个笑:“去看看吗?”   “可以。”   两人循声而去,远远看见,似乎是两方人马在争夺什么东西。   一边是悉数穿紫衣覆面纱的女修,只有四人,另一边却有十人,男女混杂,穿得花花绿绿。两方中间横着一个玄铁笼,上边贴着金光四溢的符咒。   江冽拨开挡眼的树枝:“左边是梵玉仙门的女修,右边是散修组成的同盟。”他看了看笼子,极快的惊讶闪过眸子,露出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有趣。”   一位女修冷冷道:“这位道友,秘境里天材地宝数不胜数,你们不去找机缘,却拦我们伏妖作甚?”   回她的是一个高个子散修,指着笼中趴伏的人影:“这位仙子身上半点妖气都无,你们梵玉仙门总不能为了争功,滥杀无辜吧。再者——”他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难道因为这位仙子甚是貌美,你们容不下她?”   “放屁!”梵玉仙门另一女修气急:“她身上妖气冲天,你们都瞎了吗!”   散修盟中,一个黑衣老头“啧啧”两声,笑着对同伴道:“瞧瞧,女娃娃到底年轻,被戳穿想法就气急败坏了呢。”   领队女修寒着脸:“你们当真非要阻拦?”   高个子懒洋洋道:“路见不平,自然要拔刀相助。”   话尽于此,两方撕开了和平的面具,各自祭出法器斗了起来。   逐衡摸出一把瓜子,剥了几个瓜子仁,朝江冽示意:“手摊开。 ”   江冽:“我不吃。”   逐衡:“唔,我知道,我想让你帮我拿着。”   江冽:“……”   他摊开了手,被塞了一捧瓜子仁。   逐衡眼睛看戏看得不亦乐乎,嘴上也不停,一边吃一边品评:“这瓜子挺甜的,你真的不吃吗?好吧。我觉得女修会赢,女修虽人数少,但修为更高。”   江冽淡淡笑道:“未必。”   梵玉仙门女修剑法卓绝,以一敌四尚游刃有余,不多时,散修盟渐渐不敌,退到灌木丛边。   领队女修道:“如今正道修士零落,我们不欲与你们为敌,你们走吧,当没发生——”她话没说完,猛得面色一变,吐出一口黑血,旋即软软倒了下去。   “师姐!”一旁的同伴大骇,忙过去扶她,但刚弯下腰,身体晃了晃,也倒了下去。   剩下两人亦是如此。   四个女修甚至来不及去想发生了什么,便已金丹碎裂,香消玉殒。   一个面容阴鸷的老妇从灌木丛中探出身来,啐了一口:“这几个娘们居然这么难缠。”   她一招手,四具尸体的喉咙间,飞出了四只肉眼难辨的小黑虫,钻进她盘头发的布巾里。   江冽略一挑眉:“看吧。”   谁说只有邪魔外道才耍诡谲心思,在心狠手黑这方面,他们正道中人亦不落下风,嘴上挂着仁义礼智,但抢起东西来,还不是都抛诸脑后。   逐衡叹气:“很多人都不信,做恶事会有报应。”   “我信。”江冽抱着臂,笑得有几分邪气:“比如他们,报应已经来了。”   散修盟处理完四具尸体,把玄铁笼拖近。   那老头用脚尖踢了踢笼中的东西:“那几个娘们真能耐啊,看这精纯的妖气,这妖兽必定品阶很高。”   老妇笑道:“谁教她们敢杀老九豢养的二品魔兽,我们抢她们一只妖兽,也不算违背道义。”   “二品魔兽?”笼里的“仙子”忽然动了动手指,缓慢地抬起了脸。   “仙子”五官艳丽,美得极具攻击性,宛如一朵颠倒众生的凤凰花,但嗓音却粗哑低沉,分明是个男子。   他极浅地一笑,众目睽睽之下,骨节开始寸寸抽长,四肢逐渐兽化,皮肤变成了雪白的皮毛,尾椎骨上九道影子一闪,“嘭”地爆开了玄铁笼子。   狐妖舔了舔爪子,九条尾巴无风晃动:“和我可不够比吧。”   散修盟各自祭出法器,如临大敌地把它包围在中央:“九尾狐?你是妖族皇室?”   九尾狐笑了一声:“你没命知道了。”   高个子只见虚影闪过,下一刻,狐爪便按在了他的喉咙间,同时九尾四散卷去,只一个眨眼,十个散修同时化为血沫,被它吸收进身体里。   血肉横飞的一瞬间,江冽下意识抬手捂住了逐衡的眼睛。   但少主再厉害,也只长了两只手,于是接连不断的“嘭嘭”声悉数灌进了逐衡耳朵里。   逐衡沉默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把瓜子兜了起来,妥善地塞进怀里,而后一歪身子,靠在江冽身上:“哎呀,好可怕哦。”   江冽没特意布下结界,于是这细微的动静便没逃过九尾狐的耳朵。   九尾狐化成人形,悠悠扫向他们,打量片刻,幽怨地拉长了音:“我当谁呢,原来是我那个——”   “前夫啊。”   逐衡:“?”   作者有话要说:   绿茶:拳头硬了。 第16章   听到“前夫”两字,江冽面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原谅他只认出了这是妖族皇室,却没认出是哪个皇室,毕竟狐狸嘛,长得都一个样。   好容易在记忆里找到了这位,江冽茫然的神情逐渐转为了疑惑:“你为何在这里?”   逐衡一听,心凉了半截。   哥哥,你缘何不反驳?   难道当真爱过?   九尾狐看起来想冷笑,但又不敢光明正大,只好阴阳怪气道:“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他把视线往后挪,盯着逐衡看了半晌,眉梢一挑:“哟,新欢吗?可是既没有根骨,长相也平平,你看上他哪了?”   逐衡:“……”   逐衡微笑着压制住即将要从七窍里喷出的烟,不能气,我得拿出正宫的气度。   但这前任好烦人哦。   江冽抱臂错开一步,挡在逐衡身前。   不知怎么的,这位大能似乎忽然之间心情便不太好了,嗖嗖的寒气直往外冒,他身侧的巨树首当其冲,叶子瞬间变成冰坨。   江冽冷冷开口:“断州王已领命,言一月之内拿下妖族圣泉,约莫此时已渡了赤水,真没想到,你还有心思来寻机缘。”   九尾狐不以为意:“裴寒卿这么多年也没能攀过松霈山,哪来的脸说如此大话。”他又讥笑道:“怎么,难道他长出翅膀了?”   有名士曾留下绝句: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圣泉大抵如此。   断州王曾一度率军逼近圣泉,但兵临松霈山,却再无法前进半分,因为飞不过去。   九尾狐自信的样子,真教人忍不住怜悯,江冽的目光变了,开始露出看傻子的眼神,唇角勾出个明显的笑容。   这位皇子怎会想到,此回魔域圣君为了拿下妖族圣泉,几乎倾尽了三州兵力,渡过赤水的可不止断州一支军,还有戮州的翼族与孽州的海族。   而一旦拿下圣泉这道天险——等他出了秘境,就会发现,自己的名头要加上“亡国”这个前缀了。   九尾狐被他看得毛骨悚然,皱眉道:“你什么眼神?”   “没事,”江冽神色回归冷漠,“你说得很对。”   突然,他的袖子被扯了一下。   逐衡掩唇咳了两声,贴近他的背:“瘴气太浓,有些晕。”   江冽反握住他的手,为他输了一缕灵气:“好,我们立刻就走。”   说罢,不再理会这位,握起逐衡的手腕便走,擦过九尾狐身边时,眼皮都没动一下。   走了很远,逐衡心有所感地一回头,发现九尾狐正远远跟着他们。   逐衡表情变得微妙起来:“……阿冽,他在跟着我们……吗?”   早在九尾狐跟上的第一步,江冽便发现了,但他并没理会,因为他正在斟酌如何对道侣解释。   良久,江冽道:“我与他,曾经有过一段婚约。”   逐衡笑得很勉强:“没事,我不怎么在意过去。”   “真的?”江冽道:“既如此,我便不说了。”   逐衡忙道:“那还是说说吧。”   江冽抬眼,望向远方的树,神思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要追溯到裴寒卿大破妖族边境的那个时候。”   边境被破,领军大妖身亡,很多战斗经验丰富的妖族战将亦战死沙场,而与此同时,妖族皇室内乱。   趁着皇室捉襟见肘,裴寒卿一路长驱直入,接连打下了羿漠山与昭圣山,逼近妖族圣泉。   战火纷飞的时期,最遭殃的却是平民百姓。   那时灵气被裴寒卿截断,妖族境地百里焦土,流民四起,同族互相残杀,血染红了圣泉。   皇族内乱很快便结束,新上任的妖王派了使者求和。   使者带着数不尽的天材地宝进了无罔宫,与其同行的,还有前任妖王的妖骨皮毛,与一位宗室皇子。   妖王知晓圣君憎恨前任妖王至深,不敢求他退兵,只求他暂且止戈,给他们一些时间安置流民,毕竟,平民是无辜的。   “圣君同意了?”逐衡问道。   “嗯。”江冽点头:“他并非好战之人,老妖王已死,他便没了继续斗下去的念头。”   天材地宝分得分、炼得炼,老妖王被魔君挫骨扬灰,洒进寒潭滋养雪莲,而这位皇子……   那时魔君问他:看上了么?   他反问:怎么?   魔君道:那是个极好的炉鼎,看上便给你当道侣,看不上就送回去呗。   逐衡幽幽道:“所以你便留下他了?”   江冽:“……”   其实不是。   但结果总归是留下了,江冽忽然一阵心虚。   少年天才的修行一日千里,有没有炉鼎无甚区别。   他不仅没看上,甚至都没观察过这位皇子长什么样,但他妹妹很喜欢逗化为原形的狐狸玩,不想妹妹伤心,所以他说:无所谓,随你便吧。   也不知他那不靠谱的爹怎么想的,隔日就给他们举行了合籍仪式。   逐衡了解来龙去脉,放下了提到嗓子眼的那口气,开心之余,又生出几分惆怅,不合时宜地想:若没有魂印,他还会对我“有所谓”吗?   答案他不敢想。   逐衡蔫着搭下了头,江冽以为他介意自己这段过往,便又解释道:“合籍仪式没成。”   大典前夕,他妹妹闯入皇子住的宫殿,往皇子心口捅了一刀,但魔君赶来得及时,险险吊住了他一口气。   大典自是取消了,为了给妖族一个说法,魔君对他妹妹施以十日幽禁的“酷刑”。   说到这里,江冽淡淡扫过不远不近缀在身后的皇子:“后来我才意识到,我父亲最初就没想留下他,而我妹妹,也从未真的看得起他。”   他妹妹喜欢的只是原形的狐狸,这便说明,在这位公主眼里,从没拿皇子当过人看。   逐衡道:“他们该是很讨厌他。”   说完,他心生几分物伤其类的复杂:他的亲人会这样讨厌我吗?   江冽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安抚他说:“老妖王是皇子的亲叔父,若换了旁人,他们不会……”   他突然古怪地沉默了一下,没继续说下去,转了个话头:“我妹妹被惯坏了,性格顽劣跋扈,若与你起了冲突,还望你不要与她计较。”   江冽必定也是这惯坏的元凶之一,逐衡爱屋及乌,大方地挥挥手:“我当然不会和她计较。对了,那位皇子叫什么名字啊?”   江冽皱起眉头凝思很久,才说:“应该是时祟吧。”   “时崇!”九尾狐不知何时凑了上来,在他们耳边吼了一句。   看出失宠了,毕竟身为一方皇子,来探寻秘境居然连个护卫都没有。   逐衡态度温和地看着他,感觉自己都不忍心讨厌他了。   江冽一掌拍到他胸口,打得他倒飞出去,皱眉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时崇灰溜溜从地上爬起来:“我想请你帮个忙。”   “不帮。”江冽转身便走。   时崇忙叫住他:“我可以给你妖王的皮毛!”   江冽头都没回。   时崇匆忙跟上,急声道:“有任妖王修为已至化神,比你道侣身上这件貂皮法袍还要有用,你真的不考虑考虑吗?”   江冽停下脚步:“说说看。”   “江纤尘抢走我一样东西,若你帮我拿回来,我便把法袍赠你。”   江冽疑道:“你抢不回来?”   “我……”时崇如何感受不到他话里的鄙夷,却也没法反驳,苦笑道:“你知道的,她身边那条狗……那可是缚州之王,绝世大能,我怎会是她的对手。”   江冽:“……”   恐怕缚州王自己都不知道何时成为的绝世大能。   看来妖族真是无人了。   江冽问:“若你没见到我,你打算如何?”   时崇叹了口气:“你就说,到底帮不帮吧。”   江冽偏头问逐衡:“你想要狐裘吗?”   “啊?”逐衡也不清楚谁是谁,谁又有多厉害,只好问道:“这件事于你而言,麻烦吗?”   “不麻烦。”江冽道:“若你想要狐裘,我便带上他,若你不想要,赶走他就是了。”   时崇:“……”   看逐衡沉思的模样,时崇忙上前一步:“狐裘比貂皮好看,定然更衬你,这位道友,行行好吧,叫你家道侣帮帮我。”   也不说他没有根骨、长相平平了。   逐衡:“行吧。”   江冽摸出一块玉牌,扔到时崇怀里:“闻。”   玉牌透着独属于雪莲的清香,时崇辨认出上面还有江纤尘的味道。   他不禁怒了:“你把我当狗使?”   江冽抬了抬手,淡淡地说:“带路吧。”   时崇咬牙切齿:“……行!”   向西南行了数里后,瘴气渐清,树也变得葱绿。   逐衡在江冽耳边低语:“我们原本不就是要朝西南走吗?”   江冽:“对。”   逐衡后知后觉,试探地问:“你也要找江纤尘?”   江冽“嗯”了一声。   逐衡:“那你帮他……”   江冽:“狐裘。”   江冽话落,唇角挑起一个浅淡的笑,透露着隐约的得意与开心。   他的神情难得这样生动,逐衡看得也很开心,他美滋滋想,我道侣真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了。   又过了一个山丘,汹涌的灵气扑面而来。   江冽几乎感受得到灵气钻进他的伤口,四散游走在每一处经脉中,多日未有好转迹象的内伤竟开始愈合。   虽然效果微乎其微,但总好过没有。   三重境边缘,一队人正在围捕凶兽……不,被凶兽围捕,斗得极其激烈,江冽粗粗一扫,发现四周的草里竟然还有黄雀。   他本没在意,直到某位被凶兽掀飞的兄台流星一样划过天空,砸到他脚边,抬头一见他的脸,立刻大喜过望地拽住了他的袍角:“少主!少主救命!” 第17章   江冽敛眸,看向那位兄台的手,如果眼神有实质,恐怕那位兄台已经变成冰块了。   兄台维持着仰头的姿势,小心翼翼地松开江冽袍角,默默捂住了嘴,看样子有点后悔。   因为感觉少主不想救命,想杀人。   少主一撩衣摆,向前踏了一步,寒玉似的眼眸扫向前方,像是在看凶兽,又像是在看和凶兽搏斗的他队友们:“斗不过?”   兄台不敢回答:“……”   向少主求救,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所有见过少主的人都知道,少主其人虽冷酷,却并非无情,对于魔域同胞,从不会见死不救。   但少主很讨厌自不量力。   兄台委委屈屈补充道:“回少主,并非我们主动招惹的它,是它先来拦截我们的,而且我们一行人医修符修占多数,大都不擅打斗。”   “还有,”兄台的表情很纠结,“它不是妖兽,也不是魔兽,看样子很像我在古书里看过的一种神兽,叫……”   “狰。”逐衡冷冷开口。   未开灵智的上古神兽命都不太长,万年光阴里,一个种族接一个种族的陨落,唯有被关进这里的一小部分,避开了岁月的屠戮。   但这些玩意不是被关在四重境吗,怎么会跑出来攻击人?境灵睡迷糊了吗?   兄台忙点头:“对!对!就是它!”   逐衡转身时收了凝重的目光,笑着道:“古书曾言,‘章莪之山有兽焉,状如赤豹,五尾一角,音如击石,其名曰狰’,听说这东西可凶得很,阿冽,你不帮吗?”   江冽淡淡道:“不帮。”   他不认识那凶兽的品种,却看得出来,它没有恶意。一爪子就能拍倒一个,如果真想食人,他们根本等不到他来。   它仿佛是太无聊了,在遛狗玩。   从那位兄台的眼神来看,他的心应该碎成了八瓣,但江冽无视他的绝望,绕过了他,继续朝西南走去。   逐衡却站住了。   “阿冽,”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们休息休息吧。”   他的语气十分自然,教人一时听不出他是真的累了,还是怜悯那些可怜人,想道侣帮帮他们。   那位兄台原本已不抱希望,闻言一怔,殷切地看向江冽,就见少主微垂一下眼,说道:“好。”   逐衡便从那高阶纳戎里扯出个铺着厚毯的白玉椅,就这么悠悠坐下了。   一直闷不作声的时崇见状,幽怨地瞥了江冽一眼,不无羡慕地说:“还是有钱好啊,我也想当小白脸。”   逐衡:“……”   说话的功夫,狰将四周围剿它的修士掀得横七竖八,它一脚踩上一个修士的胸膛,仰天长啸,铿锵音波仿佛带着无边苍茫的力量。   与此同时,空中水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腾起了沉闷的浓雾。   浓雾迅速蔓延,将在场的人无差别地包裹在内,水珠蒙住人的五感,让人仿佛置身幻境。   皮肤甫沾到水雾,江冽立刻按住了椅背,手还没等拉住逐衡,脑海中有个场景一闪而过,教他顿时僵住了。   那一天,苍梧秘境里似乎也起了同样的大雾,他孤身走进雾里,听见了林中藤蔓的窃窃私语。   若拿人来类比,它们的声音就像一直卷着舌头发出来的,腔调奇怪尖锐,叽叽咕咕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不知为何,他却觉得它们没有恶意,仿佛只是惊诧,甚至有些……开心。   他继续向前走了很远,能见到的不再只是藤蔓与树,还有奇形怪状的兽,它们有的身如小山,有的双翼遮天,有的长着一张栩栩如生的人脸,很像古书中记载的上古各类神禽。   可无论是什么种族,它们此时全都匍匐在地,朝一个方向参拜。   江冽顺着看去,只能看见一个负手而站的白衣身影,他远远立在山巅,周身隐在雾里,缥缈得像一阵风,唯一清晰有实感的,是腰间那把泛着火光的剑。   瘦了。   脑海中蓦地,出现了这个荒诞的念头,可他不仅不知道那人长什么模样,就连高矮胖瘦都看不清。   江冽正诧异着,就见那携着火光的风,离弦之箭一般朝他冲来。   *   大雾弥漫的一瞬间,逐衡足尖点地,袖袍一展,宛如一只轻盈的燕,瞬时踏上距离最近的一处高点,他速度也极快,空中几个起落就在眨眼间。   狰把一个魔族少年踩在脚底,爪子左拨一下又拨一下,玩得不亦乐乎。   猛然间,它的脊背被人狠狠踏上,还没来得及把那人甩下去,兽角紧跟着一痛。那人竟徒手扯住它的角,往上狠狠一掰,迫使它扬起了头颅。   若神兽能有表情,只怕写满了难以置信——谁能有这么大力气?   兽眸一转,倒着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他嗓音压得很低,贴在它耳朵边,一字一顿地问:“我有没有说过,不许出来。”   随他话毕,他赫然握拳,搅得空中气流涌成漩涡,铺天盖地朝它面上砸下来。   狰身披利甲,坚不可摧,几个修士祭出无数法器,都拿它无可奈何,却在那人一拳之下,眼鼻就喷出了灼热的血。   一拳之后,那人握着兽角一个旋身,垂吊到它眼前,凶悍杀气不减反增,又照着他的喉咙软肉重重踢出一脚。   凝在喉咙里的一声嘶吼猛然卡住,憋得心头血从七窍中暴出,不管那人还挂在兽角上,它慌不择路地夹着尾巴朝林子里冲。   逐衡借力空翻,长腿一勾,将自己倒悬在一棵树上。   感到周身束缚骤然消失,狰朝半空一跃,旋即空中大开一道空气之门,待它跃进去又轰然关闭,消失在原地。   得想个办法,找机会见见境灵。   逐衡轻盈落地,朝那被爪子□□的倒霉蛋走去。   倒霉蛋没受重伤,只被它锋利的爪子蹭破了血皮,又滚来滚去沾了一身土,看起来颇为唬人而已。他头上长着两个角,有点眼熟,逐衡没细想,弯腰蹲在他身前。   “你方才,看到了什么?”   倒霉蛋怔怔地看着他:“你是神吗?”   他看的很清楚,这人一招一式不带修为,却凝聚着修士难以匹敌的磅礴力量,那是日复一日赤手空拳搏斗的结果,招招狠厉几乎刻在骨子里,有一瞬间,倒霉蛋觉得,他其实比狰还要凶。   逐衡没听懂,疑惑地歪头:“我是什么?”   “上次你给我钱,让我买两扇门雕四象。”倒霉蛋忙抓住他的手,一错不错地盯着他:“我那时还以为你脑子有病,现在看来,你是神吗?”   “原来是你啊。”逐衡笑道:“你相信神会管凡间的事吗?”   “当然相信了,我们城里随处可见朱雀神像,每日清晨都会虔诚参拜。观澜城甚少战火,三族其乐,大家都相信是神君在保佑我们。还有,我们的大英雄戮州王,就是朱雀后代呢!”   逐衡:“……”   并不想认风初醒这门远房亲戚。   “乖孩子。”他摸摸倒霉蛋的头,又微笑着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嘴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你们的心意,朱雀会听到的——我不是神,你方才什么都没看见,对不对?”   倒霉蛋瞳孔逐渐失焦,忽地垂下了手,随他动作点了点头,呢喃着说:“我没看见……”   *   剑光距江冽咫尺,忽然消失,他就像突然被推出了自己的记忆,恍然回到了现实里。   浓雾还没散,他手朝前一摸,却摸了个空,神识瞬间清明,寒风刹时凝聚,吹开了浓雾。   见逐衡正在不远处扶一个人起身,江冽松了口气,大步朝他走过去。   就听逐衡感慨道:“你真厉害!赤手空拳就打退了那么凶的一只猛兽!”   被他扶起的少年迷茫地看着他:“啊?啊……是吧。”   逐衡又道:“上次见面还是在观澜城,才几天功夫你们就到了,走得好快。”   少年擦了一把脸上的灰,又呸呸两声吐出血沫:“当然不是走来的,我们蹭缚州王的阵法过来的。”   逐衡点了点头,非常不走心地说:“啊,风初醒也来了呀。”   “不是戮州王,是缚州王!”   逐衡尚不能分清这几位州王,在他如今的脑海中,只有两位州王有形象:戮州王风初醒是随时会吃人的巨型肥啾,断州王裴寒卿是个青面獠牙的杀妖狂。   但四位州王是什么样的魔,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啊。”逐衡又敷衍地点点头。   江冽看了少年半晌,忽然开口:“我认得你,你是书斋的店主。”   店主刚要行礼,先被逐衡一手扶住,他就“嘿嘿”一笑,摸了摸脑袋:“难为少主还记得我,我叫阙成。”   江冽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在观澜城,何时见到的支镜吟。”   逐衡竖起了耳朵,在心里把支镜吟这个名字跟缚州王对上了。   阙成陷入回忆,迟疑着道:“大概就在早市关门那会儿吧,我和二叔他们出城,遇到了同样出城的缚州王,少主知道的,她以前是跟随我们戮州王的嘛,对戮州百姓都很好,听说我们也要来苍梧之后,就把我们一起带上了。”   江冽又问:“何时分开的?”   阙成道:“进苍梧山就分开了,她说去找圣女,便不带我们了,不过我们进三重境后又碰过一次面,她们应该走得也不远。”   江冽抛出一个袋子:“多谢。”   阙成打开袋子一看,嚯,华光四溢的灵石!   江冽收起白玉椅,牵过逐衡的手腕,低声警告道:“不许再离我三步远。”   逐衡笑盈盈点头:“遵命,少主!”   江冽没再理会他,对时崇道:“继续带路。”   时崇:“草里的人族修士你不杀吗?”   “不。”   时崇撇撇嘴,转身带路了。   一妖一魔一人刚走了不到几十步,就发现方才那队魔修在远远跟着他们,像一条长长的尾巴。   江冽无奈,难不成他看起来耐心很好?   一抬眼,见逐衡兴致勃勃地招手:“那么远干嘛?过来呀。”   江冽:“……”   行吧,带上也无所谓。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大家,久等啦,本章按爪有小红包补偿,鞠躬~ 第18章   拖了一条尾巴,速度自然慢了下来。   但江冽并不急,总归秘境这么点大,他想找的人,无论如何都跑不掉。   慢走也有慢走的好处,一路行来,充沛的灵气争先恐后盈满他四肢百骸,那条狰狞的伤口以缓慢的速度愈合,他已经很少会感受到肉身的疼痛了,虽内府经脉的撕裂仍时不时叫嚣着,却也远不如先前那般,一运真元便痛得神志不清。   这日,行经一处灵气四溢的清泉,众人纷纷上前,或是灌水囊休憩,或是在岸边打坐、引气行周天,江冽抱臂站在树旁,离人群不远不近,既不影响他们修行,又能及时应对突发情况。   逐衡非常自然地混进了阙成的小队,和他们相处极好,半点不见种族和年纪的代沟。   江冽发现,逐衡似乎很喜欢听人说话,哪怕他自己一句不掺和,只静静地看别人眉飞色舞,脸上都会不自觉的挂上笑意,若有人跟他搭话,无论多无聊的话题,他都会很认真地倾听并回答。   逐衡常说的,诸如“这样啊”、“然后呢”、“那确实”,换了别人说,大概就会觉得是在敷衍,但大约是逐衡盯着人看的表情太专注了,从未有人觉得他在敷衍自己,反倒更像他太久不与人沟通,生疏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阙成的二叔——即那位大胆拽住少主袍角的兄台,在年轻时曾做过王宫的卫兵,后来还随前任戮州王四处征过战,见多识广,大伙儿都围着他转,听他讲修真界的见闻轶事。   但他懂的正事不多,歪门邪说倒是一数一堆。   譬如——   “你们知道吗,圣宫的大能都不找道侣,因为咱们圣君亲口说过,修行一途,道阻且长,唯有孤寂才能锻造道心,耽于情爱只会影响修行。”   “圣君还说过这个呢?”有人疑惑道:“那少主和圣女怎么出生的?”   二叔一噎:“……圣君和圣后青梅竹马,指腹为婚,那不一样。”   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地想:好双标啊!   二叔又补充:“我刚没说完呢,圣君还说了,若不得不找,也得按照副将的标准找。”   “副将?那可太难了。”阙成狐疑地看了一眼逐衡,心道难不成逐衡在藏拙,这文弱小子怎么看怎么不像副将的实力啊……   “当然。”二叔肯定地点头。   他们声音压得很低,该听到的人都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人也听到了。   时崇在江冽身边笑得肩膀直抽搐,江冽面无表情地刮了他一眼。   时崇道:“你爹真说过吗?”   “……”江冽:“嗯。”   约莫是八十年前的冬天,他母亲刚怀上妹妹的时候,那时魔域并不冷,宫中的花园姹紫嫣红开遍。   在万花丛中,圣后给他相看女修。   那时他刚炼化元神、步入元婴,所及之处霜雪遍地,还每天寒着一张脸,说话只会“嗯”和“哦”。   他站在哪里,哪里活脱脱一个冰天雪地,再喜欢他的姑娘,也被冻跑了。   依照祖训,圣宫的皇室,无论是否有飞升的潜质,都必须留有后代。   圣后愁啊,她是真的没想到,儿子虽然长得好、修为高,却没人要,她左思右想,决定从根源解决问题。   她去找了圣君,威逼利诱他改了这条规矩——都当光棍吧!   圣君为了家庭和睦,冒着被祖先降雷劈死的风险,于是说了那番话。   忆起过去,江冽忍不住露出个极淡的笑。   若他娘还在世,定会很喜欢逐衡。   时崇见鬼一样,纠结起眉头:“你……你在笑吗?”   江冽迅速冷下了脸。   时崇舒了一口气:“前夫,你还是这样顺眼。”   江冽:“如果舌头不想要——”   “想要,想要。”时崇捂住嘴:“唉,我非常好奇,你怎么会带上他们,不嫌累赘吗?按照这么走下去,我们什么时候能找到她们俩?”   江冽:“急什么。”   远处他们又说了些话,人群中散开大笑,逐衡看看左边,看看右边,笑眯眯地随阙成鼓掌。   那位二叔讲的故事,人妖魔三族大能皆包含在内,除了魔域圣君并十二位长老的双标事迹,便是正道几个宗门关于争夺“修真界第一”的明争暗斗,再不就是妖族皇子们夺嫡之战,讲得其实很隐晦,不认识主角的人根本听不懂。   是以江冽觉着,逐衡只是在享受这样的氛围。   时崇顺江冽的目光看去,被那个白衣身影晃了眼,忍不住道:“他长得真好。”   江冽略歪了歪头,心道,的确如此。   时崇问他:“哪找来的道侣啊。”   江冽沉默了一瞬,皱眉瞥他:“与你何干。”   时崇:“……”   时崇还要再说什么,突然看见有一队人朝清泉的方向走来。   “有人族过来了。”时崇舔了舔尖牙,眸中凝起贪婪的杀意。   江冽冷声命令:“把你的妖气收回去。”   时崇:“……哦。”   人妖魔三族惯常都以人形行走修真界,这是自亘古流传下来的不成文规矩。除了毫不掩盖妖气与魔气的个别妖魔,大多数看着与常人无异,只有大能才可一眼看出种族的差别。   来的人足有十七八个,皆佩着高阶法器,衣袍上凝结着玄妙的护身阵法,一看便知出身自某个大宗门。   时崇辨别道:“是乐修。”   他看着那些箫笛琵琶,烦躁地揉了揉脖子:“乐修最烦了,虽然攻击力不高,但跟蚊子嗡嗡一样,扰人得很,就算你不出手,我也要把他们赶走。”   江冽拦住他:“不大对劲。”   时崇:“怎么了?”   江冽:“领队是元婴圆满,不该让弟子受这样的伤。”   每一个进苍梧秘境的小队,都有大能跟随在侧,以便于应对突发的风险。   修士大多相信天道的因果论,很少有谁会为了抢夺机缘主动杀人——真正的邪修除外。   哪怕是靠吞噬他人力量增长修为的翼族,与在杀戮道中淬骨炼魂的影族,都不会随时随地犯杀孽。   以风初醒的话来讲:“杀了杂碎还得抗下杂碎的因果遭雷劈,图什么?”   至于像时崇和那几个散修盟这样的,纯粹是因此生飞升无望,报复修真界。   这队乐修人数多,修为也不低,基本排除了被偷被袭的可能,若并非修士之间的互相残杀,那么大概可以说明,是秘境动得手。   至今,除了一重的罡风与二重的瘴气,秘境还未显露过其他獠牙利爪。   江冽想起了那只狰。   领队弟子认出面前占据清泉的除了妖就是魔,本有些迟疑,回首又见身后疲惫的师弟师妹,咬咬牙,遥遥施了一礼:“这位道友,我等皆是神风……”   江冽召出斜照,随意往逐衡一行人身前的地面上一插,将剑气凝成一个赤金色的防护结界,又朝他们示意:“自便。”   领队弟子见他拔剑,手已按上背后长琴,见此舒了一口气,又施了一礼:“多谢。”   这队弟子们各个狼狈得很,每个人身上都有或多或少的伤口,有一个尤其严重,但他穿着红衣,乍一看倒辨不出血,只鲜血味顺着风吹过来,熏得狐狸鼻子猛然打了一个喷嚏。   逐衡见他们走到清泉另一边,为避免污染水源,以术法抽出水流清洗伤口,不禁站起身,隔着结界问江冽:“他们怎么了?”   “该是被秘境袭击了。”江冽顿了顿,如实相告:“我怀疑像狰那样的凶兽,这里还有很多。”   他觑了一眼阙成,见大大小小的眼睛都在看他,又道:“你们比他们运气好,遇上了没有杀意的一个。”   阙成委屈地揉了揉角,小声嘀咕:“那还没有杀意呐,我的角现在还疼。”   领队亦受了伤,他草草包扎完自己,凝重的视线扫过每一个面孔:“不能再继续走了,我们调息片刻,便回去禀报门主。”   有个女修抽泣道:“不管师兄的仇了吗?他连尸……”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另一女修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表情亦很沉重:“先前从未听说过有那些东西,那到底是什么,太可怕了……”   “它长什么样子?”   女修的话被人打断,闻言一怔,下意识朝一旁看去,只见一个俊美的白衣公子隔着结界,含笑望着她,心里居然奇迹般安定下来,她沉思道:“它有九个脑袋,九条尾巴,很像狐狸,但是又长着老虎的爪子……”   蠪侄。   逐衡神情不动,仍淡笑着看她,袖中的拳猝然握紧。   如今看来,却是要立刻就见境灵了。   他极轻地叹了一声,仰头望向天空。   再起雾吧。   下一刻,所有人的五感皆被突如其来的浓雾封住,逐衡抬袖一拂,空中气流翻涌,形成了一扇透明的门。   逐衡回头,见道侣也陷在雾里,便毫不犹豫地踏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绿茶:我得支楞起来了   注:关于狰和蠪侄的描写,全部来自于山海经 第19章   在不为人知的时候,秘境第四重正剧烈动荡。   境心的乱石阵中,一柄裹满赤色火光的长剑似乎有所感应,剑身不断发出震耳嗡鸣,剑意如涌动的海浪四散扩去。   在逐衡踏进四重境的一瞬间,熊熊火光浑似撕裂乌云的第一缕烈阳,拔地而起,朝远方疾飞。   “轰”!   火光炸成绚丽的烟花,尘与灰烬在林间飞散,所有生灵全部匍匐发抖,连遮天蔽日的巨树亦垂了枝条,恭敬弯腰。   剑气携无可匹敌的锋锐,贯穿一只凶兽的身躯,剑身穿上它庞大的兽身仍不减去势,在震耳欲聋的凶兽嘶吼中,风驰电掣穿越大半秘境,最终将那半死不活的凶兽钉进一方坚硬的山石,停在逐衡身侧。   至此,杀意仍未去。   与此同时,大地震动,地面裂出数百道沟壑,峭壁山峰巨石滚落,尘土澎湃飞扬,有一人在空中缓缓凝聚成形。   他穿着绿色衣袍,背负巨大羽翼,灵气围绕着他旋转,舞成漩涡,颜色枯黄的叶沾到他的手,竟重新变得翠绿。   逐衡冷脸向前走了一步,却是缩地成寸,瞬间移动到他面前,旋即抬掌震向他心口——   那人瞳孔骤缩,下意识想要凝聚修为扛住,却不知为何撤了护身灵气,咬牙硬接了这一掌,而后猛然被掼了出去,双翼接连砸塌了无数小山,被埋在乱石堆里。   逐衡负手站在原地,冷声道:“滚回来。”   那人双翼一展,轰开压在身上的石头,灰头土脸爬了过来,跪在他面前:“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还有一句没敢说:你看,我都没还手。   “当年你如何承诺我的?”   那人极快地瞥了一眼剑上的尸体,抿了抿唇:“定把它们看好,不让它们危害人间。”   “玄武神君的灵侍、堂堂神农鼎鼎灵,守不住一只蠪侄,守不住一只狰,”逐衡右手微抬,长剑嗡鸣着飞到他的掌心,他五指缓缓握住剑柄,将长剑指向鼎灵眉心:“也不知你想落谁的颜面。”   “等等!你听我解释!”鼎灵抬起头,长剑划破他的血皮,鲜血在鼻梁上淌出一条痕迹,他没敢擦脸,生怕下一刻剑就给脑袋戳个洞,语速飞快道:“你若不来找我,我也会想办法联系你,近日来,我脑子出了一些问题,时而会恍恍惚惚,陷入混沌。”   “每当那个时候,我似乎能感受到玄武,就好像她的气息离我很近,但当我细细感应,又什么都感受不到……”鼎灵喘着气,忽然垂下了头,双手紧紧按住眼睛:“会不会是玄武从苦海出来了?”   逐衡望向远方,手指微不可查地一蜷。   “不会。”他冷冷道:“我与她之间,比你更有感应。永远不要拿不切实际的期待来暗示自己。”   “哦……”鼎灵眼眶通红:“也许是我太想念她了。”   他又抬眼看逐衡,闷闷地问:“你不想她吗?”   诸天神祇都知道,这位朱雀神君执掌杀伐,处事嚣张,性格暴戾,虽身为守护之神,却常年闭关天外天,不问世事。   而他一旦现身,必有生灵遭殃。   没有神祇称得上喜欢他,他们或是讨厌、或是惧怕、或是拿他无可奈何,唯独一位除外。   当年的玄武神君。   玄武是唯一一个能让他言听计从的神。   可惜,三千年前四象封苦海,玄武随着结界降落人间,永远镇在了阵心。   逐衡的神情一变未变,教人琢磨不透他的想法,良久,他忽地皱起眉头,收了剑:“你毕竟是天地灵气所化,若你有所感应,未必全是虚妄。近日进境的人里,有什么异常吗?”   兴许是“不想”。   鼎灵叹了口气:“我没觉出异常。”   逐衡吩咐道:“从你落到苍梧山起始,所有进境的人,再给我看一遍。”   鼎灵抬掌,朝空中轻轻一抹,刹时间万千幻象以他手掌为中心,朝四面八方铺开,各门各派的人、妖、魔凝缩成枫叶一般大小,呈现在幻象里面。   幻象的衔接极快,每个面孔都只是一闪而过,鼎灵几次欲言又止,却在看见逐衡的严肃面容,又把话吞了回去。   突然,逐衡眸光一紧,抬手朝虚空一抓,某个场景瞬间被他扯到他们面前,鼎灵反应迅速,屈指一弹,场景倏然扩大千倍。   他们置身那个场景的高空,与四周灵气融为一体,近距离看到了场景中的人。   鼎灵倒吸了一口凉气,挪不开眼,不可置信道:“那是……那是苦海里封着的……是我看错了吗?”   “没有看错。”逐衡眼睫微颤,缓缓吐了一口气:“是鬼。”   伏巽怀疑的没错,确实有东西学会了化形,“走”出来了。   那是两名女子,只一个是恶鬼,另一个是普通的魔。   残香卷雪阁的恶鬼完全不可与这只相提并论,她周身溢着常人肉眼无法看见的黑雾,在不断吞噬灵气,触手蔓进森林里,爬上每一棵树木,范围之广,连逐衡亦不能一眼望到尽头。   难怪鼎灵会神识恍惚。   有这样的东西在身边跟着,那位魔女身上亦沾了不少黑雾。   从背后看去,她们两个的身形几乎别无二致,只源头的黑雾更浓烈。   逐衡正待上前看清她们的模样,就见恶鬼蓦地侧过身,朝虚空中他们的位置一扫。   坦白而言,她长得着实不像恶鬼。   那是一张极漂亮的脸,让人过目不忘,但最灵动的,是纤细的眉下、那一双澄净的大眼睛,为整体神态添了十分的单纯和无辜。   鼎灵惊讶道:“就连恶鬼都开始有审美了?”   逐衡屈指敲上他眉心:“画皮而已,莫被侵神。”   下方,恶鬼身侧的魔女奇怪地问她:“镜吟,你在看什么?”说完,顺着她的目光朝空中看过去。   逐衡:“……”   他应该知道,这两位都是谁了。   若哪一天,陷在雾中的冷峻少主想不开非要扮女装,恐怕就是这个样子了。   这位魔女的五官脸型,就像是照着他道侣长得,除了比他道侣更柔和些,堪称一模一样。   支镜吟摇摇头:“没什么,该是我最近太累,总觉得有什么在盯着我。”她又疑惑地看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便道:“我们继续走吗?”   “兔子还没找到呢,当然要走了。”   “家兔而已,不必多么在意。”   “野兔我还嫌不干净呢,家兔正好,剥皮下酒。”   她们朝前走去,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鼎灵问:“不跟过去吗?”   逐衡:“不跟。”   逐衡一拂袖,眼前场景飞退,他们从此地抽身,回到四重境内。   四周万籁俱寂,连清风吹拂过花草树木亦掀不起半分响动,神兽们全部跑得老远,兽心惶惶地藏在各处伸着脖子偷看他。   逐衡置若罔闻:“我该回去了。”   “啊?”鼎灵挠挠头:“恶鬼就不管了吗?”   逐衡白了他一眼:“这不用你操心,你能看好它们就够了。”   鼎灵垂下脖子,缓缓摇头:“我不敢再承诺了,那鬼身上沾了很微弱的玄武的气息,很影响我的神识,万一我再神识不清,它们极有可能再跑出来。”   怎么能有先天灵体把废物形容的如此理直气壮?   逐衡一言难尽地看着他,终是妥协般闭了一下眼睛,无奈地想:也罢,靠人不如靠己。   随他闭目,厚重的威压以他为中心散开,如一个倒扣的碗,将四重境悉数笼罩起来。   无形的屏障从“碗”上垂直延伸,准确捕捉到每一只神兽,嵌进它们前后左右的土地里,形成一个立体的方形牢笼。   做完这一切,逐衡停滞了许久,才缓慢睁眼。   他的眼睛布满红血丝,面上苍白的过分,又缓了片刻,才道:“我神力耗得多,怕是短时间不能再来找你了,你务必守好四重境的门,不能让任何人进来。”   鼎灵目光惭愧,语气很坚定:“你放心。”   说罢,他又想起什么似的,表情看起来百思不得其解:“对了,你是不是还没和道侣提过自己的身份?我看他的样子似乎是不知道的,你为什么要瞒着他?”   逐衡:“……”   连神兽偷跑出去都发现不了,竟然还有闲工夫偷窥别人道侣之间怎么相处?   逐衡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我没听清,你在问什么?”   鼎灵忙不迭地结了个印:“好走不送。”   逐衡周身一轻,湛蓝的天空仿佛被推到他的眼前,柔软的云朵距他咫尺,他伸手去触碰——天空一个翻转,湛蓝不再,云朵消散,入眼的只有大雾……和齐膝的溪水。   四重境内光阴斗转,三重境却只过了一瞬间。   寒风侵略四野,霸道地吹开浓雾。   江冽满心满眼疑虑:如何又起了大雾?秘境内常常起雾吗?   但还好,这场突然而起又被他极快轰散的雾并没影响到什么,一行人依旧被护在斜照的剑光里……   独一人不在。   江冽看向人群后的清泉。   逐衡一手扯着衣摆,一手抓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笑得很腼腆:“阿冽,这能吃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少主:不能吃,拒绝野味,从你我做起 第20章   逐衡一语毕,所有的人全部转过头看向了他。   那队乐修刚形容完可怖的凶兽,正值人心惶惶之际,又突然起了一场蒙蔽五感的浓雾,不仅他们提心吊胆,魔修亦恨不得藏在少主的剑光里。   只有他居然离开防护下水去捉鱼!   不愧是你!少主道侣!   阙成满眼敬佩地看着他,心道还真有几分副将的胆魄。   可惜那条鱼在逐衡掌心挣扎了几下,滑不溜丢地又摔到了水里,临走前鱼头傲慢一扭,吐了一长串蔑视的泡泡,飞快消失在逐衡视线里。   逐衡眨了眨眼,甩掉睫毛上溅的水珠,有些遗憾地看江冽:“跑了。”   他孤零零站在水里,语气听起来非常委屈。   江冽向水边走过去:“你想吃鱼?”   说着伸出了手,把逐衡拉上岸,被他手的温度冰得一怔,看了看溪水,最终视线落到他苍白的脸上:“这种小事,以后记得同我说。”   逐衡双眼立刻含上笑,眸子亮晶晶的,挑眉“哦”了一声:“那大事呢?”   江冽无奈地将他牵回结界里:“自然也要同我说。”   他步履不停,双指一并,背对着泉水隔空一勾,就见水流打着旋地飞向岸边,颜色迥异的无数条鱼天女散花般落到阙成一行人怀里。   阙成他们手忙脚乱接鱼,听少主吩咐到:“生火。”   “遵命!”   阙成和二叔美滋滋地对换了一个眼神,悄悄传音道:“下次我们想要什么,可不可以和少主道侣说,让他去跟少主开口,然后我们鸡犬升天一下?”   二叔翻了个白眼:“你可真聪明。”   那群乐修刚死了同门,同行的人里还有半死不活重伤的,与他们这一队气氛截然迥异,方才回答逐衡问题的女修不自觉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就被那位公子在转身说话时不经意对上了目光。   她正觉不妥,就要转过头来,却见那公子坦然一笑,偏头对他身侧神情冷峻的俊逸青年说了句话,得到那人点头后,又对一个头上长双角的少年说了什么,再然后,少年就起了身,朝他们走来。   阙成兜着一衣摆的鱼,颠颠跑来问领队:“我们少……爷让我来问问你们要不要,这是多的,如果你们不要,我就放回水里去。”   修士虽辟谷,但灵气所生的植物和动物已经不算“食物”一类了,更多偏向药材,烤鱼的香味远远传来,已有师弟师妹忍不住咽了口水。   领队便唤师弟接过了鱼。   阙成又从袖口中摸出来几株灵植:“这都是来的路上采得药,看你们好像也没什么药可用,拿去吧。”   领队一愣,下意识道:“我们都是人族。”   “嗐,那有什么的。”阙成用眼神瞥了一眼时崇:“看见没,那还是妖族呢,我们少爷不也带上他了?什么人啊魔啊,在这秘境里头,不都是刀俎下的鱼肉吗?”   领队怔了片刻,对阙成施了一礼,接下灵植:“听君一言,醍醐灌顶。”   他又遥遥对江冽道谢:“多谢道友,我等皆是神风楼弟子,敢问道友出身魔域哪州,日后神风楼必奉上谢礼。”   江冽目光淡淡:“不必。”   又对阙成道:“还不回来?”   领队闻言,从怀中摸出一方玉佩,放到阙成手中:“此乃我神风楼信物,见此犹如见我派长老,若道友日后到潭州,可在全境行个方便,万望道友收下。”   阙成没敢收,回头望向江冽。   江冽沉思一瞬,点了点头。   阙成便收了玉佩,跑回来直接塞到逐衡手里。   逐衡忙着剔鱼骨,看都没看,又往阙成手里一推:“不要。”   阙成又看少主,但少主半点目光未曾分给他,他便不敢直接塞过去,迷茫地问:“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逐衡说,“你看我们俩像需要这个吗?你留着吧。”   “可这是给你的呀。”   “不,是给你的。”逐衡朝斜照扬了扬下巴:“领队一看见这把剑,就知道阿冽是什么修为了,挥挥手能把他潭州给铲平,哪需要信物行方便?”   江冽:“……”   方才在逐衡身上捕捉到的脆弱一闪而逝,他啃鱼啃得不亦乐乎,即便这样也没堵住他拍马屁的嘴。   江冽看了看他,不由得一阵好笑,于是也对阙成道:“你收着吧。”   连少主都这样说,阙成便不再扭捏,把玉佩妥善收进怀里,蹭到二叔身边去吃鱼了。   逐衡又吃了几口便放下了,拿巾帕擦了擦手,往高阶纳戎里翻了翻,摸出一把糖炒栗子,又开始快乐地吃栗子。   江冽:“我一直想问,这些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   逐衡尝了一颗栗子,觉得还不错,便剥了一颗喂给江冽,十分自然地说:“在客栈拿的呀,我还给钱了呢。”   江冽含着口中的栗子没动,神情有点复杂,像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逐衡动作便顿住,迟疑着问:“怎么了?”   这一道混熟了,逐衡一点架子都没有,少主虽冷冰冰不爱言语,却也很照顾他们,二叔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插了一句嘴:“招魂客栈啊?”   逐衡一头雾水:“是。”想了想,补充道:“我抓了一把瓜子、一把栗子,留了颗一品灵石,不够吗?”   二叔听完,看表情有点牙疼,很委婉地说:“不是钱的问题,你知道,那里只有一个锅吗?”   逐衡:“?”   见他没理解,二叔叹了口气,组织半天语言,思考怎么才能不让自己的话宛如晴天霹雳:“客栈的锅,咳,那个……又炒肉又蒸骨头。”   逐衡表情逐渐凝滞,二叔又委婉地提示:“你知道每每留在招魂的尸体,都去哪了吗?”   “我不想知道。”逐衡缓缓扭过头:“阿冽,你告诉我,他说得不是真的。”   江冽难得视线飘忽一次,眼神落到了别处,一字一句却清晰无比:“你若不愿相信,可以当作假的。”   逐衡:“……”   他往江冽身上一歪,脸紧紧埋在道侣的肩膀,一手猛敲自己胸膛,可恨自己身体太健康,居然吐都吐不出来!   江冽抚上他的背,一下一下顺着,沉吟半晌,安慰他道:“应该没什么事,那个伙计……应该会洗锅。”   他一连两个应该,把逐衡的脸色说得更灰白了。   逐衡探手捂住他的嘴,虚弱地抬头:“住口,你不要说话。”   江冽笑着拿下他的手,想了想,转移他的注意力:“耽搁太久了,收整一下,随后便出发吧。”   逐衡眼睫微微一颤,瞬间坐直。   真好,他正想着该怎么说出口。   一旁时崇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我的前……少主哟,您终于想起正事了!再拖下去,只怕你找到江……那个谁,都拿不回我的东西了。”   江冽站起身,召回斜照剑,闻言看他:“她到底抢了你什么东西?”   他的妹妹,他最了解,雕栏玉砌中长大的小公主,信奉“世界上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情,如果有,只能说明钱不够多”,遇事就砸钱。   一个万事喜欢砸钱、又非常有钱的人,也只能选择去抢,那得是个什么东西?   时崇含含糊糊地说:“解毒的药。”   解毒?江冽眉头微微一拧。   支镜吟修为不低,有她保护,他妹妹不会受伤,定然不是解自己的毒。   一转念,他就想通了。   应当是为了宿伊——宿伊早年中过妖都,身体退化成小孩子的模样。   江冽不再多言,与逐衡一同站在树下,等阙成他们收拾完满地狼藉,再作告别。   与此同时,那队乐修也在收拾东西。   领队对师弟师妹道:“方才千山门的三长老联系我,我便将遇到凶兽的事情告知于他,他嘱咐我稍等片刻,他正带着弟子在赶来的路上。”说完,领队微微一笑,彻底舒了口气:“此回千山门来了两个长老,修为俱是高深,若再遇到那只凶兽,便不必再担心。”   他话落的一瞬间,周遭温度骤然下降,薄薄的霜迅速爬上每一片叶子,就连灵泉表面亦结了一层冰,在场所有人全部被冻得打了个寒颤。   怎么回事?太阳这么暖,哪里来的冰霜?   江冽身旁的时崇首当其冲,他侧头一看,表情顿时凝固住了。   林间树叶落下浓重的阴影,盖住江冽的表情,这一路上的柔和终究尽褪,露出了原属于魔修的阴狠,只见他缓缓勾出一个冰冷的微笑,薄唇轻启,轻描淡写地说了两个字。   “甚好。”   时崇:“?”   他又转头看逐衡,发现逐衡也愣着,还没反应过来。   包括阙成一行,在那无际的威压散开时都仿佛被扼住了咽喉,冷汗顺着鬓角滑落,立刻结成了冰。   有个念头涌上所有人的脑海:少主他忽然动了杀念。   可是为什么?   他们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没人敢在这时候触少主逆鳞,只好疑惑着缩成一团,企图不要被殃及池鱼。   只有逐衡明白,但他却说不出口。   千山门。   他默念了几遍,垂下眼睛,遮住眸中的情绪。   我都忘了,他却还记得。 第21章   江冽真元外放那刻,乐修领队才从这凶煞迫人的寒凛气息中明白了此魔修的身份,也陡然明白了方才言笑晏晏的魔修们为何瞬间变脸。   以那位的修为,他们一行人的谈话,只怕是半个字都没漏,全进了他的耳朵里。   千山门。   领队并不知道千山门剑走偏锋绑了魔族少主道侣,只不由自主回忆起几十年前,魔域无罔宫与千山门那场血流成河的过节——那是魔族少主成名一战。   那一场跨越境界的、以一敌百的单方面屠戮,成了刻在正道每个宗门心里的一道疤,永远难以磨灭。   领队手指不住颤抖,背上古琴感应到他的惊惧,琴弦亦开始颤动。   距离他最近的师弟觉出不对,忙小声问道:“大师兄,你怎么了?”   “我害了道友。”领队如此想,极快地拿出一枚灵石,作势往手腕的灵器塞去——那是一方“水月”。   交好的修真世家每每派弟子出来寻觅机缘,都会给他们配上镜花水月,作为各派之间联系的媒介,以便互相照应,应对不时之需。   灵石才触碰到水月,领队手指遽然一凉,钻心的疼痛顺着指骨爬去,冰霜结满手臂,旋即水月“砰”得一声,炸成碎片。   此变故在乐修中起了不小的喧哗,领队心脏一搐,抬头看去,见那魔修的视线不含任何情绪地扫来,不轻不重在他身上驻足一瞬,又看向别处,好似只是目光睃寻四周时不经意落到他身上而已。   同门师弟亦觉出气氛压抑,又问了一遍:“师兄,到底怎么了?”   领队没有回头,眼前却浮现出师弟师妹们的脸,他们一个个虽然形容狼狈,却皆是神风楼年轻一辈中前途不可估量的优秀弟子。   领队眼底数种情绪千变万化,最终化为平静,强自笑道:“无事,被凶兽闹得草木皆兵,真元没收住,继续打坐吧,便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   江冽神识朝四面八方铺去,隔着百里便率先感受到那队朝清泉御剑飞来的修士的气息。   他拇指缓缓摩挲着剑上的纹路,眼尾垂落成刀锋般的弧度,声音却很柔和:“你随他们留在这里,稍等我片刻,我去去便回。时崇,照顾好他们。”   前半句话当然不是说给自己听的,时崇心里很有数,不阴不阳地撇了撇嘴:“也不知道究竟是我求你办事,还是你求我办事。”   斜照困在剑鞘里,贴着江冽身躯不断颤动,跃跃欲试地发出低沉嗡鸣,这声音落到众人耳朵里,与催命铃无异。   江冽转过身,朝远方走去。   在他起步的同时,逐衡下意识想拉住他的手臂,却冷不防被人扯了一下,只能眼睁睁看着江冽缩地成寸,几步消失在他视线里。   逐衡疑惑:“为什么拉我?”   方才压迫神魂的威压已经远去,但冰霜还没融化,挂在目之所及,宛若渡劫修士不言不语的静静凝视。   阙成哆嗦了一下,小声道:“虽然你是少主道侣,但你总归只是凡人。少主身上好凶的杀气,你别过去,小心伤到自己。”   逐衡一怔,心道这孩子心性较常人更为纯善,虽天赋不足,却勤勉有余,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大器。   他无奈地扯出袖口:“他的锋芒怎会伤到我?我们可是气运相连的道侣。”   “等等,我才反应过来,”躲到老远的二叔缩着脖子跑回来,“那伙乐修提到了千山门后,少主脸色就变了,难道因为那件事?这么多年了,难道少主心里还有结?”   “什么事啊?”阙成问他。   二叔小心翼翼看了逐衡一眼,就见这年轻人非常温和地一笑:“您请讲,我亦好奇,先前阿冽与他们有过节吗?”   “那可是天大的过节了。”时崇左手握着右手腕,没骨头似的倚靠着树:“你们这些年轻人不清楚细节,但我们永远不会忘记——那么血腥的事情,江冽一定没跟你说过吧?”   逐衡敛眸。   时崇见状,浑身上下立刻散发出“我这个前任知道的故事比你这个现任多”的志得意满,挑衅地一扬眉。   逐衡静静看着他自娱自乐,半晌,眨眨眼“哦”了一声,算作回应。   时崇一噎:“……”   他上下打量逐衡一遍,内心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怪异感,似乎这小子在江冽离开的后脚,就像变了一个人,但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了。   二叔此时长长叹了口气,心境非常复杂地想:连少主成名一战都要我来普及了,看来时间真是过得太久,刀不出鞘久矣,世人便忘了锋刃有多利。   他望着天空,回忆道:“那一年,圣君闭关,少主游历,侍长宿伊出征妖族,圣宫里能管住圣女的都不在,她偷偷跑出去玩,却被来魔域挑衅的千山门六长老绑走了。”   听到这个开头,逐衡便已经想象到这位六长老的悲惨结局,既如此,绑架了他的那位六长老,便该不是这位六长老。   但怎么回事,千山门的“六长老”都喜欢绑人的吗?   听二叔接着道:“少主得知后,独自赶赴千山门。”   其实那时江冽境界并不如千山掌门,也因年纪限制,远不如掌门有战斗经验。   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封禁了整个千山门的冰雪融化之后,大家看见的,是跪坐在地、浑身是血的千山掌门,以及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几位长老。   只有一位还站着,那便是六长老——因为被一剑钉在了千山门石碑上。   那时江冽立于半空,漠然俯视战况半晌,末了,挥一挥衣袖,不沾一点血腥气的,带着妹妹就走了。   他走后,千山门众人想将六长老的尸身收敛,却发现那位少主设了禁制——外人一近石碑,必遭万箭锥心之痛。   直至七七四十九日后,禁制才自行解开,可六长老早已在禁制中被挫骨扬灰。   没人知道那时的少主是怎样做到的,少主的战力就此成了一个谜,大家只好给自己解释:少年天才、天赋异禀。   二叔说完,流露艳羡的神色,感慨万分地说:“那年少主修为便已强悍如斯,不知道如今怎么样……”   “能怎么样,他如今已是渡劫境,是我等凡夫俗子想象不到的修为。”时崇凉飕飕道。   阙成挠挠头:“不对啊,既是少主单方面的碾压,圣女也没受伤,那少主有什么心结呢?该有心结的不是千山门吗?”   众人俱是一愣,疑惑丛生。   良久,二叔抹了一把脸,嘟囔道:“我又不了解少主。”   那谁了解少主呢?   他话落,众人齐齐扭头看向逐衡。   时崇看着陷入沉默的逐衡,忍不住用手肘撞了一下:“喂,你道侣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逐衡茫然抬眼:“你说什么?”   时崇不满:“你为什么不听我说话,你想什么呢?”   空气里,传来冰霜融化的味道,清清凉凉,还掺杂一丝不易察觉的甜,就像他道侣一样。   那时阿冽是什么心情呢?   在得知他被绑走后,是否担心,是否害怕?   在看见他拼死护着“千山门弟子”时,是否愤怒,是否开始怀疑他的身份?   可江冽从未对他说过什么,连质问都没有。   逐衡忽而问道:“魔族通常什么时候会露出真身?”   二叔老实地回答:“战斗的时候,或是控制不住的时候。”   “为什么会控制不住?”   “走火入魔了呗,或者受了很重的伤,人形难以为继。”   逐衡猛然站起来,朝江冽离开的方向跑去。   时崇匆忙跟上他:“你干什么去!他让你在这里等!”   逐衡速度极快,宛如一只灵活的鹰:“等不了了,我去找他。”逐衡背对着他摆摆手:“小白脸嘛,一刻都不能和金主分开。”   那可不行!时崇情急之下来不及多想,尾巴“唰”得窜出去,毛茸茸的狐尾竟发出金石破风声,朝逐衡后颈狠狠一砸。   “嘭”一声,小白脸晃了晃,优美翩然倒地,尘土飞扬。   听见身后倒吸凉气的声音,时崇挠挠脸,回头恶狠狠警告:“都不许说啊!”   *   那厢,江冽正与千山门一行修士对峙。   千山门领队身上泛着一股让他很熟悉、又很陌生的气息。   陌生是因这气息不属于人、妖、魔任何一族,也不属于灵气;熟悉是因他似乎见过,且就在不久前。   是什么呢?   江冽抱着剑,皱眉沉思。   千山门领队环视四周的丛林,朝后一扬手,声音极其镇定,丝毫不见慌乱:“大家不要自乱阵脚,江冽伤及内府,修为跌落,不足为惧,布阵!”   很难形容江冽此刻的心情,他略偏了偏头,惊奇地笑了:“除了我重伤,你还知道什么,说出来,我可以不杀你。”   千山门弟子飞速摆好剑阵,以领队为阵心,道道剑芒呼之欲出,领队冷哼:“我派弟子已今非昔比,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江冽垂了一瞬眼眸,遗憾地叹了口气:“好吧。”   他拇指弹向剑柄,斜照陡然出鞘,电光石火间直取领队首级。   作者有话要说:   大声告诉绿茶,你被绑架后你道侣心情很平静,就是吐了三升血而已,嘤 第22章   一阵尖锐的撞击声响彻密林,竟是那领队化“万剑归一”,生生扛住了江冽一剑。   领队连根头发丝都没乱,但身后的年轻修士们却七窍中渗出血来。   然而即便这般,他们也没人松下手中的剑。   江冽还是第一次见到哪派弟子团结如斯,比斜照被人扛下这件事更让他感到诧异。   他的杀意并没有因此减弱,手指一勾,斜照再次朝剑阵撞击。   砰一声,万道剑光炸开四散垂落,穿林打叶,削得树影斑驳。   那些年轻弟子的身体顿时风中残烛似的,有人禁不住屈膝咳出一大口心血,有人捂着碎裂的骨头蜷曲身体,然一息之后,拼着一缕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匪夷所思地各自归了位,剑影再被聚拢成形,蓄势待发。   若说江冽方才是轻松的诧异,并没拿这群毛都没长齐的崽子当回事,那么此刻看见这些已至强弩之末却仿佛没有痛觉的弟子,内心不由得升出一股惊疑。   不大对。   千山掌门在这里,都不敢扛他三剑。   江冽扫过每一个弟子的脸,终于懂了那股怪异的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是从哪里来了。   他忆起,在残香卷雪阁三楼,他曾见过一模一样的“东西”——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隐约可见道道飘浮的黑线,额间用血点了一枚极浅的圆痕,眼睛泛着死气腾腾的黑,被黑眼仁完全占据。   但这些弟子看起来还有活人气,远不比残香卷雪阁三楼那两个提灯小厮煞人。   此时一阵烈风吹过,刮得参差不齐的枝条摆动,千山门弟子们的影子也随之摇曳——不仅。影子中有一缕没动。   江冽细看,原来他们身前、被阳光树影投在地面的,却不只是影子。一道道结成细线的黑雾从他们脚底蔓延拉伸,随剑光投影一道拢于领队身上。   他再看那些弟子时,眸光罕见地含上少许悲悯。   啧,就差几根线绑手腕上,昭告天下“我们是傀儡”了。   千思万绪其实只在一刹那,江冽两剑被挡,再不指望这不靠谱的剑能砍出什么建树,他握住斜照的手指微微松开,斜照铿锵插进地面,同时,他五指又勾起,信步闲庭朝千山门弟子走过去。   随指骨发出微弱的“喀嚓”声,空气中也发出了同样的声音,那其实很容易被忽略,千山门领队耳朵一动,面色骤变。   寒冰缓缓聚在江冽周围,随他的步履朝千山门铺过去,有一丝寒气在空中缓慢凝成刀的模样。刀柄握在他手中,锋利刀刃如有形,随他走路的动作,在地上拖出一道森然划痕。   ——魔族少主不擅神兵利器,及至元婴,尚未炼化本命法宝,这并不是秘密。   但没有法宝、不会用法宝,都不要紧,他本身就是天地间最锋利的神兵。   领队飞快捏爆传讯符,另一手方探向胸口的储物袋,还没摸出掌门真人给的保命符咒,手腕剧烈一痛,他垂眼看,右手“不翼而飞”,在寒冰包裹下,腕间破碎的皮肉炸开了一朵并不灼目的花。   天地被寒冰笼罩。   磅礴的真元倾轧之时,四周也跟着沉寂一瞬,领队的五感骤然变得迟钝,却仍能清晰感受到刀剑嗡鸣,寒光分化作数道雪亮的刃,铮利的刀锋寒芒毕露,它们并不极快,仔细看便能看出残影,但刀的主人并不在乎。   因他刀锋霸道,无人避得开。   迸发与消散都仅在迅雷不及掩耳间,领队眨眨眼,五感渐渐回归,周遭鸦雀无声,浓稠寒气缓缓褪去,血腥味由浅到重、扑面而来。   领队垂头一看,视线里的天与地突然翻转过来——他的眼睛经过脖颈的断口,再贴着胸膛绣的门徽滑落,又近距离看见了碎裂却没有流血的手——然后落到了黑色长靴边。   余光中,瞥见了一地尸体,有的断了手,有的断了腿,那些从他们四散的肢体中伸出的黑雾仍在不断挣扎,试图为他们拼接身体。   领队像一只被掐了脖子的大公鸡,面色泛着紫红,憋了良久,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他们:“没事的,我们都死不了。”   江冽却也并不轻松。   那几乎致命的伤口不断叫嚣,细针时不时碾扎内府一般,那是从元神到肉身的,由内而外撕裂每一寸的痛苦。   ……嘶。   他按住心口缓了片刻,心道果然即便有好转,暂时也不能妄动大量真元,还是离不开斜照。   如领队所言,那些躯体竟真有重新凝聚之相,江冽随手拔起斜照,刺穿领队被黑雾托向脖颈的头颅,狠狠钉到了树上。   寒气顺雾爬过,迅速凝聚成冰,将黑雾冻住,也将身后一干残肢断臂冻住。   这黑雾是有形的,与残香卷雪阁的又不大一样。残香卷雪阁的黑雾形体虚实转化极其容易,但看他们应该还没学会。   领队吐出一口血沫,冷笑道:“江冽,你奈何不了我们,我们如今已是不死之身,即便将我们挫骨扬灰,我们亦可重生!”   “不死之身?”   江冽朝他走过去,伸出一根手指,挑起一段被冰冻住的黑雾,盯看片刻,才问道:“你们与支镜吟什么关系?”   修真界皆知,缚州王支镜吟宛如超脱了天地的法则,是不死不灭之身。   领队冷哼着别开视线,不肯再发声,卯足了力要挣脱冻住黑雾的寒冰。   “所以,逐衡出事,确实是她做的。”   江冽早就猜到了,此刻猜想被验证,面上便没什么表情,他右手一转,掌心上方出现了一个华美的乾坤袋,此乾坤袋金光熠熠,灵气逼人,是临莱斋出品的高阶法宝。   黑雾被寒气包裹,试探着送进了乾坤袋里,江冽略一感受,发现这乾坤袋居然能收住黑雾,并使其不散,不由得露出个笑,继而将身后尸体中的黑雾全送了进来。   “不说是吗,”江冽分出一缕视线给领队,在他终于开始惶恐的神情里,抬掌按上他的天灵盖,“那我便自己看了。”   骨节清隽的手指微微一按,指尖便如利刃般刺破头骨,属于领队的无数记忆翻涌,飞速朝前驶过,最终停留在一个星光闪烁的黑夜里。   “做交易?”女子惊讶的声音响起,慢悠悠转过身。   她的眼睛很大,一丝一毫的情绪都生动无比,非常明显她觉得此事好笑,歪了歪头,明晃晃不屑:“你们拿什么与‘不死’做交易?”   回答她的是一个白衣老人,他的声音浑浊无力,带着寿元将近的疲惫与虚弱:“从此,我千山门惟你命是从。”   “这并不够吸引我。”女子索然无味地叹了口气,转身就要走。   “支镜吟!”老人伸出沟壑遍布的手,一把拉住她:“我可以杀了风初醒。”   支镜吟脚步停下,缓缓转过头,目光古怪地睃寻,末了意味深长地笑道:“这样啊。”   话毕,一团浅淡的黑雾从她掌心腾起,四散没入在场所有人的天灵盖。   “我先把报酬给你们,”支镜吟的样子像在看热闹,“若你们三月之内杀不了风初醒,我可不依啦。”   江冽花了足足数息的时间,才认出白衣老人,旋即皱起眉头。   千山门掌门年轻时,便已成为正道有名的宗师,但谁也没想到,四百多年过去,他修为半点没有进境,如今年迈,催灌灵力和寿数的灵药对他再不起作用,他此生修为到此为止,寿命也到此为止了。   在“长生”中待久了,大多修士都不能忍受衰老与死亡,为了争取一线生机,与生平最厌恶的魔修谋皮。   何必呢。   江冽回神,继续抽取他的记忆。   这回,环境换到了魔族与人族的边界:不越关。   支镜吟站在巨大的界碑上,抱臂吩咐他们:“去观澜城,杀一个人。”   领队道:“什么人?”   “一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支镜吟掌心腾起黑雾,幻化成一个人的模样:“记得动作干净点,别留下痕迹。”   领队应是,恭送支镜吟离开。   但支镜吟前脚刚走,后脚,领队便恶狠狠呸了一声:“那人的模样,你们看清了吧。”   “看清了,与‘十一’说的丝毫不差,江冽果真从苍梧秘境带出了一个毫无修为的人。”他同门女修道。   “支镜吟舍得杀,我可不舍得。”领队道:“既是秘境中出来的,那么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了解秘境的了,我们须得利用妥当。”   “三师兄,不如我们兵分两路,我带弟子偷偷潜入,想办法找机会绑走那人,你即刻赶去苍梧秘境,提前布置好,别到时候撞到支镜吟。”   “唉,”她叹了一口气,“三月之期将近,希望此次秘境之行,能有所收获吧。”   再看就没什么必要了,江冽抽出手,摸出帕子擦了擦,将帕子与头颅一起丢进乾坤袋里,打算哪天回无罔宫,丢给父亲查查“十一”。   他用斜照剑柄勾着乾坤袋的系绳,踱步往来时路走,还不忘掐了个净衣诀,干干净净的来,干干净净的回去。   那伙乐修已经离开了,阙成一行各个垂眉耷眼,围着身处中央的逐衡说着什么。   逐衡看起来心情很糟。   这回彻底弄清楚逐衡被绑一事的缘由,心内一时愧疚自责交加,正思索着该如何对逐衡坦言,就见逐衡一看见他,眸光顿时亮起来,周身郁结一扫而空,朝他奔来。   到他身边时,把他拉向一棵大树后,定定看着他,忽而道:“我能亲你一下吗?”   江冽:“……?”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有没有想看言情的宝   再偷偷放个作者菌的言情预收,求戳戳~   《偏执剑尊的白月光重生后》   前世,怀菱是个标准的美强惨。   她出生即觉醒先天剑体,十八岁一剑破万法成名,二十五岁嫁给光风霁月的师兄。   可就在大婚前一日,北州遭遇百年一见的魔兽潮,她随同门斩杀魔兽时,被她未婚夫师兄一剑扫下了魔渊。   百年时光飞逝,怀菱一睁眼,发现自己重生成一个连进剑宗内门资格都没有的花瓶,而师兄却成了修真界最说一不二的剑尊。   这让她怎么找渣男报仇?   怀菱蹲在屋顶吹了一夜冷风,被迫接受了现实。   翌日清晨,她出了剑宗地界,头也不回奔向了当世第一邪修,恶鬼修罗身边。   *   世人皆知,剑宗剑尊君子端方,情深义重。自他未婚妻死于魔兽潮,他就把自己关在北州最孤绝的山上,独守魔族封印整整百年。   世人也知,恶鬼修罗放浪形骸,凶残狂悖,一不高兴便是尸殍遍野,乃正道诸人做梦都想将其千刀万剐的邪修头子。   救世剑尊与灭世修罗向来是王不见王的存在。   怀菱也深信这一点,因为修罗坑起剑尊毫不手软。   怀菱有很多次,在修罗的帮助下,差点就要了剑尊的命。   直到后来怀菱涉险。   危急关头,她与前夫的合籍魂印救了她一命。   这魂印一半在她身上,另一半本该在师兄身上,此刻却亮在修罗的手臂内侧。   她把手臂凑过去,看着两处完全契合的印记陷入沉思。   怀菱:“解释一下?”   修罗眨眨眼,全身上下嘴最硬:“这就是一处普通的文身罢辽。”   cp:绵里藏针黑莲花x人狠话少双面大魔王 第23章 (倒v开始)   逐衡却不知道, 他想的“亲一下”与道侣想的“亲一下”,是完全的两码事。   江冽沉默了良久,古怪地清了清嗓子:“你要在这里?”   这里有树遮挡,是个很好的地方, 逐衡眨眨眼, 坚定地点头:“嗯!”   “等等……”江冽觉得他应该与道侣好好谈一谈, 但神思却不由自主飘到很久以前, 某次因缘与风初醒一同出行, 路过一个小镇的时候。   “少主,你兴许不知道,关于‘拥抱’与‘亲吻’,并不只是表面上的意思, 这类含蓄的词其实就是‘关系更进一步’的敲门砖。所以少主,我先去办点正事,你找个地方等等我。”   那鸟在对一位路过的魅魔抛了个媚眼后, 得到了魅魔“你太好看了,我能亲亲你吗”的询问, 便对江冽如此传音,说罢也没看江冽脸色,搂着魅魔就走了。   直到很久后, 他再回来, 整只鸟由内而外散发着餍足的慵懒, 以及神魂上都沾了呛人的牡丹花味, 江冽才意识到,原来那些都是双修的委婉表达。   诸多关于情爱之事, 在江冽如今的年纪, 已经没有什么是不宜的了。   亲一下……   嗯, 是道侣之间可以做的事。   但真的要在这里吗?   逐衡殷殷切切地看着他,江冽艰难地扭过头,他没有当着诸多人的面白日宣……的癖好,用眼神示意时崇他们,做了最后的挣扎:“不能等我们出去么?”   逐衡垂着头嘟囔道:“很快的,他们发现不了。”   原来这种事可以很快吗?   没有经验、也没被辅导过更细节功课的少主,感到非常迷茫。   他对上逐衡晶亮的目光,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面对逐衡,他似乎从来都无法拒绝,不知道为什么,自他看见逐衡的第一眼,便有个念头鬼使神差地浮到脑海:他过得太苦了,自己要对他好一点。   直到江冽有次握到他骨节凸起的手腕,才给这样的念头做了解释:太瘦了。这么瘦,想必之前没过什么好日子。   但若要答应他。   只微微一动唇,脸颊便忽地灼烧起来,无论如何说不出一个字。   秘境内没有日月轮转,时间过得较平常慢,于是堪比等候审判的煎熬也比平时更折磨三分,江冽素来冷淡,面上极难透出情绪,此时皱眉凝思,侧脸宛如被度了一层寒光,教逐衡以为他不愿。   逐衡心里明白,他们虽有道侣的关系,但若论感情,直到如今都只是他一厢情愿。   逐衡眼神渐渐黯淡下来,视线欲盖弥彰地垂低,落到他手中的剑上:“对不起,是我无礼了。”   他咳了两声,摸了摸鼻子,扯出了轻松的笑,声音低了下去:“我不知道让你如此为难,以后不会再提了。”   “并不为难,我只是在想该怎么做。”江冽实话实说。   他此刻在纠结,是一剑清退方圆百里所有生灵较好,还是布个遮天蔽日的结界较好,以他目前的状态来看,似乎后者更省力,但也并不很省力。   逐衡眸光复亮起来。   “我试一试吧。”江冽闭上眼,试图运转真元。   不久前那一战带来的痛苦没有完全消除,他不敢再如方才那般,只好慢……   突然,唇上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打断了他的动作。   江冽后脊顿时僵直,下意识屏住呼吸,正想让他等一等,那人却一触即分,仿佛只一片羽毛擦过,快得没有真实感。   逐衡极轻的、长舒了一口气,双唇相碰的瞬间神魂便起了战栗,颇有点不知今夕何夕的飘飘然,他缓了很久,抬眼一看,他耳根红透的道侣还在闭着眼睛,忍不住唤了一声:“阿冽?”   江冽睁眼,见逐衡已经站到了半步远的距离之外,完全没有接着动作的意图,不由得一窒。   江冽:“就这样?”   逐衡十分单纯地“啊”了一声,也很茫然地想,不然还能怎样?   江冽:“……”   这样确实很对,江冽没忍住笑,笑自己真是傻了,怎么能用妖魔的思维去衡量人族呢?   “若仅是这样,”江冽松了口气,想起方才道侣为这小心翼翼恳求的样子,心脏一软,说道,“可以不止一下。”   顿了顿,他一言不发凑近,微微抬起下颌,覆上逐衡的唇。   逐衡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先前从未细看过,原来那一双剑眉下,凤目上,是温柔似鸦羽般的眼睫,那眼睫颤了颤,缓缓垂下,遮住了眼眸。   江冽的吻同他本人一样冷,辗转落在嘴唇上,连厮磨亦不带温度,像是一片迟迟未融化的雪花,又轻又凉,却勾起了逐衡心中的一簇火,直烧得他五脏六腑都“轰”得一下,有许许多多不合时宜的悲哀与心酸炸开,让他一动不敢动。   迟迟感觉不到对方的呼吸,江冽退开半步,眼里尚含着雾蒙蒙的水汽,一边纳闷若没有修为岂不是要憋死,一边抬眼,看到了他道侣一脸复杂的表情。   “……?”他问:“你在想什么?”   逐衡却突兀地仰起头看天,飞快眨着眼睛,露出个傻笑,嗓音略低哑:“在想,你真真实实地在我身边。”   “我们都还好好地活着。”   “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了。”   江冽失笑:“你的幸福太简单了,待解决完这件事,我带你回魔域……嗯,人间亦可,去看繁华和盛景。”   逐衡也笑:“好啊。”   他摆正了视线,神色已经恢复如初:“可我有很多事情,没对你说过……”   “不要紧,”江冽道,“想说的时候再说,我不急。”   此时,悬在剑柄处的乾坤袋蓦地震了震,是里面的东西在强行往外挤,江冽神识一探,发现被他顺手丢进去的尸体被黑雾重新缝拼起,便往乾坤袋里注入一丝冰凉的寒气,将作祟的玩意一股脑冻住,才对逐衡道:“恰巧,我有事要对你说。”   他默了默,歉疚道:“先时没对你坦白,让你落入千山门手中,陷入险境的人,就是我妹妹。”   早在他从暗卫尸体上发现寒潭雪莲时,便猜测主谋要么是他父亲,要么是他妹妹,无他,雪莲珍贵至极,素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说法,从不轻易外流——无妄宫的十二位长老一年到头也能得到几片叶子,却断不会把这么珍贵的东西当暗器用。   他从近日里得到的信息中推断出,他妹妹命支镜吟去杀逐衡,支镜吟又把这个任务委托给千山门,却没想到千山门的弟子生了异心,自作主张绑了人来秘境。   千山门的弟子兴许不晓得雪莲的珍贵,只想到用那半枚暗器雪莲把此事嫁祸给魔域。   他们委实嫁祸成功了,只棋差一步——最擅追踪的裴寒卿在宫里。   此番也算阴差阳错,若非如此,江冽不会回宫,不会怀疑到他妹妹,不会追来秘境,最后发现真相。   个中弯弯绕绕,江冽没打算对逐衡解释,只歉疚道:“我会让她赔罪。”   “算了,小孩子嘛,我能与她计较?”逐衡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去找她,但要先等一等。”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   他从乾坤袋里摸出一方镜花水月,戴到手臂上,放入一颗灵石,联络风初醒。   他想知道,那些黑雾,究竟是什么东西。 第24章   镜花水月另一边很快被联接, 江冽猝不及防对上一只炸毛鸡,上半身嫌弃地往斜后歪了几分。   风初醒形容不可谓不狼狈,浑身挂着骨头渣子与碎肉,和各种动物毛, 鲜红的血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淌, 一张脸被污得看不出本来面目, 一见清清爽爽还很嫌弃他的少主,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种时候, 如果不是比命重的大事,老子回去就活吞了你!”   江冽:“如何变得这样?”   “妖族那帮玩意一见圣泉保不住,纷纷在泉边自爆了!冲天怨气激活地下的煞气大阵,先锋皆被困于阵心里。”风初醒骂了一句脏话, 抹了一把脸:“倒是有血气,老子服得很。”   “煞气大阵而已,就把你困住了?”   “我出得来, 但我又不能只自己出来,那帮废物不知道被卷去了哪, 我得找到他们。”风初醒不耐烦了:“你找我有事?”   江冽也不再多言,一边转着乾坤袋,一边问道:“关于支镜吟, 我有些事想问你。”   那三个字一入耳, 风初醒明显地一怔, 也不提“活吞”了, 周遭煞气打着旋卷过来,在他肩膀上擦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嘶——”, 他被剧痛唤回神, 兴许是想查看伤口,垂着头偏开视线:“她的事你问我做什么,我俩分开十多年,早不记得了。”   “那你总该记得,当年从哪里把她带回来的。”江冽淡淡道:“以及,她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哪个字戳到了风初醒,他眉头一皱,眼风隔着层虚幻都凶得迫人,喉咙里发出一声烦躁至极的喘息,以非常不客气的语气道:“断州一个偏远的犄角旮旯,具体不太记得了,离妖族边界很近。少主,她虽非魔非妖,却也是我族缚州之王,念在她为缚州解决了数不尽的麻烦,你也当视她为同袍,怎么能用‘东西’来形容?”   “同袍?”少主品了品这两个字,含着三分怜悯的眼角轻弯:“你的同袍在观澜城豢养她的同类,还在背地里同化人族,把他们变成与她一样的‘四不像’,供她驱使。你猜一猜,你的同袍命令那些人去做什么。”   即便鲜血覆盖,也能看出,风初醒的脸色随着他的话,一点一点白下来,这被三言两语把肺管子戳破的鸟恐怕已经想明白了。   风初醒冷冷开口:“戮州的事我自会处理,至于其他,我管不着。”   “随便你。”江冽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曾经的道侣,到底是什么?”   关于支镜吟到底是什么,风初醒并不敢确定,但他绝不会这样告诉别人。   毕竟在还不清楚对方是什么的时候就与对方结为道侣,怎么看怎么有色/欲/熏心的嫌疑,脑子不正常得很。   “等等,你不会无缘无故问我。”风初醒身后煞气缭绕,血光和影在他脸上流动,把他的脸映得半明半暗:“她怎么了?”   “她该死。”江冽目光落在他身后:“你背后有东西。”   风初醒没回身,巨大的翅膀一扇,想要偷袭他的妖兵神魂便被罡风撕扯得散成了飞絮。   明显他有些急躁,但被环境所困,只能强压下:“少主也不能罔顾王法!她是缚州王,你不能随意处置她!”   “我就是王法。”江冽不咸不淡地说:“我判她该死,她就该死。”   风初醒一噎,走神的功夫,又被刮出一道口子。   但罪魁祸首远在天边,打又打不着,也打不过,他只好能屈能伸地央求道:“我的亲少主,死囚尚能秋后问斩呢,她怎么惹到你了?她是个傻的,半个脑子都没有,她如果做错事,十有八九是被利用了……”   “所以支镜吟到底是什么?”江冽耐心告罄,不住摩挲着镜花水月中央的红宝石。   不知哪位仁兄动了什么手脚,风初醒周遭煞气陡然大动,搅得他声音失真,镜花水月中的影像起了波纹:“魔族和妖族边界是什么地方?那地方出来的,能是什么?你先别急着动手,待我处理完这烂摊子,会尽快赶过去……嘶,我看到翼族了,先去救他们,你记得等我!不要动手啊!”   尾音还没散,红宝石闪了闪,被迫切断了联系。   魔族与妖族的边界处,那里有……江冽想起了曾看过的一本古籍。   古籍记载,万年前,曾有一族诞生于天地大浩劫中,因出生不详,女娲以自己及数位真神之神魂,封其于蛮荒之地,将封印之地命名为“苦海”,   ——但其实只是半真不假的一个传说。   古往今来,无数好奇心重的三族皆去探过苦海,这倒霉地方就在妖族与魔族接壤处,昔年战火连天,大部分还没沾到苦海的边先被战火波及,少数进入苦海且活着回来的,皆言那里只是一望无际的荒地,因灵气断绝,鸟路过都不稀罕回头,唯有自忖聪慧的三族,前赴后继往那里扑。   久而久之,现实迫使修真界不得不相信,那里真的只是荒地,才停止对苦海的摸索。   江冽收好镜花水月,对逐衡道:“叫上时崇,立刻便走。”   时崇一见提着剑朝他走来的江冽,“嗷”一嗓子化成狐狸就要跑,江冽手指微拢,魔气立刻把时崇拽了回来。   时崇只觉身体越来越轻,视线越来越宽,直到后颈皮被江冽扯住,狐狸腿止不住在半空晃悠,他才意识到,这货把他变成了一只兔子大!   “哟,真可爱。”逐衡接过狐狸,摸了摸毛茸茸的狐头,笑着对江冽道:“要我抱着他走吗?”   没等逐衡说完,江冽眉心微不可见一拢,又从逐衡怀里把狐狸提了出来,往斜照上一扔:“算了,让他自己走吧。”   他手指一勾,斜照离弦之箭般起飞,狐狸爪子忙紧紧抱住剑柄,刚一张嘴想骂他个天昏地暗,就被狂风灌了透心凉,嗓子眼里的谩骂直接被吹回了肚子里,时崇忙不迭闭上嘴。   少主一冷下脸,阙成一行便不敢言语,逐衡便替他们问了最关心的问题:“他们怎么办?”   江冽道:“机缘是自己寻得的,在庇护下寻的机缘,算谁的?”他顿了顿,又道:“机缘再珍贵,也不如性命要紧,回去修炼几年再来。”   这话乍一听好像在骂他们废物,但细琢磨便知少主是好意,二叔领着一众族人行了个大礼:“少主此番大恩,我等感激不尽,日后若有机会,定当以性命相报!”   江冽道:“我要你们性命作甚,速速离去吧。”   江冽又一抬手,将魔气汇聚在脚下,牵稳逐衡,而后与斜照化成两道流星,直冲西南方而去。   *   没了累赘,他们只花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找到了江纤尘和支镜吟。   此刻,他脚下的山中,无论飞禽走兽,还是树枝野草,全被裹进了水墨一般的雾里——在不久前,他刚在千山门弟子的回忆里见过这雾。   时崇险些被风吹成狐狸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朝江冽喊:“为什么不下去?”   “危险。”   “啊?”时崇怀疑自己听岔了:“什么危险?”   时崇看不见吗?   江冽问逐衡:“你看得到吗?”   逐衡也意识到时崇看不见这些黑雾,他眨眨眼,避开了话题:“你在问什么?”   江冽:“没什么。”   两人同时垂下了目光。   逐衡先前见到的支镜吟便是这样,张狂地将触手布满了森林,此刻亲身亲眼再见一遍,只觉遍体生寒。   这么强大的一缕跑了出来,居然没有游神发觉,甚至连他在亲眼看见之前,都没有觉出不对。   这跑出来的恶鬼究竟修炼到什么程度了?   时崇抓耳挠腮:“前、少主,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怎么我什么都看不到?嘶……你什么眼神?”   少主没理他,反倒少主道侣慈爱地……觑了他一眼。   它们乃六欲七情八苦所化,感情越是淡薄,便越难感受到它们,也越难被它们控制。时崇看不见它们,便说明时崇是适合做和尚的好苗子。   逐衡笑笑:“没什么,感觉你头发有点多。”   时崇:“?”   江冽凝聚神识,小心地下放。   阳光透得进这些雾,烈风却避开了它们,在雾的包裹下灵气迅速流失,花草树木纹理脉络上的生机全不见了。   神识穿透黑雾下沉,宛如穿过一片死气沉沉的瘴气——事实上,江冽并没任何不适的感觉。   他记得在残香卷雪阁时,甫触碰到那些黑雾,那些真实的喜怒便好似被逐条逐缕地掰开,又被无止境地扩大,叫嚣着往心脏之外冲,实在是心魔很好的养分。   可支镜吟温和多了,除了堪称榨干了这片山的灵气,对山里的生物、甚至对他这位外来者,半点都没有排斥。   他妹妹江纤尘在支镜吟附近的一棵大树旁坐着晒太阳,周身却也散发着黑雾,但她毫不在乎……不对,她与时崇一样,对黑雾根本浑然不觉。   为什么他能看见,而他们看不见?   一阵寒意从心口滚向四肢百骸,江冽的血液都是冷的——他当年如何便放心让妹妹与支镜吟混在一起了?这些东西……他怎么如今才意识到危险?   支镜吟面前跪着几个人族,他们皆着千山门道袍,为首的是个女子,此时正梗着脖子对支镜吟哽咽道:“飞云宗那几个驭兽师修为甚高,我们一行人皆不是对手,还被灵兽冲得失散。王上,您明鉴,我们对您忠心耿耿,定不会违背您的命令。我一听说您来了这里,便御剑疾行,片刻不敢耽搁,来向您禀报。”   她狠狠咬着牙:“飞云宗欺人太甚,定是他们不知如何知晓了他的身份,起了歹念,想利用他探索秘境!”   支镜吟看起来很急燥,双手掐着腰,不断走来走去,好像她说得话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人没杀成,还丢了,人族第二大宗门,如此靠不住吗?连个凡人都杀不了,还想去杀风初醒,我看你们不如解下腰带就地找棵树吧——飞云宗有这么大本事吗?”   江纤尘抱着胳膊插了一句:“飞云宗很有!他们剑修很强的!”   她评价飞云宗时,眼角眉梢挂着骄傲与憧憬,一连两个“很”字,不像在夸宿敌人族,浑似在夸情郎,听得江冽难以言表自己的心情。   “罢了罢了,没用的东西们,留着也是浪费灵气。”支镜吟停了脚步,五指一张,浓稠如墨的黑雾顿时涌进那几个人的天灵盖,只见他们的皮肉仿佛承受不住如此巨量的黑雾,皮肤浮起裂纹,“砰!”一声,炸成了齑粉。   黑雾重新被拢回支镜吟身体里,她叹息着揉了揉太阳穴:“皎皎,人果然不能做坏事,魔也不行,我这些天整日提心吊胆地,都出幻觉了,总恍惚感受到杀意,好像有把剑就悬在我头上似的。”   晒在江纤尘身上的阳光被云遮住了,阴影又宽又长,迟迟不散,她皱眉仰头,手里捏了个诀,想打散那朵云,目光刚穿过树,便僵住了。   “镜吟……”江纤尘颤声道:“确实有把剑,哥、哥哥……镜吟快跑!” 第25章   “镜吟快跑!”   狂风卷着雪沫, 将这片山丘活生生冻成极地,江纤尘惊慌的一嗓子喊劈,尾音尖锐走了调,被风吹散在雪里。   江冽布下结界护住半空的道侣, 顺便罩住了时崇, 旋即剑芒般从半空坠落。   跑定然跑不了, 支镜吟早在江纤尘出声的时候便飞速收回四溢出去的水墨般的雾, 雾在半空中翻滚着涌回她面前, 迅速凝成浓黑的实体。   千钧寒意排山倒海压下的一刹那,支镜吟周身黑雾宛如密不透风的盾牌把寒意悉数挡在外面,又四两拨千斤地凌空旋一圈,将裹着寒意的黑雾往身侧一推, “轰”得爆开,炸裂的真元气息浑似不要钱的刀片四散刮出去。   时崇两只眼睛都不够看了:“这……这就是缚州王的本体吧,这是什么?”   黑雾成了实体, 他就看得见了,又想到方才惨死的几个千山门弟子, 被震撼得不敢呼吸。   那些刀片偶尔刮过护住逐衡的结界,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逐衡一错不错眼地盯着战场, 手指将法袍攥得变了形, 江冽重伤未愈, 不该如此妄动真元, 怪他以为他的道侣能坐下谈一谈,便没想着拦。   该怎么拦下他们?   “你冷静, 冷静, 别把我带出去, 我们九尾狐快绝后了,我命很值钱的!”   在他两步之内,时崇爪子紧紧扒住斜照剑柄,后颈毛全竖了起来,百忙之中抽空对逐衡道:“这是你道侣的剑,能不能听你话啊?它看样子很想上场……”   “别吵!”逐衡皱着眉,头也不回一摆手。   “……”   狐狸和剑都不知道这位在让谁闭嘴,却都默契地消停下来。   时崇纳闷极了,这小子没有修为啊,我怂个什么劲儿呢?   江冽先前在残香卷雪阁被这些玩意害过,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先一步布下结界将自己肉身严丝合缝护住。   下方木屑灰尘乱飞,两方暴戾的真元互相碰撞撕扯,江冽伤势作祟,一半真元用来压制蠢蠢欲动的伤口,竟与支镜吟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支镜吟一边躲闪一边大喊:“少主!少主你听我解释!呃……”   她像被扼住脖子,卡壳了——少主道侣确实是她派人杀的,少主如今来兴师问罪,有什么好解释的?   “对对,哥哥,你听我们解释!”江纤尘在一旁试图加入战场,无果。   两方真元都不约而同绕开了她,即便碰到她,也像是不痛不痒的一挠,她站在惨不忍睹的环境中央,连个血皮都没破。   江纤尘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哥哥,是我让镜吟杀他的,你要怪就来怪我,别怪镜吟啊!”   闻言,支镜吟的声音从风雪里传来,被雪含得失了真,语气里的焦急却仍传达到众人的耳朵里:“不是的,派人去杀他是我自作主张,你别怪皎皎!都怪我错信那群废物,我自己出手就好了……啊!少主,我不是那个意思!饶命——”   逐衡:“……”   风初醒确实没说错,这是个傻的,半个脑子都没有。   他看向江纤尘。   这熊孩子试图冲过去拉架失败,焦急地在原地转圈,头上挂着编织的精致头饰、手腕上串着繁复的镯子,分别随她的动作叮当响。   她脖子上围着白色皮毛,上衣是露腰且没袖子的一块貂皮,黑色的裙子……也是一块什么的皮,连膝盖都没遮住,但幸好白色的毛茸茸靴子很长。   逐衡只在小时候见过这种搭配,因那时纺织业未兴,迫不得已都穿兽皮。冷不防在一万多年后再见到这令人怀念的穿法,让他恍惚了片刻,不禁忆起一些旧友。   方才数招过后,江冽发现了,只要避开那些雾的直接触碰,支镜吟就拿他没办法,但那些雾几乎无孔不入,教他不得不最大程度凝聚神识,不敢丝毫松懈。   凌厉的真元再一次倾轧,支镜吟躯壳被震得发麻,她虽不死,却会感受到疼,在被砍了不知多少剑后,她的眼泪就不由自主掉下来了——被疼的。   险险挡住了一处差点把她削成刑天的剑意,就见江冽本人紧随其后冲出来,手中古朴无锋的长剑直取她面门。   支镜吟慌忙之中化盾再挡,再次相撞,散了江冽的攻击,还没舒一口气,眼前的人忽地消散,她刚看出这只是分/身,就被身后的威压狠狠倒掀了出去。   没等她从木屑中爬起来,江冽转瞬即至,左手一拢,朝支镜吟天灵盖按下。   千钧威压当头落下,他冷冷道:“我倒要看看,怎么个‘不死之身’。”   他身为魔域的少主,对三位州王的修炼方式了如指掌:断州王裴寒卿常年征战沙场;戮州王风初醒吞噬修士;孽州王苍琢剥夺他人气运。   唯独对支镜吟,只知道她“不死之身”,其余什么都不了解——支镜吟每次出手,连点骨头渣子也不会留下,只要在她的战场里,无论飞禽走兽还是花草树木,皆会化作一把飞灰。   如今自己与她交手,江冽便懂了这残暴的战局是如何来得了,他此时怒气已消,只剩下好奇。   支镜吟到底是什么?   他的真元打入支镜吟天灵盖,黑雾像是没反应过来,停滞一瞬,支镜吟的肉身便“砰”得被撑开,四肢骨头散向各处,堪称大型肢解现场。   然而地面上没有一滴血,那些骨头落地化成木头,又被黑雾牵着自发往一起拼接。   江冽一日之内冻了两次这些东西,已颇有经验,随手打个响指,那些黑雾便被冻在了半空。   但很快,黑雾化回虚体挣脱冰冻,凝聚成人的形状,站到他面前,木头哗啦掉落,只剩左右两只手掌还保持原状,在江冽面前捧着她的头颅,一扁嘴,眼泪啪嗒啪嗒掉:“少主,我知道错了,求你让我先拼起来嘛,这个样子太难看了。”   江冽若有所思地抱起手臂。   原来“不死之身”,根本就没有“身”。   江冽点了点头。   得到赦免,那些黑雾重新化成实体,把胳膊腿接回上下/半身,朝头走过来。   江冽刚想说什么,眼前猝然一黑,他下意识捂住嘴唇,却没拦住那口心头血。   鲜血顺着指缝淌下来,江冽眼前黑影重叠,耳朵里仿佛灌进山呼海啸,识海发出天崩地裂的震颤,肉身一瞬间就疼麻木了。   那要命的伤终于后知后觉露出了獠牙。   他腿一软,反手用无锋撑了一下身体,但右膝盖还是狠狠砸向地面。   支镜吟一见少主给她“行了个大礼”,身体本能地跪下朝他磕了个头——然而磕空了,她震惊到忘记把头接回脖子上。   但她本人虽然很傻很老实,她身上的黑雾一看他出剑的动作,像是护主一样,张牙舞爪朝江冽扑过去。   逐衡眸光一紧,想也不想跳了下去,他下落的速度极快,眨眼间张开双臂挡在了江冽身前,黑雾沾到了法袍,要往他皮肤里钻——   江冽七窍溢血,识海嗡鸣,五感被禁锢在肉身里,却知道身前站的是谁:“不要……”   千钧一发之际,一条狐狸尾巴扫过来,将他们掀开数丈。   逐衡一把将江冽紧紧箍到怀里,两条胳膊许是照着跟螃蟹钳子长得,任凭后背砸倒了一棵三人合抱粗的树,又在地上拖出一道极长的土痕,也没松开半分。   江冽感受得到发生了什么,他想睁眼看看逐衡,但眼球被覆盖了一层血膜,明明近在咫尺却什么都看不见,只好攥住他的衣襟,手背上青筋暴现:“你受伤了……”   “没有,我一点事都没有,不要担心。”逐衡安抚地捏了捏他的后颈,不由分说地把他按在胸口,声音沉沉落在他耳边:“你太累了,休息一会吧,好吗?”   随他话落,江冽眼皮顿时沉重地压下来,他心里不想休息,却又不知为何抵不过那人沉稳温柔的嗓音,一个“好”字将要辗转出口,耳边突然炸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哥哥”,把他全部意识拖回清明。   江纤尘跑过来,极其霸道地掰开了逐衡手臂:“哥哥!你怎么样?你别吓我!”   她没看见逐衡眼里毫不掩饰的戾气,哭着回头对时崇喊道:“臭狐狸,我要你的命!”   时崇:“……”   这不讲道理的小泼皮!   “行了。”江冽清醒过来,勉强撑着地坐起,一下抚开她的手:“你闭嘴,待会再找你算账。”   江纤尘咬着嘴唇,委委屈屈地跪坐在一旁,视线不敢乱瞟,因目之所及只能看见逐衡,遂狠狠剜了他一眼。   逐衡:“……”   这不讲道理的小泼皮!   江冽隔空一抓,知道做错事连大气也不敢喘的支镜吟立时被抓到他面前。   支镜吟:“少主,我不是故意……”   她话一顿,无锋抵上了她的咽喉。   江冽:“你和你养的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支镜吟呆滞地张了张嘴:“而且少主,我养什么了?”   江冽冷笑,随他手指一动,无锋就要戳穿她的喉咙。   支镜吟忙道:“我兴许是忘了,劳烦您提醒我,在哪养的?”   江冽一字一顿:“观澜城。”   支镜吟沉默了。   良久,她道:“少主,您知道我与风初醒的过去,便该知道,若非必要,我不可能再踏入戮州——这回、这回是要杀人,我才进了观澜城,顺便去了一趟残香卷雪阁。少主,天地为鉴,我真的没有在那里养过什么东西。” 第26章   “哥哥, 镜吟不撒谎的。”江纤尘急忙说:“她说没养过肯定就没养过!”   江冽盯着支镜吟看了半晌,看得她心直突突,随后面无表情把目光挪开,像在判断她撒谎与否, 总之没理会她们俩。   下一刻, 江冽回身牵起逐衡的手, 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臂, 一直往上, 捏住他的肩颈,最后按向他的脊背,仔仔细细确认无一处骨折,才松了一口气:“疼吗?”   问完, 他默了一瞬:问了句废话。   逐衡没料到这时候他还关心自己疼不疼,受宠若惊,眼帘一垂, 一句“疼死了”将要脱口,却忽然隐约感觉到按着自己肩背的那只手似乎在发抖。   那一瞬间, 逐衡有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他没有在清醒后立刻就回身看自己,兴许是在……后怕。   “不疼,”逐衡娇都不敢撒了, 认认真真看着他, “真的不疼。”   江冽说不准什么心情, 他长这么大, 第一次在遇见危险时被人保护——那人还毫无修为、手无寸铁。   其实在他来找支镜吟前,便做好了被黑雾侵蚀的准备, 于是他早将真元凝到极致, 化成了固若金汤的盾, 哪怕那些黑雾钻到他身体里,他亦能将它们驱逐出来。   他没对逐衡说这些,逐衡便因此险些出了差池。   江冽依旧面无表情,在逐衡的纳戎里挑挑拣拣,选了一枚丹药,递到逐衡唇边,又朝江纤尘伸出手:“糖。”   江纤尘:“!!”   她神似一只炸了毛的小猫,不情不愿地贡献出了零食袋子,放到江冽手上,又瞪了逐衡一眼。   江冽投喂完,才继续方才的话题,瞥向他妹妹:“不是她,那是你养的?”   江纤尘愣了愣,表情一片空白:“和我有什么关系?”   “残香卷雪阁不是你们的么。”江冽道:“我在三楼,见到了和她相同的东西。”   “相同?”江纤尘思绪立刻被岔到别处,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那是镜吟的同族?“镜吟一直苦于自己孑然没有来处,若真的是她同族……   江冽一掀眼帘,冰冷的眸光衬得脸色不大好看,江纤尘缓缓捂住了嘴,眼神躲闪着轻轻拍了自己一下:“哥哥,我们当初在各地下命令,让他们时刻注意着跟我九分像的男子,之后就很久没有去过了,也没有养过什么东西。”   “嗯,姑且信你,那便说说你们做了什么吧。”他点了点江纤尘:“你先说。”   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但神情绷得很严肃,颇有一种六亲不认的冷漠,江纤尘最怕他摆出这架势,脸色煞白。   “三年了,我怎么找你都找不到。”江纤尘垂着头,蚊子似的哼哼:“我没有办法了,得引起你的注意嘛。”   她刚开个头,江冽就明白了。   依他妹妹的秉性,他三年没给过回应,那么她一定越找不到越要找。   “我一个不知名的手下想出了个办法,我听着挺妙,就那么做了。”   不知名手下支镜吟不自在地咳嗽一声,仰面望天。   她们做了什么呢?   她们在戮州、缚州与孽州地域的九城内,找了九个最乌烟瘴气的地方,顶着他哥的名义干坏事,这样哪怕她哥闷不作声地飞升了,也得被气下来揪出罪魁祸首。   但她亲自上阵搞事业,又如何瞒得过州王?江冽正纳闷,就听她接着说道。   “我好言好语去求义兄,还被他骂了呢!”江纤尘想起裴寒卿冷着脸的一句“荒唐”,委屈地不行:“他居然凶我,可气坏我了!”   裴寒卿不止骂她荒唐,还下令严防,所以断州她没混进去。   “苍琢也拒绝我了,但是凭我的聪明,最后还是混进去啦!”   江冽哑口无言地白了她一眼。   苍琢若真的想要拒绝,江纤尘怕是连孽州的边都摸不到,这厮既担心得罪圣女,又担心得罪少主,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只有风……”江纤尘偷偷瞥了一眼支镜吟,换了个称呼,“只有红毛鸡,我一拿雪莲威胁他,他就毕恭毕敬放我们进去了!”   看她美得翘尾巴的样子,江冽已经不想再给她半分表情。   风初醒那是恭敬么,那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他又点了点支镜吟:“你接着说。”   支镜吟又做了什么呢?   在她还跟着风初醒的时候,她就同化了一些戮州的魔族,如今那些魔族都成了她的眼睛,早在江冽和逐衡刚踏入戮州——那兴许是他醒来之前,支镜吟就知道了。   支镜吟把少主有道侣的事告诉江纤尘,江纤尘一个不乐意,决定灭了这个便宜嫂嫂。   江纤尘:“动手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让哥哥发现是你做的!”   如何才不会被发现呢,支镜吟琢磨一会儿,派了队人去杀。   她派出千山门弟子后,谨慎起见,特意跟到了客栈——在她发现暗卫悉亡后,便以为千山门得手了,美滋滋出了城,因为心情太好,顺便捎上一队要来苍梧的修士。   江冽:“然后?”   “没有然后了,”支镜吟鹌鹑似的缩在一旁,“我们进苍梧之后,除了游山玩水寻机缘便没再做别的,哦……还跟几只奇形怪状的野兽打了一架。”   江冽垂了一瞬眼睛:“没有其他隐瞒?”   “绝无隐瞒!若有隐瞒,就让我……”她本想说被雷劈死,转念一想她根本不会死,于是堪堪换了句:“下一个道侣是油腻的黑熊精!”   江冽“唔”了一声,唇角似是扬了一下,转头看他妹妹:“你呢?有隐瞒吗?”   他妹妹咬了咬嘴唇,良久,破罐子破摔似的闭上眼睛,一口气说道:“那些阁啊楼啊都不是我花钱买的,我威胁他们如果不乖乖听我吩咐,少主就把他们全家都吃了。”   江冽:“……”   破案了,他知道修真界关于他凶神恶煞的传闻是从哪来得了。   江冽视线扫过她们两个:“照这样说,你们都不知道那东西的来路?”   二人齐齐摇头。   江纤尘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问:“哥哥,你生气吗?”   江冽懒得跟傻子生气,没再理会她们,漫不经心捻着零食袋子的系绳,脑海里飞快串着此事的来龙去脉。   他醒来后,被引去了残香卷雪阁,在那里遭受了黑雾攻击,再之后便是道侣被绑走,他又追着来到苍梧。   除了黑雾一事,所有问题都有答案。   而且,这黑雾的存在看起来似乎并不那么重要,除了勾起他一些记忆,再没作其他祟。   但养这黑雾的幕后黑手,难道只为了让它不痛不痒出现一次,继而死在他的识海吗?   逐衡咽下融化的糖果,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阿冽,你原本也会来苍梧吧?”   “嗯。”江冽点头。   他本打算等伤势好转,再来苍梧寻找失去记忆的真相,如今不过是提前了些,再顺手杀支镜吟。   ……忽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他还没来得及抓住,听逐衡接着说:   “我们反着推,如果真的有阴谋,即眼下的局面——你来苍梧、并与缚州王针锋相对,便是那幕后真凶想看到的,你觉不觉着,那幕后真凶……”   江冽接道:“想借我的手,除掉支镜吟。”   “嗯。”逐衡赞同点头。   逐衡相信支镜吟没有说谎,方才那一战他看很清楚,支镜吟比残香卷雪阁那鬼更纯粹,通俗讲便是更厉害,凭恶鬼的本能,会选择直接吞噬弱小的鬼,不会多此一举去养。   逐衡没明说想法,其实他认为养鬼那人还想借此判断,支镜吟这般修为的鬼,对上江冽会有几分胜算。   到底是谁养的?到底跑出多少只鬼?   江纤尘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困惑极了,她与不敢吱声的支镜吟对视一眼,皆从彼此脸上看到了茫然,凭她俩的脑子完全无法理解这些弯弯绕绕,于是江纤尘讷讷地问了一句:“哥哥,若真如此,对谁有好处呢?”   说完一默,有好处的可太多了,多少外族日盼夜盼魔域大能横死?远了不说,近处可就有只狐狸呢。   “谁知道啊。”江冽把零食袋子丢给逐衡,淡淡地说:“算了,不必去忧虑。”   他一直不曾忘记自己来秘境的目的,这一路已经耽误太多时间,该去办正事了。   他看向支镜吟。   支镜吟后退一步,头皮发麻——这是要和她算账的眼神。   江冽手指一勾,装着从千山门弟子身上剥出的黑雾的乾坤袋旋着飞到半空,系口微松,寒气顿时把支镜吟卷了进去。   许是他眼里没有杀气,江纤尘抿了抿唇,没有多言。她难得沉稳一次,盘算着只要她跟在哥哥身边,总有机会救人。   江冽掂着乾坤袋,回身问了江纤尘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想杀他?”   闻言,江纤尘目光从乾坤袋挪到逐衡身上,顿了片刻才挪开,回答他:“为了你好。”   江冽:“?”   江纤尘:“爹爹说你前途不可估量,不出百年必会飞升,就该不带羁绊来去天地间,责任与感情都是累赘,你有我、义兄和爹爹就够了,而且你又不喜欢他。”   江冽:“?”   他哑然失笑:“你懂什么是责任?什么是喜欢?”   “我懂。”江纤尘眼球一转,又觑了逐衡一眼,语速飞快地说:“爱是本能,责任是束缚,因为他是你的道侣所以你对他好,而不是因为想对他好才让他当你道侣。”   逐衡听得啼笑皆非。   这争宠的小孩蛮记仇,专挑戳心窝子的话说,逐衡就吃了她一块糖而已,被她戳成了个筛子,他把手探进零食袋子,又抓了一把松子糖,咯吱咯吱咬起来,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   便在此时,他听到一阵传音:“我妹妹脑子不好,别听她胡言乱语。”   逐衡动作一停。   江纤尘又看向逐衡补了一句:“换谁当你道侣你都会对他好,哥哥,没事闲的养小白脸干嘛,早日飞升不好吗?”   “这是谁教你的?”江冽似笑非笑道。   “还用教吗。”江纤尘丝毫没察觉到她哥笑得不对,理直气壮扬起下颌:“我在你的脑子里,我最了解你。”   “是啊,你最懂。”   江冽点了点头,语调却蓦地转冷,他扫了眼半空中的剑——剑上的狐狸早不知跑哪去了,捏了个法诀,随他动作,这柄凶剑旋着往江纤尘面前一立,锋利的剑光顿时围成一道结界,把她罩在里面。   “哥哥!”江纤尘惊愕失色,双眸瞬间睁大。   江冽:“你就在这里等着,我会通知宿伊来接你回宫,读书、修炼、睡觉,做什么都好,反正别再出来现眼。”   江纤尘:“哥哥……”   “你还哭?”江冽眉头不耐地压低:“你如今越发不像样子,魔域万万同胞浴血沙场,不是为了让你四州之内横行霸道、为非作歹。”   “还有。”可能被气得太狠,江冽额头青筋直跳,连带眼皮也不消停,他压了片刻,才道:“教你的礼数呢?你该如何称呼他?叫人!”   “哥哥。”江纤尘不敢置信:“你是为了他,才跟我发火的吗?”   “叫人。”江冽道:“我不想再重复一遍。”   逐衡已经过了跟熊孩子计较的年纪,对她的敌意并不介意,他只求她不使给他绊子让她哥为难就好。   好歹吃了不少熊孩子供上来的松子糖,他系好袋子,刚想给熊孩子求情,一抬眼,对上了她的视线。   那一双凤目盯着逐衡,宛如地面蓄起的落雪,跟她哥哥要杀人时凶得一模一样。   她顶着这样的眼神,倔强地把蓄着的眼泪全收了回去,咬着牙道:“就不。”   话音一落,她眸光一凛,朝剑光扑去。   “呲啦”一声,是剑光划破她的衣裳血肉,几滴血滴到斜照虚影上,立时化作血色的雾。   她被剑气掀回结界里,拍了拍手上沾的灰,爬起来再撞。   谁都没料到她会如此,俱是一惊,江冽下意识想收了斜照剑,然而他很快反应过来。   “真出息啊江纤尘。”江冽面色彻底寒下来:“你若想赌我心疼不心疼——”他看着妹妹身上又割出一道血痕,冷笑一声,没再接着说,只转身便走。   “去哪里?”逐衡愣愣道。   “找四重境的门。”他袍角猎猎,淡漠得像一阵风,却被起伏的胸膛暴露糟糕的情绪。   此时寒霜爬满四野,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带着点冰碴,逐衡怕他被气出好歹,也怕被波及的倒霉生灵被冻出好歹,搓着胳膊跟上去,想劝一劝:“阿冽,不必拘泥于称呼……”   “少主。”一声弱弱的呼唤响起,撞断了江冽的脚步。   时崇躲在江冽面前的树后,在“撞破魔域王族丑事可能要被灭口”的惊惧与“我的药还没拿回来错过这村没这店”的担忧里,后者勉强盖过了前者:“我的药……”   江冽站定。   他默了半晌,喉咙滚了滚,刮起来的寒风随他一起转过方向。   逐衡借坡下驴,牵着他的手,朝斜照指过去:“我这么说可以吗?收!”   江纤尘浑不在意被割出好几道伤口,双目紧闭,作出再撞的架势,冷不防撞了个空。   江冽眼睁睁看着她扑出来,无动于衷。   本着帮人帮到底,逐衡瞬间跨步上前,在江纤尘那不聪明的小脑袋磕地之前,抬臂扶住了她。   怎么说呢,这烦人的臭脾气,跟少年时期的他一模一样,逐衡亲切地冲着她笑了一下,极轻地说:“别跟他置气了。很疼吧,起来上药。”   江纤尘的呆滞很快褪去,恼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就着这个姿势狠狠咬了他胳膊一口,被剑气割成那熊样也没耽误她用力:“要你管!”   