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相公的小夫郎[种田]   作者:小鱼饼干   文案:   全文无脑种田 & 腻腻歪歪的搞对象   林白梧因为是个双儿,自小被人遗弃。   他被一个老木工捡回家养大,虽是个男儿,却瘦瘦弱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孕痣又淡,不好生养。   到了该说亲的年纪,更是无一人愿意娶他,林白梧想着,大不了就和阿爹相依为命。   直到一日,林白梧在树下捡了只猫儿,这猫儿受了重伤,林白梧给它上过药,轻声问它:“你吃小鱼吗?”   渊啸堂堂山林之王,却被人当成猫儿对待,简直奇耻大辱!   他嗤之以鼻,歪头不理,那清秀少年却固执的将小鱼端到他跟前……   不吃不吃你拿开!区区小鱼根本瞧不上!吧唧吧唧,还挺香?   林白梧好不容易将猫儿养好,猫儿却突然不见了。   媒婆来说亲,净挑些麻子、跛子给他。   饶是如此,那麻子还嫌林白梧不好,打起了他阿爹木店的主意。   林白梧成了全村的笑话,窝在家里门都不敢出。   直到一日门外来了个壮硕汉子,聘礼从村东头排到村西头,点名要娶他。   面对陌生男人林白梧实在忐忑,可阿爹却瞧着渊啸好,力气大如牛,人又虎虎生风。   成亲当夜,林白梧狠掬一把心酸泪,渊啸是什么都好,可他腰是真疼啊。   成亲后,渊啸依诺的对他好,处处给他撑腰。   受了这多年气的林白梧再不用瞧人眼色,旁的辱他,相公帮;旁的挤兑他,相公帮;被邻居占了多年的地,相公去要……   有了相公真好,就是他腰更疼了。   虎攻V弱受 排雷:受双★/贫乳/生子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种田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渊啸,林白梧 ┃ 配角:一众村民 ┃ 其它:弱受/生子/后期打脸   一句话简介:虎相公真可靠   立意:努力拼搏,奔向美好生活 第1章   腊十二月,朔风起,天空飘起鹅毛大雪,将山林笼得寂寂。   峪途山崖巅的空地上,十数头猛虎成合围之势,将一头雌虎逼的连连后退。   雌虎怒目圆睁、凶狠呲牙,浑身杀气腾腾。   它身后卧着个全身赤/果的男人,面容英俊而粗犷,虬结的肌肉如石如山,却双目紧闭、不省人事,腹下一道长伤,正汩汩冒着血。   对于雌虎的威胁恫吓,群虎显然毫不在意,它们压身攻进,将雌虎逼的退无可退。   忽的,一道刺目白光自男人身上乍起,十数双虎目齐齐望去,惊骇之下,白光中的男人竟化作了一头银纹幼虎!   朔风呼啸山林、鬼哭狼嚎。   雌虎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虎哮声震天而起、山雪滑崩,它一口叼住幼虎后颈,扬头猛然一甩,将幼虎抛下了山崖。   *   五更天,日头才露出个圆角,村东头的鸡便扯着嗓子嘹亮的啼鸣。   天太冷,鸡叫声也哆哆嗦嗦的。   林白梧点亮油灯,就听见门外窸窸窣窣的声响,不大,故意压得挺低,但他熟。他赶紧套起棉袍开门,就见林大川已经收整妥当,背了包袱要出去。   林白梧举着油灯,灯光如豆,照得房间忽明忽暗,“阿爹,雪那个大,还要去啊。”   林大川听见动静望过去,粗声催道:“天可冷,你赶紧回屋去。”   林白梧不动,冷风果然顺着墙根打上他腿,他就穿一条单裤,冷得膝盖直打弯。   林大川心疼,叫他快回屋呆着。   林白梧裹了裹身上棉袍子,满脸担忧:“阿爹,雪大了可是要封山的,您咋回呀?”   林大川也懂这个理儿,所以他才趁了风雪不大往山下赶。   今年闹灾,家家户户都过不安生,眼瞅着过年,哪哪都要用钱。   林大川是个木匠,有个不大的铺面,半月前接了个活儿,镇上张员外家的女儿到了婚嫁年纪,要定陪嫁家具。   陪嫁家具样多,妆匣、闷户橱、樟木厢……紧赶慢赶也得好几个月。员外又宝贝这小女得紧,家具全用的上好红木,得精雕细琢,更是费时费力。   林大川的铺面小,本接不上这样好的活计。但赶巧原木行的老师傅病急,活计剩了收尾工作,分不得几个钱,没人愿意接,员外催得又紧,才寻得他。   马上年节了,林大川舍不下这几个钱,说什么也得出门。好在他手艺好,做的快,收了尾就能领工钱了。   林白梧知道劝不住,趿着鞋往外跑。   “外头雪大,干啥去!”   林白梧身子向来不好,见一点风就寒着,林大川急得跺脚,跨了门槛跟出去。   北风呼啸,大雪鹅毛似的下,将围作鸡舍的青石砖盖了厚厚一层白,林白梧躬个身子在鸡舍里摸索。   老母鸡护蛋,见人来抢,咕咕哒哒的叫个不停。   林白梧摸了半晌掏出两个蛋,擦擦干净,扭头看去林大川:“阿爹,有蛋!带了路上吃。”   村里人穷,母鸡下了蛋要么孵小鸡,要么攒了卖,少说有留了自己吃的。   林大川心疼家里的哥儿,忙说:“留了你吃。”   “我搁家,啥都能吃。”   林白梧将蛋塞林大川手里,又去灶堂装晒好的红薯条和风干的腊肠,说什么也得给阿爹带上。   林大川见他小蜂似的忙忙碌碌:“可歇着去,爹饿不着。”   天色不早,林大川得走了。   他瞧一眼还在灶堂忙活的人,喊道:“梧哥儿,快别忙了,爹出门儿了,回头赚了银钱给你扯布穿!”   风声太大,里边人没听见,还在自顾自忙活。   林大川垂眉,将怀里两个蛋小心放回鸡舍,老母鸡登时展开翅膀,咕咕哒哒护住了。   他戴上斗笠,开大门出去。   北风鼓鼓的吹,雪粉扬得漫天。雪越下越大,快要没到脚踝,一踩一个坑。   林白梧装了满满一袋子吃食,出来时,林大川已经不见了。   他忙开大门追出去,却只能望见白皑皑的雪路上遥遥一点黑,林白梧追不上,直跺脚:“咋也不等我!”   他负气的拎了吃食往屋里返,刚要给大门上闩,忽然听见一阵叫门声。   “谁人?”   “我你都听不出啊,你桂姨。”   来人是张兰桂,上河村有名的媒婆,嘴上功夫了得,凡她经手的,就没有不成的。   林白梧穿得少,冷的打了个寒噤,小声回:“阿爹上镇子了。”   外头果然缓了声,不过一会儿,那泼辣声又起:“和你说也一样嘛,外头可冷,快给桂姨开开门。”   林白梧顶不情愿,可还是放人进来。   林白梧年十八了,一个十八的哥儿,早过了该成亲的年纪。   村里人婚配,哪讲究喜欢不喜欢,只要会过日子、知道疼人就成。   可也真不是林白梧眼高手低拿乔不想嫁,他这情况,确实没人愿意娶。   林白梧是林大川捡的。   十八年前,村头的那棵白梧桐树下搁了个襁褓,里头娃儿皱皱巴巴的像是才生,攥着小拳头抵在嘴边,要哭不哭的可是惹人怜。   裹娃儿的单薄小被里,夹着一张纸条子,写了生辰八字,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林大川抱着奶娃子挨家挨户的问,这娃儿没长开,可瞅着眉眼也是俊,想抱回去养的并不少。   若是个哥儿,眉间该是有孕痣的,可这娃儿没有,得是个闺女或小子。   林大川怕是个小闺女,一直没敢看,还是村长媳妇儿解了襁褓来瞧,这一瞧不打紧,围着的几个妇人齐声惊呼,忙将小被又裹了回去。   妇人们紧着往孩子眉心瞧,看了半晌,终于借着日光看见了颗极淡极小的痣。   “可惜了可惜了,咋是个双儿。”   “孕痣还这淡,不好生养啊。”   “要不那狠心的爹娘怎的把娃儿扔了。”   妇人们七嘴八舌说着,又将娃儿交还给林大川。本来要养的几个也不作声,悄默声的走了。   林大川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咋办。   他三十好几,前些年娶了亲,媳妇儿生孩子时难产,都没留住。若是留住了,也是个伶俐的小哥儿。   他鳏到现在都没再娶,可怀里这奶娃子他又不会养。   林大川从村东头绕到村西头,挨家挨户的问,本来说的好好的,可一解了这娃儿的襁褓,又都不愿了。   村里这几年穷,家家户户都有几张嘴要吃饭。若养个小子,还能给家里干干力气活;若是个姑娘、哥儿,往后出嫁了也能添笔礼钱。   可一个双儿,还是个孕痣极淡的双儿,下地干不得农活,又不好生养,养个十几年嫁不出去,就成了赔本的买卖。   林大川也明白,便把那娃儿又放回了白梧桐树下。他怕风冷着娃儿,还掖了条小棉被。   可到了夜间,他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下,既怕娃儿冷着,又怕娃儿被狼叼了去。   娃儿再怎么样,也是条命,他既遇上了,好歹算作缘分。   想到后半宿,林大川终于下了决定,要是那娃儿还在、要是还有口气,他便抱回来养。   村口风紧,到了夜里更是冷。   林大川赶过去时,娃儿小脸都冻紫了,窝在襁褓里哭也不哭。   村里那些个人家,真就没一户愿意给口饭吃的。   ----------   林大川将娃儿抱怀里往家返,村子里没郎中,他就又喂米汤、又搓温水,守了两天一夜娃儿才缓过来。   这娃儿命硬,老天不收,他就养了,这一养便是十八年。   林大川胸无点墨,娃儿是在村口白梧桐树下捡的,就叫了“白梧”。   正如村子里妇人们所说,林白梧体弱,是个病秧子,几乎是药罐子里泡大的。   林大川又当爹又当娘,为了看顾他,只得接些零碎散活,林白梧又时常生病,几年下来也没攒下什么钱。   眼瞅着娃儿长大些,才又出来做工。   娃儿大了,要嫁人了。   可这么些年,不论林大川咋个养法,不论吃多少肉蛋,都不见林白梧额间的痣深上一点颜色。   一个不好生养的双儿,是没有好人家愿意要的。   ……   林白梧将大门上闩,让张兰桂进了房。   林家人口少,房间也不多——哥儿大了,不能和阿爹一块睡了,因此分了两间卧房;两卧房门对着门,中间连着堂屋,再就是生火做饭的灶堂和一间放杂物的仓房。   外头北风呼啸,吹得门板咣咣直响。林白梧去后院抱了捧干柴,蹲到灶口添了一把。   火苗嗡的一声窜得老高,热浪扑得他脸发烫。   张兰桂站在堂屋叫他:“哎呦梧哥儿,可别忙了,来屋子里陪桂姨说说话儿。”   “就来。”林白梧擦了把手,请人进了里屋。   林家穷,可林白梧的屋子布置的仔细。   又因着林大川木匠的关系,家具摆件都挺精巧,他又疼林白梧,用的都是好木头,就长桌前的那把黄花梨方木椅,也是寻常农家没有的。   林白梧七八岁年纪时,弱不禁风的,不像别家小子、哥儿似的爱跑,就成日里呆在家。   他喜静,总在小院里缝小衣、绣小帕,入了秋天气凉了,林大川怕他寒着,给打了张长桌、小椅,好在屋里绣绣缝缝。   林白梧身量矮,寻常椅子挂不住手,林大川便将小椅做得后背矮、两边扶手高,又给椅背雕刻了漂亮花纹。   往后的许多年,林白梧都是在这张小椅上绣着他的小天地。即便年头久了,小桌小椅斑了驳了,他也不愿换。   张兰桂头次进屋,不由得啧啧赞叹,想着林大川这粗俗汉子,对自家娃儿倒是真好。   家里来了客人,也不好叫人干坐着。   林白梧将留着过年的干果拿出些许,那腰果饱满,都有指头来粗,又并了两块芝麻糖饼,一齐端给张兰桂。   村里人好吃食少,张兰桂一眼便瞧出这是年货,她跑过这么些人家,客客气气的多,但拿这好东西来招待的少。   张兰桂一想到要说的话就心里不落忍,可一想到镇上吴老爷子那十两雪花银子,她狠一狠心,拉过林白梧的手,说:“梧哥儿啊,你也十八了,总不能一直赖在家里不嫁人呐。”   *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啦!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喔~ 第2章   “桂姨,我没赖在家,我也做活的。”林白梧垂着头,细长手指抠着桌边,指尖一片粉红。   林白梧声音软软糯糯,张兰桂不由得去看他的脸,小鼻子小嘴儿的,就一双眼睛可大,像是刚生不久的小鹿,怯生生。   张兰桂还不是那黑心黑肝、无可救药的,可家里儿子媳妇儿要生,前头两个哥儿、一个姐儿,这胎她特地找镇上大夫给瞧过,八成是个小子。   小子不同,那是他们家独苗,马虎不得。   她拉林白梧坐下:“哎哟你说你做活,能干些啥啊?无非就是浆洗缝补,也不能给自家老汉多少助益,这和赖在家里有什么分别。”   林白梧知道自己没用,阿爹成天外头奔波,大把年纪了还为了一两半两的散碎银子大雪天出门。   张兰桂又道:“镇上吴家你知道吧?做玉器行当的,可是有钱。他家大爷要纳四房,不挑哥儿、姐儿,长相过得去就成。”   “四房……”林白梧垂着头,额前碎发在眼前轻晃。   “你可别瞧不上这四房,好多人家赶着送哥儿上门呢。吴家家底厚啊,光聘礼就得这多。”她打手在林白梧眼前比划了个数,又添上一句,“实打实的雪花银子,够你给你爹养老了。”   林白梧牙齿咬着下唇,他唇本来就红,这一咬樱桃似的,显得可怜。   张兰桂眼看能说动,紧着道:“况且你都十八了,上河村哪家哥儿、姐儿的十八了还不嫁人。别家还好说,你家就你和你阿爹,不知道多少人说闲话呢。”   听这话,林白梧脸色刷白,他身上带着不寻常的毛病,被指指点点惯了,可他阿爹行的端坐的正,凭什么要受这委屈,他道:“桂姨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嫁不得人和阿爹什么干系!”   见人着恼,张兰桂忙赔笑脸,她做了多年媒,变脸的本事炉火纯青:“哎呀是我嘴快乱说,你别生桂姨的气。可嘴长在别人身上,咱也管不住啊。桂姨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这身子,难生养,不好找汉子嫁人的。”   “那便不嫁了。”林白梧软声软气,心里主意可正。   “说什么胡话,你阿爹为你的事操碎了心,跑村西周家好些回了,就为给你说亲呐。”   “周家……周云山?”林白梧喉咙发紧,手死死攥着衣角,想听回答,却又不敢。   “可不就是那周云山,可惜他有个顶悍的娘,说啥都不肯。眼瞅着小子到年纪了,终于定了人家。”   林白梧心里咯噔一声,都不知道自己声音带了抖:“什么时候成亲啊?”   张兰桂抽出帕子甩了甩:“咋也得开了春,雪这个大,说不好要封山的。”   这些事,阿爹从未同他说过。   林白梧性子本就内向,又因为是个双儿,生怕与人结交,可周云山不同。   周家靠野猎为生,村子里吃不上肉时就属他家过活的好。周家老汉周年丰是个热心肠,谁家困难就接济一二,倒是周年丰媳妇儿王氏,是个难相与的。   好在周云山随了他爹,宅心仁厚,对林白梧很是照顾。   两人年纪相仿,孩童时候总是一块耍,周云山爬树摘果子,永远把最大的留给他;同老汉周年丰去打猎,也总会逮个小兔儿给他。   一开始周云山也是不懂的,猎犬叼了个灰兔儿回来,浑身血拉拉,周云山想着兔皮可好,赶回来送了林白梧。   却不想林白梧瞧了那灰兔儿,哇的便哭了,一双大眼泪汪汪,抱着小兔儿想要救活它。   后面周云山便只逮了活的送他,有时候还带上一朵林间采的小黄花,沾着些山间露水,和着清晨日光……在记忆里暖融融的。   林白梧不多的快乐时光,总有周云山在。   两人谁也没明说,可谁也都以为会在一块,就连林大川都这般觉得,可谁知道后面再无人提起了。   周云山是周家独子,王氏当作眼珠子,儿媳妇儿怎么也得千挑万选。他不好生养,所以人家推三阻四。   林白梧不傻,迟迟等不来说亲也就明白了,可眼下张兰桂当面说起,仍觉得难受。   他扯起个顶难看的笑,剥了个干果放张兰桂手里,干巴巴道:“那挺好的。”   “这果子可大,炒过啦?”张兰桂扔口里,涂脂抹粉的两腮微微鼓动,“桂姨说的话你可得进进心,山里头有啥好,多少人盼着嫁进城里呢。”   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可大一声唤,风雪声都压不住——“梧哥儿!你门咋没落锁,婶子可进来了啊!”   没一会儿,房门就被推开了,门口站了个穿红棉袄的妇人,她掀起厚门帘子,瞧一眼里头:“呦,这不是张婆子么,怎的跑这来了?”   来人是郑宏媳妇儿冯秋花,也是个顶泼辣的女人。   张兰桂一瞧见她,不由的站起身要走,她看向林白梧:“梧哥儿,桂姨就先走了,刚说的话你可多想想。”   林白梧抿抿唇:“我听阿爹的。”   一听这话张兰桂可是来气,合着她说了半天全是浪费口舌了,那怎么行!   “你自己得拿定主意啊,你要是愿意,你阿爹还能拿刀迫你不成?!”   冯秋花一听这话就知道有猫腻,她蹿上前,拽了张兰桂膀子:“这是有好人家要配给梧哥儿呐?还避着人爹来劝,你也说给我听听,啥样人能配得起梧哥儿了?”   张兰桂将膀子扯回来,顶嫌弃的拍拍衣边,她这可是绸面的,十里八乡打听打听去,谁家穿的起绸面,她这是独一份!   张兰桂不愿与冯秋花争个红脸,就要走。   人刚到门口,林白梧忽然开了口:“桂姨,我还是听阿爹的。”   张兰桂转过半面身子:“听你阿爹啥!留你到二十、三十,成了个老哥儿?吴家四房哪儿不好,人家好歹不愁……”   她话还没说完,冯秋花忽然一个暴起:“张老婆子你可是人啊?!说的什么浑话!四房!你怎不将你家哥儿、姐儿的嫁人做四房!”   张兰桂挨了劈头盖脸一顿骂,怒火直烧眉毛:“我家哥儿、姐儿好生养,干什么嫁人作四房!我也是看着梧哥儿生不得娃,才介绍的这门亲,我真是好心被当了驴肝肺!”   “好心?!你这好心可真是黑!我瞧着你是看上了吴家的礼金吧!吴家那瘫爷子要死不死,是寻了人来冲喜的!你当我们都眼瞎心盲了,任你胡说八道?!”   冯秋花拉住林白梧的手:“你别听她乱讲,什么生不得娃儿,她又不是那大夫,她懂个屁!”   张兰桂被戳破了心思,很是难堪,可她为了面子打死不认:“哦呦呦真是人善被人欺啊,我跋山涉水大老远跑过来,水没讨上两口,就挨你这顿骂了!”   “水没讨上?我瞧你果子吃得倒利索!林家什么底子乡里乡亲都清楚,上来就给你端芝麻糖饼子,你说没讨上水喝,你这老脸可是那北风刮大的?!”   “你你你!”   “我我我什么?!嘴皮子不利索做什么媒婆子,趁早回家犁地吧!”   “你泼皮无赖!”   “我泼皮无赖也比你黑心烂肚的强!”   两人话赶话可密,林白梧插都插不上,他又不会吵嘴,从来挨人欺负。   可冯婶是好意,他总不好叫人寒心,忖了半晌,张口又闭口,终于嗫喏出声:“桂姨,我阿爹年纪大了……镇上太远,照顾不过来。”   张兰桂一听这话,也知道什么意思,她如意算盘打了个空,气的甩了帕子,掀开棉门帘就走。   林白梧后头出来,怕两人见着又吵,没让冯秋花跟着。   张兰桂以为他变了主意,站院里偏身来瞧。   林白梧见人站定了,也跟着站定了。   风卷着雪粉呼啸纷扬,扑得张兰桂绸面袄子上都是,她掸了掸才看向林白梧:“有话要说啊?”   林白梧一愣,显然是没料到她会问他:“啊……我出来闩门的。”   张兰桂脸拉得黑煤球一般,指着林白梧,半天没说出话来。她恨的跺脚,雪厚地滑,脚下一个呲溜,差点摔个马趴。   “哎呦呦!”张兰桂赶紧岔开腿,稳住身子,却还不忘啐骂道:“乡村野妇!”   说罢甩着膀子走了。   林白梧不知道她又生的哪门子气,拉上大门,悻悻然上了闩。   他走回屋,刚掀开棉门帘子,冯秋花忙拉他进了里屋。   林大川早晨走得急,却正巧遇上了也要去镇上的郑宏,郑宏驾的牛车,能顺路带带他,也好省些脚程。   林大川心里记挂着林白梧,就托郑宏媳妇儿来家看看。这一看好嘛,黑心肝的张兰桂跑这来了。   冯秋花心疼孩子,瞧着林白梧通红的小脸:“可别听那婆子的浑话,什么吴家四房,她稀罕就让她家哥儿嫁去吧!”边说边将桌上干果给装装好,“你可留着年节吃,别什么都往外掏。”   林白梧心里感激:“我嘴笨,可也知道婶子对我好,婶子吃。”   冯秋花心里暖乎乎的:“婶子不吃,婶子就是来看看你。你阿爹担心,托我来瞅瞅。”   “阿爹?”   冯秋花爽朗笑:“清早和你郑叔一道去的镇上,你且放心。哎呦天都大亮了,光顾着和那黑心婆子吵嘴,你还没吃饭吧?”   “我煨了粥的,婶子一起吃吧。”   冯秋花站起身,才瞧见林白梧就穿了条单裤:“咋穿这少!多穿些,到婶子家去,婶子今儿个烙饼,有肉咧!”   *   作者有话要说: 第3章   不到年节,农家人桌上很少能见着荤腥。   林白梧道:“可是有什么喜事?”   “哪有什么喜事,芷哥儿嘴馋,闹着要吃肉。”   林白梧含笑:“我就不去了,也多留些他吃。”   “哎呀他也就是叫的欢,吃不了多少。饼子热腾腾的才香,等剩了再煨,就不香了,你快换了裤子和婶子走。”   饼子凉了还能煎,锅里铺薄薄一层猪油,小火煎至两面金黄,还没进院都能闻见香。   林白梧明白,是冯婶念着他,他也不再推拒:“婶子先去,我洗漱好了就过来。”   冯秋花看着他冻得通红、到现在都没缓过来的脚踝:“那行,我先回,你可快些,芷哥儿昨个儿便念你了。”   “好。”   送冯婶出门,林白梧回了屋。   他面上虽不说,可心里还是翻江倒海的,周云山要成亲了……   他知道两人缘浅注定无果,可真听了周云山要娶别人,心里仍是空落落的。   那个顶爽朗的汉子马上就是别个的相公,往后两人山水不相逢,再无瓜葛了。   坐了许久,林白梧搓了搓脸,收拾了心情去洗漱。   外头风雪小了不少,可他还是换了条厚裤子。他身子骨弱,动不动就要病,多穿些总是没错。   林白梧将桌上芝麻糖饼子收了,留出年节阿爹要吃的量,重新铺了张油纸,从新的里面挑出小一半,又包了些干果。   冯婶子人好,是不求他什么,可他去人家可不能空手。   林白梧拎上果子,又从木匣子里挑了两块才绣好的帕子,熄了灶台的火,出了门。   郑家住在村口,路途并不多远。可一覆了深雪,走的就艰难。   抬眼一望,叠嶂的山峦白雪皑皑,目之所及皆作银装素裹。   这天地都静默无声,密林深处却时不时传来野兽的咆哮,震天动地的,可是瘆人。   上河村顾名思义,位于河水上游,又紧邻峪途山。   这里山脉连绵起伏,望不到边际,谁也不知晓山里面究竟有什么。   老人们常说,峪途山里住着山神的,万不能扰了神仙清静。   村民们靠山而生,因此很是敬畏,只在峪途山南面一带进行采食、捕猎活动,其余地界不敢靠近半步。   这不成文的规矩传了百年,村民们恪守不渝,井水不犯河水,也算保住了太平。   兽吼声不止,林白梧有点怕,心跳的擂鼓似的。攥紧手里纸包,往村口跑去。   他身量矮,脚也不算大,在雪地上留了一长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冯秋花听见叩门声,拿着擀面杖便出来了。   “快进来快进来,外头风可大,我叫芷哥儿迎迎你,他作懒,还不肯起呢!哎呦来就来怎么还带东西!”   林白梧将纸包递过去:“婶子来我家连口茶也没吃上,装了些果子,给郑叔下酒吃。”   冯秋花接了纸包,嘴上说着林白梧见外,下回可不兴带了,心里却美滋滋的,觉得他乖巧懂事,惹人疼的。   她拉他进屋:“你先去芷哥儿房里歇会儿,等饼子好了我叫你们。”   林白梧应下,掀起棉门帘子,敲了两下:“芷哥儿醒没?我进来了?”   “白梧哥?快进来、快进来!”   里头声音可欢快,林白梧推开门,就见炕上被子里卷着个人。   外头太冷,郑芷不愿起,听说林白梧来了,才勉强卷着被子坐起来。   郑家就郑芷这一个孩子,儿多母苦,郑宏疼媳妇儿,不愿冯秋花再遭罪,因此没再追生。   家里没小子,许多活计就落在冯秋花一个人身上。   郑芷卷着被子给林白梧挪出块地方:“坐我边上。”   他话音才落,冯秋花就推门进来了,她举着擀面杖:“芷哥儿你像什么样子!梧哥儿都家来了你还躺在炕上窝粪!快起来!”   “娘!天可冷,我伸不出腿!”   冯秋花进门要锤人:“屋里哪冷?你就懒出个花儿吧!看这样谁敢娶你!”   郑芷往林白梧身后躲:“范浔娶!”   冯秋花更是来气:“人家范浔日日苦读就为能早日考取功名,你再瞧瞧你,不学无术可怎么行!”   “娘!哪有你这样说自家哥儿的!”   “不想我说你就快些起来!”冯秋花看向林白梧,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让梧哥儿看笑话了。”   “没有,家里就该热热闹闹的。”   冯秋花怎么看林白梧怎么好,文文静静又知冷知热,要是身上不带那毛病,得多少人家抢着要。   “你们俩聊着,饭一会儿就好。”说着掀开门帘出去,走前还不忘叫郑芷快些起。   郑芷吐了个舌头,又卷回被里,他拍拍炕面:“白梧哥上来嘛,被里暖。”   林白梧大他三岁,把他当亲弟弟看:“哪有到人家做客还上人家被窝的道理。”   “想和你一被窝嘛,白梧哥可香。”郑芷自后抱住林白梧,细瘦手臂环在他胸前轻晃。   他又不涂脂抹粉怎么会香,林白梧脸上一红,从怀里摸出帕子,递过去:“上回你要的。”   郑芷一看,两眼都放光:“哎呦绣的可真好看,瞧这燕子,真的似的。”   “哪有你说的夸张。”林白梧是知道自己手艺的,他没人教,全靠自己悟,比村子里绣娘可差远了,好在阿爹从不觉得他贪懒手笨。   “我可没夸张,多好看啊,我都不想送人了。”   林白梧拍他手:“人家哥儿都是自己绣好了送人,也就你,成天让我绣。”   “我绣的送不出手嘛!”郑芷反身,自炕里摸出个匣子,翻翻找找又从匣子里掏出个皱皱巴巴的帕子来。   郑芷铺铺平:“白梧哥你瞧嘛,这是我绣的最好的了。”   林白梧低头一瞧,忍不住笑出声:“你这什么呀?鹌鹑?”   “什么鹌鹑,我这是鸳鸯!”他苦着脸,“我就说不行吧,这要送了范浔,他学堂的非得笑话他。”   也就是范浔,做学问好讲究,怀里总揣个帕子,要是个农家汉,也用不上这些。   林白梧将自己绣的帕子拿过来,除去那对燕子的,还有一朵并蒂莲的,他指着那莲花:“还差几针收线,还有这里,给你起好形了,你把名儿绣上就成。”   郑芷一看,可比他绣的字好看多了,他吧唧一口亲在林白梧颈边,躺倒被面上,举着帕子直笑:“白梧哥可真好,不知道谁人有天大的福气能娶了你。”   林白梧垂下眼帘,没人瞧见的地方露出个苦涩的笑。他拍他屁股:“话说你俩什么时候定亲啊?”   郑芷翻了个身,憨笑道:“他说了,等考上秀才就来娶我。”   “那可好,是咱们村里头一个秀才了。”   “还没考上呢。”郑芷虽这么说,心里却欢喜。   “范浔聪明,肯定能考上,到时候你就是秀才夫人了。”   两人窝在一起咯咯咯笑,门忽然被推开,冯秋花站在门边:“吃饭了!咋还窝炕上呢!”   “娘你怎么不敲门啊!”   “我是你娘我敲什么门!你光屁股模样我都瞧过!快起了!”   冯秋花风风火火出去,郑芷套了件棉袍子下地,边穿还不忘吐苦水:“我娘好不斯文。”   林白梧却好生喜欢这样的场面,热热闹闹的,满是人间的烟火气,熨烫在心口,暖乎乎的。   冯秋花将饼子端上桌,还有一锅糜子粥,黄澄澄的溢着谷物的香气。   冯秋花盛出一碗放到林白梧面前:“快些吃,暖暖胃。”   这粥熬得久,糜子开了花,很是浓稠,在粥面结了层固。林白梧低头喝粥,热汤入胃,四肢百骸都暖和起来:“婶子做东西好吃。”   “那可得多吃些。”冯秋花欢欢喜喜给他夹饼子。饼子是杂面的,却又酥又脆,里头冒着油花,扑鼻的香。   林白梧咬了一口,肉不多,又切得碎,但对于久不见荤的农家人来说,是顶好的。   郑芷不用人催,吃的可快,他将新腌的咸菜推过去,要林白梧尝尝:“阿娘腌的咸菜也好吃,脆生生的。”   冯秋花笑得见牙不见眼:“阿娘做啥能不好吃?”   郑芷鼓着两腮:“做啥都好吃。”   吃过饭,林白梧便要回了。   冯秋花想留他:“外头雪厚,就别回去了,晚上婶子给你俩下面条。”   郑芷拉着他手不放:“我阿娘下面条也香,留下吧。”   已经这么打扰人家了,林白梧不好一直不走:“我得等阿爹呢,得回了。”   冯秋花不好一再留他,包了两块饼子、一罐新腌的脆咸菜,让他一并拿家去。   “婶子我不要,留给芷哥儿吃。”   “他的那份我留了,这份你带回去。”   郑芷挽着他手臂:“就拿着嘛,好吃的紧。”   外头又起了风,雪却停了。   郑芷出来送林白梧,拉着他说小话,风一滚就跟着哆嗦。   林白梧临出门将他绣的“鹌鹑”拿了:“我给你改改,你回头再送范浔,也算是你绣的。”   “真的呀?白梧哥你要是我亲哥就好了。”   “快别送了,也不多远的路,再冻着。”   郑芷咯咯咯的笑:“想和白梧哥呆着,看见你可欢喜。”   风实在太大,好说歹说让郑芷回了,林白梧逆着风往家返。   他手里东西沉甸甸的,想来是冯婶装了满罐。   正经过村口的那棵白梧桐,树头光秃秃的,枝丫被厚雪压得直打弯。   他听村里人说过,阿爹就是在这树下捡的他,非亲非故养了他这许多年。   打眼的功夫,林白梧蓦地瞧见那覆着厚雪的树下好像有什么,他小心走过去,“厚雪”忽然动了动。   林白梧一惊,拾起个树枝作剑挡在身前。   待走得更近些,雪下忽然传来一声愤怒的低吼,一只吊睛黄金瞳的白毛小兽猛的昂起头,朝他狠哈出一口气。 第4章   “嗬!”林白梧吓了一跳,一屁股跌倒雪里,摔了个四仰八叉,他小心翼翼的去看那兽。   白毛小兽亦不敢松懈分毫,艰难的抖掉头顶雪粉,吊着黄金瞳,戒备万分。它浑身毛乍起,口中不断发出凶狠的低吼,以示悍戾,意图恫吓住林白梧好让他赶紧离开。   随着抖动,小兽身上的雪粉扑簌簌往下落,逐渐露出其本来的面目——一只身长三尺不到的大猫儿。   上河村靠近山林,常有兽行,可这样一只落单的大猫儿却不常见。虽是只猫儿,它身上毛发却油亮丰密,深邃眼瞳带着让人着磨不透的精悍,完全不像个未开化的野物。   林白梧见它一副攻击姿态,小心的往后退了退,嘟囔道:“你这猫儿好凶啊。”   猫儿?!   渊啸堂堂山林之王,神虎族后裔,就算一朝不慎在化形为人之时,被同族奸佞伤到要害打回了幼态,可也总不至于被人错认成猫!它即便伤着,也该是那天地间最威严的万兽之王。   渊啸气得仰头一声虎啸,却久久不见震天动地之音,只有奶声奶气的“嗷呜”自它喉间愤怒的发出。   ……   ……   两相都沉默了,渊啸轻轻转动黄金瞳,尴尬的闭了嘴。   林白梧没打过猎,可也知道山林间的野物很是凶悍,阿爹不在家,他不敢轻易带猫儿回去,扑了扑身上雪泥,便要走。   渊啸吊睛看了林白梧半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小雌,瘦弱身形在呼啸北风里一晃又一晃,面对它这个凶猛的万兽之主,一点警惕心也无。   呵,不足为惧。   渊啸缓缓闭上眼睛,将粗壮蓬松的尾巴环在腹部。它伤的太重,需要大把时间来修养恢复。可峪途山已经被虎族奸佞霸占,一时间,它竟无处可归。   惆怅之时,一只细白手忽然伸到了渊啸眼前,它抬眸去看,这小雌竟不知好歹的又回来了。   渊啸愤而呲牙,露出尖锐锋利的犬齿,可如今的它,确实没什么威慑力。   林白梧蹲着,将手里饼子撕开小半个,往前递了递,见猫儿不吃,垂着头小声道:“婶子做的可香了,你尝尝。”   一块杂面破饼子,被风冻的直发硬,连点肉味都没有,就敢往它面前递。渊啸扭开头,嫌弃的甩了甩尾巴。   林白梧想它是有人在,防备心重,便将饼子放雪面上,往它面前推了推:“那我走了你吃。”   “饼子里有肉的,可香,我都不舍得吃。”   “风雪这么大,睡这要冻僵的。”   这小雌聒噪无两,又死脑筋的非要它吃这半块面饼子,渊啸想走,可它实在起不了身,只得偏开头窝了回去。   它这一动,林白梧瞳孔跟着一缩,猫儿趴卧的雪地上有血,越来越多,洇得它腹下一片红。   这是……伤了。   虎类族群凶悍而野性十足,这种彪悍的性格注定了它们只适合独居,幼崽跟随母亲直至成年,重新寻找新领地繁衍生息,或者与父母、兄弟鏖战,将领地据为己有。   而天赋神性的虎族族群——神虎族,据传是峪途山山神与虎王的后裔,它们天生神力、凶猛异常,拥有区别于普通虎类独居的特性,野性弱化、接受群居。   不仅如此,成年期的神虎族有极少数的血脉觉醒者,可以化形为人,彼时也是它们最为虚弱之时,软弱无力的连一匹鬣狗都难敌。   而渊啸就是那个血脉觉醒的神虎后裔。   神虎族繁衍艰难,到了渊啸这一脉,只剩了它这一头,还是难得的银纹白虎。   渊啸随母亲栖居峪途山,这里是神虎族的故土,有充足的食物和水源,是难得的栖息宝地。   渊啸生于山林、长于山林,它的血脉、筋骨都与峪途山紧密相连,即便知道自己或将化作人形,却也并不多期待,仿佛只是变换了一种形态与这山水相互依存。   渊啸从不觉得自己会离开峪途山,亦如它从不觉得自己会离开母亲。   母亲从未多说什么,可看它的眼神却多了说不清的留恋。每每这时,渊啸都会用头蹭蹭母亲,或仰倒在地,伸着硕大的虎掌要母亲贴贴。   可所有的平静都在他化形之日分崩离析,外侵的群虎集结成群,在他毫无战力之时,偷袭杀入。   要知道,成虎从来独行,如此规模的集聚,实在旷古未闻。   ……   山林间气候变化无常,北风穿山越岭,呼啸而至。   渊啸眼皮愈来愈重,身体也愈来愈冷,它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或许这场风雪就是它最后的宿命,让它归于山林、归于尘土。只是母亲还在等它,若它不归,定要伤心的……   还没等渊啸伤感完,忽然一只手从天而降,抓住了它后颈,渊啸只觉头皮一麻,就被一把提了起来。   天杀的……   渊啸愤然睁开眼,就见小雌神色悲悯,大眼里汪着水:“伤的好重。”   渊啸顺着小雌的目光逡巡而下,面色一红,连忙团住尾巴挡在身体某处。   林白梧却没发现它的异样,将它小心抱进怀里:“和我回家吧。”   渊啸吊睛瞧他,这小雌柔柔弱弱的自己都护不住自己,而今竟想救它?不自量力!   它一声嗤笑,却忽觉周身一暖,再抬眼竟发觉自己已经被塞进了棉袍子里。   它与这小雌贴的那样近,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单衣。这小雌的身体纤弱却温暖,让它如沐暖阳,很是舒适。   渊啸这个山林之王,就这样轻易的妥协了。它轻轻闭上眼,往温暖的地方蹭了蹭,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嗷呜……”   林白梧怕猫儿抓人,死死抓着它前腿不放,当听见这一声软乎乎的叫,不由的笑出声来,他隔着棉袍轻轻拍它:“马上就到家了。”   渊啸正被他温暖的肚皮熨帖的舒服,勉为其难的应了一声:“呜!”   未时,林白梧终于到了家。   他解开棉袍子,找了块干净地方将大猫放下。猫儿伤的重,像是被野兽利爪抓伤的,下腹连着前腿汩汩冒着血,再歪一点怕是要开膛破肚。   林白梧的棉袍子都被血浸湿了,可他就这一件过冬的衣裳,洗了便没得穿。   当务之急是将猫儿的伤处理好,林白梧将棉袍子系紧,摸了摸大猫儿的脊背:“你等我下,乖乖。”   渊啸动了动耳朵,没应。   林白梧去灶堂将火生起来,又拿上木盆,到院里挖雪。   家里存的水不多了,村子的老井又距离太远,好在刚下了雪,够他化水用。   天地间茫茫一片白,林白梧一脚浅一脚深的出门,找了处干净地方,盛了满满一盆雪,抱进了灶堂。   他换了口铁锅,将锅子坐到灶炉上,没过一会儿,雪便化作了净水,起了沸,滚了起来。   林白梧端着兑好的水回屋,猫儿或许知道他没有恶意,这会儿竟是安安静静的动也不动。   就着温水,林白梧投了条帕子,给猫儿擦了擦毛。到伤口处,他小心翼翼的不敢乱碰。   可饶是如此,渊啸还是疼的脸都白了,腹部的皮肉不住颤抖,心道这小雌到底会不会啊!正恼着,却听见一声可轻可轻的呜咽,它循声看去,就见这小雌竟然哭了,双眼通红,泪珠子成串的往下滚。   哭了……它都没哭,这小雌哭什么。   弱肉强食本就是山林之法,它虽痛恨卑劣群虎在它最为脆弱之时趁虚而入、抢占领地,却从不怨天道不公、让它落魄至此。   只要它还活着,就能重振旗鼓、东山再起,到时候它要整个峪途山都匍匐脚下!   可是、可是这小雌哭什么……哭的它都跟着难受起来,莫名其妙的。   渊啸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有股陌生的酸胀感,流窜的四肢百骸都躁动起来。它恨恨的别过头,心道母亲的话果然不错,山下的人类比老虎还要可怕!   林白梧见猫儿疼的浑身直抖,抚了抚它的背脊,起身去拿药。   他阿爹做木工,林白梧怕他伤着,备了好些伤药。可他阿爹从不当回事,药还剩了许多。   林白梧捧了瓶瓶罐罐出来,又蹲到猫儿跟前:“我给你上些药,有点疼,你别乱动啊。”   还没等渊啸反应过来,半块面饼子又被递到了跟前,它定睛一瞧,这不还是雪地里那块嘛……   渊啸正在吃与不吃间艰难抉择,顿觉腹部连着大腿处一麻,继而铺天盖地的疼痛直达脑髓,它呲牙一声咆哮,背脊忽然被一只温暖的手轻柔抚住。   林白梧用干净宽布将它的伤口裹好,软软糯糯的声音清风拂耳:“不疼不疼,给你吹吹。”   “你看不疼了吧……”   小雌半点作用不起又莫明其妙的“吹吹”拂在它厚而密的毛上,渊啸不明白他在干什么,却不知为何,好像真的不疼了。   它吊着金瞳看向小雌,室内忽明忽暗的烛光映在他的脸侧,看着好生温柔。   温柔……好陌生的感觉。渊啸甩了甩头,轻轻闭上了眼。   *   作者有话要说:   渊啸:是虎不是猫儿,真的栓Q 第5章   怕猫儿冷着,林白梧在自己屋子里搭了个简易的窝——从鸡舍薅了两把枯草,惹得老母鸡咕咕直叫,扑棱着翅膀飞出来叨他;又翻出些破布条子,团在一处。   村里人穷,穿坏穿破的衣裳从不舍得扔,缝缝补补的将就。实在没法穿了,就攒着存着,将好的、洗洗还能用的剪下来,缝成小被、小褥,物尽其用。   林白梧将布条子简单缝了缝,也算是个窝,又小心铺在猫儿身下。   大猫脑瓜圆乎乎的,耳朵一动一动,可爱的紧,林白梧忍了忍,实在没忍住飞快揉了一把,见它要气,忙道:“那个……饼子你不吃,你想吃什么啊?”   渊啸伸了下爪爪,这一动伤口又疼起来,它忙缩回去,抬眼去看这小雌,心道它一头猛虎,被逼着吃面饼子,说出去要被群兽笑话死。   林白梧叹口气:“家里还有腊肉,可是得留着过年,要不我切点给你吧。”   腊肉,不新鲜的,渊啸以往都是不吃的。可看小雌一脸期待,它勉强甩了甩粗壮尾巴,示意行吧。   林白梧去灶堂,拎起锅去院里盛了半锅的清雪,坐到灶炉上。   又将腊肉拿出些许,切了小拇指粗细,早晨给阿爹切了些想让他带走的,阿爹走得急没顾上,他便又收回去了。   腊肉是盐腌的,猫儿吃不得,得先过水煮了。   就这一小片肉,林白梧烧了小半锅的水。没一会儿,水起了沸,他将腊肉放进去。   腊肉在水里翻腾,溢出一股若有似无的肉香。   林白梧咽了口口水,心道明明才吃过肉饼,怎又管不住嘴了。剩下的腊肉说什么不能动了,要么到了年节,阿爹都没有下酒菜。   起了锅,林白梧用筷子将腊肉夹出来,切切碎,盛在小碗里端了出去。   猫儿嗅觉灵敏,好远便闻见香了。   林白梧刚推开门,它便仰起头来瞧。见小雌笑着望过来,四目相接时,渊啸忙低下头,尴尬的瞧自己的毛爪爪、肉垫垫,装的一副毫不期待的样子。   林白梧将小碗放下,腊肉的香气慢慢飘散在空气中,让人食欲大开。   “你尝尝,我拿水煮过的。”   渊啸动了动毛茸茸的耳朵,忍了忍,忍了又忍,没忍住,干脆埋头吃起来。   这点肉碎都不够它塞牙缝的,可这小雌家里穷成这样,确也拿不出更好的吃食了。   渊啸正觉得自己好生善解人意,又听这小雌开口道:“是不是不够吃啊,要么我去河边瞧瞧,看能不能逮两条鱼?可是这天太冷了,河水要结冰的,兴许逮不到什么。”   林白梧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不过一只猫儿,寻常人家都不在意的,他却莫名的想这猫儿能好起来。   许是因为猫儿和他一样,都是在那棵梧桐树下捡的,又许是他与这猫儿一样,都在这世道生存的艰难。   渊啸正在自顾自的舔爪子,也就没在意这小雌说了什么,只想着这肉碎可是比那面饼子香,吃得它越发的饿了。   舔过爪,又眼巴巴的朝林白梧望去,显然是没吃饱。   林白梧叹口气:“那我可去了,你在家乖乖的啊。”   渊啸吊着黄金瞳瞧他半晌,甩着粗壮尾巴、背过身趴卧了回去。   林白梧瞧着正拿屁股对他、将自己卷成团的毛茸茸大猫儿,手心直泛痒,悄摸声的凑过去,狠狠/撸了一把。   不意外的收到猫儿的龇牙咧嘴,和一声顶嫌弃的“嗷呜!”   林白梧悻悻然收回手,起身推门出去。   朔风鬼哭狼嚎的卷进门里,他冷得一个哆嗦,将棉袍子紧了又紧。   家里是有鱼叉的,阿爹在家时候也出去叉过鱼。   林白梧自仓房将鱼叉翻出来,提上水桶,往河边走去。   林白梧身上带着病,鲜少出门,尤其春夏时节的河边上,总有半大孩子逮鱼逮虾,见了他就口无遮拦的喊“双儿”、“生不得娃”、“没人要”,林白梧顶害怕人笑话,渐渐的连门都少出。   他不大会逮鱼,只见过周云山拿着鱼叉站在河边上,手臂卯着劲,待鱼儿游过来了,一叉子下去又猛又稳,叉的鱼儿在水里翻腾,扑出白泠泠的水花。   没走太远,天又下起雪,落在林白梧的棉袍子上积了薄薄一层。   林白梧叹了口气,天气这般不好,阿爹怕是真回不来的,他心里难受,这么冷的天,不知道阿爹在木匠铺子里怎么难挨。   峪途河不算远,可天冷风劲,林白梧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大风刮得他头疼,想着该是戴个斗笠的,却忽而瞧见河边上好像有人。   林白梧不大敢和生人说话,怕又被人提起他孕痣淡、生不得娃的事。   正犹豫着,河边的汉子却也停了手中动作,转过身静静的看过来。   林白梧下意识想逃,就听见一声熟悉的喊:“小梧?”   林白梧眯眼看去,就见那汉子解下毛围巾,朝他咧开嘴:“是我啊,周云山,你认不得啦!”   林白梧心口莫名一紧,拎着水桶就往回跑。可没跑几步,周云山便扔下手里鱼叉追了过来。   水桶打着腿面啪啪的响,林白梧的心却是比这水桶还来得慌乱。   忽然,一只大手自后抓在了林白梧的手臂上,周云山急喘道:“你跑什么啊?风这个大,跑得人累死了。”   林白梧一怔,忙将水桶抱在怀里,仿佛抱着点什么东西能让他不那么紧张:“怎么是、是你啊……我刚刚没、没瞧出来。”   他一说谎就结巴,偏着头不敢瞧人,一双大眼忽闪忽闪,可怜兮兮的。   周云山阻到他身前,又两只大手抓着他手臂不让他走:“跑那么快作甚?你也来抓鱼吗?”   林白梧还是不瞧他,却轻轻点了点头。   周云山笑起来,露出一排白牙:“天这么不好你怎么出来了?林伯呢?”   “阿爹上镇子了,我没事儿做,出来抓鱼。”   周云山瞧他冻得通红的耳朵,将头上斗笠摘了,戴到他头上。   林白梧躲不及,斗笠已经盖在了头顶,宽大的帽檐压住了他大片视线,让他瞧不见周云山的脸。   周云山熟练的给他系带子,冰凉的大手蹭在林白梧的下颌上,林白梧动也不敢动,心都要跳出来。   系好后,周云山拿过他怀里的水桶,拉起他细瘦的腕子,往河边走去。   冬季的峪途河,有很长的冰封期。   上河村的村民常根据河面结冰情况来捕鱼。若仅是一两人出来,大多选择鱼叉叉鱼或凿冰钓鱼;人多些,才下网。   今日雪厚风疾,没多少村人愿意冐风到河边来。   周云山来了有一会儿了,已经打好了冰洞,架好了钓竿,正等着鱼儿上钩。   他拉林白梧到河边来,河面冻得实,滑冰都成。   周云山将他的桶放下,接过鱼叉:“这是想叉鱼啊?”   林白梧脸蛋扑红,轻轻点了点。   周云山笑起来:“以前叫你来河边你都不愿意,今天风这大,自己倒来了。峪途河冻的实,总有村人凿冰的,雪盖河面瞅不见就得掉下去,可不能自己来了。”   说着,他将冰面的铁桶拎了起来,里头已经有好些鱼了。   河冷风也冷,铁桶结了一层冰花。   林白梧低头一瞧,黑尾大鱼在水里翻腾,很是精神。   周云山瞧他惊喜的小脸,心里满满涨涨的,提起铁桶倒进了林白梧的桶里。   “云山哥,要不了这么多。”   周云山道:“天太冷,你又禁不住风,还穿这么少,快拎了鱼回家。”   这桶鱼实在太多了,林白梧不要,又费劲的抱住桶往周云山的桶里倒,“太多了,我拎不回去。”   周云山忙阻他:“又没叫你拎,我给你拎。”   林白梧没说话,他仰头看向周云山,也不知是风吹的还是什么,眼眶忽然就红了。   “云山哥要成亲了吧。”他声音小小的,很快就吹散进风里了。   一个定亲了的汉子,和一个成年待嫁的哥儿,是不该走的这么近的。   周云山静静看着他,自喉间发出一声连自己都听不清的“嗯”。   林白梧笑起来,却比哭还难看,他弯腰将鱼又倒回周云山的桶里,只挑了几尾小的:“云山哥我回了。”   即便只有几尾鱼,林白梧仍提得费劲。   北风呼呼吹来,将冰面雪粉吹的散开。   又有鱼咬钩了,周云山却没去管。他看着白茫茫天地间那瘦瘦小小的背影,提着大桶一歪一扭的走,心里空落落的。   正在这时,一个瘦高汉子自林子里钻了出来,他身后跟着两只黄狗,手里拎着只野兔,血呼啦啦的。   周云山眉间一紧,就听秦风说:“兽夹夹了只,正好拿给小锦,他最爱吃兔肉。”   秦风口中的小锦,就是周云山没过门的夫郎秦锦,他阿娘千挑万选的小哥儿。   周云山失神的“嗯”一声,又听秦风喊他:“鱼都咬钩了你咋不看!桶里鱼怎么少了,可是有谁来过了?”   “白梧来抓鱼,给了他几尾。”   “林家那个双儿?”秦风“嘿嘿”笑起来,眼里带着几分下/流,“那小哥儿生的可好看,眼睛汪水似的,就是不好生娃,纳了做小倒还成。”   周云山听不得人乱嚼林白梧的舌根,就算这人将是他的大舅哥,他将鱼叉咣的砸桶里,惊得鱼儿乱窜起来:“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第6章   周云山的好脾气在十里八村都出名,秦风头一回见他动怒,讪讪道:“我也就是说说,你咋还当真了啊。”   周云山没有说话,拎起铁桶就往回走。   秦风叫了他两句,见人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尴尬的跟了上去。   到了岔路口,周云山只要了两条鱼,用绳子穿起来,提着走了。   秦风看着他扔在路边的铁皮桶,知道那是留给自己的,喊道:“一起家去吧?阿娘叫你晌午过来吃饭。”   周云山头都没回:“不了。”   两人都清楚,说是阿娘喊他吃饭,其实是秦锦想见他。   按理来说,两人成亲前不该见面的,可秦锦耐不住性子,总怕周云山又看上了旁的,恨不能时时扒住不放。   秦家是做肉行生意的,周家是猎户,一来二去两家便熟络起来。   秦家有两子,小的那个秦锦是个小哥儿,长得不算漂亮,但好汤好水娇养大的,带着些村里人少有的贵气。   周云山的阿娘本就瞧不上林家,一个老木匠拖着个身体带疾的双儿,且不说对自己汉子没多大助益,怕是连后都难有。   她悄悄和秦家孙氏搭上,也不同家里人说,就将亲事敲定了。   周云山一开始也不应,可架不住王氏一哭二闹,搞得个鸡犬不宁。郑家老汉从来惧内,一时间也不敢站出来说话。   王氏不吃不喝,说什么也要攀秦家这门亲。   “那个林白梧有什么好,勾得你魂都没了,也不往以后想想!”   “他瘦成那个样子,屁股也小,咋能生出娃?!你是要绝我老周家的后啊!”   “你非要娶那小蹄子是吧?成!我今天就一头撞死在这儿!让你红事白事一块办!”   周云山没办法,就算他娘千错万错,他也做不得那不孝子。   秦风一手拎着铁皮桶,一手拎着兔子,叫上黄狗回家。   还没进门,一个脸圆如饼、眉间一颗红痣的小哥儿就风似的跑了出来,他往秦风后面瞧,没瞧见人,嗔道:“哥,云山哥呢?”   秦风将兔子提他眼前:“给你猎了只兔子。”   秦锦心思可不在兔子身上:“我问你云山哥呢!”   秦风提着桶往里走:“他家里有事,急着回了。”   “他家能有啥事啊?不是说好了来吃饭嘛。”   秦风比他还来气,咣的将桶摔地上,惊的桶里鱼直扑腾:“周云山周云山,你还没过门呢!”   秦锦一愣,脸色瞬时涨个满红,跺脚哭着往灶堂跑:“阿娘你瞧啊!哥他凶我!”   孙氏正在熬猪肚汤,热气腾腾,汤面奶白一片,鲜香鲜香。她擦了把手,跟出来:“咋了嘛!”   秦锦仰头嗷嗷哭:“云山哥他没家来!”   孙氏去看秦风:“不是说好了吃饭,汤都熬好了,咋就不来了。”   秦风找个木凳坐下,手肘杵在膝面:“我俩冰面钓鱼,遇着林家那哥儿了,我就随口说了句,他气着了。”   “哪个林家?!”秦锦本就怕周云山被人勾了去,这一听草木皆兵。   周家的事秦锦不清楚,可孙氏是知道的。她忙看去秦锦道:“哎呀不来便不来,咱们自家吃。锦哥儿快去叫你爹和嫂子来吃饭。”   秦锦不愿走,被催了两催,才不情不愿往后院去。   孙氏见人走了,埋怨道:“你也是,嘴那双儿干嘛,人俩一块长大,怎么的也有情份在。”   “一块长大咋啦,我还是他大舅哥呢,至于给我脸子看!”   孙氏正要说话,门边忽然起了声,竟是刚走的秦锦又折了回来,他急着问道:“什么一块长大?可是有人要勾我云山哥了?!”   孙氏一愣,赶忙打岔:“你怎么回来了,你阿爹和嫂子呢?叫来吃饭了。”   秦锦动也不动,哭丧喊道:“又是哪个小贱蹄子!我弄死他!”   *   林白梧顶着风,拎着桶踉跄回家,刚拉开门闩,便觉出不大对劲,被雪覆盖的院子里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紧迫感,家里的四只鸡全都站在鸡舍屋顶,踩着厚雪咕咕哒哒的乱叫。   鸡认窝,天又大冷,鸡不会无缘无故的往屋顶飞。   林白梧忙走过去,却猛见那墙根边的雪堆里卧着个白毛野物,不是他捡回来的猫儿还能是谁!   渊啸吃过肉碎,直觉得饥肠辘辘,见小雌出了门,便顺着墙根出来到外面觅食,正巧瞧见了院里的鸡。   它想起野山鸡的鲜甜滋味,不由得舔了舔爪子。   谁料这些鸡反应的极快,扑扑啦啦全飞去了屋顶。   要不是它伤的重,攀不上房,这几只鸡都得是它口中之物,还轮得到它们站在屋顶咕咕哒哒的耀武扬威?   渊啸眯起金瞳,仰头朝鸡呲出尖锐犬齿,忽然感觉背脊一紧,竟被人抓着后颈提了起来。   渊啸无言望向苍天,想它山林之王,怎么就被个小雌当作小鸡子拎来拎去,定是它伤的太重了。   林白梧气不打一出来,他冰天雪地的捡它回来,又费尽心力的去峪途河给它抓鱼,它竟趁家里没人偷他的鸡吃。   拎大猫儿回窝里,林白梧又气又恼:“不许乱跑!”说罢反身开门踩雪出去。   屋顶上的鸡见那兽被拎走,这会儿也大着胆子,扑腾着翅膀飞下来了。   林白梧轰它们进鸡舍,顺手摸了下鸡窝,眉心一皱,竟又掏出几个蛋来。   天冷,鸡下不得几个蛋,早晨时候他分明将蛋塞阿爹手里了,这几个……他定睛来瞧,蛋被擦过的,没粘着鸡毛泥沙,阿爹没拿走。   他难受的呼出口气,拿着蛋进了灶堂,他已经攒了小半筐了,再过些时日,天气好些,就能拿去镇上卖钱了。   林白梧收拾好心情,在门口掸了掸雪,一回房,就见那大猫儿正在假寐,见他进来,有恃无恐的动了动毛茸茸的大耳朵。   林白梧挑了条小鱼,放它面前的小碗里:“吃吧。”   渊啸没动,它闻见空气里有股若有似无的区别于小雌的味道,让它心躁。   林白梧蹲下/身,伸手小心摸了摸猫儿圆滚滚的脑瓜,见它没躲,大着胆子揉了两下:“刚抓的鱼,可新鲜,你尝尝。”   渊啸动了动鼻子,吊睛来瞧,却仍然不肯动。这陌生味道越来越浓烈,包裹着小雌,仿佛在向他挑衅……渊啸弓起身,凶狠龇牙,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吼。   林白梧吓了一跳,本就万分委屈,这一刻终于崩不住,埋头进膝盖间,哭了起来。   阿爹冒风出去,今日怕是都回不来了;那张媒婆上门来恶心他,就因为他不好生养;云山哥马上就要成亲了;好心捡个猫儿,却要偷他家的鸡吃;大冷天抓鱼,猫儿看也不看……   林白梧越想越难过,眼泪浸的棉衣袖子都湿了。斗笠上的雪粉落在脚面,慢慢化作一滩水渍。   那味道愈来愈烈,自小雌的斗笠而来。   渊啸全身毛乍起,喉间焦躁的发出低吼,终于忍耐不下,猛然起身,将斗笠一掌拍下。   斗笠“啪”的落在地上,它却犹不解气,不顾腹部的伤,犬齿撕扯,几下便将斗笠撕了个粉碎。   林白梧抬起头,胡乱擦了把脸,一把揪住大猫儿后颈子,“啪”的一声响,渊啸连带着它的小窝被一起扫地出门了。   渊啸一怔,就听见隔着道门,小雌委委屈屈的哭了起来。那声音不大,一抽一抽的,让渊啸莫名的心烦气躁,这小雌干什么哭,是因为没吃他的鱼么?还是在外头受了谁的委屈?   渊啸伸爪子挠门,呲出犬牙,低低的吼,过了许久,门里的人又凶又气的道:“干嘛?!”   渊啸粗壮尾巴拍了拍:“嗷呜……”开门。   门“吱”的被打开,林白梧通红着眼低头瞧它:“干嘛啊?”   渊啸忍着伤,蹭到林白梧脚边,身子一歪翻倒在他脚面。   一只卧在脚边的大猫儿,咕噜噜的哼唧,林白梧没法再气,弯腰将猫儿抱进屋。   小窝也被拿了进来,窝进小窝,渊啸卷着尾巴眯起眼,比起堂屋,还是里屋暖些。   林白梧瞧它理所应当的模样,心道自己真是捡了个祖宗。   大猫儿腹部的伤口本就深,这一折腾又流了血,林白梧认命的给它清过伤口,上了药,重新包起来。   他明知猫儿听不懂,可就是忍不住想说:“家里鸡是用来下蛋的,不能给你吃。我去河边抓了鱼,可新鲜。”   大猫歪头不理,耳朵却一动又一动。   林白梧将盛了小鱼的碗又端过来:“尝尝嘛,我冐风去的。”他将手伸到大猫儿眼前,那上头一道道的红,是拎桶时候勒的印子。   渊啸听着小雌软乎乎的声音,眯眼看了他良久,心里糟乱一团。甩了甩毛尾巴,伸着圆脑瓜蹭了蹭小雌的掌心。   这脑瓜毛茸茸的,林白梧手心直发痒,他忽然鼻子一酸,眼泪就滚了出来,忙抬手擦,却见大猫儿仰着头,双目滴溜溜的朝他望来:“嗷呜。”   这小雌太弱了,只会哭,渊啸想着他既救了自己,那等它好些了,便勉为其难的护着他吧。   忽然,“叭”的一声响,渊啸只感觉脑门一重,小雌竟欺身上来,亲了它一口。   渊啸一惊,怔住了。 第7章   它被亲了,被亲了……这诡计多端的小雌,竟然亲它了!   渊啸呆愣的咂咂嘴,不自觉的红了虎脸。母亲说过,山下人类从不随意亲近虎,凡亲近必要做坏!这小雌是要做什么坏?!   还不等渊啸多想,林白梧的手已经自它的后脑勺一路摸到背脊、再到毛茸茸的大尾巴。   渊啸虽然是猛虎,可也架不住人这么摸摸揉揉,它舒服的喟叹一声,忍不住动了动毛耳朵。   林白梧想将烂了一地的斗笠收拾了,可手才碰了边,这大猫儿又发作起来,弓起身,喉咙里发出凶狠的咆哮。   林白梧也不知道它是怎么了,只得小声解释:“外头雪大,遇见个熟人,将这斗笠给了我。”   猫儿倏然静下来,金黄的眼瞳幽幽的瞪向林白梧,让他莫名觉得这猫儿听得懂,他将小鱼端它跟前:“小鱼也是他给的,你也不吃吗?”   “啪”的一声响,小碗被倒扣在地,果然听得懂……   林白梧哑然失笑,他将小鱼重新放回碗中:“可这也是我千辛万苦从河边拎回来的,你若不肯吃,我自己吃好了。”   渊啸眉心一紧,这小雌竟要吃别的雄性给的鱼?他怎么敢!   渊啸鼻尖呼呼喘着粗/气,张开大口,三两下将鱼吃了个精光。   林白梧将地面收拾干净,又给大猫儿擦了擦嘴,这才收拾起自己来。   他棉袍子内衬蹭了猫儿的血,得好好清洗,还有这鞋子,踩了一脚的泥。   林白梧到灶堂拎起木盆出去,家里存水的两个缸有一个已经见了底,他正好趁了雪还在下,将缸填满,也省的再去村里老井里挑了。   林白梧身子弱,别人接一盆的量他得来来回回跑个两三次,这一折腾,冻得人又哆嗦起来。缸终于见满,他将雪压压实,盖上木盖。   可能是吹了风,林白梧脸色泛起红,他顶不在意的抹了把脸,在炉灶坐上锅。   雪水遇点热就化了,洗血渍水不能太热,他赶紧将锅下灶,倒进盆子里端进屋。   只这一趟路,林白梧就被冻得直打喷嚏,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将棉袍子脱下翻过面,血渍还不少,现下都干硬起来。   他没换洗的棉衣,没办法一整件都泡在水里洗。只得将有血的地方在冷水里浸着,拿皂角搓干净了。   渊啸闻见一股淡淡的香味,和小雌身上的有些像,可没小雌身上的好闻。它自窝里爬起来,慢慢挪到小雌边上,安静卧了下去。   林白梧瞧它过来,笑道:“怎不窝里呆着?瞧我来干活呀。”   这小雌说话就爱拖出尾音,拉的不长不短,可就带着股柔柔软软的味道,渊啸有点喜欢。它眯了眯眼,伸着毛爪子到那木盆沿上。   林白梧看着它肥厚的大爪子、锋利的爪尖,想着寻常猫儿好像没见过这般大的,莫不是山猫吧?他又瞧瞧猫儿的背脊,皮毛上一道一道银色纹路,看着威风凛凛,好生漂亮。   好在猫儿小,若是再长大些,怕是养不得了。   皂角在热水里起了一层稀疏的泡沫,林白梧玩心大起,将那细沫子团在于 严师手里,团出一个不大完整的小泡球,放在了猫儿的毛爪背上。   渊啸睁着大眼,定睛在那团泡沫小球上,抬起爪爪到眼前来瞧。   林白梧被它傻乎乎的样子逗得笑出声,将那团沫子刮干净,继续洗自己的棉袍子。   好在血渍时间不长,林白梧洗了两三遍也就干净了,又换了净水过了遍,才起身去晾。   天冷风劲,衣服晾在外头很快就能冻个梆硬,到时候还得拿进屋子里来缓着。   就着皂角热水,林白梧将鞋底也刷了,又换水擦洗过手脚,才回屋子里来。   冬时天黑的早,日头逐渐西沉,雪却犹在下,怕是真要封山了。   林白梧本想将芷哥儿的帕子改一改,再绣些新的帕子,趁着年节前到集市上卖卖,好补贴下家用,可也不知是怎么了,他直感觉头昏昏沉沉的,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他将外衣脱下,爬上炕去。被子里已经很暖和了,可林白梧还是觉得冷,他浑身哆嗦起来,将头也埋进被子里。   今日事情像梦魇一样压在心头,让他浑浑噩噩的睡不踏实。   他梦见周云山成亲了,锣鼓喧天、喜气洋洋,道贺的声音此起彼伏。他梦见自己泪流满面,心绞得要碎掉,可口里还是一遍一遍的祝他二人百年好合。   太难受了……林白梧烧的脑子都痛起来。忽然一团热乎乎的东西钻进了他被子里,趴卧在他胸口。   好重啊,可是也好暖和,林白梧将脸埋进那团子里,沉沉睡了过去。   *   林白梧是被舔醒的,他睁开眼,就见那大猫儿窝在自己怀里,吊着金瞳幽幽的看他,见他醒过来,眯了眯眼,自他怀里出去了。   林白梧觉得自己该是风冷着了,眼下醒过来,后背连着颈子还是疼的厉害,浑身又酸又软的,他伸手摸了摸自己额头,倒是不烫。   支起身去看猫儿,猫儿已经窝回了自己的小窝里,仿佛这一夜的依偎,只是因为他病了。   林白梧坐起来,想着昨日洗的棉袍子该是不滴水了。他下地套上鞋子,刚要开门出去,那猫儿却自窝里起身,挡住门口,不叫他出门。   林白梧一愣,他见过许多通人性的狗子,以前家里的大黄狗便是,时常跟在阿爹身边,摇着尾巴陪阿爹走东走西,却从未见过这般通人性的猫儿。   林白梧蹲下/身,伸手摸了摸它的脑瓜:“可是怕我出去又冻着了?”   渊啸不耐烦的“嗷呜”一声,昨夜烧的那般厉害,若不是它暖着,今晨都不一定醒得来,眼下又要出去!   林白梧歪头看它:“多谢你了大猫儿,可我得去拿衣裳了。”   谁是猫!谁是猫啊!   渊啸龇牙咧嘴,露出自己尖锐的、犹可比拟利刃的犬齿,又偏过身子,给小雌看自己背后那威风八面的银色条纹。   林白梧不大明白它什么意思,只道:“那我披了毯子出去,好不好大猫儿?”   ……   渊啸气闷的卧在地上,不拦他了。   林白梧自晾衣绳上取下袍子,袍子浸过水的地方果然冻得硬实,还结了好几绺冰凌子,他将冰凌子掰断,将棉袍子拿进屋里挂着。   猫儿瞧他又出去,甩了甩尾巴烦躁的跟上。   林白梧瞧见脚边陡然出现的猫儿,伸脚碰了碰它:“你怎么来了?肚肚不疼了呀?昨日可还哭哭的。”   哭哭……谁哭哭了!   渊啸仰头看他,又垂下去,心道还不是你不省心,它不瞧着怎么行。   林白梧去灶堂做饭,昨晚上他便没吃,现下直觉得腹中空空荡荡,难受的紧。   冯婶给的饼子还有一块半,他用猪油煎一煎就能吃,家里还有剩下的粥,放灶炉上热热就好。正好前几日晾的萝卜片快干了,切切碎,好就粥喝。   只是昨儿个给猫儿的那小块饼,猫儿不肯吃,只得去喂鸡了。   林白梧加了把柴,将锅子烧烧热,挖了小小一块猪油,很快,猪油化开,散开一股香。   林白梧将饼子下锅,呲呲啦啦的起了响,大猫儿就安静的在一边看着,林白梧道:“一会儿给你拿小鱼吃,今儿个挑个大的。”   渊啸没应声,甩了甩毛尾巴,这小雌就会拿些小恩小惠收买它的心,好有心机的。   可它心里又莫名的愉悦,像春日里微风搔着它的脸,好舒服。   阿爹不在家,也就不讲那么些规矩,林白梧端了饭食到屋里桌上吃,又守诺的给猫儿挑了条大些的鱼。   一人一兽,就在屋里这方小天地里无拘无束的吃着饭,林白梧见猫儿狼吞虎咽吃的可快,笑眯起眼睛来:“慢些吃,别噎着。”   渊啸抬头看看他,心道这小鱼,还不够它塞牙缝的。   林白梧低头喝了口粥,外头忽然响了拍门声,他一愣,若是阿爹,才不会拍门。   可这大冷天的,还能是谁?   他将棉袍子拿下来,这会儿冻硬的地方已然柔软,将袍子穿好,开门出去。   雪太深,大门不好开,林白梧怕人等的急了,道:“是谁呀?雪太厚了,你等我下。”   没有人应。   林白梧也是怕,只开了小小一道缝,却没见着什么人影,正要将门关起,却自门缝间看到一只熟悉的铁桶。   他心口狂跳,忙开门出去,茫茫雪地间再没其他身影,只有那只装满了鱼的桶,将雪面压出一道可深的印子。   周云山来过。   林白梧拎着桶回来,就瞧见正在门口等他的大猫儿。   这猫儿可是操心,得时时刻刻瞅见他才行。   见他拎了桶,本来圆滚滚的瞳仁骤缩,莫名的凶狠起来。   林白梧干干的笑,正想说些什么,那大猫儿却一扭头,回房去了。 第8章   渊啸背对着房门窝回窝里,它们虎族,不论雄雌,从来独行,即便是雄虎求偶时,也鲜少有将食物送到雌虎面前的。   而眼下,竟然有雄性三番两次的给小雌送食物!   渊啸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反正就是烦得紧。   林白梧进门就看见大猫儿窝在窝里生闷气,圆滚滚的后脑勺,毛乎乎的,可想上手撸一把。   大猫儿却像是有所觉,身子一偏歪倒在地,不给林白梧半点机会。   林白梧只得尴尬的收回手,见猫儿生着气,哄道:“那鱼我没打算要。”   没打算要?拎都拎进来了!   渊啸才不信,它自鼻尖发出一声重重的“哼”,又呼哧呼哧的喘气。   林白梧干脆坐在它边上,好声好气的解释:“那鱼放在大门口,我出去时候人都走了,我才拎进来的。”他抱住腿,“人家要成亲了,我不好送到他家里去,被旁的瞧见了要生事端,只能等阿爹回来了再说。”   成亲?渊啸动了动毛耳朵,转过头一瞬也不瞬的幽幽的看他,金色瞳仁里映出林白梧忧伤的脸。   林白梧一手托腮,伸手摸了摸大猫儿的毛脑瓜,这回大猫儿没躲,虽然还是一副顶不耐烦的模样,却伸着头给他贴贴。   林白梧轻轻笑起来:“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你又不懂。”   渊啸粗壮的尾巴“啪啪”拍地,它懂得很。   林白梧打了个喷嚏,地上太冷了,他身子弱,坐不得太久。站起身,即便地上并不脏,还是顺手拍了拍棉袍子。   *   翌日,雪终于停了,出了太阳,日光暖黄暖黄的照着大地,一片暖洋洋。   林白梧喜滋滋的想,这般天气,阿爹肯定不多久就能回家了,再几日年节,能热热闹闹的一起过。   吃过饭,林白梧将炕面被子卷好。   雪还厚,也不急着出去,正好在家做做针线活,又想起才应过芷哥儿,要给他那帕子改了。   林白梧穿了件薄些的褂子,拿出针线篓来。猫儿见他在炕上做活,没有跟过去。   它皮毛厚,房里已经足够暖和了,炕上太烫。只是想起小雌身上又软又香,忍不住舔了舔掌心。   林白梧将帕子摊开。   郑芷这帕子绣得实在潦草,形起的就偏,那鸳鸯屁股绣的可大,尾巴短、头又小,真和个鹌鹑似的。   不过郑芷一针一线绣的,顶不容易,林白梧没打算全拆掉。   他将帕子绷好,拿浅色线扩了下形,将鸳鸯的大致轮廓勾了出来。   郑芷看重范浔,用的绣线好,绣的也仔细,就是配色乱,阵脚生涩。   本应该波光粼粼的水面被他绣的歪七扭八,没有半点被风吹起涟漪的宁静致远,显得好生凌乱。   林白梧的绣工也不算顶尖,至少比村子里的秀娘差了许多,他绣的帕子没法拿到镇上绣铺里卖,只能放在街边货店,不那么看重绣工的地方。   但比起郑芷还是绰绰有余。   林白梧绣的认真,忽觉腿上一沉,那不甘寂寞的大猫儿竟不知道何时蹭了过来。   林白梧怕针扎到它,挪了挪腿,那大猫儿见他躲开,“嗷呜”一声,一头扎在了林白梧腿间。   林白梧哭笑不得,将它捞住:“别扎到你。”   大猫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在林白梧的腿面躺定了。   林白梧只得将针线放到一边去,将猫儿腹下的缠布解开,低头瞧它的伤。   轻轻拨开腹部的毛,林白梧怔住了——这猫儿的愈合速度也太快了。   前日还血呼啦啦的,而今竟已合上了,虽然还有一道可深的印子,却不再可怖。   他垂着头,留海软软的垂下,半遮住他水润的眼。   渊啸的脸腾一下红了个透,合上腿想遮掩一下,却被小雌拦住了。   林白梧拍它屁股上:“别乱动,我看看。”   看什么看!好私密的!   渊啸不给看,拧动着翻过身,逃似的飞下了地。   林白梧看着落在炕上的缠布,皱眉喃喃:“咋还害羞了。”   渊啸一整天都迷迷糊糊的,之前在梧桐树下,这小雌就盯着它的肚皮看。好吧,那时候它虚弱得紧,看就看了。   可眼下,他又来瞧。   渊啸用肥厚的毛爪子挡住眼睛,偷偷瞧炕上的小雌,那人竟一点羞耻心都没有,瞧了它就瞧了,眼下竟自顾自的缝缝绣绣!   渊啸顶闹心的甩动尾巴,拍的地面“啪啪”作响。   林白梧听见响动回头看它,问道:“又饿啦?”   它又不是山猪!渊啸呼哧呼哧的生气,偏过头趴回窝里。   郑芷衍于生的帕子改的差不多了,林白梧放去了边上,将布条子拿过来,想给大猫儿缝个布球。   布条子都是些用不上的旧布、烂布,林白梧将毛边剪干净,挑出些艳丽颜色的,搭配在一起。   他手巧,针线在他指尖像有灵性一般,穿梭自如。   很快,一个巴掌大小的滚圆布球就缝好了。   林白梧低头喊它:“猫儿,过来。”   说了不是猫儿!不是猫儿!渊啸才不理他。   小雌却不嫌累的继续软软的叫:“过来嘛猫儿。”   行吧行吧!渊啸勉为其难的起身,还没到炕边上,一个圆球就滚到了它脚边。   “唔?”渊啸一怔,眨了眨眼,狐疑的去看小雌。   小雌眯着眼笑:“给你做个球玩,喜欢不?”   都说了它不是猫!才不会喜欢这幼稚的东西!烦死了!   渊啸装模作样的伸着爪子推了推球,那球“咕噜”一下滚去老远,弹到墙面又滚了回来。   唔!渊啸动了动耳朵,两步跃到球边上,伸着爪子又一拍,球打在它脚面,埋进了它油亮厚密的长毛里。   屋子里大猫儿玩的起劲,林白梧又缝起帕子来。   这冰冷的冬日,本就难挨,而今边上多了个猫儿,竟让林白梧觉出些淡淡的暖意来。   日头越来越盛,院里朝阳处,已经开始化雪了。   林白梧将帕子放下,他得去外头扫雪,要不真等雪化干净,和土地浑在一块,就泞的难走了。   他起身下地,刚将棉袍子穿起,大猫儿便将球儿放下了,蹭到了他脚边。   化雪可是比下雪还要冷的,尤其风一过,吹进衣领、袖管里,能将人冻得哆嗦。   林白梧才风冷着,这会儿穿的尤其多,颈子上还裹了条可厚的巾子,他弯腰摸摸猫儿:“你伤没好,不能出去的,在家里等嘛。”   渊啸甩了甩头,尾巴卷住林白梧的脚踝不让他走。   林白梧费力的抱起猫儿,给它放回窝里,可不一会儿,这白团子就又蹭了过来。   林白梧没法,只得取了缠布来,将大猫的腹下伤口缠紧了。又翻出条小毯子,给大猫儿裹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就露出粗壮的四肢和个圆乎乎的毛脸蛋。   渊啸被裹成这样其实是拒绝的,它皮毛厚,以往在峪途山、在寒地雪坡,从没觉得冷过。   所以在小雌要给它裹小毯子时,能躲多远就多远,可家里就这么大个地界,不一会儿就被小雌抱住了。   渊啸想着,这要是旁的,它定抓的他哭爹喊娘,可这是小雌,还一口一个“真好看啊”“我们猫儿好威风的!”渊啸迷失了自我,任着他摆弄了。   一人一猫穿戴好,林白梧又小心嘱咐道:“出去了可不兴吓唬鸡噢。”   渊啸动了动耳朵,没应声。   雪后初晴,阳光洒在雪面上,映出盈盈白光。屋顶的积雪、屋檐上挂起的条条冰坠慢慢融化,时不时的落下水滴来。   大门外头已经有村人在扫雪了,扫把打在地面,发出沙沙碎响。   林白梧去仓房取出竹枝扎作的扫把来,拎到外面去扫雪。   隔壁家的汉子已经扫了许久,自家门口的清干净,正帮着扫林家大门口。   见林白梧出来,刚想打个招呼,里头忽然走出个妇人,一见着林白梧,指桑骂槐的喊道:“扫完了就赶紧回来!别烂好心的给人当狗使!”   这一骂汉子的脸刷的红了个透,看着林白梧尴尬的笑笑,提着扫把进门去了。   隔壁的董家一家六口,大儿子家三口、两个老人和一个刚成年的小儿子。   刚被喊进门的,就是那小儿子董二力。   两家挨得近,低头不见抬头见,本该和和气气的,但董大壮那媳妇儿小肚鸡肠又蛮横不讲理,闹得两家很是难堪——   董家世代从农,靠着庄稼地过活。   林大川虽是木匠,可家里也有地。林家没有壮年汉子,林白梧又身子弱,林大川不舍得他风里来雨里去,庄稼地里挥汗如雨。   便只在地里种些红薯、玉米、小菜,一些好生长又不用多操心的东西,到了成熟时节收一收便是。   林家人不惦记地,可有人要惦记。   董大壮那媳妇儿见林家也不咋来瞧,便悄摸拱地边,划进好大一片去。   过了好久林大川才发现,可街坊邻里的又不好闹僵,就带了果子上门子来说这事。   董大媳妇儿嘴上答应的倒好,却迟迟不肯动地,一来二去,两家就起了龃龉。   明明是自家占理的事,还硬被人说得——   “地又不种,我家出人出力的种,还不领情!”   “平时瞅着和和善善的,谁知道心那个黑哟!”   林家是一个老的带一个小的,都不是泼辣的性子,又遇上董大媳妇儿那蛮横不讲理的,全身是嘴都吵不过。 第9章   事情拖到现下,董家也没将地全数还清,还欠着好大一片。尤其这两年闹灾,收成不好,董家就更是装聋作哑。   林白梧每每想到这事儿就生闷气,气董家,也气自己。要是自己是个汉子,是个顶泼辣的哥儿,阿爹也不至于被人欺负到这步田地。   他看着门前已经扫好的可大一片地,隔着道大门,又传来董大媳妇儿的叫骂声:“你弟他就是胳膊肘往外拐!莫不是看上那双儿了!成啊,你提亲去!反正家里有平小子了,也不怕他生不出孩子,断你董家的后!”   “你小点声,闹这么难看作什么!”   “他家不嫌难看你倒嫌难看了!上门子来要地,自家又不种,我用用怎么了!”   都说农家人质朴,可也少不得臭鱼烂虾,看人下菜碟。这是看出林家落魄,没有靠山,更没有“往后”,就可着劲的、撕破脸的往下踩。   不仅如此,董大媳妇儿还满村的嚼舌根,好在村里人心明镜的,只是懒得戳破罢了。   林白梧气急了,也想提着刀上门和董大媳妇儿打上一架,可阿爹不让。   林白梧明白,他家没汉子,阿爹怕上镇子了家没人,董家人偷摸给自己使绊子。   董家人吵得不可开交,眼下已经过了一哭二闹的情节,到了寻死觅活了。   林白梧烦得顶透,垂下眼帘,想着怎不从天而降口大刀,就劈在董大媳妇儿的头上。   渊啸听不明白门里头在吵些什么,却能看出来小雌情绪不对,站在风里,动都不动的。   渊啸走过去,伸着爪子拍了拍小雌的脚面,仰头看他:“嗷呜!”   林白梧一怔,才想起来自己是干什么来的。别人家吵吵闹闹关他什么事,他嫁不得人、生不得娃又关旁的什么事,真没人要,大不了做个老哥儿,自己过一辈子。   给阿爹养老送终,将大猫儿伤养养好,多赚些钱,也挺好。   渊啸不知道小雌怎么了,刚还不动地,眼下又打了鸡血似的吭哧吭哧的埋头扫雪,逮个地界不放手,土都给翻出来了。   林白梧扫的累了,干脆找了块干净地界坐下。   渊啸听着小雌粗重的呼吸声,踩雪踱到他两膝间,伸头搭了上去。   林白梧看着被自己裹的就露着双大眼的猫儿,噗嗤笑出了声。   渊啸:“……”气的伸爪爪拍他腿。   林白梧将它抱怀里,用脸蹭它的脸:“我们猫儿真好看,我好生喜欢。”   喜欢……渊啸吊着亮晶晶眼定定的看他,心口忽的一缩,自小雌怀里挣扎着跑开,撒欢的一头扎进了雪里。毛爪爪踩在雪面上,踩出一连串的小花花。   他喜欢它!喜欢它哎!才认识几日啊!好不矜持!   渊啸头一次生出想化作人的念头,强烈的几乎要将它吞没。它看去自己的兽爪、厚重的兽毛,筋骨中流窜的欲/望汹涌澎湃。   林白梧瞧它滚在雪里玩的起劲儿,也玩心大起。他团了个雪球,“啪”的一下砸在猫儿的屁股上。   渊啸回过头,就见小雌弯着腰笑,手里还在团个更大的。它两步跃过去,蹭到小雌面前仰倒在地,肥厚爪爪伸在半空,和他闹起来。   一人一兽穿得皆厚,滚在雪地里也不觉得冷,不过一会儿就弄得满头满脸的雪。   现下的渊啸到底是幼态,又本能的处处让着人。   林白梧轻轻松松将猫儿压在雪堆里,团了个半掌大小的雪球,放到猫儿的脑瓜顶。   渊啸看着小雌咯咯咯的笑,便没来由的开心。   正闹着,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唤:“白梧哥?”   林白梧寻声回头,就见郑芷冒着风朝他这处跑过来。   林白梧站起身,掸了掸雪,走过去:“天这么冷,你咋过来了?”   待郑芷走得更近些,林白梧瞧见他手里拎着个挺大的布包:“咋还带东西呢?”   郑芷扯开嘴角干干的笑,将手里东西递过去:“我阿爹带回来的,说是林伯叫他捎的。”   林白梧睁圆眼:“郑叔回来了?可知道我阿爹为啥没回?”   “兴许……兴许是店子里忙,要年节了嘛。”郑芷一眼瞧见了雪面上正在舔爪爪的大猫,忙打岔道:“这是什么啊?好大一只猫儿!”   ……   咋都看不出它是虎呢!渊啸气的甩了甩头,想将自己的耳朵自层层叠叠的布巾里拽出来,可林白梧裹得太紧了,它拽了半天拽不动,只得放弃。   林白梧笑起来,表情带些骄傲:“我树下捡的,就阿爹捡我的那棵,以后就养着了。”   郑芷点点头,局促的挠了挠脸:“那没旁的事,我就先回了。”   “急什么呀,来都来了,进门子吃口茶嘛。”林白梧伸手就要拉人。   “我阿娘叫我回呢。”   林白梧皱住眉:“好嘛好嘛,你家里有事我便不拦着了。倒是你那帕子我改了,没差几针,绣好了就给你送过去。”   “倒也不急的。”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郑芷便急着走了。   林白梧抱着东西站在原地,心里莫名的不安,芷哥儿慌慌张张的,这是咋了嘛。   只这一会儿的功夫,又起了大风,将扫在一处的雪堆吹的哗啦啦四散,林白梧见风大起来,赶紧叫上猫儿回屋里去。   刚刚闹的厉害,现下身上全是雪。   林白梧在门边拍雪,又将大猫儿身上裹的小毯子去了,大猫儿可算舒坦,放肆的抖毛,毛爪爪拍着地,将地面拓出数朵梅花雪印子。   进了屋,林白梧将东西放到桌面上,洗过手,才去拆那灰布包裹。   打他瞧见这布包,心里就有了计较。果不其然,里面是细布。   农家人穿衣不讲究,有些哥儿、姐儿的,出嫁嫁妆里都不一定能带上几尺细布。   可阿爹竟真给他买了,还扯了这么多,该是能做上一套衣裳的。   林白梧爱不释手,手指在布面轻轻摩挲。   渊啸瞧着小雌一脸欣喜,目光都凝住了,也想看看布包里有什么。   它跳上椅面,又直起身,前爪扒住桌边,探头来瞧。   渊啸才化作人,就被伤及要害打作了幼态,因此人间的生活琐事,它并不多了解。   它更不明白,眼前这叠作四四方方的、印着小小花纹的东西,与方才自己身上裹的那个有什么分别,可看小雌的表情,是欢喜的。   它伸着毛爪爪想摸,被林白梧隔空抓住了,他顺手捏了捏它的肉垫:“不能乱摸,你爪爪尖,要勾坏的。”   大猫儿看向自己的爪爪,又仔仔细细瞧了半晌那布料子,心里偷偷记下了。   小雌喜欢的,它以后都给他买,买可多。   林白梧将布料收好,这虽是阿爹给他买的,可他并没打算自己用。阿爹年纪大了,辛苦劳作了一辈子,该是享清福的。   等他精神头好一些,就开始做衣裳,细布舒服又贴身,给阿爹做内衫正好。   除了细布,布袋里还有年货——门神年画、新历、红纸、几斤肉。   林白梧将肉拿出来,用油纸包包好。现下天寒地冻,肉挂在外头大几日都不会坏,只是怕猫儿啊狗儿的叼了去,得藏缸里。   瞧瞧,身边不就有一只。   渊啸闻见肉味,两眼直勾勾的。林白梧将肉藏身后,歪头瞧它:“现下不行哦,要等阿爹回来年节吃呢。”   在峪途山,野物繁盛,渊啸从来大快朵颐,也不晓得这鲜肉多么精贵。   它几日不吃是有些惦记,可小雌既宝贝,不吃也就罢了。   渊啸又偷偷记在心里,原来这寻常可见的鲜肉,小雌也欢喜。   林白梧将东西一一放去柜子,心却莫名的往下沉。   到底是担心阿爹,日头虽然出来了,可天大冷的,到时候厚雪冻作了冰,山路更是难行,要咋个回哦。   林白梧叹口气,手抚着柜门,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他想起阿爹好像说过,镇子上的活计不多了,收个尾就等着领工钱的。   阿爹是同郑家叔一道上的镇子,阿爹又托了郑叔将年货给他捎回来,还有这顶贵的细布,那就是领过工钱了啊。   既然领了工钱,活计该是做完的,那咋还不回呢!   还有那芷哥儿,慌里慌张的,也没和自己多说话,连口茶都不喝。   林白梧越想心里越忐忑,手指紧紧抠住柜门。   渊啸正在舔毛,觉出小雌不大对劲。它自窝里起身,几步到林白梧跟前,伸着脑瓜蹭他的腿。   林白梧弯腰,摸了摸猫儿的毛脑瓜,轻声道:“我得出去一趟,很快就回,你可要好好看家啊。” 第10章   猫儿咬住林白梧裤脚,不让他走。   林白梧蹲下/身:“干嘛啊?”看着猫儿圆溜溜的眸子,原本焦躁的情绪也慢慢平息了下去。他轻轻垂下眼帘:“是想和我一道去吗?”   渊啸“唔”一声,点了点头。   “好猫儿,你伤没好,看家嘛。”   渊啸躺倒在地,想给他看自己已经好的差不离的下腹。这一翻腾,某处又露了出来,渊啸“嗷呜”一嗓子,一个猛虎翻身,红着虎脸缩墙角边去了。   猫儿非要去,那便去,正好雪天路荒,给他壮壮胆。   郑家人好,冯婶子又总是给他拿好吃食,林白梧上门,不好空手。   他将芷哥儿那快绣完的帕子紧着收了线;前几日家里晾了萝卜干,正好用冯婶子拿给他的小罐子装一些;还有周云山给的鱼,先行用了,等到阿爹回来了,再补些其他的还回去。   林白梧将东西都装装好,又给大猫儿裹了厚厚毯子。   渊啸想说它不冷,可没用,林白梧给它耳朵都塞进巾子里,搞得它像个阿婆。   一人一猫踏雪出门,天气变化无常,方才起了大风,这会儿竟又开始飘雪。林白梧心道早知道这样,他就不冒风去扫雪了,还顶倒霉的碰上董家。   北风呼啸,迎面而来,像小刀子一样刮的人脸疼。林白梧东西拎的多,零零总总全挂在腕子上,他走不动,又心疼猫儿伤没好,便走走停停。   渊啸瞧不得小雌愁眉苦脸,伸着头撞了撞他小腿。   林白梧狐疑的低头看它:“怎么了?可是风太大了走不动路?那你走我后头嘛。”   渊啸直起身,攀住林白梧的大腿,用头碰他手腕上用麻绳挂住的小罐子。   林白梧伸手挠挠它下巴颏:“这里头是咸菜。”   渊啸知道那是咸菜,眼下它身量矮,拖不动大鱼,只能帮着衔衔罐子。   林白梧见它可是执着,便将小罐子自手腕脱下来给它瞧。   渊啸低下头,张开嘴,利齿衔住罐身上的麻绳,转身起了步子。   山风狂卷,猎猎风鸣,叠嶂的山林间忽而传来野兽的咆哮。   渊啸驻足,眯着眼望去覆雪的峪途山,眼中是执拗、暴戾、凶狠……这一刻它的野性无限蓬勃、铺天盖地。   渊啸知道自己总有一日会回去,重新为主。许久后,它转正头,默默朝前开路。   林白梧瞧着雪地里的大猫儿,苍茫天地间疾行,身姿矫健,威风凛凛,好像有它在,他什么都不用怕了。   林白梧抿了抿唇,抬腿跟了上去。   冯秋花一见门外是林白梧,先是一愣,忙请人进来。瞧见他手里拎了可些东西:“来就来嘛,咋还带东西呢!下回可不许了啊!多沉呐!”   林白梧笑起来,蹲下/身自猫儿口中将罐子接过:“家里晾了萝卜干,正好也拎些来。”   冯秋花瞧着被裹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小兽:“哎呦这大个!还包了小被呢!”   “在村头梧桐树下捡的猫儿,不挠人,好乖的。”   即便是裹了数层毯子,也能瞧出这猫儿品相极好。   冯秋花正想蹲下来摸摸它,手才伸出去,猫儿便呲牙咧嘴的张开口,露出尖刀一般的兽齿,喉中发出凶恶低吼。   “哦哟好凶,可不敢摸。”冯秋花看去林白梧,“这猫儿该是只叫你碰的。”   林白梧尴尬的笑笑,想着除了刚带回家那会儿,平日里这猫儿很是温驯的。   冯秋花请人进了屋子,郑宏正在堂屋编筺,他是个闷性子,见林白梧来了,也只是点了点头。   冯秋花提着鱼喊他:“快别坐着了,梧哥儿带了鱼,去把鱼拾到干净,咱一会儿就吃鱼。”   郑宏起身,接了鱼正要去灶堂,却被林白梧喊下了。   “郑叔。”   他声音蚊呐似的,可小。   郑宏驻足,瞧出他有话说:“嗯。”   林白梧看去冯婶子,两手轻轻搓着:“郑叔我是想问问,我阿爹咋个还不家来啊。”   郑宏看着他,布满皱纹的脸没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许是他手上还有活。”   忽然起了开门声,郑芷自里屋探出头来:“白梧哥,快进屋来。”   林白梧还想再问问清楚,可郑芷已经过来挽他胳膊了:“走嘛走嘛,我有好些话想要同你说呢。”   冯秋花赶忙说道:“堂屋冷,快进屋里呆着,等饭做好了,婶子叫你俩。”   郑芷亲热的挽着林白梧的手臂,将人往屋里拉,渊啸顶不愿意有人和小雌这般亲近,即便能闻出来那也是个雌性,可就是不大高兴。   郑芷瞧着一脸气鼓鼓的大猫儿,惊呼道:“你咋把猫儿也带来了,不怕它跑丢了哟。”   “不会的,大猫儿很乖。”   郑芷房里烧的暖和,林白梧将裹在猫儿身上的小毯子去了,猫儿很是听话,动也不动。   郑芷瞧着白毛银纹兽,忽然发出一声喝:“这哪是猫儿?这好像只老虎!”   渊啸偏过头看去郑芷,一双黄金瞳发出幽幽的光。   郑芷越瞧越心慌、越瞧越觉得像,可林白梧却急道:“怎会呢!可没见过这白的老虎啊!”   话倒是不假,山上的老虎都深黄的一张皮,脑门心一个“王”字,可这小兽都不是。   郑芷仍有些怕,站的远一些:“那是山猫?”   林白梧将小毯子叠叠好,等着一会儿出门去还得给猫儿裹起来,他低着头软声软气道:“不管它是什么,它是我的。”   渊啸一怔,偏头去看小雌,见小雌并没在看它,忍不住凑上去,舔了舔他的手指。   郑芷还没见过这般的猫儿,忍着怕的凑过去。   刚想伸手摸摸它,猫儿猛的回过头,朝他发出一声凶狠的“嗷!”   郑芷悻悻然收回手,知道了……只给白梧哥摸。   安顿好了猫儿,林白梧将怀里帕子取出来,递了过去:“绣的急了,你看看。”   郑芷将帕子接过,他那对肥鹌鹑俨然变了模样,眼下是姿态富贵、缱绻依偎的鸳鸯了。   他瞪圆了眼:“白梧哥绣的咋这么快!我之前可都绣了小半月呢!”   林白梧笑着看他:“你不喜欢绣这个,自然觉得难绣,我是绣的多了,便绣的快些,不算什么。”   郑芷翻身,自炕里将在绣的帕子拿给他看:“白梧哥你瞧。”   这是林白梧给他的并蒂莲帕子,绣得就差个名儿了,郑芷绣的认真,照着他起的形一针一针的勾,针脚密实。   林白梧点点头:“挺好的呀,范浔瞧见了,定是高兴。”   郑芷眼中欣喜:“白梧哥说好,那我可放心了。”   林白梧心里压着事,抬眼看着他,也不迂回,轻声道:“有话问你。”   郑芷正瞧着那帕子欢喜,眼都没抬:“你问嘛。”   “我阿爹的事儿,郑叔可是同你说了?”   郑芷一顿,眼神飘乎:“林伯能有啥事嘛,左不过是手里活计没忙完。”   “可阿爹给买了许多年货,若是没忙完,哪来的银钱。”   郑芷不说话了,他垂着头抠手指:“兴许……人家瞧着要过年了,便先支了部分?”   没这样的理儿,他爹做的本就是尾活,哪个东家会不见成货就给钱啊。   林白梧道:“好芷哥儿,到底咋了,你告诉告诉我嘛!” 第11章   “我是真不知道,阿爹没同我说。”郑芷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啥,只知道阿爹回来就唉声叹气的,直骂人。   阿爹叫他给白梧哥送东西,又嘱咐他不要瞎说,他生怕林白梧问起来,慌的连人家门子都不敢进。   林白梧瞧出他犯难,便没再追问,想着回头去问问婶子,婶子疼他,该是能说的。   林白梧见时辰不早:“我去灶堂瞧瞧,看看能不能搭把手。”   郑芷拉住他腕子:“你家来做客,咋好去做饭呢。”   “总不好都叫婶子干呀,你屋里呆着,要是忙得过来,我再回。”   林白梧叫郑芷帮他瞧着猫儿,自己掀帘出去。   他其实还是想问问阿爹的事,想着帮婶子干活唠唠嗑,婶子兴许就说了。   到灶堂,门却是关起的,林白梧刚想敲门,里头忽然传来说话声,是冯秋花的声音——   “是个好孩子,他来肯定也是为了老林,要么就直说了。”   林白梧心头一紧,敲门的手顿住了。   沉默许久后,里头继续道:“说了啥用?只能叫梧哥儿心里头烦闷,又帮不上啥大忙,难不成还真上镇子给他爹撑腰不成?”   “哎……老林也是犟,那便不要了嘛。”   “咽不下这口气啊,少给了一两银子,还挨了顿打。”   “啪”的一声响,木门被推开了,林白梧就站在门口,脸面发白,浑身摇颤:“叔婶,我阿爹咋了嘛!”   门内的人皆作一惊,冯秋花缓缓放下蒜,站起身来:“梧哥儿,你咋不在屋里呆着呢?”   “婶子您就别瞒我了!”林白梧眼圈通红,“我阿爹他到底咋了!”   “哎别哭,梧哥儿别哭啊。”冯秋花慌的走过去,“婶子手脏,不好给你擦。”   林白梧伸手抹了把脸:“婶子别瞒我了,我都听见了。”   许久后,郑宏发出一声粗重的叹息:“工钱没给全,你爹白挨了顿打。”   林白梧一抖,冯秋花紧着拉住他手,用手背给他擦脸:“哎呦梧哥儿,你哭得婶子心疼呐。”   林白梧努力止了哭,却止不住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郑宏的叹息声又起,缓缓说来:“那日我和老林头一道去的镇子,说好的日落时候在巷子门汇合,好一道回来,以往也都是这样。”   他将手里的刀落在砧板上,发出“当”的一声响:“我一直等到酉时都没见着他人,后来有个小伙计过来,说是老林头被人打了来不了了,托他送东西。我本想瞧他去,可那伙计拦我,说是老林不让人瞧,我便回了。”   林白梧喘不过气,手紧紧攥着衣边,“打成啥样了……”   “那伙计没说清,只说腿跛着走不了路,还有他伤了的事儿……不叫同你说。”   眼泪再也止不住,顺着脸颊往下滚,林白梧哭道:“郑叔,我想上镇子。”   冯秋花忙道:“就说了不能告诉你,告诉你了只能叫你白担心。这冷的天,雪封了山了,山路又凶又险,你郑叔昨个儿回来,牛车都翻了,那车板子到眼下都没得修,还有他那腿,擦了这长一道口子……你可别干傻事啊。”   雪大,山路又硬又滑,万一不小心滚下坡去,或再遇了雪灾……确实凶险。   没人会在这天气陪他赌命,他也不该提如此任性的要求。林白梧轻轻点了点头:“知道了,婶子。”   “哎哟别担心了,你阿爹能有力气给你带年货,总不会伤的下不得地。灶堂冷,你快去芷哥儿房里坐着,等鱼好了一块儿吃饭。”   林白梧轻声应下,塌着肩转身出门。   冯秋花见人走了,叹口气的将门关严实,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不语。   她坐回小矮凳上继续剥蒜,好一会儿,才幽幽叹道:“咋这个命苦哎。”   这一顿饭吃的林白梧食不下咽,即便叔婶的手艺好,将鱼做的喷香,又在鱼身上撒了金贵香菜,绿油油的,很是有食欲,林白梧也味同嚼蜡,甚至都忘了给猫儿喂食。   堂屋里人多,猫儿不愿意进来,就在后院里耍。还是郑芷想起来,端着小碗去喂了饭。   院里雪厚风劲,渊啸正在巡视领地,爪爪踩在雪面上发出咯吱脆响。   院门“吱”一声打开,渊啸循声望去,见不是林白梧,找了处晒得到日光的地儿,懒洋洋的卧了下去。   这样一只毛茸茸的大猫儿,浑身覆着银亮的条纹,日光一晒,很是威风。   郑芷欢喜,总想去摸上一把。可每每此时,他都还来不及近身,这猫儿便呲溜一下跑的老远,一双兽目朝他瞪来,发出瘆人的黄光。   好凶,不给人摸……   郑芷哆嗦一下,将盛了鱼头的小碗放在雪面上,转身回了房。   渊啸支起耳朵,待周遭都静下来,才踱步过去,将碗中鱼吃了个干净。   而今的它虽是幼态,身量如一只大猫,食量亦然,可神虎族血脉的烙印和极速愈合的伤口,让它食欲大涨,完全不满足于碗中之量。   风声渐紧,渊啸择了处高地俯视,忽见茫茫雪面上一只落单的黄羊幼崽,正焦躁的四处张望。   渊啸黄金瞳骤缩,身体里野性的血液开始沸腾,让它怀念起原始血肉的甘甜。   它缓慢的舔了舔爪尖,躬身而起,如疾箭般猛窜了出去。   吃过饭,林白梧没多呆便告辞了。   冯婶子想留他住下他没应,要给他装吃食也被他拒了,只抱着猫儿往家去。   渊啸吃饱喝足,在小雌怀里舒服的哼唧。   风雪时停时起,很是冻人,吹了林白梧头脸一层白,他却感觉不到一般,埋着头吭哧吭哧往家走。   忽的,就感觉脸颊一热,林白梧低头看去,被裹的严实的大猫正滴溜着一双眼,伸了舌头小心的舔他。   猫儿的舌面覆着倒刺,并不多舒服,可林白梧却毫不嫌弃。   他看着猫儿,轻轻的笑,可笑着笑着就挂不住嘴角了,埋头在它怀里,呜呜哭了起来。   渊啸一早就觉出小雌不对劲,可又不知道他是怎么了。而今见他哭了,便挺着肚皮给他埋,又伸了肥厚爪爪抱住他的头,给他暖耳朵。   哭过一场林白梧便好多了,他自猫儿怀里抬起头,与它沉默的对视。   朔风呼啸,密林兽嚎,廖天白雪漫漫,纷纷扬扬。   连绵起伏的山峦没有尽头,林白梧望向远山,轻声道:“猫儿,我想上镇子,你陪我吗?”   镇子……   渊啸眯了眯眼,甩了甩粗壮尾巴,仰头舔上林白梧冻得通红的脸蛋:“唔!”   林白梧一滞,本是无心的一句,竟得了应,他惊愕的低头看向猫儿:“真的陪我吗?”   这难道还有假?山路崎岖难行,它难不成真放他一人出去?   渊啸尾巴甩的“啪啪”作响:“嗷呜!”   林白梧睁圆眼,埋头进猫儿颈间蹭了蹭。不论是不是他会错了意,猫儿的应,都熨帖着他的焦躁、不安,让他心口一片滚热。   小雌手臂好生用力,勒得渊啸快要喘不过气,可他又好香好软,它不忍躲,仰着头、张大口费力的呼吸,尾巴却甩得飞快。   *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章   逆着风,一人一兽终于回了家,林白梧心里却直犯难,他从未出过村子,如今要上镇子,实在没头绪。   眼见着时辰不早,林白梧先去打扫了鸡舍,又顺带着喂了鸡。收好的玉米在院子里堆成小山,他搓了几根到竹编的簸箕里。   家里的地产量虽然不多,可林家人口少,倒也够自给自足。   刚走到鸡舍,花母鸡就探出脑袋来瞧,显然是饿得紧了,不一会儿扑啦啦的全数飞下来,伸着脖子等他投喂。   林白梧将玉米撒在雪面,脚下这冻得梆硬的地,寒气透过鞋底直往他心里钻,这样冷的天,谁会愿意出门捎他一程……   林白梧正发呆,远远瞧见雪地里一只灰兔子,蹦蹦跶跶的往山里去。   积雪厚实,兔子一脚深一脚浅的跑不快,没两下又一头栽进雪堆里。   是了,大雪天,食物难寻,小兽常常冒雪出来,也正是猎人出动的好时候。   他或许,可以问问猎户!   林大川木匠的关系,与村里各户都相熟。只是林白梧不多出门,认识的猎户没几家,最熟悉的不过周家了。   周家,哎周家……   林白梧实在不想和周云山再牵扯上,人家都要成亲了,他再去就是不识体了。   要么问问村西王家,前两年王家嫁女,还找他阿爹打过嫁妆台呢。   林白梧揉了揉被风裹的通红的手腕,收起簸箕回了屋。   大猫儿正在玩球儿,见他进门,立马装的可严肃,抬爪一扒拉,布球咕噜一声滚去了墙角。   林白梧叫猫儿过来给它看伤,大猫儿明显一愣,将肥厚爪爪盖在了眼上。   林白梧笑出声来,弯腰抓住猫儿的胖屁股将它抱怀里,亲了亲它毛茸茸的耳背:“都看过多少次了,咋还羞呢?”   渊啸一歪,倒在林白梧怀里,心想它一头成年雄虎,早到了配偶年纪,成天被小雌盯着那里看,肯定羞嘛!   好在它毛毛厚,要不肯定被瞧出脸红了!   渊啸越不好意思,粗壮尾巴甩的越用力,可疼。   林白梧被拍的大腿根都麻了,忙抓了它尾巴攥手里:“别打别打,疼呢。”   小雌好弱,它都没用劲儿就说疼了。虽这么想着,渊啸还是急忙收了尾巴,眯起眼,仰头舔了他一口。   这猫儿最近老爱舔他,弄的他脸湿乎乎的。   林白梧偏头躲开些,伸手解了猫儿腹下的缠布,扒开腹毛,给它瞧伤。   渊啸还是不大情愿,可小雌的手柔柔软软的,摸的它有点舒服……行吧行吧,反正以后都得瞧的。   林白梧垂头凝眸,大猫儿的伤口正在以非同寻常的速度愈合,仅剩一道新鲜的伤疤。   他皱紧眉,怀疑自己瞧错了地方,双手并用,脸几乎埋在猫儿的腹上,一寸一寸的仔细摸索。   渊啸动也不敢动,两只肥厚爪爪伸在半空,脸红耳热的,很是折磨虎。   “这好的也太快了吧……”林白梧喃喃出声,细长手指在猫儿油亮的长毛间轻轻穿过,到肚皮、到尾巴根……   渊啸忍得难受,终于受不了的翻个身,逃也似的缩到窝里去了。   林白梧低头瞧瞧自己的手心,再瞧瞧那个角落里犹在害羞的大猫儿,轻声道:“好厉害啊……”   渊啸动动耳朵:“嗷呜!”那可不,它可是神虎族!   *   林白梧到底还是想上镇子,他比谁人都了解他爹,能忍常人不可忍,也敢做常人不肯做。   他阿爹为了那一两碎银子不肯回来,定是下了同人耗到底的决心。   可他在镇上无亲无靠,咋可能斗得过绅贾富户,伤了痛了,也无人照顾。   林白梧想着去村西碰碰运气,若真有猎户雪天出行,也好顺他一程。   他家在上河村没有亲戚,时常走动的也就郑家人,可他不敢去道别,生怕被叔婶知道了阻他的路。只好写了信,等走前插去郑家门上,也好托他家偶尔来看看房。   林白梧认的字不多,写起来费劲,勾勾涂涂了半天,又画了小人,才将意思讲的大差不差。   他将家里门窗封封好,去院子里搓了好些玉米,搬到了鸡舍。待这些都做好了,方去寻大猫儿。   渊啸早都准备妥了,就等小雌来找它。   见人过来,将小毯子叼到小雌身前,往侧边一躺,示意来吧来吧,来裹吧。   虽然它毛毛厚,真的不怕冷,可小雌既喜欢做,就让他做好了。   林白梧却没有动,他蹲下/身,伸手摸了摸猫儿的脑瓜,轻声道:“猫儿,你都好的差不多了,说是我捡了你,其实我也没做许多。”   渊啸将爪爪搭在小雌膝面,眨了眨黄金瞳,认真听他说话。   “你其实……不是猫儿吧?”   渊啸一愣,心道你才发觉嘛?它虎毛、兽纹、利爪,哪哪都透露着王者之势,威风堂堂!   渊啸抖了抖顺滑油亮的长毛,伸出强壮有力的后腿搭在小雌腿面。   瞧瞧!多霸道!   当年的它可是能轻易咬死一头成年野牛的,而且那时候它还只是亚成年!   “……”   林白梧看着在自己面前各种摆造型的大猫儿,哑口无言。   可大猫儿显然还没展示够,眼下到了秀爪爪的阶段,伸着爪到小雌手里。   林白梧无奈笑笑,伸手揉了揉它的肉垫,宠溺道:“好了好了,知道你最厉害。”   