逐衡:“……”   这熊孩子属狗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大嘎,我卡文卡得头秃,鞠躬~ 第27章   逐衡的高阶法袍和他本人一样, 从来没遭受过这么原始的攻击,约莫是一时间也愣住了,防御机制没触发出来。   “哥哥我错了。”感觉到唇齿间有血腥味蔓延,江纤尘见好就收, 以防她哥一掌把她拍死, 非常不走心地道了个歉, 迅速推开逐衡爬起来, 擦了擦嘴唇的血迹, 又抬起胳膊露出剑伤,一扁嘴,眼泪成串往下滚:“哥哥,好疼呀。”   逐衡:“……”   这没良心的小白眼狼, 居然先哭!   江冽疾步过来,面无表情地瞪了她一眼。他的妹妹他了解,能哭能喊能作妖, 就还是没疼到份上。   “抱歉。”江冽垂着眼睛,牵起逐衡的手臂, 把袖子往上推,露出被血覆盖住的伤口,掌心一道柔和的清光顺着逐衡手腕向上, 包裹住齿痕, 缓缓抚过他的伤:“不会有下次。”   她妹妹先天不足, 身患恶疾, 被无罔宫上下捧着长大,一个本该优雅高贵的小公主生生被惯成张扬跋扈的小泼皮, 顽劣生了根。江冽很明白她的熊样, 但想到她的身体状况, 便狠不下心去管。   哪怕她派人去杀他的道侣,他能做的,也只是通知侍长接她回家,把她关在王宫里,不让她见到道侣。   不会有下次,但我该怎么补偿他,江冽想。   这种一不小心就痊愈的小伤口根本不值他大费周章,逐衡本想逗逗他,但一看他的脸色——他的脸色便如暴风雨来临前,黑沉沉悬在地面上的云——别有一番冷酷俊逸的风味,但很有压迫感,又好看又可怕,于是一句撒娇的“我也好疼”便没憋出来。   “把抢来的东西还回去。”江冽没感受到道侣九曲十八弯的心思,背对江纤尘道。   以多年的挨骂经验来看,她哥哥生气并不可怕,不生气才可怕,因为这意味着,她哥彻底拿她没辙,准备撒手不管她了。   江纤尘一听这个平静的语气,心下有了判断,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手指掐了个法诀,手上便多出个木质锦盒,甚是乖巧地“哦”了一声,手指夹着锦盒转来转去,脚步一点没动。   她扭过头斜睨躲在树后的时崇,睫毛上仍挂着泪珠,在她哥看不见的方向,唇角勾起一个称得上灿烂的笑:“小狐狸,你来拿呀。”   她笑得很友善,目光却凶得很放肆,嘴上说着“你来拿呀”,眼里写得是“你敢”。   被她这么一盯,寒意便像附骨之疽一样黏上来,时崇永远忘不了很多年前的雪夜,她就是用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语气,一边眨着眼睛单纯地说“小狐狸,我放你走呀”,一边在他出门后,拔出了佩剑。   她的剑薄如蝉翼,刺破皮肉时并不如何痛,所以直到她往前横推剑刃,一整条手臂的皮和肉缓缓分离时,少年时崇才后知后觉——我这是被剥皮了么?   时崇紧紧抓住心口,呼吸陡然重了几分,不,不必害怕,那已经过去了……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此刻感觉有点喘不上气。   然而很快,他便知道不是心理作用,因为江纤尘的眼神猝然变了,尖叫着朝江冽跑过去:“哥哥!树成精了!”   江冽循声望去,瞳孔骤然一缩。   时崇身后的树不知何时垂弯了枝条,那些柔软的枝条结成一缕,足有树身粗,远远看去活似两条巨型手臂,这棵树正在弯腰“抱”时崇。   而树的手臂上,腾起黑雾。   与此同时,江冽腰间的乾坤袋猛然震起来,黑雾翻涌,像掀起又落下的海浪,一层叠着一层,紧接着“砰——”一声,乾坤袋暴裂成碎片!   “镜吟!”江纤尘眼睁睁看着两团撕扯在一处的黑雾被甩到半空,惊呼道。   “什么玩意?!敢在你奶奶面前装神弄鬼!”支镜吟无瑕理会江纤尘,她把周身黑雾织成一张蛛网,紧紧裹住对方,对方身上流出水银一样的物质,顺着网汇入支镜吟身体里。   竟然是江冽先前收进去的尸体与黑雾。   那些明显不是从一副躯体上切下来的残肢断臂被七拼八凑,勉强组成个不能称之为人的人样,黑雾“佝偻”在里边,宛如一个很嫌弃水壶、但找不到更好容器只得将就的沸腾热水,咕噜咕噜冒着黑泡。   那模样实在太过骇人,江纤尘立马扯过江冽手臂躲在他身后,也顾不上跟逐衡斗殴了。   水银的流逝让沸腾的黑雾以肉眼可见之速缓和,宛如生命力被抽离,它嗬嗬笑着,吃力地说:“我就是你。”   “放屁!”支镜吟气得脸颊通红:“奶奶才没你这么臭!”   它身上泛着难以言喻的味道,以支镜吟浅薄的感知来形容,便是新生儿的奶臭味以及被糖腌烂的果肉味交织在一起,混成一种“臭到极致自然香”,能把人熏晕。   在乾坤袋里,支镜吟认出那颗头了,但是她拒绝承认那是自己放出去的黑雾——就算变质,也不能变得这样快吧,还变得这么彻底,甚至产生了自己的意识,跃跃欲试想把她吸收了!   支镜吟脑子转得慢,没意识到这兴许便是同族,但不妨碍她的本能。   “看我怎么收了你!”   那边支镜吟自己知道处理烂摊子,江冽便没再管她,凝聚结界护住他道侣与妹妹,沉声命令妹妹“不许捣乱”,自己飞身上前,掌心寒气化成冰刃,狠狠割向缠住时崇的枝条。   树木应声而碎,狐狸一个翻身滚向一旁,不断运起妖力想驱赶身上的黑雾,却如何不得其法,它们仿佛极地的寒气,一直往他骨头缝里钻,而那个雪夜被抽筋剥皮的痛处跟着越来越强烈,他好像又变成了少年那只任人宰割的狐狸。   恍惚间,他停下了动作,朝江纤尘的方向转过头,一只手臂不知不觉化成了狐爪,指甲里泛起幽绿色的光,那是妖毒,一滴就致命。   不,不可以对江纤尘下手,敢动她一根头发,江冽能当场把他凌迟……可凌迟和被剥皮似乎无甚区别。   时崇不受控制地迈开脚步……   “醒来!”   耳边乍起一声怒喝,那威力就很像用降魔杵当头给邪祟来了一棒子,削得黑雾当场灰飞烟灭。一阵火光骤然亮在时崇识海,在他纷乱的思绪里烧出片空白,时崇哆嗦一下,觉得声音好耳熟,下意识望向逐衡。   逐衡站在不远处,被江冽的结界护着,正跟熊孩子扯皮,压根没空注意他。   时崇竖起耳朵,偷听他们在说啥。   “给你多少钱你能离开我哥?”   “多少钱都不行,不要用钱玷污我们纯洁的爱!”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信不信我剥了你的皮!”   “我不信,你手上连个刀片都没有。”   “……你信不信我把你推出结界去,让那些东西吃了你!”   “我不信,我是个男人,力气比你大,可以先把你推出去。”   “你!你要是敢伤害我,哥哥不会放过你的!我是他最疼最疼的妹妹,你不过是个小白脸而已!”   “可我也是他最爱最爱的小白脸啊。”   “那怎么样,小白脸没了可以再找,妹妹没了,难道我爹能再自己生一个?”   “……”小白脸语塞。   时崇:“……”   也就这两位吧,在这种时候,还有闲心争宠。   时崇拍了拍头,心道自己真是魇住了,看什么小白脸吵架啊,得看小白脸道侣啊,那才是大腿!   时崇手脚并用朝江冽爬过去,然而,他看见让他肝胆俱颤的一幕——   一片木屑纷飞的间隙中,黑雾见缝插针要往江冽身上粘,就在那一刻,江冽忽然撤了防护。   时崇“嗷!”一嗓子:“你作死吗?”   他被控制了吗?要赶紧跑吗?   江冽既没作死,又很清醒,方才支镜吟给他提了个醒——这些黑雾都是“不死之身”,再锋利的真元都无法杀死它们,那么像支镜吟一样吸收它们可以吗?他这样的“非它族类”,能做到吗?   可不等他亲身实践,支镜吟这眼疾手快的孝顺手下就蹿到他身边,一边安慰他“少主别慌”,一边徒手来扯钻进江冽皮肤的黑雾。   江冽:“别……”   支镜吟的手甫触碰黑雾,黑雾就仿佛成了一根软绵绵的线,她手指一个弯曲,黑雾便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拉了出去,然后支镜吟把它们缠成一团,卷抹布一样攥进掌心。   她另一只手朝虚空一探,余下的黑雾也跑不掉,打着旋往她身体里钻。   支镜吟疑惑地问:“别什么?”   “镜吟!你好厉害呀!”偏偏还有个二傻子在一边起哄。   江纤尘正吵着架呢,一边瞪逐衡一边给支镜吟鼓掌:“哥哥,镜吟这算是戴罪立功了吧!”   江冽:“……”   心很累,不想说话。   一旁,逐衡唇边还挂着笑,漫不经心地打量支镜吟一眼,果然,再傻的恶鬼也不会丢掉吞噬的本能,随后他把目光落到时崇身上。   先前还想着这小子七情六欲淡薄,不容易被鬼控制,看来只是没到触发的地步啊,他看得很清楚,江纤尘一句话的功夫,便勾出了藏匿时崇身上不知多久的黑雾,足可见多么强烈的“怨憎会”。   可是这些黑雾又是从哪来的?   有个极其可怕的念头出现在逐衡脑海——难道秘境……   不,应当不会,境灵是从神农鼎中化出的天地灵物,相当于神农鼎的一部分,不会被黑雾污染……吧?   起码上次他见境灵,境灵是正常的。   但这么大动静境灵怎么没反应呢?   正纠结着,他听时崇忽然说:“我后颈毛奓了,好像要地震。”   九尾狐嘛,即便修成人形,身体里流淌的也是先天灵物的血,对天地灾害有独特的感知。   江冽垂眸凝思一瞬,转身往结界处走。   就在这时,仿佛为了回应时崇的话,众人脚下的地面突然剧烈震动起来,一道道尖锐的土柱拔地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斜刺,想把生人串成冰糖葫芦,同时地面裂开血盆大口,作势把这些个“冰糖葫芦”一口吞下。   江冽头发丝都没动一下,手腕翻转间凌厉的真元打出去,土柱还没来得及触碰到他便化成碎土,而寒气裹着土往地下铺开,地面的血盆大口顿时全被冰冻住。   不远处,江纤尘猝然喊了一声“哥哥!”,江冽转眼,就见一道飓风轰然撞碎他的防护结界,道侣和妹妹被一起打包送进了地面裂口里。   那一瞬间万道冰龙闪电般探入地底,如影随形缠上飓风,将飓风撞得四分五裂,扬起尘石万丈,地面被捣成深壑,然而——   什么都没有。   土地吞了人就消停了,心满意足地开始闭合。   “完了,我的药……”时崇呆滞。   支镜吟脸色也很难看,她拎着狐狸后颈皮飘过去,抽出了一枚长方符咒,勉强安慰少主和自己:“我在皎皎身上放了保命用的傀儡符,与我这枚相连,我的符没事,便说明皎皎也没事,皎皎没事,少主道侣应当也没事。”   “可是如果他们都没事,只是落去了另一个……呃,空间,那对他道侣而言才是大事吧。”时崇道:“江纤尘没人管,不得无法无天,立刻剥了他的皮?”   支镜吟捏了个禁言咒,往时崇嘴上一拍:“你少说两句吧……”   江冽闭上眼睛,放出神识。   寒气以他为中心,波浪般朝四方散去,抚过每一棵树,渗进每一寸土地,而后朝更远、更深的方向延伸。   约一盏茶的时间,江冽睁开了眼睛。   “他们不在这里了。”他道。   支镜吟却对他的话没反应,只盯着他的手:“少、少主,你……”   支镜吟眼睁睁见着鲜血从他袖口往下淌,他却浑然不觉似的。   “哦,不碍事。”他在两位惊恐的视线里,平静地用帕子擦干净手指。   他的伤裂开了,但不要紧,并不怎么疼:“一重、二重、三重,我都用神识探过了,没有,我怀疑他们掉进了第四重境。”   支镜吟无瑕感慨一口气探三层秘境的神识有多强大,听他这么说,只六神无主地问:“那怎么办?”   “找门。” 第28章   变故陡生时, 逐衡只来得及飞快扯过江纤尘,把她按进怀里。   风把他们卷进地面的裂口,冰龙龙爪明明只差一寸就可以触碰到他们,但逐衡眼见面前升起一道透明的屏障, 将他们裹成虚影, 与真实的世界隔绝开, 紧接着土地闭合, 黑暗吞噬了全部的光。   他们掉进了一个极深的洞, 极速下坠时,耳边只剩呼啸的风。   手边没有可探墙壁的物什,逐衡略一思量,没抱江纤尘的那只手臂肩膀一缩, 脱下一半法袍,借着往上掀的风把法袍一扯,顺势用另一半把江纤尘包得严严实实。   这孩子虽熊, 万一真有个好歹,她哥会很难过的。   “这是什么鬼地方?”   刚还在斗嘴, 只一转眼的功夫,就变成共患难的关系了,跌进黑暗太过突然, 江纤尘眼睛还没适应, 不自觉地攥紧了他腰间的衣服, 小心探出头, 另一只手在头发上拨了拨,卸下一枚珠串, 往脚下一扔。   那些珠串带着幽光, 流星般坠进黑暗里, 很快不见踪影,但足够逐衡看见下边了——   反正就是一望无际的黑,连个边都没有。   逐衡叹道:“行了妹妹,别抖了,既来之则安之。”   “我也不想抖啊,可是我害怕。”江纤尘牙齿打颤:“我连金丹都没结,也不会画符咒,还没带飞行法器。”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回明白该好好修炼了吧。”   逐衡的声音响在她头上,江纤尘奇怪地抬起眼帘,想看看他的表情,他似乎一点都不害怕,甚至带着懒洋洋的倦意,好像如果一直这么坠着,他就能当场睡一觉似的。   太黑了,她什么都看不见,于是重新低下头:“我一直都明白啊。”   她默了片刻,很有耐心地解释:“我没有故意不努力,我是没有办法修炼。”   逐衡诧异地问:“为什么?”   “灵气不懂事呗,不往我身体里进。”   “……”   这话听着就很敷衍,字里行间充斥着江纤尘不怎么愿意搭理他的不耐烦,还很像不用功找的借口,跟“我写不好字,因为笔不懂事”是一个道理。   但敷衍归敷衍,江纤尘没有反手捅他一刀,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字,已堪称超常懂事了,逐衡“哦”了一声,识趣得没再说什么。   可惜神君不会读心,不知道自己属实误会了,江纤尘没有敷衍他。   无止境下坠的恐惧盖过了对逐衡的厌恶,江纤尘还真的没去考虑借着机会杀了他,逐衡半天不吭声,尤其黑暗里,他沉默的时间被加倍放大,江纤尘的心在惊慌中跳得剧烈。   她没话找话地问:“我们……我们什么时候能到底啊?我们会被摔成饼吗?”   “不知道,不会吧。”逐衡正仔细感知下方的情况,抽空答了一句:“就算当饼,也有我给你垫着,你不会摔得太烂。”   “……”江纤尘:“并没有安慰到我。”   逐衡被她的语气逗笑了,方才还像个斗志昂扬要挠人的猫咪,眼下就成了霜打的茄子。   他想了想,拍了拍熊孩子的狗头,慈祥地说:“逗你的,莫慌,我身上有你哥的法器。”   江纤尘的声音顿时活了起来:“什么法器?哦对,我身上也有镜吟的法器,我找找啊。”   逐衡本是为了安慰她随口胡诌,听她这么一说,想起来自己身上真有个高阶纳戎,当初在那个什么斋,他道侣面不改色地买空了一小半的法器丹药,他至今没看过里边具体有什么玩意。   “完了,我不知道她放在哪,也不知道怎么触发。”江纤尘没等垂头丧气,手里就被塞进个东西,她用神识一探,当场被纳戎里堆成小山的金光闪闪震惊了。   “挑挑有没有能用的。”   江纤尘快乐地点头:“嗯!”   然而他没意识到,江纤尘连符咒都不会画,大概率也不认识各式各样没有标注的法器,更可怕的是,江纤尘亦没有自知之明。   她翻得认真,但逐衡等到地老天荒,也没见她摸出什么门路来,他耳朵里却传来了细微的“嘀嗒”声。   他瞬间翻身,后背朝下,拢紧了手臂。   江纤尘:“怎么了?我看到一段缚龙索,能用吗?”   “给我。”   逐衡把一端缠在手上,想也不想朝身边甩去,缚龙索砸到石壁激起一串的火花,很快,另一端碰到了什么东西,自行缠上,他们下坠的趋势止了一瞬,继而被缚龙索扯得在壁上狠狠磕了一下,但又接着坠下——它缠上的是一块石头,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碎了,落下的石头很快传来“嘣”的回音。   他们要到底了!   被那一磕缓合了坠落的速度,逐衡借力贴着墙壁往下滑,一路刮到不少石壁上的凸起,疼得他险些没控制住表情。   “砰!”一声,尘埃落定。   那条珠串挂在不远处的石头上,散发着微弱的光,江纤尘借光看见这是一方天然的池子,怪石嶙峋,水浅得近乎于无,他们正砸到中央。   她只被水花溅了一脸,皮都没破,而给她当垫子那人无声无息的,不知道有没有命在。   “你……”她话一顿,突然感觉到有什么坚硬的东西隐约抵在了她的肩膀,颤颤巍巍地偏开目光。   她手不小心按住了逐衡刚受完石头磋磨的肋骨,疼得逐衡倒吸了一口凉气:“别动!”   江纤尘愣愣地看着他:“你受伤了……”   “我没事。”   他声音平稳,若非不断蔓延的血腥气出卖了他,真教她信了没事。   江纤尘动了动唇,眼泪“啪嗒”落下来。   逐衡:“……”   没凶她啊,怎么还哭了?   逐衡憋了半天,艰难地说:“你压得我喘不过气了,先起来……别磕着自己。”   江纤尘立马爬起来,余光一瞥,发现有块尖锐的石头穿过了他肩膀的衣裳——刚硌着自己的便是这石头尖,而他衣裳下洇开了一大团湿润的红,她以为他被石头穿透了,眼泪更汹涌:“你伤得怎么样?会死吗?”   逐衡肩膀被石头划破了一大块皮,血流得不多,但衣服太白了,便显得情势很严峻,听她这么问,逐衡才明白她约莫认为自己要死。   难得能拿捏住熊孩子一次,逐衡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他顶着一张煞白的脸,躺在地上动也不动:“很致命,我要死了。”   江纤尘“哇”一声,眼泪决了堤,她无措地去翻纳戎,挨个打开装丹药的盒子,寻找续命的药。   逐衡幽幽地说:“我死了,你很开心吧。”   “开心个头!你死了我怎么办,对着尸体自生自灭吗?”江纤尘抹了一把眼泪,捏着一枚丸药直接塞进他嘴里:“我不许你现在死,咽下去。”   “……这是治什么的?”   “应当是疗伤的。”   逐衡气若游丝:“别‘应当’了,万一吃错药,岂非死得更快?”   “是哦。”江纤尘抽噎着,抓着裙角,慌张地四下看去,可除了石头就是石头,连根草也不见。   裹着她的法袍随动作滑落,她定定看了半晌,忍不住问:“我先前想杀你呢,你为什么护着我?”   “因为……”   因为熊孩子其实挺倒霉的:她最好的朋友是一只恶鬼。   江纤尘脾气很坏,但这坏有几分是家里人惯的,又有几分是恶鬼影响的?支镜吟可是七情八苦凝成的怨魂所化,正经八百的“极恶”,谁跟她日日相处,性格会正常?反正逐衡是不能。   逐衡笑了笑:“因为道侣没了可以再找,妹妹没了,他父亲不能再生一个。”   再听这没心没肺的话,江纤尘垂下了头,讷讷道:“对不起。”   眼泪一滴滴落下,她又道:“那你真死了怎么办?”   “能怎么办?下辈子和你哥继续做苦命夫夫呗。”他挑眉,瞳孔的光很亮:“十八年后我会回来的,希望你到时对我好点……现在对我好点也行,说不准我舍不得这个美丽的人世,多苟延残喘一会儿。”   江纤尘歪了歪头,把“还有这等事”完完全全写在了脸上,看着不太聪明,而确实也不太聪明,若换个人在这,早明白他是装的了。   江纤尘纠结了片刻,重重点了点头:“只要你别死,我以后再也不跟你作对了。”   话没说完,逐衡一个鲤鱼打挺翻起来,半蹲在她身边,健康的不能再健康了:“只要你说话算数,我立马痊愈。”   江纤尘没有一点点防备。   半晌,她眨了眨眼,怒吼:“你骗我!”   逐衡捂住肚子,痛苦地弯下了腰:“好疼啊,完了,你哥要守寡了。”   “你按错地方了!”江纤尘骂骂咧咧,从自己的乾坤袋里拽出一条丝巾,不由分说包扎他的肩膀伤口:“勒死你,我再去给哥哥找一个!”   逐衡:“……”   *   “找门?”支镜吟问:“可是门在哪呢?”   “一重境灵气最盛之处,是与二重境的接壤,二重境灵气最盛之处,是三重境边缘。”江冽摩挲着手指:“若我没猜错,四重境的门,就在三重境灵气最盛处。”   江冽解释完,细细感受一番,大步朝西方走去。   支镜吟慌忙跟上,走了几步才发现时崇还站在原地,于是皱眉道:“快点跟上,我们可不等你。”   时崇踟蹰着,却没动,朝江冽的背影大喊:“我不跟着你了,药你记得帮我拿回来,到时候我给你狐裘。”   江冽背朝他摆摆手,意思是“好”,脚步半点没停顿,看得出来很是着急。   支镜吟狐疑看了时崇一眼,也没说什么,转身跟上了。   他们迅速消失在时崇视线里,时崇叹了口气,怎么拿个东西这么难?他得尽早去做两手准备,以防他的药跟江纤尘一起找不回来。   江冽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在一处丘陵前停下。   丘陵处灵气浓郁,周遭驻扎着不少各门各派的修士,他们自是感受得到大能的元神威压,半声不敢吭,却都疑惑地偷偷打量他们。   支镜吟没去管旁人,低声问:“是这里吗?”   江冽缓缓摇头:“断了。”   线索指向这里,但这里灵气根本不够,定然有结界罩住了三重境。   无论结界还是法阵,必有源处可循,江冽按住眉心,再放出神识。   那厢,本着“既来之则安之”,逐衡与江纤尘呆在一处剥松子,松子壳被江纤尘用手帕兜着,准备出去后带走——不随地丢垃圾,真是个懂事的熊孩子。   只有一处石头平整,他大方地让给了妹妹,自己则蹲在她身边,正要把松子仁往嘴里送,忽然有冰凉的液体滴落到他手上。   逐衡:“你又哭啦?”   “什么叫‘又’?”江纤尘不满道:“我没哭。”   逐衡一愣,遽然扔掉手里的松子,揽过江纤尘,足尖踏壁借力一跃,同时手指勾起挂在石头的珠串往半空一抛。   黑暗中,一双眼睛盈盈发光,涎水从它口中流下来,“啪嗒”、“啪嗒”。   江纤尘惊恐地看着那张惨白的人脸:“是人吗?”但他怎么长了个鸡翅膀?   “不。”逐衡脚步错开把她挡在身后,浑身肌肉顷刻绷紧,眼神缓缓沉下来:“凫徯。”   凫徯,善战,喜食人。   凫徯不敢攻击他,但眼球盈满黑雾的凫徯,可就未必了。   逐衡正想着怎么优雅不血腥又不暴露身份地处理恶鬼附体的凫徯,感觉江纤尘扯了扯他的衣袖。   江纤尘下了很大决心一样,绕到他身前,单薄的往他面前一站:“礼尚往来,你保护我一次了,这次换我保护你吧。”   三重境,大地蓦地再次震颤,道道土柱冲天拔起。   地面裂出了经验,专挑修为低的吞,在一溜烟连滚带爬御剑上天的修士中,独支镜吟化成一道黑雾,猛得朝裂口中钻去——   “啊!少主!”支镜吟被看不见的结界弹出来,捂着脑门道:“它不要我!”   而江冽骤然盯向虚空某处,斜照“锵”得出鞘,凛凛斩向天际!   作者有话要说:   逐衡:我死了,我装的,嘿嘿 第29章   在地面乍裂乍合的轰隆声中, 凶戾的剑气将连天浓云扫成残絮。   但除了将御剑升空的修士们惊成了没头苍蝇之外,再无其他动静。   江冽收剑,面上并未露出半点遗憾的情绪,完全不意外, 毕竟四重秘境门若是一劈就开, 修真界也不至于探索三年都摸不到边了。他对周遭或是疑惑或是惊惧的目光置若罔闻, 转身向前走去:“通知秘境内所有魔族即刻撤离。”   支镜吟束起一道黑雾朝天边打去, 黑雾在高空炸成黑色的烟花, 垂落的黑雾在空中爬成一个硕大的魔族文字——撤,字形成的一瞬间,金光从字上迸发,威压随光散落各地。   支镜吟不解:“为什么要撤呢?”   江冽却没答, 反问道:“当法器中的灵气积累到一定程度,便会生出器灵,你猜, 秘境中灵气如此浓厚,会不会生出境灵?”   支镜吟想了想:“我觉得会。”   “那怎么才能引境灵出来?”   这问题可难倒支镜吟了。   但少主既命她通知魔域同胞撤离, 想必跟引境灵出来有密切关系,她皱着眉沉思:“少主想通过众魔一同撤出秘境搞出大声响,引境灵好奇?”   好奇嘛, 就会出来看看发生什么事, 怎么这么多人一同撤离?   江冽一言难尽地看了她一眼。   行吧, 若她能跟机智搭上点边, 也不会做出派人去魔域刺杀他道侣这种事。   少主没理她,支镜吟便当他是默认:“把别族一同赶出去, 岂不是动静更大?”   “他们会自己离开的。”   江冽抬眼观察半空的气流, 边走边又劈出一剑, 引得支镜吟更加费解。   为什么会自己离开?而且方才不是没劈开吗?他这是又在劈什么?   然而少主就像一缕寒风,冷峻地刮来,再冷峻地刮走,支镜吟也不是很愿意直面他那副冷冰冰的脸,便影子一样跟在他身后,不再吭声了。   断木烟尘里,有一队黑袍修士,老老实实戳在一旁目送他们离开,支镜吟被这黑黝黝一片吸引了一瞬间的目光,粗扫了一眼,也没在意。   若逐衡在,便该认出来,这家修士的校服跟在奚州截住千山门的修士几乎一样,只绣的花不同——   他们领口处的兰花,是飞云宗剑修的象征。   有一年轻剑修道:“师叔,那个魔修是在截灵吧?我们不管吗?”   他感受得很清楚,那魔修剑落的瞬间,有一道剑气落地成薄膜,兜住了西方涌动的灵气,不出他所料,当那魔修走完八卦位,他的剑气便会形成一个截灵阵,届时秘境就成了他家后花园,灵气只能为他所用。   虽然他修为高,也不能这么嚣张吧?   领队是个中年男人,他眯着眼睛,捋了捋胡子,道:“管不了,我们即刻撤。”   年轻剑修惊道:“管不了?”这天下还有我飞云宗管不了的事?   “那女人是缚州王,而那截灵的魔修,八九不离十姓江。”魔修的影子已经看不见了,领队还没把目光移开:“魔域少主亲自发令撤退,必有大事要发生。咱们是来寻机缘的,不是来送命的,不该掺和的事,就当没看见。”   一听江冽与支镜吟的名字,年轻剑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再去伸张正义了——缚州王便是与飞云宗门主不相上下的存在了,遑论还有个魔域少主呢?   “可是师叔,我们撤了……”年轻剑修犹豫道:“小师兄他们怎么办?他们被吞进地里,生死未卜。”   “我先前去信给门主,门主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是景昀他们的造化’。”领队叹了一口气,双手拢进袖子里:“想必全秘境的道友都看到了那个‘退’字,你们联络正道宗门,提醒他们一句咱们要撤了,他们……爱撤不撤吧。”   飞云宗都撤了,其余大大小小宗门自然也不会留。   支镜吟仰头看着御各式法器离开秘境的修士,感慨道:“少主,您神机妙算啊。”   少主落下最后一剑,像是才发现她居然还跟着自己,视线略有些疑惑地盯着她。   支镜吟:“……”   支镜吟跟他面面相觑半晌,挠挠头,脚下象征性动了一步:“难道我也要走吗?”   “算了,来不及了。”江冽收回视线,淡淡看向远方。   随最后一个人离去,他方才劈出的数道剑光轰然化成实体,夕阳斜照的金色光芒连日光都切断,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静谧瞬间笼罩整片三重境,唯独江冽所在之处灵气翻涌——截灵阵成,全部灵气被阵心吸引而来,卷成龙卷风,从阵心汇入江冽内府里。   他站在风眼,被灵气推着升入半空,垂眸看掌心脉络泛起清光。   他一直都知道,汲取的灵气越多,他伤好得越快,先前本没打算用这种方式,毕竟秘境不是他的。   江冽闭上眼睛,感受着灵气粗针一样,生生戳进他的皮肉里,将他破裂的伤口一针一线密密麻麻缝合起来,而汹涌的灵气海啸般冲入他的身体,将他本就岌岌可危的脆弱灵脉悉数撞碎,再自行从断裂处拼接。   很疼,但在这锥心的疼痛中,他的伤在以肉眼可见之势愈合,值了。   可教他意外的是,就在此时,他的脑海里有个声音响了起来——   “没事的,我在这里,我永远都在你身边,再没有任何能将我们分开。”   江冽一怔,那是……逐衡。   被封陈的记忆逐渐苏醒,他隐约想起来,在重伤之后也有过这样被灵气疗愈内府的时候——但那灵气温柔极了,游走他灵脉里,一点都不痛。   那应该是一个落雪的天,因为风与雪的味道很浓烈,篝火噼啪响着,烤得他的脸很暖和,有人用厚实柔软的皮毛将他裹得严严实实,抱在怀里,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眉眼,再滑过他的鼻梁,在脸颊处一停,最后拿食指开始不停轻戳他的脸。   他的神识难得清醒片刻,可是他肉身依旧僵得宛如尸体,戳他那人没有察觉他醒来。   玩了半天,那人叹了一口气,将额头抵上他的,声音沉沉响在他耳边:“又到每日疗伤的环节了,我知道你很疼,但我跟你一起疼,这样是不是心理平衡些?”   彼时江冽整个人就像被撕裂再被缝合,由内而外疼得一寸不落,听到这样的话,只烦躁想:并没有,而且你是谁?离我远点。   可惜那人没期待他的回答,也听不见他的想法,他从皮毛里找出江冽的手,两手交握。   在那一刻,周遭灵气全部被汇成一缕灌入那人身体里,再从交叠的手流进江冽经脉。   江冽沉静又烦躁地想,明明一点都不疼……   然而紧接着,他的沉静便碎了——那人擅自撞开了他的内府门,将神魂强行探了进去。   江冽:……   他的内府里冰天雪地,寒凛的风凝成一片片薄刃,割刮着那人的神魂——他很清楚,神魂交融的行为只是听起来暧昧,因为只有当两者都同意的时候才是双修,若有一方不同意,这便是凌迟与吞噬——此刻显然是后者,他太清楚自己的神魂有多锋利了。   但那人面不改色,连呼吸都没有急促半分,看起来一点都不痛苦,随着他的步履,一朵朵火焰莲花绽放,而他径直走到风雪最烈的地方……燃起一把熊熊大火。   这真是明目张胆的挑衅!他本应将那人吞噬殆尽,可火舌席卷之处,风雪止息,江冽惊奇地发现,他的内府罔顾他想杀人的意识,居然背着他接纳了那位不速之客!   就很无语。   记忆最后,那人在他额角落下一吻:“好了,睡吧。”   江冽缓缓睁眼。   截灵阵剑气四壁“轰”得碎裂,破碎剑气搅得秘境天昏地暗,而那些经他身躯淬炼再涌出的灵气翻卷着四处撞去,长林丰草皆在震颤中四分五裂。   秘境开始坍塌。   支镜吟早在灵气卷过来的瞬间,就被冲散成一片黑雾,活生生体验了一把五马分尸的痛苦,她一边泪流满面一边抬眼,看见了少主周身围绕的寒气将空气都凝成水雾,再冻成冰刃,坠落地面,又被灵气割成粉,循环往复。   他在一人对抗整个秘境。   支镜吟那不聪明的小脑袋才明白,他并不是想通过众族撤出秘境引起境灵注意,他是要把秘境震塌,逼境灵出来——而那个撤退,只是因为不想祸及无辜的人而已。   寻常人无法承受秘境内如此磅礴的灵气,但少主可以,并且看起来一点都不艰难!   支镜吟:不愧是少主!不愧是魔域万万少年少女的梦中情郎!   *   江纤尘从乾坤袋里抽出一把长柄钺,因了手臂颤抖,一个没拿稳,柄在她手里打了个旋,刃便毫无预兆地跟她身后的逐衡贴脸而过。   她一句“我保护你”说得逐衡受宠若惊,但还好逐衡没有因为太感动而上头,忙从她手里接过来,吹掉被割断的发丝:“好意我心领了,你一边藏着去,我来。”   逐衡一推她肩膀,她的一腔孤勇顿时泄了洪,江纤尘没再客气,哆哆嗦嗦躲到一块巨石后,只露出一只眼睛偷窥,就差当场“嘤嘤嘤”了。   她哪见过这么丑的东西,本来环境便阴森森的,它一张惨白的脸上还眼球凸起,泛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磷光,头上道道长毛竖成刺猬,总之就是弱不禁风的圣女看一眼能做十天噩梦的程度。   然而这丑东西在石头上矗立半天,除了口水直流,简直像个雕像似的,逐衡也颇为诧异,搞不懂它想做什么,他皱着眉,压低声音发出一声哨响。   在上古,有一种人天生拥有与兽类沟通的能力,逐衡曾与他们学过几句,这种哨声在人话里相当于“醒醒!”,他本意就是试一试,毕竟凫徯被鬼附身,不能当作寻常兽看待了。   却不料,凫徯周身剧烈一抖,突然展开翅膀上下冲撞起来。   四周一时碎石乱滚,狂风刮着石头擦得皮肉渗出血痕,江纤尘从法袍里伸出一只手,猛得把逐衡拉过来,同时把一张符咒拍在她面前的石头上,立刻便有一道三尺见方的结界护住了他们。   “它在干嘛呢?”江纤尘惊魂未定,眼睁睁看着它不断往一处石头上撞,血肉模糊也不罢休:“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不知道。”逐衡也很茫然,他看了一眼凫徯:“等它结束吧。”   这么离奇的事他也是头一遭遇见,凫徯的状态不对劲,很像尚清醒的残余意识在与恶鬼控制的那一部分抗衡——可凫徯本身就是凶兽,自己便已经很恶了,怎么还能保持清醒?   而且境灵死哪去了?他眼皮子底下的兽被恶鬼附体,他怎能毫无察觉!   一盏茶的功夫后,凫徯的动静停了,它半死不活地瘫在地上,喉咙里喘着粗气,同时一道光从它头部上方的石头里漏了出来。   它方才竟然想要逃生吗?   可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两人皆被这天降奇遇震惊了,江纤尘缩在逐衡后边,盯着那道光喃喃道:“它是老天派来的救兵吗?”   “我们分头行动怎么样?”逐衡盯着它看了半天,回头道:“我去处理那只东西,你再翻翻纳戎,找一找能把那道缝炸开的法器。”   “唔,可以,”江纤尘探头看了一眼被血覆盖住的人脸鸡翅膀,又飞快缩回来:“不用那么麻烦,只要你把它拖得远远的,我几拳就能砸开。”   说着,她活动活动脖子,黑色的魔纹从心口蔓延,覆盖全身,她看着还是那么单薄纤瘦,但却有了莫名其妙的力量感,这便是魔族本体天生的优势。   逐衡轻轻跃到凫徯身边,拎起它的鸡爪子往后拖,它垂死挣扎着,可怖的脸骤然一回头,就要往逐衡脸上啄。   逐衡眼也不眨,手起钺落,帮它结束了这痛苦的濒死状态。   他飞快瞥向江纤尘,见她正忙着砸洞,便往凫徯魂门探去,徒手抓出一缕黑雾,继而在黑雾尖锐的嘶吼中,手指轻轻一攥。   那些黑雾青烟一般爬上他的手臂,可却没有附身于他,甚至连他半点情绪都没勾起,便轻飘飘散了。   江纤尘拨开碎石,露出足以一人通过的通道,眯着眼打量了一番外界,才疑惑地问他:“方才什么声音?”   “哦,约莫是它在骂我,”逐衡下巴点了点凫徯,“你饿不饿?这玩意可以吃的,我给你割几片肉烤烤?”   江纤尘下意识看了一眼他指的方向,然后:呕!   逐衡:……   两人灰头土脸地从洞里爬出来,江纤尘跟他跑了几步,远离那逼仄的山洞后,便说什么也不肯走了。   她往一棵巨树下一瘫,从怀里摸出一个乾坤袋,垂头翻了翻,手指捏起一块肉干,仰脸给逐衡递过去:“喏,很香的。”   逐衡扛着长柄钺,朝她眨眨眼,接过来塞进了嘴里,确实很香,于是他也坐下,拿出她先前贡献的零食袋子,置于他们中间。   弱小、可怜、无助、但能吃。   江纤尘吃饱喝足,懒洋洋地往树下一躺,打定主意等人来救援,自己一步都不肯往前走了:“你说,会有别人像我们一样,也被吞进这鬼地方吗?其实这鬼地方还挺好看的,你看天上,那些云一看便很软,要是能摘下来一朵做被子就好了。”   受她情绪感染,逐衡也躺下来,枕着一只手臂,顺着她的手看去。   “小白脸,你说天上美吗?”   逐衡想了想:“应该美吧。”   说来令人不可置信,天上美不美,他一个神君都没怎么见过,他常年闭关三十六重天,与那些被囚禁的恶鬼对峙,早已经忘了别的天是什么样子了。   江纤尘忽然转过头:“我哥哥必然要飞升的,只是早晚的问题,他飞升了,你怎么办?”   逐衡有些神游天外,便漫不经心地说:“那我也上天好了。”   “哪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规矩?青天白日的,你做什么梦呢?”   逐衡沉吟半晌,认真对她说:“我没做梦,等你哥飞升,我就皈依佛门,每日在佛祖面前叩头念经。我长得这么好看,佛祖一定能一眼就看到我,然后点我立地成佛。”   江纤尘无言地看了他半晌,一时有些纠结应该笑他痴心妄想还是骂他人头畜鸣,神色颇复杂道:“挺好。”   然后爬起来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开始打坐,连背影都写满了眼不见心不烦。   逐衡笑着看了她一眼,心情非常放松地想:熊孩子不熊的时候,还挺有趣的。   等江纤尘入了定,他才闭上眼睛,缓缓放出神识。   他的神识逐渐升入高空,俯瞰整座四重境。   境内安静如斯,连点风起云涌都不见——这是正常的,毕竟有境灵守着,还有他的剑镇着,任谁来都翻不起浪。   逐衡思忖良久,还是决定先把连日来发生的事通知伏巽,至于其他,走一步看一步。   正待他用神识凝起镜花水月时,忽觉有一只颤抖的手,掐住了他的手臂。   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般用力。   神识立即归位,逐衡睁开眼睛,看向江纤尘。   江纤尘侧对着他,一手紧紧捂住脸,鲜血不断从她指缝里往下淌,她按住逐衡的手不受控地抓紧了他,指甲陷入他的皮肉里。   江纤尘的嗓子似乎被血糊住了,含糊不清地咳嗽着,从口鼻中溅出一串串血痕,她的骨骼仿佛成了一触便碎的薄冰,随她动作发出碎裂声,而同时,她的皮肤也成了一张脆弱的纸,骨骼一个冲撞,便撑得她皮肤悉数裂开。   血渗进土里,发出“滋啦”的声响,绿油油的野草顿时枯败。   怎么突然成这个样子了?   逐衡惊愕看着,不由自主想起了另一个女人。   那是八十年前,一个被雪覆盖的薄暮,无罔宫灯火如昼,红梅如雨,在簌簌风雪声中,一个女人朝他走来,朝他郑重施了一礼。   她的宫装已被鲜血浸透,面容皮肉裂得看不出本来面目,骨骼尽碎,可至此,她腰背仍然笔直,用平稳的声音一字一句道:“劳神君出手,杀了我罢。”   “你别看我……”   江纤尘紧紧捂着自己的脸,仿佛只要这样,她的狼狈可怕模样便不会被人瞧见,早先每次犯病,她身边都有魔域大能守着,强行用真元修补她的身躯。   她的神识已经痛得模糊,却清楚知道哥哥不在、爹爹不在、镜吟不在……没有人能救她了。   好疼啊……   不想活下去了……   被这念头支配,她猛然朝树上撞去。   逐衡匆忙之下挡在树前,便被她一头扎在怀里。   魔族本体本就力大无穷,她这心存死志的一撞,不仅自己的头骨险些没保住,连逐衡一根肋骨也顿时分家。   “好、好、我不看。”逐衡深深呼吸,闭上了眼睛:“别怕,我救你。”   八十年前,五感六识与记忆尚且封闭的神君临凡,亲手送走了江冽最亲近的人——那时他明明可以想办法保住那女人的命,可却选择了对自己而言最没有后患的方式——直接杀了她。   八十年后,往事无论如何都不能重复上演。   他单手锢住江纤尘,防止她再去寻死,另一手捏了个诀,朝半空一抓——   被他放出用以罩住四重境的部分神力呼啸而来,涌进她的身体里,强劲压制住那股正在摧毁她的力量。   而正在坍塌的三重境内。   江冽忽然转头,抬手重重朝虚空一劈——他不会感受错,那无形结界露出了缝隙,虽然只是一瞬间,但足够他捕捉到。   他的修为与先前重伤时不可同日而语,那是渡劫修士的全力一击,悍然剑气足以斩裂虚空。   就见片刻后,天空突然震颤,他面前缓缓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与此同时,修真界三族十八州全部沸腾起来,因为在那一刻,所有宗门留在秘境用以探查的秘宝,全部发出刺目白光。   “秘境怎么了?”   “四重境的门开了!”   “带上弟子,走!”   各宗各派无数修士御起本门最快的法宝,争先恐后往秘境赶,然而全部被拦在招魂客栈外。   浑身挂满骷髅头的狐狸双手拢袖,身后九尾全开,千年道行的冲天妖气形成一道浑浊的结界,他站在结界前,笑眯眯地道:“门是我干儿子开得,他说,要想过去,得留下点买路财,来吧诸位,排着点队,别挤。”   江冽浑然不知自己正在被迫劫财,长剑一收,负手踏进门。   支镜吟正要跟上,手腕镜花水月却发出光,魔君的脸显现其上。   魔君单手撑腮,懒懒品着一杯酒:“四重境内境况如何?”   支镜吟化回人形,诚恳地说:“不知道,少主才进去,我还没进呢。”   “这样啊……只有阿冽进去了吗?”   “对。”   魔君轻笑道:“听说方才三重境地面裂开,吞了本君的女儿和儿婿,依本君看,四重境内只会更加凶险。”   “我也这样认为。”支镜吟说。   “既然这般凶险,我魔族自然该身先士卒。”魔君微笑道:“镜吟啊,你知道的,人族修士进境慢,妖族修士少,若再折在里头,本君亦是看不下去的,你便留在四重境门,劝一劝他们,别让他们犯险。”   支镜吟很想立刻去找江纤尘,但魔君已经下令,她便不好说什么,只不大乐意地拿脚尖踢了踢地:“圣君,您再善良,再为他们考虑,他们也不知道感激您,何必呢。”   “没办法,谁教本君名头上坠个‘圣’字呢。”魔君的脸渐渐虚化,声音仍旧含笑道:“去吧镜吟,人已经来了。”   支镜吟回过头。   那些被狐狸搜刮过一波的修士对上她的视线,顿时开始牙疼。   她身上涌起黑雾,缠成一道硕大的蛛网,不偏不倚粘住了四重境的门。   她叹了一口气:“我也不想帮你们,但谁让我们圣君偏要为你们着想,怕你们死在这。”   众修士:“???”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在一片闹哄声中,不知哪位道友气急射出一箭:“你们魔修别太过分!纵然你修为高深,可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打不过你一个?”   支镜吟却没理他,只皱着眉望向天际坠来的一团红光。   那箭在她三步远的距离停下——被从天而降的红衣高挑少年卡在了指间。   他的短发长了些,被风吹动扫着眼睛,半张没被魔纹覆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一手抱着……夹着一名绝色妖姬,另一只手旋着箭,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半刻后,他莞尔一笑:“找到了。”   他话音一落,朝支镜吟射箭那人猝然炸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而后他环视一周,笑着问:“来吧,还有谁想进去?”   支镜吟翻了个白眼,理都没理,转身就进了四重境。   你愿意守门就守去吧,妖族圣泉一战都没把你累趴下,可显着你了。   风、初、醒。   四重境内,江冽望着面前堵住路的飞禽走兽,慢慢抽出了剑。   作者有话要说:   断更作者明天继续粗长补更(倒地 第30章   秘境极大, 江冽斩杀上古凶兽的动静没传到逐衡耳朵里,但并不妨碍他劈开罩着境门的神力结界之时,逐衡识海跟着一颤。   逐衡刚抢回熊孩子的一条命,正捏着净衣诀收拾两人身上的血迹, 动作忽地一停, 望向远方。   他不过是借了一瞬自己的神力, 马上还了回去, 怎么就被捕捉到了?修为如此强悍、神识又如此敏锐的……逐衡心塞又忧郁, 可别是他家里那位跟他半点灵犀都没有的道侣啊。   而且最重要的是,那人开了门却没关,此刻他这个断了肋骨的病号,该如何带着病恹恹昏迷的小拖油瓶, 去把门关上呢?   于是当小拖油瓶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那张愁眉紧锁的侧脸。   小白脸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五官模样挑不出半分差错, 且莫名其妙的,他身上带着哥哥的气息, 难道这就是魂印的作用吗?   她沉默盯着他看了看,轻轻咳嗽了一声:“你救了我啊。”   她被法袍裹成蚕蛹,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 只露出一双眼睛望天。   虽然那会神识不清, 但她很清楚有人救了自己, 还贴心地给自己掐了个净衣诀, 眼前除了小白脸就是树,树怎么也不可能凑巧成精救她一命吧, 肯定是小白脸了。   江纤尘用带着一点点的探究、却不是很刨根问底的语气道:“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 没想到你居然有修为, 还蛮厉害的,你是人族哪个宗门的修士啊?”   逐衡回过神来,斩钉截铁:“不,我没救你。”   江纤尘眨眨眼,明显不信。   逐衡望了望远方的寂静,眉心拧出一道浅浅的纹路,勉强压下那分坐立难安,顺口胡诌:“我没做什么,是你哥买的那些法器,不知道哪个突然开始发光,亮着亮着,你就好了。”   江纤尘:“……”   她狐疑地问:“真的吗?”   听着很离奇,但若是跟哥哥扯上关系,好像也不是不可信。   逐衡敷衍地点头:“真的。”   既然江纤尘醒了,他便只想赶紧去裂口处看看,但江纤尘似乎完全没有继续赶路的意思,动都没动,只犹犹豫豫地问道:“我刚才……是不是吓到你了?”   “没有。”逐衡继续敷衍,并作势把蚕蛹抱起来。   就在这片刻功夫,他已经感受到他的剑在嗡鸣,那是要出剑的架势,不出意外,定是凶兽又暴动了,他必须得过去看看。   “你怎么着急忙慌的?”江纤尘按住他的手臂,从法袍里钻出来,示意自己能走:“我没什么事了,你不用担心……”   说着,她顿了顿,状似不经意地开口:“你以后也叫我皎皎吧,这是我小名,家里人才这么叫。”   逐衡很怕她腿骨没恢复好再摔个马趴,手臂在她背后虚扶着她,本着继续敷衍的精神随口念了一句“好啊皎皎”,但在名字脱口的瞬间,意识到了不对。   逐衡品了品她的意思,太过惊讶,以至于心里没有多余的地方再去忧郁了:“你的意思是认我当家里人?不想杀我了?”   江纤尘瞥了他一眼,不甚自在地挪开目光:“暂时吧。义兄不在的时候,我便暂时认你当嫂子,但是义兄在的时候,我便不能认。”   “你义兄……”逐衡话一顿,反手用钺扫出一道风,劈开了那条朝他们射来的蛛丝。   不远处的半空,一只巨型蜘蛛匍匐在树梢上,随风而动,黑漆漆的眼珠一眨不眨盯着他们。   行吧,又来了。   看着被鬼附身的……不知道什么玩意,逐衡的心很平静。   江纤尘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脑子还在死生界限反复横跳,见此亦没掀起半分惊惧,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说了句“你可以,我相信你”,便坐回树下了。   逐衡一手捂住肋骨,一手将钺横在身前。   蜘蛛目光宛如锋利的剑,刹那间朝他扑来——   “咣当”一声,蜘蛛被突如其来的一道剑气弹开,树林间传来阵阵破风声,数条人影如流光一般穿梭林中,卷起叶片飞舞。   有道人影吹了声长哨,用以吸引蜘蛛的注意力,把它从逐衡他们身边引开后,旋即朝他身后的银色剑芒喊道:“请它吃个天女散花!”   那道剑芒一滞,逐衡才看清那原是个黑衣修士。   黑衣修士实诚地问:“小师兄,天女散花是什么?”   “笨死了,我来!”他身侧另一道剑芒冲向半空,又在半空中化成万道光雨,噼里啪啦朝蜘蛛砸去:“小师兄,它好抗揍啊,我就蹭破它一层皮!”   蜘蛛显然被激怒了,蛛丝朝那人兜头喷去!   那位小师兄丝毫不见慌乱,他抓住面前的树枝旋了一圈,轻盈地踩在树上,朝左边一扬手:“阿木,来个胸口碎大锤!”   “好嘞!”被称为阿木的人重重一脚踏上枝条,借力将自己甩去蜘蛛的方向,手中重剑携雷霆万钧,剑气扫成飓风。   “咔”!蜘蛛拖着断了的一条腿,怒吼着朝四面八方喷出蛛丝,目光锁定了一直发令的小师兄,风一样朝他掠去。   那可是个足以让对手粉身碎骨的命招,却只折了蜘蛛一条腿,它还剩很多条腿,但阿木已筋疲力尽,怎么想怎么不划算。   阿木用剑别住树干缓冲去势,喘着粗气喊道:“不行,它太硬了!”   “这样……”小师兄垂下眸光,动也不动,陷入了思考。   在蜘蛛即将与他贴脸刹那,一只白鹤尖啸着从天而降,正砸到蜘蛛背上,压得蜘蛛半空坠落,同时小师兄倒翻下树,登时有柄银剑接住了他,带他朝半空飞去:“摆阵吧,速战速决。”   众修士激昂道:“什么阵?”   小师兄打了个响指:“烟花三月下扬州!”   众修士:“……”   但他们领会了小师兄的意思,即刻各归各位,剑气拉成刺眼的光,看似杂乱无章地横竖斜穿插到一起,却将蜘蛛团团围困起来。   面对这天降神兵,逐衡愣愣地看了半晌,转头对江纤尘说:“你上辈子拯救了三界吧,不然怎么每次都能化险为夷……你干什么?中邪了吗?”   方才懒洋洋瘫在树下的江纤尘不知何时直起了腰板,把那件法袍穿得板板正正,连个细小的褶都抚得很平。   她本就眉目清冷,如今穿着一袭流云广袖的白衣,一旦没有表情,简直像冰天雪地里走出的神女,端庄娴静、高贵出尘。闻言,她只淡淡颔首:“你少说两句。”   逐衡:“……”   天降修士们委实做到了速战速决,逐衡说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就把蜘蛛大卸八块了,且每块尸体都有剑光笼罩,确保它无法自行拼接。   小师兄疑惑地看着蜘蛛魂门里的黑雾,朝黑雾探出了手:“那是什么?”   逐衡:“别……”   但他手探了一半,余光瞥见蜘蛛幽绿色的血汩汩流出,顿时嫌弃得“咦”了一声,倒退一步,并吩咐诸位师弟也不准碰,谁碰砍谁手。   诸位师弟:我们本来也没想碰!   阿木最先发现逐衡他们的,他目光越过逐衡,落在他身后的江纤尘身上,立时一愣,转身跑到小师兄身旁,肩膀撞了撞他,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   小师兄眸光一亮,看向江纤尘,笑着朝她挥挥手:“皎皎!”   逐衡:“……”   不是只有家里人才能叫的小名吗?   江纤尘对逐衡探究的眼神视而不见,抬袖掩唇,故作恬静、但又掩盖不住娇羞地笑了笑作为招呼,同时以极低极低、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声音道:“请你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逐衡:“……”   夭寿了,他好像撞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她哥知道吗?   小师兄几个起落,来到他们身边,拱手朝逐衡施了一礼:“在下路景昀,飞云宗太襄峰弟子,排第七。”   逐衡负手微皱着眉,一副家长的模样打量路景昀——替他道侣暂行家长权利打量路景昀,然后发现,这年轻人真是……朝气蓬勃啊!   他的脸精致漂亮,尤其一双眼睛长得极好,熠熠生辉,诸如“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炯炯有神”之类的词皆可往他身上用,他只需站在那里,就能让人联想到初落的晨光。   逐衡镇定地点了点头:“逐衡。”   路景昀对这名字很陌生。   但既然出现在江纤尘身边,必然是魔域的大能,他没听说过魔域有这号人物,只当自己孤陋寡闻,含笑又回了一礼,才问道:“皎皎,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别提了!”江纤尘眉头一皱,脚跺了跺地,跺完才想起来不大符合身份,便又舒展身体,扯出个笑:“我们是被地面吞进来的。”   “我们好像也是!”   天女散花刚探头插了一句,立刻被阿木塞回去捂住了嘴:“闭嘴!让小师兄说!”   天女散花“唔唔唔”,抬肘照着阿木肋骨来了一下。   路景昀明白师弟的意思,赧然一笑,挠了挠头:“其实我们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入定前还在队里,再睁眼便来到了这个地方,我们找了一路,除了被野兽撕裂的新鲜尸体,什么都没看见,直到遇到了你们。”   江纤尘舒了一口气:“你们好幸运啊,没有遇到那些丑东西。”她朝蜘蛛努努嘴:“这是我们遇见的第二只凶兽了。”   “第二只?”路景昀紧张起来,下意识朝她走出一步。   逐衡:“咳咳。”   路景昀才回过神,关切问道:“先前那只死了吗?你……没有受伤吧?”   江纤尘:“死啦,我没事,但逐衡哥哥受伤了,你有疗伤的药吗?”   阿木和被天女散花骂的小笨蛋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起逐衡:“有药有药,来来,我们给你上药!”   逐衡:……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什么主意,我是不会让你小师兄和我家熊孩子独处一室的……嘶,我的肋骨!   阿木讶然:“他肋骨断了一根,小远你轻点!”   小远不经意间推开逐衡衣袖,露出他手臂的咬痕,立即就被震惊了:“你们遇到的第一只凶兽咬的吗?这牙齿长得比大部分人都周正啊!”   牙齿周正江纤尘:“……”   逐衡干笑道:“不是,但这不重要……”   逐衡被热心年轻人们按住上药,只能眼睁睁看着天女散花晃晃悠悠领着白鹤走过来,把他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你们让让……”逐衡艰难试图伸出手,未遂。   大家充耳不闻。   喧嚣外,路景昀半步上前,手指轻轻勾住她的袖口,极快地握了下她的手,又站回原地。   江纤尘只看着他笑。   两人对着傻笑良久,路景昀低声开口:“别怕,我保护你。”   江纤尘:“嗯,不怕!”   她侧过脸,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捋到耳后:“我有什么可帮你的吗?”   路景昀想了想,旋即拍了拍胸口:“不用帮,那样的凶兽再来十只我也扛得住,你负责歇着就够了。”   江纤尘甜甜地笑起来,勾起他的手指:“小太阳,你真好。”   少年少女展开新一轮傻笑,而疲惫的老家长被热心师弟接上了骨头,他们还把他蹭破的血皮涂上药膏,看起来和和睦睦、热热闹闹。   但江冽那边境况却不大好。   准确而言,是支镜吟境况不妙。   他站在一地血与尸体中,遥遥望见一道火光势如破竹朝他飞来,他看清了那是一柄剑,旋即松开了手,让斜照嗡鸣着迎了过去。   剑的火光并不温暖,反倒挟着冰凉刺骨的温度,与斜照相击仍去势不减,斜照颤抖着被它撞开,江冽正要凝起冰剑,却忽地发觉剑指的方向不是自己。   他收回寒冰,眼见着那柄火剑径直越过自己,朝他身后刺去。   支镜吟甫踏入四重境,便被迎面而来的剑气掀了个跟头。   她明明没见过这把剑,可在看见那道火光的瞬间,浑身不由自主战栗起来,仿佛跌进沼泽地里,被浑浊堵住七窍——那是死亡的味道。   她神魂巨震,充满宿命感的恐惧坠得她脚下千钧,半步挪不动,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正与神木形成的躯壳剥离,下半身黑雾扬起,被缓缓吸进剑里。   剑在吃人?   不,支镜吟不是人。   江冽神思一动,瞬间上前,寒冰自他掌心向外冻结,电光石火间冻住明亮的火焰,他徒手握住剑柄,悍然向外一拔——   他本做好了被剑气反噬的准备,但没想到,火光在触碰他时顷刻消散,剑柄甚至亲昵地蹭了蹭他手心。   江冽:“……”   但就在那一刻,他与逐衡间从未有过反应的魂印似乎在他识海亮了一下,紧接着他便“看”到了逐衡目前的所在。   逐衡身边不止站着他妹妹,还有一队黑袍的年轻修士,修士们各自握紧了手中剑,如临大敌地与谁对峙。   他们不远处站着一个人,青绿衣袍,巨大双翼,浓稠的黑雾自他身上蔓延,沉重压抑到让人无法呼吸。   江冽无瑕顾及支镜吟,收起那柄不见外的剑,化作遁光疾行而去。   那厢,逐衡暗道不妙。   他早该在秘境内第一次出现鬼的时候,就把境灵逮去天界,让伏巽搜魂。   境灵不是这群小辈能对付的,他沉沉呼了一口气,准备召唤他的剑——   但来不及了,境灵拔地而起,手掌推出一团黑雾,杀气四溢地朝他们打去。   逐衡闪身人前,不大趁手的长柄钺“锵”得对上境灵的手,金石相撞的声音震耳欲聋,逐衡来不及回头,喝道:“快走!”   但他话音未落,一句“布阵!”划破长空,白鹤振翅,带起弱质女流升至半空远离战场,四个剑修齐齐出剑。   “门规不允许我们抛弃道友临阵逃脱。白虹贯日换流水落花!阿木,劈!小远防守!”   可喜可贺,小师兄终于在布阵时说人话了。   趁着三个师弟剑气笼住黑雾,他单手撑地,如大雁展袖低飞,剑气随他贴地滑行,自下而上呈弧形朝境灵斩去。   境灵却躲也不躲,生生由着他一剑豁开自己半个喉咙,直直盯着逐衡,扬手落下一掌。   那一掌压下雪山崩塌般的威力——那是境灵所能控制的全秘境之力,足以碾得秘境内全部的人妖魔神魂粉碎个彻彻底底。   境灵的手落得极慢,但这般苍茫的威压兜头罩下,无论身在几重境,没人动得了。   逐衡眉头很快舒展,他松开了法器,一掌震开近在咫尺的路景昀,同时五指化作钩爪,狠狠朝自己心口抓去。   “有我在这里。”他的声音含着轻微的哑,眸光冷而沉,紧紧盯着境灵的眼睛,似乎在透过那团黑雾与谁对话:“你想做什么?”   下一刻,长风呼啸,烈火穿林。   作者有话要说:   绿茶:苏醒了,装13时刻 第31章   逐衡一爪子给自己的胸膛捅了个窟窿, 手指抽出时勾出了鲜艳淋漓的心头血,而血液甫离身体便化作了赤金色的雾,随他并指朝境灵当头一甩,无孔不入钻进境灵身体里。   秘境内掀起极其肃杀的寒风, 可温度却不降反升, 四野仿佛燃起一场看不见的大火, 灼热无形的浪卷着吟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轰着众人的耳膜。   境灵恍惚觉得自己已经被烧融的铁水灌满了四肢百骸, 烧得经脉肺腑全部化成冒泡的岩浆,又被凝固的铁支撑住摇摇欲坠的皮,直接成了个行走的人皮铁柱子,当即散了那摧天悍地的一掌, 惨叫着捂住自己喷血的喉咙。   逐衡手指蘸血跨步上前,一气呵成地在境灵额心画了一道符咒,随他指落, 境灵额间亮起一道火焰状的光,那些黑雾被光烧成阵阵浓烟, 顺着境灵天灵盖散去,它们不甘地嘶吼,伸出条条触手妄图抓回境灵, 而逐衡眼都没眨, 掌风带起无形的火浪, 将它们烧散。   半空中江纤尘清喝道:“让开!”   逐衡当机立断扯着不知何时凑过来的剑修的后领子, 一手一个往左右一扔,自己飞身后退。   在他远离境灵同时, 无数泛着金光银光五彩斑斓光的法器符咒劈头盖脸朝境灵砸下, 作用千奇百怪的符咒们碰撞炸开, 使得本就头晕目眩的境灵雪上加霜,其中一法器神似和尚化缘的钵,从天而降时端端正正将境灵和其他法器倒扣在里面,炸出一连串的噼啪声。   尚有灵力残余的乾坤袋碎片扬扬洒落,如漫天飘起的鹅毛大雪,江纤尘抱着白鹤脖子,扯着嗓子问道:“死了吗?没死我还有!”   谢天谢地,千钧一发之际她终于找到了支镜吟放在她身上的宝贝们。   “别!我不会再攻击你们了!”境灵剧烈咳嗽着,敲了敲法器。   逐衡擦去险些滑入眼睛的汗水,露出些许不易被人察觉的困惑。   普通的鬼无需他费这么多力气,他方才忌惮地想,能控制住境灵的鬼修为必定极高,而他身边还有一群小拖油瓶在,不敢出半分差池,是以他用心头血来杀——可是,修为高深的恶鬼的控制,这么容易就被解开了吗?逐衡最清楚强大的恶鬼有多难缠,即便是专克邪祟的朱雀心血,也不该见效这么快。   逐衡眸中仍藏着锋锐的杀意,语气故作轻松:“不用了。”   顿了顿,他声音咬重,不知是说给谁听:“他方才是被控制,现下清醒了。”同时单手背过,朝身后的路景昀比了个手势。   路景昀还陷在“天啊我刚刚看到了啥他是什么人啊几滴血居然如此管用”的震惊里,冷不丁没反应过来,他四下看了一圈,发现皎皎在天上,师弟们在与树藤凶兽作斗争,自始至终没人看他们这边,便迟疑着咳嗽了一声,那意思是:“需要我吗?”   逐衡恨铁不成钢地回过头,无声比了个口型:“配合我。”   路景昀又咳嗽一下,示意自己懂了。   江纤尘没看见下方的暗流汹涌,听他这么说便放下了心,驱使白鹤降落。   然而她未及落地,路景昀便拍了拍白鹤翅膀,又给白鹤送回了天上。   江纤尘:“……?”   路景昀解释道:“地面太脏,你的衣裳又那么干净,等我们简单收整再下来。”   控制住境灵的恶鬼彻底消散后,林间响起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呜咽声,又很快恢复宁静。   “咚”,“咚咚”。   沉闷的叩击声从钵里响起,境灵的声音隔着一层法器壁显得不太真切:“朱……诸位,他说得没错,我清醒了,放我出来吧。”   逐衡:“放他出来。”   又隐晦地给了路景昀一个眼神。   聪明孩子立即会意,非常自觉地唱起了红脸:“等等!你说清醒就清醒啊?”   他两步上前反手将剑插进地面,划破手指在半空中结了个繁复的印,而后双手错着握住剑柄。   在他双手起势时,他的师弟们便知晓了他要落什么阵,纷纷上前结了同样的印。   法印活了一样,顺着剑柄往下爬,碰到地面霎时形成一个无形结界,削铁如泥的剑亦成了透明的,罩在钵外。   做完这一切,路景昀一支下巴:“可以了,皎皎,收了吧。”   江纤尘十分疑惑地扫过不知搞什么幺蛾子的男人们,收起法器,望向那长着大翅膀的陌生人:“你是妖族吗?为什么无缘无故攻击我们?”   “我不是。”境灵张了张嘴,表情很是为难,他的喉咙还在流血,但顾不上了。   他眼神巡睃四周,在逐衡身上停了一瞬,像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无力地解释:“我什么都不知道……”   逐衡那双桃花眼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微微一勾,带着安抚的意味,轻声道:“嗯,你被控制了,不怪你。”   “你说不怪就不怪?”路景昀抱着胳膊冷笑道:“他被什么控制了?”   “那些黑雾啊,你先前不是见过吗。”逐衡笑着看他:“眼下黑雾死了,你就别跟这个被控制的计较了。”   “哦……”路景昀恍然大悟,“你说得对。”   逐衡朝境灵传音:“小孩子哄几句就好了,不用管他们,你离开这里,我来善后。”   境灵极低地“嗯”了一声,看起来被各式法器当头砸了一顿的脑壳仍旧迷糊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二话不说展开了双翼,却似因脚步虚浮,往身侧一歪,翅膀勾起一阵带着泥土的风。   那腥潮的风扑向剑阵,激得剑气波纹般震颤,四把剑随之显形一瞬。   就在这时,境灵突然一拳砸向地面,随他动作,灵力宛如翻江倒海的巨龙猛得钻入地下,捣起狼藉碎土,几把仙剑没有支撑,显了形,自发朝主人飞回来。   境灵飞速结印,一道清光从指间迸发,似一柄利剑朝逐衡刺去。   却“当”一声,撞上了一道逐衡的神力结界。   变故发生极快,不明所以的傻丫头和傻小子们被唬了一跳,逐衡和路景昀都预料到这个场景,不见半分慌乱。   境灵一怔,愤愤质问:“你们根本没信我!”   “是啊,因为黑雾其实就是你放的,对吧。”逐衡歪了歪头,讶然道:“你好像很生气?不就是被猜中了,有什么值得恼羞成怒的。”   先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黑雾,让逐衡忍不住心生疑惑:境灵干什么吃的?   但他转念一想,境灵与秘境二位一体,整个秘境全是境灵的眼睛,不可能有人在秘境内避开境灵搞事情,除非境灵默许,或是说,境灵便是罪魁祸首。   他本只是怀疑,因为他不想、亦不愿相信,但眼下看来,后者便是答案。   花里胡哨的剑阵只是幌子,逐衡本也没打算用剑阵困住他,他只是需要路景昀吸引境灵注意力,他借此收回自己的神力。   逐衡扯了扯嘴角,勾出个不走心的微笑,低声道:“我很好奇,你明明可以继续伪装下去,四处拉挡箭牌,比如那个倒霉蛋缚州王。怎么按耐不住,偏要在这个不适当的关口杀我……们?”   当时境灵说支镜吟身上有玄武的力量,会影响他脑子不清醒,如今看来,只怕也是为了转移逐衡注意力的谎言。   而他确实被转移了注意,拖到现在才看出来问题所在。   事已至此,境灵语焉不详地摇了摇头:“因为恨意太强,她等不及要你的命。”   话落,一声压抑到极致,浑不似人声的低吼从境灵喉间迸发,随着声波一起翻滚的还有他那雪崩般的威压。   众人只听耳边“咔嚓”一声,琉璃碎裂的清脆声音响起,逐衡猛然按着心口后退一步,喷出一口血,而那半人半鸟的东西却诡异地安静下来。   他骨骼发出奇怪的抽长声,发带崩断,如瀑长发散落在地,眨眼间他好像承受了一场性别的蜕变,连头发丝都不像男人了,连再出口的声音也变得温婉柔和,像抚过四野的春风。   “你还是那么聪明、那么谨慎,什么都骗不过你。”   “我镇在苦海,受恶鬼啃噬三千年,我以为你会为我难过,可为何半分不见你难过。”   风温柔吹来,百花齐放。   剑修们看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美丽画面,不禁抱着手臂打了个哆嗦,背靠背站在一起。   “小师兄,他在胡言乱语什么?苦海是什么地方?”   “而且,我怎么觉得有东西在盯着我看啊?”   “小师兄,你发什么呆?”   路景昀回过神,抬手一招,白鹤立时载人落地,他将江纤尘拉到自己身前,长袖一揽,把她严严实实箍在臂弯里,杜绝了半点可怕动静被她捕捉的可能:“确实,你们仔细看看四周。”   仔细看看四周……而后师弟们成了木鸡,不知是呆的还是吓的,总之表情空白了。   目之所及的全部花草树木,甚至连天上的白云,若是用人的形态来描述,便是在此刻齐齐扭过头,阴沉沉地盯着他们一行人,蓄势待发地等那不男不女的鸟人一声令下。   自那女声出口,逐衡愣了片刻,旋即舔了舔唇,失笑地看向境灵,轻轻重复她的话:“受恶鬼……啃噬?”   瞬息之间,境灵拔地而起,秘境各个角落在同一时间暴动,不止地面裂口,天上也电闪雷鸣交错,灵力化成树干一般粗的闪电朝地面砸去,而原本生机勃勃的植物进化成了食人物种,逢人便吞。   剑修们立刻化身灵活的虫子,七扭八绕地御剑躲避来自大自然的攻击,唯逐衡一动不动。   境灵又恢复成男音,颤栗着道:“我不想杀人,但这是玄武的命令,她的神谕我无法违抗……”   他身如迅捷无匹的狼,随杀招一同扑来的,还有那一道女声:“你该死!”   逐衡仍是笑着的,向来含笑的眼尾微垂,透着隐隐的血红,声音极低:“敢伪装玄武,阁下好大的胆子。”   五指间赤金泛白的火焰渐渐显形,那是神魂凝练的真火,足以将整个秘境烧成飞灰,他把火焰捏在指尖蓄势待发,只等境灵逼近——   即便舍弃这一身骨血,他也要幕后真凶魂飞魄散!   “砰——!”   冰花碎在眼睫上,逐衡惊骇抬眼,指尖火焰倏地散了。   极浩瀚的寒气化成飞湍瀑流,从三千尺的天际轰隆垂落,所经之处万物化冰,一切张牙舞爪的毁灭悉埋在了厚重的冰层下。   万丈寒冰之中,一人以血肉之躯迎上境灵一掌,两厢灵力对击,气流掀起层层叠叠的浪。   “阿冽……!”逐衡却不欣喜,面上血色唰得退去。   境灵当胸一掌打到江冽身上,却比自己粉身碎骨更让逐衡感觉到喘不过气的抽疼。   逐衡正要上前,眼前唰得竖起一道冰墙。   江冽背对着逐衡,看不见他的表情,此时只在胸腔麻木的震痛中庆幸地想,幸好赶上了,若晚一步,他道侣必死无疑。   他没回头:“别怕,交给我。”   他开口时,境灵的手还抵在他胸膛,他话落时,境灵已不知怎的便被击飞出去,正如没人看清江冽是如何“天神下凡”的,也没人看清江冽是如何擒上境灵脖子,欺身将境灵掼倒在地,在冰里冲出一道极深的沟壑。   众人只看清银色与青色灵光远离了他们,交击对撞,冰的碎片四散飞去,而那场声势浩大的毁灭被阻拦一瞬,便爆破了层层厚冰,灵力加倍朝外来者攻击。   他们没空观摩大能如何打架,只得继续扭着躲避攻击。   逐衡那股同归于尽的恍惚神智恢复正常,强迫自己静下心,神力再次外放,平息着秘境的疯狂。   在交错的灵光里,江冽模样渐渐变了。   道道魔纹从心口爬向四肢,而后浓稠的黑散开成坚硬的鳞甲,覆盖在他裸露的皮肤上,他的骨节不断发出“咔嚓”声,后脊背应声抽出巨大且锋利的黑骨双翼。   他的五官变得极其深邃,脸颊两边各贯几道墨蓝色的魔纹,眼皮一撩,露出霜白的眼睛。   那是他成年后,便再也没外露过的魔形。   风初醒一进战场,便被他惊得失声:“能对付吗?”   能让少主现出魔身对抗的,那得是什么对手?   不能对付他就立刻跑。   江冽抬臂挡住境灵一抓,刺目火光从相接处爆发,他借力后退,百忙之中道:“有些吃力。”   风初醒舒了口气:“懂了。”   吃力便是能对付,风初醒放开可怜无助的妖姬,随口嘱咐“一边玩去”,身化利箭冲入战场。   可怜无助的妖姬——便是招魂客栈的蛇妖小荻,双眉倒竖,破口大骂道:“玩个屁!我若被你害死,做鬼也天天缠着你!”   她一尾巴扫碎朝她缠来的花花草草,朝众剑修飞去,袖□□出万道蛇形流光,“砰砰砰”地迎上落下的闪电。   境灵被两位魔域大能夹击,难免左支右绌,又因逐衡神力掣肘,无法控制秘境帮自己,狼狈地躲闪着,此时女声再次开口:“你们为何要帮他?你们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吗……”   她话出口,逐衡面色几变,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去,紧紧握住了拳,无形火浪跃跃欲试要朝她席卷。   但境灵没等继续说下去,一道极寒的飞雪便冻住了他的嘴。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风初醒遗憾地“啧”了声:“少主,你好扫兴。”   江冽:“妖言惑众,聒噪。”   他扫了一眼风初醒,眼神像是无声的警告,风初醒挑了挑眉,手指划过嘴唇,做了个“闭嘴”的动作。   逐衡松了手,掌心已布满一层冷汗,火浪散开,他垂下头,把手往衣服上随意抹了抹,有气无力地笑了下。   境灵喉间爆发出一声怒吼,双手交握,灵力在他掌心凝成一团偌大的光球,随他双手分离,光球一分为二,就要往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身上轰去。   风初醒飞身后退,而江冽却迎了上去,寒意随他动作呈弧形向境灵包裹。   就在光球即将脱手之时,境灵动作突然僵住——   一道黑雾由天际垂落,贯穿了境灵。   江冽的灵力不作犹豫合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结界,及时把爆炸的光球和境灵一起关在了里面。   一连串的爆破声中,夹杂着少年撕心裂肺的痛苦嘶吼,但不过片刻,四周便恢复了宁静,同时,秘境的攻击也随之停了下来。   江冽收了真元,鳞甲重化回魔纹,从四肢倒着爬回心口。   他抬眼看向半空的支镜吟。   支镜吟脸色极差,只看了他一眼,便飞向远处。   风初醒目光追随着她,没动。   江冽:“她刚被剑伤了,你不跟去看看?”   风初醒挪开视线,生硬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江冽嗤笑:“随你。”   他目光锁定了道侣的方向,瞬间移到逐衡面前,别人爱如何如何,他反正是要去关心道侣的情况。   逐衡跪在地上,一手按着心口,血滴滴答答地顺着指缝往下淌,刚感受到寒风,口中便被塞进了一枚丹药。   “不苦,咽下去。”江冽捏着他的肩膀,半跪下来,顺势把人按在怀里:“对不起,我来晚了。”   逐衡抬起手臂环住他的脖颈,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眉心狠狠拧着。   就差一息,但凡他道侣迟来一息,秘境内全部的生灵,包括他自己,都会被真火烧死。   他死不重要,但他人何其无辜……好险,好险便酿成大祸。   “什么都不用说,闭上眼睛吧。”江冽拍着他的脊背,想了想,轻轻安抚道:“我也没受伤,他方才一掌打到了护身结界上,没碰到我。”   逐衡的伤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痒,那是伤口在药效下飞速愈合,他“嗯”了一声,手臂环得更紧,迟疑片刻,还是什么都没说,疲惫地阖上了眼。   众人确定了再也没有危险,纷纷落地调息,江纤尘从路景昀袖子里钻出来,双目含着劫后余生的感动泪水,朝哥哥的方向跑去,却在半路上被人揪住了后领子。   风初醒拎小鸡一样把她拎起来,把她薅去反方向,远离腻腻歪歪的小情侣:“我记得你有个须弥芥子,里边是一座与无妄宫如出一辙的宫殿。”   江纤尘刚要骂他,闻言一怔:“我有吗?”   “有。”风初醒笃定道:“是你小时候,宫里三位长老为了哄你开心作出的法宝,你仔细想想,放在哪了?”   好像确实有这么个东西,江纤尘略一思量,正想说早不知道扔哪去了,就见支镜吟顶着一身不知从哪个洞里刨出来的野草枯叶,飞到他们身边,抬起掌心:“是这个吗?”   “嗯。”风初醒特意没与她对上视线,接过来后,以灵力打开入口:“大家都累了,进去休息吧,我在外守着。”   江纤尘一句“这是我的东西,你怎么一副主人的口吻?”刚说一半,眼前便有道寒意闪过,紧接着一道黑影紧随其后。   无语,她哥给红毛鸡面子就罢了,镜吟怎么也进去了?   她白了风初醒一眼,抬手招呼剑修们:“过来休息休息吧,有他守在外面,你们可以好好睡一觉啦。小太阳,你怎么还在发呆?”   路景昀四下一看,师弟们全进去了,只有他自己仍留在外面,便不自然地笑了笑:“我与这位道友一起守着,若有事也能互相照应一下。”   风初醒抱臂,嘲弄道:“若真有事发生,你只会给我添麻烦,赶紧滚进去。”   脾气很好的小师兄试图反驳:“我已是元婴,即便帮不上忙,也不会添麻烦的。”   “好啦好啦,”江纤尘不由分说牵起他的手,一起进了芥子里,“别管他,他虽然很讨人厌,但还是很厉害的。你怎么了,为什么一直揉眼睛?”   路景昀垂下头,扯出个笑:“无事,方才眼睛有点模糊,不大舒服。”   他一定看错了,不然那鸟人方才用来攻击逐衡的一招,怎么看着跟他飞云宗嫡系才能学的一式剑招一模一样呢?   可惜他纵有千般好奇,几个师弟们都不是嫡系,没有办法解答他的疑惑。   江纤尘关切道:“是不是伤了?这里有药的,我领你找找。”   “好啊,谢谢你,皎皎。”   芥子外,风初醒抛给小荻一枚流光溢彩的珠子:“喏,报酬给你,你的任务完成了,我送你回客栈。”   小荻抛着珠子,奇怪地看着他:“你不是说让我和你演戏给你前道侣看吗,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风初醒木着脸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与来时一样,他把人夹在胳膊下,往闭合的门的位置飞去。   支镜吟的眼里没有他,哪怕连憎恶都找不到,所以不需要小荻做什么,他就明白了。   “你怎么送我出去,门不是关上了吗?”   “劈开。”   小荻“哦”了一声。   过了片刻,风初醒忽然停下,小荻算着距离不对,一仰头,被他惊愕的神情惊得心脏猛一跳,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道大开的境门。   三重境与四重境皆是一片狼藉,但充盈的灵力还在运转,即便一看便知危险极了,也足以吸引无数修士前赴后继,此时还有零星修士御着法器往四重境门走,看见他们立刻加快速度,生怕被拦下。   先前明明眼见着大门闭合,他才带着蛇妖进入四重境,可这扇大开的门不是错觉,便只能说明,那个能控制秘境的鸟人没死。   小荻亦想到了这一点,不由得攥紧了他的衣裳:“要告知少主吗?”   “先让他腻歪一会儿吧。”风初醒夹着小荻,朝境外继续飞去:“跳梁小丑罢了,不足为惧。”   作者有话要说:   绿茶:先杀个自己给大家助助兴。 第32章   须弥芥子内的宫殿一檐一角悉是仿着魔域的那座而造。   世人提及无罔宫, 总会摇头评一句“美则美矣,可惜太冷”,正因太冷,是以满宫不败的红梅雪莲、缭乱的幽冥灯火、与那一条横贯整座宫城的清澈寒潭, 便少有人愿驻足欣赏……当然, 也不是完全没有。   江冽手臂上搭着一套新衣, 衣摆卷雪, 走路自带冷风, 乍一看仿佛冰雕成了精。   冰雕在路过一丛开得正好的梅花时,突然驻足,表情十分冷酷地盯视花瓣,半晌, 叫住了一个路过的傀儡侍女。   侍女观他的神情,当即以为少主要责罚自己没把花照顾得跟魔宫的花一样怒放,顿时咣当一声跪下, 机关的关节磕出生锈的响动,弓背伏地。   江冽指着梅花问:“好吃吗?”   侍女:“……?”   侍女难以置信地偷瞄了他一眼:“回少主, 奴没吃过,但侍长大人曾言,瑶琅赤梅灵气浓郁, 食用一瓣便十分提神醒脑, 所以, 应当好吃吧。”   江冽点点头:“做些糕点, 送到我寝殿。”顿了顿,他补充道:“给病人吃, 务必清淡可口些。”   侍女垂首:“遵命。”   说完, 江冽抬起脚刚要走, 脑海里忽地闪过方才逐衡吞了一枚并不苦——起码江冽觉得一点都不苦的丹药后,捧着心口唉声叹气的样子,迈出的步又收了回来:“记得多加些糖。”   侍女:“……”   侍女:“遵命。”   他说着,抬手折下一枝梅,扫去枝桠挂着的雪,眸中含上几分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温柔笑意,在傀儡一副“我家少主是不是被夺舍了”的惊悚目光中朝他的寝殿走去。   殿内用灵石驱动着无形玄妙的阵法,温暖的灵气充盈每一个角落,厚重的殿门被推开时“吱呀”一声,江冽动作一僵,见床榻上那人没被吵醒,才迈步进门。   进去后才意识到,他多虑了,此间宫殿的机关法阵不说与无妄宫别无二致,但抵个寒风阻个噪音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径自走到窗边,从书架上取下一个琉璃瓶,将原本的花丢出窗外,把那枝红梅插好,放回原处,才走到床边坐下。   逐衡面色苍白,搭在被子外的手冰凉,哪里都没有半分血色,即便睡着也不安稳,眉头锁成个川字。   江冽握住他的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一缕灵力顺着指尖钻进他眉心,不多时,他神情便放松下来,呼吸变得绵长均匀,可手还是冷。   江冽便对候在殿外的傀儡吩咐道:“多燃些灵石,温度不够。”   傀儡面露疑惑,应声进门。   无妄宫的傀儡皆是侍长宿伊手工亲制,除了没有血肉,与常人无异,有灵智有情绪,且他们受过专业训练,通常能保持住面无表情,除非忍不住——谁不知少主向来喜寒,不吩咐下人灭火便已经很奇怪了,居然说温度不够?   但他摸不着头脑也不敢问,悄无声息鼓捣了一会儿,屋内温度渐渐升高,便又悄无声息退下去。   感觉到逐衡的手变得温暖,江冽才掀开他的被子,面不改色地帮他换衣裳。   他的目光掠过被血与泥土脏污的外袍,落在逐衡胸前——他心口处本该有个触目惊心的洞,但在药物作用下,已经愈合得半分痕迹都不见了。   江冽手抚过那件被血浸透的里衣,血色很奇怪,隐隐似泛着金光,但当他想仔细观察时,又无论如何看不清金光了。   他皱了一下眉,面无表情地把挂满大小窟窿的衣裳扔到地上,用灵力销毁。   “咚咚”,叩门声响起,伴随着一声“我进来啦”,门再次被推开,江纤尘探头探脑,拿着两个菱角进门,关切地问:“他还好吗?”   “死不了。”江冽系好逐衡的衣带,淡淡抬眸看她:“你是不是很遗憾?”   江纤尘默了默,妄图解释:“哥哥,我……”   就见她哥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   唉,色令智昏、色令智昏啊,睡着的美色面前,世上最最可爱的妹妹都得“小点声”了。   江纤尘轻轻吐了一口气,压低声音:“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对他喊打喊杀的我了,我跟他承诺过,以后再不找他麻烦。”   江冽不假思索:“你的承诺可信?”   江纤尘魔品惨遭怀疑,恼怒地皱起鼻子,看样子很想反驳,但她犹豫片刻,一脸忍辱负重地凑过来趴在床边:“当然可信——他很严重吗?”   “不重。”   “可为什么还不醒?”   “我喂了他安神的药。”   “原来是睡着了呀。”江纤尘舒了口气:“那就好。”   这什么猫哭耗子的戏码?江冽审视地扫了她一眼,直觉她有猫腻,不禁警惕起来。   江纤尘看出她哥不大想理会她,但没关系,只要她假装没感受到,她哥就不能把她赶出去。   就见她眼珠一转,下巴垫在手背上,脑袋上的珠串一晃一晃,开始自然地没话找话:“哥哥,你知道吗,他可厉害啦!我以后再也不说他只会吃软饭了。”   江冽还真被她的话勾起了兴趣,闻言交叉双手探下身来,两手间指节摩挲着:“怎么个厉害法?”   “那鸟人刚出现的时候,黑气腾腾的,可恐怖了,我们几个都被压制得不能动,就他‘咻’一下冲过去,一抬胳膊,轻轻松松便把鸟人拦下了,而且还特别抗揍,灵活得跟个野猴子一样。”   江冽:“……你……罢了。”   真是好生奇怪,他妹妹并非没读过书,怎么每次开口或做事,都能显得十分没文化?   他琢磨一番“轻轻松松”的含义,又问道:“你们被地面吞进去后,还发生了什么事,简单讲讲。”   江纤尘便将先前发生的事眉飞色舞地比划了一顿,可惜她和哥哥心无灵犀,没意会到哥哥想听什么,尤其强调了凫徯在她面前上蹿下跳撞石头、与怪物出现时救兵也跟着从天而降的场景。   末了美滋滋地扬起下颌:“可险了,但还好有我在。逐衡哥哥说我是这世上最可爱最招人喜欢的小幸运星,不然怎么每次都能逢凶化吉?”   江冽眉梢一跳。   后半句可能是真的,但他对前半句“最可爱最招人喜欢”两个形容存疑,逐衡不像睁眼说瞎话的人。   他垂下眼睛,屈指敲了敲她的额头:“是啊,小幸运星——我问你,看见他心口的伤是怎么来的吗?”   江纤尘有些惊讶,他的伤在心口吗?她还以为是为了保护她,把后背磕伤了呢。   她仔细回忆一番,逐衡只亲自对付了鸟人一个,伤能哪来的?于是她道:“鸟人抓的。”   “你确定?”   “……应当确定吧。”江纤尘挠挠头:“那时飞沙走石,我又离得太远,看得不甚清晰,我一会去问问飞云宗剑修,小……那个小师兄离得近,定然看清了。”   “不必了,我随便问问。”江冽直起身:“说了这么半天,你过来到底所为何事?”   江纤尘想也不想:“没事啊。”说完咬了咬唇,极快抬眸觑了江冽一眼。   江冽把逐衡的手放回被子里,掖了掖被角,静静凝视她。   兄妹俩大眼瞪小眼对峙片刻,妹妹败了。   江纤尘冲他一笑:“真没事,我就想问问,他睡前都跟你说什么话啦。”   江冽不露声色:“说了很多,你问哪句。”   江纤尘:虎躯一震!   被阖宫上下捧着长大的小公主没学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七情六欲在她的脸上格外生动。   江冽看着她脸色由晴转阴再转晴,仿佛忧虑忧虑着便想通了关窍,大眼睛滴溜溜转,一副奸诈且没安好心的样子,便又敲了敲她脑门:“有话快说,不说就走。”   江纤尘立马站起来:“没话没话,我走啦。”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小白脸一定没来得及跟哥哥说什么,不然她哥怎么会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狡猾的哥哥分明就在套她话!   江纤尘把菱角塞到江冽手里:“这是给他的,用来报答他救命之恩,我亲自去寒潭摘得,冻得要死呢,你不许偷吃啊。”   寒潭滋养的灵植皆颜色剔透、清甜饱满,这两个菱角分量不轻,想必她特意挑了最大的,江冽掂了掂,便放在了床边的小桌上:“他的救命之恩只值两个菱角?”   “当然不是,可我现在也没别的可给了,”江纤尘说,“等回了宫,我把我珍藏的好东西都分给他,我们一定好好相处。”   殷勤过了头,便是有鬼。   江冽盯视她半晌,倏地勾唇冷笑道:“别以为贿赂他,他好脾气不跟你计较,我便不罚你了。”   江纤尘再次:虎躯一震!   被戳穿了想法,她心虚地蹭过去,扒住江冽膝盖:“我怎么会这么心机呢,哥哥,你误会了,我是想弥补之前的无理取闹……哥哥,你想罚我什么呀,不会又抄书吧?若真要我抄书,我可以提前抄吗?我不想过年还在禁闭室抄书。对了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宫呀,宫里定然已经挂上漂亮的彩灯了,我可以带他去看灯,还可以带他看烟花……哥哥!!我没说完呢!!!!”   她哥哥来哥哥去,像只烦人的鸡崽,江冽不屑地说了句“用你带他看烟花?先抄《凝心诀》五百遍,其他日后再议”,便不耐烦地一弹指,一束灵力裹着她“嗖”一下倒飞出去,殿门极快开阖把她一扔,连门边纱帐的角都没扬起。   殿门隔绝了烦人精的声音,室内恢复宁静,他被妹妹吵得头疼,疲惫地按住太阳穴,和衣侧躺下。   江冽此刻其实并不好受,他借秘境灵气疗伤的方式太过残暴,没被完全淬炼的灵气仿佛粗针在他经脉里戳来戳去,连呼吸都像有闪电在胸腔炸开,疼得他忍不住拧起眉头。   他正想放神识进内府疗养,忽觉身后的人翻了个身,下一刻,那人手臂一揽,热气随之扑过来,把他圈进了被子里。   逐衡额头抵着他肩膀,手搭在他腰上,开口尚带着懒洋洋的鼻音:“你好凉啊。”   “那你放手,我下去。”   “不。”手臂收紧,逐衡往他的方向贴了贴。   江冽按住眉心,调整好表情——便是恢复没有表情,确保逐衡瞧不出任何端倪来,才翻身平躺,一手垫在后脑:“什么时候醒的?”   “皎皎说带我看灯的时候。”   江冽一挑眉,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逐衡便轻轻笑了笑,眼神很柔和,还隐约带着一丝飞扬的小得意:“她说以后认我当家人了,可以唤她小名。不过……你为何要罚她抄书五百遍?”   江冽淡淡地说:“因为她字太丑,需要勤练。”   逐衡又笑,闭上了眼,往他肩窝处凑了凑,他身上好闻的冰雪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极淡的甜,逐衡把手臂紧了两分。   这次险象环生中走了一遭,再也不想压抑自己的感情了。   但是……   “阿冽,我刚做了个梦。”   “什么梦?”   逐衡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压低眉头,嗓音沉闷道:“梦见……我犯了很严重的错,你气我、恨我,最后不要我了。”   “不会。”江冽勾起他一缕头发,在指间捻着:“我这人脾气好,极少动怒,也从没有过恨,哪怕你把魔域的天捅塌了,我都不会不要你。你梦到什么了?”   逐衡沉沉地摇了摇头:“不想提了。”   他很少做梦,但这次许是太累,一入睡便回到了八十年前、亲手送走魔后的那个雪夜——算了,不能去想,一想起那夜就头疼。   “不想提,便忘了它。”江冽一垂眼,却见他额间密密麻麻全是冷汗:“不舒服吗?”   “没有不舒服。”逐衡迅速调节好心态,抬袖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这才发现他的脏衣裳被人换了,顿时屏住了呼吸:“谁……谁换的?”   江冽:“自然是我。”   逐衡松了口气,眼帘一抬,很期待地问:“你摸我腹肌了吗?”   江冽一噎:“……没。”   逐衡轻轻地“哦”了一声,幽幽垂下眼,莫名其妙很委屈似的:“哥哥是嫌弃我吗?”   江冽一听他的语气,顿时也觉得没摸他腹肌好像真是个多么严重的错误一样,便解释道:“不是嫌弃你,只没想那么多,腹肌有什么稀罕的,我也有。”   逐衡叹了一声,哀怨地看了他一眼:“我明白,你不用解释。”然后慢悠悠背过了身,不再说话了。   江冽:“……”   他想了想,抽出垫在后脑的手,也跟着翻了个身,顺势把手伸进了被子里。   逐衡:“!!!”   这熊……熊大人!   逐衡被冰得一激灵,猛得抓住肚子上那只冰块一样的爪子,绿茶人设没维持住,怒气冲冲回过头,却在看到他道侣发抖的肩膀时,气又倏地散了。   逐衡又叹了一口气,把冰凉的爪子放回肚子上,行吧,你开心就好。   江冽兀自笑了会儿,觉得道侣真有趣,等笑够了才把手抽出来,没头没尾地道:“多谢你。”   逐衡奇道:“谢我什么?”   那双桃花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江冽却有些不敢看他,心里歉疚越发浓重:“谢你救了江纤尘。”顿了顿他问:“你不怪她么?若我是你,我不会管她的死活。”   逐衡愣了一下,不太在意地想,他怎么会和一个小女孩计较。而且他知道江冽有多在乎妹妹,他救江纤尘,更多是出于不想道侣伤心的立场。   他垂眼笑了笑,幽幽地说:“我不怪她,一定是我先前没做好,所以她那会儿才讨厌我的。”   江冽皱眉,明显不赞同他的话:“她向来喜怒无常,你不必在意她的喜恶。”   江冽虽然字里行间都显得嫌弃妹妹,可眼神里并无一丝一毫的厌恶,逐衡眼神一动,“嗯”了一声:“我有时很羡慕她,若我也有个像你这样的亲人在身边就好了……可惜,没这个福气。”   江冽握住他的手:“我就是你的亲人。”   逐衡唇角便漾开弧度,眼角弯了下来,紧紧回握住江冽。   他本就生得十分漂亮,笑起来越发美得勾魂摄魄,江冽心跳瞬间快了一拍。   过了片刻,江冽问道:“要不要去听戏?”   “什么戏?”   “宫里有座戏台,平时给江纤尘解闷的,戏都由她选,我没听过。”江冽扯了扯他的头发:“想去看吗?”   逐衡捂热了小冰块的手,还听到了想听的话,心里非常满足,于是生龙活虎地系好衣带坐起来:“走!” 第33章   穿过九曲回廊, 一座高耸的戏楼映入视野。   虽说是戏楼,却称之为宫殿也不为过,它被法阵镀上一层彩色的光,富丽堂皇地矗在一片冰雪山湖环绕中, 既豪……又土。   殿内布置的亦很豪华, 每条镀金的柱子上都缠着青翠的藤蔓, 蔓上绽放红色四叶花, 这花朵竟奇异地透着酒香, 熏得人醉醺醺的。   江冽驱散香味,拉着逐衡来到正对戏台的位置坐下:“这花叫棠靡,可令人极快入睡,并沉入好梦, 宫内很多殿里都养着棠靡花。”   逐衡问:“有谁素日难眠吗?”   “江纤尘。”江冽说:“她身患恶疾,时不时会发作,每次发作后, 她便一连数日无法入睡。但已经很久没发作了。”   戏台下压着玄妙法阵,能根据傀儡演得不同的戏换不同场景, 他们进门时,戏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两个男孩子的故事。   逐衡粗扫了一眼,神思飘远, 心想原来江纤尘没有告诉哥哥自己发病了。   以她那蹭破血皮都得去嚎一嗓子的性格, 不说的原因只有一个——她知道自己根本无药可医, 说了只会徒增哥哥的烦恼, 不如不提。   熊孩子但凡懂事些,是很招人疼的, 逐衡垂下眼, 盘算着该如何救她。   江冽饮了一口灵茶, 不大满意地压了一下眉,便没再续杯,手里捏着小巧玲珑的瓷杯把玩着,眼睛盯着戏台,回忆道:“刚建造戏楼时,时诩和皎皎非吵着在房顶铺一层真金,说金光闪闪的才漂亮,我父亲不同意。”   他声音很轻,含着细微的笑:“他们只好退而求其次,日日磨叨铺灵石,把我父亲烦得不行,迫不得已允了。我父亲常说,时诩哪里都好,可惜审美有问题,而皎皎常与时诩混在一处,别的没学到,却只学到了审美。”   那只狐狸挂了一身骷髅头,江纤尘挂了一身咣咣当当的金银首饰,确实很异曲同工,逐衡撑着侧脸道:“她的审美不算毛病,一看她的穿戴就知道,是个荣华富贵娇养出的女孩子,日后断不会被几个甜枣拐跑。”   江冽不以为然:“她性子那么讨嫌,哪有甜枣愿意拐她,除非是个傻的。何况她根本不懂感情,她不会喜欢任何人。”   逐衡心想未必,这宫里就有个例外呢。   但江纤尘先前威胁过不许他说,他便没多嘴,只换了个话题,随口问道:“这出戏演得什么?”   来之前,他道侣既说“没看过”,那一定是不知道的,他也没指望江冽回答。   不曾想,江冽沉吟道:“约莫又是青梅竹马历经磨难在一起的故事。”   逐衡立刻敏锐地转过视线看向他:“不是没看过?”   江冽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神色一瞬的不自然,却很镇定地回答:“圣女的喜好,阖宫都知道,她只喜欢青梅竹马在一起的故事。”   逐衡:“……”   等等,他似乎知道江纤尘一直针对他的原因了。   此时,有傀儡侍女奉上点心、灵茶和清酒,一股清甜酒香自她面前的托盘上飘来,逐衡清了清嗓子,盯着托盘,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也有一起长大的朋友吧?”   江冽没做多想:“有,断州王裴寒卿。”   逐衡幽幽地看了他一眼:“若我没记错,皎皎唤他一声义兄,他是你父亲的义子吗?”   江冽道:“是徒弟。”   侍女在小桌上逐一摆好杯盘,躬身退去,逐衡颔首朝她道谢,才慢吞吞的“哦”了一声。   一听到裴寒卿的名字,他便开始酸溜溜的,即便他根本没见过裴寒卿,并不了解他是什么人。   江纤尘那句“我义兄不在,我才认你为嫂子”始终在他心里烙下个印,让他忍不住去想,或许不止江纤尘,或许在江冽其他亲人的眼里,他就该跟裴寒卿这样出挑的大能结为道侣,而不是随便找个小白脸。   逐衡越想越不开心,因为眼下的自己似乎真的没有能跟断州王相提并论的点。   他面上继续不动声色——起码神情四平八稳地问:“没人说过,你们很相配、该结为道侣吗?”   江冽:“?”   他一副“你在说什么?”的神情,难以置信地转过头。   正要说“荒谬”,他却忽然想到台上的戏,又想到先前熊孩子和他道侣一同失踪的那几个时辰,话即将出口前咽了回去,隐约明白了为何逐衡会如此问。   他认真地说:“从未有人这么说过。而且我也认为我们半点都不相配。裴寒卿其人……罢了,以后有机会你见到他便明白了,没人能在他身边心平气和地待七天。”   他话头一转:“江纤尘又在你面前胡说八道了是不是,不要理会她,她又傻又笨,脑子随了支镜吟,思路异于常人,无论她说了什么,你都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说着,江冽无奈按了按鼻梁。   这问题太令人啼笑皆非了,江冽解释都不知该从何解释,倒了杯酒润润喉,抬眼就看逐衡瞪大双眼看着他,疑道:“怎么了?”   逐衡:“……没事。”   就单纯没听过你用这样的速度说这么多字,有些惊讶。   可他道侣其实一向如此,先前时崇便是,如今裴寒卿亦是——江冽从不会让他陷入道侣关系中,那名为“疑神疑鬼”和“患得患失”的情绪里,每一次出现似是而非的谣言,逐衡尚来不及去瞎猜,江冽自己便干干脆脆地解释清楚了。   他心里五味杂陈,而一地狼藉中,名为甜的那一味占了上风,腌了所有不是滋味的胡思乱想,他笑了笑:“我只是觉得断州王德才品貌兼备,你们又一起长大,故而有此一问。”   江冽:“他再德才品貌兼备,我们也做不了道侣。”   他说着突然停顿一下,离奇地从“德才品貌兼备”几个字里品出了些别样的意味,他十分不解,难道逐衡有此问,是因觉得自己比不过裴寒卿?   江冽看了他一眼,他的神情还是很平静,便转过了视线看戏台上,嘴唇犹豫着几经张合,很轻地接了句:“既然我选了你,那便说明,在我眼里,旁人皆不如你。”   逐衡猝然看向他。   戏台上,已经演到两个男孩子长大后,一个踏入邪道、搅得武林腥风血雨,另一个宗门惨遭波及,披麻戴孝跪在一排墓前,握紧手中剑刃,流血又流泪。   台上唢呐吹得凄风苦雨,台下的逐衡却仿佛被定住神魂,看不清,听不见,花香渐渐远去,外界的一切全部被屏蔽在一层浑厚的膜外,他只感受得到自己心跳如擂鼓。   原来人在高兴过头的时候,不仅连半句话都说不利索,还会很没出息的酸了鼻子。   他直起后背盯着戏台,片刻后,想抬起手抹一把脸,但手抬到一半,又觉不妥,欲盖弥彰地探出去拿酒壶,却被横着伸过来的一只手拍了下手背,然后那人当着他的面把酒壶拿到了离他很远的另一侧桌上。   “病人不可饮酒。”江冽以为逐衡的异样是被戏感动了,并没多想,他为自己斟了一杯,饮了一口后,眸光短促地亮了几分,却煞有其事评道:“又涩又辣,你喝不了。”   逐衡:“……”   鼻子立刻不酸了。   他说话时,琼酿的梅花香气自唇齿间传来,不说与“涩辣”不符吧,只能说完全不沾边,可见外在白如雪一样的人,内心也极有可能是黑的。   但江冽的心毕竟没全黑,他自己独吞美酒后,把一盘糕点推到逐衡面前:“尝尝看。”   傀儡侍女动作神速,已照他的吩咐做好了梅花糕,每块都小巧精致,一闻就知道够甜。   逐衡拿起一块咬了一口,然后:“……”   江冽:“好吃吗?”   他问得很随意,但聪慧如逐衡怎么可能也很随意地回答他呢?逐衡对上他的视线,果然,从他的眼神里隐晦地读出些许期待,便艰难咽下去:“好……吃。”   糕点入口即化,口感确实不错,如果忽略凉风顺喉咙一冲上脑……算了,忽略不了。   逐衡想,这款糕点完全可以在学堂中普及,有了它,既不用头悬梁,又不用锥刺股了,困了倦了舔一口,神清气爽一整天。   可以少放些糖,太齁了。   江冽很满意,他含蓄地扬了扬下巴,抬手示意:“多吃些。”   逐衡:“……好。”   台上的戏渐渐演到尾声,果然如江冽所猜,两人一通虐恋情深后,携手归隐山林,结局毫无创新,满大街都是这样的话本子。   可即便故事普通的乏善可陈,落幕后,他们谁都没开口打破宁静。   江冽早先被江纤尘强拉着看戏时,非常不理解,归隐山林是什么好结局?可如今心不同往日,江冽再看他们走入山林的背影,突然明白过来,归隐山林最合适他们。   当他们抛却一切朝彼此奔赴时,便已注定再也融不进俗世,而他们不在乎,因为早将红尘里的一切置之度外,心无挂碍。   江冽撑着下巴,怔怔地想,飞升不正是如此吗?   外界传闻中,他是得到上天眷顾的修行天才,好像随便呼个吸,灵气就能顺着鼻腔钻进身体里,自行运转周天。可极少数亲近的人才知道,他当年为了淬炼经脉,在寒潭最深处的阵法里浸了十七年。   那是个先天灵阵,只有个诨名,单字“灭”,他外祖曾戏言道:“传说中的仙家法阵‘诛仙’,大抵不过如此。”   他在灭阵里淬魂刮骨,只为提高修为,尽早飞升。   可为何执着飞升呢?是他想成神吗?   不是的,是自他记事起,他脑海里便有个仿佛与生俱来的念头——他就该飞升,他必须飞升。   飞升以后呢?不知道,再说。   他为这个偏执的念头努力了百年,如今看了一场无聊的戏,才懂了何为心无挂碍。   江冽看向逐衡,忽地开口:“你有什么心愿吗?”   “有啊。”逐衡的脸映在明明暗暗的光里,浅浅地扬了一下唇角:“我此生所求,唯人间平平安安、同你白头偕老。”   想来惭愧,神都无情无爱的高居九重天,要么无所求,要么寻觅更高层次的道,独他偏偏成了另类,被这万年度不净的七情八苦拽入儿女情长里。   逐衡说这话时,尚在看戏台,于是便没看到江冽的瞳孔一动,片刻后,才轻声应道:“好。”   逐衡问:“你呢?”   江冽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曾经是飞升,现如今……想安于红尘。”   他曾以为他是没有挂碍的,亲朋皆身居高位,不缺他一个的关怀,所以他孑然来去,不为俗世所驻足。   但现在不同了,有人说想与他白头。   逐衡无比自然地接道:“无论你想怎么样,我都会陪你。”说完才意识到,他道侣原本想的是飞升,那他一个不懂修为的凡人,该如何陪他飞升?   他正想找补两句,就听他道侣又笑着应了一声:“好。”   逐衡便也笑:“阿冽,我发现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说‘好’。”   江冽扬了一扬眉峰:“那我重新回答:不好。”   逐衡:“……还是‘好’吧。”   台上很快衔接到下一场戏,逐衡看了一会,发现讲的是一位魔族公主的故事,他对公主的生平没什么兴趣,便撸起袖子,继续与那嗖嗖冒凉风的糕点作斗争。   逐衡废了老大劲又吃了几块糕点,一边眨着眼睛憋眼泪,一边拿起帕子擦了擦手,一垂头,见膝盖上飘落了几朵藤蔓上的小花瓣。   他心情好,见什么都欢喜,指着花笑道:“真漂亮。”   江冽:“你喜欢?”   逐衡:“喜欢。”   江冽打了个响指,下一刻风卷着漫天花瓣,洋洋洒洒落下来,砸了逐衡满头满脸,在他身边埋成个小土包,不是,花包。   逐衡:“……”   他试图抗议:“不……”   不是这么个喜欢法,有个词叫做“适可而止”,一点点就够了!   但他一转头,看见他那道侣面上虽一本正经,眼底却挂着促狭笑意,连遮掩都懒得遮掩,明晃晃写着“我故意的”。   逐衡算是发现了,他道侣其实性格并不多冷漠,坏心思一大堆,但通常都是一本正经地搞事,表情十分正直,鲜少有谁会怀疑他是故意的,只会反省是不是自己给了他错误的讯息。   “不……”逐衡到嘴边的话猛得一转:“不太够啊,再来点?”   江冽:“……”   江冽:“别说话了,安静看戏吧。”   台上演着公主去荒野寻机缘,路遇修为高深的大妖怪,而她身边跟着的一百零八个护卫全成了纸扎的一样,屁用没有,眼睁睁看着公主被掳走。   “我能猜到接下来演什么,肯定有个修为高深的英俊修士从天而降,从坏蛋手里救回美人,再冷酷不羁拂衣去,深藏功与名。”逐衡借着说话凑过去,挪开他们中间的小桌,懒洋洋搭住他肩膀:“但按皎皎的喜好来看,这修士约莫是公主少时分别的青梅竹马。”   江冽瞥了一眼逐衡的手,把视线挪回戏台上,唇角淡淡勾起:“前半部分猜的不错,但不是青梅竹马。”   嗯?逐衡问:“这场戏你听过?”   “没听过,”江冽道,“但这场戏在魔域家喻户晓。”   家喻户晓的得是什么绝世好故事?逐衡立刻坐直,认认真真看戏。   救了公主的修士戴着银质面具,他把公主送回护卫队,便施展缩地成寸离开,修为低些的护卫甚至只以为是刮了一阵风。   公主对他一见钟情,回宫后派无数暗卫去寻他,可等啊等,却从没等回过好消息,直到一日,她亲自去安置流民,遭到妖族袭击,有一修士破雾而来,一剑斩灭无数凶狠妖物。   即便穿着打扮已经换了,公主还是一眼便认出来,这就是她要找的人,于是她借着百姓需看护、而她的护卫多是废物的理由,把他留在了身边。   再后来,便是一个美满故事的寻常走向了。   他们感情日渐升温,几年后合了籍。夫妻举案齐眉,育有一儿一女,过得十分幸福,在他们的治理下,王城越发繁荣富庶,直至他们飞升后,人间尚在传颂他们的生平。   这样的圆满结局比上一场戏更令人羡慕,逐衡不无感慨,若他和江冽也能如此圆满就好了,虽然他们俩凑一块注定无后,但多收几个徒弟也能弥补。   脑补过了劲,眼前已经有徒弟们承欢膝下的画面,于是逐衡喜气洋洋地问道:“这出戏叫什么?”   江冽:“《悲回风》。”   逐衡:“?”   逐衡迟疑着皱了皱眉,江冽便重复了一遍:“叫《悲回风》。”   “如此美满的故事,为何要缀个‘悲’字?”   “因为……”江冽思忖该怎么解释他才听得懂,沉吟道:“因为半场真半场梦,后半场戏都是杜撰出来、用以缅怀公主的,所以‘悲’。”   那便是说,美好部分全是假的。逐衡愕然,再一看戏台,明白了演得是谁的故事。   事情已过去太多年,恩怨皆随着尘土湮没,江冽反倒很无所谓了,他换了个姿势,十分放松地半倚在扶手上,对逐衡说:“你见过我妹妹,但还没见过我爹娘,便趁此机会,跟你说说吧。”   “那修士借鉴的原型是我父亲,公主借鉴的原型是我母亲,那时妖族与魔族战火燃得正紧,他们虽成了婚,却极少见面,我父亲常年辗转各州战场,直到我出生那年,战事稍缓,他才得空回无罔宫,择了吉日举行登基大典。”   逐衡:“可你母亲才是公主,该继魔君位的,不应是她吗?”   “魔君之位,能者居之,不拘泥于血脉,而且按时诩所言,我母亲并不想继位,她当年执意要寻我父亲,也是存了想让他做下任魔君的心思。”   若是如此,那么在这位公主心里,约莫已经将自己的爱情与魔域的未来系在了一处,幸好老天保佑,让她遇见的大能恰好是她喜欢的人。   逐衡摩挲着身上沾的花瓣,听他继续说。   “戏文杜撰的成分居多,其实母亲怀上皎皎那一年,中了无可解的妖咒,她生下皎皎当夜,自戕于烈火中——你不要这副神情。”   江冽扳过逐衡下巴,在那掩盖不住的骇异和几分难以言喻的慌张眼神中,轻轻点了点他挺直的鼻梁:“死生有命,我们一向看得开,我和父亲都不难过了,你难过什么。我对你提这些,只是想让你当个故事听,若影响你心情,我便不讲了。”   “没有。”逐衡以为自己扯出了个笑容,实际上他只极细微地动了动面颊。   那不是妖咒,那是被恶鬼噬了神。   逐衡的脑海里难以控制地浮现出那晚的画面。   那一天,他感应到人间有鬼的气息出现,便放了一缕分魂下凡除鬼,却没想到,见到的不是鬼,而是一个被恶鬼吞噬了神魂的女子。   她体内的恶鬼之力已无法压制,只剩生生被恶鬼撑得灰飞烟灭的下场,死亡是时间问题罢了。   彼时朱雀神君五感六识都被封印着,与一把毫无感情的兵器别无二致,在她开口求自己杀了她之后,想也没想,直接燃起真火,连人带鬼一起烧了。   他的火驱邪,只有鬼会痛苦,她不会,但他为了让她死得痛快些,特意点了一滴心头血在她眉间,使她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疼,所剩不多的神魂便先湮灭在火里,独留肉身缓慢燃烧着。   他杀完鬼,隐去身形离开时,见一道剑光极速坠落,一个华服少年踉踉跄跄地从剑上跌下来,双目赤红扑向火里,又被一个身着王袍的男子死死拦住。   逐衡才想起来,他是见过魔君的。   早年他刻意遗忘少年那痛苦绝望的眼神,便也一起遗忘了魔君——魔君盯着燃烧的尸骸,眼眶里蓄满了悲哀,却近乎温柔地笑了。   他不错眼地盯着火,直到燃尽后,抬袖卷起一道风,将骨灰收敛,旋即一手刀劈在少年后颈,弯腰将倒下的少年扛在肩上,再抬眼时,眼里的情绪已经消失不见。   他慢步往回走,周身灵力自他身上散向四周,寒风卷过的地方倏地静止一瞬,随即烈风急退、河水回流、宫灯里燃尽的火重归明亮、落下的梅花瓣倒着飞回树上。   做完这一切,他肩背迅速垮了下来——他耗尽半身灵力,让时间倒回,将无罔宫的景象永远留在了发妻死前的一刻。   许多年过去,那个场景仍历历在目,他不清楚魔君为何要这样做,却对魔君的心如死灰实在感同身受,心口像被极厚重的冰严丝合缝贴住,不可遏制地刺痛起来,江冽按住他不断发抖的手,问道:“你怎么了?”   江冽疑惑地看着他,想不通为何听个故事,他道侣面色就难看成了这样,有些无措地四下看了看,抬手撤了戏台上的场景,可殿内一旦寂静,逐衡急促的呼吸便越发明显,江冽只好招呼哆哆嗦嗦的傀儡们继续演,但要换个有趣的。   逐衡强笑了下:“没什么,可能是伤没全好,突然有些不舒服。”   江冽探向他的脉,脉象平稳,没有异常:“那我们回去,再睡片刻。”   “嗯。”   他们刚起身走了几步,就看见一只花蝴蝶迎面飘过来。   江纤尘换下了那一身夸张的毛茸茸,穿得五颜六色,脚步很轻快,还哼着跑调的歌,一见逐衡,双眼一亮,快跑了几步,却在离他两步远的距离处撞上了一处结界,翩翩然的脚步猛得刹住了。   江纤尘捂住脑门:“哥!”   江冽:“你来做什么?”   “我听侍女说你们来这里了,便想慰问慰问他——你身体好些了吗?”   逐衡道:“嗯,已经没事了。”   江纤尘“嘿嘿”乐了几声,转眼看见冷着脸的哥哥,又收了笑,叩了叩结界:“哥哥,我又不会吃了他,干嘛这么防我?”   江冽:“没防你,他身体不大舒服,我们要回去了。”   江纤尘看着脸色健康的逐衡:“?”   哥哥,我怀疑你在敷衍我,可我没有证据。   她委委屈屈地叹了口气:“嫂子,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江冽:“不行。”   江纤尘:“……”   逐衡猜得到江纤尘要和他说什么,女孩子早恋这件事,还是跨种族早恋,确实不好让长辈听见。   还有她的病……   眼看着兄妹俩身边开始硝烟弥漫,逐衡舔了舔唇,扯住江冽袖口:“阿冽,说几句话而已,没事的,你和妹妹千万不要因为我发生争执。”   “我们和平着呢。”江冽面不改色:“而且她哪里会有好话,不如不听。”   逐衡垂下眼睫,叹了一声:“唉,好吧,可惜我和皎皎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约莫今天过后便会回到起点了。”   江冽眼神一动,又皱了一下眉。   就在此刻,仿佛老天也要帮江纤尘一样,突然有一阵强大的灵力波动从外界传来,盘在柱上的花瓣受其震动,簌簌飘落,像落了满天的花雨,美极了,但却不是好现象——   风初醒修为高深,放眼整个修真界,能伤到他的寥寥无几,此刻灵力波动影响到芥子内部,只能说明对方灵力比他强大。   那奇形怪状的大翅膀很可能没死。   想到此处,江冽眉头锁得更深。   逐衡忙道:“外边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你要不要去看看?”   江冽警告性地瞥了江纤尘一眼。   江纤尘背靠柱子乖乖站好:“我绝对不乱说话,我发誓!”   此时第二道灵力波动传来,不仅花瓣四下飘落,连柱子上方盘着的龙都隐隐发出怒吼。   这灵力已触到护宫结界。   江冽不再犹豫,立时化作一道遁光,消失在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他们抛却红尘,因为心无挂碍。而我心有挂碍,所以不离红尘。”   咳,这算不算隐晦的……   新年好呀,本章留评发红包~ 第34章   芥子宫殿外, 死气沉沉的寂静张狂地铺出去,笼罩了视线所及。   即便是三重境崩塌、四重境碎裂都没有此刻的无声宁静带来的压迫感强烈,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苍茫,江冽一出芥子, 神魂便被这荒凉侵透了, 险些被属于天地山川的威压当场按在地上。   他立时运起真元护体, 得空缓了一口气, 旋即皱起眉头环顾四周, 无论参天巨树、抑或奇形怪状的凶兽全不见了踪迹,眼见只有沟壑遍布、锈迹斑斑的荒地,一望无垠地与昏黄的天际相连,空气中还隐约传来一股奇怪又难闻的味道, 像是尸体在迅速腐烂。   他找了找,发现这味道来源于风初醒面前浮动的、一枚形似气泡的法球里。   法球里红光流转,光映在风初醒侧脸, 为他面色增添几分意味深长的莫测,他坐在一块粗糙的石头上, 嘴里咬着布条一端,一只手扯着另一端,看样子在包扎, 却像被施了定身法, 僵在了正往手腕上缠的那瞬间。   蛇妖小荻站在石头旁, 双眸睁大看着前方, 眼里泛着极其明显的惊骇,抬起一只手想要拍风初醒肩膀——她也定格在了这瞬间。   这里没有明显的灵气波动, 便说明他们并非中了术法, 江冽半蹲下来, 看向风初醒的眼睛。   那双蓝色双眸里奕奕发亮的神采并不比素日少,可见风初醒神魂没受什么影响。   他松了一口气,目光落在风初醒面前浮动的法球上。   在这目之所及全部静止的奇怪地方,独有这枚法球还在运转,它是一件江冽从未见过的法宝,确切来讲,更像一处类同养蛊的微型法阵,法阵里的景象……简直就是盗版四重境。   这盗版四重境还把邪气束成血光,煽动阵里的盗版修士斗得你死我活。   等等……那些修士气息……   江冽神识一震,那不是盗版,是真真正正的修士。   有胆子进四重境的,要么修为高深,要么家底深厚、护身法宝数不胜数,总之无论是谁,主观都不会抛弃自己的道,像被豢养的牲畜一样,陷入没有意义的厮杀。   他们根本就是被控制着争“蛊王”,那些死去的“蛊虫”迅速腐烂,不甘愿地化为灵气,狰狞着从法阵中透出去,散入四周。   有一个念头出现在江冽脑海里——这是秘境在朝他们索要“谢礼”。   他们利用秘境突破,在秘境被外力破坏、灵气急剧流失时,也必须还些什么。   但不应该啊。   江冽定了定神,朝法球打出一道真元,寒气爬向每个人的脚底,将杀戮中的修士冻成了冰块。   他的伤没痊愈,真元不足以与整个四重境抗衡,他必须得在冰融化前找到破掉法阵的办法。   可为何风初醒与小荻没被收进法阵?   江冽站起来,抬手覆上他的头顶,掌心华光流转,五指微拢轻轻下按:“特殊时期,不得不用这个办法,抱歉。”   若是千山门那些被碎尸万段的弟子们还在,定会认出来,这便是抽取那倒霉长老记忆的一式。   这一式学名叫“忆洄”,听着文绉绉的,实际上与强行撕开识海、在里边乱搅一通捞记忆同理,被忆洄者,脑子或多或少都会出现一些后遗症,轻则记忆错乱,重则识海崩塌。   风初醒修为高深,识海坚韧……应当不至于崩塌。   江冽指尖刚穿过他的头发,余光就见蛇妖的头抽动一下,紧接着有一枚流光溢彩的珠子从她眼眶里掉了下来,滚落到他脚边。   他眸光下意识落到珠子上,微愣,那竟是一颗高阶……留影珠。   少主从小就对这些徒有其表的漂亮珠子不感兴趣,也没有任何研究,毕竟留影珠再高阶,那也只是留的画面更清晰更久罢了,说到底还只是颗留影珠,对于神识广阔的修士而言无用。   而面前这颗珠子好像有自己的意识,“心急如焚”地跳着、闪着光吸引他的注意力,江冽毫不怀疑,若留影珠生灵,珠灵必会对他破口大骂:“这什么损主意!”   离谱了,风初醒魅力这么大,连留影珠都为他倾心?   少主自是不知道,这是风初醒为了让小荻陪他演戏,特意从炼器大宗高价买来的报酬,甚至注入了自己的一缕真元,还想再为它提提阶。   此时张牙舞爪吸引江冽注意力的,正是风初醒那护主的真元——它因藏在了留影珠里,免遭一劫。   江冽从怀里摸出方帕子,隔着帕子把留影珠捡起来,拇指微微一抹,登时便有一副逼真场景从珠子上投到半空。   那是自江冽进入芥子后发生的事。   风初醒带小荻出秘境,一路行过狼藉的四重境和塌了一半的三重境,与无数驭飞行法器进来的修士打了个照面,来到飞沙走石的一重境边缘时,被时诩给拦住了。   狐狸面色凝重,对风初醒道:“出不去了,就在一盏茶功夫前,秘境把苍梧山吞了,我放出的消息全部石沉大海。”   小荻讷讷:“客栈呢……”   “被蔓延出去的黄沙埋了。”   小荻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那……眼下怎么办?”   “凉拌。”狐狸的脸上明摆写着他也没遇见过这么邪乎的事,他抬头看了看天,叹了一口气:“天生异象,恐有大难啊。”   小荻随他视线望天。   不知何时,那轮悬在头上与日争辉的月亮不见了。   而那代表光明的太阳……怎么看怎么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慵懒地矗在那里,恭候走投无路的猎物们。   久未出声的风初醒突然问道:“既然里边的人出不去,外边的人岂不也进不来?”   狐狸点点头:“没错。”   “我怀疑是结界或障眼法,你若闲得没事……”   “你哪只眼睛看我闲?我这不是在焦头烂额地往外传消息?”狐狸似乎觉得自己被看成个游手好闲的废物,霎时炸了毛,面色不善地白了他一眼:“还有,我能不知道有结界或障眼法么?但你想过没有,能完完全全蔽我神识的结界或障眼法,三族里谁能布出来?哪怕阿冽也不行!你说这意味着什么?到底是谁在插手此间事?”   这黑店老板面对美男就脾气暴躁,看不惯别人比他美似的,风初醒在他说第一个字时便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封住了自己的听觉,毕竟同为修为高深的掌权人,虽然其中一位是千年前的掌权人吧,这位能想到的,那位也能想到。   风初醒看他嘴唇不动了,才掏掏耳朵解了封,淡定地接完后半句话:“你不妨去拢一拢各族修士,共同商讨一下对策,毕竟人多力量大。我回四重境,找作祟的东西。”   “早知道我起初便不打劫了,这叫什么事啊。”狐狸烦躁地叹了口气:“你怎知作祟的东西在四重境?”   风初醒一扬眉:“纯血魔翼族的直觉。你去还是不去?”   狐狸默了片刻,对小荻道:“血统高贵确实有优势——我立刻去联络各族修士,你跟在他身边吧,我干儿子和缚州王都在,你更安全。”   就这么拍了板,风初醒又夹着小荻飞回了四重境。   然而在四重境门边,他们遭到了两队高手的伏击。   人族一方有五个人,各个白胡子老长,都是化神初期。这样的修为,哪怕放在最顶尖的大门派里,也够当一方镇山大长老了。   而另一方伏击他们的是魔族……还都是修为极高的死士。   此时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都被乌漆墨黑的黑雾覆盖,眉心浅浅一点红。   没人比风初醒更知道这些黑雾是什么,他下意识瞥了一眼芥子,身形如闪电,飞快与一道被黑雾包裹的魔气擦身:“身上沾了妖臭味,是断州的魔。”   断州那犄角旮旯的魔,虽然数量不多,但因穷乡僻壤无人光顾,所以大多血统纯正,战斗起来一个顶仨,小荻被他说得脸色煞白,看样子要当场魂飞天外:“断州王派死士来杀你?”   风初醒弹开一道尖锐剑气,间隙中给了她一个无语的眼神:“不可能,裴寒卿都穷得绣女红了,哪有钱养死士。”   伏击他们的人族与魔族在黑雾指引下,配合十分默契,风初醒刚从妖族战场回来,未经喘息就在四重境门前与人族修士打了一场,后来又与鸟人打了一架,疲惫极了,一时被牵制地左支右绌,被一道剑光贯穿了手臂,剑上沾的黑雾见缝插针往他伤口里钻!   千钧一发之际,忽有另一道黑雾从风初醒识海中钻出来,携无可匹敌的气势把那不速之客吞噬了。   然而还不够,它吞噬掉攻击风初醒的黑雾后,掉头往那些人族和魔族身上爬,所经之处,控制人的黑雾成了疾风卷过时的野草,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它吃掉。   风初醒看着那熟悉的黑雾一怔,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四重境再次震颤,环境一阵天旋地转的重组后,袭击风初醒的修士便被“嗖”得收进了一枚凭空出现的法球里。   法球本也想收了风初醒和小荻,但球壁飞过来、碰到风初醒的一瞬间——确切讲是触碰到风初醒手腕上悬着的须弥芥子一瞬间,被火燎了似的颤抖了一下,近乎惊慌的缩回去,颤巍巍地浮在他面前的半空不动了。   那时法球里只有刚收进去的几个修士,邪阵尚未成型,血光也不盛。   他俩面面相觑,良久,小荻不可置信道:“这是什么东西?它刚刚是嫌弃我们吗?”   “不知道,”风初醒寒着脸:“看样子是的。”   小荻脸色顿时变得一言难尽。   黑雾功成身退后,便钻回了风初醒识海,小荻飞快瞥了一眼,见风初醒没有给她解释的意思,识趣地没多问。   风初醒看了看陌生的四周,不见慌乱,反倒在就近的石头上坐了下来:“你没发现灵气骤然被抽空么?”   小荻迟疑着:“……啊?”   风初醒:“四重境重组的时候,灵气就全被抽空了,灵气不会凭空消失,要么被吸到了别处,也就是这法球里,要么是被利用着开了新境——我怀疑这是五重境。”   小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啊。”   风初醒看傻子一样觑了她一眼,有点无奈地说:“算了……你别怕,等我先包扎一下,就送你进芥子里。”   风初醒连给手臂包扎这忙都不需要她帮,百无聊赖中她按了按眼眶:“我都没来得及告诉你,自从你说回来找作祟的东西,这只瞎眼的眼皮就在一直跳。可惜了这留影珠,一点美景没见到呢,净留了些乌烟瘴气的画面。”   她说着,另一只眼的视线不经意间垂下,却登时一个激灵,只见风初醒缠绷带的动作不知何时被定格,她愣了一瞬,立刻伸出手作势要推他,却瞥见一团白光朝她面门扑来,旋即她也被定格。   留影珠的画面清晰极了,江冽几乎身临其境地眯了眯眼,刚想细细感受一番,后脊忽然一凉!   作者有话要说:   九点有个二更,么么哒 第35章   江冽迅速回头, 飞身后退,凝起护体真元。   一团白光不知从哪冒出来,电光石火间穿透他的防护结界,往他眉心钻去。   他只觉眉心被一阵清风触碰, 识海起了涟漪。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那定格了小荻与风初醒的白光似也出乎意料, 短暂地呆滞片刻, 气急败坏又朝他扑了过去。   而后再次在他识海里吹了一阵凉风, 不带一丝杂质地穿透了他。   好像在江冽面前, 它仅仅成了一个会自动吹风的扇子。   眼见着白光作势再扑过来,江冽眼睫微闪,回想着识海的异样,了然道:“原来, 五重境是魇虚障。”   魇虚障是魔域的叫法,它在人族和妖族间有个别称,叫做心魔障。   也对, 风初醒打遍魔域,唯独在心魔那栽跟头——每次都栽, 能让他瞬间中招的,也就魇虚障了。   白光攻击一滞,一息后, 在他面前凝成个人形——是那只被灵力炸得粉身碎骨的鸟人, 他果然没死。   鸟人不在幽深密林里扮鬼, 便有了些超凡脱俗的气质, 他那双大翅膀不知被抛到了哪,孤零零的四肢显得过于单薄, 像一只断线失主的纤瘦风筝。   他站在江冽面前, 一身绿袍无风自动, 不解地问:“为什么?为什么独你无法入障?”   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他并无贪欲,亦无妄念。   当世上一切俱是唾手可得,什么配做他的障?   “因为你修为不够。”江冽手里暗自掐了一道凌厉的真元,面色不变:“我有个问题。”   他看向法球里的修士:“你为什么要杀人?”   鸟人被他质疑的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修为低下,闻言顺口答道:“我没有杀人,我是代替秘境,让他们把夺走的灵气还回来罢了。”   江冽凝思着“哦“了一声:“代替秘境……你是境灵。“   这并非询问,早在这鸟人动用秘境力量攻击他们时,他便如此猜测,但终归没敢确定。   因为苍梧秘境自从开启,除了一二重境里那闹着玩一样的罡风与瘴气,对三族修士再没有任何攻击,还十分不见外,一视同仁地往三族身上猛灌灵气,可见秘境本身对三族的探索并不排斥。   何况在江冽那些找回的破碎记忆里,秘境的草木连他都愿意亲近,像个乐于奉献、堪称温善的“大好人“。   怎么偏偏境灵像个污染米缸的老鼠?   想到这里,他话头一转,忽得冷笑:“不过是个被灵气滋养生出的境灵,你有什么资格代替秘境做事?秘境想通过邪术拿回送出的灵气吗?若我是秘境,我都为你不齿。“   境灵被骂得一愣:“你!“   江冽不疾不徐地接道:“代替秘境?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不知江冽哪个字戳到了境灵的肺管子,他面色变得极其难看,一团光凝聚在指尖,刚要不管不顾地打出去,却动作一顿,转而露出个阴测测的笑容,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面前的魔族,他是朱雀道侣啊。   周遭狂风乍起,境灵的身形像荡开的水波随风散去,唯有癫狂的笑声被风送向四野:“我不杀你,哈哈哈……神农鼎沟通天地,我这便送你去见他!伏鬼诛邪、伏鬼诛邪……我看那把没有记忆的剑会怎么杀你!“   江冽就见眼前大片黑雾从消散的白光里钻出来,气息转瞬包裹了他,几乎与他融为一体。   在知道黑雾虽不死,却可以被吞噬之后,他再不躲避这些东西,正要收拾它们,他眼前却忽然一花,荒地不见了,入目的变成如洗碧空、柔软连绵的白云,与……满天际被白云缠裹到泛灰的黑色雾气。   那些颜色很淡的黑雾与他身上沾的看起来相似,凶煞戾气却是数倍,甫一触碰,渡劫修士那坚不可摧的肉身便成了纸糊的,瞬间被割出伤痕。   江冽避开游走的黑雾,看向不远处背对着他、端坐在一个大阵中央、四肢脖颈与腰身分别被极粗的锁链缠住的白衣男子,皱了皱眉,心道这是什么障?   境灵被刺激的脑子不正常,随便编了个幻境?   那白衣男子一动不动地被禁锢在广袤天地中,渺小得几乎被云遮盖,却让人无法忽视,江冽眼睛盯着他的背影挪不开,觉得他有些眼熟。   没等想起这是谁,江冽瞳孔禁不住一颤——除了那六道粗链,原来还有一道极细的锁链……不,更像是绣花针勾出的线。   针的起点落在法阵最亮的位置,从白衣男子两边太阳穴上穿过,把绷直的线钉在起点对称的一端,贯穿了他的头部。   七道锁把他紧紧“缝“在法阵上,那些如刃般锋利的黑雾正缓缓朝他游去,往他身体里钻。   这是犯了什么重罪,要遭此酷刑?   这念头一出来,江冽心口不由得搐了一下,有一瞬间几乎喘不过气,识海警惕得风起云涌,叫嚣着“危险!”,“不能看!”,”快走!”。   但许是对酷刑太感兴趣,他脚步不受控地,朝白衣男子走过去。   江冽走到第三步,一条锁链“轰”得崩裂。   他看不见白衣男子正脸,但直觉这人睁开了眼睛。   周遭杀气顿时卷起来,在白衣男子身边围成刺目的火光。   又“轰”一声,另一条锁链应声崩裂,一道冷如飞雪的怒叱炸在这片雾蒙蒙的天际:“恶鬼放肆!”   随声音一同朝江冽袭来的,还有一只振翅而飞的红鸟虚像,红鸟从法阵中显出身形,离弦之箭般朝他射来。   这白衣男子发声古怪生疏,活像几千年没说过话一样,但是自他开口,强悍威压便砸上了江冽肩背,教他一动不得动,江冽眉目一凛,全部真元燃到极致,不躲不闪地迎上这一击。   砰——   锁链被劲风掀得叮当乱撞,江冽踉跄着后退两步,咳出一口灼热的血。   血溅到红鸟身上,把它烫得一愣,那双赤色眼睛里写满了惊疑,嘀咕了一句“鬼不是这个味道啊,你在搞什么?”,便长啸一声,飞回了法阵里,散了。   江冽:“……”   这真的是幻境么?   但这鸟教他隐约明白了什么,他理了理衣衫,负手而立,嗤笑道:“是魔是鬼都分辨不出,阁下眼睛不如不长。”   第一条锁链断,男子睁眼,第二条锁链断,男子开口,若江冽没猜错,六道粗链封得是男子的六识,眼下第三条没断,约莫他是听不见自己说话的。   但他也不是说给男子听——毕竟红鸟看起来也有神识,能听能说。且红鸟与白衣男子灵气同源,定然有办法把消息传进男子的识海里。   果然,江冽话落,涌动的杀气便蓦地停了,好像真的在分辨他是魔是鬼。   这半是叱责半是试探的一句话得到了回应,却教江冽的心沉了下去。   难道世界上真有鬼么?   这幻境里的人比留影珠里的过去还逼真,他不仅怀疑这人不是幻觉,可能和他一样,也是被拉进幻境的某个大能,即便被缝成这样,也神神叨叨惦记着杀鬼。   那一句“恶鬼放肆”,要么是这位兄台脑子被钉傻了,要么……这些黑雾便是传说中的“鬼”——此刻江冽与黑雾难舍难分,确实很不容易分辨。   可自亘古来,行走在天地山川间的只有神、人、妖、魔四族,鬼难道不是只是杜撰的么?   ……   罢了,此时不是纠结这事的时候 。   江冽心念一动,斜照锵然出鞘,无边魔气挟剑意朝那人劈去。   管世上有没有鬼,这位敢不辩真假攻击他,起码也得跟他一样吐口血吧。   然而就在斜照即将触碰到法阵边缘时,江冽识海里突然响起一声悠远的鸟鸣,下一刻,只在他重伤时才会亮起的那簇火猛地燃起,刹那游遍他的身躯,将他定在原地,剑尖寸进不得,与此同时,满天凝成实状的杀气被穿透他四肢的火一烧,莫名其妙被平息成一场“花雨”,洋洋洒洒散到云层里。   那簇“卖主求花“的火甚至爬进法阵,把断裂的锁链一块一块拼接好,重新缠回那人身上,才”事了拂衣去“,消散在江冽识海里。   江冽:“……”   这吃里扒外的……   法阵里突然射出一道明亮的火焰,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舔舐过江冽身上的黑雾,将其通通烧成一缕黑烟,紧接着包裹住江冽,带着他往下坠去。   这火里没有杀气,活似它已经分辨出了他不是鬼,此时正在……带他出幻境。   他被气得没了脾气,忍不住拧起眉:怎么他的幻境好像不是那么“幻”?   再睁开眼,他已经回到了荒地里,迎面对上了境灵难以置信的眼神。   境灵像一个等着看好戏、结果被好戏秀了一脸的傻子,喃喃着摇头:“不可能……他分明六亲不认的,不可能不杀你!哪里出了错……哪里出了错?!”   江冽冷冷扫了法球一眼——法球里冰大部分已经融化成水,仅剩薄薄一层附在人身,不能再耽搁了。   无锋斜照同时出鞘!   剑能感受主人满腔无法消解的怒气,连无锋的剑光都更凌厉三分,两道剑气狂暴犀利地呈扇形交错扫出。   地动山摇。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鸟鸟几千年没跟人说过话了,心疼,崽快来贴贴 第36章   少主做事稳妥, 动手前先把风初醒和小荻收进了芥子里,又罩了一层结界,把芥子收回袖口,才在芥子外打得山崩地裂。   是以芥子内的人该玩玩该睡睡, 一点灵气波动都没感受到。   江冽前脚刚走, 江纤尘后脚便带逐衡出了戏楼, 拐到一处梅丛中的凉亭里, 还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拿出许多零嘴儿, 谄媚地把一份冰好的灵梅推到逐衡面前:“你尝尝,可甜了!”   他们俩此时坐在四面漏风的花园凉亭里,切身体会着沁人心脾的寒风和细雪,逐衡紧了紧外袍, 光看着梅子上的冰碴,便觉得一阵凉气已经钻进了胃,不想吃, 但架不住江纤尘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只好拿起一颗, 生无可恋地放进口中。   他忧虑着外界的情况,没什么心思跟熊孩子闲聊,便直截了当切入主题:“你要说什么?“   江纤尘眼睛一转, 也不跟他委婉:“你没把我发病的消息告诉哥哥吧?“   “没。”   “别告诉他, 也不要告诉任何人。”   这姑娘说话时, 面上的表情是随心里的想法来的, 基本看她的眼神便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此刻这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眨来眨去,一副“你快问我呀”的急迫样子, 善解人意的逐衡只好诧异睁大眼:“为什么?“   江纤尘拿样似的沉吟了一会儿:“让我想想怎么说。”   她掰开一块香甜的点心, 在掌心碾碎, 走到亭子边,往后方的水池里丢去——水里也没养鱼,她纯粹在浪费粮食喂空气:“我哥哥是要飞升的,就该无牵无挂,我不想成为他的累赘。”   逐衡:“……”   好样的,我是不是被内涵了?   江纤尘一转眼便看见他神色复杂地舔了舔唇角,刚想解释一句,他幽幽叹了口气。   “照这样讲,我也是阿冽飞升路上的绊脚石……唉,我耽误他修行,妹妹不会恼我吧?”逐衡又叹了一声,垂下眼帘。   江纤尘:“……”   她一言难尽地想,你个八尺男儿,为何茶里茶气的?   但她恼不恼,能影响到江冽么?她哥一旦做了决定,谁都拉不回来,他既然做好了陪这道侣虚度光阴的打算,她只能怒其不争了。   江纤尘正色地说回正题:“你误会了,我没有在说你……唔,我身中无可解的妖咒,早年哥哥为了这咒浪费太多修行时间,我不想再耽误他了……你想不想听我讲讲这件事?”   逐衡眼神晃了晃,收起了逗她的心思。   事实上,他与恶鬼缠斗万年,也从来没见过如圣后和圣女这般,从娘胎里“遗传恶鬼”的情况。   通常,恶鬼附身活人的血肉后,会与活人的神魂抢地盘,当这具神魂承受不住鬼气的侵蚀,便会被鬼气撕裂。   而神魂被撕裂,肉身也会随之损毁,同时鬼气亦随着所附肉身的毁灭而消失,简言之,被鬼附身的人,如果不能用自己的修为和神魂“消化”掉鬼,结局便是跟鬼同归于尽。   神魂的强悍程度与修为的高低,又决定了这具肉身可以承受多强的鬼气——可教逐衡难以估量的是,以凡间修士的修为,最多能消化到什么程度?   他是被天地灵气滋养化形的,在修行一途走了“捷径”,相当于凡人刚出生便直接飞升,对“锻体到渡劫”这个修行过程没有任何概念。但他道侣是渡劫、风初醒是化神,他勉强能衡量出“渡劫”与“化神”这两阶需要达到什么样的修为。   不提江冽这个“修行异类”,若把风初醒放在万年前的大荒,约莫能与刑天打个平手。   当年逐衡见到的圣后虽行将就木,但他能感受到,圣后修为不比风初醒低,如此类比,能把刑天折磨得形销骨立一心求死,得是个多强的鬼?   但这鬼居然至今没把这小丫头侵蚀干净!   一瞬间逐衡神思急转,面上半分未显,只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了几分,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讲吧。”   “早年我爹娘跟老妖王打仗,我娘被老妖王暗算,中了妖咒,生下我便走了。在我小时候,我身体非常差,但魔域最有名的医修都没查出问题,爹爹他们便以为我只是体弱。”江纤尘停了停,垂头拨弄掌心的碎渣:”直到后来有一天,我提剑刺了一只狐狸——不对,不算是我刺得!”   “那只狐狸你也认识,时崇。他耍手段迷惑了我爹,让我爹把他许给我哥当道侣,我一气之下提剑去找他——其实就想吓唬吓唬他,但提起剑的瞬间,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听宫人提起,我那夜就像被夺舍了一样,往他心口扎了一剑不够,还阴森森地吵着要剥狐狸皮。“   “宿伊——哦,便是把我照顾大的侍长,那天直接被吓哭了,她说我娘中妖咒后,起初便是失了神智,然后才是骨肉,慢慢分崩离析。“   “谁都没想到,这妖咒不仅无可解,居然还能顺着娘胎种到我身上。”江纤尘叹了一声:“但说到底,我能好好长大,便已经很幸运了,以往每当咒发作,父兄和各位长老都能用修为强压下去,所以这么多年虽然辛苦了点,我还是活得全须全尾的。”   逐衡的眉极轻地皱了一下。   恶鬼是七情八苦混着不散的怨魂所化,最擅勾出人心里的负面感情,被鬼侵体的人通常会脾气极端、性格恶劣、做事不由自己掌控。   极端的七情八苦,江纤尘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   可是与“娘胎遗传鬼”一样,他也从没见过,屡次发病屡次用修为压制“妖咒”后,这人还能活得好好的——尤其是神智,她虽然顽劣,但是神智清楚,没有一点疯的征兆。   逐衡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单纯感兴趣一样随口问道:“唔,那你之后还有失去意识的时候吗?就像他们说的,被夺舍了。”   “我……不知道。”江纤尘顿了顿,才说:“没听人说起过,可能没有了,也可能他们不敢告诉我……反正在我眼里,妖咒之后再也没打过我脑子的主意,都只对我的肉身动手。”   不对劲,恶鬼贪馋,不可能只吃一次就饱了。   逐衡镇在三十六重天,常年“恶鬼缠身”,在他封闭自己的六识前,也曾切身体会过被恶鬼侵蚀神魂的感觉。   鬼一旦侵入进去,便能在对方脑子里种下无数根弦,随时随地可以畅通无阻地拨一下。除非神魂与修为把鬼消化干净,弦才会消失。   为什么这只鬼不再打她脑子的主意了呢?   逐衡想不通。   江纤尘话说得多,啃了两颗梅子,许是这么多年早被病痛磨灭了求生的意志,叙述自己像叙述别人的故事,非常平静,一偏头看逐衡神色复杂,还冲逐衡笑了一下,眼里竟带这些玩世不恭的调笑:“听着很可怕是不是?”   逐衡沉默了一下,也露出个笑:“不可怕。我懂。”   江纤尘明显不信,她一脸“听就知道你在说屁话敷衍我”的不屑,接着道:“以前啊,哥哥没事便会过妖族边境,辗转各处深山老林,哪里有古老的妖法传承就往哪去,为我的病操碎了心,近些年,我的病很少再犯了,他才安心修行。我此生来不及立志向了,活一天算一天,就希望我在乎的亲人早日得道。“   “什么活一天算一天……你不会死的。“逐衡扯了下唇角,轻声说。   “谢谢你安慰我。“江纤尘很不走心地谢了一句,补充道:”但说真的,自从跟镜吟一起玩,我已经很久没有发病了,我觉得镜吟就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仙女。“   逐衡:“……“   狗屁的仙女!   逐衡不知道为什么鬼不啃她的脑子,但却很明白为什么在支镜吟身边、鬼就不再啃她的肉身——鬼在遇到比自己修为更高深的鬼,感受到威压,会偃旗息鼓地装死,这是鬼的本能。   支镜吟比她身体里那一只鬼修为更高深,每当江纤尘身体里的鬼气发作、啃食她的肉身,她都能循着本能、无意识地把作祟的鬼气吞噬,久而久之,那鬼气就不敢在支镜吟面前出现了。   嘶……逐衡脑海里忽然灵光一现。   想要在不损毁神魂和肉身的前提下清除恶鬼,简直比修天梯还难,但还有一种方式简单又可行——鬼可以被同类吃掉啊,若想办法让支镜吟把江纤尘身体里的鬼全部吃了,不就可以救她了?   但是……仍旧不对劲。   江纤尘体内那只鬼可是能把魔后折磨至死的修为,真的会不如支镜吟么?   这件事简直太扑朔迷离了,逐衡脑子被封印了三千多年,一时有些捋不清头绪,直觉哪里都不对。   他捏了捏鼻梁,转移话题:“你想说的不止这一件事吧。”   “嘿嘿。”江纤尘把眼睛弯成个月牙,更谄媚了:“确实还有一件事。”   逐衡非常自然地接:“帮你瞒住小师兄的事?”   江纤尘实打实地愣了一下,“啊?”了一声:“我俩有什么好瞒的?”   啧,听着还有第三件事?   逐衡回想着先前她见到路景昀那高兴扭捏劲儿,不认为自己想错了,便问道:“你不是喜欢他吗?”   江纤尘下意识道:“当然……”   有一个字音被她极快吞了回去,那一瞬间,逐衡觉得她想说的是“当然不”。   江纤尘想了想,说:“确实喜欢的,但……也不是非他不可啊。他长相合我心意,待我非常好,而且我们还有共同的理想,他像太阳一样,我看见他就开心……可也就止步于此了,我们又不能成婚。”   逐衡单手撑着脸:“为什么?你们不允许跨族成婚吗?”   “不,没这说法。”江纤尘摇摇头,也学他撑起脸:“让我嫁给他,那是万万不能够的,他嫁给我还差不多,可他也无法嫁给我。”   大荒里出来的鸟身无长物,穷得只能以色侍人,无法理解王族大宗之间的弯弯绕绕,闻言好奇地问:“有什么区别?”   “唔,若我嫁给他,那我便要卷铺盖去飞云宗,我堂堂魔域圣女,干嘛要远嫁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看人脸色啊?若他嫁给我,便是他来无罔宫……这也不大可能,因为他日后大概要留在飞云宗当长老的,他师父不可能允许他入赘。”   逐衡顺着她的话一想,完全在理。   这孩子看起来是个恋爱脑,没想到却清醒极了,丝毫没被体内的鬼影响到,甚至比他这个没见过世面的思考更广。   难道真存在不啃神魂,只啃肉身的鬼?   啧,怎么又回到这个匪夷所思的问题上了。   逐衡忙把思绪扯回来,刚想问第三件事是什么,便听她接着说:“唉,人活在世嘛,当然要为自己的快乐考虑——这些是义兄教我的。他还教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必在意旁人看法——你也是。我为以前骂你是小白脸道歉,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这突如其来的道歉把逐衡听得一愣,顺着她的话茬笑了笑:“没事,我不生气,我本来就是啊。”   江纤尘:“……”   “对了,你原本要说的事是什么?”   “我想问问哥哥之后有什么打算,出秘境便要带你回宫吗?”   “……”小白脸怎么会知道金主的打算,逐衡想了想,面不改色地胡诌:“当然啊,他要带我认他的家人。”   “哦。”江纤尘既开心又忧愁地点了点头,心道完了,看来这个年要在抄书中度过了。   他们各怀心事,谁都没注意到一枝梅花被拨动了一下,细雪抖落,遮住了来人极浅的脚印。   方才在梅丛外杵了小半日的支镜吟完完整整听到了后半段话,忍不住泛起嘀咕:断州王一次最多只能说两个字,不是哑巴,胜似哑巴,他是怎么把这番冗长的大道理明明白白教给江纤尘的?   但她思绪被这么一岔,便想不起来为何要来找皎皎了,她挠了挠头,没去打扰他们,顺着来路折返,打算回她休息的宫殿。   刚一穿过长廊,便见一男一女笔直地从天上掉下来,砸进她面前的雪里,扬起红梅成雨,扑了她一头一脸。   支镜吟还没来得及发火,便对上了那十分眼熟的红衣红发,面色当场变了,嫌恶地偏过头,目不斜视往一旁拐去。   “等等……救、救……命……”   一条蛇尾高高扬起,又重重摔落,骤然横在支镜吟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这一甩尾用尽了小荻的力气,她气若游丝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仍半处在“鬼压床”的阶段,眼皮直打架:“咳,好、好厉害的魇……魇虚障……快、快去通知少主……咳咳咳。”   支镜吟把视线从蛇尾挪到蛇妖脸上,看见了从蛇妖额间蔓延向下的赤纹,脚步一顿。   那是妖族走火入魔的征兆。   区区一个魇虚障都能令她这般?   她扫了眼不省人事的前夫,弯下腰,手指尖探出一道黑雾打入小荻识海。   小荻正艰难地与自己做斗争。   魇虚障在她的识海里构造了一个极美的梦,她如公主一样出生,居住在华美的宫殿里,有数不尽的漂亮衣服和珠子,从未经历过颠沛流离。   她本已经沦陷了,可这座眼熟的宫殿在某一刻让她忽然想起了魔宫,便顺着想到了魔君,再想起魔君欠的账还没收回来,垂死梦中惊坐起,在魇虚障里猛得拨开了一条缝。   魇虚障在她的识海里布下天罗地网,她好不容易从缝里探出神识求救一声,又立刻被甜美的梦抓了回去。   然而……还没等她神志不清地坠入梦里,一道浓稠的黑雾从她眼前一闪而过,强硬地卷过整座大殿,把入目一切碾成废墟,小荻看着轰隆隆倒塌的烟尘,神识即刻归位,现实里终于睁开了眼。   “没事吧?”支镜吟半蹲着,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小荻瘫在地上,胸腔剧烈起伏,气还没缓过来,猝然抓住了她的手:“鸟人没死,全秘境的修士都中了它的魇虚障,此刻应该有不少人都被它炼化了,老板处境很危险,麻烦您快去通知少主。”   支镜吟皱起眉。   提到鸟人,她便想起了那把险些把她吃了的剑。   剑气触碰到她神魂的那一刻,她脑海里陡然出现一些画面——那是在一片荒原里,无数同她一样的黑雾从地下的封印破口中钻出来,飘在漫山遍野。   荒原四周有一道无形的结界困着它们,无论它们怎么游荡,都无法离开这片荒原。   直到地下的封印被它们彻底撞碎。   那日,荒原结界随之破裂,大片黑雾涌出,侵染了半边天,一位路过的神君首当其冲,顷刻间祭出本命剑,划落西方天际无数星子,白虎虚像瞬间成型,咆哮着扑向结界裂口,将来不及冲出去的黑雾堵了回去,又生生将涌出的黑雾全部收到自己体内。   再之后,她便看不清了……   她那时似乎只是某片黑雾的一部分,它们被聚积成一体,与谁战斗得昏天黑地,又被重新打碎,压回地下的封印里。   封印……荒原……   支镜吟不可抑制地想起了自己入世的时候,四周的景象确实是荒原……   那究竟是什么地方?她和她的同族为什么要被封印?   小荻见她愣怔良久,抬手戳了戳她:“缚州王?”   支镜吟回神,喃喃道:“是了,是断州边境……我得去看看。”   小荻疑惑:“什么?”   支镜吟站起身,挥袖招来一缕风,把他们吹到她暂居的宫殿里,风里的小荻大喊:“戮州王怎么办?他还陷在魇虚障里呢!”   支镜吟冷声道:“我管他死活。”   说罢,她直接化成一道黑雾,出了芥子。   然而她心事重重,便没注意到,身后跟了一柄剑状的尾巴——   路景昀自从进入芥子,便一声没吭,即便江纤尘来看望他,他也只是闭上眼,用入定调息打发了她。   对于小师兄而言,“沉默”这俩字是非常罕见的,即便被罚思过崖面壁一年,他都能对着青苔叨叨,遑论在喜欢的姑娘面前。   但他满脑满心全是鸟人那一式“鲲鹏入海”转“垂天绝云”——这是飞云宗嫡传弟子才能学的,极难,极耗费真元,他从小练、练了几十年都无法游刃有余地连贯使出来……   路景昀实在想不通,心烦意乱地打了一会坐,一口气走偏险些入了魔障,迫不得已出来透透风。   恰巧,他听到了蛇妖那句“被炼化”。   他本就想再见见鸟人,又逢道友遇险,当即想也不想便跟上了缚州王。   那厢,芥子外,鸟人浑身是血,大口喘着粗气,跪坐在地上。   江冽背靠着树,把颤抖不休的手背在了身后,声音依旧平稳:“交给你了。”   他身前不远,时诩化回妖身,全开的九尾掀起妖气,虚像宛如一座小山,将江冽严实挡在了身后:“好,你调息吧。”   时诩刚赶来,便见到了江冽与鸟人斗得两败俱伤的画面,谁都没从谁手上捞到好处——但鸟人能牵动秘境,它抽空了秘境内的灵气,弥补自己的真元损耗,缓得比江冽快。   江冽提醒时诩:“它不是凡身,你要当心。”   三年前,他在秘境里被伤成个残废,他原本怀疑的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修真界有位修为更高的天才横空出世,现今看来,还有另一种解释。   神。   话音刚落,他袖口的芥子发了热,紧接着一黑一银两道光落地。   支镜吟惊诧地扫了路景昀一眼,但此刻没功夫理会他了,她站到时诩身边:“我来助你。”   同时,路景昀沉默着拔剑。   江冽好整以暇地捋了捋袖口,看好戏一般靠着树缓缓坐下。   便让他看看,神与凡俗,究竟谁是蝼蚁。   可就在这时,奇怪的事发生了。 第37章   此地尚萦绕冲天的魔气, 触碰到云层化成了细碎的雪,飘扬洒落,如同罩下了一层阴沉沉的纱。   时诩九尾全开,妖气凝成了一道分割线, 线的那边是高高在上的神, 线的这边是卑微的凡俗——或者说, 是除神以外, 聚集在一处的人世各族。   当素日龃龉的不同种族因为共同敌人站成了一线那刻, 秘境中所有生灵——无论是被困法阵内,抑或避于芥子内的,都听到了秘境发出的一声喟叹,旋即敲钟似的“当”声紧随其后, 撞进了秘境内所有人的心里。   钟声余音袅袅,阵中蛊虫一般斗法的修士齐齐停了动作,陷入魇虚障的修士缓缓睁开眼睛, 肆无忌惮蔓延的黄沙收回触手,安静地堆在原地。   那声叹息太过沉重, 携着历久弥新的沧桑扫过所有人的耳膜,修为低些的修士们突然莫名其妙地悲喜交加,脸颊一凉, 抬手居然触到了冷冰冰的湿意。   同时天际暴响一道雷鸣, 刺目电光划破长空——   正准备悠悠看好戏的江冽眸光一厉, 瞬身握剑挡在众人身前, 落下一道剑气结界。   然而,那道雷电却没有劈向他们, 而是劈倒了毫无防备的境灵……   烟尘迭起, 境灵狼狈地滚出数丈, 一脸匪夷所思,趴在地上剧烈咳嗽着。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皆是一惊,时诩探头看了看,化回人身,蹙眉抱怨:“嚯,这秘境偏心眼啊,方才追着我劈的雷可不是这样。”他说着撸起袖子,露出一道正在愈合的狰狞伤口:“缚州王你看看……那边的小兄弟,你也看看……”   他身上挂着的珍藏版骷髅头早在被秘境追杀时便不知所踪了,连被逐衡夸过“真绝色”的那位老兄都只剩下半个脑壳,把时诩心疼得难以言表:“瞅瞅我,再瞅瞅那崽种!他怎么连个血皮都没破?”   可是他们没注意到,连血皮都没破的境灵脸上露出了遮掩不住的惊慌失措。   支镜吟敷衍地跟着时诩骂了两句雷,话头一转:“我总觉得哪里不大对,你感受一下灵气波动。”   缚州王对灵气较常人敏感得多,她说灵气波动不对,那必然哪里出了问题。时诩一怔,还没来得及感受,就听他那冷酷的干儿子沉沉地应了:“嗯,雷落下后,灵气便不再往境灵身上去了,我猜境灵——至少此刻的境灵,无法再控制秘境。”   江冽一直盯着境灵,将他的慌张收入眼底,为了验证猜测一般,反手一剑划向法球——这一次,随着“嗤”一声,法球如同气泡,轻而易举地就被他划裂了。   先前阻碍他的灵气网随那声势浩大的雷溢散,未被法球融化的修士们惊魂未定地掉在地上,一见这些邪魔外道,连高兴劫后余生的心思都没了,立刻屁滚尿流地爬向四周,恨不得当场再建个“不越关”。   他们都是一入四重境便被关进困阵,不知道境灵才是罪魁祸首,偏境灵此时只像个柔弱苍白的普通少年,身上半点压迫不带,便没人过多注意境灵。   这些修士的脸上明白写着“邪魔外道好可怕”,看得支镜吟和时诩额角直突突,连江冽都忍不住烦躁地压低眉,“啧”了一声。   趁着众人的视线短暂地从自己身上挪开,境灵手指飞快结印,化成一道青光逃向远方。   “少主,他要跑!”支镜吟回神,手中黑雾弓箭成型,作势朝境灵射去,却见江冽抬手,而后被命令了一句“收箭,不必管。”   “为什么不管?”   “他不重要。”   时诩闻言立即会意:“你有办法出去?”   比追杀那鸟人……哦不,境灵更重要的,可不就是离开这见鬼的秘境么,但秘境罩着时诩看不破的东西,他先前没能出得去。时诩虚心请教道:“是结界还是障眼法?”   有结界,也有障眼法,甚至还有除此之外的其他玄机,具体情况江冽很难描述,多亏境灵那疯言疯语的一句“什么鼎沟通天地”——什么鼎,他没听清,却教他转念明白过来,把风初醒和时诩困成苍蝇、怎么也找不到出口的秘境,很可能真的是一个密封的“鼎”。   这“鼎”的四壁先前定然是有“门”的,但不知境灵做了什么,门现下被封死了,所以里边的人出不去、外边的人进不来。   他没多做解释:“都有,随我来。”   话毕,江冽将灵力倾注剑身,率先御剑朝天际飞去,时诩和支镜吟紧随其后。   路景昀也祭出本命剑,正要跟上,见一众道友仍傻不愣登地呆在原地,便招呼了一声:“走啊。”   不知道哪个门派的白胡子老头冷哼道:“走什么走?那可是魔修和妖修,阴险狡诈,谁知道他会把我们领到哪去?”   “若非阴险狡诈的魔修,你们此刻命都没了。”路景昀看着这愚昧顽固的老头,想起方才他们对救命恩人避如蛇蝎的眼神,一阵头疼,便没什么好气道:“诸位前辈,现在不是计较人妖魔的时候,要想活着出去,最好赶紧跟上。”   他踏上剑,余光瞥见下方有一小部分人被他的话触动,犹豫着跟不跟,正凑近嘀咕,突然福至心灵,一撩乱蓬蓬的头发,露出了领口处绣的兰花——飞云宗乃正道第一大宗门,没人不认识飞云宗的家袍,尤其这位的兰花还是掺着灵气的金线缝制的,那一众修士几乎立马意识到这位内门嫡传弟子的身份。   小师兄不再劝,知道他们看见兰花便会自行跟上,扬着眉一笑,御剑绝尘而去。   江冽已经飞得很高,那轮画上去似的太阳触手可及,他抬手一抓,空中荡开了一阵灵气波纹——他想得清楚,既然是鼎,那么出口便应该在天上,时诩之所以没出得去,要么是飞得还不够高,要么是……   “嘶,这鼎居然有盖子。”   时诩迅速追上他:“你说什么?”   “没什么,”江冽问道,“感受到头顶的威压了么?”   “感受到了,这便是困住我们的结界吗?”时诩点头:“这里灵气浓郁,东偏南方灵气较为稀薄,你我合力,劈开不难。”   “不。”江冽偏过头看向时诩:“我来便好,你护法,防备着境灵扰乱。”   时诩想了想:“可以。”   江冽接着道:“劈开后,你带着他们离开。”   “……我带他们离开,那你呢?”   时诩一听这话就不对味,自然而然想偏了,他看了眼落在身后的支镜吟,稳妥起见对江冽传音:“别怪干爹多嘴,现在不是搞幺蛾子的时候,那境灵心狠手辣,你还有伤在身,以及……以及你有那么个累赘道侣,你若出了点什么事,那可就是一尸两命!”   江冽:“……”   神他娘的一尸两命,怪不得江纤尘说话听起来那么没文化,定是时诩熏陶的!   江冽无奈道:“你在想什么,我当然也要出去……只是人多聒噪,我不想理他们。”   时诩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吓我一激灵。”   江冽调转方向,朝东南飞去。   虽然他丢失的记忆还没找回,虽然还不清楚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进了秘境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每一件都在提醒他:这不是重伤的你能够轻易解决的。   而且即便他不怕冒险……正如时诩所说,若他出了事,他道侣会很难过的。   时至今日,他算是切身明白为何自古以来大部分大能都不找道侣了,因为只有无牵无挂,做事才能随心,只有随心,才便于修道。   但这种身有挂碍的感觉……似乎也不赖。   江冽笑了笑,眼神一偏,把须弥芥子给了时诩,不待时诩跳脚,先传音道:“不过我也认为三族恐有大难,我要先去一趟断州,我道侣和妹妹交给你了,你带他们回宫。唔,回宫前,不要放逐衡出来,若他问起我,只说我有未完成的事,暂时回不来,让他在宫里安心等我。对了,务必通知父王备战——那位境灵用的剑招,我曾在三族论道会上见过,该是飞云宗的《逍遥剑诀》,还有……”   时诩一颗心还没完全放下,又被这烫手山芋吓得一梗,他毛骨悚然地打断干儿子的嘱咐:“等等!你真的不是在留遗言吗?”   江冽:“……”   江冽面无表情道:“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时诩:“……”   其实江冽说这些,完全是出于做道侣、做少主的责任,毕竟虽然有镜花水月这种联系媒介,但若对方神识不清醒、或者身上没有灵石,也是联系不到对方的,而此时他身边也没有更可信的传话工具了。   江冽继续传音“留遗言”道:“等风初醒脱离魇虚障,你告诉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必须把戮州境内被支镜吟同化的魔找出来,先关着,杀不杀等我回来再定夺。”   时诩被他杠得放下心,奇道:“你去断州做什么?”   江冽沉吟一瞬,不答反问:“你听说过苦海吗?”   时诩眼睛一斜,不满道:“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谁能没看过《大荒志》?不就是妖族魔族边境处,一个鸟不拉屎的荒原么。”   “不,我怀疑那里不只是荒原。”江冽不自觉地压下了眉,凝重道:“你觉得世上有鬼么?”   时诩:“……干儿子,你有话直说,这样神神叨叨的教爹害怕。”   江冽道:“《大荒志》有记载,万年前,有一族群因诞生不详,被封印在苦海——便是断州与妖族交界处。”   时诩正色地点点头:“对,《大荒志》还记载,是女娲以自己的神魂封印的……但你忘了吗,《大荒志》来源不明,修真界一直把它归为闲书啊!”   “我以前也这么想,但我现在不认为是闲书了。”江冽道:“我猜苦海真的存在,而且被封印的族群便是传说中的鬼族。”   时诩见他满脸严肃,也不玩笑了,只茫然地张了张口:“……啊?”   “说来话长,我尽量精简。”江冽瞥了远远缀在身后的支镜吟一眼:“我最近遇到了很多同缚州王一样,非人非妖非魔的……不死之身,它们都是一片黑雾,没有实体——就在不久前,有人告诉我,那些黑雾便是恶鬼。”   他没详细阐述那位被钉在法阵上的奇怪男子,只用了个“告诉”概括,时诩果然没多纠结。   时诩沉思着摸了摸下巴:“行吧,假设缚州王确实是鬼,那你是怎么把鬼和鸟不拉……和苦海联想到一处的呢?”   “我曾问过风初醒当年是在哪里捡到的支镜吟,他说是在魔族与妖族交界,而那里恰好是苦海,世上没那么多巧合。”江冽皱眉道:“若我猜的一切都不错,现在有这么多鬼跑出来,苦海的封印八九不离十破了。苦海有一半接壤魔域,等封印彻底破掉那天,我魔族定然第一个遭殃——就凭这一点,哪怕现在没有任何可以证实我的猜想,我也必须去看一看。”   时诩琢磨了一下他的猜测,总结一下便是:缚州王是从苦海出来的,缚州王是鬼,那么可以推出苦海下有鬼,而鬼离魔域很近,非常危险。   这听着还挺像那么回事……   但需要女娲亲自封印的东西,他们这些还没飞升的凡俗真的能够处理吗?若真的存在这个封印,还破了,神不会下凡补一补吗?   时诩满脑子疑问,压低声音道:“干儿子,我还有个问题,缚州王是‘不死之身’,那么别的鬼应该也是——‘不死之身’要怎么对付?”   “吃了。”   时诩:“?”   江冽还没来得及多解释几句,便已经到了灵气最稀薄处。   他不再多言,将周身真元催到手上,一团浑厚魔气自他掌心凝起,悍然朝天际捅去。   随他动作,“轰隆隆”巨响震彻秘境,激荡所有人的识海,那团魔气强横地挤进灵气最稀薄的地方,硬生生给天挤出了一条裂缝,魔气就那么死死卡在裂缝中间,把裂缝推的越来越宽……而透过裂缝,所有人都看见天外又出现了一层天。   江冽推开“鼎盖”,对时诩道:“你先走,我守着。”   时诩完全不作犹豫,随后赶到的支镜吟也不停留,擦着裂缝飞身而出,紧接着路景昀御剑飞出去,又把头从裂缝外探回来,高高兴兴地说:“外边是苍梧山!我们出去了!多谢前辈!”   在缝隙前刹下脚步的其他修士面面相觑半晌,见飞云宗身先士卒,也一个接一个地钻出了裂缝。   时诩遥望满地黄沙,庆幸着沙还没有完全铺出苍梧山,山下百姓险险避过了一劫,遂松了口气:“阿冽,快出来。”   江冽往下扫了一眼,见没有被落下的倒霉蛋,才朝裂缝飞去,却在离裂缝还有半步远时,陡然听见一个笑声。   他瞬间一动不能动了。   那道声音雌雄难辨,不是从外界传来的,而是……从他的识海里。   有什么东西趁他不注意,钻进了他的识海!   等了半天,江冽还没出来,时诩拨开路景昀,探头道:“你大姑娘出嫁吗,磨磨蹭蹭……”   一句话没说完,余下的音全卡在了喉咙里,时诩惊骇地睁大了眼睛。   江冽看不见自己的脸,但他能感受到,有一道魔气顺着他的骨骼攀爬、继而钻出他的皮肉,在他身体上缓缓构成了复杂的密文。   “连……”时诩喃喃道:“连心。”   江冽瞳孔极轻地动了动。   连心是魔族一个极其古老的术,具体施术方法早便失传了。   它是几千年前,一位魔君为了避免儿子们争夺君位、手足相残而创造的,魔君本意是好的,想通过血缘的联系让“兄弟连心”,可惜在他陨落后,这术被“改良”了一下,变成了便于手足相残的利器。   原本的连心究竟什么样,已无从考究,在无罔宫藏书阁的记载中,只写了改后的连心是一个可怕的邪术。   改后的连心不再要求血缘关系,只有两个条件:一是施术者与被施术者之间不能有防备、不能有嫌隙;二是必须得在被施术者结丹那一刻,“连心印”才能在其识海里落下。   被连心者,由肉身到神魂皆在施术者掌握中,只要施术者动动念头,被连心者便会毫无意识地听其吩咐,成为一个听话的傀儡,终身不能摆脱这束缚,除非“置之死地而后生”——可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在置之死地后,还能活下来呢?   直到后来,魔域王族把继位的规矩修改成“能者居之”后,新继任的魔君不齿于邪术,以雷霆手段销毁了关于连心的全部痕迹,连心便随着岁月流逝而失传,现今只能在无罔宫的藏书阁里找到只言片语。   江冽垂下眼睛,喉咙细微地滚了滚。   金丹境对他来说太久远了,可追溯到江纤尘还没出生的时候,他根本想不起来结丹时有谁在他身边——而无论是谁,必然都是他信任的亲人,谁会给他施如此邪术?   他肢体僵硬,周身真元不由掌控地收了回去,眼睁睁看着撑着裂缝的魔气因为主人失控而难以为继,裂缝飞快闭合 。   旋即他身体一沉,从天际坠了下去。   时诩妖力爆出,刚要撑开裂缝救儿子,便觉得袖口的芥子忽然变得滚烫,紧接着一道火光骤然射出,贴着狭小的裂口钻进去,化成一道白衣身影,风驰电掣般抱住了坠落的人。   裂缝彻底闭合,秘境随之一震,一阵突然的灵力波动将“站在鼎盖”上的所有修士全部扫飞出去。   而秘境内,呼啸的狂风中,江冽怔怔地被逐衡抱在怀里。   方才逐衡冲向他的画面是那么熟悉……   似曾相识的记忆片段一闪而过,他脑海一痛,被遗忘的某段经历缓缓被拼凑。   他想起来,他为何会伤成这样了。 第38章   “从这么高摔下来, 你不要命了吗?”   狂风呼啸舔舐过他们的耳畔,把江冽声音吹得断断续续。   逐衡想也不想地回道:“我说过会永远陪在你身边。”说完他没来由慌了一下,心里顿时被莫名的忐忑席卷。   许是在冷风里浸了太久,江冽的话乍一听, 倒也凉得与风不分伯仲, 不像是斥责, 也不像是关心, 平静地令人诧异。   逐衡微偏过视线, 却只能看得清他道侣挺直的鼻梁,与那漂亮得过分的眼睫——逐衡直觉江冽接下来要说什么话,而这些话他此刻一定不想听。   “阿冽,我们现在怎……”逐衡话未说完, 被耳边的一声轻笑打断。   “就像三年前,你明明清楚我那一招落到你身上,至少会去你半条命, 你也没有躲。”感觉到搂着自己的手臂登时僵硬,江冽呼吸也跟着滞了一瞬, 缓了缓,才继续平静地开口:“三年前,便是在四重境, 我废了我自己, 重伤了你。那似乎是……”   那似乎是我们的初见吧?   江冽很想问一问这句, 但话到嘴边没问出口——他推己及人了一下, 若他道侣胆敢问他“我们什么时候遇见的?怎么认识的?”,只怕他会当场翻脸。   那些被遗落的记忆带着余温, 气势汹汹地撞进江冽脑海, 连成了完整的过去, 每一息都无比清晰。   自三年前那场为了秘境归属引发的正魔大战始,他忘却的所有记忆,每一处他都想起来了,可是他仍旧没想起来有关逐衡的一切。   江冽说完那番话便陷入了沉思,继续努力在回忆里摸索,可他不知道,“他想起来”这件事,落入心虚的道侣耳朵里,是个多么可怕的晴天霹雳。   逐衡下意识戴上了假笑的面具,素日里能言善辩的那张嘴几次张合,嗓子却不由得罢工了。   他胸腔里的那颗心脏跳得剧烈,几乎要炸开,他环在道侣身后的手臂不受控制地颤抖,在刺骨的风里掌心甚至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讷讷地开口:“我……”   可“我”什么呢?说什么都不对。   逐衡咽回了其余的字音,闭上眼睛。   阿冽既然想起了他们的初见,那想必也想起来他们根本不是道侣。   阿冽原本就不爱他,应当也不会再要他了。   但没关系,赶他走也没关系,总归他已经拥有过了,如今只不过是还回去罢了……   逐衡正胡思乱想,突然听江冽开口:“这位大师,别愣着了。我如今调动不得真元,你若不想跟我一起摔成泥,便别再藏拙了。”   冷冰冰的声音平复了逐衡那险些被急火烧成灰的心肺,逐衡咬了一口舌尖,尝到满口血腥才深吸一口气,召回一部分先前放出与秘境抗衡的神力,化成一道急风托住他们,缓冲坠势。   他只能召回很少一部分,毕竟境灵没有出现,而神农鼎里每一棵树,都可能是境灵用来攻击他们的利刃。   在逐衡动手的同时,为确保万无一失,江冽化回了魔身。   黑色魔纹自心口蔓延出去,鳞甲很快便覆了他满身,类似双翼但并非翅膀的骨头自后背顶出,身形瞬间拔长数倍,与那日和境灵对峙时化回的魔身不完全相同,此刻,在江冽身上已经看不大出人形的影子了。   魔族的本体更为坚硬强韧,从高空摔下来也不至于死,但长得并不怎么好看——反正一定是逆了人族的审美。   那一刻有个奇怪的念头出现在江冽脑海,一闪而逝:万一他道侣嫌弃他怎么办?   应当……不会如此肤浅吧。   他们飞上去废了好一番功夫,坠下来却快多了,当苍翠的树叶映入江冽余光里,他拼着自己这一时半会攒下来的力气,趁着逐衡心不在焉,飞速与他换了个位置。   虽有逐衡修为护着,但他的背部还是刮倒了数不胜数的枝桠,“砰”一声落在地上,给龟裂的地面砸出个深坑。   逐衡没反应过来,待他回神,已经落地了。   这一砸落声听得神君三魂飞了一半,他来不及驱散飞尘,甚至无暇再去考虑江冽不要他怎么办,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想去搂人,可太心慌以至于手一直哆嗦不停,只好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按住江冽肩膀:“怎么样?伤得严重吗?”   “没事。”江冽顿了顿,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不愿化为魔身还有一个原因。   魔体的眼睛是霜白的,所看到的景色也仿佛覆了一层冰霜,世界在他眼里止不住地褪色失真,譬如现在——他只有眯起眼睛,才能看见逐衡的眼尾在发红。   那抹红刺得他心口针扎了一样,江冽忍不住多解释了句:“没受伤,不必担心。”他又顿了一下,才道:“你先转过去,别看我。”   逐衡微怔:“哦……好,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需要,转过去。”   约小半盏茶后,江冽才完全摆脱这丑陋的魔身,他动了动手腕,发现连心的作用已经失效了。   想来奇怪,幕后之人似乎并不想要了他的命,否则完全可以直接命令他抹脖子。   若结合他方才想起来的、三年前丢失的记忆来看,幕后之人看起来只是想逐衡暴露,让他们反目……   江冽从坑里爬出来,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随意找了颗树靠着坐下,清了清嗓子道:“离我近些,别转身,别看我,就这么坐过来。”   他眼下从未有过的狼狈,先前暴力疗伤的副作用一直在侵蚀他的经脉,又耗费了大量真元,不用看也知道,他的脸色约莫比金纸好看不了几分。   见逐衡慢吞吞背对着他挪过来,江冽给他们掐了个净衣诀,状似若无其事地问:“那天,你疼吗?”   逐衡恍惚地“啊?”了一声,似乎是在回忆,默了片刻,摇摇头:“不疼吧……没空去疼。”   江冽的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思绪不由自主回到了三年前那天。   正魔大战之后,江冽入苍梧秘境。   他行过无际黄沙与瘴气,穿过灵气浓郁的古树林,见到了弥漫的浓雾,与许许多多只在古籍中有记载、现今的修真界早已灭绝的生灵——如今看来,那应当是四重境。   除此之外,江冽在四重境里,还见到了一个佩剑的白衣人。   他远远立于山巅,受百兽匍匐朝拜,周身威压几乎浓成了实质,江冽禁不住心下一悸——人族不知何时出了这样的高手,而魔域竟没听到半点风声。   江冽本能觉得这人危险,没打算惊动,然而刚要走,那白衣男子便注意到了他,化作一道疾风,朝他的方向飞来,在他不远处站定。   在看到这人神情的那一瞬间,江冽心里涌上怪异:这什么表情?   他不言不语地盯着江冽的脸,神色几变,在一闪而逝的惊讶过后,喜悦便仿佛压抑不住了,唇角止不住扬了扬,可在这难以言喻的开心之中,又带着些手足无措,像是犹豫着戴上哪张面具示人似的,几番动了动唇,拘谨地停留在一个略有些僵硬的微笑上。   陌生人这番模样看起来好像认识他,可江冽仔细回忆,确定没见过这人。   而这人身上带着一丝令江冽陌生的久违感——这本是极其矛盾的,但不知为什么,在那个“瘦了”的念头一涌而上时,这诡异的矛盾便显得不那么紧要,以至于竟被他忽略了。   在这人复杂的盯视中,江冽也抬眼打量他。   这人似是想跟他说话,但犹豫几许,还是挂着那个半僵硬半敷衍的微笑,保持着沉默。   江冽觉得,他在等自己先开口。   可“非我族类”,少主与刚跟自己打完仗的人族没什么好谈的。   他转身就走,余光瞥见那人垂下眼松了口气,似乎他这样冷冰冰的,才更遂那人的意。   就在江冽转身一刹那,脑海里突然“嗡”一声,似有一根紧绷的弦被拨动,余音震得他识海与神魂当场不受控。   震颤不休的弦音中,江冽得到了指令——杀了他。   “你怎么了?”那人关切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是“连心”。   江冽身不由己地凝聚全副真元,滔天魔气凝成利刃,随着他缓缓转过身的动作,对准了白衣人。   以白衣人的修为,不可能嗅不出杀气是为他而来的,然而他一动未动,只紧紧盯着江冽,做好了随时冲上前的准备:“需要我帮你吗?”   江冽此时已经听不清他的声音了,他完全凭着强大的意志力与被种在血脉里的恶咒相抗衡,可仿佛螳臂当车,就在他意识即将崩溃时,一声清越的鸟鸣自识海响起,暂时给江冽那被“连心”控制住的心神冲出一道缝隙。   江冽趁着这宝贵的片刻清醒,骤然收力,硬是调转了利刃方向,在下一刻完全被“连心”控制前,将渡劫修为的全力一击朝自己收了回来。   可同时,他眼前一道白影闪过。   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江冽愣了愣,完全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眼前便被浸透了泛着生锈气息的腥红。   铺天盖地的疼后知后觉蔓延到全身,江冽五脏六腑全部碎裂时,才反应过来,方才那人冲到他面前,替他挡了攻击。   他嘴唇颤抖,咳出一口温热的血。   他不想成为杀人的刀,也不想见这人因他受伤,所以宁愿废了自己。   那么此刻算怎么回事呢?   可江冽逐渐消散的意识已不允许他想通这关窍,即便有这么个修为高深的挡箭牌,他还是被贯穿个透彻,疼得喘不上气,在彻底坠入黑暗前,最后的念头便是:他为什么要救我?他……会有多疼?   这可是粉身碎骨,逐衡却说“没空去疼”。   江冽垂下眼眸,紧紧按住了指节,他不敢去代入那时的逐衡。   会有多绝望呢?   他带着魂印的道侣与他见面不识,遗忘了他;   在不知分别多久后的第一次见面,二话不说只想要他的命。   而且哪怕经历了这么多,他的道侣仍旧无法在脑海里找到独属于他的部分,甚至……连待他的好,都是靠着那可笑的责任施舍的。   江冽依然觉得喘不上气,烦躁地按住眉心。   到底缺了哪部分记忆?总不会是上辈子吧。   可修真界不存在轮回,人死如灯灭,哪有前生今世?   究竟怎么才能想起来?   逐衡迟迟等不到自己的审判,一颗心七上八下不敢落,在冗长的沉寂后,他咬了咬牙,出其不意地转过了身:“阿冽,我们……”   旋即见到了两尺外,令他肝胆俱裂的一幕。   江冽抬手按在自己的头顶,五指微压,如刀指骨毫不犹豫地刺了进去。   鲜血缓缓从他唇间溢出,他顶着识海被搅动的痛楚,竟扯出个安抚的笑来:“‘忆洄’而已,无碍。我忘了点事情,必须找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忆洄”的解释在34章   对不起大家!我忏悔!只好发小红包补偿呜呜呜呜希望大家原谅我! 第39章   糟了!他的状态不对劲!   逐衡怔了一瞬, 思绪还没跟上,先手忙脚乱地扑了过去,紧紧握住了江冽的手臂:“等等,你、你先清醒一下!记忆不要紧, 那都不要紧!你冷静!看着我的眼睛, 阿冽!”   逐衡虽不清楚“忆洄”是什么招数, 但却很明白识海于修士而言是修炼的根基, 十分脆弱, 他道侣这样对自己下黑手,很难说那本就崩裂过一次的识海会不会再碎一次。   江冽双目充斥血丝,眼底挂着明显的烦躁与戾气,周身魔气浓得几乎成雾, 然而见道侣凑过来,视线一偏,眼神努力恢复了照旧的温和:“要紧。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不知道在魔域里有没有“走火入魔”这一说法, 但逐衡眼见着江冽此时的状态越发魔障——究竟是什么样的执念,能把一个素日里心如止水的渡劫修士给逼成这般模样?   江冽那轻描淡写的一招完全捏碎了逐衡的理智, 落到江冽身上的每一处伤痛,都好似在逐衡身上放大了千百倍,电光石火间, 逐衡一咬牙, 狠狠收紧了掌心的力, 猛然将人朝自己的方向一带, 同时倾身上前。   便当我也入了魔障吧,他想。   江冽一心在搜寻记忆, 根本没防备逐衡, 直到两厢唇瓣相覆, 他仍尚未回过神来,却下意识回应了,旋即他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手上动作猝然一停。   逐衡一边发狠地吻着道侣的唇,一边趁他呆住,抽出他那只对识海作祟的手,轻而易举地截住了灵力,把他冰凉的五指圈进了掌心,带进了自己温暖的前襟里。   他原本只想找件事转移江冽的注意力,达到了目的,就该起身了,但当他含住他道侣冰凉的唇时,又无论如何移不开。   纠结了一息,他还是放任了他那卑劣的贪心,撬开他道侣的唇齿,索求更多的柔软与温暖。   这是他们头一遭得到对方回应的吻。   他们缱绻厮磨着,于对方唇齿纠缠,滔天的情绪似是也随着熟悉的温度传达而来,江冽心里有奇怪的委屈炸开,炸得他整个人禁不住仓皇战栗起来——可明明该委屈的是逐衡,是被他遗忘在不知何处的道侣,是粉身碎骨、修为尽散才换了他一命的道侣。   江冽本能地蜷起了被逐衡塞进怀里的那只手,被逐衡闷雷般轰响的心跳震着,脱力似的闭上眼,又张开手指扯皱了他衣襟。   呼吸间隙中,少主头昏脑胀地想:果然,美色误人,他刚究竟想做什么来着?   直到胸腔里的空气渐尽,逐衡才意犹未尽地咬了咬他的下唇,又吻过他的鼻梁,他的眼睛,最后把他抱进怀里:“不管忘了什么都不重要,只要你好好地活着,什么都不重要。日后我不在你身边了,你也不要用任何方式伤害自己,好吗?”   突如其来的吻让江冽冷静下来,他闭了闭眼,睁眼时阳光正打在逐衡侧脸,落下一道单薄的阴影,江冽下意识抬手拢住那道影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从指尖流下,恰巧逐衡低沉的声音响在他耳畔,他愣了愣,牙关遽然绷紧。   他转头埋首在逐衡颈肩,紧紧抓住他腰间的衣物:“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   你都想起来了,我还怎么死皮赖脸?   逐衡哑然地笑笑,刚要开口,却在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时愣了一下,犹豫着问道:“难道你……还要我?”   江冽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唇,疑惑着难道亲完就想跑?   他放下手,推开逐衡,不解地蹙起眉头:“我为什么不要你?待回到无罔宫,我会找办法替你恢复修为……罢了,此事容后再议,我们先想想怎么出秘境,不,找境灵。”   少主冷静后便想起了正事。   虽然急着出秘境,但他此时已不认为秘境会再攻击他们了——因为秘境放弃了境灵,便说明秘境并不认同境灵所做的一切。   其实他完全可以仿照方才,再把鼎盖掀开一道缝隙,可似是冥冥之中有天意不让他轻易离去,呼唤他在秘境里寻一个结果。   一个关于秘境究竟是什么鼎、关于境灵为何如此的结果。   江冽起身,顺手拉起逐衡,他望向逐衡的眼睛,压抑不住的歉疚再次涌上心头,这回他没有再抱着“总能想起来”的念头,几经犹豫,开口道:“还有一些事,我怎么都记不起来了,抱歉。”   逐衡在江冽开口那一刻几乎怀疑他方才执拗搜魂,并非因为遗忘了什么关键线索,而是与他有关,但只一瞬间他就否定了这个答案。   因为着实荒唐,显得他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没关系。”逐衡笑道,顿了顿,他问:“你是不是有话想问我?”   江冽沉吟片刻,也冲他笑了笑:“我确有两点不明,你当初为何会来秘境?你可知这秘境究竟是什么鼎?但若不方便说也没关系。”   在他的记忆里,这座秘境里的生灵对逐衡尊敬惧怕,即便逐衡与秘境没有关联,也必定比他了解得多。   “没什么不能说的,这是神农鼎。”逐衡舔了舔唇角,目光放远:“三年前,我追着妹妹的踪迹来到这里。”   江冽眉峰一动:“你也有妹妹?”   逐衡不知想到了什么,眸中划过短暂的晦暗:“我妹妹在很早前为救我……陨落了,这座鼎是她的……机缘,自她走后,鼎便也跟着成为了死物,直到三年前,我在闭关中感受到鼎的异动——还是被她的气息驱使的,我便追着过来,到了苍梧山却发现鼎已化为秘境,而我也在四重境里失去了线索。”   修真界藏龙卧虎,除却颇有名气的宗门世家,散修中也多有大能,而天地灵气造化万物,滋养出如此神器亦并不奇怪,江冽点了点头,并未觉着逐衡妹妹拥有这样的神物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   怪不得逐衡对江纤尘这个妹妹极其包容,想必不止是爱屋及乌——他见到江纤尘时,兴许或多或少都会想起自己的妹妹——人好端端活着便已是天的恩赐,哪还顾得上计较蛮横不蛮横呢?   再转念一想,逐衡追着早已逝世的妹妹的气息来到秘境,在秘境里见到了和他合籍的道侣,一句话尚未出口,他道侣便要当着他的面自爆——   嘶,还是不能细想。江冽不擅长哄人,只好沉默着牵住逐衡的手。   逐衡:“……”他受宠若惊地往十指相扣的手上瞥了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掉下来时被风吹坏了脑子,总觉得他道侣自从恢复记忆后,对他的态度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但又说不出具体,毕竟少主先前便待他极好。   被指尖温度冰得心猿意马了片刻,逐衡接着道:“之后的事,你便都知道了,让我想想还有什么遗漏的。唔,攻击我们的是境灵,他得神农鼎灵气滋养化形,与我妹妹结了血契。我妹妹温婉纯善、神农鼎——你一听名字便知道,与神农有关的灵器,怎会与凶煞沾边?境灵先前温和柔弱,也不知遭遇了什么,像被夺舍了一样。”   他说着忽然一顿,看向江冽,却发现江冽也怔怔地看着他,下一刻两人异口同声道:“黑雾。”   若境灵的依托是神农鼎,那么他把妖王魔将人族大能全耍得团团转这件事便说得通了——神器滋生的灵堪称半神,若非四重境时他们合力重创境灵,在五重境江冽未必能与他打平手。   江冽不自觉皱起眉,凝重道:“那黑雾会影响人的心神与性情,却连如此修为的‘灵’也能影响么?那可太糟了。”   黑雾……鬼已是超脱天地法则的存在了。   逐衡的思绪不由自主回到万年前,恶鬼漫天的乱世。   数不清的神族因其陨落,数不清的灵兽因其绝迹,在鬼面前,别说善有善报,连“好死”都是奢侈。   逐衡强行定了定心神:“此番巧合太多,我认为还有其他人在插手——神农鼎是封闭的神物,不会允许黑雾进来,而黑雾也是没有实体的,无论飘来飘去还是附身都很惹人注意,我不可能察觉不到。除非有人主动把黑雾藏在识海、主动与黑雾融合,才能避过我,把黑雾带进秘境。”   “恐怕人妖魔三族都脱不开干系。”江冽摩挲着逐衡的手指,回忆道:“人族的千山门、飞云宗便不多说了,从上到下都不干净,我已告知时诩通知父王盯紧他们;妖族,我尚未理清头绪,不过我猜,跟当年性情大变的老妖王有关;魔族……”   说到这,江冽神情里出现几分一言难尽。   逐衡不由得担忧道:“怎么了?”   江冽勾唇笑了笑:“魔族的叛徒就在我身边,虽不知他与黑雾有没有勾结,但我倾向于有勾结。”   逐衡惊愕地睁大眼:“是支镜吟吗?”   “她的身份确实最有嫌疑,但她没脑子,蠢得很,只能做一把刀。”江冽顿了一下,他不想逐衡忧虑,便隐瞒了“连心”,只摇摇头:“幕后真凶希望我去怀疑我的兄弟与至亲,可是——”他停顿片刻,须臾后,语气笃定道:“我却认为没这么简单。”   逐衡不知道这所谓的“线索”是什么,但看他道侣没有要说的意思,他也识趣地没多问,何况他道侣做事稳妥,魔域的事情不需要他费心,闻言点点头:“我相信你的判断,那你心里有想法了吗?”   “不好说,但必是个绝对意想不到的人。”   江冽中“连心”时不过十余岁,他自小性格孤僻冷漠,愿意搭理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他脑海里划过他父母亲的脸,又划过义父义兄的脸,最终按了按眉心:“不想了,我们先去找境灵。”   “好。”逐衡牵起他就走。   江冽看逐衡自信果决的样子,罕见地体验了一把被保护的感觉,即便此地充斥未知的危险,他竟也感受到了安心,遂温声笑问:“你知道境灵在哪里?”   “不知道啊。”逐衡理直气壮地说:“反正神农鼎是封闭的,境灵也跑不出去,我们就算瞎走一通,也早晚会找到的。”   “……”   *   苍梧山南去千里,奚州万岳城,欣来客栈。   江纤尘迷迷糊糊地躺着,眼皮似有千斤重,耳边恍惚听见有人在小声交谈,她努力辨了辨,发现是干爹和小荻。   时诩忧愁地叹了口气:“唉,这可怎么办,阿冽出了那样的事,摆明着说宫里有内鬼,我刚联系了江回风,他虽说去查,但查到之前,我总怕有人害这小拖油瓶,根本不敢回去。”   小荻吸了吸鼻子,委婉地说:“可是老板,‘连心’这咒必得在结丹时才能下,你回忆回忆,那时少主身边有谁?”   时诩没听明白她话中有话,真就顺着她的思路去想:“他爹、他娘、裴寒卿、宿伊,没了。你在怀疑他们?”   小荻翻了个白眼,拿指头戳了戳他,不答反道:“还有老板你啊!圣后圣君是亲生父母,自是不必提,老板,你不觉得身为与少主没有血缘关系的妖族,修为又最高,你的怀疑比宫里其他人要大很多吗?”   时诩一噎:“……”   似乎……没错……   小荻拿胳膊肘捣了捣时诩,试探地问:“老板,说实话吧,‘连心’是不是你下的?”   时诩难以置信地抬眼:“……”   一阵诡异的沉默从他们之间蔓延。   江纤尘听得分明,思绪急转间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有人给她哥下“连心”,而这人就藏在他最亲近的人中间。   虽说直觉干爹不会做这样的事,但她掌心还是出了一层薄汗,她尽量维持着平稳呼吸,装晕装得兢兢业业。   “就算是我下的,你这么明目张胆地问,我能说吗?个倒霉孩子!你是不是傻?”时诩猛然抬手,给了小荻狗头一个爆锤:“再说那是我儿子,我待他比江回风都上心!我平白害他做什么?!我要是想害他,我能一把鼻涕一把尿地给他拉扯这么大?!”   时诩越想越气,又锤了小荻一下。   小荻捂住头:“老板,我不是怀疑你,我是怕别人怀疑你。这件事太离谱了,谁能在少主无知无觉的时候给他下这个咒,还不被你们发觉?”   时诩一怔,听小荻接着道:“那一定是他毫无防备,且常常跟他在一处,修为又比他高的人啊,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嘛,而且你还是妖族——不是有那么句话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少主中咒这事被别人知道,你一定是最先被怀疑的,别魔又没有理由害他。”   时诩没再锤她,极速眨了眨眼,用十分不确定的语气反问:“谁说……别的魔没理由?”   小荻“啊?”了一声,刚想问是谁,不经意一瞥,看见床上的江纤尘手指动了动,紧接着,江纤尘绷着身体坐了起来,小荻惊喜道:“皎皎,你终于醒了!可吓坏我们了,你的病……”   江纤尘没理她,明亮的大眼睛盯着时诩,突然皱了一下眉,眸光极冷:“爹,你接着说,你怀疑谁?”   小荻被她这副神情唬得闭了嘴,也低头看向时诩。   时诩迎着俩小姑娘的视线,并未直言,只沉吟道:“当年妖族与魔族战况激烈,你爹和你娘都有各自的战场,一年三季碰不到面,没时间孕育子嗣,也没时间培养下一任魔君,但机缘巧合之下,你爹收了个徒弟。”   “义兄……”江纤尘肩膀垮了下来,喃喃着低下头。   “寒卿这孩子自幼聪颖,极有天赋,进阶速度一骑绝尘,那时大家都认定,他便是下一任魔君,直到阿冽出生。”   当原本唾手可得的一切全部被另一个横空出世的天才所取代,谁敢笃定他心中没有不甘?   时诩没明说的话,江纤尘琢磨了一会才明白。   时诩那时修为最高,动动手指便能毁了大半无罔宫,若他想动手害人,不必用如此委婉的方式。   而裴寒卿确实有理由。   “他在战火纷飞时被派往断州,从储君变成贫瘠之地的王,地位堪称一落千丈,当真没有怨恨吗?”   “他不仅守住了断州,甚至将半数妖族收入囊中,实力不可小觑,当真没有滋长野心吗?”   一字一句敲打在江纤尘心里,江纤尘双手冰凉,缩进被子里打了个寒颤,时诩亦面色凝重地拿起一个瓷杯,拇指摩挲杯壁上的花纹:“不过我的怀疑也仅是片面之词,你们听听便罢了,在这件事中,所有人都值得怀疑,包括我,包括江回风,包括早已离世的圣后。”   小荻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里浮起疑惑。   她下意识觉得老板的话立不住脚,断州王那么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心境俨然与和尚不相上下,真的会因妒生恨吗?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老板和皎皎好似都给忽略了——裴寒卿当年与储君失之交臂,是因为他言语上的障碍。   断州王卓尔不群,唯一的毛病便是“一次最多只能吐两个字”,但他不仅拒绝医治,甚至还拒绝圣君为他医治。   他真的会因觊觎王位而暗害义弟吗?   但纵使小荻玲珑心思千回百转,在此时也是不会多说的,毕竟沧海都能变成桑田,人若有心境变化,可太正常了。   在这沉默的背景下,门外由远及近的吵架声便愈发清晰起来。   “风初醒,你有臆症吗?作为前任道侣,你就该像死了一样,但你三天两头在我面前晃悠,还反问我有没有在你识海里放真元保护你,你……”支镜吟似乎被气笑了,阴阳怪气地“哈”了一声:“你有病吧?我巴不得与你划清界限,巴不得你早点死,滚一边自作多情去!”   门内,三人两两对视一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到门边。   只见门板后从上到下齐刷刷探出三对眼睛,盯住了远处走廊拐角处的二位,时诩甚至贴心地为他们仨施了个障眼法。   江纤尘疑惑地问:“发生了什么?什么叫‘在识海里放真元’?”   小荻回忆一息,解释道:“在秘境里我与戮州王遇到了危险,危急关头是缚州王的黑雾救了我们,那黑雾是从戮州王的识海里钻出来的,约莫戮州王来找她就是问这事。”   风初醒脸上一瞬间闪过受伤的神色,那双湛蓝的眼里雾蒙蒙的,但他舔了舔唇,笑了一声后,脆弱便消失了,嘲讽的神情与支镜吟不相上下:“你巴不得我早死,巴不得与我划清界限,但你真的能干干净净抽身么?”   他猛地扯住支镜吟手腕,抬手箍住支镜吟脖颈,迫使她仰起头,拇指按在原本是喉结的位置:“难道你每次照镜子,见到现在这副不男不女的鬼样子,不会想起我么?支镜吟,我真没想到,你为了与我断得干净,连性别都不要了!”   时诩:“……”   小荻:“……”   江纤尘挠挠脸:“……哦,你们不知道,镜吟原本是个男孩子……也不对。镜吟说她们一族原本是没有性别的,她那时被风初醒捡回去,看风初醒模样好,便精那个虫上脑,照着他喜欢的样子化了形,化成了一个弱柳扶风的男孩子。后来与风初醒决裂后,想着与过去彻底一刀两断,又照着我化成了一个女孩子。”   时诩斜着眼睛,忍不住竖起拇指:“想做男人便做男人,想做女人便做女人,这居然也行?!不愧是鬼!”   江纤尘黑沉的眼珠一转,疑道:“什么鬼?”   时诩含混着岔过去:“你听错了,看戏。”   远处,支镜吟一巴掌毫不留情落到风初醒脸上,打得他踉跄一步,一道血痕从唇角蜿蜒。   支镜吟嫌恶地擦着脖子:“别拿你那脏手碰我!我能不能干净抽身不知道,但我每次照镜子,的确没有想起过你。只要你不出现在我面前,我通常不会主动去回忆自己这段恶心的过去,毕竟谁都不愿意想起自己有过一个与别人双修的前任吧。”   时诩:“……”   小荻:“……”   江纤尘冷哼一声,听着语气,愤怒不亚于支镜吟本人:“世人只知道他们曾是道侣,现在分开了,但不知道他们分开的原因。大概十几年前,那个王八蛋去孽州参加宫宴,睡了孽州王一个小妾,事后还极没担当,非说自己被下了药。”   关于风初醒青年时的风流事迹,魔域无魔不晓,所以当他浪子回头、收心与一名不见经传的修士结了合籍魂印后,还成了一段良缘美谈。   可惜昙花一现。   小荻叹了一声,点评道:“唉,多少不懂事的姑娘少年都梦想着做浪子停靠的岸啊,可浪子即便上岸了,难道就不能再回海里么?找道侣真是一场博弈。老板,若我以后被道侣辜负了,你会不会帮我揍回去?”   时诩慈爱地摸了摸她狗头:“当然。”他顺手又摸了摸干女儿的狗头:“日后你被欺负,爹也会帮你揍回去的。”   江纤尘无语地拍开他的手:“爹,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风初醒面色蓦地变得苍白,支镜吟一字一句宛如最锋利的刀,将他的心戳成了千疮百孔的筛子,他禁不住背过了手,指甲深深陷入皮肉里:“无论你信与不信,我从未做过辜负你的事,当年那件事我仍在查,如今已有了些线索,再给我些时间,我会给你交代的。”   支镜吟冷笑打断他:“我为什么要给你时间?”   说罢,她转过身,随意摆了摆手:“我没空跟你玩过家家,也不在乎你的交代,我只需要你从我眼前消失。你别忘了,我如今是女子,你若再如登徒子一般缠着我,可别怪我去求圣君讨一个说法了。”   风初醒肺腑冰凉,无力地呼出一口气,看着她的背影渐远,捏住眉心。   又是这样。   她当年爱得轰轰烈烈,分别也决绝,完全不给他解释的机会,转头便去了离戮州最远的缚州,自此,他再也没得过她半分好脸色,也再也没有与她好好说过一句话。   明明今天来找她,不是为了吵架的。   刚入奚州,时诩便对他转达了江冽的话,他左思右想,清楚知道支镜吟这个傻子玩不明白诡计,在这场与鬼有关的阴谋中,极可能被利用了。   他担心她受牵连,想来问问她身边最近有没有出现怪事而已。   怪就怪在他太贪心,非要给识海里那抹保护他的黑雾讨个说法。   风初醒自嘲地偏开目光,也转过了身,朝反方向走去。   支镜吟感受到身后那道如影随形的视线消失,再回头,已看不到风初醒的影子了。   她长舒了口气,轻轻将门推开一条小缝,然后从门缝里见到了腰板挺直坐在凳子上的三位,三位对上她的视线,一齐摆了摆手,朝她打招呼。   “……”   支镜吟迈步进门:“皎皎,你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一进奚州江纤尘便发病了,亏得时诩反应快,一道昏睡咒拍在江纤尘脑门,让她没来得及痛苦便睡了过去。   “我不难受啦,镜吟你也别难过。”江纤尘牵过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亲昵地靠了过去。   虽说支镜吟拿得起放得下,但很难讲她会不会被垃圾污染心情,想到这里,江纤尘拍了拍支镜吟的手臂:“以后我会永远陪着你的,不教任何人给你受委屈。”   “我不委屈啊。”支镜吟挑了挑眉,继而笑道:“我只要在你身边就很开心啦,也不知为什么,我刚明明心情极其糟糕,看天看地都不顺眼,但一见你便又舒畅起来,就好像……”她努力想了想,用了一个于她而言十分有文化的比喻:“羁旅的人回到家乡一样,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消失了。”   江纤尘笑着拍了她手背一下:“太夸张啦!”   并不夸张。   支镜吟永远不会忘记,那年荒原上,迎着风雪朝他走来的姑娘那坚定又明亮的眼神。   那年他与江纤尘仅仅是有过几面之缘的酒肉朋友,在得知他被道侣背叛、开始自暴自弃后,她千里迢迢从无罔宫赶来,把他从雪堆里拎出来,一巴掌掴在他脸上:“若我有你一半的修为,有你一半的天赋,我立刻推翻我爹,自己做魔君去!我怎么都想不通,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会甘愿委身于一个垃圾做他的宠物!你以为他与你结了魂印便是一生一世的承诺吗?你以为他说爱你便会永远爱你吗?太可笑了支镜吟。”   她不由分说地把他拉到山顶,指着远方连绵的城池,哑着嗓子道:“当你站到顶峰,还看得到风初醒吗?”   看不到了,但别的风景也映不到他的眼睛里,支镜吟心如死灰,不言不语。   江纤尘噎了片刻,也不恼怒,继续问道:“除了风初醒,你难道就没有别的喜好了吗?没有想要实现的愿望吗?”   可他就是为风初醒而化形的,彼时支镜吟想回答“没有”,但话到嘴边时又飞快改口:“你有想要实现的愿望吗?”   “有啊。”江纤尘把鬓边被风吹散的乱发捋到耳后,迎着天光冲他嫣然一笑:“我想要天下大同。”   闻言,支镜吟长长久久地沉默下来:“……”   先不提她一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小公主,读书三行便会睡着,哪里学来的这种思想?支镜吟用尽毕生的力气,才把喉咙里那声笑憋回去,继而小心翼翼地,用尽量云淡风轻的话问道:“你知道这四个字凑在一起,说得是什么意思吗?”   江纤尘那宛如神女的高深面具还没戴热乎,便咔嚓碎裂,她气急败坏地皱起鼻子,觉得十分伤自尊:“你是不是看不起我?”问完越想越气,狠狠给了他一拳。   “怎么会呢?”支镜吟按住火辣辣的手臂,讪笑道:“是我不理解,所以想要你解惑。”   又打了一拳后,江纤尘大人有大量地哼了哼,表示不跟他计较,认认真真道:“反正书上是这么说的,当天下大同得以实现,便不会再有龃龉,不会再有战争,届时父王便没有理由再阻止我去人间界与妖族玩了,我便可以游遍天涯海角,吃遍天下美味,晒到每一个角落的太阳!”   她如此解释,支镜吟便懂了——原来这是吃喝玩乐的更高级表达。   支镜浅浅扬起唇角,听着她飞扬的声音,看着她光彩熠熠的眼眸,突然就不怎么难过了。   他没有愿望,但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该守护这个姑娘的愿望,陪她一起晒遍各处的阳光。   于是他重塑肉身,也变成个姑娘,打算永远陪着江纤尘。   江纤尘挽着她手臂,把她唤回神,笑眯眯道:“我又想了想,也不算夸张,因为我们本就是家人嘛。”   时诩扯住自己的袖子捂住脸,悄悄对小荻传音:“这就是女孩子之间的友谊吗?”   小荻默了默,此地无银地强调道:“皎皎确实喜欢男子,缚州王也确实喜欢男子,老板你不要多想。”   时诩:“……”   他没多想,只是觉得此情此景有些奇怪。   支镜吟可是恶鬼啊,哪来的什么“羁旅之情”!   支镜吟打了个喷嚏,嘀咕了一句“谁在骂我”,拨开了江纤尘的手,正色道:“见你没事我便安心了,皎皎,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江纤尘问道:“你要去哪里?”   支镜吟沉默半晌,含糊道:“去趟断州。”   “去找我义兄吗?”   “唔,找。”她是要找裴寒卿的,所以不算骗人。   江纤尘坐直身体,看了看时诩,又看了看支镜吟,为难道:“可以不去吗?我们刚知道了一件事,义兄他可能……”   “咳咳。”一阵咳嗽声适时打断了江纤尘的话,小荻很有眼色地给时诩倒了一杯茶,一边递过茶杯一边顺着他的背:“怎么了老板,你着凉了吗?”   此话果然吸引了江纤尘注意,她的目光也跟着看去。   “没,呛了一下而已。”时诩润了润口,对支镜吟道:“断州离这里不远,你若即刻出发,约莫明日酉时便能到。寒卿素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只有夜里才能在城中抓到他片刻,白天想找他可不容易,珍惜每一息的时间,尽快上路吧。”   闻言支镜吟点点头,化成一道黑雾消散在原地。   等再感受不到她的气息,江纤尘才抿抿唇,问道:“干爹,你为什么不让我告诉镜吟?”   时诩:“如今一切只是猜测,若误会了寒卿,岂不是徒增他们的嫌隙?外人巴不得魔域四将斗得你死我活呢。”   江纤尘垂下头:“爹说得对,是我草率了。”   “别多想了。”时诩再次摸了摸她脑袋:“你小憩片刻,休息休息,我带小荻再去秘境外转转,看看有没有你哥的消息。”   “嗯。”江纤尘乖巧地爬上床,小荻给她掖了掖被子,在她枕边放了一道符咒:“若有什么事,你便捏碎这道符咒,我和老板会立刻回到你身边。”   “好,你们去吧。”   小荻朝她笑了笑,关上门,时诩为她布了一道结界,使门只能从里边被拉开,想了想又落了一道匿息符,将这间房彻底隐了起来,才满意地带着小荻离开。   江纤尘仰面躺在床上,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   她苦思冥想,突然发现自从她醒来便再没见到小太阳他们。   难道他们已经离开了?   可还没道别呢!   江纤尘气得踢了一脚被子,发誓再也不和小太阳好了。   她一边怄着气一边翻过身,把双手垫在了侧脸下,刚闭上眼睛,便听叩门声响起:“皎皎。”   是支镜吟的声音。   江纤尘收回握住符咒的手,坐起身,不确定地问:“镜吟?你怎么回来啦?”   支镜吟叹了口气:“说来话长,我想来想去,决定不走了。”   “太好了!我本来便想劝你别去。”江纤尘快乐地下床,几步跑到门边,拉开门给了支镜吟一个拥抱:“你就在我身边哪都别去,等哥哥出来后,我们一起回宫,今年的年节你留在宫里和我一起过吧,我带你去放宫灯。”   支镜吟僵了一瞬,肢体不甚协调地推开她,笑道:“好啊,刚刚我发现城里有一家很漂亮的风筝铺子,这些凡人的手艺巧得紧,非灵力变幻所能及,我们去买一些带回去吧。”   “可是干爹嘱咐我等他回来,若他找不到我,会着急的。”   “这好办,我给他留封信就行了。”   只见支镜吟手指翻飞,一息间,一道闪着灵光的印成型,落在了桌面上:“待他回来看到这个,便不会担心了。而且我们去去便回,说不定比他回来的更早呢。”   江纤尘闻言不再忧虑,理了理头发,高高兴兴地跟在支镜吟身后出门了。 第40章   苍梧秘境。   穿过广袤的荒野, 一片枝条低垂的参天古树林映入了眼帘,走近后,逐衡仰头打量一番,没认出来这是什么品种, 再次颇为牙疼地在心里感叹了一句沧海桑田, 摸着下巴认真分析:“上头有瘴气, 不便飞行, 灵植茂密亦不便用修为摧毁——毕竟咱们眼下真元得节省着点, 唯一的办法便是慢慢走过去,我开路,你断后?”   可足足半晌,他没听到道侣的回答, 略有些疑惑地回过头:“怎么了?”   江冽像是才回过神一样,收回了看向远处的目光:“没事,都听你的。”   逐衡狐疑地看着他, 很明显,他道侣的神情中突然带上了几分奇怪的心事重重, 他动了动唇,把疑问咽了回去,只点点头, 嘱咐了一句“跟好我”, 便召出斜照, 将这柄全修真界的剑修都想得到的灵剑挥成了斧头, 一边开路,一边暗自琢磨让江冽分心的缘由。   江冽垂下眼眸, 按住了心口。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 他的心没来由地一慌。   任何没来由的情绪剧烈动荡都是神识被触动, 修炼到他这个境界,很难有事能让他的心跳得如此乱——连先前逐衡被绑,他都没称得上心悸。   也正因如此,此时的神识示警,说明有极其糟糕的事情即将发生。   他脑中飞快掠过唯二被“放在心上”的事。   一是秘境。   他们虽陷在秘境里,处境却并非被动,只要他想,随时能再“掀一次鼎盖”离开,而且眼下境灵身受重伤又被秘境放弃,他们更占优势。   二是魔域。   想必此刻父亲已经收到义父的消息,这两个老谋深算的老头子一个做了几百年的魔君、一个活了一千多岁半步渡劫,在想通苦海的关窍后,着手去布置的只会比他嘱咐的更妥帖,亦不必担忧。   思来想去,竟想不出有什么值得心悸的。   就在江冽走神的这一时半刻,他没留意自己歪了几步,偏离了逐衡清出来的干净小路,被一棵歪脖子树上垂落的枝条划了一下手背,顷刻见了血。   血珠顺着指节滑落,滴在层层枯叶织就的大网里,旋即网底有什么被触动,突兀地亮了一下,起了一瞬间漩涡,又瞬间湮没了踪迹。   江冽没看见,另一只手随意一抹,强大的修复能力登时将伤口愈合,快步跟上了逐衡。   逐衡这厮,看着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说话也是怎么不靠谱怎么来,但跟着他走了一路后,江冽发现,逐衡先前所说的“乱走就好,总能找到”,纯属是在放……胡言乱语。   逐衡对灵气波动极为敏锐——尤其在境灵与秘境被迫剥离后,没有秘境的掩护,境灵身上的浓煞恶鬼之气便藏不住了,所行之处皆会染上淡淡的臭——秘境灵气重,而臭味又太浅,极易被忽略,江冽几次错过去,逐衡却没放过每一处。   这样的神识世间罕见。   他又忍不住想,若逐衡当年没有为了救他修为尽散,此时想必已经摸到飞升的边了吧。   江冽清了清嗓子,问道:“累不累?换我来?”   “不累,少主怎么能做脏活。”说到这,逐衡忽然停下手中的动作,回过身,眉眼里扬着笑,语气隐含谄媚:“少主,您知道的,您道侣不仅容貌过人,能暖床,还吃苦耐劳,怎么看怎么完美,方才他托我问您,看在他尽心尽力伺候您的份上,您是不是应该……”   看清他表情,江冽便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于是干脆利落地打断他:“他想要什么?”   “少主,您这么说就见外了。”逐衡严肃地摆摆手,沉吟片刻,说道:“这样吧,您许他个承诺,日后无条件地答应他一件事。”   “就这样?”   “就这样。”   江冽上前几步,想接过他手中剑,但这下人俨然秉持着少主不能干脏活的信念,身体一偏,避开了他的手,同时抬手抵住江冽肩膀:“您道侣糊了一身草叶子,说自己脏死了,让您离他远些。”   江冽便低低笑了一声,从善如流又退了回去:“那劳烦你知会他,我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仔细思考想要什么,因为无论他有什么要求,我都会无条件满足,只把这个单拎出来提,不值。”   逐衡听得一愣,他琢磨了一会儿,认真看着道侣,薄薄的眼皮快速眨了几下,桃花眼勾出了一丝不怀好意的笑:“什么要求都无条件满足?”   江冽本想应声,然而偏偏福至心灵,准确擒获到了他的心怀叵测,于是将笑敛起来,佯怒道:“算了,我收回那句话。你走不走,不走我去开路。”   “走走走。”逐衡美得差点找不着北,扛着剑往前走了几步。   边走边反思着方才说得不妥,语气太心机,显得他阴险狡诈的。他飞快调整表情,将面上的小得意巧妙地掩盖下去,不肯再多流露半分不正经,委委屈屈地说:“少主一言九鼎,不许耍赖……等等,你有没有闻到,空气中传来了臭味。”   逐衡刚一开口,江冽便看见了不远处树梢上那一团绿色的身影——境灵,二话不说将一道锋利的真元打了出去。   狼狈的境灵瞳孔骤缩,神情止不住的惊讶与骇然,看样子他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熟人,忙滚落树梢,慌乱躲开那一击。   江冽面色不变,真元外放,指尖再次凝聚一团风,脱手的瞬间风扩大百倍,化为重重风刃,卷起枯枝败叶劈头盖脸朝境灵围拢,眼看境灵躲无可躲,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然而就在这时,江冽身后陡然传来一股强劲的吸力,他甚至来不及说句话便被朝后卷去。   风刃失了准头,将将碰到境灵时消散。   在场之人皆愕然,连逐衡都呆滞一瞬。   他本能地闪身,朝他们身后那不知何时出现的漩涡里探出手,试图抓住他道侣的袖口,却差了半步,眼睁睁看着江冽与漩涡一起消失在眼前。   那是什么?   为何神农鼎里会有这样的阵法?   恢复了万籁俱寂的森林中,逐衡抓空的手指蜷了蜷,又无处安放似的按了按斜照剑身,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一言不发地转过身。   下一刻,他放出去罩住神农鼎的神力忽然涌动成波涛,赤色的火光从遥远的结界边蔓延,犹如千军万马,烈火铁蹄踏过重重秘境,转眼烧至他们面前。   境灵心里咯噔一声,完了。   这位神君脑子一旦不清醒,就会干疯事——不过一个未知的阵法吞了他道侣而已,是危险是机缘尚未可知,他怎么就放火烧秘境了?   他这是想毁了神农鼎,逼神农鼎放他道侣出来!   境灵忙扇动翅膀飞到半空,却被一张无形的灵网兜头罩住,他催动全部灵力,险而又险地挡住一缕能融化神魂的火焰,飞快地解释:“不是我!与我无关!”   “哦,我知道。”逐衡垂下眼眸,斜照反射出的火光映在他瞳孔,使得那双向来含笑的桃花眼里好似也燃起了不详的火焰:“秘境割断了你们的联系,你无法再调动秘境之力,眼下怕是维持自身都难。”   不仅如此,若不出逐衡所料,秘境甚至在对付境灵——若非秘境自主驱赶境灵,使得境灵没头苍蝇般撞到他们眼前,他们很难这么快抓到境灵。   逐衡纯粹是想把麻烦们团一起快刀斩了,快些去找道侣而已。   显然,境灵也明白。   烟尘和灰烬遮云蔽日,境灵双翼扬起,绿色衣袍被风鼓动,像一只陷落在火场里的断线风筝,就在他被神火包围无处可逃时,他灵机一动,忽然开口:“苦海底结界破了,恶鬼出逃——你不想知道怎么破的吗?”   火舌距他的脸堪堪毫厘时停住,境灵的冷汗蒸发到空气里,他眼前一花,逐衡转瞬站到他身前。   果真是苦海底的结界破了。   自己的猜测被证实,逐衡有一瞬的惊讶,眸光极快闪了闪,心道怪不得伏巽在苦海外遍寻不到破口。   回过神,他立刻将不妥的情绪压了下去,从容淡定拂走斜照上落的灰,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地笑了一下:“我知道啊,因为阵眼的玄武尸身消散了,灵力彻底回归天地,所以结界撑不住了。”   逐衡话落,境灵却皱着眉头呆在原地:“不可能!”   他知道玄武在苦海里受难,作为结契的主仆,他也感受得到玄武的痛苦,但诸如“死”与“尸体”之类的字词,他从来不想,也不敢与玄武联系在一起。   他忘记自己本打算要逃跑,急促地朝逐衡逼近几步:“你不要胡言乱语!她不可能死,我前些日子还听到了她的神谕!”   “我忘了,在她出事前神农鼎便被封印,你什么都不知道。”逐衡叹了口气,拉开他们的距离,用平静到漠然的语气,冷冰冰地对境灵陈述着早被时光淡化的事:“三千年前,她化成阵眼落苦海的一刹那,就已经被星辰穿透,魂飞魄散,只尸体镇在了苦海底——至于我为何会知道的这么清楚,因为……当年的封印大阵是我亲手落下的,我亲眼看着她化成阵眼。你所说的神谕,只怕是你的妄念而已。”   他顿了顿,话头一转,饶有兴致地问:“怎么,与你合作的那人,没有告诉你玄武身死的事?”   不、不可能、不是这样的……   千百句反驳的话堆积在喉咙口,但不知为什么,他一句都说不出来,境灵“哇”一声,吐出一口心头血。   他原以为提到苦海,逐衡至少会晃神一息,只一息,就足够他觅得一丝生机,让他撕开火网。   可境灵没想到,他根本没有乱逐衡的神,反倒是逐衡,三言两句便将他的心剜出了血淋淋的窟窿,甚至站在一旁看笑话。   这狼心狗肺的神君淡笑着敲下锥心刺骨的一字一句,敲得境灵头痛欲裂,脱口道:“不可能!他告诉我,玄武是活着入了苦海,受了三千年煎熬!他诚心与我合作救玄武,他不可能骗我!”   谁?   逐衡眉头一凝,很快松开。   “这世间本就没有绝对的信任。你不也是一样,没有把自己知道的消息对他全盘托出。”逐衡似有若无地打量他,状似不屑道:“一个低等神,你和他做交易,也不嫌自降身价?”   境灵裸露在外的皮肤通红,不知是被烧得还是气得,此地温度太高,他流不出眼泪,于是悲伤挤压着愤怒呛出喉间,化作了灼热的鲜血,喷洒在烧焦的土地上。   他恶狠狠地盯向逐衡:“这么说在神君眼里,后天修行飞升的神都是低等神?低等神尚心怀苍生,为了苍生的飞升而呕心沥血,你呢?你又为苍生做了什么?”   他重重喘了几口气,阴阳怪气地冷笑道:“啊,我却忘了,朱雀神君由天而生,是最接近天道的存在,苍生在你眼里如蝼蚁。”   境灵看着那张至此依旧没有半分情绪的冷峻面容,想起来,曾几何时,众神皆言逐衡没有神性。   同为守护之神,他不如玄武悲悯,不如白虎良善,不如青龙仁义,连视万物为刍狗的天地,都远不及这位神的心肠更硬。   天道生他,注定他执掌杀伐,那么他骨子里流淌的便是高高在上、薄情寡义。   逐衡淡淡瞥了他一眼,理都懒得理。   没有神性的他也没有脸皮,被骂亦不为所动,捡着关键的听,其余权当耳旁风。   亏得境灵此刻疯癫,自己会往歪延伸他胡诌的话,逐衡此刻隐约猜到,与境灵合作的是谁了。   “咳、咳咳。”境灵又吐了一口血,在威压下,难以为继地从半空跌落地面。   他伏在地上半晌没动,逐衡想再诈他几句话,怕他就这么死了,遂走过去,刚弯下腰,忽听暴喝一声,紧接着境灵拔地而起,拼着透支生命与灵力似的,凝出一柄极长的矛,猛然朝逐衡刺去!   “噗”——利刃刺穿血肉。   境灵缓缓低下头,一柄剑贯穿了他的心脏。   所幸方才心脏早被千刀万剐了一遍,此刻已经不会痛了。   他把视线从伤口上挪开,冲逐衡露出了个近乎凄厉的笑:“玄武不可能死,是你在骗我……这一切都是你为了掩盖自私怯懦,胡编乱造的借口,明明当年该化成封印镇守苦海的是你!”   境灵大口喘着粗气,弥留之际,眼神有些涣散,他忽然发现,逐衡的五官轮廓依稀可见玄武的影子,但仅一息,他又想起玄武不会露出这样冰冷的神情,便又觉不像了:“神君,从没有神敢对你说吧,你杀孽太重,什么兄弟、什么道侣……你都留不住……都是……笑话。”   诅咒落下,境灵再没有遗憾,神魂也随着血被一起蒸干了,转眼间颓败下去,连着衣袍一起化作风,湮灭在火里。   逐衡定定看他消失,才上前拔出斜照,意兴阑珊地叹了一声:“不啊,很多半神和神都说过,我杀气太重,必定孤家寡人。但那又怎么样呢?他们杀气不重,也没见得不孤家寡人啊。”   他又叹了一声,这群闲出屁的神连大荒上的天气都算不准,怎么一个个净爱替别人瞎操心呢?   逐衡不解,但也没有机会把死去的灵魂拽回来打一顿了,他收起剑,大步走向江冽方才消失的地方,那里立着一道无形的结界,连他的火都穿不过去。   想必当年神农炼鼎时便料到逐衡这不省心的货早晚会在他鼎里放火,所以提前设了禁制,以至于这一场神火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仅熬干了境灵、毁了秘境,连逐衡自己的肉身也快被榨没了,他掩唇咳出一口灰,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此刻并不是真身下凡,不过是一缕附在翎羽上的神识罢了。   没有翎羽不怕烧,他必须要抓紧时间。   他直起身,扬手召唤他的剑——先前剑被他留在四重境里镇着凶兽,此时凶兽树木全随着神火化灰,也不必再镇了。   然而……   在火舌舔舐下,四周静悄悄的,只余噼啪的声音,意想中的长剑破空声迟迟未到来。   逐衡恍惚地站在原地,我的剑呢?   那厢,江冽被漩涡卷进去,直接进入了另一个空间。   作者有话要说:   剑去哪了,你得问你道侣。   (我在努力写二更,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写完,呜呜 第41章   不知这空间距先前所在多远, 也不知有境灵在,逐衡能否安然无恙地等他回来,江冽心里急躁,铺天真元转瞬散了出去, 可……却碰不到空间的边。   他按了按眉心, 强自冷静下来, 才看清他置身于一片鸟语花香的原野上。这里没有会刺伤人的树, 只有不知名的紫色花草铺向远方, 尚未及江冽小腿高的六足小兽毛茸茸地滚做一团,压得花朵垂在地面上,又互相追逐着奔向远方。   花是忘忧,兽是从从, 皆是书上记载的、现今早已灭绝的上古生灵。   他垂眸看了眼,俯身想扶起花,手探下去时却径直穿透了它们——那些花只是虚影。   他一愣, 随手去捉路过他身旁的小兽,小兽亦是虚影。   江冽直起身来, 环顾四周,明白了这不是真实的空间,只是过去的投影, 这里的一切, 看得见摸不着。   正想着, 忽听身后传来交谈声, 他转过身,见一老人一青年背对着他, 并肩散着步似的, 慢悠悠走至不远处的溪流边, 老人的手虚抚过半空,面前登时出现一尊青铜小鼎。   老人道:“我许诺过那丫头,待她自钩吾山除凶兽回来,送她个亲手炼制的礼物。”   青铜鼎随着老人手指转动,每一面鼎壁上刻画的精妙法阵都清晰地展现在青年眼前,老人笑着接道:“我想使其不仅引灵、聚灵,还能将邪煞之气净化为灵气,但我试了许多法子,都没能彻底将邪煞之气净化,我琢磨许久,约莫是燃的火不行,便只能厚着脸皮,来劳烦你了。”   青年朝老人施了一礼,声线虽冷,却听得出尊敬:“前辈言重。”他接过青铜鼎,复端详片刻:“邪煞之气的克星是朱雀火,前辈为何不去找朱雀?”   老人无奈地摆摆手:“让他知道,必得闹翻天,缠着我给他也炼一个,我这把老骨头禁不起他折腾了。”   青年闻言低声笑起来:“也对,他确实闹得很,讨嫌——那我便带走了,七日后还与前辈。”   江冽虽清楚那只是投影,却还是怀着敬畏,没有直接过去——因为无关的投影不可能凭空出现在神农鼎里,若老人手中的鼎是神农鼎,老人大概率便是神农。   那位亲尝百草、垦荒种粮的伟大神族。   而他身旁的青年与火有关,江冽只能想到一位神,便是传说中,教化世人用火、建造房屋的火神。   这位神没有留下名字,后世典籍只以“火神”称呼他。   他们又就着房舍与农田的话题聊了片刻,才各自离开。   他们走的方向相反,神农一直背对着江冽,是以江冽没能得以一窥神颜,但火神却转过了身。   江冽看向他……什么都没能看清。   火神的脸上蒙了一层雾,江冽只能看见火神身形挺拔,颀长如松,虽司火,却莫名其妙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气场,违和极了。   算了,他对作古的神没有兴趣,江冽百无聊赖地转过身,继续找自己的出路。   可似乎冥冥之中有定数,他朝着另一个方向走,最后竟与火神“殊途同归”——他没找到离开的出路,却来到了火神炼鼎的洞府。   洞府寒酸简洁,站在外边,不肖转动眼珠便能将其一览无余,神农鼎浮在半空,四道真火从鼎的角落注入,温暖的赤橙色光芒里,黑灰烟尘被一道灵力送入鼎中,化成雪白的光点飞溅出去。   江冽莫名其妙地,忽然就不急着走了,他抱臂倚在洞府外的一颗老树旁,静静看着火神炼器。   直到三日后,所有的光都化成轻烟消散在神农鼎里,火神抬手,悬在空中的鼎落入了他掌心。   虽不足七日,但江冽凭直觉来看,神农鼎已经炼好了,只不知为何火神似乎不大满意,他沉思良久,跟神农鼎对坐相了半天面,最终划破指尖,滴了一滴血进去。   血落进神农鼎的霎那,化作一道明亮的火焰,融进了鼎心——而那一刻,江冽脑海里登时腾上一个念头。   “辛苦,我替钩吾山下百姓与你道个谢。   另,他时常担心你辗转妖山遇到危险,我思来想去 ,不知如何帮他,恰巧借此机会给你留一簇心火。待你与此鼎结契,心火便会融入你的血脉里,危机关头可防身,消百难。”   消……百难?   江冽直起身体,仗着火神看不见他,径自走进洞府,把眼睛凑到鼎边,试图见见世面。可没待他看清,神农鼎便如破碎的纸张,轰然四分五裂。   江冽抬头,惊觉四周竟然开始褪色,这来自过去的投影画面忽然在他眼前寸寸崩裂,露出了画面后漆黑的底色。   转眼间陷入黑暗里。   这短暂的功夫里发生的变故太多,江冽早就心如止水,不慌不忙地适应了空旷的漆黑,神识一放,一簇微弱的火引起了他的注意。   江冽怔了怔。   原来那冥冥之中的定数,不是为了引他观摩火神如何炼器,是为了引他继承火神留给神农鼎、但神农鼎的主人没来得及用到的机缘。   然而江冽没动。   他转过身,朝反方向的黑暗里走去。   ——魔域少主并非真没见过世面的野路子修士,那火纵然是神迹,本意也不是给他留的,他拿之有愧,也不需要。   不料,他转身后,那火蓦地大了一倍,火焰跃跃欲试地跳动着,带着期盼似的一分为二,其中一半陡然化成光,不由分说地自后打入了江冽识海。   江冽:“……”   他踉跄一步,按住太阳穴,骤然回身,没入他识海的火光宛如轻烟入水,就地消散,与此同时,困住他的黑暗空间亦开始倾塌。   刺目火光突然照进江冽视线,他猛地闭上眼睛,还没从这强塞来的机缘中回神,纳闷自己是不是又进入了新的一轮过去投影,手腕就被大力地拉了一把,旋即跌入一个滚烫的怀抱中。   逐衡熟悉的声音响在他耳畔:“太好了……”   这一声把江冽拉回了人间。   他经历了这云里雾里的一遭,手还按在太阳穴上,罕见迟钝了片刻:“你怎么会在这里?”   逐衡动作一僵,也顾不上自己即将被烧成人干,忧心忡忡地上下打量道侣:“你脑子怎么了?这是秘境啊,我当然在这里,你方才被漩涡吸进去,我正想着怎么救你,就见你自己出来了。受伤了吗?”   空间里过了四日,外界却是“方才”。   江冽慢半拍地“哦”了一声:“没受伤。我刚刚遇到了些奇怪的事,先不提那个,这里怎么会着火?这火……好像不伤我……”   逐衡:“……”   秘境只会找茬坏事,所以他一怒之下把秘境烧了,但他很难对道侣如实解释这件事。   他掩唇咳嗽一声,把一捧干灰藏在掌心,随手抹在身后;“咳、不知道啊,我们要不要先想办法出去?”   江冽像是根本没注意逐衡怎么回答,他眼神动了动,迟疑片刻,说出了一个自己都不相信的事实:“算了,那也不重要,待会说吧。我好像和秘境之间有了感应,它……认我为主了。”   逐衡:“?”   自神农与玄武先后陨落后,神农鼎便自发封死,怎会突然认主?   逐衡转念一想,约莫是方才江冽真元外放时,灵力阴差阳错下打开了某些结界,从而在结界里遇到了机缘。   但这里会有什么机缘?   江冽正要细说,神识忽地被触动了,同一时间,一道缠在他手腕的隐形符咒蓦地显了形,上头的金色咒文渐次亮起光,几轮明灭,“砰”一声炸成碎片。   逐衡盯着他道侣猝然间血色全无的脸,问道:“怎么了?”   江冽眼里闪过转瞬即逝的茫然,神色凝固在震惊与不敢置信上:“我留给江纤尘的护身傀儡符,可抵渡劫修为全力一击……碎了。”   碎了,便说明对方修为不亚于他。   可修真界明明不存在第二个渡劫修士。   “别慌!”逐衡按住他轻轻颤抖的手,忙道:“你凝神感应一番,她此刻在何处?”   “感应不到。”江冽紧紧皱着眉:“有大阵,我算不出她在哪里……我们先出去。”   秘境内的风随新主人心绪激烈涌动,掀得火舌高高卷起,秘境像坍塌的沙堆一般,轰隆隆由内陷落。   秘境开门。   *   奚州,万岳城。   自三年前苍梧秘境落到奚州苍梧山,无数修士前来寻机缘,带动了奚州的交通和贸易,万岳城也跟着沾了光,贫瘠小城摇身一变,成了重要的交易中心之一。   此时正值午间,琳琅满目的小吃散发着腾腾热气,摆满了一整条街——这是万岳城有名的小吃街,可以吃到最正宗的三族食物。   江纤尘没辟谷过,路过这里时被香味绊住了脚步,她往里一瞧,又被一个卖七色团子的小吃摊吸引了目光,脚步便自发地朝里走:“镜吟,买风筝不急,我们先吃些东西吧。”   支镜吟走在她前方,闻言侧过头,极轻地皱了一下眉,不由分说拉住她的手腕:“不干不净,有什么好吃的?”说完,见江纤尘惊愕地看着她,便一顿,放软了声音:“买完再回来吃也不急,我怕晚些,我喜欢的风筝样式便没了。”   江纤尘没有坚持,点了点头,乖巧地被她牵着走。   她心里觉着镜吟有些古怪,明明镜吟自己才最喜欢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但她一转念,明白了,恐怕镜吟还在因为风初醒那厮的浑话生气,便善解人意地给自己的疑惑做出了解释,并道:“为那种人生气不值当,左右你都转化了一些戮州的魔,不若从他们入手,坑那货一把,给他吃些苦头。”   支镜吟沉默片刻,才敷衍地“嗯”了一声。   这条路上车马多,人也多,她步履匆匆,被挤得似乎有些勾火,便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拉着江纤尘拐进了大路旁的小巷道。   她的掌心出了一层薄汗,就快到了……   谁知一见狭窄的小巷,江纤尘立刻不走了,挣脱开支镜吟的手:“等等!”   支镜吟眉心猛一跳,慢慢转身:“怎么了?”   江纤尘拧眉瞥了一眼前方不甚平整的路,表情十分不满:“这什么破路,我不走。”   支镜吟:“……”   行吧,公主脾气犯了。   “这条路最近,过几个拐角便是。”   “其实我方才便想问了,干嘛要这么大费周章?”江纤尘不解:“我多给些钱,让店小二跑一趟,替我买下风筝铺子不好么?”   支镜吟没吭声。   江纤尘本还想说什么,但一见支镜吟的表情,也把话咽了回去。   她越想越奇怪。   “镜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江纤尘朝她走近一步,关切地问:“你是不是遇到难关了?是不是在秘境里……与我分开的那会儿,你是不是被欺负了?是断州的魔惹到你了吗,你才要急匆匆去找义兄?”   她的大眼睛里满含担忧,双手握住支镜吟肩膀:“有事你可一定要和我说啊。”   支镜吟沉默着与她对视片刻,突然拉住她的手,朝巷道里走了几步,避开了人群,并一手打出一道结界。   支镜吟没回答她,反而突兀地问:“上次遇见时崇,你从他手里抢的药呢,还在身上吗?”   “那枚解毒的药?早就用传送阵送回宫里了呀,此时宿伊约莫已经服下了。”江纤尘缓缓皱起眉,稍稍退回两步:“你怎么突然想起那个。”   巷道里不知何时起了带着狐狸味的白雾,支镜吟被影影绰绰地罩在雾里,身后有尾巴一样的虚影一闪而过,江纤尘没看分明,心却猛一激灵。   虽不知缘由,但她神识开始剧烈地示警,江纤尘转身就跑。   一条毛茸茸的长尾破空而过,骤然砸向她的背,基本毫无修为的娇弱姑娘被狠狠掼到墙上,坚硬的墙面顿时出现龟裂纹,而她也七荤八素地按住头,爬不起来了。   “江纤尘,我给过你机会了。”支镜吟慢步上前,单手提起她,把她扛到肩膀上:“若你把解药给我,我就会放了你,可惜啊……”   江纤尘被摔的眼前金光乱窜,她迷迷糊糊地想,不对,这不是镜吟!   在江纤尘看不见的地方,那张照着支镜吟捏的面具法器被粗鲁的卸下,周身骨节顿时抽长,分明是个男子。   男人——时崇摸到了脏东西一样,狠狠地把法器摔到地上。   他带着江纤尘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大宅的后门,上前叩了两下,大门应声朝内开启。   “路宗主,你要的圣女我带来了,我要的药你可否备好?”时崇站在门边,朗声问道。   他话音没落,一方锦盒从门里飞了出来,他扬手一抓,肩膀上的江纤尘同时被一阵风托起送进门内,紧接着大门轰得闭合。   闭合前的狭小罅隙中,时崇隐约看见一黑衣修士毫不怜香惜玉地扯住江纤尘腰带,提物件一般将她提起来,而从里屋里跌跌撞撞地摔出个被缚仙索绑住的另一名黑衣剑修。   他们在交谈什么他没听见,也不在意。   他唇边扬起冷笑,甚觉快哉,恨不得鼓掌叫好——那横行霸道的魔,终于遭到了报应。   *   江纤尘再次醒来,是在一陌生的大殿里。   她还没顾得上打量,顿时感应到极重的威压,把她当场按到了地上。   喉间一阵腥甜,她忍了又忍没忍住,咳出几口血,鲜血落在白玉地面,她定定地看着,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这是被绑架了!   凝神,莫慌……   绑架她,无非为了利益……她是魔域圣女,虽然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半残,却也算是魔域的颜面,对方顾忌魔域,不敢要她的命。   江纤尘缓了口气,慢慢抬眼,旋即瞳孔骤缩——   在她不远处,路景昀赤着上身,被悬空吊着,身上已布满交错的鞭痕 ,浓重的血腥味铺开,散在殿中袅袅白烟里。   江纤尘被揪了心似的,颤声道:“小太阳……你、你还醒着吗?”   路景昀没反应。   她深吸一口气,转头直面大殿主座:“路宗主,我不懂,您这是何意?”   上首处,坐着一个身着素袍,头戴木簪的女人,她终于放下手中茶盏,站起身,投来了冷冰冰的注视。   外界传言,飞云宗主自步入化神境,便与她的无情剑道合为一体,人如剑,剑如人,身外之物在她眼里亦如扬起的尘土,皆是浮云——眼下看来,说得一点没错。   江纤尘隐晦地打量一下她寡淡的装扮,不偏不倚地迎上她的目光。   这位被岁月沉淀出痕迹的宗主目沉似星,一举一动像是量尺仔细画好的,从她的面上看不出丝毫表情——像一把剑。   而剑,自然没有任何情绪,自然也不会吭声。   大殿里安静极了,落针可闻。   江纤尘并不尴尬,她扫向四周,见无形的战场外还站着一些黑衣修士,他们的气息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各个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眼神直直盯着虚空,活像顶着人皮的剑。   江纤尘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鬼地方,怎么培养出路景昀这样的小太阳的?   “此处是本宗戒示堂,专为惩罚违背门规的弟子所设。”良久,那寡淡又锋利的宗主才缓缓开口:“景昀公然违抗本座,自该受罚。”   “哦。”江纤尘不动声色地看向她,一手覆上另一只手腕:“可我又不是飞云宗弟子,您就算杀鸡给猴看,与我何干?”   路宗主唇角似乎动了一下,刚要开口,浑身是血的路景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仿佛从梦魇中一脚踏空,蓦地转醒,他拼命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剧烈挣扎起来,缚仙索紧紧陷入他的皮肉里:“师父……姑姑……你别动她!求你……求你了姑姑,放过她吧。”   江纤尘猝然看向他。   听着他沙哑的嗓音,江纤尘隐约觉得天之骄子路景昀至此境地,违抗的命令兴许就是“动她”,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心似乎已经碎成八瓣了,每一瓣都在叫嚣着,要把那无情的女人千刀万剐。   她忘记了先前对逐衡说“我又不是非他不可”的薄情,哽咽着喘了几口气,飞身上前,从怀里抽出一柄玄铁短刀,割开了捆住路景昀的束缚,抱着他跌在地上。   那些剑修约莫是懒得阻拦她,连眼神都不屑于施舍过去。   路景昀粗喘几口气,伏在她耳边,语气又轻又急地对她传音:“你有没有办法联系魔君或少主?我替你拦住姑姑,你一定想办法跑。”   这傻子……飞云宗占地比一州还大,又有护山大阵加持,她往哪跑?   江纤尘强压下心头酸楚,安抚地捋顺他的头发,扯出一个笑来,对他传音道:“别担心,我有办法。”   她其实想不通为何路宗主会抓她。   眼下走投无路,如何才能获救呢?   江纤尘心思急转,站起身,朝主位走了几步,微妙地挡在路宗主和路景昀之间,她的眉头皱了一下,却又很快扬起一个嘲弄的笑:“我实在不懂,劳您为我解个惑——堪称圆满的无情剑道,想必不会被弟子和魔女‘暗通款曲’这点小事气到道心起波澜罢?”   路宗主大抵被她坦诚相见的态度惊到了,非常难得的,竟然理她了——表现在路宗主微微勾了勾唇。   “你若想景昀断情绝爱,一剑断他情丝多方便,没必要非得让他亲手造杀孽。”江纤尘长长的“哦”了一声,才接着用恍然大悟的语气说:“莫非你们飞云宗剑道的第一式,都要先杀心上人?”   “若真如此,”她顿了顿,拍手感叹道:“那可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您准备要他们效仿您杀夫证道,当一窝小天煞孤星吗?”   修真界皆知,当年路宗主便是亲手杀了挚爱后,才入了无情道,至今剑意大成。   陈年旧事已不可考,但世人心照不宣,飞云宗主的前道侣是全飞云宗上下皆不可触碰的逆鳞。   就连路景昀的脸色都瞬间更苍白几分:“皎皎快住口!”   “魔女放肆!”   路宗主这柄行走的剑,即便被含沙射影的冒犯,连眼皮都没颤一下,可见七情六欲确实与她绝缘了。   而路宗主的弟子们——所有在场的剑修们齐齐怒了。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眨眼间灵力罡风朝她扑面袭来。   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她抬起手腕,朝风源转身——她身上有哥哥留的护身傀儡符,一旦她受到伤害便会自行启动,只要咒文被触发,哥哥会立刻感应到她有危险。   然而,预想中的情景并未发生,路景昀不知她心思,千钧一发间替她挡了这一剑,抱着她被风掼出去,下巴抵住她的额头,闷哼一声,有血流顺着她的额头滑落。   江纤尘愣愣地仰起脸,下意识抬袖擦了擦脸上的血迹。   路景昀后背抵住地面,擦出一道长长的血痕,余光见到她原本干干净净的衣裳被他的血染得斑驳,立刻捂着嘴飞速松开她,止不住的闷咳声带着一块块红,渗出他的指缝。   路景昀没有再看她,许是怕她露出任何关于厌恶的神情,艰难地爬起来,朝他师父拱手:“姑姑,你曾说过,你修剑道,是为用手中剑护住天下苍生,此生所行之事皆无愧于天地。而你今日……不辨是非黑白地,任由弟子对魔域圣女出手,他日定会引起人魔大战、生灵涂炭……姑姑,你还无愧于……”   他质问的话音没落,一道摧天撼地的狂猎剑气当胸刺穿了他。   他最敬爱的姑姑不为所动,甚至听都不愿听他说完。路景昀脸上表情还没来得及变,晃了晃,倒了下去。   “小太阳!”   江纤尘脑子里“嗡”一声,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手忙脚乱地爬过去,却被一道禁制拦在了他咫尺外。   路宗主惜字如金地开口:“把他带下去,疗伤。”   身侧剑修影子一样拉起路景昀,无声无息离开,她一拂袖,一把三尺长剑凭空出现在她手上,闪身来到江纤尘面前:“你问本座为何要带你过来?没有那么多理由。”她勾起唇角,这回是真真切切笑了一声:“只是因为本座想开战。”   江纤尘震惊抬头,属于大能的威压教她喘不过气,而那柄剑像垂在她头上的天——   天塌了。   剑气兜头落下来。   “轰”!   她手腕上一道隐形的符咒轰然显形,迎上那道能把江纤尘灵台砸碎的剑气。   她被两厢相撞的余波掀出殿外,手上“咔嚓”一声,傀儡符碎了。   路宗主微怔,眉眼一沉,不受控地掠过与那张脸完全不符的扭曲和狠辣,第二道全力凝聚的剑气紧接而至。   ——“砰!”   又是一连串爆破之响。   剑气即将触到江纤尘时,她周身突然亮起魔域咒文,挡住那一剑后,难以为继地化为碎屑,迎着风漫天飘舞,飞云宗顷刻间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江纤尘被灵力的余波推下高山,轻飘飘坠落,她被震得肺腑疼,恍然间想起来,镜吟也在她身上放过傀儡符……   那么换命的傀儡燃尽,能救她的人却还没有出现……她终于要死了吗?   那把震住整个正道的剑映在她瞳孔里,离她愈来愈近。   出奇的,许是人之将死,她竟不害怕了,目光不躲不闪,直直地盯住持剑朝她飞身追来的路宗主。   下一刻,那柄剑终于刺穿了血肉之躯,剑鸣像是一声满足的喟叹。 第42章   飞云宗上空阴云低垂, 浓得几乎快要挤出墨来。   路宗主一剑刺下时,江纤尘四周猝然起了黑色大雾,她的视野被蒙蔽了一息,剑光却分毫未阻地刺穿了雾里的血肉。   一声闷哼从雾里溢出, 但那却不是江纤尘的声音。   路宗主登时抽剑旋身, 险而又险地避开一道擦过她脸颊将峰壁打穿的黑雾。   黑雾一击不中, 无孔不入地污染了飞云宗漫山遍野的灵气。   虽然飞云宗的护山大阵在黑雾出现时就被这诡异的阴毒气息触动, 立刻开启防御和清剿机制, 但晚了一步,黑雾的蔓延和分裂比大阵的清剿速度更快,漏网之鱼见缝插针地在捕捉到的修士脑子里扎下了根,迅速生出了不详的黑芽, 游走于他们的经脉里,接手了他们的神识。   无数正在引灵入体修行的弟子齐刷刷一个激灵,原本清明的眼眸里阴影一闪而过, 他们皆不受控地咬破自己的拇指,往额间印了一滴血, 血契生成,没入他们皮肉下,接着他们如牵线木偶一般, 拿起自己的佩剑出门, 逢人便砍。   路宗主立于半空, 面无表情地扫过下方乱起来的各峰, 看向黑雾。   大雾渐渐散去,江纤尘不见了, 而她原本坠落下的位置, 站着支镜吟。   那一剑把支镜吟小半边身体打碎, 腰腹间一个偌大的窟窿里还缓缓淌着黑雾,但很快,那些黑雾便自行修补好支镜吟的身躯。   支镜吟一手按在伤口上,一手垂着,垂下的五指延伸出黑雾,它们在半空中便分出无数枝杈,密密麻麻蜿蜒向下。   她冷笑着问:“老不死,你什么意思?”   支镜吟走时着急,为了尽快到断州,她直接燃了数百万的灵石,生生造出个传送阵,而她前脚才到断州王宫,刚询问完裴寒卿可不可以看断州地方志,就感受到她留在江纤尘身上的傀儡符碎了。   那可是七道傀儡符,竟然同时碎了!   但当初支镜吟被秘境里,江纤尘当着她的面被地面吞噬那件事吓出了阴影,进入芥子后,便在傀儡符后添了一张置换符——一旦被触发,会立刻置换支镜吟和江纤尘的位置。   时诩后来还说过这是多此一举,效用不大。   身处断州王宫的支镜吟毫无准备,就被换到飞云宗,替江纤尘接下了这老不死一剑。   幸好有这“多此一举”。   支镜吟后怕极了,胸腔里黑雾凝造的心脏激烈跳动,牙关咬得很紧,她将五指微微收拢,下方被附身的灵兽怒吼顿时暴涨,一只猿目露凶光,一口咬下了驭兽师的头颅。   有同门厮杀的愤怒与悲痛喂养,黑雾没被护山大阵压制,反倒浓了一倍。   但支镜吟直觉自己今日走不了了——即便她手握那么多条人命做筹码。   因为路宗主的眼神太平静,像是根本没将弟子放在眼里。她的眼神……分明是看蝼蚁的眼神。   “没什么意思。”路宗主说。   她早已与江纤尘解释过一遍,懒得解释第二遍,她一边说着,没执剑的手结了个复杂的印,随她动作,数柄高阶灵剑齐齐被不容拒绝的力量召唤至空中。   她淡淡瞧了眼下方,各峰长老已配合护山大阵,将一部分作乱的弟子拿下,所有人都焦头烂额,没人注意她们的战场上发生了什么,于是她转回视线,冲支镜吟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意,轻声道:“果真如那人所言,缚州王情深义重,一定会来。”   支镜吟一怔,脑子难得灵光刹那。   怎么她的话听起来……像是拿皎皎做诱饵,引我入圈套?   难道她就是在等我?   一股令人战栗的强劲威压当头笼罩住支镜吟,路宗主还没下一步动作,她整个人就被生生往下压去,涌动的黑雾顿时顶上去,却又被剑气冲散,化进灵气里附身于更多修士,造成一个致命的循环:“怎么,你是想拿半个飞云宗迎接我?若我今日走不了,你那些弟子一个都别想活……”   路宗主投来轻飘飘的一瞥——   “他们死便死了,若缚州王有本事,便多造些鬼出来。”   万剑归一,凝成一把巨剑悬于支镜吟头上,路宗主轻轻转动手指,毫不费力地操控巨剑下压,撞散黑雾:“越多越好,本座喜闻乐见。”   支镜吟听见她的脊骨“喀嚓”一声,碎了。   这一刻她也如那些毫无反抗之力被她操纵的蝼蚁,在强悍杀意下无所遁形。   此等修为分明不亚于少主……   不,不止,那已不是未飞升修士能达到的境界!   这女人不是路宗主!   可不容支镜吟细想,下一息她的黑雾悉数被贯穿,身躯在剑光下轰然四分五裂!   *   断州王宫。   裴寒卿把王印交给心腹下属,交代其去藏书楼找出全部与泰乡——即魔族与妖族接壤的那倒霉地方有关的记载,拿给缚州王,他便去忙自己的事了。   他一年少有空闲,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去打仗的路上,此番与风初醒一同拿下妖族圣泉后,他却没推进战线,反倒历尽千辛万苦深入了圣泉——果不其然,如传言一样,圣泉下有一处天然洞窟,刻满了妖族文字。   据传那都是妖族失传已久的秘法,他大喜过望,当即打算描摹下来送回无罔宫,心道说不定江纤尘的妖咒有救了。   可紧接着他的心就凉了。   秘法之所以沾了个“秘”字,便是因为不能见光——他摩不下来。   他还看不懂。   裴寒卿在圣泉底待了整整三日,跟墙壁大眼瞪小眼,才勉勉强强地从满壁文字上提取出八个字:恶鬼缠身,身魂撕裂。   他永生不会忘记义母的死,也牵挂义妹,所以他一见到“身魂撕裂”这四个字,直接联想到了江纤尘。   但……世间哪有鬼?   莫非恶鬼是代指?   他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他近些日子没再打仗,他把所有搜罗来的妖族典籍全部印了拓本,运往圣泉底下的洞窟里,闲暇时就下圣泉,亲自去一字字对照墙壁的咒文。   虽成效甚微,他却得到了一个很重要的情报:在这世间,若死去的凡人执念太深,魂魄便会混着极端的七情八苦,化作混沌恶鬼——千万年过去,这些恶鬼产生了灵智,孕育出一位鬼王。三千年前神鬼大战,鬼王被打败,身躯消失,力量分成了八股——这便是恶鬼八道的由来。   但他还没研究出来恶鬼八道在哪。   即便今日缚州王过来,亦没耽误裴寒卿上进的心,他直接将人打发给心腹,便抱着新找来的书,打算再入圣泉。   裴寒卿刚穿过大殿后的花园,神识忽然被触动,下意识一抬手,接住了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   “皎皎?”喜怒不形于色的断州王被怀里的血人震惊了。   江纤尘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上空,眼神里的恐惧和怨恨还没散,乍一听这熟悉的声音,鼻子不由自主地一酸。   她呆呆地转过视线,眼球晃了晃,泪水从眼眶滑落,委委屈屈地问裴寒卿:“义兄?怎么会是你啊?我这是临死前产生的幻觉吗?”   裴寒卿拧下眉头,当即转身,朝内殿快步走去,扬声道:“医修!”   宫里跟着裴寒卿的都是心腹老人,明白他言简意赅的话,闻声立刻去请医修。   裴寒卿刚把江纤尘放上寝宫的软榻,就见江纤尘怀里的法器发出灵气波动,但江纤尘呆呆的只顾着哭,颇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意思,他便隔空一勾,将那法器收进掌心。   是枚联络用的“镜花水月”。   他在镜花水月里放进灵石,联络上对方。   江冽的脸出现在另一端,眉宇间满含担忧,一见是裴寒卿,顿时一怔:“怎么是你?皎皎呢?她在你身边吗?她发生什么事了,有没有危险?”   一连四问,超出了裴寒卿能回答的字数范畴,显然那边也意识到了,江冽默了默,按住眉心:“抱歉,我太着急了……皎皎有没有危险?”   裴寒卿摇了摇头,但又点了点头,他把镜花水月转向江纤尘,让她哥亲自看了一眼,他什么都不必说,江冽就懂了。   镜花水月立刻被切断。   与此同时,被他派去给支镜吟送书的下属惊慌失措来寻他,还被门框绊了一跤:“王上!缚州王她、她她凭空消失了!”   *   “都怪我,我不该把她自己放在客栈里。”时诩顶着被火燎焦的头发,素来爱臭美的狐狸精此刻脸上黑一块白一块,但无暇去擦了,他十分懊恼,不住地用拳头锤另一只手的掌心:“若她出事,我万死难辞其咎。”   一旁的小荻也很狼狈,她抱膝坐在角落里,沉默地掉着豆大的泪珠子。   江冽无奈地看着他们。   就在一炷香的功夫前,江冽刚带着道侣离开苍梧秘境,把秘境化回鼎的原形收好,就在苍梧山脚遇见了时诩和小荻。   时诩没顾得上欣喜,先被他难看的脸色唬了一跳,一问才知道,江冽感应到江纤尘出事了。   可没等研究出救人的对策,逐衡又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他们此时在一艘燃烧灵石的云船上,云船喷着尾气朝断州前进——在江冽眼里,云船是修真界最鸡肋的发明之一,既难建造又费灵石,还慢。   除了用来撑场面,修士基本不用灵船。   但这个时候,他们这一窝“老弱病残”,实在没有多余的真元御剑飞行,只好开了时诩的芥子宝库,找出一艘搜刮来的灵船启动了。   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到断州。   江冽已经够心烦意乱了,还得抽空安慰他们。   “行了,不是你们的错,她没出事,现在到了寒卿身边,安全得很,别……别哭了。”最后一句,他朝小荻递过一方帕子,叹了一口气。   江冽没见过这么安静的哭法,不知该怎么安慰,尽管他理智上明白小荻是因为担心江纤尘才哭的,但还是被她哭得烦躁起来——除了他道侣,他对别人的耐心和关心通常少得可怜。   他看了眼时诩,又看了眼小荻,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船舱。   船舱里烧得暖融融的,逐衡躺在床上,面若金纸。   在逐衡倒下去后,江冽用神识查探了逐衡内府,没察觉出什么问题,又用灵气游走一遍他的经脉,也没找到需要修补的毛病——但很奇怪,江冽这么细致查完后发现,与常人相比,逐衡好像堪称体质特异——用一句抽象的话来说,他觉得逐衡不大像正常人。   可是凭着江冽的见识,他并不清楚到底“异”在哪里。   就像他不清楚明明没有问题,逐衡为何不醒。   素日里总是含笑的那双眼睛紧紧阖着,江冽的目光缓缓从上扫过,落在苍白的唇瓣上,鬼使神差地,他俯身落下一吻。   他心里有一处不愿意面对的隐秘阴影,名为怯懦——他不敢去想自己被机缘拉进空间的时候,逐衡遭遇了什么。   方才他满心满眼只有破碎的傀儡符和妹妹,没顾得上问,也没顾得上多和逐衡说几句话。   但他怎么可以没顾得上询问呢?   他怎么可以忽视他的道侣呢?   船舱里的温暖和安逸能侵入骨髓,可他却被沉甸甸的疲惫压得直不起腰来:“对不起……”。   昏迷不醒的人听不见他的道歉,也不会回答他。   江冽直不起身,便顺势倒下去,侧身躺在逐衡身边。   逐衡在江冽面前从来都是笑着的,完全没有任何脾气,于是此时沉睡带来的毫无知觉便为他的脸镀上一层冰铸的冷光。   江冽却并不觉得违和,他心里有一个声音说:以逐衡那时的修为,本就应当是这样的仙尊。   他所有的柔软,不过是因为“爱”这一字罢了。   江冽手臂伸过去,缓缓把逐衡抱进了怀里,闭上眼睛,沉下神识。   修士不需要睡觉,他在趁此机会调息——方才神农鼎认他为主,不由分说地塞给他一簇心火,他现在内府被天降灵力灌满,急需与他自身融合。   “好好睡吧,等你醒来,此间事约莫便了结了,我带你回宫过年节,然后我们便去寻找帮你恢复修为的机缘,一起飞升。”   作者有话要说:   支镜吟——靠谱的成年女性!   以及,请看完这章的小天使切去文案页面,马上就要到文案情节了!   (但我个人是觉得不虐的   (但兴许会有一点点emo 第43章   “苍梧秘境‘失踪’。”   三日后, 随这封意味不明的密信一同抵达断州浮月城的,还有一艘华丽巨大的云船。   云船从天而降,驱使云船的浩瀚灵力震裂了浮月王宫北门前的土地,从船上走下来的人威压浑厚, 断州王亲卫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他们少主, 忙按下躁动的兵卫, 惶然行礼。   但少主缩地成寸, 转眼就到了百丈开外, 亲卫还没来得及通知断州王,少主一行就不见了踪影。   ——彼时,裴寒卿正靠在床边看密信。   他一抬眼,便见到了风尘仆仆的义弟和时诩, 几人一对上眼神,裴寒卿率先安抚道:“无碍。”   不幸之中的万幸,江纤尘虽遭逢此难, 大体却只蹭破了点血皮,没受什么伤。   可许是被吓得狠了, 她一闭眼睛便会发抖,难以控制地掉泪珠子,裴寒卿喂了她安神的药, 又寸步不离地守了她三天, 她方沉沉睡过去, 此时她一手紧紧扯着裴寒卿的袖口, 眉头皱得很深,嘴唇无意识动着, 睡梦中也不安稳。   无碍便好, 江冽目光微垂, 手在桌边撑了一下。   一直沉甸甸坠在胸口的牵挂冷不丁消散,后知后觉的疲惫开始蔓延,竟然教他一时之间被压住了脚步,他索性坐在桌边为自己斟了一盏茶,冰凉的茶水入喉,缓声道:“辛苦你了,照顾她三天,这期间她可曾对你说发生了什么事?”   时诩也松了口气,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匆匆几步走过去,一手探上江纤尘的脉,用自己的灵力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裴寒卿好脾气地没介意,抽出了被江纤尘抓着的袖子,起身为时诩让位置。   裴寒卿走到江冽身边,指尖一勾,桌上的茶水登时从壶中涌出,被他灵力控制着爬成一行字:“她说时崇绑架了她,再醒来时她便到了飞云宗,她顶撞了路缇霜几句,路缇霜便要杀她,还扬言要开战。”   江冽注视着这一行小字,缓缓拧起了眉,他的嘴唇微动,须臾却只叩了叩桌面:“嗯,还有吗?”   还有……裴寒卿突然想起江纤尘梦呓中念叨的“小太阳”,犹豫了一息,控制水迹形成新的字:“无。”   “此事蹊跷。”江冽扫了一眼昏睡的江纤尘,皱眉压着嗓音道:“出去说。”   数年前——大概是人族与魔族商议立不越关界碑那一年,少年江冽曾随魔尊访人族道盟,与飞云宗主路缇霜有过一面之缘。   与其说路缇霜是来商议止战的,不如说她纯粹是来为人族镇场的,在他印象中,即便是划地盘立界碑等大事,她也全程不发一言,无动于衷。   那时她的无情道便已大成,她整个人便如同一把行走的剑——而兵器,不会有任何感情,她懒得救世,亦懒得祸世。   江冽看向裴寒卿:“你觉得,此事当如何看?”   “开战。”裴寒卿顿了顿,轻轻摇头:“不对。”   江冽笑了一声:“我亦如此认为。”   那笑意未曾到达眼底,他拇指摩挲着食指,浓郁的晦暗爬上了他的眼角眉梢:“路缇霜修为深不可测,那时她若要带走皎皎,就连义父都难以拦住她,根本没必要与时崇合作,况且,她若真想开战,早在戮州王随你渡赤水攻妖族圣泉时,便带人族修士过不越关了。但我也不觉得她会骗皎皎。那么她的目的是什么?”   裴寒卿想不通,此事处处透着蹊跷,一定有什么关键线索被他忽略了。   江冽:“或者说,她此番劫掠皎皎,得到了什么?”   裴寒卿努力回忆着江纤尘的话,在想到江纤尘对他说生死一线,她眼前突然起了黑色的大雾时,眸光忍不住一凛:“黑雾!”   江冽转过视线:“看来有必要叫醒皎皎了。”   裴寒卿当即转身往屋里走。   “等等。”   裴寒卿脚步一顿,余光见江冽从纳戎里拿出个东西,随手扔进了他怀里。   那是一方巴掌大的青铜鼎。   裴寒卿打量一番,此鼎外型除了花纹繁复之外并无玄机,他闭目沉入神识,识海顿时被其中浓郁的灵气冲得清明,连年来停滞的境界竟隐隐有了突破之势,他飞快抽出神识,诧异地望向江冽:“秘境?”   “这便是秘境本体神农鼎,我机缘巧合下得到的。”江冽道:“神农鼎乃举世罕见的神器,可助你化解断州灵气稀薄、影族生存艰辛之难题。”   裴寒卿闻言,原本正要把鼎塞回去的动作蓦地停下了。   他虽不在乎他的境界,但是他不能不管断州。   见他一脸的欲言又止,在收与不收之间无比挣扎,江冽云淡风轻地觑了一眼神农鼎:“礼物不能白收,我有事要求你帮忙。”   裴寒卿凝重颔首。   “有个人,需你替我照顾一段时日。”   *   时诩见兄弟二人谈完话,进门往床边走来,便起身站到了一旁。   他不动声色观察裴寒卿——可惜,断州王早已不是心无城府的毛头小子,几乎在他视线探过去的瞬间,裴寒卿就已经卸下了那一副凝重的表情,对他温和地笑了一下。   时诩一扬眉,厚脸皮地跟他对视,半点不心虚。   江冽一道真气打入江纤尘额间,霜雪游走在她经脉里,江纤尘感应到这缕曾经多次救过她的熟悉灵气,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醒的太急,她眼睛毫无焦距,手下意识往旁边一抓,时诩忙凑过去握住她的手:“乖女儿,不怕了,爹爹和哥哥都在,没人能伤害你了。”   江纤尘缓缓眨了眨眼,在看清那张和她七八分像的面孔时,鼻子一皱,眼泪又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哥哥。”她哭着起身,抱住了江冽的脖子。   江冽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就如同她幼时每次梦魇惊醒哄她那样,直到她慢慢镇定下来。   江纤尘放开搂着哥哥的手,抽着鼻子抹着脸,朝时诩打招呼:“义父。”   她眼睛通红,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时诩心疼坏了,忙凑过去拿法袍袖口给她擦脸。   “别怕,我在你身边,再没人能欺负你。”江冽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么?”   江纤尘点点头,颠三倒四地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通。   裴寒卿早便知道了,而江冽听裴寒卿讲过大致,二人便都没什么反应,时诩面色越来越难看,狠狠皱起眉头:“该死,那毒妇真当咱魔域好欺负么?乖女儿你等着,爹这就去飞云宗取那毒妇的首级!”   “慢着。”江冽拦下时诩,继续问江纤尘:“你说最后关头看到了黑色的雾,紧接着便来到了这里,你可知那雾是什么,是支镜吟保护你的咒法么?”   前几日的遭遇几乎成了江纤尘心里的阴影,江纤尘不敢去回忆细节,如今魔域顶级的大能都在她身边,她放下心去回想,那黑雾的触感如此真实,竟像是有温度的……   她怔住了。   “不是咒法,那就是镜吟!当时一定是镜吟本人来救我的!对了,镜吟曾在我身上放过一道符,说危险的时候可以换我们的位置。”   “支镜吟……”江冽垂下眼睛,敛住了眸中复杂的情绪。   支镜吟虽然蠢坏,但她待江纤尘却是极为用心的,此番若无这道置换符,江纤尘恐怕真的凶多吉少了。   “我知道了。”江冽垂眸凝思半晌,冷不防问她道:“皎皎,我问你,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我?”江纤尘动了动唇,小心翼翼地看向哥哥,又看了看一样莫名其妙的义父和义兄,没吭声。   她错在了哪里?   一旁,时诩“啧”了一声,颇为不解:“她一个受害人,她能有什么错?”   裴寒卿也跟着点了点头:“是啊。”   江冽无言地看了眼他们。   “时崇之所以绑你,是因你抢他的药。”江纤尘缓缓咬住了嘴唇,江冽淡声道:“若这药是他的救命药,你因此耽误了他的正事,他便是杀了你,也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我知错了,哥哥。”江纤尘想了想,此事确实该称一声报应,于是接下来的承诺便带上几分真心实意:“我以后再也不惹事了。”   小姑娘楚楚可怜,眼神清澈干净,江冽本就不擅长管教她,见状更是一句责怪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摸了摸她的头,无声叹了口气。   他起身走到时诩身旁,道:“义父,莫要急躁,你再好好想想此事哪里不对。”   他一起身,裴寒卿便坐了过去,牵起江纤尘的手,在她掌心缓缓写字:“虽是你理亏在先,但咱们家人向来不讲道理,待过段时间,我便去抓时崇回来,给你出气。”   江纤尘小心地觑了江冽一眼,扁着嘴轻轻点了点头。裴寒卿笑着探出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然而就在此刻,江纤尘脑海里猛地浮现那日小荻与时诩的对话,教她瞬间僵住了。   裴寒卿并未觉出异常,哄完妹妹就坐回了桌边,静静地等着时诩想通此事。   时诩愣了下,心念急转,被江冽点通了思绪:“确实不对,路缇霜兜兜转转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一定不止是为了人族和魔族开战……”   “她没必要与时崇合作,唯一的解释便是利用他当一把刀,她想要我族与妖族继续打下去。”   时诩愕然道:“她想三族大战?”   “不好说,但我倾向于此。”江冽抬眼:“义父,无论她到底想不想开战,我与寒卿都认为眼下这个结果——即支镜吟被俘,并不是巧合。”   时诩抱臂倚在门边,细细琢磨他的话,倒吸了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她还想养鬼!”   “若我猜得不错。”江冽顿了顿,问江纤尘:“置换符的事,除了你与支镜吟,还有谁知道?”   江纤尘的眸光不自觉地落到时诩身上:“义父……”   时诩:“……”   时诩:“缚州王落符咒时,我也在场。”   他话音一落,忽觉一道如实质锋利的眼神落到自己身上,冷汗顿时顺着时诩额角滑落,他顺着转过视线,对上了裴寒卿充满戾气的目光,裴寒卿手指微动,门框投下的暗影扭曲着朝时诩逼近。   时诩百口莫辩:“我绝对没有与路缇霜勾结!”   前几天他还在信誓旦旦地分析裴寒卿是最有可能给江冽下连心咒的嫌疑人,今天他就成了出卖缚州王的嫌疑人,真是天道好轮回。   江冽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脸笼在暗影下,教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就在裴寒卿控制的暗影即将爬上时诩衣角时,他抬了抬手,打破了这份剑拔弩张的沉默:“别急着内讧。”他微微侧过身,视线在屋内三人脸上巡睃片刻,轻轻勾起唇角:“若没记错,四日后便是人族的论道会,届时,我亲自去会会路宗主。”   *   魔族与妖族接壤处,被三族称作泰乡之地,平素连只鸟雀都不可见,此时此刻,却站着一众着玄甲战袍的年轻兵士,他们神情坚毅,周身灵气浑厚,手中兵器皆非凡品。   为首那人一身天青色长袍,长发松散地被一条发带束起,随风扬着,他面前,一道灵气屏障屹立在天地之间,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光,他抬手微微触碰,便有涟漪散开,他垂眸盯着涟漪消散处,眼中情绪难辨。   逐衡来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场景:“在想什么?”   “在想,这道结界还能撑多久。”那人双手笼袖,侧过脸道:“磨磨蹭蹭,教我好等。”   逐衡走到那人身边:“比不得青龙神君一身轻,我有家眷,神识离体时得再三小心,不能被发现了。”   伏巽一怔:“你的身份……还在瞒着他?”   “是啊。”逐衡没心没肺地点头。   伏巽的表情有片刻一言难尽,没忍住,多嘴说了几句:“你瞒不了他一世,若他日后知道了,难免不会同你置气,何苦来。”   “你多虑了,等不到那一天。”逐衡瞥开视线,凑近结界,漫不经心地道:“过几日我便会安排‘逐衡’身死,什么都不会给他留下。即便他飞升,也永远不会知道‘逐衡’是谁。”   伏巽看样子还想说什么,逐衡打断了他。   逐衡检查了一遍结界,确保万无一失,对伏巽示意:“没空废话了,走吧。”   不等伏巽说话,他先进入结界,伏巽只好紧随其后,一众游神立刻隐匿身形在结界外四散开,严防恶鬼出逃。   一道结界隔出了天翻地覆的差别。   结界外只是荒芜,结界内,漫天飘舞的黑雾盖住了青天,罡风戾气打着旋地往人身上扑,远处,一道微弱的光直冲天际,成为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唯一指引。   一进来,逐衡的耳朵里便灌进了千言万语,无数尖声嘶吼撕扯着他的识海,负面情绪立刻在他心中催生出躁怒的根芽。   “凝神!”一根冰凉的手指抵在他的额间,伏巽将一道清心凝神诀打入他的识海,压制住那些不祥的声音,随后布下一道防护结界。   鬼道没有半分灵气,恶鬼之力又极为强悍,仅仅两个抵抗恶鬼侵神的神诀便几乎耗费了伏巽一半的力气,滴滴冷汗落到脚下的干裂土地里。   逐衡扶了伏巽一把:“我如今没有神力帮不上你,你还能撑多久?”   “至多一炷香。”   “够了。”逐衡道:“去苦海检查完我们便走。”   伏巽问道:“你联系我说苦海底的结界破了,此消息来源可靠么?”   “神农鼎鼎灵所言,不确定可不可靠。”逐衡默了默:“无论可不可靠,我们都得相信。”   围困鬼道的结界固若金汤,除了这个缘由,再没有什么能够解释恶鬼出逃。   可若苦海底的结界真的破了,那便说明,当年玄武用生命打造的封印已经摇摇欲坠。   逐衡眯了眯眼,朝远处的光源走去。   鬼道被结界关了万年,恶鬼们互相吞噬,强者生存,在鬼王身死后分裂出的八道恶鬼带领下,有灵智的鬼们已然学会了争抢地盘。   距离那道光源——即鬼道的中心苦海愈近,鬼气愈发浓郁,恶鬼们慢慢朝他们聚拢,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两位不速之客。   仅仅不过百步的距离,他们走得甚是艰难。   苦海是一处被黑雾覆盖住的深渊,虽叫作“海”,流淌的却并不是水,而是鬼王即便死去也不散的怨念,与被七情八苦吸引来的怨魂。   悬崖峭壁之下,黑灰的雾气在深渊里翻腾,想要叫嚣着冲天而上,却又被压制着,只能在深渊拉扯。   二人在苦海前站定。   “我已感受不到玄武的余迹了。”伏巽垂眸望向苦海里翻涌的魂,良久苦笑道:“若今日不来,我尚不知封印已损坏得如此严重,可笑我死守鬼道结界,却忘了苦海才最该巡查。”   逐衡知晓他的自责,安慰他道:“苦海危机四伏,即便是你也不能随随便便进苦海,这不是你的错。”   光是从崖壁上插着的一把断刀上散发出来的,刀身锈迹斑斑,已经被腐蚀出大片缺口,仍顽强地用残余灵力镇压着苦海的恶鬼。   逐衡看着那刀,片刻后屈膝半跪下来,远远伸出手,刀嗡鸣着飞向他掌心。   独属于朱雀的赤金火光闪过,一排排咒文渐次亮起,衔接着刀的灵力封上苦海,爬到他们脚边的黑雾不甘地撤了回去。   逐衡修长的五指抚过刀身,刀光在他向来波澜不惊的眼底照出了两分茫然,明明清楚在恶鬼环绕之地不应当有情绪波动,可许多来自千年前的记忆还是排山倒海般朝他压过来。   哪怕刚刚安慰完伏巽,他却也忍不住陷入自我怀疑:“你说,他们会不会怪我现今才过来。”   修真界典籍记载,三千年前,四象神君为苍生平定了一场大浩劫,却没人知道,他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玄武化封印镇在苦海底,白虎化结界把鬼道困在泰乡这一隅,他们至死不负神的责任,永远都不会再睁开眼。   伏巽想说“不会”,但他没资格替逝者开口。   最终他只摇了摇头:“你想好了吗?”   伏巽的思绪不由自主回到很久之前,曾经他也问过同样的话,当时逐衡未曾多言,转身就把自己封进第三十六重天,一封就是三千年。   而如今,三十六重天的鬼被逐衡转化殆尽,恢复清明,他又要把自己封进苦海。   逐衡放眼望向远方,抱着断刀起身:“想好了。”   他没什么牵挂的,唯一的不舍便是江冽,但他并不打算把这段珍贵的相处记忆带回真身,毕竟一个决意与恶鬼不死不休的神,忌讳牵绊。   至于江冽更不用他担心,江冽心性淡漠,也并不如何爱他,一定不会因道侣的死难过太久。   他们不会再有交集。   ——但兴许未来诸神祭拜他时,风会替他饮一杯江冽亲手敬的酒,仅此而已。   “对了伏巽,这三千年之间,你处置过几位罪神?”   伏巽微许迷茫地看向他:“我没有处置过罪神,只有你在一千年前处置过一位。”   逐衡:“……”   逐衡不敢置信:“我忙着吸纳转化恶鬼,居然还有闲情干这种事?我如何处置的?”   “一千年前,你难得离开三十六重天休憩,恰逢一位后飞升的神利用天梯售卖成神资格一事败露,你当场便请出打神鞭废了他的修为,断了他的修行根骨,将他打回凡间,还一剑断了天梯。”   逐衡心情复杂:“……”   这么暴躁的处置,的确是那时被恶鬼缠身的朱雀神君才能干出来的事。   “怪不得。”逐衡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   怪不得有能力与鬼合作,怪不得知晓玄武化封印一事,还能哄骗住神农鼎鼎灵。   “我知道了,先回去吧,待我此间事毕,九重天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顶着锅盖滚回来更新了…… 第44章   神识在鬼道苦海走了一遭, 多少沾了些鬼气,是以逐衡神识归体醒来时,有近乎半盏茶的功夫,脑海里翻腾着负面情绪的余热, 连带眼前一片昏黑。   逐衡在床上躺尸一会儿, 到底没忍住, 倒吸了一口凉气, 皱着眉, 按住了几乎要炸裂的太阳穴。   随他出声的同一时间,不远处,座椅挪动的声音响起,下一刻, 冰凉的手覆盖上他的额间,一股蕴藏寒意的真气缓缓推进逐衡体内。   虽泛着寒气,但并不刺骨, 和那人一样。   他听见他道侣松了一口气的声音:“醒了?”   逐衡用力眨了眨眼,随真气游走在他经脉里, 疼痛缓缓平息,模糊的视线也逐渐清晰,对上江冽关切的目光, 他撑着床沿坐起来:“我睡了几日?”   “从秘境出来, 你已昏迷了三日。”江冽扶他靠稳, 微微蹙起眉:“我与医修皆未诊出病症所在, 幸好你醒了。你现今感觉如何,可有不适?”   他诊不出逐衡为何昏迷不醒, 可以归咎为学医不精, 但断州的医修可是随裴寒卿出生入死的精锐, 修为与经验皆不俗,连他们都说只能听天由命,教江冽禁不住焦躁,他不喜欢无能为力的感觉。   “唔,并无不适,不必担心。”逐衡咳了一声,活动了下脖颈,心虚地挪开视线。“我只是太累了。”   从秘境出来后,他们遇上了来寻人的时诩和小荻,时诩修为比此时的逐衡高,逐衡便放心地放神识离体,联系了伏巽,同时赶往鬼道苦海去查探封印和结界,只是没想到一去一回竟用了三日。   他觉得应该找件事做转移江冽的注意力,便四下看去,他们所在的屋内烛火昏暗,布置简陋,堪称家徒四壁,木板床随他起身的动作发出“吱呀”声,逐衡忍不住疑惑道:“这是哪里?”   “断州浮月城的城主府,亦是断州王的居所。”   懂了,逐衡“哦”了一声。   魔族通常喜奢华,但若是那个一边打仗一边贩卖妖兽皮养家糊口的断州王,居住在如此穷困潦倒的地方便说得通了。   江冽解释完,沉默片刻,烛光没照在江冽眼底,黑沉沉的瞳孔暴露了他此刻怀满心事。   在他开口前,逐衡先一步朝桌面努努嘴:“在看什么?”   桌面上有一本摊开的书,江冽扫了一眼,眼睫遮住了他瞳孔深处微妙的无力感:“一本讲魂印的古籍,还没来得及看。”   在病急乱投医时,他想起曾听闻魂印对结契的两方皆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功效,他便动了通过魂印唤醒人的念头——仅仅动念,是因为他不够了解魂印,不大懂魂印的使用方法。   裴寒卿为他找来了有关魂印的书籍,他刚翻开两页,逐衡就醒了。   逐衡心道幸亏没来得及看。   江冽动了动唇,像是没话找话:“想看么?”   逐衡摇头。   江冽便没再开口。   许是因了两人都各怀心事,此时此刻的沉默便显出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尴尬。   逐衡清楚,他们虽离开了秘境,但秘境内种种尚未得到答案的困惑一定始终横亘在江冽心头,比如那一场大火,比如逐衡的身份。   他早晚都是要问的。   而逐衡也不能总是用欺瞒和含糊面对他,江冽何其聪明,一旦在他面前露出破绽,恐怕先前好不容易积攒的温情便会立时分崩离析。   逐衡目光四下巡睃,想找找还有什么能转移注意力、拖延拖延时间的东西,不看不要紧,当他视线落到门边时,教他禁不住惊讶,因为门边立着一样令他十分眼熟的物件。   当初他在秘境里召唤他的剑,未果,原来竟是在他道侣这里。   见逐衡视线落在门边许久,江冽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江冽一勾手,剑自发朝他飞来,剑柄被他骨节清隽的手握在掌心,他颠了一下,将剑柄调转了个方向,递到逐衡面前。   那时这把剑险些吞噬了支镜吟,凶悍之气举世罕见,他却没认出这把剑是什么神兵,方才他问了狐狸,也问了裴寒卿——见多识广的两位大能亦不认得,所以江冽猜,这应当不属于修真界,而是归神农鼎本身,或是神农鼎前一位主人所有。   “可是你妹妹的法宝?”   这是与逐衡本命剑同炉炼出来的剑之一。   朱雀神君的本命剑与他真身一同镇在第三十六重天,他此次临凡只随便挑了一把,这些没有名字、他用着还顺手的剑,他素日里都统一称为朱雀剑。   虽然方才刚想过不能再骗江冽,但是……   逐衡歪了歪头,面不改色地接过来看看,随手丢开:“没见过。”   他更不想在离开前暴露自己的身份。   江冽淡淡地“嗯”了声,其实不太在意。   他的手点着膝盖,陷入沉默。   两人一问一答后,气氛再一次凝滞,江冽斟酌着要说些什么的复杂神色进入逐衡视线内,教他想装没看见都装不得。   既然早晚都是死,逐衡闭了一下眼睛,忐忑的心一横,鼓起勇气问道:“阿冽,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江冽沉吟片刻,绷紧了下颌线:“其实我没料到你会醒这么早,既然你醒了,有些决定,我理应与你商量。”   他虽说“商量”,但根本没打算问逐衡的意见,方才他纠结了那么久便是在想,该如何对逐衡说出他的安排,又不让逐衡觉着他不尊重人。   在江纤尘与支镜吟身上发生的事,他细致地对逐衡说了一遍。   “三日后,我会去一趟人间界。”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逐衡:“无论是身为兄长,抑或是身为魔族少主,对于此番挑衅,我都必须亲自去处理。”   “你说得对。”逐衡点点头,旋即说道:“我随你一起去……”   江冽想也不想:“不行。”   逐衡:“……”   说好的“商量”呢?   逐衡叹了一声,垂下眼帘,平静的声线里掺杂了一丝委屈:“也对,是我考虑不周了,我如今没有修为,若是跟哥哥去,也是给哥哥拖后腿。”   江冽眸光微动,沉沉的目光落到他侧脸。   逐衡的眼睫垂着,在眼睑处投下一片蝉翼般的阴影,薄唇紧抿,看起来有些难过。   “不要这么想。”江冽没闻到茶味,可并不妨碍他想法坚定,他抬手,拇指蹭了蹭逐衡的脸颊,认认真真的解释:“于我而言,你从不是累赘。此去赴鸿门,半是机缘半是凶险,我有必须借此机会做的事,但我没把握……”   他本想说没把握全身而退,又怕逐衡担心,话要出口前他道:“没把握保护好你。”   逐衡被他难得的亲昵和示弱蹭愣了,在他抽手时下意识按住了他的手,听江冽接着说:“明日,裴寒卿会亲自护送你回圣宫,我不在的日子里,他会寸步不离地保护你,你就待在宫里等我回来,哪里都别去。”   这是江冽单方面做的决定,也很显然不容置喙,逐衡沉思多久,江冽便目光沉静地盯着他看了多久,执拗地非要逐衡亲口答应才算定下来。   良久后逐衡见他道侣再没有开口说其他的意思,终于点了头,随后迟疑着问:“你想说的,只有这些?”   江冽沉思道:“我再想想。”   又问:“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   逐衡只纠结了一瞬,心情就平静了,嗤笑自己再一次与道侣心无灵犀,面对面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江冽没问那些他难以回答的问题,总不可能是忘了,他道侣只是不想看他露出为难的神色而已,毕竟江冽一向很为他着想。   想通这一点,逐衡心里五味杂陈,但却彻底放松下来:“你做的决定,一定是最优的选择,我都听你的。”   江冽同不同意他去无所谓,左右他已打定了主意,届时他会想办法跟去的。   江冽单手托腮,视线虚虚地落在地面,仔细回想自己还有没有遗漏的事,结果真教他想起来:“有件事我自作主张,没同你商量——我把神农鼎暂借给裴寒卿了。断州灵气贫瘠,族人生存艰难,神农鼎在断州王手里,比在我手里更能发挥作用。”   “你是神农鼎的主人,你想如何便如何,怎能叫自作主张?”逐衡停顿片刻,忍不住问道:“不过我还是好奇,神农鼎当时怎么会认你为主?”   逐衡有此一问很正常,神农鼎毕竟是他妹妹的遗物。   江冽稍作回忆,便将那重空间内发生的一切如实对逐衡言明,末了道:“我也不知究竟怎么回事,在我继承了火神的机缘后,我的识海便与秘境连接了——先前你妹妹是如何被神农鼎认主的?”   问完他便后悔了,他不该提及逐衡的妹妹。   江冽一转头,对上了逐衡怔怔的目光,细细瞧去,他的那双桃花眼亮晶晶的,像覆了一层薄薄的水膜。   逐衡眼底好似藏着深不可见的漩涡,那怔忪一闪而逝,旋即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火神的机缘,被你得到了……那是上古真神啊,陨落了一万三千年的真神,真好、真好……”   他垂着头笑了笑,竟然一时没能接着说下去,只好仓皇地转了个话题:“我妹妹当初是从一位大能手中接过的传承,算是天降馅饼,可惜她不怎么会用,直到她走,神农鼎大部分时间都在吃灰……”   江冽朝他伸出手,手臂微曲,把他揽在了臂弯里:“可以不说了,抱歉,我不该问。”   逐衡微微摇头,但也并未多言,反倒就着这个姿势环住了江冽的腰。   江冽感受他身上的温度,还想说些什么,余光却见门扉上落下人影,轻轻叩响了门。   他看向逐衡,得到许可后才道:“进吧。”   旋即放开逐衡,站起身。   作者有话要说:   晚点有个二更 第45章   “哥哥……”江纤尘探头探脑地进门, 见到清醒的逐衡眼睛一亮:“你醒啦!”   “就算不醒,也被你叩门声吵醒了。”   江冽似笑非笑 。   任谁都能感受到他的不满。   逐衡掩唇咳了一声,在后面悄悄扯了扯江冽的袖子,随后下了床榻, 半开玩笑道:“见到我这么高兴?”   “是呢!”江纤尘假装感受不到哥哥的不满, 径直在桌边坐下, 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 撒娇道:“你险些就见不到我了。”   江纤尘此番吃了个大亏, 也受了好一番惊吓,逐衡正想安慰安慰她,就听江冽不咸不淡地问道:“这么晚不睡觉,来找我做什么?”   江纤尘大眼睛滴溜溜转, 从她哥的语气里分辨出暂时没有在赶她走,便放心了。她懒洋洋地把双手在桌上交叠,下巴垫在了手背上:“我一闭眼就是路宗主, 可害怕了。”   江冽定定地端详着她,半晌后淡声道:“不说实话就快走, 别打扰我们休息。”   他好整以暇地抱臂坐回了床榻边,阖上双目,看样子不打算再理她, 逐衡见状只好走过去, 替他道侣担起身为哥哥的责任, 哄着神色复杂的江纤尘道:“究竟怎么了?”   江纤尘脸色并不好, 逐衡直觉她似乎真的害怕,她憋了半天, 小声咕哝:“前有哥哥中‘连心’, 后有镜吟生死不明……我不敢睡。”   逐衡面带诧色, 回身问道:“阿冽,‘连心’是什么?”   江冽慢慢睁眼,却没回答,打量着江纤尘:“不敢睡就去找小荻,你看我们谁能哄你睡觉?”   江纤尘挠了挠头,扭扭捏捏地道:“就不敢找她呢。”   江冽反问:“怎么?”   兄妹俩都没回答逐衡的问题,逐衡皱起眉,江纤尘看了他一眼,先贴心地对他解释道:“‘连心’是我族早已失传的禁术,算是个控人心神的邪咒,下咒方式也很简单,第一要被施术者对施术者全然信任,第二只能在被施术者结丹的那刻,咒文才能成。”   解释完江纤尘掰着手指,忧郁地说:“能给哥哥你下咒的,横竖不过那几个,而我这次若非镜吟的置换符,定也没法活着出来,现今镜吟却被我连累的身陷险境。两件事都能与……他沾上边,哪有那么巧的事。”   她说得不算隐晦,两个哥哥都听懂了。   江冽坦白问道:“你在怀疑时诩?”   江纤尘蔫蔫地点了点头,在她亲生兄长面前没什么不能说的:“其实我还有些怀疑义兄。”   她倒是把时诩的推测听进去了,虽然如今想来那很像时诩推脱嫌疑的话术,但毕竟有几分道理在,不可全然不信。   江冽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忽而没头没尾地问道:“‘连心’是早就失传的禁术,连活了几百年的宿伊都未必了解得如此详细,你是从何得知的?”   江纤尘瞳孔一缩。   紧接着她微动嘴唇,有些心虚地觑了她哥一眼,没敢吭声。   江冽:“支镜吟?”   江纤尘没说是,但也没说不是,这在江冽眼里便相当于默认了。   江冽冷笑道:“你在她身边,都学了些什么东西?”   江纤尘不敢答话。   逐衡缓缓回神,终于明白了江冽几次宛如被夺去身体主动权的反常。   此时在他眼里,什么义兄义父都不重要了,他转身半蹲在江冽面前,握住他手皱着眉问:“那咒能解么?”   “能解。”江冽收回视线,唇边勾起嘲弄的淡笑:“需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跟无解没区别,逐衡眉头压得更低。   江冽却不打算就着‘连心’的话题深入下去,他面无表情地看向江纤尘。   他情绪不外露时,深邃的五官会显出万分不近人情的冷漠,盯着人的眼神好似结了霜,被这么一看,江纤尘登时坐直了,摆出一副乖乖挨训的样子,虽然她也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   江冽缓缓开口:“真相究竟如何尚未可知,你倒是猜忌起了抚养你长大的亲人。你今夜的话若教旁人知晓,旁人当如何看你?”他顿了顿,唇边含着冷冰冰的笑,戏谑地说:“养不熟?还是没良心?”   江纤尘猝然睁大眼睛,江冽话落的瞬间她眼眶里就蓄起泪花,不敢置信似的咬住嘴唇,声音都颤抖了:“你说我没良心?你怎么可以说我没良心?”   江纤尘扁了扁嘴,眼泪大颗滴落,委委屈屈地冲她哥大声道:“我疑神疑鬼还不是因为担心你!我胎里带病,命能有多长,我在乎旁人害不害我吗?但你呢?你是可以飞升的,我能眼睁睁看着危险留在你身边吗?”   江冽并非第一次把她骂哭,但却头一遭从她嘴里听到这样的人话,直接愣住了,下意识蜷了一下手指,指尖刮到逐衡掌心才回神,他垂眸看了眼江纤尘,很快别开视线,寒着脸没说话。   这边冒冷气,那边掉眼泪,明明都是出自关心对方,却闹得如此结果,逐衡一个外人夹在兄妹中间左右为难,但又不好装死人。   他凑到江冽视线避不开的角度,微微扬了一下眉示意接下来怎么办,见江冽不知所措地对他眨了眨眼,逐衡福至心灵。   约莫他道侣 ,此刻需要个台阶。   想了想他捏住江冽的手,低声斥道:“怎么和小丫头这么说话,过分了啊。”   然后过去安抚才受了惊又受了气的江纤尘:“别哭了,你的心意哥哥都明白,他不是有意骂你的。”   “我从小就知道,父王、哥哥和我……我们三人才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对我而言,你们比我的生命还重要。”江纤尘用掌心胡乱抹了一把眼泪,蹙眉抽咽道:“但看来你根本不需要我的关心,反正你有你的朋友,还有道侣,压根不需要我这个没用的妹妹!”   说着她甩开逐衡的手,气冲冲地朝门口走去,门被大力开合,庭院中传来她的哭腔:“别想我再理你们了!”   逐衡:“……”   逐衡无奈地按住眉心,哭笑不得道:“我这是……被连坐了?”   江冽抬眸瞥向他,缓慢地一眨眼,表情看起来有点无辜。   “我只是觉着,”他低声道,“离间计罢了。”   “我不怀疑寒卿,亦不怀疑时诩,并非出自直觉,也并非因为百年交情,所以盲目信任。”他动了动唇,半晌后叹了一声:“但原因,我却不能说。”   江冽阖上眼,难以遏制地想起六十几年前,裴寒卿自请去断州的那个夜晚。   影族与其他魔族生长过程和修炼方式都不同,影族要先从影中凝聚魔核,随后根据魔核生出肉身,再从杀戮道中淬炼身躯,待境界至元婴,魔核就能被剥离出来。只要魔核不碎,影族便可成为半个“不死之身”。   作为命门,每个影族都会妥善保管好自己的魔核,恨不得将其藏在一处永生无法被外人知晓的地方——独断州王傻。   那天夜里,裴寒卿把自己的魔核放在江冽手中,因言语上的障碍教他一次只能说两个字,他犹豫几许,选择了不开口,捡了根梅枝在地上写道:“我此去断州边境,危机四伏,生死不定,你帮我保管魔核,我才能在战场上安心——这是我们兄弟间的秘密,连师父也不能讲。”   那时江冽就已经明白了裴寒卿未直接言明的意思。   裴寒卿把命门交给他,不是为了自己在战场安心,是为了日后他们成为魔尊与诸侯时,还能保持纯粹的兄弟情。   他全然信任江冽,所以把命门给他。   他也希望江冽能够全然信任他。   所以即使江冽偶尔嫌弃裴寒卿脑子不正常,懒得与他搭话,但从未对他有过一分一毫的怀疑。   逐衡在他身前半蹲下,学他方才把手覆在他面颊,柔软的指腹划过他鼻梁:“你有你的考量,我知道。”   “别同她置气了,眉头皱这么深。”   “若实在不高兴——”逐衡拖出一道长长的沉吟声,“不妨来抱抱我。抱抱我,你心情就好了。”   为什么抱他就高兴了。   且这人不说“我抱你”,反倒是让人来抱他。   江冽应声朝他看去。   逐衡坦荡荡地直视他,眼神流露出自信,笃定了江冽会俯身抱他一样。   江冽觉得有点意思。   江冽不记得与逐衡的过去,也没从魂印里继承他们合籍时那些汹涌的感情,但他很清楚地感知到,每当他面对那双总是笑意盈盈的明亮眼眸,他的心就会奇迹般平和下来,即便他面对的是再难过的险境。   江冽隐约明白当初自己为何会选择与他合籍落魂印了。   江冽自小性情冷淡,心海甚少为俗世起波澜。   可此时看着逐衡的眼睛,心里某处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像是落花飘在水面,虽不痛不痒,但无法忽视。   江冽忽然记起他曾经斩钉截铁对风初醒说:“我不喜欢。”   毫不喜欢,仅仅因为责任在,他就想要带着道侣一起飞升,希望道侣永远陪在他身边么?   江冽这样问自己。   良久后他想,不是的。   ——好像有那么一点点,觉得他道侣可爱的成分在。   江冽唇角不自觉地弯了几分,却直起腰,居高临下地投去含笑的眼神:“本少主并不轻易抱人。”   言毕,张开了手臂。   逐衡无言地笑起来,起身时把人往床上一扑,环着少主在床上滚了一圈。   作者有话要说:   你完了你完了!你觉得他可爱!你完了!   (如果还有记得前文的朋友,看到这里觉得和前文某些情节有出入,那不是我忘了前文,没写错,咳,是伏笔!大声嚷嚷 第46章   翌日清晨, 逐衡终于见到了那位久闻其名的断州王。   与逐衡先前想象的青面獠牙杀妖狂不同,相反,裴寒卿外貌上给人一种相当病恹恹的衰惫感,裸露在宽大黑袍外的肤色白到发青, 在那堪称阴郁的苍白笼罩下, 俊秀的模样便很容易让人忽略了。   先前他们驶来的云船稳稳停靠在浮月王宫北门, 裴寒卿闭着眼倚靠在船体上, 感受到有人过来, 无精打采地掀开眼皮,他的眼尾是下垂的,眼下挂着个硕大的青黑眼圈,即便眼神如芒, 看起来也完全跟凶悍的断州王之名沾不上边。   江冽十分自然地环视一周,没看见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微微拧起眉头。   裴寒卿会意, 偏头朝船上努努嘴,声音压得很低:“里面。”   虽不知这兄妹俩又在闹什么别扭, 但他没在意,江纤尘这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她回到无罔宫见了魔君, 就又会高高兴兴了。   不一会儿, 时诩带着小荻也过来了, 裴寒卿朝他们颔首示意, 时诩也象征性回了个礼,转身对小荻道:“有断州王看护, 我便不与你一道了, 回去后便在宫里安稳待着, 照顾好自己……回去的路上也照顾一下皎皎,那丫头受了气,正一股火没处撒呢,若惹你生气,你多担待担待。”   “这还用嘱咐吗老板,我什么时候跟皎皎计较过。”小荻皱着鼻子哼了一声,旋即问道:“你不随我们一起回去,是有什么要紧事去做吗?”   想了想她补充着问道:“去找时崇报仇?”   时诩看了一眼小荻,目光里明显写着“不是”,但他似乎是不想骗她,犹豫着没回答。   江冽觑着他的神色,冷不防开口问道:“你要下圣泉?”   闻言,小荻脸色顿时变了,连裴寒卿都诧异地挑了挑那双颇有些肌无力的眼皮。   是了,当裴寒卿把在圣泉中得到的消息说与他们时,他们就该料到,时诩一定会想亲自去一趟。   他们都在心照不宣地凝重,唯一处在状况外逐衡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没等他问,他道侣先一步开口解答了他的疑惑:“妖族圣泉于妖族而言是圣地,亦是禁地,千万年间,每个进到圣泉的妖族都会……”江冽叹了口气,斟酌着用了一个十分微妙的词:“性情大变。”   “传闻当年上一任妖王便是因为违背祖训进到圣泉后,才变得暴虐弑杀,同时挑起了对人族和魔族的战火,五百年前,人族奚州、魔域断州有半数土地成了他囊中之物。若非他后来走火入障,五百年内,我父母根本结束不了战局。”   裴寒卿能下妖族圣泉且全身而退,是因他是魔,而且还是魔族中唯一天生天养的影族,有天道给他做倚仗,无论妖气还是障力对他都没什么影响。   但时诩就不同了,他是妖族,且还是个大妖。   若他当年没有叛离妖族,在位千年的妖王非他莫属。   若实力如此强悍的时诩下圣泉后心性被影响,于三族而言,便是灾难卷土重来。   江冽的目光里带上一丝以下犯上的严厉——身为儿子对干爹皱起眉,十分不赞同:“你不能下圣泉。若你有想要得到的消息,待三日后我从人族论道会回来,我去圣泉给你找。”   时诩苦笑着反问:“你认得妖族古文字吗?我知道你想说,你可以学,但你妹妹能等吗?”   江冽嘴唇轻启,似乎是想反驳,但最终还是沉默下来。   “断州王一字一字对照了那么久,才得出了那么点消息,且算不上是最重要的消息。”时诩视线放远,顿了顿,轻声重复着裴寒卿从圣泉下带出来的话:“‘恶鬼缠身,身魂撕裂’……八十年了,你母后的死、你妹妹的病,终于有了眉目,若我有生之年不能为你母后报仇,不能救你妹妹的命,以后我有什么脸去见你母后?”   “所以再没有谁比我更合适去圣泉了。”   时诩总结完,舒了一口气,感觉心里头压了近百年的那块石头终究落地,无论是不甘还是悔恨,都即将随着他不久后就能得到的消息风化,那一瞬不知为何,他心里毫无不安,许是笃定了圣泉下会有他想要的答案,也会有成全他遗憾的办法,不用再每日担心以后会死不瞑目了。   但他干儿子油盐不进,他说什么都不听。   江冽依然执拗道:“你执意下圣泉也可以,但要等我,待我回来随你一起。”   时诩没来得及吭声,沉默良久的小荻此时上前一步,朝江冽施了一礼,短暂的惊诧过后,她已恢复平静:“少主,依我看没必要对老板说这些,老板心意已决,即便他应允您,他也不会照做的。”   时诩:“嘶……倒霉孩子,说什么呢!”   小荻懒得理他,思考了一下,对江冽传音道:“少主放心,若老板出圣泉后心性大变,我有办法牵制他。”   说着,她毫不避讳地朝江冽展示了她识海里的印记——那是一道比魂印形式更为复杂、更为明亮的印记,举世罕见,竟教江冽一时都没认出来。   江冽面上浮现出迟疑:“荼明?”   江冽之所以不敢确定,是因荼明印还有一个诨名,叫作“同生共死印”,它并非禁术,但基本见不到,毕竟没有谁会傻到把自己的命和别人的栓在一起。   “正是‘荼明印’,这是一千年前老板带着我逃难时在我识海里刻下的,许多年过去,我已有了自保能力,他也没解开,想必便是为今日的情形做打算。”小荻以不容拒绝的眼神看着江冽,用自己的命做了最后的筹码:“我会回无罔宫,好好保护自己,不给老板拖后腿,也尽己所能牵制他。最坏的结果老板已设想好,也有办法应对,少主,您便让老板去吧。您知道,他允诺过先魔神的,所以他不会轻易出事。”   江冽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江冽知道时诩的允诺,一千年前,妖族内乱,时诩作为当年在位的妖王,遭到昔日手足背刺,带着落难挚友的稚女,吊着一口气逃到断州,被先魔神——便是江冽那飞升的外祖父所救。   感念魔神救命之恩,时诩以血立誓,此生不飞升,守护魔神后代直至生命终结——这也是他毫不怀疑时诩的缘由。   同意时诩去吗?   那必然不可能。   不同意他去吗?   可时诩与小荻话已至此,又与江冽母亲和妹妹息息相关,他好像没有理由不同意。   江冽按了按眉心,闭目思索片刻,突然抬指打出一道寒凉的真元落在时诩身上,时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成了冰雕,被冻在了原地。   时诩:“……”   江冽朝小荻道:“我不同意他去,也不同意你的话,修士与天道争生机,最忌拿命去赌。”他又转过头看向时诩:“不用瞪我,即便今日在此的是我父王,他也不可能同意。你便先行回宫等我,我解决好人族之事,即刻回来找你,一同下圣泉。”   他说着,抬手召出一道风,把时诩和小荻都送上云船。   裴寒卿扫了一眼逐衡,也十分自觉地上去了,顺便把时诩扛进了船舱内。   船下只剩江冽与逐衡,他们面对面站着,被断州干燥的风吹拂,谁都没先开口,方才有一刹那,江冽看着逐衡精致的眉眼,心头蓦地涌上些许难言的慌乱。   那情绪只在片刻就消散,但沉甸甸的担忧却在江冽心里扎下了根——修士的神识被莫名触动,可不是个好兆头——至少上一次触动他神识的事,是江纤尘险些死在路缇霜剑下。   归根究底,难道还是因了不放心逐衡不在他身边?   江冽忍不住想多说几句:“等我回来……”   但话刚出口,他就想到方才的神识触动,忽然觉得此时不该说太多。   临行前留得话太多,总有那么一股遗言的味道,不太吉利。   逐衡等了半天没下文了,便笑着问道:“等你回来如何?”   “没什么,等我回来再说吧。”江冽也笑了笑。   他时常没什么情绪在脸上,所以一笑起来便显得尤为温柔,逐衡的目光紧紧追随他五官里每一处细微的表情变化,专注得像是恨不得数清他眼睫有多少根。   江冽感受到逐衡的热烈,但没过多在意,因为逐衡在他面前从来不避讳流露自己的感情:“魔域的年节与人族不同,你们平素过年节需要准备什么,我顺路给你带回来。”   逐衡想也没想地回答道:“入乡随俗,我什么都不挑,你怎么过年节我就怎么过年节。”   江冽点点头,扯完杂七杂八,那点隐秘的担忧却还是没散去,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不知何时开始,他惦念的事情一日比一日增多,都与逐衡有关。   想了想他又道:“江纤尘不找你麻烦,还有裴寒卿护送,宫里会明白如何待你,不敢不敬,只是我父王……”   月余前,魔君还派魇魔过来请过逐衡,虽然没见到。   江冽拿不准他的态度。   逐衡为江冽拢了拢他的黑色大氅:“左右不过三天而已,我见机行事,在你回来前我争取不见他,但这样是不是不大尊重咱父王?”   江冽满不在乎地扬了一下眉:“没关系,本来我平日里也不怎么尊重他。”   就在此时,裴寒卿忽然从船上探下头来,先指了指天,随后用灵力控制着地上的沙土爬成一行字:“我刚收到观星台消息,一个时辰后浮月城会起沙暴,我们必须得走了,赶在沙暴前离开这里。”   在断州境域,沙暴是堪比灵力漩涡的存在,还十分常见,为防被沙暴绞毁,沙暴前后一刻钟内,所有灵船飞兽一律不得在空中停留。   知晓沙暴的厉害,江冽不再耽搁,送逐衡上云船后,朝裴寒卿郑重颔首:“这一路劳烦你。”   裴寒卿半开玩笑地摇摇头:“啰嗦。”   江冽怔了怔。   确实,他最近是有些啰嗦,他垂了下眸子,把没说出口的嘱咐之语咽回了喉咙里。   他目送云船起飞,在心里盘算着这一路行过断州三城到无罔宫所需的时间——逐衡凡人之身,江纤尘修为可忽略不计,裴寒卿得抽出一些灵力看护他们,且考虑到断州灵气贫瘠,裴寒卿不敢太快,怎么也要两日才能到,这样算来,逐衡需要独自面对魔君的时间其实很少。   直到云船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江冽才转过身,化成一道魔气朝遥远的沽州而去。   三日后,人族的论道会在沽州举办,届时各大宗门掌门会携本门精锐到场。   江冽并非自大到要在论道会上挑衅人族剑道第一世家飞云宗,与其说是寻仇,不如说他是想借着人族各大宗门汇聚一堂的机会,把与“鬼”有关的人一起揪出来。   江冽没打算挑起两族战火,但是与“鬼”沾边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第47章   早些年, 人族论道会每三年一次,由人族各大宗门世家轮流主办。   轮到哪家,哪家便要在自家宗门附近开辟一个论道场,供各宗各门的年轻修士参悟论道。   但自人族与魔族立起不越关界碑那一年, 规则便与以往不同了。   界碑看似是一块平平无奇的结界石, 但实则不然, 它有一半由魔族十二位大长老的魔气共同凝成, 而另一半, 则是由飞云宗主路缇霜的一道精妙剑气所化,两方真元互相拉扯,使两族交界处的灵力波动常年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   人族各大宗门虽从未明言,但谁都明白, 从路缇霜出那一剑开始,各宗各门的势力划分与在凡间的声名威望皆要重新洗牌了。   飞云宗声价倍增,是以依附飞云宗及与其交好的宗门世家皆借了东风, 同时常年与飞云宗争夺“正道第一”的千山门遭魔族重创,那些与其交好或受其荫庇的宗门, 或是反扑一口当了白眼狼,或是与其一同衰颓下去。   于是,在人族修真界各方面都重新划分的这一年, 上位者制定了新的规则——从今以后, 每年的论道会都由沽州的离火宗举办。   此时天际将将露出鱼肚白, 离火宗的凌峰阁上, 一队身着青衣道袍的年轻修士正鬼鬼祟祟地沿着护院阵法落符印。   离火宗位于沽州西北方,一条钟山山脉将沽州斜分为二, 一边是占地极广的离火宗与其护佑的凡人界, 另一边则全是层峦叠嶂的山, 山脉绵延数里,论道场就坐落其中。   此刻距论道开始仅剩几个时辰,各大宗门世家早便到了,大部分修士都在离火宗为其安排的院落里休整,静待论道会开始,小部分修士去了相熟的宗门找朋友叙旧。   每个院落中都布下了结界,是以外界无人得知凌峰阁内发生着什么。   “我呸,离火宗这群孙子,特意安排咱们住‘凌峰阁’,这不纯粹恶心咱们?”为首的弟子一边小心翼翼地请出一道覆盖黑雾的印记,一边咬牙切齿道:“他敢恶心咱们,就别怪咱们不客气,真当掌门闭关我千山门就好欺负?”   此番千山门掌门闭关,四长老负责带队,离火宗待他们全程客客气气,丝毫没有因其掌门不在便给人甩脸色。   客客气气地迎他们的云船,客客气气地带他们入宗门,又客客气气地将他们领进了凌峰阁。   看清院落牌匾那一刻,四长老脸都绿了。   安排千山门住在离火宗的“凌峰阁”,真乃欺人太甚!   符印甫落地,黑雾便见缝插针地往地下的灵脉里钻,凌峰阁的灵力结界有一瞬间的波动,立刻平静下来,为首的弟子眼里有黑雾闪过,黑雾赋予了他绝佳的视力,于是他便见到,黑雾通过灵脉往其他宗门的院落处蔓延,于无形中侵蚀了院落结界,粘上了院落中的灵气。   那些弟子尚浑然不觉。   待论道会开始,各宗吸收灵气修炼的弟子于论道中动真元时,黑雾便会顺着灵力运转融进他们的内府,届时必定好一个人仰马翻——尤其,此番来的弟子还是各门精锐。   在离火宗的地盘里发生这么大的事,看他离火宗如何收场。   那为首的弟子落完符印后,回头看向身后犹犹豫豫的师弟师妹:“别担心,这黑雾比先前六师叔得到的更为精纯,即便被查到也无法溯源。”   他们皆为各长老门下的心腹弟子,知晓的机密众多,闻言有一女修道:“可是大师兄,你还记得吗,先前支镜吟说过,若我们没有在三月之期内杀了风初醒,我们便会遭到她的黑雾反噬——但如今三月之期已过,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心中反倒惴惴。”   “唔,告诉你们也无妨。”大师兄道:“先前有一位神秘人联系了大师伯,给了大师伯一瓶漆黑的灵气,这灵气可比支镜吟的黑雾更凶煞,刹那就把附在大师伯身上的黑雾吞了。”   “灵气怎么可能是漆黑的?”那女修听完,不仅没有被安慰到,相反更为忧心道:“支镜吟的黑雾就已经凶煞无边,比她更凶煞……魔域究竟出了什么样的大魔头啊……”   “管他呢,以我们如今的境地,难道还有得选吗?”   女修叹了口气沉默下来,她有那么一瞬是很后悔的,当初自己不该动妄念,修行果真不能走捷径,但大师兄说得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只能走到底,要么死,要么借着黑雾活得更加强大。   心念至此,她的眼神坚定起来,抬手就要落下符印——   然而变故陡生。   她刚挽起手诀,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寒芒。   她垂头看去,手腕不知怎么出现一道环形伤口,因出剑那人动作太快,血珠迟一步才从皮肉的裂缝中溢出,紧接着断掌的剧痛才爆发,她的手掌向后垂落,顿时跟腕骨分离。   女修惨叫一声,刚想呼唤大师兄,转头却发现她面前站着一个长身鹤立的陌生青年,而那男子手中长剑,正插在大师兄心口内。   大师兄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他身体里的黑雾在他咽气前一刻接手了他的身躯,五指成爪朝男子面门抓去。   那男子却动也不动,只微微眨了眨眼,磅礴真元顿时扑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大师兄肉身碾为齑粉,同时抽出长剑后退一步,剑尖挑起了无所依托的黑雾。   锋利的剑气势不可挡地把黑雾切碎,被他的真元牵引着,缓缓吸收进他内府里。   然后他略有些惊讶地喃喃道:“原来非它族类,也能吸收它们。”   旋即,他转过视线看向其他青衣修士。   这一切其实只发生在眨眼间,被他轻描淡写地一瞥,青衣修士纷纷回神,连滚带爬地朝带队长老的房间奔去。   江冽手指微动,青衣修士们便以各种滑稽姿势被冻在了原地,连带着他们手中的黑雾,都被凝成固定的形状。   方才来晚片刻,那被称作大师兄的修士已将黑雾放了出去,如今不知已蔓延到何处,江冽将神识外放,捕捉到黑雾触手尽头的同一时间,斜照如离弦之箭般射出,穿透无数院落的防护结界,将那黑雾钉在了地下。   但这动静再也无法掩人耳目。   也几乎就在结界破碎的同一时间,人族各大宗门宗主或长老齐齐降落此地,以离火宗为首,将这小小的战场包围起来。   离火宗最先赶来的并非宗主,而是个执掌戒律的管事,皱眉盯他片刻,突然白了脸色,好似认出了他却又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下意识朝路缇霜望去。   路宗主的脸上依旧不见什么情绪,连一丝一毫的惊讶都没有。   她轻轻启唇,一字一顿道:“魔族少主,江冽。”   在场认识魔族少主的修士不在少数,方才兴许没敢认,此番被路宗主直言道出,纷纷默契又不着痕迹地退后些许。   毕竟世人皆知,魔族江冽是修真界唯一的渡劫修士,而一个境界便隔着天壤的修为差距,哪怕人族剑道魁首路缇霜在此,也不够实力与他一战。   离火宗宗主姗姗来迟,他是个外形年逾花甲的老人,慈眉善目,修为在化神巅峰,宽大的衣袍罩在仍精壮的身躯外,立在众人身前时像是一道稳妥的屏障。   他站在众人身前,却保持在路缇霜身后小半步的距离,一捋长胡子,笑着问江冽道:“不知魔族少主私自过不越关,到访我离火宗,所求何事?”   离火宗那位管事站在不远处,有些诧异地望向宗主,他们宗主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是宗主的反应总教他觉着,宗主对于江冽的不请自来毫不意外。   江冽目光缓缓扫过路缇霜,朝身侧的院落偏了偏头:“有脏东西。”   院落前站着的千山门四长老脸涨成了猪肝色——看见弟子们被抓现行后气得。   原本百无一失的事,谁能想到他千山门宿敌会出现在这里?   但他并不惧,黑雾已经融进了他的神魂里,他与黑雾密不可分,已是半个不死之身。   何况在方才各修士目光凝聚到江冽身上时,四长老就已经靠神秘人传授的秘术暗中把弟子手中的黑雾符印收了回来,江冽一没有办法把融进灵脉的黑雾剥离,二没有办法把融进他血脉的黑雾剥离,也就没有证据证明他们做了什么。   千山门四长老冷笑道:“魔族少主这话我便听不明白了,谁不知你与我千山门仇怨颇深,几十年间我门三位长老、无数精锐弟子尽折在你手里,我们还没去找你算账,你反倒来论道会上兴风作浪,又伤我门下弟子,未免太狂妄了!”   他话锋一转,朝在场其余修士道:“诸位道友,他分明在挑拨离间!也根本没把诸位放在眼里!魔族都上门挑衅了,难道我们要坐以待毙吗?若今日的消息传出去——魔族无视离火宗护山大阵来去自如,在人间界为非作歹无修士敢拦,那离火宗、那各大宗门,在凡人界哪还有声望可存?”   江冽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他原本是没什么耐心听将死之人聒噪的,但在这人废话连篇时,旁人都在听着,便没人打扰斜照捉鬼。   斜照剑的剑气顺着剑尖向地下铺开,精准缠绕上每一处蜿蜒的黑雾——原本,黑雾有虚有实,他是做不到的“捉”住黑雾的。   但不知是否因了他在秘境里继承了火神的一半机缘,又得神农鼎认主,他如今的修为哪怕与曾经全盛时期的自己相比,也不可同日而语。   那人终于磨叨完,斜照也终于捉住了全部黑雾,下一刻江冽招手,斜照嗡鸣着飞向它,剑尖从地下扯出一道长长的黑色痕迹,拔出萝卜带出泥似的,原本植被茂密的山林顿时朝四下倾倒,尘土飞扬沟壑遍地,四周各峰全部的院落皆成了废墟。   千山门四长老:“……”   他觉得自己的脸好像肿成了猪头。   怎么可能呢?当初神秘人明明说过没人能从灵脉里剥出黑雾的……   但既如此,那他神魂里的黑雾……   他还没来得及恐慌,就见江冽朝着他的方向,反手握住剑柄,然后慢慢放开了手指。   那也是他此生最后一眼。   因为下一刻,那些被斜照剑勾出的黑雾,便随着斜照一起铺天盖地地朝他压过去,剑刺向他内府里,黑雾瞬间吞噬了他的肉身。   就如游龙出海,半座钟山开始地动山摇,这巨大的声响湮没在及时展开的护山大阵里,但黑雾中传来的尖利叫声震耳欲聋,在场的人族修士忍不住捂住了耳朵,修为低些的甚至直接晕了过去。   各宗门手忙脚乱地护持自家弟子,离火宗全部金丹以上的修士都御剑朝这里赶来,穿梭在人群里下发丹药和灵符,维护岌岌可危的秩序。   黑雾刚吞噬了大量灵气就完全侵占了一具身躯,隐约凝出些人形,但还没来得及吞吃更多,它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捏住了脖子。   那双手清隽修长,微微收紧时骨节会泛起极浅的白,手的主人还拥有一双极凛冽的凤目,总是含着常年不化的霜,英俊的模样教人过目不忘。   黑雾——恶鬼被苦海关了太久太久,以至于“头脑”老化,意识回笼太慢,它没有弄清楚如今是什么样的境况,但不妨碍一幕久远的回忆占据他的“脑海”。   “我……见……过……你……”   它撕扯着喉咙喊道。   但江冽深知恶鬼侵神,在它开口前直接封闭了自己的听觉,直接用真元爆碎它,而后轻轻松松吸收了这只恶鬼。   确认身体毫无不适后,他心想,其实鬼远没有他曾想象的那么难缠,至少于他如今的修为而言,只要用对解决方法鬼就构不成威胁。   他如今的修为……   江冽握了握拳,感受到身体内汹涌的真元,也十分明显地感受到周遭灵气一直在被他不断吸收——就好像天道都急着推他往前走。   这种感觉,怕是临近飞升了。   江冽召回斜照,慢慢转过身,看向路缇霜。   “方才有人问我为何来此。”江冽道:“你知道,我来找你算账。”   路缇霜双手笼袖立于半空,左侧站着离火宗宗主,右侧站着飞云宗一位峰主。   她像是被勾起了兴趣一般,唇角缓缓扬起,微朝左侧过脸,慢一步地同意了千山门四长老生前说得那句话:“委实,太狂妄了。”   离火宗宗主轻笑着附和一声,朝江冽看去时眸中闪过短暂的杀意,他抬手打了个响指,此起彼伏的陷落声仿佛被按了“暂停”戛然而止,震颤声从遥远的地底传来,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灵脉寸寸崩断却又重组的声音。   下一刻,一道泛着刺目白光的巨型阵法拔地而起,将江冽困在了中央。   江冽双手交叠按在斜照剑柄上,剑尖垂地,至此他的目光依旧平静。   就如同他知道路缇霜一定会收到“四日后,我亲自去会会路宗主”的消息,他也知道,论道场必定有死劫等着他。   只是……   这个以煞气为阵眼,以钟山灵脉为阵盘的截灵阵,能怎样杀他?   他不认为路缇霜绕这么大的圈子会做无用功——如同她绑江纤尘极有可能就是为了俘支镜吟,同理,她俘支镜吟,极有可能是为了杀他。   那么,支镜吟此刻在何处?   *   魔域,无罔宫。   云船将将落地时,目力极好的裴寒卿见到了一个熟面孔。   那魔身长两尺,牛首人身,正是戮州三城之一的醉梦城城主、戮州王风初醒的至交,他亦是方从辇架上下来,双手托着什么东西,三步一叩,朝城门而去。   裴寒卿定睛看去,双目惊诧地睁大。   他托着的是风初醒的战甲与王印。   战甲与王印是一州之王的象征,如今风初醒的下属携此而来,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裴寒卿驱使云船快速降落,还没停稳他便跃下云船,疾步走向醉梦城城主,在他刚起身时按住了他的肩膀,问道:“作甚?”   醉梦城城主见是自家王上的老朋友,恭敬行礼后,沉默了一下,如实答道:“臣来替王上请罪,也替自己请罪。”   “无圣君令,王上交回战甲与王印,卸任戮州王,并率一百翼族死士过不越关。”   “臣没拦他。”   界碑存在的意义是止战,平素普通的人族与魔族过界碑,算不上什么事。   但风初醒率兵过关——若非他临行前卸任,便是相当于明面上撕毁了两族立下的止战合约。   醉梦城城主言毕,准备继续三步一叩,却被裴寒卿拦住了。   裴寒卿叹了一口气:“不必。”   醉梦城城主:“什么……”   他领会不到断州王的意思。   裴寒卿指了指风初醒的战甲:“没错。”   醉梦城城主:“……”   就在他绞尽脑汁去品味断州王话里的意思时,一道声音解救了他。   那声音低沉,此刻于醉梦城城主而言就是天籁。   因为他说:“断州王的意思是,戮州王所作所为没错,你不必请罪。戮州王没有罪,你也没有。”   醉梦城城主虽然不理解这人是怎么听明白断州王的意思,但他就是很相信!   这人笑容温和,模样俊美,犹如下凡的天神,周身自带贵气,他忙问道:“您是?”   “我?”这人声音也很温和:“阿冽的道侣。”   醉梦城城主当场就要跪下行礼,被逐衡眼疾手快拦住了。   云船上,江纤尘听他们说完,神色复杂地提起裙摆下台阶——可笑她方才有一瞬间竟然会觉得风初醒这么做是为了去救支镜吟。   但不可能的。   或者说她不愿意相信。   谁不知道戮州王好战,他怕不是借着这次机会朝人族发兵,尤其带的还是死士。   想到支镜吟,她蓦地有些站不稳,手急忙往旁边一抓,按住了扶手。   她前面的小荻下了一半台阶,动作突然停住,抬眸朝远处望去,一阵惊呼:“那是什么?!”   江纤尘修为不够,并不能看见。   但是她看见周遭所有人面色都变了。   “那是……飞升天劫!” 第48章   截灵阵开始运转时, 阵内瞬间聚拢的煞气与灵力交汇,紧紧拧成一股冲撞起来,将原本没来得及撤出大阵范围、此刻正分散在阵边缘的修士们全部绞得粉碎。   截灵阵的作用是防止灵气外流,便于阵中人吸收更多灵气修行, 虽有灵气过盛人体承受不住的风险, 可也不至于凶得如此不讲道理。   那力量极蛮横, 几乎不给人求助或自救的时间, 那些修士的修为与神识便被融进了冲天凶煞里。   人体爆出的血雾随风飞舞, 将足够引起恐慌的浓厚血腥味送到众人面前,人群中一阵骚乱。   这些灵力煞气吸收了诸多修士,截灵阵力量瞬间暴涨,江冽登时展开防护。   但魔族因体质特殊, 既可吸收灵气修行,亦可吸收煞气修行,是以无论灵气还是煞气, 都是魔族修行的一部分——正因如此,在截灵阵正心, 他的防护没能完全避开这些扭曲的煞气与灵气。   它们没对他构成危险,反倒是一股冲过来,竟冲得他修为隐隐有提升的趋势。   意识到这点, 江冽原本平静的目光稍动, 眉心缓缓压低。   江冽一手压着斜照微微用力, 剑尖刺穿地面, 剑气顺着地下的灵脉蔓延,却很快被灵脉吸收, 他另一只手朝外打出一道魔气, 灰色魔气冲撞上阵壁, 激起一串刺目的光,随之也消散了。   与方才绞杀修士相比,大阵待他的态度堪称温和,江冽此时能确定,路缇霜布阵不是为了和他动手,更像是为了困住他。   为何要困住他?而且还是以往他身上灌灵气的方式。   ——很快,江冽就有答案了。   随着灵气与煞气同时朝江冽涌去,天边迅速凝聚起不祥的雷云,蓝紫偏黑的闪电与震耳雷鸣交错其中,沉沉地垂在钟山上空。   江冽仰头看去,阴云的形状像一只漆黑的眼睛,一束淡淡的黑光从瞳孔里落下锁定了他,那是来自天地的威压,宛如天道投来的冷冰冰注视。   江冽明白了。   路缇霜的确想杀他,却没准备和他光明正大动手。   或者说,她没准备亲自动手。   他的修为已经触摸到飞升的边缘,就差一步。   路缇霜“好心”帮了他一把。   她用截灵阵,将整条钟山山脉的灵气全部引到了他身上,为他冲破最后一道修行桎梏,以此引来了天劫。   然而这并不是飞升天劫。   江冽身上与灵气一样浓郁的,是那紧紧包裹他的冲天煞气。   能同时被煞气引来的,是问罪天劫。   飞升天劫是金雷,虽凶险,却并非全无生机。   问罪天劫是紫雷,共有九道,天道每问一次罪,修士身上的罪孽便会被“涤清”几分,待九道雷劫全落,被问罪的修士若还有命在,那他此生的罪孽便烟消云散,可以迎接飞升天劫了。   但问罪天劫九死无生,自古没有修士能在天道问罪后还能活下来。   雷云压得愈来愈低,截灵阵内的煞气也越来越浓——除了枉死的可怜修士,还因那奇怪的阵眼,阵眼不知是什么东西,竟能提供源源不断的煞气。   江冽怔了怔,蓦地抬头望向路缇霜:“支镜吟在哪?”   路缇霜唇角勾出个极浅的弧度:“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江冽眸色陡然沉了下去:“用支镜吟作阵眼布阵,引问罪天劫杀我,不费一兵一卒便能折损魔域两大战力,路宗主相当好算计。”   若不想被天劫问罪就只能离开这布满煞气的截灵阵,而出截灵阵就必须毁阵,想毁阵要先毁阵眼,但作为阵眼的支镜吟不会死,是以无解。   “不敢当。”路缇霜将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捋至耳后,目光像是看着他,又像是穿过了他看向极遥远的天边,露出一丝怀念的笑,只是这笑容里有几分癫狂,与她平素冷淡至极的面容甚是违和。   江冽定定看着她,忽而懂了自江纤尘出事始,那些路缇霜带给他的怪异之感是从哪里来的了。   路缇霜是无情道大宗师,无情道又是最接近天道的存在,是以无情道修到极致便无爱无恨无悲无喜。   换言之,无情道若有情了,那便是道崩,不说修为尽散,也与废人无异。   而路缇霜没有被影响。   江冽捕捉到她面上的每一分扭曲:“你不是路缇霜。”   路缇霜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没承认,却也没否认。   既能夺舍飞云宗宗主,修为便不在江冽之下,没必要费这么大力气,布阵困住他待天道绞杀。   除非是另一种可能,她原本就是为了困住他。   江冽倏然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他也只是个饵,路缇霜,不,这位夺舍路缇霜的大能,另有她的目的。   他最终想引谁过来?   雷云罩在上空翻涌,没来得及反应的不只是死去的修士,满心疑惑的也不只是江冽。   方才事发突然,一乐修眼睁睁见着自家弟子在面前惨死,呆愣住了,反应过来后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右手按住左手拇指,拇指上的指环遽然变成一把三弦琴,他狠狠拨动琴弦,三色流光迸发,朝离火宗宗主奔涌而去,直冲命门:“老匹夫,你什么意思?!”   这不仅仅是他的疑惑,还是在场其余所有人的疑惑——除了离火宗与飞云宗到场的弟子。   流光在即将触碰到离火宗宗主时,几位红衣如火的年轻离火宗弟子飞速围过来,各自祭出本命法器,为自家宗主挡下这一击,旋即分散在他四周,警惕他人攻击。   这是离火宗的地盘,如若真打起来,有护山大阵加持,离火宗定然处于上风。   恐慌之外,分歧也在人群中愈演愈烈。   这只是一次普通的论道会,所有人都不明白为何突然变成这样。那凭空出现的魔修显然是为寻仇,而离火宗——或是说离火宗所依附的飞云宗,又到底准备做什么?   各大宗门面面相觑。   但每一宗来得都是人精,骚乱很快平息,无声中划分出两个阵营,一边是依附飞云宗,诸如离火宗之类的宗门,他们御起法宝朝路缇霜而去,路缇霜并未拒绝;一边是不依附飞云宗的,他们站到一起,与飞云宗、截灵阵形成一个三角。   离火宗宗主没准备答话,甚至目光都懒得分给他,只恭敬地问路缇霜道:“需要处理他们吗?”   路缇霜望了一眼天际,那是魔域的方向:“不必。把护山大阵打开一些,免得有人进不来。”   离火宗宗主未多问,依言照做。   护在钟山上空的大阵裂开一条缝隙,其余宗门的修士彼此对视,却意外地没人离开,或是说,没人敢做先离开的那个。   江冽看清她的视线朝向,眉头压得更低了些。   下一刻,蠢蠢欲动的问罪天雷终于笔直落下来。   江冽运转起全副修为,悍然赢了上去。   渡劫修为的防护屏障挡了一击,旋即就成了纸糊的,残余的雷贯穿江冽识海。   江冽眼前一黑,耳朵里盈满嗡鸣,禁不住踉跄了两步,咬牙咽下了一口心头血。   第一道雷霆很快结束,天地的诘问却依然回荡在他识海里,那没有确切的声线与字句,但是有如实质,威压一下一下敲在他识海每一处。   他微仰起头,冷笑在他唇边化开,目光毫无畏惧地对上那翻涌雷云的漆黑眼睛。   截灵阵里,阵眼的煞气激烈地翻腾起来。   一道雷劫不至于让江冽重伤,但对于支镜吟这只恶鬼来说是致命的——换言之,九道问罪天雷就是被她这个阵眼引来的。若非她乃不死之身,这一道雷就把她劈得魂飞魄散了。   恶鬼无声的尖叫带起整个大阵的震动,阵内煞气左右冲撞,原本天边闪烁的天雷刹那间凝聚,落下了第二道。   就在那一刻,斜照剑挣脱了江冽的手,拖曳着夕阳色的光芒迎向天雷——   “轰——”   月琉银在天雷灼烧下,融化成银光熠熠的水洒向地面,剑身坚硬无比的星辰碎片出现了裂痕,镶嵌其上的一十八颗凤凰泪玉珠渐次脱落,于空中盘旋一圈,紧密地护在江冽上空,但很快就被雷霆击碎。   赤色光点炸开,刺得江冽眯了一下眼睛,凶悍魔气自他掌心打出去,与雷霆针锋相对,僵持数息,第二道雷霆不甘地散了。   都说修真界至宝斜照剑有灵,它不羁一世,从不轻易认主,谁都没料到,它最终却甘愿当了一次扑火的飞蛾,为了护主粉碎。   但飞蛾终究是飞蛾,拦不住天雷。   还有七道雷。   江冽心里来不及为斜照剑生出悲喜的情绪,第三道雷转瞬即至。   这一道比先前两道凶了数倍,砸落下来时江冽五感先受到了极强的冲击,感官瞬间被封锁住,待他回过神,他已半跪在地,鼻尖嗅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血缓缓顺着手背流淌下来。   他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抹去唇边血迹,直起腰杆站稳身体。   第四道天雷落下。   就在愈发暴烈的雷霆充斥阵中时,钟山迎来了不速之客。   魔翼族顺着护山大阵裂口处,冲进了钟山论道场。   魔翼族身形巨大且坚韧,它们扬着遮天蔽日的巨翼,由天际俯冲而落,卷起狂猎罡风。   人族各宗门都在严阵以待地对彼此防备着,见状也顾不上内讧了,纷纷祭出本命法宝迎上外敌。   但那是戮州王。   过去几十年,他镇守在人族和魔族交境,一夫当关。   几位人族大能祭出法宝形成一个防护屏障,灵光闪动,风初醒看都没看,直直冲了过去。   他的原型比山还大,撞碎屏障后顿时化成人形,钩爪式法器环在他手腕上,那几个人族老头连躲闪都来不及,胸膛就被掏出了窟窿。   风初醒捏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随手朝后一扔,一只滑翔来的魔翼族张喙吞进了肚子里,而风初醒脚步不停,踢开挡路的尸体,朝截灵阵阵眼掠去。   从支镜吟陷进飞云宗,被路缇霜重伤,他识海里的魂印就被触动了,但那时他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他派去人族的暗卫回禀消息,他才解开了他们魂印上的封印,去感知支镜吟在何处——谢天谢地,他们当年和离,支镜吟根本不知道魂印没解开,只是被他封印了。   合籍魂印让他们二位一体,他感受得到支镜吟的痛楚,也确切感知得到阵眼在何处。   只要把镜吟救出来,江冽的难题便能迎刃而解。   离火宗宗主与飞云宗峰主对视一眼,同时出击迎上风初醒,一队魔族死士瞬间上前缠住他们。   路缇霜见状皱起眉头:“不知死活。”   她手腕翻转祭出长剑,变幻莫测的剑招直贯出去,风初醒眼也不眨地相迎,两人电光石火间过了数招。   第四道天雷止息,截灵阵内暂时平静下来。   阵中,江冽周身遍布魔纹,魔形完全觉醒。   他身侧已经聚了一个血泊,但是他本人看起来并不多惨,腰背仍笔挺,甚至脸上挂了些不太明显的笑。   江冽铤而走险,终于达成了他此行的目的——   他的连心印裂了。   三年前在秘境里,他直接废了自己,都没能做到“置之死地”。   如今天劫下,连心终于妥协,承认了他目前的死局。   江冽胸膛剧烈起伏,提防天雷发难,余光瞥见风初醒与路缇霜缠斗,他提醒道:“她不是路宗主,小心!”   话落,第五道天雷降下,雷光刺向江冽的眼睛。   风初醒在交手时便感受到境界的差距,且战且退,并不硬拼,是以路缇霜虽有境界压制,却并没在他身上占到几分便宜。   两人再一次近距离交战时,一缕黑雾从风初醒身上窜出来,顺着交接的兵刃缠上路缇霜的剑。   黑雾攀爬速度极快,眨眼间黏上路缇霜,她飞身后退,迅速布下防护结界。   路缇霜没想到,支镜吟困兽犹斗,竟还能做垂死挣扎。   只要七情炽盛就避免不了被黑雾侵蚀,路缇霜不敢在神魂面前托大,专心应付黑雾,被绊住一瞬的脚步,转而就被翼族死士围住了。   风初醒抓准机会朝截灵阵阵眼扑去。   但第六道天雷骤然落下,扑面而来的劲风将他一把掀了出去。   紧接着第七道……   第五道和第六道天雷还没散,若非江冽穿得不是黑衣,恐怕已经被血染透了,他再难站稳,防护已然无法凝聚成型,第七道天雷径直劈向江冽的命门。   风初醒瞳孔骤缩:“少主!”   就在那一瞬间,天地的风都好似被定格了,所有人交手的动作全部放慢。   风初醒的肩背上突然多了一道威压,那是没有人能反抗的绝对力量,宛如亘古传来的天地之力,苍茫又宏大。   他面色一变,心跳剧烈如擂鼓,什么人修为这么强大?   可路缇霜朝向天际的眼神里却出现疯魔的笑意。   “终于来了,他终于来了……”她喃喃道:“便让我看看,神怎么对抗天道。”   问罪天劫下从不留活口,连神也不例外。   她期待了一千年的一幕,终于来了。   战斗被威压停止,无论人族还是魔族都匍匐在原地。   众人难乎其难才能抬起的眼里映入了堪称壮烈的一幕。   大火借着凭空出现的威压燃烧在截灵阵里,火焰跃动着升腾而起,一只展翅的赤金巨鸟在火里凝出形状,不躲不闪地冲向天雷,被雷霆贯穿而依然不减去势。   赤金色的羽毛洋洋洒落,重新化回瑰丽的火焰,烧向阵里弥漫的煞气,也形成一层屏障,紧密地保护住江冽。   整个大阵肉眼可见地清澈几分,原本雷云中酝酿着的第八道天雷因此迟迟未落。   那鸟即将触到雷云时难以为继,消弭在空中。   地面上的火焰重新凝聚成人形。   他俯身抱住了江冽。   见天雷不落,路缇霜一皱眉,咬牙运转真元,她朝左边一抬手,浩瀚灵气便裹着她左侧的一行人送进了截灵阵阵眼。   那行人被绞成血沫,阵里煞气激增,雷云刹那凝聚。   江冽扛了六道天雷,连心印被彻底劈碎,但他顾不上高兴了。   他的五感神识皆有损,损得还不轻,眼睛被血糊着,什么都看不清,但他还是认出了来人。   江冽想擦净眼皮上的血看看他,被他抓住了手:“别乱动。你调息,接下来交给我。”   江冽没问逐衡怎么会来,生死关头,一切问题的答案都显得不重要。   他身体里两簇火——一道是出生时便带着的,一道是火神的机缘,合二为一,卷着周遭灵气迅速修补起他的识海与内府。   要快一些,更快一些。   第八道天雷终于落下,地动山摇。   那是比先前的天雷都要强劲的杀机。   江冽半跪于地,身体晃了下,身侧的火焰卷成波浪轻轻托住他。   江冽一怔,那股难以言喻的不安在他心里愈演愈烈。   逐衡迎向天雷前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对上了他紧闭的双眼。   他赶来时一见他道侣在这乖巧地被雷劈,便猜到了,江冽此番来论道会除了算账,就是为了让天雷消了那连心印。   天雷之下,一切无所遁形。   但江冽太冒险了,着实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   逐衡叹了一声,发愁着他以后不在了,谁能管住他道侣呢。   然后抬手接住了天雷。   雷霆包裹住他的手,将皮肉尽毁,露出焦黑的骨骼,又顺着被劈裂的手臂向下,将他整个人笼罩在雷光里,劈得他顿时灰飞烟灭。   但很快逐衡再次从火里重新凝聚成人形,接住妄图向下落的天雷。   如此几次,天雷的威力有一半都耗在劈他之上,余下一半被火焰裹住,自始至终未碰到江冽毫分。   这徒手接天雷把在场众人全部看愣了。   路缇霜也愣了片刻,待她反应过来,她面上的血色唰得褪去。   逐衡接天雷时的修为已强悍如斯,但她知道,这并不是他全部的力量。   逐衡于千人中精准捕捉到路缇霜的视线,微微眯了眯眼睛。   路缇霜的识海里响起一道声音。   “怎么,你处心积虑布置一切,是为让我与天道对抗,死在天雷之下?”   路缇霜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可笑,一千年的时间都不够你看清。”逐衡嗤笑,眸中划过淡淡的嘲弄:“我本就是天的化身。”   “不可能!”路缇霜忽然抱住自己的头,失声尖叫起来:“凭什么!!”   第九道天雷凝聚时,雷云又朝人间压低了几分。   风初醒被路缇霜一嗓子喊回神。   他目光如炬地盯着截灵阵的阵眼,以拳抵住地面,艰难地扛着威压站了起来,朝阵眼处跑去,在地面上留下一个个深深的脚印。   他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才走到了这里,绝不允许在此时功亏一篑,何况他还有话没给支镜吟解释。   他想说关于当年的意外,他已经查到了一些线索,足够证明他从没背叛过支镜吟。   待他们回魔域,他慢慢说给支镜吟听。   阵眼处尖利的杀意凝聚着,将卷进去的一切都绞得粉碎,方才路缇霜扔进去的人是什么下场他亲眼目睹,但他此刻并不害怕。   风初醒运转全部真元,身形寸寸抽长,毫不犹豫地以半魔之形撞进了阵眼里,同时他识海里的魂印骤然亮光,一道挣脱天地束缚的羁绊被鲜血催生出实体,连接了他与阵眼深处的支镜吟。   支镜吟没有意识,但她凭着本能化成黑雾缠上了他,魂印造就的保护层牢不可破,将他们送出阵眼。   同一时间,第九道天雷降落。   逐衡神情平静地展开双臂,忍住了想回头看一眼他道侣的冲动。   他此番临凡,本就是为了查探神农鼎的情况,与江冽有这一段缘分已是老天垂怜。   逐衡本想过陪江冽直至飞升的。   他也曾用“阿冽身边危险重重”做借口,想要在他身边久一些,想要帮他找出魔族的叛徒,想要帮他除尽潜伏魔族的恶鬼——但他道侣是少主,是未来的魔君,他道侣本就有能力处理一切,他的帮助可有可无。   想到最后,逐衡发现,他能为他道侣做得唯一一件有意义的事,其实便是稳定苦海。   稳定苦海便是稳定神界与凡界,出逃的恶鬼没有了力量源泉,也不成气候,伏巽会下来收鬼。   届时世间百难全消,江冽无论是飞升,还是留在魔域做魔君,身边都不会再发生恶鬼搅乱的糟心事。   想到江冽满是光明的未来,逐衡由衷地笑了。   在无人看清的光芒笼罩之下,逐衡甩手分了一丝雷,那道雷光穿透截灵阵飞向路缇霜,路缇霜双目睁大,藏在那具肉身中鸠占鹊巢的灵魂便被雷推了出去,连声音都没发出,直接被劈成了灰。   第九道天雷与其他不同,它看起来只像一道简单的光束。   可它轻而易举扑灭了逐衡的火焰。   骨骼尽断的声响放大千倍回荡在江冽耳畔,江冽猝然睁眼,顶着模糊的视线奔向逐衡。   逐衡最终还是没忍住看向他,他从没有在他道侣脸上见过如此慌乱的表情,那一刻江冽好像什么都忘了,下意识想用血肉之躯挡在他身前。   逐衡掌心推出一团灵气,将他拦在原地,完完整整接下了第九道天雷。   作者有话要说:   一会发二更! 第49章   截灵阵散去, 那蛮横强大的威压也忽然消失了。   众多被威压锁定住的修士爬起来,魔族死士朝风初醒围护过去,将大半边身体全露出骨头的风初醒严实地保护起来。   风初醒的冷汗浸湿了他的鬓角,牙关紧紧咬着说不出话, 另一只还算完好的手臂用最大的力气箍住了昏迷的支镜吟。   他朝跪在地上的江冽传音道:“你境况如何?”   江冽垂着头没吭声。   良久他站起来, 脚步略有些蹒跚着, 朝安静躺在地上那人走去。   逐衡肤色极其苍白, 整个人像是玉石做的, 冰冷到毫无生机,他的白衣染尽血红,半边脸上也沾满了血,江冽把他抱起来, 手在他脸上擦了擦。   可是江冽的手在抖,反倒把逐衡原本干净的皮肤也蹭脏了。   江冽皱着眉垂眸看向自己的掌心,慢一步发现自己也满身鲜血, 怎么可能给他擦得干净。   他只好放弃,沉默着按住了逐衡的脉门, 自身灵力化成和风细雨的一缕朝逐衡身体里涌去,试图抓住他正飞速流逝的生命力。   另一边,猝然乍起一道尖叫的女声。   路缇霜紧紧捂着心口, 猛然扯过一旁的飞云宗一位弟子, 睁大眼睛问道:“我是谁?”   那弟子被吓出了眼泪:“您……您是家主。”   “我是路瓷音……还是, 路缇霜?”   