渊啸有点欢喜,尾巴甩的“啪啪”作响。   却听林白梧继续道:“猫儿,说到底山林才是你的归处,我一直拘你在家,你也不快活吧?”   他手臂环起,压在膝面:“跟着我,也吃不饱。在郑叔家,你出去猎食了吧?”   渊啸睁圆眼,它故意在雪里滚过才回的,没想到小雌还是知道了。   林白梧声音轻轻:“我从没出过村子,而今想上镇子,是我异想天开。我担心阿爹,自己犯险就罢了,可是猫儿……”   他话还没说完,大猫儿叼起小毯子往他跟前凑了凑,见他不接,甩下毯子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猫儿……”   渊啸仰头看他,一双眼晶晶亮:“嗷!”   渊啸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离开,但还不是现下。   一来它伤口虽愈合,但恢复到原本状态还不知道要多久,若执意杀回峪途山,怕不会有好结果;   二来当时的情形虽凶险,可母亲栖居山林多年,熟识地形,活命不成问题,而且它也并未感知到母亲性命有危。   还有这小雌……它若走了,他怎么办?   一个人上镇子,也没谁护着,真遇了麻烦又得哭,它顶不喜欢他哭。   林白梧将大猫儿抱紧,下巴抵在它脑顶:“你若不走,我可真拘着你一道去镇子了。”   猫儿的尾巴缠住小雌的手腕:“嗷呜!”   林白梧松开手:“真不走?”   大猫儿伸爪爪抱住他手臂,歪头偎了上去。   林白梧顺势亲在猫儿的脑门:“猫儿最好了,有你在,我真的啥都不怕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大猫儿:这个家没威风虎虎,得散 第13章   林白梧从未出过远门,以往连市集都少去,而今竟要下山了。   他自炕里翻出个小木匣子,里头是他卖小帕子攒的铜板板,全数装起;收了几件贴身衣裳进包袱,揣上信,带着大猫儿一道出了门。   外头风雪没一点要停的意思,雪已厚到没小腿,照这个下法,不到明天连牛车都跑不了。   猫儿照例走在前头开道,昂首挺胸、八面威风。峪途山方向兽吼不歇,震天动地的仿佛在宣告山林易主。   每每这时,渊啸都忍不住驻足,竖着耳朵听半晌,并未听见母亲的啸声,甩了甩头,压低身继续前行。   一人一兽先去了郑家,不出所料的,郑家大门紧闭,林白梧没叫门,将信塞进门缝,往村西行去。   村西靠近峪途山南坡,上河村的猎户多居住在此,王家自然也不例外。   虽说大猫儿裹了厚实的毯子,可林白梧自己都冻的不行,更心疼这白毛小兽。   他抱猫儿入怀,将它冻的冰凉的毛爪爪包在手心里捂着,没一会儿,爪爪暖和起来,大猫儿抖了抖头顶的雪粉,仰头亲了他一口。   本来不多远的路途,也因这雪厚风疾行了一个多时辰才到。   王家好认,朱红大门气派。林白梧鲜少出家门,而今有事求人,他到底是犹豫不决。   手在门面上摸索了好久都没敲下去,还是猫儿等的不耐烦了,伸着毛爪爪像模像样的拍了两下。   猫儿臂短,自然拍不出多大动静,可这一下,却将半掩的门扉推开道缝。   门没上闩。   林白梧狐疑的推开门,小心翼翼的探头进去:“有人在吗?我能进来吗?”   门里没人应,倒是看门的黄狗自窝里爬起来,凶狠的“呜汪!”了一嗓子。   林白梧吓了一跳,怀里的大猫儿蓦地转过头,朝着呲出犬牙的黄狗发出一声低低的吼叫。   黄狗一愣,前腿“啪啪啪”慌乱跺地,夹着尾巴一溜烟逃走了。   林白梧很是惊奇,歪头看去大猫儿:“你咋这厉害呢!”   猫儿轻轻一声“唔”,尾巴甩的欢快。   不多时,堂屋的大门便开了,走出个打扮富贵的俏丽妇人。   风雪太大,看不清人,她又往前走了几步,问道:“谁啊?”   “婶子是我,林白梧。”   秦氏抬手遮了遮眼:“呦!林家小哥儿啊,你咋来了呢?”   猎户王家在村子里都很是出名,倒不是因为王山石狩猎水平有多好,而是因为王家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   王山石发妻早逝,留下一子一女,长女王娥前年才嫁人;二子王墨是个小哥儿,也到了出嫁的年纪;秦氏是王山石的续弦,泼辣能干,几年前终于给王家添了个小子。   小子啊传宗接代,被全家当作眼珠子护着。   林白梧头一回上人家,不好空手,带了一布兜子的红薯干。这东西寻常,家家户户都有晾晒,他带的这兜子红薯是特意刷过蜂蜜的,算是心意。   秦氏伸手接了,请林白梧往门里进。   林白梧抱着大猫儿进门,到门边上,那只黄狗敢怒不敢言的呜呜低叫,被大猫儿一声斥,缩起脖子逃似的回狗窝里了。   林白梧身上全是雪粉,就没往屋里走,他尴尬的笑笑:“婶子,我来是想问问王叔在家吗?”   秦氏当着林白梧的面将兜子开了,见里面是些红薯条,毫不掩饰的轻嗤一声,语气都变了调子:“找他做啥?”   林白梧紧张,将怀里猫儿抱的紧紧,支支吾吾道:“想问下王叔要不要上山打猎,能不能捎我一程。”   “哎哟,可真是不巧,他走几日了,雪没大起来就上山了。”   猎户一旦进了林子,没十天半个月都不得回。林白梧丧气的点点头:“打扰婶子了。”   他转身要走,却被秦氏叫住了,她将那兜子还回他手里:“婶子家啥都有,吃不上你这个,你带回去吧。”   林白梧脸上一红:“不是啥好东西,头一回上婶子家门,不好拿回去的。”   秦氏笑容上脸,却很是凉薄:“你还是拿回去吧,要不扔了也浪费。”   林白梧一愣,农家人种庄稼,流汗又流泪,再是寻常吃食也不该扔,更何况今年闹灾。   可秦氏轻蔑的目光淡淡的掠过他头顶,让林白梧直觉这布兜子烫手,他臊的脸通红,伸手接了:“那婶子我走了。”   “婶子家里忙,就不送了。”她没再看林白梧,掀开棉门帘子进门时候,又紧着道:“给婶子家大门带上。”   里屋门打开的空,里头人正也往外瞧,与林白梧四目相接,对了个正着。   张媒婆?林白梧一怔,手才握住门把,里头人却站起来,忙叫住他:“林家哥儿?”   林白梧顿下足,张兰桂的声音直往天灵盖窜:“哎呀呀梧哥儿,咋这么急着走啊!”   张兰桂穿了件翠绿绸缎棉袍子,绸面上金丝线绣的合欢花样,针脚细密,很是富贵。   林白梧转回身,轻轻叫了声:“桂姨。”   张兰桂甩了甩帕子,走到林白梧跟前:“雪这个大还出门儿,是有啥大事哟?”   林白梧还没开口,秦氏就轻笑道:“他啊想出山呢。”   “出山?梧哥儿啥时候有这个能耐了?”   几个妇人全都笑起来,林白梧这才发觉,屋子里头人可多。王家那个老小子王虎也在,探出个脑袋瞧他,嗓子亮堂堂:“生不得娃儿的双儿!”   “瞎说什么呢!”秦氏装模作样的哼哧一声,却也眯着眼看笑话。   林白梧脸上羞的满红,拱个礼就想告辞,却听张兰桂声音又起:“哎呦梧哥儿,你不是瞧不上那吴家四房吗?而今可不用你拿乔了,已经定了王家墨哥儿了!”   王家哥儿王墨?林白梧一愣,抬眼去瞧,大开的门扉里,王家小哥儿坐在角落,垂着头,正在抠衣边。   林白梧抿了抿唇,心里没来由的一疼。   都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王家自打娶了这个飞扬跋扈的秦氏,发妻的那两个孩子就饱受欺负。   当初王娥嫁人,王家找他爹来打嫁妆,这个秦氏就很是不情愿,一块铜板掰作几瓣用,都还嫌花的多。   而今好么,直接将王墨许给镇上那瘫子了,都不晓得王山石知不知道这事儿哦,天杀的。   林白梧轻声道:“桂姨我没拿乔,阿爹不在家,我作不了主。”   张兰桂揣起手:“这本来是桩天好的婚事,你么不识货,那个冯秋花更是个野妇。这下可好,你一个不好生养的哥儿,更是难嫁了。”   “冯婶子不是野妇。”林白梧不敢看人,低着头小声辩驳。   “你说啥?!”   在林白梧家受的气,张兰桂记到了现下。而今冯秋花不在,没人给林白梧撑腰,她可得出了这口气。   张兰桂歪着身,看了眼秦氏,转回头吊眼睨着林白梧道:“梧哥儿,吴家这门亲事没了不打紧,桂姨有好的肯定还想着你。这不,村东头的刘家汉子也到了娶妻年纪了。”   林白梧抬起眼:“刘家三郎?”   “你这话问的,刘家没成亲的可不就剩个三郎了。”   霎时,屋子里的人全都哧哧笑起来,刘家三郎刘长青,那是个跛子啊。   *   作者有话要说: 第14章   林白梧气的双唇抖动,拳头攥紧。可他不会吵嘴,屋子里又坐了这一群人,他根本也吵不过。   林白梧没应声,抱着猫儿开门要走。冷风顺着门缝灌进来,刮得人脸生疼。   起初渊啸还没听明白,可小雌抖的厉害,看样子气的不轻,也知道这群妇人嘴里没好话。   它吊起眼朝张兰桂幽幽看去,这妇人正甩着帕子,笑的前仰后合。   张兰桂见人要走,扭着肥腰追出来:“这便走啊?人家刘长青虽是个跛子,可也是个读书郎,说到底是你高攀呢!”   刘长青是个书生,长相周正斯文,要不是那场暴雨打的路面湿滑,他也不会一个不慎跌下山崖,摔跛了足,再仕途无望。   张兰桂的话刀子一样,扎得林白梧心里生疼。他垂下眼帘苦涩的笑,是啊……即便是个跛子,他都配不上人家。   他低了低头,轻声道:“不劳桂姨挂心,我就先回了。”   张兰桂生怕他走了,忙追到门口:“都是乡里乡亲的我咋能不挂心呀!但是梧哥儿你也莫愁,要真没人看得上你,你阿爹不还有个铺面么,一起并到你嫁妆里,总有人……啊啊啊天爷啊!”   “咣”的一声大响,猫儿自林白梧怀里猛然扑出,恶狼扑食般将张兰桂一爪掀翻在地。   渊啸恨的牙痒,黄金瞳骤缩、利爪直逼肥妇咽喉,愤怒的吼叫回声阵阵,它疼着护着的小雌,凭什么被人百般羞辱!   屋里妇人们齐声惊呼——   “猫儿发了性了!快逮住它!”   “哎呦我的天老爷哎!发了癫了,可留不得!”   气力哐啷一通乱响,群妇胡乱摸起家伙事儿,抄上扫帚、鞋拔子……全数奔了出来。   眼瞧着要往猫儿身上砸,林白梧想也没想,飞扑过去,用身体将猫儿护严实:“别!别打我的猫儿!”   妇人们来不及收手,棍棒落在林白梧身上。   张兰桂被猫儿吓瘫住,直到被人扶坐起来,还目光涣散不定,她急喘两口气稍稍缓过神,仰着头两手愤然拍地:“哎呦呦这个小畜生!我要杀了它哎!”   七大姑八大姨全都上了手,林白梧却抱着猫儿,死活不肯让。   “梧哥儿你这是作什么!小畜生发了性了留不得!”   “听婶子的话!松手!”   “别叫它抓了你!还敢龇牙!”   几人抓住林白梧的肩膀将他掀翻在地,没人拦着,猫儿全身毛乍起,身弓如弯刀,眼中迸出凶光,朝向群妇狂扑过去。   猫儿牙尖爪利,吼声瘆人,霎时间抓的妇人衣衫撕裂,皮开肉绽。   “啊啊啊天杀的!”妇人捂住伤口,痛苦嚎啕。   “别光看着,抓住它啊!”   渊啸再是凶悍,毕竟是幼态,恶虎难敌群狼,很快便被群妇死死按住。   它利爪抓挠,粗尾狂乱拍地,可被人钳了后颈,竟如何也动不了。   张兰桂面目狰狞的爬起来,抓起畚斗,朝向小兽愤然砸去。   “别打!”林白梧脸色煞白,小牛犊子似的朝张兰桂猛撞过去。   “砰”的一声响,张兰桂摔了个四仰八叉。   林白梧推开人,想要护住猫儿,却被冲上来的群妇按住了。   都是农家妇,平日里干惯了粗活,手上力气了得,她们看似好心的劝,却目露凶光——   “梧哥儿你糊涂啊!这凶的畜生也敢养!”   “这畜生留不得。你下不得手,婶子替你下!”   “敢动它我就死给你们看!到时候谁家也别想好过!”林白梧发了疯的挣扎嘶吼,他怕人不信,朝着地面埋头就撞。   “哎妈呀妈呀!”   “快拦住他!哎呀!”   妇人们惊愕的松开手,林白梧顾不上自己,扑过去推开人,将猫儿搂进怀里。   渊啸气的要疯了,这些欺辱小雌的人,它一个也不会放过!猫儿犬牙呲出,身体绷紧,若不是林白梧抱着,非要扑咬上去,杀他个天翻地覆。   林白梧安抚的拍它:“好猫儿,不闹,咱们回家。”这种是非之地,他能躲多远就多远。   几个妇人却不依不饶的将他阻住,呼喝道:“这便想走?!”   “把别个家闹成这样,当我们好欺负?!”   林白梧简直要笑了,他转过头,眼神如刀,冷幽幽的瞪向群妇:“你们人多势众,仗势欺我,现下又颠倒黑白说是你们好欺负?满嘴胡言,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妇人皆是一哽,这平日里柔柔弱弱、良善可欺的小哥儿竟生出股凌厉的气势,她们互看一眼,挺起胸脯、虚张声势的找场子:“将这白毛畜生留下,就、就放你走!”   林白梧散乱着发、咬牙切齿:“不可能!除非我死!”   都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这群妇人都是秦氏那头的亲戚,听了张媒婆的撺掇,仗势欺人。她们虽跋扈,可也不敢真闹出人命,面面相觑,心里直打鼓——   “他娘的究竟是谁说的林家这双儿好欺负。”   “这不声不响的蔫儿货,最是心黑。”   正僵持不下,里屋忽然传来一道可小可小的声音:“别闹了,让他走。”   王墨的手仍紧紧绞着衣边,眼瞳却如暗夜星子,幽幽的朝林白梧投去,他抿了抿唇:“让他走。”   妇人们仍不动地,王墨却默默站了起来,自这场闹剧中间穿过,到林白梧身边,淡淡的道:“你的猫儿?”   “嗯,我的。”他擦破皮的手不断冒出血珠,可猫儿却好好的。   王墨没再看他,推开门:“走吧。”   林白梧一愣,转头看向王墨,他的眼中有着一团化不开的浓愁,让人觉得他定也不想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嫁人。   林白梧道了谢,手心到现下还紧张的一片凉汗,他捡起散落在地的包袱,抱着猫儿钻进了风雪里。   渊啸仍是气,气自己是幼态护不住小雌,气这群恶妇人欺负它的人。   眼见朱红大门要关起,渊啸急的又要去扑,却被小雌紧搂住,他温温软软的声起:“不闹脾气了,好不好?”   “嗷!”不好!   渊啸出离的愤怒,挣扎不休间就听“嘶啦”一声响,林白梧的棉袍子被它爪尖划出个一指来长的大口子,风一卷,棉花都飞了出去。   渊啸知道自己犯了错,一下安静了来,它小心看去小雌,才惊觉小雌的颈子竟不知何时被它抓伤了,正冒着血珠。   猫儿慌张的收起爪爪,凑到小雌颈边,轻轻舔/弄起来。   大猫儿的舌柔软,弄得颈边湿漉漉的,林白梧稍稍躲开,低头看向自己的棉袍子,棉花正扑扑啦啦柳絮一般往外飞。   林白梧没有动,只茫然的吸了吸鼻子,刚在屋里头还喊打喊杀,冷静下来后直觉得后怕,脊梁骨全是冷汗。   他慌张的抱着猫儿一寸寸的瞧:“你伤哪儿了吗?”   “嗷呜!”没。   渊啸双眼温柔的看向小雌,心口滚烫的不行,它从没见过他这样,那么温软的小人儿,竟也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只为保护它。它伸着毛脑瓜蹭他,尾巴一甩又一甩。   林白梧点点头,扁着嘴委屈的哽咽:“那就好,你没事就好。”   忽然,一道声音自他头顶响起:“小梧?你怎么在这儿?”   *   作者有话要说:   等猫猫变成人,biubiubiu全讨回来~ 第15章   林白梧抬起头,就见周云山站在他身边,正低着头看他。他咽了口唾沫,呆呆道:“云山哥?”   渊啸跟着抬头,鼻间轻嗅,霎时两耳背起,瞳孔紧缩,喉咙口发出低吼——就是这个雄性,百般讨好、纠缠不休它的小雌!还偷偷跑来送鱼!   周云山一偏脸,就见一小兽正朝自己龇牙咧嘴,可凶。蹲下/身细瞧,这一瞧不打紧,他一声低呼:“小梧,你哪里捡了个吃奶的小老虎?”   吃奶……小老虎?!   渊啸用力张开大口,朝这汉子扑咬过去。可还没够到他腿边,就被一把抓住后颈,拎了起来。   天杀的!   比起那些个不识货的农家妇,周云山常年狩猎,一眼便瞧出来这是只小老虎了。只是这老虎看着不大,顶多三两月余。   林白梧蹙起眉:“小老虎?怎会呢,它是白的呀。”   “确实少见,可看它样子,当有三两个月吧。小梧过来,搭把手。”   林白梧不知道周云山想做什么,却也知道他没恶意,便听话的将大猫儿抱紧紧。   周云山空出手来,将小兽嘴巴掰开。   可小兽却百般不情愿,身体扭的麻花似的。   它娘的烦死了!你个丑雄性!快放开你的脏手!   林白梧抱着它,声音软软的:“猫儿别动么,看牙牙。”   渊啸呼哧哧的喘粗气,可倒底还是不动了。   “我们猫儿好乖乖呀。”   周云山笑起来,露出两排白净牙齿:“你都这么哄它的么?牙牙、乖乖。”   林白梧脸一红,垂着眼睛不敢看他:“它是我的猫儿。”   周云山轻笑一声,低头继续看兽牙,眉头却越来越紧。   小兽虽被毯子裹着,可露出的兽面、兽爪……无一不彰显这是一只小奶虎,可看它的牙齿,却又是一头成虎才有的样子。   林白梧见他不说话,着急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对吗?”   周云山松开手:“可能是我学艺不精,到时候让阿爹看看,但到底是头老虎。”   林白梧虽然早猜到小兽不是普通猫儿了,却实在没往老虎身上想,老虎啊……凶兽,他还和它睡在一处,真是胆大包天了。   他将小兽放下,习惯的揉了揉它的毛脑瓜,却又马上收了手。渊啸还没被摸舒服,那温软小手就抽走了。   它气恼的抬爪拍小雌的手臂,伸着脑瓜蹭他的手面。   周云山狩猎这么多年,都没见过这般场面,即便是刚出生不久的小兽,也本能的带着野性,从不肯与人亲近。   “它倒亲你。”   林白梧点点头,抱着小兽亲了亲它的毛脑门:“它是我的。”   周云山道:“风雪这个大,你怎么来这了?”   林白梧将小兽抱进怀里,一下一下摸它的毛脊背,他垂着眼:“阿爹伤了,我想出镇子。”   “可严重?”   林白梧摇摇头:“我不知道。”   周云山看了眼他身后的朱红大门:“所以来找王叔?”   林白梧点了点头。   周云山简直要气笑了,他伸手指戳了林白梧一脑瓜:“宁可找王家都不来找我,我们究竟生分到什么地步了?”   林白梧捂着脑门:“你要成亲了,这样不好。”   眼看着风雪越来越大,躲在院墙下不是办法,周云山站起身,又拉林白梧起来:“跟我回家。”   “啊?”   “你不是要出山吗?我带你走。”   林白梧还没回答,怀里的小兽先不乐意了,伸着爪爪要去打周云山的手,好让他放开它的小雌。   周云山看着正朝自己凶狠龇牙的小老虎,“啪”一下弹它个脑瓜崩,不意外的收到了一声愤怒到极点的奶呼呼的咆哮。   丑雄!你等着!   林白梧赶紧拍了拍它:“不气不气,乖乖。”   周云山笑道:“走吧。”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过了,周云山走在前面,林白梧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一高一矮两道影子,在雪面拉的老长。   门被“吱”一声推开,周云山轻声道:“家里就阿娘在,你也熟。”   林白梧却不敢往门里迈了,婶子是对他不错,可他也知道,婶子看不上他。   周云山见他不动,返回来拉住他手臂,拖着人进了门。   王氏正在纳鞋底,听见门响头都没抬:“我说没事吧?王家正说亲呢,来了好些亲戚,估摸着说话声大了。”   “阿娘,我带白梧过来了。”   王氏猛的抬起头,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起来,她放下鞋垫子,僵硬道:“梧哥儿来了啊。”   林白梧鞠了一躬:“婶子好。”   周云山一早瞧见林白梧棉衣破了个大洞,还有那纤白的颈子上好几道子血痕,他刚想带他去上药,却被王氏叫住了:“云山你回来!”   周云山不动声色的用拇指擦了下食指指边,轻声对林白梧道:“你去屋里等我。”   林白梧点点头,出去将门关严实了。   他没敢去周云山的屋子,他俩已经不是小时候了,能肆无忌惮的、毫无顾忌的玩闹,而今的他俩,该避嫌。   他在堂屋坐下,堂屋不烧火,寒风顺着门缝钻进来,丝丝拉拉的冷。   王氏冷着脸,叫周云山坐下。   周云山没动:“什么事?”   王氏伸着脖子,压低声问:“他找来了?”   “不是,他想出山,找的王家,在大门口被我遇上了。”   “遇上就遇上了,你带他回来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一会儿锦哥儿要来!”   周云山高大的身躯有轻微的晃动,他轻叹口气道:“来就来,我与白梧自小的情谊,不怕被人知道。”   “你糊涂!赶紧叫人回了!他不是去王家么?让他走!”   “王叔几天前就进山了。”   “那关我们什么事,又关你什么事!”   “我答应了要带他上镇子。”   “啪”的一声大响,王氏举着鞋垫子砸在周云山身上,不可遏制的痛骂:“你是不是疯了!是不是还对人家有想法!”   周云山牙齿紧咬,两颊微微鼓起,任凭王氏如何撒泼都动也不动。   就隔着道门,里头吵的什么林白梧听得真真切切,这些话他听惯了,竟也不觉得痛。   他将小兽抱紧紧,下颌抵着它脑顶,轻声道:“猫儿,咱们回家吧。”   大猫儿仰头蹭了蹭林白梧:“嗷呜!”   林白梧推门出去,脚踩在雪面踏出一道印儿,可还没走出多远,大门外头忽然传来脆生生一声唤:“云山哥!我进来了!”   是秦锦。   *   作者有话要说:   周云山的章节不会太多,主要是为了让林白梧看清,当然也是方便以后打脸。   可能是我每章字数少就显得章多了,挠头…… 第16章   虽然林白梧没见过秦锦,可大约也猜到他是谁了。   还不到门边,就见一高一矮、长得有几分像的两人正拦在他面前。   矮的那个就是周云山还没过门的夫郎,穿的缎子红面桃花绣夹袄,圆乎乎的小脸,眉心一颗红润的小痣,一看就知道是个有福气的。   如此情形相见,分外尴尬。   秦锦却看呆住了,他从没想过,这个林白梧竟长得这么俊,倒衬得自己丑兮兮的,亏不得周云山眼里没他。他气问道:“你就是云山哥那个青梅竹马?”   “认识罢了。”   他这不咸不淡的回答让秦锦更加着恼,眼看要怒,秦风忙给拦下了,笑容满面的浅浅躬身:“林家哥儿,风雪这么大,等停了再走吧。”   林白梧头都没抬:“多谢,就不了。”   秦风不动声色的伸着舌尖舔了舔唇,这小哥儿忒漂亮,小鼻子小嘴的,一双眼睛水汪汪,说起话来柔柔软软的好听。   他心里发痒,手掌不自觉的来回摩挲,正在这时,身后传来急促脚步声,周云山追了出来。   “你做什么走?不是说好了带你出山!”   林白梧转过头,看了眼秦锦,真恨不能马上遁地。他是想上镇子,可却不想搅在周云山和他夫郎中间,两人若因他起龃龉,他过意不去。   林白梧往边上躲了躲:“就……不用了。”他埋头往门外走,还没走出两步,就被周云山一把薅住后颈子,像抓猫儿似的给拽了回来。   渊啸见状,踩着林白梧臂弯就要抓人,周云山忙收回手,这小奶虎虽然月份不大,可到底是山林野物,牙尖爪利,真被挠上一下,也够他受的。   比渊啸更急的是秦锦,他气的不停跺脚,踩得雪面“嘎吱”响:“云山哥!你这是作甚嘛!”   周云山看也没看他,拽着林白梧的膀子进了屋。   家里事忙,秦风得先走。他千叮咛万嘱咐秦锦别闹,秦锦前脚才答应,后脚就忘了。   他急得眼红,凑上去两手并用的搂住周云山手臂:“他作什么来?要不是婶子喊我,我都不知道他在这儿!”   周云山木头一样的杵着,对秦锦的质问置若罔闻,他看向林白梧,手指在自己颈边比划了一下:“白梧过来,带你去上药。”   林白梧连忙捂住颈子:“不碍事。”   秦锦从没见过周云山这样,这个汉子看似温润有礼、谦和温吞,却也对谁人都不放在心上,而今对这个林家哥儿倒是实打实的好。   他拧着眉毛,怒火中烧,眼看着就要发火,里屋的门却“吱”一声开了,王氏正站在门口。   她朝秦锦招招手,笑眼盈盈:“到婶子这来。”   秦锦像是得了靠山,嘴一扁,泫然欲泣的软软喊道:“婶子。”   “哎哟可是云山又欺负你了?别哭,婶子心疼呢。”   “没有,云山哥对我很好。”秦锦挽住王氏手臂,头搭在她肩头,一副亲密模样。   婆媳和睦本是好事,可周云山并未表现的多开心,他刚想叫林白梧进屋上药,王氏却抢先朝林白梧招了手:“听说你伤了?快过来给婶子瞧瞧。”   周云山叫他他可以不应,可婶子不行。   林白梧即便再不情愿,还是挪着步子走了过去。   王氏勾起唇,却笑不达眼底,淡淡道:“进屋来,婶子给你上药。”   “阿娘!”周云山连忙喊道。   王氏抬眼瞧他,皱起眉:“你年后就要成亲了,做事还这么莽撞,夫郎还在跟前呢,让人看了笑话。”   有些话不用说的太明白,留一丝底线刚好。   周云山没再动,眼看着王氏挽着秦锦,将林白梧叫进里屋。   门被轻轻关起,王氏叫林白梧坐到炕上去,林白梧没动,他衣裳沾雪,不好将人家干净被褥弄脏了。   王氏本就是客套话,见他不动也没再多说什么。   秦锦心里烦得紧,瞅林白梧没半点好脸色,他揣着手坐在炕边,一双眼睛能将人瞪穿,看到林白梧怀里、被毯子包裹的就露个脑瓜的小兽,嫌弃道:“怎么什么野玩意儿都往屋里带啊!脏死了!”   林白梧下意识将大猫儿护住:“我抱着它,不叫它乱跑,而且它也不脏。”   暗潮涌动,谁都瞧得出来,又何况心明眼亮的王氏,可她不仅没管,还推波助澜。   她叫林白梧到木凳子上坐,瞧他颈上的伤,看似关切却淡漠的明知故问:“这是被什么挠了吧?莫不就是你怀里这小畜生?”   秦锦冷哼一声,跟着附和:“咋连自己主人都挠呢?可真是个畜生,要我说得赶紧扔了,免得脏了云山哥家的地。”   这一大天林白梧都在被人嚼舌根,他习惯了,不打紧,可他听不得旁的嘴他的猫儿,即便它确实凶的没边。   他看向秦锦,软声软气,却掷地有声:“孩子不听话,断没有随便扔了的道理。它是我的猫儿,再不听话,也轮不到旁的说三道四。我颈子的伤确是它挠的,可也是别家七大姑八大姨嘴我,它听了来气,挠别人时不小心将我碰了。”   秦锦梗着个脖子:“瞎话吧,这猫儿还能为你打架不成?”   林白梧垂下头,看着小兽的毛脑瓜,缓缓道:“你若不信,大可以去王家问问清楚,我说的可有半分假?若还不信,便来试试,看我的猫儿会不会咬你。”   说着,大猫儿昂起头,朝秦锦愤怒的低吼出声:“嗷!”   “哎哟不说这些了,上药吧。”王氏赶紧打岔,生怕两人闹起来。   林白梧性子软,可也犟,她是见识过他吵架的,以前村子里有人说他阿爹的闲话,不小心被他撞见了,他便细声细语的解释,人家不道歉,他如何不肯罢休。   屋子静下来,王氏看去秦锦:“锦哥儿,帮婶子将药匣子拿过来。”   秦锦一愣,他哪儿知道药匣子在哪儿。   王氏又道:“就在柜子顶上呢,马上就是嫁过来的人了,咋能连婆家有啥都不清楚哦。”   秦锦一听这话,脸色羞红,绞着葱白似的胖指头:“婶子!”   *   作者有话要说:   白梧没那么喜欢周云山,哥哥似的~ 第17章   这话是说给林白梧听的,林白梧清楚,他轻笑一声,心想倒也不必这么防着他。自打他知道周云山说定了夫郎,就没有旁的心思了,再是香饽饽,别个啃过一口,他也不稀罕。   王氏怀着别样心情给林白梧上过药,农家人大多是山上采的药材,自己捣作的药泥,绿色的药膏敷在伤口处,清清凉凉的。   林白梧又借了针线,将棉袍子草草缝了。   大猫儿这一下没轻没重,刮了好大一道口子,在别人家,他不好脱衣裳,只得扭着脖子草草缝了几针。倒是这猫儿,一直在自己脚边乖巧的偎着,寸步不离的。   周云山终于等的不耐烦,他敲了敲门:“阿娘,我能进来吗?”   王氏许久都没做声,外头又问了一句,她才走过去打开门。   周云山就站在门口,忙道:“阿娘,大雪封山了,林家伯伯被困在镇上回不来,我想着……”   “梧哥儿同我说过了。”王氏侧身,让周云山进来,这回她倒没有阻拦,只是抬手指了指秦锦,“也带上锦哥儿。”   “这咋行?”   “这咋不行?”   周云山被问的一愣,张了张口,半晌后才道:“山雪这么厚,万一闹雪灾,将人埋了……我要如何交待?”   “你也知道不好交待,那还敢带着梧哥儿出山?难道林家就不用你交待!”   周云山看去秦锦,为难问道:“你要去吗?”   秦锦自炕面跳下来:“当然要去了,风雪这么大,我去也好和你有个照应。”   周云山抿抿唇:“我去问问秦风……”   他话还没落地,秦锦就抢着道:“要年节了,家里事多,我哥得留下帮忙的。”   “那我送你回去,你同爹娘都说过了,他们同意的话……”   “同意的!”秦锦脸上漾起笑,几步跑来周云山身边,挽住他宽大的手,“只要是和云山哥在一处,我爹娘都同意。”   可不论秦锦如何信誓旦旦,周云山还是带着他回了趟家,征得了他爹娘的同意。   事情便这么敲定了。而这趟出山,早从先前的“帮林白梧”变了味儿,成了有意撮合周秦二人的行程。   林白梧却没这么想,他只觉得过意不去。   他本是想随着进山的猎户顺道去镇子,这下弄的,还要劳烦人专程送他。   他欠了周家好大的情,眼下还不了,想着等两人成婚的时候,得备一份大礼。   要出山,多少还得准备些,路上吃食、带的衣裳、还有趁手的武器,要么遇上野兽,不至于束手就擒。   林白梧帮不上什么忙,便到堂屋坐着等,周云山一进门,瞧着他这件破棉袄直皱眉:“你这衣裳不行,山里风大雪大,冻着咋办?”   林白梧一愣,还没等他说话,周云山已经返回屋里,去翻过冬的棉袄。   门没关,林白梧不敢进他房,就在门口站着,慌的直摆手:“我不冷,不用给我拿棉袄,我底子好。”   “你底子好?笑话!谁打小药罐子喂大的?”汉子穿衣都不讲究,尤其周云山这种经常上山狩猎的,衣裳刮了、扯了,缝缝补补继续穿,他翻箱倒柜,终于找出见还算像样的,他欣喜的拿出来,王氏那屋的门却开了。   秦锦颈子上围了个先前没有的巾子,红色料子上绣金线的大牡丹,一瞧就是王氏的手艺。   他爱不释手的,要给周云山看,刚走过来就瞧见周云山怀里正抱了件棉衣,他凑他跟前伸手来摸:“这也是婶子做的吗?好细致呢。”   周云山没理秦锦,看去林白梧:“白梧,过来穿上。”   他话语间亲密,一点不避人,甚至让林白梧觉得他就是故意说给秦锦听的。   可不论如何,他不能穿周云山的衣裳,他往后缩:“让你们带我出山,已经是千百般的麻烦了,衣裳是绝对不能再要的。”   曾几何时,林白梧也矮冬瓜似的跟在周云山身后,大雪地里都不肯走。   林白梧怕冷,身子骨弱,周年丰就拿周云山的棉衣裹在小林白梧身上,棉衣大,能给林白梧膝盖都护住。他缩着脑瓜在他的棉衣里,就露两个漂亮的大眼睛,水汪汪的招人疼。   可现下,他再不肯了。   周云山沉默不语,许久后才从齿缝间蹦出句话:“你真要和我这么见外吗?”   林白梧看去秦锦,这小哥儿满眼冒火,气的都要撕人了。他叹口气,心里百转千回的,不知道周云山干什么总要拉他陷入这种两难的境地。   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脚边的大猫儿先不乐意了,它的小雌都推拒几番了,这丑雄怎么还没完没了,顶招人烦!   它扒拉着林白梧的裤腿站起来,朝周云山“哈哧哈哧”愤怒的低吼。   林白梧干笑,将大猫儿抱进怀里:“这不是见外啊,是真的不怕冷,而且我的猫儿不高兴我穿旁的衣裳。”   林白梧虽然知道它是头小老虎,可总改不了叫它“猫儿”,况且猫儿不气,他也懒得改口了。   周云山鼻间呼出气:“你再稀罕它,也不能处处随着它吧,难不成它不高兴你嫁人,你就不嫁了?”   怎么扯到这话儿上了,林白梧余光一扫,果不其然瞧见秦锦怨毒的眼,正朝他狠狠瞪来,他心下一唐突:“啊是……就不嫁了。”   说完他就后悔了,心道——老天爷哎,他就是随口一说,可莫当真啊,他已经很不好嫁了,可别真毁了他姻缘。   周云山听他这话,脸色烂菜叶一样难看。   林白梧忙道:“要么这样吧,我同婶子讨件夹袄,穿里头也方便。”   周云山知道他就是故意在躲,没再说话,林白梧趁着这个空儿赶紧躲进了王氏的屋子。   秦锦脸色直泛绿,他愤恨的瞪着林白梧的背影,将棉衣一把抢了过去:“云山哥,他不稀罕,我稀罕,我可冷得很。”   周云山没多说话,随秦锦去了。   雪虽停了,北风却呼啸山林,卷带着没压严实的积雪往天上扬去。   周云山不想和秦锦呆着,干脆到后院收拾牛车。   农家的牛车大多拉货,周家因为猎户的关系,也时常拉些野物,因此车板没封挡风。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林白梧就和周云山说清。 第18章   眼下带着两个哥儿出门,周云山怕风冷着人,就临时加了个挡头。他怕这年久不用的木架子不结实,又缠了几圈麻绳子,一回头,就见林白梧正站在车边。   周云山一怔,林白梧避嫌避的紧,这会儿竟冒风出来了。   他停了手上的活:“还得有一会儿出发,外头风大,你快回屋里等。”   林白梧看着望不到边的白雪不免忧心忡忡,他咬了咬唇:“要么便不去了。”   周云山知道他在想什么:“怕陷住啊?我雪里驾车这么多年,你还不信我?”   “不是不信你。”林白梧担忧,“万一真遇上雪灾,没法和秦家交代。”   周云山笑起来:“你别怕,其实没那么凶险。”   猎户靠山吃饭,最怕的就是遇上雪灾,因此周云山自小便学着瞧山路。   眼下山雪厚的地方虽已没小腿,但路面还能将就着跑牛车,而且南坡也没有那么容易滑崩,一来山南坡树林繁密,二来是迎风面,雪檐不在这边。   林白梧将信将疑的不作声,周云山又道:“我阿娘最是清楚,你想啊,若真凶险,她断不会让锦哥儿跟着。”   林白梧忖了半晌,缓缓点了点头。   周云山便又低头忙起手上的活儿来,俗话说:马怕满天星,牛怕肚底冰。牛虽耐寒,可冰天雪地的也冷。   家里的黄牛有些年头了,周云山怕它不受冻,取了兽皮毯子想给它肚子上裹一层。   风呼呼的吹,周云山的手冻得僵硬,木棍子似的不听使唤,怎么也绑不好带子。   林白梧本想回屋,可看这场面,踌躇半刻,还是走上前去:“云山哥,我帮你吧。”   周云山一愣,手自带子上缓缓挪开,只扶住兽皮毯子。   林白梧细长手指来回穿梭,很快便打好了绳结。   他小心翼翼的抬开手,尽量不碰到周云山,刚想走,却被周云山一把抓住了腕子。   林白梧一惊:“咋了?”   周云山手劲大,五指铁钳一样抓的人死紧。   林白梧如何挣不开:“松手!被人瞧见了不好!”   “就让他们瞧去!”   林白梧牙齿咬紧,急着往后退:“快放开。”   “小梧,你究竟是咋了,处处躲着我,我是那洪水猛兽吗?”   林白梧忍着怒,深吸口气,又慢慢吐出来,温热的白气雾进风里,很快散开。   眼前人若是旁的,他定甩他一巴掌跑得远远的,可他是周云山。   他缓缓开口:“我不躲你,你想怎样呢?”   周云山蹙紧眉:“我们就还像以前那样……”   “咋像以前!云山哥,你要成亲了,马上便是别家的相公,我一个待嫁的哥儿,再和你走得那么近,就是没脸没皮、就是不要脸。”   周云山慌乱解释:“不是的,我、我一直是想和你……”   林白梧趁他慌神,忙将手腕拽了回来:“你想和我什么?成亲吗?我等了这么多年都等不来一个结果,你眼下解释这许多都无用了。我瞧着秦家小哥儿心里头有你,你咋好三心二意叫他伤心呐!”   周云山急得眼圈通红,高大的身躯在风里晃得厉害:“不是的!我同阿爹、阿娘都说过,他们不同意!”   “你既已知道叔婶不同意,还来纠缠什么呢?真闹得人尽皆知,对谁都不好。”   周云山喉头哽咽,两肩如山倾般塌下去,难以启齿的、小声的、试探的问道:“如果是做小……我、我发誓一定好好对你!”   林白梧心口骤紧,脑中“嗡”的一声响,不可置信的看向周云山,他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心口处空洞洞的一大片,有冷风呼呼往里灌。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发觉,自己好像不再喜欢他了,记忆里那个可以遮风挡雨的背影,越来越模糊了。   林白梧轻笑出声:“你人前叫我‘白梧’,人后才敢喊我‘小梧’,你面子里子都不一样,竟还敢起誓说对我好?”   这一句仿佛利剑直捅周云山肺管子,怼得他哑口无言,他以为自己藏得可好,却不成想人家心里门清,他愧得满脸通红,张口半天,没吐出半个字。   林白梧冷嗤:“我是身有残缺、不好生养,可也不代表我就自轻自贱。我林白梧就是死,也决不做小!”   说罢他推开人,埋头往屋里跑。   周云山慌乱喊道:“小梧!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起步想追,可一想到他阿娘和秦锦在,便又停了步子。   他瞧着他那背影,想着平日里唯唯诺诺的人,怎么如此能说会道了。   林白梧气的心肝疼,想着自己以前真是昏了头了,才心心念念着周云山。   一低头,就见堂屋门口的石阶上,大猫儿正立在那儿等他。见他回来,两步下了台阶,伸着圆滚滚的脑瓜蹭他的小腿:“嗷呜!”   一瞬间,所有的怨怒都消散了,林白梧蹲下/身,将猫儿抱起来:“你在等我啊?”   大猫儿甩了甩尾巴,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   风雪停了,天地肃杀,几人拜过山神,打算趁着这时候赶紧出发。   峪途山南坡是雪天打猎的盛地;且南坡坡势缓,雪浅,许多地方可以驾牛车,倒也省了不少力气。   门口,王氏挽着秦锦,将哥儿的小手交到周云山宽大的手里:“好不容易上趟镇子,带锦哥儿好好转转。”   秦锦垂个头,含羞带怯的,周云山却无心看,他小心看去林白梧,人家却根本没瞧他。   赶着日头,牛车在雪面艰难行路,车轮滚着白雪,咯吱的响。车上虽架了挡风,可这挡头遮三面、没封门,漏风。   秦锦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根本受不得这苦。   还没出发前婶子要给他系头巾,他嫌弃难看,怎么也不肯裹。这下好么,大风鼓鼓的,吹得他脑瓜子嗡嗡疼。   秦锦冷的直哆嗦,两手交握揣进袖管,仰头去看周云山。   因着出发前那档子事儿,周云山很是沉默,也不大敢看林白梧。   两人越疏离,秦锦越欢喜。   想起婶子嘱咐的话,他将身上棉衣裹得紧些,斜了眼窝在角落的林白梧,猫腰往车前头挪,一直挪到周云山背后。   周云山驾车没注意,就被人自后抱了个满怀。他一惊,听见秦锦软绵绵的嗔起来:“云山哥,我冷呢。”   老黄牛吭哧吭哧的埋头赶路,周云山僵着身子动也不敢动。   秦锦羞红着脸:“云山哥,给我捂捂手嘛。”   周云山挺直脊背,头都没回:“这么怕冷还跟来,也没走多远,要不我送你回去。”   秦锦一愣,心道他回去,好让林白梧这个小贱人占了便宜?!他脸贴着周云山的背:“我不回,我不怕冷,我要和云山哥呆着!”   “那你就好好坐回去,前头颠,再摔了你。”   秦锦顶不开心的坐回车斗里,就见林白梧在看他。他冷哼一声:“看什么看!要不是因为你,云山哥至于大冷天的出远门吗!”   林白梧没说话,抱猫儿的手臂紧了又紧。   *   作者有话要说:   不想看周秦的宝子们可直接跳到二十章吼~ 第19章   这一路很是难行,雪厚、路途坎坷不说,这秦家小哥儿又是个能折腾的。   一会儿风吹的冷了,一会儿饿的难受,到后面想周云山想的紧,非要他进挡头里陪他。   周云山心烦气躁,好说歹说都不管用,秦锦一边两臂圈着他腰,腻腻歪歪的闹,一边斜眼瞪着林白梧:“云山哥,我头疼的厉害,你给我瞧瞧。”   周云山不应,他便搬出王氏,梗起颈子道:“婶子可说了,让你照顾好我。”   他们本就出发的晚,再停了车,到镇子上不知道要啥时候了。   林白梧心里急,可到底是求人办事,说不得重话,他想了想,犹豫道:“我瞧着下了峪途山路也宽敞了,要么……我去驾牛车吧,云山哥陪着锦哥儿。”   周云山直摆手:“你没驾过车,不得行。”   秦锦窝在周云山怀里,翻了个白眼:“他想去就让他去嘛,再说这黄牛都多少年了,又不能摔着他。”   林白梧鲜少出门,更没驾过牛车,心里挺没底,可看着秦锦怨毒的眼神,他倒宁愿和老牛周旋:“那我去瞧瞧,实在不得行,再换回来。”   秦锦话赶话的忙附和,想着老牛可莫听了话,最好发了牛脾气,摔林白梧个四仰八叉才好!   林白梧学着周云山的样子坐在车板上,老黄牛一瞧换了人,当下就不动了。   周家这老牛脾气倔又认主,旁的根本使唤不动它,不论鞭子抽还是好言相劝,它从来置之不理。   林白梧伸着细白手拍它圆滚滚的大屁股:“牛,你走嘛。”   黄牛偏了偏头,哞的一声,动也不动。   秦锦在车斗里看的真切,暗自窃笑,想着林白梧还真够自不量力的,什么也不会就敢去驾牛车。   周云山见牛车一直不动,想来是林白梧碰了一鼻子灰,正想过去帮忙,又被秦锦拉住了。   他埋头进周云山怀里:“云山哥,我冷,肚子好疼。”秦锦说冷,倒也不是假话,他胖脸冻得通红,手面被风刮破了口。   周云山长年打猎,身边全是浑身是劲儿的粗犷汉子,接触的哥儿不多,秦锦这样娇气的更是没有,他虽不喜欢他,可那软乎乎的身子一贴过来,他仍慌乱的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两人虽定了亲,可到底没有尘埃落定,眼瞧着秦锦伸手往他怀里摸,周云山赶忙后挪,慌道:“车、车里避风,你且坐着,我去看看白梧。”   正说着,牛车忽然动了起来,这平日里连周云山阿娘话都不听的老牛,竟随着林白梧的小鞭,走得稳当。   林白梧伸手拍了拍黄牛硕大紧实的屁股:“牛,走快些。”   随后,窝在林白梧腿边的大猫儿动了动毛耳朵,冲着老黄牛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吼。   老黄牛“哞哞”两声应,真就加快了步子。   老牛虽不情不愿,走几步就歇一歇,可大猫儿一凶,它就快起来。   林白梧起初还以为是自己有驾牛的天赋,后来也看出来了,是猫儿有本事。   他摸了摸大猫儿的毛脑瓜,笑意吟吟:“还是你厉害。”   猫儿甩了甩尾巴,骄傲的呼噜噜应他。   整条大道,都是林白梧在驾车,下了大道,林白梧不识路,才又换了周云山。   周云山接过鞭,道:“看不出来,你顶厉害。”   秦锦本是想瞧林白梧笑话,这下笑话没瞧成,还让他在周云山跟前得了夸,他冷哼两声:“是咱家的牛好,听话,和他有多大干系?让我驾我也成!”   林白梧搓了搓冻得发硬的手,浅笑着没说话。   路远难行,临到天黑,终于到了镇子口,林大川的木匠铺就隔这几道街。   周云山将牛车停下,老牛鼻间发出浑厚“哞”声,压低身靠在了路边。   赶上年节,镇子处处都喜气洋洋。房前屋后挂着红灯笼,在夜色里映出红彤彤的暖光。   林白梧还是头一回上镇子,瞧什么都新鲜——房子是青砖的,一块垒作一块,坚固漂亮;路面铺了厚石板,脚踩上去不沾泥;路两旁是吆喝的小商贩,什么东西都有卖,脂粉盒子、各式糕点、糖葫芦串……   林白梧抱着大猫儿下车,盘算着身上的铜板,够不够买上两纸包糕点,给阿爹带一包,再给秦小哥儿一包,也算答谢。   正想着,就听后头周云山沉声问道:“你这是又咋了?!”   林白梧一回头,就见秦锦趴在车板上,痛苦的呻/吟。   他忙返回去:“锦哥儿是咋了?”   秦锦往周云山怀里钻,手抓着他衣边,红着眼:“云山哥我难受。”   周云山却并未表现的多焦急,他甚至还带了些不耐烦,睨着人:“你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   秦锦白着张脸,呼出的热气在冰冷天地间雾出一片片白,他委屈起来:“我是真难受。”   周云山不动,林白梧小声道:“要么……去看看郎中吧。”   周云山伸手摸秦锦的额头,并不烫,可他偏是窝着喊疼,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儿。   周云山叹口气:“行吧,去瞧郎中。”   周云山对镇子并不陌生,以往打猎,他也常来镇子用兽皮换银钱,因此清楚医馆的位置。   他叫林白梧上车,林白梧才走近,秦锦忽然发作起来:“这不是已经到镇上了,你咋还跟来啊!”   林白梧扶着车板的手一顿,将跨车的腿缓缓收了回去。   “锦哥儿,你别闹。”周云山转头看去林白梧,伸手要扶他,“你先上车。”   秦锦猛然直起上身,怨恨的喊道:“你滚开!”   周云山终于发火:“秦锦你有完没完!”   秦锦一愣,扯着嗓子,号丧一样:“你说带他上镇子、上镇子!如今上了!你咋还要带着他!”   “这不是还没找到林家阿伯!”   “我不管!我不要他跟着!”   “锦哥儿你能不能懂点事,等找到……”   “不用了。”林白梧抱着大猫儿往后退去,不知怎的,脱开周秦二人,他竟觉得如释重负:“你们带我上镇子已经很麻烦了,反正路也不多远,我自己走就成。”   “说什么胡话!你又没来过镇子,怎么找!”   “我问人就好了,真的没事。”说罢,林白梧浅身鞠了个躬,踩着小步转身跑走了。   周云山正要追,却被秦锦一把抱住了腰,他脸贴着他后背,凄哀道:“云山哥我难受……”   周云山反过身,“你作天作地也要有个度!白梧他人生地不熟,丢了咋办!”   “他丢了你就急!那我你便不管了吗!”   *   作者有话要说:   老牛:你俩谈恋爱,别搞我心态啊!   宝子们放心,糟心的情节过去了,往后都是好日子~ 第20章   “秦锦你讲话要凭良心!这一路我可有不管你?!”   周云山怒火中烧,吓得秦锦心里直慌,一下就蔫了,他伸手去拉周云山的手,哭丧着脸:“我、我知道错了,你别气么。”   “知道错,知道错有什么用!林白梧没来过镇子,要是丢了怎么和林家交待!”   秦锦终于意识到自己做的过分,呜呜咽咽哭起来:“你、你不是同他说过路了么,再说这也不多远了,他长着嘴,总会问的啊。”   周云山气得脑仁生疼,看向秦锦久久没有说话,林家的木匠铺他同阿爹去过一回,可那也是很早之前的事了,况且那铺子店面小又偏僻,很是难找。   过了许久,周云山才又问道:“你可是真的难受?”   秦锦一愣,牙齿咬着下唇嗫喏出声:“啊,真难受……”   其实他只是手冷脚冷,并不多难忍,可眼下的情形,他是断不敢实话实说的。   周云山看着眼前这个缩着脖子、可怜巴巴的哥儿,呼出团白气:“先去瞧郎中吧,这个时辰了,不知道还接不接诊。”   说罢,他拉住绳套,驾起牛车往医馆赶去。   *   镇上才停了雪,风虽然小些,可一吹起来,也生生的冷。天色越来越黑,寥落的星斗拨开层云渐渐显露,挂在各家大门上的灯笼亮着引路的微光。   林白梧方才还挺要强,说跑就跑了,可一冷静下来,又心慌的要命,直觉自己不该逞能。这下好了,天一黑行人都少,他想问个路都难。   林白梧望着夜色笼罩下的小城镇、宽敞却陌生的石板路、埋头匆匆赶路的行人……心口越来越沉,他低头看去怀里的猫儿:“咋办啊,我不识路。”   渊啸昂起头,就瞧见小雌将哭不哭的小脸,在冬日冷风里冻得红扑扑的。   它安抚的蹭蹭他,甩起毛尾巴,心道就说吧,没有我你可怎么行。伸着爪爪指向地面,示意放它下来。   猫儿胖乎乎的,林白梧抱着它累得喘不过气,可饶是如此他也舍不得放开。   这陌生的街巷,不论他在此间如何穿梭,都显得格格不入,唯有怀里这暖乎乎的大猫儿,是他熟悉的、安心的、可以放心依靠的。   林白梧没一点儿要松手的意思,反倒收起手臂,抱得更紧了些。   渊啸动了动毛耳朵,伸着毛爪爪拍他手面:“嗷呜!”   这么喜欢我呀,非得抱着,可眼下不行,你又不识路。   林白梧瞧着手背上毛茸茸的大爪子,软声软语的劝:“知道你想下地跑,可这里不比村子,丢了我都没办法找。到时候被坏人逮走了,要被炸成小猫饼吃掉的!”   林白梧怕猫儿不信,张牙舞爪的要咬它的小耳朵。   “……”渊啸叹口气,埋头进小雌怀里,装的好害怕。   林白梧看着缩成球的白团子,继续碎碎念:“就让我抱着嘛,我都不嫌累……哎猫儿!”   趁林白梧一个不注意,渊啸自他怀里猛蹿了出去。它一落地,也顾不上伸展四肢,朝着街巷就跑。   林白梧心下一惊,赶忙追上去:“猫儿!别乱跑!”   渊啸扭过头,正见小雌在后头追,它便放下心来继续开道。   常言道,狗子的嗅觉灵敏。其实虎的嗅觉丝毫不逊色,通常情况下,十里内的气味它们都能闻见。   更何况渊啸是神虎族,能嗅到的范围更广。   它虽然没有见过林家老汉,可在小雌家这么些天,味道早已熟悉。   而且他们下车的地方离木匠铺子不多远,渊啸在车上就若有似无的闻见了。   只是小雌喜欢它的紧,一直不肯放它下地,要不然它也不会让小雌唉声叹气,因为害怕找不见路而哭哭。   好吧其实没哭哭,要哭不哭的,小脸皱皱巴巴,它瞧着心疼。   夜色越来越深,幽巷里路都快看不清,大猫儿却怎么叫都不应,撒丫子跑的可快。   小兽四条腿着地,四肢强健有力,跑起来和踩了风似的,威风凛凛。林白梧全力追,也就只能远远望见个圆乎乎的胖屁股。   他本就坐了一路的车,到现下一口热乎汤都没喝上,早都腹内空空、筋疲力尽了。   不知道跑了多少里地,林白梧终于挨不住,两手撑在膝盖上、弯腰直喘气。   血腥气自胃里往喉咙口涌,林白梧垂着头呜咽:“这臭猫儿,跑的那个快,咋追嘛!”   正恼着,只感觉腿边忽然动了动,他一低头,竟是大猫儿又折了回来,这会儿正在蹭他的腿。   林白梧蹲下/身,赶紧将猫儿抱进怀里,他上气不接下气:“你这猫儿……跑什么嘛!”   渊啸根本没用力跑,又跑跑停停,却不成想这样都叫小雌累的不行。   它偏头瞧着小雌红扑扑的脸蛋,一双眼睛水润润的好生漂亮,忍不住仰起头,亲了亲他,见小雌还气鼓鼓的,忙伸着毛爪爪往前指。   猫儿呼出的热气暖乎乎的扑在林白梧的侧脸,他正要摆足架势好好说它,就顺着猫儿的毛爪爪看到一处老店。   那店门额上挂着张旧匾,上面的漆脱了大半,只有“林家”两个大字还算清晰。   林白梧一怔,惊愕的低头去看猫儿,就见猫儿正也眨着黄金瞳看他,还自豪的歪了歪头。   “猫儿!你也太厉害了吧!”   小雌欢快的声音响在耳边,渊啸喜滋滋的动了动毛耳朵,尾巴转的车轮子一样快,心道还行吧,也不多难的事儿,它厉害的地方可多了!   林白梧将猫儿放下,顺着墙边往那铺子走去。   半掩着的木门老旧而斑驳,一看就有些年头了,他忐忑的推开门,随着“吱”的一声响,小心问道:“有人吗?可是林家的铺子?”   许久都没有人回话,林白梧紧张的将包袱往上背了背,手指捏住衣边,又问道:“可有人在?”   不知过了多久,里头传来一声沙哑的应:“年节了,做不得活儿了,得早早家去,陪娃儿过年呢!”   这熟悉的声音叫林白梧一下顿住了脚步,也不知道为何,他只感觉喉咙发紧、眼眶发酸,似乎所有的委屈都找到了出口,汇聚成了一声:“阿爹!”   *   作者有话要说: 第21章   林大川一愣,拄拐的手不由的颤抖,可是很快他便冷静下来,梧哥儿连村子都没出过,不该是他。   过了不多会儿,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阿爹?!”   林大川心口都颤起来,他伸着颈子、试探着问:“梧哥儿?是你吗?”   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林白梧自门口冲了进来。   四目相接,林大川赶紧将拐杖往身后藏,他又惊又喜,声音发颤:“你咋来了!”   林白梧却没应,他发愣的看着他爹缠着白布的腿、佝偻的身躯、如杂草般蓬乱的胡须,仰起头“哇”的哭了出来。   他爹伤了腿,挺结实一个汉子忽然就瘦骨嶙峋、山倾了似的。   “哎呀呀你咋哭了哎,莫哭莫哭,阿爹没事儿。”林大川手忙脚乱的拄拐过去,越是急脚下步子越乱,走了没两步,就“啪”的一声响,仰摔过去,手里拐杖扔出去老远。   林白梧心口骤缩,赶紧扶人,可他又瘦又矮,手上没劲儿,就算用尽全身力气去扶,林大川也纹丝不动。   这一下摔得林大川生疼,额上登时冒了一层冷汗,可他怕娃儿担心,生忍着道:“阿爹没事儿,没摔疼。”   林白梧扁着嘴呜咽:“我一点用都没有,扶人都扶不起呜呜呜!”   “胡话,谁说你没用,只要你好好的,阿爹就高兴,快别哭了。”   林白梧点头如捣蒜,抬手抹了把眼泪。   许久后,还是林大川自己缓过劲儿,撑起手臂爬起来,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费劲的往屋里挪。   木匠铺子不比家里,屋子简陋,连个窗子也无。   林大川回不去家,就窝在工作间隔壁这小房间里过活,好在屋子里能生火,不至于冻得下不去脚。   林白梧扶林大川坐炕上,跟着在边上找了个地方坐,猫儿见状,安静的卧在了他脚边。   他一直担心着阿爹的腿,见缠着白布,话在口中打了好几个囫囵,终于开口问道:“阿爹,你的腿……”   林大川摆了摆手,苦涩道:“不碍事。”   林白梧眼里噙着泪:“咋可能不碍事,都走不了路了!”   林大川轻轻拍了拍腿面:“只是瘸了。”   过了这些日,林大川已经不如先前愤恼了,或者说,愤恼也无用。   他不过平头百姓,就算占了天大的理儿,也说不过人家官商勾结、沆瀣一气的。   他这一身硬骨头,除了作得一身伤,叫家里娃儿担惊受怕,再别无他用。   算了算了,都算了。   林大川痛苦的呼出口气,就瞧见林白梧那手背,被风吹裂开许多小口,他心疼问道:“大雪都封山了,你咋来的啊?”   林白梧垂着头:“就那么来的。”   “那么来的是咋来的?”   林白梧支支吾吾:“云山哥带我来的。”   “周小子,他人呢?”林大川下意识往门口看,没见着人才又转了回来。   林白梧嚅嚅开口:“他没来。”   “怎么,你俩吵架了?”   林大川故意用寻常的语气说话,却让林白梧心里更加难受,他阿爹以为他还蒙在鼓里,有意营造出一处舒服的、温暖的、安全的天地,全力的保护着他。   林白梧吸了吸鼻子,可眼泪却扑簌簌往下落:“阿爹你别瞒我了,我都知道了,他要成亲了。”   林大川一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张开嘴又闭上。他不敢像娃儿小时候那样给他擦眼泪,不敢安抚的摸他的手掌心,只得这么僵硬的、难忍的坐着。   许久后,林大川低沉的声音才缓缓响起:“爹没想瞒你,只是怕你、怕你……”   “没事儿的阿爹,我已经不难受了。”林白梧含着眼泪笑起来,一张小脸乖巧巧,“这回来镇子,他家夫郎也来了。我瞅着是个挺好看的小哥儿,眉心那孕痣也深,好生养、有福气。”   他越是笑林大川越是难受,心里小刀子刮似的丝丝拉拉的疼,他好汤好水养大的娃儿,就因为个不好生养,被东家推西家拒,拖到十八了都配不上人家。   林大川塌下背,沉声道:“是爹没本事,手里没大钱,才让你受这委屈。”   “没有的阿爹!”林白梧抬起头,“我身上这毛病和阿爹又没有关系,阿爹肯捡我回来,把我养大,已经是天大的恩,要么我早冻死在外面了。”   他温温软软的笑起来:“我都想好了,就不嫁了,我给爹养老送终。”   “胡话!你咋能有这个想法啊!”林大川急的瞪圆眼,“你知不知道那嫁不得人的哥儿、那寡着的人家,多挨欺负啊!爹能活多久?爹走了你咋办!”   林白梧扁着嘴不说话,手指一下下的抠着衣边:“可是没人愿意要我。”   忽的,一直安静趴在地上的大猫儿“嗷呜”了一嗓子,扒着林白梧的小腿站了起来。   渊啸肥厚的毛爪爪拍拍小雌的手,急的都要讲人话。   小雌既说过喜欢它,又亲过它,这便是定下了,怎么还说没人要?!它要的!它欢喜着呢!   林大川瞧着大猫儿低低惊呼:“哪儿来个猫儿?这大个儿!”   林白梧将大猫儿抱到腿上,将它身上裹得厚实的小毯子解开来:“我在村口梧桐树下捡的,就阿爹捡我那棵。”   取下毯子,露出大猫儿油亮顺滑的长毛,随着它的抖动,银色斑纹逐渐显现。   林大川凝眸,谨慎问道:“梧哥儿,这不是猫儿吧……”   林白梧微微点了下头:“云山哥说是小老虎,三两个月大。”   “猛兽……可不兴养啊。”   林白梧赶忙将大猫儿抱紧紧,急着解释:“它从没咬过人,可乖呢!而且、而且方才在镇子口,我不识路,还是它找来的!”   “不是周家小子?”   林白梧自知说漏了嘴,赶紧闭住口,低头去抠衣边。   林大川气的拍腿:“他就放你一人在街巷?就走了?!”   “不是,是我自己要走的,他那个夫郎在,我总不好一直赖着不走。”   林大川悔的直叹气:“怪我啊怪我!当初若不是我,也不会叫你俩相识,谁知道搞成这样!”   “不怪爹。”林白梧摇头,“他若真认定了我,便是千难万险也会来迎我,可他没有。”   他咽了口唾沫:“说是他阿爹阿娘不准,其实他心里也看低着我呢。他是个不能托付的,没了便没了。”   林大川看着林白梧顶认真的脸:“你是真这般想,还是为了开解爹呢?”   “真这般想。”林白梧担忧的搓了搓手,“可村里知道这事儿的还不少,我怕爹回去挨他们说闲话……”   “让他们说去!只要你好,爹啥都行。”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每一个看文和催更的宝子,我手速太慢了,在努力复健了! 第22章   阿爹就是那挡风挡雨的墙,有他在,林白梧心里踏实。   林大川认真道:“我们梧哥儿是顶好的,他们都不识货,阿爹定给你寻个好人家,绝不叫你随随便便嫁人。”   林白梧红起眼:“我都听阿爹的。”   正说着,就听见“咕噜”一声响,两人皆作一愣,转而又都笑了起来。   林大川道:“饿了吧?爹瞧瞧有啥能吃的。”   他腿脚不利索,一日三饭全指望着隔壁药铺的伙计,人家若是忙的紧了,他便只得随便垫上一口。   林白梧将猫儿放地上,包袱拿到腿面来,他带了些吃食的,还有要给王家的蜜红薯干,人家不要,他一并拿了回来。   林白梧将东西掏出来,放林大川手上:“爹你饿不?先垫垫肚子,我去做饭吧。”   他站起身:“阿爹,哪里好做饭啊?”   “出门去左拐有灶堂。”林大川想了想,又道:“你饿的紧了吧?要么就别忙了,隔两道街有家面馆,去买两碗热卤面,吃完再把碗送回去就成。”   林白梧脚磨了磨地:“成,我去买!”他还没吃过镇子上的面呢,可新奇。   林大川正要给林白梧拿铜板,他却躲开了,伸手进棉袍子里,掏出个叠的四四方方的雪白帕子,摊摊开捧宝似的给林大川看:“阿爹你瞧。”   林大川随声看去,就见里头是几把铜板钱。   林白梧彤红着小脸,舒展着眉眼:“之前让爹帮我卖帕子,攒了这许多呢。”   林大川也笑起来:“梧哥儿能干,可真厉害!”   林白梧挑出数枚攥手里,其余的裹进帕子再揣回怀里,所谓财不外露。   “阿爹你等我回啊!”说罢叫上大猫儿,小兔儿似的蹬蹬蹬跑走了。   林大川看着他那欢快的背影,轻轻勾了勾唇。趁着这时候,他得赶紧将药换了,免得被娃儿瞧见了难受。   林大川反身进炕里将膏药罐子摸出来,他腿脚不便,东西全放在趁手的地方。   这顿打狠毒,不仅叫他折了腿,浑身上下再没一块好地方。只庆幸多是皮肉伤,当下死不得人,可他上了年纪,一动就疼,只能咬牙硬挺。   他打开膏药罐子,轻轻叹口气,又开始心疼起那没要来的一两银子。   他家梧哥儿的棉袍子都穿了好几年了,肩膀连着前胸还破了口,要是多些银钱,也好做件新的。   他瞅镇子上的哥儿、姐儿的,都穿带花纹的布,上头印着山山水水,他家梧哥儿漂亮,穿上定也好看。   正想着,外头传来敲门声,林大川赶紧用白布将残腿裹好、药罐子收起,问道:“谁人啊?”   “林伯是我,周云山。”   周云山没有带秦锦,是孤身一人来的,他被叫进来,可屋子实在太小了,只能局促的坐在小马扎上。   林大川低头看他,“梧哥儿没丢,找来了,你且放心吧。”   周云山宽大的肩膀缩起,不安的搓了搓手:“实在对不住,没给他送来门口。”   “瞧你说的什么话,你肯冒风送他上镇子,林家已经要谢你了。”   “不用林伯。”周云山挠了挠后颈子,“我俩这么熟了,这都是小事。”   林大川垂头瞧向周云山,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子,如今也英姿勃勃、顶天立地了,他沉声问:“什么时候成亲啊?”   外头起了风,打得没关严实的门“啪啪”作响。   周云山道:“年后吧。”   “不是说也带了夫郎上镇子么,怎么不见他人?”   这一句“夫郎”听的周云山心里一咯噔,脸色刷的涨了个满红,他不敢看林大川的眼睛,道:“他不大舒服,在医馆歇着。”   “你是人家相公,得陪着。”林大川算算时辰,估摸着梧哥儿该回来了,“我这儿地方实在小,没办法招待你,等回去了,再带上你梧弟上门答谢。”   已经是“梧弟”,再不是“梧哥儿”了。   林大川的话平平和和的,可每一句都和针扎似的往周云山心窝子里去。他缓缓抬起头,正对上林大川沧桑的眼,心口不觉一凛,这双平静却深邃的眼,仿佛能一下看进他心里,看穿他所有的想法,让他无地自容。   周云山仓皇的点头:“那便不多打扰您了。”   林大川道:“我这腿脚实在不方便,就不送了。”   “不用不用。”周云山伸出两手,生怕他起来,忙打开门出去了。   他缓缓走进巷子里,心里堵的难受。   这一趟没见着林白梧,周云山不知道是他故意躲着自己,还是他真的不在。   夜幕低垂,月光冷冷寂寂,北风卷地。   忽的,一道声音顺着墙根传了过来——“猫儿,你冷不冷呀?”   周云山一下顿住了足,就见漆黑巷子的尽头,跑进来个影子。温凉的月光里,林白梧手里端着两只大海碗,脚边跟着通体雪白的小老虎,这小老虎跑得快,便一步三回头的等他。   天太黑,周云山没有出声,林白梧也就没有察觉他在,只自顾自的追老虎,他那步子又小又碎,一摇一摆的像是家养的大笨鹅。   光影交错,与林白梧小时候追在他身后跑的影子渐渐重叠。一阵冷风吹过,周云山忽觉鼻子一酸,眼泪顺着脸颊滚了下来。   他抬手擦了把脸,再抬眼看去,林白梧已经进了木匠铺子,他正要走,却见铺子的大门口,那只银纹白虎驻足未动,正吊着双黄金瞳,一瞬不瞬、幽幽的看他。   周云山莫名觉得背脊一凉,浑身发寒,这小兽看他的眼神犹如在看仇敌,冰冷的吓人。   周云山僵住,久久未动,忽然听见隔着道墙,林白梧软软糯糯的声音顺着风传来:“猫儿回来了!外头冷呢!”   门口的小虎听见唤,毛耳朵一动,仰头“嗷呜!”一嗓子,急箭般蹿进了门里。   夜里风起,掺杂着冬冷的寒,周云山垂头沉默了不知道多久,才缓缓拾起步子,往巷子更深处走去。   炕上的小木桌已经架好了,林白梧将碗放到了桌面,天太冷,冻的他小脸红扑扑的,他伸手揉了揉:“阿爹,我和卖面的伙计说好了,明个儿再去还碗。”   林白梧将筷子递过去:“阿爹快来尝尝,我闻着喷香,早都饿了。”   林大川瞧他小蜂似的忙忙碌碌,直觉得心里头暖和。他接过筷子,夹了条面:“嗯,梧哥儿买的就是好吃。”   林白梧“嘿嘿”的笑,露出两排白净牙齿。   他见大猫儿还没回,起身又喊了一遍,话音刚落,那白毛小兽便蹿进了屋子。   林白梧将门关关严,一眼瞧见落在地面的布兜子:“阿爹,谁来过了呀?”   林大川嚼着面,头都没抬:“隔壁铺的伙计,送了些吃食。”   林白梧将布兜子打开,里头装了些跌打损伤的药、时令的柿子橘子和一纸包街边卖的漂亮糕点,他想买没买成的那个糕点。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因为要搬砖,码字比较慢,我多攒点,到时候入V了我多更!V前我肯定日更!(握拳! 第23章   林白梧将布兜子系紧,轻轻放到了地面。   大猫儿嗅到味,气呼呼跃过去,朝着布兜子啪啪就是两脚:“嗷呜!”这丑雄,都要成亲了怎么还跟来!烦死虎了!   它尤不解气,浑身毛乍起,自小雌的脚面蹭到小腿、又扒着裤边往上蹭,恨不能将小雌全身上下都染上自己的气味。   林白梧被蹭的腿痒,笑着给它抱怀里:“干嘛呀?没吃饱饱呀?”   大猫儿一头扎他怀里:“嗷呜!”生气!   “怎么就气了?不气气。”林白梧摸着猫儿的毛后背,一下下给它顺气。   林大川嗦了口面,好笑道:“它在划领地呢,给你圈进去了。”   大猫儿自林白梧怀里抬起头,一双眼溜圆,抬起毛爪爪伸向他:“嗷!”我的!   林白梧被它这动作逗得笑起来:“好了好了,我得先吃饭了。”   他将猫儿放地上,坐到炕边吃起面。猫儿哼哼唧唧,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偎在了他脚边。   林大川怕面坨一起,先给拌好了,又指了指地上的猫儿,垂下眼问道:“它咋办?院子缸里还有家带的半块咸肉,过水给它煮了。”   林白梧夹了一大筷子面进口,松鼠似的鼓着脸:“唔不用,它在面馆吃过了。”   ——   老刘面馆因着价惠量多,在这附近名声响亮,许多在外打工的穷苦人都会来这吃上一碗。   林白梧去时已经过了饭点,屋里头没几个人。   他为了借碗,直白说了自己是隔壁巷子林家木匠铺的。   跑堂的伙计是个眉目清秀的小哥儿,一听这话,立马就同意了,还叫厨子多给他下了些面。   还两天就年节了,以往经营到夜半的面馆也因着人丁寥落而提前打了烊。跑堂伙计和林白梧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就瞧见他脚边跟着的大猫儿了。   大猫儿昂首挺胸,和个小侍卫似的守着林白梧,寸步不离。   店里客人少,以往留出的下水也不多人买,剩下不少,这小伙计就擅作主张挑了些来喂猫儿。   新鲜内脏散发的血腥气刺激的渊啸血脉偾张,压抑的兽性自骨髓里蓬勃而生,逐渐蔓延周身。   它双目放出精光,喉间不住低吼,猛扑上去,不消片刻便啃食了干净。   林白梧还是头一回见猫儿如此生性的吃肉,鲜血沾在它白净的毛上,它却浑然不觉,无所顾忌的大快朵颐。   这一刻林白梧猛然意识到,这真的是一头虎,一头本该生于山林、长于山林,称王称霸的猛虎。   他有点害怕,心口扑通扑通狂跳,下意识往边上站了站。   渊啸吃干净肉,舒服的喟叹,它感觉通体舒畅,如沐暖阳。   而它不知道的是,血脉深处的神虎族灵气也在疾速觉醒,如藤蔓般以疯狂的速度缠绕着它的筋骨,疯狂生长。   渊啸餍足的舔爪,伸了个懒腰,就见小雌躲的老远。跑那么远做什么?它动了动毛耳朵,两步跃过去:“嗷呜!”   林白梧一低头,就见大猫儿正露着肚皮侧卧在他脚边,伸着毛爪爪要他抱。   林白梧愣了许久,手将伸不伸,猫儿等的不耐烦,费劲儿的起身扒住了他的大腿。   这一刻林白梧明白了,猫儿虽然是老虎,凶狠又野性难驯,可不论如何,是他的老虎。他蹲下/身,小心翼翼的伸手挠了挠它下巴:“吃饱了?”   猫儿呼噜噜的应,甩着毛尾巴、眯着黄金瞳哼唧着蹭他的手心,腻腻歪歪的没一点王者风范。   林白梧看不得猫儿撒娇,尤其是他脚边这只,即便已经很累了,还是弯腰将猫儿抱进了怀里。   不多会儿,面终于好了,他才将猫儿放回地上。   厨子知道他是木匠铺的,特意在面上盖了一层厚肉碎,淋着浇头,闻着喷香。   林白梧道了谢,正要走,那跑堂小哥儿又将他叫下了,他挠了挠颈子,有点不好意思:“能摸摸它不?”   林白梧托着碗笑:“它脾气大不叫人摸呢,要么你问问它?”   小哥儿蹲下/身,好生期待的问:“能摸摸你不?”   渊啸抖了抖背毛,勉为其难的转了个身,将后背露了出来。   “……”林白梧哑然失笑,脸真疼。   渊啸动了动耳朵:“嗷呜!”吃人家嘴短。   小哥儿瞪圆眼,欢天喜地:“它给人摸,它给人摸哎!”   林白梧又拌了拌面,将汤汁和匀:“人家小哥儿可开心了,叫它明儿个还去呢,说是给留猪肠。猪肠哎,炒了多好,满嘴的香。”   林大川笑起来:“那是面店刘家的小儿子,榕哥儿,留着帮干活的。”   “我说呢,好些个猪下水,说给就给了。”   渊啸张嘴打了个呵欠,露出满口锋利的兽齿,又眯眼歪了歪头,它那是凭本事吃饭。   林大川吃好面,轻轻放下筷子,瞧去猫儿:“梧哥儿,你是咋打算的?”   “什么咋打算?”   林大川沉声道:“它说到底不是猫儿,你又能养它到几时?”   闻言,林白梧夹面的手顿住了,他低头看去偎在自己脚边的小虎,心口揪起,好半晌后才开口道:“它不咬人的,可听话。而且、而且它会自己出门找吃的,也不用多少钱……”   林大川心里不落忍:“爹不是这个意思,它终究是个猛兽,总有长成的一日。”   林白梧咬着唇,筷子尖戳着碗底,小声问道:“我想养到不能养的那天,成吗爹?”   林大川看不得娃儿伤心,轻叹口气:“成。”   吃好饭已经很晚了,夜色笼罩下的城镇,一片沉睡的宁静。   林白梧奔波了一路早都困的睁不开眼,却还强打起精神下了地。   林大川将方桌收好,问道:“干啥去?”   “打水洗漱呢,阿爹你等我会儿,水缸放哪了啊?”   林大川说了地方,林白梧打开门,北风鬼哭狼嚎的扑上来,将才打开一道缝的门“咣”一下又摔上。   林白梧吓了一跳,好半晌才缓过劲儿,他抚抚心口,转头又乐呵呵的朝林大川笑:“风大,好吓人呢。”   说罢他弯下腰钻进了黑夜里,反身将门关严实,一低头就见大猫儿竟跟了出来。   林白梧手里还端着吃净的碗,想洗过了再还回去,他垂下头:“外头黑,你怕不?要不回屋里等我呀?”   大风将猫儿油亮的长毛吹得蓬乱,像个蓬松的蒲公英,它蹭到林白梧脚边,雄纠纠气昂昂的开道。   林白梧瞧着它威风堂堂的样子:“我们猫儿好厉害啊,有你在多黑我都不怕了。”   猫儿动了动耳朵,满心受用的应:“嗷呜!”那可不!   *   作者有话要说: 第24章   林白梧将碗洗净,在炉子上坐了锅水,待水滚起,兑进半盆冷水里,往外头端。   盆子太沉,他端起来晃晃悠悠的洒了一路,才进门就忙喊道:“阿爹,往炕边挪挪,洗脚了。”   林大川媳妇儿去的早,自娃儿大后,再没和谁如此亲近过。他不大好意思:“我自己来、自己来。”   他挪着坐到炕边,林白梧已经拎起马扎挨着坐过来了,他没丝毫的不情愿,将阿爹的脚抵在膝盖上,给他挽裤腿。   林大川要躲,却被林白梧小心按住了,他仰起头看他:“阿爹你躲啥?”   林大川眼眶生热,慢慢别开脸去。   林白梧伸手试了下水,见不那般烫了,才将林大川的脚慢慢放进水里,他撩起水过脚面,手指摩擦他脚跟,洗得细致。   许久后,林白梧站起身:“阿爹你看着点,别叫水碰了伤。”   林大川喉咙哽咽,垂头“哎哎”的应,林白梧又道:“我再去烧一盆,您先泡着。”   林白梧打开门,大猫儿不用人叫,顺着门缝出来,几步跃到路前头等他。   林白梧将门关严实,跟着猫儿往灶堂行去。   灶堂虽生着火,可窗子透风,不多暖和。   林白梧打了个寒噤,费力端起锅子,在炉子上又坐了锅水。   他干净惯了,奔波了这一路,自然想洗洗干净。可屋子就那一间,他总不好在阿爹面前宽衣解带,便只得在这灶堂里将就。   水烧开了,林白梧兑了半盆,将棉袍子脱下找了个干净的地方挂起来。   屋子本就冷,衣服一脱牙齿都跟着打颤,林白梧卷起袖子洗了脸,正要脱鞋袜,就见大猫儿蹭了过来。   林白梧冷的吸了吸鼻子:“咋了?”   渊啸眼瞳缩的紧紧,毛爪爪轻轻拍在林白梧的上臂:“嗷!”伤了!   林白梧随着它的动作看去,就见自己手臂上青一道红一道的全是伤,肿起老高。   他这一路早感觉身上疼得紧,本以为是缩在车斗里久了、身子僵了,就没多在意,这下看来,竟是伤了。   他忖了会儿,便想到了缘由:“该是在王家吧。”那会儿他为了护猫儿,挡了群妇好些打,当时不觉得疼,这会儿竟肿得厉害。   渊啸一听是在王家,当下便呜咽起来,小雌是为它受的伤。它心里难受,躲的远远的,垂着头卷着尾巴,不敢看人。   林白梧看着窝在角落的大猫儿,蓦地浅笑出声:“咋了?觉得对不住我呐?”   大猫儿缩起的脊背轻轻颤抖了下,小小声地回应:“嗷……”   “没事儿啊,这伤不重,几天就能好。”   林白梧起身,走到猫儿背后蹲下,朝着团起的白球轻轻戳了戳。   渊啸被戳了屁股,这要放在平时,它定会气鼓鼓的凶人,可现下它理亏,它气势塌了,缩着脑瓜动也不动。   林白梧瞧着那哭哭唧唧的毛团子,两手掐在它腋下,自后将它抱到腿上。   林白梧低头亲在猫儿的脑门儿,露出个温软的笑:“你是我的猫儿,我护着你是应当的。”   小雌哄虎的声音缓缓传进耳里,渊啸终于自胸前抬起头来,正对上小雌温柔的眼……水汪汪的简直要溺毙虎了,它顿觉腹下一片火热热的烫,赶紧卷起尾巴挡住了。   林白梧瞧它慌里慌张的样子心里好笑,揉揉它毛乎乎的头:“也给你洗洗。”   “唔?”没等渊啸反应过来,小雌已经一手抱着它,一手给它擦脸擦脚了。   “爪爪。”温柔的声音清风似的拂在耳边,渊啸听话的伸出肥厚的毛爪爪,又微微张开让他给自己洗干净。   “好乖,我们猫儿好乖啊。”林白梧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将洗白白的猫儿放到上面。   一边将地面收拾了,一边对猫儿说:“别去地上跑了,一会儿抱你回去。”   渊啸低下头,看着自己粉粉的、干干净净的爪垫,生怕弄得脏了,将粗壮的毛尾巴垫在了下面。   林白梧收拾好地,一抬头就看见猫儿年画娃娃似的乖巧的端坐着,忍不住亲在大猫儿脑瓜顶,抱起它:“回去睡觉了。”   “唔!”   夜色深浓,林白梧吹熄了油灯,和衣而眠。   木匠铺子能烧火的屋子就这一间,林白梧只得和林大川挤一张炕。   两人都拘束,倒是猫儿大爷似的躺在林白梧胸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林白梧翻个身,将猫儿放炕边,可没过一会儿它就又蹭到他胸口了。   “你知不知道自己多重,沉呢。”也不知怎的了,猫儿这几日长势凶猛,竟比刚捡回来时胖了整两圈。   林白梧想着幼崽长得都快,况且他也乐意见它壮实一点。可猫儿是一点不觉得自己重,还当自己小呢,没事就往他身上窝。   听到林白梧的抱怨,大猫儿动了动毛耳朵,伸着脑瓜在他颈间呼噜噜呜咽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的自他胸上下去。   可猫儿粘人,在炕上巡视了一整圈,还是窝回了林白梧的脑瓜顶,它肚皮抵着他的头,呼吸时绵软的起伏,云朵似的软。   屋里不点灯,漆漆黑一片。   林大川睡不着,他心疼娃儿,觉得他跟着自己受苦,又担心这小奶虎没轻重,伤了他家娃儿。   林白梧没听见绵长的呼吸声,知道他爹没睡,他侧过身来:“疼的睡不下吗?”   “爹不疼。”许久的沉默后,林大川沉声道:“委屈你了。”   “委屈啥?”   林大川没回话,只发出一声极沉重的叹息。   林白梧手臂枕着头,脑顶的猫儿见他一动,跃他胸前往他怀里钻,林白梧被它撞的仰起头:“哎呦抱着抱着。”   他将猫儿抱怀里,看去炕边如山脉起伏的沉默黑影:“阿爹你咋老乱想呢,我从没觉得委屈。”   也不知道咋了,林大川自伤了腿后,脑子总乱糟糟的止不住的瞎想。   他没本事,家底薄,而今又废了条腿,要拖累死娃儿了。   他心里压了石头似的难受,忽然觉得手臂一紧,竟是林白梧抱了过来。   他像小时候那样枕着他手臂,轻轻道:“有爹在我就有家,等过完年、山雪化些,咱回家吧。”   这一刻,林大川再不惦记那碎银子了,他只觉得眼眶发酸、喉咙口发紧,哑声应:“好,回家。”   *   作者有话要说: 第25章   林白梧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的,总之醒的时候,日头已经晒了三竿。   他迷蒙的睁开眼,正见阿爹轻轻抽开了搭在他额上的手。   “阿爹。”林白梧白着脸,嗓子哑的不成样子,像风里破锣一样难听。   林大川将药端过来,眼里满是心疼:“你夜里起了烧,才凉下去。”   林白梧身子不好,赶了这么久的路,既着了寒,又因周云山起了心结,病来的突然。   夜里他冷的直哆嗦,林大川将被子全盖他身上都不管用,还是大猫儿钻进他怀里,给他暖着,他才缓过来。   林白梧撑着手爬起来,这一动就觉得浑身酸疼,冷汗顺着脊梁骨扑簌簌的往下滚。   他接了药碗,抬头看向林大川:“爹熬的吗?”   “托隔壁药铺伙计熬的,趁热了喝。”   药汤浓稠,三碗水熬作一碗药,棕黑棕黑的,瞧着都苦。   林白梧自小不爱喝药,他眉头皱的死紧,壮士断腕似的仰头一口闷,喝完还呜呜呜埋头哭。   猫儿担忧的趴他边上,伸着毛爪爪一下下的拍他背:“嗷呜!”不哭不哭。   见小雌一直埋头不起,渊啸急的跳下炕去,又嫌弃又烦躁的将周云山送来的布兜子叼起来,两步跃回炕上塞到林大川怀里。   丑雄的味道令渊啸倍感不适,可看小雌趴被里难受,它还是强忍下了,只是它不愿意小雌碰那兜子,因此退而求其次的塞给了林大川。   起初林大川没明白,半天才搞懂原是要他将里头吃食拿给林白梧。   他剥了个桔子递去,林白梧看也不看的塞进嘴里,酸的他直皱眉。   猫儿瞧他眉心缩成一团,伸着毛爪爪想给他抚平。   林白梧抓住它的胖爪子,捏了捏粉肉垫,顺手将猫儿抱进了怀里。   农家人不娇气,林白梧也病惯了,烧退下去便想着出门。   一来想去隔壁药铺问问阿爹的腿伤究竟啥情况,二来老刘面馆的碗他还没还。   林大川将人按下了:“碗不急着送,等你好些了再说。”   林白梧只好听话的躺在炕上挺尸。   林大川腿虽瘸了,可闲不住。   林白梧叫他好生养着,他口里应下了却还是去工作间忙活,想着将没完工的活计做做完,能赚点是点。   工作间里冷,取暖的物件就一个小炉子。可离得稍微远一些,就感觉不到一丝的热气。   林白梧穿了棉袍子下地,去灶堂烧了锅热水洗脸,又灌了个汤婆子想拿去给阿爹暖手。   冬日午后的日光是顶稀罕的,洒在龟裂的大地上,融化了黑土的冰凌。   林白梧刚打开灶房门,就听见大门外有敲门声,他揣着汤婆子出去,小声问了句:“谁呀?”   “刘榕,刘家面馆的。”   林白梧打开门,正映上刘榕的笑脸,他手里端着个大海碗,道:“突然来你这儿,打扰了。”   “不打扰,我正想还你碗呢,昨夜里起了烧,我爹不叫我出门儿,就耽搁了。”   “哎呀那你还出来开门,快进去。”刘榕踟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林白梧拉了拉他:“你进来呀。”   刘榕笑起来,忙将手里海碗递过去:“昨天应过的,给猫儿的。”   “你也太客气了,拿你的东西还叫你送来。”林白梧接过碗,看去腿边的猫儿,“吃肉肉了。”   大猫儿“嗷呜”应了声,欢快的抖了抖毛。   林白梧看向刘榕:“它可高兴呢。”   屋里地方小,又没窗,全靠一盏油灯照明。   林白梧昨夜起了烧,怕将病气过给刘榕,就没请他进屋。   刘榕倒是不在意,他过来本就是想摸摸猫儿的。   两人到院子,找了个日头晒得着的地儿,将大海碗放下。   不用人叫,大猫儿自觉的跃过来。日光里,它的毛色润泽,银色的斑纹耀眼。   刘榕看得呆了,叹道:“我从没见过这样威风的猫儿。”   林白梧微怔,忙解释道:“山里的猫儿,要比镇子上的大些。”   刘榕想摸又不大敢,小心问了句:“今儿个能摸摸吗?”   大猫儿自碗里抬起头,一双黄金瞳亮极,它幽幽看人时,双目聚着光,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威险气息。   刘榕收回了伸在半空的手,苦恼着:“那不摸了。”   猫儿吊着眼看了他半晌,抖了抖毛,两步跃去了高处。   一海碗新鲜内脏被它吃了个干净,饱虽饱了,却不餍足。血脉深处强烈的欲/望让它疯狂而躁动,想猎捕更庞大的野物,将它们拆吃入腹。   林白梧看看正兀自舔毛的猫儿,又看向刘榕,满眼歉意:“对不住啊。”   刘榕虽失落却不多难过,只仰着头巴巴的瞧,一副看得到却摸不到的可怜样。   林白梧不禁问:“你这么喜欢,怎没自己养一只呀?”   刘榕伸一根手指比在嘴边:“嘘!我爹爹不叫我养。”他垂下眼睫,“我一摸猫儿狗儿的就起疹子,痒的厉害,我爹爹就不让养、不让摸。”   “那我可是罪过!你昨儿个还摸了!”   “说来也奇怪,摸它我倒不起疹子呢。”刘榕怕他不信,撸起袖子给他看,确实顶白的手臂,没起一点红。   可今儿个也不知怎的,大猫儿怎么唤也不肯下来,就卧在高处,居高临下的睨着人。   刘榕摸不着猫儿,只好作罢,他看向林白梧:“马上就是年节了,你是留这儿过年吗?”   林白梧点点头:“等雪化些才能回。”   “可太好了,那空了我来找你玩儿吧。店里不多忙,我爹爹不用我了,可我几个哥哥手上有活儿,没人陪呢。”   “好啊,我还没在镇子上过过年呢。”   刘榕欣喜道:“咱这镇子村里人多,过年大多回家了,一到年节可冷清呢,但是有年会,会放烟花爆竹,咱们一块去吧。”   林白梧有些为难:“可我得陪着阿爹,兴许去不了。”   刘榕想了片刻:“那我们晌午出门,早些回呢?”   “嗯……行吧。”林白梧笑眯眯的点头,两小哥儿就这么说定了。   眼瞧着时辰不早,刘榕得走了。林白梧送他到门口,忽然想到什么般将他拉住了:“你等我下。”   刘榕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林白梧风风火火的往屋里返,没多会儿又跑了回来。   他手里拎个纸包,塞刘榕怀里:“拿回去吃。”   刘榕一低头:“这不云祥家的糕饼嘛!好贵呢我不要!”   “你收着,你给了猫儿这多吃食,又不肯收钱,这个得拿着。”   “那哪儿行,这是你家年货吧。”   林白梧又往他怀里塞了塞:“不是,旁的送的,我借花献佛。”   “好,那我收了,下回还给猫儿带吃食。”刘榕红扑扑着小脸,抱着纸包出了门,可走了没两步又折了回来,嚅嚅出声:“那个梧哥儿,我来你家看猫儿的事儿……”   林白梧笑盈盈道:“知道的,不说。”   *   作者有话要说: 第26章   年节这天,天可晴可晴,放眼望去,能看见稀薄的云层,如轻纱飘在寥天。   正如刘榕说的,镇子上人大多都回家了,因此冷冷清清的。   林白梧起个大早,去后院里将柴火搬去灶堂,伺候阿爹洗漱,做了顿还算像样的早饭。   因着要年节,林白梧下了狠心,买了肥瘦匀称的小半斤猪肉,切作两份,一份昨夜包了一笼杂面包子,一份留着今夜守岁包饺子。   他还熬了大碴粥,笨碴子、粘碴子各一半,放些颗粒饱满的云豆,浸泡了一夜,坐火上慢慢熬,一个多时辰才能好。   锅盖子一起,满灶堂食物的香,惹的平日里半片素不肯吃的大猫儿跃跃欲试。   林白梧宠它,给盛了小半碗粥,用筷子搅凉了才放到地上叫它来吃。   猫儿好奇的舔上两口,咂咂嘴,不如鲜肉的滋味香,动了动毛耳朵跑走了。   林白梧看着被猫儿扔在一边的粥碗,实在是心疼粮食,可铺子里没养鸡,只能喂去隔壁药铺。   他气的将大猫儿抓抱进怀里捶它屁股,猫儿也不恼,还伸着脑瓜傻乎乎的要和他贴贴。   待林白梧将饭食端进屋子,林大川已经自顾自给伤腿上过一遍药了。他如何不肯给林白梧看伤,林白梧拗不过,只得遂了他去。   屋子没窗,得开门换气,可药味还是久久不散。   林白梧怕风冷着人,将门关严实了,食物的味道混合着药味,弥漫出一股奇异的香。   林白梧夹了个包子放林大川碗里,那包子拳头大小,只是用的杂面,没白面的宣腾,可也比他们平日里吃的好上太多了。   林大川咬了一口,菜肉的香霎时在齿缝间溢满,汤水直流。   “可真香。”林大川咂嘴,低头喝了口粥。   “那阿爹多吃些,晚上咱们包饺子,肉我都切好了。”   林大川不再言语,若是梧哥儿不来,他或许真要孤单的过这个年,好在他来了,好在他全须全尾的来了。   林白梧见林大川碗底空了,又给他盛了一碗。大碴子黄澄澄的颗粒分明,嚼口里一股饱满的玉米的香。   林白梧吃了一个包子并半碗粥便饱了,眼看着时辰不早,想要出门。   林大川瞧出他那意思,夹了块腌萝卜条:“可是榕哥儿等着呢?那便去嘛。”   林白梧指指桌上的碗:“收了碗再去。”   “我只是伤了腿,又不是走不得路,你去吧,我来收拾。”   林白梧站起身:“那爹我走了,天黑前我就回。”   “大过年的,也不急着回,好好玩儿。”反正有小老虎跟着,林大川也不担心。   他自炕里摸出个木盒子,拿出好些枚铜板放桌角:“买些小吃食,我瞧着人家哥儿的都好吃个糖葫芦串。”   “爹我还有呢。”他带了些,除了那天买面的,其余的钱都是爹给的,都没咋动。   “拿着嘛,你那钱自己个儿留着。”   林白梧拿上铜板,欢欢喜喜出门。   今儿个出太阳,天气不咋冷。   林白梧没给猫儿裹小毯子,可他怕旁的瞧出他的猫儿是小老虎,还是扯了件爹不穿的外衫,改了改型,给大猫儿套起来了。   渊啸是顶不情愿的,即便这外衫是林白梧阿爹的,即便许久不穿了,可它还是嫌弃。   可小雌抱着它哄,声音柔软的白云朵似的,还顶有心机的亲了它脸,它最受不得小雌亲它,怪不好意思。   渊啸涨红着虎脸,勉强同意了。   一人一虎出门儿,才绕过一个路口,就与刘榕碰了个正着。   刘榕穿了套新衣裳,虽是粗布的,却在衣面绣了一对儿小燕,针脚有些粗,但顶喜庆。   “新衣裳啊,可漂亮呢。”林白梧笑着看他。   刘榕也笑起来:“婶子给缝的,小燕也是她绣的,好看不?”   “好看好看,天仙似的。”   刘榕看他还是原来那件棉袍,胸前一条长口子:“咋没做件新衣裳呢?”   “阿爹腿伤了,钱得省着花。”林白梧并不羞于谈论自家的窘境,穷便穷着,不偷不抢,也不多丢人。   显然刘榕也不在意,他熟稔的挽住林白梧的手臂,带他往镇中心去。   上河镇虽是个城镇,但因为距离山村不远,还保留着山镇的淳朴气息。   年节这一天,留在镇子上过年的人们几乎都出门了,穿着平日里难得穿的新衣裳,满脸的喜气洋洋。   林白梧穿行其中,哪哪都觉得新奇,简直目不暇接。   忽然,一道清脆唢呐声响起,他点足而望,就见打着腰鼓、铴锣、小叉的数十人中间,又来了一队人马——   穿着大红、大黄、大绿的戏袍,扮作神鬼,踩着高跷、甩着长袖,随着乐声载歌载舞。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技人们表演的更卖力,花膀子、小旋风、鹞子翻身、劈大叉,惹得叫好声此起彼伏。   林白梧看得地儿都不挪一下,刘榕笑着拉他:“往前头走,还有跳大火圈的呢!”   林白梧应下,正瞧见路边有小贩在卖糖葫芦串,他反拉过刘榕:“我想吃糖葫芦了。”   山楂红果穿成的串,裹一层剔透的糖稀,咬嘴里又酸又甜。林白梧买了两串,递给刘榕一串。   刘榕笑着接过,眯着眼睛咬一口,麦芽糖的甜顺着齿缝甜进心里:“好甜呢。”   林白梧咬下一颗却没吃,落在手心,蹲下/身看着猫儿:“吃不?”   大猫儿“唔”一声,甩了甩粗壮毛尾巴凑过来。   林白梧将手伸过去,猫儿埋头一卷舌,将大红果吃进了嘴里。   这圆咕隆咚的红果子酸牙,一点不好吃。渊啸皱了皱脸,想吐,可看着小雌亮晶晶的眼,为难的仰起头嗷呜一声吞了下去。   林白梧掏出小帕擦了擦手,刘榕紧着凑来瞧:“这是你绣的吗?好漂亮呢!”   林白梧有些不好意思:“我绣工不好。”   “这还不好呀,比我婶子绣的小燕儿都好看。”   林白梧被夸的羞红脸:“你若不嫌弃,我家还有些,挑了好的送你。”   “真的呀?那敢情好!”   踩高跷的队伍越来越远,唢呐声却又响了起来。   刘榕抻着颈子来瞧,林白梧也跟着站了起来,竟是迎亲的队伍排了一道长龙。   “咋会除夕成亲啊?”   民间成亲规矩多,要看黄历择吉日。正月前后成亲压太岁、触楣头,不吉利的,没谁家会在这天成亲。   刘榕看了良久,皱住眉:“该是吴家纳四房冲喜的吧……”   “吴家?”   “就是西街玉器行当的那个吴家。”他看向林白梧,“吴家掌权的本来是大爷,三年前他乘的那货船翻了,砸了脊梁骨,再没起来。吴老夫人三天两头的给他纳小冲喜。”   “冲喜为啥娶这多啊?”   “说是前几个都跑了,就连正房都哭着闹着和离了。说到底吴家大爷也才三十出头,大好的年纪,可惜了的。”   林白梧皱紧眉,久久没有说话。   大红花轿水面浮萍似的晃晃悠悠,里面坐着的该是王墨吧。   *   作者有话要说:   王墨的剧情本文不会太多,他有单独的故事,开了预收,感兴趣的宝儿可以先收藏哦,我放个小简介——   『妖蛇的冲喜夫郎』妖蛇*小夫郎   王墨阿娘早逝,阿爹另娶。   都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王墨水深火热的生活在后娘生了幺弟之后达到了顶峰。   唯一的亲姐嫁人后,没了倚靠的王墨终于被后娘嫁去了镇上吴家做四房。   镇上吴家是大户,做的玉器行当,可娶他的吴家老大却是个瘫子,娶他是为了冲喜的。   王墨得知此事并未哭闹,甚至觉得嫁去吴家也好,至少吃得上饭了。   他暗暗作誓,只要这瘫爷子对他过得去,他便好生生的伺候他死。   成亲当夜,瘫在床上一直默不作声的吴庭川睁开眼:“我不迫你,你走吧。”   ——   三年前,千年蛇妖玄鳞成蛟飞升,狂海翻浪间渡劫失败,巨尾打沉一艘货船。   玄鳞没死,肉身压入深海,一缕残魂却落在了货船上的吴庭川身上,占了他身。   在吴家的这三年,所有人都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玄鳞虽醒的来却不能动,遭受的欺辱心知肚明。   本想着这来冲喜的四房小雌也一样,干脆眼不见为净走了得了。   却不想小雌嚅嚅开口:“我会好生伺候您的。”   玄鳞翻白眼,这套他见多了早不信了。   日复一日的相处下,这小雌真如所言般的好生待他。   可越这样玄鳞越是来气,除了这一缕魂,其余的一切都是吴庭川的啊! 第27章   年三十就嫁了,这也太赶了些。   林白梧正想着,就被刘榕拉住了腕子:“去瞧瞧热闹,吴家阔气,每回都能讨到赏钱呢!”   林白梧本想拒了,却被刘榕拉着跑出去好远。   吴家出手大方,讨彩头的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刘榕活泛得浪里白条似的,很快就拉着林白梧钻到了前头。   前头两个妇人正在唠嗑,嗓子大的唢呐声都压不住。   “除夕阴气重,吴家这讲究的人,咋还能除夕娶呐?”   “说是给老道看过了,吴大爷起不来是魂儿没了,让娶个小的到阴曹地府唤他归魂儿呢。”   “说的好瘆人,什么人家愿意嫁过来呦!”   “聘礼下的多,咋都有人愿意嫁。哎哎哎快瞧!发喜钱了!”   接亲的队伍还没到大门口,已经有侍婢托着描金鸳鸯的红喜盘,在撒喜钱。人群顿时热闹起来,高举着双手等着接彩头。   吴家讲究,喜钱都是装在香囊里的。红色、黄色的精细布面,绣着吉祥如意、岁岁年年。   刘榕跳得高,抢到五六个,林白梧也接到两个。   待吴家侍婢收了喜盘,刘榕才拉着林白梧钻出人群。   刘榕将香囊打开,里头是些铜板,钱不多,只为讨个吉利。他红扑扑着脸:“咱们去买糖人吧,前头有一家做的可像样了!”   林白梧还没从“除夕阴气重”、“新娘子去地府叫魂”里回过神,心里又惊又惧,提线木偶似的点点头,跟上了刘榕的步子。   到申时两人才回去,天边起了霞,金灿灿的扑满半面天。   刘榕显然是还没逛够,到巷子口还依依不舍的拉着林白梧,“我还想去看放烟花爆竹,你不去,我只能叫上二哥哥了。”   “叫上哥哥也好,有人陪。”   “哎。”刘榕直叹气,“他顶不爱说话,阿父说他是个闷葫芦。”   两人有说有笑,刘榕笑声清清亮亮,银铃铛似的。到分别时候,他忽然问道:“梧哥儿,你可有许人家啊?”   林白梧脸色一红:“还没呢。”   刘榕蓦地来了精神,眼神明亮:“我两个哥哥没娶亲呢!我家虽算不上多富裕,可都是实在人,你要不要见见呀?”   “嗷!”一声吼,大猫儿猛的窜到刘榕跟前,眼睛瞪得溜圆。   刘榕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退,躲在林白梧身后,探出个脑袋和大猫儿对视。   “你干啥这凶啊!”   “嗷呜!”大猫儿犬牙呲出,凶得吓人。   刘榕缩起脖子,就露出双眼,小声嘀咕:“咋样也嫁不上你,凶什么凶嘛。”   只这一句话,直接点燃了渊啸的怒火,毛都炸了起来。   刘榕人好,想来刘家也不会差,林白梧自知身上带疾,又难生养,不敢高攀,本来也想推拒的,谁料这大猫儿反应这么大,小炮仗似的。   他赶紧将猫儿抱怀里,本躲在他背后的刘榕一瞧见逼近的猫儿脸,逃似的跳开好远。   林白梧搂着大猫儿:“榕哥儿日日给你带吃食,你咋能凶人家呢?”   渊啸仰头巴巴的看着小雌:“呜呜呜!”他说你不嫁我!   林白梧自是听不懂它在呜咽什么,只无端觉得大猫儿难过了。   他抱娃儿似的拍它小背,低头亲它毛耳朵:“干啥生气呀,又不是不爱你了。”   “唔?”渊啸下颌抵着他胸口,伸着脑瓜要贴贴。   刘榕在边上看得瞠目结舌:“我咋瞧着它……那稀罕你呢?”   “是我的猫儿啊。”林白梧看着大猫儿,颠了颠手臂,“可不能凶榕哥儿了,得道歉。”   “嗷!”大猫儿一歪头,埋林白梧怀里,没一点知错的样子。   林白梧满脸歉疚:“被我宠坏了,对不住啊。”   “没事没事。”刘榕摆摆手,轻轻眯起眼,边瞧着猫儿边对林白梧试探道:“我家大哥哥做的一手好面,人又稳重,下回你来……”   “嗷!”渊啸气的瞪圆眼凶他。   刘榕一副看穿一切的表情:“啧啧啧。”   *   林白梧进家时,林大川还在工作间里打木头,木屑落了一身。   油灯的光忽明忽暗,林白梧敲了敲门:“阿爹,好晚了,就别做了。”   林大川应了一声,手上动作却没停,埋着头继续将木头刨平。   林白梧只得道:“阿爹,那我去将面和了,咱一会儿包饺子。”   林大川这才抬起头:“成。”   林白梧回了屋子,将小方桌擦了三四遍才作罢。   铺子里虽然没有菜板子,但因为林大川木匠的关系,干净的木板子还是很容易找。林白梧用猪毛刷刷了几遍,才拿进屋子里。   白面精贵,林白梧只买了少少一两,剩下的全都是杂面。他拿了两个盆子,将白面和杂面分开和了水,想着包两种皮的饺子,年节了,好歹让阿爹尝尝白面的滋味。   肉是早早就切好的,只要洗干净菜就行了。几把韭菜,一颗大白菜,林白梧端着盆子到后院清洗。   天色越来越黑,大猫儿怕他一个人害怕,蹭着他的脚踝陪着走。   林白梧将东西都洗干净,分批端进屋子里,林大川已经做完了工,坐在小方桌前擀面了。   在镇子上过年是临时起的意,年货都没怎么准备,唯一像过年样儿的就是这一桌饺子。   火烧得旺,屋子里热气腾腾的,林白梧脸色红扑扑:“阿爹,马上新一年了。”   自伤了腿后,林大川多是沉默寡言或唉声叹气,他点点头,自手边的小碗里捏起一枚洗净的铜板。   “阿爹还准备了彩头啊!”   正说着,外头忽然起了爆竹声,噼里啪啦的将夜空炸出绚烂的星光。   林白梧道:“阿爹,咱们出去瞧瞧吧。”   林大川本不想动,可看着自家哥儿期待的小脸:“出去瞧瞧。”   门才打开,忽的自远空传来呲啦一声响,紧接着烟花如雨幕般漫天盛放。   “这是什么啊?”林白梧看傻了眼。   林大川淡淡道:“许个愿,兴许能成。”   林白梧赶紧闭上眼,他满是面粉的手紧紧合起,随着再一声的鸣响,缓缓睁开眼时,就见夜空五彩缤纷、绚烂夺目。   过了年,便到春了。   灶炉上热锅里滚水沸腾,饺子像小白船一样翻滚。   林白梧盛出一盘端出去,热气腾腾的饺子在冬冷的夜弥散着家的味道:“阿爹,吃饺子了。”   林大川笑着应下,将一个叠得四方的红布巾子放在林白梧手里:“压岁钱,岁岁平安。”   大猫儿也得了个杂面饺子,不过它不怎么爱吃,只扒开黑乎的饺子皮将馅儿吃了个干净。   林白梧气的捶它胖屁股:“臭猫儿!”   *   作者有话要说: 第28章   过了年天气逐渐回暖,封山的皑皑白雪开始融化,山路也慢慢显露出来。   林大川终于坐不住打算回村子。   还没出正月,返乡的人不多,林白梧问了许久,终于托刘榕刘家的关系,问到个往上河村方向去的。   这人姓田,唤二字“大树”,干得走商的行当。   林白梧本以为干走商的都是那高大威猛、面色不善的汉子,却不想这田大树高大是高大,却一副老实巴交、很好说话的模样。   