那弟子面无人色, 缩在路缇霜手里吓成个鹌鹑。   路缇霜是他们飞云宗现任家主,路瓷音是他们飞云宗老祖宗, 也是第一位飞升成神的剑修, 被称为道祖的存在, 哪一位的名讳都不是他敢叫出口的。   好在路缇霜没等着他答话,转而问离火宗宗主道:“我是谁?”   离火宗宗主愣了一下,只当方才的威压影响了她的心神,害得她神魂不稳——毕竟这身体是夺舍来的,远不如自己的好用。   离火宗宗主凑近她,压低声音道:“您是瓷音道祖。”说着,他想起了他的私心。   他生怕眼前这女人忘了,便又提醒了一遍:“您说过,您此番神魂临凡,是为提携愚昧的后代成神。路缇霜是您最好用的容器,而我等,是您最忠诚的追随者。”   路缇霜垂下视线,真相揭开,她反倒冷静了。   原来这一切不是梦。   那日先祖临凡,占据了她的肉身,将她的神魂封印在这肉身的一角,借着她的身份做了许多事……   她期望这只是梦一场,待她醒来后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无情道修至化神,路缇霜已经很久没体会过“情绪”了,此时此刻,那些迟来几十年的心如刀割终于找上了门,冲垮了她的识海。   路缇霜仰天大笑一声,自身猝然爆出肆虐的灵力,将她周遭所有人都撞开,星星点点的光芒从她身上飞出,那张原本没被岁月刻出痕迹的脸老相骤现,一瞬白头。   她的无情道彻彻底底崩碎了。   众人都震惊地看着这位正道魁首。   风初醒下意识紧了紧环着支镜吟的手臂,朝江冽看去:“路缇霜道消,此间再无你我敌手,不若我们杀……”   江冽却看也没看他。   他费了这许久的功夫,终于锁住了逐衡一线生机,感受着逐衡脖颈间微弱的脉搏,江冽松了一口气,活动了一番僵住的手指。   逐衡眼皮动了动,却没有力气睁开:“阿冽……”   江冽抄过他的腿弯,轻柔地把他抱进怀里,在他额头极轻地吻了一下:“撑一下,我很快带你回宫。”   他抱着逐衡站起来,目光冰冷地扫过人群,眼里的戾气毫不掩饰。   他对风初醒道:“不急。”   旋即化成魔气消失在原地。   风初醒扫了一眼人族修士,不得已放弃了这个重创人族的大好机会,率领手下随后而去。   *   无罔宫。   厚重的黑色殿门被寒风掀开,江冽还没来得及进宫,就在门前见到了他父王。   江回风负着手,身旁站着时诩和裴寒卿,身后两侧则站着魔域十二位大长老。   魔域顶级战力几乎都站在这里“迎接”他了。   江回风打量江冽一番,几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对时诩传音道:“受了些伤,不过无大碍。”   时诩抹了一把冷汗,跟着点点头:“活着就好。一会儿你注意你的语气,这种时候,别和他吵。”   魔君没吭声。   时诩传音的语速飞快:“本来咱们就不占理,人家为救你儿子落得如此下场,你还忘恩负义,被别人知道都得骂你没有良心。”   魔君道:“那你去说。”   时诩坚定拒绝:“我不,我怕影响我们父子关系。”   魔君:“……”   江冽收紧了抱着逐衡的手,望着魔君:“您这是何意?”   江回风也不对他拐弯抹角,直言问:“这便是你那结了魂印的道侣?”   江冽道:“正是。”   “哦,那便对了,本君要抹去你们的魂印。”   时诩听罢,倒吸了一口凉气。   江冽眉眼顿时压了下来,神色冷得迫人:“你敢。”   他的目光扫向四周,除了他爹以外,旁人或多或少有些惧怕他,他们不敢直面他的目光,但是谁都没退后哪怕半步,说明魔君是认真的。   江冽的心陡然沉了。   他不久前才受了天雷,若魔君与十二位大长老一同出手,此刻带伤的他并没有完全把握,护着逐衡在不伤及他人性命的情况下全身而退。   ——不久后魔域与人族必定会开战,魔域此时不能再折损战力了。   时诩被这对父子之间的气氛给压抑住了,忍不住推了江回风一把,示意他不会说话就靠边站:“干儿子,你爹是为你好,别怪他说话不中听。你与逐衡之间有魂印联系,虽不如‘同生共死印’那般能将神魂完全系在一起,却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是我们不想救他,而是……他现今已回天乏术。若不主动抹去魂印,他的死轻则对你修为有损,重则会危及你的性命。”   江冽冷笑道:“既然知道他这么重要,那你们先前怎么没拦他,还让他来找我?”   时诩默了默,心道不是没拦,是没拦住啊。   天劫刚出现时,他们以为是飞升天劫,但越看越不对劲,逐衡提醒道,那是问罪天劫。   还没等他们商量出怎么办,逐衡就消失在原地,一并散开难以抵抗的威压。   时诩活了这么久,第一次被别人的威压给按在地上。   普通的魂印不至于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但逐衡心机与修为都深不可测,难保他若身死,会不会给江冽带来负面影响。   江冽又从他的话里品出了别的意味:“若是魂印真有奇效,那是不是我好好活着,他就能保住命?”   魔君轻轻撩了一下眼皮,从他儿子这执拗的模样中依稀见到了自己当年的身影,他舔了舔唇角,轻声讥笑了下,不知是在嘲弄过去的他还是现在的江冽,竟敢在命运面前垂死挣扎:“不能。生死是唯一不可逆转的事,即使你已半步飞升也改变不了他的命运。”   江冽定定看着他,似乎是想在他脸上找到玩笑的证明。   魔君一向这般,总是用最正经的表情说最不靠谱的话,江冽一个字都不信。   魔宫那么多天材地宝,典籍浩如烟海,甚至还有仅魔君才能出入的禁书阁。   他不相信找不到任何办法。   不过是续命而已,难道能比成神还难?   江冽的视线冷冷扫过去,朝前稳稳迈步:“让开。”   江回风见劝不动,叹了一口气,看了裴寒卿一眼。   裴寒卿上前一步:“阿冽……”   话音未落,江冽一偏头,寒凛的真元顿时化作无坚不摧的冰刃,朝裴寒卿扫去。   裴寒卿也没料到他会直接动手,匆忙避开,却被随后的一道真元砸向胸口,他摔到墙上,竟给墙面砸出个龟裂纹。   江冽脚步不停。   江回风压了一下眉头,父子两个虽长得不像,但神态如出一辙。   魔君摆摆手,没再说话,十二位大长老消失在原地,一个瞬息后出现在江冽身边,将他围困起来,同时各自祭出本命法器。   各种交错的法光飞旋,江冽全部真元化作防护,稳稳护住逐衡,走进一个又一个玄妙的阵法,又从中走出,继续迈入下一个光怪陆离的神通里。   他想,这天下应当没有什么能绊住他的脚步。   但下一刻,仿佛专为打他脸而生,他进入了一场魇虚障,脚步顿了顿。   江冽很清楚眼下的场景都是假的,但他忍不住投去视线,深深看了一眼。   这是阳光明媚百花绽放的一个春天,逐衡一身窄袖劲装,美滋滋拎着弓箭,跑过来牵他的手:“明明是你说带我去春狩,如今反倒要我来提醒你,罚你为我猎只兔子!不能伤到——我说兔子,我要养起来的。”   那是江冽心里勾画过无数次的,属于他们未来的某一个场景。   逐衡没拉动他,纳闷回头:“怎么了?”   江冽垂头看向空落落的怀里,动了下唇。   逐衡怔了怔,走上前摸摸他的脸:“我刚刚太凶了吗?”   江冽偏头避开他的触碰,把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一言不发地朝前继续走,任逐衡在身后呼唤他的名字,他也没再回过一次头。   但纵然他很快就脱离了魇虚障,他陷入其中的那几息也被魇魔捕捉到,报给了魔君。   魔君飞身上前,双指并拢探向逐衡识海,旋即被震惊住了。   “砰——”   一道凶暴的真元从前方直贯而出,避无可避,魔君不得不直面那一击,十二位大长老也被余波震开。   魔君倒退数步,唇缝间溢出血痕,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然此刻眼里的惊诧却掩饰不住了。   江冽浑身戾气,神色冰冷骇人,倒是真的起了杀心:“我再说一次,让开!”   魔君端详着震怒的江冽,挥手命令大长老们退下,大长老们收手行礼,安静地站到魔君身后。   看来……他不知道?   魔君抬手擦耳朵里淌出来的血,偏开目光,委婉地问:“你了解你们的魂印么?”   如今挡在眼前的只有时诩了,江冽没理会魔君,冷冰冰地注视时诩。   时诩还没来得及开口,魔君先一步说道:“你们的魂印是赝品。”   江冽理都不理,与避到一旁的时诩擦肩而过。   他终于带着他的道侣,回了他的家。   江回风掩唇咳了几声,那一下子把他震得不轻,时诩过来给他拍拍后背,忧心忡忡地道:“真是假的?我头一遭听说魂印还能有假……不过既是假的,那我也就不用担心了。可阿冽能信么?”   “阿冽是犟,却不是傻。”江回风道:“风初醒去救支镜吟,势必会借着魂印的联系锁定支镜吟的位置,阿冽必定已经见到过他们的魂印,与自己的一对比……恐怕在我说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只不过,不想承认而已。”   时诩神色复杂。   当初在秘境里,半神布下的魇虚障都对江冽不起作用,他向来无妄念无贪欲,竟然在心魔和魇魔布下的障里迷失了片刻——仅仅因为里面有他道侣。   他道侣于他而言,竟是妄念与贪欲?   *   江冽带逐衡下了寒潭。   寒潭里滋养的雪莲素有奇效,江冽先摘了一朵,以真元化成灵气,送进逐衡经脉里。   逐衡皱起眉,似乎是有些冷了,往他怀里缩了缩。   看来有用,江冽索性多摘了几朵,带着逐衡回自己的寝殿。   路上,他遇到了侍长宿伊,宿伊惊讶于他们两人身上的血,匆忙跑过来询问,江冽脚步不停,命令道:“去把宫里所有续命的丹药法器都拿到我殿里。”   宿伊没来得及吱声就被指使走了。   江冽回殿,又命傀儡侍从将寝宫烧热,迎着傀儡颤抖的目光,他才发现自己居然忘记处理他们身上的血迹,于是施了个大清洁术将他们收拾干净,才将人抱上床盖好被子,继续往逐衡经脉里送灵气。   不知过了多久,逐衡才终于有了回应,从被子里探出一只冰凉的手,五指扣进了江冽指间。   江冽垂下头,拇指摩挲着他的手,一点力气都不敢用,逐衡仍闭着眼睛,面色在墨黑长发的对比下苍白如玉。   逐衡轻声开口:“阿冽,你父王刚说的话……”   江冽打断他:“我知道,他在骗我。”   “不。”逐衡缓缓睁眼:“他没有骗你,是我在骗你,我们的魂印……是假的,我与你也不是道侣。”   江冽本半靠在床边,闻言微微俯下身,手臂探向逐衡颈后,不由分说将他拉进怀里,认真地看着逐衡,强调道:“我说了,是他在骗我——这样躺着舒服么?”   逐衡怔怔地看着江冽的侧脸,试图在他的脸上找到任何有关于怜悯的情绪。   但没有。   逐衡忽然意识到,他先前认定的事可能是错的。   江冽并不是因为责任而待他好,或许,还有……   嘶,不能想了。   再想就舍不得走了。   逐衡眼眶有些温热,他仰起脸,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微眯着眼道:“想晒太阳。”   江冽揉搓着他的手,还在不断往他身体里输送灵力,闻言轻声点了点头:“待你伤好,我们便去个风和日丽的地方居住。”   逐衡唇角刚扬起一个笑,忽地错愕住,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   他慢慢抬手,小心翼翼地覆上江冽的侧脸,拇指划过江冽面颊上一道湿痕,那一瞬间他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为何偏偏是现在呢?   为何在他决意与鬼不死不休的当下,他才明白他道侣心里也喜欢他?   逐衡所有的果断与决绝,全淹没在这一滴眼泪里了,他尽量扯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你别哭了,你一哭,我的心也跟着很疼。”   “都听你的。”江冽垂眸,避开他的视线,眼睫上却仍挂着细小的水珠。他默了片刻,声线里带上一丝委屈:“若你心疼我,能为我长命百岁么?”   他道侣从没流露过这样的感情,逐衡抬眼,不受控制地模糊了自己的视线。   江冽从未要求过他什么。   如今竟问他,能否为他长命……   江冽倏地低下头,在他唇上轻轻吻着。   不知是谁的眼泪落进唇舌间,苦涩的气息顿时席卷了四肢百骸。   突然,逐衡的识海猛地传来一阵刺痛,魂魄被抽离的感觉清晰无比,教他禁不住抓紧了江冽的手。   江冽关切地问:“怎么了?”   逐衡动了动唇,竭力想要把他的每一个表情印在最后的记忆里,但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涣散了。   真舍不得……   他努力想要看清江冽,手指摩挲着江冽的鼻梁和嘴唇:“还记得吗,在秘境里,你曾允诺过我,无条件答应我一件事。”   “我记得。”   “若我的要求蛮不讲理,与你所愿背道而驰,甚至可能会教你与你的父王对立,你也会答应我吗?”   江冽看向他的眼睛,说道:“会。”   逐衡嘟囔着:“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啊。”   他的手捏住江冽下巴,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吻:“我想要你答应我,三年之内,不与外族开战。”   苦海封印岌岌可危,近期已经容不得三族再起战乱了。   给他三年,他必定能稳住苦海底的封印,还世间一个太平。   但他也知道,这件事于江冽而言会很为难,因飞云宗此番所作所为,挑衅的是整个魔域王族的尊严,魔君默许风初醒过不越关,其实便是想要开战的意思。   他以为江冽至少会犹豫片刻,不料江冽依然想也不想地回答:“好。”   一个“好”字竟有千斤重,坠得逐衡睁不开眼。   他的意识也开始涣散,弥留之际,他用最后的力气握住江冽的手,呢喃着说:“千万答应我,别难过。”   他还当自己的声音很清晰,殊不知在江冽眼里,只是动了动唇。   江冽从他的状态里意识到了什么,眼眶通红,却尽力扯出一个笑:“嗯,我不难过。”   “虽然……我身死,但我会化作四时的风。”逐衡嘴唇的幅度越来越轻,手无力地垂落下去:“……永远、永远守护你。”   他的尾音几不可闻,道不尽遗憾与惦念。   江冽想要握住他垂落的手——然而,他的手指径直穿透了逐衡的手腕。   宿伊抱着丹药法器进门时,见到的是少主惶然无措的一幕。   床上那人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江冽徒劳地放出真元,那能冻住世间任何事物的灵气在此时不起分毫作用,只能眼睁睁见着那人消散在他怀里。   宿伊抱着的东西当啷落地,她慌忙弯腰去捡,江冽看也没看。   他静静地坐在床边的阴影里,瘦削的背影像是一触即碎的幻梦,宿伊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在他身上见到诸如“脆弱”的情态,但今日她见到了,甚至……她从少主身上,隐隐感受到了绝望的悲颓。   良久后,江冽突然垂下头,额头抵在衣袖上,鼻尖触碰到尚有余温的被子,一滴眼泪就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二更,宝贝们别忘记看之前的一章!   这章我呜为敬   呜呜呜呜呜 第50章   江纤尘一觉醒来, 眼睛还没完全睁开,隐约听见了窗外侍女扫雪的声音。   她在城门前突然犯了旧疾,时诩把她送进宫里,压下了在她身体里作祟的那股力量, 又喂了她安神的药让她好好休息。   此时药效还没过, 虽然她身体不痛了, 但脑子仍昏沉, 刚想继续睡下去, 迷迷糊糊之中又想起了进宫前义父义兄说的飞升天劫,瞌睡登时飞了。   江纤尘既怕江冽飞升成功,连告别都来不及,又怕哥哥飞升失败会有危险, 于是端起小几上的凉茶猛灌了一口,提神醒脑后匆匆跑了出去,连外袍都忘了披。   然而江纤尘在殿里没看见江冽, 也没看见逐衡,屋里的布置与江冽回来前一模一样, 根本看不出半点有人回来过的痕迹。原本江冽殿里侍从便少,此刻更连个傀儡影子都见不着,她心里疑惑, 想了想转身去了书阁, 找魔君。   书阁里也没有人值守, 江纤尘径直进了书阁尽头的石室。   魔君和时诩分别坐在桌案两侧, 对着人族舆图在探讨什么,见她过来, 魔君收了舆图, 朝她招手:“怎穿得这么单薄, 冷不冷?身体好些了吗?”   江纤尘见到时诩,脚步一顿:“父王,义父。”   “有点冷。已经不疼了。”江纤尘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哆嗦,魔君便把她拉到身边,把一道真元渡到她经脉里,为她驱散寒意。   江纤尘问:“我哥呢?”   魔君道:“他进寒潭疗伤了。”   江纤尘眉头一皱,担忧道:“他是飞升失败受伤了吗?”   魔君纠结了一下该怎么给不学无术的女儿解释飞升天雷和问罪天雷的区别,末了觉得她很难理解,便含糊着说道:“不算失败,伤得也不严重,不用担心,而且……他此时应当不想见任何人。”   这话好奇怪,她哥哪怕不想见别人,也不会不想见她——因她刚发过一次病,哥哥怎么都应该来看望她一下。   江纤尘觑着魔君的神色,又瞥了眼时诩忧心忡忡的脸,猛然间想通了关窍:“逐衡哥哥出事了吗?”   魔君倒酒的动作几不可见地滞了一瞬,随后淡淡地点了点头:“嗯,殁了。”   江纤尘脑海里仿佛有惊雷乍起,劈得她神魂似乎都分离了一息,她定定地怔在原地,随后又被一阵“当啷”声唤得回过神来,才发现桌案上的杯盏被她歪倒的动作碰倒在地,魔君没斥责她,只静静地望着她道:“生死有命,别难过。”   魔君一向冷心冷肺,江氏兄妹俩在这方面十成十地遗传了魔君。   那日是魔君第一次见这位名义上的“儿婿”,于他而言与陌生人也没什么差别,是以他很难生出多余的情绪,但江纤尘不一样,逐衡救过江纤尘的命。   江纤尘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眼眶的酸涩:“他修为应当很高的,怎么会这么轻易就……”   江纤尘实在说不出那个字,她揉了揉眼睛,心口一阵抽痛的窒息感,怎么偏偏在年节将至时发生这样的事呢?她还没为当初险些害了他而做出补偿,也还没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先前在宫门前,义父说哥哥那里引来了飞升天雷,他立刻缩地千里去帮哥哥了,这么厉害谁能伤得到他?而且宫里那么多灵丹妙药,没有一件能为他续命吗?”   魔君偏开视线,没吭声。   江纤尘这一通问话听得时诩心里发苦。   逐衡千里迢迢去救人,重伤回来却被他们拦在宫门外,虽说逐衡已经药石枉医,但也盖不住他们看起来忘恩负义,时诩今日的所作所为放在千年前他执掌的妖族里,可要被剥皮的。   时诩看了江纤尘一眼,不愿面对干女儿的问题,索性一撩衣袍,逃难似的离开了这里。   魔君等江纤尘哭了许久,直到她缓和些许,才道:“他身死,于你哥而言反倒是好事。”   江纤尘挂着泪珠疑惑抬头。   魔君道:“大道无情,飞升之人不该有未了的尘缘。”   江纤尘更加困惑地眨了眨眼:“可我们也是哥哥的尘缘啊。”   魔君摸了摸女儿的头,耐心解释:“那是不同的。”   说到此魔君顿了片刻,只有半步飞升的修士才能懂他这句话的意思——一旦修为足够触摸到飞升边界,选择成为神祇,飞升天雷里便会落下属于天道的诘问:“是否同意斩断七情八苦?”   所以修真界曾有修士戏言:“三千大道的归途是无情道。”   但江纤尘先天不足,没法修炼,魔君从来不愿在她面前提修行。   魔君不想她在这问题上多做纠结,便简短地解释:“天道会判定,于飞升而言,什么才是俗世里该被斩断的线。”   “可那不公平。”江纤尘摇头,认认真真问道:“天道认为对的便是对的、错的便是错的么?若是如此,那么一个人飞升成神后,究竟算作为自己而存在还是作为天道意识而存在?难道天道选择抹去的,就该从这世上消失吗?人非草木,岂能无情,七情又有什么错呢?”   江纤尘期待着无所不能的父亲给她回答,可等了许久,只等来了魔君的一声叹息。   他眼中有极其复杂的情绪,江纤尘看不懂。   魔君垂眸,饮了一杯酒。   他内心惊喜女儿难得有自己的思考,却又一时哑口无言——是了,他亦有所疑问:为何飞升时,天劫要斩断爱恨嗔痴?   茫然不解的不只有江纤尘,魔君无法回答,只叹道:“也许吧——你醒来后吃东西了吗?饿不饿?”   江纤尘初愈,魔君不欲她思考太多,看她摸了摸肚子又点点头后,先站起身,带着她朝外走去,一边嘱咐道:“宿伊早已经备好了你爱吃的,我这便命她布膳。”   江纤尘果然被吸引了注意,眼巴巴问:“爹陪我一起吃吗?”   魔君推开石室的门,朝她笑道:“我这几日会很忙,应当无暇照顾你,你若不愿自己用膳,便去找小荻陪你。”   提到小荻,江纤尘才想起来自己遗忘了什么,她登时扯住魔君的衣袖,攥得紧紧的,迟疑着开口:“父王,我有件事没来得及告诉你。”   她的事魔君通常都不当成正经事,随口问:“什么?”   江纤尘环顾左右,发现没人后才小声说:“我先前被路宗主绑架,是镜吟的置换符救得我,这也导致镜吟身陷险境。哥哥说路宗主也许原本的目标就是镜吟,所以,她绑架我的前提,一定是知道我身上有镜吟的置换符。但镜吟落符这件事,只有我们俩和义父知道。”   魔君停下脚步,垂眸看她,神情正色起来。   江纤尘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听进去了:“还有哥哥的连心咒,想必你也知道了。”   魔君想了想,诧异地问:“这件事我听说了,但你怎么会了解连心?谁告诉你的?”   江纤尘:“……”   江纤尘颇有些无语:“可真看出你们是亲父子了,哥哥当时也这个反应。除了镜吟,还有谁能给我解释这些?”   魔君又问:“这是早已失传多年的秘法,许多大魔都未必清楚,支镜吟又是如何了解的?”   江纤尘这会已经被问得隐隐生气,小脸刷一下垮了下来:“那我怎么知道!你好奇就去问问镜吟好了!”   魔君忙顺了顺女儿炸起来的毛:“好好好,爹不问了。你提到连心,难道有什么怀疑?”又想到她方才特意提起的置换符一事,心里有了想法:“你怀疑时诩?”   江纤尘气鼓鼓道:“我当时对哥哥说我怀疑义父,被哥哥骂是小白眼狼,父王你也觉得我不对吗?”   魔君又摸了摸她的头,欣慰地说:“不。妹妹为兄长担心,作为父亲我很高兴。而且我女儿长大了,知道动脑了。”   虽然有时候她这脑子还不如没动。   魔君不大想直接弗她的面子,斟酌着说道:“镜吟落符的时候,在场只有你们三个,其中你和镜吟都险些折在飞云宗,所以你怀疑时诩,这很合理。但你有没有想过,兴许还有一种可能——那时你们周围有窃听咒。”   “这不大可能吧。”江纤尘立刻否定了这种猜测:“镜吟和义父修为那么高,谁能在他们眼皮底下施窃听咒?”   “在他们眼皮下施咒确实没人能做到,但如果这个咒是提前施下的呢?”   江纤尘思考了一番可能性,愣住了,犹豫着问:“可施咒的人怎么确保我们一定会进入咒术范围内呢?”   魔君看着她道:“所以这咒也许是落在肉身上的。”   没人能在支镜吟和时诩眼皮底下施咒,也没人能在他们身上施咒。   若魔君的猜测是真的,那么答案很显而易见了。   江纤尘低头看了看自己,沉默下来。   不会吧?   这时宿伊抱着一些传音符来了书阁,见魔君和圣女都在,先行了礼,随后把传音符放桌案上,示意魔君过目:“禀圣君,各州王和城主的回信到了,除戮州王重伤难行,派副将过来,缚州王、孽州王与十二城主在明日辰时前都能赶到——圣女身体可好些了?”   “好多了。”江纤尘打量着宿伊。   宿伊是无罔宫的侍长,也是把江纤尘照顾大的姐姐,在江纤尘的幼年记忆里,宿伊陪伴她的日子比谁都要多。   后来,宿伊被妖族皇室暗害,中了妖毒,为减缓妖毒扩散的速度,不得不将身体变成小孩子的模样,以燃烧真元的的方式维系着生命。   月余未见,宿伊身量拔高了将近一倍,比江纤尘还要高些,身板也完全恢复成中毒之前的样子,看来妖毒已经解了。   注意到江纤尘打量的目光,宿伊高高兴兴道:“这回多亏了圣女从外带回来的药,近些年这妖毒越积越重,我原本都不抱希望了,活一日算一日,没想到竟还有柳暗花明的这天。大恩不言谢,圣女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和我说,我刀山火海也给你寻来。”   江纤尘沉默片刻,她很想为宿伊高兴,但她扯了扯唇角,发觉自己笑不出来。   她从狐狸手里抢来的药救了宿伊一命,同时也付出了代价。   若她在秘境里没有抢狐狸的这颗药,狐狸不会绑架她去飞云宗交易,那么镜吟兴许不必平白无故遭罪,哥哥兴许不会踏入人族,逐衡也兴许不会死。   可她没有别的选择,狐狸无论如何都不肯给她药,而宿伊的妖毒也不能再拖了,她动手时没想过自己会遭到报复,遭到报复后也不止一次想过“若当初……”。   但她不能后悔。   江纤尘正胡思乱想,头顶忽然落下一只温暖的手。   她偏头看去,父亲的目光像是窥探得到她的内心深处,她所有的迷茫都在父亲沉静的视线下无处遁形。   魔君道:“即便你什么都不做,路缇霜也会用别的方式达到她的目的,她想挑起战争,我们谁都阻止不了,今日之事,怎么都会发生。该是你的错,你自当反省;并非你的错,也无需往身上揽。”   江纤尘鼻子一皱,扑向魔君的怀里,紧紧抱住了她的父亲。   宿伊一脸懵:“怎么了?谁欺负她了吗?”   “无碍。”魔君摆摆手,对江纤尘道:“好了,擦擦脸,去让宿伊给你瞧瞧身上是否有咒印。”   江纤尘听话地擦了擦眼泪,跟宿伊解释了一遍咒印的事,宿伊立刻顾不上她为何会哭了,如临大敌地牵她回了石室。   魔君便坐在外面,一边看各州王城主传音符一边等她们出来。   过了片刻,宿伊沉着脸出来了,身后跟着脸色煞白的江纤尘。   宿伊道:“在她后腰处,确实有一方极小的窃听印,若非发现及时,过不了两天,咒印便会彻底消失。”   魔君早已猜到了这个结果,他托着脸,问江纤尘:“你与飞云宗的弟子可有交集?”   飞云宗的弟子吗?   只有路景昀。   可路景昀为了她连师尊都敢反抗,甚至于落到生死不知的境地,又怎么会做这种事?   江纤尘皱眉移开视线,咬住了嘴唇。   魔君端详她的神色,给了宿伊一个眼神,示意她去查一查。   “原来是我误会义父与小荻了,还跟他们置了许久的气,哥哥没骂错,我真的像一只小白眼狼。”江纤尘避开了魔君的问题,抓过一旁放着的厚实大氅,朝外跑出去:“我去和他们道歉。”   宿伊迟疑着要不要跟,就听魔君道:“跟过去看看,先给她准备些吃的。飞云宗不急着查,她最近有心事,你费神看护她一段。”   *   江纤尘用完膳便去找人,没见到时诩,倒是在后花园里的一处小亭内找到了小荻,小荻正一边用眼神描摹着亭边的一株梅花,一边编织着什么东西。   江纤尘和宿伊走近,小荻余光瞥见她们,忙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给江纤尘又裹了一圈:“怕扰你睡觉我便没去见你,你身体可还有不适?这么冷的天,怎么也不多穿点。”   江纤尘为先前怀疑他们而感到愧疚,她抱住小荻,把脸埋在她肩膀上,什么也没说。   小荻察觉到她的异常,目光询问宿伊,宿伊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小荻只好由着她抱着了。   安静抱了一会,江纤尘起身,看向她方才手里的东西:“你在做什么?”   “给你织个包。”小荻道:“我见无罔城满大街的姑娘,十个有九个斜挂着个编织的包,想来约莫是近日时兴。待我织好,再去找老板在里边布个法阵,就如同乾坤袋一样了。包上的图案我打算织梅花,你喜欢吗?还是想要别的花样?”   “我都喜欢。”江纤尘诚恳道歉:“对不起,前些日子我使小性子,冷落你了。”   “啊?有吗?”小荻惊讶。   她完全没感受到啊。   江纤尘笑了笑:“你没生我气就好,我以后再也不意气用事了,我会变得很懂事的。”   小荻云里雾里,但不妨碍她对江纤尘突如其来的开窍表示欣慰。   她刚想说什么,遥遥望见断州王转过拐角向这里走来,手上还挂着个乾坤袋,便示意江纤尘和宿伊朝那边看去。   江纤尘抿了抿唇。   她控制不住自己去想江冽的连心,毕竟连心与她的置换符不同,连心有固定的下咒条件,所以害江冽的人跑不了是他最亲近的人之一。   今日解开对时诩的误会也给她提了个醒——很多事情不是表面所见那么简单,以她的脑子,实在很难理清其中的弯弯绕绕,反正哥哥自己会处理好的。   裴寒卿走过来,小荻站起来行礼,宿伊则朝他手上的乾坤袋看去,笑着问:“我刚还想着要问你,怎么这次回来没给圣女带玩具,你就过来了。”   裴寒卿没有回断州,他出宫收云船时才想起来,忘记把给江纤尘准备的礼物拿出来了。   以往他就喜欢搜罗小玩意,每次回宫述职都会给江纤尘带回来,未必多么珍贵,但都很稀奇古怪,适合江纤尘打发时间。   宿伊以为这次也如同往常,说着上前把乾坤袋从他手指上薅下来,解开袋口的系绳往石桌上一倒,琳琅满目的小灵器落在桌面上。   江纤尘一扫忧心,来了兴致,上半身微微前倾凑近桌面,挑挑拣拣后拎出了一条手链。   那条手链的形状是由机关拼成的龙身,几个小姑娘研究一会没弄明白干嘛用的,裴寒卿便探手在龙头上按了按,龙口中骤然喷出一道白光,裴寒卿眼疾手快地抬掌拢住了那道光,止住了扩散。   宿伊揉了揉乍一瞥见那道光便被刺痛的眼睛,恍然大悟:“我懂了,这是防身法器,龙头里含着裴哥的真元。平素盘在手腕上既能作装饰,又能防身。”   裴寒卿点点头。   江纤尘抬眸望向他,在对上他视线前又仓促垂下头,不知为何她有些不敢看义兄的眼睛,她也说不清她在想什么,只好继续在那一堆小玩意里挑选。   有一朵漂亮的琉璃莲花,每一瓣花瓣颜色皆不同,江纤尘捏了一下花瓣,登时有一道严肃古板的声音从花瓣里飘出,开始一字一句念天书,并偶尔附上自己的译注。   江纤尘侧耳听了半晌,在捕捉到自己熟悉的字眼时顿时垮了脸,不可思议地道:“《筑基详解》?”   裴寒卿又点头,还贴心地为她挨个按了一遍其余花瓣,江纤尘震惊地发现,每一瓣里都录入了一本修炼心法。   小荻抚掌笑道:“这个有用,你素日懒得看书,这种念书的办法就很适合你修炼!”   江纤尘整个魔生都不好了,众所周知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懒蛋,要她读书跟要了她的命同理,看着她的表情从期待逐渐变成呆滞,小荻与宿伊都吃吃笑了起来,裴寒卿也略弯了眼睛。   宿伊眼尖地从桌上捞出一条项链,她指尖拂过链上坠着的金珠,不大确定地“咦?”了一声,仔细端详半晌后呆住了,这次不必裴寒卿解释,她便认出了这是什么,禁不住双眸睁大:“这是‘束天地’?”   影族与别族修士不同,影族只有魔核没有心脏,也极难结丹,千万年间,结丹的影族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但若影族能结出金丹,他们的金丹便是这世上最高阶的藏匿法器。   影族一位大能先祖为其金丹取名为“束天地”——它可控制世上任何一道阴影,且持丹修士可在阴影里随意穿梭,修真界没有任何法器能让“束天地”里的人显形,毫不夸张地说,它是“天道之下无处遁形”的唯一例外。   得到裴寒卿的默认后,宿伊立刻小心翼翼地放下了这枚极其珍贵的法器。   她的心跳飞快,暗暗惊诧裴寒卿竟然结了丹,那么他的修为一定不止于表现的那样。   不,或许眼下裴寒卿的修为究竟如何已经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竟然这么随意地将“束天地”送了出去?   宿伊藏匿不住的震撼眼神勾起了江纤尘的好奇心,她拿起项链在脖颈上比划了一下,觉着挺好看的便自己戴上了,问道:“‘束天地’是什么?法器吗?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   宿伊没敢多嘴,便没回答。   江纤尘又看向小荻,令她奇怪的是,小荻脸上挂着与宿伊如出一辙的表情。   她更好奇了,仰脸问裴寒卿:“这是什么呀?”   裴寒卿一脸云淡风轻:“防护。”   顿了顿,又怕她真当是普通防护法器,哪天随手丢掉,便补了一句:“极贵。”   江纤尘闻言,立刻就把项链塞进了衣服里。   能让宿伊和小荻都露出这种神情,可见这法器价格约莫是不菲中的不菲。   裴寒卿见状便笑了笑:“玩吧。”   意思是你们玩吧,说罢摆了摆手,转身离开了。   他走后,江纤尘继续摆弄着桌上的小物件。   宿伊已经见过了极品法器,便对别的没了探究的心思,一手撑着腮望着裴寒卿远去的背影出神。   小荻也是一样,她看了眼裴寒卿,看向满桌子的小玩意,心想断州王是真的非常非常疼爱江纤尘,甚至比老板还上心,这回带回来的礼物几乎都是护身法器,可见江纤尘遭遇绑架这事,他虽然面上没什么太大情绪波动,但是后怕极了。   小荻坐在另一边出神,禁不住想起少主所中的连心,又想起老板的猜测,敏锐的直觉再次发出疑惑的声音:连心咒,能是断州王做的吗?   江纤尘一边摆弄一边道:“你们有没有喜欢的,或是用得上的,随便挑。”   宿伊看了看,摇头:“我又不出宫,拿什么都浪费,小荻可以挑一些。”   江纤尘一转头看见小荻沉浸在思绪里,便抬手在她眼前挥了挥:“你在想什么呢?”   小荻冷不丁回神,没留意便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在想连心。”   宿伊和江纤尘对视一眼,瞬间就明白了为何小荻突然想起连心,宿伊问:“怎么了?”   小荻面色犹豫,江纤尘道:“就我们三个,没什么不能说的,你可以言无不尽。”   小荻斟酌着道:“我在想,照理说,圣君、圣后、老板、断州王,也包括宿伊你在内,当年所有侍奉过少主的魔侍都有可能是这连心咒的咒主,但少主很警惕,结丹又是十分重要的阶段,能悄无声息接近他的人便可以排除许多。”   江纤尘点头,对她的话表示赞同:“我也这么想,所以有机会给哥哥下咒的人不会超过五个。”   小荻话题一转:“你们还记得吗,断州王从妖族圣地里带出来的消息,说这世间真有鬼的存在。”   江纤尘一顿,没立刻接话,像是在回忆裴寒卿带出什么消息。   宿伊便接了小荻的话:“记得。但这有什么联系?”   小荻先合掌朝亭外的梅树鞠了一躬,连道好几句“冒犯”,才接着道:“我也仅是无凭据的猜测,你们听一听便算了——断州王在圣泉里看见‘恶鬼缠身,身魂撕裂’的记载,这症状教我想起了圣后。”   宿伊一愣,旋即凝重了神色。圣后的死,是无罔宫阖宫上下永远难以磨灭的伤痕,圣后生前最是心善,却落得那样的下场。   她冷静了一会,对小荻的话表示认同:“圣后那时……确实。圣女,你没见过圣后,所以不知道,圣后殁前恰是如此症状。”想了想她又问小荻:“你怀疑圣后生前是被恶鬼缠身了?”   小荻点点头:“假设我猜想的不错,那么你说有没有可能,当年圣后被恶鬼缠身后,圣后就已经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少主的咒是被那只恶鬼下的?”   宿伊匪夷所思地看向小荻,她很想反驳,但竟一时被说动了,忍不住顺着她的话思考了片刻:“有理,但那也不对劲,当年圣后举止一点都不反常啊……”   小荻挠挠头:“这也是我想不通的所在,可除了这个猜想,我真的想不到会有谁给少主下咒。”   江纤尘一副云里雾里的神情,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手指缠着一缕长发把玩着,满脸写了“你们在说什么呢”:“什么意思?你们是觉得我母亲被恶鬼缠身后便不是我母亲了吗?”   小荻和宿伊听见江纤尘的疑问才突然反应过来,无端议论圣后是大不敬,两人便默契地一同摇了摇头,没有再提这个话题,转而去鼓捣桌上的法器。   江纤尘刚想再问问,就见一位大长老慌慌张张地跑来。   见到江纤尘,他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忙上前两步拉着她就走:“我的小祖宗,都在找你,你居然在这里玩!”   江纤尘莫名其妙:“找我做什么?”   “少主从寒潭出来径自去找了圣君,挑战魔君之位,他们斗法激烈,全无罔城的结界都受到了波及!”大长老语速飞快又焦虑地解释:“阖宫上下,也就只有圣女你敢在此时劝劝圣君和少主了,眼下正是对人族出兵的大好时机,无论圣君还是少主,都不能在此时受伤啊!”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是剧情过渡章,主角没有出现,么么叽 第51章   江纤尘她们赶到书阁时, 恰逢时诩急匆匆地从另一个方向赶来,他身后跟着一众稳固结界回来的无罔宫长老,一群黑袍老头子把时诩围在中央,一边赶路一边愁眉苦脸地比划着什么。   时诩原本都已经出宫了, 半路上被糟老头子们叫回来, 眼下满脸不痛快, 看见江纤尘和小荻才勉强缓了缓脸色, 他刚要开口, 余光又瞥见魔君独自坐在书阁门口的玉阶上,单手托腮,视线放空,像是在沉思。   江冽不见了踪影, 惟余满地零落的梅花瓣昭示着这里方才有极大的灵力波动,时诩端详魔君明显不大高兴的神情,没轻易上去触霉头。   江纤尘目光四下扫去, 眼尖地瞧见了玉阶上一抹鲜艳的血红,登时面色一变, 提起裙摆跑向魔君,紧张地问:“父王,你受伤了吗?”   魔君被她唤回神, 慢吞吞地“嗯?”了一声, 视线顺着她看的方向下落, 恍然间摇了摇头:“阿冽的血。”   江纤尘大惊:“哥哥会受伤?”   魔君屈指弹了一下她脑门:“你个熊孩子, 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本君不是他的对手?”   江纤尘眨了眨眼, 一切答案都在无声中。   不怪江纤尘疑惑, 诸长老并宿伊也很疑惑。   魔君之位能者居之, 是以无论魔君抑或是挑战魔君之位的大能皆十分能打,历届换位挑战充满血腥,挑战者与被挑战者之间基本只能活一个。   如今这次挑战的发起者虽然是魔君亲生儿子,但也……   宿伊上上下下打量魔君,但也未免太和平了。   魔君身上半点破口都无,甚至连发丝都没乱,全然不像刚打过架。   可受没受伤并非眼下最值得关注的事,他们之间的胜负才是,这关系到是否要在年节举行登基大典、昭告魔域拜见新魔君。   宿伊想了想,上前一步问道:“圣君……”   “知道你想问什么。”魔君平和地开口:“本君与他只对了一招,他用冰禁锢了我的行动,拿走了君印。”   说着他偏头看了一眼台阶上的血,半笑不笑地说:“他给君印滴了血,君印认可了他新魔君的身份,但他走前说了一句‘我对魔君之位并无兴趣,君印借用一日,事后还你’。诸爱卿,你们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诸位长老目光于黑袍里交汇,此时谁也没敢先开口。   魔君虽有时候不大靠谱,但换位一事他绝不会开玩笑,他们几乎立刻相信了魔君的话,也同样瞬间反应过来江冽想要做什么。   江冽并非胡作非为的性子,他做事一定有于自己而言正确的理由。   挑战魔君之位却只拿走了君印,目的昭然若揭。   众所周知,魔君君印除了身份的象征,还有一个作用——君印是无罔宫内一处禁地的钥匙。那处禁地里封印着诸多禁术,也封存了许多三族绝迹的禁书。   可无缘无故,少主为何要在这时候进禁地?   魔君趁着众人沉思的空挡,目光里带着隐晦的探究,慢悠悠扫过在场所有人,他的脑海里忍不住回想江冽方才在无人时跟他说过的话。   江冽道:“我一向不相信巧合,也不做没把握的事,但现在发生的所有事皆出乎我意料,结局亦非我想见。”   “若幕后真有推手——”江冽顿了顿,朝魔君郑重行了大礼:“父王,还请配合我,将那人找出来。”   魔君回想他的话,同时思忖着该怎么做。   他打量着眼前神色各异的人,见迟迟无人回答他,只好在越来越凝重的气氛里高深莫测地笑了一声:“有脑子的没胆子,有胆子的没脑子,你们是猜不出来,还是不敢说?”   诸长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仍没有敢做先开口的那个——少主道侣刚殁,他便抢了君印进禁地,目的太显而易见了。   所幸这群各怀鬼胎的男人们里混了一个有胆子还有脑子的。   “你为难他们作甚。”时诩终于开了口:“阿冽如今是魔君……嘶,臭小子还说过一日把君印还回来,那么称他为魔君不妥,便暂称魔尊吧——你要诸位长老背后议论魔尊,心里想想就罢了,谁敢真开口?何况,他所作所为,倒多少显得太过意气用事,不好评判。”   “什么意气用事,不必说得这么好听。”魔君垂下眼睛,轻蔑地笑了笑:“不就是他脑子里全是情情爱爱的意思么,没个出息。”   诸位长老闻言,皆惶恐地伏身朝魔君跪拜:“圣君息怒!”   “本君没怒。”魔君叹了口气:“都散了吧。年节将至,该如何过便如何过,不必理会今日的事。”   魔君虽特意贴心嘱咐了这么一句,但谁敢在魔尊道侣新丧的节骨眼上照常过年节?   诸位长老们应了“谢圣君”,旋即神色各异地离开。   他们的宽大衣袍卷起了满地梅花,花瓣纷扬层层叠叠,宛如一朵朵红浪,江纤尘眼盯着他们的身影消失,才问道:“父王,方才有外人在我没敢问,你和义父打的哑谜是什么意思?”   “大人的事,小孩子别问。”魔君摸了摸女儿那愚笨的小脑袋瓜,在她发火前适当地转移了话题:“你先前不是说要去扎祈福灯,眼看年节没几日了,做好了吗?”   江纤尘一听,顿时愁眉苦脸了:“没有,哪来的时间做啊,多亏父王你提醒我。”   她想了想,抬头看向小荻:“晚些我们一起去扎宫灯呀?”   小荻自然不会拒绝她。   小荻见时诩和宿伊都没挪脚步,心知他们必定有话要谈,便上前一步牵了江纤尘的手:“不若现在便去吧,抓紧时间还能多扎几盏。”   江纤尘说好,起身随她走了。   魔君坐在原地看她们离去,朝小荻的背影点了点头:“小荻是个极聪慧的孩子。”   时诩与有荣焉地“嗯”了声:“随我。”   魔君瞥他一眼,冷笑地撇了撇嘴,转身进了书阁,宿伊忙跟上他。   时诩四下扫了一圈,也跟着进去了。   *   江冽并不知自己引起了轩然大波,也不像旁人猜测的那般直接去了禁地。   黄昏时分,他进了兵器库,在一堆天才地宝里翻出一块千年玄铁,带回了寝殿。   然而江冽走到门口时,却不受控地驻足,如同寝殿里有什么令他下意识不敢面对的东西,犹豫几许到底退后了几步,在窗扇下席地而坐,从怀中摸出一枚小刻刀,开始雕刻那块玄铁。   他着一袭玄黑长袍,宽大的袖口随他动作上滑,露出苍白的手腕,满地红梅映衬下越发显得他如月如雪,他刚从寒潭出来,又动了真元,身上难以避免地沾了几分刺骨的水汽,几缕头发粘在了他的侧脸,他也没管。   往来扫雪的傀儡侍女关节“吱呀”声在簌簌风雪声中明显,他轻轻撩了下眼皮,示意她们不必清扫,随后继续摆弄着手里的东西。   江冽专心做事时总会遗忘时间的流逝,直到手中的玄铁雕刻成型,他才动了动略有些发僵的脖颈,抬起头见檐下的幽冥火灯渐次亮起,在雪中投下他的影子,这才发觉已近深夜。   他又将视线落到空中悬着的月亮上,抬起手,虚拢了一把。   江冽清楚自己此时多少有些不愿面对现实,譬如他会留意往常不会留意的雪,会多看几眼素日不会多看的灯,甚至闲得坐在厚雪里赏月,就是不想进屋子,也不想去感受任何过路的风。   逐衡说会化作四时的风永远守护他——   江冽神色淡淡地收回手,心想骗子,今夜就无风,难道守护他这件事还要做一日休一日么。   江冽又低头端详着自己雕得那柄小剑,明明视线和思绪都极力落在剑身上,可仍忍不住茫然地想,我与他之间还剩下什么联系呢?   似乎……没有的。   魂印是假。   斜照断了。   而那人灰飞烟灭,除了一句宽慰他的话,什么也没给他留下,消散得干干净净。   难以遏制地想到这里,江冽猛然按住了自己的额头,强迫自己把有关逐衡的一切都从脑海里清除掉,他闭了闭眼,起身朝殿外走去。   他径直来到了江纤尘的住所。   令江冽意外的是,夜这么深江纤尘还没睡。   她的寝殿窗扇半开,她和小荻坐在窗边神情专注地扎宫灯,两个姑娘时不时交流几句,面颊上浮现出笑容。   傀儡侍女们朝江冽行礼,江纤尘闻声透过窗扇朝外看,惊喜地叫了一句“哥哥”,扯过一旁的外袍披上,几步跑出屋来到他面前。   江纤尘拉着他的手臂仔仔细细检查了好几遍,发现哥哥也没受半点伤才舒了口气,她看起来很高兴:“你来看我啦!但你这么晚怎么还不睡觉呀?”   江冽从袖中拿出了那柄玄铁雕成的剑,放进她手心里。   那柄剑仅有三寸长,剑身如玉般剔透,他手艺并不算很好,没办法在剑柄上雕上她喜欢的图案,只能雕了一朵他最熟悉的莲花,也怕她笨手笨脚伤到自己,所以没把剑锋磨利,只往剑身灌注了一道真元:“我给你磨了一把剑,你带着防身,若遇到危险时无人在你身边,这把剑里存的真元能保护你。”   江纤尘接过那把剑,小巧玲珑十分便于携带,她很喜欢。   她这次大难不死,回宫里待了几天,满脑子就只剩必有后福了,没想到她“一朝被蛇咬”,父亲和哥哥们反倒“十年怕井绳”。   她从领口里摸出那条项链给江冽看,又给他比划一下手腕的龙:“哥哥你看,这是白日义兄送我的。”说着她笑起来:“我发现了,你们比我自己还在乎我的命。”   江冽瞬间认出了“束天地”,他愣了下,抬手摸了摸那枚金丹:“寒卿有心了。”   “都收起来吧。”他道:“日后我们不在你身边,也不怕你会遇到危险了。”   江纤尘便问他:“若我再遇到路宗主那样的大能,这些便足够我保护自己了吗?”   江冽不假思索:“够。”   江纤尘半开玩笑地问“我能杀几个她?”   江冽顺着她的话认真想了想:“单用这把剑里的真元,足够杀十个。若再用好‘束天地’,灭一宗都不难。”   江纤尘把小剑收到怀里,隔着衣服拍了拍剑身,眼神都在发亮:“太厉害了,谢谢哥哥,我会妥帖带好的。”   江冽便轻笑:“早些睡,我走了。”   他刚转过身,袖口便被扯住了,回头望进了江纤尘欲言又止的目光里:“还有事?”   江纤尘斟酌了几息,试探地问:“哥……白日我见到父王和长老们了,他们说你拿了君印……你,想去做什么呀?”   江冽要做的事从没想过瞒着别人,便非常坦然地说:“我打算进禁地,去找起死回生的办法。”   江纤尘:“?”   她终于明白了为何白日里魔君会说他“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了。   江纤尘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一言难尽,咬着嘴唇纠结极了,这模样倒是把江冽看笑了:“怎么?”   江纤尘反问道:“可这世间哪有起死回生的办法?”   “所以要去禁地找。”   “禁地多危险呀,长老们说有些禁术是有生命力的,还会攻击人呢。”   “不碍事。”江冽平静地回答。   江纤尘听着他坚定的语调,知道这事再没有可转圜的余地,哥哥是铁了心不管付出什么,都要救他的道侣。   可最令她奇怪的是,江冽并非耽于情爱的人,凭她对哥哥的了解,这世上不可能有任何一种存在足够让江冽的头脑不清醒,从而做出不计后果的糊涂事。   难道“爱”这一字,当真那么神奇?   江纤尘思考良久,隐约明白了江冽打算如何做,开口道:“我记得在断州时,义兄说过,他在妖族禁地见到了一则说法:若死去的凡人执念深重,灵魂便会混着极端的七情八苦入鬼道。逐衡哥哥死……”   江纤尘顿了一下,囫囵着把“死”的字音吞了下去:“……得不明不白,想必执念应当也是深的,所以你打算找办法入鬼道吗?”   江冽确实是如此打算的,但他没想到江纤尘居然考虑到了这一层。   他不禁认真地打量着她,也重新审视自己对妹妹的看法——所有人都认为江纤尘跋扈、蠢笨,是个被惯坏被养废的熊孩子。   可是众人忘了,她的父亲是魔域里最善逢迎最有城府的魔君,她的母亲是聪慧勇敢、在魔域危机时独挑大梁的前任魔域圣女,他们的孩子或许真的很跋扈,但很难蠢笨。   江冽忍不住抬手摸摸她的头,没正面回答,反而问道:“你赞成吗?”   “不赞成。”江纤尘毫不犹豫地摇头:“但我赞不赞成,你都不会听我的。”   江冽轻笑,不答。   若这世上真有起死回生的办法,无外乎把散去的魂魄拢回来,再塑一具肉身。只要江冽想要复活他道侣,怎么都越不过找魂魄这一关,不管妖族圣泉的记载是真是假,江冽都会去试一试。   江纤尘在问他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答案。   比起阻拦江冽去鬼道,江纤尘兴许更恨自己没本事,不能帮他一分一毫。   江纤尘叹了声,抬头认真地望着他,眼神里带了一丝恳求:“哥哥,我没求过你什么……几日后就是年节,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快快乐乐地迎接新岁好不好?我还买了好些烟花,想让你陪我放烟花呢。”   江冽听出了妹妹话里的小心思。   她知道他一定会离开,问他能不能至少留下来过年节。   身为兄长,他照理该满足妹妹放烟花的心愿,但江冽能迫使自己不去想逐衡,却没办法强迫自己照旧过年节。   他的目光越过江纤尘,看见了窗边放着的一盏祈福灯。   魔域圣女干正事不行,但是玩乐手艺还是不错的——灯上画着一对鸳鸯,题字“不羡仙”。   江冽的心理防线在看清字画的那一刻登时溃败,那些自逐衡消散在他怀里便被他刻意封住的情绪从心口蜿蜒淌进经脉里,教他被细密的疼支配,在这么浓重的雪天,他的后背居然渗出了冷汗。   他能想象得到,当新年的第一朵烟花开放,无数的魔族必定会欢喜地冲进雪里,载歌载舞,祈祷着百难皆消。   他作为少主,要随魔君去祈福。   万民欢腾之下,他那道侣新丧的悲伤注定宛如入水的烟,连涟漪都激不起便要消散,轻得不值一提,身为少主,他就连在新年夜里独自陪一陪道侣的衣冠冢都不能。   江冽偏头避开了江纤尘殷切的注视,淡淡地说:“寒卿会陪你。”   说罢,他直接转过身,朝远方而去。   江纤尘站在落雪里,抱住了双臂,缓缓蹲下。   小荻见江冽离去才从门边走出来:“夜里寒气重,你手都成冰块了,快进屋去。”   大雪里,江纤尘吸了吸鼻子,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不知是否她多想,她总觉着江冽身上被七情堆出的烟火气,正在逐渐散得一干二净,她盯着虚空处叹了一口气:“我大抵还是不懂得爱,我觉着我哥这是画地为牢。曾经不懂事,我大言不惭地对我哥说‘爱是本能,责任是束缚’,如今想来,爱何尝不是束缚?”   小荻带她回去继续扎宫灯不提,江冽穿越大半无罔宫,拿君印作钥匙,进入了禁地。   江纤尘所言不错,禁地里封存的一些禁术拥有自我意识,会去主动攻击。   江冽进去的一瞬间便看见了成排化出形体的魔族密文字,排山倒海朝他压了过来。   他袖中的手指轻轻一勾,磅礴真元随之释放。   那些密文字感应到来者并非善茬,又若无其事地飞回了各自的承载物上。   江冽震慑住它们才外放了神识去找自己需要的信息,那一刻禁地内所有禁书全被哗啦啦翻开,所有字句都通过神识进了江冽脑海里。   在他的神识掠过某一处时,他几不可见地压了一下眉头,旋即停了翻书的动作,起身朝那一处走去。   他在一方刻满魔域古文的石台边缘,看见了一个暗色的血手印。   若没有血手印,他就把这毫不起眼的石台忽略了。   在阅读文字之前,江冽先拿出君印,压在了血手印之上。   禁地只有滴血入君印、被君印承认的魔君或代魔君才能进,君印能认出来这血迹的主人。   他的神识此刻与君印相连,于是便透过君印的回溯见到了那一幕——一个身着宫装的女子缓步至此,在他此刻所在站定,接着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块巨大的石头,凝聚真元,把它压作一方石台。   她的本意应当是想毁掉这块石头,但石台上忽然迸发出一股极其浓厚的力量击中她,教她后退数步,咳出一口血。   她再次上前,一手凝聚真元,仍试图毁掉石台,但另一只手却突然抬起,紧紧攥着这只手腕,禁锢着它的行动,她的面庞遽然间充斥了莫大的痛苦与挣扎,整个人宛如一分为二,一半是她自己,另一半却不受她掌控,左右两手分不出胜负。   而就在此时发生了更奇怪的事,她姣好的面庞突然崩开道道裂口,浑身骨节寸寸崩裂般发出破碎的声响,骤然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她的宫装,她难以为继地弯下腰,一手重重按在了石台上,那只手顿时血肉模糊,落下了这枚几十年后仍旧如新的血手印。   回溯在此时停止。   江冽面色发寒,抬手覆盖在那枚手印上。   那女子是他母亲。   江冽的记忆里,从没见过她那样穿着打扮,便是说明这一幕发生时,应当在他出生之前。   而她的症状,分明与她怀着江纤尘那年中的妖咒,也就是江纤尘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一模一样。   画面里的母亲痛苦如斯,仿佛被撕裂成两半,有一半的灵魂与肉身都不再属于自己。   若她的病因真是恶鬼,且从那么早就开始,她究竟依靠神魂与恶鬼斗争了多久?她会有被恶鬼完全控制住的时候吗?   恶鬼为何想毁掉石台?   在江冽靠近石台后,后者得到了答案。   江冽静下心,仔细读了石台上的文字,神情愈发凝重。   石台上与裴寒卿从妖族禁地里带出的信息并不完全一致,反倒与《大荒志》的记载所差无几。   关押恶鬼之处被称为“苦海”。   “凡人死后魂消,修士死后执念深重者,魂魄会混着极端的七情八苦,化作混沌恶鬼,永堕苦海。”   “恶鬼侵蚀生灵神魂,撕裂肉身,非死不能摆脱。”   “恶鬼祸世,大荒沦为炼狱,女娲以血肉神力将其封印。”   “吾之后辈当铭记,逢鬼必诛。”   ……   *   从禁地出来,已是第二日的黄昏。   江冽太阳穴突突得跳,神识运用到极致使他识海疲惫到极致。   他理智上告诫自己应当休憩一日,去消化神识从禁地里得到的信息,又不想拖,因为石台上的记载与恶鬼的现世印证他的猜测没错:苦海,或鬼道的封印破了。   但用“大荒沦为炼狱”来作比,他又苦中作乐地安慰自己,眼下应当是还没完全破。   江冽神思飞转,思考另一件事:石台也印证了《大荒志》所言非虚,那为何这么重要的书却在时光的流逝里成了几乎绝版的闲书?而如同样重要的石台也被封存进禁地?   江冽脑海里蓦地涌上一个念头——有人诛鬼,亦有人饲鬼。   古往今来,定有人在帮恶鬼销毁自上古传下来的记载,所以如今的修行者才会完全不知恶鬼的存在。   想想苍梧秘境境灵、路缇霜、老妖王,以及魔域内至今没被抓住的细作,他们全都与恶鬼有联系,且全身居高位。   三族里暗中饲鬼者必定不会少。   江冽站在岔路上思考一息,转身朝寝殿反方向走去。   他母亲不可能饲鬼,看她惨痛的发病症状,便知她是被恶鬼附身的。从恶鬼附身到火中自戕,难保她的神识在数十年里一直能保持绝对清醒,为了避免恶鬼通过母亲对石台动手脚,他要找时诩进一趟妖族禁地,得到妖族禁地里对恶鬼的记载信息来对比。   一路上,不乏路过的侍女与护卫朝他行礼,原本江冽没在意,可在他路过一个牛首人身的巨人身边时,短暂地愣了愣,倏地转身看向那大魔:“你是戮州醉梦城城主的副将?”   得到对方应“是”后,江冽又问:“你为何在这里?不是已经通知了各州王与城主,今年年节不必来宫城拜见了么?”   牛头是近些年才当上城主副将的,他意外于少主居然认得自己,不过更为少主记得自己而感到欣喜,还没等他先把打好的赞美少主的腹稿说出口,就听少主如此问,他忙行礼解释道:“城主并非抗命,城主于昨日接到了圣君令,命各州王与城主速速赶来圣宫商讨破关事宜。”   江冽打断他:“便是说,所有州王与城主都来了?”   “正是。”   江冽面色凝重,转身朝议事大殿走去。   全魔域值得所有大能聚集一处商讨的“关”只有一个,便是与人族接壤的“不越关”。   他考虑到魔君此番必定会对人族发兵,但他没想到这么快。   大殿里,魔君支着头坐于上首,阶下左右两边置了四座,三位州王端坐着,身后站着他们下辖的城主们,其中属于戮州的那张坐席空着,三位城主并戮州王副将板板整整地站在坐席后。   宿伊站在魔君身旁,执笔如飞,记录他们一言一行。   江冽赶到时诸王已述职完毕,魔君正在询问孽州王是否可在年节后统领各州将士出兵一事。   孽州王苍琢思忖片刻刚要作答,看见江冽进殿,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弯:“谢圣君厚爱,不过臣以为,此番出兵人族,统领之职非魔尊不能胜任,臣修为低微,不堪此任。臣愿调遣孽州五万勇士,誓以生命守护戮州与人族接壤处,不让戮州遭受一分战火,再调五万勇士随魔尊出发,唯魔尊马首是瞻。”   苍琢说得太自然,以至于江冽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魔尊是谁,甚至都没意识到“圣君”与“魔尊”这两个称呼并列在一起时,其实是一件尴尬的事。   一方只能有一个王,现下魔域不仅有圣君,还多了个魔尊,这算怎么回事?   待江冽反应过来时,他心里不禁冷笑,孽州王苍琢三言两语之间不仅把他安排了,连带戮州王风初醒也安排了。   他没来得及开口,戮州王副将先出列行礼道:“禀圣君,戮州勇士自迎回王上,便料到会有对人族发兵的这日,勇士们秣马厉兵、枕戈待旦,无时无刻不想为王上报仇,他们皆是以一敌十的高阶修士,便不劳孽州王派军守卫戮州了。”   这副将是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饶是早做好了会被趁人之危的准备也气得不轻。   他原本以为凭孽州王的胆量与德行,也就趁着戮州王重伤,图谋一下交境的资源,没想到这小白脸居然打着掌控全戮州的主意!让他孽州十万将士进戮州那还得了?   都怪他们戮州王素日里对这小白脸太客气,以至于他忘了,戮州王全盛时期一只手就能把他碾死。   但这是当圣君的面,火也不敢发,只能把脸憋得越来越红。   苍琢被看穿意图并不恼怒,反而笑了笑,十分坦然地对魔君道:“哎呀,这便是臣的错了,臣不善言辞,许是教戮州王副将误会了,臣并非想插手戮州的兵防,臣只是担心阿醒重伤,难以守卫魔域与人族交境,想为他分一分肩上的重担罢了。”   苍琢其人虽阴险虚伪,但有一点没说错,风初醒重伤,若真开战,既没办法冲锋,又没办法守边境,最好的办法便是暂调一位州王助他。   但戮州自古便是全魔域境内综合实力最强盛的州,觊觎戮州王之位的魔族只多不少,若真在此时调谁去助风初醒,那么过后戮州王之位属于谁就不好说了。   魔君显然也想到这一层,只勾了勾唇角,思索着没开口。   就在此刻,支镜吟起身行礼:“禀圣君,臣认为孽州王所言极是,但若论替戮州王分重担,臣比孽州王更合适,臣修为更高些。”   支镜吟一袭男装,与往日打扮不一样,长相……也与往日不同了。   很少有人知道,缚州王支镜吟本体乃是一团黑雾,没有实体,没有性别,她的肉身是灵木所作,换言之就是木头雕出来的身体,想长什么样就长什么样。   平素她以女身示人,但自前些日遭了一回难,肉身损坏后,她居然给自己捏了一副男身,还顶着男身来面圣。   这意味着什么,旁人不懂,但苍琢可太懂了。   毕竟早年支镜吟还是风初醒道侣时,便一直是男身,直到十多年前风初醒在孽州出了那样的事,支镜吟才一气之下换了女身。   苍琢想通这一层,笑容僵在了脸上,又不甘放弃,据理力争道:“缚州王确是修为更高,可缚州距离戮州最远,怕是来不及调兵。”   本也无需调兵,支镜吟心想。   他转过头看向苍琢,和和气气地一笑:“不必调兵,我是不死之身,一人可挡万军。”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还是他道侣,是他最信任的人,不会图谋戮州。”   一句“不图谋”把苍琢所有话都堵回去了。   魔君饶有兴致地看他们针锋相对,又用眼神询问裴寒卿的意见。   要裴寒卿说,其实他比支镜吟和苍琢都合适,他战斗经验最丰富,且断州毗邻戮州,调兵遣将也方便,最重要的是断州的影族皆修行杀戮道,此次出兵极其适合他的下属修行。   但支镜吟一句话也把他的话堵了回去,他起身行礼,控制桌上的水在虚空中爬成一行字,回魔君道:“凭圣君圣决,臣随时派兵驰援。”   魔君道:“那便这么定了,镜吟你……”   他话没说完,江冽走进大殿:“慢着。”   江冽原本没想打断魔君布置,只是方才三州耍机锋时完全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他在殿中央站定,说道:“不能出兵。”   一语激起千层浪。   魔君咀嚼这句话,缓缓收起了常常挂在脸上的笑,直起了身体。宿伊笔尖一顿,一个字的落笔飞出了纸外,睁大了眼睛看向他。   几位州王并城主们面面相觑,各自站回原地,连裴寒卿都没说话。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饶是江冽并无其他意思,但是这句话落在旁人耳中,难免教旁人误会这是魔尊对圣君威严的挑衅。   江冽忽略了旁人探究的目光,上前一步对魔君传音,三言两语把他在禁地所见的恶鬼信息说与他,末了道:“魔域吞不下全人族境,此番只能徒增恶鬼的数量,你清楚恶鬼的难缠,是以我并不赞同此时开战。”   魔君神色逐渐认真起来,眼下人族内讧,魔域又师出有名,再难遇上比这更好的出兵时机。然而江冽说得不错,魔域吞不下全人境,相比起恶鬼的增多,掠来一州两州也没什么意义。   江冽接着传音:“我怀疑,目前无论是妖族、人族,还是魔域,都在一定程度上被恶鬼渗透了——我指的是除支镜吟外的鬼。”   魔君皱起眉,想到江冽先前拖时诩带给他的消息,宁可信其有。   良久后,他对下方开口道:“出兵之事容后再议,诸爱卿远道而来,车马劳顿,宿伊,你先派魔侍带他们去休息吧。”   宿伊点头称“是”,走下台阶行了一礼:“诸位大人请随我来。”   圣君和魔尊都如此发话,诸位大人又谁都不想当出头鸟,只能云里雾里地先随宿伊离去,裴寒卿站起身朝江冽瞥了一眼,欲言又止,宿伊暗中掐了他一把,连拖带拽地把人带走了。   大殿复还清净,江冽把君印还给魔君:“想必父王没有进过禁地,若有时间,不妨去禁地看看,那里不仅有鬼道的记载,还有……”   还有娘留下的痕迹。   “还有什么?”魔君问。   江冽道:“你亲眼看见便知道了,我走了。”   魔君又问:“你要去哪里?”   “找义父下妖族禁地。”江冽走到殿门口,忽然回头:“君印还你了,我回来以后,不希望再听他们唤我魔尊。”   魔君把玩着君印,仔细回想方才的话,敷衍地点点头:“可以,魔尊。”   江冽:“……”   江冽头也不回地走了。   *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妖族圣泉大抵如此。   而妖族禁地,犹在圣泉百丈之下。   时诩不喜拖延,想做什么就得立刻去做,他原本想要避开江冽偷偷过来圣泉,白日里他没走成,正绞尽脑汁思考怎么来,晚上江冽就来找他了。   二人来的路上,江冽把自己所得到的鬼道信息告诉他,时诩听后牢牢记在了心上,打算进圣泉下的禁地后仔细对比一番。   自裴寒卿攻下圣泉后,妖族这一州几乎都成了魔域的地盘,圣泉边上驻扎的都是断州兵。   断州兵识得江冽,纷纷行礼,江冽朝他们颔首致意,在领军过来寒暄之前不作犹豫进了圣泉。   圣泉里没有水,流动的是仿若水一般的细腻灵气,他们没有废多大力气便深入圣泉底,见到了裴寒卿所言的那个洞窟。   洞窟里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妖族古文,江冽扫了一眼顿觉双目微微刺痛,忍不住眨了眨眼。   时诩虔诚地对着墙壁行了妖族祭祖时才行的大礼,一边祭出防护,一边对江冽嘱咐道:“这可是狐族始祖有苏瑶亲手雕刻的文字,内里蕴含了有苏瑶无边神力,谁都不可直视。”   说着他叹了口气:“我倒佩服裴寒卿,居然顶着目痛一字字对比古文,有此等心性,日后必成大器,我看他比你更适合做魔君。”   过了一万三千年,有苏瑶的神力余韵竟然还这么强,这便是先天神祇么?   江冽正暗叹,突然神思一转,发现蹊跷之处:“修真史记载,万年前,先天神祇只是一个普通的种族,与他族相处十分和谐,主教化与帮助。”   时诩:“没错。”   江冽指了指墙壁:“若这样,那么先天神祇仅仅用来刻字,留下的神力不应当有如此强烈的攻击力,而且她既选择雕刻在墙壁上,便是给人看的,为何不准旁人直视?”   时诩的表情空白了一瞬:“对啊!”   时诩思考了片刻,又反驳道:“不对!这里是禁地,禁地里的文字当然不能被外人看见!”   可当他用眼神描摹墙上的文字,发觉有苏瑶刻的那些话里根本没有半点狐族辛密,又忍不住疑惑:“不对啊……”   他扯了扯头发,开始想不通了。   江冽叹了口气,隐约觉着兴许这股力量并非是有苏瑶的残余神力,而是与把石台封入魔族禁地一样的道理,是对鬼道信息的一种保护方式。   传闻老妖王当年便是来到这里后才性情大变的,这里比魔族禁地更加危险,江冽怕时诩思考太多会被影响,便转了个话题:“你是有苏瑶的后人,为何你姓时?”   时诩从一团乱麻的思绪里回神,闻言露出了有些尴尬的笑容:“这事说出来有点丢人。有苏瑶的某一代后辈,名有苏时闻,史料记载他触犯了狐族大忌,便被有苏一族除了名,他从此判出有苏族自立门户,改名时闻,我们这群后代便开始姓时了。”   江冽听完没作评价,不再出声,时诩被这么一打岔,也不去想有苏瑶的神力到底怎么回事了,接着认认真真找信息。   有苏瑶刻字时,想到哪里便要多说几句,这满洞窟文字有诸多废话,时诩在脑海里整理一番才对江冽开口。   “与你在禁地所见的不差。这里也记载‘有修为的灵魂死后会化成鬼,化成鬼后,哪怕拥有记忆,却也不再拥有人性。一旦遇见鬼,你生它死,或你死它生’。”   有苏瑶在墙上刻写,最初没有人知道大荒里的第一只鬼是从哪里来的,它没有自己的意识,没有实体,不死不灭,整日游荡在荒山野岭的偏僻角落,但在某一日,它附身了一位先天神祇,引出了一场天灾,随后恶鬼大规模爆发,全大荒都被笼罩在鬼的阴影下。   那是炼狱般的场景,人族、神族、兽族、妖魔灵巫,皆付出了极其惨烈的代价,待那一场与鬼的战争结束,先天神祇近乎死伤殆尽,而灵族与巫族彻底绝迹。   后来女娲收拢无法消灭的恶鬼于一处,用最后的神力与生命立下了封印,称封印之地为“苦海”。   女娲慈悲,至死都在寻觅如何将恶鬼解脱的办法,但有苏瑶不慈悲,她无一日不向天道祈愿,早日让恶鬼灭绝。   有苏瑶坦然地承认自己的不慈悲,也承认自己的不勇敢,恶鬼于大荒作祟时她年纪尚幼,被庇护在长辈的羽翼下,才得以幸免于难。可幼时那一场大灾祸终究给她留了阴影,恶鬼成为她毕生的噩梦,她龟缩于族内的桃源,企图用逃避的方式保自己一世平安。   不过有苏瑶没有一辈子都做一个懦弱的胆小鬼。   大灾后的第三百二十年,也是有苏瑶成亲后的第三年,她有了一个天赋十足,且极其聪慧的小女孩。   小女孩在一众幼神里脱颖而出,甚至得了长嬴青睐,于是在她很小的时候,便跟随长嬴离开了狐族,一面修行,一面游历大荒。   时诩描述到这里,问了江冽一句:“长嬴又是谁?”   江冽摇头:“约莫是一位身居高位的天神吧。”   时诩继续给他讲。   她的孩子原本是当之无愧的有苏氏下一代族长,可变故就在此时发生了。   女娲当年落封印时,神力耗费巨大,是以那封印偶尔会出现波动。但每回封印波动,四象神君皆会第一时间缝补。   可那一回她的孩子在神君临凡前,恰巧先一步路过苦海,她见封印将要破口,便急匆匆朝封印伸出了手。   那里关押的都是连先天神祇都无法消灭的恶鬼,在她孩子出手的那一刻,江冽便猜到了她孩子的结局。   江冽问:“那孩子被鬼附身了?”   时诩沉默半晌:“对。”   那孩子完全没有遗传到有苏瑶的懦弱与卑怯,相反,她的性情极其刚烈,她拼尽全部灵力止住了结界波动,燃尽神魂,与附身恶鬼同归于尽。   有苏瑶得知消息后悲怒呕血,昏迷了整整一月。   待她养好身体,她选了族中一众不怕死的勇士,带他们迁族到苦海边,誓死守卫苦海,不会再让任何人被恶鬼所害。   她也用灵力在苦海边开凿了这么一个洞窟,于洞窟壁上留下了警示后人的文字。   虽说恶鬼作祟或封印波动时,四象神君都能及时修补结界,但她狐族作为神兽一脉,也不能干等着别人的保护,她们要为神君分忧,要学会灭杀恶鬼之法,与鬼斗争到生命尽头。   时诩道:“后边还有一部分,但那不是有苏瑶写了的,是她的后人所刻,这后人是……”   他摩挲着那一句刻字,忽而怔了怔:“有苏时闻。”   又深深皱起眉头。   “写了什么?”江冽问。   “有苏时闻写,”时诩深深吸了一口气:“‘先祖所言并非全然正确,与鬼同体甚有好处——不必修行,可得长生’。”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出现的人名有点多啊…… 第52章   有苏时闻话中的意思很明显, 他是众多“饲鬼者”中的一员。   江冽并不如时诩一般意外。   他将自己有关于饲鬼者的猜测说给时诩,又道:“我先前想不通,为何会有人选择饲鬼。如今细想来,在一定意义上, 与鬼合作后身体的改变近乎于‘成神’, 对心志不坚的修行者确有诸多诱惑。”   时诩叹了口气, 眼神描摹石壁上的文字, 他现在很想穿回过去揪着有苏时闻的耳朵斥一句, 自古与虎谋皮者能有什么好下场!   族内史料记载有苏时闻这一生并无建树,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修为奇谲”——时诩他父亲解释说这是委婉说法,实际写作“歪门邪道”。   有苏时闻在世的那几百年虽修为高深,却久病缠身, 死后连骨头都被沉疴浸染得乌黑,被不满他叛族的“不肖子孙”拿草席一裹随便埋了。   这也是时诩父亲当年教育他们兄弟姐妹的典型例子——别想通过歪门邪道修炼,你提升的修为都会通过其他方式反噬到你身上, 届时活又活不好,死又不舍得, 徒留遭罪。   “有苏时闻刻得是有苏瑶陨落数千年后发生的事。”时诩总归给祖宗留了点面子,没把他的惨烈下场也当成教育心经讲给自己的干儿子,转移话题回到正事上:“一万年过去, 因不断有身死却执念不灭的灵魂化为鬼, 飘荡进苦海, 是以这些被封印在苦海的恶鬼没有随时间流逝被消灭, 反倒……进化了。”   这群恶鬼孕育出一位鬼王。   它修为极高,高到可以忽视女娲留下的封印, 堂而皇之地从苦海走了出来。   这位鬼王可能集齐了所有飘荡进苦海的魂魄的灵智, 生来便极其聪慧, 天生懂得如何去演一个正常人,它还喜欢将人当作猎物,以玩弄人心神为乐。   那时看守在苦海边的狐族十之七八被它影响了心智,没看出它的真实身份,另外小部分察觉出它不大对劲想上报天神的,悉数被它凌虐致死。   有苏时闻是觉出不对却依然好好活下来的唯一例外。   说到这里,时诩的脸色突然变得极其难看,他抵在墙面上的手指猛地握成了拳,额头上的青筋直跳。   江冽时刻警惕着他的变化,见状忍不住紧张起来:“怎么了?”   时诩平复了一下心情,咬牙切齿地笑了笑:“我没事,我就是遗憾自己怎么没早生三千年,若我早生三千年,遇见有苏时闻,我必定把他狐狸脑袋砸碎,把他脑浆挖出来给花花草草当肥施。”   江冽:“……”   他转头看向墙壁,他虽看不懂妖族古文,但从时诩的脸色和话语里隐约明白了,有苏时闻必定为了与鬼合作,而做了一些该遭天谴的事。   时诩接着叙述下去。   有苏时闻那时修为不高,但他对鬼的辨知甚是敏锐,他见到鬼王的第一眼便认出了它是鬼,然而他更好奇为何这鬼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便装作什么也没发现,只在暗中留意它的一举一动。   无论它玩弄自己的同族,还是虐杀自己的同族,有苏时闻通通笑着帮它搭手。   有苏时闻坦然承认自己属于混沌恶,他与鬼王一见如故。   恶鬼最擅长攻心,有苏时闻那坏到漆黑的心脏也使鬼王发自内心认为,有苏时闻虽是只狐狸,但本质上是它同族,也因此它做事从不避讳有苏时闻,后来还给他展示了自己的新花样——它从自己的识海里抽出许许多多的黑色雾状丝线,注入到其他狐狸的识海,看他们因被自己侵蚀识海露出或是痛苦或是愉悦的表情,它都会开心的手舞足蹈。   有苏时闻也因此有了一个猜测。   然而,仅仅是同族的生命不够他证明想法,他便以求助的名义联系了他别族的挚友,待他们赶来,他让鬼王用恶鬼的力量侵蚀了他们的神魂。   有数不尽的生命作基石,有苏时闻终于印证了自己的猜测:被恶鬼附身后有两种下场。   那些挣扎着摆脱恶鬼控制的往往结局凄惨,一旦选择与鬼争夺身体的主动权,修为又不如鬼强大者,神魂会被身体里的鬼气撕裂。   而那些不挣扎、放任鬼与自己融为一体者,修为反倒暴涨,灵肉不死不灭。   江冽盯着时诩手指的这行文字,终于明白。   为何他母亲被鬼附身后惨死,为何千山门那些弟子被鬼附身后却成了不死之身,原来个中差别竟在主观。   时诩显然也明白了,他神色复杂地顿了许久,才接着往下说。   后来有苏时闻又有了个新的猜测想要认证。   先前的试验让他知道,被鬼附身之人的下场取决于自己的选择——但这都是以鬼也主动想要去折磨人为前提。那么倘若趁人和鬼都没注意,来让他们融合,会有什么结果呢?   于是在某一日,有苏时闻趁鬼王不备,悄悄藏起了一缕它释放的鬼雾。而后故意在族内派他出一个重要任务时将任务搞砸,使自己被有苏一族除名,借此躲去了天涯海角,准备寻觅合适的对象完成自己的试验。   写到这里,有苏时闻不无感慨,幸亏他求知的心坚定,令他于鬼王身边抽身及时。因为不久后,苦海的封印便彻底破了,天神闻讯临凡。   据传,封印破裂那日,遮天蔽日的鬼群从破口处奔涌而出,万年前的天地浩劫即将再现。   千钧一发之际,四象神君临凡,伏巽落下禁锢大阵,明铮抽干西方星宿力量、化成绵延万里的白虎结界,而长嬴落进阵眼,走了女娲相同的路——她以血肉灵魂化成封印,堪堪将鬼王按回苦海里。   四象神君二死一重伤,险而又险地赢了这一战,但也仅仅是将鬼王的身躯打散成八股,使其再不能聚拢而已,无法将其彻底消灭。   战后,伏巽将封印之地更名为鬼道——那一整个白虎结界的范围内都被称作鬼道,只有最初囚禁恶鬼的那方深渊,亦是长嬴所化的封印处,仍旧被称为苦海。   那一战勾起了各族逐渐遗忘的对恶鬼的恐惧,而明铮与长嬴的陨落也使信仰白虎与玄武的各族信徒愤怒达到顶峰,那一年诸天神祇悉数临凡,与凡间的修真者合作,堪称掘地三尺地捕捉恶鬼,不出五年,凡间飘荡的恶鬼尽数被灭。   有苏时闻对捕捉恶鬼没兴趣,但捉鬼的皆是大能,影响他找人的计划,因这次意外,他不得已用自己完成了这次试验。   然后他发现,在他与鬼本身都没有吞噬对方的意愿时,他竟然与鬼融合的十分和谐,他借鬼的力量修炼,鬼借他的身体藏匿气息,除了起初偶尔几次鬼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误把他身体撕裂,他们融合在一起的日子堪称“相敬如宾”,都收获了十足的好处。   是以有苏时闻建议未来进入到这处洞窟的后人,不必全然信任先祖的话,要保有自己的判断,“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活着就是要自己最舒心,管旁人作甚么?   有苏时闻写到这里结束。   时诩摩挲着他的留名处,难以平复内心,一连呢喃了几句“疯子!”。   与惨死在他手中的无辜之人相比,他的下场不够大快人心。可先祖已作古,后辈无法回溯时间逆天改命。   时诩一回头见江冽仍处在愣怔之中,便问:“你在想什么?”   江冽回过神,面色凝重道:“在想大战。”   当年的鬼王强大到教四象神君折了两位,即便后来力量分散成八道,恐怕每一道也仍旧不容小觑。   江冽在认真思考他对上八道恶鬼的胜算。   “阿冽,你说鬼道的结界破了,恶鬼出逃,这件事天上的神君知晓不知晓?”时诩问道,没等他回答又兀自摇了摇头:“应当不知晓,否则肯定下凡来修补结界了。嘶,不对啊……”   时诩的目光又落回墙壁上:“伏巽、明铮、长嬴……这怎么只提了三位神君,第四位呢?他在大战时做了什么?”   由石壁的文字可得知,明铮是白虎神君,长嬴是玄武神君。   而据《大荒志》中寥寥数语对四象的记载:青龙善杂学,不善战,朱雀与之相反——意思是青龙除了打架什么都会,朱雀除了打架什么都不会。   由此推断,石壁所记的那位以大阵禁锢恶鬼的想必就是青龙了。   为何石壁没有记载朱雀?他不可能没参战。   江冽突然想起一个身影。   他在神农鼎的幻境中所见,那位锁链加身,镇守苍天的白衣高人,与他身边陪伴的那只红鸟。   江冽不欲背后妄议守护之神,避开这个话题:“那不重要,我们该走了。”   洞窟内没有时间流逝,他们感应不出外界的日子走了几天,待他们离开圣泉到达地面,发觉驻守圣泉的将士们几乎都换了新衣。   断州王副将一直忧心忡忡地守在圣泉边上,他都想着人再不出来就给断州王传信了,好在他们终于出来了,他忙向江冽行礼:“参见魔尊!”   江冽的视线越过他,遥望远处的万家灯火:“今日是……”   副将弓着身子,高高兴兴地回答道:“禀魔尊,今日是除夕。”   江冽闻言,屈指弹出一道真元,落地即成结界。   他环视过驻扎的众将士道:“除夕日,断州王自己都回宫了,你们也当回家,走吧。”   众将士皆愣住,面上溢出感激之色,待回神时纷纷拜道“谢魔尊”,然而拜完却没人动。   江冽不解,副将上前解释道:“禀魔尊,属下们身如浮萍,本没有归途。只因遇到王上、遇到袍泽,才有了一个‘家’,袍泽在哪里,哪里就是属下们的家。”   裴寒卿的属下都或多或少的,有那么一点随了他,或是耿直,或是诚挚,江冽不意外他们的选择,轻笑了下:“那回城去找百姓讨一碗热酒,讨几句祈福。”   提到祈福副将有点心动,迟疑了一下,转头看向他身后的一众将士,无声之中用眼神交流。   江冽不再多言,与时诩离开妖族境地。   待他们行到妖族与魔族交境处,恰逢第一声爆竹响起,夜空被火光照亮,江冽循声朝天际望了一眼,停下脚步。   “砰”一声仿佛信号,断州城里,家家户户奔进雪中燃放烟花爆竹,欢声笑语也随风飘来。   斑驳的彩色光影映照在江冽侧脸,衬得他眼中情绪越发不明,仔细端详竟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意味。   就好像他方才纠结着某些决定,而此刻他看见魔域百姓过得快乐,便不再犹豫了。   时诩余光瞥见他这一反常态的神情,忽然生出不详预感,抬手抓住他的广袖,故作镇定道:“怎么不走了?你爹和皎皎还等着你回去吃团圆饭呢,再磨蹭可就来不及了。”   江冽如梦方醒转过视线,看了时诩半晌后坚决地扯下了时诩的手:“义父,你走吧,我不回去了。”   时诩被这短短一句话震得狐狸毛都要炸起来,他睁大眼睛问:“你准备去哪里?”   他虽有此问,但无需江冽回答,已经猜出了答案:“你既已知晓鬼道危机重重,那便应该老老实实成神,然后去通知能管这事的神君,你插手能有什么用?你活腻了吗?”   江冽本就不善言辞,现下清晰地看见时诩那双昳丽的双目渐渐聚了一汪水迹,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道:“你拦不住我。”   但这句话的温度太过冰冷。   以往的江冽不会想那么多,可今日的分别,兴许便是此生与义父最后一面——他并非托大的性子。当他决定去鬼道找逐衡的魂,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江冽退后一步,朝时诩行了个礼,宛如一句无声的珍重。   这一饱含诀别意味的礼将时诩定在原地,时诩眼睁睁见着干儿子行礼后沉默着转身离去,与唾手可及的光明分道扬镳。   时诩放任眼泪滑落,泪水模糊了视线。   明明江冽如今心念一动便可飞升,可他放弃了铺在眼前的成神之路,或许是为了魔域,为了母亲与妹妹,也或许是为了心中的大义。   时诩站在原地泪流满面,心口被情绪扯得发痛,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这没良心的小子说走就走,倒是潇洒,却让他拿哪张脸回去见江回风和江纤尘?   他抹了一把眼泪,转身朝无罔宫的方向疾行,打定主意与小荻告个别后,立刻去鬼道找江冽。   没良心的小子此刻偏头感受着夜风,唇边扬起一抹温和的笑意:“我说过,我会陪你过年节。”   魔尊不食言的。   魔尊就这样含着笑,心怀即将同故人重逢的期盼,走向未知的宿命。   *   天外天,白衣神君在阵中睁开眼。   他身上挂着断掉的封禁锁链,端坐在阵的中央,双目被化不净的煞气与戾气激得赤红,眉头也因此皱得很深。   他周身流淌着神力实化后形成的流云,本应该是赤金纯净的颜色,如今却隐隐约约掺杂了许多黑灰色的雾气。   他感应出这是一个封锁住五感六识与全部记忆的大阵,垂眸看了眼端坐的身形,觉得自己应当是自愿进阵的。   锁链是封印的实体化,如今除了封锁记忆的那条之外,全部断碎,却不知是落阵之人主动解开的,还是他在无意之中扯断的。   他作势站起身,却被背后一人按住了肩膀:“别动,你吸收的恶鬼之力尚未被全然净化,我在帮你。”   那人若不出声,他竟没意识到那人的存在。   他从那人所散发出的神力感受到,他们出自同源,所以他判断那人对他应当无害。   于是他又坐了回去。   他身边放着一把长剑,在那人出声的同时,剑里飞出一只通体赤金的鸟儿,扑腾着飞到他肩膀上,唧唧喳喳叫到:“朱雀!朱雀你还记得我吗!”   这个记得。他与长剑有感应,知道那是他的本命剑,而这只鸟从剑里来,必定是他的剑灵。   他看着鸟儿点点头:“剑灵。”   许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他发声甚是古怪,也极其不自然,他便闭了嘴,没再开口。   剑灵从口中吐出一张布,示意他看,还贴心地解释:“这是三千年前你亲手所写,布是你修为所化,墨是你的血。”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这些话由三千年前的你留给现在的你,那时你说不准别人看,我们便都不敢看。”   他感受一番,剑灵说得没错,便垂眸看去。   布上仅有几行字,看样子是想到哪里说哪里,啰啰嗦嗦:   “当你醒来,便证明三十六重天封印的鬼已经彻底被你净化了,恭喜。”   “然以身净化恶鬼有不可逆转的代价,想必此时的你已不再是纯粹的神,而成了半神半鬼之体。神魂的改变虽不会影响你诛灭恶鬼的心志,但你仍需谨记,勿教旁人看出你的变化,以免辱没四象神君守护之名。”   “切莫试图觉醒七情,切莫试图寻找记忆,你已与过去彻底割裂,这世上的一切皆与你无关。虽曾经的我——也就是你,有过一段毕生无法释怀之痛,但你不必在意,我已放出一缕神识替你我弥补遗憾。若你醒来这日,神识完整,那便证明夙愿已了,你可以再无留恋进鬼道,去净化苦海里的恶鬼。”   “若神识不完整么……你便想办法把神识收回罢。若实在不知如何收回,便去找伏巽,他什么都会,永远无条件帮助你。不出意外,你睁开眼所见的第一个人便会是伏巽。”   “伏巽可信,若你的想法与伏巽背离,则一切按照他说得去做——只在进苦海净恶鬼这一点,你遵循本心即可,因他并不愿让你去。”   “你的记忆被封存,我不知待你醒来时是否记得鬼道与苦海是什么,若不记得,去找伏巽为你解惑。”   他读完,平静地抬起头,心仍如死水一般沉寂。   看来他真是将对鬼的仇恨深深刻进了骨血,所以哪怕他现在没有任何记忆,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记得毕生无法释怀之痛,却依然记得鬼,也记得自己这一生都要与鬼战斗,至死方休。   他转过头,看向终于帮他净化完恶鬼之力的青衣男子,问道:“伏巽?”   伏巽惊讶于自己居然在他三千年前留的信上有名字,下意识朝信上瞥了一眼,却很快反应过来不妥,挪开眼神。   若是有记忆的逐衡,恐怕在他“偷看”瞬间一掌就已经掀了过来,但他眼前的逐衡被封了记忆与七情,活像一颗行走的……菩提树。他不仅没什么情绪,连生来就毕露的臭脾气都不见了,气质静得惊人。   逐衡许是觉着他好奇信上的内容,大大方方给他展示,伏巽忙道:“不必给我看。”   他“哦”了一声,问道:“那我是谁?”   伏巽道:“你是逐衡,朱雀神君。”   逐衡又问:“鬼道在哪里?与苦海又是什么关系?”   伏巽:“……”   伏巽被噎了片刻,他没想到逐衡刚醒来就直奔主题。   “你朝凡间看,布有星辰结界之处,便是鬼道。”伏巽尽量言简意赅地解释:“鬼道与苦海算是同一处,苦海在鬼道之内,只不过鬼道范围大些,而苦海里关押的恶鬼更为难缠。”   逐衡又垂眸看了一遍信上的内容。   那些话对如今的他而言,仅仅是信息而已,看完他随手燃起一团火将布焚毁,而后站起身朝阵外走。   眼下没有再需要解的惑了,逐衡认为不必耽搁,他可以即刻进苦海。   伏巽瞬形拦到他面前,逐衡偏过视线对他投去询问的眼神,他却一言不发。   逐衡想起信上所写“他不愿你去”。   但逐衡不理解,他去不去与伏巽何干?   逐衡静静看着他片刻,问道:“你我隶属四象神君,那另外两人呢?”   伏巽:“……”   伏巽一脸牙疼地看向他。   除了名字外逐衡只问了两句话,但一个较一个令他不想回答,伏巽一时沉默,放下了手。   哦,懂了。   逐衡从他的难以开口中领会出,约莫是死了。   怪不得伏巽不愿他去苦海,如果他不小心死在净灭恶鬼时,那四象神君可就剩伏巽一个了。   逐衡刚想说些什么,却陡然间神识被触动。   他瞬间皱起眉头,按住鼓胀的太阳穴:“我的识海似乎出现一些问题。”   许是因为逐衡那缕下凡的神识没带回来的记忆。这些记忆不属于封存大阵的范围内,而是被逐衡硬生生抽离的,识海难免受到影响。   伏巽被再三叮嘱过不可对逐衡本体提起这件事,他一边伸出手去探逐衡的神识,一边斟酌语言道:“唔,你先前放了一部分神识下凡,许是凡间待久了,还没完全与你自身融合。”   他说着,忽然也皱起眉头,又仔细探了一遍逐衡的识海。   “不对。”伏巽道:“你的神识没收回来。”   逐衡便问他:“那该如何收回来?”   伏巽垂眼,陷入沉思。   逐衡那缕神识在凡间时说过,待他此间事毕他便归来,伏巽凭借对他的了解,深觉逐衡指的事应当是亲眼见他道侣飞升。   日前伏巽感应到天劫,掐指一算便是那人。那人虽暂未飞升,不过他天生神格,早晚会回归,逐衡那缕神识没有拖着不归来的必要。   然而关于他道侣的其他事,逐衡并未对伏巽多言,是以眼下这种情况出乎伏巽意料,他拿不定逐衡是被耽搁了脚步,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沉思良久,伏巽决定先用这件事做借口,拦一拦逐衡迫切去苦海的心。   他知道近日是凡间的年节,神虽不过节,但他也不想在全天下皆热闹幸福的气氛里,再经历一次永别。   就当他背离职责,自私一回。   伏巽道:“我亦不知该如何收回,你且等等看,过段日子我去凡间查探一下。”   见逐衡投来探究的目光,他又补充道:“恶鬼最善控人心神,若识海不稳,难以与鬼抗衡。且我还要改良一番封印大阵,助你净鬼。”   逐衡听他解释,也没多说,其实他怀疑的是信上那句“伏巽什么都会”。   他点点头,勉强把伏巽的解释听进去了,朝前走了几步后,回头问:“我住哪里?”   伏巽唇边露出笑容,松了一口气:“天界三千宫阙,皆是天道无边造化,你想住哪里便住哪里。”   逐衡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伏巽忙道:“不准抢别人的!”   逐衡:“……”   我以前那么蛮横吗?   *   逐衡最后在伏巽的殿里住下。   信上嘱咐他谨记不可为外人知晓他此时的神魂状况,他便窝在殿里大门不出,其间有诸多天神听闻朱雀神君出关,皆来拜访,悉数被伏巽回绝。   伏巽甚忙,大到天上地下的防鬼结界波动、小到超脱三族的精怪现世,桩桩件件全要他管,伏巽说守护三界原本是四象神君共同的任务,他这也是在帮逐衡做事,逐衡一万三千年来欠他的人情都是需要还的。   逐衡没心没肺地回他:“你替两个人做事是做,替三个人做事也是做,白虎与玄武不必还你人情,为什么要我还你?你不能因为我比他们后死,就来压榨我。”   伏巽当场被他气了个倒仰,心想真是狗改不了食矢,他都被封成这样了,也没改变“人性本恶”!   伏巽一手按住心口,一手颤颤巍巍地指着他,十分无力地反击:“行,你没有记忆、没有七情,算你厉害!你最好记住你近日的狂言,我等你没死、反倒解开记忆封印的那天!届时我把一整条银河抽干,专给你放眼泪!”   伏巽和他互骂了几句,又匆匆去忙了,走前嘱咐他,若闲得无聊可以通过院中的凡尘镜观察凡界。   逐衡确实无聊,可他对凡界没兴趣,也不在意凡界稳不稳定,后来突然记起伏巽所言的“守护之责”,良心稍稍欠安,准备小小的意思一番。   他拂袖注入真元,水镜的封印缓缓消散,世事变幻、聚散离合就通过这一小小的镜面呈现在他眼前。   他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扫过一幕幕。   年节将至,无论凡间哪族都挂上了红色灯笼,换了鲜艳新衣,远游的游子归家,贫穷的人家也拿出攒了一年的银钱购置新物。   凡人过得热闹,修真宗门也不甘落后,他们的爆竹烟花皆是法器做得,不知哪门哪派的一众年轻弟子们甚至御剑飞天去放法器,比谁的更高更响。   逐衡看得眼皮渐渐沉重。   年节于神、于修士而言分明最是不值一提,在他们动辄几百年、甚至成千上万年的寿元里,仅闭一次关至少便是几十年,节日的存在根本微不足道,所以逐衡无法对他们的快乐感同身受,也非常不理解。   在他关闭水镜前的最后一息,飞速划过的画面里显现了与众不同的一幕。   那玄黑长袍的青年含笑注视眼前城池里的灯火,却终未融入进去,反倒转身穿行重重黑暗,走向无边夜色,与光背道而驰。   兴许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吧,逐衡淡淡看了一眼便关了水镜。   他安静地倚在躺椅中,双手叠在脑后,阖上双目,等候伏巽带他神识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恢复记忆倒计时……   搬来银河做容器倒计时……   装13不成反被(——倒计时 第53章   江冽先前看不见传说中的“鬼道”。   但他如今修为近神, 只差一道天劫便可飞升,对天地气机的感应自不可同日而语。   他立于泰乡地界的虚空中,远眺前方的结界,微微出神。   这道结界——石壁记载, 这是白虎神君抽干西方七宿力量凝成的结界, 无数星子般的光点闪烁在巨大的结界网上, 朝外界释放出澄净又温柔的天道力量, 照亮了一望无际的黑夜, 宛如守护之神对凡间慈悲的注视。   然而江冽并没有感受到除星宿力之外的存在。   这不对劲。   说鬼道是世间最重要的地方也不为过,那些天神不可能仅仅放一道结界在这里,怎么也该留些守卫,可偌大的结界之前空荡荡的。   江冽靠近结界, 落到地面。   无锋出鞘,被他轻轻握在手里,他缓缓朝前走了几步, 倏地驻足——在他前方不远处,有一处不显眼的暗褐色。   他指尖捻起少许染了颜色的土, 旋即发现是干涸的血迹,血液里仍残留着极其强大的真元,可见人刚死不久。   江冽抬头, 看向不出五步远的结界, 慢慢起身。   他没想错, 天神一定派了守卫看护鬼道, 但照眼下的情况来看守卫多半已经殉职了。   什么样的存在有这么大能耐?   江冽从进秘境,又一路走到这里, 几乎步步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动, 他不认为这个过程里存在巧合, 哪怕一分。   那位幕后推手可太大本事了,不仅将凡间三族玩弄于股掌之中,甚至诛神控鬼不在话下。   江冽忽然产生怀疑,当年那位鬼王,当真被彻底封印了么?   他不再犹豫,快步走进结界里。   结界外,三族万家灯火长明,结界内,一望无际的浓黑遍布四野。   甫踏上鬼道的土地,一股压抑身心的沉浊便攥住了江冽的四肢百骸,它无处不在,避无可避,江冽只来得及看一眼远方发光之处,感应到那道光是神的封印,便登时静心凝神,封闭五感,将试图侵入识海的精神系攻击屏蔽在外。   无数黑雾交织于天际,如同流动的黑云,那些或是有灵智、或是无灵智的恶鬼,乍嗅到活物气息,忍不住发出兴奋的尖叫。它们注视着眼前的不速之客,于半空中渐渐聚拢成一个庞大的人形,象征着眼睛与嘴巴的两个空洞处缓缓弯起。   空中浓稠的腥风里传来咯咯的笑声,人形黑雾蓦地分散,铺天盖地地朝迷路的可怜人卷了过去。   鬼道从不放走生魂,便既来之、则安之罢。   说时迟那时快,江冽闭目铺开神识,反手握住无锋轰然下压,剑尖没入鬼道干裂的土地,剑气便顺着裂纹向四下蔓延开去,又化作万道流光拔地而起,悍然迎上万鬼。   黑雾一冲即散成飞絮,数不尽的恶鬼连哭号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剑光吞噬。   唯独一只与众不同。   它身躯扭曲着,分裂出的黑雾触手纠缠住剑气,几乎毫发无损,嘴唇咧成极其弯曲的弧度,像是终于确认眼前的是一份美味食物,从周身流淌出毫不掩饰的贪婪与愉悦。   它显然是有智慧的,见那一剑声势浩大,便不再贸然出手,保持一定距离,轻盈如风地在空中盘桓,喉中发出不明意义的叫声,即便江冽五感封闭、仅能用神识感受周遭,也被空中波动的尖锐气流冲击得心神动荡一息。   这强大的控人心神能力……有那么一瞬间江冽居然从它的身上觉出似曾相识之感。   江冽无需思考,便锁定了一个人。   支镜吟。   八道恶鬼。   原来如此。   他终于知道支镜吟是什么了。   普通恶鬼身形飘忽,随波逐流如同浓云四周的残絮,只有朦胧的轮廓,唯独有七道近乎算是凝成完整的实体,它们“鹤立鸡群”般混入无边恶鬼之中——或者说,它们统领着鬼道的全部恶鬼。   听到同伴呼唤,它们率领鬼群不疾不徐地朝这里游移,并未把那摧天撼地的一剑放在眼里。   猎物么,临死前的挣扎又有什么要紧?   当七道恶鬼悉数逼近,七情八苦浓成实质,足以勾出任何人心底的压抑情绪,连天神都不例外。   眼前这凡夫俗子更当如此。   当恶鬼散出无形难辨的黑雾,从他神识盲区接近他,倏然没入他身体里,爱别离、怨憎会……一切苦痛宛如天地施与己身的天罗地网,层层叠叠将江冽围困在其中。   母亲自戕时解脱的笑、   妹妹病发时沾他满身的血、   兄弟沉默着把魔核放入他手中、   道侣死前那一滴不舍的眼泪……   或是清晰或是模糊的记忆从江冽识海里一闪而过,说不清是谁戳到了他心里隐晦的痛楚,他无意识地皱起眉,微垂了头,眼角划过一片湿润。   恶鬼们见状发出无声的笑,猝然间瞬形扑过去,吞没了他。   ……   鬼道短暂地陷入寂静,寂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普通恶鬼们继续漫无目的地朝四野飘荡开,留七道鬼王分丨身愉快地分食这位闯入者,如先前分食那些天将一样。   然而下一刻,刺骨的寒气骤然从恶鬼群里爆发,眨眼间四野凝上寒霜,那些被真元炸开的恶鬼纷纷以奇形怪状的姿态凝固在半空。   那明明该被分食的男子缓缓睁眼,霜色的魔瞳幽深的像是正在下落的雪,分明一丝的感情也没有。   恢复魔体的肩背挺拔,就连衣角都未乱了一分,周身毫发无损,他单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慢慢地抬起,被魔纹覆盖的指尖探出一缕锋利又坚固的真元,缠绕在一道恶鬼的脖颈上。   他手指微微一勾,那只鬼登时身首分离,由人形化回黑色的浓雾,顺着霜白的真元成丝成缕地流进他体内。   吸收恶鬼的同时,他身上飞快蔓延过黑灰的雾气,与魔纹纠缠在一起,缠绕在那具魔体的鳞甲之上,诡异得比恶鬼更像恶鬼。   他很快恢复如初,紧接着,他把目光投向另一只鬼王分丨身。   在鬼道食鬼,此事前所未有。   其余恶鬼的面孔瞬时扭曲,纷纷挣扎着摆脱寒冰束缚,一时万鬼同哭。   有一只同伴已经为轻敌付出了代价,它们不再大意,暴怒着掀起恶鬼之力的狂风,将无际的黑雾结成一张繁复的网,兜头朝他压下。   天与地都像是被镀了一层漆黑的屏障,与清气隔绝的窒息感笼罩了江冽。   他重新闭目,握紧手中长剑。   这场生与死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   黑网压下来时割断了他的长发,同时他的剑气与真元潮水般席卷四野,切得恶鬼身躯撕裂,它们在凄厉尖叫声中分崩离析,又因不死之身重组,被盛怒裹挟,疯魔一样朝江冽扑来。   江冽避开一遍攻击,却没避开不管不顾的第二遍,被黑雾割破的血肉流不出血,黑雾见缝插针地往皮肉里钻,所幸他五感已封,感觉不到疼痛,便眼都不眨地徒手从伤口里扯出黑雾,化进真元里,为自己吸收。   转化恶鬼的过程短暂又漫长,天边的落雪纷扬洒落,雪花落在鬼身顿时结冰,很快入目之处便结出数不尽的冰雕。   江冽周身伤处渐增,面色愈发苍白,可目光仍旧坚定,分毫不显狼狈。   响彻鬼道的剑啸携摧枯拉朽之力,明明剑刃无锋,却凶得惊心动魄。   这坐落于人间的炼狱,时隔三千年,终于再次迎来一场清剿。   屠杀被掩埋于落雪之下。   漆黑在褪色,霜雪正沸腾。   *   天外天。   逐衡方看完伏巽留下的手记,正撑着脸颊思考。   手记记载了鬼王现世,祸世,又被四象重新封印的全过程,他从中得知了过去,也明确了他下一步该做什么。   但他现在有个问题急需伏巽解惑。   逐衡朝东方星宿发出一道传音符,问伏巽道:“鬼王的力量散成八道,那它的神识呢?是随之分成了八道,还是单独剥离出来,被封印进苦海。”   不多时,星辰传来伏巽的回答:“按理说应当是随力量分成八道,不过我倾向于它的神识也继承了一部分它的力量,被当初的你打入了苦海。但无从取证,便不好确定。”   逐衡没得到确切的答案,也并不怎么失落,左右等他进苦海后会自己想办法证实。   想了想他问道:“我分去凡世的神识呢?你找到了么?”   这回星辰过了许久才给出伏巽的回答。   伏巽迟疑道:“找到了,但他身处魔域,情形特殊,我不知究竟怎么回事,没敢贸然带他回来。等我去问问罢。”   逐衡立刻从躺椅中起身,回他的传音道:“不必问了,我亲自去收神识。”   然而就在此时,他头顶的浓云忽地急速凝聚,滚滚雷声轰鸣其中,紫黑色的闪电若隐若现翻涌,骤然暴雨倾盆。   随着雨声,逐衡耳边传来独属于天地的悲鸣,星辰被触动,浩瀚灵力动荡成波纹状,山川同时回荡起呜咽的风声,浑似山川的恸哭。   此等预兆异象,在三千年前鬼王入世时出现过一次。   逐衡面色剧变,倏然扭头,遥望向鬼道。   来不及细想,逐衡化身朱雀疾行过天际,赤金的长羽在云层中拖曳出一道明亮的火焰虚影,雷雨几乎都随之燃烧起来,极致的光明凝聚在朱雀双翼中,流火般坠入那处封禁之地。   “轰”一声巨响。   烈焰砸进暴雪里。   朱雀神君居高临下立于半空,皱眉扫视从未如此清明过的鬼道,最后落在苦海边站着的魔族身上,一切都在无声中有了答案。   恶鬼祸世,但恶鬼力量诞生于天道,有着最近似天道的力量,对凡间多数瓶颈的修行者而言,是不可抗拒的诱惑。   眼前的魔族年轻人吸收了鬼王分散的力量,足足七只大恶鬼,眼下虽还未完全转化,却也足够与朱雀神君比肩。   可惜。   可惜他年纪轻轻,修为已臻化境,飞升指日可待,为何偏偏想不开要走歧途?   逐衡遗憾地打量他,却微微愣住,眉眼中凌厉的杀伐之气缓缓转为困惑。   为何在这年轻人身上,他感应到自己的神魂气息?   逐衡闭了闭眼,忽地想起前尘俱往矣,此刻纠结缘由实没必要。   但兴许是这魔族年轻人拜别喧嚣的一幕留给他的印象太过深刻,逐衡心里已有了答案,竟还是破天荒地耐着性子问了他一句:“你来这里,所为何事?”   那年轻人怔怔看了他半晌,直到他出声才回神似的,蓦地抿了一下唇,神情难辨道:“搜魂。”   此话倒出了逐衡意料,他似笑非笑地问道:“哦?谁的魂?”   他一字一顿,声音里蕴含自星宿而生的无边神力,如同天道的诘问。   诘问之下,谎言无所遁形。   那年轻人动了动唇,一个“道”的字音下意识出口,余音却被他咽了回去。   他抬眸凝视神君,勾出个神君看不懂的笑,似是嘲弄似是荒谬,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不知。”   没有天雷劈到他身上,便证明他此句非虚。   逐衡端详他的神色,冷笑道:“怎么,当着本神君的面,不好想借口?”   年轻人复抬眸望向逐衡,那双清澈眼眸里落进一片刚化开的雪,眼底就透出了红,他个子很高,从始至终绷直的肩背在逐衡这句话落下后,竟微垮了一瞬,即便很快恢复如常,却也教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悲伤。   一神一魔,相隔咫尺,犹如天壤。   逐衡耐心告罄,无端有些烦躁。   他并指划过朱雀剑,火光随他指尖的动作没入剑身,寒芒于他眼尾一闪而过,冷声道:“你如今恶鬼缠身,这天地便不能容你了。”   年轻人仿佛终于回过神,那些与他气质格格不入的脆弱与恍惚全然不见,眼皮轻掀,毫无温度的眼神外露出锋芒,天上重新飘起雪。   他平静地问:“你待如何?”   逐衡便也语调平和地答:“送你一程。”   话毕,两厢长剑同时出鞘,悍然剑气激撞,鬼道地崩山摧。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不虐,咱就让他装一章!   下章反派就要掉马了,但是评论区自始至终没有人讨论过反派哎   难道真的没人在意反派究竟是谁吗呜呜! 第54章   鬼道笼罩在耀眼的火光中, 火里大雪纷飞。   被波及的恶鬼如烟雾一般散了,肇事者们却脚步未挪半分,谁都没能从彼此手上讨到好处。   看似不分胜负。   然而——   “锵”一声,江冽垂眸看去, 竟是无锋断作两截。   他的眼睫遮住了情绪, 教人辨不出他的喜怒, 可当他视线落到碎片上时, 面上的血色却较方才更稀薄了两分。   他似是笑了一下, 抬头淡淡地瞥了逐衡一眼,再无留恋地挥袖拂去断剑,一只手臂飞快化成了类同于魔兽强化过的魔体,整整粗壮了一倍, 坚不可摧的鳞甲覆盖在漆黑坚硬的骨骼上,与他苍白俊逸的脸形成十分震撼的对比。   就好像刚刚那去势汹汹的一剑只是在确认什么,断剑给出他答案, 他才认真起来,也动了杀念。   逐衡被掀起的剑气击中, 紧紧咬住牙关,喉间咽下一口腥甜。   相比之下他算是吃了些亏,但他却负手收剑, 暂时不想打了, 面不改色地收了杀气。   逐衡先前看见这魔修时虽出现过别样的情绪, 但他也没在意, 直到他们剑气相撞的那一刻,魔修眉心陡然出现一缕明亮的火焰印记。   没有人比朱雀神君更熟悉那火焰是什么——那是由星辰里淬炼出来的朱雀火, 换句话说就是朱雀的神魂力量。   他的神魂力量在生死关头保护了他想杀的人, 还将他的攻击悉数反噬给自己。   即便再三告诫过自己不必在意前尘往事, 可逐衡的脑海被三千年前留的那句“毕生无法释怀之痛”填满,困惑由此达到顶峰。   他想,在封闭记忆与情感之前,他一定是个十分执拗的人,只不过伏巽把他的执拗也一并封了进去。   但天性使然,封不稳的。   逐衡认真地盯视眼前的魔修,比起要他的命,逐衡更想明白他们之间究竟存在怎样的前缘。   那缕临凡的神识,会与眼前的魔修有关么?   逐衡瞬形靠近,朝他伸出手,想触碰他的眉心,在朱雀神力的指引下,他眉心的火焰印记再次成型,不过却一闪而逝。   那魔修偏开头,抬臂刺向逐衡心口,尖锐的指尖刺破逐衡的法袍,勾出一股赤金的长线。   逐衡眼皮一跳,他突然有种感觉,在这魔修剑断的那瞬间,局面就不由他掌控了。   江冽没有继续进攻,只漠然注视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唇边扯出一个细微的弧度,下巴朝他轻轻一点:“你可有未竟之愿?”   逐衡细品他的意思,脸色一沉。   这语气分明是上位者对蝼蚁的怜悯,像是施舍地问他“你可有遗愿”。   从来没人敢这么和他说话。   逐衡退后数步,手指朝空中一抓,南方天际星子忽地光芒大盛,顷刻间拖着长尾坠落凡尘,灿烂的星辰之力交织成一张火色的网,落地即化作赤金的锁链,攀爬上眼前魔修的四肢,将他钉在苦海前。   江冽一错眼的功夫,身上就挂满了封禁,他下意识皱了一下眉,抬指拨了拨锁链,感觉到这些蛮不讲理的链条仅仅是禁锢住他的灵力,微微思索便想通了关窍,饶有兴致地笑了,一歪头,神色竟有些揶揄:“神君,你是不是杀不了我?”   神君冷哼一声,坦然地说了一句“是”,虽然这并非他本意。   旋即转身朝苦海外走去,决定先去找那缕散落凡间的神识。   他微一感应,便锁定了方向,化为巨鸟朝南方飞去。   江冽目送他身影渐远,唇边的笑缓缓消失。   那是……无罔宫的方向。   朱雀神君去那边想做什么?   但无论朱雀要做什么,都和他无关。   后知后觉的疼痛与疲惫吞没了江冽,他踉跄了几步,于苦海边席地坐下,背后的深渊里充斥着翻腾的黑雾,黑雾忌惮着他身上的锁链,不敢靠近他。   江冽见状冷笑,不愧是心怀苍生的神君,面对迫切想杀的人,也会在囚笼上施以保护。   被故意压制住的思绪逐渐活了过来,他开始回忆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关于朱雀,《大荒志》有一段寥寥数语的记载:其神于杀伐相中诞生,离经叛道,桀骜狂悖,无大劫不现世,现世必伴有大劫。   史书上没有朱雀的画像,但不妨碍江冽看见那位神君的第一眼,就从随之而落的星辰光芒里认出了他的身份。   但尊贵的先天神祇怎么会与他道侣长得一模一样呢?   无论是史书记载,还是矜贵冷傲的神君真身,看起来都和他那柔弱道侣压根沾不上关系,兴许只是凑巧。   可江冽偏偏不相信巧合,便无法说服自己。   神君临凡的一幕始终萦绕在眼前,那双再熟悉不过的桃花眼里不见了笑意,便比漫天飞雪还要寒冷,带给江冽的震撼远比对他拔剑时更沉重,江冽的眼神慢慢暗淡下去。   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也分辨不清此时的心情,如同他分辨不清,看见神君面容的一刹那,他第一时间产生的念头,是庆幸逐衡活着,还是愤怒于逐衡骗了他。   逐衡还活着,没有陷入恶鬼群里,也没被鬼王分身吞噬。   欣喜吗?   自当是极欣喜的。   可在欣喜之外,那令他眼角发酸的情绪是什么?   江冽细细辨别,忽地轻笑出声。   是宛若山呼海啸般,瞬间盘踞他脑海的可悲。   这是他从没体会过的情绪,教他一时不知所措起来。   江冽紧紧握住束缚他的锁链,眼尾不受控地泛红,眼睛像是蒙上了清晨的雾,压抑的呼吸声里传来颤抖,竟把神力化成的锁链硬生生按得凹了下去,可就算这样他还是没去试图挣脱,他也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他闭着眼睛,潜意识告诉自己不要多想,却茫然不知该怎么做了。   那些被吸收后还没来得及转化的恶鬼见缝插针地撕扯起他识海。   恶鬼的蛊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把他环绕其中:你做这一切,原来只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你为了九天之上那位天下无敌的真神,死生不论,迈进鬼门关,有什么意义么?   江冽冷眼回望苦海,拂袖挥散不怀好意的声音,喝道:“闭嘴!”   有意义。恶鬼浑浊的笑声回荡在他耳畔。   你的所作所为,这场精彩绝伦的戏,能引得那位真神纡尊降贵赏脸笑一笑。   江冽倏地攥紧了衣袍。   逐衡不是这种人,守护苍生的神君也不会是这种人,即便他残存的理智这么告诉自己,仍越发不自觉地沉沦于恶鬼的声音里——因为他一旦想起神君无情的视线,就什么都不敢确定了。   江冽身后,苦海里蔓延出黑灰的雾气,它们渐渐聚拢在他身边,跃跃欲试想要突破锁链的保护圈。   那些黑雾与江冽身体里的恶鬼产生共鸣,它们捕捉到他正在剧烈动荡的心绪,尖锐的喝问声在兴奋中走了调。   凭什么是这样的结局?   他凭什么欺骗你?   江冽周身瞬间弥漫起腾腾的黑雾,整个人都被极浓重的负面情绪包裹。   没错,他凭什么欺骗我?   恶鬼的声音与他内心的质问渐渐合拢在一起。   他不由得按住剧痛的头,静心凝神再没有效果,整个人挣扎在失控的边缘。   就在这时,江冽的余光里走进一个身影。   她身量单薄,肤色冷白,在鬼道宽广天地的衬托下,宛如一张一触即碎的纸人,然而那些对他虎视眈眈的恶鬼在她出现后却齐齐噤声,仓皇朝四处逃窜。   她脚步很轻快,蹦蹦跳跳地朝他跑来,裙摆飞扬,靴筒上挂着的小铃铛叮铃叮铃地响。   江冽恍惚地抬头,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分不清真实与幻象。   一定是幻象,否则她此时应当在宫里扎她的花灯,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但若是幻象……   小姑娘脸上洋溢着笑容,开开心心扑到他怀里,他本能地把她接住,以防她摔跤。   若真的是幻象,她怎么会有温度?   *   无罔宫上空,星辰连成一线,朝地面投下一道从天而降的光柱,一个人影从光中显形,出现在宫中的红梅阵里。   红梅有灵,感知到故人的气息,花瓣颤了颤,护宫大阵并未启动。   但宫殿里的傀儡侍女在他出现那一刻全部僵住,关节轴发出吱呀声,像是突然失了控般原地打转,最后手与手缠在一起,脚与脚扭作一团,轰然倒地,散成了零件。   逐衡环视过眼前陌生的宫殿,莫名其妙地看了傀儡一眼,他还没怪此地主人困住他的神识,怎么这地方的傀儡先开始碰他的瓷呢?他可什么都没干。   他朝傀儡探出神识,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不是碰瓷,是控制傀儡的修士正巧死了。   不过凡人生老病死与他无关,朱雀力量感应到被封印的神识,以那缕神识为中心散开涟漪,在绝对强横的攻击之下,囚困大阵毫无反击之力地崩碎,整间大殿坍塌,组成困阵的黑雾暴露在他的目光里,张牙舞爪朝他扑来。   逐衡一道真元打出,却没吸收得了黑雾,仅仅是驱散了它们,紧接着它们当着他的面凭空消失在原地。   逐衡“咦?”了一声,有些惊讶。   居然有鬼能承受得住他一击,而且还立刻使出障眼法。   逐衡移开视线,望向神识化作的火焰,他抬手一抓,那团火焰便朝他飞来,火焰收进他掌心,他也从中看见了神识缘何被囚困——   那日,这缕神识在人间烟消云散后,本是直冲天际准备回归本体的,然而在他离了护宫大阵的瞬间,一只黑雾组成的巨手兜头砸了下来,把这团火捏在了掌心。   逐衡看向黑雾消失的方向,于转瞬中判断出如此强大的鬼会是什么来头,除了鬼王不作他想。   先有那不知天高地厚在鬼道大开杀戒的魔修,后有逃离苦海与鬼道、不知现世多久的鬼王。   大麻烦们偏偏遇到一起,逐衡连个喘息的时间都没抽出来,有点烦躁。   当务之急是收回神识,毕竟无论逐衡想干什么,首先得神识完整。   他一心二用,一边将那团火融回自己的识海,一边抽空给伏巽发了一封传音,将今日所见悉数描述给伏巽。   但逐衡大意了,他没注意到这缕神识附带着他全部的记忆。   当神识与他的识海融合,由亘古而来的记忆铺天盖地涌向他的大脑,登时就将伏巽在他身上所设的记忆禁制冲开一道缝隙。   逐衡下意识阖眼,抬手就要修补禁制,却在记忆里捕捉到一个身影。   这人方才他见过,他还大言不惭地对他说:“送你一程。”   逐衡的动作僵住。   这一停滞,再也拦不住禁制碎裂。   ——我毕竟是你道侣。   ——别怕,我在这里。   ——这些小事,以后记得同我说。   ——若你心疼我,能为我长命百岁么。   ……   仿佛被看不见的一巴掌抽到脸上,逐衡脸色陡然转白,不可思议的神情凝固住。待他又想起自己在不久前干了什么、说了什么,他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   他的肩膀一下就被堆积的记忆压垮,膝盖重重砸向地面,漫长的一生被捋顺成一条清晰完整的线,凌乱地投射到他遍布双目的血丝里。   过去的一幕幕不断在眼前上演,他蓦地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里缓缓渗出了血迹,滴落在凋落的梅花瓣上,红得触目惊心。   ——你来此地,所为何事?   ——搜魂。   ——谁的魂?   ——不知。   但现在逐衡知道了,江冽是为谁才进鬼道的。   ……   七情觉醒比记忆要慢。   迟了一步才跟上来的喜怒哀乐,慢吞吞在他的识海里扎下根。   江冽看见他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听他斥责天地不容时,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逐衡想都不敢想。   江冽眼底的那一抹红清晰得被逐衡的眼睛描摹下来,放大无数倍在他脑海里重现。   神君终究失策了。   三千年前的卜卦没能算尽身后事。   他自觉此生遗憾已偿、夙愿已了,可以无牵无挂地诀别,却没预料到还有一次猝不及防的重逢。   甚至于在这场重逢里,得到他盼了一万三千年的回应。   记忆禁制破得越发捉襟见肘,彻底消散后,逐衡连呼吸都活像凌迟,他在七情既痛快又痛苦的侵略里,笑着落下眼泪,肝胆俱裂。   但命运并没有给神君多少时间忏悔。   逐衡心口遽然一痛,突然感知到那部分留在江冽身上、替自己保护他的神魂力量猛烈地烧起来。   他还没来得及透过火焰看清发生了什么,不可名状的恐惧就先一步把他淹没了,双手不可遏制地颤抖,青筋毕露。   火焰拼了命地燃烧,试图挽回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力。   江冽心口插着一把刀。   作者有话要说:   某日,朱雀神君本尊和朱雀神君神识辩论谁更厉害。   神识说:当然是我厉害,我让他爱上我了   本尊说:这有什么,我能让你一夜回到解放前   神识:…… 第55章   时诩披星戴月, 终于踏着新岁的第一缕晨光赶回无罔宫。   昨夜与江冽分别时下了暴雪,今日却是个难得的晴朗天气,时诩眯眼看向云层后露出小半的太阳,眉心却狠狠一跳, 有种不妙的预感。   旁人不清楚, 但他却很清楚, 这经年笼罩在魔域上空的阴云, 是魔君的无边真元所化。   魔君不喜欢阳光, 于是魔域便常年阴云密布,他的霸道真元罩在魔域上空,让太阳在魔域消失了几十年,没道理儿子前脚刚走, 他就想晒太阳了。   除非魔君出了什么意外。   “糟糕”的念头不自觉在时诩脑海成形,他还没来得及找一找安慰自己的借口,时诩识海里与小荻结了一千年的“同生共死”荼明印就闪了闪, 自发消失了。   时诩脚步停在宫门外,如遭雷击。   印记自发消失只有一个原因, 便是其中一方以寿元为代价,主动抹去印记。   小荻宁愿燃命也要抹了与他的“同生共死印”……   不,不可能!   小荻出事了!   时诩心乱如麻, 一时之间竟忘了御风飞行, 他推开宫门, 朝小荻常宿的殿里跑去, 脚步千钧。   推开殿门的时候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然而殿里空无一人, 整齐的被子冰凉, 一丝褶皱都无, 昭示昨夜没有人回来住过。   时诩松了一口气,旋即又提心吊胆地出门,往宿伊的居所跑——平素小荻常与宿伊一起玩,既然小荻不在寝殿,也不在她常去的花园,那么就只能在宿伊那了。   照理说时诩想得没错,但宿伊的居所依旧空空如也,不仅小荻不在,连宿伊也没影。   时诩站在空荡荡的无罔宫里,听着风声刮过梅枝,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   太安静了。   宫里没有活人,巡逻的兵卫与洒扫的侍从皆是宿伊所制的傀儡。   傀儡原本是死物,却因了宿伊渡进去的真元与意念,与活人别无二致,唯一的区别是它们的肢体与身躯都由机关组成,即便再精致,行走时也会有或多或少的关节咯吱声。   但现在听不见傀儡的关节声了。   宿伊……   不敢再往下想,时诩头皮都要炸了。   他胸腔的心几乎要跳出来,瞬间出了满头冷汗,转身朝魔君常闭关的书阁跑。   刚过一道宫门,他就看见了一个大活人。   时诩与同样步履匆匆的裴寒卿撞了个满怀。   时诩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握住了裴寒卿双手:“断州王?太好了你还在……宫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裴寒卿身上带着宿醉的酒气,还有极浓重的花香,这是很罕见的,谁都知道断州王洁身自好,从不与酒色为伍。他被撞的时候看起来还有些懵,被时诩抓了双手后呆了下,没懂时诩在问什么:“嗯?”   时诩先指了指天空的太阳,又指向安静的深宫:“江回风最讨厌阳光,怎么让太阳出来了?还有宫里什么时候这么安静过,宿伊呢?我的小荻呢?”   听他此问,裴寒卿抽手,正色地摇了摇头,控制灵力在雪里写字:“我昨夜被皎皎灌醉,不省人事,方才感知到阿冽留给我的命灯灭了,才过来找圣君。”   时诩“嘶”了一声,看起来不太理解:“皎皎明知道你不胜酒力,灌你酒做什么?”   又皱眉问:“阿冽的命灯?”   裴寒卿从袖口拿出一方玉灯,原本亮着一束白光的灯芯处空无一物,他脸色苍白,挂着不大明显的恐惧,阳光洒下来,也没有让他看起来温暖一些。   江冽走前找过裴寒卿,留给他两样东西。   第一样是裴寒卿的魔核,江冽告诉他:   “你本就是父王最属意的接班人,日后无需再为避我锋芒,故意不去医治语言的障碍。这么多年,你也该正常开口说话了。”   江冽其实明白他的心思——裴寒卿意识到这点,愣怔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想得很纯粹,江冽一日不飞升,一日做魔域的少主,他就一日不去医治旧疾——只要他因病受制,就做不得少主成为魔君的阻碍,就不会影响他们的兄弟感情。   但他遗漏了一点,他的好兄弟从没有当魔君的意图。   裴寒卿那时问他:“飞升?”   你准备飞升了吗?   江冽摇头,给了他第二样东西。   是一方亮着魂光的玉灯。   江冽道:“这是我的命灯,在我回来之前,劳你随身带一段日子。如果灯灭了,你便去找父王,并联系各州王,开启魔域全部防护结界,不能放任何东西进来,并不计代价诛灭魔域内全部恶鬼。”   他顿了顿,尤其嘱咐道:“包括支镜吟。”   裴寒卿将命灯解释给时诩,随后与他一起去找魔君,边走便吃力地说话:“昨夜……我……心乱,她……劝慰。”   昨夜他总像是冥冥之中感应到一些什么,眼皮跳个不停,他这样修杀戮道的大能,每每神识示警都铁定没什么好事发生,他便匆匆用了膳,独自坐去屋顶观星。   江纤尘提着酒壶上来找他,说见不得义兄在除夕夜露出这么凝重的表情,难道人族和妖族还能趁着过年发难不成?发难也不怕。   裴寒卿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心里稍安,而且面对她送来的东西,裴寒卿永远也不会拒绝,便小酌几杯。   哪想那酒是棠靡花酿的。   “棠靡花?”时诩脚步一顿,走了一下神。   棠靡花的香味可使人陷入酣睡,闻一闻就很顶用,用这花来酿酒给别人喝,那就是压根没想让那人醒来!   裴寒卿以为他忘了,解释道:“皎皎、病痛……难眠,此花、助眠……”他闻了闻自己的袖口,又补了句:“花……酒香……惑人……五感。”   时诩说不清方才一闪而过的异样是什么,便点点头,接着赶路。   书阁外,傀儡的零件散落一地,梅花落在地上,顺着风的旋涡四散,漫天透着不详的红。   裴寒卿的脸色在看见傀儡的顷刻间更白了。   “宿伊!”他猛然抬头,奔向书阁。   书阁门大敞,裴寒卿还未靠近,就闻到了醉人心神的棠靡花味,他有那么一瞬间没分清味道是自己身上的还是书阁里传来的,茫然回头看了时诩一眼,看见时诩紧紧捂着鼻子,才意识到,整间书阁和书阁前的庭院都被这酒香腌透了。   裴寒卿几步迈进门,看见了倒在路尽头的宿伊。   从书阁窗边的宽椅上,到书阁尽头石室的门前,短短十几步路的白玉地砖,凝固成刺目的暗褐色,宿伊拖了一地的血,蜷缩在石室门前,傀儡线受她驱使,紧紧缠住石室的开关,却没能拉开门。   即便石门未开,可从门缝中透露的酒香已然把裴寒卿冲得头晕目眩。   他膝盖一软,撑了一把门框才没狼狈地跪下,重重地敲了敲太阳穴,踉跄跑到宿伊身边,把她冰凉的身体抱住,拂开她面颊上被血粘住的头发,颤声唤道:“宿伊……”   宿伊喉咙处仅剩一层薄薄的皮肉连接着头与颈,断了的骨骼处缠绕一缕浅淡的黑雾,她睁着眼,可眼神再没焦距,也再不会回答他。   裴寒卿把宿伊从血泊里抱起来,抬脚踢碎了石室的门。   棠靡花大片大片怒放在通道里,酒香扑面,而他却在这一刻彻底醒了酒,凌厉的真元如刀扫出,将花瓣割得七零八落。   破碎的花瓣纷扬,落到他的衣服上便腐蚀出一个破洞,他把宿伊的脸往怀里埋了埋,释放出一层温和的灵力保护层罩住她,大步迈进去。   魔君坐在桌案前,单手握拳抵着额头,眉心拧成一个结,唇角却在浅笑,俨然已经陷入到魇虚障里。   陷入魇虚障很可怕,但更可怕的是唤醒的这一过程,若入障者不愿醒来,他的神魂就会被障吞噬。   裴寒卿立刻想到了是什么能让本事通天的魔君入障——只有圣后。   若是有圣后的障……   他站在原地踟蹰,竟不敢去唤醒魔君,一息后他转身离开了石室,近乎落荒而逃。   裴寒卿大口喘着气,清泪不断从眼角滑落,朦胧的视线中,他看见窗下阴影里,躺着一条自七寸处断作两截的蛇。   他缓缓把目光转向仍旧站在门外的时诩。   时诩低着头一言不发,好像只要不进门就永远不会触碰到残忍。   就差了一步……   若他快些赶路,一定来得及救小荻。   裴寒卿紧了紧搂着宿伊尸体的手臂,满腔的暴怒郁结在心中,化作一口蓦地上涌的血腥气,他勉强把一口心血咽下,纷飞的棠靡花在他脑海里凝成一个人影,但他不想承认,也不敢相信:“为何……”   时诩闭上眼,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听不看不进门,可还是被抽干了力气,难以支撑地倚住门,嗓子哑到发不出声:“眼睛。”   裴寒卿没听清,但辨出了他的口型,他转过视线看向小荻的双目,有一只竟然不是竖瞳,而是晶莹剔透的,像一颗珠子。   时诩按捺不住心脏的剧痛似的,狠狠用拳头砸了几下胸口。   这一举动也仿佛把他汹涌的情绪砸得熄灭,再开口时声音忽然平静了:“那是一颗留影珠,你拿来给我。”   时诩睁开眼,目光落在宿伊身上,被烫到了似的挪开目光,落向石室里:“你怕江回风也死了,不敢唤醒他?”   裴寒卿没答,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宿伊,朝小荻的尸身走去,半跪在她身前,拿出那颗留影珠后,想要把她死不瞑目的眼睛阖上,却失败了。   裴寒卿仿佛一瞬间被攥住了心脏。   小荻和宿伊死不瞑目……凶手会是谁?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原来如此自欺欺人。   他根本不敢看留影珠,隔着窗扇把珠子抛给时诩。   若非时诩至此不敢进书阁,裴寒卿都险些以为时诩方才的失态是幻觉,他像不在意生离死别,眼神平静到木然,用拇指轻轻抹了抹珠子,小荻生前最后一幕便呈现在他们眼前。   小荻手里拿着个绣了一半梅花的包,穿过九曲回廊,来书阁找宿伊,在窗外站定。   天上绽放着五彩斑斓的烟花,光落在庭院里,却没能照亮小荻幽深晦暗的瞳孔。   小荻凝重道:“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应当跟圣君和魔尊都说一声。”   宿伊闲不下来,新岁第一天的深夜就要给自己找活干,她刚整理完前些天没处理的各州奏报,伸了个懒腰,问道:“什么呀?”   小荻:“就是咱们俩前几日当着圣女面讨论的,关于圣后当年是否被鬼控制过的事。”   宿伊面色一变,从窗户里探出身体,猛地捂住她的嘴,朝石室努了努嘴:“嘘!圣君和圣女在里边!这时候妄议圣后,你不想活啦!”   “并非妄议圣后。我是想起来一件事。”小荻匆匆跑进书阁,在宿伊身边蹲下,对她耳语道:“你知道的,当年圣后被鬼附身,所以才会‘身魂撕裂’。而圣女娘胎里带病,你想想,会不会是圣后当年自戕时,附身她的鬼没死,而是顺着娘胎进到了圣女体内。”   宿伊闻言,表情郑重地环视四周,做贼心虚似的压低声音,点点头:“我也确实这么想过。”   她紧接着又说:“但是圣女性情良善,就算被鬼附身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反倒一直深受其扰,是个受害者。难道你因此对她有偏见了吗?”   小荻却望着她的眼睛,缓缓道:“你仔细想想,她真的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么?”   宿伊被她的认真唬住了,想了半天,挠挠脸:“她性格是有些跋扈,但真没做过害人的事……不就是前段时间坑了魔尊道侣一把么,但她后来也悔改了呀。”   小荻叹了口气,直接点明了来的目的:“你还记得时崇吗?当年差点被她剥皮的那只小狐狸。”   宿伊似乎是回忆了一番,旋即不说话了。   “我知道你憎恨妖族,尤其是九尾狐皇室,在你眼里,折磨他们不叫伤天害理。”小荻压低声音,瞥了一眼石室的门:“时崇是活生生被剥皮的,别人没看见,但你我可是亲眼目睹了那场景,若非你那时被吓哭,哭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停手后晕倒了,现在就没有时崇这只狐狸了。”   宿伊手指在膝盖上敲着,不由得抓紧了小荻手臂:“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我觉得有必要知会圣君一声,圣女身体里那只鬼不容小觑。”小荻胆战心惊地咬住唇:“我觉得那只鬼很聪明,它会伪装。且蛰伏这么多年只露出一次马脚,它在图谋什么?”   “好。”宿伊沉吟片刻,慢慢点头:“待圣女离开,我就去找圣君。”   小荻见她掌心出了一层冷汗,冲她一笑,安慰她说:“你别太担心,圣君和魔尊都那么聪明,我能想到的,他们未必想不到,说不定你待会儿去找圣君,圣君就告诉你他早有安排呢。”   不料宿伊却坚定地摇摇头:“不,当局者迷。我们这么多年都只在乎圣女的病了,根本没人想到那一层。”   小荻脸上的笑容也挂不下去了,她忧郁地望了一下天,叹道:“也不知道老板此时在哪里,看不见他,我好慌啊,他怎么还不回来?”   宿伊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想说些什么,庭院里突然响起了铃铛声,宿伊瞳孔里随之映出一个人的身影。   宿伊看起来有些诧异,下意识望了眼石室,又看了眼从庭院里走进来的那人。   小荻与宿伊面对面,背对着那人,她从投到地面的影子里看出那是个穿裙子的姑娘,刚要回头。   同时宿伊嘴唇微动,要喊一个名字。   谁知下一刻,一道黑雾同时贯穿了她们两个。   小荻缓缓倒下,宿伊捂着喉咙,发出漏气般的嗬嗬声,从椅子上摔下来。   来人一击得手,毫不留恋地退走。   宿伊紧紧按住被豁开的喉咙,血流如注,眨眼就浸湿了她的衣裳,她拖了一路的血朝石室爬,拼着最后一口力气去按密室开关。   那一刻她究竟看见了谁、在想什么,都已经不可考。大门轰然而开,然而她没能见到魔君,只看到堵满密道的棠靡花。   宿伊死死盯着密道,直到石室大门再次关闭,满腔的不甘化作一行血泪,从眼眶里流出来,手渐渐垂落。   裴寒卿想要抓住她垂下的手,伸出手去才想起这是留影珠里的过去。   他脸色很难看,握紧了拳。   时诩闭了一瞬的眼睛,转身离开:“江回风没那么容易死,你别怕,去把他唤醒。”   裴寒卿对着他的背影匆忙问:“你呢?”   时诩全副妖力燃到极致,缩地成寸,转瞬便不见踪影,独声音回荡在半空:“州王都回家了,我当然是去缚州……不,去戮州,我要找支镜吟。”   裴寒卿一愣。   宿伊和小荻是被黑雾杀死的,放眼魔域只有支镜吟用此种功法,所以那黑雾会是支镜吟么?   他心里腾上些难以启齿的期待,他从没有如此盼过。   可千万……千万要是支镜吟啊……   *   戮州王宫。   风初醒半身不遂地瘫在榻上,被一勺一勺地喂完了一碗药,趁喂药的苦力转身放碗的功夫,他翻了个身,把那只完好的手臂枕到脑后,瞅了眼小几上的蜜饯,张嘴“啊——”了一声。   支镜吟冷着脸,白了他一眼:“你别得寸进尺啊。说是拿不动药碗,难道连蜜饯你也拿不动吗?”   风初醒顿时龇牙咧嘴地“哎呦”起来,浑似活不下去了:“可是我真的很疼啊,镜吟,你看我的伤口,还渗血呢,我失血太多,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没穿上衣,在扭动时露出刚换过药的肩膀,层层白布果然刚一缠上就被血浸透了:“而且这药太苦了,苦得我头晕……”   支镜吟被染红的布刺痛了眼,慌忙拿起一块蜜饯塞进他喋喋不休的嘴里:“赶紧闭嘴,吃你的蜜饯去!”   风初醒心满意足地咀嚼着蜜饯,笑眯眯看着他。   支镜吟恢复男身,这世上没有比这件事更让风初醒高兴的了。在风初醒看来,这意味着支镜吟准备重新接受他。   其实变故发生前,他们的日子就是这样,每日都吵闹并快乐,那时风初醒根本不知道烦恼两个字怎么写。   他想了想,慢吞吞地开口:“镜吟,有件事我没同你说。”   支镜吟自己也咬了块蜜饯,甜的他压了一下眉头,随手把咬过的蜜饯塞给风初醒,然而当他意识到不妥时,风初醒已经自然而然地把蜜饯含进嘴里。   支镜吟移开视线:“你说。”   “当年……”风初醒斟酌着说:“在孽州发生的那件事,你还……”   风初醒啧了一声,到底是问不出口。   支镜吟扫了他一眼,淡淡地说:“记得。你看上了孽州王那貌美如花的小妾。”   风初醒闻言一下子从榻上弹了起来,狭长的双眼瞪圆,完好的那只手臂抓住了支镜吟的手腕:“没有!我没有做过!我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支镜吟仍旧目光淡淡地看着他:“你不是瘫了么?”   风初醒:“……”   他局促地半跪在榻上,举起手要对天发誓,支镜吟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停,你若说不出有用的,就还是保存体力吧,孽州王可对你戮州势在必得呢。”   “等老子痊愈,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他!”风初醒眸光里闪过狠辣,把支镜吟的手捏在掌心,咬牙切齿地说:“当年那件事就是他害老子!为了离间你我,他特意找来一个长得颇像你的人,趁老子喝多了酒,把人塞到了我床上!幸亏老子定力非凡!”   支镜吟冷笑道:“你怎么不说因为那是个女人,而你恰巧不喜欢女人呢。”   风初醒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觑着支镜吟唇角的弧度,脸上划过不可置信的表情,接下来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他花了整整十年,派了无数暗探,终于找出了那件事的真相,也找到了孽州王坑害他的证据,他要证明给支镜吟看他从来没有背叛过他们的魂印。   可没想到,支镜吟根本不在意。   风初醒怔怔着坐回去,高兴、愤怒、激动……什么都没有了,心里空落落的。   支镜吟不经意地瞥他,觉得他怎么看怎么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兽。   风初醒看样子误会了,但他也没想解释。   他其实相信风初醒没做过对不起他的事,这么多年不原谅他,也只不过是不想面对风初醒的借口而已。让他耿耿于怀的,一直是风初醒脱口而出的一个字。   支镜吟坐在床边,难以遏制地想起了那天——孽州王的宫宴上,有人来报他,戮州王临幸了孽州王的一个小妾,那小妾刚进宫,仍是处子之身,现在她正哭着要戮州王负责,否则就一头撞死。   支镜吟想不起来当时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环境无比吵闹,而他被巨大的愤怒裹挟着,听不见风初醒无措的解释,众目睽睽之下打了风初醒一巴掌。   风初醒的神情顿时凝固在细微的受伤之上。   然后下一刻,堂堂戮州王露出了满不在乎的,略有些嘲讽的笑容,他舔了舔牙关,按住被打红的脸颊:“算了,老子没必要浪费口舌解释,没做就没做,你若不相信,就滚。”   支镜吟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言语的攻击并不亚于修为,那颗空荡荡的胸膛好像掀起了狂涌的骇浪,冲撞得他连站都站不稳。   那天夜里,在他冷静下来后,就已经相信了风初醒什么都没做。   风初醒有自己的骄傲,他是戮州王,一言九鼎,他当着全戮州百姓的面举行了合籍大典,承诺与他一生一世,便不会食言。   可一言九鼎的戮州王,脾气实在不怎么好,而恰巧,被宠惯了的支镜吟,脾气也不怎么样。若他们那时冷静些,一个没有打人,一个没有说气话,想必后来也不会闹得那么僵。   风初醒早已原谅了他的一巴掌,而支镜吟怎么都无法放下,那夜风初醒冷冰冰的一个“滚”字。   因为无依无靠,所以可以被呼来喝去,可以被随意骂“滚”。   而现在,他已经是有身份有地位的缚州王,再也不会有人敢对他说这个字。   他与风初醒平起平坐,终于可以直视曾经需要仰望的道侣,也终于从被随意抛弃的惊慌中解脱。   支镜吟说不好他此刻对风初醒是什么感情,他如今愿意留在这里照顾他,想来是因为风初醒的救命之恩吧。   支镜吟问道:“孽州王为什么要离间你我?”   风初醒抬头,从他难得感兴趣的一句问话里找到了希望,那双蓝色的眼睛顿时亮起来,可紧接着又暗了下去:“……镜吟,我们先拉钩,我一会说什么你都不能生气啊。”   支镜吟点头。   风初醒酝酿着说:“我用了许多门路,意外查出来一件事。当年孽州王的宫宴本没打算邀请我,是圣女去信后,他才给我发了请帖的。”   支镜吟愣了下:“皎皎?”   思考片刻,支镜吟脑袋发昏:“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风初醒原本也不懂,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得到了错误的消息——哪怕是圣君或者少主呢,都比圣女有说服力。孽州王其人虽阴险虚伪,却自视甚高、目中无人,不可能卖她面子。   他也没有更确切的证据证明这件事,但他后来想通了一些关窍。   此番变故后,他和支镜吟合离,与苍琢老死不相往来,他亏得底掉,支镜吟和苍琢也都付出了一些代价。   但却有唯一一个受益人。   自支镜吟“离家出走”,换了女身后,便与江纤尘玩到了一起,支镜吟傻得很,没有一点心眼,江纤尘说什么他做什么,这两个人凑一块,一个有本事一个有脾气,捅出了不少的篓子。   比如最近那次,江纤尘借着支镜吟的手,险些害了逐衡。   风初醒禁不住往坏处去揣摩人心:与其说支镜吟是江纤尘的朋友,不如说他是江纤尘最好用的刀。   风初醒眼前好似罩了一层纱,让他如同陷在云雾里,而只要拨开那层纱,便能得见云开月明。   可惜总差点什么。   没等他组织好语言,他突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灵力波动。   他倏地抬头。   在支镜吟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床上这半瘫的病秧子唰得如同离弦之箭,带着极重的杀气瞬形出殿,与缩地成寸降落到王宫上空的来客真元对撞。   整座王宫都颤了一颤。   风初醒眯起眼睛,短发被空中的风掀得扫过眼皮:“是你啊。”   是谁支镜吟没看清,但他担心风初醒的状态,他一边喊着“你还没穿衣服!”一边跑出门。   来客往他身上抛了个珠子,支镜吟下意识接住,仰头看了一眼。   时诩冷冰冰地问:“缚州王,那道黑雾,是你放得么?”   风初醒皱眉,落回支镜吟身边,看见那珠子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这是我给小荻姑娘的留影珠,怎么在你这里?”   他用真元打开留影珠的画面,不由得噤了声,神情越发凝重。   留影珠里的画面不长,风初醒很快看完,他震惊地抬眼看向时诩,企图从时诩脸上找出和他相同的猜测。   支镜吟反应慢了半拍,他没感受到身旁的暗潮汹涌,抬眼问道:“你怀疑是我杀了小荻?”   他看起来有些啼笑皆非:“虽然我杀过很多人,但这回可不是我干的。画面里很明显,凶手是个女人,而我早就不做女子了,阖宫都能作证。”   风初醒:“……”   那凶手身形确有些像以前的支镜吟,不过也如同支镜吟所言,性别是最能洗脱嫌疑的证明。   风初醒神色复杂地抬掌,按了按后颈。   支镜吟仍未觉出异样,他又看了一遍留影珠里的画面,用不大好使的脑袋瓜试图推理:“宿伊死前的表情,证明她见到来人时有些疑惑,但是并不排斥,可见来人是与她相熟的。我和她可不熟,她还说我带坏圣女,简直讨厌死我了,每回看见我都翻白眼。你仔细想想,宿伊整天大门不迈,她的朋友里,与以前的我身形相似、是个女人、与她很熟,还不会让她有危机意识的会是谁?”   他说完,自己却先愣了。   一个名字划过他的脑海,他立马给驳了回去。   话已至此,风初醒看了一眼面色难看的时诩,嗫嚅着嘴唇犹豫半晌,吐出一个名字:“江纤尘。”   支镜吟率先摇头,否定了这个猜测:“可皎皎是魔,怎么会用我族的功法?”   但他忽然想起每回见到江纤尘都会涌出的亲切,又禁不住止了话。   时诩落地,他站不稳似的踉跄几步,扶住了一旁的枯树。   他缓了一口气,打开镜花水月,联系裴寒卿:“不是……缚州王。”   短短五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   那厢裴寒卿沉默着点点头,随后道:“醒了。”   通知时诩魔君已清醒,就切断了镜花水月。   风初醒捏了下支镜吟的手,嘱咐他别多想,走近时诩问道:“你在来的路上,就已经知道是谁做的了吧。”   时诩闭眼不答。   风初醒问:“江冽呢?”   “他进了鬼道。”   风初醒又问:“江纤尘呢?”   时诩茫然睁眼,红血丝衬得他看起来如同走火入障,摇了摇头。   江纤尘能去哪里?   风初醒刚想接着问,忽见魔域上方阴云聚拢,极寒的真元近乎凝成实体,在半空中形成一道形如暴雪的防护屏障。   风初醒怔了怔:“江冽?不……是圣君。”   圣君为何突然开了防护?   风初醒无意识地把发呆的支镜吟拢进臂弯里,不祥的神识触动变得强烈。   正当这时,殿外传来副将慌张的禀报声:“报!孽州王率大军压境!”   副将连滚带爬地摔进殿门,风初醒眉心拧起,一抬手,屋内的法袍飞出门披在了他身上,他系好衣带,同时一脚踩在副将背上,对他在外人面前失态的表现很不满:“慌什么,老子正愁没理由杀他呢,来得正好。”   副将抹了一把脸,急切地扯住风初醒衣袍下摆:“不能应战!来得都是、都是……”他慌乱中瞥了支镜吟一眼。   支镜吟福至心灵,接了他下半句话:“都是如我一般的不死之身?”   *   恶鬼八道地面颤动,四野送来风的呜咽,江冽在漫天黑雾的不祥之地,见到了最不想见到的人。   江纤尘高高兴兴地扑到他怀里,却被他身上的锁链烫了,她惊呼一声,连忙吹了吹伤口,扁着嘴,眼泪就落了下来。   她委委屈屈地控诉:“哥哥,你身上的是什么呀?它敢伤我,你快把它毁了!”   看见江纤尘的第一眼,江冽便捋顺了近月来所有的来龙去脉。   他不想进苍梧。   但是江纤尘绑了逐衡,让他不得不进苍梧。   他不想找人族麻烦。   但是路缇霜险些杀了江纤尘,让他不得不去论道会。   他也不想进鬼道。   但是人族以支镜吟作阵眼,引来了问罪天雷,逐衡因此身死……而支镜吟被俘,是为救江纤尘。   桩桩件件,都因一个人而起。   江冽静静地凝视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纤尘被问得一愣,眨了眨眼睛,眼神清澈无辜:“我担心你呀,哥哥。”   江冽有些站不稳,他身体一晃,身上的锁链发出碰撞声。   江纤尘被声音吸引注意力,便垂头看向他的锁链,睫毛轻扇,黑沉沉的眼珠没了装模作样的柔弱:“我说了,我讨厌它,你给我毁了它。”   她话音刚落,江冽的手臂抬起,紧紧攥住了手臂上的锁链。   因这一动作,江冽瞳孔皱缩,他突然发现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动了。   就仿佛他身体里所有恶鬼之力——无论是转化完,抑或没转化完的,全部根据这一指令,集体叛变了他。   他吸收的恶鬼之力顺着指尖爬向锁链,堪称前赴后继地啃断了朱雀神君留下的禁制。   那道禁锢他的行动,也保护他在苦海不受恶鬼啃噬的禁制。   锁链落地的瞬间,江纤尘笑着拍手:“太好了!”   她朝前走近,在江冽身前一步远处站定,仰脸眨着眼睛朝他笑。   江冽身上腾起的鬼气形成了新一道禁锢,让他动都不能动。   他闭了闭眼,暗道到底是托大了,他应该在看见逐衡的那刻就封闭七情。   方才先见到逐衡,后见到江纤尘,两个人都令他心绪不稳、识海震动,而恶鬼最擅长捕捉人心的缝隙,使得他身体里的恶鬼如今获得了他身体的控制权。   可现在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他垂眼,看向江纤尘,这个从小在阖宫的爱里长大的姑娘,也是他亲手带大的、一母同胞的妹妹。   该怪他太笨,还是她伪装太好呢?   江冽恍惚地开口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的指尖轻轻颤抖,他竟然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的妹妹,不然怎么会直到这时候,他还看不清她真正的想法呢?   江纤尘不躲不闪,直视他的目光,半晌后笑了下,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苦海:“我不想做什么,是这天下先负了我族,我不过想讨回公道而已。”   她把玩着发尾,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睛:“天地既生我们,我们便有存在的意义,可这苦海无边啊,我们什么都没做错,就被封在这里,忍受万万年的寂寞。”   江冽眸光微动,然而不知该回她些什么。   江纤尘抬头望天。   鬼道的光景与外界不同,鬼道的青天是定格的,外界此刻应当才落下第一缕阳光。   她身为被封在鬼道的鬼,却很喜欢晒太阳。可惜作为江纤尘出生时,魔域就被阴云笼罩,她长这么大也没晒过几次太阳。   所幸以后不必再伪装了。   今日之后,她就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人间各处的土地上,晒到每一处的太阳。   “当年我被四象重伤,养了三千年身体也没痊愈,也没能力收回我所散落的力量。”她缓缓转过头,心情很好,便一点都不吝啬于笑容:“哥哥,多谢你帮我收回我分散的力量,我果然没看错你,不枉我谋划了这么多年。”   江纤尘的笑容让江冽周身冰冷,他听得见血液流动的声音,一滴一滴游走在他的脉络,却无法带给他分毫的温度。   江纤尘抬手,隔着一层衣裳指向他的心口,她的指尖朝前推动,自手肘以下都化作一把冰凉的金属,贯穿了他的心脏。   剑上的莲花图案熟悉的刺眼,江冽被属于自己的真元冲毁丹田那一刻,仿佛被冻住的肺腑才活络过来。   但他什么都无暇去想。   过去、未来……一切都随着流逝的生命,正离他远去,他闭上了眼,看似完全放弃挣扎了。   江纤尘觑着他的神色,心里了然。   方才魔君就是一样的表情,小荻和宿伊死前也差不多,所以她并未觉着有什么不对。   黑雾顺着伤口,从江冽身体里涌出,缓缓汇入江纤尘的丹田。   她学着做了许多年的人,知道这时候按照正常人的反应,她应当掉几滴眼泪,哭着表示自己的不得已,希望哥哥别怨她。   她虽然并非不得已,但她以后还是要继续做正常人的。   于是她就哭了。   她扑过去抱住江冽,眼泪宛如掉了线的珠子,落在他的衣襟上,她颤抖着说:“哥哥对不起,我不想杀你的,我本也不是喜欢屠戮生灵的人。”   她看不见江冽的脸,只感受得到江冽沉默着。   不过她不在意他回答与否,她紧紧抱着他,像是要抓住他流失的生机,泪水浸湿了他的肩膀,抽泣声掺着撕心裂肺的绝望。   江冽任由她抱着,听着她的哭声,脑海里依旧空白。   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只过了几息,江纤尘便彻底抽出了江冽体内的恶鬼力量。   刹那间,恶鬼八道如同灌注了生命,高兴得地动山摇,虚空布满了亡灵怨魂的欢呼。   那些恶鬼应当是在恭迎真正的鬼王归位。   可惜,它们不知道,它们的鬼王再也恢复不到巅峰的实力了。   江冽用了一些时间才消化完眼前发生的一切,他缓缓睁眼,一如小时候哄她那样,抬手覆上她的后背,一下一下顺着,不疾不徐地问:“皎皎,够么?”   江纤尘被问得一愣,顿时止住哭泣,不明所以地抬眼看向他,紧接着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江冽体内根本就不够七道恶鬼的力量!   难以掩饰的惊慌从江纤尘面上划过,她凝神感受,发现从江冽身上收回的力量确确实实仅有一半。   消失的恶鬼之力不可能当着她的面被凭空转移,他一定早就安排好了。   “好算计啊哥哥。”江纤尘回过神,猛地扼住江冽的喉咙,冷笑道:“我的东西呢?”   低低的笑声顺着风被送远,江冽唇边溢出血迹,却笑得很愉快。   他眨了眨眼,并不打算瞒她:“唔,方才见到了一位神君,我见他的本命剑除祟净邪,便把我转化不了的东西喂他的剑了。你若想要,现在去找他……应当也来不及了。”   江纤尘深深吐出一口气,却很快恢复平静。   无碍,她分出的恶鬼之力没全收回来也不要紧,足够她用了,而且只要苦海不灭,她就有源源不断的力量,永远是不死之身。   江纤尘捋了捋头发,意识到一件事:“原来你进苦海,根本不是为搜魂,而是冲着我来的。你演得真好,骗过了所有人,只怕那位神君现在还以为你对他情根深种,所以命都不要了也要来搜魂。”   她刚要抽出插在江冽心脏里的手,却突然发现抽不出来,同时一道刺骨的真元如附骨之疽,透过刀尖黏上了她,倏地没入她的识海。   她退后几步,捂住了瞬间凝霜的头,痛呼出声。   江冽扬起唇角:“我并未算计谁,我早便说过我不难过,是你不相信。”   江冽的真元江纤尘再熟悉不过,过去的八十多年,她就是靠着无所不能的哥哥才敢横行霸道。   如今那道总是保护她的真元在江纤尘经脉肺腑里冲撞,她痛苦地承受着,却又无计可施,良久她抹了一把额头沁出的冷汗:“好啊,你有胆,那就去死吧!”   江纤尘抬手,隔空搅动苦海里的黑雾,黑雾顿时朝两边拢去,她一抬臂,恶狠狠地把哥哥推下了苦海。   恶鬼们忌惮着鬼王的愤怒,龟缩在峭壁两旁不敢动作,江冽逆风坠落,衣袍猎猎,血从伤口涌出化进黑雾里,腥风扑面而去。   他看着终于变得畅通无阻的苦海,薄唇轻勾,以口型说了两个字。   多谢。   他在朝她笑。   江纤尘狠狠攥紧了衣袖,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也许他确实想要搜魂,也许他确实想对付她,但他最根本的目的,一定是进苦海!   她静静看着眼前的深渊,良久后吐出一口气,把碎发捋到耳后,又觉得其实都无所谓:苦海是她的地盘,一个将死之人还能翻出花来?   她转身离去,当务之急是收回散落在魔域的那最后一道力量。   这时天际突然泛起赤色的光芒,江纤尘遥望一眼,登时张开双臂,就地分解成无数黑雾,轻烟入水般融入无边无际的鬼道里。   下一刻,赤金色的火焰落地成人形。   那位张扬夺目的神君看见地上破碎的锁链,面无血色,想也不想化为朱雀原身,纵身飞入苦海。   作者有话要说:   三合一!!   (这章是一个剧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分,就想着写完一起发,但没想到我太菜了,一天没写完,两天也没写完……   么么~   我看了下大纲,这回是真的快完结了。   从这章以后基本每章都会有一部分配角视角。   大家一起打boss! 第56章   深渊里的黑雾仿佛黏腻的触手, 将坠落的人一路往苦海深处扯去,那些被江纤尘分至崖壁两边的浓稠黑雾重新聚拢,掩盖住那条通道,也遮蔽了江冽的五感。   彻骨的寒冷环绕住江冽, 他不知道是真元运转到极致的缘故, 还是因为重伤失血过多, 又或是因仍没从最初的情绪里走出去。   也许三者都有。   他闭上眼睛, 在静默中感受时间的流逝, 思绪被黑暗放慢到极致,导致只一瞬间内他的脑海里就能闪过许多人许多事。   但最后全都化作一个人的影子——   江冽自己,在识海里,无声地凝望着他自己, 目光近乎悲悯。   不知过了多久,砰一声,血肉之躯砸到了苦海最深处。   半神的身躯又脆弱又坚韧, 承不住一剑刺穿胸膛,却能承受住从千万丈高空坠下。   他险些粉身碎骨, 又因始终吊着一口气,真元分裂成两半,一半形成防护抵抗苦海的侵蚀, 一半开始慢慢修复, 由内而外, 自肺腑、骨骼到皮肉, 传来渐渐凝合的声音。   江冽闭眼躺在地面上缓着,方才纷乱的思绪被他快刀一起斩了, 他没着急, 待骨头恢复好, 才慢慢睁开眼,捂着胸口处无法痊愈的裂口,偏过头准备观察一下四周,旋即忍不住睁大眼睛。   苦海底出乎他意料,这里竟不是被黑雾笼罩的伸手不见五指之地,而是一片灰蒙蒙的世界。   眼前有一望无际的土地,有连绵巍峨的高山,有古籍中记载的飞禽走兽,还有身着奇装异服、长相各异的“人”,活灵活现,生机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并不是现世存在的任何一处,反倒像是过去的投影,教江冽第一时间想起了神农鼎,即苍梧秘境,同时他脑中倏地闪过一个地名——大荒。   江冽正准备坐起来仔细看看,余光里就闯进了一团光。   赤金色的火在灰黑的苦海深处嚣张又放肆,横行无忌地把黑雾冲得分崩离析,也把江冽好不容易平息的思绪再次搅得天翻地覆。   江冽一看见他,心里立刻腾起了怒火。   过去百年,他从没有一刻如方才那样愤怒过,他以为自己会永远处变不惊,然而有朝一日,当爱恶同时混杂在一个人身上,他才知道他不懂该如何去面对。   他到底是年轻了些,从没经历过难堪,调整不出最适合的表情,就只好不去面对。   江冽索性自暴自弃,闭眼装死。   逐衡落地瞬间就跪了,本事通天彻地的神君那一刻甚至直不起脊梁。   他只闻得到浓重的血腥味,连靠过去探一探呼吸都不敢,逐衡呆在原地,耳朵里嗡嗡作响,清晰地听见脑海里一根弦“锵”一声崩断,他垂下眼睛,身上不可控地爆发出与苦海甚是相似的力量。   苦海底的平静被撕裂,世界颤抖,万鬼随着那颗悲鸣的心同哭。   江冽在苦海底的剧烈动荡中猛地睁眼,不可置信望向逐衡。   神君身上怎么会散发出恶鬼之力?   他直勾勾地盯着逐衡,视线如有形,终于把神君那濒临崩溃的神识给牵引过去。   江冽按着作痛的伤口,倒吸了一口凉气,撑着手臂坐了起来,逐衡脑子比动作慢了半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把他抱在怀里,眼泪顺着眼睫,全落在了江冽的衣襟上。   江冽:“……”   他还没来得及骂人,这骗子委屈个什么劲儿?   逐衡开了防护结界,灼目的火光为他们划分出一片与世隔绝之地,逐衡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却又小心着不勒痛他,脸颊贴着江冽额间,眼泪不断滑落,声音哽咽着说:“吓死我了……”   这四个字从高高在上的朱雀神君口中说出,如同一个笑话。   江冽心中冷笑,但不知为何,自打逐衡出现在江冽视野里,他原本能压制住的疼痛便忍不下去了,心脏的创口疼得他喘不上气,不由得抬起一只手扯住了逐衡的衣袖。   逐衡柔软的发丝蹭在他侧脸,冰凉的泪滴顺着江冽额头流淌到脸上,源源不绝似的,江冽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好像都在一同叫嚣着酸楚。   在逐衡传递过来的、极其明显的汹涌情绪里,先前教江冽险些被恶鬼控制的挣扎全部平息下来,千丝万缕的可悲与自嘲一点一点烟消云散。   然而他的怒火并没有熄灭。   江冽动了动唇,在忍不住发火前突然反应过来,他遗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他质问逐衡:“你为什么会进苦海?”   逐衡似乎没想到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句,心神混乱之下懵住了。   江冽眉头压低,在逐衡的沉默里,愤怒和焦躁变本加厉。   他被道侣剑指、被妹妹穿心,都没露出一点着急的神态,此刻却连坐都坐不住了。坦白而言,他之所以无牵无挂地进苦海,是因为逐衡——朱雀神君在鬼道外。   这神君哪怕没心肝,但据记载,他是“天地间强者的巅峰”,有他镇守世间,即便是鬼王也要忌惮三分。   谁能想到逐衡紧接着也进了鬼王的地盘。   敌人既然是鬼王,那么他先前留在魔域的防护便没用了,父兄亲友的安危沉沉吊在他心头,几乎让他有对逐衡当胸来一脚的冲动:“如今鬼王现世,连你都进了苦海,让外面怎么办?”   逐衡的神情僵住了刹那,一句话脱口而出:“我不管。”   逐衡在江冽宽广的袍袖下摸到他另一只手,十指相扣住,纯粹光明的神力从交握的掌心传递,进入江冽经脉里,他抱着江冽的手一点都没松,固执地说:“我只想见你。”   五个字轻飘飘地,却能在深池里砸出巨大的水花,心说不过花言巧语而已,朱雀敢义无反顾地进苦海,还不是倚仗青龙神君可做世间后盾。   江冽表情不变,但不知为何心火越烧越烈,他不咸不淡地笑了声,又不知如何发泄心火,只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地嘲了一句:“哦,神君怕我没死干净。”   逐衡偏开视线,厚着脸皮假装没被江冽话里的刀锋戳破肺管。   逐衡安慰自己,虽然江冽目前对他的态度与先前一对比,就如同天上地下的落差,但在生死面前一切都不重要了,何况本就逐衡理亏在先。   逐衡喘了一口气,想开口解释,一张口却又茫然不知从何处说起,便只道歉:“对不起……那不是我本意……”   江冽没吭声,但也没拒绝他的疗伤。   没拒绝就是好兆头,逐衡定了定神,太久远的事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了,眼下也没那么多时间给他回忆往昔。   他明知江冽看不见他的神情,却也还是下意识仰起头,想要遮掩什么情绪似的:“三千年前,我让青龙用封印七情与记忆的大阵,将我彻底钉死在天外天,天外天封印的恶鬼一日不灭,我便一日不出阵……我方才见到你的时候,虽清除了恶鬼,封印却没解开,所以……所以那时脑子不太好。”   不止脑子不好,连本就不富裕的心眼也雪上加霜,什么狗屁话都敢说出口。   为什么封印没解,不必逐衡细说,江冽就明白了,他也明白了逐衡身上的恶鬼之力是从哪里来的。   原来不仅人间有一处鬼道,天上也有一处鬼道,神君清理完天上,还要下凡清理人间。   只是神君既然选择不解封七情与记忆,便是没打算活着出苦海。   那么……   逐衡与他的这一段,又算什么呢?   为什么非要在这时候来招惹他?   江冽默了默,问道:“你是怎么解开封印,恢复记忆的?”   逐衡耷拉着眉眼,将神识的事对他讲了。   江冽沉思片刻抬眼,慢慢从他怀里起身,平视逐衡。   他并不傻,在他意识到朱雀神君哪怕即将奔赴向命定的结局,也要不顾一切分出一缕神识陪他一段时日,他就知道,他与朱雀一定是有前缘的。   他先前曾为记不起与道侣的过去而痛苦,想尽办法也没有找回那段遗落的记忆,如今想来,这段记忆兴许根本不存在于他的脑海,或许存在于……前世。   可这世间哪有前世?   困惑如鲠在喉,江冽想问个清楚,然而他一动唇,蓦地咳出一口心头血。   他抬手掩唇,血从指缝淌下来没入袖口,识海的震颤让他紧紧抓住了逐衡手腕,力道之大竟在逐衡腕间留下了通红的指印。   逐衡反手探向他的脉,暗骂自己大意了。   外伤可以顷刻间痊愈,然而内府与识海的重创却并非一朝一夕能医治好的,他没想到江冽内府竟然破成这般,仿佛是所有灵力被硬生生抽出去,在瞬间把内府给扯碎了一样。   逐衡犹豫了一息就打定了主意,他抓紧江冽手臂,另一只手压住他肩膀,动作虽有些颤抖,但眼神很坚定,不容置喙道:“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能让你尽快恢复……你别怪我。”   最后一句声音低得含糊极了,但江冽听清了。   冷汗落进江冽眼眶,他掀起薄薄的眼皮,警惕地打量逐衡,直觉他没什么好主意,一句“你敢!”刚出口,逐衡便不由分说凑近他,把额头贴了上来。   逐衡放出的防护忽然褪了颜色,漆黑无光的结界笼罩住他们,圈出了一方私密又隐蔽的囹圄,“天地间最强”的神识强横地侵入了江冽识海。   江冽眼前仿佛轰然绽放开一朵烟花,胸腔震颤,耳道嗡鸣,在伤口的刺激下全身血液急速上涌,禁不住战栗起来。   就见一望无际的雪原里凭空出现一团团明媚的火焰,温暖融进每一片雪花,侵略每一分空气,转眼,他的识海里便裹满火的味道。   一阵难以言喻的麻软顺着江冽后脊蔓延,他撑不住地就要往前一跌,幸好逐衡放在他肩膀的手牢牢钳住了他。   江冽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没让齿缝里流露出什么失仪的声音,他咬着牙关,扯住了逐衡垂落的头发,与他相贴的额头发狠一撞:“你做什么!”   逐衡动作没停,却没敢看他的眼睛,就着一歪头的动作探手把他按向怀里,语调平稳,还很无辜:“帮你啊,只有与我——”   他停顿片刻,神识再次在江冽识海里轻拢慢捻,才接着在他耳边低声吐息:“你才能尽快恢复修为。”   这一长串话说得他气都不喘,要不是他心脏跳动的声音震耳欲聋,江冽就以为他真的只是在好心帮忙了。   但毕竟很早以前,在秘境里,江冽识海第一次碎裂的时候,逐衡就帮过他拼凑识海——那才是纯粹的帮忙。   这算什么?   神都如此虚伪么?   江冽抵着逐衡肩膀,一边蹭掉眼角控制不住流出的一滴泪,一边喘息着,惩罚一般咬上他锁骨。   即便他还没原谅,却也没选择推开自己——意识到这点,逐衡“嘶”了一声,痛全部成了快意,旋即低声笑了,抬手捏了捏他的后颈,又抬起他的下颌,想低头吻他的唇,没敢,退而求其次地吻了吻他侧脸。   江冽没力气再咬他了,借着他的手臂支撑平复着,神魂交融过后身体疲软,但内府与识海的痛楚都消失了,周身充盈着浑厚的真元,竟教他的修为境界比先前还要再高出那么一层来。   看来逐衡这个“天地间强者的巅峰”并非浪得虚名。   待江冽缓过神抬起头,就对上了逐衡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他居然离奇地从逐衡的眼神里读懂了他此时很想被夸赞。   江冽冷笑一声,一脚踹在他胸口,把他踢出了两丈外。   江冽一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臂搭在屈起的膝盖上,眸光很冷地盯着神君灰头土脸爬起来,原本要说些什么,但刚一开口又改了想法……   逐衡的眼圈又在霎时间红了,他的眼泪去得快,来得更快,只怕江纤尘都要甘拜下风,老老实实坐在原地,塌着肩膀等待审判一样,瞧着十分可怜。   但江冽这回没吃这一套,从此刻开始,直到他彻底消气之前,他一句话都不准备再同逐衡说。   也教神君尝尝不由掌控的滋味吧。   作者有话要说:   写作哭包,读作绿茶。   攻(咬手绢):完了,哭都不管用了,他真生气了   至于双修……呃……蚊子再小也是肉,宝宝巴士也算车 第57章   过了片刻, 江冽整理好心情,他拍了拍衣袍下摆并不存在的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地走出了逐衡的防护结界。   逐衡立刻站起来跟在他身后,紧张地探出一只手状似要说什么, 但江冽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疾步与他拉开一段距离, 把目光望向前方。   苦海底是一个极其逼真的世界, 无数男人女人正在劳作, 江冽置身于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竟一时有些恍惚——他方才和逐衡到底是在什么情况下……   温度倏地漫上他的耳尖,江冽一言难尽地闭了闭眼,片刻后他朝人群走去, 抬手去拍离他最近的人的肩膀,他的手却犹如虚影一般穿过了那人。   还好,江冽松了一口气, 苦海底的世界对他来说是过去的投影,他对苦海底来说, 也是一个融入不进去的虚影,所以苦海底的人看不见他身上发生的事,他也无法插手苦海底发生的事。   想通后他放下了心, 放目四野, 开始认真观察起来。   逐衡见江冽宁愿看别人犁地播种也不看他一眼, 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 心知从方才那一脚后江冽便不可能再接受他的保护,只能低声提醒道:“你还有伤, 当心些。”   说完却是一愣, 逐衡忽地猜到了江冽的伤从何而来。   方才给他疗伤时, 逐衡感受得十分清晰,江冽心脏的伤口是被他自己的真元刺穿的,但江冽并不是受了打击就一蹶不振的性格,不可能突然之间不想活了。   再联系到逐衡所见的那把刀——或者也可能是短剑的法器……那柄法器是千年玄铁所制,应当是他道侣临走前放心不下谁,亲手给谁做的,甚至还灌注了自己的真元。   谁会让江冽这么放心不下?   有个名字已经到了逐衡舌尖,但他犹豫半晌还是咽了回去。   逐衡忽然想起他见到江纤尘的第一眼。   她坐在漫山遍野的黑雾里,神情宁静,周身腾着灰黑的雾气——那时逐衡先入为主,算是被七情所惑,致使一叶障目,觉得他道侣的妹妹一定不会有问题,只以为所有的鬼气都是支镜吟放的,江纤尘的黑是被“近墨者黑”,如今想来,若非鬼气已经侵蚀神魂,怎么可能从身上散发鬼气。   逐衡思绪飞快运转,猛然又意识到一件事。   那只恶鬼害了江冽的母亲,又顺着血脉来到江冽妹妹身上。可婴儿哪里有本事诛灭恶鬼?或许从最初开始,诞生到这个世界的“江纤尘”就不是“江纤尘”。   他真正的妹妹,早在母体里,就被恶鬼吞噬了。   逐衡能想到的事,江冽绝不会想不到。   江冽抱臂看着前方,背影像一棵永远不会弯折的青松,他的呼吸和心跳都十分平稳,侧脸神情依旧冷毅,看起来不像难过。   逐衡怔怔地看着他,心想,怎么可能不难过?   他压着眉心,忽然一阵喘不上气。   但其实江冽本人反倒真的没太在意。   江纤尘给了他怔忪的时间,也给了他震怒的时间,旋即就亲手“杀”了哥哥,没再给江冽难过的机会。   人总要向前走,他眼下更重要的事,是找到诛灭苦海恶鬼的办法。   据有苏瑶所言,一万三千年前,恶鬼祸乱大荒,大荒成了炼狱,许多种族因此消失殆尽。   江冽却有个疑惑。   生灵身死时若有放不下的七情八苦,便会化作恶鬼——那么问题来了,那时大荒有数不尽的生灵惨死,照理说,鬼群会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壮大下去。   可为何最后鬼群没有灭绝大荒生灵,反倒被千疮百孔的神族所封印?   江冽由此猜测,一定有什么可以彻底诛灭恶鬼。   这个问题只要他回头问问他身后那位当事人就能得到答案,但好巧不巧,就在不足半盏茶功夫之前,江冽刚刚发誓再也不和他说一句话。   江冽面无表情地环视四周,心里天人打架。   逐衡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江冽,心疼之余,也在盘算着怎么把他送出苦海。   江冽不理他,逐衡虽然失落,另一方面也很宽慰,本来逐衡便是抱着跟鬼至死方休的坚决态度来的,所以江冽越不原谅他越好,这样日后才方不至于为他伤神。   但是逐衡该做的还是得做——江冽与他不一样,无法承受太久恶鬼的侵蚀。逐衡咬破指尖在掌心画了个转移伤害的防护咒印,趁着江冽没防备隔空按向了他后心。   防护咒文没入江冽后心时,逐衡肩上陡然传来成倍的重量,但他松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刻那口气就哽住了。   江冽连头都没回,同样用血在掌心刻了个一模一样的咒文,反手拍在了逐衡脑门上。   逐衡:“……”   逐衡捂着额头,感觉生活没指望了,他连去死都不能放心的去死。   逐衡拉住江冽的手臂,语气里几乎带了恳求:“你可以不理我,但你不能拿命赌气,苦海相当于如今的恶鬼之源,你承受不住苦海的侵蚀。”   他做好了道侣不理他的准备,但没想到江冽盯着他看了几息,眼神颇为纠结,默了半晌,才冷冰冰地说了一句:“我不会死。”   他语气甚是坚定,逐衡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   逐衡问道:“你做了什么?”   江冽一边出声一边懊恼着怎么就没忍住,自己打自己的脸导致他心情奇差,便没再理逐衡,挪开目光看向前方,恰巧此时天际突然游来一片浓云,遮住了高悬的烈日。   江冽顺着罩下来的阴影抬起头,眸光骤缩。   原本忙碌劳作的人群里同时传来一声惊呼,开口那人先是指了指天边的浓云,又指向远处一座宛如擎天柱的高山,他说着古音,神色惊疑,江冽虽然听不懂他说什么,却从他的表情里觉出事态严重。   天际传来轰隆雷声,暴雨垂落,一道刺目的光从那座高山上迸发,这回所有人都看见了,他们扔下手中农具,顶着拍打眼皮的大雨朝那座高山处跑去,惊慌地呼喊着谁的名字。   那座高山巍峨地矗立在天地之间,好似承接天地的桥梁,高不可攀。   但现在,在凡人肉眼难见的高山山腰,有两个人在打斗,确切的说,是两道灵光缠斗在一起。   江冽看不清那两人的身形与面容,却看清罩下来的浓云里掺杂着黑雾,打斗的其中一人身上,也缭绕着浓重的黑雾。   另一人与其说在同他斗法,不如说是在拦着他,不让他接近那座山。   这让江冽想起一个传说故事。   传言万年前,水神为与火神争夺大荒权势,于不周山一战,战败,怒触不周山,致使天塌地陷。   他又想起来有苏瑶所写:恶鬼在某一日附身了一位先天神祇,引出一场天灾。   这两种记载是相悖的,江冽不禁回头,想看看逐衡什么表情,却没想到,逐衡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所有人都在朝前跑,逐衡却逆着人群退后两步,一句呢喃脱口而出:“为何会是这个节点……”   他的目光放高,盯紧了远方缠斗的两人,周身气息在那一刻绷紧,像是已经做好了随时冲过去的准备。   他连手都在抖。   江冽的视线从他的脸上转到他的手上,一种很奇怪的心情油然而生,不大好分辨,但总归不是嫉妒或不满之类的负面情绪,仿佛是……不忍,他不想见到逐衡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不知怎么想的问了一句:“故人?”   问完再次懊恼地暗骂自己一句,怎么又和他说话了。   而且还是一句废话,逐衡必定是认识他们的。   逐衡被这一句话唤回理智,呆呆地转头看向江冽。   那一眼情感复杂汹涌,宛如身躯先穿越重重时光,神识迟了一步才跟上,于是眼神和动作便呈现出两种情绪来,江冽怔了一瞬,听他哑着嗓子,艰涩地说道:“是……故人。”   他想握住江冽的手,但手伸到一半,没敢似的缩了回去,江冽下意识地反手牵住他。   逐衡稳了稳心神,低沉的嗓音为江冽缓缓揭开万年前的真相:“那是火神与水神,后世相传他们天性不和,为了权势争斗,事实上并非如此。水神那时是被恶鬼附身了——大荒,也是世间第一只恶鬼,没人知道它是从哪里诞生的。”   “水神性情孤僻,从来不争不抢,也不与谁交恶,火神……”他说着偏头看了江冽一眼:“火神是全大荒,最好最好的神。他虽模样冷漠,不苟言笑,但性情暗藏温和,与人良善,极其受爱戴。”   “我那时并未亲眼见到他们在不周山一战,青龙来找我们说这事时,我们皆以为他是近日修行太累,脑子不清醒地说胡话,因为谁都不相信,素日并无交集的这两位会打起来,还是在不周山那么重要的地方。等我赶到时山已经倒了,后来火神告诉我,那时恶鬼不断吞噬水神的灵躯与神脉,水神灵智弥留之际,恳求火神亲手了结他,火神犹豫了片刻,但也就在这片刻,水神撞山自戕,不周山因此倒塌。”   蓝色和赤色的光笼罩在不周山的山腰,碎石崩裂从高处砸下,激起烟尘,下方的人们努力跑过去,想要劝两位神祇的架,却始终拉近不了与那座天柱的距离。   逐衡也是第一次见那时的具体场面,他拧着眉,极轻地叹了一口气:“火神预料到兴许会伤及无辜,所以在不周山方圆百里都罩了结界。他那时无法控制住水神,便一直在拖延时间与水神周旋,想等伏羲过来。但没想到,被鬼附身后水神力量倍增,神力几乎高出他一个境界,也没想到不周山竟会倒塌……”   两个“没想到”,使得火神至死,都陷在自责的情绪里。但逐衡看着江冽,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随他话落,不周山腰遽然爆发出一阵强光,蓝色的灵力顿时吞没了赤色的火光,天边轰鸣的雷声越发震耳欲聋,暴雨更为极速地坠落,甚至在地面砸出一个个深坑。   就在这短暂的一息,两道交错的灵光里猛地冲出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向高山。   “砰——”!   世界静止一瞬,环形的蓝色灵力从半山腰向外涟漪般荡开,美丽的不似人间景。   然而下一刻碎石和烟尘骤起,轰隆隆的爆响掩盖住雷声,落到人间的暴雨就成了泥水,下方的人们脚步急停,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错愕地抬头看天,一时竟忘记了逃跑。   只见撼天动地的碎石穿越雷云,那座笔直屹立的天柱上半截以一个歪斜的姿态缓缓向下倒去。   人们在死亡笼罩下恐慌地挪不动脚步,他们紧接着看见,碎石仿佛被定格一般停在高空,而天边骤然铺开一层赤色的火焰,那火焰燃烧在天际,犹如一片灼热的晚霞,登时将所有的暴雨蒸发。   倾倒的天柱也被一人扛在了身躯之上。   但仅凭一人之力……即便他是先天神祇,又怎能与倒塌的天柱抗衡呢?   江冽看清那位神祇背对着人间,燃尽全部神力顶住不周山的一幕,后脊也蓦地传来断裂之痛,难以忍受地弯了一下腰。   真奇怪,他明明就连火神的相貌都看不清,却能切身体会到火神脊骨断裂、神脉干涸之痛,就好像身临其境过了头,以血肉之躯承载天柱的是他自己一样。   直到一声鸟鸣从遥远的天边响起,一道更为明亮的赤金色火光眨眼间冲过来,才把在场所有人唤回神。   无数神祇降落此地,有几位神化回巨大的神兽原型将此地所有生灵瞬形带走,更多的神祇各展神通,神力朝不周山拢去,试图修补断裂的天柱。   火神力竭,由天际坠落,被疾速挥翼飞来的一人接在怀里。   天地间最纯洁最明亮的光都像是凝聚在那对双翼上,干净得一尘不染,而那人却不顾一切,拢起双翼为火神挡住了砸下来的碎石烟尘,扬起漫天飞羽。   江冽见状偏过头,愕然看向逐衡。   逐衡动了动唇,竟有些不知该怎么跟他解释。   要直言“你就是火神”吗?可是江冽身上的灵力半分火属性也无,他又没法替江冽证明。江冽现在本来就烦他,一旦认定他鸟言鸟语怕是会更气。   逐衡脸色几变,最终叹了口气,决定先等江冽开口问。   却没想到,江冽问得却是:“你那时的朱雀真身,为何与如今的不同?”   万年前的朱雀简直是光明的化身,然而眼下的朱雀……   江冽回想不久前神君真身临凡的一幕,他当然也是光明的,但是那光明中有一半被包裹上不详的黑雾,犹如从黑暗里探出一道黏稠的影子,想要把光明拖入深渊。   这回反倒逐衡惊诧了。逐衡想了想,有些迟疑,但还是对道侣解释道:“我如今……与那时不同。我诞生于两仪,自星辰化形,那时身上所携的是纯粹的天道力量……而如今,我已在天外天净化了一万三千年的恶鬼,早就不纯粹了。”   江冽怔然:“只有你么……”   又是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逐衡反应了一会,才点点头:“嗯。”   逐衡语焉不详,江冽却不敢再问,先前那个关于大荒凭借什么才没被恶鬼灭绝的问题有了答案。   他重重闭上眼的瞬间,苦海底的鬼气受激烈动荡的情绪感染,打着旋地往他身上扑,一瞬间就穿透了他。   同一时间,投影里的天神们并未成功修补天柱,在震撼的“喀嚓”一声后,不周山体还是断裂成两截,一半依旧屹立,另一半轰然向地面坠落——天塌地陷。   苦海外,江纤尘走出鬼道的范围。   她抬指点了点白虎的结界,不太在意地挑了挑眉,她不急着毁掉这片结界,她更期待看见,当所有令人绝望的事都在同一时间被揭开时,那些人的表情。   江纤尘抬起脚,一步缩地成寸,无垠的荒野退向她身后,然后她就看见了魔域上空不知何时多出的那道屏障。   她站在断州边境,仰头看向魔君以修为凝成的防护屏障,讶然片刻,感慨于她爹真不愧是魔君,在极度伤情之下,反应还能这么迅速。   可也到此为止了,他毕竟只是个凡人。   神的防护结界都拦不住她,何况凡人呢?   但江纤尘抬手覆上眼前的屏障前,突然改变了主意。   她点开镜花水月,联系了孽州王苍琢。   “你去为我办件事,到戮州把支镜吟带走。”江纤尘语调懒洋洋的:“风初醒眼下重伤未愈,而你又成了不死之身,应该不会招架不住他吧。”   那边传来苍琢的笑声,邀功似的:“看来属下与圣女果真心有灵犀,属下早便猜到圣女有所需,早便率军来了二州边境。”   江纤尘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   她很讨厌孽州王,此人虚伪、阴险、好高骛远,无论心性还是天赋都比另三位州王差了不止一个层次,这样的人她连吃都懒得吃。   要不是念在苍琢一家自古便是饲鬼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才不会用他。   江纤尘:“待我回来之前,我希望你已经办好了差事,届时你带它来妖魔二族交境处见我。”   苍琢应“是”,又问了一句:“恕属下冒昧,圣女此时是打算……?”   江纤尘懒得理他,关闭镜花水月,转过身朝妖族走去。   她可没忘,她和妖族的那只小狐狸之间,还有在奚州的一掌之仇呢。   戮州,风初醒听副将报完消息,眉头紧锁。   孽州王带来的兵都是恶鬼,可从哪跑出来这么多恶鬼?   虽想不出所以然,但风初醒立刻就有了考量,他转头看向时诩,发现时诩也在看他。   风初醒道:“若真是恶鬼大规模爆发,就不是魔域一族的事了,是全修真界的事。”   时诩认同点头:“我立刻回妖族,联系妖王一同御敌。”   话毕,缩地成寸离开。   风初醒又转头吩咐副将:“你立刻去人族地界,去……去无垢寺,找释空大师,把鬼的消息带给他。”   副将神色纠结:“可人族宗门会信我的话吗?”   风初醒笃定道:“别的宗门不会,但那老和尚一定会。”   副将还是很犹豫,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可若我去联系无垢寺方丈,谁随您迎战啊……”   风初醒深深看了他一眼,想对他说些什么话,但余光瞥见支镜吟,便只道:“放心,我不会让苍琢踏上戮州半步。”   副将从这句话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球瞬间布满血丝,他跪地朝风初醒重重磕了一个头,便二话不说转身离去。   副将路过观澜城,拎上了他一位旧友的侄子,他那位旧友日前酒后吹嘘说人族的神风楼欠了他们家一个大人情,日后到潭州地境,只要报他侄子阙成的名就行,他宁可信其有,神风楼在大宗门里虽没什么太高的地位,但那群乐修最擅长驱邪,若能说动他们,无疑相当于又多了一份力量。   遣走副将,风初醒看着最让他放心不下的那人,缓缓触碰他的脸颊。   支镜吟垂眸瞥了一眼抚摸自己脸庞的手,问道:“我随你出战?”   风初醒摇头,笑道:“不必,你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   支镜吟不解,用眼神询问他,风初醒却说这是直觉。   纯血魔翼族的直觉有时就跟天谕一样,准的惊人,支镜吟垂眸沉思一息,表面答应了他,在心里想着稍后跟上去。   饶是风初醒千算万算,他也没算到支镜吟会关心他的安慰,听支镜吟说会留在这里等他回来,便安心了。   临行前,风初醒俯身想在支镜吟额头上落下一吻,支镜吟下意识偏过头,于是风初醒就笑着捏了捏他的脸,化回魔身,孤身朝两族边境而去。   支镜吟盯着他逐渐消失的背影,有那么一刹那,空荡荡的胸腔里泛上密密麻麻的痒,好像在长什么东西,可他不明白。   在风初醒身影彻底消失之前,他追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这真的是一对神仙爱情!(字面意思kkk   写到这里还要啰嗦一句,他们的感情上没有火葬场的情节,因为神君真的太苦了,而且也没有时间让他去追妻火葬场   记忆封闭对他来说是件好事,因为一旦去回忆,他就能TAT出银河系~ 第58章   妖族皇宫。   时诩再次“迟了一步”。   他仅仅站在皇宫外, 就闻到了风里传来的浓厚血腥味,不散的怨气与真元结成一张交织的血色大网,将整片皇城笼罩其中,时诩触目惊心, 不必放出神识去感应宫里不久前发生了何事, 神兽面对危险的本能就驱使他逃离。   时诩当机立断, 立刻运转全部真元朝来路折返, 他一步挪去千里外, 眨眼间血腥便远离了他的鼻腔,然而还没等他松口气,他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那笑声动听如铃,时诩在过去的八十年间听到过无数次, 却没有一次如同此刻这般,后颈狐狸毛瞬间全部奓了起来。   它如影随形,附骨之疽一般贴在时诩身后, 良久开口问:“义父,你见到我, 为什么要跑啊?”   时诩回头,抬手推出悍然一掌,就见他那位八十年先天不足无法修行的干女儿淡淡勾唇, 拂袖轻轻一挥, 时诩的掌风便被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   时诩借力退开数步, 但同时他的背上陡然传来极强烈的威压, 仿若从四面八方传来万鬼嚎哭,敲击着他的识海, 教他忍不住大口喘着气。   江纤尘满身未干涸的鲜血, 歪头朝着数步远外的时诩笑, 那件毛茸茸的法袍挂不住血,滚珠似的往下滑落,时诩被她脸上的天真与恶毒刺激的浑身发寒,袍袖下的手轻微颤抖起来。   或许是死到临头,时诩缓了缓这如同天道加身的力量压迫,深深吸了一口气,恐惧开始退却,他抬眼望向陌生又熟悉的干女儿,抬臂将紧攥的掌心摊开。   他一直握着那颗留影珠,却不敢再看。   江纤尘不知道这留影珠里是什么,弹出一道黑雾让珠内情景再现,旋即目光停留在小荻没来得及织完的那个漂亮背包上,微微一怔。   时诩压制怒火,尽量让声音平稳:“你为何要杀她们?”   江纤尘错开目光,朝他扫去云淡风轻的一眼,像是撒娇地小声道:“她们太吵啦!”   小荻确实很聪明,她将真相猜得八九不离十,虽暂时被七情蒙蔽了双目,没猜到最后一步,可也不能放任她继续想下去。   那会江纤尘觉醒的力量杀个元婴绰绰有余,却远不足以与时诩或魔君之类的大能抗衡,她离彻底收回全部力量就差最后一步,绝不允许从一只微不足道的蛇妖这里出意外。   然而她此刻看着那个漂亮的半成品背包有点后悔。   她咬住嘴唇,抱怨似的:“等小荻织完再动手就好了。”   时诩强咬着气到颤抖的牙关,问出了另一个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你哥呢?”   江纤尘眸中含笑,她握了握拳,如同有形的澎湃力量就在半空中呼啸,她眨眨眼,反问道:“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   暴怒的妖气在她话落的那一刻全开,时诩身后庞大的九尾虚影迎风飞舞,万道锐利的流光迸发,铺天盖地朝她扫去。   江纤尘却连眉头都没动一下,慵懒地化作森森黑雾,那足以撕碎任何修士的妖力便如同打在了棉花上。   笑声从漫天蔽目的黑雾里飘散开,时诩愤怒到双目赤红,耳道嗡鸣,他咬着牙,努力凝聚五感辨认江纤尘的方向,道道摧枯拉朽的妖力随他抬手的动作释放,却穿透那些包围住他黑雾,扫向四野。   江纤尘含笑的遗憾声音响在环绕他的黑雾里,不紧不慢地说:“义父,你总说你更疼我,那为何现在为了小荻与我发火啊,这还不是更疼她么。”   “义父,小荻本可以不用死的,若非她怕连累你,以燃烧寿命为代价,解开你们的同生共死印,她一定能活到你回来救她。”   江纤尘每一次提起小荻,都像是拿刀再剜时诩的心一次。时诩做不到不去回忆小荻死前的样子,他睁大双眼,两行清泪无知无觉地顺着脸庞滑落,两种声音在他识海里打架,教他分不清此刻更恨江纤尘还是他自己。   生来便是极恶的恶鬼纵然可恨,但是被蒙蔽被欺骗,愚昧不自知的他难道不可恨么?   他有什么颜面活在世上?   唯有一死,方能安心去泉下见小荻。   不、不对!   时诩晃了晃头,想要把正在侵蚀他心理防线的声音赶出识海。   他不断告诉自己,小荻是受害者,他也是受害者,他疼爱干女儿不是错,错的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江纤尘分散在黑雾里,冷眼看他挣扎,他身上散发出浓重的怨气,丝丝缕缕融入周边的黑雾里——怨气是鬼最喜欢的食物之一,她留时诩到现在,可不是念着旧情。   方才她在妖族皇宫屠戮尽九尾狐一族,力量比先前壮大不少,即便还是没办法与她原本的力量相提并论,却也聊胜于无。   时诩的修为虽不如江冽,但也比她在这人间杀的任何一只狐狸都强大,高阶修士一旦心生负面情绪,早晚都会被她彻底吞噬,所以她不急。   可很快,她就发现事情出乎她意料了。   那颗留影珠突然爆发出一道光,光芒如小荻本人一样,柔弱又温和,它把时诩因她几句话就分裂成两半的神识及时修复了。   时诩收拢了掌心,刹那间神识归位,一切心绪全部安定下来,他朝四周的黑雾冷笑道:“其实你也挺可怜的,明明感受不到情感,也最厌恶情感,却偏偏要扮演一个好女儿、好妹妹,扮演一个会主动去爱别人的正常人。”   时诩眯着眼睛,意味深长地问:“你扮演了这么多年,不厌恶自己么?”   四周的黑雾平静到如同静止,一丝风都渗透不进来,黑雾是江纤尘的化身,时诩从波澜不惊的黑雾里就感受到了,江纤尘分毫没被他的话影响。   不知是她根本不懂,还是她心性太过于坚定。   恶鬼祸世。   时诩到现在才明白这些字的分量,难怪连神祇都险些被恶鬼杀尽。   时诩已经知道,他今天要交代在这了,他活了一千多岁,前半生繁华看遍,后半生虽叛离妖族,却也没吃多少苦,反倒在魔域有了新的家,若让他就这么去死,也没什么舍不得,只是遗憾他的誓言还没全部兑现,也遗憾没能为小荻报仇。   只是不知若他自爆真元,能不能给这只恶鬼带来几分伤害,哪怕只有一分,也算是他为诛灭恶鬼出力了。   他酝酿着,将周身妖力凝聚到极致,就在他行将踏出那一步时,他忽然感觉围绕在他周遭,吸食他生命力的恶鬼有了波动。   江纤尘若还是人形,此刻眉头已经深深拧起来了,她遥望向远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在戮州与孽州接壤处,重伤未愈的风初醒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把苍琢与他的鬼军拦在了戮州边境外,不仅如此,支镜吟紧随其后,两人默契配合,竟反倒屠杀起苍琢的鬼军,苍琢毫无招架之力。   众所周知修行靠的是天赋,而风初醒恰巧就是天赋顶级的修士之一,江纤尘知道以前的苍琢不会是风初醒的对手,却没想到苍琢成了不死之身也不是他的对手。这个废物!   支镜吟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若让他大量吸收鬼气增长力量,届时想要收回他就难了。   江纤尘不再与时诩浪费时间,黑雾卷起他朝战场而去。   魔君的防护屏障在被黑雾触碰的瞬间,就被侵蚀出一个巨大的破洞,他的灵力顺着鬼气前行的方向消散,那一刻身处魔宫、正在安排对敌事宜的魔君抬眸看了一下天,他的布置说到一半,裴寒卿并十二位大长老皆在等他后半句话。   魔君挥袖把君印丢给裴寒卿,语速飞快地说:“本君即刻传位于你,此后一切皆由你做主。”   圣君“金口玉言”,裴寒卿手中的君印亮了一下,一道光倏地没入他眉心,全魔域的灵脉也跟着震了一下,回应着魔君的话,承认了这位被魔君匆匆钦定的继承人。   裴寒卿呆在原地,然而他来不及与他的师父多说一句话,他的师父就化成一道冲天的魔气,眨眼消失在大殿上空。   十二位大长老面面相觑,裴寒卿定了定神,抬手控制灵力在桌面上迅速成字:“我们接着说。”   江纤尘与江回风同时踏上戮孽二州边境。   风初醒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把眼前碍事的短发拢到头顶,抬手把支镜吟拉到身后,对魔君潦草地一见礼:“圣君。”随后才把目光放到江纤尘身上。   江纤尘谁也没看,她化回人形立在半空,先前被黑雾包裹的时诩便重重砸向地面,魔君在时诩被地面的恶鬼大军扯住前飞身过去捞回他,疾步后退数丈。   江纤尘缓缓把目光落到狼狈的苍琢身上。   她紧紧拧着眉头,一字一顿:“废、物。”   苍琢看样子想狡辩几句,但她声音出口的那一刻,苍琢面色剧变,好似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兜头砸下,登时将他砸成一滩黑色的肉泥。   风初醒想尽办法也没能杀了苍琢,江纤尘一掌就教苍琢再也无法聚拢身体,苍琢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死去了,黑色的肉泥化成黑雾,被江纤尘吸收到身体里。   风初醒离这一幕最近,他几乎是下意识想要捂住支镜吟的眼睛,一回头却发现支镜吟怔怔地盯着江纤尘。   江纤尘转过头,与支镜吟对上视线。   支镜吟耳边刹那间万鬼同鸣,他紧紧捂住了耳朵,却掩盖不住从指缝里流进来的声音,在剧烈的头痛中,一片片似乎属于他、又似乎不属于他的记忆被拼凑起来,他于须臾之中想起了自己的来处。   当年四象战鬼王,使得鬼王的神识与力量被剥离,力量散成八道,支镜吟是其中一道,他这一道与鬼王的神识一起被封进了苦海。   但是与他们一同进苦海底的,还有一样东西——玄武的残余神识。   支镜吟吞了玄武的残念,拥有了属于生灵的智慧,也继承了玄武对恶鬼的厌恶,他是鬼,却因此与鬼群格格不入,所以他龟缩在苦海一隅,从不与恶鬼为伍,后来在恶鬼日复一日撞击封印、使得封印破裂后,从封印里挤出了苦海。   支镜吟抬起眼帘,惊恐地望着江纤尘,他对鬼王有本能的臣服,尤其在江纤尘对他伸出手,笑盈盈地说“你可以回家了”之后,脚步不受控地朝她走过去。   风初醒突然撑开长臂,把支镜吟拢回怀里,目光坚毅地对他说:“你听!”   支镜吟茫然地望向他,听什么?   风初醒把他的头按向心口:“记住我的心跳声。”   支镜吟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风初醒又抓住支镜吟的手,把他的手按在了他自己的心口:“再听。”   咚——咚——   鬼哭在微弱的咚咚声里变得飘渺,心跳越发清晰,支镜吟愣住,在他自己的胸膛竟然也有明显的跳动声。   他是何时长出一颗心的?风初醒又是何时发现的?   他抬眼看向风初醒,明白了风初醒未宣之于口的意思:你已经与她不同了。   是了,鬼是没有心的,而他长出了心脏,他便与鬼不同了。   支镜吟在那一瞬间眼眶生泪,突然挣脱开鬼王对他的命令,停下了脚步。   江纤尘脸色沉了下来。   她把视线转向风初醒,眼神里含着毫不遮掩的怨毒,唇角却是翘着的:“居然能让一只鬼长出心,你真有本事啊。”   风初醒双眸睁大,只来得及一把推开支镜吟,霎时扬起的黑雾就朝他面门袭来。   魔君与缓过神的时诩一同出手阻拦,魔君的浩然真元宛如一面坚固的盾牌挡住黑雾,时诩瞬形过来一爪子把风初醒拨开,大声喝道:“快带他走!”   谁都能看出江纤尘想要收支镜吟,他们也能猜到一旦她成功了,绝对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风初醒毫不犹豫地牵起他就走,此刻,支镜吟的安危已经不是他们个人之间的儿女情长了。   然而就在这时,支镜吟忽然惨叫一声,周身剧烈痉挛起来,猛地挣脱开风初醒,风初醒仓皇转身,一只手就当胸穿透了他的胸膛。   那一瞬间天地骤然失去所有的声音,支镜吟只能听见他手指握住的那颗心的跳动声,他瞳孔放大到极致,眼睁睁见着风初醒慢动作一般,惊愕地垂眸。   支镜吟的躯壳里,另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灵魂占据了主导地位,他不受控制地握紧手指,捏碎了那颗灼热跳动的心,紧接着,一道黑雾就顺着支镜吟的手,把破碎的血肉吞掉了。   “我……我……”支镜吟颤抖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识海里,与风初醒结了无数年的魂印因另一宿主生命消逝而散去。   魂印彻底散去前,风初醒听见他说不出口的话:我控制不住自己。   风初醒猛然吐出一大口鲜血,倒映在支镜吟的眼睛里,像是把他的眼睛都染红了,风初醒踉跄一步,抬手撑住了支镜吟的肩膀,迎上大颗大颗滚泪的视线,扯出了一个笑。   他的头脑在将死之际更加清明,他吃力地咽下喉咙口上涌的血沫,艰难地抬手为支镜吟抹去眼泪:“别……别去恨,别去怨……恶鬼喜食七情八苦,不要被她拿捏住……镜吟,我相信你,一定、一定可以挣脱她,别……别哭……”   戮州顶天立地的王遗言未落,沉重地阖上了那双湛蓝色的眼睛,甚至他担心自己会成为恶鬼的养分,连不舍都不敢有,倒地时魂魄便散得悄无声息,戮州大地久久为他发出哀鸣。   所有人耳边都炸开一声撕心裂肺的哭腔:“阿醒!”   远方与魔君时诩缠斗的黑雾里传来一声放肆的笑,江纤尘非常满足:“讨厌的人终于……终于死了呀。”   她的声音里根本不遮掩高兴,支镜吟猝然回头,狠狠地盯着江纤尘,无尽的仇恨让胸腔里的心跳越发剧烈,也让他修为暴涨,他直至此刻才发现,原来他修为难以进境,是因为还没恨到份上——当七情八苦超越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时,他突然有能力吞噬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了。   也就在那一刻,他摆脱了鬼王的束缚。   抱歉阿醒,我做不到不去怨恨,支镜吟周身黑雾暴涨,游龙似的探出去吞没了缠住魔君与时诩的黑雾。   面对支镜吟的变化,江纤尘愣了下,飞身后退,与他们拉开距离。   江纤尘不解:“你在怨我吗?可是镜吟,你乃他们口中的八苦所化,血脉里流淌的便是‘爱别离’,纵然我不出手,你与风初醒也不得善终。而我出手,便能让你们在我身体里融合到一起,永永远远不分离,这样不好吗?”   魔君与时诩都被这番话震惊了,魔君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语气动作的变化,想从她的脸上找到任何有关于自己女儿的神态,良久他难以忍受地闭上眼,这番细微的情绪波动立刻被恶鬼捕捉到,江纤尘甚至都没看他一眼,便有黑雾缠上了他,时诩忙挥散黑雾,沉声道:“凝神,莫想!”   从她开口,支镜吟就封闭了自己的听觉,他身为恶鬼,太知道恶鬼的攻心有多么强大,恶鬼的话一句都不能听。可是他身上的黑雾难以遏制地哭喊着,如同在反应他的内心。   江纤尘见状,抚掌笑道:“也好,继续恨我、怨我吧,你越恨,力量便越强,我越喜欢。”   江纤尘轻轻指着自己的心口,对他说:“风初醒就在这里等你,你不用急,现在我就帮你和他见面。”   魔君和时诩闻言,顿时运转真元主动攻击,然而迎上他们的黑雾仿佛突然强了数倍,霎时间将他们压制地动弹不得,此时一个念头同时出现在二人脑海:方才她根本就没有出全力!   江纤尘控制住碍事的人,好整以暇地朝支镜吟走去,她抬起一只手,黑雾从她掌心延伸,缠住远方的支镜吟。   支镜吟不躲不闪,直勾勾地盯着江纤尘,他身上的黑雾自发形成护盾想要护主,却被江纤尘的黑雾一点点吞食,在两方黑雾融合进江纤尘身体里,支镜吟就“看”见江纤尘都做了什么。   圣后十月怀胎生下她,宿伊与小荻看顾她长大,她要她们的命;   江冽修行停滞多年,全修真界走了一遍,就为给她寻“解咒”的方法,她利用他收复鬼道的力量;   裴寒卿事事以她为先,甚至把金丹送她防身,她再三拿他当挡箭牌;   而支镜吟自己,守护她十余年,她拿他引天雷。   支镜吟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你真是……没心没肺,死不足惜。”   “你控制我亲手杀了阿醒,很畅快是不是?”支镜吟的眼神里充斥炙热的疯狂,声音却平静地令人意外:“那便恭祝您能永远保持畅快。”   江纤尘听清了他如同诅咒的话,但没在意,恶鬼本身就是没心没肺啊,支镜吟才是那个另类。   而且她本就活得很畅快。   在她的黑雾完全包裹住支镜吟,把他融化吸收进自己身体里时,她又隐约听见支镜吟说了一句话:“你最好尽快彻底消化我,否则……”   否则什么江纤尘没听清,也依旧不在意,她的力量又收回一道,还是这么强大的一道,她久违地感受到由衷的快乐。   她转身看向被压制住的“父亲”与“义父”,高兴地想:“既然他们这么关心‘皎皎’和‘阿冽’,想必也是很想和儿女永远在一起的,那我就大发慈悲帮他们一回吧。”   她信步朝他们走过去。   然而就在此时,江纤尘身躯轰然四分五裂,她毫无防备,视线蓦地天旋地转,眼球瞬时化成黑雾,飘到半空俯瞰,她才看见她一整个人形身躯好像被什么东西在一瞬间冲得粉碎。   这变故让她实打实地愣了一下,她想起支镜吟那句话,又立刻否定了,支镜吟没这个本事。   直到身躯慢慢重组,“死亡”带来的痛苦余韵在她身体里荡开,她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有人给她下了同生共死咒,而方才那人正在经历粉身碎骨的死亡。   江纤尘脸上一直挂着的泰然自若缓缓消失了。   同生共死咒只有一个解法,那就是如小荻一样,以燃烧寿命为代价,但江纤尘根本就不是活人,燃烧寿命这一点在她身上不成立,所以在她这里此咒无解。   会是谁?   她咬住了牙关,手指慢慢握成拳,骨节捏得发白。   算了,这件事容后再议,先吃了这两个修士要紧。   江纤尘抬手,正要探出黑雾。   有寒意从丹田蔓延开,那速度快到她来不及反应,她垂眸一看,指尖不知何时染上了霜,半边身体都因为寒冷造成的僵硬而动不得,她微微曲起手指按上另一只手臂,那半边身体就应她动作崩裂,化为了细雪。   有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她识海响起。那道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在她年幼时会抱着她给她讲故事,也在不久前问过她“为什么”。   那声音用一种恍然大悟的语气说:“原来荼明印不仅可以同生共死,咒主还能控制另一方的行动。”   而后他关切地问:“哥哥亲手帮你收回的力量,用着还习惯吗?”   此时东方天际星辰骤亮,星光凝成一条青色的长影,祥云聚拢在长影周围,随之落地化成了一个面容俊朗却神情严肃的神君。   神君二话不说,扫出全力的一掌!   江纤尘用完好的半边身体抬手回击,两方力量相撞,神君后退,江纤尘身躯再一次粉碎。   她望着神君那双只见过一次却教她终身无法忘怀的眉眼,瞳孔骤缩。   这一刻她甚至放下了对江冽的恨,她盯着这位亲手设下封印大阵,将她封印三千年的青龙神君,迟来的、隐秘的、兴许还有一丝名为害怕的心绪占了上风,她想也没想,祭出裴寒卿送她的防护法器“束天地”,化成黑雾遁入了阴影里。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二更,宝贝们不要忘记看上一章喔~   臭反派,我们阿冽才不会输呢(哼! 第59章   苦海深处, 那一方投影里的世界与江冽本身都在承受着“毁灭”。   投影里,诸天神祇修补天柱失败,天塌地陷,肆虐的雷暴与洪水席卷大荒, 万古长夜降临人间, 许许多多的生灵毫无反抗地被掠夺了生命, 死前的不甘与惊惧浓厚得成了实质, 被从水神身上逃离的黑雾吞食, 然而这些都掩盖在急速拔高的水位线下,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黑雾群以不可估量的速度壮大,稠密地在水下游走,发出吃吃的尖叫, 那声音隔着一层现实与虚幻,刺激着近在咫尺的江冽耳膜,与他剧烈跳动的心一起混合成催命的乐章。   江冽在想通逐衡这些年究竟遭受了多少罪的那一瞬, 七情无知觉地把一直刻意压抑的情绪引爆,真实盘桓在苦海底的恶鬼猝不及防地被喂了这么大一口食物, 纷纷苏醒,在顷刻间亮起了藏匿的爪牙,趁着神君因他道侣突然落泪而愣怔的间隙, 猛地窜到江冽身上。   苦海外的七道恶鬼虽是鬼王分散的力量, 但没有鬼王神识与智慧的加持, 也没比普通的鬼强大太多, 完全不可与苦海底这群真正被灾难催生出的恶鬼相提并论。   江冽在那眨眼的片刻,周身血肉与骨骼就被完完全全的穿透并击碎, 但又在同时, 他粉碎的身躯又被一种看不见的天道规则所黏连, 这发生的一切快到以至于他没有第一时间感觉到,他其实在死亡与重生之间走了一趟。   而当迟慢的痛楚降临,他看见逐衡惊惧扑过来抱住他展开防护后,江冽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真正的经历了一次“死去活来”。   神君那双执剑的手抖如筛糠,他已经足够警惕,自跃入苦海就提起了十分的戒备,自始至终也就分了这一次神。   “让我……让我查探一下。”逐衡浑身上下都在战栗,他想去探江冽的脉,却怎么也触不到江冽的手腕,冷汗滑进他的眼睛,他才发现衣裳瞬间全被浸透了。   江冽呆了呆,他自己也没想到苦海底的恶鬼这么强,要不是他早有准备,真就死得不明不白了。   那是真正强大到无法对抗的力量,让他第一次生出一种名为“心有余悸”的感觉来。   他缓了几口气,捉住了逐衡颤抖的手,对他说道:“我不会死。”   他又抬袖给吓飞魂魄的神君擦干净冷汗,轻声道:“我给江……给鬼王下了荼明咒。”   逐衡茫然抬眼,眼神里写着“那是什么”,也不知道是不认识荼明咒还是没回过神,江冽给他解释道:“一种同生共死的咒印。鬼王是不死之身,而我与它同生共死,所以我真的不会死。”   顿了顿,他有些动作生硬地抬起逐衡的手,贴在侧脸,短暂地与他亲昵了一下,补了一句迟来的安慰:“别担心。”   他不仅有空安慰逐衡,甚至还从刚才发动的咒印里“看”见了江纤尘,并在那一刻透过江纤尘体内他的真元冻住了她,吓唬了她一下。   江冽回过神后,不仅不害怕,反倒有些……兴奋,那是一种难以清晰描述出的心态,因为他与鬼王的这场对弈里,他终于不是完全被动了。   逐衡仔仔细细检查一遍,发现江冽确实没有任何问题,心惊胆战地抱住他,下颌抵在他肩膀,反应过来后颇有些哭笑不得:“你竟然给鬼下同生共死印,阿冽,你真是不知道‘险’字怎么写。”   说完又想,他道侣当真无惧无畏,毕竟他可是敢孤身来屠八道恶鬼的。   逐衡恢复七情兴许不过短短半日,却好像把千万年的恐惧都经历了,他在这吓得心跳骤停,而江冽连气不大喘一口,逐衡无语凝噎。   江冽不禁忆起苦海前,与江纤尘对峙的那一幕。   并非江冽涉险,而是一个人在最忘乎所以的时候,通常也最掉以轻心——江纤尘拿捏七情很准,他也确实因为惊怒失去应对先机,被死死压制,而且又在鬼王的地盘上重伤濒死——天时地利人和,所以江纤尘对他没有防备。他也因此,才能趁着她从他体内抽取恶鬼气时,把真元夹在鬼气里,用真元在她身上刻咒印。   江冽那时想得其实很简单,它能给他下恶咒,他就不能给它也下恶咒么?真当他费劲抢君印就是为了去禁地逛一圈。   防护结界外,万年前的世界投影里,恶鬼在水下蠢蠢欲动,苦海底,真实觉醒的恶鬼在一旁虎视眈眈。   他们在如此漆黑沉寂的绝境里相拥,听着两颗鲜活的心跳,彼此的心绪却都平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逐衡低声问:“你方才在想什么?”   江冽垂了一下眼帘,坦言回答:“在想你受过的苦。”   逐衡以身净化恶鬼,封印自己一万三千年,这该是个多么漫长且折磨的过程?尤其当江冽方才亲身体验过被恶鬼“杀死”的痛苦,他忍不住想,逐衡这么多年是不是一直活在这样的痛苦里?   而为了苍生舍身的神君,却永远不知道,他在苍生的传闻里,被钉上了“离经叛道,桀骜狂悖”的封。   江冽可能真的是个没什么出息的人,当他的心放下对神君的憎,就开始为神君而疼。   逐衡似乎怔了良久,才轻抚他后颈,以满不在乎的语气,笑着安慰他:“不苦。其实我在天外天的时候,是没有任何感受,也没有任何记忆的,你可以把我看作一把剑。”他说着还敲了敲悬在腰间的剑,朱雀剑发出一声清越的剑鸣,仿佛在回应他的话,“青龙,也就是我那兄弟,他怕我再被鬼侵神,把我的五感与记忆封得特别彻底,所以我一点都不寂寞,也不难捱。”   江冽倏地抬眼,敏锐地捕捉到一闪而过的关键词。   “‘再’?”江冽挣开他温热的怀抱,在黑暗里望向神君那双光彩熠熠的眼眸:“你以前被鬼侵神过?”   逐衡:“……”   大意了,他道侣真的太细致入微了!   逐衡含糊着摆摆手,一脸忧愁地按了按眉心:“哎呦……想不起来了,我毕竟年纪大了。”   江冽默然凝视他,须臾,他突然抬臂勾住逐衡脖颈,把他的上半身朝自己的方向拉过来,在他唇畔深深烙下一吻。   江冽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这么做,总之在那一刻就很想得到他的亲吻。   逐衡立刻被吻得七荤八素神志不清,他的手已经贴上了江冽的腰背,正要在这么好的氛围里加深这个吻,偏偏那张鸟嘴不受控地贱了一句:“你不气我啦?”   江冽登时就把手松开了,面无表情地冷声道:“你不提醒我,我倒忘了。滚开。”   逐衡:“……”   人长嘴就罢了,他只是一只鸟而已,为什么也要长嘴?   江冽起身,转头看向投影里成为炼狱的世界,他这回没再离开逐衡的防御。他也发现了,恶鬼不大攻击逐衡的结界,就好像恶鬼认定,在某种程度上,逐衡也算是他们的同类。   所以在那一万三千年里,究竟算是逐衡净化恶鬼,还是……恶鬼“净化”逐衡?   江冽一旦生出这样的念头,七情就难免暴动,苦海底的恶鬼在结界外游移,等着他再一次露出破绽。   他强行定神。   眼前投影里,长久陷入黑暗的大荒天际忽然升起一轮明日,那轮太阳极其炽热,将倾泻的暴雨灼干,犹如一团火焰……   江冽拧了一下眉,赫然意识到那就是一团火焰。   江冽脑海里猛地出现一个笃定的念头——那是正在燃烧自己的火神。   可他又没亲眼见到那时的场景,怎么敢确定的?   他回头扯住逐衡的衣袖,问道:“那是你么?”   逐衡的目光落在那团火焰上,出乎江冽意料,他周身肌肉绷得很紧,久久未吭声。   不知是不是江冽错觉,有一刹那逐衡的眼里亮晶晶的,竟像覆盖了一层水雾。   半晌他垂眸,摇头道:“不是我,那是火神。”   逐衡给了他明确的答案,江冽再次朝天际看去。   那团火焰将连绵不绝的暴雨止住,继而散成无比美丽的赤色光点洒向世间,成了漆黑的世界里唯一的明亮,像一场不真实的幻梦。   江冽愣在原地,他好像对这个场景并不陌生。   如同他似乎切身感受得到火神胆敢以身承天柱的狠毅,也能感受到他见洪水肆虐,一瞬间就决定将自己神脉分解的决绝。   火神向来是清醒又果断的。   江冽看着火焰光点降落世间,将洪水驱逐,而后闭上了眼。   他是修士,不是凡人,不相信所谓的巧合。   所以……他与火神,是什么关系?   大荒从洪水中解脱,生灵们只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兜头迎来了另一场更庞大的灾难。   那些深藏在水下饱食七情八苦的黑雾,因火神殉世阻止洪水、大荒再无伤亡而食物骤减,它们索性主动出击,以不死不灭的能力,在极端的环境里滚轮似的壮大,遇人吃人,遇神弑神,它们冲天而去,将天边那道由于天柱倒塌而产生的裂缝,撞得更裂更宽。   逐衡好像开始站不稳了,他从后抱住江冽,微微弯腰将下巴搁在江冽肩膀上,手环紧他的腰,垂眸轻轻喘息。   江冽侧眼,瞥见他笔挺的鼻梁上竟凝了几滴细小的汗珠,默了默,突然意识到这场灾难在逐衡面前重现,其实对逐衡来说十分残忍,若非逐衡心性坚定异于常人,在他再次身临灾难的那瞬间,就能被绝望淹没。他抬手摸了摸逐衡的头,仿佛安抚小兽。   逐衡意会到他的想法,垂着眼睛开口:“我没事。”   他缓了一会,重新睁眼看向天上的裂缝:“后面发生的事便家喻户晓了——女娲补天。其实大家最初只是没反应过来,在火神……以后,所有族群迅速各归其位,就连那时大荒谁都看不上的混血,都没有任何一个向恶鬼低头。”   无数神光交错织网,顶住天之裂缝刮下来的罡风与煞气,顶住恶鬼毫无顾忌的冲撞,护送人首蛇身的神祇托石而上。   那是一幕近乎悲阔的场景,江冽阖眸不忍再看。   逐衡笑了下,声音极轻地说:“神啊,不就是在灾难来临时,挡在世人身前的么?”   他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女娲将手中的五色石头送到了天缝里——   然而就在同时,苦海里的恶鬼骤然悉数暴动,纷纷尖啸着冲天缝而去。   明明那只是一万三千多年前的投影,可苦海底的恶鬼仿佛穿梭了时间,竟与大荒时期的恶鬼合二为一,甚是磅礴的恶鬼之力森然撞碎了五彩石。   那些斑斓的五色神光化成碎屑,天缝前的神祇身影也紧跟着从天际跌落。   恶鬼们发出笑声庆祝胜利,天彻底裂成了无数块,大荒被罡风笼罩,生灵涂炭。   逐衡的脸色蓦地变了。   他不知问题出在哪里,为何苦海底的投影与真实南辕北辙,可他仍是下意识上前一步想要去接住女娲。   就在他瞬形到半空,化为朱雀的脊背即将承到女娲前一息,这场投影里的画面倏然变了——天地清明,黑雾不再,无数男男女女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劳作。   苦海底的世界回到了江冽落进来时的节点。   *   苦海外,戮州与孽州交境,伏巽站在凡间的土地上,垂眸望向自己方才与鬼王对击的手掌,一时有些失神。   在他身后,无数清光从遥远的九重天上垂落,流星一般降落到凡间。   鬼道封破,诸神临凡。   作者有话要说:   大声呐喊:他好爱他!   小声bb真的要完结了,应该不超过31w,速宰! 第60章 (倒v结束)   诸天神祇中, 有一万多岁的先天神祇,有于大荒重建后、通过修行飞升的后天神祇,无论是谁,此时都站在伏巽身后候他发话。   伏巽却只低着头, 眼帘遮住了目光, 教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一位白胡曳地的老人疾步到伏巽身旁站定, 那双慈悲的眉目满含忧虑:“收到你的消息, 我们便立刻赶来了, 当真是鬼王?”   伏巽像是要点头,动作却一顿,继而摇了摇头:“她不应当是鬼王。”   “是就是,不是便不是, 何为‘应当’?”老人对上伏巽那双沉静的眸子,才意识到自己过于急躁了,他为自己的语气道了一句“失礼”, 又问:“此话怎讲?”   “她有真正的肉身——便是凡人的血肉之躯,与虚幻无形的鬼不同, 与三千年前也不同。”伏巽摊开手,给他看自己毫无损伤的掌心,很坦诚地说:“而且, 我还与她打了平手。鬼王不应当是这样的实力。”   老人:“……”   众神:“……”   他是怎么用这样轻飘飘的口吻, 在如此险境里, 告诉大家他本打不过鬼王这个噩耗的?   伏巽沉思道:“也或许是她的力量并未完全苏醒。”   见识过四象与鬼王那场大战的神, 都清楚鬼王恐怖的实力,即便伏巽如此说, 也没有任何一位神敢小瞧它, 空旷的边境很快便响起了嘀咕声, 各个愁眉紧锁商讨该怎么应对。   而大战后飞升的神只从神界典籍与前辈口述中听过恶鬼的传闻,见前辈们如此正色都颇有些不解,鬼再强大,当年不也被封印了么?如今跑出来,再封印一次就好了。此地所站皆是神祇,乃修真界翘楚,他们齐心协力,难不成斗不过一只鬼?   有两位后飞升的神彼此对视一眼,更心直口快的那位站了出来,他对青龙施了一礼,问道:“敢问神君,鬼王究竟强在何处?”   伏巽看了他一眼,将视线放远,仿佛陷入回忆,低沉的声音慢条斯理:“恶鬼擅攻心,且是不死之身……”   白胡老人听见他的语速就着急,按了按眉心,忍不住开口插话:“鬼王与普通的恶鬼不尽相同,除攻心与不死,它还能抽调苦海的力量。便是说,只要鬼道苦海存在,它的力量就会源源不绝。它能凭借不死与再生,把我们的真元与灵力生生耗尽。”   那位发问的神愣了下,嘴比脑子快:“您了解的真详尽,您是当年与鬼王交过手么?”   白胡老人下意识瞟了一眼伏巽,叹了口气,却只摇摇头没开口。   “他所言非虚。我与玄武,当年便是这样败的。”   那位神顺着声音转头,发现是青龙神君接了话。   伏巽面上丝毫不见被打断话头的恼怒,也不见提起旧事的惘然,他总是无悲无喜,在他的脸上很少能见到明显的表情变化,众神都习惯了。但哪怕他没什么情绪波动,那位发问的神也听得眼皮一跳。   他素来直言直语惯了,此刻意识到青龙神君许是误会他在质疑老人的话,他刚想解释,却又从神君的话里品出别的意思:“您与玄武神君皆不敌,那最终是谁打败的它?”   当年大战……说不清究竟是谁在哪个环节打败的鬼王,但最后收尾确是朱雀做的。   伏巽便道:“朱雀。”   他又沉吟道:“但朱雀毕竟没能杀得了鬼王,所以不算赢。”   那位神便接着说:“若朱雀神君可胜鬼王,不如去天外天请朱雀神君出关,再战一次鬼王。”   伏巽平静无波的面色在此刻终于隐隐白了几分。   袍袖下的手指蜷起,他想起与逐衡之间突然断了的联系,忍不住担心,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免得徒增众神心中慌乱,便垂下眼:“朱雀已进苦海。”   那位神怔了一下,释然地冲青龙神君一笑:“既如此,想来朱雀神君早有防备,不愧是苍生的守护神君。”   可就在他话落,众神之中响起一个十分不和谐的声音,那声音冷笑着道:“你指望朱雀救命?笑话,先天神祇谁不知朱雀心里没有苍生。当年全大荒以命相逼,他才不甘愿地坐上守护神君的位置。”   这是一句十分不客气的话,然而先天神祇们却没有一位反驳他,仿佛在无声之中默认了他的话。   青龙冷冷淡淡地偏去眼神。   这位话间对朱雀神君悉是厌恶的神,头上长着四只莹润如玉的鹿角,脾气却很爆。   他对青龙说话也并不如何客气,他几步走到伏巽身侧,冷声道:“伏巽,你坦白说,逐衡为何偏偏在此时进苦海?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直呼青龙大名,众神神色一僵,而伏巽眼皮都没动一下,接着用那副漠然的口吻道:“不知。”   “他是生是死?”   “不知。”   暴脾气的鹿神抬手扯住伏巽领口,被气笑了:“那你知道什么?”   伏巽薄薄的眼皮一掀,悍然气劲猝然迸射,将他击退数步,才理了理领口,继续用平静的语气道:“夫诸,你僭越了。”   青龙神君没脾气没架子,并不代表他不清楚自己的地位——他于凡间司守护,于神界,执掌打神鞭——某种程度上说,他确实“凌驾于众生之上”。   夫诸按着胸口双眉倒竖,他刚朝伏巽一抬指,就被身旁的神捂住嘴扯向身后。   先天神祇都知道,夫诸与逐衡从小打到大,同四象势如水火,但没想到夫诸竟在此时找伏巽的茬。现在是吵架的时候吗?众神连忙七手八脚地把夫诸按住了。   气氛因此变得诡异,连先前那位问话的神都退了回去,就在这时,又有一位神大步上前,他的玄黑长袍被风扬起,挺拔宽阔地往众神前一站,浑身气场犹如高山。   他像是什么都没看见,几句话把轨道拨正:“既然鬼王已出世,时间紧迫,便别再耽搁了。神君您随意吩咐,我愿为神君马首是瞻,而且我也想会会传说中的鬼王。”   他话落,一众神祇的声音在他身后此起彼伏,皆是应和他的话。夫诸虽气愤,觉得逐衡靠不住,伏巽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这俩都不配当守护神,但也不得不承认,在这种时候,唯有身为守护神的伏巽才能调动众神,于是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含蓄地表达了自己也听他调遣。   