刘榕站他身边只到他肩膀,却可神气的对人道:“你可得给梧哥儿送到了,这是我顶好的朋友。”   田大树“嗯嗯”点头,帮着林白梧将不多的行李搬上了车。   田大树驾一辆马车,因为拉货的关系,货箱没有窗子,位置又拥挤。饶是如此,还是腾出了可大的地方,给林大川和林白梧坐。   田大树看着那狭小的车厢直挠头:“实在对不住,这趟货要的急,地方不大够。”   “没事没事,已经很麻烦你了。”   田大树笑的憨厚:“阿榕的朋友就是、就是朋友,不麻烦。”   几人坐上马车,缓缓往上河村行去。出奇的是,大猫儿今儿个很是乖顺,竟没有对田大树表现出不待见。   林白梧将猫儿费劲儿的抱上腿面,大猫儿实在太大了,压得他腿骨头疼,可他一点不嫌,摸着它的毛脑瓜哄:“睡一觉,再醒来就要到家了。”   渊啸哼唧一声,装的柔柔弱弱的倒在小雌怀里轻蹭,它眯着眼睛假寐,耳朵却时刻保持警惕,生怕遇上什么危险。   今日的天气不大好,天地都泛着萧索的白,北风低吼,在旷野之上肆虐的疾驰,车轮滚滚,压着才化冻的土面嘎吱作响。   山峦悠远、乡路漫漫,道路两边成片的小树林枝桠光秃,未化的厚雪堆积,一切都还在冬里深眠。   到了酉时,终于到了上河村村口,那棵白梧桐树下。   一声马嘶,马车缓缓停了,田大树敲了敲车厢门,才将车门打开。   这一路的颠簸,林白梧昏昏欲睡,车门一开,一道冷风袭进来,他才敢忙睁开了眼:“是到了吗?”   田大树点点头:“不晓得你家在哪儿,所以……”   林白梧抱着猫儿下了车,暮色四合,天上已隐约挂了一轮月。正是晚饭的时辰,家家户户都在做饭,炊烟袅袅,一股烟火气。   林大川先将拐杖落了地,又慢慢放下腿,林白梧赶紧过来扶住人,就听林大川道:“这一路真是麻烦你了,这么晚了,来家里吃顿便饭吧。”   各个村子都有自己的规矩,上河村是不许非亲故的外乡人留宿的,若是吃顿饭的功夫,和村长打过招呼便是了。   田大树走南闯北多年,明白个中规矩,他笑着摆摆手:“天色不早了,我正好趁着还没黑透往官路上赶赶。”   “饭都没吃怎么行啊?要么你等等,我叫梧哥儿装些吃食给你路上带着。”   见人要走,林白梧急忙道:“家就前头不远了,我来回一趟很快的。”   “真的不用,就不多打搅了。”说罢,田大树憨厚笑着上了马车,他扬了扬马鞭,朗声道:“再会。”   “吃了饭再走吧!”林白梧想追,可那马车已驾出去好远。   人家绕了远路送他们这一程,连口饭都没吃上,他们欠了好大的情,实是过意不去。   林大川道:“等回了镇子,爹去谢过刘家。”   林白梧蓦地想起刘榕来,那个顶开朗的小哥儿。他从没想过自己竟也新交了朋友,刘榕是他去镇子上的意外之喜。   他没旁的本事,只会绣绣小帕,之前年会时候,还应了要送他:“那我绣了小帕子送榕哥儿,爹帮我捎去。”   林大川笑着点点头,却又轻轻叹了口气,他这腿,不知道何时能再回镇上了。   虽离家不远,可林大川腿脚不好,行路颇慢,又因为一条腿施力,走走停停。   两人走了小半个时辰都不见到,林白梧道:“阿爹,我回趟家,拉了板车过来吧。”   “不多远了,就这么走走吧。”   “咱这顶多走了一半,您这腿脚不能这么用力,等我。”   林白梧找了处干净地方将林大川扶着坐下,又冲着猫儿商量道:“你陪着阿爹,成不?”   这一路虽不用咋动,可渊啸觉得累得很,不如它在旷野跑个几里地,它两爪向前,毛屁股撅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林白梧见它不应,只得蹲下,两手捧着猫儿的胖脸:“帮我陪着阿爹。”   渊啸吊着黄金瞳,歪着头看林白梧,又偏着脑瓜看去小路,小雌手里没油灯,这路又黑的不见五指,怕的哭哭了可咋办。   正想着,林大川的声音沉沉响起:“叫它陪着你去吧。”   “那阿爹咋办?”   “你爹活这么久,还能怕黑不成?”   林白梧将行李放到林大川脚边:“那我很快就回。”   大猫儿甩了甩头,挺起胸脯,雄赳赳气昂昂的走去前面开路。   林白梧看着它那一甩一甩的毛尾巴,抬腿跟了上去。   许久没有回家了,大门上着闩,却没落锁,林白梧推开门,就见堆在院子里的玉米少了些许,看样子是郑家人过来帮着喂鸡了。   郑家叔婶肯来帮忙,林白梧心里感激,可他现下来不及管这些,只匆匆跑到后院。   家里的板车多是用来拉山里木头、收地里菜的,因此和木柴一起堆停在后院子里,满是沙土。   林白梧怕阿爹等的急了,拿起扫帚扫扫干净,又回屋里寻了个圆垫子放车斗,费力拉起板车往外头赶。   一轮圆月高悬寥天,夜风冷瑟,林白梧逆着风、缩着脖子费力的拉板车。   渊啸看着他咬紧牙关的小脸,心里难受的厉害。它的小雌,细胳膊细腿儿,吹点风就要寒着的小人儿,竟要这么费劲的拉比他还要大、还要重的车。   它跟在他脚边,急的直挠地。终于,渊啸几步跃到了车前头,拦住了去路。   夜越深、风越寒,林大川坐了不一会儿便觉得冷,干脆站了起来。   他想着往前挪挪,多走几步,到时候梧哥儿也能少些力气。   林大川弯下腰,刚将不多的行李拎起来,就听见远远传来了车轮声。   他拄着拐杖往前行了几步,只见漆黑土路上,大猫儿胸前绑着粗麻绳,拉着那架破旧的板车。   *   作者有话要说: 第29章   这情形属实惊到林大川了,他活了这么大岁数,都没见过眼前这般场面。   这若是匹马、是头牛,哪怕是只犬,他都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可这分明是头老虎啊。   况且这老虎,比他才见时候不知道壮了多少,这样一头野兽,竟然跟在瘦弱的梧哥儿身后,听话的帮着他拉板车。   林白梧见林大川站着,匆忙跑近些,声音掺杂着冷风刮嗓的哑:“阿爹,你咋站着了呢?”   林大川指指他身后:“这虎……”   林白梧咧嘴笑起来,露出一排编贝白齿:“阿爹快上来。”   林白梧扶林大川上车,待坐稳后,他走到前头拉起扶手,随着嘎吱一声车响,车轮慢慢滚起,大猫儿动了动耳朵,几步跃到了最前面。   猫儿身上捆缚的麻绳被绷的直直的,它想着自己多使些力气,小雌就能少累点。   夜色将密林笼罩的黑漆漆,山林寂寥。忽然,峪途山又传来兽吼,震得树影摇颤、鬼影重重。   渊啸蓦地停住步子,朝峪途山方向望去。天地广袤,旷野疾风,吹得它长毛乱舞。   渊啸久久未动,身体里野性的血液开始躁动,它想克制住,浪潮却汹涌澎湃,愈克制愈猛烈,它猛然仰起头,朝向峪途山方向长啸而起。   狂风大作,山林的兽吼蓦地停歇,天地间只有渊啸的虎啸声如雷轰鸣。   林白梧呆立住,久久未动,他沉默的看着大猫儿,心口一片泛酸。   他心里隐约清楚,离猫儿要走的日子不远了,它终究是要回归山林、奔于旷野,重新为王的。   许久后,林白梧才收拾了情绪,轻声问道:“是怕怕了吗?那你走我后面嘛。”   渊啸回神转过头,就见林白梧正笑着看过来,一双眼温温柔柔,可以驱散一切阴霾。它贪恋他,如同贪恋春光,因此它迟迟舍不得离去。   林白梧见它不动、也不应,安抚道:“可是吓到了?山里的野兽多不会下山的,莫怕。”   怕?它何时怕过?就算群虎围攻,它也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惧意。   可小雌说的那样认真,一双眼里满满的都是它,让它不由的心口柔软起来,渊啸几步跃过去,伸着头去蹭林白梧。   林白梧腾出一只手挠它毛下巴:“好了好了,回家了,阿爹还等着呢。”   林大川看着他俩亲昵模样,沉声叹了口气,慢慢偏开了头。   比夜里的油灯光更温暖的是夜里的饭香。   赶了这么久的路,林大川直觉得胃里烧的厉害,什么大鱼大肉都难下口,反倒是想吃碗热汤面。   这个好办,林白梧轻快应下,叫上猫儿往灶堂去。   林白梧怕猫儿饿着小肚子,先去给它弄吃食。这么久没有管了,桶里的几尾鱼竟都还活着,虽已不大活泛,但好在没翻肚皮。   林白梧搅了搅水,鱼儿在桶里甩尾,溅出一片水花。   大猫儿见状跟过来,低着头往桶里瞧。   而今的它已经比桶高了,再不像受伤那会儿,还要撑着后腿往上扒。   林白梧蹲它边上,指指水里的游鱼:“吃那条花背的好不?”   渊啸吊着眼,看了会儿游鱼,便转头来看小雌。其实就算这桶鱼都给它一次吃完,也就勉强够它裹腹,可小雌家贫,确也再拿不出什么好的了。   它仰头看去小雌,点了点头,就那条花背吧。   林白梧挽起袖子,露出细瘦的手臂,顶生疏的去捞鱼,那鱼本来还要死不活的慢慢游,这一下像打了鸡血,扑腾腾的跃出水面又扎猛子似的翻回去。   林白梧抓了几回都抓不住鱼,咬着牙的抹了把脸,忙为自己着补:“老马还有失蹄,你别急……”   话还没落地,就见大猫儿一爪子下去,照着花背鱼头就是一掌,“啪”的一声脆响,鱼翻起肚皮晕在了水里。   林白梧尴尬的抿了抿唇:“还是你厉害。”   “嗷呜!”那可不!   解决了大猫儿的吃食,林白梧去做面。   重新生火就费了好一番功夫,当时走得急,灶灰都还没来得及清。   林白梧坐在小马扎上,埋头将炉里的旧灰扫出来,一抬头弄了个黑脸包公。   渊啸叼着花背鱼跟过来,见小雌灰头土脸的,眨了眨金黄大眼。   林白梧见猫儿直瞅他,伸手蹭了点灰抹在大猫鼻尖,他笑起来,见牙不见眼:“这样真成了猫儿了。”   敢在老虎鼻头抹灰的,整个上河村怕也只有林白梧了。渊啸却不恼,动了动耳朵,纵容的瞧着他闹。   许是大猫儿眼神太专注,又许是灶房里热,林白梧莫名的脸颊发烫,他赶紧转回头来,继续手上的活。   干草叶子铺铺平,先用火镰敲打火石,待起了火星子烧出一角后,开始往里填小柴。   火渐渐大起来,噼里啪啦的跳着火星,林白梧加了些木头后,将铁锅坐上灶台。   今儿个回来的匆忙,来不及准备什么,就挑了院子里的一颗小白菜。冬日漫长,像这种不易坏的蔬菜家家户户囤的都多,林家也不例外,院子里还有好些,码起落作小山,够过冬的。   他将白菜剥了洗净,最外头滚烂的菜帮子挑出来,放在小筐子里一会儿拿去喂鸡。   处理好菜,锅子也烧热冒起了细烟,林白梧挖了勺猪油下锅,嗞啦一声响,油香弥漫。   趁着热油,先将葱段爆香,再将切块的菜帮子下锅,然后是菜叶。   香气飘的满屋子都是,渊啸三两口解决了鱼,便跃到小雌边上看他炒菜。   小雌那小一个人儿,对着口漆黑大铁锅,挥一把和他手臂差不多长的铲子,还笑眯眯的。   白菜炒的差不多熟,林白梧加了瓢水,盖起木盖,等水起沸好下面。   他一低头就见猫儿又偎在了脚边,毛茸茸一大坨,他蹲下/身:“回屋等嘛,这里油烟大,毛毛都脏了。”   渊啸伸出爪瞧爪爪毛,白白净净;低头瞧肚肚毛,被布头裹着瞧不着;扭头瞧尾巴毛,噫……落了点灰。   林白梧看着正追着自己尾巴跑的大猫儿:“好了好了,不脏脏都可白净。”   “唔?”真的?大猫儿仰头呆呆的看他。   锅水起沸,打着木盖噗噗的响,林白梧掀开盖子,下了绺面,他笑起来:“真的,晚上抱着你睡。”   “嗷呜!”大猫儿高兴的跃起来,尾巴拍的地面啪啪响。   *   作者有话要说: 第30章   吃过饭,林白梧吹熄了油灯,深浓的黑暗将夜色浸透。   他没有拉帘子,月光顺着窗缝透进来,淡淡的映在脸上,让他感觉可舒服。   在镇子的这些天,屋子小、炕挤,林白梧从来和衣而眠,而今回了家,终于可以舒舒服服的躺下睡觉,让他有种久违的舒畅。   大猫儿在地上玩球儿,自从大猫儿的伤口愈合、体型迅速生长,许多东西都已经不再合适它了。   比如那个小窝,比如它爪尖的布球。   虽然阿爹对于他将虎带进屋的做法很不赞成,生怕这白老虎半夜发了性,将他生吞活剥了。   可林白梧却清楚,他的猫儿不会。   林白梧趴炕边瞧它,见猫儿正围着球儿来回的跳,不自觉笑出了声:“猫儿,来睡觉嘛。”   听见唤,大猫儿迅速扔下球,飞似的两步跃上了炕面。   它凑到林白梧跟前轻轻嗅了嗅,小雌身上有股可好闻的味道,清清淡淡的像是山林的风,又像是山间的泉,让它四肢百骸都畅快。   猫儿的舌头在颈边轻弄,林白梧笑着躲开,却一手捞着猫儿的后颈不放:“哎呀可痒呢。”   擦过遍毛的大猫儿全身都干干净净,还有那四只爪爪,皂角水洗过,粉嫩嫩的带股子香。   林白梧躲不开,干脆由着猫儿来舔。   渊啸垂下头,凝着神一瞬也不瞬的看,小雌在它身/下放肆的咯咯的笑,泠泉打山石似的响。   让它莫名的口干舌燥,有股难言的欲/望在某处聚集、亟欲偾张。它自知不对,赶紧收敛着想要躲开。   可小雌却不知天高地厚的抱了过来,一双水润大眼里倒映的全是它,让渊啸喉咙都开始发紧。   林白梧翻了个身,单薄的肩背衣裳根本遮不住,露出清瘦的锁骨,他拍拍身前空位,示意大猫儿到这儿来。   渊啸迟迟没有动作,它耳尖发烫,小心翼翼的将尾巴团在身前,掩饰的动了动屁股。   林白梧皱起眉头,心道这猫儿是咋了嘛,蹲边上动也不动,和门口那石狮子似的。   他看不下去,拉住猫儿的前爪爪,一把给抱进了怀里。   “唔唔唔?”不止耳尖,这会儿整个耳朵都红起来了。   渊啸挺大一只虎,被小雌抱了个满怀。它忍了忍,忍了又忍,身/下某处却半点不由虎,它羞愤欲死,一头扎进了棉被里。   许是这一路实在太累了,又许是抱着猫儿实在舒服,林白梧没多一会儿便睡了。   在他怀里的大猫儿动也不敢动,生怕吵醒了小雌。直到浅浅的鼾声传来,像小鼓槌似的敲在耳膜,渊啸才敢确定,小雌是睡熟了。   夜色轻抚着林白梧的脸,柔和而恬静,让渊啸不忍起身。可体内狂躁的血液已经压制不住,它再不走,怕是不行了。   屋外山风狂作,自林间呼啸惊起,似是无言的召唤。   渊啸压低身,额头轻轻贴了贴小雌的脸,自炕上跃了下去。   木门的锁并不难开,渊啸顺着门边出去。   到后院,它直接登上高处,自墙上一跃而下,往峪途山方向急奔。   天地广阔,山风肆意,渊啸的长毛随着朔风飞扬,它却丝毫不觉得冷,只觉得洒脱而畅快。一种熟悉的、久违的感觉充溢着全身,让它心口狂跳。   它像刚从五指山下逃出的泼猴,发了疯似的在山野追风,在未化的冰雪间撒欢,宽厚的虎爪拍击着挺拔的树干、粗壮的虎尾扫打着冻硬的雪堆……直到筋疲力尽。   它像个归家的孩子,在峪途山的怀抱里贪婪的汲取养分,它属于这里,属于这里的一草一木,即便群虎将它驱逐,峪途山也永远有一处地方,可以安放它被放逐的心。   渊啸仰瘫在雪里,透过层层叠叠、相互交错的树干枝桠,清冷的月光落在它身上,将它周身都镀上一层淡淡的银辉。   蓦地,偾张的血液开始自心口往四肢百骸急速流窜,这难熬又熟悉的感觉让渊啸忍不住屏住呼吸。   一片白光乍起,它费力的睁开眼,就见几乎可以撕裂万物的虎爪变作了……人类的手。   它下意识的向下看,劲瘦有力的虎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人类的长腿。   渊啸不敢置信的缓缓摸去脸颊,它又变作了人……   *   与日头同时起的,是家里的鸡。   这一觉林白梧睡的通体舒畅,他打了个呵欠,在炕上伸了个懒腰,躺了好一会儿才想着起,却猛然发觉家里的猫儿不见了。   林白梧随便披了件衣裳下地,发现门闩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   他心里一片慌乱,手心不自觉地握紧紧,猫儿不见了,他的猫儿在他睡熟的时候竟然不见了。   从没有这样过,即便是在镇子,猫儿也没有偷偷跑走过。   林白梧穿上鞋就要出去,却听见对门的房门“嘎吱”一声开了。   林大川拄着拐杖站在门口:“怎么了?着急忙慌的。”   “阿爹,猫儿丢了!”   林大川呼出口白气:“穿好了再出去,外头冷的冰窖似的,再冻着!”   林白梧等不及,皱着脸就想往外跑。   “它是眼下丢的吗?差这一时半刻吗!穿暖了出去好好找!”   林白梧嗯嗯应声,听话的裹了棉袍子才往外头跑。   晨风自山林吹刮而来,带着冰凌的冷意,小刀子似的刮人脸。   “猫儿!猫儿回家了!”林白梧冻的舌头发麻,喉咙嘶哑,却仍不歇的喊,他恨不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为能找到大猫儿的身影。   他自家门口一路往村口寻,正值正月里,许多人家在串门子,天才放亮,就有半大孩子成群结队的在外头跑。   林白梧以往都顶怕人,更怕这种狗都嫌年岁的娃儿,恨不能绕了远的走。   可眼下,他完全顾不上这些。   村子口的白梧桐树下,几个穿新衣的孩子正围着闹,王家小子王虎手执陀螺鞭,猛的朝下甩去。   “啪”的一声响,鞭子卷风发出“咻”的鸣叫,几个孩子全拍手鬼吼起来:“快看!毛都立起来了!”   “是死了吗?这都不醒!”   “可别打坏了,我等下得拎回家,我妈可喜欢这兽皮子!”   *   作者有话要说: 第31章   林白梧心口猛的缩紧,他不管不顾的冲过去,奋力拨开人群,就见大猫儿闭着眼,瘫软在地上。   林白梧瞳孔皱缩,心脏一抽一抽的疼,他冲上前去,可还没触碰到大猫儿就被几个孩子拦下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混不吝,爹娘都管不住,狗都嫌。为首的王虎才到林白梧肩膀高,却极壮,他挺起胸脯,仰着头轻蔑的睨他:“你这个双儿要干啥!”   林白梧被人拦着过不去,他急道:“虎子,这是我的猫儿,你还我吧。”   王虎扬起手中的陀螺鞭,甩在地上发出“啪”的咻鸣:“你的猫儿?身上写你名儿了?”   “你见过的啊,年前我去你家那会儿,我带着它的!”   王虎扭着脖子不看他:“年前那远的事儿,谁能记得,再说那会儿猫儿可没这大个儿。”   “哦哟!这双儿还上过你家呢?咋的,你阿娘给你相的媳妇儿啊?”   几个孩子全都笑起来,吵吵嚷嚷的吼闲话:“你不怕他生不出娃儿啊?”   “我阿娘可说,林家这个双儿,给家里做小她都嫌多张口。”   “虎哥你是娶不上媳妇儿吗,你娘叫你娶双儿?”   “我他娘的没有!”王虎恼羞成怒,提着鞭子指向林白梧,“你哪来的滚回哪去!别在这碍人眼!”   冷风吹在林白梧脸侧,他却觉不出一星半点儿的冷,他眼里只有瘫软在地面的猫儿:“猫儿还我,我就走。”   其实王虎也知道这猫儿是林白梧的,当时家里闹的那么大,他记忆犹新。可眼前这么多人围着,他绝不能帮这双儿说一句话,要不风言风语出去,他得多丢脸。   王虎沉默不语,挨着他站的小子却不乐意了,他瞪着人:“你说猫儿是你的就是你的?这猫儿毛色好,我要下了!”   说话的小子是王虎娘家的表弟周策,林白梧几年前见过一面,隔了这么些年再见,这小子还是那副刻薄嘴脸。   林白梧不知道该咋办,可硬闯确是不行,一个王虎他都应付不过来,何况这一群混小子,他打着商量:“这是我的猫儿,你们行行好,还我吧。”   听这话,几个孩子没一点怜悯心,反倒闹得更凶:“那你叫一声,看它应不应你啊!”   猫儿昏在那儿,林白梧咋可能叫的醒它,他牙齿咬着唇内:“那等它醒了我叫给你们看。”   “谁有那个空儿等它醒!再说了,凭啥还你!谁捡的就归谁,是吧哥!”   王虎在边上“嗯嗯”的应:“谁捡的就归谁,捡了走,咱回家。”   周策反身往树下去,大猫儿瘫软的一团,再没有以往的威风凛凛,这时候的它能让人随便捏扁搓圆。   “别碰它!你不是要好看的皮毛吗?我家里有卷细布,我拿给你,你别碰它!”   周策皱起细长眉毛:“细布?你莫不是骗我?也不看看自己穿的是个啥?好意思说家里有细布!”   “没骗你,真的有,我拿布换猫儿!”   “拿那精贵的东西换这猫儿……那我更不给了。”周策提着嘴角,冷冷的看他,“细布可没有这兽皮稀罕,白色带银花纹,做披肩多好。”   林白梧红起眼,他不知道这世道怎么这么难,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今世要他经历这些个苦。   林白梧手攥成拳,牙齿都发了抖:“这猫儿没啥好的,可它是我家人。”   “你家人和我们啥干系?我们又不是菩萨。”   周策冷漠的笑,带着不怀好意:“求菩萨还下跪上供呢。求我们,有你这样求人的?好歹得跪下吧?”   他话一落,起哄的声音此起彼伏——   “就是说!有你这么求人的吗?”   “哎哟大过年的,你要是跪我们,我手里还没有铜板给呢!”   林白梧哽咽解释,可没有人听、没有人理,没有人管他说的是不是真话,更没有人管这猫儿是不是他的,他们只是在享受凌/虐的快意,羞辱人的愉悦,凌驾众生的舒畅。   可跪天跪地跪父母,他凭什么要跪这几个恃强凌弱、无心无肝的混蛋!   再者退一万步讲,他真跪了,他们就会将大猫儿还他吗?不会,林白梧心知肚明,他们只会更丧心病狂的欺辱他。   林白梧眼中生了恨意,可他孤身一人,如何闯不过这五六个孩子围起的人墙。   他眼中布满血丝,额角起了青筋,痛苦的吼道:“好,我跪!”   几个孩子一听这话,全然兴奋起来:“快跪快跪!”   “我这有两铜板,跪了赏你。”   “对!赏你!你可得接好了!”   他们手舞足蹈的叫人跪拜,脸孔稚嫩,却带着与生俱来的恶。   林白梧看去王虎,哽着嗓子道:“叫他们离我远一些,要不没法跪。”   王虎甩了把鞭:“散开散开,别堆在那儿!”   孩子们逐渐退开,却仍兴奋不已。他们这么大年纪,从来是跪天地、跪长辈,还没叫人跪过呢。就算是过家家扮山大王,也是作作样子,哪有真跪拜来的爽快。   人群散开,再没拘着时的喘不上气。林白梧看着树根下的大猫儿,心跳如擂鼓,他两手紧紧攥起,手心里一层凉汗。   朔风呼啸起,惊起乌鸦一片,黑压压的窜天飞去。林白梧忽然一声嘶吼,朝向王虎猛冲过去。   王虎措手不及,“咣”的一声大响,被仰头撞翻在地。   聚在一处的小子们没一个要扶的,全乐呵的撅嘴打口哨起哄:“虎哥行不行啊,被个双儿撞趴下。”   “虎哥站起来,做真汉子!”   吵闹声越来越响,王虎一手捂着后脑勺嚷声叫唤:“他娘的看什么看,快来扶我!他娘的双儿,你给我等着!”   林白梧从没做过这样的事,他吓得心慌,手脚都不知道要咋放,可人群一散,是最好的时机,他等不得。   林白梧狠狠咽了口唾沫,朝着树根横冲直撞过去。树根边就周策在,他虽嚣张跋扈,可倒底是个小孩儿,见林白梧脸色发了狠,吓得直往边上躲。   没人阻着,林白梧抱起猫儿就往回跑。   冷风打脚的吹,刮得他破口的棉袍子开大口,棉花扑簌簌往外飞。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入V啦,大家多多来捧场呀~   发个小预收,求个收藏哈——   ①学霸和小混混 咸蛋   因父亲工作关系,程洛谦频频转学。   他来不及与同学处好情谊,为人也越来越孤僻,好在他成绩一向拔尖。   可就在他又一次转学,放学路上遇上了个小混混。   这小混混不劫财、不打人,只要他帮着补习功课。   这一补便是半个学期,他也越来越了解这个小混混——   父亲因意外早逝,家中母亲患病,他不得已辍学在家照顾母亲。   他命运多舛,却一直乐观又向上。   这小混混像是一束光,撕开了程洛谦漆黑的人生。   十八岁成人礼,欢愉与疼痛之中,程洛谦问他要不要在一起。   可欢快只如梦中泡影,一碰便碎。   程洛谦宿醉再醒时,这小混混已然不见。   他推了父亲要他留学的打算,执意留在国内,不为别的,只为找到他。   “我找了你七年,就在等一句你愿意。”   ②妖蛇的冲喜夫郎[种田]   文案之前放过,这里就不放了哈   感谢大家~ 第32章   周策着急喊起来:“哥!双儿跑了!你咋连个双儿都拦不住!”   王虎鲁莽, 被人一激就怒火冲天,他捂住被撞的生疼的胸脯,也顾不上疼,朝着林白梧便追了去。   陀螺鞭子裹着风抽得咻鸣阵阵, 林白梧直觉得身后有恶鬼来追, 埋着头不管不顾的往前奔。   王虎从来没有这么气过, 他在家作威作福, 在外头也被人叫一句“虎子哥”, 而今竟被个万人嫌的双儿骗得团团转,还被当众撞摔在地,简直丢人现眼!   王虎凶着脸, 两条腿车轮子似的转得飞快, 却如何追不上人。   他跑了小二里地, 气喘吁吁的停下,不过一会儿,身后孩子也追了过来。   周策见没追上,哭丧脸喊道:“不是说好了兽皮给我嘛!哥你行不行!咋连个双儿都追不上!”   叫嚷声吵得王虎心烦, 他吼道:“喊什么喊,那猫儿本来也是人家的!”   “你咋帮着外人说话啊!”周策红着眼睛瞪他,好半晌才吼道, “我告诉阿娘去!”   林白梧发疯似的不知道跑了多远, 等口里泛了血腥味,才堪堪停下。   他小心翼翼回过头, 没见着有人追来, 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林大川腿脚不方便, 没跟出来, 可林白梧出门他到底是担心。   家里哥儿性子弱, 外头小子又满口胡言,他生怕梧哥儿挨人欺负,就站在院子里等。   大门开了,林大川拄拐往前挪了两步,急问道:“可找着了?”   林白梧见着林大川,着急忙慌的擦脸,生怕被阿爹看出哭过。   “脸咋了,干啥一直擦?有人欺负你了?”   这不问还好,一问那眼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滚,收都收不住。   林白梧不敢说,他阿爹本就伤着腿,他怕说了阿爹拄着拐杖都要去王家讨说法。   讨到说法又能怎样呢?不过是享了几天的清静日子,不出半个月就故态复萌了。到时候嚼他舌根嚼的要更难听,甚至连他阿爹也要牵连上。   林白梧摇摇头,只将怀里大猫儿往林大川跟前送了送:“伤了,眼下都没醒。”   林大川将林白梧从头到脚都看了遍,除了棉袍子的破烂口子开始跑棉,其余地方倒也没伤。   他放下心来,叫娃儿进屋:“先进屋里暖暖,兴许一会儿就醒了。”   林白梧点点头,紧紧收着手臂,抱着猫儿进了屋。   渊啸再醒时候已是晡时,它被放在炕上,身上搭了条小绒被,暖得它浑身舒畅,忍不住动了动毛耳朵。   它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记得昨夜峪途山,它化作人形后在山林间疾速狂奔。   兽血在沸腾、在体内疯狂流窜、在压迫他的每一寸神经……渊啸实在忍耐不住,生擒了一头公羊。   虽变作了人,可他尖利的犬齿并未退化,他咬住黄羊粗壮的颈子,一口下去,鲜血喷涌。   渊啸双目通红,如野人一般放肆的大快朵颐,生食了个干净。   可不多久,生肉的血腥气息便唤醒了它潜伏的原始野性,再支撑不下去人形,恢复了兽态。   直到夜色退去,日头自天尽处缓缓升起,渊啸才猛然惊觉它得回去了,要不然小雌找不见它,该哭哭了……   *   门“嘎吱”一声打开,林白梧推门进来,就见大猫儿已然睁了眼,正仰着毛脑瓜懵懵的看他。   林白梧喜的刚要喊阿爹,却又马上板下脸,冷哼哼的道:“醒了?”   刚抱猫儿回来那会儿,林白梧心慌的不行,手足无措的不知道咋好。   冻了一大夜的猫儿,是不能立马放炕上暖着的,林白梧就这么抱着它,像个木桩子似的痴痴的坐着,直到两臂又僵又疼,直到大猫儿身体慢慢回了暖。   他不知道大猫儿在那白梧桐树下躺了多久,不知道它干什么去了,只知道抱它回来时,爪爪冰冰凉凉,死过去一样。   大猫儿腹下的毛上沾着血,干涸的褐色血渍将原本油亮顺滑的长毛打成绺;还有王虎那小犊子,用陀螺鞭抽得猫儿长毛都卷了起来。   脏成这样,根本上不了炕,可林白梧心疼得紧,他将炕上褥子卷起来,扑了小厚毯子垫着,才将猫儿小心放炕上。   可这么久了,猫儿都没醒。   在大猫儿伤得最重、快要开膛破肚的时候,它都没这样昏死过。   林白梧不知道咋好,终于忍不住趴在炕边呜呜的哭起来:“猫儿醒醒,你别死呜呜呜……”   还是林大川叫他莫急,他伸了一指到大猫儿口鼻下,能感觉到一阵微小的风,徐徐吹来,“有气儿,没死。”   林大川又小心将猫儿翻了个面,扒开它的长毛仔细瞧那血渍:“血也不像是它的。”   “不是吗?”林白梧哽咽问,一双大眼里全是泪。   林大川道:“等它再暖一些,接了温水给擦擦,没瞧见有伤。”   林白梧“嗯嗯”应下,匆匆忙忙出门烧水,小心翼翼给猫儿擦过毛,便搬了小马扎坐炕边守着,没一会儿就伸根指头探探它鼻下,见有气才能安心。   林大川拄着拐在边上瞧着,口中直叹气,娃儿在外头跑了这么久,一口热汤饭都没吃上。   他腿脚不方便,身上又持续不断的发热,确也做不了什么复杂东西。   可他瞧不了娃儿饿肚子,反身开门出去到灶堂,费劲儿的淘米,煮了一锅子糜子粥。   待粥好,谷物的香气弥散开,林大川拿碗盛起,端着回了房。   听见动静,林白梧忙跑过去打开门,就见林大川因拄拐而佝偻的背、塌斜的肩,一双眼睛兔子似的通红:“阿爹……”   林大川将碗递了递:“把粥喝了。”   林白梧双手接过,扁着嘴喝粥,空荡荡的胃终于暖和起来。   林大川知道他难受,可总也不能就这么守着,心情都要给守完了。他道:“喝了粥,去将年画贴贴上。”   父子俩镇上过的年,郑家人帮忙看过屋子,早早将门神年画都贴好了,左右门扇上红通通两片纸——关羽、张飞驾着骏马,手持兵器,八面威风。   林白梧自碗里抬起头来:“叔婶贴过了。”   “那就将福字贴了,还没出正月,多些红才喜庆。”   农家人贴福字没那么简单,得先去和浆糊,林白梧不大想去,可爹既说了,他还是站起了身。   昨个儿他们回来的太夜,确实好些东西来不及收拾。林白梧不舍的摸了摸猫儿的毛耳尖,出去干活了。   他先是将不多的行李规整好,又将阿爹的药拿去柜子里一一摆放齐整。村镇来回一趟不容易,林白梧央着药铺伙计,拿了小两个月的份量。   他阿爹年纪大了,伤筋动骨的很难恢复,药铺只说药先吃着,再好生休养,也没讲能不能痊愈。   林白梧叹口气,心道自己这个做儿子的也是不长心,光顾着猫儿了,都没记着给阿爹熬药,粥还是阿爹拄拐做的。   他翻出药罐子洗净,开了一纸包药倒进罐子里,舀了勺清水浸着。   趁着这功夫,林白梧去院里搓了两根玉米,打算熬作浆糊,将福字贴了。   熬浆糊用白面、糯米面最好,粘性大、不易掉,可那东西精贵,得顶有钱的人家才用的起。他家就干玉米多,熬稠了,倒也能凑合用用。   林白梧干着活,三五不时的往屋子里去,伸着手指头在大猫儿鼻前掠一掠,感觉有气儿在,才回灶堂里继续手上的活。   在他将阿爹的药熬好、福字贴好、前后院子都清了遍尘土,不知道第多少次回屋子的时候,大猫儿终于醒了。   林白梧按下雀跃的心情,搓了搓手心。   渊啸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身上疲乏不已,可看小雌爱答不理的样子,也知道是生气了。   它最受不得小雌不理它,那温柔个儿人,不理它可不行。   渊啸强忍着无力,撑着四肢朝林白梧挪过去:“嗷呜!”   林白梧冷冷“哼”一声,坐到炕边,看也不看它。   这是咋了嘛,昨个儿还好好的,咋就生气了嘛。   大猫儿伸着脑瓜蹭林白梧的背,伸着毛爪爪拍他的腿:“嗷呜!”理理我呀。   过了不知道多久,林白梧终于扭过脸,低下头瞧它:“不是离家出走吗?走好了。”   渊啸一愣,它没想啊,可看小雌顶认真的脸,知道他是误会了,它急得“嗷呜呜”乱叫,快要说人话。   腰边的毛脑瓜蹭的厉害,林白梧躲了躲,伸手将猫儿推推开。猫儿一愣,伸着爪爪又凑过来,皱着脸可怜巴巴的呜咽。   林白梧终于受不住的转过身,将大猫儿抱腿上,问道:“你可是想回峪途山了?”   峪途山……渊啸微微愣住,那是它的故土。   林白梧眼中满是惆怅,吸了吸鼻子,道:“你若是只猫儿,我养便养着了,可你不是啊……我拘不住你。”   他喉咙发堵:“我也不是非要你留下,只是你别不告而别嘛。”   “外头凶险,你好好的,我才能安心。”   “你若想回去看看,往后我给你留门好了。”   渊啸仰头看向小雌,他眼中分明是不舍和难受,还有许多它不懂的情绪,可却压抑着,不肯吐露。它凑到小雌颈边,轻轻亲了亲他。   只这亲昵的亲亲,就让林白梧所有的难受都烟消云散了。他有些委屈,又带着后怕,将猫儿抱进怀里,紧紧拥住。这样一头威风凛凛的万兽之王,却在林白梧怀里乖巧又听话。   渊啸好喜欢小雌抱它,两只细瘦手臂将它牢牢圈起,它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温热、他一下又一下平缓的心跳,让它觉得安心而舒服。   林白梧歇了好一阵子,打算出去做晚饭。   年节前阿爹托郑家叔带了块挺大的鲜肉,他上镇子前放到冷缸里存起来了,天气冷,肉还好好的。   晌午时候和阿爹商量过,蒸两屉的杂面包子,给郑家叔送些去,也好谢过他们这些天的帮衬。   林白梧将大猫儿放回炕面:“我得出去做饭了,今天包包子,白菜肉馅的;你病病,今天给你加个鸡蛋。”   渊啸提着黄金瞳瞧他,就听小雌又道:“鱼剩的不多了,旁的饭食你又不肯吃。等我歇一歇,就上河边叉鱼去,唉……可是我本事不行,不一定能叉到。”   林白梧碎碎念,声音轻轻软软,渊啸仰头蹭了蹭他:“嗷呜!”不用去叉鱼,它自己能捕猎。   况且虎族饱食一顿,十天半个月不用再进食。   可林白梧听不懂它的话,只摸了摸它的毛脑瓜:“你乖乖歇着,我去和面了。”   林白梧才起身,大猫儿便跟着跳下了炕,伸着脑瓜蹭了蹭他的腿。   “你病病,歇着去嘛。”   “嗷呜!”陪你。   林白梧笑眯起眼:“好了好了,走吧。”   发好面,林白梧将白菜、肉洗好剁碎,放在盆子里搅拌均匀,又加了盐巴、香料调味,才开始包包子。   他手小,包子皮搭在手上,将他整个手掌都罩住。可他动作熟练,手指灵活一动,包子均匀出褶,拧好了口。   渊啸瞧着林白梧变戏法似的将包子包好,烧水放屉,又一个一个的码好,不知道怎么的,心里竟生出一股恬淡的暖意。   这温暖自小雌身上而来,让它无端的期盼着自己能化作人,能光明正大的守在他身边。   林白梧瞧着正发呆的猫儿,伸着满是面粉的手指头,往它鼻头上点了点,他笑起来:“等包子好了,给你打个鸡蛋,可不能告诉阿爹哦。”   渊啸“嗷呜”应下,开心的动了动毛耳朵。   一屉十六个包子,林白梧抱着小筐子捡出来,盖上布盖子,趁着热气腾腾,出了灶堂门。   他回了屋,敲了敲阿爹的房门,许久后,林大川才应了声。林大川腿伤的厉害,缠布之下青黑不褪,伤处化浓,导致他身体持续高热。他不想梧哥儿担心,一直强撑着没说。   林大川理了理衣裳:“咋了?”   林白梧端着碗进门,轻轻放在了桌面上,笑眯眯道:“包子好了,阿爹先吃。我趁热乎给郑家叔婶送些,还有第二屉呢,等我回来了蒸。”   林大川点头:“天黑的早,叫老虎陪你去。”   大猫儿就跟在林白梧脚边:“嗷呜!”   林白梧抱着包子筺,欢欢喜喜的出门了。   一路行到村口,林白梧瞧着郑家的大门未关,他站在门口喊了声:“婶子,我进来了?”   不一会儿,冯秋花开了堂屋的门,她一瞧见是林白梧,忙上前去迎人:“啥时候回来的?咋也没说一声,我们好去迎迎你。”   郑家距离村口近,林白梧回家总能路过,他将怀里筐子递过去:“昨个儿回的,太夜了就谁也没说。今个儿包了包子,给您送些来,也好谢过您帮着看房子呢。”   “哎哟那算个啥,都不多远的脚程。你阿爹呢……回来了?”   “一道儿回的,还是他让我包包子的呢。”   “那我可放心了,回来了就好。”她笑着瞧堂屋,“范浔过来拜年了,芷哥儿忙呢,你等我叫他。”   “啊范浔来了,那我就不进去了。”林白梧停了步子,“家里还一屉包子待蒸呢,我就先回了。”   “那哪能行,哪有来一趟水都不喝的道理。”冯秋花拉他往里走,“你不搁家,芷哥儿年过的都不开心。”   说着,冯秋花朝屋里头喊:“芷哥儿,快出来!梧哥儿家来了!”   堂屋门“吱”一下打开,郑芷穿个小夹袄就跑出来:“白梧哥!你可回来了!”   林白梧没想着会有这大的阵仗,有点拘谨的往后退,他脚边的大猫儿跟着挡到身前,护得可紧。   林白梧道:“包了屉包子,就送来了,正好瞧瞧你。”   郑芷凑到林白梧颈子边,和他说小话:“白梧哥,范浔来了,我可紧张。”   林白梧一抬头,就瞧见堂屋门前的石阶上,站着个挺文气的男子,单眼皮、薄嘴唇,穿一件月白氅衣,大冷天的,手里执一柄折扇。   林白梧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笑着同郑芷道:“你俩好好聊,我就先走了,家里还有包子没上屉呢。”   “别忙走啊,都没说上两句话。”   “哎哟这时候你忙的紧,哪有功夫同我说话啊,等哪天闲了,我来寻你嘛。”   郑芷这才“嗯嗯”的点头答应,笑着送林白梧出了大门。   冬日里的,天黑的早,很快日头便从远坡落下去,天地都暗沉了来。一人一猫往家去,风刮的林白梧破烂棉袍子窜风的冷,他收了收手臂,叹了口气。   羡慕吗?顶羡慕的。   林白梧说不清楚心里啥想法,郑芷有这好的姻缘,他高兴。可瞧着人家俩出双入对,也顶艳羡。想着他啥时候能有这好的命,不要个多厉害的相公,只要能对他好就成。   路前头的大猫儿,暮色苍茫里,正威风凛凛的给他开道,宽厚的虎背随着它坚实的步伐轻轻起伏。   见他走得慢了,还扭着毛脑瓜等他,没一点的不耐烦,见他实在跟不上,甩着粗壮尾巴返回来,“嗷呜嗷呜”的蹭。   林白梧蹲下/身摸摸它:“你要是个人该多好啊……”   话脱了口,林白梧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敢忙捂住口。   渊啸却是一愣,它黄金瞳凝起,一瞬也不瞬的紧紧盯着小雌瞧,似是要将他看进心里。   林白梧瞧着这样一双眸子,有一瞬间的失神,摸了摸猫儿的毛耳朵,站起身:“回家了。”   林白梧晚饭吃过肉包子,喝了小半碗晌午剩的糜子粥,现下直觉的满足。他说话算话,偷着给大猫儿敲了颗鸡蛋,放在它常用的小碗里。   大猫儿起初不吃,伸着毛脑瓜,用鼻子将碗推到林白梧跟前:“唔!”你吃。   林白梧笑着摇头:“给你的,我吃了包子,可饱了。”   猫儿见他真不吃,才伸出宽厚舌头,三两下将蛋卷进了胃里。   夜色一至,漆黑静谧。   正如林白梧所说,之后的每一夜,他都没再给里屋门上过闩。   每当渊啸忍耐不住身体里躁动的血液时,便会趁着夜黑风高出去,狂奔进峪途山林中,或凭着气味寻找母亲,或无所顾忌的肆意撒欢。   起初是小半月一次,后来是隔几日一次……春日至,万物苏,渊啸知道,躁动的兽血再难压制了。   *   二月花朝,春风吹绿旷野,周云山成亲了。   上河村办喜事,向来是请一整村人来吃席,村里人带上贺礼,精米、白面、鲜肉……有钱的包上喜钱,前来道贺。   林家自然也收到了请柬。   林大川的腿一直不见好转,之前又和周家闹的不算愉快,他不想去。   人不去,礼还是到了。   一来和周家多年交情,再者大雪封山那会儿,周云山既送了鱼,又带着林白梧往镇子上去。雪天凶险,这份情他们得记着。   林白梧手上铜板不多,满打满算买不上几斤鲜肉,他正愁的头发白时,林大川将一个顶漂亮的妆奁匣子递了过去。   红木质地,上头雕刻的大朵合欢花,很是精致。   林大川道:“咱家这样的关系,送东西给周云山倒要被嚼舌根,给他那夫郎吧。你上镇子,他也跟来了,不算唐突。”   林白梧点点头,他不知道这妆奁多贵重,但看着也知道是好物件,拿的出手。   而今的他,虽还是羡慕人家出双入对,却早没了旁的想法,他是真心希望周云山能过得好。   林白梧拿着自己不多的铜板,托郑芷上集市带了块缎子面,想给两新人绣个帕子。   缎子面精贵,绣错一针就得戳个洞,得万分小心。   林白梧花了小一个月的功夫,绣了对儿鸳鸯戏水,连河边的花都细致的绣了并蒂莲。   他怕周云山误会,在碧波荡漾的水纹间绣了“锦”、“山”二字,藏在波纹里,与山水相衬。   林白梧是在周云山成亲前一日送去的,知道大猫儿顶不待见人家,趁它在小窝里呼呼大睡,顺着墙根溜了出去。   周家好生热闹,亲戚朋友都来了,送礼道贺的多,他过来也不惹眼。   王氏在堂屋招待人,活络的像是水里的游鱼。林白梧本想放了东西就走,可还是被周云山瞧见了。   周云山没想到他会来,惊喜的话都说不出来,他本想拉林白梧到院子里头说话,可人太多,他抽不开身。   林白梧也不想往人少的地方去,免得再生口舌是非。   他只将那红木雕花的妆奁匣子放到桌面上:“这是贺礼,阿爹腿伤没好,明儿个怕是去不成了。”   周云山下意识想拉他手,可到半途,又停下了,转去拿桌面的妆奁匣子,喉咙哽咽着:“这东西金贵,多谢林伯了。”   林白梧笑眯着眼:“你俩好好过,比啥都强,我就先走了。”   周云山想去送送他,却被王氏叫住了,王氏横眉瞅过来:“他来干啥?”   “送贺礼的,说是林伯腿伤没好,明儿个来不了了。”   王氏瞧着他手里那红木匣子,一眼瞧出是好东西,伸手来拿,周云山却没给。   周云山扯出个僵硬的笑:“阿娘,我出去送送他。”   “送什么送!你少在成亲前给我惹事儿!回来!”   周云山听也没听,抱着匣子就跑了出去。他冥冥中觉得自己得出去,要么往后……真的再无机会了。   王氏在后头慌忙追出来,可亲戚们都坐在那儿,她不好表现的太过,只得作罢。   莺飞草长,山风暖面,周云山追出去时,林白梧早都不见了。   他呆立了许久,脑中一片空白,眼前的许多景象都模糊不清起来,他伸手擦了擦,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竟流了眼泪。   周云山垂下头,将手里匣子轻轻打开,待看见里头的帕子,瞳仁蓦地一缩。   *   周家和秦家的这场婚事办的隆重,锣鼓喧天,鞭炮噼啪作响,半大孩子绕着人群跑,手里攥着饴糖,口里喊着早生贵子。   为表重视,周家还请了村长来证婚,摆了三十来桌席面,每一桌上都有硬菜,烟熏鸡、红烧狮子头、烧蹄膀、清蒸鱼……   厨子头顶青天,脚踩黄土,铁锅里头的香就没停过,铁铲哐哐呛呛的打着锅壁,好鱼好肉淋着浓厚的汤汁一盘盘端上桌,好一片喜气洋洋。   “周家有福气,夫郎好生俊俏,配得起呢!”   “可别说,周家小子也是个英俊的!又打的一手好猎!”   “那是那是,门当户对,般配!”   隔壁桌的张兰桂吃得满嘴流油,逮了机会,铆着劲儿的挖苦人:“你们知道不,周家议亲那会儿,林家那个双儿还想往上凑呢,奈何人没看上!”   “木匠那个林家?梧小哥儿长的也不差,要我说,比锦哥儿俊多了。”   “你知道个甚!孕痣那淡的一个双儿,就是不生蛋的母鸡子,谁能乐意娶?”   边上人没反驳,却也瞧不上张媒婆这捧高踩低的嘴脸,嗔了句:“大喜的日子,提那没影儿的事儿做什么!吃你的得了!”   林白梧虽没去,可那唢呐、铜锣声早顺着风刮他耳朵里了。   他给林大川煎好药,端进屋里。林大川垂着眉问他:“可是心里难受?”   药汤太烫口了,得晾晾,林白梧执着小汤匙搅和,散出腾腾热气,他点点头:“难受,想来周云山是独苗,肯定要大操大办,席面不定多少好吃食。”   林大川咳嗽一声,沉默着没说话。   林白梧淡淡勾起唇边:“阿爹,我且说过不想了,就是真的不想了。有遗憾,可却不难受。”   正说着,外头忽然起了叫门声。   “白梧哥!你在不啊?”   大猫儿听见喊,自林白梧屋子猛窜出去,待瞧见是郑芷,动了动毛耳朵,卧在了门口。   林白梧开门出去:“芷哥儿,你咋来了呢?”   郑芷手里端着个大瓷碗,笑眯着眼走近前:“瞧我给你带什么了。”   林白梧一低头,就见里头满满一碗肘子肉,冒着红油:“哎呀你咋这厉害呢!”   郑芷顶自豪的仰起头:“他们才开吃我就挖走了,被我阿娘好一通说,我说是给你端的,她才没话。快尝尝,好香呢。”   两小哥儿头凑在一起“咯咯咯”的笑,郑芷一高兴就管不住嘴了:“今儿个你是没看见,排场摆好大,聘礼都摆成小山……唔。”他意识到说错话,马上捂住嘴,两颗眼珠琉璃似的滴溜转,“对不住啊,白梧哥。”   “没事儿,我不在意的。”   林白梧拉他进灶堂,取了双筷子,夹了小块肉。端这一路,肘子肉早都凉了,可他一点不嫌,只觉得暖心:“好吃呢。”   送走郑芷,林白梧坐在门槛上,手撑着头,静静听着远方喧天的锣鼓声,大猫儿凑过来,硕大的毛脑瓜压在小雌的腿面,轻轻的蹭,“嗷!”   林白梧揉了揉它的胖脸,鼓着腮嘟嘟囔囔:“堆成小山算什么呀,我成亲,要聘礼从村东头排到村西头去,少一道沟我都不嫁呢!”   渊啸睁着大眼、竖着耳朵认认真真的听:“嗷呜!”虎虎记下了!   林白梧想着那场面,红着脸“咯咯咯”的笑起来,春风顺门拂进门来,暖暖的。   *   二月中下旬,几场春雨过后,天气复暖,稀薄的云层柔软起来,团在一起,像棉花一样蓬松;黑土地上连成片的冰雪开始融化,蛰伏于土层下、沉眠了数月的嫩芽苏醒,重新焕发生机。   虽开了春,北国的冬寒却未褪尽,林白梧还裹着那件厚棉袍子。   只不同的是,胸前跑棉的地方他填补了新棉絮,又缝缝补补,绣了朵清丽的荷花,将那道长口子严丝合缝的遮住了。   灶堂里,中药打着药罐盖子噗噗的响,林白梧将熬好的汤药下灶,卷着厚巾子扶住罐边,将浓稠的汤药倒进了瓷碗里。   中药味浓,染的一屋子药味,他两指掐住碗边,烫手的端进了屋子。   林大川的状况愈来愈差,已经鲜少出门。只有林白梧敲门进来的时候,才会强打起精神从炕上坐起来。   林白梧将汤药碗放到桌面,赶忙去扶林大川,又顺手拿过枕头,塞在他背后。   林大川不习惯人这么伺候,忙推拒:“我自己来,自己来。”   林白梧没办法,只得去桌面将药碗端过来,执着汤匙搅了搅:“阿爹,喝了这么久的药,您觉得好些没啊?”   林大川一仰而尽,苦得直皱眉:“爹没事,你忙你的去吧。”   林白梧始终不放心,接过喝尽的空碗,打着商量道:“阿爹,给我瞧瞧您腿上的伤啊……”   “瞧什么瞧,又不是多要紧的事。”林大川撑着手躺下去,翻了个身,背对着人,“你去忙吧,我再睡会儿。”   林白梧张了张口,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垂头出去了。   *   天气回暖,出门的人也多起来,再过几日,就到了一月一次的市集。   市集是上河村、下河村一块办的,择址在靠中的位置,距离两村人都近。介时小商户们多会推着板车、搭着棚架,聚在一处摆摊。   早在两天前郑芷就来寻过林白梧,问他有没有什么东西要买。   郑芷知道林白梧身上带疾,害怕出门,尤其那种人多口杂的地界,他是能不去就不去。   所以一到了要开市集,郑芷就先来问问林白梧有没有什么东西要带,他好捎回来。   开了春,要买的东西还不少。家里的盐巴、香料不多了;想多绣些帕子补贴家用,得买二两线;阿爹成日喝药嘴苦,得买几两蜜饯甜糖;再过些时日春分至,就到了上河村顶忙碌的春耕时节,还得买些种子……   以往,耕地的事儿都是林大川一手操办,从选种子、犁地到播种,事无巨细。   他心疼自家的娃儿,从来不让林白梧地里头辛苦。   他如一颗大树荫庇着林白梧这棵小树,用尽全力的不让他受到风霜雨打。   可而今,大树倒了,被保护了多年的小树没了倚靠,只能拼命的抽枝繁茂,向上而生。   林白梧踌躇不决,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要么……我也跟着去瞧瞧?”   “那敢情好啊!”郑芷欢欢喜喜的应,“有我阿娘在,你甭怕,别个要是敢嘴你,我们就骂他个狗血淋头。”   林白梧嗤嗤笑起来:“到时候我蒙个大纱巾,给自己包起来,让谁也认不得我。”   郑芷跟着咯咯的笑:“白梧哥长得俊,咋样我都认得。”   市集这天,林白梧起个大早,给自己裹了头纱,挡着半面脸,不细瞧真是认不出来。   他本不想带大猫儿去,且不说市集喧闹,它再咬了人,就说眼下大猫儿这块头,带哪去都惹眼。   按理说四五个月大的虎崽子不该它这大个儿,可他家这虎,就和发了面的胖馒头,噌噌的长,眼下得有四五尺了。   硕大的虎头、可以轻易咬断成年壮汉粗臂的利齿、宽厚的背脊,驮个他都不成问题。   可饶是这凶猛、一声虎啸能吓得方圆十里地的鸡鸭鹅全都噤声的猛兽,见了林白梧还是仰躺到地上要贴贴。   伸着硕大的脑瓜,收着力的蹭,小心翼翼的生怕伤着林白梧半点。   就前个儿,林白梧说上市集不能带它,大猫儿窝在屋子角落里嚎天嚎地,吓的鸡舍的鸡扑棱棱乱飞。   林白梧蹲它跟前解释,那大个老虎就呜呜咽咽的委屈,好像自己真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儿。   没办法,哄不好,林白梧给它裹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就露着粗壮四肢和一双黄金瞳,逢人就说是家养的狗,从小就胖。   冯秋花和郑芷在村口等他,一眼瞧见这大猫儿了。郑芷迎上前:“咋给猫儿也带来了?噫……这猫儿长得也太壮了些。”   林白梧伸手拍拍猫儿厚实的脊背:“山里头的猫儿,是壮些。”   大猫儿倒是没反驳,“嗷呜嗷呜”的应声。   市集一早就开了,形形色色的人游鱼入海似的穿梭,架起挂布的棚子卖着衣裳、推着小板车的卖着花椒大料、麻袋挨挨挤挤摆作一块的卖着粮食……   林白梧头一次来,简直看呆了眼。郑芷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白梧哥,回神了,咱去买芝麻饼子吃。”   冯秋花正在看布料,就见郑芷一只细白手伸了过来:“阿娘给钱,我去买饼子。”   冯秋花嗔怪的瞧他一眼:“陪阿娘看看布料,瞎跑啥嘛。”   这么说着,还是掏了铜板放他手心:“给梧哥儿也买。”   郑芷“嗯嗯”的应,拉着林白梧的手往贴饼子的地方去。   卖饼子的是个上了岁数的白胡子老头儿,推了铁炉子来,饼子现烤,好远就闻见芝麻香了,因此边上围了好些人,尤其半大的孩子,手里攥着铜板,等着饼子出锅。   郑芷拉着林白梧凑近些:“白梧哥,之前我给你带的就是这饼子,你一直没吃上热的,这回尝尝。”   正说着,饼子出了锅,白胡子老头儿执着铁钩子,将炉壁上的饼子夹出来,拿油纸包好,郑芷伸手接过,又递给林白梧。   “好烫手呢。”林白梧低头咬了一小口,芝麻的香气霎时溢了满口。   “好香。”   “是呢,好香。”郑芷笑眯眯着眼,“好早前就想拉你上镇子了,好玩儿的紧。”   一锅饼子出锅,老头儿开始贴下一锅。打眼的功夫,正瞧见林白梧腿边的大猫儿,他笑道:“这养的啥呢,这大个儿!”   林白梧一愣,不动声色的往前半步,将猫儿挡住:“家养的狗子,打小就胖。”   “是胖,这大爪子,好厚呦。”老头儿笑起来,铁钩子夹了半块肥肉饼子,逗它,“叫一声,叫一声给饼子。”   渊啸提着眼睛瞧他,半块死面饼子,它才不稀罕,蹭了蹭小雌的大腿,扭着头理都不理。   林白梧搂着它大脑瓜:“出门的时候喂过了,现下不饿呢。”   老头儿眯眼笑,脸上一道道褶,他将肉饼子用油纸包起来,递给林白梧:“那给你吃,刚烤的,可香。”   林白梧道了谢,又掰开一半给郑芷,两小哥儿凑在一起嘻嘻哈哈的吃了个干净。   前头正有卖丝线的,红的黄的摆在一起,林白梧伸手指指:“芷哥儿,陪我看看那个线。”   “嗷呜!”大猫儿瞧林白梧光和郑芷贴着,也不咋理它,伸着大脑瓜,气呼呼的塞他俩中间,往林白梧的腰上蹭。   林白梧笑着拍它:“你也陪我去,我们猫儿最乖,天底下我都最喜欢你了。”   最喜欢,是最喜欢哎……大猫儿眨眨眼,腻腻歪歪、哼哼唧唧的往前头走去。   林白梧瞧着它那厚实的背影,无奈笑起来。   回去的时候还早,日头正顶在头上。   林白梧买了好些东西,算是满载而归。除了增补的家用,还买了不多种子,婶子教了他辨别新陈种子的办法,还告诉他等天暖起来,到下个月的市集,卖种子的更多些,货比了三家,才更好选。   东西太沉了,林白梧拿不动,大猫儿自告奋勇的蹭他手心,张开口将装东西的小筺子叼住了,往家的方向走。   冯秋花瞧着它直笑:“咋这听话呦,可捡了个宝贝儿。”   林白梧瞧着大猫儿健壮的身躯,裹着厚布都盖不住的宽厚背脊,轻轻勾起了唇:“嗯,是我的宝贝儿。”   时辰还早,冯秋花本想叫了林白梧家里吃饭,她集上买了肉,给两个哥儿下肉丝面。   林白梧担心阿爹,早晨急着走,只凑合做了蛋花片汤,到眼下估摸早都饿了。   冯秋花叹口气:“伤筋动骨一百天呢,他心里又郁结着,没那么快好,苦着你了。”   林白梧摇摇头:“不苦,只要爹还好好的,都不叫苦。”   “好孩子。”冯秋花越瞅他越喜欢,越瞅家里这个好吃懒做的越闹心,她扯了嗓儿,“芷哥儿,别一进家就往灶堂钻!”   灶堂里,郑芷用热水冲了个糖水蛋,喝了一口,嘴巴可甜,他“噔噔噔”跑出来,端给冯秋花:“阿娘喝,垫肚子,白梧哥你等我下,我再去冲一碗。”   冯秋花好气又暖心,接了碗打他屁股:“嘴是半点闲不下,就知道吃!”   林白梧笑起来:“热热闹闹的,喜庆。”   到了家,大猫儿将口里筺子放下,蹲在大门口等林白梧开门。林白梧走近前,揉它的圆脑瓜:“成天翻墙进翻墙出,这会儿倒乖啦。”   “嗷呜!”一直都好乖!渊啸蹭过来,将下巴颌抵在林白梧的胸口,一双亮堂堂黄金瞳里全是他。   它能感觉到,它再留不下了,可它舍不下他。   *   夜晚来临,圆月自团卷的暗云里探出半面脸,天幕星子低垂,稀稀疏疏。   林白梧吹熄油灯,窝进了绵软的被子里,等了许久,都没见大猫儿上炕,他仰起头寻它。暗夜里,猫儿的一双黄金瞳明亮,如萤火一般发着幽光。   林白梧翻了个身,手肘杵着炕,软软的唤:“过来嘛,猫儿。”   若是以往,渊啸根本不用人叫,早两步跃上炕,趴卧在了小雌身边,或用大脑瓜蹭他,或将毛尾巴缠住他的小臂。   可今日,它只抖了抖油亮的长毛,却没有动。   冬春更迭,季节推移,渊啸体内的欲/望越来越难以抑制,让它不由自主的想奔去峪途山峦,肆无忌惮的逆风疾驰。   它焦躁的甩头,利爪抓挠地面,狂跳的心脏、奔涌向四肢的血液,都在刺激着它脆弱的感观与神经。   忽然,小雌的声音又传了过来:“猫儿,来嘛,想抱着你睡睡。”   “唔!”渊啸喉咙几番滚动,将伸去门边的爪爪收了回去,甩着尾巴扑向了林白梧。   “哎哟。”林白梧被压的一哼唧,“这么大个猫儿了,还往我身上扑,沉死了。”   说是这么说,可他两条细瘦的手臂还是圈住了猫儿的毛颈子,将它拉进了自己怀里:“可累,睡睡嘛。”   今个儿市集,林白梧已经很久没有走过这么久的路了,累的腰都直不起来,可他也高兴,从没这么高兴过。   他映着日头暖阳,迎着寒中带暖的春风,感觉整个人都生机勃勃的,像是泥土地里挣扎而出的小草,疲惫又兴奋。   他高兴,渊啸也高兴,即便它并不清楚小雌为什么这么高兴,只是跟着他的情绪波动,也让它一颗心都欢快起来。   没多一会儿,林白梧便睡着了,微微起了鼾声,绵长的呼吸在暗夜里格外的清晰。   渊啸小心翼翼的抬起硕大的脑瓜,睁着黄金瞳、一瞬也不瞬的看着他的睡颜,忍不住低头蹭了蹭。   林白梧在梦里笑起来,伸手将猫儿抱得紧紧:“好猫儿,可痒呢……”   渊啸凝住眸子,轻轻亲了亲他,爬起身,蹑手蹑脚的出了门。   二月的峪途山,冰雪还未消融,春风还没吹绿山谷。   一个健壮如山的高大男人只围一条布巾子,在山野间肆意的狂奔,追风逐月,野兽般畅快。   他熟练的拦住了一头雄鹿的去路,面容冷峻,手无寸铁,周身却带着股危险的、足以压倒一切的野性气息。   雄鹿焦躁的跺蹄,愤怒的打起鼻鸣,见男人没有要走的意思,终于低下头,宣战一般的探出锋利如刀的鹿角。   月光穿过层层叠叠、高耸的还未抽芽的干树枝,冰冷的落在坚硬的大地上。两倒漆黑的影子拉得老长,男人紧握起拳,手臂肌肉如山石般绷紧虬结,只见他抬起健腿,一跃而起,拳头狠狠砸向雄鹿的颈子。   “咣”的巨声里,雄鹿一声痛苦哀鸣,侧翻在地。   渊啸猛扑上去,膝盖狠狠抵住雄鹿的下腹,强壮有力的手臂钳住它脆弱的颈子,一声嘶吼,尖利犬齿毫不留情的刺穿了雄鹿的喉管。   鲜血甘甜的味道刺激着渊啸的味蕾与神经,他仰头发出一声痛快的长啸,畅快的躺倒在地,感受着心脏与脉搏擂鼓一般的阵动。   濒死的雄鹿仍在挣扎,健壮的长腿扑腾,歪歪倒倒的起身,口中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它往前路猛奔了数步,却“咣”的一声,侧翻在地,再起不来。   渊啸站起身,赤足踩在已经断气的雄鹿的高大身躯上。弱肉强食、胜者为王,这是峪途山传承了千百年的生存之法。   ……   日头自山峦之下冉冉升起,金辉铺满大地,万物都从沉睡中缓慢苏醒。   盘根错节的老树下,渊啸茫然的坐着,一动不动,他双目失神,定定的瞧着自己的手掌,宽厚的人类手掌还染着雄鹿的鲜血,他又木然的看去双足……瞳孔紧缩,他没有变回虎。   *   作者有话要说:   虎子马上就带着聘礼回来了~ 第33章   山峦风起, 簌簌扑来,刮着渊啸厚实的肩背,吹起他密如鬃毛的黑发……忽地,一声遥远而仓皇的唤自山下而来, 一声一声, 像雨点落在湖面, 激起一片涟漪。   渊啸站起身, 朝山下狂奔而去, 他奔跑着,像在追逐太阳。   可到了山下,他却不敢现身, 只躲在嶙峋的山石后头, 浑身颤抖的远远的望——   林白梧不知道出来多会儿了, 跑的满面通红,他焦急的四处张望,委委屈屈的喊:“猫儿,你去哪了!回家了!”   “猫儿天亮了!快回来了!”   山风呼呼的刮, 将他小小的、软软的声音送得很远、很远。   渊啸心口狠狠揪起,握紧双拳,却什么也不能做。他不能就这样出去, 不能像以往似的扑去蹭他, 要他贴贴。   那是他的大猫儿才有的待遇,他而今……不是了。   *   四月谷雨, 雨生百谷。   上河村到了繁碌的春耕时节, 家家户户都提着锄头到地里热火朝天的忙活, 期盼着春雨滋养, 到秋了能有个好收成。   而林家, 却寂寥寥的。   林大川因高烧不退,几度昏厥,终于瞒不住腿伤至骨,快要不行的事实。他将林白梧叫来跟前,自炕里头掏出个陈旧的木匣子,颤巍巍的递了过去。   林白梧打心眼里抗拒,迟迟不肯接。林大川见他不动,叹口气,将那匣子开了,里头是白花花的散碎银子。   “阿爹你这是干啥?”林白梧揣起两手,扭着身子不要。   林大川笑起来,脸上是暗淡的光:“阿爹没啥本事,就攒下这些,镇子的小仓房里,有一整套的家具,我打了好些年,是给你留的嫁妆,成亲了用。”   “我不要,我要钱干啥,您自己收了,养老的。”林白梧伸手抹脸,可眼泪珠子似的往下滚,止都止不住。   到后面,他干脆趴在炕边“呜呜呜”哭起来:“不就是腿伤,咋就这严重了,一直喝药的啊……”他想不通,打镇子回来,那汤药就没断过,咋就坏成这样。   林大川却是清楚,这些年他起早贪黑的做工,身体底子熬坏了,那顿打,骨头连着筋的断,要不是汤药续着,他不会撑到现下。   他穷怕了,匣子里那些碎银子,还是他一点一点抠出来的。看病吃药最是费钱,已经花了不少,他一把老骨头了,还能活几日,真把家底儿掏空了,娃儿咋嫁人。   尽力了、尽心了,没啥怨了,就是没瞧上娃儿出嫁,再生个小娃儿,他憾啊!   林大川伸着宽大的、尽是老茧的手,轻轻摸了摸林白梧的脑瓜顶:“甭哭,人总有生老病死。”   林白梧抬起头来,忽然抱住那钱匣子,朝外头奔了出去。   一到院子,林白梧就瞧出不对来,家里的鸡没一只出来的,全鸟悄的窝在鸡舍,探着个颈子瞧人。   林白梧心如擂鼓,转身往后院跑。   果然,后院的空地上,是半头被削了头尾足的黄羊,只剩下最鲜嫩的地方,用兽皮好好的裹着。   自打猫儿走后,他家的院里总能出现野物。起初是整头的野猪、野牛,林白梧搬不动,得大老远找了郑家叔来扛,后来就变成了半头。   再后来,这半头也是处理好的,拿一副好皮子包裹着,他既能吃起肉,又能拿皮子去卖钱。   阿爹的药钱流水似的,家里入不敷出,他就拿了皮子、肉去换钱,倒也支撑了许久。   林白梧抱着钱匣的手指抽了两下,转身往山上望去。   他知道大猫儿来过,他的猫儿从没真正离开,只是再不愿现身。   忽的,林白梧远远瞧见山坡陡峭石壁后头一道不寻常的白,他急奔出去:“猫儿!是你吗猫儿!”   躲在山上的男人没动,他贪婪的瞧着林白梧,怎么也瞧不够,待这小人儿急慌慌跑出院子,要往山上爬时,才转过身,飞速往林中奔去。   林白梧看着那道影儿,停住了脚,那不是他的猫儿,他怅然若失的瞧了许久,才认命的垂下头,一步一个坑的往回走。   正到一半,一个矮胖女人喊住了他:“梧哥儿,你咋往林子里跑啊?”   林白梧顿足:“方婶子,是有信儿了吗?”   “有了有了,刘家、焦家都给了信儿,说来相看相看。”   “还要相看啊……”   因着林大川的腿伤,林白梧终于急着寻摸夫家。倒不是怕阿爹走了无依靠,而是阿爹总要跑医馆,他要个人帮衬。   因着和张兰桂闹的颇僵,他只得借着阿爹的名头寻了新媒婆,下河村的方春桃。   林白梧坦诚,家里的瓦房、庄稼地等到阿爹百年了都肯给,只一条,他要带着爹嫁过去。   可只这一条就拦路虎似的挡住许多人,先不说林家那家底儿不值钱,就说林大川这病腿,不知道要花去多少,无底洞似的,没人敢接手。   到眼下了,就本村东头的刘家三郎,和下河村的焦姓农家汉子,说要先见见他。   寻常人家嫁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很少私下再相看,能到这一步的,多是不咋满意。   林白梧一早听说过这两人,同他一样,都是过了大年纪配不上人家的。   那个刘家三郎刘长青,在猎户王家那会儿,张媒婆子还拿他说事儿挤兑过人,一个跛了足的读书郎;   另一个下河村焦家的焦浪,四肢勤健,只据说小时候患过疾,落了一脸的麻子,寻常人瞧着都怕。   林白梧咬住嘴唇:“方婶子,现下我事儿急,应不了你,回头我再去寻你。”   他怀里的钱匣子是救命的稻草,他得赶紧请大夫,救爹的命。   方春桃见他要跑,急喊道:“人家等着信儿呢,你见是不见啊!”   林白梧咬咬牙:“见!”跑了没两步,紧着又补了一句,“就见焦家那个!”   他心里有自己的计较,那焦浪虽说长相难看,好在健全,阿爹有事儿了,能拉得动板车。跛子不行,跛子跑不快。   方春桃得了准话,脸上堆了笑意:“那可说定了,后儿个成不?我让焦家上这儿来!”   林白梧跑远了,没听见,也就没答话,倒是方春桃自顾自喊起来:“那就定后个儿了!”   *   大猫儿丢的这个把月,发生的事儿却不少,也逼的林白梧独自面对,再不能畏缩不前。   以往他最害怕出门,怕村子里头碎嘴的婆娘对他指指点点,可而今,不论他心里多慌张,还是小牛犊子似的往村头跑。   春和景明,日光温煦,农家妇人们正坐在大门口剥香椿。   上河村后山上,有着成片的香椿树林子,茂密的挨挤着。谷雨前后的香椿正是顶好的时候,叶片又嫩又厚实,浅绿里透着褐红色,刚采回来,上头还挂着晶莹的露水,散着淡淡的清香。   妇人们因着常年干活而满是老茧的手,在剥香椿时却极其灵活,熟练的捏住香椿的硬梗,只留嫩茎嫩芽,装在脚边的小筐子里。   日光落在肩膀头,暖乎乎的,她们隔着好远的过道,抻着颈子唠家常,正瞧见林白梧火急火燎的往外头跑。   “这林家小哥儿,跑得可是快。”   “谁说不是呢,以前挺害羞个人,现如今也能挑大个儿了。”   董大那媳妇儿也在门口坐着,没剥香椿,正嗑瓜子,咯嘣咯嘣的脆响,她冷哼一声:“可不是挑大个儿么,前儿个还往我家要地,自家又种不了多少,好意思的。”   她话音不大,可那股子怨气冲了天灵盖了,周遭的都闭嘴不搭茬。   倒也不是觉得她对,只是街坊邻居的,不想扯破了脸皮,尤其她这种泼妇,更是不宜结怨。   旁的不开口,她倒更是来劲儿,口里噗噗的往外吐瓜子皮,喷一溜口水:“以前可瞅不出来是这种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终于,隔着十来米,一个上了岁数的哥儿听不下去了,他站起身,将剥好的香椿筐子挎在手臂间:“董家婆娘你说话凭良心,人家自己的地被你占去这么久,和你要天经地义!你是碰着林家好说话,要是别个儿家,脑瓜皮都给你扒下来!”   “哎?!你放什么狗屁!”董家媳妇儿一把扔下瓜子,站起来就骂人,“李杏林关你什么事!要你出来说嘴!你是那青天大老爷啊?!”   李杏林是个哥儿,不愿同妇人争嘴,他是实在听不下了,才仗义执言:“你且摸摸自己的良心说话!哦对你摸不出,你那肚子里的是黑心肝!”   他跨进门里,“咣”一下摔上门,其余妇人见状,也纷纷站起来,要逃离这是非地。   “哦呦不摘了不摘了,回去了。”   “王家婆子你晌午忙不忙哇,去你那纳鞋底子。”   “不忙,你来嘛。”   董大媳妇儿气的涨红脸:“腌臜泼妇,你们这是看我董家好欺负了!”   身后的糟乱林白梧毫不知情,他只半点不敢歇,一路跑到村头郑家。   推开大门,正瞧见本该在镇上准备县考的范浔正站在院子里和冯秋花说话,一见他来,赶忙讳莫如深的闭上口。   冯秋花瞧见他,忙走上前:“咋了梧哥儿?跑成这样。”   林白梧气喘吁吁,喉里一股血腥味,他咽了咽:“婶子,我想请徐大夫!”   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多是先忍忍,实在挺不住了就去请老郎中,几副药下肚,多半就好了。   这徐大夫,说是给达官贵人瞧过病,年岁大了才回乡里颐养天年的,顶不好请。   冯秋花听愣住,她紧着搓了搓手:“可是你爹又咋了?请徐大夫……可贵呢。”   林白梧嘴唇发起抖,将怀里匣子托了托:“我有银子的!”   边上范浔怕也是事急,张口要催。   冯秋花示意他先等等,就见范浔顶厌烦的皱紧眉,“啪”的甩了袖子。   林白梧怕耽搁时间,慌慌张张将情形说了,冯秋花抚抚他背:“你爹这时候才给你银子,是不想你乱花。梧哥儿,你就不为往后考虑考虑了?”   “有爹才有往后,爹能多活一日,我就还有家。”   冯秋花犹豫。   林白梧两眼红得兔儿似的:“婶子求您帮帮我,我、我给您跪下。”   他不是汉子,膝下没黄金,没那么多讲究,只要能救他爹,该跪。   “哎呦你这是干啥!”冯秋花咬了咬牙,“走!去寻徐大夫。”   郑宏镇上作工,牛车一早让他驾走了,只得去邻居家借。   范浔见人要走,急惶惶跟过去:“婶子,此乃仕途之要紧关头,要么龙飞在天,要么虫滚作泥,您就再帮帮孩儿吧!”   冯秋花为难的直拍大腿:“婶子要能帮,肯定早帮了,农家人花销不大,大头都在你的笔墨纸砚上了,是真没余钱。”   范浔忌讳直接提“钱”,他是读书人,嫌俗。见郑家真帮不上忙,负气的躬了躬身,甩袖子走了。   冯秋花也心急,见范浔走,抻着颈子喊道:“要么等你叔回来了,婶子再问问!”   范浔已经走出好远,听见这声,才停下步子,反身揖了一揖。   冯秋花唉声叹气,拉住林白梧的手,难堪道:“芷哥儿外头耍儿,不知道这事儿,别和他说。”   林白梧点了点头:“不说。”   牛车压着土路“嘎吱嘎吱”的响,徐大夫扶着车板哎哎的唤:“老夫还是头一回坐牛车,折腾死这把老骨头了,慢些慢些哦!”   冯秋花口上应,手下那小鞭却抽得极快,老牛甩甩尾巴,四蹄飞踏。   到林家时,已是日落熔金,暮云合璧。   一直忙活到后半夜,徐大夫才将银针取了,借着油灯微弱的光,开了两张方子。   林白梧双手接了药方,将怀里的木匣子捧上去:“徐先生,您看看这些够吗?”他紧张的咬住下嘴唇,咬得一片青白:“不够、不够的话,我再凑,定全数送到您府上,只是、只是求您宽限些时日。”   原是不够的,可徐大夫并没有为难他,他甚至没有将那匣子一整个拿走,只是开了盖子,抓了小把碎银,摊在手心里:“这些够了。”   林白梧浑身都在颤抖,他抱着匣子往下跪,被徐大夫扶住了:“你不必谢我,令尊伤于髓骨、又火毒攻心,能不能好,还得看他自己啊,眼下我只是将他多吊了些时日。”   他指指药方:“这两张方子,一张药材便宜,却治标难治本;另一张虽可治本,但药材难寻又价贵……你都拿着,若有机缘……哎尽人事听天命,别太为难自己。”   林白梧千恩万谢的送徐大夫出门,到了门口,徐大夫却不肯上牛车了,他挎着药箱:“我宁可走回去啊。”   冯秋花笑起来:“不会了不会了,回去咱慢慢走,不叫老牛往前奔。”   “我就说吧,定是你们跑得太快,老夫这个心肝脾肺啊……”   虽然冯婶子叫林白梧别去送了,可他心里过意不去,还是跟到了村口。   阿爹的事已经叫他筋疲力尽,如今阎王殿前抢回半条命,他千恩万谢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徐大夫见多了这样的场面,只捋着花白胡子摆手,叫他快回家去。   牛车慢慢往远行,只剩下嘎吱嘎吱的车轮声,和时不时徐大夫捂着心口的低呼。   村口这棵白梧桐树正在抽芽,过不了多久,就能重焕生机。   林白梧却没急着回,他靠在梧桐树干静静的发呆,思绪遥远而飘渺。   阿爹就是在这棵树下捡的他,他又在这棵树下捡的大猫儿。   他想起从镇子回来那夜,阿爹腿脚不便,走不快路,他回去拉板车。   他这副小身板能拉得动什么,到后来还是大猫儿身上绑着绳,前头开路。   他好想它,日日夜夜,从没停歇。   林白梧一步一步往家走去,黑茫茫的路面再没有毛乎乎的猫儿一步三回头的等他,他终究,还是一个人了。   *   徐大夫的话不错,那“治本”的方子上没一味便宜药,光一颗小人参,就要了足三两银子。   家底儿早空了,可还远远凑不齐药材。   药铺伙计的手指头在药方单子上逐一滑过:“龙骨草、见血兰、苍菇子……整个上河村都寻不出半两。你要说有没有么,也有,都在那山里头了。”   说是“山里头”,其实是在说峪途山东坡,上河村的禁地。老祖宗早说过,那地方去不得,有不信邪的翻进去发财,全是有去无回。   林白梧急得抓耳挠腮,最后只买了颗老人参,回去煮水喝。   连着两日的照料,林大川终于醒过来,却也梦魇压着的昏昏沉沉。   他忧心着娃儿,死了都不安生,见着林白梧端着汤碗过来,还以为到了阴间。   “梧哥儿?”   林白梧抹了把眼泪,凄哀的应:“阿爹起来喝药。”   林大川摇摇头:“咋到了地府还要喝。”   “不是地府,活着呢,好好活着呢!”   林大川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想来是娃儿又花了大把银子了,他不愿喝药,说着死了算了。   林白梧呜呜的哭:“那正好,我去投河,也不活了。”   林大川起不来身,慌的手直拍炕:“你才多大,干啥死!”   “这人间也没啥好活,爹若不在了,我就死。”   到最后,林大川拗不过,只得由着林白梧喂了汤药,没过一会儿,头脑发起沉,轻轻阖上了眼。   林白梧端碗出去,才关上房门,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唤:“梧哥儿!你在家不啊!”   林白梧将碗放到堂屋桌上,走去院里,轻声问道:“谁啊?”   “你方婶子,说好了今儿个来相看,我带人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林爹不会死/虎子在来的路上了   推一下基友的文文,有兴趣的宝子可以看看哦~   『我要退休[种田]』by:三两钱 ID:6719904   长达五年的战事结束后,沈空青带着拿命换来的两千两回到了家乡。   鬼门关前走一遭的他一朝生死看淡,回到老家就开始摆烂,仗着自己有钱过起了退休生活。   养养鸡养养鸭,每天最烦恼的事大概是今餐吃什么。   爹娘疼他,表示咸鱼可以,但得成亲,于是帮沈空青相看起来。   沈空青头疼,他心目中的夫郎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小竹马。   他小时候就说要娶的人。   可打完仗回来,小竹马已经是堂弟的未婚夫,听说感情很好,不久将成婚。   没办法横刀夺爱的沈空青觉得自己还是躺平好了。   但是那个听说和堂弟感情很好的小竹马怎么最近总往他眼前凑?   小竹马用纯洁无辜的眼神看着他,沈空青却越来越魔怔。   他想把小竹马欺负哭,他想看着小竹马的眼眸染上红色…… 第34章   林白梧疑惑的还没反应过来, 外头又起了声:“快开开门吧,我带着焦家郎一块儿过来了!”   林白梧一愣——焦浪?这还没定下,咋就带到他家门口了!   他踌躇着不敢往前,外头却糟糟乱乱的闹起来:“哎哟梧哥儿咋还羞呢!人都给叫家里来了!”   “这是好事儿将近了, 到时候上河村、下河村的席面一块儿办!”   “那敢情好, 上下两个村!人多喜庆!”   门口挨挨挤挤的好大一群人, 林白梧听着吵闹声, 脑子轰然一响, 脸色刷白,他感觉四周都没了声音,目之所及一片茫茫, 耳际却静的连呼吸声都如雷鸣。   他像溺水似的急喘了两口气, 逼着自己缓了下来, 正焦躁难安时,屋子里传来阿爹断断续续的唤:“梧哥儿,咋了啊?”   林白梧跑进门去,就见他爹撑着干瘦的就剩骨架的身躯颤颤巍巍爬了起来:“可是有人欺负你了?扶爹出去。”   都这个时候了, 他爹仍要护着他。   林白梧眼眶直发酸,咬了咬后槽牙,安抚道:“没啥大事儿, 阿爹您屋里头睡着, 我自己行。”   他小心翼翼扶林大川躺下,给他掖好被:“阿爹, 往后我来护着您。”   林大川神思不清, 迷迷糊糊的, 可他仍笑起来, 在一张干瘪的脸上显得极尽苍凉:“梧哥儿长大了, 能当家了,爹放心了。”   这句话,让林白梧凭空生出许多底气,他将阿爹的房门关严实,理了理衣裳,往大门口走去。   他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不得慌,能成事儿。别个能行的,他也行,可饶是如此,手心里还是起了一把凉汗。   门口外的声音市集似的一浪高过一浪。   方媒婆透过门缝瞧见人影,喊了句:“梧哥儿,你开开门嘛。”   “嗑哒”一声响,林白梧将门闩起了,门打开,就见外头人头攒动,怕是半个村的妇人都来了——隔壁董大媳妇儿,邻着的好事儿婆姨,就连村西猎户王家的那个续弦秦氏,也领着王虎过来瞧好戏。   起初林白梧也没明白干啥这多人来瞧,打看清了焦浪的模样,猛然琢磨过味儿来。   这汉子岂是一句“麻癞子”能说尽的,许是年幼时候患病早,身量矮小的和他差不离高;还有那张脸,一坑连着一坑,麻麻癞癞,老树皮似的磕碜。   他心想好在是农耕时节,爷们儿都忙着地里干活,要不然一个村子的都得来凑热闹。   一个是孕痣淡、不好生养的双儿,一个是患病貌丑、难以入眼的麻癞子,凑一对,正巧成了村子人口里的闲话。   这焦浪样貌难看,林白梧虽然也怕,但倒底不会看轻人,可他厌恶他不打招呼就上门,闹得人尽皆知,叫他作全村人的笑柄。   他林白梧被指指点点了这许多年,不打紧,可不能在他家门口,不能扰得他爹不安生,这是他唯一的底线。   方春桃见着人,熟络的来拉林白梧的手:“梧哥儿,你可出来了,让我们好等。”   林白梧冷眼抽开手:“方婶子,你叫这多人过来是什么意思?逼我呢?”   方春桃刚要开口,却被林白梧阻了,他咽了咽唾沫,继续道:“嫁娶之事从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父身子不适见不了客,还请您回吧。”   这焦浪若是个识体的,听见他这话就该拾了台阶赶紧下,也算保全了两家的面子。   可偏偏不,他顶着一张麻癞的丑脸,昂头道:“不是你应了要相看的么!我们一大清早赶过来,来了你又叫我们走,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话落,人群老鸭群似的嘎嘎乱叫——   “呦都答应相看了,还拿什么乔呢!”   “人家焦家也是正经人家,都不嫌你生不得娃儿,你还摆什么谱呦!”   “应了得了,好姻缘呐!也省得你无依无靠不是?”   焦浪被夸的满面红光,他梗起个颈子趾高气昂:“我们大老远过来,你咋连口茶水也不给喝,以后到我家去,可不兴这样。”   林白梧两手攥得死紧,气得要开口赶人,却听方春桃道:“咋的得让人进门子说话吧,站外头像什么样儿嘛。”   林白梧不应,外头人群却推推挤挤,浪似的翻涌进来。   林白梧小身板子根本阻不住,急吼道:“你们要还是个人就莫往里进!我阿爹病着!”   人群还真就不再动了,方春桃笑眯着眼:“那不往里进,院里说、院里说。”   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搞了这么大阵仗,必有猫腻。   果不其然,是林白梧要带着爹一起嫁过去这事儿,焦浪不满意。   他道:“我家里已经有三个长辈,再加上你爹,如何顾得过来,你个人嫁进门,我倒还能应。”   林白梧简直要气笑了,他多余话懒得讲,厌烦道:“又没说定要嫁你,你可快走吧!”   两人不对付,方春桃忙打圆场:“哎呦别动气儿么,这话也不是说死了呢。林家就梧哥儿这一个娃儿,肯定是要管他爹的,你叫他扔下不管,那是人能做出的事儿嘛,你可愿退一步?”   焦浪不说话,只挑着眉上上下下的打量人。他二十啷当岁都没娶亲,也是个顶挑剔的,长得难看的不行、家里太穷的不行、身有残疾的也不行。   这林家小哥儿漂亮,又是独苗,往后家产都得是他的,就一点不好,拖个老不死的,还听闻他为给他爹看病,前儿个特请的徐大夫。   那可是徐大夫,看一次诊得好些银子,村里人家谁敢请啊?!   他瞧着林白梧直摇头:“你么好看是好看的,可生不下崽儿,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要么这样,你嫁进来,我掌家,还一点……你爹镇上那铺面,也先过给我。”   他这话儿说得方春桃都愣了,眼瞧着林白梧脸色越来越沉:“哎呦咋说到这事儿上了,你家又没木匠,要那木匠铺作啥啊?!”   “我二弟会贩点儿小买卖儿,到时候那铺面我叫他去打理。”   围观的也啧啧声起,说什么的都有——   “也不瞧瞧自己长啥样,要天要地。”   “人林家也不非得嫁你吧,咋好意思的!”   “哎!这双儿嫁不得人,得委曲求全了。”   这时,人群里忽然传来一声亮堂的笑,一个肥胖身体挤了进来,张兰桂穿一身粉桃新衣,簪一朵艳红大花,甩着缎面金线绣帕:“哎呦我说谁家这么热闹,原是林家哥儿啊!你要寻相公,咋能绕过我啊?”   不等人说话,张兰桂瞧着焦浪,帕子掩面笑起来:“不得了不得了,我当你嫁不得人呢,这么一看,不也有人家愿意娶么。要处铺面而已,你就应了呗,反正你爹百年了也要拿出充公,不差这一时三刻。”   林白梧气的双眼通红,手指甲掐进肉里去,他想骂街、想摔盆碗、想将这一院子的人全轰出去,可他又想哭。   他这软的性子,再逼得顶作山,也终究不能独当一面。   可他也知道,这时候他不得输,不得表露出来一丝一毫的慌乱。他往后退了退,强忍着泪水深吸了几口气,想着要是阿爹会咋做、冯婶子会咋做、他的猫儿会咋做。   林白梧将张兰桂、方春桃,还有那个腌臜的烂人焦浪一一扫过,凉凉道:“行呢,地契我就放在灶堂,你们等我去取。”   他反身走,张兰桂铜锣一样的声音又响起来:“我们就在这等你了,可快些!”   灶堂里,林白梧掏出木盆舀了半瓢子的水,又往里头倒了半桶的灰木渣子,盖住盆盖子,提起烧火棍出了门。   张兰桂还在那儿腆着脸的笑话人——“哦哟以前可跋扈,仗着有个野猫儿,谁人都不放眼里。这下好嘛,猫儿丢了,人也蔫儿了哈哈哈……”   待见林白梧出来,张兰桂止住笑,扭着身子往前蹿:“咋还端个大盆子,地契往盆子里藏啊?这都啥习惯。”   林白梧冷冷看着他们仨,嘴角提起一抹冰凉冰凉的笑,“农家人的习惯。”   说时迟那时快,他掀开盖子、举着盆朝他三个猛的泼去。   “咣”的一声响,盆子砸在地上,林白梧举起烧火棍就打:“滚出我家!”   那盆子里污污脏脏的啥都有,混了水,泥巴似的。   张兰桂“嗷”一声跳起来:“小蹄子!你他娘的做甚!”   林白梧看着她,一字一句喊道:“我就是这辈子不嫁人,上山做尼姑,也绝不会将我爹的铺子给别人!”   “你以为自己什么货色!人家肯和你相看,肯娶你,已经是天大的好事,要么你个生不得娃儿的双儿,谁会娶!”   焦浪被方才那阵仗吓得不轻,生怕棍子捅他身上,连连后退:“就是就是!泼妇!没人娶!你这样的,就留着做个老哥儿吧!”   “滚出去!”   正在这时,挤在院外的人叽叽喳喳起来,不一会儿竟又齐齐低呼出声。   张兰桂以为是在嘴她,甩着膀子挤出去:“你们这些糟婆子,说我啥……”   她话还没落地,就见大门外头的空地上,一溜排的筺子,个个筺子上都绑着大红巾子,还有脚夫从牛车上不断往下卸货。   张兰桂好事儿的挤出人群:“这是谁家啊?干啥的?”   “说是求亲呢!”脚夫将筺子顺着排的落地。   众人低头一瞧,“哦呦呦”的惊呼出声,里头是一整筺的老人参。   再是不懂行的,也能一眼瞧出这人参金贵,茎子指头粗、须子盘盘缠缠的绕起来……   众人又往后看去——活野鸡,长翎子五颜六色;野猪腿,又肥又厚;兽皮子,整整一大张;野菌菇,伞盖子手掌大……   “天爷呦,这是求的谁家啊!”   “这聘礼下的,和进货似的,我这辈子没见过这大的菌子,吃一个得啥滋味儿!”   “瞧瞧、瞧瞧!那筺子得从村口就开始摆了吧!”   脚夫抹了把汗:“哪儿呀!从村东摆去村西,那野货、山珍、绸缎,海了去了!”   “天爷!谁家闺女这好的命呦!”   “这哪儿是求娶娘子,是求那天上的仙儿吧!”   张兰桂作媒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可不论是求娶的哪家闺女,眼下这会儿,都够她拿去作刺人的芒箭了。   她折回林家院子,冲着林白梧耀武扬威的喊:“林家双儿!都是一个村子住着的,人家聘礼可都排去村子口了,你瞧瞧你,寡一辈子吧!”   焦浪也来了劲儿,他啐人:“就是就是!没人要!”   *   作者有话要说:   虎子马上来了来了~ 第35章   林白梧弯腰捡起木盆子:“再多说一句, 下回泼的就是你们的脸!”   两人齐齐闭上嘴,焦浪敢怒不敢言,揣着手嘟嘟囔囔的往外走:“要你家破铺子,那是看得起你, 还拿乔, 我呸!”   他前脚还没跨出大门去, 外头的人便熙熙攘攘的挤了进来。   张兰桂跳脚的往边上躲:“作什么作什么!别碰坏了我这缎子面……”   话没落地, 就见林家正门口走过来一个穿金戴银、盘着精致发髻的瘦高女人, 张兰桂一眼瞧出她这一身是澜锦庄的衣裳,那缎子细腻、针脚密实……不是富贵人家都穿不起。   瘦高女人抚了下鬓发,走上前:“林家阿公可在呢?我是过来下聘的!”   一霎间, 从院子到大门外, 全都鸦雀无声。   众人面面相觑, 无不震惊的目瞪口呆,以为自己听错了。   王香月当是自己说的不够清楚,躬着腰又问了一遍:“我们是打镇上来的,林家小哥儿林白梧是住在这儿吧?”   门口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有婆姨伸着颈子结巴的问:“这这这是求的梧哥儿?”   “那可不,我们一早就打镇子出发了,紧赶慢赶生怕被人抢了先呦!”   张兰桂终于忍不住:“你说的那是林家哥儿吗?还生怕被人抢先?他过了十八了都没嫁, 那是嫁不出去!”   旁边人也都七嘴八舌起来:“林家哥儿?别是弄错了吧?”   “这么些个聘礼, 都是给林家这双儿的?”   “下聘的人呢?咋不见人?我看是不愿意来吧。”   正说着,打路尽头走过来一高一矮两个健壮汉子, 这才四月, 春寒还没退尽, 这俩人已经穿起薄衣衫了。   聘礼下了这许多, 俩人穿得倒不咋金贵, 全是普普通通的细布单衣。也正是这单薄衣裳,将两人健硕的身形暴露无遗,那山宽的肩膀头、小树干粗的手臂、健牛似的壮腿……   高的那个身条还要更好一些,腰板子又瘦又直,老远一看,都能想到夜里该是怎样的生龙活虎。   林家门口的妇人们全都看愣了神,不自觉的红起脸来。   她们想瞧又不敢深瞧,便都扒着眼往院子里头望。   林白梧正抱个盆子呆立着,脑子发着懵,心口“咚咚咚”跳得乱七八糟,想着咋会有人要娶他呢?   王香月见两人来了,忙迎上去,手指着林家的门楣:“两位爷你们可来了,是不是这家?村子人都说不是呢!”   渊啸瞧着熟悉的大门口、院墙、石台阶……心里百般滋味儿。   漫天的大雪里,他和林白梧还曾打过雪仗,林白梧团着雪球儿往他脑瓜顶上放,也就是在这儿,他口口声声的说喜欢他,最喜欢他。   渊啸点了点头:“是这儿。”   王香月笑起来:“没错没错,就是这儿!乡里乡亲的辛苦让让路哎。”   围在门口层层叠叠的人终于错开一条窄道,王香月扭着胯骨往院子里走,一眼瞧见傻站在当中的林白梧,她一声叹:“真是俊呐,这大眼睛漂亮的,亏不得下这些聘礼呢,真是怕人抢走了。”   她夸的天花乱坠,林白梧一时都没觉得说的是他。   王香月笑起来:“咋还傻站着呦,你阿爹呢?”   林白梧这才反应过来:“阿爹病着,起不来。”   “哎呦,那找你说也一样嘛,好姻缘、好姻缘呐。”王香月转回头,没瞧着渊啸,反身出去才见他小山似的杵在门口没跟进来。   “进来说呀,咋还不好意思了!”   渊啸挠了挠头,心里忐忑,林白梧可说过的,聘礼非要村东头排去村西头,差一道沟都不行,他攒了挺久,还是没够,刚他数了,差三道沟,他不肯嫁可咋办。   这高一汉子,在门口那方寸小地儿不肯动,还是跟他一道来的、站他边上的那个抬起手肘怼了怼他:“进呐。”   这人名唤熊熊,是峪途山里的棕熊,和渊啸一块儿长大的,渊啸出事时,他正冬眠,到春了才醒。   他比渊啸矮半个头,身量却要宽出许多,壮实的像座石塔,声音也洪钟似的,整个人带一股熊的憨劲儿。   渊啸抿了抿唇,又深吸了两口子气,终于下了天大的决心,拾起步子,走了进去。   四目相接的一刹那,四周静得无声,连远空飞鸟的鸣啼都那样清晰。   林白梧看得愣住,他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汉子,以往十里八村都说周云山俊朗,可在这人面前,就远远不及了。   越如此,林白梧越心慌,这样好的人干嘛要娶他呢?他身上带疾,还不好生养,普通人家都不愿要的。   渊啸杵在院里,偏着个脸不敢正眼瞧人,许久没见了,他的小雌还是那样好看。就算一手拎个盆子、一手举个烧火棍,都俏丽丽的让他心动。   王香月叫渊啸站过来些,渊啸这才挪了挪脚,却紧张的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摆。   王香月笑起来:“我说过这么多家媒了,没一个紧张成你这样儿的,比林家小哥儿脸都红。”   林白梧瞧这汉子挺高大一个人,身板子直直的,可脸上那红都晕到脖颈子了。他仰头轻声问他:“外头那从村东头到村西头的聘礼,是你带来的?”   一说这个渊啸就紧张,支支吾吾的。   他边上的熊熊看不过眼,笑说道:“排不去村西,还差着三道沟呢,因为这个,我大哥不敢来见你,怕你不肯应他呢!”   渊啸涨红着脸,他变作人不多久,话讲得磕磕绊绊:“本想打狼,狼成窝,可不紧着,你嫁旁的。”   林白梧皱住眉:“谁说我要嫁旁的了?”   渊啸瞧一眼窝在一角的焦浪,可看林白梧虎着张脸,便欢喜道:“那嫁我。”   林白梧的脸腾一下红了,这人家门没报、也不问问他家的情况,更不知晓他身上有疾,就直白白的说要娶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也没说要嫁你呀!”他伸手摸了把脸,可烫呢。   渊啸心里一个咯噔,他越急越说不灵清:“差三道沟,后补上!再半月、不不!七日就成!”   熊熊忙解释:“林家小哥儿,你别嫌聘礼不够,我这兄弟打猎的好手,回头就补上,这不来的急嘛!”   林白梧刚想说他不是这意思,话还没出口,那久不作声的张兰桂突然冒了出来,她腆着脸笑:“这位爷,林家小哥儿不情愿,我家还有姐儿呢,你要非喜欢哥儿,也成!我家那小儿子,漂亮得呦……”   这声音吵的人耳朵疼,渊啸朝她睨过去,一眼瞧出她就是当初在王家为难林白梧的那个媒婆。   这婆子又凶又坏,心肝脾肺一样的黑,看人下菜碟的本事真真的好。   渊啸冷嗤一声,眼神凛冽如冰刀:“你家?什么东西!”   张兰桂一张笑脸僵在当场:“你说什么?!”   “白送,都瞧不上!”   “那你就瞧上林白梧了?!”张兰桂气的直拍大腿,“你光瞧着他好看!他一个双儿,又生不得……啊!”   “亲娘哦!”   “我的天爷!”   看热闹的齐齐惊呼出声,捂着心口、捂着嘴……   众目睽睽之下,渊啸竟抓着张兰桂的肩膀头子,一下给人提了起来,张兰桂脚挨不着地,脱水鱼似的来回扑腾。   渊啸手劲大,抓得张兰桂痛嚎出声:“放开我!哎呦呦杀人了!”   在场的都吓得齐齐后退,唯有熊熊知道,渊啸根本没使劲儿。他忙凑到渊啸耳边:“这是干嘛!咱是来求亲的!再吓着嫂子,不嫁你了。”   渊啸听不得这个,小雌不嫁他怎么行!他急着往林白梧那看,正瞧见他皱着张脸,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吓着了。   他心一抖,将张兰桂一把撇开,张兰桂摔一屁股蹲儿,趴在地上嚎啕大哭:“杀人了哎,我不过实话实说,他就要打要杀!”   “还我家哥儿白送都不要?!我家的不比林家双儿好上万倍!”   她又哭又闹、仰头捶胸,比那唱大戏的还来劲儿。   可都是一个村儿的,彼此什么模样儿都清楚,张兰桂这泼妇子,没一个来帮腔,就连那焦浪都躲得要多远有多远。   终于,熊熊先忍不下了,一把拎起张兰桂后衣领子,提着人就扔出了大门外。   不等张兰桂闹,熊熊往路边成排的粗树走去,就听“砰”的一声巨响,几十年的老松树被他一拳,打得轰然倒地。   ……   ……   村人大眼瞪小眼,全都小鸡子似的夹着膀子,大气都不敢出。   张兰桂也吓得收住声,再不闹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宝子们,明天要晚点更了。   气温骤降,我发烧挺不住了,下午去医院了……   大家注意保暖喔~ 第36章   熊熊拍了拍衣边, 走回院子里,朝林白梧恭敬的鞠了一躬:“林家哥儿,我大哥渊啸峪途山人氏,以打猎为生, 他身强体壮、为人可靠, 倾慕你已久, 今日特去镇上请来媒人做陪, 郑重下聘, 愿你不嫌弃,嫁他作夫郎。他定好好待你,绝不辜负。”   林白梧怀里还抱着盆, 紧张的直结巴:“为何、为何不叫他自己说?”   渊啸更紧张, 一紧张话都说不出, 只想冲山头嚎上两嗓子,他额头到耳根、到颈子火烧云似的烫,支支吾吾了好半晌,终于蹦出几个字:“请你嫁我。”   林白梧没应声, 他想不明白,这高壮的汉子,咋能慌成这样呢?同样的, 他也想不明白, 这好条件的人,咋会看上他呢?   他牙齿咬着唇内、手指头抠着盆子边:“你是打峪途山来的?就住在山里头?”   渊啸点点头, 打来前, 熊熊就千叮咛万嘱咐过, 切不能照实了说, 没人会信的, 他只得真假参半的说自己是峪途山里的猎户。   “村子里也有猎户,咋从没见过你?”   “在林子里,不出山。”   林白梧半信半疑的点了点头:“那你咋认识我的?我从不去林子呢。”   这也是在场人都想知道的,林家这个哥儿,胆子小的紧,就连市集都不去,咋可能进山呢?   渊啸看着小雌认真的小脸,不知咋的,心里头就满满当当、暖暖乎乎:“村口,梧桐树下,见着你。”   那时候它受伤,腹下近乎开膛破肚,是小雌救了它,带它回家、给它治伤、喂它吃小鱼,说喜欢它……   林白梧却没往那处想,只以为是自己在寻大猫儿的时候,被他瞧见了。可若只是见过,便要娶他……他心里忐忑,仰头看向他深邃的眼睛:“那你也不多了解我,就来提亲了?”   渊啸想说他了解、他全了解,他的隐忍、倔强、善良、温柔……一点一滴他都认认真真的记着,可他不敢说,只静静的瞧他。   林白梧咽了口唾沫,指指地上的烧火棍子:“我不像旁的说的那样好,我也打人的。”   打人……它知道的,在王家的时候,他为了护自己,单薄的身体挡在前,那样的勇敢。一想起这事儿,渊啸心口砰砰直跳:“好持家。”   林白梧愣住,他断没想过这高壮的汉子能说出这话,一时间竟不知道要如何开口了。   大门口围着的人群一阵骚动,不知道是谁喊了句:“啥好持家,这双儿胆小的紧,逢人都不敢说话!”   渊啸皱了皱眉,认真道:“温柔、内秀。”   “噫……”外头一阵不认同的嘘声。   伴着热闹,又有人喊起来:“你打山里头来,定是不知道,这小哥儿拖到现在嫁不出去,不是眼光高,是因为生不得娃!这你也要?”   渊啸从没想过这个事儿,打它认识林白梧开始,便清楚他不好生,乡里乡亲的碎嘴,总拿人最致命的短处往死里戳,它听过许多回,不在意的。   老虎性子独,从不群居,到了成年,为夺领地互相残杀也屡见不鲜。即便神虎族接受群居,却也改不了烙印在骨血里的本性。   渊啸是想和小雌有个娃儿,最好是个女娃儿,乖乖巧巧的可爱,他一定千百般疼她,捧她在手心里,若她喜欢,就将整个峪途山都给她打下来。   可若和小雌在一起,代价就是没有娃儿,他也认,这天底下的好事儿总不能都叫他一头虎享了。   见渊啸迟迟不说话,看热闹的都嗤嗤笑起来,糟糟乱乱的起哄:“就说嘛,是不知道内情。”   “谁家能接受没有子嗣,还是这好条件的人家。”   “要不你来瞧瞧我家闺女,是没梧哥儿漂亮,可好生养呢!”   林白梧的头越垂越下,他就知道这人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啥也不清楚就赶上来了,现下说清也好,总不至于往后……他暗自啐自己,八字都没一撇,想什么往后。   忽然,一道磕磕巴巴的声音自他脑顶响起来:“就你我,一辈子。”   林白梧直觉的心口一震,眼眶倏然一酸,就想哭,他不可置信的仰头看他,这高大汉子的脸竟比他还红,眼睛却玛瑙珠子似的透亮。   “你说什么?”   “不要娃儿。”   林白梧活了这么大,听到的从来是“孕痣淡不好生养,生不得娃就没人要”、“多喝些中药不知道能不能好”、“实在不行,就给人做小”……却从没听人这般说过,只要他,不要娃儿。   他双唇抖动,眼泪落雨似的往脸颊上滚,呜呜哭起来:“我除了不好生,阿爹还病重,我不能弃他不顾,若嫁了你……”   “不弃不弃,我想好的,院子后头、扩开房。你若不愿,这样也好。”   林白梧惊愕的半晌没有说出话,许久后,才哽咽问:“你愿住这儿?”   “爹年纪大,不好进山。”   熊熊在边上瞧得着急,干脆开口帮他说:“嫂子,我大哥一早想好的,他住过来,就是你家地方不大,想着要么再建两间房,要是伯伯不同意开工动土,这么住着也行!只要你肯嫁他,咋的都行!”   他这话简直平地惊雷,炸的周围人都开了锅:   “这是要入赘嘛?”   “哪家入赘的带这么些聘礼哟!这好的条件,干啥入赘!”   “天爷哎,上赶子的女婿!这是走的什么狗屎运,我家咋没这好的命!”   王香月瞧着这事儿要成,凑头过去劝起来:“林家哥儿,这可是桩好姻缘,八字都配过的,和和美美!”   林白梧红着眼圈:“啥时候配过了?”   王香月赶忙从怀里掏纸给他瞧:“喏你看!人家早问好的,相配呐!”   那上头确是林白梧的生辰,却不是渊啸的,他是虎,生辰不是那个算法。   开始他也不知道还要配八字,还是王媒婆说的,问及他八字时,他只讲:“不重要,最配的,是我生辰。”   王香月继续劝:“这爷们儿不仅能赚钱,还知道疼人,他知道你喜欢布面,买了十几匹,五颜六色的;还有那绣线,一筐子一筐子的,眼都不眨一下,别人一问,只说自家夫郎喜欢,啥都给买。你可想想,这好的人家还有啥不情愿?”   林白梧小心瞧一眼渊啸,这汉子一双深邃眼正看着他,他头埋的更低了:“我从没见过他,若他、若他……”   王香月手一拍:“原是为的这个!你且放十个心,我王香月做媒从来将人打听的清清楚楚,断不会给人往火坑里推。这爷们儿虽不咋出山,可也是正经人家,在县里册上有记的。要不是他心里只你一个,我都想把我那闺女许给他呢!你就应了吧!”   林白梧心里杂草丛生一样乱,可那杂草里,又有一只活分的兔子来回的蹦跶,都快要蹦出他嗓子眼了。