伏巽记得眼前这位解围的神飞升前是个魔修,魔修与妖修的飞升之路更难,他们的心性通常也更坚定,而这位心性尤为出挑,便颔首施了一礼:“多谢——”   这位魔神回礼,又问道:“鬼王长什么样,神君您能画出来给大家看看么?”   伏巽:“……”   伏巽舔了舔唇角,露出了有些为难的表情:“这件事……不太行。”   众神:“?”   青龙神君面对外人一向端重自持,此时罕见地有些呆愣,他转过视线看向身旁的白胡老人,凡间称这种病是什么来着?   白胡老人是看着伏巽长大的,他一言难尽地“啧”了声,破天荒发觉事情开始有些难办:“你们不知道吗,青龙自小便有‘面孔遗忘症’,他不记人脸的。”顿了片刻,他偏头一看青龙,把这位如今“凌驾众神之上”的守护神抖了个底掉:“他小时候,甚至分不清朱雀和白虎。”   伏巽打小便被兄弟笑话这件事,倒也习惯了,一笑置之,可发问的魔神挠挠脸,觉得此情此景实在有点尴尬。   所幸他视线一偏,发觉远处还站着两个凡间修士,便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转过目光看去,然而在他看清其中一个修士面容的时候,嗓子眼里的问话一噎,声音里含上惊讶的喜悦:“小狐狸?”   时诩和江回风原本都被这场面唬得呆了——谁能想到,他们养大的小女孩不仅是鬼王,还能引得诸神临凡。   起初时诩远远一瞥,只觉得有一位神像故人,但岁月已千年,他没敢认,眼下听故人主动出声,眼眶禁不住酸涩起来:“魔君……”   那是飞升的先魔君啊,江冽的外祖父,圣后的父亲,他的救命恩人。   魔神笑了笑,一步瞬形朝他走过去:“你都这么老了!”   魔神一句话让时诩把眼泪憋回去了。   时诩干笑了一声,语气有点沧桑:“是啊,我不仅要替你养女儿,还要替她找夫婿,又要帮他们养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能不老么。”   魔神听闻自己的血脉稳妥延续,眸光难掩高兴地亮起来:“辛苦你了——那他们此时在何处?”   时诩指了指身旁还有点迷茫的江回风:“你女婿。”   魔神转头,对女婿投去赞赏的目光:“不错,根骨奇佳。”   时诩勾唇扯出个笑,旋即神色落寞下来:“怀沙和她的儿子……都死在了她女儿手上。”   这句话有点绕,魔神一时没反应过来,但紧接着他就皱起眉头。   时诩抬眼看向远处众神:“你外孙女,就是那位神君所说的鬼王。”   魔神被这句晴天霹雳炸得腿筋一抽,险些平地摔,他哑口无言地转头看向青龙神君。   伏巽想了想,走过去对他们微微颔首,用“可否帮他画像”把两人之间的话题岔了过去,他拍了拍魔神肩膀,低声说了一句话:“既已无可转圜,便不要去想。”   魔神神色复杂,他飞升时便已舍去七情,但毕竟人非草木。乍喜乍悲,视线竟不知该落往何处去。   江回风画技入神,他用灵气几笔描摹出栩栩如生的江纤尘,呈现在众神面前。   众神记住鬼王的相貌,又被伏巽再三叮嘱,若遇见她,千万不可与之缠斗,一定立即封闭五感,想办法用阵法困住她,再联系伏巽过来。   众神应声,且分散去神州大地各处不提,伏巽望着远去的道道流光,神思空了一瞬,忽然间忆起了旧事。   一万三千年前,灾难爆发,他被庇护在先辈的羽翼下;一万三千年后,灾难重现,而这次是他与一个时代的神,将凡世庇护在他们的羽翼下。   神农大人说得没错,他们就是在灾难来临之时,挡在世人身前的墙。   魔君去收敛风初醒的尸骨,时诩去帮他,转身前听见那位位高权重的神君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句:“轮到我来筑墙了。”   时诩回头,入目却不见神君踪影,惟余苍茫天际与青山相接,暮霭沉沉,风雨欲来。   *   飞云宗。   人族第一宗门的护山大阵被鬼气腐蚀残缺,漫山遍野皆被路氏弟子与灵兽的鲜血染红,那些血液汇成小溪流淌过大殿,浸透了倒在门前的路缇霜的眼。   江纤尘脸上被霜覆盖,裸露在衣袍外的皮肤惨白,她周身都被冰冻着,痛得牙关直打颤,可她声音还是很稳。   她脚下踩着一具尸体,屈膝俯身,手臂搭在膝盖上,轻声问:“当年路瓷音刚被贬下凡时,神魂被朱雀火折磨,夺了你的舍才有所缓解。后来她用你飞云宗秘法剥离了朱雀火,并将其藏匿起来。你的灵魂一直在这具躯壳里与她共生,一定知道朱雀火在哪,你告诉我,我便留你一命。”   路缇霜闻言转动眼珠,看向这只试图与她交易的恶鬼:“在……禁地。”   江纤尘眸光微动,难忍激动地迭声问:“禁地在哪?禁地怎么开?”   路缇霜不错眼地盯着她:“需要钥匙。”   江纤尘问:“钥匙是什么?”   路缇霜缓缓咧开唇角,勾出个扬眉吐气的笑,半是嘲讽半是残忍道:“钥匙……钥匙都被你杀了呀……”   *   逐衡在半空俯视下方那些突然出现的、忙碌劳作的人半晌,又抬眼看向湛蓝如洗的天,化回人形,却连翅膀都忘了收。   江冽抬手,一道柔和的灵气从指尖探出包裹住逐衡,把他拉回身前。   逐衡问道:“阿冽,这不是错觉吧?”   江冽凝重着神情:“不是。”   苦海底,这方投影里的世界正在循环——从水神与火神大战,到恶鬼撞破天穹。   为什么会循环?   江冽与逐衡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阵法。”   可会是谁,有能力在苦海底布阵?   又为何布阵?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对不起大伙儿,这个渣作者下周一要在结局章开v了   我实在太需要一个出频的曝光渠道去带一带我预收们,不然三无开机太难了,呜呜呜跪地~   下一章正式步入结局,结局正文+番外差不多两万来字,周一发正文结局,周四前完结番外,追到这的读者如果有想刷前文的速速去刷一遍,之后只要看结局就行了   完结后会给所有读者红包补偿,来抵大伙结局买v的jjb~辛苦你们追我的文这么久,再次道歉,给大伙鞠躬(含泪飘走~ 第61章   逐衡按住眉心, 试图去回忆当年女娲封苦海后还发生了什么。   进苦海布阵的那人不仅本事通天,应当也十分清楚大战的细节——比如女娲的封印,这样的人不多。   但是在“刻意遗忘”与“记忆被封万年”的双重加持之下,主动追溯过去对逐衡而言变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很快, 他的额头就沁出了一层冷汗, 眉心缓缓拢起。   江冽扯住他的手腕, 握住他变得冰凉的手, 抬袖给他擦了擦额头。   “不要为难自己。”江冽抬眼:“你等我片刻, 我过去看一眼。”   逐衡问:“你要去哪里看?”   江冽视线转到遥远的天边,不答反问道:“这里显现的过去,除了女娲补天,一切都是按照当年真实发生的事进行的对吗?”   逐衡道:“……对。”   江冽沉吟道:“为什么唯独女娲补天这里不同?又为什么, 恶鬼对女娲补天这一节反应如此强烈?”   逐衡神思飞转,蓦地有了个想法,神色微动:“当年女娲补天之后, 天灾停止,神祇们才分出精力清缴恶鬼——所以对于恶鬼而言, 女娲补天,是它们灾难的开始。哪怕时光已过了万年,恶鬼们还是潜意识不愿意见到那一幕, 即使是虚幻。”   他转过头, 看向不周山腰已经开始显目的神光, 若真如他所猜想, 那么水神撞不周山致使天塌地陷,对恶鬼而言便是“幸福”的开端。   果然, 在画面里水神再次撞到不周山后, 苦海底的恶鬼隐隐躁动起来, 但先前逐衡满心满眼只有画面里的故人,竟没察觉。   “神君”江冽轻声唤他,目光紧盯着那处塌陷下来的天:“我有一个猜测。”   逐衡没顾得上纠正他的称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动了动唇:“你是想说……”   江冽道:“这一方世界,真的全都是虚幻吗?若全是虚幻,为何一万三千年后的恶鬼能撞破虚影里的那片天?”   他在话音出口的那瞬间就有了明确的答案,他抬手指向天缝:“那里,会不会是唯一的具象。”   逐衡总算是明白他刚才说得“过去看一眼”是要去哪里了。   逐衡不由分说扯住他袖口,拦住他前行的脚步:“我赞成你的想法,但是我不同意你去。”那里有没有更巨大的潜在危险尚未可知,逐衡绝不同意江冽去冒险,要去也该是他去,他才是所谓的“守护神君”。   江冽看了逐衡半晌,点头“嗯”了一声,十分听话地退了回来,神情很平静。   但这幅乖模样在他身上太违和了,教逐衡想忽略都忽略不了,逐衡内心警钟大动,警惕地问:“你在想什么?”   江冽表情很无语:“我要过去,你不同意,我现在不去,你又怀疑。”他加重了语气:“你在想什么?”   逐衡:“……”   逐衡无言以对。   江冽掀了掀眼皮,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你放心,我什么也没想。我要等女娲补天那一刻再次到来,看看恶鬼是不是还会那么做。”   毕竟一切都只发生了一遍,眼下只进行到第二遍的一半,他得亲眼看见恶鬼再次捅破那片天,才能决定要如何去应对。   逐衡狐疑地转眼,视线从灾难各地一一掠过,最后将目光凝在天际,这回他已经无暇去伤情,心里既盼望时间快些逝去,又有一些慌张,然而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慌张什么。   他捕捉到江冽近在咫尺的手,紧紧与他五指相扣,想要因此驱散那一丝缥缈的害怕。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世界终于迎来女娲托石补天。   苦海底的恶鬼们也如江冽所料,再一次汇聚成一缕冲天而上,撞进天缝里,再彻底撞碎摇摇欲坠的天。   天塌后,世界回到初始节点,江冽保持着抬头的姿势,大片的云映在他眼眸里。   他又有了一个猜测——这位不知名的高手,在苦海底布下循环过去的大阵,似乎……就是为了恶鬼撞破天的这一刻。   若真如此,恶鬼已经循环了数不胜数的“撞天”举动。   那位高手能从中得到什么?恶鬼又因此得到什么?   在这方寸世界里,所有发生的事都不可能没有意义,他必须要去天际看一看。   只不过,去之前……   江冽忽然按住太阳穴,身体站不稳似的摇晃了一下,逐衡连忙放开他的手,一手拖向他的背,关切问道:“怎么了?”   江冽手臂顺势搭在逐衡肩膀上,额头亲昵地抵住他脸颊,双指并拢暗中朝他后颈而去,眉头皱得很深,露出几分脆弱:“不太舒服。”   逐衡生怕他被鬼气侵神,一时间什么慎重都忘了,抬手就要往他眉心灌真元,忽觉脑后重穴一麻,旋即寒冷的真元侵入他四肢百骸,把他当场冻住。   逐衡瞳孔睁大,却已来不及运转真元,他在失去意识前,视线里最后映入的是江冽那双沉静的眼波,逐衡的表情定格在无可奈何之上,江冽假装没看见,他托住逐衡倒下的身体,把他放到角落。   这次江冽不想再让逐衡涉险了,纵然是守护苍生的神君,也该有人去守护他。   江冽再不犹豫,飞身穿越重重幻影,来到他记忆中的天缝处。   此时天柱未倒,天际清明,他将全部神识凝于双眼,下一刻双眸猝然睁大——天空宛如一面镜子,清清楚楚地把他影子映在其上。   他朝本该是虚无的天缓慢伸出手,掌心却碰到了实体。   苦海底的这片天果然是具象。   道道清光从他掌心触碰的地方散出,江冽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清光温和又不容拒绝地拉入了一片混沌中。   混沌漆黑的世界中央站着一个半透明的人。   那人转过身来,目光像是在看着江冽,又像是透过他看向远方,虚无落不到实处。   他长着一双锋利狭长的眸子,却并不会教人觉着不近人情,相反,他周身气质如温水一般,极为令人亲切。   他声音含笑道:“虽众神常言,你心中无苍生,但你面对苍生疾苦,从未真正无动于衷。我就知道会等来你,朱雀。”   江冽怔了怔,倏然明白,眼前的人只是那位高手留下的一道残念,他们隔着万余年的光阴面对面,却无法感受到对方的存在与之对话。   江冽垂了垂眼,明知对方听不见,还是自顾自地答了一句:“我不是逐衡,但逐衡确实在外面。”   转念一想如果他不拦住逐衡,这道残念可不就如愿以偿见到逐衡了么?   他朝残念走了两步,仔细端详这人的容貌,那种难以言明的奇怪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他没见过这个人,却对这张脸并不陌生,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应当坐在最繁茂的枝头,举杯对饮。   那人也知道自己听不见逐衡的回答,幽幽叹了一声,说道:“你既来此,便是说明那些可怜人尚未于八苦中解脱。皆怪我当年托大,并未妥善备好一切便进了这里,只能落下半成的阵,教他们白白多遭这么多年的罪。”   江冽品了品他的意思,惊觉他话中的可怜人指得应当就是外面那群恶鬼,而他落阵……竟然是为了解脱恶鬼。   江冽表情有点不对了。   所有人和神都认为恶鬼是祸,死不足惜,唯独这位神称它们是“可怜人”,他到底是谁?   那位神冲着江冽的方向一笑,仿佛已经预料到逐衡该有的反应,温声道:“我知道,你定不赞成我的话,但是朱雀,你永远不要忘记,他们在沦为鬼之前,都是鲜活的生命。是被灾难夺去性命的不甘、恐惧、愤怒……裹挟住他们的灵魂,才让他们永堕炼狱无法解脱。”   那位神说到这里,声音掺杂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我常想,他们当真……想维系‘不死之身’么?”   江冽闻声沉默下来,半晌后哑然失笑,没反驳什么。   是了,在这位神眼里,除了最初那道无从溯源的鬼,所有的鬼都是惨死在天灾里的可怜人,这位神说得其实不错,鬼不仅是作祟的“恶”,更是七情八苦为壳的,无法解脱的灵魂。   即便后来恶鬼“进化”成纯粹的恶,可是这位神也已经无从得见了。   江冽抬眼看向他,似乎已经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这个问题我曾问过自己无数遍,但我给不了我自己答案。于是后来,我进了苦海,想要印证自己的猜测。”那位神做出了一个歪头的动作,说道:“你听——”   听什么?   江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漆黑的混沌里什么都没有,那位神又接着道:“听见鬼的悲鸣了么?”   鬼确是常哭的,但是江冽从未将其与“悲鸣”联系到一起,他忍不住愣了愣,又听那位神说:“朱雀,天道下万物不能永恒,无一例外,而鬼的不死之身却成了唯一例外,你有没有想过,这其中的蹊跷之处。”   但他虽然在问逐衡,却没指望逐衡回答:“可惜我也是进了苦海后才明白,鬼已经是‘死物’,‘死物’自然无法再常规死去一次,所以才是‘不死之身’。而按照常理,‘死物’又是不能存在于世上的——这些‘死物’之所以还‘存活在世上’,是因为灵魂被裹在极端的七情八苦里,无法散去。”   江冽在这一刻,陡然明白了这位神究竟落了一个什么阵。   “我用神脉与全部灵力,在这里落了一个阵,用来剥离他们的灵魂与七情八苦。”那位神笑起来宛如春风和煦,眼角眉梢甚至流露了些小得意:“我还给这个阵起了个名,叫‘洗魂’。我不知你进苦海,距离洗魂阵开始运转,究竟过了多少年。但是你进来时,一定会发现这里的鬼数量远比当年女娲封苦海时少,对不对?”   他只笑了一瞬,笑容便缓缓散去,他垂下头半晌,叹道:“可惜,我进苦海时灵力所剩无几,神脉残缺,洗魂阵便不完全。正因如此,洗魂阵无法主动清洗鬼的魂。我只能想办法,在这里设定了一方世界的投影,来引导恶鬼主动进阵。”   怪不得……   原来那道天缝所在,就是洗魂阵。恶鬼每一次撞击天缝,都是把自己送进阵,剥离禁锢灵魂的七情八苦。   江冽深深叹了一口气,对这位神投去敬佩的目光。   然而那位神沉默许久,再抬头时,眼眶里却含上泪。   他的目光虽然落不到实处,却仿佛在隔着光阴深深凝望着“逐衡”,良久他长叹一声,问道:“朱雀,你怨我么?”   江冽;“……?”   合着他还与逐衡有过节?   江冽眼前的这位神根本没有给逐衡回答的时间,他苦笑了一声:“瞧我问了句废话,一定是怨我的。”   他双手负于身后,方才的泰然自若缓缓消散,眸光颤动,竟像是不敢看逐衡:“我此一生,无愧天地,无愧苍生,却唯独愧对你。这愧疚梗在我心头,最后化成了执念,在我死后留在这阵里,想再见你一见……若我当年早些想通这一切,绝不会逼着你进天外天,可惜当我想通时,我已无法活着离开苦海。你这么多年平白遭受的苦难,皆是因我而起啊……”   他朝江冽的方向走近一步,抬起手——不知道是想摸一摸逐衡的头,还是想拍一拍他的肩膀,总之他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最后怯弱地收了回去,那一滴眼泪无声落下:“而我此刻见你,竟除了一句口头上的道歉,什么也做不了……”   江冽张了张口,愕然怔在原地,他的心口猛地一疼,教他登时忘记了呼吸,良久才急喘了几口气。   逐衡竟然是……被逼着进天外天净化恶鬼的……   江冽抬眸,忽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位神祇。   他太聪明了,也太慈悲了,他为了解脱被封印进苦海的恶鬼牺牲自己,而他所做的一切,在一万三千年后,仍然给这个世界带来一份生机。   可是逐衡日复一日被恶鬼的七情八苦浸染神魂,以至于落到半神半鬼的处境,也是不可逆转的。   若这世上有朝一日再无鬼道苦海,那么半神半鬼的逐衡……世人会允许他存在么?   不提别人,同为守护神的青龙神君,会如何待他的兄弟呢?   大阵忽地传来震颤,无边鬼气猛然间涌到洗魂阵里,江冽身处混沌残念中,近距离地看清了清光是怎样趁着这一次涌动剥离了一些黑雾。   然而毕竟洗魂阵威力不完全,又因恶鬼每次进洗魂阵都有一段不短的间隔,所以一万三千年都没彻底净化恶鬼,照眼下这个净化的速度,想要解脱苦海里的灵魂可能还需要一万三千年。   江冽在顷刻间心里有了考量,并做了一个决定。   他离开前,转头看向那位神祇,明知道他听不见,却还是低声道:“众神说得不对,他心里有苍生。而且他也不会怪你,相反,他一定很感激你所做的一切。”   “不怪你”三个字仿佛透过光阴传回亘古,那位神祇在他话落的一瞬间,唇边展开了笑,那道残念释然散去。江冽大步朝外走去,立于天缝前,抬手凝了一道真元,将自己稳稳钉在了大阵上。   消灭恶鬼是江冽身为魔域上位者的职责,他不可能放任魔域被鬼侵害,为了魔域同胞与父兄亲友,他会想办法加速恶鬼进阵的频率,解脱苦海。   但他也不会容忍他的神君被欺负。   若苦海消失,谁胆敢将矛头指向逐衡——   江冽肆意放出七情,眸光盯着急速朝他奔涌而来的恶鬼群,在被穿透的那一瞬间心想:   那就全部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了上章大家的评论,太感谢大家了!给大家鞠躬!   我本来想把结局章压缩到两章写完的,失败了,越写越多(跪倒   这是一更,后面还有62和63,小天使不要落下 第62章   飞云宗。   江纤尘墨黑的眼珠死死盯着路缇霜。   她沉思半晌, 一脚踢开拦路的尸体,踩上路缇霜的指骨,一点点碾碎,看十指连心的剧痛慢慢呈现在路缇霜颤抖的眼睛里。   饶是这样, 路缇霜脸上嘲讽的笑也纹丝不动。   “你折磨我, 也无济于事。”路缇霜唇角渗出血迹, 重复道:“那些弟子都被你杀了。禁地的钥匙……没了, 禁地再也进不去。”   江纤尘啧了一声, 皱起眉头慢慢直起身。   这女人的表情让她不高兴,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便连话都懒得说,她看了一眼祥云聚拢的天边, 没来由的烦躁:“算了。”   没有那簇神火来焚毁她体内作祟的真元也不怎么要紧,只是疼了些而已,待她去吃几位神祇, 力量再多些,就能压制住那股真元。   江纤尘不打算再留在这里浪费时间, 丝丝缕缕的黑雾在她掌心凝成一把刀,她垂眼,俯身朝路缇霜喉咙划去。   就在这时, 一道银白的剑光遽然从天而降, 携雷霆之势, 趁江纤尘没防备将她击退。   一个身着劲装的高挑少年不知从哪冒出来, 他手指飞快捏剑诀,万剑拔地而起, 受他控制一齐向江纤尘攻击, 毫不留情。   江纤尘闪身躲避的间隙, 他抱着路缇霜飞身退出数里。   路缇霜看清他面容的那一刻,脸上的从容消失了,她气得咳出一口心血,竟直接扇了他一巴掌,喝问道:“不是让你走了么?!”   打完又后悔,颤抖的手覆盖上他的脸颊,对上他通红却倔强的眼睛,颤声道:“景昀,你是路氏最后的血脉了……”   路景昀语速又轻又快:“师父,我不可能丢下你,你信我一次,这里交给我!”   江纤尘控制黑雾吞食掉长剑,这攻击于她而言像是小猫在抓一样,她浑不在意地笑了一声:“小太阳,好久不见。”   路景昀放好路缇霜,站起身,横剑在身前。   真是许久不见,上次他为保护她,硬生生抗的路瓷音那一剑还没痊愈,许是伤养得不好,他瘦到脱相,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眼睛再也不见一点光亮。   曾经像个小太阳的少年永远消失了,江纤尘叹了口气,觉得有点遗憾。   但遗憾归遗憾,人总是要吃的,她掌心再次聚拢黑雾,没等放出去,就听路景昀哑着嗓子道:“我师父骗了你,还有一把钥匙。”   江纤尘眸光微动,手缓缓放了下去。   “飞云宗的禁地,要飞云宗嫡系弟子的神魂之力才能打开,我带你去,但你需放我师父离开。”   江纤尘半嘲不嘲地问:“你在和我谈条件?”   路景昀红着眼睛:“不,我在求你。”   路缇霜闻言登时拧眉:“景昀!不要对她低头!”   路景昀短暂地回头瞥了她一眼,路缇霜对上他坚定的视线,忽得一愣,斥责的话说不出口了。   江纤尘没看见路景昀那一眼,他的卑恭态度取悦了江纤尘,江纤尘唇角一勾,大发慈悲地召唤一道黑雾,直接把路缇霜送出了飞云宗。   路景昀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他微微垂下视线,还是那副委委屈屈的神情:“我身上有伤,方才那两剑耗费了我全部的真元,眼下无法御剑飞行,不过禁地距离此处不远,不用一盏茶便能到。”   江纤尘心情很好地说:“你指个方向,我带你去。”   说着就要探出黑雾去缠他的腰。   路景昀却下意识避开了。   江纤尘身上的黑雾一顿,缩了回去,其实她觉得路景昀有点奇怪,但又不清楚具体哪里奇怪。   江纤尘眼波微动,脑海里思绪急转,方才好像有什么被她忽略了,那是什么呢?   路景昀沉默地转身带路,在沉寂到过分的环境下,那剧烈跳动的心声尤为明显。   江纤尘第一反应就是“他此时很愤怒”,她垂了垂眼睫,不动声色地问:“小太阳,你心跳为何这么快啊?”   路景昀好像屏住了呼吸,过了片刻才沉声道:“因为我在想一个问题。”   江纤尘:“嗯?”   路景昀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江纤尘险些直接撞到他怀里,他扶住江纤尘肩膀,高大的影子笼罩住江纤尘。   江纤尘抬眼,这才看见他那双红得近乎滴血的眼睛,这抹红让她顿时涌出不详的预感,还没等细想,就听路景昀问:“我在想,你对我可曾有过真心?”   这意料之外的问话把江纤尘听愣了,她仿佛听见了个莫大的笑话,露出了个啼笑皆非的表情。   听见这种幼稚的话,她把谨慎抛诸脑后,心道果然还是小孩子啊,这时候还在意这样的问题。   她叹了一口气,难以克制地投去怜悯的眼神,歪头摸了摸路景昀的脸:“你如今落得这么惨,到底是因为我。念在你带我去取朱雀火的份上,若我对你有真心,能让你舒坦一些,你就当我对你十分真心吧。”   路景昀缓缓松开手。   他垂下眼,眼角滑落一滴泪,声音难掩哽咽,缓慢地说:“皎皎,我那么喜欢你……你知道的,为了你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回头,我立刻跟你走。我们去找一个地方隐居好不好?我什么都不在意,只要我们好好在一起,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   原来路景昀的不对劲也是因为七情。   也对,这世人就没有不为七情所累的。   江纤尘想通了,旋即舒展神情,轻快地说:“可以呀。只要你先带我去拿到朱雀火,什么事都可以商量的。”她又苦恼地咬住嘴唇:“其实我也不想杀这么多人的,都怪他们欺负我。”   “我在你身边,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以后动手的事就交给我去做。”路景昀抚摸着江纤尘的脸,满眼心疼,他一手落到江纤尘腰间抱住她,另一只手按着她肩膀,微微俯身,看似想吻她。   江纤尘要躲,但路景昀手上力气出奇得大,她若非要挣开,约莫得伤到他——伤到他无所谓,可若是耽误了他取神魂之力开禁地,那问题就大了。   何况路景昀长得好看,被他亲一亲也不亏,江纤尘索性闭上眼。   就在她感受到路景昀的呼吸喷洒在她鼻梁上时,路景昀沉沉的嗓音响在她咫尺处:“皎皎,睁眼。”   江纤尘皱了一下眉头,心道这人怎么这么多事,她刚睁眼,就见路景昀猝然启唇,一根短小的银针从他舌下射向她的眼珠。   江纤尘瞳孔骤缩,淬黑的针尖距离她的眼球甚至不如一张薄纸厚度。   ——却到此为止,再不能更近。   江纤尘慢慢地眨了下眼,悠悠笑了笑,笑声落在路景昀耳朵里令他毛骨悚然。   她意味深长道:“原来,你真的不对劲啊。”   路景昀脸色剧变,下一刻就被她周身爆出的黑雾轰开,那些黑雾争先恐后黏住他,往他皮肉里钻。   路景昀不知道那些黑雾是什么,但他的心瞬间凉了——江纤尘究竟是什么非人之物?   江纤尘抬手,五指一勾,黑雾又裹缠着路景昀,把他拉到她面前,她缓缓把手覆上他头顶,指尖下压,就要把他的头颅捏碎。   可就在此刻,他们头顶突兀地凝聚起翻涌的雷云,紫色的雷电光芒隐隐从中显现。   江纤尘皱眉抬眼,倏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她指间夹住路景昀领口,把他的衣服拨开,竟见他裸露的皮肤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咒文刻痕。他穿着黑袍变化不明显,事实上他的衣服早就被鲜血染了一遍,只不过这些血迹掩盖在飞云宗漫山遍野的血腥里,教江纤尘忽略了。   “我倒是小瞧了你。”江纤尘俯身掐住他咽喉:“敢用邪咒强行提升修为引雷劫,你活腻了吗?”   “我飞云宗上下三千七百六十一条人命,今日皆丧于你手。”路景昀眼神如冰,一字一顿冷声道:“只要能为他们报仇,我死又有什么要紧?”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角:“你不是很厉害么,怕不怕劫雷劈?”   江纤尘嗤笑了一声:“你方才还在说喜欢我,转眼就想要我死,路景昀,你心志不坚啊。”   “我确实喜欢你,但——”路景昀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指印几乎深深刻进她的骨头:“不妨碍我更想将你挫骨扬灰。”   他话音刚落,一道飞升天雷便兜头砸了下来,将他们二人全部笼在其下。   天道的力量下万物皆如蝼蚁,江纤尘即便不死也剧痛无比,她登时痛呼出口,被路景昀钳住的手臂化雾,那些黑雾猛然将路景昀掀了出去。   但劫雷并未因此避开她,路景昀不知还做了什么,眼下整个飞云宗都在雷云的范围里,避无可避。   路景昀拖着身体靠向一棵树,安然闭上了眼,他同归于尽的心坚定,以至于他似乎感觉不到痛。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他此刻真的并不痛,在他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抽离。   随着那些东西的抽离,他方才面对江纤尘时,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怨憎逐渐变得黯淡,那些磋磨他精神、不该存在的爱也正消失……他抬眼看向四周,血腥、尸体都成了模糊的影子,他能看得见,却再也感受不到悲伤……而识海恍若变成了渐渐泛白的空茫天际,一切的浓烈情绪,都在褪色时离他越来越远。   九道天雷降落只在瞬间,抽离的过程却漫长得像千万年。   江纤尘身体破碎又重组,随着雷劫的消失她慢慢站了起来,双眸燃着怒火,等着去鞭挞路景昀的尸体。   可路景昀却没死。   路景昀抬眼时,江纤尘看见他双眼里涌出的血泪,怔了一下,深深拧眉。   该死,他居然突破了,但是路景昀怎么会入无情道?   路景昀见江纤尘毫发无损时也颇为意外,但他毫不拖泥带水,一柄金色神魂长剑立刻显形,剑气携着尚未完全消散的九天雷光罡风直指江纤尘,同时飞云宗残存的护山大阵登时拔高数丈,无尽造化与威压化成锋利的剑气,万剑齐发。   江纤尘召唤黑雾,刹那间与剑气交锋数次,铿锵的金石撞击声响彻飞云宗。   但她还是听见了有人破风疾驰而来的声音。   道道灼目神光被这边的动静引来,江纤尘分神看向天际,心道不好,路景昀拖延她太久。   她凝结全部力量震开路景昀,正要再次遁入阴影逃走,天际忽然落下星光。   一道道星光落地即成阵石,刹那间便落成一个围困大阵将她严密包围。   伏巽飞身接住路景昀,空闲的那只手指一勾,大阵运转青光迸现,驱散全部阴影。   江纤尘看向瞬时围困住她的诸天神祇,沉下脸色,最后把目光落到伏巽身上,面上浮现出疑惑:“你为什么偏要欺负我啊?我到底有什么罪?”   伏巽充耳不闻——他早在见到鬼王前就封闭了五感,此时全凭神识行事。他立于半空,手指轻拨,大阵里便有数道纤细的线显形,随他指向朝鬼王绞去。   江纤尘将身体分解成黑雾,与他陷入僵持。   可伏巽不理,此间却还有因轻视恶鬼而没全部封闭五感的神。   有一位神冷哼道:“你的诞生就是罪!”   江纤尘闻言朝他瞥去眼神,唇角半勾:“可是我族的始祖,也是脱胎于天道的啊。善的一面是恶,若非我族的存在,怎么体现你们神族的善?”   那位神皱起眉头,刚想说什么,江纤尘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紧接着说:“存在即合理,天地既生我们,便证明我们拥有存活于世间的权利,我倒想问问,你们为何偏要逆天道而行?若非你们先逼我,我不会杀这么多人。你且看看,这么多枉死的性命,皆是因你神族对我赶尽杀绝而起。”   那位神心神俱动,他的视线颤了颤,无言以对。   在他不知不觉间,浅淡的黑雾已经顺着他的迟疑附上他的神识,在无人可见的识海角落落地生根。就在阴影即将蔓延开的前一息,一根手指抵上他眉心,凝神静气的清光顺着指尖融入他神识,将那缕黑雾连根拔除。   伏巽道:“恶鬼巧舌如簧,莫听莫看,速封五感。”   那位神为自己看轻鬼王而感到羞愧,他应了一声,立刻封闭五感,帮助伏巽维系困阵。   江纤尘见此情景,百无聊赖地哼了哼:“无聊。”   浓厚的黑雾汇聚成人形,在一根神线绞向她脖颈那一刻,她抬手勾住了那条线,黑雾顺着她的手攀附上线,迅速贴上大阵。   而大阵外,又有一股仿佛凭空出现的黑雾顺着地面显形,与她的黑雾里应外合,极强的腐蚀性顺着阵角融入阵石,大阵顷刻被两面黑雾裹住。   伏巽的神识看向阵外助她脱困的黑雾,旋即面色一变,那些黑雾在地面上几乎汇聚成一缕,一端连着大阵,而另一端连着忽然翻腾起来的苦海——她竟抽动了苦海的力量。   伏巽手指飞快捏了个复杂的诀,东方天际星辰骤然在白日里显了形,星光急速朝凡间坠落,修补被腐蚀出的破洞。   江纤尘笑着看向那些美丽的星光,叹道:“你最终还是要效仿白虎来燃命,可惜,你却没有手足帮你了。”   “不和你们玩了。”江纤尘就那么四分五裂地站在大阵中央,一歪头,引爆了附在大阵各处的黑雾,舌尖舔过嘴唇:“正好我饿了。”   *   苦海底。   江冽用自己作诱饵,将垂涎七情八苦的恶鬼群引入洗魂阵。只要他不离阵,恶鬼群就会永远滞留在洗魂阵里。   原本他觉着他的死与活多多少少会影响到鬼王,在阻碍鬼王作恶上出几分力,但现在他不确定了。   他死亡的速度太快,因天道规则而重生的速度更快,一呼一吸的霎时,他就已经死去活来无数次,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鬼王兴许也反应不过来。   到后来,他已经对死去活来麻木了。   恶鬼把他翻来覆去撕碎,可能也在疑惑这个食物为何还活着,有一刻躁动的鬼群停息下来,江冽见状,逼迫自己愈发凝聚七情。   但也不需要他刻意做什么,一旦他脑海里想到逐衡,他的七情就会越来越浓。   他看着被洗魂阵涤除的黑雾出神地想,朱雀神君身处天外天的万年,又被鬼“杀”了多少次?   可若朱雀神君此刻是清醒的,一定会拍着胸脯安慰他:“鬼怎么可能伤害到我,都是我单方面屠杀它们。”   江冽忽然在此时明白了一件事——逐衡会因为药苦而皱眉,会因擦破血皮掉眼泪,但其实从不肯在他面前流露出真正的痛楚。   一时间,种种复杂的情绪险些要在他身上凝出新的黑雾,恶鬼愈发暴动,在洗魂阵中奔腾翻涌。   而此刻的朱雀神君正在跟自己较劲,他虽身躯昏迷着,却并非什么都感受不到,他的神识被猝然暴动的恶鬼触动那一刻,冥冥之中的恐惧让他肝胆欲碎。   他被冰冻的身躯与神识割裂开,神识卯足劲地想要冲破桎梏,但偏偏江冽的修为不低,身上又带了他一半神魂之力,他怎么也挣脱不开。   他被困在躯壳里近乎绝望地祈求:求你,快让我清醒,否则……   否则我真的会疯……   虽然不知道他在求谁,但天道应当是听见了朱雀神君这句恐吓,在不知过了多久后,严丝合缝冻住逐衡的冰“喀嚓”一声碎裂。   汹涌的朱雀火顺着裂缝熊熊燃烧,眨眼间把一切枷锁焚烧殆尽,逐衡猛地睁开遍布血丝的双眼,在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前离弦之箭般朝天际而去。   面前的投影不知又演了多少遍。   投影里,万年前的朱雀从天边俯冲接住了火神,火神冲他一笑,他便发不出脾气;   投影外,万年后的逐衡直冲天际,将他的肝胆从天缝里扯出来,就听那没良心的人红着眼对他说:“好疼啊。”   万年前和万年后的朱雀身影没有重叠,然而他们在那一刻不约而同地想:我该拿他怎么办?   逐衡抱着江冽,赤金的双翼展开成屏障。   没等逐衡开口质问,江冽先一步并指按向逐衡眉心,把方才于残念中所见在逐衡面前快速呈现了一遍,引走了话题:“他是谁?”   逐衡看完后怔了怔,无意识地拢紧了抱着他的手臂:“是伏羲前辈——”   话音出口逐衡立刻回神,他的神色有些复杂,在他明白江冽为何要把自己嵌进天缝里,就舍不得再对他说一句重话了。   可一句话都不骂出口,逐衡心里又堵得慌。   于是他横眉立目地瞪着江冽:“你都不认识他,就信他的话?你为了诱恶鬼进阵竟敢……你!你!……”   “你”了半天,一排训斥的话闪过他脑海,最终逐衡只憋出了一句:“你很好——”   江冽偏开视线,揉了揉僵硬的手腕:“反正有同生共死印在,我就不会死……而且你看,恶鬼不是比方才少了很多么?”   “你真行,你不仅占鬼的便宜,现在连天道法则的便宜也敢占。”神君那张俊美的面庞此刻定格在皮笑肉不笑上,一时显得有些凶神恶煞,他咬着牙关问:“需要我奖励你么?”   江冽垂眼咳了一声,低声说:“也可以。”   “‘也可以’?”逐衡的表情都有点狰狞了:“你等着,且看出去后,我怎么奖励你。”   他挥着翅膀把江冽送下去,又一言不发地要往天缝去,江冽抓住他的手,问道:“你准备怎么做?”   其实江冽认为自己的办法绝妙,眼下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虽然逐衡看起来不太认可。   逐衡思绪飞转,很快就有了考量:“一切皆因洗魂阵不全,我去把阵补齐。”   江冽一句疑问脱口而出:“能补齐吗?”   如果江冽不知道对方是伏羲,那他一定会相信逐衡。   可那是伏羲啊,阵法与法咒的始祖,至今无人能及他造诣的千分之一,逐衡能补齐他的阵吗?还是伏羲神脉所化的阵。   顿了片刻,江冽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毕竟已经残缺一万三千年了。”   逐衡从江冽躲闪的眼神里,敏锐察觉出他隐晦的怀疑,然后噎了噎。   逐衡也想自信地说句“我无所不能”,然后潇洒过去,挥一挥衣袖就把阵补齐。   但他确实做不到。   逐衡默了默,问道:“你还记得,什么是先天神祇么?”   没等江冽答,逐衡接着道:“就是在鸿蒙初开时,脱胎于天地的神。你在那方投影里所见到的,水神、火神、我,以及女娲,伏羲,我们皆脱胎于天。我们是天道的化身——”逐衡话头一顿,虽然这是事实,但在他道侣面前多少应该谦虚些,便找补道,“——若这么说,那恐怕有些大言不惭。但本质上讲,我们的神脉源自同一处,便是天道。正因同源,所以我的神力能与他的融合,补齐他神脉所化的大阵没什么问题。”   江冽瞬时想通他的话,不可思议地抬眼看他,凝重地收紧手上的力道,不让逐衡离开:“你要抽神脉?我不同意。那还不如让我继续作饵。”   逐衡朝他安抚性地笑了笑,顺势俯身,另一只手托住江冽的下颌,拇指摩挲了一下他的侧脸。   “抽我神脉补洗魂阵,确实是最省事的办法。”   但是……逐衡的神脉目前也只有一半。   逐衡不欲对他说这个,一旦开口,他又要问为何神脉不全。   逐衡对上江冽紧张的目光,在他面前屈膝蹲下,轻声说:“可鬼王未灭,我不敢先死。”   江冽盯他半晌,似乎在判断他的话可不可信。   他问:“不动神脉,还能怎么做?”   逐衡说:“天道赋予我生命,让我化形于南方星辰。所以我除了拥有神脉,还能抽动星辰的力量。”   江冽又问:“抽动星辰的力量对你有影响么?”   逐衡面不改色地说:“就一点点,你放心。”   逐衡要是说“没有”,那江冽肯定不信,可这半真半假的话说得他脸不红气不喘。   江冽盯着他的表情琢磨许久,手上的力度放松下来。   他相信了。   逐衡松了一口气,他仰起脸,似乎想透过不尽的黑雾望见群星,良久喟叹一声:“阿冽,此后千万年,兴许南方诸星都不会再亮了。”   江冽指尖轻轻勾了下他掌心,垂眸半晌,再抬眼时,眼眸里漫上温和的光:“没关系,世人已见过南方最耀眼的那颗星,此后,星辉会永远亮在世人心里。”   逐衡便扣住他的手,在他手背落下一吻,而后笑着说:“阿冽,我给你放烟花,你看好了。”   苦海里,常年翻腾的黑雾屏障骤然被一道赤金色的光撕裂。这道光自苦海底直冲天际,在触碰到天空的瞬间分散出光点,如同一场盛大的召唤仪式。   紧接着南方诸星渐次亮起光芒,那些光芒又慢慢脱离星辰,追逐着那道冲天光柱,化作万道赤金色的火焰从天边降落,直奔苦海而来。   这些来自星辰的火焰聚拢在苦海底,为这世人讳莫如深之地带来第一片光明。   江冽抬眼时失笑地想,还真像一场永不落幕的烟花。   当星光悉数汇向洗魂阵,下一刻,洗魂阵蓦地成了一个大漩涡。   无数恶鬼被吸进漩涡里,不绝于耳的哭嚎响彻苦海底。   江冽在那一瞬间,突然懂得了何为“悲喜交加”。   那些哭声里含笑。   它们哭着笑着,庆祝这场迟到万年的解脱。   *   飞云宗。   正与鬼王对峙的众神皆没来由地一怔。   他们抬起手触碰自己的眼睛,不知为何会突然落泪。   茫然远望,仿佛天地间弥漫着刺骨的悲伤与喜悦,朦胧得像雾一样。   但此时无人顾得上细究,因为他们眼见着鬼王的脸色瞬间惨白。   江纤尘猝然扭头望向苦海。   她与苦海的联系断了。   不……或许是,这世界上已经不存在苦海了。   她的眼眶里难以遏制地涌出泪,五官却在怨毒地扭曲。   那对漆黑的眼珠久久注视南方渐暗的星辰,牙关禁不住抖。   我一定要朱雀的命。   她发誓。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二更,前边有61,后边有63   宝贝们在本章评论区跟我对个暗号,我完结的时候统一给大家发红包~   暗号如下   问:“南方最耀眼的那颗星星是谁?”   答:“_____” 第63章   苦海的异动并未让伏巽松一口气, 相反,他的神识开始剧烈预警。   果然下一刻,下方的黑雾猛然掀起铺天盖地的狂澜。   有几位神祇被触手翻涌的黑雾当胸击中,惨叫着从天际跌落, 眼看要落到黑雾大张的嘴里, 伏巽迅速分了几丝灵力托住他们, 但他脸上的血色也更褪去几分。   江纤尘一手攥住分割着她身体的线, 血一样流淌下来的黑雾便顺着线蜿蜒, 她此刻竟能有点理解支镜吟了,因为愤怒也让她的修为暴涨,恍惚中近乎回到了巅峰的境界。   伏巽暗道糟糕,方才他与众神还勉强可以跟她维持着一个颤颤巍巍的平衡, 此刻下方的黑雾好像瞬间强大了百倍,明明是他在居高临下地困着她,他却觉着自己成了一只直面海浪的蚂蚁, 渺小又低微。   先前黑雾里应外合都无法完全腐蚀完的阵石突然变得毫无抵挡之力,很快困阵的光芒便从各个角落开始退却, 东方星辰再也来不及修补。   大阵是伏巽燃烧生命以星辰为阵石落下的,黑雾腐蚀掉阵石的那一刻,他的肺腑也仿佛被腐蚀掉了, 喉间猛地涌上一口血。他咽下血腥, 看着乍起的黑雾, 一咬牙便朝天际抬起手——   白胡老人探出长长的胡须缠住他的手腕。   “还没到你去赴死的那一步。”白胡老人抿掉唇间渗出的血, 对他说:“你还有长辈在。”   “你都自顾不暇了,还有心情管别人。”江纤尘木然扫了一眼老人, 冰冷启唇:“那你们就一起去死。”   她轻飘飘地勾了勾手指, 黑雾眨眼奔腾而去。   白胡老人身上赫然爆起刺目的神光, 竟有一瞬间盖过了汹涌的黑雾潮。他松开伏巽的手腕,浑身浴着极致的光明坠到下方黑雾里,黑雾密密麻麻缠上他,最终神光与黑雾撕扯着一同炸开——他分解神脉,以自身为容器吞噬恶鬼,换来了与鬼的同归于尽。   他以身证道,那些粉碎的黑雾也没有再生。   伏巽难忍地闭了一下眼,但他连难过都不敢有。   先天神祇们皆参与过一万三千年前的那场大战,他们清楚恶鬼该怎样去对付,毫不犹豫地紧跟着白胡老人的脚步,拦在伏巽面前,他们脸上不见丝毫恐惧,义无反顾地赴难,化作一团团灼目的白光深入黑雾,无声无形消弭于世间。   伏巽的手开始痉挛。   夫诸经过他身旁时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要尽可能活到最后,你们两个是世间最后的屏障了。那小子……”他看了一眼苦海的方向,扯了扯嘴角:“还算有点本事。”   死去的黑雾虽与整个黑雾群相比不过九牛一毛,但因无法再生,还是让鬼王残杀的进度停了一停。   先天神祇慷慨赴死换来阻拦鬼王片刻,伏巽思绪飞转,在想该怎么才能重新封住它。   江纤尘对上伏巽压抑的视线,神情变得愉悦起来,她抚掌笑道:“真感人呀,那么现在到谁了?”   那位魔神眯眼上前,他虽没有神脉,但他有极浓厚的真元,他不相信自爆真元不能带走几只鬼。   伏巽伸手拦住他。   伏巽宁静的眼神下暗潮汹涌,他平和地对江纤尘说:“到我了。”   同时对魔神传音:“去鬼道帮朱雀,为今只有他能战鬼王。”也只有他才能保护你们。   魔神不怕死,却也知死分轻重,他闻言立刻带领一部分神祇离开此地朝鬼道而去,鬼王的黑雾触手拔地而起去追他们,被星光切断。   早死晚死都是死,江纤尘毫不在意蝼蚁要去做什么,她懒懒地收回视线,朝伏巽信步走去:“都三千年了,你怎么半点长进也没有,还不及当年玄武的一半。”   伏巽恍若未闻,磅礴浩瀚的神光自他手腕翻转之间迸发,此地诸神同他一样将真元凝聚至极,四面八方攻向眼前的恶鬼。   可那毕竟不是神脉——即天道的力量。   江纤尘用看猎物的眼神,游刃有余地一挥手,浓重的黑雾便自发挡在她身前,那些致命的攻击在她面前如同石沉大海,不起一点浪花。   唯独伏巽的神光没被鬼气吞噬,反倒被钉进土地里,激起大地长吟。   江纤尘在伏巽百步前站定,黑雾在她身后定格成海啸之势。   她瞥了一眼星光隐现的大地,明白了伏巽在搞什么幺蛾子,但他已经来不及了。   她说:“可以结束了。”   江纤尘扬起手——   然而就在此刻,无边寒意自远方疾掠,天地在极寒的真元里缩成方寸,眨眼间寒冰便将江纤尘冻在原地。   江纤尘应对极迅速,立刻控制黑雾侵蚀寒冰,二者在一息之间互相吞噬数次,此消彼长,却分不出胜负,她烦躁地皱起眉,没等她调转黑雾攻击方向,她体内作祟的真元陡然侵入她识海,教她忍不住一僵。   就在这一刻千金的阶段,天际忽然兜头罩下来一件充斥神光的法器,它竟然以无可匹敌之势吞没了迎上去的恶鬼,将江纤尘扣住。   与此同时,法器被溢出的寒气封死。   伏巽喘息一下,嵌入地面的神光在地上连接出东方青龙的影子,与天际星辰遥遥对望,神力凝成一道光,将法器锁了进去。   江冽站在半空,与从阴影里钻出来的裴寒卿对视一眼,勾起唇角露出个一闪而逝的笑,像在示意他放心。   裴寒卿擦了擦因剧痛泛出的冷汗,心想那一盆高阶聚灵丹真是没白吃,他强行提境界穿梭阴影找寻江纤尘,幸好在关键时刻出了力,他松了一口气,看向满身血污的江冽,忽然觉得自己灵脉被撑开的疼好像也不算什么事了。   逐衡收好鬼道的尾,迟一步才赶来,他视线四顾发现先天神祇皆不见踪影,心里一咯噔,却什么都没问,首先以目光询问伏巽的状况,朝他扬了扬下巴。   无悲无喜的青龙神君在这一息险些喜极而泣,素日清明的脑海有些混乱,他径自落地打坐调息,勉强从喉咙里流一点声音:“还活着。”   活着就不错了。逐衡便来到江冽身边,与他一同注视着被神农鼎困住的黑雾。   江冽问:“如果把它引去洗魂阵,能彻底杀死它么?”   逐衡凝重地摇了摇头:“它与那些鬼还不一样。它是纯粹的七情八苦孕育而成,‘死物’中的‘死物’,它没魂可洗,也无法再死。”   江冽皱眉:“那便只能将她封印?”   “目前只有这个办法。”逐衡垂眼,避开他的视线。   但其实逐衡心里在想,既然强大的恶鬼能吞噬弱小的恶鬼,那如果他的七情八苦能比鬼王更强大,是不是就能吞噬鬼王?   江冽瞥他一眼,薄唇紧抿,没吭声。   若他知道逐衡在想什么,他兴许就要赞一句“他们不愧是道侣”,因为在那一刻,江冽也是这么想的。   可这个办法在江冽身上不好实施,他自小情感淡薄,从来没被七情八苦所困过,即便想到逐衡过去所受的苦,也无法凝聚出足以吞食鬼王的负面情绪。   神农鼎里黑雾汹涌,间隙里传来鬼王尖锐森然的喊叫,冰冷的温度透过声音传给在场所有生灵,谁都不禁沉下心来——困不住它太久。   片刻功夫,伏巽调息完毕,他飞身来到逐衡身边,低声说:“不若……”   逐衡知道他要说什么,想也不想就用一道灵力把他嘴捂住了。   伏巽想用当年的办法继续封鬼王。   但当年,是白虎化封印,玄武化阵眼,伏巽才能落出那么威力强大的阵。   如今却只剩他们二人了。   若想再落个与那时相当的阵——除非他们俩一个作封印一个作阵眼。   但这治标不治本,不是一个好办法。   若能彻底封死鬼王也就罢了,假如千万年后鬼王再次出世,先天神祇死绝的情况下,谁又能再次封印它?   顷刻逐衡有了考量,他挥手把神农鼎收进袖里乾坤,对伏巽道:“你相信我么?”   伏巽立刻皱起眉头,深觉他一定也没有好办法,但是面对他却说不出“不信”。   “苦海底有一个伏羲前辈留下的洗魂阵,待会你将我与神农鼎封进苦海底,借伏羲神脉的力量,以神农鼎为封印,我作阵眼。”逐衡的表情和声音都很平淡,仿佛在对伏巽描述天气似的漫不经心,只在话尾难掩地露出凶戾:“我必把它吃了……不是,净化了。”   这番布置对逐衡身边两个人来说都堪称是骇人听闻。   伏巽震惊了,连没什么表情的江冽都将瞳孔缩到极致。   逐衡没看他们,只垂眸看袖中仍在翻腾的神农鼎,冷静到近乎残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不是么?伏巽,你是苍生的守护神君,而我不包含在苍生内。在我与苍生之间,你根本不必作选择。”   “阿冽,”逐衡刚要也对他说些没心没肺的话,但一看他洋溢怒气的眼睛,顿时不敢了,软声问,“阿冽,你一定会相信我,一定会赞同我的决定,对吧?”   江冽一把扯住他的领子,将他拉近,嗓音冷沉地问:“你怎么敢问我的?”   逐衡抬手覆上他的手背,眼圈慢慢红了,却笑着重复道:“你相信我,对吧。”   江冽慢慢松开手,最初的怒气消下去后,便只剩下无力。   确实没有办法了。   他舔了下牙关,也渐渐红了眼睛:“谁管你。”   逐衡闻言,唇边的笑扩散开,他突然抬臂狠狠抱了一下江冽,半晌才放开,那双看起来总是没个正经样子的桃花眼一错不错地凝视他,良久逐衡缓缓启唇,说道:“珍重。”   旋即强迫地箍紧伏巽,朝苦海的方向而去。天边流云与微风轻轻拢住他,像是无形的阻拦,而他坚定奔赴使命,一息都没停下脚步。   也一次都没回过头。   江冽站在原地很久很久,直到暮色四合,他才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抬脚朝前迈了一步,紧接着却被按住肩膀。   裴寒卿一直在他身边沉默站着,他无暇深究为什么小白脸摇身一变就成了神君,总之江冽一动裴寒卿下意识地觉得一定得拦住他,便伸出了手。   江冽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又扫向身后依然呆立的众神,目光里流露出的诧异仿佛在问“你们为何还在这里”。   有一位神面色几变,最终闭了闭眼,破罐子破摔地站出来。   眼前的修士与朱雀神君交情匪浅,一定能解答他的疑惑。   于是他问了一个所有人都很关心的问题:“神君大义,我等自然感激不尽——但是,鬼王也十分强大。若经年后神君从苦海出来,我们又怎能辨认,躯壳里究竟是神君还是鬼王呢?”   这分明就是并不相信神君能战胜鬼王。   此时说这种话真是太不吉利了,裴寒卿闻言脸色一白,觉得这位神要完。   就见江冽淡淡瞥了他一眼,语气平静地说:“搜个魂不就好了。”   “我并非担心神君被夺舍,只是……鬼王毕竟乃七情八苦的化身,若神君一时不察,神魂被污染……”那位神道:“身为神祇,必须要对苍生有交代。”   此话不假。   江冽负着手,似笑非笑地问:“哦?所以你想怎么做?”   那位神拧着眉垂头,不再吭声。   “你想趁他与鬼王相斗两败俱伤时,让他们一起死在神农鼎里,对么?”江冽一偏头,根根冰锥凭空凝出,眨眼将那位神围困其中,冰尖刺破他的血肉,寒意立时将他的血液凝住了:“我现在就可以送你去死,你便不用忧心苍生了。”   那位神骇然抬眼,却发现自己浑身神力都被冰冻住,运转不起分毫,在他面前根本没有还手能力。   而且……这位神盯着江冽的脸,猛然间察觉一件事,他偏头看向他身旁的神祇,发现大家都因这张脸呆住了。   方才神君太耀眼,他又太冷淡,以至于大家忽略了,他竟与那位鬼王长得至少七分相似,还不仅长相,他此时的神态、动作、与脸上为数不多的表情,与鬼王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诸神汗毛倒竖,不自觉地开始远离他。   江冽顿觉无趣,连吓唬他们都没意思了,转身就要离开,然而他的袖口还被裴寒卿攥着。   裴寒卿像是想要拼命抓住一缕风,他艰难地问:“你要……去哪?”   江冽看着他时目光变得温和,朝他笑了笑:“去帮逐衡。”   裴寒卿道:“可你……回来……还未……见过……师父。”   江冽目光放远,出了片刻的神。   裴寒卿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江冽半晌后回神:“我想带他一起去见父亲。”   他的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却宛如刻下的承诺,分量重逾千斤:“我会活下来,也一定会带他出来,那一天不会太久。届时……”他眼角微弯:“我让他给你们敬酒。”   被堂堂朱雀神君敬酒,肯定很有面子。   裴寒卿不想要这没用的面子,他只想他的兄弟好好活着。   但他也明白拦不住江冽。   他放开手,江冽便如一阵风朝苦海掠去,再也捕捉不住。   裴寒卿怅惘地叹了一口气,迅速遁入阴影回魔域,他不能进神农鼎,但他想帮江冽做些什么。   一定有什么事是他可以做的。   作者有话要说:   魔尊,全世界最最最靠谱的成年人!我们魔尊无所不能!   注:这是三更,前边还有两章,别漏下噢么么哒~ 正文还有最后一点剧情了,实在是没写完,我努努力在今明天写完,看到这里的小天使可以提前准备一下纸巾了(发出刀子精的声音 第64章   鬼道苦海的灵气从未这么丰沛过。   伏巽坐在苦海边遥望远方出神,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峭壁上的刀剑刻痕,心想:   当万万恶鬼于洗魂阵解脱的那一刻,这座扎根于人间的炼狱就已经不再适合被唤作“苦海”了。   当它褪去七情八苦的侵蚀,只是一处斑驳的荒原而已。   ——不, 或许应当称它为“坟茔”。   伏巽就在这里一次次送走了他如父如兄的前辈, 一次次送走了与他羁绊匪浅的手足。   当他亲眼见到南方诸星熄灭的那一刻, 他就清楚的知道, 从今以后他的背后再也不会有人了。   但他此刻什么都做不了——他只是个“善杂学”的, 没什么用的神而已。   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无法落下来。   他沉默地坐在苦海边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直到身后响起一个人不刻意掩饰的脚步声。   那人说:“幸好你在,不然我还要去找你。”   伏巽朝声源偏过头。   江冽抱臂在他身侧站定,目光落向苦海深处——那方源源不断往外散发灵气的青铜鼎上。   神农鼎被一个极为繁复的大阵锁在中央, 大阵银光迸射,又被其外罩着的一个并不显目的青光阵笼住,青光阵角延伸出六条灵力凝聚的锁链, 全部束在神农鼎的柱足上。   那些锁链让江冽忍不住想起先前在天外天所见,瞬时他就明白了, 那是封印五感七情的禁制。   所以最后逐衡还是成了一柄什么都感受不到、只纯粹用来吞噬鬼的“神兵”。   青龙神君的做法的确更稳妥,但若这样,要用多久才能消化鬼王呢?   一万年?两万年?   江冽看清情形也不废话, 直接对伏巽说道:“送我进去。”   伏巽:“?”   伏巽怀疑自己可能还没回神, 或者是听错了, 他怔忪地问:“你要进哪里?”   江冽指着下方的神农鼎:“进去找他。”   伏巽想也不想地拒绝:“不可。”   江冽瞥了他一眼, 点点头:“行。”   他嘴上说着行,脚步却半分不停地往苦海走, 伏巽脑内警钟大敲, 刚要伸手拉住他, 却被他身上骤然暴出的真元给震开,眼睁睁见着他展开双臂逆风跌落。   伏巽登时释放神力去拉他,却又在触碰到他护体真元的那一刻,被他凶悍的真元瓦解。   江冽平静的眼神注视着他,心道果真如传言,“青龙神君不善战”。   虽然他最终还是对逐衡的兄弟动了手,但他认为自己已经很有礼貌了。他没有瞬形到苦海下,而是选择慢慢坠落,以此留给伏巽选择的时间——你是要自己主动把阵打开送我进去,还是要我破坏你的封锁?   伏巽皱起眉,这一个两个的是看他活得太顺,想要气死他吗?   在护住江冽背部的真元即将触碰到大阵的前一息,左右为难的青龙神君认命地挥袖,将大阵短暂地划开一个缝隙。   江冽彬彬有礼地对他说“多谢”,转身化成魔气进入了神农鼎。   自上次神农鼎里燃起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后——现在想来也并非莫名其妙,火一定是那暴脾气的鸟放的——神农鼎里的无边造化就消失了,它回归了混沌形态。   江冽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中,感受到雾里浮动着极淡的赤金色的气流,它们彼此吞噬,形成对峙,他抬手拢了一下,那些对外气势汹汹的气流就温柔地划过了他的指缝。   江冽抬头,朝周遭放出神识,他突然加入的神识让黑雾有一瞬的躁动,很快,他就锁定了一处。   “哥哥,你在找我吗?”   熟悉的声音响在那一处,他凝神转身,看见浅淡的黑线慢慢从浓雾里凝聚成人形。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见我呀?”江纤尘控制黑雾自发凝成两把宽大的座椅,她上下打量江冽一眼,一点都不忧虑地坐上去,单手托着侧脸,笑吟吟地对江冽努努嘴:“坐,哥哥。不过你费力……”   江冽目光漠然地注视着她,直接抬手,一道十分霸道的剑光就不客气地削向她头颅。   江纤尘没料到他二话不说就动手,没怎么防备下被砍掉半个脑袋,沉默了一下,召来几缕黑雾补全了她的头,才接着说道:“费力折腾一趟很没必要,反正我不久后就会出去的。”   江冽点了点头:“不错,倒是自信。”   他完全没因她的话有什么情绪波动,但这也在江纤尘预料中,毕竟这世上的磐石都没她哥心志坚定。她脸上笑意不减,仍自顾自地说:“但是我没想到,你居然敢什么防护都不带,就来面对我。真是感人肺腑啊,死也要和我这嫂子死在一起。”   江冽轻瞥她一眼,再次抬手,江纤尘周遭黑雾顿时聚拢成盾把她护住,可下一刻江冽就若无其事地放下了手,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样子,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笑。   江纤尘神色不动,却不易察觉地捏了捏手指。   江冽看着她的脸,有那么一刻他颇为恍惚。他也知道他和江纤尘模样极像,有些表情就宛如照镜子,比如此刻,说不上他们俩谁看起来更凶更像恶鬼。   江冽的笑一看就没什么温度,语气也很淡:“你错了。”   江纤尘歪过头,目光兴致盎然:“愿闻其详。”   江冽的话便一顿。   他不由想到,在他“妹妹”这八十年的生命里,这可能是用得最有文化的四个字了。   他也曾疑惑过,他父母都不是蛮不讲理的人,时诩性格虽张扬了些却并不跋扈,他自己和裴寒卿更不必提,为何他们养出来的小女孩会骄横至极?   现下想来,日后若再遇到百思不得其解之难题,先不必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江冽抬眼看她:“无需防护,恨不会让人沉沦,保持清醒才能杀你。”   江纤尘脸上便流露出听见笑话的荒谬,她笑着摊了摊手:“所以你准备怎么杀我呢?不瞒你说,只有靠强大的七情才能吞噬我,可是哥哥,你根本不懂什么是极端的七情。”   江冽手指一勾,道道锋利的真元凝固成风刀霜剑,铺天盖地朝江纤尘刺去,摧毁了江纤尘的防护,她的身躯霎时灰飞烟灭,可又在下一刻重组。   黑雾凝成她懒洋洋窝在椅子里的模样,从四面八方都传来女人诡异的笑声。   江冽预料之中地收手,面色依然不动。   江纤尘换了个姿势坐着,叹息着摇头:“我太了解你了,你能如此无畏地站到我面前,是清楚我确实吞噬不了无欲无求,又修为巅峰的你,你一点都不怕我。”   她话头一转:“哥哥,看在你以前那么疼我的份上,我告诉你一件事吧。”   不等江冽再动手,她先开口道:“你也看到了,朱雀神君以身化封印,现在整方神农鼎里都是烧不尽的朱雀火。”   她抬手勾起一缕浓雾,吹了一口气,那缕雾便被送到江冽面前,她慢慢悠悠地说:“可是你猜,为何在朱雀火的燃烧下,这里的浓雾不减反增呢?”   江冽眉心微蹙,连看都不看,一道真元便将她送来的浓雾驱散。   江纤尘满不在乎地眨了眨眼,一句“它们……”已然脱口,又变了主意,语气轻松地问:“你了解什么是鬼么?”   江冽瞥了她一眼,把她的问话当成了耳边风,慢条斯理地释放无边真元,寒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配合着朱雀火,消化那些浓雾。   他的确感受到这里的浓雾多到不正常,江纤尘方才出口前,他就已经想到,这些雾里……兴许还有逐衡没被锁住的七情。   江纤尘也没在乎他的冷淡,她垂眸看向脚下,仍旧自顾自地说:“人死后,灵魂会被极端的七情八苦裹挟化作鬼。极端的七情八苦是把双刃的刀,它可以让一个人所向披靡,但一不留神,就会沦为七情八苦的容器,失去神智。所以自古以来,有灵智的鬼不算很多。可你知道么。”她苍白的指尖一转,避开江冽的一道的真元,慢吞吞接上了自己的话:“你的朱雀神君啊,他现在就相当于一只活着的、有灵智的鬼。”   江冽的动作不免停了一停,抬眸问道:“你是想说,他和你是同类?”   “他呀,坦白言之比我更强大。”江纤尘用一种“承认不想面对的真相”的语气,长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但唇边始终挂着不咸不淡的笑:“你也感受到了吧,他的七情有多浓重。”   她又勾起一团雾,放在指尖细细地抿:“太强大啦,比他的朱雀火还要强大。”   江冽不想被她的话牵动,但眼神有些不受控地一偏,果然,那些乍看是一团的黑雾,其实也在互相吞噬。   “只是……”江纤尘沉吟半晌,把指尖的雾驱散了:“若他还是巅峰时期的他,我此时反倒真的会很怕很怕,可他眼下神魂残缺,神脉不全,连生命力,都分出一半去解脱苦海啦。”   “他的神力匹配不了他的七情,你说,这是福还是祸呢?”江纤尘抬眸望了一眼脸色倏然白了的江冽,终于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她的好哥哥来得正好,她本来还在苦恼该怎么引动朱雀的七情失控,现在可以换一个思路了。   江纤尘想见一见,一个从不被七情所困的人,一旦被极端和绝望沾染……他会怎么疯呢?   毕竟七情是双刃刀,伤人更伤己啊。   识海的崩溃声最动听了,江纤尘望向混沌的天,摊开双臂,化作不可寻觅的雾,融入了无尽的浓雾里:“哥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吧,这么美妙的记忆不该留我一个寂寞的欣赏。”   最后的尾音消散在雾里,江冽冷眼看她神神道道半天,除了那句与逐衡相关的话,他一个字都没放在心上。   鬼的话会是真的么?   他并不相信江纤尘,但又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场“烟花”。   不过下一息,他就没心情去想江纤尘的话了。那些裹住他的黑雾突然全部散去,周遭清明到不可思议,他落在苍茫的土地上,像是进入了一场幻境。   他皱起眉,当他看见远方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时不由得愣住,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那身影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五官没太长开,日后勾魂摄魄的那双桃花眼此时才隐隐得见雏形,但眉眼间的漂亮却全被掩盖凶戾里,也远没有如今的身量,肩背尚单薄,不知从哪蹭了一身泥污,肩上扛着一根粗木,看起来倔强又……讨嫌。   江冽的视线全被那人引去,手忍不住握紧。   江纤尘给他看的是逐衡的曾经   ——那些被封禁了一万三千年的记忆和情绪。   *   少年逐衡肩上扛粗木,脚步匆匆地往前走,忽然似有所感地一偏头。   在他不远处的山坡上,另一个少年灰头土脸地滚下来,滚的途中沾了一身枯枝草叶子。逐衡抬脚朝他走过去,到坡底时那少年正好气喘吁吁四脚朝天摊到他面前。   他们俩在看清对方的同一时间,不约而同指着对方开始大笑起来。   一个一身泥,一个一身草,脏得半斤八两,这俩玩意偏偏眼里只看得见对方的狼狈,把彼此嘲笑的肆无忌惮。   俩凑起来就是一个词:猫嫌狗弃。   逐衡笑够了才把木头放下,弯腰去拉他。   那少年问:“建木枝?你好端端砍树作甚么?”   逐衡随口道:“神农前辈的腿脚今年更不好了,我打算给他做根拐杖。”   那少年脸色一时有点一言难尽:“但他知道你砍了建木,腿脚应该会更不利索。”   逐衡问:“为何?”   少年说:“气得。”   逐衡“啪”地给了他后脑一巴掌。   那少年顿时捂着头倒抽一口凉气,一句千回百转的“疼”脱口而出。   逐衡这才发现他后脑上有一处干涸的血迹,脸色瞬间沉下来:“谁打的你?”   少年也才想起自己是来搬救兵出气的,气冲冲地吐出一个名字:“夫诸!”   逐衡的表情又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他睨着少年,语气有点不对了:“你被那个废物欺负?”   少年伸出一只手:“他我当然打得过,但他的帮手太多了!他们五个打我一个!”   逐衡的脸色更沉了,转身就走。   然而他走了两步,后知后觉想起神农前辈说的“你要学会教导弟弟”,脸上一时有些纠结,半晌还是退了回来,在坐着的少年面前屈膝蹲下:“咳,明铮啊,我忘问你了,为什么打架?他们来找你的茬么?”   在逐衡心里,他弟弟虽然很让人嫌弃,但是是个乖孩子,从不主动去打架。   明铮想了想,说:“也不算找茬,就是我和夫诸发生了争执。”   少年人嘛,脑子比较简单,冲动打架不算什么严重的事。逐衡心里有了考量,问道:“什么争执?”   明铮的神情又变得忿忿:“我和伏巽说你前些天一把火就烧了一山的狍鸮,是咱全大荒最厉害的火,那会夫诸带人路过——你说他无不无聊,他都过去了,听见我说话又转回来跟我说‘不是,火神才是大荒最厉害的火’。然后我们俩就争执了几句,再然后……就打起来了。”   逐衡重点有点偏:“伏巽呢?他就看着你挨打?”   “没有没有,我没让他参与……他明日还要随伏羲大人学八卦呢,要是身上有伤会被伏羲大人察觉的,伏羲大人肯定会问。”   被伏羲知道他们私下打架,那可是要挨罚的。   明铮接着道:“我和他们打架,伏巽就在一边摆阵石,多亏他那几块石头我才能脱身。夫诸他们也没占什么便宜,都被阵风给刮伤了。”   逐衡点点头,心里有数了:“你回去找长嬴上药,顺便帮我把木头带走。你看见夫诸去哪了么?”   明铮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看他离开的方向,应当是去找火神了。哥你狠狠揍他一顿,必须得让他知道谁才是大荒最厉害的火!”   逐衡站起身,化作朱雀离去。   他不在意别人心里他究竟厉害不厉害,也不在意他和火神谁更强,但他见不得明铮流血。   江冽盯着远去的朱雀半晌,垂眸看爬起来的明铮。   明铮拍掉身上的枯草和灰土,高高兴兴把那截木头扛到肩背上,两条手臂搭在木头两边,美滋滋哼起走调的歌去翻来时的山坡。   明铮是那么朝气蓬勃。   而那年的西方白虎星,也有着满天际最璀璨的光。   *   火神并不是多么热切的性格,他素日看起来冷冷淡淡,与谁都不交恶,也不怎么亲近,总是独来独往,他的洞府和他人一样,简洁干净,一眼就看的清清楚楚。   逐衡与他不熟,但对他也没什么恶意,来得时候就在盘算着怎么避开火神,单纯揍夫诸。   然而今日,平时冷寂到连鸟都不落的地方,却围满了趴在桌上写字的小孩子。   火神正给夫诸包扎。   夫诸余光瞥见逐衡,立刻牙疼地皱起了脸。   逐衡的影子从外投进去的那一刻,火神抬眸扫了他一眼,清清冷冷地说:“有事找我?等一等吧。”   就在那一刻,江冽终于看清了这位神祇的模样。   江冽的瞳孔无意识放大,抬手碰了一下鬓角。   ——那是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连鬓角的一颗痣都分毫不差。   也就在江冽看清火神面容的一刹那,他识海里那半簇继承自火神的机缘终于烧了起来。   那半簇火一直沉寂在他识海里,不痛不痒也无用,此刻突然以燎原的姿态,将他与一万三千年前便陨落的神祇融合在一起。   无数记忆奔涌而来,每一次喘息、每一次心跳,每一帧记忆都在不断提醒着他,他们是拥有同一颗心脏,同一身骨血的,同一个人。   他不再是旁观者。   江冽捂着剧痛的头,忽然想起一件事。   一万三千年前,他看向逐衡的那一眼,其实是含笑的。   *   逐衡也说不清为什么,火神让他“等一等”,他就真的下意识在门口坐下了。   坐下后才觉出不对,他为什么要听火神的话?而且还是坐在门外。   不行,就算要等,也得进去坐上首等。   但他垂眸看见自己满身泥污的样子,又迟疑了,他朝里边瞟了一眼,手指在膝盖上一点一点。   我若进去了……会把他的洞府弄脏吧。   逐衡识海里,两个念头开始打架。   所幸洞府里写字的一个小孩抬头时看清他,立刻跑出来抱他:“朱雀哥哥!”   别的小孩顺着他的声音也看去,然后一股脑地跑出来围住了逐衡。   逐衡看向最初唤他的那个小孩一愣,旋即笑了,把他抱起来颠了颠:“才半月不见,你长这么高了,还结实了不少,我刚都没认出来。”   他说着垂下头,又挨个摸了一遍脑袋,“你也长个了”,“你怎么胖这么多?”,“你黑了!”,那些小孩就朝他豁牙露齿地笑。   被他抱着的那个用双手搂紧他的脖子,嘿嘿笑道:“我们有按照你教的办法修炼筋骨,也每天来请火神大人帮我们捕猎。我们每天吃得饱,睡得也好,自然就长身体啦!”   逐衡怔怔地转头看向火神,却同时对上了火神诧异的视线。   那一刻他们心中想的几乎一致。   ——朱雀的性格是出了名的熊,没想到他居然愿意教混血修炼。   ——火神素日像块冰,对谁都不咸不淡,却愿意帮助混血生存。   混血是妖魔兽三族与人族结合所生,被视为“蒙昧不驯”的象征,在全大荒都不受待见。   逐衡太过惊讶以至于他都没发现夫诸早已偷偷溜走。   火神回过神来勾了下唇角。   逐衡见状心里更惊了——他是笑了吗?   混血小孩们和逐衡亲热完,又屁颠屁颠回去写字,有一个跟火神撒娇:“火神大人,我们今日已练了半个时辰了,你可不可以给我们一些奖励啊?”   火神想了想,说:“稍等。”   他便出门去折了些宽圆的木头,抱回来雕刻。   逐衡看着他认真雕刻的模样,莫名其妙不想走了,于是他又在门口坐下了。   不多时,一只只木雕的小动物与花花草草就在他手中呈现。   火神的那双手巧到逐衡暗暗赞叹,他的工具虽然只是木头与普通的刀,可那些小动物与花草却十足活灵活现,连羽毛与脉络都根根分明,他施了一道真元,它们便动了起来。   混血小孩们便吵着笑着追它们出去玩。   一直到洞府前彻底安静下来,火神对他投去淡淡的疑问,逐衡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逐衡对着他似笑非笑的眼神,有点抹不开面子,便唬着脸,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打架而已,跟谁打都是打,没打成夫诸,跟火神打一架也算是给明铮出气了,正好也让大荒见见谁才是最厉害的火。   他刚要开口,忽听身后传来声音。   “朱雀,你怎么在这里?”来的是丹朱老族长,他双手原本背在身后,看见逐衡时纳闷地挠挠头,往火神的洞府里看了一眼,看见火神时眼神定了下来,没走错。   他看似还要问什么,火神出门问道:“有事?”   丹朱老族长便说:“哦,前段日子提过的普及火种一事,我今天有了些想法,想来找你商量一番。”   火神点头:“走吧。”   丹朱老族长也顾不上深究为何逐衡会在这里,急匆匆就走了。   火神路过逐衡身边时,袍袖一动,手里丢下来一个东西,逐衡下意识接住。   那是一只木雕的朱雀。   完全就是缩小的他原形,连羽毛走势都分毫不差。   逐衡愣愣地看向他渐渐远去的身影,手指摩挲着木雕的翅膀,想起方才小混血问的“可不可以给我们一些奖励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这是火神给他的奖励。   可是奖励他什么呢?   逐衡想,难道是奖励他老老实实坐在这里,什么幺蛾子都没搞么?   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收到“奖励”。   逐衡再次抬头看向他的背影,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   那群混血小孩找不到食物的时候,偶尔会来找逐衡帮忙捕猎,但更多时候都是去找火神,似乎连在小孩们的心里,火神大人都一定是更强大的。   也难怪夫诸会因明铮的话跟明铮打架。   那日逐衡修炼回来,远远就看见自己的洞府门前坐着一个眼熟的小混血。   他看见逐衡,高兴地挥手,扯住他袖子就走:“今日火神大人给我们捕到一只很大的鸟,够我们吃好久,皮毛也可以做好多衣裳,但火神大人说这只鸟实在太大了,他不会处理,让我们自己想办法。”   逐衡笑着点了点他的头顶:“所以你就来找我了?你不记得我也是鸟么?”   火神大人说你没有物伤其类的觉悟,可以放心指使。   但这句话小混血没说,他嘿嘿笑了两声,就把这问话打岔过去了。   逐衡原本以为火神说他不会处理,是为了锻炼小混血们自己学会处理动物的皮毛和内脏,但当他看见火神愁眉紧锁地跟死鸟相面,突然又觉得火神兴许是真的不会。   ——或许也没到愁眉紧锁的地步。但是眉心明显有一道痕迹,这在火神的脸上已经是十分难得的表情了。   逐衡便撸起袖口,任劳任怨地给这一大几小处理猎物。   顺手还用刀把嫩肉切成薄片,给他们做了一顿烤肉。   那日逐衡临走时还在想,原来大荒眼里无所不能的火神,也有不擅长的事。   直到某次他无意中见到火神去降一只狂暴的魔兽。   火神面无表情地控制真元化刃,手起刀落就将魔兽肢解,魔兽骨是骨皮是皮地落成两堆,只在鲜血泼洒过来时火神皱眉挪了一步。   那时逐衡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火神不去处理死鸟,可能不是不会,而是……嫌脏。   行吧。   逐衡倒也没生气,只觉得火神那么爱干净,这么做理所应当。   反正逐衡平日总是灰头土脸,替他脏一脏也不打紧。   *   逐衡并不会经常见到火神,距上一次暗中目睹火神斩魔兽,再见到火神已是月余后,他修炼回来,远远路过火神洞府时,风送来火神与来找他的丹朱老族长闲谈的声音。   丹朱老族长捋着胡子点评:“要说这群孩子,白泽心性最拔萃,玄武天赋最高,未来可做大荒最坚固的盾。”   火神状似不经意问道:“朱雀呢?”   提到朱雀,丹朱老族长压着个眉头,转过头把焦黑的胡子末端伸到火神眼前:“你猜猜这是谁做的?”   火神失笑,丹朱老族长脸色很黑:“那小子实乃不务正业,我看他的境界也就那样了。”   火神轻笑,却摇头,声音低且坚定地说:“他只是年纪小了些。待他长大,他会是大荒最锋锐的矛。”   丹朱老族长闻言奇道:“你对他评价倒是高。”   火神道:“事实罢了。”   丹朱老族长沉吟半晌,像是突然想通一些关窍,眼神亮了亮:“不过话说回来,你愿相信他也好。他出生时灾星连珠,便注定了心性不定,善恶就在一念之间,需要个引路人。若是你来引导他,我们便都放心了。”   他说这句话时火神目光放远,好像有些发呆,反问道:“引路人?”   丹朱老族长老神在在地“嗯”了一声。   火神却短促地皱了一下眉:“我不想做他的引路人。”   丹朱老族长疑惑地问:“为何?”   火神沉思片刻,垂下眼帘:“他心性很坚毅,亦很善良,无需引导。给他成长的时间,你们不要操之过急。”   顿了顿又强调一遍:“不要逼他。”   丹朱老族长不置可否地哼了哼,摸了摸惨不忍睹的胡子,话题又变成了伏羲的八卦阵。   逐衡在很远处盯着火神的身影出神,一瞬间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   火神是唯一一个给予他期待的人。   让他觉得似乎他不努力成为大荒最锋锐的矛,以后就再也没脸见火神了。   从那天以后,猫嫌狗不待见的熊孩子就像转性了,每日的课第一个去,早起晚归修炼,连伏羲女娲都很诧异,怀疑这孩子是不是受了刺激,脑子出了问题,但结果是没有,朱雀就这么在诸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中,突飞猛进地成长起来。   修炼的过程难免磕绊,每回火神忙完一天回洞府,都会看见洞府前的阴影里坐着一个可怜兮兮的泥猴子。   不知怎么回事,朱雀总是能剐蹭出一身伤来找他,那些伤不重,但架不住多。   火神起初还会嘱咐他当心,后来就发现这货根本左耳进右耳出,反正也不严重,便直接自觉给他包扎了。   火神每次都会问他,疼吗?   逐衡每次都红着眼睛说“疼”,然后“坚强地”咬紧牙关。   他的“坚强”也让他在每一次包扎完,都会得到火神的小木雕。   那些小木雕后来在他的洞府里摆成一排,逐衡听着自己每次一看木雕就会加快的心跳声,反复给自己洗脑,他应该心安理得,因为这是他受伤也不哭不闹的奖励。   逐衡为了“回礼”绞尽脑汁,每回过来都带些东西,有时候是可爱的神兽幼崽,有时候是漂亮的花,有时候是一颗树木的种子。   火神干净到简陋的洞府渐渐变得热闹起来。   直到有一天伏羲过来找他,正事没来得及说,先惊奇道:“还是头一遭见你这里这么有人味。”   火神愣了下。   伏羲继续打量着,啧啧称奇。   逐衡嘴里叼着一根草,坐在远处一棵巨树的枝杈里,从火神洞府处收回目光,双手交叠垫在脑后,盘算着下一次给他带什么。   *   那日逐衡照旧修习控火,却因先前没日没夜的修习精神疲乏,一不小心,点燃了一片大湖。   逐衡第一次把水点燃,还不会灭,正惊慌的时候,忽然有一人从他身后瞬形而至,抬掌扫出一片寒气灭了朱雀火。   逐衡震惊于他怎么会突然出现,火神淡淡地说:“你总受伤,我怕我不关注你,哪天你伤重不愈。”   逐衡才知道,火神似乎一直都在关注自己的修习。   他就那么想让我成为大荒最锋锐的矛么?   不对……逐衡下意识地反驳了自己,一定不止。虽然他也说不出原因。   他心里也有什么声音在同时抽芽,但他不懂,只好仓皇地转了话题:“你的神脉属火,怎么会水系神法?”   在回去的路上,火神就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当鸿蒙初开,世界苏醒,就有了天道的存在。   天道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这世界投下火种。   那簇火焰落在了永不融化的冰川上,经年的时光过去与冰川融为一体,百年后,冰川里走出一位神——他身体里有两条神脉,一条属火,一条属水,明明是互相排斥的两种神力,却在他体内安安分分融合在一起。   不过他不会控水,只会凝冰,何况又有水神在前,他的这条神脉对大荒来说便可有可无了,他便从未在人前显现过,所以从来没人知道,火神不仅仅只会用火。   逐衡是第一个知道的。   那日逐衡回去后,一夜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他不知道他为何因火神讲了自己的来历便高兴到失眠。   他的脑子难得开窍一会,或许是因为他知道了火神的秘密,因此于火神而言他一定变得特殊了一些。   不知道。   天亮时逐衡终于不纠结了,他昏昏沉沉地想,左右每一次和火神说话,他都是很高兴的。   *   逐衡消失了半个月,再出现的时候,他的身量又抽高了许多,宽肩长腿衬托下越发显得清隽,他拖着一身伤来找火神,这一次,他给火神带了一乾坤袋的木头。   逐衡把乾坤袋随手抛给他,就闭着眼睛倒上了他的床榻。逐衡努力抑制着上扬的嘴角,竭力让自己别表现得那么得意。他知道,火神收到这次的礼物,一定会非常非常高兴,即便他可能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因为这种木头是火神一直想去取,但没抽出时间去取的“火罐子”,它很好储火,十分便于大荒各族取用,但它生长在蛮荒之地,有神兽看守,不易得。   逐衡压着唇角,飞快思考这次该怎么装可怜,又不会让火神有心理负担。   但他感受到火神的目光落在他侧脸良久,久到逐衡都想不下去了,才听火神开口问:“为何你每次受伤都来找我。”   逐衡睁眼看向他,为这个问题感到意外。   他默了默,又偏过视线:“你是唯一一个……会给我奖励的人。”   但其实逐衡没好意思开口的是:你是唯一一个,会问我疼不疼的人。   好像别人都默认了,他诞生自星辰,没有传统意义上的血肉之躯,就不会疼。   火神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好奇怪,逐衡心道,往日的沉默也不会让氛围变得尴尬,为何今日的寂静就有些不对劲呢?   逐衡有些不自在,便开始了没话找话:“我对你来说呢?”   火神:“嗯?”   逐衡像是随便问的:“我对你来说是怎么样的?”   火神便将目光放远,声音十分轻地回答:“你是唯一一个,知道我秘密的人。”   便是在这一刻,逐衡心里有个声音确切告诉他——   你对于火神而言,是与旁人不同的。   于是逐衡便直接问了:“我在你心里有多重要啊?”   不是问重不重要,而是多重要,逐衡最大的优点就是自信。   火神的表情有些无奈,他一手勾着乾坤袋,另一只手屈指敲了敲他额头,很敷衍地说:“你是宝物。”   那一天逐衡忘记自己是怎么直立离开的了。   他再次兴奋得失眠一晚上,坐在洞府门前直勾勾地盯着太阳升起,又直勾勾地盯着太阳落下,直至第三日,他的兴奋还没缓解。   他觉得他得找点事情去做。   所以他去找夫诸切磋了。   少年人都有各自的骄傲,既然先天神脉都差不多,那便不用神力,纯粹的肉搏,两□□拳到肉,到最后夫诸口鼻喷血,逐衡指骨开裂。   他们俩从大沼泽这头打到那头,打得半个大荒都来观战。   火神跟着伏羲一起赶来,见到逐衡满头血和汗……还有泥,登时皱起了眉头。   他一抬手,两个少年立刻自觉分开,老老实实站到两边。   伏羲头都大了,不知应该先看哪个。   火神想也没想拉过逐衡,仔仔细细检查一遍,问道:“如何?”   伏羲见状便去关心另一个。   夫诸打落牙齿和血吞,半点狼狈都不肯露,口齿不清了还在那说“不碍事”。   原本逐衡也不想落下风,但他一看火神蹙起的眉,话到嘴边忽然变成一声带着哭腔的:“好疼,他真的下死手,他想要我的命。”眼圈还霎时红了,一滴眼泪将落未落地悬在眼眶里。   夫诸被朱雀不要脸的精神给震惊到瞠目结舌:“?”   这可真是倒打一耙。夫诸刚想控诉自己飞来横祸——   就见逐衡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挑衅地看了他一眼,旋即给火神展示自己扭曲的手指,火神当场一个眼风朝夫诸扫过去。   夫诸:“……”   夫诸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梗着脖子,含含糊糊地说:“火神大人,您先前说他以后一定是大荒最锋利的矛,现在……现在又无条件相信他的血口喷人,您……太偏心了吧……”   最后一句话很轻,夫诸不太敢说,也有点不甘心。   他真的不理解,为什么他面前这个刚诞生就被天道降劫雷追着劈的灾星,全大荒都不待见的凶煞神,居然有火神大人这么好的神护着?   逐衡却在他话落那一刻,心跳几乎骤停,他好像因了那句“偏心”突然之间明白了一些事,他不由屏住呼吸,像在等待一场无形的宣判。   伏羲听见了小孩的话,哭笑不得,他忙去拉夫诸的胳膊,刚想替不善言辞的火神说几句话,就听火神说;“对。”   伏羲:“……”   伏羲:“?”   火神当着半个大荒的面,坦然承认了对朱雀的偏爱。   逐衡得到答案,缓缓舒了一口气。   他于那一刻,听见了心里那株嫩芽疯狂抽生的声音。   他想,他知道近日一直让他心跳加速的情绪是什么了。   *   在伤好以后,对打架之外的事都不感兴趣的逐衡,破天荒地缠着伏巽,要伏巽教他总也学不会的卜卦。   伏巽摸了摸他的额头,对比了一下自己的,满眼写着“没发烧啊”,问道:“你又发什么疯?”   逐衡摇头晃脑:“我要卜个良辰吉日。”   伏巽:“?”   逐衡说:“去做一件大事。”   伏巽抬脚就走。   逐衡忙拉住他:“真的是大事!我要告诉一个人,我心……”   后两个字他死活说不出口了,迎着伏巽莫名其妙的视线,他的耳朵登时攀上温度:“就……天机不可泄露。”   恰巧此时长嬴过来,长嬴看他们俩拉拉扯扯,表情有点嫌弃。   “你能有什么天机?”她说:“你们怎么还有闲心在这顽,没听说么,合虚山一带出现一团很奇怪的黑雾,怎么都没办法清除。”   逐衡问:“黑雾做什么坏事了么?”   长嬴回忆:“不曾听说。”   逐衡对她摆摆手,压根没当回事:“那就放着吧。”   长嬴皱眉:“可是……搞不清那是什么东西,我心里不安。”   伏巽问道:“可有谁去探查?”   长嬴:“据说水神去了。”   伏巽:“水神办事稳妥,想必明日便有消息传回,你且安心等待。”   长嬴撇撇嘴:“也只能这样了。”   伏巽又问:“伏羲大人明日要考你的‘四转阵’,你背会了么?”   长嬴:“……”   长嬴表情一变,头也不回地跑了。   伏巽三言两语打发走长嬴,偏过头看逐衡。   逐衡这厮长臂一揽,没骨头似的歪在伏巽肩上,眼睛盯着脚尖不知在想些什么。   伏巽继续刚才的话题:“所以,你心如何?”   逐衡脸一红:“先不提这事了,等明日水神回来,看看那黑雾是什么。”   伏巽点点头,拍了拍他的手,对他忽然开始关心大荒表示十分欣慰。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又名《绿茶是从小炼成的》   虽然发出刀子精的声音,但这章确实是个巨糖,嘿嘿(下章全员下线预警TAT   之前说的周一完结做不到了,我的大纲还有九千字没写,落实到正文可能还要1w+,还要写个两章…………(顶锅盖逃走 第65章   因了白日里在卦阵上浪费了一些功夫, 直到翌日寅时,逐衡才筋疲力尽地完成今日修行。   他困得睁不开眼,头一挨枕头就迅速睡了过去,但还没等神识完全陷入沉眠, 就被人十分不见外地从被窝里拽了出来。   他皱着眉头睁开眼, 眼睛因几乎彻夜未眠而通红, 恼怒的目光在触到长嬴乌黑的眼圈时骤然一顿, 然后不情不愿地收了回去。   逐衡打着哈欠, 任由长嬴拉着他的手臂把他拽出屋,懒洋洋问道:“你怎么了?”   长嬴皱着鼻子,敛起的眉目间全是忧愁,她叹了长长一口气:“还不是那个‘四转阵’, 我好不容易背会了,但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怎么也“转”不起来——你快把你的骨头捡一捡, 别跟没长腿似的,快点跟我走, 我们去找明铮和小凤凰布一下阵,帮我琢磨琢磨究竟哪里不对劲。伏羲大人下午才考我呢,应当来得及。”   长嬴一边说一边使劲拉他, 逐衡活动了一番筋骨, 跟上她的脚步, 失笑地问:“你就算着急也不能‘饥不择食’啊, 小凤凰便不提了,你看我和明铮谁像是懂阵法的样子?你与其找人去凑‘四转阵’的数, 不如去找伏巽。找他都不用凑数, 他准一眼就看出你的问题在哪里了。”   长嬴百忙之中回过头, 对他心里这么有自知之明表示无可奈何,无语地瞥了他一眼:“要不是我找不到伏巽,你以为我会来找你俩吗?”   逐衡一噎:“……”   接着奇道:“他从来没有夜间修行的习惯,大半夜不睡觉能去哪里?”   “谁知道呢。约莫是伏羲大人最近大考小考太多,他也担心不过,所以去哪个深山老林修习卦术了吧。”   长嬴飞速凑齐三个倒霉蛋,倒霉蛋们披星戴月地帮她亲身摆阵,终于在日上三竿时找出了毛病在哪里。   逐衡头都要裂开了,他靠着明铮的背,阖目轻轻揉着眉心,一句“不需要我了吧?”刚要出口,忽觉头顶的太阳光被挡住了,下一刻,暴雨轰然垂落。   小凤凰登时展开灵力防护,将他们四个罩进去免得淋雨,然后高高兴兴地对长嬴说:“好突然的大雨啊,下午伏羲大人肯定考不了你了!”   四转阵偏偏要借用光的力量,长嬴抬头,脸上绽放开喜悦,把忧虑都抛到了脑后,激动地跟小凤凰一拍掌,明铮挠挠头,回头对逐衡说:“哥,我看也没咱俩什么事了,走啊?”   逐衡站起身,把明铮顺便拉起来,才转过身,又听小凤凰惊呼道:“天边那是不是伏巽?”   三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顶着雨幕从遥远天际而来的那一条龙影,正是长嬴遍寻不见的伏巽。   伏巽眨眼间便瞬形而至,他周身被雨浇透,雨水顺着他瘦削的脸颊往下流,但他连擦都没擦,一把攥住长嬴气冲冲指向他的手指,开口道:“水神与火神在不周山打起来了,我没敢去拦架。”   逐衡:“?”   长嬴:“……”   小凤凰和明铮对视一眼,又看了看伏巽那张毫无表情变化的脸,感觉自己出现了幻听,但伏巽本人又确实是“天塌下来我自屹然不动”的性格。   长嬴咽了口口水,试探性地问:“你昨夜是不是修习一整夜啊?”   伏巽点点头,目光透露出一丝疑惑,似乎不懂她为何会如此问:“是。”   长嬴接着他的话:“先不提水神大人性情孤僻,几乎都不出洞府的。你哪怕说水神大人和伏羲大人打起来了呢。我从来没见火神大人发过火,哪怕是训斥谁都没有过。你是不是认错了?”   还是在不周山那么重要的地方。   明铮摸摸鼻子,小声说:“不过哥认错也正常吧,他不记人脸的……”   逐衡上前一步试了下伏巽额头的温度,皱眉道:“好烫,这是烧了多久,怪不得脑子都不太清晰了,我背你去找神农前辈。”   说着一矮身,抓住伏巽的腿,伏巽撑住他的肩膀,目光扫过四下,见诸人悉数不信,只好一手扯逐衡一手扯明铮,不由分说地拉他们便走:“我虽然不记人脸,此刻也确有些头晕,但我绝对没认错,你们随我去不周山就知道了。”   他直接将人扯进雨幕里,几乎是运转全部神力瞬形而去,逐衡被兜头淋了个透,但他没挣开伏巽,因为在那一刻他的眼皮忽然剧烈跳了跳,十分不详的预感充斥他的识海。   小凤凰和长嬴犹豫一息也跟了上去,虽然伏巽现在看起来像是烧坏了脑子,但是……万一呢?   他们顶着被雷云劈焦的风险,化回原形行在雷云里,然而在他们方能勉强看见不周山时,不周山半山腰骤然爆发一阵极强的神力,那神力呈环形状急速朝外扫去,威压浓成了实质,伏巽首当其冲,被来不及躲避的威压倒掀下去。   他本来就在发热,头冷不防被撞击就直接昏了过去,从天际坠落时还死死扯着明铮的袖口,将毫无防备的明铮也一起带了下去,小凤凰见状忙挥着翅膀去接那两个没用的男人。   逐衡晃了晃身形,站稳后扶了长嬴一把,他们从彼此的眼神里皆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逐衡背后双翼骤然凝力,离弦之箭般朝不周山冲去,长嬴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竭力睁大双眸,在她看清发生什么时,她下意识收紧了手指的力气,指甲几乎陷入逐衡皮肉里,一句呢喃轻地令人听不清:“不周山……倒了……”   逐衡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在那一瞬间他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他只看得见天际顷刻间铺上的火焰,那如同晚霞一般的火里透着血一样的红,教逐衡绷紧了下颌,连喘息都不敢。   在他们终于到了不周山上空的同一时间,无数居住在此地的巫族与神族皆至此,他们在同时释放出极强的神力撑住缓缓倾倒的不周山上半截山峰。   如同妄图撼树的蚍蜉。   长嬴冒出这个念头,立刻松开逐衡的手臂,化回高大的玄武原身,往倒塌的天柱下方去,余光忽然见逐衡停都不停地朝下俯冲,在一个熟悉的身影落地前,用朱雀宽阔的脊背接住了他。   长嬴一愣。   逐衡接住他的那一刻便化回人身,他转身将火神箍在怀里,拢起巨大的双翼为他挡住坠下来的碎石与烟尘,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便惊慌地缩起瞳孔——因为在他的手触碰到火神脊背时,他发现……火神的神骨碎裂了。   火神一手掩唇,血液顺着他的指缝滴落,他另一只手的掌心里悉是凝结的血块,他每流一滴血,天上的“晚霞”便会更红一分,顷刻便将逐衡胸前和眼前都染红。   逐衡将源源不绝的神力灌注进他内府里,一刻不停地挥舞双翼将他带离不周山脚,想放开他,却又顾及他浑身的伤不敢乱动,手足无措之下只能问一句废话:“疼吗?”   然而火神只怔怔地盯着不周山,眼里明明映着烧亮满天际的火,却半点光都不见了。   良久他冲逐衡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却极尽悲哀与嘲讽,那是在他的脸上从未出现过的表情。   逐衡也从没有见过他那般死灰槁木的眼神。   火神的目光透过倒塌的天柱,看向那清得几乎看不见的黑雾,眉心压出一条很淡的痕迹,很平静地说:“水神方才求我帮他解脱,可我一念之仁至此祸端,我该……如何赎罪才好?”   逐衡听见他所言的瞬间,脑海里思绪轰得炸开,就在那一刻他猛地涌上了一个念头,但他不敢去想,也不敢让那个念头浮现,他拼了命地压制盘踞整个识海的恐慌,动作很轻却又坚定地扳过火神的肩膀,微微开口——   但火神的目光仍旧停留在不周山上,半丝都未分给他。   逐衡的话音顿住,内心瞬间沉了下来,淋湿他衣裳的雨已经被火蒸干,但他还是感受到了刺入骨髓的冷——他知道,他不必再卜算良辰吉日。   那一句话,即便他对火神说出口,火神也不可能听进去了。   明明只迟了一夜……   远处,巫族与神族的努力付诸流水,不周山体轰然下坠,他们迅速凝起护体真元避开碎石躲向远方。但山体倒塌只是一个前奏——随着上半截山体断裂,遥远的天边慢慢出现一个大裂口,而断裂的山体砸到地面,大地随之陷落。   那是真正的天塌地陷。   天边的晚霞被黑暗吞没,漆黑的颜色从天之裂缝里蔓延,刮出来的罡风与煞气汇成了龙卷风,水神至死未悉数消散的神脉之力冲向天边,永不止息的暴雨降临,大荒被洪水席卷。   瞬间成浪的雨水朝他们张牙舞爪地扑来。   逐衡不敢带着重伤的火神乱动,只好弯腰将他护在怀里,背向滔天的洪水,浑身神力燃成一堵墙。   火神眼瞳里映着滔天的水,视线木然,瞳孔动都不动。   就在水即将淹过来时,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影拦在了他们面前,手中长刀一卷,悍然的神力竟将水帘生生撕开,她两次转刀,神力控制两股洪流顺着她刀尖的方向流去,绕过了这方寸之地。   长嬴回身又是一愣,她从来没见过逐衡这么难过的眼神,但此时无暇细究。   她将刀背过身后,关切地问:“火神大人怎么样?”   她说着探出手去,想帮逐衡扶火神一把,然而没想到逐衡弯了一下手臂,以一种十分“不容染指”的姿态拦开她的手,那意思很明显——不要碰他。   逐衡察觉出长嬴复杂疑惑的视线,垂下眼,沉声道:“他伤得太重,去请神农前辈来。”   长嬴舔了下嘴唇,似乎是意识到什么,一言不发地跑了。   逐衡已经不记得那天他究竟是怎样回去的。   他只记得他按照神农的嘱咐,将火神送到一座避雨的高山上,而后在所有人疑惑不解的目光里,怎么都不放开火神,直到神农嫌他碍事将他赶出去。   那日,连天地都不拜的少年第一次对神农屈了膝。   他不怕火神的伤,他只怕火神的心结。   他也清楚,若这天下间还有能解得开火神心结的人,不是火神当作孩子哄的他自己,而是医者。   因那一场洪水,大荒生灵失去家园,他不得不全身心投进营救凡人里。   黑暗吞没了日月诸星,人们便失去了时间,他算不出自己有多久没见到火神。   逐衡穿梭在暴雨里捞人的时候分神地想,见不到他也没关系,只要他好好活着。不过有神农前辈的看护,他一定没办法做傻事,逐衡很放心。待逐衡分出心力来,一定第一时间就去看他。   逐衡想得其实不错,但他错估了一点。   他自己诞生于灾星,刚出生就被天道追着劈,险些一炷香的功夫都没活下来,命就被天道收回去。他不受天道承认,也不受大荒待见,所以他心里没有天道,也没有苍生。即便他在全力救人,但他心想的也是:能救就救,不能救就算了,不勉强自己。   而其余神祇不同。   他们诞生自祥瑞,继承了天道“守护人间,教化生灵”的意志,某种程度而言,大荒的存在比他们本身的存在更重要,这二者之间不必有取舍——这是除逐衡以外所有神祇都深深铭记的一点。   可惜当逐衡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   当逐衡在水底疏通山体垮碎的巨石时,原本应该在高山上安顿凡人的长嬴冲入水底找他,二话不说拉起他就往上游,她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去扯他,逐衡一脸纳闷地看着她,而后猛然意识到她这么急许是伏巽或明铮出事了。   当他们来到水面,逐衡刚想开口询问,视线里就闯入了一轮燃到极致的太阳,无数火焰色的光点迸溅落到水面上,水位线寸寸下降。   这令全大荒的神祇愁眉不展的灾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消解。   逐衡却那一瞬间心跳骤停。   下一刻,朱雀展翅而飞。   那些被他翅膀的风卷起的光点,轻轻触碰着他的羽毛,又与他擦身而过,好似一场无声的告别。   而浑身浴火的鸟陷在灼热的温度里,眼泪都被蒸干了,只好流血,在脸上留下一道道赤红又绝望的烙印。   太阳在燃烧尽自己之前,终于睁开了眼,想再看一看他留恋的世间。   也就在他睁眼的那一瞬间,他被一个人抱住了。   火神怔了怔,旋即笑了,一如以往的温和,生疏地推开逐衡颤抖的肩膀,虽脸色苍白,但他的眼里却重新有了光亮。   他温声道:“瞧你这狼狈样子。”   逐衡紧紧抱着他,但那些他化作的光点还是从逐衡怀里散出去,逐衡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口心血蓦地咳出,眼看要染脏火神的脸,却穿透了渐渐变为虚影的火神,继而被火焰蒸干。   火神轻轻叹了一声,想抬手为他擦擦脸,却又在触碰他前一息顿住,只道:“死生有命,莫要哭了。”   逐衡咬着牙关:“你不是说……我总受伤,你不看着我,怕我无声无息死了么?为什么……你现在就放心离开我了。”   火神垂了一下眼睛,便把眼里的酸涩忍去了,他重新露出一丝笑:“我不离开你。我……会化成四季的风,永远在你身边。”   逐衡倔强的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他——这个骗子,到这时候还在敷衍他。红痕还在顺着眼睫滑落,他颤抖着嘴唇,良久咬着声音说道:“你当真不怕我恨你……”   “那……”火神顿了顿,轻声开口:“那也好。”   他屈指在逐衡眉间一点,一抹明亮的火焰映在逐衡眉间,顿时化作一道火焰薄障,将逐衡反方向推去。   “不。”逐衡开始慌了,他竭力挣开那层屏障,却无论如何摆脱不得,他惊慌地哽咽着:“我不恨你,我不恨你了。不要这样,我求你,不要推开我……”   火神狠心闭上了眼睛,没再给他回答。   两人距离越来越远,最后一抹火光都要散去。   忽然,一道灼热的白光从逐衡眉心探出,蚕丝一样缠住火神。   那道光明明诞生不详,却仿佛是天地最极致的光明所凝聚,它是逐衡一半的体温,也是逐衡一半的心跳。   火神意识到他要做什么,面色倏地变了:“你疯了?快住手!”   然而疯子是没有神志的。   逐衡朝他笑了笑,笑容近乎报复,仿佛在回应方才那句话:你不是连我的恨都不怕么,那你就什么都别在乎啊。   赤金色的血迹从逐衡七窍里流出,撕裂的声音在逐衡周身响起,逐衡血液极速冲击耳膜,他听不见火神的声音了,只能感受到生命力被抽离的窒息,然而他却在这极度痛苦中感受到快活。   他拼命眨掉凝结在眼睫上的血珠,看清了火神的唇语:住手……求你……   就如同方才逐衡求他一样。   逐衡扯出一个笑:“以我半条神脉……为血契……用我半数神魂之力,护你神魂不散,你等我,我有生之年,一定会找到你。”   那些话在出口的瞬间就融入天道法则里,化成了以神脉为线的羁绊,即便是岁月也无法斩断。   直到火神化作点点光芒消散,他都是皱着眉的,但逐衡看得见,他眼里有散不去的水雾。   但无论他如何愤怒,这总比他无牵无挂消失在世间要好太多了。   逐衡再难支撑地从天上坠下,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火与火也相克,原来死亡可以逆转。   不就是神脉么,值了。   一道龙影闪过将昏迷的逐衡接住。   山峰顶,长嬴和明铮接过浑身是血的逐衡。长嬴的眼泪顿时涌出来,她茫然地抬头:“我怕他来不及见火神大人最后一眼……我是不是做错了?”   明铮不懂为何哥哥要这么做,也不懂姐姐为何怕“来不及”,但明铮还是抱住长嬴,轻缓拍着她后背,说道:“你没有错。阿姐,你在我们心里,永远都不会错。”   而伏巽半跪在逐衡身边,沉默地为他灌注神力。   他不知道剥离半数神脉有多痛苦,但他明白了逐衡未宣之于口的半句话。   *   逐衡再次清醒时,眼前还是一望无际的黑。   但这却与先前不同。   他走出修养的洞府,看见了漫山遍野的黑雾。那些黑雾被拦在灵力结成的屏障之外,虎视眈眈注释着大荒的生灵。   明铮刚从远方回来,整个人暴瘦,眼下挂着憔悴的乌青,看见他醒来才露出一丝扫清疲惫的喜悦:“哥!你饿不饿……”   逐衡打断他,抬手指向黑雾:“那是什么?”   明铮眼里的喜悦散去:“自火神大人燃烧神脉化解洪水后,那些黑雾就出现了……它们以活物为食,不死不灭,一旦被它们沾染便会身魂撕裂、识海失去控制。”   逐衡愕然道:“一点办法也没有?”   明铮道:“有……以肉身为笼,与它们同归于尽。”   逐衡看向那群黑雾,骤然明白了水神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抬脚便朝外走,走到防护屏障前,被胆战心惊的明铮死命抱住了腰:“你做什么去?”   逐衡无奈地去扯他的手臂:“我就是凑近看看。”   明铮松了口气,却还是狐疑地问:“真的?”   先前逐衡剥神脉分神魂的那一幕实在太让明铮刻骨铭心,明铮总怕他哥脑子再一个不清醒就去送死。   逐衡难以给他证明自己现在不仅不想死,甚至还对未来充满了期望,他就任由明铮搂着自己,认真观察黑雾。   ……就是什么都没观察出来。   逐衡问:“伏巽和长嬴呢?那些前辈们呢?”   明铮:“他们都在女娲大人处商讨怎么补天呢。”   逐衡说知道了,便拉着明铮去找女娲。   但就在此刻,他们耳边骤然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号,宛如风吹过时的呜咽,但那声音一出,他们的识海顿时一阵刺痛,仿佛晴朗的天瞬间被无数肮脏的灰土遮蔽住。   逐衡来不及细想,下意识一掌推开明铮,回头时正见眼前的防护屏障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那些黑雾如烟如影,眨眼间就漫了进来。   逐衡双臂一展,赤金色的朱雀火就烧了过去:“快走!”   明铮一咬牙,也不犹豫,化回白虎朝女娲处去搬救兵。   熊熊火焰再次烧成一方屏障,阻拦住黑雾侵蚀防护的速度,逐衡本以为他拦不住黑雾,但就在他的火朝外烧过去,他眼见着黑雾被朱雀火“融化”后,他难以遏制地涌上了一个念头。   我是不是……能“烧”死它们?   就在他朝前走了几步,刚想再放一把火试试的时候,身后雄浑的神力呼啸而至。   伏羲一只手把他拉到身后,抬起一掌扫出无边神力补齐了那处窟窿。   伏羲上下检查了他几遍,确认没有问题才几不可见地舒了一口气,拍拍他肩膀:“没事吧?”   逐衡:“没事。”   他本想把他的发现告诉伏羲,但又不敢确定那是不是意外,若真是意外,倒教他们白高兴一场,在这种绝望的时刻,“白白高兴”是很容易让人变得更绝望的。   逐衡打算挑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去试试。   全大荒的生灵都几乎聚在了一起,被这片由神族、巫族、灵族共同建立的屏障庇护着。   巫族与灵族同为脱胎于天地的天道力量化身,他们人数稀少,但力量比神族更为纯粹,可以说比神族还要强。   他们似乎有什么发现,整日与神族的长辈们在洞府里探讨着,还避着各族的小孩。   逐衡对他们商量什么一点都不好奇,他整日在屏障边缘徘徊,看着那些黑雾,琢磨着该怎么不破坏屏障的情况下,再放出一把火试验一番。   近日,防护屏障越发坚固,逐衡觉得不太对劲,便去问了长嬴。   长嬴告诉他,为了让神族保存力量去补天,巫族和灵族揽下了防护屏障的职责。近日黑雾侵蚀屏障的速度更快了,他们不得已分解自己的灵脉换作灵力,才赢得暂时的安稳。但巫族和灵族原本人数就不多,这回几乎死伤殆尽……   长嬴忍不住难过,逐衡犹豫半晌,把他似乎能烧鬼的事告诉了长嬴。   长嬴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反应过来登时一喜:“既然你可以,那我是不是也可以?”   逐衡:“我不确定是不是巧合,我准备找机会再去试试,到时候我叫你。”   长嬴激动地点头。   但他们还没找到机会,女娲大人那边先找到了补天的办法。   女娲不知用什么炼了许多五色石,那种石头坚固异常,满溢灵气,一旦运转神力,五色石便能完美融进任何东西里——可不知为何,逐衡甫见到那些石头,就感受到了十分浓重的悲伤。   女娲完全炼成五色石那天,她从洞府里出来,虽眼眶通红,却并不憔悴,眼里罕见地有光了——如火神那时一样。   无数神族站在她洞府两旁,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丹朱老族长便上前一步,朝她施了一礼,以不容拒绝的口吻道:“请允许我等翼族护您飞天。”   女娲刚要开口,丹朱老族长又道:“灵族燃烧生命化身五色石,为得就是您能保存神力,将五色石悉数融入天之裂缝里,而恰好我等翼族因天道机缘,生了一双不必运转神力便能翱翔九天的翼。是以此事不容商量。巫族长老——”他转过身,又对巫族一位女子郑重施了一礼:“劳您暂时打开结界,放我神族出去。”   丹朱老族长两段话将生死大事一锤定音,不给任何人说“不”的时间。   翼族们天生张扬,形貌昳丽,凑一起就无时无刻不在叽叽喳喳讨人嫌,此时也一样叽叽喳喳——无论男女都笑吟吟地奔进女娲洞府,你扯我我推你,争先恐后去搬石头,将五色石负至背上,化回原形朝天际而去,而后盘桓在结界里,长喙一张开始啼鸣,迫不及待地等着巫族长老打开结界。   逐衡想也不想就去搬石头,却被丹朱老族长一拂袖子扫飞数里。   丹朱老族长一脸莫名其妙:“你个半拉鸟,瞎掺和什么?”   逐衡从地上翻起来,连身上的灰都没来得及拍就气势汹汹走过去:“你看不起我?”   丹朱老族长怜悯地给了他一个眼神自己去体会,又一抬袖子,把一群毛没长齐的小鸟崽子从石头里轰飞:“伏羲,给我看住他们!