他迷迷糊糊的,感觉自己做梦似的,人都要飘起来,他涨红着脸,轻轻道:“我得问过阿爹。”   “这好的姻缘,你阿爹定满意!要紧的是你咋想呐?”   林白梧抿着唇,羞的点了点头。   “成了、成了!小哥儿应了!”王香月激动的拍手,满面红光的走到大门口,喊起来,“劳驾兄弟们,聘礼搬进来、全都搬进来!”   这喜悦太巨大,渊啸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傻愣着,直到熊熊忍不住拍他肩膀:“咋傻了,小嫂子应了!”   渊啸俊朗的脸上这才化冰似的荡漾起笑,他高兴、兴奋,所有的血液都愉悦的燃烧起来,他想往山林子里冲,想朝着岩石峭壁尽情的咆哮,想向整个峪途山都宣告,他的小雌同意嫁他了!他有伴儿了!   围观的人群表情各异,有羡慕的、嫉妒的、恼怒的、想不明白的,自然还有高兴的,从头到尾都沉默的李杏林喊起来:“祝两位百年好合、万事顺意啊!”   林白梧循声望去,就见层层叠叠的人群里,一个高个子的哥儿正朝他道贺,他红着脸浅浅笑,朝着李杏林拱了拱手。   正热闹,忽然院子外头起了一声大喊:“你们这些黑心肝的,咋好这样欺负人!”   郑家因为范浔的事儿,一大早就上了镇子,才回来就听说外村的焦麻子带着媒婆子上了林家的门。   郑芷二话不说,气的抄起锄头就往林家跑,他平日里也不咋下地干活,跑了没一里地就气喘吁吁,紧赶慢赶终于过来,就见门口围着好大一群人,全在那看笑话。   他白梧哥已经很不容易了,阿爹病着,没心肝的大猫儿说不见就不见,现下竟被人逼到大门口欺负人。   他提着气、急吼着冲进去,小锄头耍的威风八面,差点绊着脚:“白梧哥,你甭怕,我阿娘马上就来,看谁敢欺负你!”   熊熊一偏头,就见这么个生龙活虎的小哥儿闯了进来,那威风凛凛的小劲儿,可好看。   他不知咋的心口砰砰跳,眼睛挪都挪不开。   林白梧瞧着郑芷,羞的走到他边上,和他小声说话。   郑芷抬起眼小心的打量渊啸,“啪”的扔了手里锄头,脸色涨红:“哎哟你咋不早说,丢死人了。”   “我也才知道。”   “那我可不信,以前都不认得呀?”   林白梧点头:“我有啥瞒过你嘛,真不认得。”   “好嘛好嘛,你没挨欺负就成,我怕赶不及,鞋子差点跑掉。”   熊熊顺着他话去瞧,小哥儿的鞋脱了脚,露出个白生生、粉嫩嫩的后脚跟。他不知道咋的就红了脸,宽大的手掌摩挲着裤缝,心口天崩地裂“哐哐”的响。   郑芷拉着林白梧走到渊啸面前:“白梧哥可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人儿了,你可得好生待他。”   渊啸认得这张小脸,那时候下雪,给它喂过鱼头,他点点头:“拿命、好好待他。”   “哎哟好生肉麻!”他看着林白梧,咧嘴笑起来,“你能嫁个好郎君,我可开心。”   *   村子就这么大,啥消息过不得半个时辰,就能传得沸沸扬扬。   何况这事儿半个村子的妇人都去看了,那消息,长了翅膀子似的飞得可快。   上、下河村的都知道了。   妇人们坐在一块剥豆子:“笑死个人,那张媒婆子还上赶子往上贴,人家说什么,你算个什么东西哈哈哈!”   婆子晃了晃筐,将落进去的豆子皮摘出来:“我要是她,真恨不能钻地里去过活,以为自己穿个缎子面就是人上人了!”   “还有那焦麻子,真不知道照照镜子瞧瞧自己的脸,长得歪瓜裂枣,还痴心妄想的要人家铺面呢!”   “你可瞧见那健壮汉子了?大高个儿,肩膀宽的哟、腰壮的呦……也不知道林家小哥儿受不受得了!”   “哎哟哟你这说的什么荤话,老脸羞不羞!”   几人嗤嗤笑起来:“要我说,林家小哥儿确实生的漂亮,那小鼻子小嘴儿,那/话儿咋讲的……哦对对,小家碧玉!”   “人家可不止好看,这么孝顺的能有几个?他成亲只一个条件,就是带着阿爹嫁过去。老林头哪是捡了个娃儿,这是捡了个宝!命好哦!”   “你可别说,当初那娃儿扔在梧桐树下,没一家愿意要,老林头又当爹又当娘的给拉扯大,他不是命好,是行善积德,得了福报了!”   这事儿村子里的人都知道,那个时候,家家户户都穷的揭不开锅,没有一家肯收留这一张嘴,是林大川,含辛茹苦十几年,养他、护他,才有了今日的林白梧。   别人羡慕不来、嫉妒不来。   *   作者有话要说: 第37章   林家这事儿很快成了村子里人茶余饭后的乐子, 想起来便唠上一嘴,话里话外都是感叹,又后悔自己平日里没多和人家走动走动,现下好了, 边都摸不上。   别人家是惋惜, 到了周家就百感交集, 什么情绪都有了。   周林两家曾经也常走动, 关系不浅, 因此那天瞧热闹,王氏便没去。   那会儿她正在院子里教秦锦纳鞋垫子,汉子们常在山上跑, 鞋垫得做千层底, 再密密实实的纳上纹络, 才不容易开裂。   秦锦手笨,咋教都不成事儿,他自己也恼,就窝在太阳底下, 拿针生戳。   门外头婆娘叫王氏去瞧热闹,说是下河村那焦麻子领媒婆子上林家的门,王八看绿豆子, 一下对上眼了。   秦锦本来就不想纳鞋底, 这一听就想去瞧,刚站起来, 门口那婆娘却哪壶不开提哪壶:“那林家双儿不还和周小子定过亲, 后头咋没成?”   王氏登时就沉下脸:“放他娘的狗屁, 根本没这回事儿!我们两家认识, 走动多一些, 根本没定亲!”   “好嘛好嘛随你说。”婆娘一手叉着腰一手抵着墙,“瞧不瞧热闹了?”   “不去,糟老婆子!”王氏坐回马扎,拿起纳到一半的鞋底子,心想她才不去,免得惹上口舌是非,被泼一身子脏水。   可谁知道过了一下午,那风向就变了,她没出门,光瞧着抬聘礼的脚夫匆匆来去,绑了红巾子的聘礼摆了满山坡,快要进田埂里了。   她心里直犯嘀咕:那焦麻子啥时候这大阵仗了。   日头落山,周家父子从镇上回来,将卖了皮子的银钱落在桌面上,一同带回来的还有两斤猪里脊。   两人打半路就听闻这事儿了,周云山沉默的坐在院子里,瞧着远山发呆。   他和秦锦是拜了堂、成了亲,作了一家人,可他心里从没一日舒服过。   这骄纵的夫郎,从来不是他想要的。   王氏将肉拎到灶堂去,顺嘴就问道:“老周,你可是瞧见外头那阵仗了?焦麻子啥时候有这大本事。”   周年丰走这一路腿疼,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敲膝盖:“不是焦麻子,说是打峪途山里来的猎户,求娶人家梧哥儿呢。”   “山里的猎户?带这些聘礼?莫不是拐子哦!等那双儿嫁了,再卖了去。”   “什么拐子!人家是正经求娶!为了白梧能嫁,要做上门女婿嘞!”   “上门女婿?!”王氏咣的将肉砸盆子里,一溜风似的进堂屋,“你没听错吧?林家那家底儿,就一个破铺面,能有人做上门女婿?”   “人家不仅愿意,还应下要给林家扩两间房!”   “天爷哎!你是在场么?就说的和真的似的!”她跳起脚,“林白梧!那是林白梧,一个不好生养的双儿!谁家愿意要他!”   从来不和婆娘吵嚷的周年丰忽然站起来,他一掌拍在桌面:“林家家底儿咋了,他再薄,那也全是他林白梧一人的!不好生养咋了,只是不好生,又不是生不得!就算生不得又能咋!我宁愿周家无后,也不愿瞧我儿日日难受!”   “周年丰!我就是看上锦哥儿好生养,就是想要抱孙子!我有错吗?!难不成我放着锦哥儿不要,偏要那不生蛋的母鸡子!”   “那孙子呢!抱着了吗!”   “你混账!眼下说这些有什么用!当初你是死的吗!”   “别说了!”周云山站起来,他身上累、心里累,哪哪儿都累。   院子安静下来,却有一道细细碎碎的哭声自角落传了过来,秦锦窝在旮旯里哭。   王氏心里一个唐突,赶紧走过去:“哎哟锦哥儿,娘不是那个意思。”   秦锦抹着眼泪,转身往门外头跑,他要回娘家去。   王氏慌起来,秦锦可是她家挖空家底儿才娶进门的,可不能叫他就这么跑了。   她吼起来:“云山,你快去瞧瞧,劝回来!”   周云山瞥一眼,反身往屋子里去:“就让他走!”   *   林大川的身体每况愈下,饶是如此,还是在清醒的时候找渊啸谈了次话。   他这屋子久不见风,却没有半点儿霉味,只弥漫着药味,可见林白梧照顾的多细致。   林白梧不知道他俩说了些啥,只知道说了可久,出来时候渊啸脸上又疲惫又喜悦,见着他就傻乎乎的笑。那俊朗的一个汉子,咋能做出那傻兮兮的表情,搞得林白梧也跟着笑,像两个傻子。   两人的婚事终于定在五月初八,一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   渊啸的聘礼多,一早摆进了林家的院子,小山似的堆得满满当当。各式各样的缎子面、毛色润泽的好皮子、新鲜肥厚的牛羊肉……还有三十几只野山鸡。   他俩还没成亲,按理说聘礼不该动。可林白梧一眼瞧见被几个大筐子压在最下头的野人参了,他阿爹正需要这个。   他踟蹰着、犹豫着,小心翼翼的,终于还是找了渊啸。   那会儿渊啸刚和林大川说完话,出门正要走,村子里成亲规矩多,他俩还没拜天地,他不得住在林白梧这。   林白梧送他到大门口,咬着嘴唇子:“那个,我能和你打个商量不?”   小雌和他说话了,莫不是要他留下吧!渊啸心里雀跃:“你说嘛。”   “我阿爹病着,前段时间大夫给开了方子,说是要龙骨草、见血兰、苍菇子……这些东西都不好寻,我瞧着你那聘礼里有人参,我能拿一根儿先用着吗?等我有钱了,折价给你。”   这说的啥话啊,渊啸不高兴。他皱起眉来,一张脸黑沉沉。   林白梧以为他不允,想想是自己过份,人家处处都应承了,他竟还想先用聘礼:“对不住了……咦?”   不等林白梧说完,高大汉子已经钻进堆作山的聘礼里头,猫着腰的给他取筐子了。   人参筐子压得太下面,实在不好拿,林白梧只要一根儿,想顺着筐子孔抠出来就是。却不成想,渊啸竟一只大手抓着筐边,将摞在一起的三五个满筐一并提了起来。   他粗壮的手臂肌肉虬结,轻松将人参筐子取出来,轻轻放到了林白梧脚边。   渊啸瞧着林白梧瞪得溜圆的眼,听到他小声叹着“好有劲儿啊……”心里美滋滋的,他恨不能撸起袖子给他看自己结实的肩膀头子,好让他再多夸上几句。   林白梧伸手到筐里,挑了根还算小的:“一根儿就成了。”   渊啸又沉下脸去,这里所有的筐子,都是他给小雌的,还差他三道沟呢,到时候全补上。他竟和自己说只要一根儿,他不高兴。   渊啸大手一起,将人参筐子提起来,二话不说往灶堂走。   林白梧不知道他要干啥,急慌慌的跟上去。就见他熟门熟路的进了灶堂门,将人参筐子落了地。   两人虽要成亲,可到底没见过两面,不熟,林白梧站在灶堂门口不敢进去,歪着个小脑瓜,一双眼滴溜溜的瞧。   渊啸看见他就欢喜,就算他不说一句话、不做任何讨喜的表情,他也欢喜。更何况他现在正支个小脑瓜,兔子似的瞧他,他心里满满当当的。   渊啸朝他招招手:“来。”   这汉子不咋爱说话,有时候还不灵清,可他声音浑厚而绵长,像是阿爹酿的酒。林白梧不自觉红了耳朵根,听话的跨进门,走到渊啸面前。   “聘礼,全是你的,差三道沟,后补上。人参,随意用,不要还。”   林白梧仰起头,就见高大汉子正笑眼盈盈的看他,凑的近了,他才看清楚,这汉子的黑瞳仁深处,竟带着抹金,和他的大猫儿一样的金。   他不由的看傻了眼,却蓦地听见渊啸轻轻笑了起来,很收敛的笑,只眉梢、眼尾、唇角轻轻弯起来,可却那样好看,比山头峭壁的花儿都清丽,比远天飘散的白云还肆意。   他赶紧低下头:“嗯,知道了。”   渊啸心痒难耐,他知道眼下还不是时候,可却如何阻挡不了心里抓挠不休的欲/望,终于,他伸着宽大的手掌,轻轻摸了摸林白梧的脑瓜顶:“缺的药材,我去找。”   林白梧猛的抬起头,正与他深邃的眼睛碰了个正着,他说,缺的药材,他去找……   渊啸怕他不信:“峪途山,我熟悉,阿爹,能好。”   这么些时日了,阿爹的腿好好坏坏,他问过那么些人,药铺的伙计、郎中,甚至是大夫,没有一个和他说“能好”的,只有眼前这个汉子,那样认真的和他说能好,又那样自然的,称呼他阿爹作“爹”。   林白梧忽然就好想哭,他本不是个坚强的人,可阿爹生病、大猫儿不见,逼得他必须坚强,他真的好累。   这个突然出现的汉子,那样高大,他压在自己头顶上的手,那样暖,他似乎……可以稍稍的依赖他一下,就一下。   放好了人参筐子,渊啸怕林白梧委屈了自己,又去聘礼堆里将捆了野山鸡、装了新鲜牛肉的筐子一一取了出来,他交代他:“全吃掉,吃不掉,不行。”   林白梧瞧着他忙忙碌碌的身影,心里暖乎乎的:“家里就我和阿爹,吃不了那么多。”   “吃得了,你能吃。”在镇子上,他可是见识过他吃一海碗卤子面的,鼓着腮帮子,仓鼠似的可爱,他轻轻笑起来,“能吃是福,你有福。”   林白梧愣住,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说过他有福……他有福,能吃也是福。他皱皱巴巴的心,就这样被渊啸一下一下温柔的抚平了。   林白梧心口咚咚咚的跳,红起脸轻轻点头:“那都吃掉。”   撅着屁股的野山鸡,趴筺哭泣:“呜呜呜叽……”   *   作者有话要说: 第38章   一和林白梧呆着, 渊啸就不想走了,帮着收拾前院、后院,又去老井挑了两桶子水,直到日头都下了山、升起圆月, 他才磨磨蹭蹭从人家出去, 又一步三回头的嘱咐他好好吃饭。   林白梧不敢出大门口送他, 就站在院子里同他道别。他本以为渊啸这样富裕的人家, 该是什么都不愿意做的, 却不成想他做起活来也很利落。   虽说开始不大熟练,将他摞好的柴火一肘子给打翻了,慌慌张张的直挠头;又想着帮他喂鸡, 拿着盛好玉米碎的簸箕, 刚到鸡舍, 就吓得老母鸡一窝蜂全扎回窝去。   林白梧看着他发笑,这汉子力气可真大,旁的碰一下柴火多是手臂鼓个大包,他却咋也不咋地;还有那些被吓得四散的鸡, 咕咕哒哒的也是可怜。   林白梧接过他手里的簸箕:“我来。”   渊啸偷瞧他漂亮的眉眼、水润的眼睛、樱桃似的小嘴,脑子里又开始胡思乱想。   直到走出林家大门,他都还迷迷糊糊的, 想着明天还来。   熊熊坐在山坡上等渊啸好久了, 仲春的大地生着细密的杂草,坐时间长了得蹭上一屁股水, 好在熊熊皮厚, 也不觉得冷, 见渊啸终于出来, 才站起身。   他大哥那威风一头虎, 在整个峪途山称王称霸,孤身一虎就打得奸佞群虎毫无招架之力,咋能露出那么难看的笑啊……   熊熊眉头直皱,不大想过去,直到听见渊啸喊他,才磨磨蹭蹭的自坡地上跑了下去。   渊啸收起笑,对熊熊几声兽语,要他帮着找几味药材。   他俩一头老虎、一头熊,只因着自小认识,说起话来才彼此听得懂。   熊熊“嗷呜”几声,渊啸说的龙骨草、见血兰、苍菇子,那都是山头子没兽肯吃的东西,也就野山鸡饿急了才愿意啃啃。   当初渊啸漫山遍野的捕猎给嫂子筹聘礼,他瞧见那黑不溜秋的见血兰,眼神都不多给一个,现下大哥咋还要这个啊。   “呜呜呜嗷呜!”差人家三道沟慢慢补么,咋能找这破草叶子糊弄人啊。   “嗷嗷呜!”药材!治病的!   熊熊这才点点头:“哼哼嗷!”那我叫兄弟们都扒拉出来。   “嗷!”明个儿就要。   熊熊“哼哧哧”两声,干啥这么赶啊,成亲前不是不叫你俩见面嘛。   一提起林白梧,渊啸眉眼都柔和了,带着春风荡漾的笑意,看得熊熊直发寒。   渊啸说:他那不叫见面,是帮着林家干活。   熊熊不知道说啥好,挠了挠脑瓜,忽然想起件事儿来,又嗷呜了几句。   那欺负人的媒婆子,家里几口子人、几亩地,他都打听全了,兄弟们都等好了。   一听这人,渊啸厌恶的皱眉,瞳孔微缩,眼神冷凛如冰刀,他道:“慢慢来,定亲后,还有,不牵累人。”他是恶心透了这群人,可他做事,向来恩怨分明,不会无故牵连。   听他讲人话,熊熊眉毛直打结,心道说不好便不说了么,他也习惯听他嗷呜呜了。   翌日一早,渊啸拎着筺子往林家去。   晨风微寒,从山林里来,越过田梗、软草,往更远处吹去,可渊啸还是穿着件单衣,挽着袖子,露出粗壮的手臂,一点不嫌冷。   路过的哥儿、女人们瞧见他,都挪不动步子,口里念着:“哦呦呦穿得可少,别冻坏了。”却一个个的都羞红了脸,心口小鹿似的乱撞。   太俊了,从没见过这俊又硬朗的汉子,他往那儿一站,春色都没他亮眼。   可渊啸没一点自觉,他只怕自己这结实身板让林白梧害怕,好在他看着小小的人儿,胆子却可大,还夸他有劲儿,渊啸想起来就高兴,又想冲山林子里吼两嗓子。   林白梧起来的早,喂阿爹服过中药、小半碗人参汤,这会儿正在院子里看鸡。渊啸给他的聘礼里,有三四十只野山鸡,五颜六色的尾巴毛,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渊啸嘱咐他吃了,虎着张脸装的好凶。   林白梧“哧哧”笑起来,他才不怕他,他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就像他的大猫儿……对旁的凶巴巴,对他却那样的纵容,林白梧轻轻叹了口气,他想他的猫儿了。   渊啸提着筐子站在林家院子的矮墙边,他个子高,一眼瞧见林白梧皱着两条细眉毛,在叹气。   他敲了敲墙壁:“能进来不?”   林白梧一愣,抬起头看到人,才想起来自己趿着个鞋,样貌难看呢,他忙背过身去:“哎呀,我没梳头。”   渊啸轻轻笑起来,他梳不梳头他都稀罕,再说他俩成日睡一起那会儿,他没梳头,他也觉得好看。眼见着林白梧慌张:“那我不看,你梳头,再开门。”   林白梧捂着脸:“那你不兴看啊!”   “不看不看!”渊啸真就举着大手挡在眼睛前,没看他。   林白梧踩着小碎步往屋里跑,他脸红心跳的,想着这汉子咋能这样呢,又高又大的,家里围墙都拦不住他,都瞧见他不好看的样子了,怪羞人的。   林白梧脸上一层红晕,埋头在柜子里翻翻找找,他年十八了,从没在意过自己好不好看,这时候倒紧张起该穿啥了。   他磨蹭了大半天,终于翻出件还算满意的单衣,他十八岁生辰阿爹特给他扯布做的,月白的衫子绣银丝线,衬得他小脸水嫩嫩。   可是才仲春,天气还寒呢,他穿这个冷。   林白梧咬着嘴唇想了没十瞬,就将这月白衫子换上了。   大门“嘎吱”一声打开,渊啸整个人都愣住了,他脑子里一片白,比那夜里的月光还要白,他不自觉吞了口口水,心脏砰砰砰跳得天崩地裂。   他的小雌实在太好看了,他形容不出来,但大抵和暖融融的日光、软软嫩嫩的绿草地一样,让他四肢百骸都畅快。   林白梧不敢抬头看他,低着头绾发边:“你咋来了呀?”   渊啸这才抽回神,将手里筐子给他看:“药材。”   林白梧震惊的看着满筐的龙骨草、见血兰、苍菇子,还有许多他叫不上名的、珍贵的药材:“都是你寻的?这么些,得多久啊?”   “不止我,一夜。”   他只随口说了那一句,渊啸便记在心里了,这么难寻的东西,他足足采了一筐子,该是自他家回去就没歇,熬了一大夜吧。山里的夜那样黑,那样吓人,万一遇上野牛、野猪、老虎……   林白梧不敢深想,鼻子泛酸,眼圈发红。   渊啸慌了神了,小雌咋哭了呀!可是嫌东西少了,他急道:“你别哭,我再去采。”   “够了,这些足够了,太多了。”   他一双眼睛兔子似的,渊啸明知道不该,却还是忍不住曲起手指,在林白梧眼下轻轻擦了擦。   只短短碰了这一下,渊啸就感觉脑顶都要炸开来,林白梧的脸蛋太软了,像小羊羔嫩生生的肚皮……他赶紧抽回手,脸却红了个透,偏头不敢瞧他,嗡声嗡气道:“你别哭,不想你哭。”   林白梧吸了吸鼻子,脸上起烫,赶紧垂头去盯苍菇子,这苍菇子通体的白,伞盖却又无端的大,上头缀着褐色条纹,他伸手拿出一颗:“用不了这么多……”   渊啸一听,又不高兴了,沉着脸看他。   林白梧抿嘴哧哧笑起来:“那我都要了。”   渊啸这才舒心,点点头,帮他往灶堂拎。   没走两步就起了风,春风带寒,林白梧穿的少,捂着嘴打喷嚏。   渊啸这才瞧出来他这件月白衫子是单衣,“你去屋里,等我回。”   不知道为啥,渊啸这样说着,林白梧便这样做了,也没觉出还没成亲的俩人不该再私下见面。   许久后,里屋的门被敲响了,林白梧轻轻打开门。   渊啸瞧他还穿着那件单衣,眉头皱紧:“换厚些。”   渊啸不得进他屋子,便站在门口等。只开门的空儿,他瞧见那地上、原来的位置,还放着那小窝,小窝里头,是他熟悉的、喜欢的团布球儿。   原来他都留着。   林白梧返身回屋子,找了件袄子套在外头,走到门口时,正见这汉子在瞧那地上的小窝。   林白梧紧张的抠衣边:“那是我养的猫儿的。”   “猫儿?”   林白梧点点头:“就在你瞧见我的梧桐树下,我捡的它。”   “你想它?”   林白梧一愣,轻轻点了点头。   此时的他心内紧张,也就没发觉渊啸话里的毛病,他问的是“想他”,而不是“它在哪儿?”、“为什么没见着它?”仿佛早已经认定,这猫儿丢了。   一想起大猫儿,那些开心的、悲伤的、温暖的记忆就潮水般涌进脑海,林白梧不自觉的哽咽起来:“它不是猫儿,是小老虎。”   “嗯。”   “它很乖的,从不咬人。我不敢去镇子,它陪我;我不敢走夜路,它也陪我,我本以为它可以一直陪我的,可是它突然就不见了。”   渊啸听他温柔的、怀念的、悲伤的讲着自己,心里酸酸涩涩又波涛汹涌,他伸出宽大手掌压在他的头顶,轻声道:“不哭。”   它回来了,往后也一直陪着你,再不走了。   林白梧擦了下眼:“其实我知道它也想我的,它捕到猎物,会悄悄放到我家院子里。阿爹病重,家里没多少银钱,我都是拿兽皮子换钱买药。”   “嗯。”   林白梧仰起头来:“你说你是山里的猎户……那可有见过它啊?”   渊啸轻轻抽回手,看着小雌期待的眼,他喉头滑滚,许久后,点了点头。   “那它咋样了?”   咋样了……   渊啸垂着眼看他,眼里温温柔柔:“它成亲了,有了媳妇。”   “啊……”林白梧鼓起脸,“亏我还日日寻它,原是有了媳妇儿,不肯回了!真是头没良心虎。”   渊啸:“……”   “它那媳妇儿好看吗?”   渊啸看着林白梧亮晶晶的眼睛,唇角漾起笑:“好看,可好看。”   “你莫不是在骗我!你咋知道我说的是哪头虎呀?”   “没骗。”渊啸想了想,“全身白、银条纹,是虎王。”   “是虎王了!我的猫儿可真厉害!”他甜甜的笑,“你下回进山里若还见着它,能不能帮我带个话儿?”   “好。”   林白梧想了想:“就说、就说它送那新鲜肉我都看到了,也都好好吃了,叫它不要来了,被人瞧见再逮了去,好危险。”   渊啸点点头:“还有吗?”   “有的。”林白梧抿抿唇,声音小小的,“我想它了。”   渊啸说不清楚心里是咋了,只觉得暖融融又苦涩涩。   林白梧揉了把脸:“哎呦我同你说这些干啥,它不一定听得懂呢。”   渊啸看着他:“听得懂。”它已经知晓了。   两人在屋里说了会儿话,渊啸再没留下的理由,但他又不想走,便没话找话问:“鸡吃了吗?”   林白梧没吃,那野山鸡个个都漂亮,红红的爪,尾巴毛泛光,瞧他的时候可怜兮兮的转着眼,他不忍心。   渊啸以为他是见外,又要沉下脸。   这高大汉子不说话都给人极大的压迫感,更何况沉下脸。他若以这个脸色出现在山林子里,能将方圆十里地的兽都吓作小鸡子。   可林白梧却一点不怕他,他返回屋里,将地面一个小编篓抱了过来,里头是三颗青绿色的拳头大小的蛋。   林白梧稀罕这些蛋,一个个擦的干干净净,他拿起一颗捧手里:“昨儿个在筺里捡着的,我想养着鸡下蛋,不杀行吗?”   渊啸听他软声软气说话,瞧他水润润的眼,心想这小雌就会用这招叫他心软!   可又顶管用,渊啸心里软的化水了似的,然后就迷迷糊糊跟着林白梧到了后院子。   之前林白梧清点过,聘礼里的山鸡有三十来只,家里鸡舍不够大,他想在院里新搭个篱笆墙。   渊啸也不知道怎么,这些山鸡明明是想给林白梧吃了补血补气的,可这会儿他竟被安排着砍起了木头,关键他还心甘情愿。   他挥了两下斧子,直觉得不顺手,干脆扔一边不用,两手扒住木头两侧,只听“咔嚓”一声,手臂粗细的木头应声而裂。   山鸡筺子都在前院,林白梧力气小,一筺一筺的往后院搬,他绕过烟灰色的屋墙,一抬眼,正瞧见这幕,人都愣住了:“你手不疼嘛?用斧子呀。”   渊啸瞧他在费劲儿的搬筺子,忙放下木头帮他:“手不疼,不会用,你歇着,我去搬。”   林白梧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这高大汉子走去前院拎筺子了。   春阳落在脸上,暖暖的,可林白梧心里比春阳还要暖和。   篱笆终于围起来,两人将野山鸡一只一只的往里放。   林白梧眯着眼甜甜笑,渊啸看着他,心想养便养吧,你开心就是。   这些山鸡一落了地,扑腾起翅膀就想逃,这稀松的篱笆墙,根本拦不住它们,可边上这凶老虎在,又都缩着颈子不敢乱动。   渊啸趁林白梧去搓玉米,压着嗓子冲群鸡“嗷呜”低吼——你们最好老实的下蛋,要敢乱跑,就是掘峪途山三尺也能给你翻出来,听见的点头!   林白梧一回来,就瞧见三十来只野山鸡全疯魔了似的,夹着花膀子叭叭的点头,他看向渊啸:“它们这是咋了呀?”   渊啸:“吓着了。”   野山鸡缩着脖子直哆嗦:“呜呜呜咕唧……”   *   春阳和暖、春风和煦,仿佛一夜间吹绿了一整个上河村,染柳烟浓,林家的小哥儿,要嫁人了。   因着林家嫁哥儿不离家,花轿不能按照常俗的往夫家抬,而渊啸娶亲也非入赘,更不好像上门女婿似的在林家办仪式。   王香月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要么借了村子的祠堂先用,哥儿的花轿抬过去,走了过场,再抬回林家。   渊啸没应,一来林家阿爹身子不好,虽喝了汤药吊住了命,可不能这么大折腾;二来往村子祠堂里去,林白梧定要紧张。   “林家办。”   王香月摆了摆手,道:“在夫郎家办,那可是入赘的婚俗,说出去难听哦。”   渊啸皱起眉:“怎个难听?”   王香月同他解释:“旁的要戳你脊梁骨,说你这个汉子是嫁到夫郎家去的,在家做不得主。”   渊啸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这有什么难听的,这个家,本来也是林白梧做主:“就林家办。”   五月初八,黄道吉日,林家喜气洋洋。   大门重新刷了遍红漆、贴了囍字,院墙顶头挂着连片的红绸子,门楣上也粘了红纸。   屋子里头是重新置办过的,炕里齐齐整整的摆放着新做的被面、褥子,上头绣着成双的鸳鸯;几日前,渊啸还特去镇子上,将林家阿爹亲手打的家具搬了回来,他细心的包了布条子,家具连个角都没磕碰着,而今换上,屋里亮堂堂的。   ——   上一趟镇子不容易,渊啸本想带林白梧一道去,可他俩还没成亲,林白梧怕人说闲话,便没应。   临出发,林白梧托他帮忙送件东西,是条漂亮的手帕子,上头绣了只胖乎乎的狸花猫儿,正倚着编筺睡觉,鼻头还挂了鼻涕泡。   林白梧道:“隔着两道街有家老刘面馆,给一个叫刘榕的清秀小哥儿,我一早应过他的。”   原是这人,渊啸记得的。   年会那会儿,他陪着林白梧逛街,虽烦人的要给介绍郎君,可也让林白梧开心了许久。   况且它还吃了他许多肉碎,想到这些:“再拿些,鲜肉吧。”   闻言,林白梧将地上一个大篮子提了起来,里头满满当当塞了许多东西,野山鸡蛋、新鲜牛腿、菌菇子……他笑起来:“我都备好了,聘礼里拿的。”   渊啸一听是聘礼里拿的,心情都好了许多。   翌日巳时,他到老刘面店,还不到饭时,刘榕正趴在大堂里睡觉。   见人来找,还迷迷糊糊的以为要买猪下水:“刚宰的猪,下水都新鲜,你等我去拿。”   厨子在一旁看乐子:“人家不是买下水的,单找你!”   待问清了渊啸的来意,刘榕整个人都傻住了:“咋这快就成亲啦!”   他摸着手帕上栩栩如生的小猫儿,心里暖乎乎的。他只提了一嘴,梧哥儿竟真给他绣了帕子,还是他最喜欢的猫儿!   见渊啸要走,刘榕忙给人喊住了:“你且等我一下!”   刘榕火急火燎的往外跑,再回来时,手里抱了个铜镜:“太赶了、太赶了,我都想不到要买啥,梧哥儿好看,这个代我给他。”   林白梧一想起渊啸回来,磕磕巴巴给他学的话,眉眼都挂着笑。   他瞧一眼摆在桌台上的铜镜,里头的自己穿着大红喜服、脸上涂了香脂粉,怪好看的。   没过一会儿,门口起了动静,林白梧抬头去看,就见郑芷趴在门边,探着个头:“白梧哥,我能进来不?”   “你进来嘛。”   郑芷今天穿的也俏丽,翠绿色的小夹袄,绣着金元宝,他坐到林白梧边上,眼角眉梢都是喜色:“白梧哥,你好漂亮,天上仙儿似的。这喜服穿你身上,真衬呀!”   上河村哥儿出嫁,喜服多是自己绣,林白梧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开始起针,拆拆改改绣了三两年。这三两年,每绣一线,他都多些期待,而今,终于披上嫁衣。   他垂头笑起来:“你也好看,出嫁了定比我还漂亮。”   “范浔还不知道啥时候来迎我呢。”郑芷站起身,打量着一屋子的新家具,啧啧称赞。忽的,他瞧见屋子的角落里,新摆了一张大红床,还应景的挂了红纱帐。   “咋多摆一张床呢?你俩不睡一块儿啊?”   一提起这个,林白梧脸色倏地红起来,渊啸实在太高太壮了,自家这炕放不下他,他伸不直腿。   阿爹说渊家娶哥儿,样样事儿都给想到了,这么明事理的人家不多,他们也得识礼,就凑上银钱,叫人单打了一张大床,放在炕边上。   郑芷听得皱眉,小小声问:“那夜里你俩咋办?他那么壮,再压坏了你!”   林白梧脸红得柿饼一样,他娇娇的打了下郑芷:“哎呀我也不知道。”   外头忽然起了唢呐响,是迎亲的来了。   鞭炮的噼啪声里,一声——“迎夫郎喽!”林白梧赶紧将盖头遮头上,抿着唇笑了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红床:承受了太多…… 第39章   锣鼓喧天, 迎亲的长队里,渊啸穿一身红喜服,胸前一朵大红花,骑在高头大马上。他身形高大, 喜服都是特找裁缝做的加长加大, 可穿他身上, 缰绳一拉满, 成块的肌肉又鼓鼓囊囊, 将衣裳绷紧实。   今儿个成亲,拜过天地他就能顺理成章的住进林白梧屋里了,渊啸瞧过新打的红床, 铺了厚实的褥子, 被面也是新绣的鸳鸯戏水, 他一想起来就高兴,唇角提得老高,要飞去耳根子。   渊啸红光满面的自村口一路驾马过来,到林家门前, 熙熙攘攘的人群间,郑家人正站在大门口拦门。   林家人丁单薄,没有旁支亲戚, 这迎亲拦门便寻了郑家人过来充场面。   见渊啸下马, 郑芷忙小跑过去,他叉起个小腰, 精精神神的问:“敢问来人, 可是迎我白梧哥的?我白梧哥可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儿, 不能叫你便宜得去!”   周遭的全跟着起哄, 闹着要看他的真本事。   渊啸心情大好, 随着人折腾,要做啥做啥——伏地挺身、肩扛粗木、手提巨石……俨然成了卖艺场子。   冯秋花笑的合不拢嘴:“这厉害的身手天底下都少见,我可得问清楚,夫郎若惹得你不高兴了,你咋办啊?”   渊啸体力好,做完这些把式粗/气都不喘:“家里,他做主,我都高兴。”   “哦呦呦!瞧这话儿说的,真真是舒服,那你可得做到了,不得打、不得骂,相敬如宾、共白首!”   渊啸点头如捣蒜,可郑家的芷哥儿还不肯放他进,郑芷仰着小脸:“我还有话儿问呢,林家就你一个年轻壮汉子,往后的活计估摸都要落你肩上了,你可愿意做呀?”   “愿意!我做!”这些活计无非种地、砍柴,渊啸一身力气无处使,不算啥。况且他做活,林白梧定要陪着,他俩腻歪在一块儿,他心里美滋滋的。   郑芷听得满意,可架在门框的小胳膊却不放:“前头的问话简单,后面儿的可难呢!”他转着眼珠子想了想:“你才见过我白梧哥几面就要娶他,定是觉得他好,你得说出他的好处来,十条!一条都不得少!”   好处?那可太多了。   他善良、勇敢、好看,小兔儿似的可爱,渊啸心口满满涨涨的全是林白梧的好,可他一紧张就说不清话,结结巴巴的涨红起脸。   熊熊瞧着干着急,挺着山宽的膀子往前凑:“嫂子的好大家有目共睹,我帮着说!”   郑芷鼓起脸,小眉毛皱紧紧:“那可不行!这咋能帮呢?”   人都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眼前这还没到熊熊胸口的小哥儿却气势汹汹的堵住门,可有派头。   熊熊刷的红起脸,就想往边上站,可一见他大哥那磕巴样,又只能硬着头皮上。   他给王香月打起眼色,王香月连连点头,不一会儿就托了喜盘过来。   大红的喜盘里扑着满满的干果,花生、枣子、核桃……颗颗饱满,干果上头摞着黄澄澄的铜板钱。   熊熊抓起一把,往人堆里撒,年岁小的娃儿兴高采烈的跳起来,场面登时控制不得,熊熊见状,忙拉着渊啸推门往里闯。   郑芷急的喊起来:“哎呀你们咋能玩赖呀!不兴这样的!”   熊熊瞧着郑芷的小脸乐呵呵的哄:“小郎君你行行好,我大哥嘴笨得很,你别难为他了。”   说着他自怀里掏出个金线绣的大牡丹花红锦囊,双手捧起到郑芷眼前:“特给你的。”   郑芷睁圆眼“哇”一声,却又马上摆得严肃:“我才不被收买,等下我要告诉白梧哥去。”   “别嘛别嘛,小郎君行行好。”熊熊直往他手心里塞。   起初郑芷还不接,可架不住熊熊一个劲儿的给,他捧住了,眯着眼甜丝丝的笑。   渊啸熟门熟路的往屋里奔,新郎官终于接到了他的小夫郎,他握着林白梧的小手,映着大红日头,笑得喜气洋洋。   盖头下,林白梧也高兴,心里像灌了满罐的甜蜂蜜,到眼下了,他都还觉得不真实,像踩在云里。   渊啸扶他上了花轿,小心翼翼的将帘子落下,他的小夫郎那样小、那样娇,颠坏了可不成,他给轿夫塞喜钱,嘱咐他们轻些抬,他在前头慢些驾马。   轿夫颠着钱,连连点头:“慢慢的抬,定不让小郎君一点难受!”   大花轿过了屋子、又过了门槛,在林家的院子里绕了一圈,慢慢往大门外抬。   入赘的习俗,新郎要带着夫郎的花轿绕遍了村子,再回到夫郎家拜堂。   鞭炮锣鼓声、唢呐齐鸣,渊啸上了马,拉着缰绳、英姿勃发的到前头开路。   仿佛又回到了他还是大猫儿的时候,他常常这样走在最前,威风凛凛的给他的小雌开道。   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郑芷这个“娘家人”挨到了喜轿边,他小声问:“白梧哥,你紧张不?”   隔着轿子,林白梧抿着嘴笑:“有点儿。”   郑芷凑轿子近一些:“刚刚拦门,哥夫那个兄弟塞给我一个大锦囊,我瞧了,好些钱呢!我拿些给范浔,他考学要周转,剩下的,等你拜好了堂,咱俩去买糖糕吧!”   林白梧咯咯咯笑起来:“拜完堂还好些事儿呢,今儿个都闲不得。”   郑芷想了想:“那明儿个,我来寻你,咱俩去买糖糕吃。”   “你个小馋猫儿,就想着吃。”   春风十里,自远山温暖而来,经草甸、田梗、绿油油的庄稼地,往千里之外而去。   乘着风,大红轿子过村路,回了林家宅。堂屋中,挨挨挤挤站着好些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半大的娃娃儿、两鬓斑白的老妪,都伸着颈子盼着新夫郎,而林大川早已经坐着等了。   渊啸家里情况特殊,没有长辈出席,这高堂就只坐了林大川一人。   说来徐大夫妙手回春,林白梧按照他开的“治本”方子熬了药,林大川病情真有起色,虽不至于恢复如常,但清醒的时候愈发的多了。   郑宏怕他坐不住,便在一旁看顾着,林大川穿一身新衣裳,里头贴身那套,是梧哥儿亲手给缝的细布。   他从镇上扯回来的布,梧哥儿咋也不肯自己穿,比着他的身量做了内衫。   林大川心里头高兴,人也精气神十足。   郑宏在边上直羡慕:“你啊好福气,有梧哥儿这好的娃儿,又孝顺又贴心,啥好的都想着你。”   林大川顶骄傲的,伸手摸了摸衣面:“那是,我家娃儿!等他再生了小娃儿,我就当阿爷了!”   林大川想起林白梧小的时候,他给打的小木马、学步小椅子、拨浪鼓,还在仓房里放着,到时候拿出来……不成不成,他得打新的。一想到这儿,林大川就高兴,脸上褶子一道又一道,心里头美滋滋的。   “快别乐呵了,进门了进门了!”   正说着,就见一高一矮两新人扯着大红花绸子步了进来,渊啸步子向来大,可林白梧走得慢,他就小步小步的跟着踱。   待人站稳,证婚人开始致礼辞,他是渊啸打镇子上请的老学究,大把年纪了,眉毛胡子花白,他笑眼盈盈道——“昔开辟鸿蒙,物化阴阳;万物皆养,唯人其为灵长。盖儿女情长,书礼传扬;今成婚以礼,见信于宾;天地为证,日月为名①。和和睦睦,福气天长。”   蒲团之上,两人拜过天地、高堂,终于迎面相对而站。   盖头之下,林白梧羞怯的红着脸,他成亲了,竟真的成亲了,眼前这山高的俊朗汉子是他的相公了,他抿嘴笑起来,心内好欢喜。   礼成,院子外头终于开了宴席,鞭炮噼里啪啦的响,房前屋后一片红。   堂屋子里等不及的小娃娃们擦着墙边噔噔噔的跑出去:“阿娘!开席了!小婶婶好香香!”   女人将小娃娃抱起来,亲他的小脸蛋:“小婶婶站你那老远,你都闻见香啦?”   娃娃咯咯咯的笑,也不知是饭香还是林白梧香:“闻见啦,可香!”   王香月在边上笑的合不拢嘴,她忙着去端茶水盘,好让新人敬长辈茶。   渊啸和林白梧端起茶盏,走到林大川面前跪下,齐声道:“阿爹,喝茶。”   林大川双手接起,“哎哎”的应。   林白梧被渊啸牵回了屋子,外头人声鼎沸、锣鼓喧天,他坐在铺满了莲子、花生、大枣的红炕上,笑眯了眼。   ……   院外头爷们儿的场子还没完,渊啸被簇拥着敬酒喝。脸生的、脸熟的,高个的、矮个的,全一窝蜂似的往上涌,想和这个有本事的汉子攀搭上关系。   渊啸一头老虎,这辈子没碰过这白泠泠辣舌头的酒,喝上一口就呛的满脸通红。   “渊兄弟,好福气,娶了这漂亮的小夫郎。我家和林家往上数几代,沾着亲呢,往后还请多照应。”   “你要这么说,我家也有亲,渊兄弟,咱俩得碰一个。”   以往躲都躲不及的“亲”这会儿全冒出来了,渊啸今儿个开心,也不多计较。   到后面,乡里乡亲拉着渊啸还不够,主意都打到熊熊身上去——   “爷们儿,渊兄弟成亲你前后的忙活,瞅你年纪也不大,成亲了没有啊?”   “我家老闺女可好看,手也巧,是村里的绣娘哩!”   熊熊吓得往后躲,眼睛不由的到处寻。好久后,瞧见那隔了好远的大圆桌边,郑芷正抱着大肘子吃得欢天喜地,他笑起来:“有喜欢的人了。”   直到日落月升,天上挂了星子,渊啸才从席面里脱开身。   熊熊扶着他往屋里去,过了两道门槛,熊熊小声“嗷呜呜”,别装了,没人瞧。   渊啸这才甩了甩头站直腰,心道若不是他神虎族血脉,根本招架不住。   熊熊拍拍他,识趣儿的走了,渊啸站在门口,深呼吸了好几口长气,又大掌猛拍了两下胸口提住气,才轻轻推开了门。   大红喜炕上,林白梧娇娇的坐着,听见了开门声,忙挺直了小腰杆。   *   作者有话要说:   ①汉婚礼仪式(来源网络科普) 第40章   渊啸瞧着他认真端坐的小模样, 不由得笑起来。   林白梧听见了,小手抠了抠喜服边。他一紧张就这个动作,渊啸清楚,他慢慢走过去, 站在他对面。   两人距离那样近, 林白梧只轻轻的呼吸, 就能闻见一股淡淡的酒气, 像凛冽的风。他小声道:“咋这早就回来了, 他们会不会闹洞房呀……”   “熊熊拦。”   “嗯。”   “……你饿不饿?”   “芷哥儿给我送过面了。”不过他紧张,确也没吃上几口。   两人都不再说话了,紧张局促的沉默着。   林白梧等了许久都不见渊啸过来掀盖头, 他心里忐忑, 想着该不是和自己相处了这许多日, 发现他没多好,就后悔了吧……大红的盖头帘子轻轻晃动,他的小脑袋越垂越下。   终于,秤杆缓缓探了过来, 盖头掀开的瞬间,林白梧轻轻提起的眼睛与渊啸碰了个正着。   两人皆是一愣,双双红起脸、垂下眼去。   台面上红喜烛的烛火光轻轻晃动, 映得屋子明明暗暗。   林白梧长长的睫毛颤抖, 他小小声问:“你咋不说话呢?”   渊啸心口砰砰砰的狂跳,结结巴巴道:“你真好看。”   林白梧偏头不看他, 脸颊连着颈子却起了一层红, 他轻轻回:“你也好看。”   渊啸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林白梧夸他了, 竟、竟夸他好看, 他欢喜的不知道怎么是好。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好看过,这高大的块头,站在人群里都显眼,他生怕他觉得自己壮、自己熊、自己难看,可没想到,他竟觉得好看。   渊啸挨着林白梧坐到炕边上,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小雌的手真小啊,和他差出一个多指节,渊啸越看心里越喜欢,窸窸窣窣声音里,他将一个青绿色的圆环套上了林白梧细瘦的腕子。   “咦?”林白梧低头来瞧,见是一只翠绿镯子,细手指摸了摸,“可真漂亮呀。”   渊啸见镇上妇人们手腕子都套个圈,想着林白梧那样俊,戴着肯定比旁的都好看。他也不知道买啥样的,就挑了最贵的,眼下看来,确是买对了,小雌高兴呢。   林白梧长这么大,从没一件像样的手饰,也就端午时候学人家绑七彩绳,偷偷系在手腕上。他从没想过,这粗犷汉子心思这么细,还有这镯子这么绿,该是很贵吧。   渊啸瞧他爱不释手的小模样,心里着了火似的,他凑近些,小声问他:“能亲你不?”   五月天了,屋子里早不生火,可林白梧却觉得好热、脸好烫。边上人凑近来的高大影子,将他整个人都罩住了,他轻轻点了点头。   接着,渊啸的呼吸便山海一般逼近,带着旷野山风的气息,将林白梧周身彻底笼罩。   起先是额头,再是脸颊、颈侧,待这些都过遍了,渊啸的目光游移到了他樱桃似的唇上。   他紧张的喉头滑滚,大手抚在林白梧的后颈子,蜻蜓点水的轻轻亲了亲。   只这一下轻碰,渊啸只觉得天灵盖一麻,全身的血液燃烧沸腾,他忍了忍、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将林白梧抱进怀里。   高大的身躯小山似的压过来,林白梧心里一慌,赶紧闭起眼睛,可他能觉出渊啸的小心翼翼,又没来由的安下心。   烛火摇曳,两道影子。   渊啸清清白白一头虎,没经历过那事儿,却野兽本能的往林白梧颈子啃去。   正起劲儿,林白梧嗫喏出声:“唔……”   渊啸的唇擦着他耳垂,呼出的热气一浪压一浪:“怎么了?”   林白梧睁着水润润的大眼,轻声道:“不想在炕上……好多枣子、花生。”   渊啸喝过酒,躁的忍不得:“不怕,家里还有。”   “不是。”林白梧不敢瞧他,通红着脸,“那是早生贵子、增祺添丁的,不能压呢。”   渊啸一愣,深吸了两口气,大手托住林白梧的后背,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新打的红喜床敦实,躺下他两个不成问题。可他心里紧张,他的夫郎那样小,而他又这样壮,他生怕自己多施半分力气,就将人碰坏了。   将人放下,渊啸支起身,瞧宝贝儿似的、低头细细瞧着林白梧,见他一直偏头不看自己,伸出两指将他的小脸摆正。   林白梧两手紧紧攥着喜服边,紧张的直发抖。   渊啸伸着大掌揉了揉他的发:“不怕。”   林白梧摇摇头,低嚅道:“我怕你害怕。”   渊啸微怔:“什么?”   林白梧扯起棉被盖住脸,只露一双泛水的大眼:“我、我与旁的不大一样,我怕你害怕……”   渊啸宽阔的肩背一震,他隔着被子搂紧他,声音发着颤:“你是要我、心疼死。”   “你这小、这乖,我怎会怕。我早知道,你与旁的、不同,你如何,我都欢喜。”渊啸握住他的小手,拉到唇边亲了亲。   林白梧提心吊胆了好几日,终于因为这些话,放下了心。   他抬起眼偷偷的瞧他,却撞/入一片黑金的瞳仁里,这瞳仁那样深邃,满满当当的全是他,这一刻,他像是沉浸在灿灿日光中,温暖而放松。   洞房夜,花烛不灭。   即便放了红帐子,幽微的烛火光也能照出深夜的轮廓。   高山与沟谷、暖风与清溪、冰雪与暖阳,野兽抱着它最珍爱的小花儿,嘴角咧到耳朵根,心满意足。   ……   皎白的月光里,林家烛火通明,前后院子的灯笼光明亮。   林家和和美美,有人家可是睡不下,张兰桂已经小半个月没出门子了。   那天她在林家丢了人,全村的妇人们都瞧着了,村子里女人一聚,口舌是非就多,张兰桂不出门子都知道那指定是在笑话她。   她心生恶毒,恨不能渊姓汉子半道悔婚,娶了谁都行,总之不能是林家的双儿。   她从来看不起、踩脚底的人,而今翻身攀上高枝,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   她千盼万盼,结果没等来渊家悔婚,倒等来喧天的锣鼓响,人家风光大嫁了。   张兰桂彻夜难眠,眼底两大团青黑快掉到嘴角。   她坐堂屋里就着花生米吃冷酒,吃着吃着忽然趴到桌角嗷呜哭起来,吵得院子里的狗跟着乱吠。   没一会儿,里屋门“嘎吱”一声开了,家里的小哥儿站在门口,不耐烦喊:“别嚎了!”   因着张兰桂的关系,现下他一出门子就被人指指点点,气得他干脆窝死在家。   张兰桂醉晕晕的直起身,一见是他,嚎的更起劲儿,泪糊了一大脸:“你说说你!我好汤好水养大的,比林家那个小贱人不知道金贵多少倍,咋就钓不来那样的男人!说白了是你没本事!”   小哥儿烦得顶透,转回身“啪”的将房门摔上了。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林家隔壁的董大媳妇儿,半夜了,还坐在炕上熬着灯油吭哧吭哧的纳鞋底。   她不睡,董大也不得睡,他烙饼似的翻几个面、曲着手臂压脑下:“都几更天了,别纳了,快睡吧!”   董大媳妇儿埋头没应,她因着耕地的事儿,见不得林家好,这会儿气得心口子疼。   董大白日里做活,这会儿困得厉害,才闭上眼,就听见边上“噼里啪啦”不知道又在翻什么东西,他干脆坐起来:“你不睡行,你得让别人睡啊!”   董大媳妇儿将鞋底子扔一边,伸着脖子问:“那林家双儿,咋就能有这好的姻缘啊!”   “你管人家好不好,过自己的得了。”   “你懂个屁!他家好了,那块子地还不得抢回去!咱多种的三垄菜苗可咋办?”   “那本来就是人家的,咱占了五六年了,不行就还……”   “放他娘的屁!”董大媳妇儿急的骂人,“天王老子来了,也甭想抢了去!”   正说着,幽静夜里忽然传来一下又一下的响动。   两家本就挨得近,林白梧那间屋窗子又挨着董家的围墙。董大媳妇儿一下来了劲儿,她拍董大胳膊:“你听你听,什么动静?”   董大只想睡觉:“人家洞房花烛,能什么动静。”   “胡说八道!你在炕上能弄出这大声来!莫不是打架了吧?”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咔嚓”一声,在静夜里发出巨大震响,本来想睡的董大吓得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摸着黑,这对好事的夫妻披上衣裳、开门子进院里,趴在围墙上听隔壁的动静。   果然,顺着夜风,传来林白梧呜呜咽咽的哭泣声。   董大媳妇儿一下支棱了起来,她冲董大小声道:“我说什么来着!就是干架呢!新婚之夜打起来,我瞧着往后的日子也不能多好过!”   林家屋里,只着单衣的林白梧,埋头在大红锦被里哭,他怕羞,咋也不肯去了上衣,随着哭腔,单薄的肩背一抖又一抖。   渊啸慌了神,吓得说不清话:“身上,哪儿疼?”   林白梧身上不疼,只是心疼身子下这刚打的大红床。   这壮汉子就像几年没吃过肉的兽,咋也不肯停,那结实的大床都给撞塌了。   林白梧一想到这儿就脸红的没边,他窝进被子里呜呜的哭,这要是给人知道,他再没脸出门子了!好在阿爹喝药睡下了,要不他问起来,他非要一头撞死才行。   渊啸轻轻揉他:“去、去炕上,我瞧瞧。”说着,他抱起人,小心往炕上挪。   这会儿林白梧再想不起大枣、花生的事儿了,他全身红成虾子,脸埋进渊啸的肩窝,狠狠咬了一口。   渊啸皮厚,这一下竟是咋也不咋地,他托着他的小背上炕,怕炕上冷着人,将他拥进了温暖的怀里。   渊啸实在不放心,说什么也得好好瞧。   他嫌光线暗,将燃到一半的烛台端到了近前,林白梧羞的直往被子里钻,被他大掌托住腰,带到了腿面上。   渊啸瞧得仔细,一寸又一寸,直到借着烛火光、看去他腿时,瞳孔猛的一缩——他瞧见一道浅淡的红顺着腿边往下淌。   渊啸慌的直结巴:“流、流血了。”说着就要下地披衣裳,“得请郎中。”   林白梧脸要烧起来,他将红锦被扯过来蒙住头:“没事儿,不要请。”   渊啸急慌慌道:“怪我、太蛮,弄伤你。”这大黑天的,郎中不好寻,他也不咋认识路,得给熊熊叫起来,他定清楚。   正想着,他的小夫郎却将蒙眼的被子落下了,也不露全脸,就一双水润润的大眼睛,朝他瞪过来,林白梧表情装的凶,可声音却蚊子哼一样:“不、不用去。”   渊啸以为他是怕羞,伏低身、双手捧着他的小脸,哄道:“不怕,我配了药,就回来,不叫人看。”   见人真要走,林白梧忙去拉他宽大的手,嗔道:“不是。”他心里又气又羞,想着他这么大的个子,咋啥都不知道呀,他支支吾吾:“不是伤了,是、是落了……”   “啥红?”   林白梧气的不想说话,卷着被子缩起来,渊啸傻愣了许久,终于脑子一恍,明白过来。   他急着上炕,将林白梧自层层叠叠的被子里翻出来,瞧着他眼睛:“那以后、可咋办,都要伤着?”   林白梧通红着脸,恼道:“哎呀,你咋啥也不懂。”   他气的不要理他,啥都不懂,还做那么凶,老牛/犁地似的。   渊啸心疼,他的小雌那么娇、那么小,自己咋能这样禽/兽。渊啸气的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啪”的一声响,在夜里可吓人。   林白梧一惊:“你干啥呀?”   渊啸红起眼睛,伸着手臂将林白梧拥紧紧:“以后,再不会了。”   林白梧伸手摸了摸他通红的侧脸,眼睛泛起酸:“干啥打自己呀?我也不只是疼,也、也欢喜呢。”   欢喜……小雌也欢喜。   渊啸一愣,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狠狠咽了咽唾沫。   *   林白梧睡到巳时才醒,他身子骨弱,以往睡到后半夜就手脚冰冰凉凉,可今日却没有,他被渊啸紧紧搂在怀里,两只脚塞在人家热腾腾的大腿/间,一夜都暖和。   这让他想起大猫儿还在的时候了,那胖一个猫儿,捂被窝正好。   林白梧睁开眼,与渊啸黑金的眼瞳撞了个正着。   渊啸早都醒了,可怀里的人还在睡,小胸/脯一起一伏,眉眼舒展,睡得又香又甜,他不敢扰他,就这么抱着,抱到了他醒。   林白梧还懵着,就被人亲了脸蛋儿,渊啸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响起来:“还难受不?”   林白梧本想说不难受了,可一动,就知道肿了,还有那后腰,和散架了似的,他呜咽一声:“腰疼。”   林白梧实在起不来,动一下都酸软的要瘫下,渊啸出去打水,想要给他擦身,可林白梧却死命不肯,非让人出去,他自己来。   渊啸没法,只得站在门外等,想着两人那事儿都做了,他咋还羞呢。   待人收拾好了,渊啸推门进去,拿了干净被褥换上,又给林白梧塞回被里。   林白梧瞅着塌下去的大红床,就想起渊啸凶悍的模样。   这人太高太壮了,又那样莽,可他又好温柔,见他伤了,不知道哪儿学来的,抱着他哄,要给他吹吹,说吹吹了就不疼了……   他想到这儿,“哎呀”一羞,缩回被子里去了。   *   村里不比镇上,沿街没有馆子。   渊啸不大会做饭,他从来喜食生肉,可林白梧不行,他的小夫郎娇娇滴滴,从来好吃干净热腾的,他不知道咋做,站在灶堂里一筹莫展。   正想着要么回房里问问人,却听见房门“嘎吱”一声响,林白梧竟过来了。   渊啸急跑过去扶他,沉下脸:“出来什么?回去躺。”   林白梧一手抵着腰:“还得给阿爹熬药呢,想来你也不多会呀。”   渊啸这粗糙一个汉子,对这后院的活计确实不行,他挠了挠脸:“你教教我。”   林白梧笑着拍他手臂:“这灶堂里的活计你们汉子多搞不定,还是我来吧。”   他往灶台边挪,可没两步就撑不住了,胯骨那和散了似的,可疼。   渊啸心疼,一把给他抱了起来,林白梧一惊,忙搂住他颈子:“干啥去呀?”   渊啸力气大,一只手就能给他抱住了,他偏头亲了亲林白梧的脸蛋儿:“拿椅子。”   渊啸推门进了屋,一手卷起厚褥子,一手拎起椅子回了灶堂。   他将林白梧小心安顿在椅子上,又将厚褥子压他身上仔细掖好,裹得人儿就露出个小脸。   林白梧问:“这是要做啥呀?”   渊啸说:“你歇着,教我做。”   林白梧偏头笑起来,想起可早之前,有村人说他阿爹闲话,就拿他爹下灶堂这事儿说嘴。   上河村的汉子们干脏活、累活行,但都不肯下灶堂,说那是哥儿、女人们才干的活儿。他爹和郑家叔,算是顶不一样的了。   可渊啸,竟是搬了椅子叫他坐着,自己动起手。   他生疏的淘米,宽大的手一晃荡,饱满的细米随着水一齐倒了出去,他慌着去接。   “不是的,要等米沉了底儿,才好倒水呢。”   渊啸敢忙收住手,这回学的聪明了,做一步就要给林白梧看一步,待人点了头,才好往下做。   可饶是如此,出锅的粥还是煮过了头,细米快熬成米糊,粘粘稠稠。   林白梧却一点不嫌弃,他捧着粥碗喝了一小口,心里连着胃里,一片暖。   吃过饭、给爹熬过药,渊啸又给他抱回去了,林白梧想说农家人不金贵,自己就腰疼,能下地走。   可渊啸又沉下脸,凶巴巴道:“歇着。”   林白梧窝在炕里无事可做,刚想翻出帕子绣一会儿,渊啸推门进来了,他高大的身躯小山似的坐炕边,自怀里掏出个粗布钱袋子,放到了林白梧手里。   “给我的吗?”见渊啸点头,林白梧疑惑的打开钱袋子,这一看,惊的眼睛都圆了。   这一大袋,他本以为都是些铜板,却不料竟全是散碎银子,得三百两了。他这样的农家,从没见过这多钱,下意识推推回去:“这也太多了。”   渊啸见他不要,拿起钱袋塞他怀里:“你管家。”   林白梧抱着钱袋,说话也支支吾吾:“家里的聘礼还没收拾好呢,你又给我这多银子,我管不好咋办呀。”   渊啸想起林白梧有个小匣子,里面装了许多铜板。那时候他一没事儿,就撅着屁股趴在炕里数铜板板,一枚一枚的,越数越开心,越数越欢喜。   渊啸想让他开心,将整块银子换了散碎的,一大袋子,拿了回来。   他瞧林白梧推拒,摸了摸他的小手:“聘礼,慢慢来。银子,都给你,我赚的,都给你。”   林白梧看着他深邃的眼睛,点了点头:“那我试试,要是管不好,你不要气我。”   “不气不气,管的好。”   渊啸摸摸他的小脑瓜,又亲亲他的小脸蛋:“我去外面,看看地。”   “看啥地呀?”   “想扩房,同爹说过,爹说行。”   林家的屋子太小,尤其他又太高壮,进屋子不小心的话总要磕了头,而且炕小,他伸不直腿,要不也不能现打个红床。   见他要出门,林白梧拉住他的大手:“你把这银子都给我了,想临时买点啥咋办呀?”   渊啸没想这多,他不咋花钱,茶酒都不喜欢,要不是熊熊告诉他,他还不晓得用山里野物换银子。   “我不用。”   林白梧却拿出一块银子塞他手心:“男人在外不好没钱,你先拿这么多,等我给你做个钱袋子,就把银子装里。”   渊啸想说不要,可一想到林白梧要给他做钱袋子,又欢喜的点了头。   林白梧红着脸笑起来:“除了阿爹,我还是头一回给人做钱袋子呢,绣个啥好,龙吗?”   “不要龙。”渊啸勾了勾唇,“要虎,白老虎。”   渊啸出门去了,林白梧瞧着那袋子钱直笑,这人咋会这放心的将钱都给他呀。   他想着财不外露,撅着屁/股将钱袋子收起来,门外忽然响了敲门声:“白梧哥,我能进来不?”   是郑芷。   林白梧叫他进,郑芷先探了个小脑瓜,见他好端端的,才进来。   他手里捧着糖糕:“我一早去买的,白梧哥你快尝尝。”   白糯米打的糕子,外头裹一层白糖,瞧着就甜。   林白梧笑着吃了一小口:“好甜呀。”   郑芷却眼神躲躲闪闪,终于,他问道:“他、他是不是打你了?!”   “啊……什么?”林白梧嚼糖糕的动作一顿。   郑芷皱紧眉:“村子里都传遍了,说渊汉子夜里打你,声音可大,咔嚓一声房都要塌了。”   林白梧脸红了个透:“谁、谁说的呀!”   *   作者有话要说: 第41章   郑芷道:“就你隔壁的董大媳妇儿!不过你两家不对付, 村子婆姨们倒也不咋信。我瞧你全须全尾的,想来是她们瞎说。”   林白梧手指抠着衣边:“他没打我。”   郑芷挖了块糖糕,小腮帮鼓鼓的:“那啥声那么大,隔壁都能听见啊?”   林白梧不想说话, 林白梧想一头撞死。   可这种事想瞒也瞒不下, 家里的床总要修, 但凡请了人上门, 半个村子的都要知道他家床坏了。   那敦实一张床, 龙骨排的密密实实,就坏了……   林白梧伸手指了指角落:“床、床塌了。”   郑芷一愣,忙放下糖糕去瞧, 这一瞧, 可不嘛, 都凹进去了。他折回来,急得脸通红:“他在床上打你了?他咋能打你啊!我去找他!”   “没有没有。”林白梧忙拉住他,咬着唇支吾半晌,终于羞着在郑芷耳边小声低语。   郑芷脸一红, 气骂道:“禽兽!”   *   林白梧三天没敢出门儿,就在家里头窝着,起初腰酸背痛的还窝得住, 可一见点儿好, 他就闲不住想下地,将堆了一大院子的聘礼逐一收拾了出来。   喝了小半月的药, 林大川的精神愈发好起来, 这会儿已经能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了, 他身上没力气, 就靠着椅背, 瞧娃儿忙活。   聘礼实在太多了,光分门别类就忙了小一个时辰。   除去已经搬进屋的绸子、缎子,就数兽皮和鲜肉多,鲜肉存放不住,林白梧便自作主张,留了自用的、送郑家叔的,余下的全上了宴席。   而这兽皮子堆堆叠叠,得有百来张,难处理,有些已经干硬了。   前几个月,大猫儿常常往他家院子里放生肉,许是怕脏了,就用兽皮子包包好。   那时候林白梧和村西的老猎户学过如何处理皮子才好卖钱,没想到这门手艺,到眼下竟起了大用途。   只是眼下的皮子堆作了小山,硝制的话家里那点硝石根本不够用。   林白梧将皮子按大小分分好,再由这大小里分出柔软的、半柔软的、干硬的。   林大川坐在椅子上看他忙忙碌碌的身影,想着娃儿是长大了,啥都能干了,他可骄傲:“梧哥儿歇一会儿,灰头土脸的。”   林白梧笑起来,露一口编贝白齿:“阿爹我不累,我将这皮子收拾出来,还得去洗衣裳呢。阿啸拿的东西太多了,得尽快弄好,要不总拖着,地都没空翻了。”   家里的地被林白梧种了小青菜,几场春雨过后,小青菜长势颇好,菜叶子嫩生生的。   林大川跟着笑起来,他家这个姑爷子看着又高又凶,对夫郎倒是好。   那会儿他病的厉害,根本不知道自家娃儿自作主张的寻觅夫家,更不知道他成亲就一条要求,就是带着自己。   林大川身子不中用,可还是强打起精神和渊啸说了回话。   他本是怕这来路不明的汉子心术不正,娶了夫郎图新鲜,劲头过了就厌了,却不想这汉子顶痛快就跪地上了,指着天磕磕巴巴、急急慌慌的起誓,说要是对不起林白梧,就来个雷劈死他。   林大川将信将疑的才点过头,这汉子立马改口喊他爹,嗓音又厚又沉,叫得却极为顺口。   林大川也不图啥,只要这人是真心实意的疼自家娃儿,恩恩爱爱的,能再生个小娃儿,也就圆满了。   林白梧收拾好皮子,累得满头是汗,他搬个小马扎陪阿爹坐在院子里聊天。   林大川说:“我瞧着姑爷是个好的,有本事,以后饿不着;他带这么些聘礼上门,也不拘泥在嫁娶仪式上,是看重了你。爹想着,将心比心,总不能啥好的都落在咱自己头上。”   林白梧摸着腕子上的翠绿镯子,没说话。   林大川继续道:“爹想着,镇上那间木匠铺子就过给你俩……”   “爹,我不要!”林白梧扭过身不看人,“给我俩干啥呀!”   林大川瞧林白梧要生气,伸手扒拉他单薄的背:“爹要是去了……”   “胡说啥!”林白梧气的转回身,“您这腿比以前好多了,没准再几个月都能下地跑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脏了的衣边:“我洗衣裳去,不理爹了!”   林白梧噔噔噔往屋里跑,林大川想叫他却没劲儿,只得作罢。   现下的他,身子逐渐好起来,也没了之前想死的念头,他捶了下自己的腿:“老伙计,可争点气啊。”   林白梧回屋子拿脏衣裳,渊啸近几日都在后院子里忙活——林家宅院后头,有一大片地空着,本来就是用以建房的,可那时候林大川手上银子不多,况且就他和娃儿两人住,用不上那多屋子,便没建。   扩建房这事儿渊啸无比认真,几乎亲力亲为,因为他想趁着动土,在院子里打一口水井。   林家离村里的水井太远了,来回一趟不容易,以前是林大川打水,现下是他打,可林白梧自小养了习惯,很是不舍得用。   小瓢多舀一点,都得斟酌着放回缸里去。   林白梧不知道渊啸想要打井的想法,只看到他换下来的脏衣裳正收在筺子里,他将衣裳拿出来,好大一件,光一件衫子,都到他腿了,他笑起来,和其它要洗的一并放进了盆子里。   林白梧先去了灶堂,缸里的水满满当当,想来是渊啸一早打过的,他低下头时,荡漾的水波里正映出他的脸,他抿了抿唇,将盖子又盖上了。   农家人吃水不易,得挑扁担到村子老井,再走过漫长山路扛回来,林白梧不舍得用,踌躇了许久,抱着盆子出了门。   他到院子里,林大川见他出来,没话找话:“去洗衣裳啊?”   林白梧显然还生着气,他闷闷“嗯”一声,“家里水做饭用,我去外头洗。爹你要回屋不?我扶您。”   日光正好,晒得人暖和,林大川懒洋洋道:“我再坐一会儿,到时候叫渊小子抬。”   “有他都不叫我了。”林白梧鼓着小脸,“我晚饭前就回,阿爹若饿了,就叫、就叫他寻……”   他涨红起脸来,想着他不过是去河边洗个衣裳,还劳烦人喊他作啥:“我会早些回的。”   林白梧开大门出去,五月好时节,春风迎面而来,吹得他两鬓碎发纷飞。   他走到河边时,正见妇人们聚在河边洗衣裳,她们三三两两坐在一处,一边捶洗,一边唠着家常。   林白梧从不与她们结交,以往他到河边去,妇人们也当他作透明。   他捋了下头发,才将盆子放到地上,就有人朝他这望过来,她们边提着眼看他、边凑着头窃窃私语,不一会儿,有妇人伸了颈子喊道:“这不是林家哥儿吗?也来洗衣裳。你往这边来来嘛,你那儿太下了,脏水都淌过去了。”   林白梧不想去,可她们竟窸窸窣窣的挪开了一人来宽的位置,没完没了的又喊他:“过来嘛,过来这儿洗。”   “这边水干净,咱还能唠唠嗑。”   林白梧叹口气,只得拖着盆子过去。   妇人们迅速将他围了起来,腆脸笑的、帮他拿脏衣裳的,很是殷勤。   林白梧推拒:“不用,我自己来就成。”   “见什么外呀,都是乡亲,可不得相互照顾嘛。”   林白梧垂下眼没应,他心里清楚,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照顾,无非是想攀上交情,他家最难的时候,可不见有人来照顾。   他将阿爹裹腿的布拿出来,浸在河里泡着,这上头粘了药膏很是难洗。   妇人们见他不咋说话,也都闭上嘴,自顾自的搓衣裳。   水流顺着指缝穿过,有些凉,没一会儿就冰的手掌红起来。   好事儿的妇人终于坐不住,凑过去,说着她们最擅长的闲话:“梧哥儿,我们和你说话你也不咋应,是不是在家过得不好啊?”   林白梧抬头看她一眼,想着自家的事作什么同旁的说,便想“嗯嗯啊啊”敷衍过去。   谁料这群妇人当下变了脸色:“爷们都一个样儿,下聘的时候说的天好地好,娶到手就变了。”   “还以为你嫁了高枝了,哎呦呦。”   “我们还听说,成亲那天……他打你来着?”   林白梧一愣,想来是董大媳妇儿又乱说。   可这事儿他解释不是、不解释也不是,只红着耳根回了句:“没有,他对我很好。”   “哎呦这有啥不好意思说的,受了气可不能憋心里,再憋坏喽。”   “就是就是,和我们说说,他干啥打你哎!”   这群人听风就是雨,仿佛已经认定了林白梧挨了打,装模作样的打抱不平。   林白梧凉凉道:“你们打哪儿听说我挨打了?也说与我听听。”   *   渊啸在后院忙活,将运来的砂石、青砖码放齐整,蓦地想起来好久没瞧见林白梧了,见不着他,他可难受。   渊啸走到前院,没寻到人,却与林大川碰个正着。两个大男人没什么话说,渊啸挠了挠头:“爹,那个白梧……”   林大川就知道他要找娃儿,这大个汉子,离了林白梧半个时辰就想了:“去河边了,洗衣裳。”   渊啸皱起眉:“衣裳那重,他那小,搬不动,我去寻他。”   林大川笑起来:“也不是个奶娃娃,搬得动哦。”   渊啸点了点头,可还是打开门,往峪途河方向走去。   日光和煦、春风温柔,田埂里,有白发苍苍的阿婆在带小孙孙捉蝴蝶,一口一个“乖宝儿”的唤,那小孙孙三两岁的年纪,胖乎乎的还没狗高,见着渊啸了,伸着馒头小手和他打招呼。   渊啸也伸出大手挥了挥,口中却学着阿婆的话——乖宝儿。   渊啸到时,就见林白梧正在费劲儿的拧衣裳,他块头大,衣裳也大,不好拧。   河边女人太多,渊啸不好靠近,他站在五六丈外,高声喊他:“梧宝儿,回家!”   起初林白梧没反应过来,还是边上妇人听了声,抬眼望去,发出好大一声叹:“梧哥儿,那是你相公吧?”   林白梧停了手上活,抬起头,就见渊啸站在灿阳里,朝他望过来,勾着唇朗声喊:“梧宝儿,接你回家!”   林白梧忙抱起盆,朝向渊啸跑过去。   身后妇人又七嘴八舌起来——   “听了没?叫的梧宝儿,牙酸!”   “还说人俩关系不好?谁家媳妇儿洗衣裳,爷们儿还来接。”   “那、那没准是装的恩爱,谁知道真假!”   “我瞧着董大媳妇儿胡说八道!让我们跟着丢人。”   “就你们糊涂,啥话都信,哎……”   妇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齐低下头不说话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第42章   渊啸顶自然的将大盆子接过去, 他力气大,不用像林白梧似的两手抱着,甚至还能空出一只手来将林白梧的手握紧。   那小手冰冰凉凉的,又小又软, 渊啸皱眉, 将盆子放地上, 给他小手包进大手里, 小心搓搓热。   林白梧脸红起来, 他知道身后那群好事儿的妇人定是在瞧他,可这汉子竟这么不顾旁的眼光,抱着他的手捂。   林白梧身子骨弱, 手这么捂都不热, 渊啸皱皱眉, 想也不想撩起衣裳下摆,将他的手揣进了怀里。   他腹部肌肉结实,一块垒做一块,又硬实又暖和, 林白梧一惊:“哎呀,你不冷呀?”   渊啸不冷,他皮糙肉厚, 身体火炉似的烫, 他心疼林白梧冷:“我不冷,我的宝儿, 冷。”   一听这话, 林白梧又羞起来, 那宝来宝去的, 都是叫小孩子的, 他都这么大了,还被人叫“宝儿”,他抿着唇:“干啥这么叫,怪羞人的。”   渊啸瞧着他颤抖的眼睫,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脸。林白梧脸颊到颈子,起了一大片的红,他偏着头:“你来找我,是爹有啥事儿吗?”   渊啸垂着头看他:“爹没事,我想你,寻不着你。爹说你,洗衣裳,我怕盆子,沉。”   “不沉,我搬的动。”他的手放在渊啸的腹部,脸红心跳的不敢伸平,就攥着小拳头。渊啸发觉了,给他手指一根一根轻轻的打开、展平。   渊啸一偏头,就瞧见河边聚着的妇人们正贼眉鼠眼、满怀心思的瞧着他俩,他们虎族远视极好,细微表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问他:“她们,为难你?”   林白梧仰起头,就见渊啸沉着脸,隐隐有发怒的迹象,他摇摇头:“没有。”   “我看的出,说与我听。”   林白梧起初还是没说话,可渊啸便执着的看他,仿佛他不说清楚便不走了。   林白梧这才支支吾吾道:“他们说你打我。”   渊啸一愣:“啊?”   林白梧红起脸,埋头在渊啸胸口:“就成亲那夜,床塌了,被隔壁董家听了去,就乱传。”   董家……   渊啸轻蔑皱眉,大手抚在林白梧的后颈子,轻轻摸了摸:“你咋说?”   林白梧翁声翁气:“我说你没打,可他们不信。”   渊啸瞅他通红的小脸,生怕他挨一点欺负,忍不住道:“若以后,有人说你,你大可以,骂回去,若骂不过,我去骂。”   林白梧怔愣许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女子、哥儿嫁人,都是讲贤良淑德的,村里妇人们不讲究,可汉子们也多是希望家里内人能温温柔柔,可渊啸竟叫他骂回去。   叫他骂回去便罢了,骂不过,他还要帮着骂,他说话都不清楚,还想帮他吵嘴呢。   林白梧轻轻道:“你也不怕将我养成悍夫郎。”   “你啥样,都好。梧宝儿,天下最好。”   林白梧抿着唇笑,心里暖乎乎的。   待到林白梧的小手终于暖和了,渊啸才给他拿出来,又弯腰拎起盆子,牵着他的手往家去。   林白梧以往可害怕走在路上,他怕各色的眼光瞧,怕人背后指指点点,怕人拿他作借口、嚼阿爹的舌根。可有渊啸在旁边,他不知道怎么,竟都不怕了。   渊啸的大手能将他攥紧、攥牢,能让他心口热气腾腾。   两人进门,阿爹乐呵呵的瞧过来,林白梧害羞的将手自渊啸大手里抽了出来,渊啸皱皱眉,又给拉回去,攥手心里。   林白梧小声道:“阿爹瞧着呢。”   渊啸点点头,拉他手到嘴边,低头亲了亲。林白梧脸一红,藏到了渊啸宽阔的身后:“哎呀。”   *   林家的扩建有条不紊的进行,不仅如此,渊啸真如所言,在院子里打了口井。   打井这事儿讲究,尤其择址,马虎不得。   像是两山之间的夹沟、山嘴相对的平地……都易出水、适合打井。   而上河村地势高,又紧邻峪途山,硬石密集,打井是极难的。   以往也有村人想过打井,可一旦井匠将情况说清,再言明不管打得通水、打不通水,辛苦钱都是不退的,村人就都望而却步了。   打井本来就耗力耗财,若真打下个三四丈,还见不得水,那银子就真打了水漂。   其实林家后院的地界还成,井匠好好看过了,这里植被茂盛,四五月时节,就已经有草连成片的绿,地下水该是充足的。   可这些也只是猜测,毕竟上河村还没谁家打通过井。   林白梧心里也没底儿,他穷惯了,一时间让他这么使银子,他下不了狠心,可想着若真能打出一口井来,也省了渊啸来回的提水,而他再也不用为了省水而扣扣搜搜。   他坐在炕上想了片刻,当着渊啸的面,将藏在炕里的银子拿了出来。   渊啸瞧他数银子的小模样,忍不住摸他脑瓜,宽大的手掌蹭一蹭,笑道:“当我面,翻银子。”   林白梧将钱袋子捧手里:“本来就是你的,我就是代为保管。”   渊啸不高兴:“都是你的,你拿着,我才安心。”   林白梧垂着头笑起来:“就不怕我拿着银子跑了,三百两呢,够我和阿爹吃小半辈子了。”   渊啸急了:“我还能赚,都给你,你别跑。”   他说的顶认真,好像真怕他跑了,林白梧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他垂下眼,浅声道:“也就你这么宝贝我,别个才不稀罕呢。”   渊啸摇头:“他们不懂,我的宝儿,最好。”   这人总是这么一本正经的夸他,将他说的花儿一样的好,林白梧红着耳根,颠了颠银子,放到渊啸的大手里。   定金是五两,打好井再付清。   渊啸不大熟悉银子重量,可也知道林白梧给的多。   他粗/长的手指挑出一块,放回林白梧手心:“五两不要,这么多,等完工,再找你拿。”   林白梧却将银子又放回他手里:“你出门儿总要用银子呀,渴了喝喝小茶,和你那兄弟吃吃小饭,男人在外头,咋能不带银子。”   渊啸知道,林家从来没大钱,林白梧穷过来的,很是看重银钱,可他却总往他手里塞银子花,定是爱惨了他。   他美滋滋的,将上回给的碎银子掏了出来:“还有呢。”   “咋没花呀。”林白梧皱起眉毛,怨怪的看他。   渊啸一见他这表情,挺大个块头顿时就没底气了,可他确实没啥地方好花。   他不像熊熊似的去喝茶,路边支起个摊子,一坐半个多时辰。那茶水一股苦苦涩涩的草味儿,对于无肉不欢的渊啸来说,挺折磨虎的;   他也不好吃点心,干干巴巴的千层皮子,吃一口满嘴的渣子,哪有鲜肉来的鲜甜。   可瞧林白梧的意思,他得花钱,他大手将钱收回去:“你也不咋,花钱。”   林白梧确是不怎么花钱的,这一袋子的银子,他日日数一遍,沉甸甸的让他心里踏实。   渊啸这般问了,林白梧笑着将钱袋子系紧:“这一袋子都是我的,我想花的时候,会用的。”   渊啸喜欢瞧他花钱,尤其是花他的钱,他高兴。   *   打井那天,半个村子的人都来瞧热闹。   打井是新鲜事儿,许多爷们儿都放下地里活计过来,想着若真能出水,自家也打上一口。   林大川因着数不清的珍稀药材,已经能小走几步了,他被林白梧扶坐到躺椅上,身上盖了厚厚毯子,也来瞧匠人打井。   动土就得拜神。   着烟灰长褂子的风水先生率井匠拜过土地公公、峪途山山神,上好三柱香,随着一阵鞭炮响,开始动土。   打井是力气活,井匠三个,全是皮肤黝黑、筋骨结实的壮汉子,他们在事先选好的地方开始破土,用的“蝴蝶锥”——这种工具单头尖尖,可以轻易扎进泥土地;上部有两片蝶翼状的泥斗,锥头深扎入土面之下时,泥土灌入泥斗,装满后拉到坑外,方便倾倒。   井匠做工实在,不偷歇,可即便如此卖力气,白日干到日暮、围观的人群都散去、阿爹回了屋子,也只挖了不到半丈。   土层里砂石多,下锥困难,匠人们累得大喘气,汗珠子黄豆大,顺着额头往下淌。   林白梧见状,走过去将放在地上、喝净了的茶碗收起,转身拿到灶堂洗干净。   渊啸跟进来,就见林白梧在炉上又坐了锅水,他走近些,问道:“烧水,做什么?”   林白梧抓把茶叶放进碗里:“做茶喝,干体力活挺累的。”   不一会儿,炉子上的水滚沸,渊啸伸手端起锅,逐一倒入了茶碗里。   他做这些活那样自然,从不因自己是汉子就随意指使人。   林白梧垂下眼睫:“我的阿啸,真好。”   他声音小,可渊啸还是听见了,他一愣,拿锅的手顿住,脸颊慢慢起了红。   三个大碗,林白梧端不完,剩了一碗在台面上,渊啸拿起来,跟了上去。   眼见着天色不早,井匠们喝了这碗茶就该回了。   林白梧道:“吃过饭再走吧。”   为首的井匠摆摆手:“就不了,不能坏了规矩。”   送井匠们出大门,林白梧返到后院收拾碗。   天上坠下星子,起了夜风,他看着打好的地基、挖开的井坑、码好的青石砖……才短短几日,家里就起了变化,往日他从不敢奢想的大变化。   而这些,全是因为渊啸。   这汉子那样好,却从茫茫人海里挑中了不那般好的自己,他像是从天而降的一块糖,甜了他所有苦涩的过往。   正想着,渊啸走了过来,牵住林白梧的手:“外头冷,回去了。”   林白梧看着渊啸宽大的手掌,粗壮的手臂、肩膀……忽而夜风袭来,渊啸下意识挡身在前,阻住了冷风。   林白梧一下愣住,一股熟悉感扑面而来,让他蓦地想起了他的大猫儿,也是这样处处都护着他的猫儿。   *   作者有话要说: 第43章   井匠在林家后院挖了足五天, 井坑三丈多,还是没见到一丝儿水,别说水,连潮湿的土壤都没有。   村人早没了围观的念头, 林家连着几天门可罗雀。   又是一日, 日头当空, 云层也从稀薄逐渐厚重起来, 气温升高, 快要入夏。   林家院子里,因着井坑过深,井匠们已经弃了蝴蝶锥, 改换了辘轳运土——井口架上辘轳, 井下两个井匠, 堆满了一筐子的土,就喊井口的人,摇起辘轳将筐子拉上去。   一连着几日的无进展,林白梧心里可是没底儿。   他照例在灶堂准备茶水、饼子, 不一会儿,渊啸就跟了进来,院里进了别的汉子, 他现下和守家的狗子似的, 寸步不离。   林白梧泡好茶,顺手递给渊啸一碗。   渊啸不好喝茶, 眉头皱的紧紧, 可看林白梧垂着眼轻轻吹了吹茶水, 也有样学样的吹了吹茶。   渊啸百般为难的喝了一口, 水太烫, 他没忍住,“噗”一下全吐了出去。   林白梧一惊,赶忙帮他拍背:“咋喝这么急,水多烫人呀。”   渊啸红着眼睛,将茶碗放到台面上,大着舌头、含混不清道:“不好喝,不要了。”   林白梧拍背的手没停:“那就不喝了、不喝了。”   渊啸顶委屈的,想也没想,伸着脑瓜往林白梧肩膀上靠,待靠实了,闭着眼睛蹭了蹭。   “……”   林白梧愣住,这动作太不寻常了,渊啸从没这样过,只有、只有他的猫儿,最爱往他身上蹭。   渊啸后知后觉,忙从林白梧单薄的肩膀起身,眼神躲闪着偏开去。   许久后,林白梧先开了口:“你这样……好像我的猫儿。”   他笑起来,眼里满满的温柔:“它就喜欢这样蹭我,我……也喜欢被它这样蹭。”   渊啸没说话,只静静的看着他,大掌在他头顶,轻轻抚了抚。   两人虽已做过最亲密的事儿,可相处的时间不久,倒底拘束。   可林白梧却好生喜欢和渊啸相触,他的肌肤带着与生俱来的热烈,可以熨帖他所有的皱皱巴巴。   过了好一会儿,渊啸才轻轻抽回手,却见林白梧弯起了眉眼,也不自觉的跟着傻笑。   外头暖风扑来,林白梧不好意思的垂下眼睫,他刚要端起茶碗出去,就被渊啸拉住了腕子。   渊啸来寻他,也是有事。   井坑已经挖到三丈快四丈了,还不见水,向下还不知道要挖多久,他特来问问林白梧的想法。   林白梧长这么大,都不是个能做主的人,遇到这种事,自然也拿不定主意。   渊啸没催他,只在边上安静的等。   他既认定了林白梧当家做主,自是全然信他的,况且他知道林白梧行,当初大雪封山,阿爹被困在镇上回不来,他那小一个人儿,多坚定的往镇子去,他的梧宝儿只是胆子小、不敢开口罢了。   林白梧垂着头抠衣边,声音小小的:“我也不知道该咋办。”   渊啸凑他近些:“怪我,本来就是、我要挖井,不出水,我不知道、咋办,我听宝的。”   林白梧皱起眉毛:“你想挖井,也是为了咱家用水方便,不怪你。”   渊啸就知道林白梧舍不得怪他:“那咋办呢?”   林白梧想了许久,心里已然有了计较,却是不大敢说:“我怕下了错的决定。”   一个向来少做主的人,真将他往前推,他心里唐突。   可渊啸却轻轻握住了他的手:“错决定,又怎样,没有人、会怪你。”   林白梧一愣,仰头去看他,正对上他顶认真的眼睛。   林白梧心里一下就有了底,他抿了抿唇,道:“我想继续挖。”   他轻声解释:“一来,井匠是看过的,咱家虽然靠着山,可地势平坦,该是能出水;二来,已经挖了这么深了,不好半途而废;三来,也是最要紧的,家里银子够呢。”   他看去渊啸,“你给我的银子我数过,有二百七十八两,咱家扩建房,得用掉好一些。但是聘礼我都收拾出来了,皮子足有一百六十八张,品质好的不少,等我硝制了,拿去镇子上卖,赚出的钱放在公里用。”   渊啸听林白梧有条不紊的说话,就知道他脑子里有货、心里头有底,是个能当家做主的,他笑着点点头:“听梧宝的。”   其实打开始,渊啸对林白梧也没抱啥大希望,只是他看不得他做啥都束手束脚、想东想西,想着打井这小钱,他不怕浪费,林白梧若能就此大着胆子、放开手脚,他再高兴不过。   可不成想,他的小夫郎是个顶有谱的人,是个大宝贝。   院子的水井没打好,林白梧要洗东西还得往峪途河边去,其他倒不打紧,只是阿爹缠腿的布换的勤,洗的也就勤。   盆子太大,渊啸怕他受着累,想帮他搬,林白梧笑起来,两手抱着盆子颠了颠:“不沉,还没过水,我搬得动。”   井匠在院子里,阿爹还没起身,家里不好没人,渊啸瞧着他的小身影,朗声道:“一会儿,我去接你。”   林白梧刚想说“不用”,他不过是做着最寻常的家事,村子里的娘子们都在做,实在不用渊啸特意跑这一趟。   却听渊啸又补了一句:“接梧宝儿,开心。”   林白梧垂下眼轻轻笑起来:“好,那我等你来接。”   走在乡间的泥土路上,林白梧整个人都暖洋洋的,自从有了渊啸,他干什么都有底气。   正有艳阳高照,冲着路面的大门口,有妇人正在摘菜。   前几日下过几场春雨,山林间的野菜蓬勃生长,嫩刺菜、牛毛广、婆婆丁……嫩绿嫩黄的,许多妇人背着竹筐子上山挖野菜,采回家做着吃。   林家正在打井,就没顾上这事儿,林白梧瞧着人家筺子里绿油油的野菜直羡慕,想着等事情不多了,去问问冯婶子,要不要一道儿上山去。   他想采些婆婆丁回来,洗干净到太阳下晾晒透,好给阿爹泡水喝。   林白梧到峪途河边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妇人在洗衣裳了。   那群妇人估摸着因为上回的事儿,没再上赶子叫他。   两拨人隔开两丈来远的距离,互不相扰。   可即便如此,妇人们瞧见他,也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林家热闹啊,都打上井了,估摸着过几天就不来这儿洗衣裳了。”   妇人揉了把皂角,用力搓了两下衣裳:“咱整个村子,就没一家打通过井的,上回村东头牛家,也是不信邪,非要挖井,打下去三丈来深,一滴水没见着,后来咋样了,不肯给井匠工钱,闹到村长那儿才解决。”   “那说不定林家就挖通了,他家要是能挖通,我家也想试试,倒也省了往河边跑的辛苦。”   “哦哟哟”妇人放了手上衣裳,提着眼睛轻蔑的看人,“还你也想试试,打井少说得这个钱,你家有?人家是攀上高枝了,比不得。”   正说着,打远处过来个小哥儿,挺自然的走到妇人们边上,将盆子放下了。   妇人们撅着屁股,给他挪出个空儿位:“你咋出来洗衣裳了,你家不都是王婆子来嘛?”   秦锦没吭声,一股脑将盆里衣裳全倒出来,河边水流急,差点卷进去。   边上妇人帮他捞回来,放他盆里,好事儿的问:“王婆子给你气受了?”   秦锦没答话,可那眼泪珠子却成串的往下掉,他抹一把,抽抽噎噎的搓衣裳。   秦锦嫁到周家也三个月了,周家男人们老实忠厚,不曾薄待他分毫,周云山虽不咋爱说话,对他也是客客气气的。   可就是这客客气气,倒成了秦锦心里头一根刺。   周云山时常上山打猎,一出门儿就是大半个月,两人本来就没啥机会说话,终于盼到他回家了,他也是闷不吭声的坐在院子里发呆,从来当瞧不见他。   刚认识那会儿还好,秦锦当是两人不相熟,生分。可成了亲,洞房都入了,周云山还是对他不闻不问,疏离的像是陌路。   他回家哭过,可他阿娘只说周小子是十里八村的好儿郎,长相俊郎、有本事,能嫁过去,不知道多少人家羡慕,叫他多找机会同他处处感情。   秦锦找了,周云山爱往院子里坐,他就搬着小马扎坐他边上,挑着好听话同他讲;周云山要洗漱,他就帮忙打水,将人伺候的舒坦;就连一块儿吃饭,他也可着他碗里夹肉。   可这些通通没用,周云山就像那寺庙里的老石头疙瘩,入了定了。   秦锦不信邪,想着他待他好些、再好些,总有一日能将他心捂热乎。   可一切希望都在林白梧成亲那日破灭了,他瞧见周云山坐在院子的马扎上,手里攥着块缎面帕子。   他着恼,气问周云山心里是不是还惦记着别人,又逼问周云山这帕子打哪来的,可是林家那个小妖精给的?!   他要抢,没抢过,周云山看也不看他,当着他面,将帕子叠叠好,小心放进衣裳里,站起身往屋里去了。   可就那一瞬,秦锦也瞧见了,那帕子上绣的是成双鸳鸯,在成片的荷花池子里戏水。   鸳鸯……得啥关系能送鸳鸯啊!   他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哭,眼泪落在盆子里,“啪啪”的响。   他心里可恨,恨周云山心里没他,更恨林白梧都成亲了,还惦记着周云山,还使心机的给他送帕子!   他抹一把眼泪,将衣裳扔进盆子里,一抬眼的功夫,正看见不远的河岸边,林白梧正在洗衣裳,他脑子一蒙,血气直冲脑顶,“腾”一下站了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第44章   林白梧洗好衣裳, 正要起身走,忽然一个身影挡在了他身前。   他抬起眼,就见秦锦手叉着腰,眼神着火的瞪着他。   林白梧一愣, 垂下眼睫想了想, 自己和他……该是没啥仇怨的, 却不明白他为啥这样看人。   他试探问:“你过来, 是找我吗?”   秦锦哧哧冷笑起来:“我都站你面前了, 你竟然还问是不是找的你?”   林白梧皱起眉毛,他看不出他的来意,轻声道:“是咋了呢?”   秦锦瞧他一脸无辜样, 心里更是厌恶, 想着定是他用惯了这种可怜表情, 才骗的汉子们心软,觉得他天好地好。   可他不是汉子,才不会着了他的道,他提起一边唇角, 森冷道:“你给云山哥送过帕子?”   帕子……   林白梧皱起眉头想了想,他只在周云山成亲前,并着妆奁、送过一条缎面的帕子, 祈愿周云山和秦锦幸福和美、百年好合的。   他道:“藕荷色的吗?上头绣了双鸳鸯。”   果然……就是这小贱蹄子。   秦锦肉眼可见的起了怒意, 他双目通红,两拳头攥得死紧:“林白梧!我就知道是你这个小贱人!”   林白梧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却不料秦锦不分青红皂白、发了疯似的朝他扑打过来。   林白梧一惊, 根本来不及反应, 就被秦锦一把抓乱头发, 扯住了发尾。   林白梧不是个会打架的人, 他慌乱喊道:“你干啥抓人头发啊!快放手!”   秦锦不仅抓了他头发,还上手薅住他衣领子,就要往下扒。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个嫁了人的夫郎,若被当众扯下衣裳,得被人唾骂死,闹大了,爷们儿也得跟着丢脸,怕是要休了他。   林白梧死命拽住领子口不松手,急得想哭:“秦锦!你究竟是为啥啊!”   秦锦咬着牙:“为啥!你私下送他帕子!你说是为啥!你是不是心里头还惦记着周云山!是不是想脚踏两只船!”   这一句话,引得围观妇人们齐齐低呼,全都瞪圆眼睛、抻着颈子往这边瞧,有的嫌距离太远,端起盆子溜近些。   林白梧气的呼吸不畅,他啥时候惦记周云山了!他从没有!还有他现下过的舒心,渊啸又对他那般好,他咋可能想别个汉子!   若是因为这子虚乌有的事儿叫渊啸同他起了嫌隙,他要咋办?!   林白梧急的将秦锦一把推开,秦锦一个不稳,险些摔着,他站站稳,又要扑过去。   林白梧捂着衣领子往后退,可秦锦却不依不饶,失心疯了似的将怨气全撒在他身上,又打又骂。   林白梧心里慌、脚下软,实在想落荒而逃,可周遭人这么多,他若真走了,也就坐实了他与周云山有来往的事儿,不仅是他,渊啸、阿爹,都要被村人指指点点。   不行,绝对不行!   林白梧逼着自己不要慌,他咬紧牙关、站住双足,朝着迎面而来的秦锦猛然扑了过去。   就听“咣”的一声大响,秦锦被撞翻在地,两小哥儿厮打在一起。   妇人们眼瞧着情况不对,忙跑过去将两人拉扯开。   “哎哟咋打架了,有啥不能好好说啊!”   “林家小哥儿,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咋成了亲这么凶了!”   “你也是糊涂,都成亲了,咋好和人纠缠不清,这要给渊汉子知道了,非要休了你!”   林白梧红起眼,瞪向秦锦,一字一字的吼道:“秦锦,我没有惦记周云山!你看到的帕子,是我送你俩成亲的贺礼!”   秦锦一顿,僵住脸、不可置信的看向他:“你说是送我俩的就是送我俩的?!怎不是你俩私相授受,你怕被人拆穿,胡说的!”   林白梧气得浑身发抖:“那帕子是和妆奁一道送的!帕子的图纹里,还绣了你俩的名字!”   “你若不信,大可以叫周云山带了帕子来,我们当面对峙!”   秦锦登时愣住,他张着嘴说不出半句话,只有峪途河的流水,湍湍而过。   林白梧抹了把脸:“你不分青红皂白就怀疑我俩有私,将家事到处宣扬,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我下不来台,究竟藏的什么心思!”   “流言蜚语是杀人的软刀,秦锦,我究竟是何处对不住你!”   林白梧费力的站起身,伸手拍了拍衣边,走回原处将盆子抱起来就要走。   身后是如何的糟乱,他不在乎,他只想着一会儿渊啸要来接他,他不能叫他瞧见自己这么狼狈的模样。   林白梧才迈开步子,却不想身后秦锦追了上来,一阵大力袭来,随着“砰”的一声响,林白梧狠狠摔进了河里。   峪途河边,水不算深,却惊的林白梧许久都缓不过来。   他慢慢转过头,就见秦锦怨毒的站在岸边,恨恨的瞧着他,像只虚张声势的斗鸡。   一瞬间,林白梧只觉的他可怜,他捋了捋水湿的头发,拎起盆子往家走去。   春末夏初,山风还没有那么暖,吹在身上冰冰凉凉的。   林白梧不敢脱了衣裳,只垂着手在衣边处拧了拧。   忽然,一道急促脚步声自远方疾奔了来,林白梧下意识抬起头,就见渊啸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渊啸急慌慌的摸他水湿的手臂:“咋回事!”   林白梧小声道:“踩空,摔河里了。”   渊啸蹲在他身前,伸着两指将他偏开的小脸摆正:“真的?”   林白梧不敢看他,抿着唇不说话。   渊啸担心,伸手一寸一寸的摸他手臂、大腿,边摸边轻声问:“疼不?这里呢?疼不?”   他的表情那样认真,大手又那样轻柔、那样温暖。   林白梧有种正被眼前人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爱着的感觉,明目张胆、热烈赤诚。   一个受了委屈的人,不怕身体上的疼痛、不怕别人的冷嘲热讽,就怕有人关心。   林白梧忽然就绷不住了,他哽咽起来,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滚。   渊啸忙捧着他的小脸哄:“咋了宝儿?你别哭。”   林白梧皱起脸,双臂环在渊啸颈项,埋头进他肩窝,“呜呜”哭了起来。   起初他哭的克制而小声,可渊啸的怀抱那样温暖,拍他后背的手又那样温柔,他便再无所顾忌,放肆的嚎啕起来。   许久后,他才自渊啸颈间抬起头,红肿着眼睛、断断续续的将事情前因后果说清。   渊啸一听,整个人都要炸开了,他的小雌,那样柔软的一个人儿,凭什么被人欺负!   他一把抱起林白梧,拎起洗衣盆子,迈开长腿,朝向村西疾行去。   村西周家,王氏正在院子里收拾牛毛广,这种野菜好生长,雨水一过,沟谷里都是。   王氏正打算剁碎了、配上猪肉包饺子,就见秦锦自外头走了进来。   经过上次的争执,周家气氛僵持,可到底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王氏不好闹得难看,见秦锦回来了,也顺嘴问上两句。   秦锦没答话,拎盆子到后院,将里头衣裳一件一件拿出来挂绳子上。   院子里可安静,只有王氏切菜的声音,有频率的一下又一下。   忽然,门口一声巨响,吓了街坊邻里一跳,也吓得王氏险些丢了刀。   她擦了把手,踩着碎步出去瞧,就见渊啸抱着林白梧站在门口,凶神恶煞的。   王氏心里没来由的一唐突:“这不是梧哥儿和你那相公么,是……有事儿?”   林白梧两条细瘦的手臂环住渊啸的粗颈上,埋着头不敢看人。   渊啸一双眼又深又沉:“叫周云山,滚出来!”   王氏一惊:“这是咋了嘛,云山出去剁肉了,得一会儿才回。可是有啥误会么?进来说、进来说。”   渊啸不动,就小山似的杵在大门口,吓得周遭邻居全进了家门,实在想看热闹,也只敢伸个脑袋出来瞧。   王氏见劝不动,朝院子里喊:“锦哥儿、锦哥儿快别忙了!去给云山喊回来!”   秦锦听见门口动静,知道是自己闯了祸,他不敢出去,躲在犄角旮旯里,半天不动地。   王氏慌的直拍腿,她进屋披了件衣裳,正要出门寻人,却见周云山自远处回来了。   王氏急喊道:“你可回来了!林家哥儿找来了!”   周云山听见喊,心口没来由的一紧,待瞧见那壮得小山似的男人后,心情又落了回去。   见到周云山人,渊啸终于肯进门。   王氏害怕渊啸,这汉子实在太壮了,那粗手臂、肩膀……还有听村里人说,提亲那日,他一个叫熊熊的兄弟一拳打坏一棵老树,该是怎样的莽。   她讨好的笑:“梧哥儿,你俩过来,是有啥事儿吗?”   渊啸小心翼翼的将林白梧放到地面上,一条手臂母鸡护崽似的搂住人,声音又沉又重:“叫秦锦,出来!”   王氏慌的直搓手:“是小哥儿之间起了啥龃龉吗?咱两家认识这么久了,有啥不能好好说。”   渊啸一双眼瞪过去:“叫他出来!”   秦锦自角落里走出来,却离得八丈远就不动了,他瞧见浑身是水的林白梧,再偷眼看去渊啸,不自觉的抖了一下。   渊啸却没再看秦锦,他一个汉子,不为难哥儿,他将目光对准周云山,冰冷道:“你家夫郎,推我宝儿、进河里,给我说法!”   周云山一愣,就见秦锦正缩着肩膀,垂着头默不作声。   周云山几次张口又闭上,终于叹气道:“白梧的衣裳,我家赔,还有锦哥儿,虽然娇纵了些,但也不是不讲理儿。”他看去秦锦:“锦哥儿,你过来。”   秦锦木头桩子似的不动地方,周云山叫不动他,正要过去拉人,王氏开了口:“哎哟定是误会,是不是哥儿之间打打闹闹了?”   *   作者有话要说:   送帕子情节指路:32章中间,周云山成亲;   放心啦,虎子会出手的~ 第45章   板子不打到自己身上, 是不知道疼的;伤的不是自家的人,是不知道怜惜的。   渊啸不和女人计较,但也不是忍气吞声的主,他看也不看王氏, 只问周云山要说法。   周云山没处理过这种事情, 他虽然不喜秦锦, 可别家打上门来, 他还是得为自己人说话。   他搓了搓手, 问秦锦:“究竟咋回事?”   秦锦支支吾吾的不言语,更让王氏觉得两人小题大做,她凑到林白梧身边, 意图打圆场:“哎呀你身上都是湿的, 跟婶子进屋里换件衣裳, 一会儿婶子包大馅儿,你俩都留下吃饭。”   林白梧没应,他轻轻将王氏的手拂开了,小声道:“我要秦锦, 和我道歉。”   在王氏的印象里,林白梧是顶好说话的,她又劝道:“锦哥儿年纪小, 不懂事儿, 推你是不对,回头婶子就说他。咱两家这么熟了, 别为了一点小事儿伤了和气, 等闲了, 你周叔还得寻你爹一块儿喝酒呢。”   王氏连缘由都不问清就和稀泥的态度让林白梧顿觉心寒, 可周家与他家确有情份在, 她又搬出他阿爹……林白梧正不知如何是好,渊啸的大手轻轻将他的握住了,他没说一句话,却莫名让他有了满满的底气。   林白梧看向秦锦,软声软语的坚持:“和我道歉。”   秦锦还是不肯言语,他是认准了周家人多势众,而且王氏会从中周旋。   再说帕子这事儿,无风不起浪,林白梧就真敢说问心无愧?他不信。   说不准这渊姓汉子根本不知道自家夫郎和周云山勾结,还当他是那水仙花,清清白白呢。   院子里颇为安静,两边都不肯让,王氏终于问道:“锦哥儿,你究竟是因为啥……要推人家啊!”   秦锦提着眼睛,看了眼周云山,再转去看林白梧,他轻哼:“还是不说的好,免得谁家都难堪。”   王氏急的拍手:“你这是啥话嘛。”   秦锦轻蔑的瞥着林白梧:“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   “闭嘴!”   周云山突然大吼出声,吓得王氏一个哆嗦。   “凭什么叫我闭嘴,你俩做的下贱勾当,竟然叫我闭嘴!”他又瞪去渊啸,怨毒的眼里泛着血丝,“你以为的好夫郎,其实早和周云山定过亲,又私下送了帕子!不过是不好生养了,周家才退了他!只有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捧宝儿呢!”   林白梧心里一紧,他没和周云山定过亲!   村子里,若是哥儿、姐儿的定亲又被退掉,说出去,是没人要的。   造谣生事一张嘴,况且秦锦还是周云山的夫郎,他的话谁人都会多信上两分。就算他解释了,怕是渊啸心里已经起了疙瘩。   比起被打、被羞辱,渊啸不再信他这件事儿,竟是如此的令他害怕。   林白梧轻轻抽开被渊啸牵住的手,可还未完全抽离,渊啸竟又捞了回去。   高壮汉子冷冷的看去秦锦:“没定成亲。要不是,周云山、辜负我宝,我哪儿来,这好机会。”   秦锦瞪圆了眼,不是说新婚之夜,林白梧就挨了打吗?他不可置信的喊道:“你的夫郎差点和别人成亲了!你都不在乎?!”   “不在乎。”   在场人皆愣住,就连林白梧也仰头看去渊啸。   渊啸却浑然不觉自己说了多么惊世骇俗的话,他将林白梧的小手揣进怀里,看去周云山:“我梧宝儿,早忘了,只有你,拿着帕子,一厢情愿。”   遮羞布一旦被扯下,这人啊便没了顾忌。   周云山仰头看去渊啸,双目通红:“我一厢情愿?怎么我就一厢情愿了!”   他伸手进怀里,将一方帕子掏了出来,拿到林白梧跟前,偏要他解释清楚:“白梧,你亲手送我的帕子!到了他嘴里,怎么就成了我一厢情愿!”   林白梧沉默了许久,终于咬着牙:“帕子的水纹里,是你和秦锦的名字。”   “什么?!”   周云山身体一晃,两手拉平帕子低头来找,他的目光真挚而恍惚、认真而涣散,终于在鸳鸯羽翼下的水波里,发现了一字“锦”、一字“山”,缠绵的连在一起。   周云山浑身颤抖,所有的念想都破灭了。   他本以为,林白梧送他这帕子,是惦念着往昔的情谊、是忘不了他,他日日揣着、看着、念着……却不想,那帕子里竟藏着秦锦。   “你没说!你根本没说!”周云山恨恨的吼出声。   林白梧怒火攻心:“这帕子是放在妆奁里的贺礼,你若不开妆奁,当是锦哥儿瞧见才是。就算你开了妆奁,走前我且说了,你俩好好过!我有哪一句是惦念着你吗?!”   周云山错愕的看他,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白梧咽了口唾沫:“自打你定了亲,我安分守己,从不逾越半分!就是这贺礼,也是在你成亲前一日,趁了你家亲戚多时才送的!周云山,你我早无瓜葛,你却拿着帕子……”   后头的话他说不出口,绕过去,继续道:“今日河边,你夫郎当着众人的面,空口白牙说我与你有牵扯,又推我进河里,我若不来要个说法,偏是要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他又看去秦锦:“在河边,你来逼问我,我好生解释了!你就算不信,也该先同周云山问清楚,再做计较。可你不分青红皂白推我进河里,我何其无辜!我只要你道歉,再同河边婶子们言明是你话有偏颇,这过分吗!”   他越说越气,脸色涨的通红,渊啸心疼,伸着大掌帮他抚背。   可就是这么简单的要求,院子里的人竟都不作声了。   周家好面子,这话要是说出去,不就承认了家里爷们儿惦记别家夫郎,闹的鸡犬不宁不说,还热脸贴个冷屁股,得多丢人。   渊啸瞧出来这一家子人都不想给说法,一再催逼下,周云山终于开了口:“道歉行,到外头分说,是不是有点过了。”   渊啸还未言语,王氏先插了嘴,她向来是帮亲不帮理,胡搅蛮缠的厉害:“那梧哥儿也不是全然没错啊,你若在送礼的时候说说清,至于叫云山误会?说到底是你心思深,没准儿是故意叫人误会的!”   一听这话,一股火苗子直冲渊啸脑顶。   他看去周云山:“你家就是、这意思?!”   周云山觉得丢人,他揣着手往后缩了缩,根本不想接茬儿。   渊啸看出来了,这一家子都是敢做不敢当的酒囊饭袋,他们才不管林白梧是不是陷在流言蜚语里,他们只顾自己抽身,才不关心旁的死活。   可是他不能,他宁可拼了命,也不得让梧宝儿受一星半点的委屈。   渊啸的大手紧紧攥成拳头,他走去周云山跟前,居高临下的冷眼睨着他,见人一直垂着头逃避,他恨的抓住周云山衣领子,一把给人提了起来。   周云山身高八尺,挺壮一个汉子,也是山林子里打猎的好手,竟然被渊啸一只胳膊就给提了起来。   “天老爷!你放手!”王氏拍手惊呼,吓得脸色刷白。   “你要对我云山哥做啥!你放开他!”秦锦跑过去,慌乱的拍渊啸粗壮的手臂。   见渊啸不为所动,又跑去林白梧跟前,哭天抢地:“叫他放手,放开我云山哥!”   渊啸将周云山提到眼前,启唇,厌恶道:“懦夫,你真让人、恶心。”   一直垂着眼的周云山像是受了莫大的刺激,猛然抬起头,正撞上渊啸黑金黑金的冰冷瞳仁,他在这瞳仁里瞧出了厌恶、愤怒……和杀意,吓的一个哆嗦。   林白梧终于受不了秦锦的哭嚎,碰了碰渊啸的手臂:“阿啸,咱们回家吧,我想回家了。”   渊啸听见唤,抬起手臂,将周云山猛的扔了出去。   “咣”的一声大响,周云山如麻袋一样摔在地上,秦锦忙扑过去,心疼的问:“云山哥、云山哥你咋样了?”   渊啸虽气着,手上却没失了分寸,这一下动静大,却还不至于将周云山摔出个好歹。   既然林白梧想走,那便走。他才牵住林白梧的手,王氏却不愿了,她奔到大门口,将两人拦下:“你俩这就想走?!”   说着,王氏“啪”的躺倒在地,她撒泼打滚、要死要活:“我儿夫不过是推了他一把,你竟然要摔死我儿!天爷啊!还有没有王法了!”   她拍着地:“林家双儿!你敢说你对我儿没一点儿想法!你敢说送那帕子没旁的心思!”   到眼下,周家竟还要泼人脏水。   渊啸才压下去的怒火,腾一下熊熊燃烧起来。他轻轻放开林白梧的手,怒火中烧的反身回院子,凭借气味,轻易寻到灶堂,找到角落里一口半丈来宽的大水缸。   “嗬啊!”随着渊啸一声怒吼,他两臂肌肉暴起,竟将这满水的大陶缸一把抬了起来。   他返回院子,举起水缸,朝着离周云山最近的土墙壁猛然砸去。   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陶缸应声炸裂,水流瀑布般灌了满院,泼得周家三人湿了个透。   渊啸尤不解气,手握成拳,朝着土墙狠狠掼去。   就听“咣”的一声响,土墙被生生砸出一记大坑,碎石崩裂。   院子里再无人说话,王氏吓得自门口爬滚起来,缩着颈子窝到角落里。   渊啸指着浑身透湿的周云山:“管好你自己、管好你夫郎、管好你娘!我的梧宝儿,没人能欺负。”   他走回林白梧身边,一手拾起衣裳盆子,一手牵住他的小手,放到嘴边亲了亲:“我们回家。”   周家的大门一直没关,围观的人见两人出来,全吓得鸟兽状四散而去。   两人走在归家的路途上,渊啸才惊觉,林白梧身上衣裳透湿着,该是多冷。   他伸手就要解开衣裳给他穿,却被林白梧的小手按住了:“你就穿个单衣,莫不是要光着。”   渊啸皱起脸,想了想,弯腰将林白梧抱怀里:“我身上热,抱着你走,你贴着我。”   林白梧伸着细瘦胳膊环住他颈子,小小声道:“对不起,给你惹麻烦了。”   渊啸偏着头,亲亲他的小脸:“不是麻烦,你做的很好。”   “很好?”   “梧宝儿讲话,有理有据,好;不怯懦、有分寸,好。有事不瞒我,最好。”   “这有啥好,别个不都这样。”   渊啸却摇了摇头:“我心里,你最好。”接着,他轻声的、郑重的道:“以后遇了事,甭怕,有我在,再不会叫你、挨人欺负。”   林白梧红起眼眶点了点头,渊啸像一座大山,那样安稳的任他倚靠。   许久后,他终于怯弱开口:“你……一早就知道我和周云山……”这事儿叫他心里难安,他生怕渊啸会因此嫌弃他。   “知道。”那时候他成日跟着林白梧,周云山又送鱼、又带他上镇子,啥心思他怎会不清楚。   林白梧忐忑:“那你咋还愿意娶我啊?”   渊啸一愣,不明白他为何这般问,只道:“为啥不娶你?”   林白梧看着他坦荡荡的眸子,似乎真的毫不在意,他垂下眼睫,羞涩的表着心意:“阿啸,我从没惦记他。”   “我知道。”   “你知道?”   “嗯”渊啸颠了颠手臂,“除了长得好,他哪里、比得过我?我太壮了,不好看。”   林白梧趴他肩头,“哧哧”笑起来:“他长得也没你好,我喜欢你壮,你最好。”   渊啸闻言,骄傲的挺起胸膛:“我梧宝喜欢,就好。”   林白梧蓦地反应过来:“阿啸,你能说五个字了!”   渊啸一愣,刚刚他恼得紧,竟就这样说出来了。   林白梧却笃定:“是因为我。”他凑到渊啸耳边,轻声道:“谢谢你,阿啸。”   忍不住的,亲了亲他的侧脸。   渊啸像个傻子一样愣在土路上——林白梧主动亲他了,这是他变作人后,林白梧头一次主动亲他。   他心里炸开花儿一样,咧嘴傻笑了起来。   林白梧亲完人便羞了,全身上下红的虾子似的,他趴在渊啸颈间,瓮声瓮气:“哎呀,回家了。”   渊啸将他抱紧紧,野兽抱着他最心爱的小花儿,欢快的往家走去。   ——   周家院子里,乱的不成样子。   待渊啸走没了影,王氏才敢将没喘完的气嚎出来,她拍着大腿:“天杀的!这一对豺狼虎豹的黑心夫妻!”   “打头里咋瞧不出是这种人!我竟瞎了眼以为他安安分分!”   他骂渊啸、林白梧还不够,又转头去骂秦锦:“你说你也是!你惹林白梧干什么!他那个相公莽的顶顶,下聘那会儿就对着张媒婆要打要杀,这下好了,打上门来了!”   秦锦心里怨气正无处发,他红起眼,委屈喊道:“您啥都怨我!当初我嫁进来,说得天花乱坠的好!可实际上呢?你儿心里根本就没有我!”   他抹一把泪:“成日里对着个破帕子痴心妄想!现下好了,人家早不惦记了,就你还做着梦!”   “闭嘴!”久不说话的周云山恼羞成怒,“打头里我就和你说过,不愿意成这个亲!是你要死要活的偏嫁进来!既嫁进来,我可有半分薄待?!”   秦锦被吼得愣住,眼泪扑簌簌往下落:“你是没有薄待我,可你心里头没我!你咋就不能有有我啊!”   周云山没说话,他一手捂着额头,痛苦的呼气,以前最珍爱的帕子,现下成了烫手的山芋,他嫌弃的撇开,恨不能踩上两脚,却被一旁的秦锦捡了起来。   秦锦两手扯着帕子边,低头去看鸳鸯羽翼下的水波,银线绣起的层层波纹间,确实是他二人的名——锦山。   其实并不多难发现,却不知道为何,周云山没有看出来,亦或者是他看出来了,却不肯信。   秦锦攥着帕子,久久不语。他垂头苦笑起来,即便早都知道周云山心思不在他身上,他也不想和离。   周云山美名在外,十里八乡的都知道他长得俊朗,是家里独子,有一手狩猎的好本事。周秦两家刚攀搭上时,秦锦心里又惊又喜,走到路上都被人高看两眼。   他知道自己相貌平平,可那又如何,还不是他嫁进周家去了,就算周云山有心上人,那岁月若流水,总会冲淡的。   周家院子里一片混乱,大门外头,围起的好事儿婆姨正揣着手看笑话,见里头没动静了,才扯着脖子往里瞧——   “王婆子,这是咋了嘛!咣一声响,还以为天塌地陷了!”   “我们听这意思,是你家周小子惦记人家夫郎,挨了打了?”   “你家不是瞧不上林家双儿吗?咋等别个成亲了,还往上凑了?”   闻言,神情失落的王氏一下暴跳如雷:“放你娘的狗屁!根本没有的事儿!”   她跑过去要关大门,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婆姨们竟挡住门,挨挨挤挤的往里头瞧,见周云山还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又齐声惊呼起来——   “还说不是挨打了,周小子滚在地上还没起!浑身都是水啊!”   “你家墙咋坏了,好大一个坑,漏风啊。”   “地上那是水缸?天爷哎,那大一个缸,渊汉子就徒手拎起来了?!”   “他干啥砸你家缸,没了缸你家咋吃水呦?!”   一说到渊啸,妇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做声了。   刚刚阵仗那么大,她们没凑到跟前瞧,但都听见响动了,天崩地裂了似的。   还有两人在路上,那高壮的汉子就要脱衣裳给他夫郎,亲亲热热、腻腻歪歪,一口一个“宝儿”,含嘴里都怕化了。   几个婆姨说着“没眼看,可不知羞!”却还是口是心非的死命瞧,结果人家没脱成,她们倒抓心挠肝的觉得难受。   待瞧见渊汉子将林家双儿一把抱怀里,又都捂着嘴偷乐,不由得想起之前村子里乱传的闲话——林家小哥儿成亲当夜就挨了打了,咣当一声大响呦,打的可重嘞!   现下想来,不是、绝对不是……没准、没准是那啥的动静吧。   几个妇人互相看看,心照不宣的抿嘴笑起来。   王氏越瞧门口几个越是来气,她急吼吼的骂人:“腌臜婆子们看什么看!坐在地上关你们啥事儿!一个家里男人成日成日的不回家、一个儿子媳妇儿三年了不生娃,还有你!你娘才从鬼门关里爬出来,你就有闲心咂摸别家的闲事儿了?!我瞧你们是闲出屁来了!”   妇人们登时变了脸色,伸手指着她:“哎呦你这说的什么话呀,我们这是关心你,咋不识好人心呢。”   “就是说!我们听见大动静了,好心帮你来的。”   “用不着!”王氏“咣”的摔上大门,狠狠上住闩。   她气得喘不上来气,直拍心口,这下好了,全村都知道了,这让她老脸往哪儿搁啊!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没想卡情节,但是确实在卡字数,日三这样;打工狗只能下了班晚上码字,白天再摸鱼修文,所以日三已经秃头了。   不过看到宝子们在催更,燃烧卡路里了(安详躺平…… 第46章   渊啸就这么不顾旁人看法的、抱着林白梧走了一路。   到了家门口, 才舍不得的将他放下。   林大川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等了好久,终于见大门打开,两人回来, 他有些急:“咋去了这么久, 可是出啥事儿了?”   林白梧身上水湿着, 不敢往前凑, 他缩在渊啸宽阔的身后, 探出个小脑袋:“在河边没站稳,摔了一跤。”   林大川一愣,就要起身, 他身子一日好上一日, 已经能站能走了。   林白梧怕他着急:“没事儿, 没摔伤,就衣裳湿了。”   林大川担心,拄着拐杖过来,他紧皱起眉头, 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瞧了好半晌,才放下心来:“快换了干净衣裳,吹着风没有?爹给你熬姜汤。”   “我没事儿呢, 阿爹您快歇着, 别摔了,姜汤我自己熬。”   林大川被扶着坐回椅子, 眼睛却不离林白梧, 瞧着渊啸前后的忙活, 笑着躺回椅子里, 娃儿有人疼了, 他省心哟。   两人回了屋子,渊啸关起门,急着帮林白梧脱衣裳。   林白梧羞的往后躲,两人是做过可亲密的事儿,可那都是在黑灯瞎火的深夜里,暗夜和烛火的掩盖下,滋生的情/欲盖过了羞耻,才让林白梧不那么羞。   可眼下青天白日的,渊啸就要给他脱衣裳,那咋行呢,林白梧小手揪着衣领子:“你出去嘛。”   “为啥?”渊啸不明白,梧宝儿啥样他没见过。虎族夜视好,赤诚相待时,他的一切都无所遁形,他早看的一清二楚。   林白梧拿着布巾子擦头发,支支吾吾道:“你、你帮我烧水嘛,我身上可冷呢。”   渊啸这才反应过来,忙点头,出去灶堂帮他烧水去。   屋子静下来,林白梧轻轻舒出口长气。   虽然渊啸说不在乎,可他那样的身子,他不敢袒露。   正常的哥儿,该是有一副平坦的身材,可他不是。随着年岁的增长,林白梧胸口的弧度越来越明显,虽不至于像少女般丰盈,可也如微伏的丘陵,绝不是多好看的。   渊啸那粗糙的汉子,情/动的时候老牛一样蛮干,他又羞的不肯脱净衣衫,该是不知道内情。   既不知道,他就更想瞒了,能瞒一日是一日,他实在怕见到渊啸嫌弃、厌恶的脸,他会疯的。   没过多久,渊啸就推门进来了,他提着洗澡的大澡盆,轻轻放到了地上。   这屋子本不小,可放了澡盆,也挤。   林白梧看去他:“咋拎了盆子啊?”   “擦擦不舒服,坐盆里洗。”   “那多费水呀。”   澡盆子家家户户都有,可却不咋用。盆子太大,洗一次要烧好几锅子水,太麻烦了。   渊啸走过来,伸手摸了摸他冰凉的小脸:“不碍事,用完了,我再打水。”   今儿个他在周家,气的急了,将那水缸一把砸了个快活,可也正因为这,他觉出这水缸也不多重,他提的起来。   再去打水,便不用扁担、一桶一桶的扛了,干脆拎了水缸子去,倒也方便。   不多时,渊啸就将澡盆子灌满了水。   水流清澈、温暖,还冒着热气,渊啸伸手摸了摸,不烫:“梧宝儿,过来洗澡。”   林白梧没想着他能抱了澡盆子进来,他鼓着脸,小小声道:“你背过身去。”   “嗯?”渊啸不明所以。   林白梧垂着头:“光天化日的,羞人呢。”   渊啸瞧着他通红的小耳朵,不由得浅笑出声,他依言背过身去,待听见脱衣裳窸窸窣窣的响、入水的哗啦声,才问道:“我转过来了?”   林白梧许久没有这么舒服的泡在水里了,他不是汉子,不能在夏日炎炎里凫水;水难打,他也不能用来泡澡。   可现下,他整个人都浸在温暖的水流里,舒服的像躺在暖和的风中。   他吐了个泡泡,咕噜噜道:“唔好。”   渊啸这才转过身,他垂下头,能瞧见荡漾的水纹里,林白梧凹凸的身体,他想起缠/绵的夜里,他手下温柔的触感,不禁喉咙发紧、鼻子生热。   抬手一擦:“……”   流鼻血了。   过了许久,林白梧终于洗好了,他抱腿坐在澡盆子里,水面上,只露出个湿漉漉的小脑瓜,温热的水汽晕染的他脸颊通红,像个毛乎乎的小鸭子。   渊啸伸着大手摸了摸他的头:“洗好了?”   林白梧:“嗯!不给看。”   渊啸笑起来,自觉的转身背了过去,却不忘伸长手臂,将挂在椅背上的布巾子捞过来,反手递给林白梧。   林白梧擦好身、穿起衣裳,坐在炕上擦头发。他身材瘦弱,哪哪都纤细,一双脚却带着肉,脚趾头圆乎乎。   渊啸怕他冷着,将炕上被褥子打开,盖到他身上,又握住他的脚,塞进被子里。   这不带一丝情/欲的动作,却莫名的让林白梧心湖震荡,他缩进被子,闷头笑了起来。   渊啸将澡盆子拎去灶堂里,本想将水倒了,可想了想,又作罢。他伸手摸了摸,想就着林白梧洗过的水顺便泡个澡。   人类和虎族对水温的体感不同,林白梧觉得冷了的水,到渊啸这里,却正好。   况且他的梧宝儿那样香,洗过的水也带着香,他脱去衣裳,长腿跨进了澡盆里。   “哗啦”一声大响,水流霎时溢满而出,渊啸错愕的愣住,小心翼翼的稳住身形,用瓢舀去半盆子,才重新坐进水里。   本来挺宽大的澡盆子,到渊啸这里就显的紧巴巴了。   他简单擦了擦,站起身、正要跨出去,却听“嘎吱”一声响,灶堂的门开了,林白梧就站在门口。   林白梧本想帮着一起收拾灶堂的,咋想到渊啸竟脱了个干净,在那儿洗澡呀。   他忙捂住眼睛,紧张的背过身去,心口砰砰砰猛烈的乱跳。   渊啸本来不多紧张,可看林白梧的模样,也慌张的缩回了澡盆里。   盆子太小了,他抱不住腿,整个后背都磨在盆壁上。   林白梧红着脸:“我、我出去了。”   说罢,轻轻带上了门。   他没回屋子,靠着灶堂烟灰的墙壁上,狠狠揉了把脸,脑子里却止不住的回想着刚刚瞧见的情景——除了那让人脸红心跳的地方,渊啸的腹部连着大腿/根,似乎也有一道长疤,一道和他的大猫儿,一样的长疤。   太巧了,实在太巧了。   林白梧咽了口唾沫,渊啸这壮硕的汉子,身强体健,一拳能将墙壁洞穿,咋会受这么重的伤。   他心脏扑通扑通的狂跳,一个荒唐的、惊异的想法,自他脑里悄然而生。   许久后,渊啸才打开门出去,却只穿了条单裤,光着膀子。   他见林白梧在等他,伸手挠了挠脑瓜:“刚刚紧张,上衣没拿住,掉水里了。”   林白梧没说话,他睁着水润的大眼瞧他,许久后,指着他赤/果的腹部,问道:“这里,咋伤的?”   渊啸抿了抿唇,他不敢说自己是大猫儿,林白梧信不信且不说,吓到了、不要他了可咋办。   可他也不愿意说谎,尤其不愿意骗林白梧。   他沉声道:“老虎,抓伤。”   林白梧深吸了口气,试探问:“是我的猫儿……伤的你吗?”   “不是。”渊啸垂下眼,“不是白虎。”   林白梧紧皱起眉,半信半疑的点了点头:“还疼不?”   “不疼了。”早不疼了,他伤的最严重的时候,恰好遇上了心软的人,抱它回家,将它养好了。   林白梧慢慢凑近些,张开手臂,轻轻抱住了他。   他的小脸贴着他的胸膛,温温柔柔的,他没说话,只贪恋的蹭了蹭。   *   洗过澡,家里水缸明显见底,渊啸嫌一桶一桶抗回来麻烦,真如所想,拎着大水缸出了门子。   那水缸半人来宽,又是陶土烧的,缸壁厚实,通常情况下,得三两个成年壮汉子、费了大劲儿才能抬起来。   可渊啸,竟像拎个小鸡子似的,一手就给拎了起来。   他这般行在路上,引得村子男女老少全都驻足侧目,纷纷咋舌。   渊啸却不觉得有啥,他行到村子水井,前头已经排了好些人了。   上河村的这口子水井供养着数不清的村户,日夜不歇。   村人瞧见渊啸提着大缸,惊呼出声:“天爷哎,你就这么提过来了?!”   “沉不沉啊?”   渊啸摇摇头:“不沉。”他怕人不信,起手拎着空缸晃了晃。   打水的男人一瞧,想着莫不是林家这缸比旁的要轻,他朝着渊啸道:“我也来试试。”   渊啸退开些许,男人学着渊啸的模样,上手拎住缸壁,起力一抬,险些栽进缸去。   边上妇人咯咯咯的笑起来:“你啊可莫学人家,再给自己摔出个好歹。”   “人家身形那个宽哟,怕是力大无穷!”   人堆里、不知道是谁,小声说了一句:“你们今个儿是没瞧见,村西周家……满缸的水直接扛起来……”   人群霎时默不作声了。   渊啸没长那七窍玲珑心,听不出其中的意思,轮到他打水,他也不学旁的用辘轳吊着绳子,而是拎着桶放进井里,待灌满了水,收紧手臂,一下就给桶子拽了上来。   渊啸打好水,抱起水缸,往林家去。   人都走去好远了,打水的村人们才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来——   “周家我知道,本来和林家交好的,说是差点定了亲,谁知道为啥没成。周家小子成亲那天,林家人都没去。”   “那个秦小哥儿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到处嚼人家舌根子,这下好了,鸟悄的了。”   “也算出了口气,这事儿放谁身上能忍呐,亏得双儿命好,相公可靠……”   知道内情的妇人往前头凑了凑:“那个宠呀,一路给抱家去的,生怕双儿冷着,还要给他脱衣裳。”   “脱衣裳?”一说起这个,都来了劲儿。   “想啥呢,没脱成!”妇人揣着手,摇摇头,“周家还得补墙,麻烦呦。”   *   作者有话要说:   小白啥样虎子早知道的,毕竟天天蹭着他睡;   关于什么时候知道他是虎的,后面了,小白娃都揣上了,小白暴起打虎,森林里的小动物们都惊呆了 第47章   林家的水井打了十三天半, 挖了上百筐子的土,终于见了水。   当时林白梧正在灶堂里做饭食,听渊啸说了这事儿,忙放下菜刀, 兴高采烈的跑了出去。   井匠还在井底劳作, 带着水的泥巴又湿又粘, 粘在身上快成了个泥人。   井匠仰着头朝井口喊:“出水了, 挖出水了!”   干了这么久的活, 终于出了成果,所有人都高兴,尤其林白梧, 抱着渊啸又蹦又跳。   林白梧高兴, 渊啸也高兴, 他淡淡勾着唇角看他,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瓜:“梧宝儿真棒。”   林白梧仰起头,纠正他的话:“是井匠厉害。”   渊啸弯下腰、伸手臂像抱小娃娃似的给林白梧抱怀里,亲了亲他的小脸儿:“要不是你, 早放弃了,梧宝儿棒。”   林白梧的细手臂环住他颈子:“是阿啸提出挖井的,阿啸也棒。”   “嗯, 都棒。”渊啸喜欢瞧他笑, 手臂颠了颠,“我棒, 那你亲我一口。”   林白梧看看还在忙碌的井匠工人, 轻轻锤了他一下:“有人看呢。”   渊啸笑道:“那我亲你一口。”   还没等渊啸动, 林白梧悄悄环顾四周, 见没人瞧他, 小雀似的飞快亲了他一下。   渊啸只感觉颊边一痒,小雀亲完就要跑。   他遂了他心愿,松开手臂放他到地上,就瞧着林白梧小鸭子似的噔噔噔跑走了,渊啸伸着两指到颊边,垂头笑了起来,他的梧宝儿可爱死了。   水井通了水,还不算完工,为了防止水井塌陷,得在井壁上贴砖石。   井匠自峪途山上拉了满满一车的石头,又用辘轳拴住筐子吊到井下去,举着锤子,一块儿一块儿的打进井壁里。   林家的水井出了水,不过半日,便在村子里传开了,林家成了上河村,第一户自家有水井的。   连着几日,林家门庭若市,热闹的不行,就连村长都惊动了。   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挤在林家院子里,有的还趴在井口往下瞧,眼神里全是羡慕——   “这下可好了,洗衣裳再不用往河边跑了。”   “吃水干净方便,擦擦洗洗的也舒坦。”   “你家打这口井,花了多少银子啊,回头我家凑一凑,兴许也能打上一口。”   院子里人多热闹、沸沸扬扬,可林白梧也闹心。他得招待村人,最起码茶水得有,家里的地就没空收拾了。   自从阿爹病下,林白梧就挑起了种地的担子,以前他很少下地,而今要他挑大梁,确是摸着石头过河,走不稳当。   犁地的牛是郑家叔借的,地是婶子帮着犁的,可就是播种这简单的活计,也给林白梧累的够呛。   农忙时节,家家户户都在地里耕作,林白梧不好事事都找郑家叔婶帮忙,全都是自己干。他知道自己啥本事,没敢像别家似的种许多,只种了大白菜、生菜、马铃薯这种好活的作物。   那时候他一边照顾阿爹,一边地里挥锄头,挺白净的手背没几日就干皮开裂了。可看着一粒粒小小的种子,生根破土、长出绿绿的秧苗,林白梧还是会满心欢喜。   可眼下,家里忙着扩建、打井、硝制皮子,他往地里跑的都不勤了,上回他去,瞧着那嫩绿的小叶被虫子蛀了好大一个圆窟窿,心疼的晚上都睡不好觉。   渊啸见林白梧愁眉苦脸,穿过挨挨挤挤的人群,到他跟前,摸了摸他的小脸:“咋不高兴了?”   林白梧歪着头,脸蛋压在渊啸手心里,都变了形状:“没不高兴。”   “我看得出。”   林白梧没说话,一头扎他怀里,蹭了蹭,渊啸便收紧手臂搂着他,轻轻的拍。   许久后,林白梧才闷闷开了口:“我的小白菜都生虫了。”   “小白菜?”   林白梧点头如捣蒜:“这几日光忙着打井,小白菜都没管呢。”   渊啸伸着大手揉他的后脑勺,林白梧小时候睡的好,后脑勺圆乎乎的像个小冬瓜,摸手里可舒服,渊啸道:“知道了,我来搞。”   林白梧下巴抵着他的胸膛,滴溜溜着眼睛看他:“你那么忙,咋搞呢,我自己弄就好了。”   房子要扩建,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从图纸、选材到施工,事无巨细,耗时耗力。   渊啸没多解释,只轻声道:“没事儿,有我呢。”   也不知道咋的,渊啸这般说着,林白梧就信,一想着他绿油油的小白菜,眉眼弯弯的。   院子里人多,林白梧去灶堂里烧水做茶。   他坐在小马扎上,拿着打火石将枯草叶子点燃,见起了小火苗,顺手加了把小柴,一并堆进炉灶里。   渊啸见状,将盛水的锅子搬去炉子上坐好。   火苗逐渐大起来,热气腾腾的扑人脸,映的林白梧的小脸泛一层橘红的光。   两人谁也不说话,静谧又安心。   渊啸也搬了小马扎过来,挺大一个块头挨着林白梧坐着。   他个子高,即便蜷缩着坐,也比林白梧高出好大一块,尤其那双长腿,实在无处安放,只得直直的伸着。   林白梧拍他腿:“外头那多人呢,你出去呆嘛。”   渊啸不愿去,若不是阿爹喜欢热闹,他才懒得管村人不村人,还让他的梧宝儿忙前忙后的烧水做茶,烦得顶透。   他拉住他的小手放自己的大手里,林白梧的手小小一个,他五指一拢起,就能给包严实了。   他揉了揉,满心欢喜的放嘴边亲了亲。   林白梧想抽回去:“我才摸了柴火,都是土,多脏呀。”   “不脏,我的梧宝儿,咋也不脏。”他爱不释手,歪着脑瓜往林白梧肩上搭。   大猫儿时候留下的习惯,就算他变作人了,还是改不了想蹭林白梧。   大脑瓜凑过去,他辫作小辫子的头发麻麻痒痒的磨人脸,林白梧挺着小肩膀给他靠。   不一会儿,炉灶上的水滚沸,咕噜噜的响。   两人腻腻歪歪的靠着,谁也不想动,许久后,还是林白梧拍了拍渊啸的手臂:“起来了,水都要烧干了。”   渊啸这才不情不愿的抬起头来,却趁林白梧不注意,亲了他一口。   林白梧咯咯咯笑起来,伸手打他手臂:“没个正形儿。”   外头村子人太多,一碗一碗端茶出去费劲儿,林白梧翻出个木托盘,将茶水摆好,叫渊啸端了出去。   渊啸个子高,人又壮,周家砸缸那事儿传的沸沸扬扬,村子里人都怕他,瞧他出来端茶,个个都恭恭敬敬的接着。   林白梧将灶炉收拾好,回屋里将渊啸惯用的碗拿过来,也倒了碗水。   渊啸不咋爱喝茶,他就加了把枸杞子。山上日光充足,枸杞个头儿虽不大,可红红的很是可人,泡水里,带着丝丝儿的甜。   林白梧端着出去,却没瞧见渊啸人。   渊啸的性子不好与人结交,大部分时候,他宁愿同村子里的狗说话,也不愿同人说话。可眼下,竟找不见人了。   林白梧绕过人群,寻了一圈,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了人。   他正要喊他,却见渊啸似乎在同人说着什么,他身形实在太高,将那人严丝合缝的挡住了。   林白梧皱紧眉头,刚要过去,渊啸恰好转过身,露出了后头的村长。   渊啸一瞧见林白梧,也顾不上边上的村长,小跑着到他跟前,接了他手里的碗。   林白梧瞧见村长过来,朝他点了点头。   村长冲着林白梧笑道:“你家的变化还真是大,今儿个我一看,新房都建起来了。”   林白梧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说到底是他不够老练,装不出云淡风轻,只得尴尬的扯起嘴角,笑了笑。   上河村的村长徐连山,刚过了知命之年。   虽说都是一个村子的,可人家是一村之长,手里握着权,终究和林家不同,平日里从不走动。   林大川有自知之明,也不往前凑,本来相安无事,却因为董家占地的事儿生了芥蒂。   那时候林家没有汉子,董大媳妇儿胡搅蛮缠,林大川上门说理儿从来讲不过,他想不到别的办法,只能带着东西往村长徐家去,求一个公道。   徐连山做人很是圆滑,面对着林大川表现的和善,可一说到占地的事儿,他就默不作声了。   林家一个老汉儿带一个不好生养的双儿,过了年纪还说不上人家,就算帮了又能如何。   徐连山利益得失算得清楚,不愿意为了林家得罪飞扬跋扈的董家,就任由事态不可收拾。   董大媳妇儿一瞧村长都不管,更是变本加厉,从偷占的一道垄变作两道垄,到眼下,已经三道垄了。   林家的地是种的不勤,可自家的东西,就算不用,也没理由被旁的强占去。   林白梧说不过、骂不过,心里恼得紧,连带看徐连山也没有好脸色。   渊啸倒不清楚之中的干系,他朝徐连山点了点头,拉着林白梧走了。   渊啸旁的事情迟钝,可到林白梧这儿啥都敏锐,他看出他不高兴,伸着粗手指戳了戳他脸颊:“咋了?”   林白梧撅着嘴:“不稀罕村长。”   “为啥呢?”   他小脑瓜蹭着渊啸的粗胳膊:“隔壁董家占咱家的地,阿爹找村长评理,他从来不管。”   渊啸伸着大手揉他后颈子,轻声道:“不气,这回他管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第48章   林白梧仰头看他:“什么?”   渊啸伸着宽大的手掌抚了抚他的后背:“阿爹同我说, 水井打通了,想吃顿饭,叫上郑家。”   林白梧很快被渊啸转移了注意力:“那赶情好呀,前几日咱家忙, 冯婶子还给我送了山野菜呢。”那山野菜嫩生生的, 清炒、配肉都香。   他笑起来:“对了, 你的那个兄弟熊熊, 要不要也叫上他呀?成亲时候, 他帮了好些忙。”   渊啸想了想,熊熊性子随性,不一定喜欢这种人多的场面:“我去问问他。”   “再顺便问问他爱吃啥, 到时候我一块儿做。”   熊熊爱吃啥……渊啸就知道他爱吃蜂蜜, 小时候那会儿, 熊熊还变不成人,一只棕黑棕黑的胖身子,成日掏蜂窝。   “他随便,不挑食。”想了想, 又道,“甜的,他都爱吃。”   林白梧点点头:“这个好办, 芷哥儿也爱吃甜的, 到时候我多做些,让他俩吃个高兴。”   芷哥儿倒也罢了, 干啥那关心一头熊, 渊啸有点吃味, 伸手握住林白梧的手, 闷闷道:“管熊熊爱吃啥, 他个熊。”   林白梧一愣:“咋好这样讲人家啊。”   渊啸皱紧眉头:“你、你是觉着他好咯?”   “他自然好。”见人要恼,林白梧想着怎么啥醋都要吃哎,他笑眯起眼,“因为他是你的朋友,我才这般招待的,说到底,是因为你呀。”   渊啸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两道眉毛舒展开,嘴角翘起:“最稀罕我?”   林白梧“哎呀”一声,赶紧往边上瞧,见没人看着,小小声道:“全天下,最稀罕你了。”   “嘿嘿嘿,我也是。”   *   林白梧既然问及了熊熊,渊啸再不情不愿,还是往峪途山东坡去。   到半路时候,还有猎户拦住他,不叫他往里走,说东坡豺狼虎豹,多得是人进去就出不来了。   渊啸只得作罢,绕了好远的路。   找到熊熊的时候,这笨熊正躺在树下睡大觉,两手抱在一起,睡的昏天黑地。   熊熊这两天很是忙碌,光往上河村村头跑了,就为瞧瞧郑芷。   可郑芷身边老跟着冯秋花,他不好上前,就站远了等。从白日到暮色,到人家都回家了,也没等来机会,只得气闷的回东坡睡觉了。   渊啸喊了他三遍都没给喊起来,只得扯它小耳朵。   熊熊那大一头熊,呜呜咽咽的伸着毛茸茸大爪子捂脑瓜,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一看是渊啸,烦躁的翻个身,又要去睡。   渊啸拽它尾巴:“嗷呜呜”起来,有事儿。   熊熊抖了抖毛,撅着屁股还是没起:“呜呜呜。”你说嘛。   渊啸道:“我宝儿,明儿个做饭,叫你去。”   “嗷呜呜嗷嗷!”我不才去,你俩腻腻歪歪,不爱看。   “呜呜嗷嗷呜呜!”我说你爱吃甜的,我宝儿要给你做糖藕,你要不去,都给郑家小哥儿了。   郑家小哥儿?   熊熊一个猛熊翻身,“咣当”一下坐了起来,他一双黑亮的眼睛瞅向渊啸:“嗷呜?”郑芷也去?   渊啸点点头:“郑家人都去,你若嫌人多,我叫宝儿单做了,给你送来。”   熊熊大爪子摸了摸脑瓜,有点不好意思:“唔……”不用了,我去。   渊啸一愣,皱了皱眉头,却也没多想:“知道了。”   翌日申时,起了暮色,林家燃起油灯。   堂屋里架起圆桌,林大川坐在圆桌前等客,林白梧在灶堂里准备饭菜,渊啸在打下手。一切只道是寻常,又满满的尽是烟火之气。   家里有了水井,用起水来方便,渊啸去院子里打好水,将宽口大缸灌满,正瞧见林白梧在切菜。   冯婶子拿来的山野菜,种类很是丰富。   林白梧一早将猴腿菜洗干净,用盐腌制起来了,到了这时辰,正好食用。   他个子小、手也小,切起菜来倒是熟练,那大的菜刀在他手里很是听话,很快便将猴腿菜切成了长短均匀的段。   渊啸不会做饭,可他不愿意出去,便拉了小马扎过来,在林白梧边上坐着。   他那大一个块头,坐着都要到林白梧肩膀头高了。   林白梧看着他:“一会儿郑家人就来了,你要么出去坐着?”   渊啸不动:“陪梧宝儿。”   林白梧垂下头勾起唇角,将蒸好的风干肠用筷子夹出来,切了一小段儿,递到渊啸手里,他眯着眼笑:“你在灶堂陪我,先给你吃。”   渊啸也跟着笑起来,像得了甜糖的娃娃,他本来想一口塞进嘴里去,却想着林白梧瞧着,那样不多优雅,便小小的咬了一口。   可真香啊,肠子上锅蒸过,将里头油脂蒸透了,正冒着油花,吃上一口,可是满足。   渊啸眯了眯眼,伸着大手到林白梧嘴边:“梧宝儿,尝尝,好吃。”   林白梧也没伸手接,凑头过去,就着渊啸的手张开了嘴,小小咬了一口,鼓着腮帮子:“好吃。”   渊啸一听他说好吃,咽了咽口水,却不再动了,只举着肠喂他。   林白梧道:“你自己吃嘛。”   渊啸摇摇头,大狗子似的执意要喂他:“梧宝儿吃。”   林白梧刚要张嘴,门口起了声,是冯婶子,她手臂上挎着菜肉筐子:“哎哟,俩人都在灶堂呢。”   林白梧的脸刷的红了起来,他忙垂下头切菜:“婶子,您咋这早就来了,先到堂屋歇歇。”   “我先过来了,哪能都叫你一个人干活哟,婶子过来炒几个菜,也好快些开饭。”   冯秋花洗过手,很自然的站到了灶台前,菜都备好了,只等着做,她瞧着已经用料酒腌制上的大鱼:“这鱼收拾的可真干净,婶子做红烧鱼可有一手,不过都是家常的做法,渊汉子可莫嫌弃。”   渊啸顶认真的摇头:“不嫌弃。”   冯秋花笑起来,系上围裙,起锅烧油。   冷猪油入锅,很快从块状融化,变热、变烫,起了嗞啦响,冯秋花拎起肥鱼下锅,一瞬间,热油裹着鱼身,炸出鱼腥香。   冯秋花执着铲子将鱼翻了个面,见两面金黄,捞出盛进盘子里备用,而后开始熬汤汁。   冯秋花先下了花椒爆香,捞出后,下了葱段、大蒜、姜片热油炒熟,小料混合的香气带着麻辣感,弥散的一屋子都是,让人食欲大振。   加过冷井水、酱油、醋、料酒……盖上锅盖,等汤汁烧热,不一会儿,锅子就起了咕噜噜响。   冯秋花将肥鱼下锅,执着汤勺,不断往上浇淋热汤汁,很快,鱼肉表面着上色,很是鲜美。   冯秋花端起盘子盛出鱼,又往上撒了把绿葱花。   “好香呀。”林白梧一张小脸红扑扑的。   “快帮婶子端上桌去。”冯秋花熟练的倒水、洗锅,开始炒下一道菜。   渊啸端菜到堂屋,正见林大川自顾自倒了小半碗酒,偷偷嘬了一口。   一见着渊啸,林大川忙将酒碗往边上藏,慌张道:“别、别告诉梧哥儿啊,他瞧见了要生气。”   渊啸皱眉:“那您还偷喝。”   “就一点儿,今儿个高兴。”   正说着,大门进了人,竟是人高马大的熊熊。   熊熊今天是精心打扮过的,穿一身银灰色缎子面长褂衫,将那头又黑又粗的长发辫作小辫子,束成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   熊熊长相明朗英武,简单一拾掇,就显得格外的俊。他手里拎两个蜂蜜圆坛子,进门与林大川、渊啸打过招呼,将坛子放到了桌面上。   渊啸顿感有鬼,这熊小子啥时候穿成这样过,就算陪他下聘,也是件不起眼的灰布衫。   那时候他还问过他为啥不穿缎子面,他说缎子面拘束,他难受。   好么好么,眼下就不嫌难受了?不仅如此,还束了发髻,像个玉面俊生。   他拽熊熊到一边说话,虎着个脸:“干啥穿成这样?!”   熊熊摸了摸衣裳,憨笑:“好看不?”   渊啸气的踹他,他这个穿法,自己都被比下去,到时候林白梧眼里没他了咋办。   熊熊个蠢脑筋,根本没明白渊啸干啥生气,还腆着脸笑。他是特去镇上扯布做的衣衫,老裁缝媳妇儿直夸他好看,听说他是去见人的,还手巧的给他辫了发。   渊啸还想踹他,就听大门外起了声,郑家父子俩进了门。   郑芷手里拎了个纸包,是郑宏镇子上买的芝麻酥甜糖,郑芷觉得好吃,拎过来给林白梧。   他一进门,正与熊熊对了个正着,他没想着熊熊也会来,又想到这大块头曾给过他一袋子钱,解了范浔的燃眉之急,不由得对他笑眼盈盈。   熊熊一瞧见郑芷笑,也跟着笑起来,什么收敛、克制全忘到了脑后,拎起桌面一只坛子,塞渊啸手里。   渊啸皱眉头:“干啥?”   熊熊抬着粗手臂怼他:“帮我给。”   渊啸不明所以,还是接了他递来的坛子,走到郑芷跟前。   郑芷一愣,笑眯了眼:“这啥呀,白梧哥给的吗?”   “蜂蜜,熊熊给的。”   “熊熊?”   熊熊站得老远,也不敢瞧人,红着脸、低着头瞧鞋面,这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这鞋忘了买新的了,鞋面灰扑扑的难看。   他赶紧将脚往衣摆下头缩,一抬头就见郑芷站到了他面前。   这蜂蜜坛子太大了,郑芷抱得可费劲儿,他道:“为啥送我蜂蜜呀?”   熊熊挠挠头:“听说你也爱吃甜的。”   郑芷有点为难:“可我不知道你来,没给你带东西。”   “没事儿、没事儿。”熊熊憨憨道,“家里的特产,带给大家伙尝尝。”   站在边上的渊啸摇了摇头,心想这狗熊宝贝蜂蜜宝贝的紧,这会儿倒大方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第49章   渊啸回了灶堂, 林白梧正在切藕片,时值五月,并不是莲藕丰盛的季节,可听说熊熊爱吃甜, 他还是去藕塘和人买了莲藕。   渊啸一想起熊熊穿那模样就不高兴, 生怕林白梧眼里没他了。他不大会掩饰情绪, 不高兴了就耷拉着眉眼, 可明显。   林白梧将玉白的藕片放进盘子里, 偏头问他:“咋不高兴了呀?”   他哄他时候声音柔软,像是林间的微风,柔柔的。渊啸哼哼一声, 没说话。   这大个汉子, 委委屈屈的杵在那儿, 林白梧想不看都难,他放下盘子,走过去。   渊啸实在太高太壮,林白梧只得仰头看他:“咋了?为啥不高兴了?”   好半晌, 渊啸才道:“熊熊来了。”   “他不是你兄弟吗?咋会不高兴?”   渊啸一屁股坐在马扎上,高大的身躯团起,显得小一点, 他歪着脑袋搭在林白梧的肩头, 闷声闷气道:“他穿的可好看,我怕你瞧见, 眼里就没我了。”   林白梧愣了好一会儿, 忽然偏头笑了起来, 他伸手摸摸他的后脑勺:“我请他来, 是因为他是你兄弟。”   “唔。”这个渊啸知道, 可他也不得不承认,那头熊,好好打扮一下,确有几分姿色。   林白梧的小手抚到他的后颈子:“他长啥模样到现下我都没看清过,咋会看他不看你呢?在我心里,你最好了。”   “唔?”渊啸抬起头,一错也不错的看他,“只看我,不看别人?”   “只看你,不看别人。”   冯秋花听他两个幼稚的对话,抿嘴笑起来。   林白梧这才想起来婶子还在呢,不由得伸手推渊啸:“哎呀快起来了,这大个个子,还往我身上压。”   渊啸也有点赧,伸手挠了挠颈子,可他听林白梧说,只看他,不看别的,还是高兴。   他趁人不注意,仰头亲在林白梧的脸蛋儿上,林白梧攥着拳头就要锤他,他还挺着个胸脯给他锤。   无赖不过他,林白梧收回手,回到菜板子跟前继续切菜。   渊啸瞧见冯婶子的肘花做好了,自告奋勇道:“我来端。”   他端着海碗出去,冯秋花瞧着他宽大的背影,对林白梧道:“当初我瞅他,那高那壮,不说话时候可凶,还怕他欺负你呢,谁成想这么黏糊人。”   林白梧被说的可不好意思,低垂着眼睛、红起脸:“他就没个正形儿。”   冯秋花笑起来:“明明挺俊个汉子,还怕你瞧别人。”   林白梧羞的耳根连着颈子全红起来,菜都切不好了:“哎呀婶子。”   一桌七人,足足做了十道菜,求一个十全十美。   最后一道板栗鸡上桌,冯婶子也跟着坐到了桌前,她一眼瞧见了角落里的熊熊,眯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才将他的脸和迎亲那日粗犷汉子的脸联系起来。   她笑道:“这拾掇拾掇是俊朗,我都快瞧不出来了,以为哪家的俊书生。”   熊熊只憨憨的点了点头,没表现出多高兴来。   刚刚饭前闲聊,郑芷同他道谢,说是迎亲拦门那会儿,他给的银子派上了大用场,他拿给范浔周转,范浔兴许能谋个好前程。   熊熊打瞧上郑芷开始,就将他家那点情况琢磨透了,也知道他有个考学的相好。   可熊熊没在意,那个范姓的小子成日里学堂读书,两人见不着几回面,再说了,这么多年都没来下聘,说不定哪天就告吹了。   谁成想,郑芷说就等县试放榜,考中了,范浔就来迎他了。   他心里头难受的不是范姓的小子考中考不中,而是说到范浔时,郑芷脸上露出的表情,明媚的如三月春光,天真而生动。   他稀罕他,瞧他心口就砰砰砰的跳,就是因为他天真烂漫的小模样儿。   世道艰难,多少人被生活压迫的满脸疲惫、苦不堪言,又或者养尊处优的,天生一副高人一等的傲慢嘴脸。   可郑芷不是,他像是路边随处可见的小白花,生长在杂草丛里,却干干净净、可可爱爱。   他就这样,猝不及防的撞入了他眼里,撞入了他心里……   可他才知道,郑芷那娇憨的小模样全是因为别人,他看他那样欢快、那样喜悦,不忍打扰,只跟着酸涩的笑。   这桌子菜丰盛,鸡鸭鱼肉俱全,菌子汤滋味鲜美,大家聊的高兴、吃的愉快。   林大川赶着好时机将酒碗端出来,小心翼翼问林白梧:“梧哥儿,阿爹就喝一口。”   林白梧那小脸拉的老长,林大川撇撇嘴,满脸不舍的将酒碗推去一边,就听林白梧沉声道:“只许喝这么多。”   他手指比划了一下,林大川顿时露出笑,口上“哎哎”的应,听话的只喝这么多。   郑宏笑道:“你家这是换梧哥儿当家作主啦?”   “换啦换啦。”林大川小小嘬了一口酒,辣的他直眯眼,“梧哥儿有本事呢,家当的好。”   渊啸正在吃蹄膀,即便这炖肉鲜美,可他仍更习惯生肉的滋味,因此细嚼慢咽的,听见林大川的话,想也没想就跟着点头:“好。”   林白梧笑起来:“啥你就说好呀。”   渊啸笑起来:“梧宝儿好。”   边上几人被腻歪的都哧哧笑起来,冯秋花夹了筷子鱼肉:“哎哟瞧你俩这么好,婶子可是高兴,想着我家芷哥儿要是嫁人了,也能这么好就成了。”   郑芷正埋头吃糖藕,这糖藕粉艳艳的红,藕孔里头夹着甜糯米,上头撒着晾晒干的黄色小槐花,咬一口,满嘴的甜。   郑芷吃的起劲儿,听见冯秋花说到他,也不羞涩,鼓着小脸道:“我和范浔自小的交情,肯定也好。”   冯秋花笑着摇头:“我家芷哥儿啊,只要有口好吃的,啥都不羞。”   一桌子人都跟着乐呵的笑,只有熊熊在边上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熊熊想自己真是一头可怜熊,好不容易喜欢个人,人家还是有婚约的,他抑郁的闷头喝酒,一杯又一杯,喝到后头脸到脖子全都红起来。   渊啸瞧出不对劲儿,伸手将他的酒碗挪开。   熊熊已经有些醉了,迷蒙着眼睛看他,一脸的愁苦,口中含糊不清的“嗷呜呜呜”,都不说人话了。   渊啸生怕他喝到一半再变作熊,忙凑到林白梧耳边,小声道:“熊熊醉了,我先送他回去,你照顾好爹。”   林白梧也没想到熊熊竟喝得这么厉害,他轻声问:“要不我煮些醒酒汤呀,他这样回哪儿睡?”   熊熊酒品还算好,喝多了,也只是闷头嘟囔,不多闹人,渊啸道:“没事儿,不多远,我去送他。”   说着,渊啸半抱半抗的给熊熊架了出去,熊熊实在太重了,渊啸这样一个高壮汉子,拖他都顶不容易。   才出林家大门口,熊熊忽然“呜呜咽咽”了起来,渊啸吓了一跳,他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这样。   就算刚相识那会儿,两人谁也不服谁,为了争个高下大打出手,熊熊被他咬掉半片毛,也是吭也不吭,这会儿竟呜咽了起来,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渊啸惊恐的瞧他的脸,既嫌弃又惊诧的伸手揩了揩他眼角,立马变了脸色:“嗷呜呜!”究竟是咋了!谁欺负你了!我弄死他!   熊熊伸着粗壮的手臂抱住渊啸的颈子,委委屈屈的嚎:“嗷呜呜。”郑芷,呜呜呜郑芷。   渊啸一听,伸手拍他后脑勺:“嗷呜呜嗷呜。”人家那矮个个子,欺负你就欺负呗,至于这么嚎?   “呜呜呜……”稀罕郑芷。   渊啸怔愣了、沉默了、无言以对了。   他瞧着熊熊这一身不同寻常的打扮,终于明白过来,原是看上郑家小哥儿,穿给人家看的。   可那郑家小哥儿有相好啊。   渊啸叹口气,认命的背着熊熊走了好一段路,待进了林子,才气喘吁吁的将他扶到树根下坐稳,陪着一起瞧月亮。   月亮圆圆一轮挂在天上,像块儿才切好的大莲藕。   熊熊想起忘记吃的糖藕了,闷闷道:“还没吃糖藕。”   渊啸气的锤他:“回头做好了,给你送过去。”   “淋上我带的蜂蜜。”   “知道了,蠢熊。”   “呜呜呜……”   *   经过一月余,林家的宅院紧赶慢赶,终于扩建完工。   以前的老屋子没多大变化,只将堂屋打通了,又挨着多建了两间新房。   新房是青砖砌造的,一块垒作一块,规整又气派。   上河村建房子,多是用的黄泥,黄泥作墙不牢固,受不住雨水冲刷,三四十年便不成了,但胜在便宜;青砖价贵,不是谁人都用得起的,林家算是头一户。   因着打井一事儿,林家在村子里很是张扬,这回搬新房,便没做排场。   林大川本想着一家三口吃吃饭便算,渊啸却主动提出来,想做东请客、叫上熊熊和郑家一块儿吃顿饭。   他从来不好热闹,既提了,林白梧高兴着应下,他乐得看他多结交朋友。   搬屋是喜事儿,林大川特地翻看黄历,择了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   到那日,院子里鞭炮“噼里啪啦”的响,郑家婶子、郑芷和熊熊都上了门,带了乔迁的贺礼。   婶子实在,是她新贴的肉饼子,油亮亮的放在铺了油纸的小篮筺里,用布帘盖着,满满一篮;   郑芷手笨,倒也不会做啥,就赶了市集,买了两捆子好看的丝线;   倒是熊熊,怕林家的药材不够用,又叫林子里伙伴们采了不少,足足一背筺。   林白梧很是高兴,边道谢边笑着一一收下了。   经过上回那一面,熊熊已经好久没往村子口跑了,他没想着能碰上郑芷,也没咋拾掇,就穿的粗布单衣、灰布鞋,一见了人,没来由的紧张,恨不能赶紧回去换件好看的。   郑芷倒是大方,他一早听说熊熊会来,特地带了回礼。   一见着人,就将手里油纸包递了过去:“给你的。”   熊熊愣住,挠了挠脸,傻问道:“给我的?”   “你接着呀。”   纸包用麻绳子捆起,在顶头留了个拎绳,郑芷见他不接,又往前递了递。   熊熊脸刷的红了个透,伸手将纸包拎住了。他手大指粗,本来挺大个儿纸包,一到他手里就显得小。   他轻声问:“这啥呀?”   “听白梧哥说你爱吃甜,我和阿娘做的桃酥饼,撒了甜白糖。”他嘿嘿嘿的笑,“哎呀我手艺差,只和了面,你可别嫌弃。”   熊熊一听是他亲手做的,憨道:“不嫌弃!我爱吃!”   “你都没尝着呢,就爱吃。”   “啥我都爱吃。”   郑芷瞅着熊熊那憨样儿,捂嘴笑起来,和他一道进了门子。   郑芷瞧着新房,小鸟儿似的前后院子来回跑,边跑边夸:“白梧哥,你家好漂亮啊!可真气派!”   冯婶子看得摇摇头,挽起袖子,和熊熊、渊啸一起搬家具。   林白梧本也想帮忙,却被郑芷缠住了,郑芷挽着他手,自怀里掏出把糖,放到他手心:“我阿爹镇子上买的,快尝尝,好甜。”   林白梧剥了一颗放嘴里,花生味儿的,好吃呢。   两小哥儿凑在一起,嘻嘻哈哈的可高兴,只一件事儿,林白梧顶发愁的。   新婚那夜,渊啸将新打的红床撞塌了,林白梧面皮儿薄,一直没和人说,坏床就放在屋子角落,还断着“脊梁骨”。   天气暖和,林大川拄着拐杖站在院子里,瞧大伙儿帮着一件儿、一件儿的往新房里搬家具,瞧了许久,也没见着那张大红床,他走到堂屋、站到房门口。   彼时渊啸不在,只有熊熊一人在搬椅子,他一手一个往外拎,一抬头就瞧见林大川了。   林大川疑惑道:“这搬家不都是可着大件儿的来么,咋没瞧见搬床呢?”   熊熊放下椅子,指着角落里那半残的大木床:“林家阿伯,这床是坏的啊。”   “坏的?”林大川忙走过去,这一瞧,可不嘛!他皱紧眉,“咋坏成这样了?我问问去!”   林白梧害羞,这事儿还是渊啸解释给林大川听的,他脸皮厚,没觉得有啥。   起初林大川听他说,村子里人乱传他打林白梧,还摆手替他讲话:“他们胡说八道!”   到后来,听明白那床是咋坏的,恨不能举起拐杖打人,他瞪着渊啸:“你待我娃儿好些!那大个个子,谁能受的了啊!我说他那几天干啥门子都不出!”   渊啸站在角落里,无措的挠了挠脸。   “那红床……待我好些了,我来修吧。”林大川来气,举着拐杖啪啪直跺地,转身出门去了。   站在边上看热闹的熊熊瞧着渊啸,“啧啧啧”的摇头:“禽兽!”   郑芷和他同仇敌忾:“就是就是,禽兽!”   熊熊偏过头,正对上郑芷好看的眸子,亮闪闪的,像是日光晒着的蜂蜜水,甜呢。   *   夜幕低垂,天上挂了星子,终于送走了人,渊啸拉着林白梧回了屋子。   新屋比以前的大出一倍不止,摆了阿爹打的家具,显得可气派,尤其那大炕,终于能让渊啸伸直腿了。   两人洗漱好,林白梧才爬上炕,渊啸便果着上身,甩下鞋,自后头将人抱住了,他蹭着他背,声音低哑:“我想睡觉。”   渊啸说的睡觉,从来不是单纯的睡觉。   他一双黑金瞳仁又沉又深,如几年没吃过肉的野兽终于见了肉骨头,林白梧浑身一抖,就知道明儿个肯定起不来了。他捂着屁股,不认命的往前爬,还没爬出去两步,就被人一把捞住了。   渊啸给他翻过来,低头瞧着他笑:“炕就这么大,能躲哪儿去。”   林白梧知道躲不过,委委屈屈扯住被子盖身上:“床弄塌了,阿爹都知道了!老牛犁地似的,屁股可疼呜呜呜。”   他的梧宝儿可爱死了,渊啸抱着他亲,自额头、鼻尖、脸蛋儿到耳朵根儿……   眼看就要起火,林白梧忙推他:“吹灯、吹灯。”   其实吹不吹灯,并没有多少分别,虎族的夜视能力可以让它们在深夜里轻松捕猎,自然也可以在深夜里看清林白梧,可渊啸还是依言熄了灯。   窸窸窣窣声音里,林白梧将亵裤扔出被子,渊啸刚想解他的衣裳,林白梧却攥紧领口不愿了。   渊啸亲他软乎乎的嘴,贴着他耳朵问:“有啥不能、给相公看?”   他好像是头一回这么叫自己,声音低沉的像是陈年的酒,可是醉人。   林白梧睁着大眼,偷偷的瞧,许久后,终于鼓足全部的勇气,小小声的开了口:“我是双儿,与寻常哥儿、不大一样。”   “不一样?”   林白梧翻个身、背对着人,将自己裹成茧,闷声闷气道:“我有……胸。”   渊啸一愣,打他是虎的时候便日日枕着他睡,他早都知道啊。   林白梧许久听不见他说话,以为他是嫌弃了,埋头“呜呜呜”哭起来。   渊啸心疼,翻开被子给他抱怀里:“咋哭了?”   林白梧趴他肩头,张口咬他:“你是不是嫌我了?呜呜呜你娶都娶了,可不能嫌我。”   “咋会呢!”林白梧咬人猫儿似的,一点不疼,渊啸挺着膀子给他咬,低头亲了亲他,“我早知道的。”   “早知道?”林白梧仰起头,暗夜里,他的眼睛水润而明亮。   渊啸点点头,扯过被子将他裹紧,“旁的哥儿啥样,我没见过,也不在乎。”   他抱紧他,像抱着世上唯一的宝贝:“你什么样,我喜欢的、就是什么样,我是为你来的。”   我是为你来的。   他的声音那样笃定,没一丝一毫的犹豫。   林白梧愣了许久,才感觉起冰的心口生着热,不一会儿,便春暖花开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熊熊会有老婆的,哈哈哈嘎~ 第50章   林家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 顺心顺意。   新房入住,宽敞舒坦,砖石的墙面厚实,再不用担心刮风下雨, 旧屋子打扫过, 做了小仓房, 摆起上百张皮子。   水井投入使用, 因为打的颇深, 只得在井口处建了个辘轳,用来吊水。   林白梧可是高兴,这样一来, 他再不用费劲儿的往河边跑, 也不用听好事儿婆姨们的闲话了, 还有地里的小白菜,也有水浇了。   上河村地势高,气候寒,叶菜要比寻常地界晚熟, 却也更好吃。   趁着家里事情不那么忙,林白梧又往地里跑了几趟。白菜长了小两个月,再有十来天, 就能采摘了。   这还是林白梧头一回自己种成菜, 他蹲在田垄边,咋瞅小白菜咋高兴, 伸着手小心翼翼的将菜叶子上的泥土拍净了。   白菜长的好, 可也免不了有虫子蛀。   五六月份, 天气渐暖, 正是闹蝗虫的时候。   林白梧学着农家人用烟火熏燃, 起初还管点用,可也不知道是不是没处理干净,蝗虫竟又卷土重来了。   不止如此,地里青菜虫、蛾子也多,林白梧可是发愁,草木灰水、食盐水都用了,效果平平,想着要不提前将小白菜摘了算了。   他蹲着发呆,就听见身后“叽叽咕咕”的声响,下意识回头,就见一顶草帽从天而降,扣在了他的脑顶。   林白梧忙伸手扶正了,渊啸的声音缓缓传来:“出来了,也不戴草帽,晒破了皮,回头哭。”   林白梧仰头看他:“你咋来了呀?”   渊啸俯下/身,伸着粗手指帮他将草帽带子系紧:“上回你说,地里有虫,来帮你除虫。”   林白梧见他手里也没拎着虫药,正疑惑,就听见“叽叽咕咕”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一偏头,就见家养的野山鸡呼呼啦啦的往菜地里钻。   林白梧一惊:“哎呀,它们叨我小白菜咋办呀!”   他慌张的跳起来,就见这群毛色艳丽的野山鸡,抻着颈子咕咕哒哒,竟然还知道不踩到他的小白菜,翘起红红的爪。   他惊讶的看去渊啸:“它们是在帮我捉虫吗?”   渊啸摸了摸他的小脸:“嗯。”   这么新奇的事儿林白梧还是头一回见,鸡是吃虫子,可也没谁家真敢把它们往菜地里赶,因为鸡也吃青菜呀,它们若进了菜地,还不得撒欢儿的给青菜都叨干净了。   可他家的野山鸡,竟这般听话,拍着翅膀、撅着腚,生怕弄坏了他的小白菜,小心翼翼的伸着尖嘴叼叶片上的肥虫子。   林白梧的小脸儿露出笑,他挽住渊啸的手臂:“阿啸,它们咋会这听话呀?”   “因为是你养的。”   “才不是。”他又不是没养过鸡,家里那几只下蛋的母鸡,从来不听他的话,见他端着簸箕出来喂食,扑扑拉拉的乱飞。   渊啸瞧他好奇的小脸,挺了挺胸膛:“它们听我话。”   “真的呀?”   “真的。”渊啸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一霎间,地里的野山鸡全夹着膀子不动了,缩着脖子害怕的瞧他。   林白梧轻着拍他手臂:“它们咋都不动了?”   接着,渊啸短促的“嗷”了一声,野山鸡转动起圆溜溜的眼珠子,埋头在菜地里继续吃起虫子来。   林白梧眼睛亮晶晶的,发出“哇”的一声惊叹,渊啸顶神气的挑挑眉毛,它若是虎形,定要欢快的甩起尾巴了。   林白梧可开心:“那我的小白菜,就不怕虫蛀了。”   渊啸点点头,他喜欢看林白梧笑,眉眼弯弯的,生机盎然。他想他,合该是这样一个无忧无虑的性子,他以前不是,可眼下有他了,林白梧再不会受半点儿委屈,他要将他养回来,养回天真烂漫的模样。   过了小半个时辰,三十来只野山鸡终于吃饱了虫,蹲在田坎里歇脚,渊啸不说话,它们不敢擅动,三十来双小眼睛全滴溜溜的朝向渊啸看过去。   菜地是两三天浇一次水,前个儿渊啸提水浇过,今日便不用了。   林白梧打算回家,却被渊啸拉住了手,他伸长手臂,指着远处的田地,问他:“那边,就是董家的地?”   林白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点了点头。   董家从农,地里种的作物丰盛,叶菜、番柿、马铃薯……田地要比林家的大上两倍不止,可饶是如此,还是侵占了林家三垄田。   渊啸望了许久,低头去瞧林白梧。因为宽大草帽的缘故,林白梧的小脸被遮住一大半,可他还是能感受到他的失落。   隔着草帽,渊啸摸了摸林白梧的脑瓜,轻声道:“梧宝儿想,一直种田吗?”   林白梧一愣,仰头看向渊啸。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种田,只是家里有地,他们靠地过活,而阿爹又病下了,他不得不接下了种地的担子。   而今渊啸这般问他,他竟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瞧着地里绿油油的小白菜:“打一开始,我挺不愿意的,种地好难,不是种下就完事儿了,还得浇水、除草、施肥、捉虫。”   林白梧爱干净,最干不了施肥这种活,可是家家户户都是这么过来的,他只能硬抗。他皱皱眉:“可看着小白菜长起来,我也高兴。”   渊啸浅浅弯起唇角:“现在有我了,梧宝儿可以歇歇。”   “歇歇?”农家人一年到头都在忙碌,就算他不种地,也得找活计来做。   “你绣帕子好,可以卖钱。”渊啸并不在乎林白梧赚多赚少,毕竟以他的狩猎本事,足够养活一家人。可他也不想林白梧闲着无聊,在屋子里干干净净的绣绣帕子,也挺好。   “我的帕子绣的好一般,比村里绣娘差远了。”   “我宝儿聪明,学很快。”   “我若绣了帕子,那地咋办呀?”   渊啸想也没想:“请人来种,或者干脆就、借出去,咱家不靠种地谋生,倒也不必、亲力亲为。”   林白梧没说话,他确实不是个种地的好手,这一大片地,他种的稀稀疏疏,好些田都没用上。可农家人种地是烙印在骨子里的,忽然叫他不种,他也慌乱。   林白梧垂下头:“阿啸是不是觉得我种的不好。”   渊啸弯腰,伸手将他的小脸抬起来:“我的梧宝儿、干啥都好,可我不想你,晒的脸黑、手粗,在地里操劳。”   “之前阿爹不肯你下地,是心疼你。而今家里好起来,你大可以、做喜欢的事儿。”   喜欢的事儿……林白梧抿起唇:“我再想想。”   “好,再想想。”渊啸拉住他的手,“回家吧,我想吃、你做的蛋羹了。”   渊啸看着糙,吃东西可是挑,不荤腥不动口,可他爱吃蛋羹,软软的、嫩嫩的,勺子一碰还起弹。   林白梧笑着点头,就见渊啸朝地里的野山鸡招呼了一声,扑扑拉拉声起,野山鸡展开五颜六色、绚烂明丽的羽翼,撅着屁股自田埂里飞了出来,落到渊啸脚边,排成一遛长队,跟着他的脚步,往家走去。   林白梧扭头来看,很是惊奇,他不禁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呀?是能与它们对话吗?”   渊啸摇头,他并不能听懂所有动物的话,可这又何妨,只要它们能明白他的意思、照做便是。   “是自小在林子里学出来的本事吗?”   渊啸笑着点了点头:“嗯。”   *   气候和暖,春时种下的作物大批量成熟,可以采摘了。   几日前,林白梧就拉着小板车,将种下的叶菜一并摘走了。这几月气候稳定,他照顾的细致,又有山鸡帮忙捉虫,这批叶菜长得很好。   他兴高采烈的装进小筐子里,特给郑家送了些,冯婶子瞧着他的小白菜,赞不绝口,直夸这小白菜长得和林白梧一样好看。   林白梧连着几日都高兴,小脸儿泛着喜色。   也正赶着青菜要种下的第二茬,渊啸领着林白梧,亲上了董家的门。   农忙时节,汉子们都在地里干活,家里多剩下老娘和媳妇儿。为免落人口实,渊啸特等了日落西山,汉子们都提上锄头、归了家才登了门。   这种场面,在过去漫长的几年间,也时有发生,只不同的是,林大川屡屡上门,都得不到好结果,常常是董家今日口里应下了,等到了下一季播种的时候,又强占上了。   那时候林大川木工活计忙,常往镇子上跑,家里田地管不及时,再来林白梧一个年少的哥儿,人单势薄,很难讨到说法。   长此以往,这种事儿便陷入了恶性循环的怪圈。   本来两家得过且过还能维持面上的平和,终于因为两年前,林大川赶在董家种上前,先将自家地播了种,却又被人强行铲平地而撕破了脸。   两家的关系水深火热,因此听说要上董家要地,林白梧心里可是没底儿。   暮色四合,天地都暗沉了来,日头还没落尽,远天之上却挂起淡淡一轮月。   林白梧站在院子里踌躇:“要不要带上我种的小白菜呀。”   渊啸看出他紧张:“又不是去送礼。”   “不是讲究先礼后兵嘛。”   “阿爹上门,哪回不带东西,你瞧可有用?”   是没啥用,林白梧满脸担忧:“那董大媳妇儿是个胡搅蛮缠、顶不讲理儿的人。”   渊啸将他的小手握住了:“不怕,有我在。”   林白梧笑起来,有渊啸在,他不怕。   随人出了大门子,林白梧一抬眼,正瞧见了站在门口、着一件青灰褂子的村长徐连山。   他这才明白过来渊啸为何会说“不怕”,原是将村长都请来了,可这徐连山偏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也不知道渊啸用的啥办法给人说通的。   *   作者有话要说: 第51章   渊啸的手掌宽大而温暖, 林白梧仰头看他:“你咋给村长找来的?”   渊啸垂下头,顶神秘的:“回头告诉你。”   董家的大门常年关着,渊啸上前敲了三四遍,才响起一道娃儿的细嗓音:“谁啊?”   “渊啸。”   董平不认识他, 噔噔噔的跑开了, 不一会儿,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董大媳妇儿边拉开门闩、边问道:“这大晚上的啥事儿啊?”   大门打开, 董大媳妇儿一眼瞅到人高马大的渊啸,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虚,下意识便想关门。   渊啸的大手卡住大门, 董大媳妇儿拉不动, 登时就变了脸色:“你要干啥!硬闯啊?!”   “别吵架, 咱有话进门子说。”村长自门边走过来。   董大媳妇儿一看见村长,马上笑脸相迎:“哎哟徐大人,您咋有空过来了。”   她转头朝屋里头喊:“二力快倒水,村长过来了!”   董大媳妇儿让出位置, 请村长进门。   渊啸和林白梧跟在后面,董大媳妇儿碍于颜面,只吊着眼睛狠狠刮了他俩几眼, 没有轰人。   不一会儿, 董二力端着茶碗出来,他以为只有村长来了, 只倒了一碗水, 恭恭敬敬的双手递过去, 又匆匆往灶堂里跑。   董大媳妇儿没叫住人, 干脆作罢, 她顶嫌弃的同村长道:“平子小叔就那样人。”她伸手指指脑子,“不大好使,徐大人您莫怪啊。”   “不碍事、不碍事。”徐连山并没有喝水,举着碗、跟着董大媳妇儿进了堂屋。   堂屋门才打开,董二力又跑过来了,他一手一个碗,朝渊啸和林白梧递过去。   林白梧没想着董二力能给他端水,双手接了:“多谢了。”   董二力垂头笑了笑,憨憨的摸了摸后颈子,忽然“咣”的一声响,董大媳妇儿一个巴掌砸在董二力后脑勺,她骂道:“哪儿都有你!回屋呆着去!”   董二力收了笑,驼着背往屋子里走。   董大媳妇儿拉开椅子请村长坐下,浅声道:“您这晚过来,是有啥事呢?”   村长将没喝的水碗顺手落在桌面上,也不迂回,直白道:“这都六月份、快入夏了,地里的作物眼瞅着成熟,你家这地……该还林家了吧。”   董大媳妇儿一听这话,脸拉的老长:“村长您这说的哪儿的话,啥叫还他家地,好几年都这么过来了,咋到了今儿个就不行了。”   “好几年、是几年?”渊啸没落座,却给林白梧拉了张椅子,扶人坐下,他站在林白梧身后,高大身躯极具压迫感。   听见他说话,董大媳妇儿马上扭过头:“喔唷,这是攀上高枝儿,来我董家耍威风了?!”   叫的越凶、底子越虚。   渊啸轻蔑的勾了勾唇角,沉声又问道:“好几年、是几年?”   董大媳妇儿果然不答话,眼神虚的来回乱飘:“干啥,这是要和我算总账啊?”   渊啸没说话,林白梧却黑了脸,他自己受委屈行,可他瞧不得身边人受一点委屈,以前是阿爹、大猫儿,眼下是渊啸,他点了点头:“董娘子既然这么说了,我们不算倒显得心里虚。”   他垂下眼睫:“我们家的地,您家占了也十年了……”   他话还没说完,董大媳妇儿额头青筋凸起,急喊道:“你这个双儿咋胡说八道!十年?什么十年!满打满算也就五六年!”   她喊完,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忙闭上口,气的胸脯子起起伏伏,喘着大气。   林白梧看向村长,道:“徐村长,您也听到了,董家娘子说满打满算五六年了。”   渊啸马上接道:“三垄地,每年按、三两银子算,五年……”他掰手指头,“十五两。”   林白梧一愣,他以为只是来要地,断没想到还会算这笔帐,他仰头看去渊啸,渊啸只轻微勾了勾唇,他立刻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   董大媳妇儿一听,直接跳了起来:“你说十五两就十五两啊?!你家那地是金子做的?”   她拍起手:“三垄子地,拢共出不了几斤的菜,再赶上风霜雨雪、虫蛀鼠咬,还能剩下什么啊!要十五两,你这不是坐地起价吗?!”   林白梧轻声道:“那是您家,若我家种,怎会出不了菜?”他摸了下腕上镯子,“那您说多少两?”   “我、我!”董大媳妇儿急头白脸,若不是徐连山在,非要给人轰出去。   “这个家我做不得主,我咋知道!”她急恼的朝屋子里喊,“董大你出来!有人上门子要账了!”   董大壮劳累了一天,实在不想管,林家要地的事儿,隔几年就得上演一回。起初林家老汉儿上门,他就打算还了,奈何家里女人不愿意,为了那点便宜,闹的街坊邻里见面就红脸,他也心烦。   董大媳妇儿见他不应,掀起门帘子冲进去:“你给我起来!人家都上门子了,你还搁这躺觉?!”   董大壮叹口气,不情不愿的坐起来:“要么就还了,两家都清净。”   董大媳妇儿气的锤炕:“人家过来要钱了!要十五两!”   “十五两?”   不一会儿,董大壮掀帘出来,他瞧见渊啸和林白梧,点了点头。   董大媳妇儿一瞧他这低眉顺目的模样,更是来气,她坐回椅子里,揣起手:“反正我没钱,你们要钱,跟他说!”   这是给董大壮架到火上烤,他躬着身:“刚听我媳妇儿说,啥就十五两啊?”   渊啸沉声开口:“你媳妇儿自己承认,占了我们家地,六年。”   董大媳妇儿梗起个颈子:“啥啊,我、我可没说!”   林白梧一声轻嗤:“村长可在这儿听着的,您现在又不认了?”   董大媳妇儿瞥一眼林白梧,缩着膀子、垂下头,嘀嘀咕咕:“我、我可没说。”   渊啸继续道:“一年地、三两银子,十五两,不过分吧?”   董大壮一下愣在当场,半天没说出话来,许久后,他两手拍起大腿:“哎哟,您家要地,我们还就是啊,提银子多伤感情!”   林白梧一听这话,蓦地笑了起来:“感情?咱两家的感情,早被董娘子作没了。”   他阿爹好商好量的几次上门子,她皮子、里子的两张脸,耍着人玩儿,而今请了村长来,才知道收敛,瞧着情势不对,倒讲起感情了。   董大壮被呛的说不出话来,可真叫他一下掏出十五两银子,还不如杀了他。   他拉张椅子坐到媳妇儿边上,缩着肩膀头子、揣起个手,嘟嘟囔囔:“啊你们说十五两就十五两了?我家没有,你们还架起刀逼死我不成?”   渊啸道:“没有银子,用菜抵。”   董大壮一听,直接跳了起来,菜是他一锄头一锄头种下的,咋可能抵出去!他瞅向村长:“徐大人,您倒是说句话啊!”   徐连山是被渊啸请过来的,当初说好就是做个见证,他想着不过是要地,双方争执一通,他从中做个调解,两边卖个好谁都不得罪,谁知道眼下成了这个局面。   董大壮见他一直不说话,急了:“徐大人,我们连年往您家送菜,您可不能到头来不管我们了啊!”   一听这话,徐连山“啪”的一掌拍在桌面,指着人道:“少信口雌黄!”   董大媳妇儿提眼瞧他,哼哼哧哧道:“您这不是拿人钱财却不干正事儿么,还是说林家给了您啥好处了?”   “放屁!”徐连山气的头疼,他坐回椅子,朝董大壮道,“你家占地,是自己个儿认下的,现下和我叫什么屈?!”   “我家没钱,就命一条,要么拿刀捅死我。”董大媳妇儿说的理不直、气不壮,全凭个胡搅蛮缠,“我家是占了地,可你家不也种不了啥么,都是乡亲,我用用咋了,至于小气巴拉的连年要?”   林白梧冷笑:“那我瞧着您家院子也空,我家拿来做鸡圈,您定也是不在意吧?乡里乡亲的。”   “你说什么!我家的院子、我家的地,凭什么给你用!”   “就是这个理儿。”林白梧看着她,“我家的地,就算不种,也轮不上别家占。你家不仅占,还一占就是大几年,要了也不肯还。”   “那、那不是……”董大媳妇儿扯着颈子,没理儿也得嚷上两句。   这么闹下去没个头,徐连山看向林白梧:“林家小哥儿,虽说董家占地不对,可十五两……是不是有点多了。”   是多,可董家人贪占小便宜,你讨辆车他只给个轮儿、要块布只给绺线,他想要回地,必得说得无理、过份,才能要回想要的。   林白梧站起身,缓声道:“我家请了徐村长您来,是想着村长为人公正,是个好的见证人。现下僵持不下,看在村长的面子上,我愿意退一步,不要这十五两。”   董大壮一听,满脸堆起笑:“林家哥儿菩萨心肠,这敢情好!我家收了菜,立刻还地,绝不拖延!”   林白梧淡淡勾了勾唇,道:“我说不要这十五两,可没说不要菜,你家这茬的收成,得给我家一半。”   “那咋个行?!”董大壮直接跳起来,“你这双儿,咋能贪得无厌!”   “你说什么!”渊啸一声吼,吓得董大壮缩起颈子去,这汉子的“丰功伟绩”那么多,村里谁家都不敢惹。   可要他给出去菜,他家这一季还赚什么钱啊。他坐回椅子里,两手握起揣进袖管子:“我家给不出,你还要硬抢不成?”   董家若真不肯给,林白梧确也干不出硬抢这种事,他正不知道该咋办,就听身侧渊啸道:“那便告去县衙,咱整个村子、都别想好过。”   *   作者有话要说:   办公室羊了,我还没测出来,但咳嗽的肺快出来了……   能日三先日三,日不动我再挂请假,宝子们注意身体,呜呜呜呜…… 第52章   “哎呀, 渊汉子,你这说的什么话啊!干啥要闹成这样!”徐连山急起来,要是因为这档子事告去县衙,他村长的老脸都没地方搁。   渊啸沉声道:“那便听我夫郎的, 一半菜。”   屋子里谁也不说话了, 都在无声的僵持着。   忽然“吱”一声响, 屋里的门打开, 董家阿婆走了出来。   她和村长不相上下的年纪, 样貌却要老上许多,两鬓霜雪一样白,眼周布满皱纹, 苍老的不成样子。   门一开, 董家的小孙孙平小子也跟着出来了, 老妇往里头指了指,哄道:“去和阿爷呆着。”   董平拉着董阿婆的衣袖子,不愿意走:“不嘛。”   老妇满是褶子的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领着小孙子进门去, 安抚好他,才又出来。   瞧人出来,董大壮支支吾吾喊了声:“阿娘。”便又缩着颈子窝回去了。   董家从来他媳妇儿管事, 他窝窝囊囊惯了, 闹出事,也挑不起个儿。   老妇看看林白梧, 又看看渊啸, 缓声道:“咱俩家邻着这么多年, 好久没好好说回话了。”   林白梧不言语, 却也想起好多年前、董大还没娶媳妇儿的时候, 他也曾受过董家阿婆的好。   那时候,林大川当爹又当娘,还得做工赚小钱,许多时候顾不上他,两家离的近,董阿婆也曾给他送过吃食,抱着他哄;还有董二力,这汉子敦厚老实,旁的如何起哄,也不曾说过他一句坏话。   小时候的印象不多清楚了,可林白梧总也有记忆,那种一想起来也温暖的记忆。   他看着董阿婆拘谨的笑,心里便不落忍,想着算了算了,就这样吧。   老妇搓了搓手:“梧哥儿,你家要银子、要菜,这都应当,可这几年遇天灾,收成都不行,折算下来,确实没那多钱。”   董大壮听他娘这么小心翼翼的说话,心里可烦,歪起个头:“阿娘,您和他们讲这个啥用!”   董大媳妇儿抻起颈子,附和:“他们就是黑心黑肠的讹人呢!”   “你俩可闭嘴吧!”   老妇叹了口气,轻着声问:“我想着打个商量,这菜能不能分着批的还你家啊?”   见人不言语,老妇又道:“今年老天爷行善积德,收成才好一些,可我家六张嘴,全指着地吃饭,你看能不能先给上部分,等下一茬地种起来了……”   林白梧看不得一个年迈的阿婆,如此卑微的求他,他正要说“好。”   董家媳妇儿却嚷起来,她捶胸顿足:“啥啊!平小子这年纪,马上就得念书了!我省吃俭用、抠抠搜搜为了谁啊!难道是为了我自己啊!您一张口就要给地给菜,到时候平小子也别送去书塾,搁家里种地吧!”   董大壮皱起眉:“老董家种地这么多年,怎么就不能继续种地了。”   “种地种地!种地能有啥出路?!和你一样,还是和你那个没出息的弟弟一样!老天待你好些,你还有口饭吃,老天薄待你,你就得吃糠咽菜!”   她忽然“呜呜咽咽”哭起来,伸手抹着脸,冲林白梧道:“你林家眼瞅着过好了,井打了、房子建了,也不是那个差钱的人家,咋非对着我家过不去!你这是要菜吗?你这是要我家的命啊!”   林白梧起的那点恻隐之心,荡然无存了。   前几年天灾,家家户户过的都不好,阿爹又伤了腿,若不是渊啸来了,他家还得在苦难里苦苦挣扎。不会有救世的人愿意出手帮上一把,更不会有欺负他家的人、良心发现对他好。   可而今,他家过的好起来了,以前的委屈都不叫委屈了,就得平白无故的受着了,人是容易忘了疼,也无法感同身受记起别人的苦。   他深吸了口气,不想再纠缠:“三分之一,这茬儿菜的三分之一,给我家。”   董家阿婆连连点头:“成,成!”   “成什么成!”董大媳妇儿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腿、嚎啕大哭,“您这一张口就出去三分之一,您当菜是那么好种的啊!这日子没法过了!全都喝西北风去吧!”   林白梧嫌吵,只对老妇道:“董阿婆,您说的话算数吗?”   “算。”老妇佝偻着背,“这些年,我家做的不对的地方,你多包涵。”   林白梧看向徐连山:“麻烦村长给我家做个见证。”   天色已经很晚,徐连山早就烦得透顶,他听了话,点了点头:“董家媳妇儿,你也别闹了,这事解决好,大家冰释前嫌,还是邻居嘛。”   董大媳妇儿眼泪糊了满脸,两手揣进袖管子里,窝着不吭声。   事情既已说清,也没留下来的必要。   三人出门去,与来时不同,走时再没人相送。   圆月如盘,悬在摇曳的树梢,照得天际亮堂堂。   徐连山“哎呦”直摇头:“可是为了你家这事儿,给董家媳妇儿得罪个透。”   林白梧心里虽厌恶,面上还是恭敬的作了个揖。   到门口分路而行,渊啸牵着林白梧回了家。   夜晚的油灯昏黄一盏,将两道影儿拉得老长,林白梧问:“村长那么个人,你是咋给请来的啊?”   渊啸憨笑:“他看上苍菇子了,我应了,给他采半篮子。”   苍菇子,那东西只有山东坡才有,林白梧锤他:“东坡那地界危险,老虎、野山猪多!咱家还有,你拿那些。”   渊啸的大拇指蹭了蹭林白梧的小手背:“你男人厉害,没怕的。”   两人回了屋,渊啸照例去灶堂烧水。   林白梧之前应过给渊啸缝个钱袋子,前些时候事儿忙,到近了才得出空。今夜的事叫他心绪不宁,摸了针线心里才安稳。   渊啸端盆子进屋,就见林白梧掌着灯、垂个头在小桌边缝缝绣绣,他喊他:“过来洗脚。”   林白梧“哎哎”应下,将针别进布团子里。   他才坐到炕边,渊啸就自然而然的蹲下/身给他挽裤腿儿了,他的大手粗糙,摸到腿、带着痒。   林白梧不习惯被人伺候,躲了躲,没躲过,只得由着他来。   渊啸拉个马扎坐他对面,轻声道:“这么夜了,就别绣了,把眼睛熬坏,我心疼。”   林白梧反身伸长手,将绣到一半的钱袋子拿过来给他瞧。   渊啸定睛,就见靛青的缎子面上,一只威风凛凛的白老虎。   他伸手来摸,声音里带着喜色:“给我的?”   林白梧绣了好久了,都不咋满意,拆了缝、缝了拆,到而今,才绣了不到一半,他轻声道:“我没见过成年老虎,只能想着大猫儿的模样绣。它成年了,定也这般威风八面。”   渊啸点点头,对他的话很是赞同:“是可威风。”   林白梧笑起来:“可我想着老虎该是黑色的条纹,就想问问你,绣作哪样好。”   渊啸想也不想,道:“要银色的,我瞧着、银色的威风。”   林白梧不动声色的看他,脑子里那些个奇异的念头又冒了出来,还不待深想,又马上摇头否认了,怎会呢……世上哪来这般慑人的事儿啊。   见他洗好了,渊啸拿着布巾子,一个趾头一个趾头、仔仔细细的给他擦脚。   林白梧收腿缩进被窝,就见渊啸脱了鞋袜,就着他洗过的水洗脚。   林白梧“哎呀”一声:“咋不去打新的?水都冷了。”   渊啸哪哪都大,一双足占了整个盆底:“正好,我不喜欢太烫。”   “那也脏呢。”   “梧宝儿香,咋会脏。”   林白梧嗔怪的瞪他一眼,脸颊渐红,他将炕上的小桌子拉拉近,拿起针线继续绣起来。   今儿个的事儿,虽办了,可他心里到底不痛快。   他缝了两针,垂着头,轻声道:“其实咱家,倒也不缺那些菜……”   “嗯。”渊啸擦了擦脚,却没出去倒水,他知道林白梧有话要说。   林白梧瞧着缎面上的小老虎,正踩着山石仰头咆哮,好一副雄姿勃发的威风模样,他摸了摸,道:“今个儿瞧见董家阿婆,看她那样同我说话,我心里挺不落忍的。”   他咽了口唾沫:“可我又想起阿爹,他回回上门,回回挨人数落,也不见一个人帮他说话。”   渊啸不懂那些人情世故,他的善恶分得很开,凡是对林白梧不好的,便没有好人。   他道:“抢占了五年的地,这一家有一个算一个,不会不知道。那时没人劝阻,眼下如何说,都是假皮子。”   林白梧愣了半晌,忽然垂头笑了起来。渊啸话糙理不糙,他想东想西,倒没意思了。   他抿抿唇,心里发虚:“那我要他三分之一的菜,不过分吧?”   “有啥过分。”渊啸站起身,将盆子拎起来,“我的梧宝儿,太心软了。”   *   春到夏,雨也多起来,有时候艳阳还高照,转头就阴沉了,紧接着大雨瓢泼而至。   三日后,董家赶在又一场雨前,终于收了菜。   董家阿婆亲上的门,叫了董家二郎,将满筐子的菜一筐一筐的往林家院子里搬。   当天渊啸和林白梧接的菜,林大川知道了事儿,没袒露什么情绪,只点了点头,而后长长叹了口气。   林白梧知道他爹不舒坦,其实他也一样。   油绿的叶菜、通红的番柿子……待菜筐子都放全了,董家阿婆提着扁担、领着董二来同林白梧道歉,老妇人佝偻着背,站在日光里显得小小的一团:“梧哥儿,你阿爹还好吧?”   林白梧站在台阶上,并没多么张扬,可比董阿婆高出几级石阶的高度,还是让他有种睥睨的傲慢。   他轻轻呼出口气:“阿婆,咋是您来的?”   老妇人苦涩的笑:“还能谁来啊。”   林白梧了然的点了点头,见人要走,踌躇半晌,还是将她叫住了:“您等下。”   林白梧回了屋子,很快就出来了,手里是一张叠的齐整的毛皮子。   他缓缓走下台阶,双手递给董家阿婆。   董家阿婆矮小的身躯明显一晃,双手推拒:“不、这不能要。”   林白梧轻声道 :“我记得小时候,您对我很好。”他看去董二力,那高壮的汉子站在角落里,冲着他憨笑,“我们也是自小的交情。”   董家阿婆只感觉眼眶、鼻子全发着酸,她仰头看着比她高出许多的林白梧,他长高了、长大了,却依稀还有着小时候的影子。   她垂头接了皮货:“梧哥儿,这么多年……对不住;麻烦你、代我家和你阿爹也说一声,对不住。”   “好。”林白梧浅浅笑,“这事儿,就这么过去吧,咱俩家,还好生的做邻居。”   董阿婆一愣,紧着点头:“好、好。”   目送两人出门,林白梧拾阶而上,站回了渊啸边上。   高大男人摸了摸林白梧的小脑瓜:“为啥呢?”   他只这般不清不楚的问,林白梧也明白他要问啥,想来以渊啸的性子,不将董家菜地祸祸干净,已经算很好了。   他仰头看他:“我知道董家不是好人家,可我毕竟受过董阿婆的情,这回,算是还了。还有冤家宜解不宜结,往后总得要相见的。”   渊啸不懂这些,可他知道林白梧既这般说了,定是对的。   他点点头:“嗯。”又瞧着满院绿油油的菜,发起愁,“菜好多,怎么吃?”   林白梧笑起来:“菜可放不住,我决定了,打晚上开始,咱家只吃菜。”   渊啸挺俊朗的脸蓦地皱起来:“啊……”   林白梧咯咯咯的笑:“傻样儿。”   林白梧说是这么说,可到了晚上,还是做了肉菜,又单给渊啸做了整只烫肘子。   渊啸吃肉,不好加杂七杂八的佐料,他虽不说,林白梧却瞧在眼里,合着他的口味做。   饭桌上,渊啸乐呵呵的吃肘子,他吃相不咋好看,张开嘴,露出尖利的犬齿,像头野蛮的兽。   林白梧瞧习惯了,不觉得有啥,还拿着布巾子给他擦脸:“要不要蘸酱油啊,我去调一盘。”   渊啸摇头,自肘子里抬起头,伸着大手,撕一条干净的瘦肉,到林白梧嘴边。   林白梧也不嫌,就着他手,笑着吃进嘴里。   林大川叹口气,夹了筷子青菜进碗里,董家种菜确是好手,这青菜脆爽,叶片厚实,带着丝丝的甜。   林白梧看去他,状若随意道:“阿爹,今儿个,董家来送菜了。”   林大川点点头:“这是好事儿,地还了,咱们两家都安生。”   林白梧知道他心思,轻声道:“我给董家阿婆拿了张好皮子,我想着,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咱两家,往后还得做邻居。”   林大川拿筷子的手一顿,许久后,笑着点了点头。   吃过饭,林白梧洗好碗筷,在炉子上坐了锅水,等着一会儿洗漱。   渊啸则在院子井口打水,好将家里的水缸添满。   林白梧收拾好灶堂,出来瞧他,渊啸干活也莽,打水从不使辘轳,只挽起袖子,徒手拎着水桶往下吊,水洒了一地,裤子都湿了。   林白梧想也没想,就想帮他拎桶,手还没摸到桶边,就被渊啸凶了:“这儿不用你,快回屋。”   “我帮你嘛。”   “又不累,我抱着你都打得好水。”   渊啸背着月光,勾唇笑,趁人不注意“叭”的亲在他嘴上。   渊啸的唇并不软,却无端让林白梧心口着火,他一愣,装得可凶:“我来帮你干活,你咋好耍流氓啊!再不理你了!”   说着扭过头,噔噔噔往屋子里跑。   林白梧钻进被子里,羞得不肯起来,好一会儿,才揉着脸蛋坐到了炕边。可一想起渊啸又止不得的恼,这壮个汉子,就好逗他,可坏!   六月的天多变,本来还好端端的天气,忽然就布满阴云,起了风,呼啦一声刮的窗框子直响,油灯光也跟着晃了三晃。   林白梧坐在炕边等人,都这么久了,渊啸还没回来,按理来说不会的,他打水很快。   随着又一阵的风起,天上落了雨,砸在窗子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碎响。   林白梧终于忍不住,披上衣服,开门出去寻他。   林白梧没有撑伞,只伸手挡在眼前,他先去了院子井水边,没瞧见人,又疑惑的往灶堂里去。   灶堂子的门没关,却也没点灯,林白梧以为他不在,刚想走,就听见一阵“咔哧咔哧”响。   林白梧以为家里进了黄仙儿,循声望去,登时吓得背后一紧,冷汗顺着脊梁骨滑了下去——   借着冰凉的月光,他瞧见漆黑的角落里,渊啸正抱着生肉吃的狼吞虎咽。   血水浸过他五指的指缝,顺着他的手背往下淌。   林白梧双目圆瞪,不敢惊叫出声,狠狠的捂住了嘴。   *   作者有话要说: 第53章   眼前场景恐怖的慑人, 林白梧如何都没办法将他同渊啸连系起来。那虽是两张相同的脸,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温度。   可他又不敢声张,只惊恐的、慌乱的一步一步往后退去,趁着瓢泼而至的大雨和远天之上忽现的电闪雷鸣, 狂奔进房里。   近几日, 林白梧吃不好、睡不着, 一闭上眼就会想起渊啸在灶堂里的场景, 他如一头野兽抱着生肉狼吞虎咽, 月光森冷,映得他的脸孔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   可当夜,渊啸回到房里, 还是从前的模样, 给他打水、洗脚, 擦腿……又就着他洗剩下的水洗脚,甚至还低头温柔的亲吻他的脸,与往常,没有一丝一毫的分别。   两个画面的渊啸相互重叠、又生生割裂……林白梧一颗心脏被撕扯成两半, 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甚至不敢当面去问,生怕得到自己承受不了的答案。   他痛苦的扪心自问,若渊啸真是那食生的野兽, 他能离得开他吗?   碎片的记忆狂卷进脑中, 最终定格在缠绵的夜晚,他说——我是为你来的。   我是为你来的, 短短几个字, 却擂鼓般震动着他的胸腔, 让他明知溺水, 却甘愿下沉。   只要渊啸还是他, 只要他还这么好,不论他如何,他都离不开。   不就是吃生肉,他早听说,东海的渔人,就好吃那半生不熟的鱼生,或许渊啸常年狩猎……也爱吃这半生不熟的生食。   他瞒了他,而自己又何尝不是,他一个双儿,那副不平坦的身体,渊啸也从未嫌弃……   林白梧如是想着,手下的绣线却是没停,这钱袋子他快绣好了,他用的好丝线,在光线里泛着错落的银光。   他心思一差,针便没了准头,一下扎到了指头上。   林白梧口里一声轻“嘶”,抽开手,就见血珠子冒了出来,他皱眉瞧着手指头,心思乱作一团。   一连几日,林白梧神色都不大对劲儿,有意无意的躲人;或做着活儿便开始发呆,前儿个喂鸡,玉米粒子都撒尽了,还站在原地不知道动地方。   这若放在平日,渊啸早察觉到了,只是他眼下早已自顾不暇——身体里的兽血再难已压制。   *   六月中旬,渊啸终于寻了个由头出远门,他要上山打猎。   虽说家里打井、建房开销是大,但林白梧心里有数,余钱足够花,而且兽皮子也已硝制了不少,待拿去镇子卖了,又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只是气温逐渐回暖,皮子价格开始回落,他想着,要么再等等,待到秋冬皮子涨起来,再卖也不迟。   林白梧将想法和渊啸说了,渊啸只伸着粗手指轻轻摸他的脸颊:“梧宝儿真能干,可我还欠着村长、半篮子的苍菇子。”   “家里还有,你先拿么。”   渊啸笑了笑,却仍是要走。   林白梧心里没着没落的,渊啸在他身边才一个多月,他就已经这么离不开他。   他乖巧的点头,小声问他啥时候回来。   渊啸见不得林白梧不高兴,那一张小脸儿皱皱巴巴,大眼睛里都没光了。   他抱他跨坐到自己的大腿上,从他额头到眉眼,一溜往下亲:“十天半个月,很快就回,打猎赚了银子,给梧宝儿买东西。”   林白梧一想起那雨夜,心里仍忌惮,可他又沉溺于渊啸的好,既退缩又勇敢的与他四目相接:“我不要东西,你早些回来就是。”   渊啸瞧他表情,以为他是生气,给他小脸摆正了,沉着声哄:“别和我生气,给我亲亲,还没走,就想的不得了。”   林白梧心口慌乱的跳,可还是迎起小脸给他亲,他小声道:“在外头可不许看别家哥儿。”   渊啸笑起来:“外头就熊熊,他那熊,我才不爱看,我心里就你,只有你。”   林白梧又苦又涩的点头,接着,他将绣好的、装满了铜板、鼓鼓囊囊的钱袋子自怀里掏出来,递了过去。   渊啸伸着大手来接,这钱袋子上还带着林白梧的温度,温温热热的,他看着那威风堂堂的白老虎,笑起来:“绣好了。”   林白梧点点头:“你到外头,拿整块银子不方便,我就换成铜板了,你瞧瞧够用不?”   渊啸没打开瞧,他进林子,没啥地方需要花钱,还有他的梧宝儿,从来不曾少过他。   他像模像样的颠了颠:“好多、够了。”   林白梧心里还是怕,可一想着他要走,多少惧意都被打散了。   他舍不得他,细胳膊抱着他的手臂:“阿啸,早点回来,我在家等你。”   渊啸听得气血翻涌,黑金的瞳仁里泛起血色,他屏息狠压了压,才勉强克制住。   林白梧在,渊啸如何也不想走,可他再不走,怕是不行了。   一月余,他艰难的维持着人形,可野兽的本能噬血、食生、暴戾,让他再不满足于熟肉的滋味,只有甘甜的鲜血、杀戮的快/感,才能让他通体畅快。   渊啸喉咙口发紧,人性与兽性在他身体里疯狂的撕扯、对抗,他止不住的颤抖起来,冷汗在额头起了细密的一层。   渊啸灼/热的唇在林白梧光洁的额头上亲了亲:“好,在家等我。”   翌日清晨,渊啸启程。   林白梧和林大川都来送行,渊啸打猎,不像旁的带许多工具,林白梧问起来,他只说在熊熊那里。   林白梧将信将疑的点点头,将一个大包袱交到了他手里。   渊啸拎住颠了颠,包袱可沉,他浑身高烫、已经快维持不住人形,却还状若轻松道:“我是去打猎的,这是装了多少东西?”   他想拆开来看,却被林白梧按住了手:“没啥东西,就换洗的衣裳……和一些吃食,你别瞧到夏了就不在意,山里气候还冷呢,一去这么多天,病了都没人照顾。”   渊啸背上包袱,摆了摆手:“你们回吧。”   他不过进山,倒也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的送行,连阿爹都拄着拐杖出来了。   渊啸出了门子,外头熊熊正在等他,驾一辆带棚子的牛车。   渊啸强挺着往车边走,眼下这时候,他背这么轻的包袱都觉得无比沉重,将包袱递给熊熊,掀开车帘子刚要上去,林白梧却自后头跑了过来,“啪”的一下,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林白梧小小的个子,小手自后头伸过来,脸轻轻蹭着他的背,软软乎乎的叫他:“阿啸,你若在林子里见了我的猫儿,记得帮我带话儿……”   “好。”   “阿啸,你早些回来,我想你。”   渊啸浑身颤抖,他不敢回头,生怕自己忍不住。   许久后,他轻轻拉开林白梧的手臂,跨进车斗里,厚帘子落下去,盖住了最后的视线。   熊熊挥了挥鞭:“小嫂子,我们走了。”   林白梧点点头,目送着牛车越行越远。   山路不平,砂砾石头多,车轮子滚过,嘎吱嘎吱的颠簸。   牛车行出去好远,熊熊回头去瞧,却见林白梧那小身影还在家门口立着。   他提着小鞭子抽在车棚子上:“兄弟,小嫂子还站在门口瞧呢。”   渊啸躺在车斗里,浑身发烫,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滚,他实在太痛了,只感觉时而在热汤里滚煮、时而在雪窟里冰冻,血肉、筋骨在肆无忌惮的互相撕扯,仿佛下一刻就要爆体而亡。   渊啸听见熊熊的话,不自觉的勾起唇角,窸窸窣窣间,他将怀里的小东西掏了出来——林白梧给他绣的钱袋子。   他颤抖着手臂,将钱袋子贴在了脸侧,那上面有林白梧的味道,很淡很淡的皂角香,像是林间最温柔的风,可以抚慰他所有难以忍受的痛苦。   牛车爬上山坡,往峪途山东坡腹地而去,忽然,一道白光乍起,将整个牛车紧紧包裹住。   熊熊叹了口气,他早和渊啸说过,这么下去不行,可他偏是不听,若不是实在坚持不住了,还不肯走呢。   神虎族化形者,本就屈指可数,渊啸伤没好利索,形态维持的很不稳定,按照熊熊的推算,渊啸每半个月就得回峪途山林子里以虎形修养,却不想他硬是熬了一整个月。   牛车越往山之东行,树林越是繁密,参天的巨木枝繁叶茂,相互交错、往更高处延展;飞禽自密林里扑拉飞出,扇动着巨大的翅膀,自牛车棚顶掠过;倒是走兽,远远闻见渊啸和熊熊的气味,吓得惊慌逃窜。   前路树林越来越密,不好过车。   熊熊跳下车板,掀开车帘子,车斗里,是一头昏迷不醒的巨形银纹白虎。   虎形的渊啸实在过于庞大,身长足十三尺,身躯小山一般,一颗头颅石墩子大小,虎爪肥厚、爪尖锋利,可以轻易割断野兽的喉管子。   熊熊立在车前、腹部卡住车板,伸出粗壮的手臂,拽住渊啸两只巨大的虎爪,只见他手臂肌肉爆起,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力气一寸一寸的将渊啸拉到车边。   太重了,小山似的,熊熊两手撑在大腿,累得直喘粗气,他知道,以人形他绝对扛不住虎。   无奈叹了口气,又伸手摸了摸才穿没两天的衣裳,只听“嘶啦”一声响,熊熊衣衫尽裂,人形的筋骨舒展膨胀,瞬时变幻出一头巨形棕熊。   熊熊抖了抖毛,伸出大掌抱住渊啸,正要给他往肩膀上扛,那头银纹白虎却忽的睁开了眼睛。   金色的瞳仁又深又沉,却附着一层模糊的白,渊啸神志不清:“嗷呜呜呜……”钱袋、钱袋。   熊熊动了动小耳朵:“呜嗷嗷嗷!”洞里多的是,给你当弹珠玩儿。   渊啸不应,巨大的虎头摇晃,反身就要往车里爬,它这样子路都看不清明,没动两下,就听“咣当”一声大响,连虎带车,一齐翻了出去。   熊熊一声咆哮,前爪拍地,抖动着粗厚的棕毛去捞虎:“嗷嗷呜呜呜!”你发什么疯?!   “嗷呜呜呜……”钱袋、钱袋!   这虎倔驴似的,熊熊没办法,只得绕到翻倒的车口去给它找钱袋。   熊熊身形过宽,塞不进车斗里,伸着一只大爪子摸,终于……它将那钱袋子掏了出来。   熊熊瞧着那靛青缎子面上绣的银纹白虎,又瞧着瘫在地上要死不活的这一头,气哼哼的呜呜呜!有媳妇儿了不起啊!腻歪!   渊啸的虎爪又宽又厚,拿不住这小小的钱袋子,熊熊就给它缠到了爪尖上。   峪途山林间,一头巨熊四肢着地,身上驮着一头沉睡的白虎。   山风袭来,吹刮得一熊一虎长毛翻飞,也吹刮得虎爪尖尖上的钱袋子,一晃又一晃。   *   作者有话要说:   小白感觉出来了,小白没说,小白憋着气,小白打虎。 第54章   林白梧在大门外站了很久, 都没有回去,就算牛车渐行渐远,只在路面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车辙印,他也舍不得离开。   直到林大川拄着拐杖出来, 他才回过头, 跑到了阿爹的身边。   林大川看他, 只道:“回去吧。”   林白梧羞于在人前展现对渊啸的爱意, 他脸红着点点头, 扶着林大川往家走。   两人才走了没几步,隔壁的大门“嘎吱”一声打开,董二力自里走出来。   林白梧点点头算作打过招呼, 却不想董二力竟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他手里拿着用油皮纸包起的长形扁物, 二话不说, 塞到了林白梧手里。   