还没轮得到你们去呢!别急,等我们死了你们再去,也来得及。”   伏巽扯住了逐衡,刚想对他说些什么,从侧面看清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就知道逐衡其实什么都明白。   年轻的血脉是天地未来的希望,丹朱老族长不想让他们折在这里。   伏羲笑了笑,朝巫族长老道:“劳烦您。”   又朝神族道:“当结界打开的那瞬间,必定有许多黑雾冲进来,劳烦诸位一定守住结界,等巫族长老再次完成封印。”   小凤凰作为被丹朱老族长一袖子扫开的“小鸟崽子”,抬眼看了一眼天上的同族,无声地落了一滴泪,伏羲话刚落,她便趁着无人注意抹了一把脸,掷地有声道:“您放心,我便是死也会拦住黑雾!它们若想冲进来,除非吞净我的尸骨!”   伏羲笑着拍了拍她的头,朝巫族长老颔首:“开始吧。”   *   防护屏障打开的那一瞬间,无数黑雾俯冲而下,然而神族更快凝聚神力,化作一道冲天光柱拦住黑雾,就在这宝贵的间隙,凤凰背载女娲冲天而上,翼族紧随其后。   未背负五色石的翼族冲进黑雾后立刻运转神力,用神脉与肉身围成紧密的保护圈,将女娲与背负五色石的同族严密护在其中。   黑雾登时蜿蜒冲去缠绕神鸟,神鸟燃烧神脉吸收黑雾,化作刺目的雪白光团与黑雾同归于尽。   生与死就在眨眼间,快得让人来不及掉眼泪。   小凤凰咬住嘴唇,与同样“没资格”的小鸟崽子们对视一眼,她垂下眼,再抬眸时眸中仿佛燃起不灭的火,她对长嬴说:“我放手了,你顶住我。”   长嬴还没反应过来,小凤凰登时化作原形顺着光柱飞冲,小鸟崽子们想也不想跟上她,在巫族长老关闭屏障前,最后一只翼族也冲进黑雾里。   黑雾浓重到弊目,再高再远处,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不知谁先哭出了声,不出片刻,哭声与哽咽便响彻了整个屏障里。   长嬴直不起脊背,被伏巽揽在了臂弯里,她的泪珠成串低落,却死咬着牙关不出声。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又难熬,直到再也听不见从天之裂缝里吹出的罡风声,所有人才意识到……女娲补天成功了。   一声凤鸣由远及近,周身火红的凤凰载着女娲而归,她身缠黑雾,却拼命运转着真元不肯让黑雾触碰女娲半分。   凤凰飞速俯冲到屏障边缘,巫族长老忙给屏障打开一个小缝隙。   凤凰却一转身将女娲甩进屏障里,自已以肉身堵住了试图冲进来的黑雾,将残余的神力补进了屏障裂缝里,屏障在她身后瞬时聚拢。   她不负众望,安然阖眼,化作最后一团白光亮在众人视线里,又骤然熄灭。   伏羲飞身上前接住女娲。   长嬴突然抓紧逐衡袖口,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全是杀意,她一字一顿:“此生若不与它们分出胜负,我死不瞑目!”   逐衡抬起通红的眼看着天,无声地应答了她的话。   他从没有一刻如现今这般,如此祈求天道给他一些能力——他是灾星,那些黑雾是邪物,既如此,为什么不能让他去吞噬那些东西呢? 第66章   天修补后, 大荒的灾难并未结束:   那漫天的黑雾一刻不间断地侵蚀防护屏障,刚修复好的天还需要一根新的“天柱”支撑,巫族长老灵力耗得太快,待她灵脉燃尽, 神族就该顶上了。   神族不怕死, 但是同归于尽只是一条没有希望的绝路, 即便献出生命, 对消灭黑雾也没什么意义。   逐衡独自一人坐在山的背坡, 手指无意识捻着袍角上勾出的一根线,盯着面前不足三步远的屏障出神,朱雀火就燃烧在他另一只手的指尖,赤金色的光芒驱散这一隅的黑暗, 映照在他的侧脸。   逐衡和别人一样,现在能做的只有看护屏障,连修补屏障的活伏羲都不允许他们做, 怕他们消耗神力。   可等待是不会有尽头的,逐衡不想再被动下去了。   三步外, 可能是死,可能是生。   他想再去试验一番,他的火到底能不能烧黑雾。   如果能, 那么他这个灾星终究也成了一回拯救大荒的英雄, 如果不能……那也无所谓, 就当他去陪火神。   逐衡打定主意, 便站起身,琢磨去找个人帮他——因为在他划开屏障出去的那瞬间, 需要一个人在屏障里迅速把屏障补齐。若他烧不了黑雾, 那他死就死了, 若他烧得了黑雾,还得有人在里边打开屏障放他进来。   逐衡一转身,冷不防对上了一双冒精光的眼睛。   见多识广的朱雀后颈毛差点奓起来,他“嚯!”了一声,手抚了下心口,震惊地问:“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长嬴蹲在山头,眨着眼睛无辜地看着他:“从你坐在这,我就一直在你身后,我叫了你一声你没理我,奇奇怪怪地叨咕什么死啊活啊,你在想什么?”   说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他指尖方才猝然被吓得更旺盛的火,想起先前逐衡的话,沉思道:“你要出去试试看么?”   逐衡在心里评估了一番,末了觉得应当是没有比长嬴更靠得住、神力更强的人选了,他便将长嬴拉到屏障前,十分不见外地给她安排了一个看守的活。   长嬴先前听见他似乎能烧黑雾的时候明显是高兴的,逐衡便以为她会二话不说就帮他,却没想到,他刚抬起手,就被长嬴拉住了。   长嬴皱着眉头:“我与你同根同源,你能做的,我一定也可以。你要出去我第一个赞成,但我是要与你一同去,我绝不在这里干等着你的结果。”   逐衡“啧”了一声,也皱起眉,两人无声地僵持住。   他们两个轮廓其实是有一些相似的,连那股倔强劲儿都像,逐衡半晌后深深叹了一口气,抬手摸摸她的头,这是一个率先示弱的动作,长嬴便抬起眼,不躲不闪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逐衡劝道:“我想着我先去试试,若成功了再叫你去。你要与我一同去,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长嬴,若你我能回来便罢了,若回不来,咱们俩岂不是白给黑雾送了两条命?这可比我一个人去亏多了。”   长嬴无语地呵出一口气,唇边勾起一个冷笑:“你既已想到了最坏的结果,那我出去,你在这里等着?反正按你说的,你死我死都一样,不过是一条命而已。而且大荒现在已经这样了,如果真的找不到战胜这场灾难的办法,早死晚死都是死。”   逐衡:“……”   逐衡被她一连串强词夺理气笑了:“你叫我一个当哥的看着妹妹去死?”   长嬴不甘示弱地立刻接上他的话:“你叫我一个做妹妹的看着亲哥去死?”   逐衡:“……”   逐衡彻底没脾气了。   逐衡闭了闭眼,再次主动示弱:“你听我说……”   长嬴打断他的话,自顾自地做了决定:“这样吧,咱们瞒着那俩傻子一起去,你在这里等我,我把白泽叫来,让他给咱俩守结界。”   她压根没有给逐衡选择,逐衡憋了半天,看了一眼自己袖口处、她丝毫不放松的手指,妥协道:“……行吧。”反正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她死在他前面。   长嬴心满意足地走了。   半晌后,白泽过来,他们三个找了个犄角旮旯妥善布置一番,当屏障从里边被划开一个极细小的缝隙那一刻,逐衡周身燃着火焰,眨眼间冲出了缝隙,长嬴紧随其后。   冲进黑雾里,他们登时化回朱雀与玄武原形,熊熊烈焰与奔腾厚水神光交错,在漫天的黑里晕开一处极其明显的颜色。   白泽本来等得心急如焚,一见这滔天神光先是一愣,旋即暗道糟了,他一回身,果然见到诸位神祇因此异状朝这里赶来。   伏巽与明铮一看清黑雾里的景象,差点背过气去,想也不想就要往外冲,被神族七手八脚地拦住了。   一向脾气甚好的伏羲也七窍生烟,他颤抖着手,无话可说地隔空点了点白泽,拂袖准备出去捞两个不省心的孩子,没想到素来乖巧的白泽却挡在了他身前:“伏羲大人,且等他们一等吧,朱雀的火好似可以对付黑雾,我方才亲眼看见,黑雾被他的火烧化……甚至,他好像根本没有运转神力。”   最后一句话很轻,只有离他最近的伏羲听见了,伏羲一怔,眉头微微压下。   他身后,一位老人跺了跺拐杖,指着白泽道:“你糊涂啊!那小灾星的话你也信?伏羲,我早便说过不能什么事都瞒着这群小辈,瞧瞧出事了吧!白泽我告诉你,黑雾原本就并非杀不死,我神族燃烧神力去净化它们,倒也能净化得了,只不过神脉有尽而黑雾无穷,此方法无异于杯水车薪,是以我们只能去找别的办法。朱雀不能烧鬼才不对劲!你现在放一缕你的神力出去,你也能烧……”   那老人话说得太快以至头晕目眩,他喘了口气,还想继续说,忽然听人群里起了喧哗。   黑雾里,一团火由远及近,化为周身凝起火焰防护的人形。   伏羲忙打开屏障让他们进来。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那些黑雾竟未试图冲进来,反倒像是忌惮着什么,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一些难以察觉的距离。   长嬴皱眉阖目,面色看起来有些痛苦,她周身萦绕浅淡的黑雾,是被逐衡抱回来的。   “你们看!”逐衡不等伏羲先开口责备,屈膝把长嬴放下,一手探向长嬴魂门,他的神力没入她的身体游转,而后硬生生扯出一条黑雾来,逐衡把它们攥入掌心,再燃起一团火,黑雾便嚎叫着灰飞烟灭了。   他做这一切轻松无比,做完后抬头扫向鸦雀无声的四周,缓缓吐出一口气:“我能吞噬它们,没有上限。”   伏羲动了动唇,逐衡垂下头看了一眼长嬴:“她做不到。”   大荒诸神面面相觑。   谁都知道,玄武是这一代翘楚,无论心性还是天赋都最出挑,神脉也最强,朱雀比不上她。   她都那么痛苦,而朱雀却一点事都没有……   莫非当真天道垂怜,不忍心大荒的生灵走投无路?   不是的……   玄武与朱雀虽一同诞生自星辰,却有一个无法教人忽视的区别。   有一个答案缓缓浮现在众人心中。   逐衡示意明铮把长嬴背走,起身压了压指骨,他舔了下唇角,垂头时把那一分苦笑掩盖住。   他先前还真没想错。   他诞生于大荒难得一见的杀伐星象,有世上最凶煞的体质,自小便被称为灾星邪神,连未开蒙的神兽都不与他亲近。   本质上,他与黑雾都是天道下的“灾”,是,同类。   在天道眼里,逐衡对付它们,应当就相当于蛊虫互相祸害争蛊王,是以只有他吞噬黑雾可以无止境。   伏羲在他面前怔然半晌,良久后启唇,看似想要对他说些什么。   逐衡抬手打断他的话:“时间宝贵啊伏羲大人,开屏障吧,我再出去一趟。”   他知道伏羲虽关心后辈,但更关心大荒,所以他不担心伏羲会阻拦他。   不料伏羲却摇摇头,没动:“你如今神脉不全,未必对付得了全大荒的黑雾。而且即便对付得了,也不知要花费多久,大荒生灵等不得了,现如今水与食物都所剩无几了。”   神族可以不吃东西,但人族与妖魔二族不行,逐衡拧起眉头:“那怎么办?”   伏羲拍了拍他肩膀,道:“随我来。”   他们离开前经过女娲身旁,女娲正愣愣地看着漆黑的天,逐衡惯例朝她施了一礼,抬头时见她毫无预兆地落了一滴泪,逐衡看得一愣,女娲回神却什么也没对他说,转过身沉默着走了。   逐衡不解地挠挠头:“女娲大人怎么了?”   伏羲的脚步几不可见一顿,头都没回地说:“想必……她也想通了一些事吧。”   “什么事啊?”   伏羲看了一眼天,淡淡道:“天道。”   逐衡云里雾里地随他进洞府,但进去后就来不及考虑其他了,他看见眼前几枚阵石间腾起一个五寸见方的灵力罩,罩内是一片浓稠的黑雾。   逐衡这才得知伏羲近日不见踪影,是在创阵——一种能封印住黑雾的困阵。眼前所见足以证明伏羲成功了。   伏羲道:“我原本还在思考,该如何把它们关进阵里。”   “交给我!”逐衡接上他的话:“它们还算忌惮我,我可以一边吞噬它们,一边把它们赶进阵里。只不过……这个阵要布在哪里合适呢?”   伏羲沉吟道:“天外天。”   逐衡愣了一愣,转念一想也对,只有布在常人无法触碰到的天外天,困阵与黑雾才不会影响大荒生灵的生存环境。   只要能把它们关起来,后续就好办多了。   天地之间还需要一条天柱,但这不用逐衡去操心,等伏羲布阵将它们关进天的最高处后,女娲一定能创造出一条天柱将天地撑稳,她一向是无所不能的。   可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   翼族全族覆没,逐衡要去驱黑雾,谁还能护伏羲布阵?   逐衡慢慢转过视线,见伏羲呼出一口气,缓缓合上眼。   伏羲完善困阵后,便将布置说与了众人。   自灾难发生伊始,神农眉间便出现了一条沟壑一样的纹路,直至此刻才舒展开。   他大笑几声,连道了两句“好!”,一拂袖朗声道:“你便竭力布阵,我来护你,定不教你短半根头发!”   他身后,神族老人先站出来,年轻男女排到最后,所有人脸上都是即将得见云开月明的喜悦。   半炷香后,朱雀展翅当先,无数神光紧随其后,一往无前。   不知过了多久,天际终于缓缓褪去浓黑的颜色。   当第一抹光穿透黑雾洒向屏障里,明铮眼里涌出泪,转头将眼睛埋在了伏巽肩膀上。   伏巽左手抱弟弟右手抱妹妹,不错眼地盯着天际那抹永恒不灭的火光,极轻地露出一分笑。   *   然而地面上的生灵不知道的是,伏羲失误了。   他以半身神魂之力融入阵石造困阵,在诸神的防护与逐衡的配合下,虽将大部分黑雾关进了天外天,余下的半数神魂之力却不够封阵眼。   他皱了一下眉,毫不犹豫地分解了部分神脉灌注进阵眼,阵眼在一瞬间合拢,困阵将黑雾死死封住,可还没来得及封进去的黑雾便无法再封进去了。   那些黑雾毕竟是由死去的灵魂所化,有些尚存残余的意识。   当它们意识到无法战胜面前的“弱者”时,便尖叫着往四野逃窜。   伏羲刚想去追,猛地吐出一口鲜血,从云层跌落,朱雀眼疾手快地将他承至背上。   “那些……”   伏羲一句话未落,下方的屏障里忽然爆发出强劲的神光,道道流光穿越四野,追逐着逃窜的黑雾,形成一堵堵密不透风的屏障,将它们往一处深渊里驱逐,而后流光落地,化作一方与天外天的困阵一模一样的法阵。   至此,千疮百孔的神族终于战胜了这一场灾难。   逐衡载着伏羲穿云落地,伏羲擦了擦唇边的血,看女娲带着诸神走出屏障,对她扬起一个笑,打趣道:“你何时来偷的师,我竟不知道。”   女娲眼里氤氲,却以一副不咸不淡的笑模样对他说:“你的师还用学?那不是看一眼便会了么。”   伏羲便笑着落下眼泪。   大荒生灵见此,终于放松了那绷紧数日的精神力,个个毫无顾忌地仰面往地上一躺,沾了一身灰土,又哭又笑。   女娲转身朝东方走,伏羲问她去哪里,她答:“渤海之东有巨鳌,我去借它一条腿作天柱。”   伏羲道:“……它能借你么?”   女娲目露凶光:“当然能!”   那都与逐衡没关系了,逐衡神力耗费太多,落地就闭上了眼,他只知道在他倒下前明铮飞快扑过来给他当了一次肉垫,他一边想着没白疼弟弟,一边迅速陷入昏睡。   彻底清醒已是数日后,逐衡刚睁眼,就看见了他的兄弟姐妹全围在他的床边。   他们三个各个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连伏巽都不例外,逐衡立刻意识到他们不是在担心自己,心里一咯噔,哑着嗓子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长嬴五官都痛苦地皱成了一团,许是哭了太久,脸颊都被眼泪沁红了,她哽咽着说:“女娲大人……陨落了。”   逐衡“蹭”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脑海顿时晕成了一团浆糊,他按住阵阵发疼的太阳穴。没忍住晃了晃,明铮便坐到他身后给他靠着:“女娲大人以一半神脉封‘苦海’——便是大荒那处封黑雾的深渊,另一半神脉融进鳌足里,化为了新的天柱。”   逐衡迟钝的思绪还没理解明铮的意思,身体已经先做出了反应,两行冰凉的眼泪顺着他的脸滑落,滴到他的手背上,逐衡怔怔地问:“那处深渊不是已经封上了么,为何还要她的神脉再封一次?困阵破了?”   “不是。”长嬴抹了一把眼睛,吸了吸鼻子:“她说,这困阵毕竟落在凡世,受大荒生灵的七情影响更多,比天外天那个更不牢固,若不封稳,日后必定会出祸端。”   逐衡垂下头,双手捂住了脸,想起伏羲先前那句意味不明的话:“天道。”   天道……   天道何至于此?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他识海里闪过,逐衡心脏抽疼,竟分辨不出他此时的眼泪究竟在为什么而流。   一时屋里只剩抽泣的声音,良久后,坐在窗边的伏巽叹了口气:“不是为了哭而来的,说正事吧。”   逐衡顶着满目血丝看向他。   伏巽走到床前,朝他投去平和的目光:“女娲大人陨落前,召了我们,说……”   女娲那时说得是‘恳求’,可伏巽认为他们几个配不上女娲的“恳求”,顿了顿才说:“她希望四象,继续替她守护世间,做平衡世间的守护神。”   逐衡一脸“我听错了还是你听错了”的诧异,连悲伤都顾不上了,看了一眼明铮又看了一眼长嬴,接受到他们认同的眼神,禁不住疑惑道:“她糊涂了么?你们三个便罢了,我一个诞生自灾星连珠的凶神,让我守护什么?”   长嬴瞪了他一眼:“你说谁糊涂?”   逐衡为口误掐了自己一把。   明铮说:“女娲大人没糊涂,也确实说得是咱们四个,尤其提到你……她不希望你受出身所困,若她还有力气,必定会亲自来找你谈谈,但她来不及了,只能教我们帮她传一句话。”   逐衡愣道:“什么话?”   明铮有些犹豫,挠挠头,抬眼看向伏巽,逐衡便也看向伏巽。   伏巽又仰天叹了一口气:“她让我们告诉你,不必理会天道的判定,天道并非永远正确,你的存在远比天道更有价值。”   从诞生自天道的神口中说出这番话,几乎等同于“大逆不道”,逐衡一口气呛在嗓子里,咳得撕心裂肺,明铮忙帮他顺气。   逐衡一边咳嗽一边忍不住想,伏羲与女娲都提到了“天道”。   所以关于“天道”,究竟有什么是逐衡至今没想通的呢?   逐衡缓过气,摆摆手:“虽然这是女娲大人的遗……愿望,但我自觉我不配,我当不了这世间的守护神。”   伏巽和长嬴对视一眼。   明铮重点偏移:“你怎么不配?现在全大荒都很钦佩你,连夫诸都不在背后骂你了。”   逐衡道:“他以前在背后骂我?”   长嬴无奈地瞥了一眼他俩,弯腰把逐衡的衣袖往上推了推,点了点他手腕内侧:“女娲大人早料到你会说这样的话,喏,你看。”   逐衡手腕内侧,赫然是一道禁制。   他们三个同样也有,但是颜色较浅。   伏巽道:“这个禁制会暂时封禁我们体内的神脉,但只要你点头同意,我们四个的禁制都会立刻解开。唉……女娲大人在这时候选择了我们,兴许也是实在没办法了,你体谅她一下。”   逐衡环顾一圈:“你们三个都同意了?”   他们点头。   逐衡:“……”   其实伏巽潜意识觉得,这个禁制比起“威胁”,更像是帮助逐衡解开心结承认自己的钥匙。   身为神祇,成为对大荒最有用的神是毕生追求——逐衡以前也想,但自他有一次听见大荒诸人背地里称他“灾星”,他便对此事绝口不提了。   逐衡看着手腕上的禁制啼笑皆非,女娲大人一生就没做过不磊落的事,没想到唯一一次“不磊落”的机会浪费在他身上。   逐衡自己的神脉永久封住都不要紧,但是他不能不管他们三个。   可是若要答应……他配么?   逐衡沉思良久,久到日头西沉,他才迎着落日的余晖抬头,不确定地问:“守护神以后能换么?”   伏巽没明白他的意思。   逐衡接着道:“若以后有真正适合‘守护’的神出现,我能给他让位置么?”   伏巽迟疑了一下,也不确定地说:“应当……能吧?”   逐衡便松了一口气,面对手腕郑重地说:“女娲大人,我必不负您所托,我绝对尽己所能,替您、替前辈们守护大荒。”   在他话落那一刻,他们四个的手腕同时发出一道光,下一息禁制便如轻烟消散了。   残余的女娲神力气息微风一般拂过他们的脸,如同给了逐衡亲自告别的时间。   逐衡眼眶酸涩,他眨眨眼,看向被赶鸭子上架的另外三个,茫然问道:“可是成为守护神,与先前又有何不同呢?”   先前不是也在守护大荒么?   伏巽坐回窗边,几个人面面相觑半晌,最终伏巽沉吟道:“兴许是要我们承女娲大人衣钵,做她先前做的事吧。”   逐衡开始忧愁了:“我哪有女娲大人的本事啊?”   *   黑雾被封禁后,灵气回归大荒,一切百废待兴,但有伏羲在前头尽心尽力操劳着,“守护神”还是很闲。   守护神到底该做什么,逐衡还没琢磨明白,他先发现他自己的身体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   那日他忙完后躺在山坡上晒太阳,裹着灵气的风拂过大荒,他身侧的一株草芽就冒出了一片叶子,他随手拨了一下,随后便没在意。   直到他起身时不经意地一瞥,悠闲的神色凝固住。   那株草枯死了。   就仿佛生命力被悉数抽干,逐衡手指轻轻一碰,枯死的草就化成了碎絮。   逐衡凝重地坐在原地思考半天,环顾一圈,又找了一株刚冒头的草,但这回无论他怎么碰,那株草都纹丝不动,仿佛刚刚那株枯死的草只是一个意外,或者说枯死与逐衡无关。   但神的直觉向来敏锐,逐衡本身又爱刨根问底。   逐衡那天忧心忡忡回到洞府里,在窗前呆坐到黑夜,又踏着夜色出门,没头苍蝇似的乱转,逮着花花草草就要摸一遍,终于又让他发现几棵被他碰过后,生机便迅速流失的花草。   逐衡说不清那一瞬间具体是什么感觉,仿佛如坠冰窟,骨头缝都被冷气浸透了。   天道终究没有垂怜他。   蛊虫而已,哪里有资格完完整整地活在世上?   他呆在原地,脚步千钧,一动不能动。   逐衡在外站了一夜,直到翌日晨光初落,他如梦方醒地看向渐渐升起的太阳。   那火红的光将他唤回神。   对了,眼下不是他自怨自艾的时候,他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去做——他应该趁着体质完全因吞噬黑雾改变之前,去拢火神四散的魂。   他顶着浑浊剧痛的识海回到洞府,却在门前见到一个人。   伏羲。   伏羲这么早过来作甚?   难道他发觉了,想把我关起来么?   逐衡下意识退后一步,却在伏羲转过视线时,对上了他那双疲惫悲悯的眼。   那双眼里还有一丝逐衡不懂的情绪,但总归不是厌恶或杀意,逐衡勉强放下了心,冲他扯出一个笑,问道:“您找我有事?”   还没等伏羲说话,逐衡余光里又见到不少人族或是神族朝这里走,脚步或快或慢,但无一例外,脸色很焦急。   逐衡心里顿时涌上不详的预感。   伏羲缓缓开口:“天外天的黑雾,无时无刻不在试图冲破禁制,仅仅关住它们,总归不是办法,必须主动消灭它们。”   就在伏羲开口的刹那,逐衡明白了他的意思。   逐衡背在身后的手握成了拳,他先前想的就是待黑雾被封印后,他便找时间去天外天一点一点烧死它们。   但想起吞噬黑雾后身体的变化,他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若他当真进了天外天,那他此生再也无法去世间收拢火神的魂。   他的心跳剧烈,想再笑一下,却只能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轻轻“啊”了一声。   伏羲说:“我数日不眠,尽在找处理的办法,但是朱雀……”伏羲有那么一瞬想躲避他的眼神,最终仍逼着自己将沉重的目光投向他:“我太无能了,除了你,再寻不到任何出路。”   那些神族与人族此刻围到了逐衡身边,各个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他们之中有从小欺负逐衡的“坏人”,也有对逐衡施以善意的“好人”,还有逐衡眼生的陌生人,半晌后,他们竟一同屈膝,朝他行了跪拜大礼。   逐衡绷紧下颌,竭力逼迫自己冷眼旁观。   不必有触动,他本就是灾星,为何要去怜悯他人?他此生最重要的事,就是拢火神的魂,将他带回来。   待他将火神带回来,他可以考虑去天外天杀那些黑雾。   逐衡闭了闭眼,咬牙转过身,愕然发现伏巽和长嬴站在他身后。   长嬴咬住嘴唇,不敢看他的目光。   伏巽眸中含着悲意,可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他扬了一下手腕。   逐衡看着他的动作,舔了下牙关,忽地笑了,声音十分轻地说:“原来,让我去当什么守护神,是为了这个啊……怪不得呢,我明明不配。”   伏巽垂眸:“我与长嬴会陪你进去。”   逐衡半嘲不嘲道:“你们进去做什么,送死啊?”   伏巽还要说什么,逐衡抬手打断他的话:“不必说了,我不去。”   他话音一落,人群里传来一道声音:“天道予你智慧骨血与神力,就是为了让你替天道守护世间。你既能对付它们,又不会受伤,为何不去?”   在神族的眼里,为大荒牺牲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若这天赋落在别的神身上,他们一定十分乐意。是以那些神族不理解为什么朱雀不愿意。   此话一出口,伏巽和长嬴皆皱起眉。   这回完了,逐衡出了名的吃软不吃硬。   逐衡倏地寒下脸,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目光扫向人群。   “哦?可我并不觉得世间苍生死活与我相干,但你既然这么说了。”他顿了顿,眼里燃起凶戾的光,似笑非笑道:“那我就地分解我的神脉,剔骨削肉,把天道的‘赏赐’还回去,你们便求天道再降下一位凶神煞星,替你们去养蛊吧。”   平素都嫌弃他的出身,如今却理所当然地把他架上守护苍生的位置,真是好没道理。   他抬起手,掌心的火焰凝成一把刀,反手就要往身上砍,众人脸色骤然白了,谁都不怀疑朱雀说到做到,千钧一发之际,伏羲把他拦下了。   伏羲在他咫尺之外,抬眼看向他的侧脸,轻声叹道:“那是……他用命换回来的世间啊。”   逐衡的动作猝然一僵。   良久后,逐衡僵硬着脖颈,缓缓转过头,他的视线极冰冷,眼底却浮现出一丝矛盾的笑意,他似是惊讶,又似是赞叹地呼出一口气:“以前我常听别人说,伏羲心有玲珑,那时我不懂,如今见到了。”   若非心有玲珑,又怎能捕捉到他从未宣之于口的东西,用一句话就戳中了他的死穴?   那日在世人眼中,伏羲与朱雀僵持很久,没人听见他们究竟说了什么。   世人只知道,在这之后,朱雀便收了那一身刺,担起守护神的职责,把自己关进了天外天。   *   在那不见天日之地,一切都不允许存在。   逐衡的七情八苦都会成为黑雾的养分,所以他不得不用封印的禁制,封闭自己的五感六识与记忆。   但若全都能牢牢封住还好,他什么都不知道,那就不难熬。   可这世上并不存在绝对牢固之处。   逐衡强大的神识在识海游荡时,偶尔有一缕会破开封禁,困在那身动也不能动的躯壳里,茫然地想:我这是在做什么?   任凭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零星半点。   是以很多很多年间,他虽然有过片刻清醒,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更想不起来自己所做都是为了一个人。   那是他喜欢的人,也是比他的命还重要的人,他曾经炼化了自己的神脉,以及半数天地赠予的神魂,就为护住一缕残魂不散。   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什么都不知道,唯独只有一个念头清晰,像是生来就存在的。   “我要守护……”   守护什么?为什么要守护?   不记得了。   *   逐衡再次有意识,已经是很久之后了。   他被谁背着,那人肩背瘦削,长长的头发被血结成一缕一缕,戳在他脸上……有点脏,他刚想拨开那捋头发,可一动就咳出一口血,意识慢慢混沌。   原来那血是他自己的。   昏迷前,他听见了几个人在说话。   有人说:“我并非找茬,只是他以身净化恶鬼那么久,如今又受了伤,不仔细搜魂,又如何能确保躯壳内还是朱雀呢?”   背他的那人被生生气笑了,那竟是个女子。   她浑身都气得发抖,但声音没有透露出一丝一毫,怒得极其坚定:“我说了我能感知到,你们不信便算了。别废话,要打就拔刀,否则都给我滚!我绝不允许你们搜魂!”   在这之后,逐衡便彻底昏了过去。   *   再次清醒,逐衡的记忆便恢复了。   他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是背他出来的长嬴,却是正在给他换衣服的伏巽。   衣服才套上一半,场面属实有些尴尬,逐衡和一脸木然的伏巽大眼瞪小眼,然后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不我再睡会?”   伏巽继续手上的动作:“不必了,正好你醒了,感受一下新衣裳舒不舒服。”   逐衡垂眼一看,忍不住皱起眉头:“怎么是个白的?”   逐衡非常嫌弃,他长这么大就没跟白沾上过半点边,他刚想扒下去,就听伏巽沉沉开口。   “对不起……”   逐衡动作顿住。   半晌后逐衡起身,满不在乎地对他笑道:“给我弄了一身白,确实挺对不起我的,不过穿都穿上了,就这样吧,我不挑。”   他本想把这个话题岔过去,没想到伏巽意外执着,抬眼看他,说道:“当年和他们一起逼你,对不起。”   逐衡垂眼笑了下:“你没错,那时是我不懂事,太叛逆了。若能时光倒回,我肯定自觉的进去。”   他在天外天的这么多年,当真见识到那些黑雾的厉害,此刻七情五感一回归,几乎是心有余悸——幸亏天道赋予了他这样的能力,幸亏他当年进了天外天,算是吸引了它们的注意,不然迟早有一日,它们能腐蚀掉伏羲大人的困阵。   想到伏羲,逐衡一边下床一边说:“我得去跟伏羲大人道个歉,先前说了伤他心的话。”   伏巽抬手按住他的肩膀,低声道:“伏羲大人……早在很多年前,就进了苦海,再也没出来。”他看着逐衡茫然的眼神,解释道:“便是女娲大人以神脉封禁的那处深渊。伏羲大人去净化那里了。”   逐衡鼻子骤然一酸,喃喃道:“他又不是‘灾’,掺和进来作甚?”   伏巽闭了闭眼:“他那时说……不能被熊孩子给比下去。他希望等你出来的时候,凡间再无‘苦海’。”   逐衡失笑道:“他这人怎么回事,到这时候还骂我。”   笑着笑着眼眶便湿了,他飞快眨了眨眼:“长嬴和明铮呢?再不来见我,我过一会可就要回去了。”   “长嬴不小心破相了,不好意思见你,明铮……”伏巽话欲言又止:“去凡间行走了,许是忙着吧。”   长嬴会在乎逐衡心里的形象?不可能,她一定是伤到了明面上。   看伏巽的神情应当是不严重,逐衡便又躺了回去,运转神力疏通自己的内府。他“吃”黑雾太多,没想到身体消化不了,内府撑得碎成了渣,若非长嬴来得及时,现在他可能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但长嬴是怎么及时赶来的?   直到千年以后,逐衡才明白那日为何长嬴及时赶来,又为何明铮没来见他。也知道他这个废物哥哥,其实一直被弟弟妹妹保护着。   逐衡这么多年与黑雾相安无事,是因明铮不顾众神反对,常进天外天为他梳理体内化不净的黑雾。   但久而久之,明铮身体也发生了变化——他走过的地方,总会戾气大增,祸端随之燃起。   他很快找到原因,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临凡时却只是笑了笑,屈指叩了叩腰间的剑:“看到没,人间不容‘守护神’了。”   也正因明铮,众神才明白为何朱雀当年不同意净化黑雾。   后来许多神都在朱雀出关后找他赔礼,但朱雀统统不见——不是怪他们,懒得应对而已。   明铮年纪最小,做事却也最决绝,他深知无法转圜,便坚定了自己常进天外天帮逐衡的心,他说:“我既然走到这一步,许是命中注定。‘守护神’我是没法当了,兄长,阿姐,以后的责任,要你们替我背了。哦对,这事先别告诉他。”   明铮每次进天外天,长嬴都在外面守着,伏巽要和她轮流守,被长嬴拒绝:“我们四个不能都耗在同一件事上。”   便是那次,明铮发现了逐衡的不对劲,他把逐衡带出来,到结界外又忙着化身上沾出来的黑雾,让长嬴把逐衡带走。   也是那次之后,伏巽逼逐衡换上了白衣——白衣上蹭到什么都显眼,无论黑雾还是血,他们都能及时发现。   再之后,伏巽力排众议,每隔五百年便将逐衡带出来一次,让他调息。   当逐衡知道一切真相的那一天,他正呆呆地坐在云海里,眺望远方出神。   长嬴不知从哪冒出来,在他身边坐下,她似乎有些紧张,绷着背,大气都不敢喘。   逐衡正觉纳闷,一转头,长嬴冷不防开口问道:“你很想念火神大人吧?”   逐衡愣了一下,他也没问长嬴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感情的,只继续看向远方云卷云舒:“不会刻意想念,他一直在我身边。”   长嬴不解。   逐衡说:“他说他会化成四季的风,永远守护我。”   他张开手臂,任凭风拂过他的流云白衣,旋即笑着道:“看,风在拥抱我。”   长嬴便垂下头:“对不起,我和伏巽当初不知道你会有那样的变化,若早知道,不会逼你……”   逐衡打断她的话:“这话伏巽早说过了,下次再有这种事,你们俩能不能统一一下,一起说。”   长嬴幽怨地白了他一眼:“那我说正事。你猜我找到了什么?”   逐衡没来得及开口,长嬴就抬掌幻化出一方神器,把神器里一簇十分微弱的火苗,小心翼翼展现在他眼前。   逐衡一瞬间僵住了,他从那熟悉的气息里知道,那是火神的残魂碎片。   长嬴把火神的残魂碎片递给逐衡,又顺便拍了拍他因为僵直差点抽筋的手臂,对他说:“还好你我同源,我能感知到你神脉的气息。以后这件事就交给我去替你做吧,你好好留在天上,等我回来。”   逐衡一直有“哥哥”的包袱,告诉自己永远不能在长嬴和明铮面前出糗,可那一刻,他的眼泪忽然决了堤,此生头一次在妹妹面前哭得直不起脊梁,   长嬴嫌他丢人似的往一旁躲了躲,半晌后又凑回来,把一方帕子拍到他脸上:“哥,实不相瞒,你哭起来太丑了……”   *   有人关怀,一切又都在变好,逐衡便觉得,他应当也是受天道照顾的。   直到有一天,他在漫天黑雾里猝不及防地睁开眼。   他看着周身断掉的锁链,茫然片刻,迟来的记忆回归,突然意识到不妙——锁链都是伏巽化出的禁制,若非伏巽主动给他解开,那便是伏巽出事了,已经维持不了天外天里逐衡的封禁。   下一刻他就强制连上了他们四象之间的共感——那共感只有在濒死的时候才能连上,以前从未有过。   随后他的心瞬间下沉,时隔千年,再一次感受到什么叫恐慌。   他看见那名为“苦海”的封印破裂,明铮以身堵住破口,铺天盖地的黑雾将他淹没,不知生死地倒在地上。   他看见伏巽落下封印大阵,肩扛苦海全部威压,周身骨骼寸寸崩断。   他看见长嬴与一个人形黑雾缠斗,她用最后的力气将刀插在那东西魂门,那东西却扭曲双臂狞笑将她拖向深渊。   逐衡那一瞬间燃烧全副神力,眨眼降临苦海,在长嬴被拖进去前,逐衡刚来得及把她接住。   逐衡一把火烧断那东西的手,把长嬴带出苦海。   长嬴咽下一口血,扯住逐衡的袖口:“那是鬼王!快封住它!”   逐衡将长嬴放在安全的地方,毫不犹豫提剑过去。   但他刚从天外天出来,还未来得及调息,身体里本就有“鬼”横冲直撞,此时被鬼王强大的七情一挑,逐衡的识海险些当场炸裂。   所幸长嬴先前已耗费了它许多力量,战到后来逐衡已经分不清是自己在持剑,还是剑操控他,在他即将烧干朱雀火时,火与伏巽的封印大阵配合,把它斩成八股,逐衡用最后一簇火将它的意识打入深渊,旋即退离。   然而大阵迟迟不封。   逐衡皱眉喝道:“为何还不封阵?”   伏巽艰难道:“还缺个……天地造化的阵眼。而我神脉……不够强。”   四象脱胎于天地,他们就是天地造化,没有什么比他们本身更合适了——逐衡和长嬴同时意识到这点。   他们在同一时间,由两个方向一同朝深渊奔去,又一同放出神力去拦对方。   早在很多年以前,有神曾戏言,玄武是最坚固的盾,朱雀是最锋利的矛,那若以其矛攻其盾,如何断高下?   若这位神还活着,现在他能知道答案了。   长嬴的本命长刀骤然暴成碎片,掀起的狂烈罡风毫不留情地当胸打在逐衡身上,将他倒掀了出去,逐衡被扫出数丈,爬起来时已经晚了。   长嬴纵身一跃——   伏巽眼里蓄满泪水,却不敢犹豫地落下最后一块阵石。   大阵成,万道星辰化作流光降落,在一瞬间穿透长嬴,长嬴身体渐虚,幻化成玄武的模样,又渐渐化回分散的星子,与大阵融为一体,形成了此间阵眼。   长嬴没来得及留给世间最后一面,但她应当是笑着的。   “不——”逐衡愣了一瞬,发了疯奔向苦海:“不!”   他从没这么狼狈过,哪怕在万年前,他也没有如此崩溃。   那是合该被他保护的妹妹啊……   泪水化作最锋利的刀切割他的眼,他在苦海边被长嬴残留的神力一次次扫开,直到星子形成屏障,那些残余的神力还未散尽。   逐衡声嘶力竭,躬身伏地,脱力地跪在苦海边,任凭被绝望锥心,却无论如何不敢抬起头。   然而,绝望并没有就这么放过他。   西方星辰迅速黯淡,逐衡被明铮的呛咳声唤回神,他跑过去抱起明铮,用朱雀火往外抽他体内的黑雾,试图抢回他的生命,明铮却拦住他的手,摇摇头:“哥……”   明铮从小就跟他在泥里摸爬打滚,一直把他当成榜样,也和他一起被大荒的众神指着鼻子批评“不上进”。   从小就不被看好的泥猴,长大后却成了苍生的守护神君——还是个不被人间承认的守护神君,他可能对人间有过不满,但灾难发生时他什么都没想,脑子里一片空白,义无反顾用自己堵住了苦海封印的裂缝。   现在他才反应过来他做了什么。   于是明铮笑了,问道:“哥,我现在,是不是也能算守护神了?”   逐衡紧紧闭着眼,然而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明铮抬手为他擦擦脸,神识像是已经恍惚了:“别哭,你现在脏得像个猴,被伏羲大人看见,又要挨罚了。”   伏羲大人早已陨落,再没有人敢罚逐衡。   逐衡终是没忍住,一口心头血呛出,明铮却再也没有帮哥哥擦,他含笑望着天空,神情定格。   不多时,无数星子从明铮身体里飘出,他身躯渐渐透明,消散在逐衡怀里。   逐衡手足无措地去拢发光星子,它们却头也不回,奔向苦海外边,形成一道发光的结界。   没人知道,白虎因为不被期望,从小就立志,他生不能做最厉害的那个,就做死得最有价值的那个,如今他做到了,他死后,西方星辰继承他的遗念,落地成结界,隔绝了恶鬼与世间。   星子悉数落地,西方天际再也不会亮了。   逐衡呆怔地跪在原地。   不远处,伏巽突然倒下了。   逐衡猛地回头,他瞬形过去把伏巽架在肩膀上。   伏巽从小就能忍,骨骼尽碎也一声不吭,甚至连表情都没变。   苦海大阵因他动作发出阵阵波动,苦海里的黑雾嚎哭不绝于耳。   伏巽唇边溢血,歉疚地对他说:“抱歉,学艺不精。”   逐衡掐住他肩膀,指尖几乎陷入他皮肉里:“你不能死……”   如果伏巽再死在他面前,逐衡会彻底崩溃。伏巽深知这一点,他扯出个笑,道:“我尽力。”   他转头看向深渊:“定阵还要半柱香,我坚持不住了。”   逐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稳了稳神:“我来。”   他便替青龙定阵,亲眼看着玄武神力散尽,亲眼看着白虎结界牢固成形,再把半死不活的青龙背出了苦海。   从苦海离开之后,逐衡就变了。   他以前有多憎恨那些逼他进到天外天的神,现在就有多憎恨没尽快净化完黑雾的自己。   是不是若他早些净化完天外天,早些进苦海,明铮与长嬴便不会出事?   他让伏巽落下加强封印大阵,把他彻底锁进天外天。   伏巽说:“对不起,我帮不到你。”   逐衡轻描淡写:“你又不是灾星,当然帮不上我。”   伏巽垂下眼,迟迟不肯落下最后一道封印:“是我废物。”   逐衡顿了一顿,冲他笑了下:“自伏羲大人陨落后,世人于卦阵上的造诣,未有出你之右者。也没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了。快封吧。”   伏巽慢慢将手落下,最后一息,他问道:“不找他了吗?”   逐衡放空了目光,视线像是没有落点,很久后,非常平静地点了点头:“就当我食言。”   他最终还是没做到对火神的承诺,还望火神别怪他,不过待火神残魂凝聚重生以后,应当也不记得他了。   逐衡若无其事地叹了一声:“世人都向神祈愿,若神也有愿望,该向谁去祈呢?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我要这天下再无业障。哥,祝我如愿以偿吧。”   *   三千年前,神君平静的目光里是悲痛欲绝。   三千年后,江冽在慢慢消散的前尘中,隔着光阴,缓缓抱住了决意与鬼不死不休的神君……   他曾说过,你是我的宝物,那并不是敷衍。   可他却带着空白崭新的记忆与神魂再生,把他的珍宝遗忘在一万三千年前。   “逐衡”这两个字太沉重了。   不像是名字,更像是宿命,是责任,是诅咒。   他身为“灾星”,却一生都在寻求世人与鬼的平衡。   所以朱雀神君“无大劫不现世”,说得好听,其实就是为世不容,所以不能降临人间。   苍生的守护神君,无论朱雀还是白虎,对这世间来说,只是一把除祟灭鬼的神兵利器……   虚空中,黑雾凝成了人形。   江纤尘周身被黑雾包裹,看着江冽从茫然到崩溃。   他跪在地上,从他身上源源不断散发出的黑雾几乎把他吞没,而四周赤金的朱雀火拼了命地往他身上烧,想要把他从极端的七情里拉出来。   江纤尘勾起唇角,她就知道,一个从未切实体会过七情的人,纵然沾染“极端”,也势必握不住这把天下最强的“双刃刀”。   天道原本就是不公平的。他们鬼族诞生的那刻,就已经极尽天道的偏爱——天道许他们以七情八苦为武器,却没赋予他们可以感受到七情的那颗心。   是以他们无坚不摧,所向披靡。   结局终于要见分晓了。   她要一口一口,把讨厌的家伙都吞噬掉。   江纤尘缓缓落地,朝江冽走去。   原本跪在地上的人慢慢直起身,那双凌厉的凤目竟然还是清明的。   此刻那双泛着寒意的眸光汇在江纤尘身上,江冽顶着周身煞气站起来,肌肉登时绷紧以至于他浑身都在抖,他五指微蜷,一把冰凝聚的长剑便握在了他手中。   江纤尘眨了眨眼,笑着问道:“哥哥,你又不擅长用剑,这是要做什么?”   她话音一落,忽而听见一声极轻的“咚”。   那声音离她极近,仿佛是贴着她响起的,她便愣了下,又听到了一声“咚”。   与此同时,江冽持剑闪身而至。   神农鼎里,火与黑雾都被他掀起的风高高扬起,他身上散发出的七情与朱雀火交织在一起,如同为他披了一身铠甲。   道道魔纹漫上他裸露的皮肤,在他完全化出魔体的那一刻,江纤尘听见他冷冰冰吐出几个字:“将你凌迟。”   作者有话要说:   魔尊大人陷入沉思:你的妹妹我的妹妹好像不一样。   如果说长嬴被天道吻过,那江纤尘就是被天道捅过 第67章   江冽话音未落, 凌厉的剑气就化作了铺天盖地的网。   遍布神农鼎的黑雾被剑气切碎,火焰扬起万丈高,霜雪咆哮迷人眼,神农鼎于须臾之中成了他一人主导的战场。   江纤尘与他硬碰硬对了几招后眉头微皱, 惊讶于他不仅没因七情崩溃, 力量反倒比先前更强了些。   不过她也没在意, 再强大的人, 真元也有耗尽的那一刻。江冽现在怒火攻心, 真元只会耗得更快。   但就在她凝神闪避剑光的间隙,她又听见了那声奇怪的“咚”。   分神的瞬间她身形一滞,一道剑气就蹭过了她的手,登时她的手背便血肉模糊地见了骨。   她眉头压得更低, 杀心顿起,抬手召唤出浓稠黑雾攻向江冽,然而就在她余光瞥过自己受伤的手背时, 她再次僵住了身形——她的手背上,白骨仍裸露在外, 黑雾没有令她血肉再生。   神农鼎里围绕的黑雾就贴在她手上,可却像始终隔着一层什么,融入不进她的身体。   江冽也发现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他重重挥出一剑, 凶悍剑气劈开朱雀火, 扬起的火星劈头盖脸朝江纤尘烧过去, 江纤尘卷过黑雾遮挡。   那些被朱雀火融掉的黑雾却也没有再生。   江冽愣了下, 江纤尘彻底呆住。   “咚”、“咚咚”……   这声音越发激烈,已经清晰到无法令人忽视的地步。   江冽耳朵微动, 目光顺着声音移到声源处, 诧异地挑了挑眉峰, 瞬间明白过来。   他甩掉剑尖上缠绕的黑雾,冰剑化回寒气消散在他手中,他沉思一瞬,旋即轻声叹了句:“原来如此……”   原来不死之身是要有前提的——只有无情无心,才无坚不摧。   江纤尘的视线缓缓下移,抬手覆上她自己的胸膛,就在那里,不知道何时多了一个极富生命力、正平稳有力跳动的东西。   江纤尘猛地化指为刃,硬生生划开血肉,取出那颗已经完全长成的灰色心脏,握在掌心捏碎。   然而下一刻,黑雾又在她胸腔里凝聚出一颗心,跳动声重新震荡她的耳膜。   江纤尘再次取心捏碎,可心脏永远能在下一息重新生长出来,最后她的胸腔血肉淋漓,而黑雾被隔离在看不见的天道规则外,再也无法将她划开的皮□□补好。   可无法重组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江纤尘明显感觉出她的力量正在因那颗心而瓦解。   支镜吟临死前的声音幽幽响在江纤尘耳畔:“你最好尽快彻底消化我,否则……”   支镜吟用生命做赌,赌江纤尘的自负,赌他被江纤尘吸收后,那颗心会在她身上茁壮成长。   江纤尘到底为自负付出了代价,她根本没将支镜吟放在眼里,忽略了心脏落地生根的阶段,现今时机成熟,那颗心已与她死生绑在一起。   支镜吟在生命最后,终于聪明了一次,也扬眉吐气了一次。   江冽看着呆滞的江纤尘,忽然就不是很想轻易杀死她了。   他抬起手,那些因七情凝聚出的黑雾被他剥离,顺着他指尖的方向飘去。   黑雾之中“强者为王”,七情更浓郁的一方总是更强,它们吞噬了江纤尘的护体黑雾,密不透风地将她包裹。   江纤尘彻底怔住,这一切变故太出乎她意料了,是她过去几千年未曾见到过,甚至听都没听闻过的——为何支镜吟的心没有随他本人一起死去,反而落在她身上,又为何明明不适配的身心无法割离?   但很快她就没有闲暇去思考这个问题了,那些因过去重现而滋生的悲痛欲绝,化身最强大的黑雾,把足以压垮任何神志的七情透过江纤尘的心传递给她。   什么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   她诞生于其中,以七情为武器,杀了数不尽的人与神。她感受不到那些东西,所以也不知道那些人死的时候究竟有多痛苦,如今她知道了。   七情八苦如同最锋利的刀,能将她一片一片,碎尸万段。   江冽朝她走过去。   每一步,他的脑海里都会闪过一张面孔。   他想到了母亲。   母亲那么明媚的一个人,最后因恶鬼缠身,挣扎在死与生的边缘不能解脱——恰好他身边现在围绕着,与当年帮母亲解脱的那场大火一模一样的火焰。   他指尖划过它们,它们便似有意识地凝起来,化作刀刃朝江纤尘割剐。   江纤尘瞬间聚拢黑雾阻挡,然而朱雀火是黑雾克星,刹那间便烧透层层防护落到她身上,防护溃不成军消散,她的身体被割出一道道裂口,惨叫声被掩埋在熊熊火焰之下。   他想到了妹妹。   妹妹如果能降生到这个世界,会在万千宠爱里健康成长,会和母亲一样开朗,和父亲一样稳重,会因哥哥严厉教导修行而掉眼泪,但绝不可能被困难打倒。她一定是个十分讨喜的姑娘。   江冽手指一勾,从他身上剥离的黑雾再次黏到江纤尘身上,它们没被朱雀火烧尽,反倒与火一起挤压着她的骨骼肺腑,她整个躯壳因此变形,重重扭曲,她难以承受地痛苦瘫倒在地。   他又想到长嬴的泪、想到明铮的笑、想到伏巽孤寂的眼神、想到逐衡身上跟随万年的封印。   “如果没有你……”江冽终于走到她身边,慢慢俯下身,朝她伸出手。   困住江纤尘的黑雾迫使她抬起手,隔着一层黑雾落到他掌心。   她因这近乎温柔的动作怔了一下,抬头对上了江冽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眸,忽然想起,哥哥以前是很疼爱她的。   她被七情蚕食到崩溃,却也因此懂得了她占据的这个身份到底被多少人用心爱着。   迟来的情感让江纤尘神识恍惚,难以控制地呢喃出一声“哥……”,而就在下一息,她迷茫的神识又被剧痛扯回,她猝然看向她的手——一层层化为利刃的真元从江冽指尖荡出,将她的手碾磨成黑雾,紧接着黑雾便被锋利的真元吞噬了。   而那真元又顺着她的手,碾过她的手臂,爬上她身躯。   江纤尘不敢置信,以至于有一瞬的失声:“……你想吞噬我?”   不可能!   江冽做不到的!   江冽似乎听见了她的心声,歪头淡淡看着她,那目光似乎在说:“是这样吗?”   对上他的目光,江纤尘突然想起,这里是神农鼎——神农亲手雕刻咒文,火神用心火炼化,专净化邪煞之气的神农鼎。   ……   神农鼎……是他的倚仗。   “你……”在她再次开口的刹那,江冽唇边勾出浅笑,随手扫出一道火焰将她舌头割断,质问与惨叫悉数堵在了她喉咙处,她剧烈挣扎起来。   可是她因那一颗心脏,被天道剥夺了不死的资格,被吸收的黑雾就如同她再也无法挽回的生命力,教她迅速颓败下去。   在黑雾全部被吸收之前,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用口型对江冽道:“你若成了鬼王,朱雀下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江冽动都没动,冷眼看着她化为黑雾被他的真元吸收。   地面上落了一颗灰色珠子,江冽动作比思绪快,抬掌就要拍碎,但手即将落下时突然心有所感,直觉这就是杀死江纤尘最关键的所在,掌风一偏擦其而过。   江冽想了想,把那颗珠子捡起来收好。   他的真元吸收了鬼王,又朝四野弥漫,收捕那些鬼王残留的黑雾。   直到神农鼎里再也没有一丝黑气。   做完这一切,江冽再也压抑不住情绪,猛然咳出一口鲜血,直挺挺朝后倒了下去。   赤金色的火焰急忙托住他,而他的身体却穿过朱雀火,沉沉砸在了地面。   火焰顷刻间聚拢过来,手足无措地贴向他,融进他的身体里,为他清理体内的黑雾。   江冽抬手遮住眼睛,轻轻喘了一口气,语气十分平淡地说:“不必帮我,让我死了算了。我与你生未同衾,死却同穴,也没什么遗憾了。”   周遭的火在他话落之后,有那么一时半刻静止不动,过了一会,才讨好似的划过他的脸颊。   江冽便又将手摊开,朝身旁偏过视线:“难道我说错了,你其实不想死么?”   那些朱雀火闻言立时变得雀跃了几分,急促地蹭过他掌心。   江冽舔了舔牙关,气得笑了一声。   但同时,他的眼眶难以遏制地酸涩,一滴泪无声无息顺着眼尾滑落。   “你把自己分解成封印,却又不想死,那你告诉我,你该怎么才能凝出身体?”江冽坐起身来,目光扫向四周燃烧的火焰,顿了半晌,绷直的肩背渐渐垮下来,把脸埋进双手中。   逐衡的一切都是天道“赋予”的。   如今若再想重新凝聚身体,只能借天道的力量。   可是眼下去哪里找天道的力量?   火焰无形包裹他的身躯,流入他的内府与识海,在他经脉里游走,帮他净化黑雾,火舌舔舐之处,被黑雾坠住的僵硬与沉重渐渐消解。   时间应当过了很久,久到江冽体内的恶鬼之力半数被火舌卷走,江冽才直起了腰。   再站起身的时候,他收起了方才不经意间流露的脆弱,负手望着远方沉思。   天道的力量……   江冽眉心一跳,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被他遗忘了。   是什么呢?   很快他就有答案了。   正当此刻,围绕在他身旁的火忽地剧烈波动起来,它们几乎化成一缕风,托着江冽的手,给他指了一个方向。   江冽顺着火的指向看去,就见眼前的混沌虚空里,没来由地垂下了一帘灵光四溢的瀑布。   不知这浓郁成实质的灵气从何而来,它们泛着雪白的光,甫落地便汇入了朱雀火里,并奔腾着朝远处延伸,渐渐盈满整个神农鼎   ——却也因此,触碰到一处波纹似的结界。   波纹荡开的动作极快极微小,稍一错眼便可能忽略了,所幸江冽神识紧绷,始终注视着神农鼎里微毫的变化。   江冽朝那处走去,手慢慢朝前触碰,看着掌心下水波再一次荡开的涟漪,他没忍住笑了笑,却又因心神激荡而吐出一口血。   朱雀火忙朝他拢去。   江冽剧烈地咳了几声,哪怕体内恶鬼之力因七情动荡而开始横冲直撞他都不管不顾了,他垂眸,朝缠绕在他手指间的火焰流光撇嘴笑了下:“我给你反悔的机会,在我破开这结界之前,你可以把我拉开,否则之后你我可真就合二为一了。”   他虽这么说着,手上动作却很迅速,一点也没给逐衡拉开他的机会。   他破开结界的同一时间,火神在一万三千年前留下的机缘——如今只剩半簇的赤色心火便展露在他眼前。   那是天道给这个世界降下的第一份生机。   那是最纯粹的天道力量的化身。   江冽几乎喜极而泣,他唇边忍不住扬起笑容,眼眶却不受控地垂泪,他指尖拨过心火,看着火焰因主人的触碰跳跃,心里无声乞求着:去吧。   去替我救救他。   火焰听到他的心声,就在他眼前渐渐褪色,最后化作白光呈波纹状荡开,融进虚空里,成了触碰不到却感受得到的力量。   它像是微风拂过秘境,四周因它的吹拂静止一瞬,旋即四溢的灵气与朱雀火便剧烈翻腾起来。   灵气融进朱雀火里,数不尽的赤金色光点朝一个方向汇聚,渐渐凝成朱雀的雏形。   先是骨骼,再是血肉经脉,最后覆上光彩熠熠的羽毛。   江冽膝盖一软,重重跪地,看着朱雀凝聚出的肉身呆怔,落泪不知。   过了片刻,他被朱雀羽翼上浮动的火光唤回神,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失态。   他擦了一把脸,后知后觉意识到应该也顾一顾他自己。   体内的恶鬼之力无时无刻不在灼烧他的内府,至此他终于能平复心神,抽出真元去降服它们。   江冽一边平复恶鬼之力,一边没忍住去观察朱雀身。   这一抬眼却是一愣。   为何这么久过去,朱雀身只有一半凝出实体,另一半还是光点?   朱雀有半张嘴还没凝聚成形,他还不能说话。   于是他给江冽传音:“这里灵气不够,完全恢复还要多等一些时间。”   江冽沉思半晌,朝朱雀走过去,在他身边半跪下,手指抚上只有半边成形的翅膀:“我现在带你出去?”   朱雀便传音安抚他:“行不通,我在凝成全副躯壳前,离不开这里。别担心,慢慢来,这已经比我预想的快太多了。”   江冽扫了他一眼,目光望向那帘已经变得黯淡的灵气瀑布。   那灵气瀑布铁定不是天地造化,约莫是他父兄,或是青龙神君在外面做了些什么。   江冽想了想,垂下头问道:“你先前是不是就在想,等吞噬鬼王后,依靠时间和天地灵气慢慢恢复。”   朱雀点点头。   江冽便皱起眉头:“那你为何不早告诉我,害我平白担心。”   朱雀:“……”   直到方才之前,我不能说话啊。   江冽看着朱雀盈满水光的眼睛,想起他这么多年所受的苦,心里一软,半分都对他恼不起来了。   算了。   无论逐衡先前是否抱着与鬼王同归于尽的心,至少他此刻是好好活着的。   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江冽叹了口气,声音极轻地说:“你没食言。”   朱雀没听清,歪着半个脑袋朝他眨眼,示意他再说一遍。   江冽垂眸,指尖慢慢捋着朱雀头顶的冠羽,低声说:“我说……以后不管你有什么愿望,我都会满足你。”   朱雀眼眸里的光瞬间亮起来,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试探性地对他传音:“我现在疼得受不了,需要亲亲才能好,你能亲我一下吗?”   “能啊。”   江冽想也不想,语调轻快地应了他,俯下身,但是却在凑近他时顿住。   ——“疼得受不了”。   江冽眼前忽然闪现过往的一幕幕。   逐衡剥离神脉时不喊疼。   被万鬼钻心不喊疼。   把自己分解成阵眼不喊疼。   而朱雀现在。   他是在被灵力愈合身体,不是被煞气分尸,能有那么疼?   江冽虽然心疼逐衡的过去,却觉得不对劲。   江冽目光古怪地盯他看了半晌,脑海里隐约浮现出一个形容来   ——嘶,他们都称这种叫什么来着?   朱雀丝毫没有意识到危机来临,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眼里涌现期待。   就见江冽沉思半晌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十分敷衍地用嘴唇触碰了一下他头顶。   然后直起身,清了清嗓子,再一开口时却把话题偏了三千里:“我突然想起有一种茶,据说味道不错。”   朱雀:“?”   “好像是……”江冽语调慵懒,抬手一下一下敲着太阳穴,作出努力思考的样子:“好像是叫碧螺春。”   朱雀:“……”   他下意识虎躯一震,然而江冽话还没说完。   江冽缓缓垂眼,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一圈,眼神十分清澈,语气也很平常,仿佛什么多余的意思都没有,只是在单纯询问:“你知道是什么味道么?”   朱雀:“……”   朱雀:“!”   朱雀飞快眨眼,长长的眼睫扑闪,企图萌混过关。   江冽端详着朱雀掩盖不住震颤的瞳孔,看他虽然竭力控制,却还是陷入一种怀疑人生的状态里,忍不住翘起唇角,又飞快地将弧度压下去。   他身体舒展地坐着,双手撑在身后,抬起头看向再次发亮、并朝朱雀奔涌而来的灵力瀑布,微微出神。   江冽轻声问:“出去之后,你最想做什么事?”   直到许久许久以后,低沉的声音才响在他身侧。   逐衡太久没开口说话,声音有点哑:“你想做什么,我就想做什么。”   江冽闻言笑了笑,沉吟道:“我没什么想做的,现在就想亲一亲你。”   他本来想说些别的话,话将出口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在“重逢”的这一刻,任何事任何情绪都不重要了。   他也没有逗弄逐衡,他此时真的只想再亲一亲逐衡——有真实体温的逐衡。   然而就在转过身,目光落到逐衡身上时,神情凝住。   逐衡恢复了人身,但没完全恢复。   因为他整个人此时都是光点凝聚的,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处实体。   明明方才是鸟的时候,他还有一半实体呢!   江冽不可思议道:“怎么会这样?”   “不碍事,灵力还不够,再修养段时间就好了。”逐衡光点凝聚的身躯朝他凑近两步,殷切去握他的手,每一个光点都散发着雀跃的情绪:“不过这不耽误办正事。阿冽你看这里,这是我的眼睛,这是我的鼻梁,这是我的嘴唇,你想亲哪里?”   江冽:“……”   江冽深深看了他一眼,顿时什么旖旎心思都没了,他站起身,木着脸道:“你听错了,我们还是先出去吧。”   他几乎是立时运转真元,半步不停地朝神农鼎外而去。   逐衡看着自己已经凝聚出小拇指尖的爪子,嘟囔道:“怎么这样啊!”   “等等我,阿冽!”光点在他身后铺成巨大光翼,逐衡飞身追去,在半空中搂住了他的腰。   罢了,反正神的生命漫长,以后随时可以找机会补上。   逐衡严肃地想,而且还可以补更多。   不朽的光阴,不就是用来弥补遗憾的吗?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里,苦海篇就彻底结束啦~   但结局还没有写完,   他们出去后的故事,和没有写到的角色,我都会在番外里写。   番外写一半了,也不清楚那点程度会不会被锁(捂脸   我打算周四更新番外,周四见~ 第68章   逐衡彻底恢复人身, 是在大战结束的第四个月。   他站在无罔宫的红梅园中,抬起手,接住了一缕穿透薄云洒下来的日光。   光落在他掌心,衬得他的五指近乎透明, 他不住地拢指又放开, 再拢住, 感受指缝里都荡漾的暖意, 眼底不自觉化开了浓浓的欣喜。   就这样简单的晒太阳, 于朱雀神君而言,便已是久违的珍贵了。   魔域上空如今万里无云,常年笼罩的风雪随着江回风撤去的结界而退却,魔域全境都在冰消雪融, 唯独无罔宫相反,这里一天比一天冷,纵然饱满的阳光日日照着这重孤寂深宫, 宫里还是在日复一日地凝着厚冰。   放眼一望,阖宫上下都好似被冰霜镀上一层屏障, 连梅花瓣亦不外乎如是——那是江冽控制不住自己外放的真元。   江回风和时诩都被冻跑了,裴寒卿在最初硬撑了几天,后来实在忍受不了每天都浑身挂满刺骨的冰碴, 借着去各州选新州王的机会也马不停蹄遁了, 现今宫里只有他们两个。   逐衡放出神仔仔细细寻觅一番, 抬脚迈上青石路, 顺着长明的幽冥灯火进了地宫,在横贯整座无罔宫的寒潭边看见了他想找的人。   江冽坐在寒潭边上, 背倚石阶, 正在皱着眉头翻一本书, 明显十分不高兴。   逐衡放轻脚步,在影子罩到江冽身上同时,俯身遮住了他的眼睛。   江冽翻书的动作顿了顿,单手合上书,随意丢到一旁,另一只手去捉逐衡清瘦的手腕。   江冽扯下他的手,下一刻下颌便被一只温暖的手托住,轻柔的力道迫使他仰起脸,他的瞳孔被一双精致的眉眼填满,唇瓣随之被凑近的人含住。   逐衡与他厮磨片刻,在他身旁坐下,朝那本书掀了下眼皮:“书怎么惹你了,那么不高兴?”   江冽动了动身体,换了个姿势,手掌状似不经意地蹭过书皮,恰好盖住《大荒志》三个字,声音淡淡地说:“一派无稽之言,看得人恼火。”   逐衡指尖摩挲他的脸,心道最近属实瘦了太多,得想办法给他补补。   但相比于他的消瘦,逐衡更担心他的神识状况。   江冽体内尚有一部分残余的恶鬼之力没净化,那些极端的七情时刻磋磨他的心志,若非江冽本身道心坚定性情淡漠,换个人说不定就控制不住徘徊在疯魔边缘了。   但江冽虽不至于被恶鬼之力控制,他的心情却很大程度受到了身体影响,最近格外暴躁,看什么都不顺眼,眉心总是拧着一条浅浅的纹路,连真元都颇有些失控。   逐衡垂下眼,思索着道:“要不……我们还是回神农鼎里吧。”   神农鼎净化邪煞之气,又能使灵气最大程度被人体转化吸收,对江冽有好处,而且最主要的是,逐衡在鼎里不会影响到外面的生机。   江冽不答反问:“你不喜欢这里吗?”   逐衡:“我喜欢这里。”   这里是江冽的家,他当然喜欢,可是他一旦本体来到真实的世界里,就会忍不住心慌。   他很怕再一次见到生机勃勃的事物,因他的触碰而变得死灰的场面。   江冽拇指按了按眼皮,坚定拒绝:“那就不去,神农鼎和坐牢有什么区别?”   和逐衡过去的一万三千年有什么区别?   他宁可这个世界生机全无,也绝不可能再让逐衡把自己关起来受罪。   无罔宫目前是最适合他们疗养之处,宫里不仅天材地宝多,可以随时取用,聚灵大阵还在地基下时刻运转,有益于逐衡恢复。   无罔宫本身还是一座死的宫殿,这里除了他们俩没有任何活物,就算他们俩闲得没事打架,响动也传不出厚重的宫门。   江冽抬眸看向逐衡,端详着他眼底隐隐的不安,明白他究竟在担忧什么。   所以说太懂事了也未必是件好事,江冽宁愿他永远做一个只会打架的熊孩子。   江冽想了想,折下一朵雪莲插到他领口,站起身牵起他的手:“我带你去找点事情做。”   江冽径自带逐衡回了他殿里的书阁。   在逐衡先前闭关恢复的时候,他就从禁地里找出了一堆破损的典籍残卷,大多都是对天道气机的感悟,也有晦涩难懂的修炼心法。   他将逐衡牵到桌案前坐下,把残卷一本一本在逐衡面前摊开,一手搭在逐衡肩膀,微微俯身:“神君,可否劳你将残卷补齐,再填个译注?”   逐衡把玩着雪莲花瓣,看着眼前的书,舌尖舔过干燥的下唇:“可我……”   江冽道:“我当初向义兄借君印时,承诺不出三月必修复全部孤本残卷,神君应当不会不帮我吧?”   逐衡愣了下,狐疑道:“修复是没问题的,但……君印这种贵重物件,也能随意借来借去?你不会是……”暴力抢来的吧?   “我没做什么……义兄一向大度。”江冽眼神躲闪了一下,不是很理直气壮。   那时他和裴寒卿提出借君印,裴寒卿兴许是想起了江冽上一次和他爹“借”君印的场面,二话不说就把君印丢给了他。   不过还好,逐衡对他的话没多想,只点了点头:“裴寒卿为人的确襟怀坦荡。”   逐衡忍不住想起四个月前。   那日他们离开神农鼎才知道,鼎中从虚空流下来的灵力瀑布,是江冽的父兄带领三族硬生生炼化出来的。   裴寒卿自和江冽分开之后,就回了魔域找帮江冽的办法,后来时诩无意中提了一句:“皎……鬼王以前无法修炼,是因为身体无法吸收灵气,那么换过来想,灵气对她应当也没什么用。”   江回风赞同他的话:“但灵气对阿冽和神君却很有用。”   于是三人就搬空了无罔宫里的灵石灵器,以及除了灵兽外,一切与灵气沾边的东西,用真元炼化,全投进了神农鼎里。   但这还不够。   时诩又去了一趟妖族皇宫,趁着妖族暂时无人接管皇宫,把妖族皇室和藏宝阁也搬空了,不仅如此,他还把自己一千来年攒的棺材本也贡献出来,全投进神农鼎里。   裴寒卿亲自去了一趟飞云宗,寻求路宗主的帮助。路宗主二话不说把飞云宗交到了他手上,路景昀甚至带着他去打劫了几个家大业大的世家。   以及人族的神风楼、无垢寺……许多宗门与世家倾囊相助。   但他们并非只是因为慷慨。   鬼王一出手就血洗九尾狐皇室,弹指间杀死魔域三位州王,还不费吹灰之力屠戮了人族第一宗门飞云宗,简直成了全修真界的噩梦,谁都畏惧着鬼王的残忍无情。   人族曾与魔域为敌,但此刻他们有了共同的敌人,两族就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没有任何一个人想看见魔尊战败。   可以说,逐衡能这么快凝聚出人身,是全修真界用极大的代价交换的——此一战后,全修真界都穷得揭不开锅了,三族各州无一例外颓败下来。   但换个角度想,这件事于逐衡而言还意味着,守护苍生的神君,终于也被苍生守护了一次。   逐衡回过神来,江冽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他把雪莲插到空酒壶的壶嘴里,随手拿起一本残卷,坐到了窗边,抬手抚上一枝从窗扇探进来的梅枝,指腹抿过花瓣。恰此时微风拂过,花瓣便洋洋洒洒落了他一身。   说来也怪,无罔宫里的瑶琅赤梅和寒潭雪莲,是全天下唯二不会被逐衡带走生机的灵植。起初江冽与逐衡都很不理解,直到某次江回风回来看望他们,微微笑着说:“是她在保佑你们。”   江回风一直认为圣后的残魂没有散尽,而是与她的真元一起化在了这永远不败的梅园和寒潭中,替她守护她在意的人。   逐衡看着花瓣怔怔地想,花不枯萎,应当也代表着圣后认可了他吧。   逐衡收拢起花瓣,将它们存放到桌案上的杯子里,一瓣都不浪费,寻思着拿去做梅花糕。   他起身收拾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一摞书,几本印着《筑基心法》的书就倒扣在地上,逐衡没过多在意,随手合起放在桌面上,过了一会儿又觉得不行,万一地面上有灰尘呢,旋即他又照着记忆把那些书翻开,准备吹一吹书页。   但就在他翻开书后,视线里冷不丁撞进一幅肢体纠缠的插画。   逐衡看着露骨的画面呆住:“……”   逐衡目光古怪地看了看书封上的《筑基心法》四个大字,又颤抖着手挨页翻了一遍书,回忆着占据满心满眼的各种姿势,陷入沉思。   于是神君花也不收拾了,残卷也不补了,庄重地抱着那几本修士的入门心法,躲到避光的角落里拜读起来,神情十分严肃,一边看一边默默记到脑子里。   *   江冽给逐衡安排了个活,让他没闲暇多想,自己就回寝殿净化恶鬼之力了。   最初他封闭了五感,任由真元游走经脉吸收鬼气,后来觉得差不多到今日能净化的最大限度了,就解开了禁制。   这一解开才发现,不知怎么回事,他周身竟在忍不住发热,像是围了一圈火炉似的。   江冽抬手拭去额角滑落的汗珠,一睁眼就看到了热源。   逐衡趴在床边,仰脸看着他,莹白如玉的面庞与长长的眼睫上都落满了月光,美得像个易碎的瓷器。   他目光湿漉漉的,有火在烧。   江冽垂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不翼而飞的外袍,只剩一层单薄的里衣贴在他肌肤上,被逐衡身上腾起的温度烤得暖洋洋的。   他居高临下地捏住逐衡下巴,却下意识放轻了力度:“搞什么?”   逐衡视线一偏,隔空打出一道真元熄灭宫灯,阖上窗扇——却唯独留了一扇恰好能容月光落到床榻上的窗扇,一手箍住他的后背,起身一扑,把人带倒在宽大的床里,滚了一圈。   逐衡含糊着答了一句:“你啊。”   下一刻舌尖就撬开了他的牙关,灵活地长驱直入。   江冽:“?”   他已经没空去思考“你啊”这答案和他方才的问题究竟有什么关联,交错的喘息声里,江冽忍不住神思天外,他吻技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明明早晨还只会磨一磨嘴唇,不过修个书而已,这是从那些残卷里学到了什么玩意?   等等,书……   糟了!   江冽耳尖唰得红了,温度瞬间漫上了全脸。   逐衡压着他,看着他的反应觉得好笑,间隙里没忍住从唇齿间溢出笑声,呼吸喷洒在他耳畔,声音又低又慢地说道:“我以为堂堂魔尊懂得会比我这个从小就关禁闭的多呢,没想到也在学‘筑基’啊。”   江冽恨恨地磨了一下牙关,目前全身上下暂时嘴最硬:“我……何须学……”   逐衡挑了挑眉峰,拉长着声音“哦——”了一声,把手顺着柔软的雪缎领口滑了进去,仿佛火焰划过冰层,登时融化出一层水迹,他一边用指腹轻慢揉来捏去,一边低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吻着他:“所以那些书是给我准备的?明白了,既然大人这么贴心,小的今晚肯定伺候好您。”   江冽急速眨了下眼,虽然胸口在剧烈起伏,但声音依旧很镇定,抬眸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区区‘筑基’而已,还不够伺候人吧。”   逐衡的吻渐渐往下游走,唇齿落到他喉结上:“不够么?”   江冽闭着眼点了点头。   “你的……”逐衡停顿片刻,灼热的手掌缓缓向下,在两人缠乱的衣衫里摸索了一阵,凑到江冽耳边短促的说了两个字,又道:“可不是这么说的。”   江冽:“……”   江冽不仅脸在发烫,全身都羞得发烫,从来没人敢在他面前这么放肆过,但偏偏他还没什么话好说。   江冽突然拽住逐衡领口,凶巴巴把他扯上来,鼻尖对着鼻尖,冷气森森地威胁:“你再说话,我就把你嘴缝上。”   “不说了不说了。”逐衡连忙捉住他的手,去吻他泛红的指尖,又将他的手握在掌心里,再去吻他的唇。   脸皮薄就这点不好,两句就恼了,再说下去约莫就要被一脚踢下床了。逐衡在挨揍的边缘疯狂试探,见好就收,三两下脱了自己的衣裳,扣着他的五指把人禁锢在身下,开始实践一天的学习成果。   折腾了一夜,最后江冽的羞恼败给了身体——当然,最主要是体内作祟的恶鬼之力被朱雀火抚平了,其余的感觉……他自我催眠说一点都不重要。   反正他舒坦了,直接心满意足地枕着逐衡手臂睡了过去。   逐衡从背后抱着他,感受怀里的人因他侵略而上升的体温,觉得十分“死而无憾”。   掐了个诀清理好狼藉,又落了一层遮光的结界,他紧了紧手臂,也阖上眼。   睡前想,初战大捷,下次可以实践第二页了。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本章有红包~ 第69章   数月后, 冰消雪融的无罔宫迎回了它风尘仆仆的新魔君。   之所以还称“新魔君”,是因自裴寒卿临危受命后,就没在那把君椅上坐过。   彼时江冽正在另一间屋子里修复古卷,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扇洒进来, 将蜿蜒进窗的裹冰梅花枝折出斑斓的色彩, 他坐在梅花下的阴影里, 沉思着落笔, 一字一句格外专注谨慎。   倏尔花枝颤动, 花瓣纷扬飘落,一个人影从天而降落在窗外,阴影顺着大开的窗口投到江冽身上,江冽没立刻抬头, 写完最后一字才放下笔,掀起眼帘望向来人,来人的神色教他怔了怔。   江冽端详他片刻, 旋即笑了:“遇到了什么好事?”   裴寒卿守卫断州,与妖族交战数年, 早已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即便是面对家人,也甚少流露出太浓的情绪波动, 此时他脸上难掩惊喜, 导致他总是显得没精打采的眼睛里迸射出惊人的温度, 他尚未回答, 先悄声笑了笑,一只手指竖在唇边示意江冽放轻声, 紧接着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了……一只纯血魔翼族幼崽, 仿佛捧着易碎的珍宝般, 送到江冽眼前:“你看这只幼崽,长得像不像……”   那只幼崽正沉入香甜的酣眠,许是因为眼睛太大,所以睡着时眼眸还半睁不睁。   但即便它的眼眸只露出一条缝隙,也足够江冽看清一抹蓝色。   江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慢慢伸手,手指轻柔地覆上它赤红的头顶,指腹触到鸟儿微微潮湿却温暖的羽毛,再慢慢下划,停在它纯黑色的尾羽上,一时竟有些失语。   众所周知,戮州王风初醒的模样极好,无论是人形还是魔翼族原形都是百里挑一,普通的魔翼族尾羽都是红色,唯独他是纯黑。   江冽把幼崽托到掌心,垂着眼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理解为何裴寒卿会这么高兴了。   恰此时幼崽睡醒,睁开了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左右打量一番,扑扇翅膀歪头啾了一声。   它睁眼时,瞳孔的蓝色更为明显,那汪清澈如天空一般的蓝里,清晰的映出江冽愣怔的模样,它眨眨眼,尖喙蹭了蹭江冽指尖。   裴寒卿眼眶酸涩,他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皮,清了一声喉咙。   他现在可以正常说话了,但必须要慢慢说才不至于含糊不清,纵然他的语速几乎等同于一字一顿,语调里还是能听出被他刻意压制的激动:“它是在阿醒出事那天出生的,因为模样太像幼时的阿醒,魔翼族大长老便抱养了它。而我此番亲自去戮州选新王——也算是因缘际会吧,我回来前顺路去了趟魔翼族,大长老拜见我时恰提了一嘴,它不仅长得和阿醒一模一样,连命格都与他分毫不差,兹事体大,他不敢瞒报,便带着这只幼崽来见我。我……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多想,便想着回来见一见神君,神君见多识广,想必他可以为我解惑。”   为何会有这么巧的事?   究竟是巧合还是命运?   最重要的是,世上……是否当真有“轮回”?   江冽并指敲了敲眉心,对逐衡传音,下一息,一缕灼热的风便从庭院里闪了过来,掀动窗外的裴寒卿的长发,吹动门扉,最后停在江冽身边。   逐衡扬起的衣摆缓缓垂落,一手按在江冽肩膀上,先对裴寒卿颔首示意,才垂眸问:“怎么啦?”   江冽单手托腮,手指还在抚着幼崽蓬松柔软的羽毛,幼崽瘫在他桌上继续打起盹。   因为不敢确定逐衡给他的会不会是他想要的答案,江冽琢磨半晌还是不知该如何开口,他便看了一眼幼崽,又朝裴寒卿扬起下巴:“义兄有话问你,神君。”   “神君”两字江冽慢吞吞拉长,逐衡听得有点牙疼,每次江冽这么称呼他都没什么好事,他便在暗地里轻轻捏了下江冽的后颈,抬眼看向窗外,示意裴寒卿随便问。   裴寒卿看着堂堂神君一身老农打扮,肩上还扛着个锄头,沾了一身梅花,一时心情复杂。   他们家这位金尊玉贵的大少爷,合着把神君当仆人使。   裴寒卿斟酌了一番,神色认真地问道:“人死后,灵魂一定会消散么?会不会存在一种办法,能使灵魂不散,转世重生?”   逐衡余光瞥见桌上酣睡的幼鸟,明白了为何他会如此问,也感受到江冽顿时有些紧张。   “有。”逐衡放下锄头,从不远处搬来个宽椅,在江冽身边坐下:“‘重生’依托的是天道的力量。”   江冽想起逐衡剥离半数天道赋予的神脉,换得他重生的机会,神色一动,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谁能给风初醒渡天道的力量?   江冽便问道:“是世人口中常言的‘轮回’么?”   逐衡摇了摇头,目光空了一瞬,似乎陷入沉思,旋即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挂上了一丝浅笑,但他的笑容里并没有暖意,相反,那是比冰天雪地还要冷的神情。   他应当是想到了一些不太愉快的经历,细细看去,他的眼底还含着淡淡的嘲讽。   那神情一闪而逝,裴寒卿没有意会到,江冽却注意到了,他神思飞转,在想通一些关窍后脸色也慢慢沉了下来。   逐衡一手搭在江冽身后的椅背,方才那副模样浑然不见,若无其事地说:“天道造化无穷,非常人可窥探,我也只是个寻常人罢了。不过我与我的兄长皆倾向于不存在‘轮回’,正常情况下,凡人死后灵魂就会消散,不可转生。”   裴寒卿看了眼逐衡,又看了看幼崽,眉头逐渐拧起。   “他确实是风初醒。”逐衡把目光落在幼崽身上,眸光闪动着意味深长的情愫:“他身上天道的力量,应当来自于那个一直给鬼王作挡箭牌的倒霉蛋,叫……支镜吟。想必支镜吟曾经做过什么,以至于在他们身死后,留下了一份生机。”   支镜吟做过什么?   是了,魂印……   那是真正的魂印的力量。   不过裴寒卿并未因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而放松,反而神色越发凝重——他听懂了逐衡的言外之意。   他在想,若支镜吟身上有天道的力量,那岂不是说明,鬼诞生于天道?   那么鬼王祸世,天神临凡,生死相斗致使两败俱伤,悉数湮灭重归于天道,岂不是可以理解为……天道在用“死亡”这种手段,收回祂四散的力量?   裴寒卿不敢再想下去了。   逐衡指尖隔着一层微薄的结界划过幼崽身体,神神道道地掐指算了算:“他这一世仍会身份尊贵,且无灾无难,你们不必忧心。”   裴寒卿虽心里想得多,但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松了一口气,没什么比神的卜算更令人放心了。   江冽本来在沉默,闻言偏过头,对上了逐衡自信的眼神,表情颇有些一言难尽。   逐衡在裴寒卿面前装一装大尾巴狼就算了,他那点三脚猫卜算功夫,江冽能不知道么,连大荒的天气都算不准。   但他也没拆穿,他垂在桌下的手悄悄凑过去,扣进逐衡的五指间,触碰到他冰凉的皮肤,心里仿佛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疼漫了上来。   聪慧如逐衡,应当早就明白伏羲与女娲生前的未尽之言了。   天道……   江冽闭了闭眼,状似什么都没意识到,偏过视线问他:“你的花种完了么?”   逐衡数了数:“园子里还差一些。”   江冽问:“不接着去种么?”   逐衡:“……”   他扫了眼没走的裴寒卿,合着他道侣叫他来只是让他回答问题的,回答完他就没用了。逐衡有点郁闷地站起身,扛起锄头,走到门边的时候驻足回望一眼,口型问道:“你们要说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吗?”   江冽摇摇头,朝他冷酷地一摆手。   逐衡垂头丧气地走了。   裴寒卿目送他离开,回头道:“神君的状态好了很多。”   虽然他临走时看起来不太高兴,但那只是浮于表面的情感,裴寒卿感觉得到,他由内而外散发着轻快的喜悦,最主要的是——他不恐惧见人了,与他们刚从神农鼎里出来时全然不同,那时神君凝重到近乎拘谨,谁也不见,什么都不碰,仿佛把自己当成最致命的毒/药,恨不得画地为牢把自己关起来。   “我给他找了点事做,他自己……也找了点事做。”江冽垂眼,避开裴寒卿的视线:“人一旦忙起来,就没空胡思乱想了。”   裴寒卿随口道:“什么事?让他去种花?阿冽,这我可要说一句了,你怎么想的,咱们家又不是雇不起魔侍,你让堂堂神君去干活?”   他话落,竟见江冽耳根可疑地红了,但是他没多想,只当是大少爷听他一言醍醐灌顶,后知后觉感到羞愧。   江冽完全不想和义兄解释逐衡最近在忙什么,用沉默跳过了这个话题。   他想了一想,抬手幻化出一方锦盒,打开盖子从里边拿出一颗灰色的珠子,再用灵气幻化出一条银链,将珠子缠起来挂到了幼崽脖子上。   幼崽无意识下扇了扇翅膀,恰好把那颗珠子拢在怀里。   裴寒卿顺着他的动作移去眼神:“这是……”   江冽沉吟道:“应当与支镜吟有关,具体是什么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在神农鼎里,多亏这个控制了鬼王,否则我与逐衡没办法这么快出来,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全身而退。”   裴寒卿动作轻缓地抱起幼崽,又十分小心地把它揣回怀里,他的法袍为幼崽撑起一个结界,什么响动都吵不醒睡着的它:“若当真是缚州王的化身……唉,我希望他们这一世能有好结果。”   支镜吟太傻,一直被利用,他本身反倒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能与鬼王及其他恶鬼一概而论。   “我亦如此。”江冽交叉着双手,目光落到他衣襟绣的暗纹上:“你今后有何打算?”   裴寒卿把影族飞升的关键——金丹,给了江纤尘防身,金丹随着江纤尘灰飞烟灭也消失了,此生裴寒卿再也无法触碰到飞升之门。   不过裴寒卿看起来并不怎么在乎这件事,他沉吟片刻,认认真真地说:“先趁火打劫,把妖族并了,再休养生息,等四州新上任的州王熟悉州务,四州稳定,我再试试看能不能把人族也并了。”   江冽:“……”   裴寒卿确实不在意金丹破碎的问题,因为他志不在飞升,志在一统三族。   “束天地”于他是锦上添花,以他如今的实力,即便没有金丹,三族里也无人能与他一较高下。   江冽用眼神点了点他胸口:“你还是先想办法把它拉扯大吧。”   裴寒卿道:“放心,我已与魔翼族大长老商量过,无论他是不是阿醒的转世,我都会亲自抚养、教导他,以后让他叫我一声干爹。”   江冽:“……”   裴寒卿不仅志在一统三族,还志在认曾经的挚友当儿子。风初醒这回可亏大了,重生一次,矮了一辈。   裴寒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它已经能化出人形,你想不想看看它长什么样?”   他动作比话快,话落前已经又把幼崽小心翼翼掏出来,指尖灵光闪动,幼崽就化出了人形,看得江冽眉心一跳。   魔族幼崽比人族幼崽生长缓慢,按照人族幼崽的生长速度,这会儿已经长开了,至少也能看出人形了。魔族幼崽降生几个月都还是皱巴巴红通通的,像个猴。   但更糟心的是,这一眼的冲击给江冽带来的影响太大,江冽忽然发现他一想到风初醒,脑海里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戮州王,而是这皱巴巴的一团。   江冽抿了抿唇,摆摆手:“快,把它变回来。”   裴寒卿不解,但还是把幼崽变回了鸟样,嘀咕着“多可爱啊”,把幼崽揣回怀里。   裴寒卿此番回宫,最紧要的事便是给江冽看风初醒的转世,和江回风与时诩的口信:他们去云游天下,继续攒棺材本,有时间他们就回来,不必担忧他们。   眼下该说的已经说完了,他便打算离开,却不料江冽叫住了他,神色有些纠结,似乎正在酝酿着如何开口。   端详江冽的脸色,裴寒卿福至心灵。   他点点头:“确实,你们的合籍大典拖了太久,该提上日程了,我过会便联系长老们,先选日子再备礼。虽然咱们家现在有点穷,但你不用操心,我还能想办法去搜刮搜刮魔域里一些大财主,先任圣后有的,神君都会有。”   江冽:“?”   面对想歪了却仍很严谨的义兄,他虽然很感激,但他要说的不是这件事。   “合籍大典不急,我们如今的身体状况不大适合出门。”江冽道:“我有两件事,想求你帮忙。”   裴寒卿道:“你说,我定尽己所能。”   江冽起身出门:“边走边说。”   “去哪里?”   江冽顿了顿:“苦海。”   *   大战后,恶鬼灭绝,女娲破碎的封印、伏羲的洗魂阵、白虎神君的星辰结界都散了,力量回归天道,重新化为灵气,滋养万物。   如今鬼道已不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荒原,零星的野花野草从干涸成块的大地上探出头来,附带灵气的风吹过,带来生机复苏的清新花草香。   江冽站在深渊边缘,仰头感受着天空中浓郁的灵气,抬手打出几道真元落地。   裴寒卿看出来他在布阵,还是一个聚灵阵。   他为何要在这里汇聚灵气?   江冽偏过头看向他:“怎么不说了。”   裴寒卿回神,接着一路赶来时所说的话题道:“修真界三族,许多宗门世家皆因鬼王这几百年的布置,与这次出世元气大伤。”   关于鬼王出世,江冽近日来想通了,问题想必就出在有苏氏身上。   三千年前,有苏时闻剑走偏锋,偷窃鬼王的鬼气修炼,自以为天衣无缝,殊不知他其实只是个“捕蝉的螳螂”。   四象神君以惨烈的代价封印鬼王,可谁都没想到,他们封印的并非鬼王全部的力量——偏偏还有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缕,悄无声息“寄生”在一只大妖身上。   若江冽没想错,后来在有苏时闻进圣泉刻字的时候,那缕鬼气就附在了圣泉下的石壁上,融进了天险里修养,直到五百多年前,一任妖王进圣泉,那缕修养好的鬼气便又附在妖王之身,随他重见天日。   妖王旋即“性情大变”,掀起与魔域的战火。   那时老魔君飞升,魔域无君,魔族圣女孟怀沙一边率军艰难迎战,一边不忘寻觅新魔君,所幸老天保佑,给她送来了一位修杀戮道的心上人。   江回风修为高深,在杀戮之中淬魂炼体,于战之道颇有见解,与被鬼附身的妖王战力不相上下。   妖族与魔族二族持续五百年的战斗里,死伤无数,而苦海又因处在妖魔二族接壤处,死在战争中的数不尽的灵魂被苦海滔天的力量卷入,冲击玄武化身的阵眼,鬼王的意识与吞噬玄武残念的支镜吟出逃,支镜吟飘荡在苦海外,被风初醒捡了回去。   而鬼王意识与附身妖王的鬼气融合,进一步蚕食着妖王的身体。妖王即便不死在江回风手里,早晚也会死在鬼的侵蚀之下。   再后来,江回风突破渡劫,妖王节节败退,鬼王约莫见输赢已成定局,便在一次战斗中,附身了彼时怀孕的孟怀沙,融进她腹中的胎儿。   其实鬼王并没有多么聪明。   它不过是仗着大家对小圣女的宠爱,才能肆无忌惮行事。   江冽忍不住想,若真有“如果”就好了。   如果那时他拦住母亲,不让她随父亲上战场,以父亲的修为不会轻易被尚且虚弱的鬼王附身,母亲和妹妹也不会出事。   可惜这两个字总是蕴含着无尽的遗憾,遗憾又总是与后悔相辅相成,失去的无法追回,正如时光无法倒退。   江冽忽觉胳膊被戳了戳。   裴寒卿纳闷地看着他:“你发呆半天了,想什么呢?我刚说的话你听到了么?”   江冽收起情绪,神色淡淡地重复道:“你说三族最近的精力都放在联手清缴饲鬼者。”   裴寒卿:“……”   这人居然能一边发呆一边听他说话。   江冽脚步动了,继续布他的阵。   裴寒卿跟在他身边接着道:“这一查才发现,许多宗门世家都与鬼有牵连。这些占据修真界灵气最盛之处,几乎将灵脉圈死的庞然大物一倒,被圈住的灵气四散,天地间灵气因此异常充沛。”   他说着深深呼吸一口,空气里都隐约带着清甜:“你也感受到了吧?”   他说完才觉得这是一句废话,若非江冽感受到了灵气充沛,他何必要布聚灵阵?   “此番玄门百家因鬼式微,至少五百年内,都很难从一蹶不振的状态里抽身出来。而修真界忙着休养生息,暂时止战,世间暂时也就没有煞气冲击灵气,灵气也不会被抽用后转化为煞气,灵气在未来还会源源不断滋生。”江冽落下最后一道真元,聚灵阵成,他一拂袖,又将聚灵阵隐去,而后缓声道:“所以我打算在这几百年里,借用灵气做一些事。”   那时在神农鼎里,逐衡将他自己化成了封印,使得身躯消散,却因为裴寒卿在鼎外往里灌注大量灵气,再次凝聚出一身躯壳——虽然逐衡那会不算是死了,只能算重伤。但也说明,灵气对于先天神祇而言,是化形的必要一步。   是以江冽决定试一试,用聚灵阵汇聚灵气,滋养白虎与玄武的残魂。   冥冥之中他感受得到,在这方白虎与玄武陨落之处,必定留有他们的残魂,纵然残魂不再有意识,可与生俱来的使命感还是会让残魂留在此地,替他们守护鬼道——如他当年一样,即便魂魄碎去,残魂也会顽固地守在执念最深之处,以求动乱消散。   当残魂吸收足够的灵气,便会吸引其余的残魂融合,在时间的加持下,一定能再次凝聚出一副躯壳,星辰会再次诞生化身。   这一天也许是在千年后,也许是在万年后。   不过再久也没关系,他与逐衡等得起。   “聚灵阵一事,还望义兄帮我保密,尤其不要让逐衡知道。”江冽道:“我还想请你继续划方圆百里为禁地,日后帮我时常来加固聚灵阵……”   这要求听起来又多又难办,毕竟日后裴寒卿是准备并了妖族的,留这么一方禁地分隔两族,就如同一道实质性的隔阂,时刻提醒彼此“非我族类”,江冽正想着怎么解释,不曾想裴寒卿不假思索道:“可以。”   江冽眸光动了动。   裴寒卿似乎看透了他内心,笑了笑道:“你自小便甚少求人,难得求我一次,我若帮不了,岂非愧对你一声兄长?何况这不是什么难事。”   江冽迟疑道:“但两族合并……”   裴寒卿道:“这便是我这个魔君该考虑的事了。但如果你愿意替我分忧……”   “我不愿意。”江冽眸中漾开笑意,一拳捶在了他肩膀:“我只能恭祝魔君心想事成,流芳千古。”   裴寒卿含蓄地微微颔首:“多谢。”   他们绕着曾经的鬼道走了一遍,离开时已近日暮。   回去的路上,裴寒卿问道:“不是两件事么?聚灵阵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是什么?”   江冽目光透过层层鱼鳞般的浓云,落在晕至昏黄的太阳边界上,微叹声道:“一件我自己无法完成的事。”   裴寒卿觉得很罕见,江冽语气里的怅惘也令他颇为疑惑:“还有你做不到的事?”   江冽脑海里翻滚着前世的一切,鸿蒙初开,神祇诞生,万鬼祸世……   他道:“此事说来话长。你还记得《大荒志》么?”   裴寒卿点点头:“一本闲书……”   他突然意识到不对,《大荒志》里有关于异族——便是鬼道的记载,虽与事实有些许出入,大部分可都是真的,而且鬼王的出世也足以证明《大荒志》可不是什么闲书。   江冽道:“是,也不是。《大荒志》里一部分记载是真的,另一部分实属笔者胡乱杜撰。”   “有关于恶鬼与大荒各族,和遥远的一万三千年前所发生的一切,我在神农鼎里看见了,想让后人知晓。”江冽定定地注视着裴寒卿,慎重地说:“义兄,我想请你调人手,帮我修书。”   裴寒卿愣了一下,露出赞同的笑容:“修书好啊,后人本就该知晓真相,铭记灾难,居安思危……”   江冽摇头:“我没有那么深远的考虑,我想修书,只出自我的私心。”   凡俗皆有私心,他亦未能免俗。   ——即便逐衡不在意,但他想让世人知道,他的神君为这个世界付出了什么。   他不能容忍他的宝物被“离经叛道”、“桀骜狂悖”的标签所束缚。   那只被使命囚困了一万三千年的朱雀,他有最无畏的心,最纯净的灵魂,也该拥有最自由的身躯。   江冽忽然想起一件十分久远的事。   那远比一万三千年更远,那是朱雀的诞生,亦是他们的初见。   别的神祇诞生时都有祥云迎接,唯独朱雀没有。   朱雀在南方灾星连珠时意外化形,于是他的诞生便不为大荒所期待,不被天道所承认。   在诸天星光聚拢出少年身的那一刻,天道降下滚滚天雷,试图挽回错误。   轰鸣的闷雷下,少年单薄的骨宛如一触即碎的薄冰。   他烈焰加身,承载九天雷电,骨肉粉碎而不倒,神魂破裂却不散,总能在下一息瞬时从星辰中凝聚身魂,天雷每劈他一次,他就仿佛更被锻体一次,焕发出顽强生机。   时隔这么久,江冽想起那时的朱雀,仍旧会被他的不屈震撼,一眼就刻骨铭心。   也正是那一刻,火神明白了困扰他许久的,“生命”的含义。   在火神反应过来前,他已飞身而至,抬臂为那天劫加身的少年挡住了天雷。   只是朱雀毕竟是刚诞生于世的神,承受不住天雷致命的攻击,在他到来前便已沉入昏迷。   他没有看见,也不会知道,他们的羁绊,其实早在他第一次见到火神前,就已经开始。   *   裴寒卿并未同他一起回来,他们路过断州时,裴寒卿决定留几日,同老部下叙旧。   江冽孤身回城,在城外等到宵禁,见大街上再无人才进城,回宫已至深夜。   他站在宫门前,远远就望见那个孤坐在无罔宫最高处的身影。   逐衡坐在屋檐上,手里提着一盏幽冥火灯,另一只手撑着下巴出神。   清幽的月光照在他身上,火焰的光芒跳跃着打在他侧脸,却都驱散不了他身上浓重的寂寥。   若他不刻意融入这个世界里,他便与这方尘世格格不入。   江冽冷不防意识到,这里其实并不适合逐衡居住。   无罔宫太空旷了,空旷到孤寂,除了他们两个之外又没有活人,连傀儡都没有,他不在逐衡身边的时候,逐衡能看见的,唯独具象的“风花雪月”。   可逐衡是什么样的性格?他在把自己关进天外天之前,是宁愿上树帮鸟孵蛋、下沼泽和妖兽捉迷藏,也不肯打起精神和伏羲学卦术的熊孩子。   把熊孩子隔绝在喧嚣外,不如让他远离喧嚣,也好过“看到摸不到”这种折磨。   几日前江冽试图照着宿伊留下的手记做傀儡,但是失败了,那时逐衡怎么劝慰他的……   逐衡笑着对他说:“没关系,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便觉得足够了,其他都不要紧。”   所以……   逐衡其实并没有把这里当成他自己的家,只因为这是江冽的家,所以他愿意陪江冽住在这里。   江冽闭了闭眼,运转真元,瞬形去到逐衡身边。   逐衡被风惊醒,惊讶抬眸,恍惚中刚看清江冽通红的眼眸,就被他一手按住后颈,俯身吻了下来。   冲力迫使逐衡向后仰倒,瓦面随他的动作发出清越声响,他一手箍住江冽的腰,一手探出灵力结界在瓦面上铺开,才不至于被他猛地一下把房顶戳漏。   他们在月光下拥吻,过路的微风抚不平心中的躁动,江冽此刻什么都不想,他迫切地想要与他肌肤相贴,满腔爱与痛除了与他骨血相融,无从排解。   他的手从逐衡衣襟里探进去,冰凉的手指顺着逐衡劲瘦的腰游走到他后背。   这一下把逐衡冰得一激灵,他眼眸里尚含着意/乱/情/迷的水雾,却倏然反应过来这是在哪,隔着衣服紧紧握住了江冽不老实的手。   逐衡忧郁地想,虽然他一直很想尝试一下幕天席地,但……下面可都是岳母亲手栽的花啊……   逐衡往下一瞥,看见迎风飘落的梅花瓣,就感觉好像是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着,再躁动的火也平息了。   往日在屋里更胡闹的事都做过,但是当着那一株株瑶琅赤梅的面,他不得不承认,他不行。   逐衡平复了一下呼吸,嘴唇还贴着他的侧脸,便顺势吻了他一下,含糊地问:“这是怎么了,出去一趟更爱我了?”   江冽也回过神了,他趴在逐衡身上,缓缓把手抽出来,摸索到逐衡的手,缓缓扣进他的掌心,不答反问:“你为什么要坐在这里?”   一见到江冽,逐衡身上孤魂般的寂寥便消失了,就好像孤魂又被烟火气拉回了人间。他语气自然:“等你回来啊。”   江冽顿了片刻,喃喃地问:“这么晚了……我不回来你就不睡觉么?”   “你不回来我怎么睡得着?”逐衡紧了紧抱着他的手臂:“再说了,我看别人家不是也这么做么,妻子或丈夫外出晚归,都是要等着的,再晚就要出去寻了,可惜我出不去,不然我也去找你。”   江冽没听他说完,忽地打断他:“我们明天搬出去吧。”   逐衡下意识挑了下眉:“啊?”   但他也没问江冽想搬去哪里,他抬起他们交握的手,在江冽手背上啄来啄去,很开心地说道:“搬出去也好。我本来还想着过段时间和你说呢,我最近读了一本机关的书,自觉已经能上手了,搬出去正好试试。”   他又忍不住畅想着:“我可以靠做工赚钱养家。等我赚钱,都上交给你,别人家媳妇有的,我们阿冽也都会有。”   江冽便笑了下,他没抬头,把脸埋在逐衡颈窝里,鼻梁摩挲着他脖颈温热的皮肤,闷声道:“我想去山里住,暂时还不需要你做工养我,唔,但是需要你建个房子,还需要你种地。”   逐衡现在已经十分会使锄头了,闻言极自信:“没问题,那都不算事。”   江冽仰起脸看他:“事先说好,我什么都不会。”   逐衡盯着他微微发红的湿润嘴唇,愣了一下,脑子里瞬间不由自主地涌入一堆“心经”,某处可耻的清醒了。他不着痕迹地侧了一下身子,免得顶到江冽腹部,然后他一脸淡定地挥走脑子里的绮念,用十分无辜且单纯的眼神和声音道:“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每天给我些鼓励就好了。”   江冽朝他下半身瞥了一眼,看他这欲盖弥彰的动作,就知道方才那被硌着的感觉不是错觉,江冽的目光里是欲言又止,但当他余光瞟到逐衡在月光下渐渐红透的耳根,心里却又软得一塌糊涂。   他抽出牵着逐衡的手,挑起逐衡下巴,拇指指腹按了按他的嘴唇:“那你想不想我今晚就给你一些鼓励?”   逐衡:“!”   逐衡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他那素日里冷淡禁欲的冰雕道侣低声道:“今夜,我伺候你?”   分明没有一个露/骨的字眼,可这话从生性冰冷的江冽口中说出来,效果堪比最撩人的春/药。   逐衡登时觉得浑身热流一半上涌到脸,另一半下涌到不可明说的地方。   江冽好整以暇地端详着他红透的脸,语调十分不屑:“出息。算了,还是别伺候了,我怕你一会丢人。”   “丢人”两个字他贴近逐衡耳边,咬得很重,逐衡手臂一伸揽住他,一个旋身,两人转瞬回到了寝殿内。   逐衡躺在床上前一手扯落外袍随意一丢,指尖飞出一道光落地成结界。   他仅穿着一层绣工精致的单薄里衣,双臂屈起枕在脑后,朝坐在床边的江冽说:“来吧,现在就开始。看看一会谁先丢人。”   江冽:“……”   这躺平任伺候的架势让他蓦地有点手足无措,他方才逞一时口舌之快,嘴上舒服了,那么问题来了,具体该从哪一步下手?   江冽努力回想着那些对他而言很有教育意义的图册,脑子里关于“伺候”的步骤逐渐清晰,但是手还是很僵。   让他伺候人,怎么可能,他长这么大连拖把都没拿过。   偏偏逐衡贱嗖嗖地上下打量他一眼,旋即闭上了眼睛,一副很给面子任他发挥的样子,呼吸平稳,语调欠揍:“我脸上有花么,天天看都没看够?”   江冽:“……”   江冽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半晌,活动了一番指节,两根手指勾开了他的衣带,又轻轻拨开他的衣襟,露出他上半身半边身体。   逐衡因常年不见光,所以皮肤极白,这本应当是见不到阳光导致的病态,但又因那精壮流畅的肌肉线条而完全与病态两字沾不上边,他胸腹块垒分明的肌肉匀称,看起来极其赏心悦目,宛如美玉。美玉本该无瑕,此时却缀了许多未消干净的红痕——始作俑者盯着红痕目光上下巡睃,耳朵尖悄悄红了。   逐衡懒洋洋地咳了一声,语气很得意:“幸亏我不是那种易消痕迹的体质。”他没睁开眼,从脑后抽出左手拍了拍空荡荡的床榻,那副洋洋得意的语气更意味深长了:“你行不行啊,要不你上来吧,我来伺候……”   尾音倏然卡在了嗓子眼,他感受到江冽突然俯下身,冰凉的嘴唇覆上了他胸口处,唇瓣微动轻轻厮磨了一下。   逐衡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幽幽睁开了晦暗的双眸。   江冽慢慢眨了下眼:“不会这就被刺激到了吧?”   逐衡微微蹙眉,咬了下舌尖,才稳声道:“这算什么。”   江冽露出似笑非笑的眼神,赞许道:“挺好的,保持住。”他说着,缓缓运转起真元,整个人彻底变成一块散发冷气的冰块。   逐衡:“……”   这人怎么回事,怎么还赖皮呢!   冷与热自古便相克,江冽拿冷气来刺激他,简直算出老千——这是他今天刚学会的词,没想到立刻就用到了!   他很不满,正打算抗争一下,就感受到冰凉的吻落到了他锁骨处,融进火一般的身躯,对比极其强烈,在那一刻竟不知是谁更靠近谁的温度。   逐衡被冷气刺激得肌肉登时绷紧,瞬间咬紧了牙关,呼吸难以遏制地加重了一下,直没入裤腰的腰腹肌肉曲线与青筋跟着剧烈起伏,随之就感觉泛着冷气的冰凉舌尖从锁骨开始,若即若离的,沿着锁骨一直向下。   水迹落在逐衡身上又瞬间蒸发在空气里,激得他一个战栗,他瞳孔骤缩,在温凉的呼吸更加向下前,猛地探手将那打赌还出老千的人提了上来。   逐衡翻身压在他身上,咬牙切齿地捏着他下颌:“你这是在做什么!”   江冽眼里笑意盈盈,语气和他本人散发的冰冷温度全然相反,他一本正经地沉吟道:“唔……玩火?”   逐衡冷笑着,将温度重新烧起来的爪子从他衣襟下摆伸进去:“呵,那我今天就教教你什么叫玩火自焚。”   江冽舔了下嘴唇,感受着那只火炉在他身上胡乱摸一通,朝下瞥了一眼,目光里是淡淡的挑衅:“丢死人了。”   逐衡想都不想地说:“丢人和我一只鸟有什么关系。”   江冽:“……”   江冽为他的脸皮折服,还没来得及再嘲笑几句,逐衡突然若有所思地抬起头:“你倒是提醒我了。”   他忽地起身,赤着白皙的上半身在华丽的寝殿里翻了一会,拿着几条布带三步并作两步翻上来。   江冽眨了眨眼,纳闷他提醒逐衡什么了,更纳闷逐衡想做什么,就看见这货用指间捋了一下布带,他的灵气给普通的布条镀上一层赤色的灵光。   逐衡不怀好意地看着他,渐渐勾起唇角。   江冽直觉示警,这货一定不会干好事,他刚要起身,逐衡比他更快地扑了过来,迅速钳住他手腕,趁着他还没来得及防备,飞快把他双手绑在了床头。   江冽:“?”   江冽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想死么?”   他自小养尊处优,可没受过这种待遇,手腕凝力就要扯断布带。   逐衡跨坐在他腰腹,见状轻轻掐了掐他的脸颊,又换上了那副欠揍的表情:“哎,我建议你别动,反正也挣不开,越挣扎越紧,你一会疼了我可不哄你。”   江冽仰头看了一眼手腕,又将目光落到逐衡脸上,一瞬间他对上那双波光粼粼的桃花眼,倏然想起他坐在月下的孤独模样,心跳快了一拍,心想算了,只要他高兴就好,随他玩去吧。   但没想到下一刻,逐衡蹬鼻子上脸地冲他一笑,手上另一根布带就覆上了他的眼。   江冽:“……我看你想死。”   人果然不能惯着,不然他就越玩越花,仿佛那张光风霁月的神君皮下,内里未驯的兽性思维渐渐显露出来,即便看不见,江冽也感受到了逐衡身上不经意散发的那股兴奋劲儿,简直扭曲到变态!   江冽一紧张,黑色的魔纹便不受控地浮现在皮肤上。   逐衡在他唇边落下一吻,慢条斯理地拨开他衣襟,被极致的黑白分明晃了眼,幽深的目光逐一划过一道道魔纹,最后停在他腰腹间起伏的肌肉上,手指上缠着仅剩的一根布带把玩着,声音含笑:“嘶,什么死不死的,春宵一刻,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逐衡俯下身,指尖挠了挠他的下巴,哄猫一样,布带顺着动作垂落,蜻蜓点水似的触碰到他身上,轻声问道:“今晚……你想怎么玩?”   ……   翌日清晨,逐衡还没睡醒,就被无情的一脚踹到了腰间。   那一下并不重,不像是在泄愤,像是单纯叫他起床。逐衡懒洋洋翻了个身,一手揉着眼睛,另一只手习惯性地去揽枕边人,却不料他的手触碰到的不是软薄的里衣,而是厚硬的外袍衣料,想起今天要做什么,逐衡立刻瞌睡全无。   江冽坐在床边,扯住他一缕头发:“搬家。”   江冽说想去山里住,逐衡以为会是郁郁葱葱的深山老林。   没想到是一处荒山。   放眼一望,山上连一棵草都看不见,只有几棵将死的枯树立在寒风里,萧瑟荒凉。   但这却是逐衡最想要的生活之地。   逐衡神色微动,缓缓看向站在他身前的江冽,时至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在如今灵气四溢的修真界,想找这么一块地可不容易,江冽对这里很满意,他抬脚上山,四下打量周遭。   江冽始终记得万年前,逐衡第一次发现一株草因为他的触碰枯死时,遭受了多大的打击,是以江冽宁愿找一座荒山慢慢等逐衡康复,也绝不允许再有任何东西在他面前枯死。   来之前他派人全面搜索过,确保此山绝对连一棵草都看不见,他才放心地带逐衡过来。   他指着不远处的一块平地:“就在那里建房子吧,旁边……我想想,旁边可以……”   “阿冽。”   逐衡忽然唤他,江冽回身,被逐衡一把抱住。   他愣了愣,抬手环住逐衡的腰。   “谢谢你。”逐衡垂头在他颈边,嘴唇在他耳垂轻轻一吻,轻声道:“你让我觉得,我的存在还有意义。”   江冽垂眸,嘴唇几番张合,最终却只笑着道:“那你……以后伺候地可要更尽心一些。”   逐衡抱紧他:“一定。”   江冽无可保留地对他好,教他时刻清楚他是被爱着的。   于逐衡而言,被爱,便是被需要。   他还被需要——这于被天道抛弃的神祇而言,是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早在很多年之前,他就明白了伏羲与女娲的未尽之言。   天道。   天灾。   一万三千年前,鬼凭空出现,导致巫族灵族、大半数神族陨落。   如今,鬼王再次祸世,导致仅剩的先天神祇灭绝,鬼却也跟着灭绝。   换个角度想,神与鬼的退场,都是在完成“使命”之后——所以显而易见,席卷大荒的灾难,只不过是天道收回力量的一种手段罢了。   神对于大荒生灵来说是信仰,但是在天道眼里,只是用来教化的工具,当这个世界一派向荣不再需要工具,那么天道收回祂的力量……无可厚非。   可是若一族存亡全系于天道的“一念”,那生灵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逐衡在这么多年里已经学会不去想很多东西,否则那些找不到答案的问题能把他逼疯。   可现在他有答案了。   神存在这世上有何意义,他想不通就不再去想,因为那已经不重要了。   江冽用他满腔爱意告诉逐衡,只要逐衡好好活下去,就已经是意义本身。   良久,逐衡放开江冽,牵过他的手朝前走:“你想要个什么样的房子?”   江冽深思熟虑半晌,决定不去为难逐衡,简简单单建一个就好了:“我寝殿那样的。”   逐衡:“……”   江冽问:“难么?难就不……”   “不难。”逐衡指尖摩挲他的手:“我无所不能。”   江冽便看着他笑起来,细碎的日光落在他眼睫上,照得他微眯眼睛。   逐衡抬手帮他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心神一动,俯身吻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神君的xp:纹身!   全文完结啦!   感谢陪伴~鞠躬   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