林白梧一愣:“给我的?”   董二力点点头:“嫂子做的,说给你。”他伸手挠了挠后脑勺,憨笑着钻进了门里。   林白梧疑惑的将油皮纸包打开,只见里头是一双千层底布鞋, 鞋底用白布裱成袼褙,针脚细密、底子厚实。看大小,该是给林大川的。   林白梧看去林大川:“阿爹, 该是给您的。”   林大川伸手接过布鞋, 只看了看便又还给了他。   两人一道进了家大门,林白梧反身将门关严, 随口问道:“阿爹, 您要穿吗?”   林大川想也没想:“不穿, 有梧哥儿做的, 就够了。”   “那……我收哪儿?”   林大川脚步顿了顿:“放仓房吧。”   这千层底布鞋, 看样子是董大媳妇儿纳的,不管是出于什么心态,补偿也好、回礼也罢,或者是良心发现,林大川都不想穿,连瞧见都烦。   虽说董家还了地,林白梧也给了兽皮子,可说到底是街坊邻里得过且过,真要他放下芥蒂、冰释前嫌,却也不可能。   两人回屋去,林大川身子骨越发好起来,人一旦精神头足了,就闲不住。   林大川的旧屋子简单改造过,眼下被用作他的工作间,杂七杂八的放了许多木匠工具。林白梧想扶他到院子里晒晒太阳,他不乐意,说好久没摸他的墨斗、凿子了,心里头想。   林白梧倔不过他,一个人到院子里晒太阳,日头落在身上,暖洋洋的。   其实他还有好多活计没做,可渊啸不在,他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总感觉心里缺一块儿,不踏实。   他想着定是自己矫情,以前渊啸不在的时候,他不也这般过来了嘛。   那时候日子多苦啊,吃不饱穿不暖,他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一件破棉袄穿好几年,倒也乐乐呵呵的,眼下日子好起来,人却越发矫情,想东想西的难受。   林白梧揉了把脸,自马扎上站起来,到玉米堆子前挑了几根棒子,想将鸡喂了。   他做这活熟练,两根棒子并在一起,往中间施力,不一会儿,干燥的玉米粒就快速的脱落,掉进了簸箕里。   搓了五六根,簸箕里的玉米粒堆作黄澄澄的小山,林白梧拿起簸箕颠了颠,想着先将母鸡喂了。   他才到鸡舍,家里的母鸡便探出花脑瓜来瞧,咕咕哒哒的自鸡舍里飞出来,到他脚边,伸着颈子要食吃。   林白梧抓了把玉米,口里“咕咕咕”的唤,母鸡也“咕咕咕”的跟着应。   他将玉米撒干净,正想回去院子继续搓些,将野山鸡喂了,一抬头的功夫,正瞧见家院墙上,趴着一只毛茸茸的金色小猴子。日光落下来,打在小猴儿的脑顶,照得它的毛发泛着金光。   峪途山上野物繁盛,可它们却从不往山下跑,村与山之间像是有着天然的壁垒。能在家院墙上看到猴子,林白梧顶意外。   这小猴子也谨慎,缩着身子、只露一双玛瑙似的大眼睛,一见着林白梧瞧它了,忙伸出小爪子挡在眼前,好像这样,别人就瞧不见了似的。   林白梧笑起来,回到玉米堆前继续往簸箕里搓玉米,时不时的抬头瞧瞧小猴子。   小猴子看出来林白梧一直在瞧它,卷着长尾巴,跳到了院墙外的老树上,“嗖嗖嗖”的爬进了繁枝里。   *   峪途山东坡,嶙峋的峭壁之下,是一域天然暖泉,池水清澈、池面冒着股股热气,一头棕熊正趴在池心的大石上睡觉。   这大石在成百上千年的水流打磨下,表面光滑如蛋,棕熊卧在正中,四只巨爪垂下、泡在水里,歪着脑瓜舒舒服服的打着呼噜。   池子边的银纹白虎却没那么舒坦,折磨虎的痛苦一浪接一浪、一波冲一波,似乎要将它的骨与肉生生分离。它浑身蜷缩着,身体高热,口中不断发出痛苦的低啸。   过了小半个时辰,渊啸终于自混沌中睁开了眼,它甩了甩头,就瞧见了温泉池里的熊熊。   这片温泉池是虎族的领地,除了它和母亲,再没其他兽类踏进过半步。   这狗熊喜欢泡水,之前就跃跃欲试,被自己打了几顿之后才勉强作罢,而今竟趁着它昏睡,进池子里舒坦。   渊啸气不打一出来,朝着熊熊一声怒嚎,吓得正在梦里吃蜂蜜的熊熊一个激灵,翻个身“扑通”一下砸进了温泉池里。   水花溅出五六尺高,扑扑拉拉的全砸在渊啸身上,渊啸抖了抖长毛,就见浑身湿透的熊熊自池底翻了上来,露出个湿漉漉的棕黑圆脑瓜。   “嗷呜呜呜!”干嘛吓我!   “呜呜呜嗷呜!”谁让你进我家池子!   “呜嗷嗷呜!”姨姨让的。   “唔唔?”母亲让的?   “哼唧唧呜呜呜!”我告诉姨姨去!   熊熊委委屈屈的仰头往上看,峭壁边,一头母虎正闲闲的睨着他俩,不一会儿,它自地面起身,抖了抖金黄长毛,自峭壁上几步跃了下来。   熊熊一下得了靠山,伸着大爪爪装模作样的抹脸:“嗷呜呜呜!”姨姨你管他。   渊啸动了动毛耳朵,又卧了回去。这狗熊,见了他母亲便装乖,成日“姨姨、姨姨”的叫着,搞的多亲一样。   母虎踱步过来,它身形并不算壮硕,尤其在庞然巨物渊啸面前,更要小上不少,可渊啸一见了它,还是躺倒在地,伸着大爪子要和它贴贴。   母虎伸着头蹭了蹭它,卧在了它身侧。   熊熊见状,反身又进了温泉池子里。   这池水自地底而来,咕噜噜的冒着热气,很是舒服,熊熊在水里翻了几个身,玩儿够了才刨到近边,将巨大的脑瓜搭在了池壁。   渊啸仍是没有力气,它痛苦的卧在地上,却还不忘朝熊熊嚎道:“嗷呜呜!”去了吗?   温泉水顺着熊熊厚重的皮毛往下淌,它舒服的“嗷呜”一声,动了动小耳朵,才懒洋洋的回渊啸:“呜呜呜嗷!”小金子去了。   这时候的渊啸,脑子不甚清醒,它想了许久,才想起来那是金丝猴家的老幺,一只小母猴子。   渊啸“唔”应了一声,心道有兽看着就是,他生怕自己不在,有人到林家作乱。   熊熊哼哼唧唧的想,这老虎成亲之后可是婆妈。不过是出去几日,就担心这担心那,还要寻个兽放哨。   它歪了歪头:“嗷呜呜!”姨姨,你见过虎子那媳妇儿吗?   母虎甩了甩尾巴,当初渊啸回来,以一敌多,与虎族鏖战了三天两夜才夺回领地,却也受了重伤,昏迷了小半月。   那时候,山东坡的空气里都泛着股血味。   可它歇了不多久,伤都没好利索便急着要走,又漫山遍野的筹备聘礼,它就知道自己这傻儿子是被人勾了魂儿了。   它身份不便,只打远处偷偷瞧过那人,是个顶文弱的小男孩儿,成日在村口的梧桐树下等老虎。   等老虎,呵,也是个傻的,和它这个傻儿子倒相配。   母虎转头看去又昏沉睡去的渊啸,想着他儿子这大个块头,倒是苦了那孩子,伸着大爪子拍了拍渊啸的头,别开了脸。   *   渊啸外出狩猎已有五日,林白梧睡在宽大的炕上,翻来覆去的可是难受。   夜里,没人想着给他打水洗脚、没人给他抱怀里暖着;清晨,没人亲他的脸叫他起来,而他的脚也恢复成了以往的冰冰凉凉。   林白梧坐在炕上无精打采,直到外头的鸡又叫了三四遍,才穿起衣裳下炕。   他要忙的事情还多呢,得给阿爹的汤药熬上、饭食做好,再继续将皮子硝制了。他给自己安排的满满当当,才能不老想着人。   林白梧开门出去,到灶堂烧水,抬头的功夫,又瞧见了那只金色的小猴子,挂在院墙外头的树梢上,垂下条又细又长的毛尾巴。   林白梧不知道它干啥日日夜夜挂在自家门口不走,想着莫不是饿了来找食的。   他不晓得这小的猴子都吃些啥,进了灶堂,翻出董家给的菜筐子,里头有好些红彤彤的番柿子,他挑了几颗长得漂亮的,放到了小篮子里。   林白梧出来时,那小猴子果然还在树上挂着。   他开大门走到老树下,小猴子瞧见他,“嗖嗖嗖”的往繁密的树枝层里爬。   林白梧就站在树下,举一颗漂亮的番柿子,仰头轻声叫它:“小猴小猴,你吃吗?”   树上的小金子探着小脑瓜往下瞅,就瞧见林白梧一双好漂亮的大眼睛,正朝着自己笑眯眯的看过来。   小金子眨巴眨巴眼睛,想着爹爹叫自己到这家看着,好像没说不让吃这家的东西……   它小心翼翼的爬下去,就见林白梧伸着胳膊将番柿子往它跟前又递了递。   小金子探出爪爪,小心而缓慢的拿住番柿子,又以极快的速度收回手,将番柿子塞进嘴里,爬回了梢头。   树叶摩擦的沙沙声音里,小猴子抱着红柿子吃的可高兴。   林白梧笑起来:“小猴儿,我这儿还有呢,都给你放树下,你要想吃,就来拿。”   说着,他将番柿子轻轻放到树下,反身进门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林白梧:驯兽高手~ 第55章   六月中旬, 时隔近两月的县考终于放榜。范浔不负所望,考中秀才。   他做童生时,就已经十二岁,因此考中秀才, 已经十六岁。这个年纪, 在同期生中算是大的, 有些资质好的, 早在十三四岁就已经中举了。   范浔觉得难堪, 并不想大肆宣扬,可这是上河村出来的第一个秀才,村长大喜过望, 村子里大操大办, 鞭炮锣鼓齐鸣, 喧天的响。   连着几日,郑芷凡出门儿,便有人家上赶子来道喜,说他命好, 熬出头了,马上就是秀才夫人。   郑芷也高兴,想着这么多年, 范浔终于考中了, 该是过不了几天,他便要来提亲, 他也算苦尽甘来。   上河村成亲, 夫郎的嫁衣多是自己做, 可郑芷那手艺, 连绣个帕子都不成, 鸳鸯像鹌鹑、莲花歪七扭八,凑在一起很是不美观。   他临时抱佛脚,请林白梧教了好几日,绣工没学好,倒把自己扎个够呛,干脆不绣了。   到了第四日,郑芷还没等来范浔的提亲。他想着该是范浔考学的事情没处理完,顾不上他,可冯秋花却隐隐觉得事情不对。   日头才东升,冯秋花便随着郑宏的牛车,一道上了镇子,她怕郑芷一个人在家呆不住,特寻了林白梧去家里陪人。   林大川一早听说范浔考中了秀才,想着小郑芷也快嫁人作夫郎,笑着同冯秋花讲,他镇上的仓房里好物件可多,要是不嫌弃,叫芷哥儿过去挑几件家具摆件。   冯秋花“哎哎”连声应下,又拉着林白梧往家里去,待安顿好了人,才随着牛车上镇子。   两小哥儿躺在炕上,凑头在一起唠小话儿。   郑芷反身将甜糖盒子拿过来,里头七七/八八好几种糖块子,都是郑家叔镇子上买的。   他打开盒子:“白梧哥,你要哪个?”   林白梧躺在枕头上不想起,偏过脑袋看他:“都行。”   糖盒里有麦芽糖、饴糖、冰糖,还有可不好寻的花生糖、芝麻糖,郑芷挑了块儿麦芽糖喂到林白梧嘴里,自己吃了块饴糖。   他将盒子放到一边,又凑头和林白梧躺在一块儿,他可稀罕他,小时候就想着林白梧要是他亲哥就好了,他抱着他一条手臂:“白梧哥,我嫁给范浔,怕是得去镇子了,到时候瞧不见你了咋办?”   林白梧笑起来:“那我就去镇子寻你,或者你来村子寻我,咱俩一个月见一回。”   郑芷的小脑瓜贴着林白梧的肩膀:“一月一回哪儿够,我日日见你都不嫌腻呢。”   林白梧道:“那以后阿啸去镇子卖野货,我就跟过来找你。只是范浔是读书人,我怕吵了他清静。”   “白梧哥才不吵!”说起这些,郑芷抿了抿唇,有点儿发愁,“我以前日日想着嫁给范浔,可马上就要成真了,我倒也害怕。”   “有啥好害怕呢?你等了这么多年了。”林白梧翻了个身,和他面对着面。   郑芷将甜糖从这边腮帮子换到另一边,甜糖刮着牙齿,发出极小的摩擦响:“我昨儿个就想,我俩真的合适吗?我啥也不会,绣花都绣不好,往后都没法给他做衣裳。”   “人家是做大相公的人,哪儿还要你亲手给他做衣裳。”   “也是。”郑芷咧嘴笑起来,转而又皱起脸,“可我也不识几个字。”   “架不住范浔稀罕你啊。”林白梧伸着手指头戳他痒痒肉,郑芷被闹的歪起头咯咯咯的笑,也伸手去戳林白梧的痒痒肉。   两小哥儿闹作一团,脸颊红起一片,气喘吁吁的。   待闹够了,两人并着躺作一排,郑芷轻轻叹了口气:“我前几日都可害怕,总觉得自己不咋好,范浔后悔了咋办。你不知道,我可羡慕你,哥夫对谁都爱答不理,可眼睛里全是你,他瞧你时候的模样,哎呀我说不出来,我都脸红。”   林白梧伸手揉了把脸,渊啸瞧他的眼神从来都不掩饰,灼/热、赤诚、坦荡,像是冬日里最烈的焰火,能将寒夜都燃着了。   他一想起来心口就砰砰砰的跳,脑子里全是他。   这都进山好几日了,渊啸还不回来,林白梧气鼓鼓的想,他若回来了,他定不去迎他,也不要给他好脸色看。   正想着,郑芷又凑了过来,他的碎发蹭着他的脸,毛茸茸的可痒。   郑芷问:“白梧哥,你想他没?”   郑芷常找他来绣嫁衣,知道渊啸进山了。林白梧不答话,他从来内敛,不好与人说想念。   可郑芷却凑更近些,又问他:“白梧哥,你想他没?”   林白梧眼神躲闪,脸颊起一层红,最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郑芷鼓起脸:“想一个人是啥感觉啊?”   林白梧笑着看他:“就是你念着范浔的感觉。”   郑芷摇了摇头:“你这一说,我更不明白了,我其实、其实也不咋念着他。”   他皱起眉:“他来寻我我欢喜,可若不来,我自己过得也高兴。”   林白梧瞧他皱起的小脸,轻笑道:“我们芷哥儿啊,还没长大呢。”   “可能是吧,我还小呢。”郑芷歪头压在林白梧胸口,孩子似的蹭,脸蛋子都起了褶。   两人又躺了好一会儿,林白梧曲起手指敲郑芷的额头:“小懒猪起来了,还绣不绣嫁衣了?到时候范浔上了门,嫁衣才绣一半。”   郑芷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坐起来:“绣、绣。”   直到日落西山,冯秋花还是没有归家。   郑芷的嫁衣没绣上几针,肚子倒是饿的咕咕叫,他趴在炕上,歪个头,蹭林白梧的胳膊,小声问:“白梧哥,你饿不?”   他那眼神,滴溜溜的和大猫儿似的,林白梧宠道:“知道了,给你做饭。”   郑芷“嗷呜”一声高兴的唤,自炕上爬起来,穿起个鞋就往灶堂里跑。   林白梧下地,跟在他后头进了灶堂子。   他中午时候因为担心阿爹,回过趟家,却不想他阿爹在灶堂、边拄着拐杖边炒饭,口里还乐呵的哼着小曲儿,一副怡然自乐。见林白梧回来,还顶意外的问他:“你咋没和芷哥儿一块儿吃饭咧?”   因此晚饭,他也不多担心阿爹,只专心顾着郑芷。   冯婶子爱干净,灶堂被收拾的一尘不染,锅碗瓢盆成叠摞起,油盐酱醋摆放整齐,就连水缸,也灌满着清水。   郑芷不会做饭,倒也不挑,什么都肯吃,林白梧说要下面条,也高高兴兴的洗菜打下手。他搬个小马扎坐在边上,捏着小白菜一根一根的过水洗,模样可认真。   林白梧借着清水洗过手,将冯婶子剩下的半块儿猪肉拿到菜板子上,切作细丝备用。   起锅烧油,一把葱花撒下,烟雾腾腾,霎时爆出葱香。   林白梧将瘦肉下锅,铲子翻炒,粉嫩的肉丝很快卷缩,变白、变熟,他加了勺酱油,只少许,肉丝上便染了一层重色,滋味鲜美。   郑芷凑头来瞧,香得忍不住直咽口水。   林白梧瞧他一副馋猫样儿,用铲子铲出些许,叫他先尝。   郑芷也没拿筷子,伸手捏起一根放进嘴里。   林白梧嗔怪道:“用筷子呀,多烫呢!”   郑芷嘿嘿嘿的笑:“真好吃!白梧哥做啥都好吃!”   林白梧笑着摇摇头,舀水下锅,等着水煮沸了好下面。   不多会儿,面煮熟,汤头上飘着青菜,绿油油的,很是有食欲。两小哥儿抱着汤碗,到堂屋吃面。   郑芷将酱好的咸菜拿过来,打开盖子、推到林白梧跟前:“我阿娘腌的萝卜干,白梧哥吃。”   这腌萝卜很是下饭,就着面条又鲜又咸,入口爽脆。   林白梧低头喝了口汤,就听见外头“嘎吱嘎吱”的牛车声,想是冯婶子和郑家叔回来了。   郑芷埋头紧着吸溜了几口子面,正要起身去迎人,却被林白梧一把拽住了。   郑芷正疑惑,就听见外面似乎有吵架的声音。他皱起眉,打他记事儿起,从没见阿爹阿娘红过脸。   冯秋花断断续续的哭声隔着门板子传来——   “我也没想过他是那样的人,他前头说的可好,会好生待芷哥儿,照顾他一辈子!”   “你也知道,咱家娃儿四体不勤,干啥都不行,我这不想着多给范浔些银子,往后他飞黄腾达了,总归是念着咱家的好!谁知道他是个忘恩负义的。”   郑芷听得心口“砰砰砰”直跳,他小心趴去门板,隔着道门缝,他瞧见阿爹高大的身躯颓丧的拱起,痛苦的叹气,他拳头攥得死紧,狠狠地锤在车板子上。   冯秋花哽咽:“眼下怎么办是好啊!整个村子都知道范浔考中,咱家芷哥儿要嫁人了。”   郑宏连吸了数口气:“就说、就说……”说什么也无济于事,郑芷从来是个没心眼儿的,旁的说他要嫁给范秀才做夫郎,他还欢欢喜喜的应下,难道这会儿要说从没有这档子事儿?谁人会信啊!   冯秋花抹着眼泪:“我就这么一个娃儿,旁的要是说他,我就带他藏到深山老林子里去。”   “我的芷哥儿,这辈子不嫁人,我也养得起。”   没有什么是比百般期待下的大失所望更让人痛苦的。   郑芷自门边缓缓转过身,大脑一片空白,心口裂开、呼呼漏着风,他僵硬的看去林白梧,刚要开口说话,眼泪就自眼底滚了出来。   林白梧慌张的抱住他,轻轻的唤:“芷哥儿、好芷哥儿,你别哭。”   郑芷趴在他肩头,乖巧的点头:“嗯,我不哭。”可眼泪根本控制不住,很快湿了林白梧整片肩膀。   *   作者有话要说: 第56章   林白梧实在太难受了, 郑芷当他作哥哥,他又何尝不是当郑芷作弟弟。   在那些漫长的、难熬的岁月里,都是冯婶子、郑芷陪着他度过的。郑芷就像个小太阳,暖得周遭人热乎乎。   林白梧胸口憋闷的起起伏伏, 他的手轻轻拍着郑芷的背:“哭出来就好了。”   郑芷呜呜咽咽的哭, 从开始的小小声, 到后头再也克制不住, 咬着嘴唇都还泄露的干干净净。   他眼泪流了满脸:“白梧哥, 范浔不要我了。”   “白梧哥,我是不是真的很不好啊。”   林白梧跟着一起红眼睛:“你是最好的,范浔那个犊子他不配。”   郑芷头一回听他骂人, 扁着嘴小鸭子似的笑, 可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也就你觉得我好, 连我阿娘都觉得我啥也不会。”   “婶子只是不说,她其实可稀罕你了。今儿个,同我回家睡吧。”   “嗯。”   他俩哭得稀里哗啦、要死要活,外头早都安静了下来。   冯秋花听到郑芷的哭声, 才知道他在堂屋吃饭,怕是将话头都听了去。   她慌张的看去郑宏,不知道如何是好, 郑宏那沉默的汉子, 也微微红起了眼眶。   当夜,林白梧牵着郑芷的手回家。   郑芷没叫人送, 只贴着林白梧慢悠悠的往林家走。   夏日的夜晚, 星子繁多, 挂在夜幕之上, 光芒闪烁。   郑芷仰着头瞧, 忽然小小声的道:“白梧哥,天上星星那么多,那些小小的,多没人在意吧。”就像他似的。   林白梧紧了紧牵他的手:“可也不妨碍它们闪烁啊。”   郑芷愣了好一会儿,垂下头:“可我还不如小星星,我都不闪烁。”   林白梧笑起来:“谁说你不闪烁,你在我心里,好亮堂。”   “呜……”郑芷又要哭,“你要是个汉子就好了,我就嫁你;或者我是汉子,我娶你。”   林白梧给他擦眼泪:“那可不行,你哥夫要生气的。”   “你咋这样,以前没成亲的时候,你可稀罕我了。”   林白梧伸手指头戳他的小脸儿:“现在也稀罕你。回去了,我给你做……糖藕。”   郑芷眨巴眨巴眼,桌上那碗面,都没吃上几口就坨了,眼下他可饿呢。一听说林白梧要给他做糖藕,皱皱巴巴的小脸儿慢慢舒展开来:“你家还有藕啊?”   “有呢,阿啸那兄弟爱吃,给他做了几次。”   “几次?他来你家啦?咋好吃独食呀!”   “没来,我做好了,阿啸给送去的。”前些时候,听渊啸说,他那兄弟心思抑郁,成日的吃不下饭,就想吃个糖藕,他便给他做了几次。   林白梧瞧着郑芷鼓鼓的小脸儿:“今儿个,只给你做。”   郑芷笑起来,蹭着人:“白梧哥真好呀。”   伴着蛙声,两小哥儿回到家,林大川竟还在工作间里打木头。   昏黄的油灯一盏,摇曳着烛火光。林白梧敲了敲门框子:“阿爹,你吃过饭没?”   林大川手上活计没停:“下过面了。”他一抬头,正看见边上的郑芷,“芷哥儿也来了?早晨我还同你娘讲过,林伯镇子的铺面里,有好些漂亮的摆件,你啥时候有空……”   “爹!”林白梧打断他,“您累了就歇歇,别老打木头,我俩一会儿做糖藕吃,给您也端些来。”   “爹不要,齁嗓子。”林大川埋头刨木头,木屑乱飞,“你俩忙去吧,不用管我。”   林白梧便拉着郑芷的小手先回了屋,他与渊啸成亲后,家里的炕还没让旁的躺过。   渊啸这汉子,顶介意旁的动他东西,这要是给他知道了,不定要多生气。林白梧想着,反正不晓得他啥时候回来,到时候窗子连着开几日,他该是不知道。   郑芷脱鞋上炕,躺倒在被褥子里,那被褥子上全绣着鸳鸯戏水、并蒂莲花,和和美美、喜气洋洋。   郑芷伸手轻轻摸了摸,想着他若成亲了,定也有一床这样的喜被。   林白梧帮郑芷将外裳脱了:“你在屋里歇着,我去做糖藕。”   郑芷拉住他纤细的手腕子:“我陪你嘛。”   林白梧将薄被打开,盖到郑芷身上:“你好好躺着,我很快就回。”   林白梧爱干净,被子晒的勤,上头一股子阳光的香。   郑芷抱着小被:“白梧哥,你好香啊。”   林白梧给他掖好被角,摸他的头:“小馋猫困了就睡,醒了,糖藕就好了。”   郑芷乖巧的点头,缩进了被子里。   因为熊熊的关系,林白梧做糖藕已经很熟练。   莲藕夹着糯米上锅起蒸,不过多久,便蒸熟可以出锅了。   林白梧熄了灶火,隔着厚布,将盘子端出来。   熊熊送的蜂蜜还有不少,他挖了一勺淋上去,圆圆的藕片上满是透亮的糖浆,再撒了些许黄槐花,瞧着很有食欲。   才到屋子门口,林白梧就听见“呼噜噜”的鼾声,他推门进去,就见郑芷四肢大开,歪着个脑瓜睡的正香。   他将糖藕放到桌面,坐到炕边瞧他。也不知道梦里梦到了啥,郑芷叭叭的舔着小嘴儿。   林白梧戳他的脸蛋子:“芷哥儿醒醒了,刚哭过就睡,明儿早眼睛要肿。”   郑芷翻个身,脸蛋子压出几道褶,感觉被戳着有点痒,还伸手挠了挠。   林白梧笑着摇了摇头,去灶堂里洗漱。   回来的时候,顺手打了盆水想给郑芷擦把脸,才推开门,就见炕上的郑芷已经坐起来了。   林白梧道:“你醒了正好,洗干净了好睡。”   郑芷揉了揉眼睛:“白梧哥,我闻见糖藕香了。”   “就放在桌上呢,擦把脸再吃。”   郑芷听话的擦过脸,趿着鞋子坐到桌前吃糖藕。这糖藕真糯啊,这蜂蜜真甜,郑芷笑眯起眼,鼓着腮帮子嚼的欢快,再不想那些烦心事儿。   两小哥儿凑在一起话可多,一直到夜半三更才睡下。   只是渊啸不在,林白梧如何都睡不踏实,天光亮,家里的鸡才啼鸣,便披起衣裳下了炕。   他照例到灶堂给阿爹熬药、做早饭、喂鸡,只而今,又多了一件事儿,喂小猴儿。   小猴儿在他家院墙外的树梢头已经挂了好些天了,前几日还换了只猴儿,毛色深一些、脸盘子也大一点。不论是哪只,林白梧都一样喂甜果子。   他拎着小筐子,才推开大门,那小猴子已经自树梢头爬了下来,再没之前的胆小害怕。   见它下来,林白梧举着番柿子递过去。   小猴儿歪着头瞧他许久,没接,嗖嗖嗖爬回梢头,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握了个圆乎乎的大桃子。   它伸出毛茸茸的小爪,朝林白梧小心翼翼递过去。   林白梧勾唇笑起来:“给我的吗?”   “吱吱唧!”给你。   林白梧接过来,将番柿子往上递了递:“给你的。”   小猴儿朝他缓慢的伸出爪,待握住番柿子后,快速收回去,嗖嗖嗖的爬回了树梢头。   林白梧将装了黄瓜、山果子的小篮子放到树下,拿着小猴儿给的桃子回了院。   喂过猴儿,林白梧去灶堂做早饭,想着郑芷哭了一晚上,身子都哭虚了,不嫌麻烦的活了面,打算给他蒸大馅儿饺子。   大馅儿饺子,顾名思义,比普通饺子大上不少,有些人家好吃大的,要有整个手掌大小,包好后上灶也简单,或蒸或煎都香。   家里菜多,林白梧包了韭菜、白菜两种。   渊啸不在家,没人帮忙打下手,什么活都得他自己来。   林白梧干活麻利,做活儿很有条理,很多时候自己完全可以,可渊啸非要陪他,那大个个子坐在一方矮矮的马扎上,不好放腿,就直直的伸着。   有时候帮着打水,有时候帮着洗菜,有时候帮着剥蒜,粗粗的手指头干这些细活慢慢吞吞,却如何都要粘着他。   林白梧记吃不记打,渊啸走这些日子,早记不起看到他吃生肉时候的害怕,就剩下想了。   他将青菜剁碎,面擀做圆形薄片,瘫在手里包馅儿。   大馅儿饺子个头儿大,他、阿爹、郑芷三个人,一人最多吃两个。林白梧包的多,想着一会儿给郑家叔婶送过去。   锅子水起了沸,林白梧将大馅儿上屉摆好,盖上盖子等熟。   他收拾灶台,正见林大川拄着拐杖进门:“阿爹,咱早上吃大馅儿,我做了韭菜、白菜两种。”   林白梧知道他要洗漱,帮着将水打好,就听见林大川叹气道:“芷哥儿,究竟是咋了?”   林白梧端盆子的手一顿,没说话。   林大川又道:“水我自己能打,你去瞧瞧他吧,在哭呢,隔着门板子我都听见了。”   林白梧心里头一慌,跨门槛儿时差点摔着,他回过头:“阿爹帮我看着火。”   “知道了,快去吧。”   林白梧推门进去时,郑芷身上卷着薄被、抱腿坐在炕上,哭的眼睛都肿了。   林白梧坐到他边上,凑头过去小声的哄:“芷哥儿,咋又哭了?”   郑芷咬着嘴唇,一双眼睛通红:“白梧哥我想不明白,过年时候还好好的,他考中为啥就变了。”   林白梧抱着他:“有些人,偏是能共苦却不能同甘的。那范浔才考中个小秀才,就忘了根本,若今后真挣了大功名,指不定要变成啥样。”   “人都说有福之人不入无福之家,他不是个好的,不值得你托付,早露出真面目也好,总比你嫁过去了再后悔的强。你瞧瞧我,周家也瞧不上,可现如今,我过得也不错呢。”   “芷哥儿,你比我好,你身上没那毛病、家里爹娘健在,啥好人家没有?那范浔是个王八蛋,不值得为他哭。”   *   作者有话要说: 第57章   “对!他就是个王八蛋!”   “就是就是!长得也没你好看, 他咋好意思退亲的!让他放眼十里八村的看看,再找不出我们芷哥儿这俊俏模样儿的人儿了!”   闻言,郑芷破涕为笑,抬手抹了把脸。   见郑芷不那般哭了, 林白梧拉着他的小手, 放手心里揉揉:“芷哥儿,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 你是真的很喜欢范浔吗?”   郑芷愣住, 他不明白林白梧为何会这般问。他若不喜欢范浔,怎会一心想要嫁他做夫郎,又怎会听说他要退亲, 这般难过。   他正欲点头, 却听林白梧又道:“你且同我说过, 久不见他也不多想,我想着,你心里其实也没把他看很重吧。”   郑芷皱起眉、咬住下唇,他才发觉, 自己从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他与范浔,是自小的交情,打他还没到说亲的年纪, 两家子就已经定下了。   那时候, 他便知道范浔会是他相公。   范浔长得好、有学问、肯钻研,乡里乡亲的全夸他有出息、是做官的料, 日后定会飞黄腾达。   年少的郑芷听的多了, 心底也渐渐生了崇拜, 到如今, 早也分不清是不是真的喜欢他。   林白梧看着他发蒙的小脸, 伸手指头、轻轻擦了擦他眼角的泪:“芷哥儿,你现下心里难受,定觉得天都要塌了,可时间如流水,等过了这股劲儿,就好了。你这样,婶子知道了,该多心疼呢。”   一提起冯秋花,郑芷忽然变了脸色,他握紧林白梧的手:“白梧哥,你不知道,这几年我阿娘给了范浔好些银子!”   “好些银子?”   郑芷吸了吸鼻子:“还是上回范浔来我家借银子周转,我才知道的。范浔家底薄,这些年他读书的笔墨纸砚,全是我阿娘掏的钱。还有、还有你成亲、熊熊给的小二十两,我也全拿给他了!”   农家人过活儿、花钱有数,那读书考学才是最费钱的。   光是一刀纸,就够买半斤的猪肉,范浔做童生这么多年,花的没数。   林白梧越听越来气,他这是拿郑家做什么了!用的着时便好商好量,用不着了便一脚踹开?!他拳头攥紧,捶在炕面,恨不能渊啸赶紧回来,好去打那姓范的一顿。   郑芷瞧他一脸怒意,急着道:“我阿娘心里定也难受着……白梧哥,我得回家,我得去瞧她。”   他落下被子、去套外裳,林白梧站起来:“芷哥儿你别急,我炉灶上蒸了大馅儿,一会儿,你一道儿拿家去。婶子心里难受,估摸着也没咋吃好饭。”   林白梧到灶堂,锅里的大馅儿正好了,林大川熄了火,执着筷子一只一只的往盘子里捡。   他见林白梧过来:“我熬了粥,等会儿开锅了,一并端给芷哥儿。”   “芷哥儿要回了,我装些大馅儿给他带回去,婶子估摸着也没吃啥。”   “好好,咱家还有好些菜,你也带些走。”   两小哥儿出门儿,打开始的一篮子大馅儿饺子,到多加一筐子小青菜,林大川瞧着不够,又塞给两人半筐子脆黄瓜。   林白梧实在拿不下了,趁他阿爹又进了灶堂,赶紧拉着郑芷的手匆匆出了门子。   两人才走在路上,坐在门边唠闲嗑的婆姨们便齐齐闭口不作声了。   她们提着眼睛、贼眉鼠眼的偷瞧,想从他俩脸上瞧出些许特别的情绪来。   村子里人多嘴杂,闲话传的快,又何况范浔这个村里的“红人”,凡有关他的,都是村人们眼中的焦点、口中的谈资。   林白梧太熟悉这场面了,这在他过去的许多年里看过太多次,他不在意,却生怕郑芷难受。   他不动声色的用菜筺子将人挡起,隔住了好事儿妇人们探究的视线。   两人顺小路往村口去,还没到郑家,就瞧见那大门口围着黑压压一群人。   郑芷心口一缩,偏头去看林白梧:“白梧哥。”   林白梧咬了咬唇:“芷哥儿,你留在这等我,我去瞧瞧出了啥事儿了。”   郑芷却拉住他的手不肯松:“我同你一道去。”   林白梧踌躇:“若是那村人赶着瞧热闹……”   “我不怕。”郑芷一双眼睛沉静的看过来,“只要在这村子,便没办法不被人说三道四。我阿爹阿娘尚且承受着,我也不能怕。”   林白梧微怔,他没想到郑芷能说出这番话,他淡淡勾起唇:“好,我们一道去。”   两人才走近,围起的人群便自动让开一道路。有人窃窃私语:“来了、来了,芷哥儿回来了。”   郑芷紧张的咽了口唾沫,害怕的往后退了退,林白梧紧了紧握他的手,朝他小声道:“不怕。”   他声音那样小,散在嘈杂的人群里很快便消弭。可郑芷还是听着了,他点点头,朝林白梧露出个浅浅的笑。   郑家,堂屋的门紧闭,空荡荡的院子里站着三个陌生面孔——   为首的是个着缎面墨绿比甲的老嬷嬷,身后跟着两个点头哈腰的年轻男人,该是谁家的仆人,他们一瞧见郑芷,齐齐迎了上来。   郑芷被这架势吓得往边上缩,林白梧其实也慌乱,却本能的护住郑芷挡在了他身前。   “你们……要干啥!”   老嬷嬷脸上堆起笑,朝林白梧道:“您就是郑家小哥儿、郑芷吧?”   林白梧没正面回,只道:“您有话便直说。”   老嬷嬷抬起手一扬,身后的年轻男人便默契的走上前,将手里的托盘呈了上来,那上头是白花花的银锭子,足十只。   她道:“我们三个打镇子上来,受范浔范公子所托,和您商议退婚一事的。这是一百两银,聊表歉意,还望您莫嫌弃。”   她话音落,周遭却安安静静、没一人发出声响,可见是早都知晓的。   好事儿乡人们看热闹的、探究的目光齐齐朝郑芷看去,如焰火般灼的人脸疼。   林白梧一心护着郑芷,可面对这番话,仍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僵持许久,忽然一道颤抖的声音自背后响起,郑芷不止声音在抖、他整个人都控制不住的颤抖着:“退婚……为什么不是范浔自己来?”   老嬷嬷偏过头来瞧,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叹:“哟!原来您才是芷哥儿啊。”她正了正色,“范家公子事儿忙,怕是没有这个闲功夫呢。”   她的声音、表情乃至动作全然和善,却莫名的带着瞧不起人的傲慢。   郑芷恨的胸口起起伏伏、呼吸急促……他双拳紧握、垂着头痛喊道:“闲功夫!与我家退婚竟然是闲功夫?!”   眼泪夺眶而出:“这么多年,我家费心费力的帮他,大到考学、小到笔墨纸砚,无一不使力、出银子,而今他考中秀才,眼瞧着平步青云了,便想拿银子打发我家了?!不可能!”   闻言,老嬷嬷微愣了一下,转而便又笑了起来:“您家若执意不肯退亲,范家公子也说了,他肯纳小。”   纳小……这是嫌打他郑家的脸不够,还要往上吐口水。   这一刻,郑芷只觉得恶心!他心心念念的范浔,竟是这种见利忘义、龌龊无耻、卑鄙肮脏的小人!他身形止不住的颤抖摇晃,被林白梧扶住了。   这世道,对哥儿本就不公平,他们长着男人的身子,却又因为能生儿育女,而嫁汉做内人。   那家底殷实的人家婚娶,从来优先考虑女子,只有贫穷户落和他们这山乡村野才会不介意娶个哥儿传宗接代。   可再是不介意,那被退过婚的哥儿也再难嫁人了,更何况郑家这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范浔凉薄而狠心,没给郑芷留一步退路。   郑芷一颗心被揉的生碎,他握住林白梧的手以借一些微薄的力,倔强的看去老嬷嬷:“这是范浔的意思吗?”   老嬷嬷心里不落忍,眼神闪躲:“是。”   郑芷红着眼睛:“我要他本人,亲自同我说。”   “范公子怕是来不了,他啊……要成亲了。”   夏日的风自脸侧温柔的刮过,郑芷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他茫然的呼吸着,心口破碎,生疼。   林白梧沉下脸,握住郑芷的手,拉他进家门。   以今儿个的情况,郑家院里院外都闹腾,并不是个能沉静心绪的好地方。   林白梧将菜筺子放下:“芷哥儿,今儿个也和哥哥回家吧。”   郑芷却摇头拒绝了:“我阿爹和阿娘都在,我咋好自己个儿逃开?再说咱们这村子,也逃不开呀。”   林白梧劝不过,只得自己回去。   绕过院子时,他瞧见打镇上来的三人,还狗皮膏药似的赖着没走。   他走在路上,心里头刀绞一样难受,自己没用、帮不上什么忙,可又忍不住想,若是渊啸在会怎样,那高壮的汉子光是往那一站,就能震慑住生人,再不敢赖在院子里不走。   忽然,一道熟悉的“吱吱唧”声音顺风传了过来,林白梧抬起头,就见那本该在自家院外树上的小猴儿,竟然跟到了这儿。   他仰头去瞧:“小猴儿,你干啥来?”   树上的小猴儿眨着大眼睛,挠了挠脸,嗖的窜进树梢繁密的叶片间,没了踪影。   *   作者有话要说: 第58章   林白梧回了家, 可他放心不下郑芷、干啥都分心,生怕他又憋在家里闷头哭。   他屁股长刺儿似的坐不住、左右都难受,干脆拎上果子往村口去。   郑家的大门仍是没关。   过了这般久,院前瞧热闹的人群早都散了, 就连镇上来的那三个、估摸出一时半会儿得不着准信, 也走了。   林白梧正要进院子, 却听见嘎吱的车轮声隔了道院墙传了过来, 他疑惑的寻声去找, 就瞧见不远的土路上,郑芷驾着牛车,向前路行去。   林白梧一愣, 忙追了上去:“芷哥儿!芷哥儿你干啥去!”   郑芷听见唤, 回头去瞧, 一见是林白梧,神情一慌,赶紧抬手、快甩了两把鞭。老牛哞哞的低鸣,撅起硕大的牛屁股, 快走了几步。   不管遇着啥事,郑芷从没有避过他,这是为啥啊?!   林白梧心石一沉、眉头皱紧, 拔腿就追。   老牛虽有四蹄, 却没疾跑的林白梧快,不多时, 他便追上了牛车。   林白梧拽住车板子, 用尽全身的气力朝后拉:“芷哥儿、芷哥儿!你这是要去哪儿!”   终于, 郑芷拉住了缰绳, 老牛甩了甩尾, 停下了脚步。   林白梧怕他又走,紧紧拉住车板子:“这都快晌午了,你要干啥去啊?!”   郑芷盘腿坐在车板子上,垂着头,吸了吸鼻子不说话。   林白梧见他不应,攥了攥拳头,干脆爬上车,坐到了他身侧,他握住他拉着缰绳的手:“芷哥儿,究竟是咋了?你有啥事儿是不能同我说的?”   郑芷不说话,林白梧也不催,只安静的等。   过了好半晌,郑芷深吸了几口气,垂着头道:“我要去镇子。”   “去镇子干啥!”林白梧简直要跳起来,他心里微微有所觉,却从没觉得郑芷胆子这般大,他试探问,“是去找范浔?”   郑芷被戳中了心思,结巴着:“我、我……”   林白梧歪头瞧他,缓缓问:“是想去讨说法吗?”   郑芷手指头扯着鞭子,没说话。   林白梧叹一口气,劝道:“芷哥儿,你孤身一人往镇子去,且不说能不能找着范浔,偏是路上遇到危险了,你要咋办呀!”   “还有这牛车,是背着叔婶驾出来的吧!他们若晓得你跑丢了,多担心……”   他话还没说完,郑芷已经哽咽:“阿娘气病了,在家躺着呢。”   林白梧心口一颤:“婶子病了?”   郑芷点点头,委屈的哭起来,他伸手往怀里摸,不一会儿,掏出一只麻灰色的布包。   林白梧伸手来摸,眉头皱紧:“这是……”   郑芷扁着嘴:“那三人将银子放在院子里就走了,我阿娘瞧见出去追,没追上、摔在路边……”他双目通红,“我才不要这一百两银子!我还给他!”   林白梧气的手抖,却见郑芷往衣内又摸了摸,掏出一沓厚厚的、折叠起的纸。   郑芷将纸铺铺平,手指摩挲着纸张的一角,递给林白梧。   范浔为人虚伪、假清高,他凡用郑家的银子,从不说“要”,大张旗鼓的打着字据、信誓旦旦说“借”、“日后必还”。   而今攒了这么多,足足一沓子。   郑芷颤抖着道:“我阿娘诚心实意、掏心掏肺的待他,可他却血蛭似的吸着我家,眼下瞧着我家无用了,又毫不留情的一脚踹开。我只想当面问问他,可还有良心!”   林白梧心底已然火起一片,可倒底还留一丝理智:“芷哥儿,我知道你生气,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一个哥儿,这般去找他,得被人如何说三道四!”   郑芷知道,所以他才没同林白梧说,自己个儿往镇子上去。   “我被退婚的事儿全村子都知道了,我倒也不怕了,大不了,真像阿娘说的,去深山老林里过活。”他红着眼、苦涩的笑笑,“白梧哥,你不一样,哥夫对你好,你别淌这趟浑水了。”   林白梧一愣,想起方才见到郑芷时候,他对自己那么避如蛇蝎,原是怕连累了他。   他心里暖乎乎的发起烫,紧紧抓住郑芷的手:“你可都想好了?若去了,怕是真要……”   “想好了,眼下已经是最坏的局面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林白梧咬紧唇,沉默的看着郑芷,眼前这个稚嫩、单纯的少年,仿如一霎间长大了。   他抬手拉动缰绳,老牛俯下头,哞哞声里抬蹄前行。   郑芷诧异的看向林白梧:“白梧哥,你这是干啥?”   林白梧看向他:“你去镇子,我如何能不陪着。你放心,我都成亲了,也不怕。”   车轮滚在路面嘎吱嘎吱的响,郑芷抬手擦了擦眼角,可眼泪却越擦越多,流了满脸,他呜呜咽咽的伸手去抱林白梧,林白梧忙拍他:“看路看路,牛车都要翻了。”   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两小哥儿驾车缓行,在无人在意的路旁树梢,一只金色小猴子“吱吱唧唧”焦急的乱叫,它扒着树枝远远眺望,小爪爪挠了挠耳边,跃下树干、匆匆跑进了峪途山林子。   一直到未时,两小哥儿才到镇子口。   郑芷虽然会驾车,可到底不熟练,好在家里的老牛养了数年,这条村子到镇上的路已走过千百遍,才不至于迷途。   郑芷上次见范浔,是在他考学借宿的客栈,住宿的银钱还是借他阿娘付的。   郑芷一想起来就觉得心口疼,他家也不是啥大富大贵,阿爹虽在镇子上做工,但得的银钱有数。   他阿娘若不是为了他,才不至于这般接济范浔。   人都说仗义每多屠狗辈,无情最是读书人。他以前真是猪油蒙了心,眼下才看的清清楚楚。   牛车在镇子的阔路上拐了几道弯,两人辗转到客栈的时候,店小二却告知,那姓范的公子早都不住在这儿了。   郑芷一时间没了主意,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林白梧问他:“要么我们去他那学堂问问,兴许有人知道。”   “学堂早都闭馆了。”客栈昏暗的角落里,一个着竹青长衫的年轻人正坐着喝茶,他两只手指轻轻捏着茶碗,生出一股优雅而傲慢的味道。   “这位大人……您知道他是去哪儿了吗?”   年轻人眯着眼轻轻打量着两人,放下茶碗,手臂环起、仰靠在椅子上,他提着唇角轻笑:“你俩……又是哪家的穷亲戚?”   林白梧和郑芷穿的并不差,可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是打村子里来的,无端的看轻他俩。   林白梧被人说三道四多了,心都疼惯了,不甚在意,可瞧去郑芷,脸到颈子全然羞红了个透。   他心里都跟着疼,不动声色的将郑芷的手握住,看去角落里的年轻人:“你尚不清楚我们的来意,就断言我俩是那穷亲戚、来攀交情,我看你模样,该也是考学的童生吧?”   林白梧一双眼冷如冰霜:“做学问可不止学识文断字,还得学礼义廉耻,就算你学富五车又如何,还不是那狗眼看人低的蠢货!”   说罢,林白梧拉郑芷出门儿。   郑芷本就觉得他啥啥都好,眼下瞧他眼里都带了星子,他抱着他手臂:“白梧哥好厉害。”   林白梧微愣,厉害吗……他其实是个顶胆小的人。   以前的他,连门子都不敢出,更害怕旁的对他指指点点、说三道四,更别提这般光明正大的往镇子上跑了。   他又是如何变作这般的。   林白梧想起那高壮的汉子,在乡间土路上执意牵住他的手;同他说有他在、什么事都不要怕;一遍遍的告诉他,他做得很好。   林白梧心里有满满当当的底气,是渊啸给他的底气。   他伸手轻轻摸郑芷的头:“知道我厉害,还不带我来镇子。”   日光斜着落在他额前发上,照得他乌黑的头发泛着光。   郑芷晃了晃他手臂:“白梧哥,我们要去学堂吗?”   林白梧正犹豫,那着竹青长衫的年轻人却自客栈走了出来,他倚在门框:“他不在学堂,算了,我带你们去,就算作……方才失言的赔礼。”   林白梧看去他:“你知道范浔在哪儿?”   “嗯。”竹青长衫眯了眯眼,抬指淡淡指向他俩,散漫道:“你和他,哪个才是扒着范兄死死不放的农家哥儿啊?”   死死扒着范浔不放……   林白梧冷下脸:“你说什么?”   竹青长衫挑挑眉:“难道不是吗?”   林白梧知道,这话绝不会凭空而来,他皱紧眉头追问:“是范浔说的?”   竹青长衫勾起一边唇角:“不然呢?”   林白梧从没对一个人生出如此极端的厌恶,一层一层的叠累,快要让他呕吐出来。   竹青长衫既能说出这一番话,定是范浔曾用更恶毒的言语描述过郑芷、描述过郑家,还大肆宣扬。   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一个勤奋好学、饱读诗书的儒生,竟是那卑鄙恶劣的小人。   三人都不再说话,只沉默的前行,石板路弯弯曲曲,终于在一处幽静别院前停下。   “啪啪啪”三声,门环被叩响,许久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谁人?”   门打开,是范浔惊愕的脸。   *   作者有话要说:   虎子在下章…… 第59章   范浔一见来人, 下意识便要关门,却被林白梧伸脚卡住了。   眼见着门关不起,范浔紧张得直结巴:“你、你做什么来?”   隔着一道门,却是天堑的距离。   郑芷以为见了范浔, 会有千言万语, 却不曾想, 竟是心乱如麻、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心口到喉管都堵了棉花一般喘不上气, 许久, 才颤声道:“你要同我家退亲吗?”   沉默,门里门外同样的沉默,只有啾啾的鸟鸣声, 连绵不绝。   范浔连咽了几口唾沫:“芷哥儿, 这事儿是我不对, 可已经到了这地步,你还找来,这是何必呢?”   郑芷咬着嘴唇:“若退亲,也该是由你上门, 恭恭敬敬的同我家说清楚。你随便打发个人算什么意思啊?”   范浔轻蔑的笑起来:“你我定亲也不过一顿饭的事儿,这退亲倒要按规矩办事儿了?”   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份上,彼此再没装腔作势的必要, 范浔干脆再不伪装, 他蹙眉直白问道:“你这是……不同意退亲?嫌我给的银子少?一百两还不够,你家这是狮子大开口么?”   郑芷看着他, 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范浔, 我家待你不薄, 我阿娘更是掏心掏肺的对你, 你咋能这样说话啊!”   “你娘掏心掏肺?”他哈哈哈大笑起来, “我来你家借银子、哪回不得千恩万谢、费着大劲儿,你娘抠抠搜搜,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何时对我掏心掏肺了?我实话告诉你,我早都受够了这种为了一两碎银子、阿谀谄媚的样儿了!”   郑芷愣住,他不明白范浔为何会这么想,他家并非大富大贵,每一两碎银子都是他阿娘省吃俭用省下的。他不心存感激,竟还心生怨愤。   他心冷的冰窖一样,已经感觉不到疼、已经不想再解释什么。   郑芷将怀里东西掏出来,一层一层的打开,里头是一沓借据,每一张上都签着范浔的名字。   郑芷道:“范浔,你借我家这些银子,每一张上都签着你的名。你就不怕我拿去你学堂,让彼此脸面都难堪吗!”   范浔已是秀才,马上要考举人,他早已择定了新学堂,可他在乎脸面,仍怕郑芷胡说八道。   他张嘴又闭嘴,许久后才缓下声:“你这又是何必,你我虽做不成夫妻,可我、我也尽力弥补了啊!”   郑芷紧紧捏着借据:“弥补?你弥补啥了啊?!”   范浔正要辩狡,却听林白梧道:“你所谓的弥补,是随便指派个人、大张旗鼓的到郑家甩下一百两银,叫全村的笑话?还是同与你一起考学的人说,郑芷这个农家哥儿对你紧扒着不放?”   范浔被戳破了真面目,恼羞成怒,恨恨的看去林白梧,“这儿有你什么事儿啊?”   林白梧瞪向他:“郑芷叫我一声哥,这儿就有我的事儿。”   退亲这事儿范浔本不占理,说难听了,就是忘恩负义,可他料定了郑宏老实,冯秋花碍于郑芷的名声都不会上镇子同他当面对质。却不成想,这林白梧竟然跟来了。   林家这个双儿他知道,这些年过得很是艰难。他本以为以他家的境况,当是没人要的,却不料想嫁了个还算成的汉子。   也正是这汉子,将他一颗谨慎的小胆儿养得包地包天。   范浔啧了一声:“哎你一个嫁了人的哥儿,跑到镇子上私会爷们儿,如此不讲体面,就不怕你男人知道休了你?!”   林白梧蹙眉、红起眼:“我们清清白白,如何叫私会!”   “众口铄金!讲的人多了,你就不怕你男人心里起疑?!”   林白梧双手握紧成拳,颤抖着说不出话。   范浔知道戳中了他心思,愈加狠毒道:“你一个双儿,好不容易熬到嫁了人,若再被休,下半辈子要如何过啊?”他看去郑芷,“你家若觉得银子不够,那我再加五十两,咱好聚好散!”   范浔欺身上前,忽然一道影儿黑压压的笼罩了来,他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人抓住后领子,一把提了起来。   林白梧和郑芷齐齐回头,就见渊啸凶神恶煞的站在身后,神色不善,已然动怒。   他像一座小山堵在门口,粗臂一起,直接将范浔提到了眼前,范浔挣扎着反手抓住渊啸的手腕子,却如何也拽不开,他急吼道:“放手!你这是做什么!”   渊啸沉静的看着他:“为我夫郎撑腰,你说做什么?”   林白梧仰头看着他,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阿啸?你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你不就要被人、欺负死?”   范浔瘦弱的身子在半空中摇晃,他扯不开渊啸的手,便起了龌龊心思,反着手掐、拧、拽,渊啸眉心一紧,抬手“咣”的一声,将范浔狠狠甩在了地上。   他抬起手,将林白梧紧紧护在臂弯里,下巴轻抬,点了下瘫在地上的范浔:“梧宝儿,你们想咋办?”   林白梧拉住郑芷的手:“芷哥儿,你咋说?”   郑芷冷眼瞧着范浔,伸手进怀里,将一个麻灰布包朝着他狠狠砸了过去。   “咣当”闷响,布包自范浔身上掉落在地,他疼的一声叫唤,却因为渊啸在,不敢开口骂人。   郑芷垂着眼看他,颤抖着嗓子:“范浔,我郑家绝不是那死扒着你不放的人家,你今儿个打发要饭花子似的扔在我家门前的一百两银,我还你。”   “你若想退亲,便自己个儿好生生的来,当着众亲戚的面同我阿爹阿娘鞠躬道歉,我便认了这退亲。若不愿,我便日日到这镇子,舍了脸皮子,也绝不叫你好过。”   范浔一张脸可怖的扭曲着,他伸手指着他们:“你们、你们仗势欺人!以为人多我便会怕?!”   郑芷瞧着他那敢做不敢当的窝囊模样,越发觉得恶心,他呼出口气:“我只给你三日,你若还是个汉子,便将这事儿好生解决了!”   范浔手拍着地,号丧一般:“我可是秀才!你们竟然敢打秀才!”   郑芷再不想看他,他拉了拉林白梧的手:“白梧哥,我们回去吧。”   林白梧仰头看去渊啸:“阿啸,走吧。”   三人反身往外走,就瞧见一架牛车停在路边,熊熊正焦躁的站着等。   见几人回来了,正想往前迎上几步,却又生生停了步子,他这身份,得避嫌。   他远远就瞧见郑芷了,这小哥儿一双眼睛通红,该是哭过的,该是为了那该死的范浔哭过的。   他想看他,又不敢看他,最后还是挠了挠脑瓜,站回了牛车边。   隔了这么久没见,林白梧真的好想渊啸,前两日还偷偷在心里作誓,说什么再不给他好脸色看,眼下也全忘干净了。   他一双眼睛根本离不开他,他高挺的鼻梁、山棱般分明的下颌骨……野/性十足,无一不狠狠的吸引着他。林白梧还想再瞧两眼,却见熊熊一直在看他俩,才慌慌张张的别开头,小声问:“你咋会来啊?”   渊啸和熊熊是接了小金子的通风报信,说是林白梧跟车上大路了,寻着气味一路赶过来的。   他俩怕给人瞧出破绽,顺道打了头野猪,跟着牛车一道拉了过来。   渊啸不咋会骗人,磕磕绊绊道:“打了野猪,来卖钱,正好瞧见你了。”   他伸手指了指后面,就见牛车车尾,正用一根粗麻绳吊着一头巨型野猪,长长的獠牙弯起、还淌着血,不难想象它生前该是如何的凶悍。   林白梧一惊,忙看去渊啸:“你受伤没啊?”   “你男人,很厉害。”   林白梧耳根子发烫:“还没卖呀?”   “没有。”渊啸看着他,“瞧见你,不想去卖了。”   林白梧伸手锤他,人家郑芷才被退亲,这汉子便这么没眼力见的腻腻乎乎,多招人恨。   他忙错开话头:“咱们咋回呢?我和芷哥儿也是驾了牛车来的,要么……你和熊熊一道,我和芷哥儿走。”   渊啸不愿意,一张脸皱起来。   郑芷羡慕的看着两人:“白梧哥和哥夫走吧,我自己能行呢。”   久未开口的熊熊说了话:“哪那么麻烦,咱们都坐一架车,老牛会跟车。”   这确是个好办法,几人点了点头,可当务之急,是先将野猪卖了。   熊熊有认识的老朋友,肉和皮子一道收,不用他再跑两处地方。   这野猪块头大,皮子干净,卖的价钱不少,两人平分,到渊啸手里足六两。   他想也没想便塞林白梧手里,林白梧偷眼瞧了瞧熊熊和郑芷,有点不好意思:“你钱都给我了,自己不留呀?”   渊啸握着他小手揉:“我听人说了,男人有钱要变坏,我不想变坏,我不要钱。”   林白梧捶他:“你这都哪儿听的乱七八糟的话。”   渊啸伸手进怀里,将林白梧给他绣的钱袋子掏了出来,日光下,钱袋子上的白老虎泛着淡淡的银光,他勾起唇:“我有钱呢。”   林白梧好不容易上趟镇子,渊啸拉着他东逛西逛。   他俩在前头看东西,熊熊和郑芷不好先走,便在后头跟着。   俩人说到底没见过几回面,不咋熟,郑芷又因为范浔的事儿闹心,一路上都没几个笑脸,他瞧着那俩人握在一起的手,想着他和范浔,好像从来没有这样过。   范浔对他,从来温水似的不多热情,最好的时候,是两人定亲的饭间,他送了他一只阴刻的鸳鸯玉佩。   那鸳鸯玉佩是一对儿,和范浔的那只凑在一起,正好是个整圆。   郑芷垂着头、提线木偶似的往前走,忽然,一只熊形的糖人跃进了视线。   郑芷一愣,疑惑的抬起头,就见熊熊正朝他憨憨的笑:“我、我爱吃糖人儿,不好吃独食,给你、给你也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宝子们的留言,感动的生生哭出了狗叫呜呜呜。因为请假在家了,一天能写一点~实在更不动我就安祥躺平了……   大家一定多穿点,我本来没什么事,洗了个澡、烧着了……大意了,我恨嗷呜呜呜…… 第60章   郑芷眼睫微微抖了抖, 伸手接过。   熊熊的声音好轻好轻的自脑顶传过来,他问:“你、你喜欢熊吗?”   话脱口,熊熊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在说什么啊,他暗自懊恼, 咋把心里话都问出来了。   熊熊脸红了个透, 紧张的直挠后脑勺, 支支吾吾的解释:“我、我是说糖人, 你喜欢吗?”   郑芷低头瞧着糖人, 一只小胖熊叼着肥鱼,歪着头傻乎乎的吃,他点点头:“嗯。”   熊熊笑起来, 就听郑芷小声问他:“你的是啥糖人啊?”   熊熊个子高, 糖人举的也高, 郑芷看不见。   熊熊便俯低身拿给他瞧,一只圆乎乎的蜂蜜罐子。   郑芷眨着大眼问道:“这是蜂蜜罐子吗?”   熊熊点头,他最喜欢的就是蜂蜜了,他瞧郑芷也甜甜的, 蜂蜜似的。   郑芷笑起来:“你送我的蜂蜜还没吃完。”   “啊……你送我的桃酥饼,吃完了。”熊熊拿回小林子,坐在大树跟下, 一边瞧月亮一边吃, 桃酥饼香香酥酥,好甜。他吃一口、瞧一眼月亮, 月亮还挂在梢头, 桃酥饼却没有了。   “那你同我说呀, 我和阿娘再给你做。”郑芷才说完就想起来, 阿娘病了, 怕是做不得了。   他落寞的垂下眼,就听熊熊高兴道:“真的吗?我可爱吃。”   郑芷抬起头,瞧见熊熊脸上竟泛起一层红。他不想他失落,轻声道:“嗯。”   *   买过东西,天色逐渐昏沉,四人坐上牛车、紧赶慢赶的往村子里返。   渊啸本想叫熊熊驾车,被林白梧说了,只得哼哼唧唧的坐到车板子上,到前头驾车。   车棚子里,熊熊坐一面,林白梧和郑芷坐在另一面。   而郑家的老牛,吭哧吭哧的跟在车后头,慢慢的走。   方才在镇子,渊啸拉着林白梧闲逛,正瞧见一个门头雅致、好远就闻到香的铺面,一问才知道,是卖头油、面膏的。   他一个汉子,不咋明白这东西,正要走,却听门口小二道:“都是给女子、哥儿用的,擦脸、抹头,好滋润的。”一听是给哥儿用的,渊啸就挪不动步子,非要拉林白梧进去瞧。   店里没什么客人,伙计倒是多,一见有人登门,全都迎了上去。   林白梧有点怕,躲在渊啸后头,被渊啸握住小手,轻轻拉到了身前。   台面上铺着深色的厚绒布,绒布上一盒一盒的摆放着面膏。林白梧低头一瞧那价钱,脚下生刺,恨不能赶紧走,那小小一盒子就要三百文,够家里吃可久的猪肉了。   渊啸却一点儿不嫌贵,叫店小二将卖的好的都拿出来瞧。店小二是个人精,瞧他俩打扮就知道是打村子里来的,招待起来也不多热情。   渊啸没那个闲心管旁的心思如何,一颗心全吊在林白梧这儿。   一盒子一盒子不厌其烦的给林白梧挑,玫瑰的幽香扑鼻;杏仁的气足韵长;果味的轻盈甜蜜……   林白梧抿抿唇,将小盒子放回桌面上:“好贵呢,不要了吧。”   渊啸又给拿起来,只问他喜欢哪个香味,“我赚银子也没地方花,给梧宝儿买东西,我开心。”   那店家小二一听这话,忙在边上附和:“这小哥儿水灵,杏仁、果香的都搭,擦脸上白嫩嫩的。”   渊啸在边上点头,叫小二将杏仁和果香的都包了。   他又去看头油,镇子上有钱人家的小姐都好擦一点在头发上,路过都能闻见花香味儿。   林白梧一瞧那价钱:“阿啸,我不想买了,我头发不擦也很亮呢。”   渊啸瞧他许久,想来也是,却听林白梧又道:“那面膏,我有两盒,想分芷哥儿一盒。”   渊啸正想说,熊熊会给买的,又想熊熊那磨磨叽叽的模样,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将话说清楚,他干脆叫林白梧到柜面又挑了盒子新的。   面膏的香藏不住,在车里都能闻见淡淡的清香,林白梧将兜子开了,将一只面膏递给郑芷:“给你的。”   郑芷伸手来接:“这是啥呀?”   林白梧伸手指头戳他脸:“擦脸的,香香。”   郑芷接过来,打开盒子,一股果味荡漾而出:“好香啊。”   林白梧笑眯着眼看他:“回头洗过脸再擦。”   郑芷“嗯嗯”点头,他到底是个小哥儿,见着这香香的东西心里头欢喜,他揣怀里,头搭在林白梧颈边上,抱着蹭。   林白梧笑着拍他手:“这大个人儿了,还孩子似的。”   熊熊在边上好拘谨、又好心痒,想着郑芷要是抱着他蹭就好了,他就给他抱到大腿上,圈怀里哄。   他咋瞧郑芷咋欢喜,因此一想到范浔那个畜生心里头可恨,就想一拳给他打飞出去。   那好的小哥儿,就算想奔前程、不喜欢了,也该体面的分开。   他却用那最下作的方式,给人踩到地上,肆意的羞辱。   车轮滚在路面嘎吱嘎吱的响,不知道行了多久,天幕黑下来,远天之上挂起了月亮。   牛车才到镇子口,一个汉子便急着跑了出来,郑宏瞧见渊啸,急慌慌的问:“渊汉子,你打猎回来了?你这一路上瞧见我家芷哥儿没啊!”   牛车帘子动了动,郑芷探头出来,轻声叫了句:“阿爹。”   “哎呀你呀!”郑宏忙跑上前,给人自车上拽下来,翻过来调过去的一寸寸的瞧他,见他没破一丝儿油皮,才放下心来。   郑宏拉住他手腕子,急的两眼通红:“你可真是胆大包天了!你娘在家急的发疯,回去非得打断你的腿!”   “啊……阿爹。”郑芷期期艾艾的叫,“那我今儿个不回家了,我上白梧哥家住。”   林白梧自牛车上跳下来:“郑叔,我陪着芷哥儿出的门,不多危险。”   “我家芷哥儿不听话,给你添麻烦,对不住啊。”郑宏拉着郑芷往家去,郑芷不肯走,脚板蹭着地,拉出一溜鞋印,他呜呜咽咽的喊:“白梧哥,我想和你睡!”   林白梧刚想跟过去,却被渊啸一把捞住了腰,抱上了牛车,他虎着张脸:“你还有闲心管人家,你就当我不生气吗?”   渊啸生气,熊熊溜之大吉,他跳下车板子:“那个、那个郑家的牛车,我给拉回去。你到家把车放门口就行,我一会儿去取。”   林白梧从没瞧见渊啸这样生气过,在镇子上时还好好的,咋一回家就变样儿了啊,他轻轻拉他衣边,小声打着商量:“我们等会儿你兄弟吧,车还得还人家。”   渊啸没应,小鞭子一扬,老牛哞哞低鸣,抬蹄往林家去。   房间里,只点着一盏油灯,一有动静,这油灯光便跟着抖三抖。   林白梧被按在炕上,扒了裤子打屁股。   他好几年没被人打过屁股了,就可小可小的时候,乱动阿爹打木头的工具,被割伤了手指头,才被打了屁股。   可如今他都这么大了,竟然还被渊啸按在炕上,脱的光/溜溜的打屁股,多丢人呢。   林白梧委屈,趴褥子里呜呜呜的哭:“我也不想的,可芷哥儿上镇子被人欺负了咋办呀?”   “你就不想想自己?范浔家里要是不止他一个,哪怕多个家丁,打你俩一顿,咋办?!”   “我没想那么多,呜呜呜……再说你不是来了嘛。”   “我要是没来呢?”   林白梧咬着下嘴唇:“可是、可是这不是没出事儿吗?”   还学会狡辩了!渊啸气的“啪”一巴掌打他屁股蛋上,雪白的屁股登时红起一片:“你还觉得没错了?”   林白梧扁着嘴不说话,撅着屁股、红着眼睛流眼泪。   他咬着嘴唇哭,小肩膀一抖又一抖。   渊啸想着自己也没用劲儿,林白梧咋这个哭法,他不敢再凶,伸手过来轻轻的揉,心疼问:“打疼了?”   林白梧不说话,别着头、可委屈。   他一哭渊啸心口就攥紧了似的疼,后悔自己打重了,他捞住他的腰给抱腿上,凑头过去亲。   渊啸才凑近前,林白梧忙往边上躲开,不给他亲。   渊啸颠了颠腿:“生我气了?”   林白梧扁着嘴不说话,额头却抵在他宽阔的肩头。   “梧宝儿,给我亲亲,我可想你。”   这回林白梧没再躲,却“哇呜呜”仰头哭起来,他两手臂环着渊啸颈子,一双眼红通通:“你打我了,你是不是不爱我了呜呜呜……”   渊啸一愣,抱着他:“咋会不爱你,全天下我只爱你,我就你一个宝儿。”   “你那久不回来,回来就打我。”   “还不是你不听话瞎跑!你要出了啥事我咋办!以后再遇上这种事,等我回来。”   林白梧点点头,一张小脸儿委委屈屈:“屁股可疼,不和你好了呜呜呜……”   “给我看看。”   林白梧才不给看,看了夜里歇不了、明儿个肯定下不了炕,可他还来不及反应,已经被渊啸翻过了背,他慌着用手捂住屁股蛋子,被渊啸拉开了。   ……   熊熊将牛车拴好,刚要走,就听见门里郑芷“呜呜呜”的哭声,他哭的直打嗝:“我、我去镇子把银子还他呜呜呜……我家才不要他的臭钱!”   “你要还银子,咋不叫上你爹,你自己去,遇见危险了你还叫我俩活不!”   “有、有白梧哥陪着,呜呜呜不危险。”   “也就林白梧肯陪着你瞎闹!人家也是个小哥儿,你给弄丢了,我俩都没法和老林交代!”   “呜呜呜我知道错了。”   郑芷在里头哭,熊熊在外头听得揪心,他叹了口气,轻轻将郑家的大门关起来。   夏日的夜晚、蛙声阵阵,头顶的月亮勾起弯弯的角。   *   作者有话要说: 第61章   三天, 范浔并未上门。对于郑芷的话,他丝毫没有放在心上,甚至觉得可笑。   他现下是什么身份,成了亲、马上就要去县里的书院就读, 以后山水不相逢, 竟然还想要他登门致歉, 简直痴人说梦。   郑芷实在气不过, 又想往镇子上去, 却被他阿爹死死看管住了。   郑宏心里也恨,可他最在乎的还是郑芷的名声。   他和冯秋花商量过了,这事儿闹得整个上河村人尽皆知, 郑芷没法再在村子里寻觅夫家, 那他们便到镇子去。   总不能真叫郑芷窝到深山老林里, 那得耽误一辈子。   他们给范浔的银子既是签过字的,便不怕他不还,到时候给郑芷找个老实忠厚的汉子,多多陪些嫁妆, 总归能有个好日子。   他和冯秋花这一辈子,就活一个郑芷,娃儿日子过好了, 他俩差一些, 也心甘情愿。   *   六月中下旬,久不住人的范家旧宅突然热闹起来, 范家要乔迁了。   脚夫将范家宅里的物件一一搬上马车, 又用麻绳子捆扎结实。   村子里人都出来瞧, 凑在一起交头接耳:“这范家公子不回来了?”   “考上秀才了, 马上就和镇上员外的女儿成亲, 还回来做啥!”   村子人一听,纷纷摇起头:“好狠的心,以前扒着郑家不放,眼下有了前途,马上就攀上刘家了。”   “我瞧着这员外也就是个跳板,等他考了举人、做起官,说不准也得甩下糟糠之妻哟。”   “啧,粉头白面的,最是薄情。”   郑芷没去范家宅院瞧,可他家临着村口的阔路,马车一辆一辆的驶过,车轮滚着泥土,他想不瞧见都难,他想着,范浔该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日,范浔即将成亲的消息传遍村子。   连着几日,郑宏看人看的可紧,生怕郑芷又头脑发热往镇子上跑,可他到底得做活儿,没办法时时刻刻将郑芷别在裤腰上,这一不留神,就叫郑芷钻了空子。   郑家的牛车一早被郑宏驾走了,郑芷便固执的顺着路边往镇子走。他这时候,对范浔早没了半点念想,可就是凭着心口子一股气,也偏要往镇子去。   他想瞧瞧本该属于他的昏礼,究竟是如何大的场面,还有他心心念念了几年的男人,究竟是如何的薄情寡义。   郑芷走了小一个时辰,终于被同路的乡亲瞧见,认出他是郑家的那个小哥儿,给叫上了牛车,拉他往镇子去。   范浔成亲,是入赘,一干事宜皆由刘家一手操办。   刘家做古玩生意,家底厚实,虽然当朝并不限制商户科举,可一整个刘家门,全是那满脑子生意经的商人,没一个往仕途上走,再有钱也被人瞧不起。   因此刘员外一早到书院打听的明明白白,这范浔带一个久病的老母、家底薄,能考学全靠村人接济,这种人,有心思、忍的下苦,好拿捏,因此他一考中秀才,便马不停蹄的找来了。   刘家大户人家,门头好生气派,还没走近前儿,就能瞧见两尊高大的汉白玉石狮子立在门两侧。石狮子脚下团着球儿,颈子上系着丝绸大红花,喜气洋洋的。   还没到开宴席,刘家大郎站在门口迎客,他身材稍胖,竖玉冠、着靛蓝金线绣元宝缎子面、手戴墨绿扳指,逢人便抱拳寒暄,整个人富态而精明。   刘家家大业大,结交的尽是权贵,登门客要么是玉器行的吴家、要么是药材行的周家……无一不贵气。   郑芷就站在远处一棵杨树下,杨树垂下的絮子擦在脸上,让他有些痒。   他伸手挠了挠脸,就听着一声亮堂堂的唢呐响自远处传来。紧接着,刘家门口热闹起来,看客、小厮、嬷嬷,全都出来瞧新郎官。   范浔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口,他骑高头大马,胸前绑着艳艳的红色绸带大花。到刘府门口,因为腿不够长,等下人放好了木头凳子,才从马上款款步了下来。   刘家一见来人,全迎上去,拦门子不给人进。   范浔脸上堆起笑,朝着几个大舅哥作揖行礼,可几人门拦得死死的,如何不肯放水,范浔吟诗作对、好话说尽,终于被放进了门子。   日头西沉,远山隐于黯。不知道过了多久,随着一声欢天喜地的铜锣响,终于礼成。   礼乐声没停,鼓瑟笙箫又起,刘家开了席面。   天色渐晚,郑芷站的位置不好,瞧不清里头的场面,只能顺着刘府的大门,稍稍瞧见半寸不甚清明的光景,那样的热闹喜庆。   郑芷没往前走,他也感觉不出来有多难受,甚至心口都没有之前那种撕裂了似的疼。他像是落在冰窟子里,冰水兜头灌在脸上,阻隔了他的呼吸,让他有种不知所措的茫然。   他吸了吸鼻子,该走了,要么被阿爹阿娘知道,定要难受。   他其实好想不管不顾就冲进去,闹个鱼死网破,当着刘家人的面质问范浔——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做这么绝,良心会不会痛?   可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闹的大了,刘家定是有一套说法,到时候传遍镇子,牵连的他阿爹都难做人。   鞋底在地面磨了三磨,郑芷正要走,却忽见一个高壮的身影,自幽长深巷里凶神恶煞的走了过来。   他脸上蒙一块黑布,手里握一把长砍刀,刀背上三只铁环,打在一起叮叮当当的响,他孤身一人,背着光而来,杀气腾腾的犹如地狱里的阎王。   郑芷一颗心“唰”的提到嗓子眼,再不担心会不会被人瞧见,自杨树背后钻了出来,惊诧的瞧着来人。   刘家门里热热闹闹,范浔正举着杯子同人敬酒,觥筹交错里,互相道着吉祥话。   熊熊无柬无帖,府门小厮瞧见他那砍刀,想拦又不敢拦,紧张问道:“可是刘府的客人?”   熊熊没说话,眯了眯眼,大掌一起,“咣”的一声巨响,将小厮一把拍上了墙。   他冷眼扫着满院,正瞧见高堂满座的主桌,二话不说,起步上前,举起刀便砍了过去。   又快又猛,如刮过一阵暴烈狂风。   只听见“砰”的巨响,刀刃劈在桌面,将厚重的红木圆桌砸的四分五裂,断开的木头往天上飞,盘子、碟子猛然抛高又砸向地面。   “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不断,场面顿时乱作一团,人群作鸟兽散,哭叫声此起彼伏。   “啊啊啊救命啊!有歹人!”   “天爷啊!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是做的什么孽啊!”   “快来人!快去报官。”   熊熊提着刀,满场搜寻范浔,终于在雕花木椅边找到了人——范浔双手抱头,吓得魂不附体,熊熊高大的身影小山一般罩过来,他后背一紧,“啪”的一下双膝跪地,咣咣咣的猛磕头:“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他浑身筛糠一样的抖:“我就是一个穷书生,身无分文啊!我与好汉无冤无仇,好汉饶了我吧!”   见人一直不走,范浔忽然喊起:“我是入赘的!刘家有钱、刘家有钱,他家是做古董生意的,那个、那个穿蓝衫子的是他家大郎,你朝他要,不要找我啊啊啊!”   “砰”的暴响,雕花木椅被一把劈了个粉碎,木屑溅了一脸,范浔来不及管,见没了倚靠,慌慌张张的往桌子底钻。只见他爬过的地方一溜水渍,竟是吓尿了。   熊熊杀红了眼,将宴席彻底闹了个天翻地覆,整个场子,再没一处好地方。打他知道范浔如此嚣张的退亲,便想了千百种治人的法子,都不解气,只有砸了这席面才能让他爽利。   熊熊砸够了,瞧着满院狼藉,轻轻扭了扭颈子,趁官府兵卒还没赶到,提着砍刀出了门。   这时辰,天已透黑,家家户户门前都亮起了灯笼,照的路面明明暗暗。   熊熊孤身一人走在石板路上,待隐进重重黑暗里,他扔下砍刀,快速消失无踪了。   事情发展的太快,狂风暴雨似的冲击而来,郑芷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他伸手揉了几遍眼睛,待瞧清刘府里头糟乱的场面,才认清刚刚发生的、原来都是真的。   他抚住心口,正不知所措,耳边忽然响起车轮响,他下意识回过头,就见他阿爹沉着脸,朝他走了过来。   郑芷心里一惊,拔腿就要跑,还没跑出去多远,就被郑宏逮住了。   “阿、阿爹……”   “你是不是想气死我和你娘!”   “我、我就来看看,没作乱。”   郑宏管不起那些个事儿,只拽着郑芷的手臂给他塞进牛车里。   郑芷这回好听话,乖乖巧巧的缩在车斗,动也不动。   车轮压过石板路、土路,嘎吱嘎吱的往上河村的方向行去。   郑芷自车斗里出来,小心翼翼的坐到郑宏边上,轻轻的叫了句:“阿爹。”   郑宏还恼着,一句话不想说,只闷着头自顾自的驾车。   郑芷委屈,他凑过去,抱住郑宏的手臂,小脑瓜蹭了蹭:“阿爹,我错了。”   郑宏一瞬间便鼻子酸,他咽了好几口唾沫才稳住,喉咙发堵,哽咽着“嗯”了一声。   郑芷见人理他了,忙解释起来:“阿爹,我来只是想瞧瞧、瞧瞧范浔的昏礼啥样,没想做啥。”   郑宏目光沉沉的瞧着漆黑的路面,状若无意的轻声道:“瞧出啥来了?”   郑芷脑子里糟糟乱,全是熊熊挥刀劈桌的身影,他不知道说啥,好半晌后才道:“好喜庆。”   闻言,郑宏叹了口气,抽出手臂将娃儿搂住,手一下下的拍着他的背:“爹娘定给你找门好亲事,到时候,比这还喜庆。”   郑芷顺势枕到阿爹的腿上,偏头瞧天上的星子,他伸出手指:“阿爹,那是北斗星对不对,小时候您告诉我的。”   郑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就见着一把勺,悬在天幕上。   瞧了不一会儿,郑芷的声音忽然可轻可轻的传了过来,在蚊虫乱飞的夜里,毛茸茸的弹在耳膜:“阿爹,您和阿娘……会不会后悔只生了我一个啊?”   郑宏皱紧眉头:“咋这么问?”   郑芷缩着背:“我啥也不会,也没别家哥儿聪明伶俐,现下又丢您俩的脸。”   “胡想!”郑宏自怀里掏出个布包,塞郑芷手里。   是一包糖,夏日天热,又揣怀里,糖块子有点化了。   郑芷没来由的想哭,他爹这恼他,可还不忘给他买糖吃,他拿起一块含嘴里,又伸手喂阿爹。   郑宏本不想吃,最后还是张了嘴。   他含着糖,看着远天、想着从前,声音轻轻缓缓的像夏日温柔的风:“你啊好折腾,你娘生你的时候,差点难产。我俩本以为是个小子,没想到是个哥儿,是个哥儿也欢喜。”   “你一点点长,从个手拎小筺子到眼下这么大,我俩一点不后悔只生你一个娃儿。你乖巧、贴心,有你就够了,就是一个家。”   山路不平,牛车晃晃悠悠,郑芷含着糖,忽然就释怀了。   有阿爹、阿娘、白梧哥……他顶幸福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熊熊:懒得讲,就是干。 第62章   员外刘家的宴席被闹得一片狼藉, 当时在场的富商大贾及其家眷,吓哭的吓哭、吓病的吓病,更有年迈老者,回家后昏迷了数日不醒。   事情大、在场的人多, 传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刘家一个古董商, 全倚仗着镇上富户照顾生意, 如今倒好, 将人得罪个干净, 富户们一瞧见刘家人,躲的躲、逃的逃,唯恐避之不及。   事情虽已过去几日了, 可一想到当日的情形, 仍叫人心惊胆战。   刘家气愤难当, 连夜报了官,托人使银子,恨不能掘地三尺给人挖出来。   可当日夜黑,歹人蒙了面, 没人瞧得出。而县衙门的兵卒人力不充裕,不可能十二时辰围着刘家转,况且席面上也没人受伤, 兵卒们提着长/枪、绕城搜寻了三日, 寻到那把大砍刀后,便就此作罢了。   刘家门外乱, 门里头更乱。   敞阔明亮的厅堂里, 坐着刘、范两家人, 就连范浔久病的老母都拖着病重的身体过来了。本来也没啥深厚交情的两家, 一出了事儿, 只顾着相互埋怨。   刘家大郎因为成亲那日范浔的当众“出卖”,一直心怀怨愤,发展到眼下,已经燃烧成恨意了。他坐在雕花椅子里:“我刘家做生意,从来和气生财,哪有这么大能耐惹上这种人,依我看,不定就是范秀才的祸。”   范浔简直要跳起来:“我的祸,我的什么祸?我一介读书人,打交道的都是做学问的儒生,这种喊打喊杀的事儿竟要栽在我头上?!”   范浔以前虽没见过熊熊,可他那架势,和他认识的一人实在太像了……没错,林家双儿那个相公,可他又清楚,那人不是他。   范浔心里起疑,可眼下这时候,他是如何不能承认这事儿与他有一丝一毫的牵扯,就算是他带过来的脏水,他也得可着劲儿的泼出去。   一听他这话,范母一声呜咽,提着袖边擦了把泪。她因常年卧床,行为稍有迟缓,说起话来慢慢悠悠,她瞧去主座上的刘员外,轻声道:“亲家公,您容我说几句话。”   婚事被这么一闹,刘员外咋瞅范浔咋不满意,连带着这声“亲家公”都觉得不入耳。他们商贾人家,多少沾些迷/信,他打心底头觉得这范秀才与他家犯冲。   见刘员外一直没说话,范母开了口:“那歹人进门,蒙个面、话也不讲,我儿穿一身红,一眼就瞅着了。这事儿若真因我儿而起,他做啥不砰砰两拳砸过来?可见不是啊。”   刘大郎一听这话就来气,他“啪”一巴掌拍在桌面:“不是?不是他鬼吼鬼叫什么!把人往我这引,是恨我还没死吗?!”   范母吓得直往后缩起:“他没见过那场面,他怕啊……”   范浔一瞧他阿娘这个委屈模样,心里来火,可又不敢和人争执,只缩起个膀子小声袒护:“我娘好歹是个长辈……”   刘家大郎从来瞧不上他那副明明蝇营狗苟、却偏要装清高的虚伪模样,“啪”的撂下茶碗,指着范浔就要骂,忽的,有婢女自门外头慌里慌张跑了进来。   刘员外吹胡子瞪眼:“正堂是什么地方,容你走动!”   那婢女“啪”的跪在正堂外头的院子里,哭诉道:“老爷!小姐扯了绫子要自尽,刚被人救回来!您快去看看吧!”   “噼里啪啦”一通乱响,椅子翻倒在地,刘员外站起身,冲出门去。   *   范浔昏礼上被打一事很快传遍了上河村,好事儿的婆姨们闲来无事就爱往堆里聚,流言蜚语乱飞,说啥的都有——   “说是刘家小姐的相好,两人情投意合好多年,那刘员外不顾闺女意愿,非许配给范秀才,那汉子哪能情愿,将席面砸了个稀巴烂。”   婆姨嘴里嚼着炒豆子,腮帮子鼓起,牙咬的叭叭响:“你这都哪儿听来的瞎话啊,我侄子在镇子米行做工,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你说、你说,我瞧你说出个啥来。”   婆姨又塞一小把炒豆子进嘴里:“那天打上门来的,分明是个人高马大的武夫,手里拎一把大砍刀。人哩刘家小姐可是贵女,咋可能瞧上这种汉子,再说了,要真是她相好的,那砸完了席面,咋不去抢人啊?”   婆娘们纷纷点头:“那是刘家生意上得罪了人?趁着席面客人多,故意砸场子?”   “哦哟哟我可听说,这么一搞,刘家脸面扫地,整个县城都没人愿意和他们打交情了。”   嚼豆子声音嘎嘣响,边上婆子也要了一把,抬手塞嘴里,这豆子干,嚼口里噎嗓子,她捂着胸口咳嗽两下:“张婆子你这豆子炒的太干巴,噎人。”   “不爱吃还我。”婆子瞥她一眼,继续方才的话:“不过我寻思,是刘家和范秀才犯冲。”   “你这就编排人了啊。”   “这也不是我说的。”婆子伸手招呼人凑近些,“我侄子可听说,刘家眼下是顶顶瞧不上范秀才,想着退亲呢。”   “退亲?他不是入赘的吗?”   一提起这话,几人又“咯咯咯”笑起来:“好端端的汉子,长得白白净净的,非要入赘。”   “要不咋说呢,瞧着人家有钱,巴结的哟。”   “还说什么文人风骨,我是没瞧出来,就是正儿八经的农家汉子,都没人乐意入赘。”   “早知道是这么个人,郑家婆娘都多余给他使银子,砸水泊里还能听个响。”   “嘘!别说了,人来了。”   几人闭住口,齐齐往路面瞧去,就见郑芷正提着镢头往这边走,该是给菜地除过草,要回家了。   因着一百两银子的事儿,冯秋花摔了一跤伤到腰,卧病在床,一直起不来。   郑宏镇子上做工,有时候要忙活到好半夜,并不能日日都往家里赶,而今也为了媳妇儿,不管多晚都驾着牛车回来。   就连今儿早晨,也是早早起来做了饭,端给冯秋花吃过,才驾了牛车往镇上赶。   郑芷看在眼里,心里苦的厉害,他阿爹那么累,还为家里操劳,他都这么大了,得担事儿了。   因此冯秋花做不得的活计,便全都落在了郑芷身上。   他以前也跟着阿娘做过,但是嫌苦嫌累,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而今阿娘病下了,他却啥话都不再讲,默默将活计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郑芷拎着镢头回家,打老远便瞧见那群妇人,也知道她们嘴里的闲话里八成有他,可他没闲功夫在意,他得回去给阿娘做中午饭。   路过聚集的婆姨、走过弯曲的土路,郑芷才到家大门,就瞧见个可高壮的汉子小山似的杵在门口。   这副身板子郑芷以前不熟悉,可这几日,却一遍一遍、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不停回放。   他只要一闲下来,就总能想起他孤身一人往刘府闯的场景,提一把大砍刀,砸的场子一片狼籍。   那日天色深,灯笼的光忽明忽暗,熊熊还蒙了面,可郑芷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不知道他为啥会去,瞒着所有人,偷偷为他打抱不平。   郑芷脸颊有点热,缓了好半晌才走上前去:“你怎么来了?”   熊熊在大门口站了有小半个时辰了,想进不敢进、想走不忍走,犹豫踌躇、磨磨叽叽,不成想这小哥儿竟在自己身后。   熊熊一回身,瞧见郑芷正仰头看他,脸上瞬时有点热,忙将手里拎着的大筐子往前递了递,见人不接,落下筐子就要走。   郑芷心里一紧,喊道:“喂!”   熊熊心里一喜,马上顿住了步子,转回身,憨笑着挠了挠后脑勺:“哎!”   这人可真够怪的,来送东西么,却又支支吾吾,郑芷皱起眉头,指指地上的大筐子:“给我的?”   熊熊点头。   郑芷疑惑的蹲下/身去瞧,筐子塞的可满,快要装不下,上头是个大布袋子,而布袋子下面,竟满满的全是龙骨草、见血兰、人参……他抬头看去熊熊:“这是……”   熊熊跟着蹲过来,伸着粗手指点点药材:“婶子病了,拿些药材,你兴许用的到。”   他伸手去拎布包,递给郑芷。   “这啥啊?”   “你瞧瞧。”   郑芷听话的解开布疙瘩,就见里头满满当当的全是云祥家的糕饼,他惊呼:“咋这多!”   熊熊瞧着他睁圆的眼,心里头直觉得可爱,他轻轻勾了勾唇:“不多,我各样都要了些,婶子不舒坦,做不了,我怕你想吃。”   “砰咚”,郑芷就感觉自己心口发出好大一声响,震动的他四肢百骸都酥麻起来。   他不自觉的红起脸,小声道:“那、那……你来都来了,进家吃个便饭吧,不过我做饭不咋好吃就是了。”   “可以吗?”郑芷是个小哥儿,熊熊是个汉子,他怕自己往他家进,要让村子人说闲话。   郑芷点点头,站起身、带人往门里走:“我都挨人退亲了,还怕啥呢?”   闻言,熊熊却停住了步子,他没再往里头进,只将大筐子放在了门口,他轻声道:“还是得在乎的,我不想你被旁的说闲话,一句都不行。还有,被退亲不是啥了不得的事儿,你这么好,值得最好的。”   郑芷微微怔住,他侧身看向熊熊,他实在太高大了,他瞧不全他正脸,只能看到他线条粗犷的下颌角。   “砰咚砰咚”,心跳越来越快,郑芷不动声色的别开了头。   熊熊挠了挠后脑勺,憨道:“那我就先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郑芷还来不及说话,那高壮的汉子已经反身离开。   日光落在他宽阔的肩膀,照得他周身带一层热烈的金。   *   作者有话要说:   熊熊:成亲第一步,树立礼貌熊形象,让媳妇儿爱上我~ 第63章   郑芷在院子里站了好久, 久到天上云朵被风吹散又聚起,树梢鸟儿振翅又停落,他才拎起熊熊带来的大筐子,进了家门。   这筐子实在太大太重, 东西又多, 郑芷拿不住, 只得一样一样往里头搬。   他抱起布袋子, 先进了屋。   冯秋花听见开门声, 朝外喊了一句:“芷哥儿?你回来了?”   还是那副大嗓门,一点没改。以往郑芷听了都嫌吵,眼下却觉得庆幸, 阿娘精神头足, 他心里才有底。   他径直去了冯秋花的屋子, 见人竟然坐起来了。   郑芷脸色一僵:“阿娘,您咋不躺着呢?”   冯秋花伸手指指炕上的布料子:“也不能日日都躺啊,我闲着也是闲着,给你和你爹做身新衣裳, 上回赶集扯的料子,你瞧瞧。”   郑芷跟着坐过去,就见炕面上平铺着布料子, 湖绿色斜条纹, 一瞧就是给他的,他伸手来摸:“这颜色好雅致, 我喜欢。”   “你啊啥都说喜欢。”冯秋花笑起来, 瞧着他晒的略略发黑的脸, “今儿个累不累啊?”   “不累, 阿娘不也这么干活么。”说着, 郑芷将手里包袱递了过去。   冯秋花狐疑着接过,将包袱打开,里头全是糕饼:“谁来过了?”   郑芷脸上有点儿热,他伸手挠了挠脸,垂着头不大好意思说。   冯秋花又追问了一遍,他才支支吾吾道:“熊熊给的。”   “熊熊?”冯秋花微微蹙眉,想起那个顶高壮的汉子,给他家送过蜂蜜,“他做啥来?”   “他听说您病了,送些药材。”郑芷说着话,面上装的平静,其实心湖涟漪一片接着一片。   冯秋花静静瞧他,即便郑芷装的再好,她也能轻易从他颤抖的睫毛上看出端倪。她轻轻握住郑芷的手,问道:“那你是啥意思呢?”   郑芷脸色刷的红了个透:“我、我啥意思也没有呀。”他慌张的拿出一包糕饼,“我就是来给阿娘送糕饼的,阿娘您先垫垫肚子,我、我去做饭了。”   说着,郑芷站起身,慌里慌张的往门外跑。他脚下步子乱,到门口时差点儿撞到门框子,错了好几步,才又往外头跑去。   冯秋花瞧了郑芷许久,轻轻叹了口气,她家这个娃儿,她是要多了解有多了解。   因着和范家相识,两个孩子年纪相仿、也算说的来话,早早便定了亲。那时候她和郑宏问郑芷,觉得范浔咋样。   还一心想着抓蚂蚱的郑芷只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脸上没一点羞涩:“范浔啊,那敢情好,他长得斯文。”   之后便没有之后了,范浔忙着读书考学,郑芷忙着漫山遍野的耍,冯秋花总觉得他还小、不懂事儿,所以瞧着范浔也没有人家哥儿见心上人时的羞臊。   两家逢年过节聚一聚,久不见面的两人这才多出些拘谨。冯秋花想着,郑芷终于长大了,知道不好意思了,可还不出半日,他又想着逛市集、买糖糕了。   直到方才,冯秋花在他的小脸上,明显的、直白的瞧出了羞涩,就连这日日吃、日日都馋的糕饼,也没说先尝上一口,急急忙忙就跑出去了。   冯秋花靠在迎枕上,想着那个叫熊熊的汉子。长得粗犷俊朗、挺高挺壮的,又是渊汉子的兄弟。   那渊汉子对自家夫郎千百般的好,这熊熊该也是不差吧。可是家里哥儿才被退了亲,乡里乡亲传得难听,也不知道他心里头咋想。   冯秋花想着,目光落在了给郑宏做衣裳的布料子上。   深灰色的格子棉布,不挑人岁数,穿着都好看;棉布又吸汗,正适合大热天。   她瞧着,郑宏衣裳还多,凑合凑合也能过一季,这料子……要么就给熊熊那汉子吧,也算是谢过他给家里送糕饼。   郑芷在灶堂做饭,还不知道他阿娘的心思,只瞅着锅里的青椒发呆,猪油滚热,滋滋啦啦的声音响,他一分心,没看住锅子,“哎呀”一声,赶紧使铲子去捞青椒。   炒过了,锅底焦黑焦黑的糊在一起,抠都抠不下来。   郑芷“哎”叹口气,赶紧拿起瓢,自水缸里舀起半瓢子水,“扑啦”一下全倒进了油锅里。   冷水盖上热油,铁锅子冒起白烟来,郑芷狠狠盖住锅盖子,自己给自己打气:“没事儿,再做一锅就是了。”   午时都过了二刻了,郑芷才端着午饭敲了冯秋花房间的门。   冯秋花知道郑芷做饭不行,回回都早早进灶堂,霹雳乓啷弄小一个时辰,才做出个勉强能吃的。   即便如此,她心里头仍暖和。他家的小哥儿,知道疼人,长大了。   郑芷将炕上桌拉近些,将菜盘子放到桌面上。   冯秋花问:“今儿个吃啥呢?”   郑芷难为情的挠脸:“虎、虎皮青椒。”   冯秋花瞧着那黑乎乎的青椒笑出声来:“你做啥阿娘都爱吃,我家芷哥儿真能干。”   *   林白梧一连着几日都没怎么理渊啸,不止因为打屁股的事儿,还有打完屁股后头的事儿。   林白梧下不了炕,足足躺了两日。到后头阿爹都以为他病了,蒸了鸡蛋羹,端到炕上给他吃。   林白梧又羞又恼,瞅着渊啸就来气。本来事情还多呢,冯婶子病在家,郑叔又得镇子做工,郑芷一个小哥儿定是忙活不过来,他本想过去帮忙的,但奈何咋也起不来,可耽误事儿。   正想着,门“嘎吱”一声打开,渊啸自外头走进来。经历过这么多回,渊啸已经很会处理“事后”。   他到炕边,伸手摸了摸林白梧的额头,又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见不烫了,俯低身压了过来。   林白梧本来还迷糊,就感觉一道黑影罩过来,被渊啸亲在了额头上,他的唇温温凉凉,带着山风的清新,林白梧不自觉脸红,伸手抵在他胸口,不给人亲。   渊啸勾唇笑了笑,自背后将手抽出来,伸到了林白梧眼前。   一朵白色的花,小小一朵,圆嘟嘟的花瓣儿上还沾着露水,晶莹剔透。   林白梧眼睛都睁圆了,冒着小星星,他伸手来接,小声道:“给我的?”   渊啸没说话,只凑头过来亲他,这回林白梧没躲,给亲到了嘴。   渊啸的唇贴着他耳侧:“你比小花好看多了,长在我心里,五彩斑斓的。”   林白梧听的耳根子生热,他偏头去:“就会说好听话哄我开心。”   “那你开心了吗?”   “开心了。”   俩人凑头在一块儿“嘿嘿嘿”的傻笑,渊啸趁他不恼了,牙齿叼他耳尖:“给我瞧瞧啊。”   “啊……不行。”林白梧伸手捂屁股,赶紧卷住被子将自己包紧紧。   “有啥不能给相公瞧,你光捂着,就能捂好了?”   渊啸连骗带拐,终于给被子扯开了,见林白梧扁起嘴,他掀被子的手停住,转而钻进了被子里。   林白梧大惊失色:“你干啥呀!”   被子里,渊啸的声音闷闷的:“你不是羞嘛,那我不掀开,我进来瞧。”   “那、那有啥分别啊。”   好一会儿,渊啸才自被里出来:“不肿了,腰还疼不?”   林白梧又不理人了,这回不论渊啸咋说话,他都闷不作声,小脑瓜子塞被窝里,给自己团成茧。   渊啸怕他憋坏了,想给人抱出来,可林白梧下了决心,不管咋拽小被,都不肯松手。   渊啸瞧着炕面上团起的一大包,俯过身,曲起手指敲了敲棉被:“有人在家吗?我的梧宝儿在家不呀?”   好幼稚!林白梧缩着头咯咯咯的笑,没一会儿便将小被打开了。   渊啸凑过来亲亲他的脸:“你躺着,我去干活了。”   家里还有好些事儿要忙,林白梧歇下来,喂鸡、打扫鸡舍、收拾地……都成了渊啸的活计。   那高的汉子,手脚不灵巧,干这些活不咋熟练,却没有一点儿怨言,别人一问起,就憨笑着说:“我多做些,我的梧宝儿便少做些。”   林白梧一想起来,心口子又酸又暖,他瞧人要出门去,喉咙口一紧:“阿啸。”   渊啸转回身,凑到炕边:“咋了?哪儿难受?”   “没有。”林白梧眼神发飘,仰起头“啵”的亲在了渊啸的唇上。   渊啸突出的喉结上下狠狠一滚,眼神发暗。林白梧瞧着不对劲儿,赶紧往炕里头缩,被渊啸一把捞过去,抱进了怀里。   两人鼻尖相碰,渊啸的声音有点哑:“大白天的,一弄你你又生气。等夜里的,今儿个都甭睡了。”   林白梧瓮声瓮气的不应:“那我明儿个又出不了门子了,被人家看着,还以为我坐月子呢。”   “那就坐月子,给相公生个娃。”   林白梧心口一缩,他最心慌的就是这件事儿,他可能真的生不出娃。   按理来说,渊啸这强壮的汉子,俩人又成日成日的不歇,若是能有,他早该有了,可这都好几个月了,也不见一点儿动静,可能真是他不成。   林白梧抿抿唇,垂下眉:“我可能生不出。”   “那就咱俩过,省的生个小的烦我。”   林白梧知道他是在开解自己,可心里头仍难受,他偏了偏头:“要是能生……我是说,如果……能生,生出个像我一样的,咋办呀?”   “像你好,我喜欢。”到时候他就将整座峪途山都给他打下来,让他称王称霸、作威作福。   “哎呀不是……和我身子一样,咋办?”   “你身子咋了?”   林白梧翻过身去,娇蛮着:“哼!我瞧着生个小猫儿、小狗儿你都喜欢。”   渊啸的舌尖掠过尖牙,眸色沉了沉:“不是小猫儿、小狗儿,是小老虎。”   *   作者有话要说:   宝子们新的一年快快乐乐、平安顺遂呦!最重要的,要身体健康!   本来想暴个更,结果躺下了,挂水到中午才回家……(安详 第64章   林白梧垂下眼睫轻声道:“嗯, 那就生小老虎。”   他不动声色的瞧向渊啸,果然,男人闻言略略惊喜的挑了下眉,轻轻勾住了唇角。   林白梧心思百转千回, 冥冥中那离谱而荒唐的念头又占据了他的神志, 让他觉得渊啸……或许就是他的大猫儿。   可除了见他腹下的长伤、狼吞虎咽的吃生肉外, 再没有其他的不寻常, 他拿不准, 可心里的念头一旦生根,又实在难以拔出。   他也有试探,渊啸出门打猎, 他给收拾的包袱里, 除了好储存的干肉条、生坚果, 还有两大块用牛皮纸包好的生肉,没有过水、过盐,生腥的还带着血。   林白梧以为渊啸会问他,可到眼下了, 他竟也一句都没提。   渊啸轻轻亲了亲林白梧的唇,眼瞧着又要走火,赶紧起身:“我去忙了, 夜里……生老虎。”   林白梧脸上泛起一层红, 他卷住被子,闷闷道:“哎呀知道了。”   “生老虎”一事被林白梧正式提上日程, 可他不敢声张, 更怕叫渊啸知道了。   他不好受/孕, 怕希望越大、失望也要越大。若如此, 还不如只叫他一人偷偷的努力, 到时候若真不成,便也偷偷的作罢,他都一人担着。   林白梧是药罐子里泡大的,小时候喝的多了,长大了一闻见中药味还打怵,可而今为了能“生老虎”,也悄悄寻郎中配了药。   他怕给人瞧出来,裹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纱巾子遮住脸,只露出一双可水润的大眼睛。   他是个双儿,脉象便与寻常人不同,郎中才号脉,就大差不差猜到他是谁了。   老郎中在村子里许多年了,家家户户都有难念的经,他口风紧,从不对外泄露半句,给林白梧抓了药,用牛皮纸分批包好,一并拿给了他。   “你的体质偏寒、身子又虚,一时半会儿很难调理过来。不过也不一定不行,放平心态,兴许就得偿所愿了。”   林白梧抱着中药千恩万谢,满脑子都是“得偿所愿”。   他还没有怀呢,一个白胖白胖的娃儿仿佛已经落在他怀里了,他想着,渊啸那大个块头,他家娃儿得多大个,到时候不好生可咋办。   想的多了,林白梧又羞臊起来,赶紧伸手揉脸,抱着中药往家里跑。   不想给人瞧着,林白梧熬药也小心。阿爹的腿越来越好,几日前还特请了徐大夫复诊,徐大夫瞧着林大川的腿,不住的点头,直夸林白梧照看的好。   阿爹不用再喝黑漆马虎的中药,林白梧连就着阿爹的中药味偷偷熬药都不得行了。   渊啸鼻子尖,当日便发觉了不对。   他给人堵在灶堂子里,捏着中药材的纸包问人:“你哪儿不舒服了?咋不同我说。”   起初林白梧还想遮瞒,说是腰疼,找镇上郎中随便配了两副药,吃吃就好,不打紧。   渊啸瞧旁的不行,可他瞧林白梧可准,他那眼神乱飘,身板子僵硬,他就知道绝对不是腰疼的事儿。   他长臂一伸,给人圈怀里,声音又低又沉:“说实话。”   炉灶上的中药罐冒着白烟,滚起的棕色沸水打得药罐盖子“噗噗”作响。   林白梧刚想去拿抹布,却被渊啸捉住了手,可自然的捞到嘴边,“叭”的亲了一口:“说实话。”   林白梧知道逃不过,才哼哼唧唧的吐口:“唔就是唔……调理身子的。”   渊啸皱紧眉:“你身子咋了?”   林白梧羞的脸颊火烧云似的红起一片,他不敢瞧人,只垂着头看自己的鞋面:“我体寒、体虚,不好生娃,寻郎中开了药。”   渊啸愣住,许久后才反应过来林白梧的话,他这么、这么想给他生老虎啊。   有温热的血液自心口涌动,往四肢百骸而去,渊啸张了张口、又闭上,宽大的手掌搓了搓、搓了又搓,终于忍不住,一把扛住人,径直往屋里头去。   林白梧一声惊呼,他伸手捶人:“哎呀药!炉子上还坐着药!”   渊啸心急、心焦、心躁,恨不能一步跨到炕上去,可听了林白梧的话、还是返回身,草草将炉子灭了。   白日宣/淫啊白日宣/淫,虽然窗户被封的严实,可顺着缝隙漏进来的天光还是昏暗的明着屋子。   ……   林白梧有时候就想,这人和人的体力还真是不一样。他都不要咋动弹,已经累的腰酸背痛、浑身难受,抬起个手指头都难。再去瞧渊啸,生龙活虎的一看就是还没够。   渊啸低头亲了亲他水湿的长发,帮他轻轻拨到背后。林白梧的后背可白可白,没一点儿瑕疵,好看的白玉似的,一头长发漆黑如夜,披散而下,偏带着股难以言说的风情。   他又光着,浑身上下就腕子上套一个翠绿的镯子,犹如茫茫雪海里一树青梅,瞧的渊啸又口干舌/燥起来。   他缓了缓、缓了又缓,唇贴着林白梧的耳边,一股温热的风轻轻扑去:“我去打水,你歇着。”   渊啸正要走,却被林白梧抓住了手。   他手指头粗,林白梧没力气,只将将抓住了三根,他偏着头瞧他,嘴唇红的厉害,气也喘不匀称:“帮我、帮我下。”   “什么?”渊啸凑头过去,就听林白梧道:“帮我把腿、把腿抬起来,我没有力气。”   “腿干啥抬起来?”他虽不明白,可还是照做。   林白梧头埋在被面里,闷闷的说:“想、想生老虎,不能流出去。”   渊啸只觉得脑瓜顶“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他喉咙口发紧,后背发紧,每一寸肌肉、骨骼都发紧。   他赶紧给林白梧的腿放下,将人抱怀里,林白梧挣扎着又要去抬腿,却被渊啸一把按进了怀里,他的声音自胸口而来,震荡的人耳朵发麻:“梧宝儿别这样,我们肯定会有小老虎的。眼下没有,也是想你多看看我,到时候真有了,你怕是心思都不放我这儿了。”   林白梧仰头瞧他,只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下颌骨,他忍不住亲了亲:“我一直最爱你,我的大老虎。”   *   林白梧有点后悔,想着定是自己胡乱说话了,要么渊啸怎么能失控成那个样子。   又想着以前的自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凭渊啸的体力,绝不是三五回就能完事儿的。   眼下他意识到了,他后悔,悔的肠子都青了。   林白梧才下地没几日,又躺炕上,他想着,这么个躺法,真和坐月子没啥区别了。   他躺的正无聊,好几日没瞧见的郑芷终于上了门。   郑芷来林家来的勤,和林大川打过招呼,便进了林白梧的屋子。   他手里拎了个好大的包袱,轻轻放到了桌面上。   林白梧还躺着,见了郑芷说什么也得爬起来。   郑芷忙走过去:“哎呀你别动,我来。”说着,他将大迎枕塞到了林白梧腰后头,扶人坐坐好。   林白梧有点羞,一张脸红扑扑的:“其实……我早想看你去的,没、没起的来。”   郑芷“扑哧”一下笑出声:“哎呀知道的,你俩恩恩爱爱,多好呀。”   林白梧更是脸红,赶忙岔开话题:“婶子咋样了呀?”   郑芷道:“摔到腰了,下不得炕,其余倒是没啥事儿。头两天我阿娘气的直哭,眼下好多了。”   说着,他站起身,去桌面拿包袱:“我给你带吃食了,你瞧瞧。”   糕饼太多了,郑芷每样都单分了两份,林白梧一份,他自己留一份,而今带过来,竟也是鼓鼓囊囊好大一个包袱。他没办法全拿到炕面,只挑了两包,拎到林白梧眼前。   这包装林白梧认得,镇子上云祥铺子的,可贵,他以为是郑家叔买给婶子的:“你咋好都给我拿来啊,婶子都没得吃。”   郑芷不大好意思,垂着头道:“够吃,我家里留了、留了一半多呢。”   “那还有这么多,郑叔是淘到金了,买这么多呀。”   郑芷的脸红起来,赶紧开了一包糕饼,是金灿灿的马蹄酥——面粉揉成马蹄状,内里包枣泥甜豆沙,用热油滚热,炸出来酥酥香香,就算放冷了,也别有一番滋味。   郑芷递给林白梧,林白梧接了,放嘴里轻轻咬了一口:“好吃。”   他其实没有那么爱吃糕饼、糖酥这类的点心,可郑芷送了,他心里仍高兴。   林白梧一动腰就疼,他伸手拍了拍炕面:“你脱了鞋上炕坐嘛。”   郑芷浅浅摇头:“咋好到人家、就往人家炕上坐。”   闻言,林白梧微微愣住了,以往时候,郑芷可从不在意这些。   他到郑芷家,也都要被他拉着往炕上躺,两人窝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而今才几日,他倒在乎起这个了。   林白梧说不清心里头啥滋味,可他知道,范浔的事儿让他变了好多,从里到外的,也说不清是好、还是不好。   他拉住他手:“咱俩是最好的朋友,我家就是你家,你上来嘛。”   郑芷想了片刻,还是甩下鞋子钻进了林白梧的被子里。   窸窸窣窣声音里,郑芷给林白梧抱了个满怀,他的脸蹭着他的肩膀,舒服的喟叹出声:“白梧哥,我都好累啊。”   他真的好累啊……一夜之间就长大了,比雨后的春笋都来的猝不及防。   林白梧轻轻拍着他的背:“那就在我这睡嘛,睡醒了,咱吃老鸭汤,阿啸一早去买的。到时候你带回些给婶子,也省得再做饭了。”   “老鸭……哥夫买给你补身子的吗?真好呀,我什么时候也能遇见这样好的人啊。”   林白梧瞧着他颤抖的眼睫,轻声道:“肯定会有的。”   郑芷点点头,闭上了眼,可能真的太累了,不过一会儿便睡熟了去。   梦里好香好甜,糕饼、酥糖、还有一罐子亮晶晶的甜蜂蜜……   *   作者有话要说: 第65章   郑芷醒的时候, 老鸭汤已经炖好了。   养了几年的土鸭子,泥路、山地、水泡子都滚过,筋肉鲜美而劲道,咬上一口唇齿留香;还有那放了白芍、当归、肉桂的鸭肉汤, 用勺子轻轻一搅, 就轻易瞧见汤面上漂的一层淡淡的油花。   滋味这样鲜的鸭汤得配好干粮, 黄澄澄的玉米饼子正合适。林白梧起不来, 饼子是他阿爹贴的。   家里没有碾子, 林大川便趁着日光倾洒,枝头鸟儿啼鸣,到隔壁家借了碾子, 将玉米粒磨做粉。   林大川知道郑芷好吃甜, 还将面粉子分作了两份, 一份里头加了二两的白糖。   玉米饼子好做,温水将玉米面和成柔软的金黄面团子,盖上布帘将玉米面醒发到两倍大。   待面团醒好了,烧火、热锅, 为了防止糊锅,林大川还在锅面上刷了一层薄薄的油,将面饼子揉成手掌大小的圆团, 一块儿一块儿的往上贴。   玉米面遇着高温, 很快成型,散发出玉米谷物的香气。   农家人穷, 没啥好吃食。   林大川还记得林白梧小时候, 家里吃不起白面, 杂面吃多了, 人口里发苦, 他就借一两白糖,贴一锅玉米糖饼子,给林白梧甜嘴儿。   娃儿小时候又瘦又矮,还没个狗高,一两块糖饼子也能逗得咯咯直笑。一恍多年,林白梧长大了,而今也嫁人做了夫郎。   苦尽甘来,都是好日子。   见玉米饼子烙的差不离,林大川用铲子铲住,手接好,轻轻翻了个面。再盖上盖子闷一会儿,饼子就能出锅了。   味道实在太香,渊啸在院子里硝皮子都闻见了。他带的聘礼太多,尤其是皮子,到眼下都没硝好,他得出空,便接着林白梧没有做完的继续做。   做了没多久,渊啸便想回屋寻林白梧,他一会儿见不着人就抓心挠肝的,想着都这时辰了,那个郑芷也该醒了吧。   每每这时候,渊啸便觉得熊熊磨叽,都好几个月了话还没说清楚。   宴会席面闹了、药材糕饼送了,眼下又往书院跑,说是得了范浔处事、立身不正的证据,要一并交到考院去,叫他仕途无望。   渊啸想着,事儿你做了个足,话儿咋一句不知道说。   平日里瞧着挺能说会道的,眼下就支支吾吾和个哑巴似的了,现下倒好,还学起做田螺姑娘了。   要不是熊熊不行,那郑芷也不会老想着往他家跑。他鼻子好使,老远就能闻见郑芷身上一股子可浓的奶腥味,和个乳臭未干的奶娃儿似的。   他在山里修养那几日,郑芷也往他家去了,虽说味道散了大半,可他是虎,还是一进门就闻见了。   渊啸想了想,虽然心里不大愿意承认,可说到底,还是熊熊不行。   他摇摇头,穿过堂屋,往卧房里去。一想着里头还有旁的哥儿,烦躁的停住了开门的手,屈指敲了敲门。   果然,林白梧一手撑着腰下地开了门,他仰头瞧他,伸手指头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芷哥儿还在睡呢,小点声。”   渊啸侧耳,能听见里头悠长的呼噜声,一下一下的像小猪羔子,他皱皱眉:“他咋还不起?”   “他困嘛,让他睡。”林白梧反身将门拉拉紧,“找我啥事啊?”   渊啸没啥事,只是想他了,他凑头亲他脸蛋儿:“想你了。”   林白梧笑起来:“这才一会儿就想我啊。”   渊啸一点不觉得羞,直白的点头:“一会儿瞧不见就可想。”   林白梧心里头甜丝丝的,拉着渊啸的手出了门子。   渊啸怕他腰疼,大手撑在他后头,半搂半扶的搀着人走。   两人到灶堂,玉米饼子已经熟了,林大川正在捡饼子,他见两人过来:“小郑芷呢?给他做的糖饼子。”   “还睡呢,这几日累的紧。”   林大川轻轻摇头,话里带些疼惜:“让他来咱家吃么,他也不肯。”   “他顾着婶子呢,以前瞧不出,其实是个好孝顺的娃儿。”   林大川笑起来:“是个好娃儿,快叫他起,吃饭了。”   林白梧点点头,给冯婶子单盛出来一大碗,好叫郑芷一会儿给带回家去。   也因为顾着冯秋花,林家提前开了饭。四人围坐一桌,林大川怕不够吃,又单炒了几道菜,有肉有蛋、色香味俱全,也算一餐好饭。   饭桌上,郑芷没睡清醒,一直不咋说话。   林白梧便一个劲儿的往他碗里夹菜,不过一会儿,已经落得小山一样高。   一只老鸭,两只腿。通常林白梧一只,林大川、渊啸轮换着来,而今林白梧也夹进了给冯秋花留的海碗里。   剩了一只在锅里,渊啸伸筷子夹给林白梧,却被他转手夹给了郑芷。   “芷哥儿这几日辛苦了,芷哥儿吃。”   郑芷知道这是给林白梧的,他不肯要,又夹回他碗里:“白梧哥吃,快生小宝宝,我就能做干阿父了。”   林白梧耳根子刷的红起来:“哎呀,咋连你也胡说,这还没影儿的事儿呢。”   一桌子说说笑笑吃得倒也和乐,菜很快见了底,老鸭汤也空了碗。   林白梧将给婶子的那份装进小筺子,又满满当当塞了五六张玉米饼子。前几日野山鸡下了蛋,林白梧收了满满一篮,也塞了好多进小筺子。   送人出大门口,郑芷却停了脚步。   林白梧看着他:“还有啥事儿吗?”   确是有事儿的,可郑芷不大好意思说,鞋底磨着路面,碾着细沙子,轻轻的响,好半晌,他才支支吾吾道:“我想问问……哥夫的衣长尺码。”   林白梧一愣:“阿啸的?咋想起来给他做衣裳了?”   “不是。”郑芷脸上发起烫,“是我阿娘,想着这不天热了么,家里正好有多余的布,想给熊熊做件衣裳,也算谢过他给家里送药材,可是不晓得他的尺码……我瞧着他和哥夫差不离高……”   “这样啊。”林白梧露出个了然的笑,笑得郑芷想拔腿就跑,却被人自后头抓住了手。   “别走嘛,我同你说就是。”   林白梧凑他耳边,将尺码一一说了,又道:“我瞧着熊熊比阿啸还壮,上衣得做大两个码才是。”   郑芷的心砰咚砰咚的跳,明明只是问尺码,却有种窥探人家私密事儿的感觉,况且他与熊熊,确也不是什么亲密的关系,送人衣裳总觉得逾越了。   可林白梧却笑道:“这是婶子的心意,你不好意思啥呀?婶子还给我勾过小袜呢,我可爱穿。”   郑芷抱着小筺子,红着脸点头:“那我走了,你可不兴和别人说呀。”   “不说不说,到时候叫熊熊瞧见衣裳了,惊喜。”   郑芷脸颊到颈子全起了红,垂个头、兔子似的跑走了,林白梧乐呵呵的瞧了会儿,反身回了家。   渊啸因为担心林白梧腰不好,就倚着大门口等人,他环着手臂,一双修长有力的腿随意错开,状态慵懒而野性。   像一头漫步于林间的野虎,看似随性,却始终吊一只精明的眼,一切尽在掌握。   见林白梧回来了,才又走上前去,伸出手臂将人揽进怀里。   他的大手托着他腰,小心翼翼的。   林白梧拨了拨他手,没拨开:“没那么娇气,快好了。”   渊啸略略俯低身,牙尖蹭着他耳尖:“那夜里继续生老虎。”   “饶了我、饶了我,我还想看看我的菜地呢!”   春季播下的青菜收割后,林家的地里就剩下土豆、番薯还没成熟。   林白梧本想买些新的种子种下去,可又想起渊啸之前的话儿,家里有他在、不愁钱,他大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儿。   林白梧狠了狠心,这回便没学着别家买许多种子,只种了自家够的。   那时候渊啸在山里头打猎,林白梧一个人顶着大日头垦地,他身子骨弱,干一会儿就得坐在田垄上歇,隔壁的董二瞧见了,还过来帮他一块儿干活。   也是那时候,林白梧想明白了,他家不靠田地吃饭,他或许,真能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儿。   渊啸闻言,勾着唇浅浅的笑。   他的笑容从来不张扬,更多时候,他都一脸宠溺的瞧着林白梧笑,不动声色、润物无声,“我哪有那么禽兽。”   林白梧仰头瞧他,心想这还不禽兽啊,成亲当夜床就塌了,好在眼下重新扩建了房,炕砌的扎实,要不以他那个蛮干法,炕都要塌的。   可他不敢说,只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嗯嗯,你说的好对,一点儿也不禽兽。”   渊啸垂头笑起来,伸手打在林白梧的屁股上:“真心话?”   林白梧抱着他的粗手臂咯咯咯的笑:“不咋真心。”   他笑起来,一双水润润的大眼轻轻眯起,嘴角勾出个好看的弧度。偷眼瞧人时,还带着笨狐狸似的一眼就能被看到底的狡黠。   渊啸喜欢他笑,喜欢他无所顾忌的闹,也随着他的开心、一块疯闹。   他把林白梧圈紧,两条粗臂一颠,将人一把抱怀里。他一手托着他屁股、一手扶着他腰,装的张牙舞爪的咬他的耳朵。   可林白梧知道他不会伤他,手臂环着渊啸的颈子、软软的告饶:“这回是真心的了,饶了我嘛。”   *   作者有话要说: 第66章   也不知道怎的, 两人从抱着到扛着、又到背着,林白梧趴在渊啸宽阔的背上,便觉得无端的安心。仿佛有他在,他真的可以肆无忌惮的做所有他想做的事儿;只要有他在, 永远有人给他托底。   他的小脸儿贴着他的背脊, 感受着隔了一层单薄衣衫、却依旧温暖的皮肤。   林白梧的两条腿在半空中来回晃, 他轻声道:“阿啸, 这一季我没有买很多种子。”   “嗯。”渊啸知道, 他打山里头回来,怕隔壁董家死性不改,去地里头瞧过的, 见着没越界, 才放下心。   “我……不想种地了。”   “好。”渊啸的步子没一点停顿, 他圈着人,往上颠了颠,“那梧宝儿想做点儿啥?”   “我继续绣帕子吧。”他又蹭了蹭他的背,“我手艺不行, 卖不上好价,想着……要么去和村子里的绣娘学学。”   绣帕子行,风吹不着、雨打不着, 干干净净的, 他的梧宝儿喜欢干净,“那就去学, 咱家万事都有我。”   林白梧听着他的话, 心里可踏实, 他晃了晃小脚:“那我学不好可咋办?在家做个米虫吗?”   其实他心里清楚, 他嫁给渊啸后, 村子里好些人家都在他背后说闲话——   “林家那个小哥儿不过是长得好,被人家瞧上了,实际上啥也不是。”   “人么,总得有老的时候,到时候他人老珠黄了,身边还没个一儿半女,保不齐要被人厌弃。”   “他啊,也就这几年的好风光,瞅着吧,风水轮流转。”   “哪个有本事的男人能不纳几个小?能忍得了没后?”   林白梧一开始不咋理会,可听的多了,心里难免计较。这些碎嘴的婆姨话虽然难听,可确也没说错,他除了长的还行外,真的没啥长处。   而渊啸对他实在太好,要比他见过的所有汉子对待自家夫郎的好、通通加起来,还要好。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林白梧生怕有一日,渊啸真的会厌弃他,到时候……到时候他该咋办。   林白梧还陷在自己的情绪里未抽离,前头的汉子已然开了口,他的声音低低沉沉的:“那就做个米虫,我给你养的白白胖胖的,养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   *   种地的事儿,林白梧既松了口,渊啸很快寻觅到人,将地包了出去。   同村的李家,儿子五个,汉子多,干力气活的也多,一到农忙时节,家家户户都忙得热火朝天,就他家人力还有余闲。   渊啸便同他家商定了,地包给他家种,每季只收总收成三分之一的菜,图个口粮。   李家人一听这事儿,直觉得自己占了林家大便宜,送了不少腊肉过来。   不用操心家里的地,林白梧一下子轻松了大半,也多了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   下聘时候,渊啸带了许多金贵缎面、上好绣线,林白梧不舍得用,全好好收在仓房了。   这仓房是林白梧以前的卧房改的,大红床修好后,便没再挪地方,用来放缎子、绸子,渊啸给的聘礼多,倒也将屋子堆的满满当当,像个仓房的样子。   林白梧好干净,没几日便来收拾一下,这里各物件都分门别类的码放齐整,找起东西来很是方便。   渊啸就倚靠着门框子瞧他翻缎子面,当初他下聘着急,满镇子的搜罗好看布面,倒也不咋清楚林白梧喜欢啥花样。   他瞧着他皱起眉毛,一片布、一片布的翻,心里倒忐忑起来:“这么多,都没有你喜欢的吗?”   林白梧没抬头,细手指在布面上摩挲:“咋会呢,这月白的我就喜欢,还有这杨柳青的,面料好舒服。”   “那咋不拿出来用?”   林白梧摇摇头:“太好看了,我舍不得,我得挑个最不可心的,要不绣不好,我心疼呢。”   挑挑选选了好半晌,林白梧终于翻找出匹棕色缎面,是不那么稀罕的。   其实这棕色缎面的也好看,上头还有祥云暗纹,给阿爹裁了做衣裳正好,他又开始舍不得,伸手比划:“我只用这么一点点,等能绣好了,这匹给阿爹做衣裳。”   渊啸帮他将布面收收好,伸手摸他纤细的颈子:“梧宝儿心里不要有负担,你绣的已经很好了,就是现下拿去卖,也有人要。”   “那是你不会瞧,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是外行当,绣在这好的缎面上,是糟蹋料子,谁会要呀?”   “我呀,我要。”渊啸勾唇瞧他,就算林白梧啥也不会做,他也觉得他是宝儿,是捧手心、含嘴里,再小心翼翼也会心疼的宝儿。   林白梧听了他话,笑眯起眼:“你就会哄我高兴。”   林白梧既下了好好学绣工的决心,渊啸不待人说,便开始忙前忙后的张罗。   林白梧没想到的,渊啸已经帮他打点清楚了。   渊啸这么个生冷的汉子,其实最心烦和人走动,他瞧着村口的黄狗都比瞧着人舒坦,可为了林白梧,他问了阿爹、寻摸了好几家,终于与一户林氏绣娘说定了。   林绣娘年轻的时候死了丈夫,寡到现下都没再嫁,家里只有个十六七待嫁的闺女巧儿,人口干净、简单。她家平日里,还有个同村的、一起学绣工的小哥儿。   渊啸想着,林白梧性子软,到人多的地方难免畏缩,跟着林绣娘学正好,不懂的地方也好细致的问清楚。还有个小哥儿一块儿学,两人说说小话,日子也好过。   天光才亮,渊啸便醒了。他虎族习性如此,从来不贪睡。   可林白梧没醒,就安心的窝在他怀里,睡得小脸儿通红,呼吸绵长。   渊啸越瞧心里头越欢喜,抱了好一会儿,见天大亮,凑头过去唤人起来。   林白梧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正撞进渊啸黑金黑金的瞳仁里,他不愿起,抱着渊啸的粗胳膊软软的撒娇。   渊啸最受不得他这样,没办法,翻身起来,给林白梧套衣裳、裤子,等这些都穿好了,林白梧也快清醒了。   林白梧头一回上林绣娘家的门,虽没直白说是“拜师”,可彼此都心照不宣。   渊啸大包小包提了不少好东西,肉、蛋、粮都有,还有一只咕咕叫的肥鸡,算作束脩。   林绣娘知道今儿个渊啸和林白梧会登门子,一早叫家里闺女去门口迎人,一块儿去的,还有在她家学绣工手艺的小哥儿,曲长风。   两人往门前一站,都花朵似的好看。巧儿圆脸杏眼,穿一身鹅黄单衣,显得人好生伶俐。曲长风面相有点寡,单眼皮、薄嘴唇,倒也算清秀。   都是十六七岁待嫁的年纪,嫩生生的能掐出水来。   渊啸名声在外,他俩一早就听说过,却都没有见过真人,而今听说要登门子,早早立在门边翘首以盼。   等了许久,家门口曲折的小路上终于出现一高一矮两个人。   高的那个威武壮硕,肩膀又宽又阔,腰却劲瘦,下头一双大长腿,隔着布料都能瞧出底下结实的肌肉。这人力气大,一手就拎了所有的东西,还能空出只手来牵人。   门口两个不约而同的看了眼对方,脸上齐齐起一层红霞,赶紧羞涩的移开了目光。   渊啸倒不清楚旁的见他,心里能起这么多想法,只瞧见有哥儿、姐儿的在,不好再往前头走,便将东西交到了林白梧手里:“头一天,就当认识认识人,别有负担,日头落了,我来接你。”   林白梧抱着肉蛋篮子,点点头:“我会好好学的,到时候给你绣钱袋子。”   渊啸摸摸他的小脑瓜:“眼下这个我就很喜欢,梧宝儿绣的,我都喜欢。”   他俩那话腻乎,自己个儿不觉得,旁的听得脸上起臊。   巧儿和曲长风互看一眼,捂着嘴儿、偏头笑了起来。   渊啸朝门边两人点了点头,算作打过招呼,便反身离开。   见人走远了,门口两个提着碎步子凑过来,帮着林白梧一块儿拎东西。   渊啸实在太俊朗了,十里八村的汉子都比不过。   他生的高大、眉目疏朗,不说话时带着股生人勿近的冷肃感,可一见着林白梧,全身上下所有的冰雪都融化,春风拂人面似的暖。   巧儿的那双眼睛咋也离不开人,她瞧着他宽阔的背影,轻叹道:“梧哥儿,你相公可真俊啊。”   林白梧垂头笑起来:“他人也好呢。”   “瞧出来了。”巧儿不住点头,“我还没见过哪家哥儿学手艺,家里汉子忙前忙后的呢。我听说,他是跑了好几家,都打听了清楚,才将你送过来的,生怕你受一点儿委屈。”   林白梧心里头热乎乎的,抱着筺子笑:“所以我得好好学。”   曲长风也过来帮忙拎东西,母鸡扑腾,咕咕哒哒的直蹬腿,曲长风掐着母鸡翅膀,眼神却总也控制不住的往路头瞅。   明明渊啸已经走没了影儿,可他偏是没来由的想瞧,仿佛那人走过的路也带了不同寻常。   直到巧儿唤他的声音传过来,曲长风才猛然回过神,他红起脸,拎上母鸡就往门里跑。   *   作者有话要说: 第67章   林家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巧儿和曲长风帮忙拎着大包小包、风风火火的进灶堂,将东西一一码放整齐。   巧儿见林绣娘披了衣裳出来,扭着头笑说:“阿娘,梧哥儿带母鸡了, 可肥。”   林绣娘常年屋里做绣活, 不见日光, 整个人带股子病态的白, 她听了话, 轻蹙起眉:“咋也不先请人进屋里坐,光顾着两口吃的,闹笑话。”   “不碍事。”林白梧微微欠身, “是我打扰了。”   “怎会。”林绣娘走到他跟前, 拉人往门里进, “你既然来了,便放宽心好好学,我瞧着你是有绣工的,比起打头里学, 要轻松很多。”   林白梧有些惊讶:“您见过我的绣品?”   “是啊。”林绣娘眯了眯眼,“你相公拿给我瞧的,一个靛青的钱袋子, 绣老虎, 我瞧着你用的平针法,是有功底的。”   林白梧的脸不由得红起来, 想着渊啸咋好拿钱袋子给人瞧呀, 可心里又泛着丝丝的甜。   林白梧第一日来, 没啥要紧事儿可做。   林绣娘便带着他熟悉熟悉, 林家不是正儿八经的绣坊, 没有专门织绣的屋子,大多时候,他们都挤在屋子的炕面上,搭一张长桌,缝缝绣绣一整日。   眼下天气热了,不用再窝在暖炕上,屋子里便摆起了两张方桌,供着巧儿和曲长风来用。   一进门,正有风顺着半开的窗子吹进来,吹起林白梧鬓边散碎的头发。   他抬起眼,恰被屋子墙面上挂起的绣品震惊到——那是一幅六七尺来长的挂画,绣的周穆王八骏图。   其实八骏图是最为人熟识的绣样,林白梧见过许多,却都没有眼前这幅让他身心震荡。   万壑山谷间,奔腾长河里,八匹骏马潇洒肆意的狂奔,它们仿佛活的一样,双目如炬、身姿矫健,长长的鬃毛在疾风里齐齐向后吹去,踏过山川、河流,朝前方疾驰。   林白梧只与它们面对面而立,却仿佛已经置身奔马群中了,他能感受得到马群偾张的脉搏、马蹄击打水流的砰鸣,那样的肆意洒脱。   林绣娘瞧他看呆了,伸长手摸了摸挂画:“这里用的鸡爪针法,是不是与你寻常瞧的很是不同?”   林白梧点点头,他平日里只见过乱针、平针、散整针……还没见过鸡爪针。   林绣娘道:“鸡爪针是靺鞨绣最常用的针法,针脚比寻常的要大,三根绣线交汇在一点,就像走地鸡踩出来的脚印儿。”   “这种针法粗,可是极适合绣树枝条子、动物毛发这类成片的景,要更活灵活现。学得精了,与其他针法一块儿用,画面更生动。”   林白梧移不开眼,有点想摸。   待见林绣娘点了头,才小心翼翼的将手指放在奔马的鬃毛上,感受着绣线在手指间细腻的触感。   林绣娘瞧着绣图,轻轻叹了口气:“不过……这幅是残品,马蹄这里,绣坏了。”   林白梧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首马后蹄那处的纹络确实不同,是绣坏后补的线。   林绣娘轻声道:“刺绣,绣的是心。”   她瞧着林白梧似懂非懂的脸,略有点担心:“咱家条件艰苦,也没个像样的地方,不知道你能不能受得住。”   林白梧的眼睛还在八骏图上没移开,即便是残品,也让他的心口、不受控制的咚咚咚的响。他紧了紧手里装缎子、绣线的包袱,郑重道:“已经很好了,您放心,我受的了苦。”   林绣娘拍了拍他的手:“我瞧着你行。”   今儿个是林白梧来学的第一日,林绣娘只教了他鸡爪针的基础绣法。   林白梧看着她粗糙却灵活的手指,在布面上来回翻动,几钩针,就将松柏的枝条绣得活灵活现。   林白梧拿着绣针边看边学,有不懂的地方便问上一两句。他聪明,学得快,很快便将技法学了个七七/八八,窝去角落里一针一针的练。   他性子静、耐得住寂寞,如此枯燥的事儿在他眼里也变得有趣。   林白梧的绣工算不上出类拔萃,可也绝对不差,尤其他心思细,总能将很繁复的图绣的精致。   到了傍晚,林绣娘放了手里活计来瞧他,林白梧竟然已经能够很熟练的使用鸡爪针法了。   林白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抽不出神,好半晌才发觉林绣娘站在身边。   他瞧见人,心里一抖,脸上瞬间起一层红晕,害羞道:“绣的不咋好。”   林绣娘轻轻摇头:“绣的已经很好了。”   林白梧垂下眼睫,细长手指头在布面上轻轻摩挲,小声问道:“林姨,我绣这里总觉得不对劲儿。”   林绣娘瞧了会儿:“你收针的时候反一下手,哎对,这样就舒服多了。”   林白梧性子好,又虚心,林绣娘瞧着他可心,到了要走的时候,竟然有点儿舍不得。   巧儿送林白梧和曲长风出门,这要搁平日,她早急着往灶堂里跑了。可她想瞧林白梧和他相公,俩人往那儿一站,她心情都畅快。   果然,林白梧才出门,就瞧见渊啸站在大门边上等了。他高大的身子懒懒的斜靠着大门,见林白梧出来,才站站正。   林白梧一瞧见他,心里头可是欢喜。   他说不上那是啥感觉,只觉得心口子飞出小鸟儿来,叽叽喳喳的乱啼鸣。   才相处了一日,巧儿已经和林白梧很熟了,她凑他边上:“你快去嘛,你相公来了。”   林白梧脸颊起一层薄薄的红霞,抿了抿唇,还在按捺。   巧儿在后头轻轻推他:“哎呀快去呀。”   林白梧终于忍不得,快走几步跑上前去。   渊啸瞧人兔子似的往他这奔,心里头开了花儿,他微微躬身,伸手将林白梧抱怀里头,凑着亲了一口。   在外头,其实不该这么没规矩的,被人瞧了要笑话。   可谁也没说,巧儿捂着嘴偷笑,她往曲长风身边凑,两手捧着红红的脸:“嘿嘿嘿瞧的我都脸红。”   曲长风却没有应声,他满眼羡慕的瞧着那两人,喉咙干涩的说不出话来。   他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样的情景。   他阿娘是曲家的妾,曲老爷的正头娘子身子骨弱,生不得娃儿,纳了好几个小。   他自小就没咋见过他阿爹,更别提什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因此瞧着渊啸和林白梧,心里头翻腾的厉害,想着原来过日子,也能是这个模样儿的。   他眼热、心更热,脚下生刺、心里头也生刺,想逃却又想看,整个人火烧火燎的躁得慌。   路口的两个又腻歪了会儿,渊啸朝巧儿和曲长风点了点头,抱着林白梧往家里走。   一天没见着了,渊啸想的不行,凑过去亲他的细颈子:“咋样?累不累?”   “就绣绣花,不累。”林白梧瞧着再过一段路,就要到主路上了,“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   渊啸皱眉:“我抱着不舒服?”   “我都这大的人了,还回回叫你抱着,被人瞧见了笑话。”   渊啸想着,他是虎的时候,他也这么时时刻刻的抱着它,直到实在抱不动了为止。   他抬手颠了颠、亲了亲,才不情愿的将林白梧小心放地上,又自然的握住他的小手,牵着他往家里走。   山尽头日落,铺得大地一片金光。   一高一矮两个人,走出错落的影子。   渊啸道:“梧宝儿,明儿个就是七夕节了。”   林白梧这才想起来,可不嘛,这都七夕乞巧了,他轻轻“哎呀”一声,“我还啥都没准备呢。”   渊啸伸手摸他的小脸儿,柔声道:“郑芷今儿个过来寻你,说七夕,叫咱家上他家过。”   “啊……冯婶子咋样了?”   山里的草药珍稀,却顶用,冯秋花喝了这许久,已经能下地了,渊啸道:“好多了,明儿个婶子下厨,炸巧果、炖鸡汤。”   “真的呀?那可太好了,婶子做饭好香。”   渊啸瞧着林白梧笑,也不自觉的笑起来,他的大拇指蹭着他的手掌心:“小馋猫。”   *   七夕这一天,林白梧照例来林绣娘家学绣。   林绣娘一早和好了面,趁着孩子们在屋里头刺绣,到灶堂里做巧果。她自己干的活儿,手慢,等到第一锅面果出炉,日头已经挂在天正中了。   今儿个过节,林绣娘没咋留人,早早便放林白梧和曲长风回家去。   曲长风那个家,冷冷瑟瑟的,他不愿意回,磨蹭着不走。林绣娘知道他的心思,便留他在家吃午饭。   林绣娘又看去林白梧:“林姨一会儿再炒个木耳肉片,你也留着一块儿吃吧?”   林白梧还没说话,巧儿先插嘴道:“梧哥儿得回去过节呢,是吧?”   她冲着林白梧眨眼睛,一副可懂可懂的小模样。   林白梧点了点头,到门口,又被林绣娘叫下了,她塞林白梧一小筺子甜面果子:“林姨自己个儿做的,不是啥好东西,拿家吃。”   林白梧笑起来:“我一早闻见香了,肯定好吃。”   回家的路程并不多远,路面也有花香,可今儿个渊啸不知道他要早回,没来迎他,林白梧才发觉,这路好长好长。   *   作者有话要说:   巧儿:啊嗑CP,真快乐~ 第68章   这一路, 林白梧走的急切,他想着,自己以往回家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情,他像是到园子里采了满满蜜的小蜂, 花蜜甜甜的, 可他想不起自己喝, 只顾着往巢穴里飞。   到了家门口, 林白梧才拾起台阶, 高大男人已经自后院走了出来。   渊啸正在打水,就远远听见林白梧熟悉的脚步声,闻见他身上特有的、让他舒服的气味了。   他放下水桶, 走到前院, 正与跨门而入的人对了个正着。   渊啸匆匆走上前, 展开手臂给人圈怀里:“脸咋这红,跑回来的?”   林白梧伸手举着甜面果子:“今儿个过节,林姨放我早回家了,她还做的面果, 小兔儿的,我没吃,想快点儿给你瞧。”   渊啸勾唇笑起来, 他其实不爱吃这甜丝丝的东西, 可林白梧想着他,他心里头仍欢喜。   他弯腰, 将林白梧抱起来, 往上颠了颠:“梧宝儿想着我, 我高兴。”   林白梧环着渊啸的颈子笑, 凑着他的耳边, 小小声的开口:“可想你呢。”   他性子内向,鲜少说想念,可被渊啸娇养的,也会胆怯的、小心的说些笨拙的情话。   渊啸对旁的都粗枝大叶,唯独对林白梧细致,他凑头过来,认真的回应他:“我也想你。”   七夕节,又名“女儿节”。   这一天,家里有女儿、哥儿的,都会穿上新衣裳,向织女乞求智巧,或乞求寻觅个如意的郎君。   林白梧已经成亲了,不用再像未嫁的女儿们一般。   可林大川还是提前几日到镇子上,扯了新布料,给林白梧和渊啸各做了身新衣裳。   两人用的同一匹料子,水蓝色的,上头印元宝暗纹。放在一处,很是相配。   衣裳料子薄,晨起过了水,风一吹,现下已经干透了。   林大川叫两人过来,将衣裳递过去:“快换上,咱一会儿去郑家吃饭,别迟了。”   渊啸瞧着两套一样的衣裳,想着穿出去,旁的一眼就能瞧出来他和林白梧是一对儿,心里头就欢喜。   七月天,日头落得晚,三人拎着大筐子、小篮子往村口郑家去。   林大川的腿脚愈发好起来,虽然走得慢,却已经不用拄拐了。   同村的瞧见了,都远远的喊一句:“老林头穿这么爽利,是去哪儿啊?”   “老林头日子过得好啊,精神头越来越足了。”   林大川听见了,笑着应一声,脸上泛起光,心里头美滋滋。   三人到村口时,正瞧见郑家大门口站着个人,熊熊穿一身灰蓝色缎子面,缎面上绣金线回字纹,编发束发髻,连鞋子也细致的穿了新的。   渊啸瞧见人,只轻轻挑了挑眉,算是打过招呼。   林白梧抿着唇笑:“咋不进去呢?”   熊熊头回正儿八经的登郑家的门,很是紧张,他在门口站了好半晌了,站的枝头的鸟儿都嫌他烦,叽叽喳喳的叫个没完。   渊啸瞧着熊熊僵硬的模样,想起自己去林家下聘的时候,也是杵在大门口,来来回回的踌躇,前前后后的磨蹭。   而今风水轮流转,轮到熊熊紧张了。   林大川瞧着他们不动,自顾自往里头走,他高喊起声:“老郑头,忙着呢?”   郑宏听见唤,赶紧自灶堂里出来。   他正在杀鱼,一手的鱼腥,却不忘招呼人进门:“来了啊,快屋里头坐,菜一会儿就好。”   又瞧见熊熊,满脸的不自在,低低问了声:“来了。”   熊熊本来就紧张,被郑宏一点,后背筋条都提了起来,他赶紧躬起身、双手将带的大筐子往前头送,结巴道:“来了、我来了。这、这是小婿带的……不是,这是小人带的……”   郑宏听的眉毛起结,烦躁的瞪了熊熊一眼:“哎呀,快进来吧。”   边上的林白梧和渊啸凑在一起笑,林白梧拽着渊啸的手腕子,仰着头、小小声的问:“熊熊啥时候起的心思啊?”   渊啸瞧一眼熊熊,那高那壮的汉子立在院子里,正为方才的“胡言乱语”懊丧的挠头,他凑到林白梧耳朵边:“我来你家下聘的时候。”   “啊……那都多久了。”林白梧一双大眼睛在熊熊身上来来回回,他忽然想起什么般,捂住嘴,“那刘家的席面被砸……”   渊啸点点头:“梧宝儿真聪明。”   郑家门里热热闹闹,灶堂里烟气缭绕,锅铲打着锅壁发出“噌噌”的响,一片烟火气。   冯秋花在灶堂子忙活,没空出来迎人,便隔得老远喊:“芷哥儿快出来,人都到了!”   这要放平时,听说林白梧来了,郑芷不用人催,早早便小跑着出来迎人了。   可今儿个没有,他知道熊熊会来,心里头紧张,窝在房里头咋也不肯出来。   几人先到了堂屋歇下,林白梧等了半天不见人,凑到渊啸耳边:“我去瞧瞧芷哥儿,你和阿爹坐。”   堂屋临着郑芷的卧房,林白梧走几步路就到了,他屈指敲门:“芷哥儿,咋不出来啊?”   好半晌,门里头才传来一声小小的应:“白梧哥?”   不一会儿,门“嘎吱”开了一道缝,透过缝隙,露出一只圆眼睛。这眼睛瞧了好半晌,见只有林白梧在,才放心的开大了门,“白梧哥,你快进来。”   门又“嘎吱”一声关起,郑芷拉着林白梧往炕面上坐。   今儿个乞巧,郑芷穿的可漂亮,婶子给做的新衣裳,衬得他的小脸儿水嫩嫩的。   林白梧歪头瞧:“穿的这好看,咋不出门呢?”   “哎呀。”郑芷揉着脸,“我瞧见那谁了。”   林白梧明知故问:“哪谁啊?”   郑芷提着眼睛瞧他,又垂下眼去:“瞧见熊熊了。”   “熊熊又不是洪水猛兽,人家带着礼来的,好大一个筐子呢,你怕啥啊?”   郑芷就怕他带东西来,他羞涩的抠着衣边:“你不知道。”   林白梧挨到郑芷边上和他坐:“那你同我说说嘛,说说我就知道了。”   郑芷咬着嘴唇子,脸色越来越红,他一想起熊熊,心就砰砰砰的乱跳,咋也控制不了。   这几日他憋的厉害,早快忍不住了,他瞧着林白梧:“那我同你说了,你可不兴告诉旁的。”   “我嘴可严呢。”   “哥夫也不准说。”   林白梧捣蒜似的点头,笑着等郑芷开口。   郑芷支支吾吾半晌,许久后,终于呼出两口子气,轻轻道:“范浔成亲那日,我去了。”   “你去了?”   郑芷垂下眼睫:“我只是想瞧瞧他的宴席有多喜庆,没想干啥。可是我瞧见……瞧见熊熊了。”   熊熊背着光、蒙着脸,提一把大砍刀,凶神恶煞的可吓人。他孤身一人往刘家院子里闯,一言不发的将席面砸了个干净。   他当时吓得厉害,谁也没敢说。   可事后仔细想来,熊熊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儿,该是为了他的。   郑芷小心翼翼的等着,等着有一日熊熊亲自上门来,将他做的这些好通通说清,谢也好、礼也好,他都认。   可是没有,熊熊啥也没说,好像这事儿都和他无关似的。   “我阿娘腰伤了,你给我拿了好些药材,但是熊熊不知道,他又送了好大一筐子,还、还送我好吃的糕饼。”郑芷看去林白梧,“可他啥话也不说,他是啥意思啊?”   林白梧轻轻握住郑芷的手,温柔笑起来:“你先问问自己,你是啥意思呀?”   “我是啥意思?”郑芷睁大眼睛,不大明白。   林白梧轻声道:“你喜欢熊熊吗?”   郑芷的心砰咚砰咚的跳,他咽了咽唾沫,耳根子红起来。   熊熊那样的汉子,该是没人不喜欢的吧。他身材高大、长相俊朗,看人时候双目深邃,像藏着一汪清澈的湖。   郑芷不说话,林白梧却笑起来:“他喜欢你,可他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他,所以他没说。他怕你不喜欢;怕你还念着范浔;怕说了你不应、到时候连朋友都没得做。”   仿佛有一阵风自郑芷的耳际轻轻刮过,却猛烈的让他无法呼吸,他惊愕的看去林白梧:“他喜欢我?”   “他不喜欢你,干啥帮你砸场子?干啥送你药材?”   郑芷皱起眉:“他喜欢我啥啊?我又不好。”   他一点儿也不好,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做不得一手好饭菜、刺绣女工都不在行……   他不好,他一点儿都不好,要不范浔也不会退亲了。   林白梧揉着他手:“你咋会不好呢?你是最好的呀。”   他看着他:“那些都是可以慢慢学的,可心性不会变。”   他最难的时候,全村人都瞧他笑话、背后指指点点。只有郑芷始终如一的对他,他那小的年纪,咋会不被旁的话影响,就算没有,心里也会膈应吧。   可是真就没有,郑芷从来和他亲,从来不讲一句他是双儿、生不得娃儿,从来向着他。   林白梧口里不说,可心里头都记着。   他伸手扯扯郑芷垂下去的嘴角:“小笨猪才想东想西,走了,去吃饭了。”   林白梧牵着人出来,熊熊和渊啸两个汉子齐齐看过去。   郑芷今儿个穿的水灵,衬一张小脸儿嫩生生,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熊熊瞧得呆住,半晌回不过神。   林白梧拉郑芷到自己边上:“芷哥儿和我坐。”   郑芷抿着唇,伸手捋了下鬓发,挨到林白梧身边坐坐好。   渊啸瞧着窝在一块儿的两个,心里头曲曲折折的,今儿是七夕,天上两个都鹊桥相会了,梧宝儿合该挨着他才是。   桌子下头的大手蹭过去,才摸到林白梧的大腿,就“啪”一下被打开了。   林白梧瞪人,渊啸悻悻然抽回手,转头去瞪熊熊,他目光灼灼,熊熊干脆偏头不瞧,权当没看见。   不多会儿,菜便好了。   冯秋花提着锅铲子,站在灶堂门口喊人:“芷哥儿,出来端菜了!”   郑芷自椅子上站起来:“来了!”   这会儿林白梧却没动,他看去熊熊:“芷哥儿端不动,你去帮忙嘛。”   熊熊微愣,转而点点头,站起身匆匆忙忙往灶堂里跑。   堂屋里就剩了林家三口,林大川轻轻啜了口茶:“小郑芷是长大了,懂事儿多了。”   林白梧笑起来:“嗯,可乖呢。”   不多时,菜一碗一碗的上桌。   农家人吃饭不精巧,盛菜都是用的大海碗,装的满满当当,浓油赤酱的,很是扎实。   乞巧节得烧鸡,冯秋花一早将老母鸡入锅炖煮了,又放了红枣、桂圆、莲子……文火炖足了两个时辰。   热汤咕噜噜的挠着锅盖,掀开盖子,红枣、桂圆的甜香混合着鸡汤的鲜香霎时扑面而来,定睛一瞧,浓汤上漂一层细密的油花,裹着黄澄澄的鸡肉块、红彤彤的大枣子,香气四溢。   冯秋花将炖鸡盛进海碗,正要叫郑芷来端,一回身却见熊熊也站在边上。   她瞧着一高一矮两个:“你俩谁来端?”   熊熊和郑芷都伸手过来,粗声叠着细声,齐齐道:“我端。”   冯秋花笑着将海碗塞熊熊手里,正巧,郑宏那边的红烧鱼也出了锅,她喊人:“芷哥儿端这个。”   郑芷双手接下,跟着熊熊宽大的背影,提着碎步出去了。   见两人走远些,郑宏低沉的声音才缓缓传来:“今儿个七夕,你干啥叫那个大个子来啊?”   郑芷才被退了亲,郑宏明面上不咋说,其实心里头可计较,不仅怕有人背后嚼娃儿舌根,还怕有心思不正的混小子往他家娃儿身边凑。   他想好了,这回他得亲自把关,给娃儿找个老实忠厚的汉子,会过日子、对娃儿掏心掏肺的好。   这个叫熊熊的粗汉子他瞧着便不行,往院子里一站,老大个块头,这夫夫生活难免磕磕绊绊,他家娃儿娇生惯养的,使小性子惹人生气了,他一记老拳砸过来,娃儿都没命活。   还有他说起话来不过脑子,上来就小婿、小婿的胡说八道,这不败坏他娃儿名声嘛,他听着来气。   冯秋花又往炉灶里填了把柴,火苗“嗡”一下燃得老高,她道:“前儿个村长捎给咱家的银子,你当是咋回来的?”   郑宏皱了皱眉:“那不是范浔还的欠银吗?”   “我的好哥哥哎,范家是那有良心的人家吗?!他家从村子连根儿拔的迁走了,咋可能上赶子还你银钱呐!”冯秋花轻轻叹一口气,“我心里头不踏实,找村长媳妇儿问过了,是有人出了大力气,范浔才还的。”   她缓缓道:“那孩子做了事不声张,是没打算要咱家回报的……我知道他的心思,也同人打听过了,是个靠得住的。最要紧的,他是那渊汉子的兄弟,渊汉子对家里夫郎那个好,他该是也不差。”   “咱家芷哥儿若喜欢,我也应;若不喜欢,我便当他做儿子。”   炉火烧着柴,噼里啪啦的起着碎响。   郑宏愣了好半晌,忽然反过身,蹲到灶台下头翻筺子。   冯秋花瞧他:“你找啥哎?”   窸窸窣窣声音里,郑宏掏出一个糖罐子放到了台面上,他脸上还是没多余的表情,声音却和缓了:“芷哥儿和那个、那个大个子都爱吃甜,我熬个糖浆,做个拔丝番薯吧。”   拔丝番薯看着简单,可是费油、费糖,平日里郑宏不咋做。   冯秋花闻言,微微一愣,转而笑眯起眼。   有冯秋花打下手,拔丝番薯做的很快——   先是炸番薯。郑宏将去皮的番薯切作滚刀块,放进热油中,大火炸出金黄酥皮,捞到盘子里备用。   再是炒糖色。锅里放一点点油、下白糖,加水小火熬煮,待到糖水滚起小泡,糖色由浅变深、糖浆自稀入稠、拉起糖丝儿。   将先前炸好的番薯倒进糖浆里,慢慢搅匀,金黄的番薯上便裹起了一层透亮的甜糖。   郑宏将番薯盛进盘子里,正要喊人来端,灶堂门口已经探出了个小脑瓜。   郑芷的小脸儿欢欢喜喜:“阿爹做拔丝番薯了哎!好甜呀!”   *   作者有话要说:   虎子:熊熊不行(摇头…… 第69章   郑芷端着拔丝番薯上桌, 这道菜得趁热了才好吃,糖丝儿又甜又脆,被油炸过的番薯外酥里糯,入口回味绵长。   糖丝儿细密粘稠, 筷子夹起番薯块儿, 连带着扯下一溜甜糖, 这时候得取一碗冷茶水, 夹着热番薯在里头过一遍, 粘稠的甜糖便凝固了。   郑芷正打算去倒水,就见一条粗手臂自边上伸了过来,一只冷水碗稳稳的落在了桌面上。   他一回头, 就见熊熊正看过来, 四目相接, 又齐齐别开了头。   郑芷红起脸,小声开口:“你拿水碗了呀。”   “嗯。”熊熊垂头笑笑,“平常也这么吃,就拿了。”   熊熊块头大, 连带着声音也低低沉沉的,浑厚有力,响在郑芷的头顶上方, 让他没来由的耳根生热。   两人都不讲话了, 可清甜的、暧昧的、柔软的情愫在慢慢滋生,如春风忽绿旷野, 万谷生意盎然。   冯秋花端着汤盆出来时, 就见一高一矮两个还杵在桌子边, 她笑道:“还有两个菜就齐了, 不用等, 你们先吃着,芷哥儿快招呼人吃饭。”   “咋能不等啊,得一块儿吃才香啊。”林大川笑眯起眼,小心看去林白梧,“今儿个喝二两小酒。”   林白梧瞧他爹那眼馋的模样,轻轻点了点头:“行吧。”   日头落了下去,微暗天光里、悠悠远山间,挂起一轮圆月。   菜炒的差不离,冯秋花熄灭了灶堂的火。   郑宏正在擦灶台,这油烟得趁热抹干净,要么等凉透凝起来,便不好打理,他看去冯秋花:“活计不多了,你先过去吃,等会儿我就来了。”   冯秋花笑着点点头:“随便收拾收拾就成了,饭菜都好了,你快些呀。”   郑宏将碗摞摞好,朝她摆手:“知道了。”   冯秋花脱了襜衣先出了灶堂门,她手里拎着个竹编小筐子,到堂屋,轻轻摆上了桌。   这小筐子里头是刚炸好的甜面巧果,巧果“七曲八弯”,在木头卡子里压作成元宝、祥云、小兔儿形儿,表面刷一层红丹曲,下油锅炸熟,又脆又酥。   冯秋花道:“这巧果该是芷哥儿做才是,也好求个心灵手巧。”   一桌人都笑起来,连郑芷也垂着头笑。他被阿爹阿娘养的,是不咋心灵手巧,连像样的饭菜都做不好,阿娘腰疼下不得地,吃了好几日他做的、难以下口的菜。   融融笑声里,只有熊熊没有笑,他隔着几人位的距离、看向郑芷,沉声道:“你已经很心灵手巧了,不用再求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郑芷倏然抬起头,正对上熊熊浅笑的眼,他看着他,真挚而灼热。   郑芷的心又砰咚砰咚、不受控制的跳起来,像迷失在丛林间的鹿,乱闯乱撞,他脸颊一红、赶紧垂下了头。   冯秋花不动声色的瞧着两人,脸上逐渐起了笑意。有人替娃儿说话了,觉得他不好的地方也是好,她放心。   饭菜上齐,都是最寻常的农家菜,做的扎实而满是烟火气。   菜品实在丰盛,红木大圆桌都快摆放不下,碗蹭着碗、碟挨着碟。   桌子正中间是文火炖煮了几个时辰的老母鸡,边上是淋着浓稠酱汁的红烧鱼、四喜大丸子、冬瓜肉片汤……让人食欲大动。   郑宏落了座,见人都在等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哎哟咋还等我呢,快吃快吃!”   林大川笑起来:“那哪能先吃啊,你快坐。”   欢声笑语里,两家人其乐融融的起了筷子。   佳肴清酒,瓜果飘香,远天星河飘飘荡荡。   郑宏和林大川一边闲聊、一边小酌,这酒是农家人自酿的,入喉香醇浓郁,饮后干爽绵长。说到尽兴处,互相捧着碗,酒碗相撞,发出叮当的轻响。   今儿个高兴,大家伙儿吃得都欢快,冯秋花还喝了小半杯的酒。倒是郑芷,一直不咋吃东西。   这要搁平时,郑芷这小猪羔子的吃法,早要满嘴儿的油花,可这会儿他可斯文,坐得板板正正。   林白梧凑过去,往他小碗里夹了半块儿大肉丸子:“芷哥儿咋不吃呢?不爱吃吗?”   郑芷一张小脸儿红通通的,他不自觉的往熊熊那边瞧,见人真在瞧他,赶紧垂下眼去:“没有,我、我吃的一直不咋多。”   林白梧抿嘴儿笑起来,他知道郑芷的小心思,他以前也有过,生怕自己吃相难看,叫心上人瞧了笑话。   可他不知道,真喜欢你的人,你啥模样他都欢喜。你什么都不用做、不用说一句讨他欢心的话儿,他只瞧着你,心里就满满当当、甜甜蜜蜜。   林白梧轻声道:“我知道呀,我们芷哥儿小食量,可你这吃的也太少了些。”   “啊……少吗?”郑芷红扑扑的脸,一双眼水润润。   忽然,一只摞满了肉的大碗推到了郑芷跟前儿。   坐在一边儿的熊熊虽然没有说话,可他的眼睛一直关注着人,见郑芷吃的可少。   他是见识过郑芷吃饭的,虎子成亲那日,这小哥儿坐在大圆桌前,不管旁的纷纷扰扰,自顾自抱着肘子啃得满脸油花,不矫情、不扭捏,满是生气活力。   他知道郑芷定没吃饱,便拿了只干净碗,装了满满的肉。   郑芷瞧瞧肉碗,又瞧瞧熊熊,就见高壮汉子轻轻勾起唇:“你吃饱了,才好瞧月亮呀。况且这些你都吃了,也没多少。”   筷子戳着碗底,郑芷红起脸:“不多吗?”   熊熊挠头,憨笑着小声道:“不多。你吃东西好看,我喜欢瞧你吃东西。”   郑芷的心砰砰砰砰,他埋头咬了好大一口丸子,这丸子三分肥七分瘦的猪肉揉搓而成,肥而不腻、软糯可口,一口下去,满嘴流油。   他笑眯起眼,小声道:“我也喜欢吃东西。”   *   七夕月圆,哥儿、姐儿们常常穿针引线,向织女乞求智巧,或聚在一块剪纸、刺绣、蒸甜果斗巧。   上河村地偏,可也有七夕游会,投壶嬉戏、放祈福河灯……人们聚在一起,说笑打闹,很是喜乐。   郑芷因着被退亲的事儿不想去凑热闹,两小哥儿便到院子里瞧月亮。   院子里早早摆好了长条桌,上头放着切作片的甜瓜、七彩绣丝线。两小哥儿坐在一块儿,两手相握,闭着眼睛祈福。   好一会儿,林白梧睁开了眼,一偏头,就见熊熊正站在不远处。   树影摇曳,熊熊高大的身影与树影错落的交叠。   林白梧轻轻站起身,抿嘴笑着走开了。   熊熊见那桌子只剩了郑芷一人,紧张的咽了口唾沫,慢慢走了过去。   一阵风起,吹得树枝条子沙沙作响,枝头未眠的鸟儿啼鸣。   熊熊浅声问:“我能坐在这儿吗?”   郑芷倏然睁开眼,正望进熊熊深邃的眼里。他心口的小鹿又乱闯乱撞起来,手心捏着汗,轻轻点了点头。   一高一矮两个人,挨坐在一块儿。   无人说话,只有清风徐来,吹散郑芷鬓边散碎的发,他偷偷瞧人,可动作太明显,被熊熊逮了个正着。   两双眼碰在一起,这回没有躲开,却都勾唇笑了起来。   郑芷长得白白净净,笑起来可甜可甜,熊熊就感觉自己的心口雷击似的天崩地裂,他紧张的伸手进怀里,窸窣声响,掏出一只白玉簪子,放在桌面,轻轻推了过去。   “这是给我的吗?”   熊熊宽大的手摸着后颈子,垂下眼:“你瞧瞧,喜欢吗?”   郑芷将簪子拿起来,簪子雕刻精细,顶头是一朵玉白芍药,花瓣层层叠叠,清丽雅致。   这还是郑芷头一回收到簪子,他一双眼睛亮亮晶晶,声音里都带着欢喜:“真好看。”   熊熊瞧他高兴,心口子满满当当的甜,他小心问他:“那我、那我帮你簪上。”   郑芷愣了愣,将簪子轻轻放到桌面上,缓缓转过身。   熊熊瞧着他圆乎乎的后脑勺,直觉得可爱。   他伸着粗手指,小心翼翼的帮他戴上发簪,玉簪子穿过郑芷乌黑柔顺的长发,悬在发间。   郑芷伸着小手摸了摸,见戴好了,才又转回了身,他笑眯着眼看他:“我戴着……好看吗?”   眉目流转,顾盼生姿,熊熊瞧得回不过神,他喉头上下滑滚:“好看,你最好看。”   天边月圆,星云浮动,银河长长漫漫,牛郎织女千里相会。   熊熊偷眼瞧他,浅声问:“你都求了什么呀?”   郑芷的小脸儿连着颈子,起了一层红:“求了手巧,还求了……求了如意郎君。”   熊熊勾起唇:“那你……你求到了吗?”   郑芷轻轻搓了搓手,垂着头不说话。   桌子下头,熊熊宽大的手慢慢的、慢慢的摸了过去,将郑芷的小手轻轻的抓在了手掌心。   好冰,七月炎热天里,郑芷的手心又凉又冰。   熊熊见他没躲,大手包起,揉了揉。   熊熊凑得近些,声音沉沉的顺风而来:“我想来提亲,行吗?”   郑芷的脸发起烫,嚅嚅开口:“你、你提亲,干啥同我说呀。”   “我、我想娶你呀。”   郑芷紧张的抽回手,揉着自己发烫的脸:“我才被人退了亲,我不好。”   “你咋不好?!”熊熊凑在他耳边,“你最好,我瞧着你就欢喜。”   他的声音浑厚而低沉,伴着夜风,毛茸茸的挠人耳朵:“我没啥大本事,可我保证,大哥对小嫂子啥样,我绝对不会比他差。”   这话实在太诱惑人了……郑芷打很久、很久以前,就可羡慕林白梧。   他的呼吸发着抖,眼睫轻轻的颤,编贝白齿咬着唇边,羞涩的垂下头:“好。”   *   作者有话要说:   虎子:笑话!不可能有人比我好! 第70章   答应了、郑芷答应了!   熊熊只觉得心口子滚烫, 嘴角扯到耳朵根子,露一排可白可白的牙。   他心里头躁动,好想站起来往山里头跑,到坡面上滚个几圈, 再捶两把树墩子, 好让自己高涨的、热烈的、难捱的情绪平息下去。   可是郑芷在, 他生怕自己这样子吓坏了人, 便艰难的苦忍着, 实在忍耐不下了,抓住郑芷的小手,轻轻贴到了自己的胸口。   熊熊的胸膛子又宽又厚, 郑芷不敢生摸, 攥着小拳头虚虚的贴着, 却被熊熊轻轻拉开了手,抚平手指、紧紧的按在了心口。   “砰咚砰咚”震响,又重又快。   熊熊低哑着道:“我高兴的,心都要飞起来了。”   郑芷红着脸, 不敢瞧人,手指尖都发着烫:“我也高兴。”   熊熊垂下头笑,将郑芷的小手握在大手里, 轻轻的揉, 揉的不够,又放在嘴边亲, 他的唇不带一丝情/色, 却叫郑芷无端的心动。   他想着, 他好像真的找到如意郎君了……   没过一会儿, 熊熊忽的站起了身。   他这一动, 牵的郑芷的细手臂一晃,他仰头去瞧人,小声问道:“咋、咋了?”   熊熊微微躬身,凑头过来,声音里带着欢喜:“我要提亲,我得赶紧和叔婶说清楚!”   他急迫的拉人起,火急火燎的往屋子里进。   郑芷跟在后头,小碎步子走得凌乱,他羞起来:“这、这也太赶了些。”   “不赶!”熊熊心里头盘算着,“还得三书六礼呢!不赶!”   堂屋里,冯秋花坐在椅子里绣帕子;郑宏和林大川两个老哥俩儿还在闲聊,只是酒碗换作了茶碗,又配了盘子花生米。花生米是炒过的,红皮香脆,一拈就掉,上头撒把盐,入口咸香。   林白梧和渊啸在边上坐陪,没人打扰,正在腻腻乎乎的说小话儿,渊啸不老实,动不动就往林白梧脸蛋子亲。林白梧偷眼瞧瞧旁的,见没人往他这边瞅,才放下心来,却伸手将渊啸推推开。   忽的,堂屋门响了三响,屋里人齐齐抬头去看,就见一高一矮两个正立在门口,挨得紧紧,大手还握着小手。   一霎间,堂屋里人面色各异。   林白梧和渊啸相互看一眼,不约而同的露出个了然的笑。   渊啸朝熊熊抬了抬下颌,心里头想着,这头熊,还行。   比起这边的乐和,郑宏那儿就显得不那般平静了。   他放下手里茶碗,腾的站了起来,伸手指着人:“你、你给我放手!”   郑宏话音落地,郑芷心里一紧张,下意识就想抽开手,却被熊熊的大手紧紧攥住了。   熊熊的心口子擂鼓似的砰砰砰乱响,他深吸了两口子长气,郑重道:“叔婶,我和郑芷两情相悦,我想来提亲。”   堂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穿堂而过的风呼呼的响。   郑宏横着眉,急的张口又闭口,不行不行!这汉子太糙太壮了,他家娃儿站他身边,那小一个个子!挨欺负了可咋办!   他酒劲儿上头,“啪嚓”砸了碗:“你、你说的什么浑话!”   茶碗崩了满地,碎片乱飞。   熊熊咬了咬牙,“砰咚”一下跪在郑宏跟前:“叔叔,我、我是认真的,我心里头认定了郑芷!”   郑宏还要发难,却被冯秋花拦下了。她看去郑芷,轻声问:“你是咋想的啊?”   今儿个事儿太多太急,一窝蜂的拥在一起,叫郑芷这不大灵光的小脑瓜转不过来。   他本以为,有人愿意娶他,他阿爹阿娘该是高兴才是,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个场面。   还有熊熊,竟然为了他,就这样跪下了。这高这壮一个汉子,提着砍刀打砸席面时眼睛都不眨一下,这样的汉子,该是膝下有黄金的。   从来没有过这般热烈的、赤诚的情意,燃火似的裹着他,让他凭生出无所顾忌的勇气。   郑芷抿了抿唇,反握住了熊熊宽大的手,跟着跪在了边上:“阿爹阿娘,他说会对我好,我、我信他。”   冯秋花垂眸瞧了两人好半晌,轻声道:“你俩,进屋里来。”   她又看去郑宏:“芷他爹,你也来。”郑宏和林大川知会了下,提起了步子。   卧房的门“嘎吱”一声打开,四人前后进门子,又“嘎吱”一声关上了。   郑宏和冯秋花端坐在炕面上,熊熊牵着郑芷的手,立在屋正中。   郑宏瞥了一眼人,语气不善:“我实话说了,我家芷哥儿虽被退了亲,可我和他娘都商量好了,给他找个老实忠厚的汉子。你太壮了,我家娃儿和你过,稍不顺你心,你打他咋办?”   熊熊人都傻了,他咋也没想到,郑家叔不同意,竟是为的这个。   他手指着天,字字认真:“我熊熊对天作誓,定会好好待郑芷,绝不对他发一丁点儿的火,我、我若气了、恼了,我自己打自己!”   “扑哧”,郑芷笑出了声,他仰头瞧着熊熊一本正经的脸,羞臊道:“傻样儿。”   其实除了熊熊太高太壮,郑宏还有别的计较。   郑芷被退亲,村里头人尽皆知,这汉子当也是知晓的,他怕这人眼下不说啥,日后久了,拿这个说事儿。   况且瞧他的穿着,该也是不差钱的人家,他老郑家的家底全搭上,也不一定有人家的多,自家出不得大银子,娃儿也不是那能算计的性子,往后在熊家挨了欺负,都没地方哭。   熊熊不知道郑宏的心思,只将要说的一股脑儿说说清——   “叔婶,我是没啥大本事,可会打猎,日后定不亏了郑芷。”   “我在镇子上有座宅院,不大,五进户的,房契交给郑芷管。”   “我这回来,没想着他也能心悦我,就没敢带多少礼。”他伸手进怀里,摸出一叠银票,双手呈过去,“这、这是五百两,我下聘的礼钱。”   郑宏和冯秋花听的怔愣住,微微张着口,说不出话。   郑宏也不是那没见识的人,他在镇子做工这些年,也瞧过员外郎嫁娶,可从没见人拿过这些礼钱。   五百两……五百两啊。   郑宏瞧着熊熊递来的银票,咽了口唾沫,没接:“我家又不是卖儿子,不要你这多银钱。”   熊熊后背绷的紧紧的,牙齿啮着嘴唇边,慌里慌张的将银票子抽走一张,躬作身、又伸手递上去。   他喉咙口子发紧,声音带着颤:“四、四百五十两。地契没带在身上,回头我就拿来。”   冯秋花“哎呀”一声,将熊熊的手推了回去:“我俩不是要你的银钱,我和他爹就这一个娃儿,不求他大富大贵,只想着他能平平安安、有个人能知冷知热的疼他。钱不钱的,不在意。”   熊熊抿着唇:“我、我疼他,我发誓,我要对他不好,天上就打下个雷,劈死我。”   冯秋花听他这般讲,心里头有了底,可她也担心:“你家这富裕,干啥看中我娃儿了?”   熊熊脸颊起一片的红,连着耳朵根子,都烧起来,他小心翼翼的瞧郑芷一眼,柔声道:“他心性好。”   他头一回见他,就是在林家下聘。   那时候看热闹的可多,院子外头挨挨挤挤的全是村人,口里说着不中听的话儿,熊熊就觉得,这村子里全是那看人下菜碟的,心思曲曲折折,一点儿不透亮。   直到瞧见郑芷,这小哥儿手里拎一个小锄头,耍的虎虎生风,他穿过层层叠叠瞧热闹的人群,不管不顾的往林白梧跟前冲,他便觉着,这小哥儿像个小太阳,可耀眼。   打那日起,他便惦记上了,咋瞧他咋好。   后来冯秋花摔伤了腰,他想着这被娇生惯养的小哥儿该是不行的,却不成想,他那单薄的小肩膀也敢死命的硬扛。   干农活、做饭菜、照顾阿娘,虽然做的不咋好,却一点儿不带退缩。   熊熊心里头的草生的三丈高,草尖毛茸茸的戳着他的心口子。   他喜欢他,想照顾他,想对他好。   熊熊的话磕磕绊绊的,他伸着宽大的手掌挠着后颈子,有点儿羞涩:“我瞧着他可好,我心里头欢喜。”   他不知道,他的话在郑芷心里头有多要紧、有多暖和,他轻易的撕开了郑芷心口的阴霾,顺着裂缝,透进来一片亮光。   *   夜色深浓,郑家叔婶和熊熊谈过话,终于叫他先回家去。   几人出了门,郑芷在大门边送人,瞧着熊熊,脸颊红了个透。   他垂下眼:“好夜了,你回吧。”   “我明儿个能来瞧你吗?”熊熊怀里还抱着冯秋花给做的新衣裳,他瞧过了,大小正好,他心里头可高兴,“祥云铺子出了新式糕饼了,我想带给你吃。”   郑芷的小手抠着衣边,他笑眯起眼:“好。”   边上的渊啸和林白梧瞧着门口那两个,凑在一块儿咯咯咯的笑,没多作停留,和林大川一块儿回了家。   天上星河漫漫,有夜风轻轻拂面。   林白梧挽着渊啸的粗手臂,心里头还担心着,他打听:“熊熊这人咋样啊……”   渊啸想了想:“是头好熊。”   “人家叫熊熊,又不是真的是熊。”林白梧鼓起小脸儿,又问道,“他以前可有过啥相好啊?”   “该是没有。”那头熊,没见他喜欢过啥,非要说起来,他只喜欢蜂蜜。   林白梧放下心,抿了抿唇,还想问,却被渊啸捞住腰,一把抱进了怀里。   他的声音低低沉沉:“梧宝儿,你太关心旁的了。”   “我是关心芷哥儿呀。”他小心去瞧他阿爹,林大川早惯了他俩这腻歪样儿,背着手,晃晃悠悠走到前路去。   “芷哥儿也不行。”渊啸凑过来亲林白梧的细白颈子,抱着人往上颠了颠,他的声音带着哑,“梧宝儿,今儿个七夕了。”   “七夕咋了?”   渊啸凑头过去,嘴唇擦着他的耳朵边:“想要个小老虎。”   林白梧红起脸:“哎呀,知道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熊熊:钞能力啦~ 第71章   星垂平野, 云松隐月。已是夜深人静时,只有蛙声阵阵。   林家早早吹了灯,房前屋后一片漆黑,卧房里的两个却还没睡。尤其壮的那个, 一双黑金瞳又明又亮。   林白梧就知道, 渊啸口里的“生老虎”全是借口, 他就是想找个由头弄他, 要么生老虎咋要那多次啊, 这都到大夜了,还是不肯歇。   林白梧瘫在炕上,眼泪流了满脸, 有气无力的求人:“不要了、不要了, 明儿个我还得学绣呜呜呜。”   “我抱你去。”渊啸背后筋肉绷紧, 声音低哑,“生老虎。”   生老虎、生老虎……快梦魇着他了。   林白梧又被抱了起来,两条细胳膊虚虚环着渊啸宽厚的肩背。   他难捱的呼出口热气,哎……这夜好长, 都望不去头。   果不其然,翌日天明,林白梧又瘫炕上了, 他浑身酸痛无力, 爬都爬不起。   渊啸瞧他醒了,凑头亲他红润润的嘴唇。   男人压过来, 连带着他周身的气息, 铺天盖地, 如旷野的风, 又清又冽。   林白梧只轻轻一动, 就觉得屁股疼,被子下头,他呜呜咽咽的伸手捂屁股,委屈巴巴道:“不要了。”   渊啸瞧他这小模样,心里头满满当当的,宽大的手掌揉他毛乎乎的脑瓜顶:“我又不是禽兽。”   还不禽兽啊……林白梧敢怒不敢言,窝小被里,没一会儿又睡着了。   外头晴朗天,云朵绵软的团卷着。   林白梧起不来,拾掇鸡舍的事儿便落在了渊啸肩上。他喂过鸡,伸着粗手指将新下的鸡蛋掏出来,小心的装进小筺子里。   家里的母鸡下蛋不多,一日也就三两个,以前家里穷,林白梧不舍得吃,全攒在一起卖钱。   眼下日子好起来,又养了三十来只野山鸡,才不亏嘴,知道留了自己个儿吃。   收过蛋,渊啸将鸡舍打扫干净。   他拎一把树枝子扎作的宽大扫帚,拂一拂地,脏秽便拢到了一起。   这群花母鸡,养的久了,可精可精。   林白梧来收拾地,就扑扑棱棱的乱飞,换了渊啸,全窝在犄角旮旯,夹着个膀子,哆哆嗦嗦。   渊啸想着自己一头猛虎,在峪途山威风凛凛,眼下倒伺候起鸡了。   可是他不做,就得林白梧做,他家宝儿那小的个子,拎一把大扫帚,累的慌。   成吧成吧,还是他来做。   打扫干净地,渊啸将扫帚放好,前脚才出鸡舍院子,窝在一起的母鸡便伸着颈子、滴溜着小眼睛来瞧,见人真走远了,齐齐松一口气,咕咕哒哒的踩着小爪子蹿了出来。   灶堂子里,林大川在生火做饭。   炊烟袅袅,盘旋轻起。   渊啸屈指敲了敲门:“阿爹,我能干点儿啥?”   渊啸手笨,做饭一直不大行。林大川本想叫他歇着去,可转头想了想,还是叫他进门来。   林大川指了指地上的豇豆:“扒扒筋,一会儿炒个豆角。”   渊啸憨着应一声,拉过菜筐子,坐上小马扎,垂着头细致的剥筋。   灶炉上小锅子汤沸了,滚水顶着盖子,噗噗的响。   林大川垫着厚布将小汤锅端下灶,偏眼瞧着渊啸费劲儿的扒着菜,忖了好半晌,还是开了口。   “那啥……爹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渊啸自豆角里抬起头,大手压在腿面上,坐的直板板:“爹您说。”   林大川有点子为难,可这话儿在他心里头憋好久了,不问个清楚,总是难受。   他看去渊啸,沉声道:“你和我娃儿,是打算要个小娃儿吧?”   一提起林白梧,渊啸脸色柔和起来,他勾起唇角,点点头:“想要。”   林大川深吸一口子气,搓了搓手掌心,艰涩着:“爹知道说这话不对,男人么,都想有个后的。”   他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可我家娃儿不好生养,你老这么、这么……哎呀你跟爹说,你究竟咋想的?!”   渊啸不大明白林大川的意思,可他瞧人脸色,觉得事不对劲儿。   他脸上起着红:“我没咋想,我就想、就想多亲近亲近他。”   渊啸知道林白梧不好生,也没妄想真能有个小老虎,可借着这话头儿,林白梧再嫌累,也给他,情/动时候,忍得难受,哭着也不躲。   现下想来,他确实不咋心正,可他一头成年壮虎,天天搂着人睡,他梧宝儿又香又甜的,他忍不住啊。   林大川听着话儿,结巴着道:“要是、要是真没个娃儿……”   “就没嘛。”渊啸想着,若真生了个小的,林白梧肯定不看他了,多耽误他抱人。   林大川心口子的石头落了些,可一想起娃儿下不了炕,心里头又起火:“你那大的个子,你、你轻些嘛!”   渊啸不好意思的搓搓手:“知道了。”   林白梧下不得地,小饭桌搭到炕面上,汤碗捧到了嘴边。   他瞧着举着小勺的渊啸,浅笑着:“又不是病了,我自己来。”   渊啸不依,小汤勺往他跟前又凑了凑。   林白梧没办法,张嘴抿了口:“好鲜。”   “爹做的。”渊啸又舀了一勺,勺底在碗口轻轻刮了刮,“张嘴。”   林白梧笑眯起眼,刚想张口,可闻着浓汤,忽然就没来由的恶心,他伸手捂住嘴,偏头干呕起来。   渊啸心口子一紧,赶紧扔下汤勺来瞧人,他慌张的搬开桌子,躬身凑过来,摸他的额头:“咋了?哪儿难受了?”   林白梧瞧他紧张的模样,抿着嘴笑:“就、就肚子不太舒服,想吐,可能昨儿个太累了。”   渊啸想着,都怪他,要不是他夜里不歇,林白梧也不能这样。   他给人抱怀里,一寸一寸的瞧,心揪紧:“怪我,都怪我。爹今儿个还说我了,说的对。”   林白梧一愣:“爹、爹说啥了?”   “爹让我轻着对你。”   “哎呀!”林白梧红起脸,埋头进渊啸宽阔的怀里,“羞死人了!”   渊啸的大手抚在林白梧的肚子上,轻轻的揉。   林白梧小时候病坏了,生的瘦,好汤好水养这几个月,也没见胖,这肚子可平可平。   渊啸的手暖和,熨帖得林白梧的肚子也逐渐暖和起来。   好一会儿,他的小手压在渊啸的大手上,轻轻道:“不难受了。”   渊啸凑过来亲他的脸蛋儿:“那还吃点饭吗?”   “不太想吃。”林白梧一想那味道,还是有点想吐,他的细手指穿过渊啸的粗手指,轻轻摩挲,“你上炕来嘛,我想你抱抱我。”   就听见窸窣声响,渊啸急切的甩下鞋子上炕,躺到了林白梧边上。   他伸手,将人抱进怀里。   七月的天,外头蝉鸣声声。上河村虽地势高,又傍着山,可这时候,依旧热。   炕上两个却挨的可紧,林白梧的手臂搭在渊啸劲瘦的腰上,他一想到大夜里,脸颊就烫,指头尖也酥酥麻麻。   他刚想抽开手,渊啸的大手却将他的包住了,带着他的手往他腰上摸:“喜欢就多摸摸,我给你摸。”   说着他还挺了挺腰,隔着层布料,都能摸出分明的、结实匀称的肌肉。   林白梧捶他:“没个正形儿。”   *   躺了一天,林白梧还是没舒坦,稍稍一动,就感觉腰背疼得厉害,可他不想歇了,说什么也得去学绣。   渊啸拦不住人,只好抱着他去。   到林绣娘家这条路,不长不远,可村人却多。   正是热的时候,又是农闲,许多人家天才亮,便到门口老树下纳凉。   蒲扇摇啊摇,和着蝉鸣,是夏日景。   人一多,林白梧就羞的厉害,他凑着渊啸的耳朵边:“放我下来嘛,我自己走。”   渊啸托着他屁股,沉着脸:“什么自己走!你屁股不疼了?”   还疼,可他这大一人儿了,出个门还要相公抱,被人瞧见了定笑话他。   果不其然,才到半路,就有纳凉的婆姨同他俩寒暄:“林家哥儿,又去学绣啊?”   林白梧的脸腾的红起来,窝渊啸颈子间,闷声闷气的应人。   渊啸的大手托着他的背,他一向不多和人说话,瞧林白梧羞的厉害,帮着解释:“累着了,我才抱着,平日里都是自己走。”   渊啸开口,婆姨明显一愣,这汉子平素里面色生冷,是不咋同人闲聊的,竟也为了自家夫郎,开了金口。   她摇着蒲扇,顺着他的话儿:“是、是,都自己走。”   林白梧更赧了,耳朵尖都红起来,他细手指环着渊啸的粗颈子,嚅嚅着:“都被人笑了。”   他的呼吸温温热热,毛茸茸的拂在渊啸颈侧,他勾唇笑起来,亲了亲他的小脸蛋:“没人笑。”   走了许久,快到林绣娘的住处,却在岔路口遇见两“熟人”——周云山的那个夫郎秦锦和他哥秦风,这一高一矮两个,手里拎着编筺,筺子里满满的野货,该是回娘家的。   渊啸瞧见这俩便心烦,他冷冷一瞥,手臂往上抬起,给怀里人抱抱紧。   这一颠,林白梧下意识偏开头,正与路边上的秦锦和秦风对了个正着,林白梧脸一红,又趴回了渊啸肩窝子里。   人已经走很远了,路边的秦风都还怔愣着。   秦锦着恼的推他,他才自怔愣里稍稍抽回了神。   只这一瞥,便叫秦风心口子砰砰砰的跳,他早见过林家这小哥儿,也知道他长得好,却不想他成亲嫁了人,竟是比之前还明丽,眼神流转间,兀自风情,忒勾人。   他的舌尖轻轻刮着牙齿,心里头起了迤逦的念头。   秦锦“啪”的扔下筺:“瞧瞧瞧就知道瞧!你和周云山一个狗德行,见着好看的就走不动道!”   秦风讪讪笑,弯腰拎起了筺子。   *   作者有话要说:   小老虎:我俩皮实,你俩开心就好。 第72章   林白梧是被渊啸一路抱过来的, 到了林绣娘家门口子,都没给人放下。   林白梧垂着头,轻声道:“放我下来吧。”   渊啸没应,进了大门, 绕过小院, 到堂屋门口, 才将林白梧轻轻放到地上。   他伸手摸他的发顶:“今个儿晌午我再来, 要是实在不舒坦, 咱就回家。”   林白梧仰着头瞧人:“你晌午来做啥呀?”   “来看你呀。”渊啸伸着一只粗手指头,将他散碎的鬓发轻轻抚在耳朵后,“要是你舒坦, 能撑得住, 我就自己回, 日头落了再来接。”   “来回的跑,多麻烦啊。”   “也没多远的路。”   不过是来回走个几里地,比起林白梧腰疼,这也不算啥。   正说着, 堂屋的木门忽然“嘎吱”一声开了,巧儿正站在后头。   她梳个双平鬟,两股子辫发顶在头上, 显得人可伶俐:“我就说好像听着门口有人, 一出来正瞧见了,咋不进呀?”   林白梧笑起来:“这就进了。”   他转头看去渊啸:“那你回嘛。”   渊啸点点头, 正要走, 却还不放心, 他开口:“那个……”   他想叫人, 却一时间想不起这小闺女叫啥, 好在巧儿回过了身,歪着头瞧他。   渊啸的大手抚了抚林白梧的小脑瓜,他轻声道:“劳烦今儿个多看顾看顾他,腰不舒坦。”   巧儿抿嘴儿笑起来:“成!”   两人进了屋子,曲长风已经在了,他坐在小桌前,见林白梧进门,不动声色的挑着眉,瞥了一眼。   巧儿拉林白梧坐下,又拿了个软枕塞他腰后头。   林绣娘抬眼瞧着:“不舒坦了?”   前儿个七夕,昨儿个他又一整日都没来,今儿个坐也坐不得了,是因为啥,屋里人都心照不宣。   林白梧两颊泛起红:“没啥大事儿,就、就有点坐不起。”   巧儿捂着小嘴儿,眉眼带笑:“他相公心疼得紧,叫我多看顾呢。”   林绣娘笑着摇摇头:“你快别说了,梧哥儿脸都红了。”   林白梧的细手指头摸着绣线,头垂的可低可低,他知道巧儿没恶意,可也羞人呀。   林白梧悟性好,学绣学得快,他这时候已经将鸡爪针法用的很顺手了,林绣娘便开始教他叠针的绣法。   靺鞨绣针脚粗,针法由大至小,四至八层交互叠加,丝线并股参色①,相较苏绣、蜀绣的细腻柔美,更突显北国天地的大气磅礴。   不仅如此,靺鞨绣的蚕丝也是上河村特有的柞蚕丝,这种蚕丝比桑蚕丝要略粗些,染色后便更显得绣品明艳、华丽。   柞蚕丝珍稀、价贵,林白梧还在学绣,只用的普通绣线代替。   林绣娘瞧着他细致的模样,心下满意:“梧哥儿绣得满好,再学学,都能接绣活了。”   林白梧知道林绣娘是捡好听话说的,也知道自己差的还远,他浅浅声:“我会用心绣的。”   林绣娘拍拍他单薄的肩膀:“慢慢来,腰疼了便歇歇。”   林白梧的脸颊起一层红霞,小鸡啄米的点点头:“好。”   林白梧身子不舒坦,尤其坐久了,就感觉背后的筋条错位一样痛的难忍。   他专心绣时不咋觉得,一旦换线歇歇神,那股子酸劲儿便由经络蔓延开来,疼得他额头冒一层细密的冷汗。   林白梧想着,自己这身子骨是不大行,可他一个男儿郎,不该这么娇气,他便生忍着。   到了晌午饭时,几人停了手里活计。   照往常学绣,多是林绣娘做中饭,几个小的打打下手。   巧儿知道林白梧不大舒坦,叫他炕上歇着,拉起曲长风的手腕子,到灶堂子干活。   炉灶里生起火,巧儿扔了把干燥木碎,小火苗“嗡”一声,燃得更旺。   今雨yu水儿个清炒白菜、大葱炒蛋、蛋花汤,再配上爽脆酸甜的腌萝卜,虽是朴实的农家菜,却清清爽爽的对胃口。   锅子烧热,冒着白烟,林绣娘用铲子挖了一小块儿猪油下锅,待猪油化开,撒下一把葱花爆香。   铲子打着锅壁发出“噌噌”的响,巧儿正将洗干净的白菜放去台面上,就见灶堂子门口,林白梧过来了。   她瞧着他:“你咋不在屋里歇着呢?”   林白梧想着自己昨儿个就没来学绣,今儿个做饭炒菜再不来搭把手,多过意不去。   他笑着摇摇头:“没啥事儿,能走呢。”   他前脚跨进门槛,正闻见一股浓烈的猪油味,油腻油腻的直窜口鼻,让他的脾胃猛犯起恶心。   林白梧就感觉喉咙口一酸,胃里翻江倒海,忙收起才跨入的脚,拔腿就朝外头跑。   渊啸手里提着大篮子,才进林家院子,就见林白梧捂着嘴、踉跄的跑了出来。   他蹲缩在院墙角,手撑着墙面,难受的干呕。   渊啸心口子一抽,一把扔了篮子,急匆匆跑过去。   他蹲到他边上,大手压在林白梧单薄的背上,帮他一下一下的顺气:“梧宝儿咋了?肚子不舒服?”   林白梧呕的眼眶发红,眼尾挂起泪,他其实没吐出什么来,可嘴角却不可避免的淌出涎水。   渊啸一点儿不嫌弃,伸着大拇指帮他擦擦净,一脸的心疼:“去瞧大夫。”   “我没事儿。”林白梧抹了把脸,“估摸着天气热,脾胃燥,才吐的,呕……”   渊啸急得瞪眼,他吼起来:“瞧大夫!”   好凶啊,林白梧吸吸鼻子,委屈的扁起嘴。   忽然一阵脚步声起,巧儿自灶堂跑了出来,她见一高一矮两个蹲在一处:“我一转眼梧哥儿就不见了,我出来瞧瞧。”   渊啸站起身,又抱林白梧起来,他的大手托住他的后腰,拉人往自己身上靠了靠,对巧儿道:“他不大舒服,刚刚吐了,我得带他瞧大夫。”   巧儿皱起眉头:“他早晨就不大舒坦了,是得瞧瞧。”   林白梧还想推:“真的不用,就是天太热了……”   “啥不用!”渊啸沉下脸,略略弯腰,一把抱起人,他看去巧儿,“劳烦帮忙告个假。”   巧儿点点头:“梧哥儿你别忧心,我会同阿娘说的,身子要紧,瞧好了再来嘛。”   渊啸抱着人,将落在一边的篮子拎了过来,放到巧儿跟前,他也没多说客套话,只道:“给林婶子。”   巧儿略略睁大眼:“给我家的?梧哥儿已经拿了好多束脩了,咋好又收你家的东西呀。”   “麻烦了。”渊啸微微颔首,抱着林白梧走了。   巧儿瞧了篮子许久,伸手来拎,不成想这篮子好重,她细胳膊细腿,险些摔了。   “这都些什么啊。”巧儿将盖在篮子上头的布掀开,里头是满满两袋子米、面,和一大块鲜猪肉。   这好的东西就往她家送,可真舍得呀!   她瞧着两人走远的背影,轻声叹着:“这汉子对家里夫郎可真好。”   渊啸怀里抱着人,心里头担心的厉害。   林白梧身子骨是弱,可还从没有这么频繁的吐过,他凑头过去亲他的脸蛋儿,轻声道:“下头还难受吗?”   下头……林白梧抱着他的粗颈子,没明白过来,他往自己脚丫子瞅瞅:“不难受。”   渊啸无奈叹气,伸着大手往他屁股上摸:“难受吗?”   林白梧这才反应过来,红着脸趴他肩窝子,瓮声瓮气道:“难受。”   “前头难受还是后头难受?还是都难受?”   林白梧脸红得要滴血,结巴道:“都、都难受。”   他身子和旁的哥儿不同,多一处,他本担心渊啸要嫌弃他、不愿碰他,却不想这汉子不仅没有,还要得厉害,非得弄全了、弄够了才肯歇。   他块头大,天赋异禀,力气用不完似的,他回回肿,回回下不得炕。   渊啸呼出口气,拉着他的小手往自己脸上招呼:“是我不好,你打我吧。”   林白梧一慌,赶紧收住手,转而抱住了他的粗颈子。   他见周遭没人,垂下头,“叭”的亲在了渊啸的脸侧,他红着脸:“你心里头瞧我欢喜才一直要我,我知道的,而且这不是为了要小老虎嘛。”   渊啸心口子砰咚砰咚的震,他的梧宝儿,真好。   村里瞧病最好的便是徐大夫,渊啸想去寻他,林白梧却觉着不用,农家人,没多少讲究,他就是身子虚,天一热犯恶心,不是啥大事儿。   要不是渊啸执意,他都不带瞧的。   “我这小病不用寻徐大夫,郎中就成,我汤药也是在他那儿抓的。”   渊啸皱紧眉,沉着脸:“这是小病?!”   “脾胃虚寒,郎中早同我说过了。”林白梧紧张的咬嘴唇,“我不想去寻徐大夫,他都是瞧疑难杂症的,我就不去烦他了。”   渊啸着恼,正要厉声说他,就听“叭”的一响,被林白梧一口亲在了嘴唇上。   他小牛犊子似的横冲直撞,亲得渊啸牙疼。   林白梧闭着眼,眼睫发着颤,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他软软的道:“就去郎中那儿,成吗?”   渊啸眼神发暗,喉头滚了滚:“嗯。”   两人到药馆时,里头正有人在瞧病,小娃娃跑快摔了腿,擦破层皮,老郎中正在给他上药。   小娃娃三五岁的年纪,上药腿疼,仰着小脑瓜哇呜呜的哭,边上清瘦的男人搂着他哄:“宝宝乖,上好了药,阿父给买糖吃。”   小娃娃一听有糖吃,抽抽噎噎止了哭,他伸出小手,张开小臂:“要阿父抱。”   林白梧瞧着这场面,心里头又酸又涩,这小娃娃真可爱啊,手脚都小小的、胖胖的,哭起来皱一张小圆脸,他真想摸一把。   可他自小孕痣淡,又体虚寒,该是不好有娃儿的,他偷偷瞧去渊啸,想着男人该也是羡慕,却不成想渊啸的眼神竟一点儿没往小娃娃那落,始终都在他身上。   *   作者有话要说:   ①靺鞨绣百科   羊康之后脑子不太灵光,又得搬砖,更得晚一点吼~ 第73章   老郎中给小娃娃上好药, 又多嘱咐了两句,清瘦男人一边颠着手臂哄娃儿,一边朝老郎中道过谢,抬步离开了。   擦身而过时, 被抱在怀里的小娃娃瞧见林白梧, 圆乎乎的小脸上还挂着眼泪珠子, 却朝他伸出了小胖手, 软软的喃:“小婶婶。”   娃儿鼓着脸儿, 奶乎乎的可爱,林白梧心里头柔软的云朵似的,也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头, 轻轻碰了碰娃儿的小手:“宝宝。”   候诊的座位空了, 渊啸这才将林白梧轻轻放到了椅面上。   老郎中瞧着他俩:“哪儿不舒坦了?”   林白梧这大个人, 被抱过来抱过去的,多少有点儿赧,他两手搭着腿面,端坐着轻声开口:“天气热, 肚子不大舒坦,老是想吐。”   “吐几日了?”   林白梧挠挠脸:“两日。”   老郎中看一眼他,又看一眼他身后的高壮汉子。   比起林白梧的平静, 这汉子担心的厉害, 嘴唇拉得平直,一脸凝重。   他张口又闭口, 几度欲言又止。   老郎中瞧去人:“是有啥想说的?”   渊啸眉头紧皱作川, 声音低低沉沉:“他吐了几次了, 又吐不出啥, 肚子老是疼, 我想着是不是、是不是我给……弄坏了?”   “哎呀。”林白梧羞着瞪他,耳朵根子泛红,“就、就是我身子虚,熬不住热,你、你偏不信。”   渊啸瞧人着恼,伸着宽大的手将林白梧腿面的小手握住,又俯身过来:“我信,可我也担心,你真有个啥,我咋办啊?”   人吃五谷杂粮,咋能不生病。   老郎中看诊许多年,见的病人形形色色,农家人糙惯了,哥儿、姐儿的有个头疼脑热,大多是自己过来瞧病。   肯陪夫郎的汉子并不多,尤其这点儿不舒坦就担心焦躁的更是少之又少。   老郎中瞧着俩人,叫人伸手过来。   林白梧听话的抬起手,将腕子搭到脉枕上。   老郎中皱褶的手才搭上林白梧的脉,他便将人认出来了。   这小哥儿的脉象若阴若阳、虚里带实,看样子,该是林家的那个双儿。   林家的双儿,之前来过,那时候他把自己裹个里三层、外三层,就露一双大眼睛。   整个人畏畏缩缩,支支吾吾的说想要个孩子。这小哥儿孕痣淡,又体虚体寒,不咋好怀,他给开方子抓了药。   手指头在腕脉上搭了又搭,老郎中的眉紧了又紧。   只这须臾瞬息,对渊啸来说,却如同和林白梧分离的时日一样难熬,他的心口子一点点缩紧,宽大的手掌心冒出冷汗。   终于,老郎中抽回了手。   他缓声道:“你上回来过,是想求个孩子。”   林白梧没想着郎中能将他认出来,他点了点头:“嗯。”   “药吃的还好?”   林白梧抿抿唇:“每日都有吃,也、也不知道调理的咋样了,能不能有个孩子。”   不过想来是没咋调理好,要不然也不能闻见点啥就老想吐。   渊啸听得心里着急:“孩子的事儿后头再说,大夫,他为啥老吐啊?”   老郎中看一眼一直小心翼翼,攥着林白梧手的高大汉子,这人急得眼眶子起红,他捋把胡子:“他害口了。”   “害口……”渊啸手一抖,他虽听不明白这是啥病,可他知道,他的梧宝儿真的病了,他喉咙口子发紧,声音打起颤,“好、好治吗?”   老郎中白他一眼,看去林白梧:“脉象上看足月了,该是上回来前儿就有了,可月份太小,脉诊不出。寻常说来,两个月才该害口,可能是你体质不同吧。”   林白梧微微张着口,动也不动,打他听见“害口”两个字,整个人便呆愣住了。   好半晌,他的耳朵里听不见一点儿声音,只觉得自己踩在云里头,虚虚浮浮、恍恍惚惚。   害口、害口了……他这是害口了。   渊啸还抓着他的手,这汉子傻的一样,以为他是生了大病,屈腿蹲到他跟前,皱着脸快要哭了。   汉子太高太壮了,光是蹲着都快要和他平视,他一双黑金瞳仁里满是担忧,大手捧着他的小脸儿,呜呜咽咽:“梧宝儿、梧宝儿你眼下想吐吗?肚子难受吗?”   他虽听不懂“害口”是啥,可瞧林白梧僵硬的小脸儿,也知道不是小病。   他心口子抽的厉害,恨不能仰头骂天,他的梧宝儿没曾做过一件坏事,那么努力的活,咋还这命苦!   他都想好了,村子里不行就去镇子上看,镇子上不行就去县里头看,峪途山林子好东西多,都不行,还有他。   他是神虎族,虎血治病,大不了他日日剜心,总也能拖上个几年、十几年。   林白梧不知道他想了这么多,他紧了紧正握着自己的宽大的手,带着摸向小腹,才一个月,还平平坦坦的,他小声道:“不是病了,是有了。”   “有了……”高大汉子吸吸鼻子,不明白。   林白梧瞧他通红的眼,低头亲了亲。   他的唇又甜又软,吻在男人的眼睛上,轻轻柔柔,他勾着唇,柔声道——   “是有小老虎了,你把小老虎顺着我脚底、塞进了我肚子。”   “他折腾,我才吐的。”   “一个月了。”   好半晌,渊啸连呼吸都忘了,他就以那个难受的姿势蹲在林白梧身边,傻愣傻愣的。   林白梧的小手环着他的粗颈子:“阿啸,你要当爹了。”   啊啊啊!当爹了、当爹了!   他要有小闺女了!   渊啸的呼吸由平缓变急促,到后来整个胸膛子都鼓动起来。   他忍耐不住的猛地站起身,又一把将林白梧抱进怀里,他的唇细细密密的压过来,亲得林白梧脸蛋子一片红。   小老虎!小闺女!   可可爱爱的和梧宝儿一样软的小娃娃!   到时候他就把整座峪途山都打下来,让他闺女称王称霸、作威作福!   两个傻爹,这个闹腾。   老郎中又白了眼正在大呼小叫、恨不能掀翻他屋顶的高大汉子,摇了摇头。   付了诊金,渊啸又多给了一吊钱,说是喜礼。   老郎中不要,抓了几副安胎药,叫两人回了。   春风得意马蹄疾,渊啸的嘴角扯到耳朵根子。   他恨不能举个大锣,满村满落的敲上一通——他有娃儿了,他和梧宝儿的娃儿。   以前林白梧就常被他抱着,这会儿怀了,更下不得地了。   林白梧两手环着他颈子:“哎呀没坐稳呢,不好声张的。”   渊啸闻言,后背筋条一缩,赶紧伸手捂住嘴:“不说、不说,等坐稳了再说。”   林白梧垂着头咯咯咯的笑:“傻子。”   这一路,不少村人都瞧见渊啸抱着林白梧了。   汉子再高再壮,抱着个成年的哥儿也累手,可渊啸却像有使不完的劲儿,咋也不咋地。   有婆姨瞧见了,张口寒暄:“梧哥儿这是咋了?走不得路了?”   以往渊啸才懒得和生人说话,可眼下,他心情好的紧:“累着了,我抱着。”   婆姨们笑起来:“手不累得慌啊?”   “我宝儿轻。”他凑头亲在林白梧脸蛋子上,“天天抱着都不累。”   腻歪,实在腻歪。   婆姨活了大半辈子,都没见过这么腻歪的。她瞧见渊啸手里的纸包:“生病了?”   渊啸嘴又咧到耳朵根子:“怀小娃娃用的,补身子。”   “哦哟哟。”婆姨脸都红起来,可上河村、是个人都知道林家双儿不好怀,她又瞧向他平坦坦的肚子,“啥时候能有啊?”   渊啸眼角眉梢都带着喜色:“快了快了。”   一高一矮两个走远,高的那个抱着人,也不嫌羞,隔一会儿就偏头亲一口。   林白梧心里头也喜,从没这么喜过,不止是因为他有了,还因为他有的是渊啸的娃儿。   他平坦的肚子里,有一颗渊啸亲栽的小种子,生根发了芽,九个月之后,瓜熟蒂落,是个胖乎乎的小娃儿。   他其实也担心,怕娃儿像他一样,是个双儿,可看渊啸的模样,当是不在意吧。   林白梧环着渊啸的颈子,小脸儿搁在他的肩膀头子上:“阿啸我好高兴啊。”   渊啸的大手托着他的后腰,嘴唇又压了过来:“我也高兴,好高兴。”   田垄子边的婆姨们聚一堆,蒲扇哗哗哗的摇:“也不知道这双儿有啥能耐,给汉子勾得五迷三道。”   “可不咋的,没见着谁家这个抱法,腻歪死人。”   话头一起,树根下乘凉的婆子都站起了身,凑近前儿:“咋了?那个双儿怀上了?”   “咋可能啊,哥儿本来就不好生养,他孕痣又淡,怀啥呀。”   “我当怀了呢!”婆子摇两把扇,掀起一阵热风,“也就靠张脸了。”   婆姨们虽不明说,可彼此都心照不宣,嫉妒,赤/裸裸的嫉妒。   人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这林家的双儿命好,寻了个能干、疼人,还死心塌地的汉子。   连带着一整个林家,都因为这个汉子,一下得了大富贵。   这汉子长得好、能赚钱、会疼人,可招人惦记,村里人眼馋的厉害,恨不得将自家闺女、哥儿都塞进他的屋里头。   还别说,真有胆子大的,舍了脸皮子往上凑。   林白梧学绣,渊啸掐着点儿的接送人,便有闺女、哥儿梳妆打扮了,站在岔路口子,搔首弄姿的撩拨人。   可无一例外,这汉子一个都没理过,甚至连个眼神都没多给。   婆姨撇着嘴皱眉:“等那双儿真怀了,几个月做不得,我就不信他忍得了!”   “呵,就没见过不偷腥的猫儿。”   忽然一阵狂风起,扬起一溜沙,呼啸着朝婆子们扑去。   婆子吃了个满嘴土,急得用蒲扇拍大腿:“啊呸呸呸!”   *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宝子问,为啥虎子非要闺女,浅说一下~   【自然法则】老虎是独居动物,一般情况下,是母虎养育小虎到成年,而公虎成年后抢夺领地,有弑父例子,所谓一山不容二虎。   渊啸是神虎族,通人性,但说到底是头老虎。   更重要的,他觉得闺女、哥儿软软的乖巧可爱;其实小白生的,他都喜欢~   不过我恶趣味,两个全是儿子,成天扯他爹尾巴的那种儿子(虎子emo 第74章   七月夷则, 蛙鸣蝉噪。日头一出,晒得大地热气扑面。   屋子里不凉快,天一亮,林大川便拎着木匠工具到院子里做活。   村子不比镇子, 营生不算好, 也少有大件儿的家具要打。   可林大川闲不住, 便做些拨浪鼓、匣子、小摆件儿……等到赶市集了, 推着小车卖一卖, 赚点小钱儿。   林白梧和渊啸推门进来时,正见林大川抬起头。   他瞧见门口两人,忙着站起身:“咋回来了?还是不舒坦啊?”   林白梧还被渊啸抱着, 他瞧见阿爹, 羞着想下地。渊啸不肯放, 伸手拍了下他的圆屁股:“不闹。”   他哄孩子似的哄人,温热的大掌在他的屁股上揉了揉,林白梧便不闹了,乖乖巧巧的搂着渊啸的粗颈子, 任人抱。   渊啸实在太高了,连带着抱林白梧也高,林大川走到俩人跟前, 仰头费劲的瞧娃儿:“和爹说说, 咋了啊?”   渊啸弯下腰,放低身, 叫他能瞧见林白梧的小脸儿。   羞人、实在羞人, 这事儿和旁的说还成, 和阿爹说, 林白梧觉得脸颊烧得厉害。   他窝在渊啸的颈子里不愿起, 闷头支支吾吾:“你说。”   渊啸逗人心起:“我不说。”   林白梧哼哼唧唧:“阿啸说嘛。”   渊啸就感觉林白梧的小手正往自己的后领子里钻,他笑着站直身,大手在林白梧单薄的背上拍了拍,对林大川道:“有小娃娃了,他羞呢。”   林大川一下愣住,他张开口、木讷的重复了一遍:“有小娃娃了,是、是……”   他心口子砰砰砰的跳,不敢信,又急着问起来:“是爹想的那个意思吗?”   林白梧这才自渊啸的颈窝里抬起头,他脸颊红的柿饼子一样,水润润的大眼睛眨了眨,小声道:“一个月了,阿爹您要作阿爷了。”   阿爷、做阿爷了!   林大川懵住,好半晌后,才缓缓回过神,他高兴的直拍大腿:“好、好!做阿爷了!好好!”   娃儿有了身子,林大川高兴的不知道怎么是好,院里还没打完的木头也顾不上了,随便收拾收拾堆进仓房,便忙着做饭食。   娃儿身子骨弱,得好好补。   灶堂子里,林大川翻筐子,找了许久,都没找见可心的,他急匆匆进屋里,敲敲林白梧的门:“梧哥儿,忙着呢?爹出去趟,和你说一声。”   门里,渊啸才将林白梧放炕上,又帮着脱了鞋,就听见外头阿爹的声音。   他打开门:“阿爹,您是要去哪儿啊?我陪着吧。”   “不用不用。”林大川笑眯眯的瞧一眼炕上的林白梧,“我出去买只老鸭,回来炖汤喝。”   渊啸想了想:“阿爹,还是我去吧。”   “不用,不多远,我腿脚方便的。”林大川摆摆手,笑着将门拉起,隔着门板子,他道,“你陪着梧哥儿,我走了。”   渊啸瞧着自外头关紧的房门,没再多说什么,甩下鞋上炕,坐到林白梧边上。   渊啸身量高,腿又直又长,尤其大腿,收紧时候,能瞧见鼓鼓的肌肉。   他伸手到林白梧腋下,将人抱到了自己腿面上。   渊啸的下颌自后、轻轻压在林白梧的小肩膀,大手缓缓摸上了他平坦的肚子:“饿不饿?家里还有饭。”   “难受,不想吃。”林白梧向后靠,后背贴着渊啸宽厚而紧实的胸膛,他的手轻压到男人的大手上,“感觉做梦似的,有娃儿了。”   渊啸勾着唇笑,凑头来蹭蹭他的小脸儿:“得偿所愿了。”   林白梧心里头欢喜,仰起头,瞧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骨:“希望咱俩的娃儿能平安降生。”   “会的,小老虎皮实。”   他们虎族身强体健,母虎怀胎,时至生产前五六日,都还能捕猎,奔于山林旷野,将体型硕大的牛羊扑于身/下,利齿割断其脆弱的喉管。   他是神虎族,他的娃儿,要比那普通老虎还要壮实,一定会平安降生。   两人靠在一起,手指交缠,温柔而恬淡,如潺潺水流绕过青石,缓缓清风拂过云端。   林白梧的小手摸着渊啸的粗手指头,轻声问:“阿啸想要个儿子还是小哥儿呀?”   男人的下颌蹭了蹭林白梧的肩,声音都柔软起来:“我想要个小闺女。”   小闺女……林白梧有些诧异。   村子里的汉子、婆姨们全催逼着家里的媳妇儿生儿子,若是哪家没个儿子,便是不孝,说出去都要遭人笑话,他却想要个小闺女?   “为啥想要个小闺女呢?”   渊啸一想到那情形,心里头就暖乎乎的:“啊……小闺女乖乖巧巧的,会甜甜叫我阿爹。小哥儿也好,和梧宝儿一样的最好,软绵绵的。”   林白梧却想要个儿子,他阿爹就是因为捡了他这个双儿,才这么挨人欺负的。   要是能有个儿子,林家就有了根、有了底气,他垂下眼睫:“可我觉得儿子好。”   渊啸半晌没说出话,他们虎族性子独,为争夺领地,父子相杀的事儿也屡见不鲜。   所以他对儿子,本能的排斥。   可若梧宝儿喜欢,又是流着他和梧宝儿血的儿子,他认真的想了想,其实他也欢喜。   若这臭小子长大了,非要那峪途山东坡,不必和他争个你死我活,他肯给。   到时候他就只守着他的梧宝儿,老也好、病也好、死也好,一辈子。   想通了,渊啸倒也释然了。   他凑过去亲林白梧的脸蛋儿,轻声道:“你生的,我都喜欢。”   林白梧鼓起小脸儿,娇嗔着:“娃儿身上也流着你的血呢,你是得都喜欢。”   “是是。”渊啸笑起来,“我都喜欢。”   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老鸭嘎嘎嘎的叫声,该是阿爹回来了。   还不等两人下地出去,林大川已经将鸭子拎去灶堂,起步进了堂屋。   渊啸趿上鞋,打开门,就见林大川正过来。   渊啸道:“阿爹,我来打下手。”   “不用不用,老鸭汤我一人能做。”林大川站到门边,“我过来是想同你俩说,今儿个是你那兄弟来提亲吧?村口子满是人,敲锣打鼓的,好生热闹。”   渊啸一听,忙伸手拍了下大腿。   可不嘛!今儿个熊熊过来提亲,早和他说过的,还叫他过去撑场子。   他光顾着梧宝儿,将这事儿给忘了。   渊啸反身进屋子,到炕边上,柔声道:“梧宝儿,我得出趟门。”   林白梧歪着头瞧他:“是去村头,给你那兄弟撑场面吧。”   渊啸点点头:“我很快就回。”   “我也得去呢。”林白梧浅浅笑,“我可是芷哥儿的娘家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正副CP拆个章~不喜欢的可跳哦~ 第75章   “那咋行!”渊啸急起来, 沉下脸,“你难受的厉害,不好出去。”   渊啸长得俊朗,可眉眼间清冷, 尤其不说话、不笑时, 周身一股子冰冷寒气, 更别提沉下脸。   这要是在峪途山, 非吓得方圆十里地的野物大气都不敢喘。   可林白梧却不怕他, 他仰着小脸儿:“我这才一个月,都不显怀,没事儿的。别家的娘子, 大着肚子还下地干农活儿呢, 就显得我娇气了。”   “不娇气。”渊啸伸手摸他的小脸儿, “家里地都包出去了,不要你干农活。”   林白梧抿着唇笑,挪到炕边上,他正要躬身穿鞋, 却被渊啸扶住了腰。   高大汉子蹲下/身去,气哼哼的道:“坐着、我来!”   林白梧低头瞧他,就见渊啸伸手将他的鞋子提过来, 轻轻柔柔的往他脚上套。   穿好鞋, 林白梧还没下地,渊啸就两手穿过他腋下, 将人抱进了怀里。   他的手臂又粗又结实, 怀抱稳稳当当。   “我不多难受了, 自己走吧。”   “抱着。”渊啸不容他辩解, 伸手拍了拍他的圆屁股, “听话。”   林白梧垂下眼睫,浅声应:“好嘛。”   林白梧只晨起时候吃了饭,这都过晌午了,再出门儿去,回来还不知道要啥时辰。   林大川不放心,到灶堂里给蒸了大碗的蛋羹——三只新鲜的土鸡蛋,打碎加盐加水,上锅屉蒸熟。   他怕娃儿害口、闻不得腻,只淋了少许生抽,加两片嫩绿的小葱碎段。   蛋羹蒸熟出锅,他瞧着娃儿吃净了,才放人出门去。   林白梧吃了个饱,满口蒸蛋的香,他一手搂着渊啸的粗颈子,一手摸着微鼓的圆肚皮:“阿爹和你都把我当小猪养。”   渊啸高挺的鼻梁蹭蹭林白梧的细白颈子:“当宝贝儿养。”   村口郑家,熊熊来提亲。   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人。   熊熊正站在郑家大门口,他特意精心拾掇了一番,穿起了冯婶子给做的新衣裳。   这衣裳没比着身量做,到底是小些,将熊熊鼓鼓囊囊的胸腹肌肉显露无疑,更显的整个人威武壮硕。   熊熊提亲,不比渊啸排场大,聘礼自村东头排到村西头去,沟沟垄垄里都飘着红。   他只拉了满满一车的聘礼,可凡是有眼力见的都知道,里头的东西个顶个的金贵,光是寻常人家瞧都没瞧过的玛瑙珠子,他就塞了满满一木匣子;更别提那面膏、头油,成箱成箱的。   瞧热闹的村人凑在一块儿,眼睛瞪得溜圆,七嘴八舌说啥的都有——   “这郑家小哥儿不是才被退亲吗?这就寻摸到汉子了?”   “我瞧着这汉子比那个范浔好,一个假清高的穷酸秀才,我呸!”   有人眼尖,认出了人:“他是渊汉子的兄弟吧,啧啧啧这也忒有钱了,咋就瞧上郑芷了啊。”   “这一车的聘礼……可是金贵。”   大门口子,媒婆王香月手里捏着个缎面绣帕,她躬起个身,朝门里头喊道:“郑家人可在呢?我们是过来下聘的。”   不多时,郑家堂屋的门便打开了,冯秋花和郑宏走了出来。熊熊来下聘,是提前打过招呼的,为此郑宏还特意早早同东家告了假。   冯秋花一眼瞧见了门口的熊熊,这汉子正穿着她缝的新衣裳,她瞧了一会儿,不由得皱起眉头。   当初她做衣裳时,可是特意比着渊汉子的身形、大了两个码子,这咋还是小啊,就显得他这一身肌肉,山石头似的。   瞧人出来,王香月忙走上前去,帕子掩面、笑起来:“是郑家长辈吧,哎呀我们是打镇子上来的,来下聘的。”   这几日,熊熊来得可勤,回回大包小包的带东西,给郑家不大的灶堂子塞了个满满当当。   其实他不用这么殷勤,郑芷既然点了头,冯秋花和郑宏为了娃儿,咋也会应。   可两家门不当户不对,郑家家底儿不厚实,到了下聘,不敢要多少聘礼,生怕还不起。   可啥事都说“好”的熊熊,在这件事儿上却极其坚持,那五百两银票子郑家说什么也不肯要,若聘礼还不大操大办,那像什么样儿。   最要紧的,郑芷因着挨人退亲,已经被村里碎嘴子的冷嘲热讽了。   他若还随随便便登了门,那郑芷日后定要被人说三道四,他的小芷儿,谁都说不得。   熊熊见人走近前儿,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郑重道——   “叔婶,小人熊熊,是特来下聘的。我倾慕芷哥儿已久,愿以身家性命做聘,迎芷哥儿过门。”   “小人对天作誓,他嫁我虽不能荣华富贵,但绝对吃穿不愁,我定当他作稀世珍宝,此一生唯他一人,绝不纳小。”   “这是聘礼单子、我镇子的宅院地契,都愿托付他保管。”   他话音一落,周遭的全闹腾起来:“哦哟镇上的宅院?这是要娶芷哥儿到镇子住了?”   “要我说镇子还不比咱村子舒坦,房子挨挨挤挤的难受。”   “就是说,你家那屋子多大啊?够住下芷哥儿和他爹娘吗?”   熊熊瞥一眼七嘴八舌的村人,唇边勾出个淡漠的笑:“小人不才,院子不大,五进户的,想来住个一家人,该是绰绰有余。”   一霎间,人群热锅一样喧沸起来:“嗷吼!五进户啊!”   “比咱村长的房子都大!”   “村长家才多大,人家那可是在镇子上,比不了、比不了呦!”   再去瞧刚刚问话儿的人,这会儿已然不出声了,他红这个脸窝在层层叠叠的人群里,直觉的丢人。   也正是因着个五进户的宅院,人群沸沸扬扬,甚至都不顾郑家人还在场,便大呼小叫着喊起来:“熊家汉子,这大个院子,你就这么给郑家了?你知不知道那芷哥儿是被人退了亲的啊!”   有人小声跟着附和:“就是说,你可莫叫人给骗了!”   一听这话,熊熊一张脸黑的瘆人,他缓缓转过身,森冷的瞧去人群中声音的来处,沉声道:“在场的诸位,有一个算一个,给我听好了。”   “我熊熊认定了郑芷,是因为他善良、孝顺、心性好,我愿用我所有的一切娶他。”   说着,他走到聘礼车前,将车上一个三两尺见长的雕花红木箱子抬了下来,这箱子重,“砰”的砸在地上,给硬实的土地砸得一片烟尘。   只听“啪”的一声响,熊熊将木箱盖子打开,里头满满当当的装着一整箱银子,映着日光,发出耀眼的白。   熊熊朗声道:“这里是三百两银,我娶郑芷的聘礼。”   “我没啥大本事,家底儿都在这,拿这些银钱是因为我只有这些银钱,不是郑芷只值这些银钱,他在我心里头,一座金山都不换。”   “他若镇子住不惯,便住家里,只要他肯嫁我,我住哪儿都行。”   “我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若日后再叫我听见有人说郑家一句不好,我熊熊头一个不答应。”   黑压压的人群鸦雀无声,就连冯秋花和郑宏都说不出话来,只有山风吹刮得村口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   渊啸挑了挑眉,自层层叠叠的人群中退了出去,这头熊,凶得厉害,还要他镇什么场子啊。   他颠了颠手臂,瞧去怀里人:“放心了?”   林白梧眯眼笑起来:“放心了。”有人对芷哥儿好,他放心呢。   走了不多远,忽然一声唢呐响,窜天而起,紧接着是敲锣打鼓声,密密实实的压耳扑来。   渊啸瞧着远天,勾起唇,今儿个是好日子,这头熊,也得偿所愿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第76章   林白梧有了身子, 娃儿一个来月,还没坐稳,不止渊啸,林家阿爹也不想他多劳累。   因此去林绣娘家学绣, 也从一日减少到了半日, 待吃过午饭了, 学上两个时辰。   日头升在天正中, 林大川在灶堂里美滋滋的做饭。   自打他知道要做阿爷了, 便放下了手里全部的活计,一心一意的照顾娃儿。   林白梧害口的厉害,闻一点儿荤腥就吐, 他便绞尽脑汁的做清淡了、做滋味鲜甜了。   炉灶上, 文火炖着小米粥, 小米子黄灿灿,炖煮得香浓粘稠,散着谷子的醇香。   林大川怕单吃粥不够营养,又将红彤彤的胡萝卜丁、黄澄澄的玉米粒子、白泠泠的山药块儿, 一齐入锅炖煮。   为免锅子糊底,锅勺一直缓缓的搅动,直到小米粥熟透。   和小米粥一块儿上桌的, 还有一笼新蒸的花卷, 一盘清炒虾仁。   七月的峪途河,鱼虾正盛, 多得是村子人下网捕捞。   林大川知道自己捞虾的本事不到家, 干脆一早到鱼市上, 趁着新鲜, 买了一小篓子的河虾。   河虾个头小, 可是给娃儿吃的,林大川计较,挑挑捡捡了好半晌,才将那个头足、活分的装进篓子里。   河虾冷水煮熟去虾皮,和刚从地里采回来的、还带着露水的爽脆小黄瓜一齐下锅,爆炒爆香。   熟透的虾仁粉嫩嫩的微微蜷曲,搭配着青绿的黄瓜片,让人食欲大振。   林白梧瞧着桌上的菜,便知道是他阿爹费了大心思的。   他爹腿脚才好,还不算利索,就赶着晨光往鱼市上跑。鱼市离家远,来来回回的少也要一个时辰,又得趁着他醒前做熟了,想必是起了个大早。   林白梧眼眶子生热,心里头暖乎乎的,他自小家穷,过得很是艰难,可他阿爹却对他毫无保留的好。   他比起那些个富裕的、却不咋和睦的人家,不知道要幸福多少。   林白梧伸着筷子,加了一块儿虾,这虾皮剥的干净,入口里尽是虾肉的鲜甜香。   他垂下眼睫,轻声道:“阿爹,我就是害口,过一段时日就好了,您不用那费心,成日成日的给我做好吃食。河边那么远,我不放心呢。”   林大川落座,顺便将盛了腌萝卜条的小碟,轻轻放到林白梧的粥碗边。   新腌的萝卜条透亮、爽脆可口,正适合娃儿害口。   这萝卜条林大川前儿个、趁夜就开始腌了,地里才采回来的白萝卜,根上还带着泥。   将新鲜萝卜泡水洗干净,去皮切做长条块儿,撒上差不离的糖霜、盐巴,筷子拌均匀了,先腌上三四个时辰。   待到天明时分,将萝卜渗出来的水分倒掉,把生姜、大蒜切片儿,加生抽、米醋,封盖再腌上一大夜,隔天便能吃了。   配上刚熬好的软糯小米粥、才出锅的清炒虾仁,正正好。   林大川道:“阿爹的腿早好了,我总在家呆着才不成事儿,多走走好。这萝卜前儿个夜里就下坛子了,你快尝尝。”   林白梧张嘴咬一口,萝卜条子脆嫩清爽、酸酸甜甜,很是开胃。   不止此,坐在边上的渊啸弯下腰,将一只木盒子放到桌面上,轻轻推了过去。   林白梧伸手打开,里头满满当当的全是蜜饯、酸梅果子。   他睁着水润大眼瞧去人,声音带些颤:“你、你啥时候去买的呀。”   “今儿早。”渊啸埋头喝了口粥,咬了口花卷,“村里做果子的人家不多,你先吃着,等得了空,我去镇上买。”   林白梧害口得厉害,夜里也不消停,渊啸就陪着他一块儿熬大夜,抱着他、温柔的抚他的肚子。   林白梧实在困得紧了,才迷迷糊糊的窝渊啸怀里睡着。   可今儿个他醒过来时,还是在渊啸怀里的,这汉子竟趁他睡熟了,偷偷出门寻了酸梅果子。   林白梧瞧着桌上的粥碗、萝卜条子、酸梅果子,忽然就眼眶子发酸,他伸手抹了下眼睛,越抹眼泪越多,眼眶子盛不住了,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渊啸瞧见他哭,赶紧放了手里花卷,站起身给他抱怀里。   他凑头过去,鼻尖戳戳林白梧的脸蛋子:“不舒坦了?要么今儿个别去学绣了。”   林白梧不是因为难受才哭的,他是因为阿爹、渊啸,掏心掏肺的对他好,才忍不住哭的。   “我不难受。”他趴在渊啸宽阔的肩膀,将眼泪往高大汉子的颈子上蹭,“我是觉得我好有福气。”   他的梧宝儿,就像个吃不饱的小松鼠,得一点点甜,就高兴的不知道怎么是好。   渊啸勾着唇,轻轻拍他的屁股:“这就有福气了?”   林白梧小声的回:“嗯,有你、有阿爹,我知足。”   “这不算啥,还远不够呢。”渊啸拉起他的小手,放嘴边亲一亲,“喝点粥?阿爹费心思做的。”   林白梧点头:“好。”   “好乖。”渊啸将他放椅子上,夹了个虾仁到他碗里,“要花卷吗?”   林白梧抿抿唇:“要半个吧。”   大手掰了半块儿花卷递过去,林白梧接了,埋头咬起一大口。   胃里还是不舒坦,他赶紧连吃了两口酸萝卜,咽着花卷忍下去了:“阿爹做的好香!”   这是阿爹费心思做的,他得多吃些呢。   林大川笑起来:“你吃着舒坦就好、就好!”   *   林白梧去林绣娘家,照例是渊啸一路抱过去的。   眼下村人们瞧见,早已经见怪不怪,任谁都知道那个渊汉子,是个宠夫郎的,而林家的那个双儿,是个没长脚的。   渊啸给林白梧放到大门口,将拎着的小编筐递过去。   里头装了好些吃食——酸甜可口的酸梅果子、酥酥软软的芝麻糖饼子、新鲜红润的山果子。   渊啸道:“不舒坦了就歇歇,别那个死命学。”   林白梧点点头:“有娃儿了,我小心着呢。”   渊啸又嘱咐了几句,伸手揉他的小脸蛋儿:“乖乖的,日头落了就来接你。”   这话儿渊啸来送他,回回都说。说得勤了,林白梧便也开始盼起日头落了,他乖巧的点头:“那我走了。”   林白梧绕过小院儿、进堂屋子,敲了敲林绣娘的屋门:“林姨,我进来了。”   里头“噔噔噔”传来脚步声,巧儿开门,拉他进来:“这就来了!咋不多歇歇呢?快进来、快进来。”   渊啸帮林白梧告假时,话儿虽然没明说,可林绣娘也是怀过娃儿的人,一听便知道是咋回事儿了。   她笑着应下,没说什么,巧儿倒是可高兴,两股子发辫一翘一翘。   这会儿见了他,小心的拉着他的手到座位前,林白梧定睛一瞧,椅子里还放了软垫。   巧儿笑眯眯的:“我贴心吧,嘿嘿嘿。你相公拿那些好东西,我可得殷勤着,把你照顾的妥妥贴贴的。”   林白梧将小编筐放到桌面,红着脸道:“带了些吃食,咱们一块儿吃吧。”   巧儿也不扭捏,捏起一只梅子塞嘴里,鼓着腮帮子笑起来:“是你相公给买的吧?我从没见过这么贴心的汉子,嘿嘿嘿。”   边上的曲长风一直不说话,只垂着眼睛淡淡的瞧他。   林白梧拿出张油纸,包了几块芝麻糖饼子,轻轻放到他桌面去:“风哥儿也吃。”   曲长风的细长手指捏着包糕饼的油纸,勾着唇淡淡的笑:“芝麻糖饼子,好金贵啊。”   芝麻糖饼子,寻常人家吃不起。   林家以前也只有到了逢年过节,才敢买上些。   林白梧抿了抿唇:“我这儿还有,你若爱吃就到我这儿……”   曲长风抬起眼,皮笑肉不笑的将他话打断:“不用了,多谢。”   林白梧讪讪笑,坐回椅子里,将桌面的绣线拿了起来。   他虽学绣不久,可帕子绣了许多年了,到底比旁的多些见解,尤其掌握了靺鞨绣的针法后,很快便能起形绣物,只是叠针略粗,手指摸上去,绣面不平整。   这几日,林绣娘接了新活计,正忙着做活儿,没多少空闲来瞧人,巧儿便帮着阿娘来看。   她绣工虽不精,可比林白梧好上许多,她低头瞧着林白梧的绣面,一树枝头繁花儿。   伸手指到花苞处,轻摸了摸:“这里叠太多层了,显得厚,这里又叠得少。不过你已经很厉害了,我记得我学时,半年了才能绣成你这样儿。”   林绣娘听见她的话,头自绣面里抬起来:“你还好意思说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哪儿有梧哥儿认真。”   巧儿不好意思的笑起来,到林绣娘跟前,偏头瞧她娘手上的活计。   这是一幅贺寿图,绣的却不是寿星、寿桃,而是一条阔海翻浪的蛟龙。   她蹙眉:“墨哥儿干啥要条蛇啊,怪吓人的。”   “这头上带角,是蛟。”林绣娘手下针不歇,“东家要啥呢咱就绣啥,墨哥儿既想照顾生意,娘念他的好呢。”   林白梧抬起头:“墨哥儿?”   巧儿点点头:“就是嫁去镇上吴家,给人做四房的墨哥儿。”   林白梧蓦地想起除夕时候,瞧见的那场热闹的成亲,不禁问道:“他……咋样了?”   巧儿笑起来:“还成呢。虽说是嫁去给人冲喜的,还是个四房,但吴家老爷待他好,他手里也有了银钱,比在王家舒坦多了。”   边上的曲长风,虽垂着头,却不动声色听得可认真。   他牙齿咬着下嘴唇子,将死白的唇色咬出一丝儿红。   是啊……   四房又如何,只要相公仁义,日子咋也不会太难过。就是差,总也比家里舒坦。   他小心翼翼的瞧一眼林白梧,再瞧一眼他桌面上的吃食。   紧张的直搓手,梧哥儿有身子了,他那个相公……该是忍不得的吧。   *   作者有话要说: 第77章   林白梧听着巧儿的话, 心里竟有些喜悦,他与王墨虽然只有过一面之缘,却因为都是可怜人,而心有怜惜。   这般看来, 吴家那个瘫爷子倒是个仁义的汉子, 不为难家里的哥儿, 是极好的。   他正想着, 巧儿忽然道:“张兰桂这个黑心的婆娘, 也算是无心插柳了。”   林白梧微怔,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儿了,现下听来, 让他不由得想起大雪封山时候的事儿, 胃里忽然就犯起恶心。   他赶紧抓了颗酸果进口里, 牙齿咬破果皮,渗出酸甜的汁水来,才让他喉咙口子舒坦些。   林白梧轻声道:“张媒婆么……”   “嗯。”巧儿点点头,走回椅子坐下, 将绣到一半的绣品拿起来,继续绣,“她坏事干得可多, 净为了礼钱蒙骗人, 将村里哥儿、姐儿的外嫁。不过也算老天开眼,摔断了腿。”   “摔断了腿?”林白梧诧异。   “你不知道吗?”巧儿自绣面里抬起头, “好早之前的事儿了, 嗯……得有几个月了。”   当初渊啸来林家下聘, 张媒婆失了大面子, 走到哪儿都有人对她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张兰桂这么个好面子的人, 窝在家里成日成日的不敢出门儿。   能让她提起兴致的唯两件事——喝酒和到处编排林白梧的闲话。   她那个嘴又脏又碎,什么都说:   “林家那个双儿看着老老实实的,其实可能勾汉子,要不这渊汉子咋瞧上他的?”   “那渊汉子没准就是没见过双儿下头啥模样,图个新鲜,等玩儿够了,准得弃了。”   “你他娘的放屁!我嫉妒什么?!我家哥儿孕痣深、长得也俊,那得是嫁达官显贵的,一个山里来的野汉子,我才瞧不上!”   打头里村子人还当笑话听听,到后面发觉她说的越来越离谱,个个都不信了,见着她就躲。   张兰桂心思郁结,酒喝得更厉害,常常夜深人静时,坐在堂屋里唉声叹气。   一日月黑风高起,屋子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野鸡叫,伴着夜风、啼破圆月,尖锐的瘆人。   野山鸡站在高坡上,高昂着头、奋力振翅,一声鸡鸣邪祟起,紧接着四面八方都传来鸡叫声,嘈嘈乱乱、此起彼伏,震天嘹亮。   张兰桂心里一哆嗦,就听见扑扑啦啦振翅声,她忙开门出去瞧。   漆黑深夜里,山风卷着寒意迎面扑来。她家圈养的二十来只鸡,齐齐炸着毛、通红着眼,夹着膀子发癫似的往外头狂奔。   奔的急了,几只撞在一起,咯咯咯哒痛叫着摔得四仰八叉。   鸡毛下雪似的落满地,这些鸡顾不上疼,晕晕乎乎站起来,不管不顾、埋着头继续朝外头冲。   张兰桂惊得酒都醒了大半,这每一只鸡都是钱,二十来只、二十来只啊!她双手拍着大腿,抄起根棍/子就去追鸡。   月亮隐进云层里,天黑树影斜,张兰桂又醉熏熏的瞧不清路,不知怎的就跑进了峪途山林子。   峪途山南坡,多的是猎户在山里头设的陷阱,树枝子盖着、碎草屑压着,可隐蔽。   张兰桂追着鸡,心头火起,耳聋眼瞎,一脚踩空,“咣”的一声砰响,翻进了不知道谁家的陷阱里。   巧儿手下不歇,针尖儿穿过绣面,拉出绣线,她垂着头:“好在那坑不深,里头又没放竹刺,要不这翻进去,命都没了。”   林白梧听的怔愣,心口子提紧,他轻声问:“她家鸡……干啥飞出去啊?”   “说来巧呢,她家那一片儿,就她家鸡发了癫。”巧儿放下针,看去林白梧,“后来我听人说,张兰桂在堂屋喝得迷糊,根本没听见鸡叫,是有人敲了她家的门儿。”   巧儿摇摇头:“哎谁知道呢,反正村子人都说她是坏事做多了,遭了报应。”   林白梧听的心口子砰砰砰的跳,就听见巧儿又说道:“还有墨哥儿的那个弟弟,到眼下都没好。”   忽然,久未开口的林绣娘抬起了头,她细长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别东家长西家短的了,你活计绣好了?”   “哦,马上绣。”巧儿缩着颈子,朝着林白梧吐了吐舌头,小声道,“回头和你说。”   这一打岔,话头儿就过了,巧儿也没记起要和他说。   还是林白梧主动问起来了,她才拉人到一边,同他说小话儿。   王墨的那个弟弟王虎,家里的老儿子,被惯的无法无天。   带人进林子里打鸟儿,不知道遇上啥,回去人就傻了。   林白梧睁圆眼:“带人进林子?还有别家孩子?”   “这个王虎孩子群里称霸王。”巧儿撇撇嘴,“不过其余娃儿只是昏过去了,没啥大事儿,就他一人脑子傻了。”   “那他阿娘岂不是要发疯?”   “是呀。”巧儿点点头,“秦氏因为卖墨哥儿冲喜,才得了吴家一大笔银钱,本还想送他老儿子去私塾呢,这下好了,话都说不利索。”   林白梧听得心口子砰砰砰直跳,若只是张兰桂这一件事儿,大可说成是巧合,可还有个王虎……   忽然,一个离谱而诡异的念头又横亘在了他脑子里,久久不散。   林白梧蓦地想起在菜地里,渊啸叫野山鸡帮他捉虫,他似是懂兽语,两嗓子便吓得野山鸡唯命是从,那家养的鸡该是更不在话下。   但渊啸并不知道他与王虎的过节,只有、只有他的猫儿。   那时候大猫儿昏迷不醒的,会是猫儿么……   巧儿见他两道眉皱得可紧,拍了拍他的手背,轻声安抚道:“你别害怕,村里人都说是王秦氏卖儿子得了报应,王虎才傻的。冤有头债有主,咱们行的端正,不怕鬼上门。”   她拉起他的手:“进屋了,外头多热呢。”   林白梧的心口子还揪得紧紧,巧儿已经拉他进门了。   门“嘎吱”一声打开,就瞧见曲长风慌张的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曲长风浑身一僵,赶紧将桌面绣到一半的帕子胡乱塞了起来。   林白梧皱起眉,绕过长桌,走到了自己的桌子边。   *   转眼到八月桂秋,山里气温逐渐转凉,尤其日光稀薄的早晚,山风一起,吹卷的早落的枝叶簌簌,更显得秋景凉。   林白梧的身子已经近两个月,开始显怀,可肚子却比寻常妇人三四个月的还要大些。   他生的瘦,即便有了身子,胳膊、腿儿也不见粗,只有腹部微微隆起,衣摆一盖住,不细瞅,倒也不算明显。   可他眉目间,却微微起着变化,和他呆久的人不觉得,不咋瞅见他的人眼下一瞧,便觉得他与以往大不相同。   眉眼间细腻柔和,眼波流转里尽是清风和煦,柔情似水。   这让以往觉得林白梧配不起渊汉子的村人心里头直打鼓,想着这俊俏却寡淡的哥儿,啥时候这么韵味十足、风/情无两了。   寻常人都这般觉得,渊啸这个枕边人更是忍得难受。   他还是大猫儿的时候,便觉得这小雌云朵似的柔软,恨不能日日捧在手心里。而今怀了小老虎,逐日的食补下,他的小脸儿愈发圆润,可爱里透着娇俏,他更是心痒难耐。   漫长而难/捱的夜里,渊啸搂着人,宽大的手掌忍不了多时,就开始不老实。   林白梧仗着自己怀着娃儿,有恃无恐的捧着肚子,歪起头瞧他:“你不能要我,我有身子呢。”   渊啸的唇密密实实的压过来,自林白梧的额头、脸颊,到颈边,再到他微隆的肚子,温柔的亲。   他撑手在他身体两侧,一错不错的瞧人,呼气温热,一浪压过一浪:“小老虎皮实,没事儿。”   “不行不行。”林白梧听着他压抑、颤抖的声音,心里头一紧,方才的镇静自若烟消云散,转而间全剩下慌张了。   他侧过身,捧着肚子:“我身子不稳,你不能要我。”   夜色深沉,将炕上的人彻底笼罩。   只是习惯了夜行的老虎,能将暗夜里的万物全然洞悉。   渊啸瞧着侧过身、更显得如山陵起伏的身体,尤其那肚子里,是他的血脉。   一股无端的热流涌向心口,男人咽了口唾沫,舌尖自尖锐的牙齿轻轻滑过,粗手指挑开了林白梧单薄的衣衫。   捧着肚子的人背脊明显一紧,眼睫颤抖如夜蛾振翅:“唔……还不行呢。”   渊啸宽阔的胸膛压过来,声音低哑:“梧宝儿想不想要我?”   林白梧并紧腿、轻蹭了蹭,抿着唇不说话,过了许久,他才支支吾吾道:“想要……可我、我挨不住。”   渊啸勾起唇,亲了亲他红润的嘴:“用腿。”   ……   天光将明,日头爬上山坡,跃进层云里。   林家院子里头,传来一声一声有规律的敲击响,林大川正在打木头。   刨子刨在木头面上,扬起一层碎木屑。   娃儿怀小娃儿了,过不了多久,家里便要热闹起来,他这个做阿爷的,活计还多呢。他得给小娃儿做摇摇车、小木马、拨浪鼓……   这事儿他想了许多年了,如今成真,心里头挂蜜似的甜。   不多时,堂屋的门便开了,一个高壮身影出现在门口。   渊啸走两步到院子里:“阿爹你咋起这早,要我帮忙吗?”   “不用,这木工活计你又不会。”他停了手上的活儿,抬起头,“粥在炉灶上煨着,还有包子,你先去吃。等娃儿醒了,我再给炒个青菜。”   渊啸点点头,到灶堂里提水洗脸。   灶堂的炉灶上正煨着糜子粥,熬了一早上已经熟透,正散着玉米的醇香。   渊啸趁着洗脸的功夫,烧了一锅子热水。   待到水沸,倒进木盆子里,兑过冷水,端出灶堂门,回了卧房。   炕上的林白梧已经醒了,却还窝在被子里耍赖不肯起。   渊啸俯过身,轻轻拉开被子,将人捞出来,去瞧他的腿/根。   经过这么久,啥亲密事儿都做过了,林白梧倒也没有之前那么害羞,可被人盯着腿瞧,还是不咋好意思。   他将腿合起来,偏着头:“还好,没破皮。”   虽没破皮,却红得厉害,渊啸眉头皱得死紧,又恨自己夜里鲁莽。   被子盖上微隆的腹部,林白梧眯着水润大眼,瞧着人笑。   经过情/事,他眉眼含春,说不出的韵味:“多谢相公大恩大德,饶我和娃儿小命。”   渊啸简直要气笑了,他俯低身,伸手拍林白梧的屁股蛋子:“过来擦脸,吃早饭了。”   林白梧朝他伸出手臂,哼哼道:“起不来。”   炕上人绵绵软软,渊啸心口子一片温柔,他尽量不压到林白梧的肚子、小心抱他起来,偏头亲在他的脸蛋儿上:“学坏了。”   * 第78章   堂屋的门“嘎吱”一声推开, 林白梧被渊啸扶着出来,汉子宽大的手掌抵着他的后腰,让他走起路来也不多费劲儿。   林大川见娃儿出门,将刨好的长条木头轻轻放下了:“今儿个咋起这么早, 不多睡会儿?”   林白梧瞧着林大川又在干木工活, 轻轻皱起眉:“阿爹, 您才该多歇歇。”   林大川笑着站起身, 伸手在裤子边拍了拍:“歇、这就歇, 我去给你炒个菜,你快进屋里头等。”   天气转凉后,林白梧的胃口明显见好, 也少有再吐的时候, 林大川便变着花样的给他做好吃食。   他乐乐呵呵的进了灶堂子, 不多一会儿,就听见嘶啦脆响,该是猪油下锅了。   秋日天高气爽,万里无云, 远天之上,有雁结成长队、列次南飞。   清风过耳,吹起林白梧鬓边的碎发, 他伸手抚了抚, 别进耳后去。   自从怀了娃儿,林白梧总觉得自己愈发多愁善感, 尤其瞧见他阿爹为了他左右的忙活, 心里头又暖和又心疼。   他走到院子里, 去瞧他阿爹在做的活计。   林白梧虽不会木工活, 可耳濡目染久了, 也能瞧出木头好坏。   这地上的木头全是水曲柳,水曲柳切面本就光滑,可林大川生怕有半点儿毛刺,还是用刨子刨得平平整整。   林白梧扶着肚子蹲下去,伸手摸了摸,木头自有木头的香,每一道香里都烙刻着树木的年岁与过往。   他仰头瞧向渊啸,眼睛里微微泛起红:“阿爹在给小娃儿打学步车呢。”   渊啸浅浅倾身,宽大的手摸了摸他单薄的背脊。   林白梧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有一架学步车,他阿爹一个人照顾他,还得做活儿,根本管不过来,又怕他乱跑摔着腿,就给放学步车里。   学步车上拴一条粗麻绳子,他就在可以活动的地界,踩着小脚乱逛。   儿时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阿爹年轻的样子也不甚清晰,逐渐的,和他稍有些佝偻的背脊、带着皱纹的脸颊慢慢重叠。   岁月如流水,一去不复返,却水过青石,带着不易察觉,但深刻的痕迹。   灶堂里,锅铲打着锅壁“噌噌”的响,不多时,便闻见了饭菜的香。   林白梧拉着渊啸宽大的手站起身,轻轻踱步到灶堂去。   刚到门口,林大川便朝他看过来:“灶堂子油烟大,你干啥来啊?”   林白梧歪着头笑:“阿爹做饭好香,我闻见了,就想过来瞧瞧,看有啥能帮把手。”   “不用,爹忙得过来。”林大川笑起来,用锅铲铲出一块儿肥瘦匀称的肉递给林白梧,这肉在锅里干炸过,肥油炸成油梭子,干脆干脆的。   林白梧伸手来拿,有点儿烫,他鼓着脸呼呼的吹,张口吃进嘴里:“好酥好脆。”   林大川又铲了一块儿递给渊啸,渊啸也学着林白梧的样子来拿,他皮糙肉厚,倒不咋觉得烫,吃进嘴里,是好香。   灶堂子通风不好,油烟味道大,林大川轰两人出去:“饭菜一会儿就上桌,你俩粥锅端了、碗摆了。”   林白梧笑着应下:“好。”   吃好饭,林白梧去林绣娘家学绣。   他已经不咋害口,不用处处叫渊啸抱着,这不远的路也想着自己走。   夫郎大了,不听话了,渊啸抱不着人,只得退而求其次,牵着他的小手走。   天气转凉,林白梧穿得多起来,为了不压肚子,里头穿件灰色深衣,外头搭件月白罩衫,显得人清雅脱俗,好生俊俏。   渊啸越瞧越喜欢,走两步就要拉着他小手到嘴边,轻轻的亲。   村里人多口杂,一点苗头就传出千百种说法。   不少人瞧见林大川天才亮,就出门儿去寻摸新鲜鱼虾;   还有那渊汉子,走可远的土路到村尾去,只为买两小篓子樊婆子晒的酸杏干。   这村子婆娘一聚堆,就七嘴八舌的嚼人舌头——   “林家那个双儿真的怀了?他不是孕痣淡、不好怀么?”   “我上回碰着老林头,问了一嘴子,他只说快有了,可见还没呢。”   “头仨月,没坐稳当,该是不好向外宣扬。”   “怀了能咋,能一胎就得个儿子?到时候生出个小哥儿,不还是没有后。”   “你管人家怀了儿子闺女,能怀就是能生,这胎不是就下胎呗,总有盼头了。”   周王氏正坐在大门口剥豆子,豆子皮一破,黏黏糊糊的粘手。她瞧一眼跟着坐在一边的秦锦,轻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儿子夫郎嫁进门儿也有半年多了,可这肚子却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而今听了婆娘的话,她心里不由的直犯嘀咕,林家那个双儿……竟是能怀的?   她又不动声色的瞧一眼秦锦,心里头悔得厉害,她千挑万选了个哥儿,落一身埋怨,竟才是那不生蛋的母鸡子!   若当初她肯松口,叫梧哥儿嫁进门,也就没有后头这些事儿了。   她日日等、日日盼的孙儿,竟是被她自己给作没的。   林白梧进林绣娘家的门,巧儿已经在做绣活了,却意外的没有瞧见曲长风。   林白梧到自己座位里,随口问道:“风哥儿没来吗?”   巧儿抬起头:“刚出去了,也不知道啥事,神神秘秘的。”   林白梧没多在意,将桌面绣到一半的帕子拿了起来,继续绣。   秋色正好,渊啸走在曲折的乡间小路,放眼一望,能远远瞧见峪途山峦层叠的树林子,已经由苍翠变了颜色。   枫叶渐红、银杏叶黄、松柏葱笼依然。渊啸想着,秋日可是好时候,峪途山里的野物正在贴秋膘,那丰润而鲜美的肉质,让他心神荡漾。   忽然,一道声自路边传了过来,这声音又轻又小,还带着颤:“啸、啸哥。”   这叫法在渊啸的脑子里实在陌生,所以他一时半刻没有反应过来,半点眼神没给,顺着长路便走过了。   等擦身而过步出去好远,渊啸却蓦地停下了步子,因为他闻见一股不算好闻,却熟悉的味道自身侧浅浅飘来。   路边的曲长风正垂头丧气的皱着脸,忽见渊啸停住了步子,他缓缓抬起头,一张寡淡的脸上,竟然露出从未有过的喜色。   渊啸微微压低下颌,瞧着远处那张陌生的脸孔,沉声道:“你叫我?”   曲长风紧张的心口子砰砰砰的跳,他咬紧下唇、点点头,朝渊啸跑了过去。   秋日风起,吹散曲长风的长发,也将他身上淡淡的花香味朝渊啸吹去。   高大汉子皱了皱眉,在这小哥儿将要撞到他身上时,脚下错步,游刃有余的避开了。   曲长风摸不着人,只得悻悻然停住步子,又反过身、仰头瞧他。   渊啸眉心成川,想了许久,淡淡道:“你是在林绣娘家学绣的。”   这人的味道,他在林白梧身上闻见过。   曲长风一听,脸颊倏然红起一片,他本来还怕这汉子认不得他,眼下看来,倒也不是,这人记得他呢。   他心口子小鹿乱撞,抿了抿唇,将怀里的物件儿缓缓掏了出来,双手捧起,递了过去。   渊啸一棵老松似的动也不动,他皱起眉:“给梧宝儿的?”   曲长风瘦弱的肩膀一抖,他不敢瞧人,垂下头支支吾吾:“不、不是,给你的。”   许久,两人就这般静静的站着,无言无语,只有秋风簌簌,带着凉意,吹翻衣袂。   曲长风见渊啸一直不接,方才心里那点儿被认出来的喜悦也云散了大半,只剩下慌乱、心焦。   他手心生汗,背脊发寒,可这般站着也不是办法,若被人瞧见了……   曲长风心一横,抬起头,将手里物件儿猛的拍在渊啸胸膛子上,拔腿就跑。   渊啸没接,那钱袋子“啪”的落在地面,滚了一圈,沾满了土。   渊啸虽是头虎,可有熊熊这个兄弟在,倒也不算全然不知。况且他可宝贝林白梧绣的老虎钱袋子,逢人便满面春风的显摆。   所以这钱袋子什么意思,他也懂。   渊啸从没遇到过这般的事儿,本来还想往峪途山林子里逮头肥硕的黄羊,解解馋,这下好了,兴致全无。   他闹心的呼出口气,蹲下/身,伸出两指,满眼嫌弃的捏住钱袋子的抽绳,拎了起来。   *   日头落山,黄昏里,乌鸦咕咕嘎嘎、扑棱着翅膀停落进树梢头。   今儿个放的早,林白梧一早收拾妥当,站在院里等人接。   只不寻常的,曲长风没回家,却也没在屋里呆,而是到林家的院子里装模作样的瞧花儿。   林绣娘内秀,家里院子种了许多花草,秋意浓,院里的菊花长得正好,白的、粉的、黄的,一团一团像只绣球儿,簇拥着绽放。   不多时,林家门前曲折的小路上便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渊啸见着人,快走了几步,又嫌走的太慢,干脆跑了起来。   林白梧朝曲长风点点头,算是道别,抬腿朝渊啸跑了过去。   两人只几个时辰没见,就腻腻歪歪的可想了。   高大汉子弯下腰,将林白梧抱怀里,偏头亲他的脸蛋儿:“今儿个有不舒坦吗?”   林白梧挺着肚子给他摸:“没不舒坦,我都不咋吐了,该是坐稳了。”   渊啸勾唇笑起来,凑头和他咬耳朵,他声音低低沉沉的,像是一坛子老酒,又香又醇:“坐稳好,坐稳了就能……”   林白梧环着他的粗颈子,咯咯咯的笑起来:“没坐稳、没坐稳呢。”   曲长风站在院子里,秋风卷着枯黄的叶子落到脚面上。   他塌着肩膀,垂着头——从始至终,渊啸的眼神一丝一毫都没有落到过他的身上。   *   作者有话要说:   虎子要趁机和小白告状了…… 第79章   归家时, 已是暮色四合,寥天之上挂起圆月,夜还未深,月亦未深。家家户户都亮着油灯光, 炊烟袅袅入暮里。   快到秋收, 正有晚归的汉子背着筺子、拎着锄头往家里赶, 忙忙碌碌一日三饭, 最是温暖。   渊啸牵着林白梧的手, 放在嘴边亲一亲:“冷不冷?”   林白梧穿得多,不咋觉得冷,他瞧渊啸倒穿得少, 这时候了还是一件棉麻单衣。   他怕他冷着, 两只小手抱着他一只大手, 放掌心里搓一搓:“我不冷,我给相公暖手。”   他一双眼水润润,抱着他的手像松鼠抱着心爱的大核桃。   渊啸心口生热,伸手指在林白梧脸蛋儿上轻轻摸了摸, 忍不住弯下腰,一把将他抱进怀里,凑头亲他的小脸儿。   怀里人又香又甜, 搂着他颈子的小手柔柔软软, 直至到家,渊啸才舍不得的将林白梧放下地。   林白梧小兔儿似的上台阶, 伸手推开大门, 前腿才迈进去, 就急着喊道:“阿爹!我回来了!”   灶堂里点着一盏油灯, 满屋子透出暖光, 不一会儿里头传来一声应:“你先歇会儿脚,饭马上就好!”   林白梧捧着肚子往灶堂走,到门边,伸小脑瓜来瞧:“阿爹我来帮忙了。”   林大川拿筷子搅一把汤,头也没抬:“这儿用不着你,快去歇。”   林白梧却没走,他喜欢看阿爹做饭,这小老头儿身上有股子沉静的温暖,他瞧着,心里头就踏实。   又站了一会儿,林白梧就瞧见灶堂的墙角边,正挨摆着两个菜筺:“咱家地里的菜收了?”   今年老天爷慈悲,没降下啥大灾大难,到八九月秋收,地里的菜长势不错。   今儿个日落前,李家大郎便将地里新收的第一批菜送了过来,青菜绿油油、嫩生生的,叶片又肥又厚,瞧着就喜人。   林大川点点头:“收了,这是头一茬儿,后头还有呢。”   天气渐凉,饭菜上桌不多一会儿便要冷,林大川便做了热汤面。   热汤面是最朴实的做法——   葱姜蒜炝锅,下鲜猪肉丝煸炒,铲子翻两下,肉丝便熟了、爆出肉香。舀一瓢子清水入锅,盖起木锅盖,待到水滚沸,放入手擀面条。   趁着滚水咕噜噜的冒泡,林大川往热气腾腾的面汤里打下三个土鸡蛋,清澈的蛋液遇着滚水很快便凝固,轻轻飘了起来。再将洗净的小青菜下入汤锅,清汤浮绿,冒着香气,很是有食欲。   林大川将面盛进海碗里,倒清水洗锅,丝瓜瓤抹一把,锅底便干净了,他朝林白梧道:“你先端出去,爹再炒个肉片,没肉吃,渊汉子不得行。”   门边的渊啸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伸手接过汤碗,寓家整端进了堂屋。   吃过面,浑身都暖乎乎的,林白梧满足的捧着肚子,抢在阿爹前头收了碗。   灶堂里又亮起昏黄的油灯光,林白梧将脏碗放进木盆子,舀了瓢净水,正要撸袖子洗碗,却被渊啸拉住了手。   他挺着个圆肚子,仰头瞧他:“啥事儿呀?”   渊啸皱了皱眉,伸手将人抱进怀里,往卧房里走。   林白梧鼓起个小脸儿:“我还没洗碗呢。”   高大汉子拍了拍他愈发浑圆的小屁股:“一会儿我洗。”   一高一矮两个坐在方桌前,林白梧还不明所以,就见渊啸将桌面上一只灰乎乎的袋子拎了过来。   他紧紧皱着眉头,两手指捏着抽绳,那样子,仿佛多碰着一分都不情愿。   林白梧歪歪头:“这是……钱袋子?”   渊啸没说话,只轻轻放到了林白梧眼前儿。   林白梧定睛来瞧,这钱袋子上绣的鱼戏莲花,一条红锦鲤游于青翠欲滴的莲叶间,跃出水面,亲吻着粉嫩的莲花花瓣。   他细长的手指轻轻摸过平滑的绣面,喃喃低语:“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过去的许多年,林白梧为了赚些小钱,绣过许多年的帕子,自然明白这绣面的意思,况且又是绣在钱袋子上的。   他皱起眉头:“你哪儿来的啊?!”   渊啸瞧他生气,心口子一缩,可马上又喜悦起来,他的梧宝儿在乎他呢。   一颗大脑瓜凑过来,轻轻压在林白梧肩头,腻歪的蹭了蹭。   林白梧瞧他嬉皮笑脸的模样,伸手给他推去一边,侧过身不理人。   他不是不知道渊啸好,长相英气俊朗,身材高大健壮,打得一手好猎,对夫郎又千百般的疼惜,这样的汉子,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也不怪旁的惦记。   可惦记归惦记,他干啥将这钱袋子拿回来啊!他这是啥意思,看上人家了?!   林白梧小脸鼓的可圆,撅嘴生闷气。   渊啸伸手拉他的小手,才摸着,就“啪”一下给打开了;又伸手摸他的小脸儿,才碰着,就给躲开了。   渊啸勾着唇笑,凑过去亲他颈子:“生我气了?我送你学绣,路上人非给我的,我躲不过,只得拿回来了。”   林白梧被亲的痒,缩起颈子,偏头瞪人。   渊啸的大手穿过他的腋下,一把给人抱起来,放到腿面上。   两人脸对着脸,林白梧生气的不瞧人,垂着头摸肚子。   不一会儿,渊啸就瞧见林白梧隆起肚子的衣摆上,洇了一片水痕,他心下一紧,忙凑头过去。   林白梧小肩膀一抖又一抖,正垂着头哭。   渊啸只觉得心口子一咯噔,手脚都不会放了,他伸手慌张的给他抹眼泪:“别哭啊梧宝儿,我啥也没做,我心里头只有你。”   林白梧手指头抠着衣边,白齿咬着嘴唇,咬出一片齿痕,他不是不知道渊啸重/欲,这汉子体力好、力气足,夜里作霸王,回回都要不够。   而今他有了身子,再不能像之前那样给,渊啸真忍不住了,就去摸他的腿。可没做到最后,倒底是不尽兴。   这才三两个月,后头日子还那么长,他真忍得了么。   村子里这种事情可多,妇人们管不住家里的男人,便由着他们逛瓦子,有些有钱的人家,干脆给爷们儿纳小。   林白梧垂着头,瞧着眼前鼓鼓囊囊的胸腹肌肉,委屈的厉害,他的手指自衣边慢慢爬上渊啸的胸膛,说出的话字字剜心:“你想……纳个小吗?”   渊啸两道粗眉皱起:“你咋偃于说会这么问?”   林白梧吸了吸鼻子,心里头委屈,声音小小的:“你回回都要不够,我身子又不成……”   话脱了口,林白梧紧张的背脊绷直,手紧紧攥成拳头,他竖着耳朵听,只等渊啸顺着他的话儿点头。   沉默了许久后,男人终于开了口,他声音压的很低,喷薄的热气无端的撩/人:“那便等你成了,一块儿补给我。”   林白梧红着眼睛抬起头,正见渊啸歪着头、勾着唇笑,见他抬起脸,凑头过来,亲在他的脸蛋儿上。   林白梧嚅嚅道:“那你给我瞧那个钱袋子……”   “你当我是想纳小?”渊啸伸手捧起他的脸,不让他躲,“我从来没那个心思,旁的身上的味儿,我闻着都恶心。”   “身上的味儿……”   渊啸挑挑眉,没有解释,却沉下脸来:“今儿个你可是不对。”   林白梧抠手指头:“我、我咋了嘛。”   渊啸低声道:“我虽然没有纳小的心思,可你听着,咋能是那个反应?”   林白梧抿抿唇:“那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要纳小,我能咋办嘛。”   渊啸凑到他的耳朵边,热气往他耳孔里钻:“那你得拿根烧火棍,朝着我便打呀。”   这人咋会教自己这个,林白梧诧异的瞧他,一双大眼里还泛着泪:“你、你皮糙肉厚的,打你又不疼。”   渊啸拉住他的手,放到自己心口子:“你往这儿打,这里疼。”   林白梧细长的手指轻轻摸着他的胸膛,感受着厚实的肌肉下,砰砰跳动的心脏,他垂下头去:“我舍不得……”   渊啸轻笑起来,抚了抚他的圆肚子:“我这辈子都不会找别人,就你一个。你这么辛苦的怀着娃儿,我也帮不上啥大忙,若还不能叫你舒心,还当什么相公。”   林白梧抬起头,正撞入一片黑金黑金的瞳仁里,这双眼深邃而炽/热,眼瞳里却满满的都是他。   忽然,林白梧鼓起脸,装得凶狠的扑到渊啸身上,张口咬住他的粗颈子。   他那小牙不尖锐,啮合的力道也不大,渊啸感觉不到一丝儿疼,只觉得又湿又痒。   林白梧收了口,仰头瞧他,又凶又娇:“不许你纳小,你若敢想着别人,我就咬死你!”   渊啸伸着手摸到他的下颌,宽大的手能轻易将林白梧半张脸都包起,他的拇指和食指使力,轻捏了捏他的脸蛋子:“我守着你一人,过一辈子。”   怀里人终于不气了,又想起钱袋子的事儿。   林白梧将脏兮兮的钱袋子拎过来,细手指捏了捏,眉头轻轻皱起,这钱袋子里有东西!手指拉开抽绳,里头的帕子边露了出来。   林白梧抽出帕子,慢慢摊在手心,这帕子他见过……他倏然仰起头,不可置信道:“是曲长风?”   渊啸点点头:“他路边拦我,我以为是要说你的事儿。”   林白梧睁圆眼,怪不得!   怪不得曲长风一瞧见他就眼神躲闪,怪不得绣个帕子也偷偷的不给人瞧,怪不得晌午时候不见人……原来他是这个心思!   渊啸伸长手臂将林白梧圈进怀里,怕他难受,宽大的手掌托着他的后腰,趁着这时机,男人轻声道:“梧宝儿,那个曲长风心思不正,你和他呆着我不放心。”   “最要紧的,你身子越来越重,又成日耗心耗力的学绣,我和爹都牵肠挂肚的,日子还这么长呢,要么先放一放,等小老虎生了……再去学?”   *   作者有话要说: 第80章   半晌后, 林白梧轻轻“哦”了一声,他说呢,渊啸若不中意那曲长风,大可以将钱袋子随手扔了, 也不必拿回来给他瞧。   这般来看, 他是早存了不叫自己学绣的心思了。   他仰起头:“那为啥不直说, 非要弯弯绕绕, 还、还拿钱袋子气我!”   怀里人鼓着脸, 就像个往腮帮子里塞满松子儿的小鼠,渊啸忍不住捏了捏他的小脸儿:“瞧你实在喜欢,也不大忍心。”   他轻轻拍他的圆肚子:“这才两个多月, 就已经这么大了, 爹叫我明儿个一早, 带你去瞧大夫。”   林白梧没怀过孩子,又因为孕痣淡对怀娃儿这事儿抵触,倒也不多清楚两三个月的身子该是啥样。   他捧着肚子,喃喃道:“你那壮, 兴许娃儿像了你,才这般大的。”   渊啸想着自己也不是生来就壮,大手摸着他的肚子:“明儿一早就去, 听话。”   “哦。”林白梧额头抵着男人宽厚的胸膛, “好嘛。”   翌日清晨,外头鸡鸣了几遍, 林白梧都还未醒。   近来他颇为嗜睡, 渊啸的怀抱踏实而温暖, 他睡到半夜手脚冰凉了, 这汉子便给塞到怀里暖着。   外头鸡又叫了一遍, 林白梧嫌吵,窝进男人胸膛,小嘴儿里嘟嘟囔囔:“唔……还困呢。”   渊啸给人往怀里抱,想着家里那几只鸡,回头就给揍一顿,他伸着两只宽大的手掌帮林白梧捂耳朵,声音轻轻:“困就再睡会儿,还早呢。”   这一声“还早”,林白梧睡到巳时中才醒。   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正发现自己的两只脚都塞在渊啸腿间,汉子怕收紧腿压得重,便虚虚的搭着。   渊啸见人睁开眼,凑过去亲他的小脸蛋儿:“醒了?”   林白梧揉揉眼睛:“啥时辰了?”   “巳时了,饭在锅里热着,吃好了,就去瞧大夫。”   林白梧不大想去,他不过是怀个娃儿,被养得可娇。头个月他走到哪儿渊啸抱到哪儿,终于坐稳了,又急着瞧郎中,显得好矫情。   渊啸摸着他圆滚滚的肚子,眼底透着不易察觉的担忧。   母虎生子不过三五月,他虽是以人形与林白梧有了小老虎,可这娃儿身上,到底流着他神虎族的血。   渊啸整日提心吊胆,生怕这小老虎呆不住几个月便要出来。   他伸手捋了捋林白梧散碎的发,慢慢拨到他耳后:“梧宝儿乖。”   林白梧点点头,朝着渊啸伸出手臂,高大汉子见状,坐起身,将人抱进怀里。   一高一矮两个面对着面,中间的肚子圆滚滚的,是他俩的小老虎。   渊啸正要给林白梧穿衣裳,忽然就听见“唔……”一声闷哼,他忙低头去瞧:“不舒坦了?”   林白梧躬着身,小手捂着肚子,睁着水润大眼瞧他,声音又惊又喜,带着颤:“阿、阿啸,小老虎踢我了!”   “踢你了?”   “嗯,好重一脚。”   林白梧拉着他的大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两人都屏息不言,忽然,渊啸只感觉手心微微一麻。   他忙抬起手,就见圆滚滚的肚子上突出一块儿,竟真是小老虎在耍拳脚。   渊啸惊喜的睁大眼,轻轻撩开林白梧的衣裳下摆,俯下/身,紧张的贴耳在林白梧光滑的肚皮上。   只有潺潺的水声,咕噜噜的响。   林白梧挺着肚子,柔软的手轻轻摸着男人宽阔的背脊:“听到什么了?”   忽然,圆滚的肚子突出一块儿,就见砰砰两拳,毫不留情的砸在了渊啸的侧脸上。   渊啸却一点儿不恼,他咧开嘴,傻笑着起身,眼瞳里满满当当的欢喜:“小老虎打了我两拳。”   林白梧瞧着他那傻模样,歪着头咯咯咯的笑。   渊啸又趴过去,屈指敲了敲林白梧的肚皮:“臭小子,我是你爹,你乖一点儿。”   话音才落,那肚子鼓起,砰砰又是两拳,渊啸抬头看向林白梧:“他不听我话。”   林白梧本想着,肚子里的娃儿这么活分,该是不用再去瞧大夫了。   他才同阿爹说了,就见林大川的眉头皱得死紧:“别去郎中那儿了。”   林白梧点点头:“我就说嘛,没有那么矫情。”   林大川却瞧去渊啸,声音低沉:“渊汉子,你带他去徐大夫那儿,手里银钱还够吗?爹这些日集上赚了些钱,都拿给你。”   林白梧脸色白起来:“阿爹?”   林大川垂下眼:“快去。”   妇人胎动最早也该在孕四月,他家娃儿,才二月余,肚子里的小娃儿竟然已经开始闹腾了。   这不对劲儿!   徐大夫府宅远,靠走的不得行。   渊啸自邻居家借了牛车,这牛车拉菜的,没有棚顶,渊啸便往车斗里铺了厚实的被褥,才给林白梧抱上去。   秋风轻起,吹卷的落叶纷纷扬扬,落到前头驾车的汉子背上,渊啸甚至不用怎么甩鞭,老牛便听话的埋头前行。   林白梧捧着肚子,心口子被人揪紧一样疼,听他阿爹的意思,他的小老虎,怕是有问题的。   他孕痣淡、不好生养,这么难才和渊啸有了娃儿,本以为能平安生下来,却不想老天给了他个甜枣,吃到后头,这甜枣里竟生了虫。   他一双水润润的大眼里滚出泪,吸了吸鼻子,却咋也控制不住,眼泪落下来,将盖在隆起肚子上的衣裳洇湿了个透。   车轮滚在山路上,嘎吱的响,渊啸蓦地就听见身后头,似有着细碎而压抑的哭声。   他忙停下牛车,翻身到车斗去,就见层层叠叠的棉被间,林白梧垂着头,湿漉漉的小脸裹在秋风里,通红通红的。   渊啸伸手捧起他的脸,小心翼翼的亲他眼睛:“咋哭了?怕小老虎有事儿?”   林白梧慌的厉害,高大汉子软声一问,眼泪收也收不住。他抬起头,小声啜泣,眼泪才流出来,就被人吻干了。   渊啸越是温柔,林白梧心里越是难受,到后头小声啜泣不成,他仰起头恸哭:“呜呜呜都怪我!肯定是我身子不行,娃儿才不好的呜呜呜!”   “哎呦不哭。”渊啸心口子揪得可紧,大手揽着林白梧单薄的背,将他往怀里带,“小老虎不会不好的。”   “可才两个多月,他就动了哇呜呜呜!”林白梧抽噎,“是我身子不行,就算怀了娃儿,也不好生。”   “胡说!”渊啸低头亲他的额头、脸蛋儿,“就算娃儿有问题,那也是我不成,和梧宝儿没关系。”   林白梧手臂环着他粗颈子,打起泪嗝:“你、你唔……那么壮,咋、咋会不成。”   “我是你男人,啥事都会和你一起担着。你别多想,实在不得行,就不要小老虎了。”   林白梧睁大眼,惊讶问:“就不要了?”   渊啸点点头,揉他的小手:“我有你就够了。”   他从来拎得清、也不奢求,他这辈子有个林白梧,已经很知足。   渊啸拉起棉被给林白梧裹裹紧:“冷不冷?”   林白梧红着眼、摇了摇头:“不冷。”   渊啸轻轻拍了拍他的大肚子:“那我继续赶车,你乖乖的,要么我可担心。”   林白梧仰起头,轻轻亲在汉子的下颌,软软道:“我会好乖好乖的。”   渊啸心里化得水一样,摸了摸他的脑瓜顶,正要到前头车板子去,林白梧忽然躬下身“哎呦”了一声。   渊啸紧张问:“咋了?”   林白梧红着眼:“他、他又踢我了。”   渊啸急得伸手抚林白梧的肚子,他的手宽大,几乎盖住了一半的肚子:“别闹了!”   肚子里的小老虎似乎听见了,猛起一脚,和渊啸的大手对了个正着。   没用,在峪途山呼啸山林的虎王在他儿子面前,一点儿没用。   渊啸没办法,只得翻回车板前,拉动了牛车。   车轮滚起,扬起一溜土,在山间弯曲的路上颠簸。   林白梧瞧着车前头那高大宽阔的背影,心里头生出一股暖意。   担心吗?还是担心。   可只要有这汉子在,天似乎就不会塌,就算塌了,他宽厚的肩背也会帮他顶起来。   肚子里的混小子又打了两记拳,林白梧伸手拍一拍:“你乖乖嘛。”   这一声安抚似是起了作用,肚子里的小拳头收了回去,再不闹了。   徐大夫闲云野鹤,府宅偏僻,却依山傍水。   两人登门时,日头已悬天正中,门口小童正倚着石狮子昏昏欲睡。听见车轮声,才晃晃悠悠的站直,两手交叠到身前,睁一只眼来瞧,便知道又是来瞧病的。   徐大夫医术好,诊金也贵,随随便便就五两银打底,因此除了疑难杂症,寻常小病没人会登门。   小童瞧人多了,早学得人精一样,他打量着牛车,又打量着自车上下来的一高一矮两个。   矮的那个穿得还成,细棉布深衣,外头一件小夹袄;高的那个穿得就寒碜了,这时节了,还一件棉麻白褂子单衣,露两截粗壮胳膊,不像有钱的。   小童提着碎步下台阶,浅浅鞠了一躬,声音稚嫩:“您二位是来瞧病的?”   渊啸点点头,正要往里走,却被小童拦了,他仰着头:“二位爷,我家老爷的诊金不便宜,若非疑难杂症……”   小童倒非看人下菜碟,只是家里老爷懒惯了,不愿看诊,若不是二爷花钱大手大脚,老爷怕是连门都闭了。   渊啸牵着林白梧的手:“银子我们带足了,还请帮忙带路。”   小童点点头,躬身请人往里走。   徐府气派,进大门便是一座假山造景,引流水潺潺,顺着嶙峋的假山石缓缓而下。   几人走过青石板路,到二进院,小童叫人等等,自顾自进了角门,不过一会儿,便出来了,引人进去。   入眼是一片菜园子,徐大夫正挽着衣袖,在园子里种菜。   见人来了,头也没抬:“林家小哥儿,你先坐坐。”   林白梧点点头,依言到园子边的木椅上歇。   好一会儿,徐大夫才自园子里出来,他一脚的泥,手里拎两把刚摘的苜蓿草,草叶上还沾着露水,晶莹剔透的。   徐大夫道:“家里内人只爱吃这菜,要么耍脾气不肯吃中饭,你且等我下。”   这不是林白梧头次登门,上回为了阿爹的腿他也来过,却是头一回听徐大夫说起他“内人”,他点点头:“好”。   边上的渊啸打进了院子,便皱紧了眉,他闻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   又或者说,这味道太熟悉了,和他一样,都来自峪途山东坡。   不一会儿,徐大夫便回来了,手里提着个红木大药箱,轻轻放到了林白梧面前的桌子上。   徐大夫坐到林白梧对面,渊啸的眉头皱得更紧——这徐大夫身上,有股兔子味。   *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就知道是两只小虎了……   本想年前就写完,越写越多,跪地不起 第81章   因着林大川的腿伤, 徐大夫和林白梧见过几回面,倒也算旧相识。   他还记得几月前,这小哥儿和一泼辣妇人,拉一架牛车, 带着他穿过漫漫山路, 差点没给他心肝脾肺都颠出来。   徐大夫瞧着他:“今儿个过来, 是令尊腿疾未愈, 要带老夫过去吗?可说好了, 老夫不坐那牛车了。”   林白梧脸色渐红,手指头抠着衣边:“不是阿爹,是我。”   徐大夫皱了皱眉, 轻声问:“你是何处不舒坦?”   他将脉枕放到桌面上, 林白梧便自觉的将手腕子, 轻轻搭在上头。   渊啸站在林白梧身边,唇线拉得平直,担忧得厉害,他微微俯身, 将林白梧另一只手抓握进大手里,捂捂热。   徐大夫才净过手,指尖冰凉, 他搓了搓, 待温些,才搭到了林白梧的手腕子上。   指尖轻触, 脉搏轻微跳动, 半晌后, 徐大夫终于收回了手。林白梧也跟着将手自脉枕上抽了回去, 两手交叠, 慌的直抠手指。   徐大夫浅声道:“脉象上看,该是两个多月了。”他垂眼瞧了瞧林白梧隆起的圆肚子:“肚子倒是大了些。”   林白梧闻言,单薄的肩膀明显一抖,白齿咬着下唇:“徐大夫,是才两个多月,可今儿个一早,他就动了。”   他话音才落,边上的汉子便紧着问道:“大夫,他肚子太大了,身子要不要紧?”   徐大夫眉毛轻轻一挑,不动声色的看去渊啸,许久后,才缓缓将目光移回林白梧脸上:“是比寻常妇人大,你骨架又太小,到时候可不好生。”   妇人生子,鬼门关里走一遭,更何况是本就不适宜生产的哥儿,更是凶险。   闻言,渊啸高大的身子明显一晃,后齿咬得死紧,颈子连到耳根起一层青筋。   他仿佛已经想到几个月后,林白梧躺在血泊里,性命垂危。   若梧宝儿没了,就算是生了娃儿又能怎样,叫他瞧着要了梧宝儿命的小犊子,日日后悔么?   渊啸深吸了几口子长气,将手里小手握紧,沉声问道:“徐大夫,若眼下不要……”   他话还没说完,林白梧先跳了起来,他捂着肚子,急喊道:“胡说什么呀,若叫娃儿听见了可怎么办?”   渊啸伸手揽住人,将他往自己怀里带。   两只大手轻轻扶握住林白梧单薄的肩,男人声音发着颤:“梧宝儿,你不能只想着娃儿不想我,我冒不起这个险,你若不在了,我要怎么办?”   林白梧额头抵着渊啸宽厚的胸膛,无声无息的,眼睛里浸一层水,他轻轻挺了挺腰,将圆滚滚的肚子夹在两人中间,拉过男人宽大的手放到上头,带着他轻轻抚摸:“他在我肚子里,都已经会动了,怎么能不要他……”   他吸了吸鼻子,伸手擦了把眼:“他是我和阿啸心心念念、盼了好久的小老虎,我舍不下他。今儿早,你、你瞧见他会动了,不也好欢喜吗?”   渊啸是欢喜,可这欢喜不足以抵消他失去林白梧的恐惧,他捧着他的小脸儿,细致的亲,声音沉沉:“可你若出事儿了,我该咋办?”   徐大夫瞧着抱在一起呜呜恸哭的两个,刚想张口说点什么,还没吐口,就被林家小哥儿悲切的哭声盖过去了。   他只得叹了口气,撑着头闲闲的瞧人。   搭在膝面的腿晃了晃、晃了又晃,边上的小哥儿还没哭完。   徐大夫想着这不成,再这么耗下去,他家的小兔子非要闹脾气。   他伸着两指头敲了敲桌面,轻咳一声,道:“老夫只说不好生,又没说不能生。”   果然,话音一落,一高一矮两个蓦地收了声,林白梧睁着通红的眼,挺着大肚子就要跪下。   徐大夫微怔,赶紧伸手扶人,心道这小娃娃忒爱跪人,上回诊他阿爹的时候,这小娃娃也是要跪。   他扶林白梧坐下,提起衣摆坐回椅子里。   林白梧的脸皱得厉害,可听徐大夫的意思,这娃儿能生,他如抓到了救命稻草,急切的道:“徐大夫,求您发发慈悲……”   徐大夫自椅中起身,到林白梧身前,伸指到他隆起的肚子:“可介意?”   林白梧摇摇头,将肚子挺起来,方便他摸诊。   徐大夫弯下腰,刚将手放到他的肚子上,林白梧便皱起眉,一声闷哼,只见他圆滚滚的肚子又一次突起,竟是娃儿又开始耍拳脚。   徐大夫的手自林白梧的上腹游移到下腹,一寸一寸缓缓的摸,越摸他眉头皱得越紧:“手。”   林白梧心里头一缩,忙伸出腕子给他诊脉。   反复了几次,徐大夫终于收回了手,他直起身,瞧去林白梧,脸上逐渐露出笑意:“没什么大碍。”   没大碍……初期胎动,别家娃儿多是闹腾两下便歇了,可他家娃儿,活分的厉害,一刻也不肯歇。   人家都说不怕大夫对你凶,就怕大夫对你笑,叫你回去想吃啥吃啥,那真是无药可医了。   林白梧瞧着自己大得不同寻常的肚子,又瞧着眉开眼笑的徐大夫,心口子揪紧,脸色发白。   他紧张的打起颤,忽然一只大手自肩侧伸了过来,扶住了他抖得厉害的身子。   渊啸深吸一口长气,沉声道:“徐大夫,若有什么……还请您照实说,我们也好早做打算。”   徐大夫抬头瞧人,眯了眯眼:“为何这般问?”   渊啸还未开口,林白梧已经哽咽出声:“这才、才两个月,我的肚子已经这么大了……”   徐大夫瞧着两人,抿唇笑起来:“两个娃儿么,是要比旁的大一些。”   话音落,一高一矮两个皆是一愣,许久后,才听见汉子颤抖着问:“两个?”   徐大夫就知道他会这般问,他坐回椅子里,点了点头:“两个,都挺精神,没什么大碍。”   林白梧脸上露出喜色,他红着眼去瞧渊啸:“阿啸,是两个!”   他本以为渊啸也会欢喜,却不想这汉子竟然还沉着张脸。   半晌后,渊啸低声道:“两个,怕是更不好生。”   徐大夫也不瞒他:“寻常妇人一个都难,更何况他是个双儿,又是两个,到时候恐会难产……”   “不、不行。”渊啸的大手紧紧攥着林白梧的小手,他低头瞧他,“孩子不能要。”   林白梧才松下去的心又被提了起来,他皱起脸,小声呜咽:“他是、是我的娃儿,我要他。”   渊啸知道他想要,他自己也想要,两头小老虎,若生下来,该是何等的可爱,可是两个,实在太凶险。   徐大夫瞧着两人,缓声道:“也不必过于忧心,平安产下双生子的并不少,况且林小哥儿肚子里这俩……”   他笑起来,讳莫如深道:“也到不了十个月,最多……四月余。”   林白梧惊愕的瞧去徐大夫:“四个月?”   徐大夫微怔,不动声色的看去高大汉子,见他紧张的直皱眉,了然的勾了勾唇,没有明说,心道这老虎,小老虎都两头了,还瞒着人呢。   林白梧正要细问,忽然远远听见“嘎吱”一声响,几人循声望去,就见厢房的雕花木门开了。   先出来一只戴着金镯子的细白手,那手里端一只紫檀木碗,紧接着走出一个身着绛色金丝绣锦缎、头戴脆绿翡翠钗的俊秀公子。   这公子瞧着不过三四十的年纪,两鬓的发已然斑白,却因为长得过于俏丽,做出女儿家的举动也不显得难看。   他两条细眉皱得紧紧,朝徐大夫的方向娇蛮的瞪着眼。忽然一声脆响,紫檀木碗摔在地上,咕噜噜打了几个转,碗中青绿的苜蓿草撒了一地。   几人皆作一愣,就听“砰”的一声响,雕花木门又被摔上了。   徐大夫大惊,忙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他溜着小步到门口,伸手推门,推不动,门自里头反锁了。   有外人在,徐大夫到底收敛,他屈指敲门,轻声唤:“青青,你开开门。”   里头人不开,声音气哼哼:“你去给人瞧病吧!还管我做甚?饿死我得了!”   徐大夫偏头瞧一眼桌边一高一矮、正朝他看来的两个,又回头哄人:“马上就瞧好了,青青你先开门。”   “我不开!”半晌后,娇蛮声又起,“菜都凉了,你别回来了!”   徐大夫压低声:“菜本来就是凉的,咋还会凉啊?”   “我不管!就是凉了!”   “好好好,青青说得都对,怪我、怪我菜都凉了。”   又哄了好半晌,徐大夫自觉让外人瞧着不是办法。   他提着碎步返回院里,再不拖沓,对林白梧道:“你啊没啥大碍,肚子里两个小家伙都好着呢,最多再两个月,便是瓜熟蒂落。”   渊啸紧追着问道:“这双生子,若是难产……”   若是旁的,徐大夫不会多言,他瞧一眼担心到脸色发白的汉子,拉他到另一边,沉声道:“虎血,最是救命。”   渊啸一愣,眯起眼,眼神黯了黯,只觉得徐大夫身上的兔子味更重了。   无旁的事儿,徐大夫叫小童送两人出去。   林白梧还因为渊啸刚刚不肯要娃儿的事生气,走路都不给人牵。   他捧着肚子,气哼哼的走可快,渊啸在后头追人:“梧宝儿,我不是不想要娃儿,你理理我。”   有了身子的小哥儿又娇又蛮,汉子宽大的手才碰到他的肩膀,就被他躲开了。   渊啸只得来拉他的小手,还没碰到指边,就给小娇夫甩开了。   这边闹腾,徐大夫那也不消停。   徐大夫拍了好半晌的门,又低声下气求了半盏茶的功夫,雕花木门可算开了。   里头人坐回椅子上,皱着细眉毛、抱着胳膊生闷气。   徐大夫自后抱住人:“祖宗,别生气了,小人知错了。”   名唤青青的俊公子瞪徐大夫一眼,蛮横道:“明明三两句便能说清的事儿,非要耗这般久!你说!你是不是瞧上那头老虎了!”   “天地良心!”徐大夫简直要跳起来,“我就是瞧他两个腻腻乎乎的,可有意思。再说了,我喜欢个汉子做什么?!”   “我也是汉子啊!”俊公子无理取闹,“你是不是嫌我人老珠黄、难看了,就瞧不上我了,才不愿陪我吃饭的!”   徐大夫握着他的手,摩挲着早已不再紧致、却依旧细嫩的手背,轻声道:“我们青青才不会人老珠黄,就算老了,也最好看。我都守你大半辈子了,哪儿还有闲心想别人。”   俊公子红着眼睛瞪人:“真的?”   徐大夫点头:“比真金还真。”   “哼。”俊公子虎着脸,可眼神却柔软了,窸窣声响,就见他的发间,忽的冒出一对毛茸茸的长耳朵。   徐大夫笑起来,眼尾起两道褶,他伸两指卷着他的长耳朵:“我再去采些草,这回陪你一道吃。”   *   作者有话要说: 第82章   顺着来时路, 走过流水潺潺的假山造景、出大门,林白梧的气还是未消。   他捧着圆肚子晃晃悠悠,活像村头子生了气的大白鹅。   渊啸拉不住他,干脆弯下腰, 一把给人抱了起来。   他宽大的手穿过林白梧的后背和腿弯, 怀里人正要伸手打他, 被渊啸低头吻实了。   林白梧气的推人, 缩颈子呜呜咽咽:“流氓!不给亲!”   渊啸一听, 低头亲的更来劲儿,亲得怀里人再不推拒、再生不起半点怒意,亲得彼此间呼吸发重、起着粗/喘, 才意犹未尽的抬起头。   两人嘴唇都红起来, 尤其林白梧, 红到微肿。他小手摸着发烫、发麻的唇瓣,鼓起脸儿,羞着瞪人:“你咋这样!说了不给亲。”   渊啸勾唇笑起来,声音低哑:“我咋样?我自己的夫郎, 想咋亲就咋亲。”   说着,他又垂下头,“叭”的亲在林白梧的脸蛋儿上, 亲够了, 才将人小心放到牛车里,抖开被子, 一层一层给他裹裹紧。   林白梧的肚子大起来, 渊啸不敢使大力, 只将被子虚虚的盖着。   他正要到前头去驾车, 却被林白梧轻轻拉住了手指头。林白梧手小, 只能勉强包住他四根粗手指,浅浅的攥着,可怜巴巴的。   渊啸便不动了,凑头到他跟前儿,静静等他说话。   秋风渐凉,林白梧缩着颈子打了个寒颤,渊啸眉心一皱,赶紧将棉被往上拉了拉,包住他的头,只露出一双清澈的大眼睛。   忽的,一道又细又软的声音、隔着棉被闷闷响起,林白梧垂下眼睫:“阿啸的心思我知道的。”   “嗯?”粗手指摸到林白梧的颈侧,缓慢的摩挲。   “阿啸担心我,才不想我生小娃儿。”   渊啸心口子又酸又涩,他伸手,连带着被子一把抱住林白梧。   下颌抵着他的脑瓜顶,轻轻的蹭:“梧宝儿,你不能有一点事儿,我真的受不起。”   林白梧的小手环着汉子的虎腰,可隔着大肚子,抱不住,只得往他怀里偎。   他的小脸儿贴着渊啸的心口,听他砰砰砰的心跳:“我会好乖好乖,也会叫小老虎好乖好乖,我想要他俩,这是我和阿啸的娃儿。”   其实渊啸打听了徐大夫的话儿,就已经变了想法,他宽大的手摸着林白梧的大肚子,还是担忧:“到时候生娃儿,可疼。”   这小的人儿,哪哪都生得小,夜里要的厉害了,回回都哭,孩子那么大个儿,他怕他受不住。   林白梧抿着嘴,生孩子这大的事儿,他其实也怕。   他攥着渊啸的粗指头,小声道:“那到时候你亲亲我,我就不怕了。”   渊啸只感觉心口子又酸又麻,他俯低身,唇细细密密的压来,自额头、鼻尖、脸蛋儿,最后贴着林白梧的耳朵,轻轻的唤:“梧宝儿、我的梧宝儿……”   他其实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可唯有这样,才能让他躁动的心稍微平静。   许久后,渊啸才将林白梧放开,捂着他的小手搓搓热,又帮他把棉被裹好,才翻到车板前头去驾车。   老牛哞哞的低鸣,抬起蹄子,缓慢前行。   林白梧瞧着车前头高大的背影,小手放到肚子上,心里头满满当当。   他红起脸,想着这汉子好生厉害啊,一下就让他揣了两头小老虎。   等小老虎大一些了,会乖巧的叫他“阿父”,再大一些、能下地跑了,便会跟在他屁股后头耍。   林白梧甜甜的笑,竟觉得秋风都暖和起来。   *   林大川担心娃儿,在院子里做木工活计都不踏实,打两下木头就要到大门口子瞧两眼。   也不知道是第几趟出大门,终于依稀瞧见一架牛车,压着土路嘎嘎吱吱的驶来。林大川手一抖,忙快走了几步到前头去迎人。   秋风穿林而来,卷着寒意,冷冷瑟瑟。   林白梧裹在棉被里,就露一双大眼睛,他远远瞧见大门口站着的小老头,高声喊起来:“阿爹!我回来了!”   林大川又往前走了几步:“回来好!你莫急!”   牛车“嘎吱”一声停下,渊啸跳下车,反身到车斗里,连带着棉被将林白梧抱下来。   林白梧小小的个子,两手卷着棉被边,显得人胖乎乎的可爱。   他知道林大川担心的厉害,提着小碎步跑过去:“阿爹,你咋还在外头等啊,多冷呢!”   “爹不嫌冷。”林大川瞧着娃儿的模样,不像有大事儿,他小心问道,“咋样了啊?”   “没事儿。”   两人正要进大门,高大汉子喊道:“梧宝儿、阿爹,我去还牛车,一会儿就回。”   “好,你去嘛。”林白梧扭着头瞧他,和林大川先进了门。   大门没关严实,给渊啸留了到缝儿。   两人绕过院子,往屋里头走,林白梧瞧着落在院子里、快要打好的学步小车:“阿爹,眼下天气凉了,您别在院里做活儿了,容易受寒。”   林大川点点头:“知道,明儿个就到屋里头做。”   待进了堂屋,林大川终于忍不住问道:“徐大夫咋说啊?”   屋子里没风,不那么冷。   林白梧将身上的棉被拿下来、抱到怀里,盖在滚圆的肚子上:“徐大夫说没事儿,还几个月就能生了。”   “那、那为啥这大啊?”   林白梧歪着头、眯眼笑起来:“是两个呢。”   林大川微微张着口,好半晌说不出话,直到听见外头大门关起,汉子推门进来的声音,才缓过神来。   他喜不自胜,两道眉毛扬起,双手合十、朝天拜:“真是菩萨保佑!三清真人保佑!祖宗保佑!老林家祖坟冒青烟了!”   “饿了吧,爹这就做饭去!你冯婶子听说你有身子了,才送了好些吃食!”   小老头儿兴高采烈的跑出堂屋,往灶堂子去。   渊啸走到林白梧身边,帮他拿棉被:“进屋里头歇会儿。”   林白梧抿着唇,仰头看他,大眼里盈着泪:“阿啸,你听到了吗?”   “嗯?”   “阿爹说,老林家祖坟冒青烟了。”   他知道阿爹待他好,也知道阿爹早将他当作林家的娃儿。   却不成想,他一个哥儿,竟也能是“林家祖坟冒青烟”。   渊啸不大明白,伸着大手揽住林白梧,让他往自己身上靠靠。   林白梧的身子越来越重,站不多久腰就疼,他倚住渊啸,叹息道:“我这是什么好命啊,被阿爹捡回家。”   “梧宝儿有福气。”渊啸低头笑起来,大手揉了揉他的小脑瓜,想着自己也是好命,才被梧宝儿捡回了家。   林白梧也笑起来,他是有福气,可有福气。   *   林白梧自打知道肚子里怀了两个娃儿,不待人说,已经做好了打算。   他捧着肚子到渊啸跟前,仰着小脑瓜,一双眼亮晶晶的:“我不去学绣了,就在家里好好生老虎。”   渊啸摸摸他的小脸蛋儿:“辛苦我的梧宝儿了。”   虽这般说着,林白梧还是得出门儿。   不止是为了和林绣娘说说清,还为了将那个鱼戏莲花的钱袋子还给曲长风。   林白梧肚子大了,渊啸不敢像以往那般抱着他,生怕自己动作大了压到肚子里的小老虎,又不放心林白梧走路去,生怕他腰受不住。   渊啸自柜里翻出件厚实夹袄,给林白梧裹严实,他宽大的手到他前襟,粗手指不算灵巧,却细致的将盘扣一一系好:“要么我去吧,你在家乖乖呆着。”   林白梧知道渊啸去,定也能处理好,可他心里头计较,总想当着曲长风的面问问清楚,他将灰扑扑的钱袋子拎到渊啸眼前,晃了晃:“不要,我得亲自还给他。”   渊啸摸摸他的后脑勺:“那我去借牛车,拉你去。”   渊啸想着,林白梧身子重起来,还是得买头牛,到时候去哪儿都方便。   林白梧伸手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不碍事,他俩好乖,都不咋闹腾了。”   渊啸的大手盖在林白梧的小手上,粗手指滑入他的指缝间,轻轻摩挲:“他俩要是折腾你,等生了,我捶他俩屁股。”   林白梧勾唇笑:“嗯,捶他俩的小屁股。”   快要到农忙时节,村子田垄上热闹起来——   有些早熟的菜可以赶在秋冷前先收了,过了晌午饭时,汉子们便带着家里女人、夫郎,到地里先割上一茬儿。   路上田户多、牛车也多,渊啸怕主路上挨挨挤挤,再碰了林白梧,便走了条小道。   小道绕远,又经过一排矮房,但好在清静。   汉子牵着林白梧的小手,咋瞅咋欢喜,走两步就忍不住放到嘴边亲一亲。   林白梧的肚子已经很显怀了,就是再厚实的衣裳也遮掩不住。   两人路过矮房,正瞧见有婆子围坐在一堆儿纳鞋底子。   纳鞋底子是体力活,晾晒好的袼褙又厚又硬,粗针穿起来,很是费手。   这活计累人,一做就是一天半天。   婆子们嫌自己个儿烦闷,便叫好了人一块儿纳,唠唠闲嗑,时间过得也快。   有婆子瞧见他俩,自针线里抬起头,随口问上一嘴子:“又出门儿啊,瞧你这肚子,有啦?”   渊啸也不再瞒,沉声应道:“是有了,几个月了。”   一听这话,聚堆儿纳鞋底子的婆子们全都坐不住了,齐齐自小马扎上站起来:“哦呦!真有了?”   “前儿个瞧肚子还没这么大,咋长得这快啊!”   林白梧捧着肚子,柔柔的笑:“两个,长得就快些。”   话音落,婆子们全都不说话了,好半晌后,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结结巴巴的张口问道:“两、两个?”   两人没回话,牵着手往前头走,婆子间却炸开了锅——   “两个?一下就怀两个?他不是不好生养吗!”   有婆子看热闹不嫌事大,挤眉弄眼问道:“哎我说秦婆子,你家儿子媳妇儿嫁过来有一年了吧,咋还没个动静?人林家小哥儿一下怀俩!”   秦婆子“呸”一声:“两个有啥用,全是哥儿,照样没得靠山。”   一听这话,有不死心的婆子小跑到路中间,朝着渐远的背影喊起来:“林家哥儿!你这怀的是小子还是哥儿啊?”   渊啸听见这个,才想起来在徐大夫府宅,两人慌得厉害,竟是都忘了问。   他垂下头瞧去林白梧,眼里喜滋滋的:“梧宝儿,两个娃儿,总得有一个小闺女吧。”   小闺女好,乖巧懂事,会甜甜叫他阿爹。   林白梧仰头笑起来:“那可说不准,没准是两个小子呢。”   两个小子……那不得闹腾死。   渊啸眉心一跳,不能不能,两个呢,咋也得有一个小闺女、小哥儿吧。   *   作者有话要说: 第83章   林绣娘家的木门依如往常的半掩着, 林白梧推门进去,正瞧见满院的菊花,姹紫嫣红。   高大汉子无心瞧花,大手摸了摸林白梧的圆肚子:“我陪你去吧。”   林白梧摇摇头:“不用, 我自己能行。”   渊啸皱起两道粗眉:“那可说好了, 不许生气。若气了, 回头来打我。”   林白梧噗嗤一下笑出声:“我又不是个悍夫郎。”   “是悍夫郎也好, 都好。”渊啸伸手, 轻抚了抚他的鬓发,“早点出来。”   林白梧点点头,反身推开木门, 过堂屋、到里屋门前, 屈指轻轻敲了敲。   不一会儿, 门“嘎吱”一声打开,巧儿探出头来,一见他,小嘴儿撅得老高:“梧哥儿, 你今儿个来得可晚。”   林白梧步进门,正与门里的曲长风四目相接。   曲长风瞧见他,脸色一白, 忙垂下头去, 整张寡淡的脸都快要埋进绣面里。   忽然,“啪”的一声响, 一只钱袋子落在了他眼前。   曲长风脊背一僵, 捏着绣针的指尖微微起着抖, 可即便如此, 他仍寒蝉般瑟缩着, 不敢抬头瞧人一眼。   林白梧垂着眼睨他,曲长风胆怯的模样,让他蓦地想起了从前的自己,也这么畏畏缩缩。   他忽然间于心不忍,满肚子的难听话都吐不出口,生生咽了回去。   林白梧看向林绣娘,浅声道:“林姨,我今儿个过来,是想同您告个长假。”   林绣娘将绣针放下,瞧向他:“是出了啥事么?”   林白梧摇摇头:“没啥大事儿,只是身子越来越重了,家里人不放心,我就想着,等生了再过来学。”   林绣娘瞧着他的肚子,是大起来了:“那叫家里人说一声就成,你咋还亲自过来了,快坐了歇会儿。”   “就不了。”林白梧摸了摸袖边,“外头还有人等。”   林绣娘看去自家闺女:“巧儿快送送,扶梧哥儿慢着点儿走。”   林白梧笑笑,转过身往外头走,与曲长风擦身时,一道又细又浅的声音蓦地响了起来:“是、是你瞧见了么?”   他没有明说,可彼此心照不宣。   林白梧顿住步子,目光凉凉的睨着曲长风,没多停留,便厌恶的掠了过去:“不是,是他主动给我的。”   曲长风的手紧紧攥着钱袋子,起先是手,到后头浑身都颤抖起来。   他敢这般做,虽抱了趁虚而入的心思,可说到底,是料定了林白梧性子好,即便知道了,也不会为难他。   比起给镇上老爷做妾,和满院子的女人打擂台,进林家门儿,是一条好路。   曲长风瞧着林白梧,想着他那个高壮的相公,紧张的喉咙滚动。他咽了好几口唾沫,几乎用尽全部气力、孤注一掷的拉住林白梧的手腕子:“梧哥儿,我、我愿意做小。”   林白梧眉心成川,他想不到这好端端的人,究竟为啥要如此作贱自己,他厌恶的抽回手:“我不愿意。”   曲长风颓然的塌下肩,就听林白梧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你我虽没什么情份,可到底算相识,我不求你敬着我,但好歹得把我当一回事儿。”   “你想做小,也该是先问过我,而不是自作主张、站去路边送什么钱袋子勾搭人。而今被寻上门儿了,才又装乖作可怜的说愿意做小。”   “今儿个我没将事情闹大,是给你留足了脸面,我劝你别不识抬举。”   林白梧声音轻轻,几乎没什么起伏,却小刀子似的割人心,刃过处见骨见血。   人人都知道,林白梧性子温和,鲜少冷脸,这样声色俱厉的情况从来没有。不止林绣娘,巧儿也惊得说不出话。   屋子里,寂寂无声,静的落针可闻。   忽然,曲长风腾一声站了起来,他寡淡的脸上露出悲切的、恳求的表情:“梧哥儿,我是有苦衷的……”   林白梧冷淡的勾了勾唇:“我没闲心思听你的苦衷,这天底下的苦衷太多了,我管不过来。”   见人要走,曲长风心口子一紧,这是他最后的机会,若没了、若没了……   他咬紧下嘴唇,舍下脸皮子,心一横:“我不是要分你的宠,只是想着、想着你有了身子了……”   林白梧推门的手轻轻收了回去,他扭头瞧着人,淡淡道:“阿啸说了,这辈子,他只要我一个。”   嘎吱一声响,林白梧推门出去。   院子里,百无聊赖的汉子正在瞧花,高大的身子浸在日光里,好生温柔。   他听见响动,赶在林白梧之前先跑了过去:“说好了?”   “嗯,说好了。”   渊啸伸手穿过林白梧的腋下,将他小心抱进怀里,亲了亲他的小脸蛋儿:“那我们回家。”   林白梧点点头,温柔的应:“嗯,回家。”   日仄时,日光灿金,将路面两道影儿拉得好长。   两人到家,才推开大门,就听见一道声音自堂屋里传来,紧接着一个小人欢欢喜喜的跑了出来:“白梧哥,你可回来了!”   是郑芷。   自打熊熊下过聘,两家说定了亲,这小哥儿可是忙碌,往林家跑的次数都少了。   成亲繁琐,好些事儿郑家叔婶能代劳,可嫁衣这活儿,到头来还得郑芷自己个儿动手。   家里有一套绣了七七/八八的嫁衣,是他心心念念嫁给范浔时候赶工做的。   而今他变了心思,竟是如何也不想将就着穿了。   熊熊知道他绣工不好,便想着到镇上裁缝铺子买一件嫁衣,重工刺绣的,也好叫郑芷风光大嫁。   本来事事都作懒的郑芷,这事儿上却是没应,他抿了抿唇,不好意思的道:“我还是想自己绣,只是我绣工不大行,到时候你可莫嫌弃。”   熊熊憨笑起来:“你绣的肯定好看,啥样都好看,我不嫌弃。”   “咋会呢,我之前绣的鸳鸯像鹌鹑,绣的莲花没风骨……”   “那也是你的心意,一针一线的,我瞧着就欢喜。”   有了熊熊这诚心实意的夸赞,郑芷在家埋头苦练,绣的可起劲儿,绣针都扯断了两根。   冯秋花瞧着本来挺活分的娃儿都要绣傻了,心里头担忧,赶他去林家耍。   郑芷手下一用力,“叭”的一下扯断了绣线,他懊丧的叹一口气,朝线篓子里翻新线:“白梧哥在外头学绣呢,我干啥扰人家啊。”   “不学了。”   “不学了?”   冯秋花笑起来:“怀小娃娃了,不学了。”   郑芷一听这个,高兴得嘴角咧去耳朵根,他一把扔了针线:“小娃娃?可太好了!我要做干阿父了!我这就去寻他!”   郑芷下炕穿鞋:“阿娘,熊熊拿的糕饼装上些,还有、还有蜂蜜!”   冯秋花笑着摇摇头:“那都是你爱吃的,人家梧哥儿可不一定爱吃。”   “说不定宝宝爱吃呢!”   郑芷背着小筺往林家去,到了地儿才知道,林白梧出门儿去了。   他就坐在堂屋里等,满眼喜滋滋的。   见着郑芷,林白梧也高兴。   他快走了两步,就听见郑芷慌张的喊起来:“不能走那快!你歇着!”   他几步跑到林白梧跟前儿,欢天喜地的挽住他的胳膊:“白梧哥,你咋不同我说呢!要不是我阿娘,我都不知道你有小娃娃了!”   林白梧仰头瞧一眼渊啸,这汉子被郑芷挤出去老远,正闹心的皱着眉头。   林白梧浅笑起来,拉着郑芷的小手到自己肚子上,轻轻抚摸:“头几月没坐稳当,不好对外讲,才没说。”   摸着圆肚子,郑芷好紧张,手都不敢乱动。   忽然,就见那肚子微微突出一块儿,娃儿又动了。   郑芷只感觉手下一麻,心口子也跟着酥酥麻麻的,他喜的咧开嘴:“哇!宝宝和我打招呼呢!他喜欢我!”   林白梧瞧着郑芷傻笑的脸,挺起肚子,也跟着笑起来:“嗯,他们都喜欢芷哥儿。”   郑芷一愣,睁圆眼:“他们?”   林白梧点点头:“两个小娃娃。”   “白梧哥!”郑芷喜的好像是自己怀了娃儿,“我要当宝宝的干阿父!以后他俩的糕饼、甜糖,我都包了!”   林白梧笑着瞧他:“好呀,他们定高兴。”   郑芷一想到有两个白胖白胖的宝宝跟在他屁股后头,他就好欢喜,欢喜的快要跳起来,走起路都带着飘。   林白梧凑到他耳朵边:“你和熊熊啥时候也生一个呀?”   郑芷一听,脸色渐起一层绯色:“哎呀,羞人呢。”   林白梧抿着唇笑:“那到时候我也要做宝宝的干阿父,宝宝的小衣裳我都包了。”   “那敢情好呀!”郑芷拉着林白梧的手瞧,“白梧哥手巧,做的小衣裳肯定好看。”   两小哥儿凑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儿。渊啸站一边好羡慕,彼时林白梧还和他腻腻歪歪,转头就拉郑芷进了卧房。   还站在门口子,叫他出去遛遛。   好么,秋日风凉的,给他关门外了。   渊啸拎小马扎坐到小院里,他身高腿长,那大个块头往那一坐,瞧着可怜巴巴的。   林大川正在灶堂炉子前烤番薯,地里才下来的番薯,好生新鲜。   林大川用猪毛刷将番薯刷净了,生起灶堂火,贴着炉子壁塞上两三个儿。   隔一会儿翻一个面,来来回回小半个时辰,番薯就烤熟了。   火烤的番薯皮不多好看,又黑又硬,可经历了夏秋两季、高低温差的番薯果,糖份充足。   见烤得差不离了,林大川用铁钳子将番薯夹出来,力道大了,烤番薯自中间断开,一霎间,香味溢满灶堂,又顺着未关严实的木门,缓缓飘进小院。   林大川端着海碗出来,正瞧见坐在院里的高大汉子,他笑着问一句:“俩娃儿说小话儿呢?”   “嗯,不叫我进。”渊啸手肘杵着膝面,顶委屈。   林大川将海碗递给他:“刚烤的,又糯又甜。”   渊啸接进手里,低头瞧着碗中黑乎乎的一大块儿,无从下手。   *   作者有话要说:   除夕快乐吖~ 第84章   林大川笑着帮渊啸将番薯掰作两半儿, 黑乎乎的烤番薯打开,内里金黄金黄的,冒着热气、流着糖油,散发着甜糯的香。   渊啸从来没有吃过这东西, 先用鼻子闻了闻, 张开嘴, 浅浅咬了一口。   番薯的甜霎时溢了满口, 他抬起头:“阿爹, 这个好甜。”   林大川笑起来:“灶堂里还有呢,吃完了自己再去拿。”   渊啸吃了两口便不动了,他的眼神愈来愈黯, 这滋味让他怀念起峪途山林间, 野物鲜血的甘甜味道。   他口齿生津, 舌尖舔过尖锐的犬齿,喉咙滚动。   卧房里,两个小哥儿坐在一块儿,腿挨着腿, 可亲密。   林白梧听说了郑芷在家绣嫁衣,笑着问道:“绣的咋样了?”   郑芷有点羞涩,他的绣工向来不行, 绣的多了, 才稍稍摸到一点儿门路,但到底一般。   林白梧道:“只要是你绣的, 不管啥样, 熊熊肯定都觉得好。”   一提起熊熊, 郑芷的小脸儿又起了一层绯红, 挂在两颊上, 像喝醉了甜酒:“他是这么说的,他啥都说好。”   林白梧以前从没在郑芷的眼中瞧见过这种羞涩的神情,他偏头笑起来:“你以前不是可不愿绣嫁衣了,这回咋情愿了呢?”   郑芷抿着唇,这话儿他阿娘也问过,那时候他没想明白,也不晓得自己干啥这执着。   过了很久很久,又一日他在家绣嫁衣,嫌自己绣的仙鹤羽翼颜色不对,拆了重绣时,他才想明白。   他这没日没夜的每一针里,是羞涩、是喜悦、是甜蜜……他将这些都融进绣线,一齐藏进嫁衣里。   他红着脸笑起来:“我也说不清楚,可绣的时候心里头好欢喜,每一针都欢喜。”   林白梧笑眯着眼看他,伸手抚了抚郑芷的鬓发:“我们芷哥儿长大了。”   正说着,外头响起敲门声,郑芷跳下炕,跑去开门。   林大川将手里海碗递进门去,一脸慈爱:“刚烤的番薯,趁热乎,快尝尝。”   郑芷甜笑着接过来:“林伯,我可爱吃甜了!”   “知道你爱吃,给你挑了最大个儿的。”他笑着将门关起来,“行了,你俩耍吧,我走了。”   郑芷将炕上的小桌子拉拉近,将海碗放到桌面上。   刚烤的番薯烫手,郑芷馋得紧,就边吹边扒皮,那样子活像个吃不到坚果的小松鼠。   林白梧瞧着他笑:“芷哥儿,我近儿个在学绣呢。”   郑芷将扒好皮的番薯先递给林白梧:“我知道呀,所以怕你忙,都不好意思来寻你。”   林白梧也不同他客套,伸手接过番薯,低头浅咬了一口,番薯烤得正正好,软糯香甜,一口下去流出金黄糖油:“你就来寻嘛,你寻我,我肯定推了所有事儿,就咱俩呆着。”   郑芷“嘿嘿嘿”笑起来,“那我来的多了,哥夫可得烦我。”   林白梧鼓起小脸儿:“他才不敢呢。”   两小哥儿凑头在一块儿咯咯咯的笑,吃过番薯,林白梧拿帕子擦净手,反身将炕里的绣线篓子拿了过来。   他自里头拿出一张缎面帕子,帕子没绣完,上头还别着针,他怕扎了人,小心递给郑芷。   郑芷忙低头来瞧,只见上头是一对儿靺鞨绣的比翼鸟——其状如凫,一翼一目,相得乃飞。   郑芷的细手指轻轻摸着青赤色、长羽翼的神鸟,感受着指尖细腻的丝线触感,赞叹出声:“这绣的……也太好看了。”   靺鞨绣用的柞蚕丝,多层交互叠加,光一片羽毛,就要绣上百来针,如此精工细作,更显得神鸟栩栩如生。   林白梧道:“我学绣的时间太短,技艺不精,和林绣娘的没法儿比,所以……你莫要嫌弃。”   郑芷愣了好半晌,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这、这是给我的?”   林白梧点点头:“你要出嫁了,我总得送些什么才好呀。”   “不嫌弃!”郑芷的眼睛都离不开这帕子了,他赞叹着,“多好看啊。”   “真不嫌弃呀?”林白梧笑起来,凑到他耳朵边,轻轻道,“除了这帕子,我还给你做了套里衣,衣边绣了小熊。”   “哎呀!”郑芷红起脸,“白梧哥你咋学这坏了!”   “那你要不要嘛?”   郑芷垂着头,声音小小的:“要。”   林白梧坐的太久,腰有点儿撑不住,他往迎枕上靠了靠:“我眼下也闲在家了,你嫁衣若绣的不可心,到这儿来嘛,我帮你改改。”   郑芷一听,忙抱住他的手臂,小脑瓜蹭蹭,“呜呜呜白梧哥,你咋这好,你要是我亲哥就好了,咱俩一辈子住一块儿。”   林白梧眼神温柔,抬手摸了摸他圆滚滚的后脑勺。   林白梧既这般说了,郑芷也不同他来虚的,真就拎着布袋子,隔三差五的来林家绣嫁衣。   他怕林白梧绣得多了,休息不好,也只在吃过午饭后,来绣上一个时辰。   两小哥儿坐在一块儿边唠嗑边绣,倒也不烦闷。   日子过的快,马上就要到中秋,离郑芷成亲的九月二十也越来越近。   到了晌午,郑芷吃好饭,便将嫁衣装进布袋子,要往林家去。   冯秋花特意赶在中秋前做了月饼点心,木质食盒底铺上一层油纸,将点心一块儿一块儿摆放齐整。   郑芷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提着布袋子,才到林家大门口,就瞧见一个梳着流云髻的小姑娘,提着小布包站在门边。   巧儿是头回上林家的门,寻了好半晌找不到地方,在外头徘徊了好久。   他瞧见郑芷,歪着头小心问一句:“这儿是梧哥儿家吗?”   郑芷领人进了门儿,马上中秋了,林家也在准备过节的吃食,林白梧自灶堂出来,正瞧见大门口进来的小闺女,有些许诧异。   上门的都是客,林白梧领着两人进了屋。   比起郑芷的熟门熟路,巧儿显得生涩许多。   她将布袋子轻轻放到桌面上,也不敢往炕上坐,只在方桌边的椅子里坐下。   林白梧倒了碗甜水,端到巧儿跟前:“外头风冷,你咋过来了呢?”   巧儿抿了抿唇,将手里布包递了过去:“梧哥儿,这不马上中秋了么,我阿娘想着你多是没功夫到我家的,就叫我送些东西来。”   林白梧伸手接了布包:“林姨咋这客气,我是小辈儿,该我上门儿才是呢。”   经过上回的事儿,巧儿多少还有些不好意思,她抿了抿唇:“梧哥儿,风哥儿的事儿实在对不住,我阿娘也没想到他有这个心思……”   “这事儿和你俩也没啥干系。”林白梧一手抵着后腰,“都翻篇儿了。”   巧儿听他这般说,心里终于好受些,其实她老早就想来的,可是找不到啥好时机,也不敢唐突的随便登门儿。   没旁的事儿了,巧儿抚了抚鬓发:“那我就先回去了。”   “别急着走嘛,留下吃个饭,家里炖着玉米排骨汤呢。”   “就不了。”巧儿笑笑,“我阿娘还等着我回去裱绣面呢。”   林白梧正要起身去送她,巧儿忙将人拦下了:“你身子这重,快别动了,我自己走就成。”   说着,巧儿出了门,又反身将卧房的木门轻轻关上了。   林白梧挺着大肚子,不好来回走动,便没出去。他将巧儿送来的布包轻轻打开,就见里头是缠好的柞蚕丝线,一盘一盘,得有十来个。   柞蚕丝金贵,林绣娘自己都不舍得用,这会儿竟然给他送了这么多。   林白梧的手指轻轻摸着丝线,心里头不是滋味儿。   郑芷瞧了这半天,也多少明白是咋回事儿了,他浅声道:“她说的风哥儿是曲长风吗?”   林白梧皱起眉:“你知道他?”   郑芷将布袋子里的嫁衣拿出来,红艳艳的绸面上,金凤凰翔于九天,很是喜庆,他轻声道:“前儿个听我阿娘提了一嘴子,说是曲家太太逼着曲长风给镇子魏家做小,那魏家老爷都五十几了,也不怕良心难安。”   “魏老爷?”   “嗯”郑芷点点头,“不过这风哥儿也是个狠的,拿刀刮花了脸。”   林白梧听着,心里头蓦地一抽:“刮成啥样了?!”   “没见着,总归是嫁不得人了吧。”   林白梧声音发起颤:“他阿爹便不管吗?”   郑芷摇摇头,叹息道:“曲老爷在家做不得主,风哥儿又是庶出,没人肯给他出头。”   好半晌,林白梧都说不出话儿来,他想起在林绣娘家,曲长风颤抖的、单薄的肩背。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干涩的吐出一句:“可怜的。”   郑芷摇头叹道:“哎,是好可怜。”   这话儿好沉重,两人都沉默了,只有针线拉扯的细碎声响,磨着耳朵。   许久后,郑芷才又开了口:“白梧哥,你帮我瞧瞧这个祥云纹呗,我咋都绣不好。”   林白梧怔了好半晌,才缓缓抽回神,伸手将嫁衣拿了过来:“我瞅瞅。”   *   八月中旬,秋意愈来愈浓。   稻田间,秋风吹得黄澄澄的稻子翻起层层金浪;峪途山林里,卷曲的枯叶铺了小片山坡。   过了秋便是冬,山野间的动物们开始储存过冬食粮,走兽愈加丰满,皮毛之下是健硕的筋肉。   渊啸距离上一次进入峪途山东坡、以虎形修养已有几月。   强压在体内的欲/望早就难已克制,沸腾的兽血、偾张的肌肉、疯狂拉扯的人性与兽性……都在告诉他,他又该离开了。   可是林白梧的肚子越来越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生产,渊啸如何也舍不得走。   他熬着、忍耐着,即便每一寸骨头都叫嚣着疼、即便身体的温度再难以控制,他仍在忍,想着最起码、最起码,得过了中秋……   *   作者有话要说: 第85章   八月十五, 花好月圆。   林白梧的身子越发沉重,两个多月的肚子已经有寻常妇人五六个月的大小。   也因为身子重,中秋节没有操办,只打算在自家堂屋里, 一家人围坐, 和和美美的吃顿团圆饭。   这时节, 峪途河里鱼虾正盛, 村人早早下网捕捞, 将活蹦乱跳的鱼虾,拉到渔市上售卖。   林大川趁着晨光熹微、赶着日头,早早到渔市买了条肥鱼、一篓子个头儿十足的河虾, 一并拎回了家。   团圆饭得在晚上吃, 林大川便用木桶子打了半桶的水, 将肥鱼先养着。   渊啸扶着林白梧到灶堂子时,就见着一条黑背肥鱼在水里吐泡泡。   孕中期,可能是食补得当、心情畅快,林白梧的小脸儿越发红润, 竟是比没成亲那会儿还要嫩,整个人水灵灵的。   他一手托着后腰,瞧着桶子里的游鱼, 对渊啸道:“今儿个晚上吃鱼, 怕你不尽兴,我再给你清蒸个肘子。”   渊啸宽大的手掌轻轻抚着林白梧的肚子, 眼里满是担忧——   近日来, 他身体的躁动愈发明显, 狂躁、嗜血、屠戮……原始的兽性难以压制, 在血脉里疯狂滋生。即便是刚屠杀的野鹿, 新鲜的血液正温热,都再无法让他满足。   渊啸深深呼出口气,过了中秋,他怕是必须得走了。   正想着,林白梧柔软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他细白的手指指向木桶:“我的猫儿还没丢那会儿,我就给它喂小鱼。”   他轻轻笑起来:“那时候家里太穷了,腊肉都是一薄片一薄片的切,更别提鲜肉了,好在峪途河里有鱼,它也不嫌弃……”   “也怪我傻,真以为它是猫儿,实际人家是头小虎呢。”   他声音轻轻软软,如天边云,让渊啸想起被林白梧刚捡回去的日子。   他一头受伤的老虎,即便化作了幼形,可倒底是山林霸主,却被这没眼力见儿的小哥儿当作了猫儿,提着它后颈子就拎回了家。   这小哥儿给它上药,瞧它伤得重了,抱着它哭,打那时候起,它便对一个人类起了不同寻常的心思。   直到他亲了它、抱着它说喜欢,它才发觉自己砰咚砰砰的心,竟只要这两个字也能说清——它“喜欢”他,好喜欢。   他想起那时的情形,再瞧着身前这个怀了他两个儿子的小人儿,竟觉得恍如隔世。   渊啸轻轻勾起唇,手臂环住林白梧单薄的肩,将人往怀里带。   他的下颌抵着他的脑瓜顶,轻轻的蹭,忽然,他开口道:“梧宝儿,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林白梧仰着头,瞧他棱角分明的下颌骨,轻声应:“我也是。”   暮色苍茫时,林家烟囱里升起炊烟袅袅,顺着秋风盘旋而上。   入了秋,天黑的早,灶堂里点起一盏油灯,照得一室昏黄的暖,林大川开始做团圆饭。   想着林白梧怀着娃儿,不能吃太油太辣,他便打算做个清蒸鱼、白灼虾、再炒两道小青菜,清清淡淡的,又滋补养身。   林大川将桶里肥鱼捞出来、处理干净,自鱼腹内切断其脊椎骨,用盐巴先腌上一刻钟。   待腌得差不离了,将香葱切段、生姜切片,铺一层到盘子里,再塞一些到鱼腹中。   摆好盘的生鱼上锅屉蒸,待蒸熟后取出,再将香葱丝、姜丝铺满鱼腹上,淋一层沸腾的热油。   滚烫的热油霎时将葱姜、鱼肉爆香,鲜香味飘了满灶堂。   林白梧挺着肚子在边上打下手,他弯不下腰,好多活计还是渊啸来干,这汉子在灶堂帮忙多了,已经很得心应手。   三个人一块儿干活儿,说说笑笑、其乐融融的,饭菜很快便做熟上了桌——   清蒸肥鱼、白灼虾、清炒小白菜……又合着渊啸的口味,做了肘子、白肉、炒五花。   满满当当一桌子菜,色香味俱全,三人落座,起了筷。   今儿个过节,林大川趁着机会又讨了半碗的小酒,嘶哈嘶哈喝得可畅快。   前几日,郑芷往家里送了月饼,冯婶子亲手做的,芝麻、花生、核桃……用料扎实,这会儿也摆上了桌面。   天气正好,虽有秋凉,却不至于冻人。   林家堂屋的门半开着,正好能瞧见深深天穹上的一轮圆月。   忽然,有秋风自山野而来,掠过云间月、桂树枝、庭院菊,吹进堂屋里,带着香。   渊啸怕风冷着林白梧,落了筷子,起身到卧房里拿了件小夹袄,给他套在身上。   渊啸不是个细腻的人,可他却为了林白梧做尽了细腻的事儿,林白梧心里头明白,笑眯眯的瞧人:“忙活好半天了,你坐嘛。”   渊啸摸了摸林白梧的小脸儿,柔声道:“不累,我可乐意伺候你,伺候到下辈子才好。”   林白梧抿唇笑起来,心口子甜丝丝的。   月圆风清,佳肴美酒,一家人团团圆圆,是最喜乐的中秋夜。   吃好了饭,渊啸牵着林白梧到院里消食。   林家院里没特意种什么花儿,却因着肥沃的土壤,自然生长出一小片菊花,映着温柔月光,随秋风轻轻摇曳。   一高一矮两道影儿,相互依偎着,渊啸低头瞧着小花儿,将林白梧的小手拉到唇边,轻轻的亲,他的唇不带一丝情/色,却莫名的搅动人心。   许久后,渊啸轻轻开了口:“梧宝儿,我可能……又要走了。”   林白梧抚在滚圆肚子上的手顿住,他皱紧眉头,白齿咬着下唇:“是、是去打猎吗?”   沉默了好半晌,渊啸才轻轻点了下头,喉间发出一声沉沉的:“嗯。”   林白梧只觉得心口子堵得厉害:“就不能不去吗?”   渊啸没应,他又急着道:“咱家的银钱还够用呢,而且、而且我可能就要生了……就不能不去吗?”   他小手紧紧攥着渊啸的大手,抿着唇、一双大眼里蓄起泪,可怜巴巴的。   渊啸根本不敢看他,只仰头瞧着摇曳的树影、隐没在云间的圆月……只是听着林白梧哀求的声音,他就已经忍不住了,他怕多瞧上一眼,哪怕一眼,自己就要不管不顾的和盘托出。   可是不行,他一头山野的老虎,是得了大造化,才有变作人的机遇,才能和林白梧在一起。他若说了,林白梧自此躲着他了……渊啸不敢想,若如此,他宁可守着这个秘密,一辈子才好。   渊啸喉头滚动,沉沉开了口:“我会尽早回来的,一定不叫你一个人生娃儿。”   啪嗒一声响,林白梧的眼泪滚出来,落在地上,他吸吸鼻子:“你不在,我吃不下、睡不好,没有你,我不行的。”   这是林白梧头一次如此直白的说出离不开他,渊啸再也忍不住,一把给人抱进怀里。   他的唇自林白梧的额头、眼角、鼻尖……描摹一般轻轻的亲:“我一早和徐大夫打过招呼,放过银钱,你若有事儿,便去寻他。”   “梧宝儿,我一定会早回来的,不会叫你等太久。”   “肚子里有小老虎了,咋也不能亏了自己,别让我太担心,成吗?”   林白梧偏着头不瞧他,秋风轻起,吹乱他鬓边的碎发,渊啸伸着粗手指帮他拨到耳后,却被林白梧伸手打开了。   林白梧生气了,咋也哄不好。   渊啸抱着人回屋子,照例给他打水,擦脸、洗脚。   林白梧全程都不看人,鼓着张小脸儿,一眨巴眼,眼泪就顺着脸颊往下滚,是受了天大委屈的。   直到吹熄了油灯,夜色将两人完全笼罩,林白梧依旧气着。   他身子骨差,手脚总是冰冷,一到夜里,就要往渊啸怀里钻。   渊啸抱他抱习惯了,柔柔软软的一具小身子,又香又甜,眼下抱不着,抓心挠肝的难受。   他伸着宽大的手摸上林白梧的后腰:“过来,抱着你睡。”   天气渐凉后,炕上的薄被已经换成了厚被。   窸窸窣窣声响,林白梧卷着小被子,躲得更远了些。   渊啸瞧着黑暗里隆起的一小团,无奈笑笑,伸长手臂,正要将人拉进怀里。   忽然一股子热气,自他心口迸发,往四肢百骸汹涌的奔腾而去。   渊啸只觉得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后脊背一麻,“砰”的一声大响,他如一座山般倒在了炕面上。   林白梧听见响动,惊诧的坐起身,黑夜里,伸手不见五指,他朝着渊啸的方向摸索过去,当指尖触及到他的皮肤时,只感觉一片刺痛的灼烫。   林白梧心口子猛然缩紧,他颤抖着问道:“阿啸,你怎么了?”   伴着急喘,男人发出一声如野兽般痛苦的低吼。   林白梧倒抽一口凉气,慌张的正要下地找火折子、点亮油灯,却被一只大手拉住了腕子。   渊啸低沉的声音压抑的传来:“别去。”   林白梧咽了口唾沫,将已经落在炕外的一条腿轻轻收了回去。   他反身摸到渊啸结实而宽阔的胸膛,隔着薄薄衣衫,男人皮肤灼烫的温度显露无遗,林白梧慌得直结巴:“阿啸,你、你咋了?你别吓我。”   渊啸痛苦的呼吸,胸口剧烈的起伏:“没事儿,一会儿就好,让我抱抱你。”   林白梧轻轻“嗯”一声,慢慢的爬到渊啸身边,缩进了他怀里。   这怀抱太热了,好像灶炉火烤似的,林白梧被烫的缩了下颈子。   这若是往常,渊啸早便察觉了,可眼下的他,脑子又胀又麻,心口子突突跳的厉害……早已经自顾不暇。   不知道过了多久,渊啸的呼吸终于平缓下来,身体的温度也慢慢趋于正常。   林白梧的小手轻轻摸着他汗湿的额头:“阿啸……你咋样了?”   渊啸埋头在林白梧的颈间,尽乎贪婪的闻着他身上干净的味道:“梧宝儿,别让我担心。”   “梧宝儿,别生我气……”   *   作者有话要说: 第86章   林白梧只感觉心口子又酸又涩, 渊啸已经这么难受了,可心心念念想着的还是他。   他伸着细手臂,环住男人的粗颈子,头埋进他的肩窝里, 闷声道:“我会好乖好乖, 不叫你担心。”   渊啸点点头, 厚实的大掌自林白梧的后颈、沿脊椎骨缓缓往下轻抚, 摸到他的小屁股, 将人带进怀里,声音沙哑:“我的梧宝儿最乖了。”   林白梧仰头亲在他的下颌,又伸手拉着渊啸的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你早些回来, 我可想你, 娃儿也可想你。”   这一句想, 让渊啸心里头开花了似的喜滋滋,他收紧手臂,将人揽紧,下颌抵着林白梧的头顶, 轻轻的蹭。   忽然,林白梧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一下一下温柔的拍打着他的屁股。   不是渊啸的手、更不是他的腿……他狐疑的伸出小手去摸, 那事物却像是有所觉一般, 倏地抽走了。   暗夜里,渊啸的瞳仁黑金黑金的明亮, 自裤边钻出的毛茸茸的大尾巴、因着林白梧的伸手, 偷偷团卷在了身后;而头顶上冒出的一对儿雪白毛耳朵, 却仍愉悦的动着。   *   翌日清晨, 天光将明, 从不贪睡的渊啸早早便醒了。家里的鸡自从上回被他凶过,近日来已经不咋敢在日升时就啼鸣。   没了鸡叫,林白梧又嗜睡,不到巳时多不会醒。   以往时候,渊啸即便醒了,也会满眼温柔的抱着林白梧,给他暖手暖脚,一直到他睁开眼。   可今儿个不行,身体里野兽本能的凶蛮、屠戮,已经成澎湃之势,再难以压制,不知道何时就要化形为虎……他必须得走了。   怀里人睡的正熟,许是梦见了高兴的事儿,唇角轻轻勾着,瞧着可是喜人。   渊啸心口子化水似的柔软,磨磨蹭蹭的迟迟不忍动。他凑头过去,轻轻亲在林白梧的额头、脸蛋儿,叹息道:“梧宝儿,我得走了。”   怀里人没醒,渊啸伸着粗手指抚了抚他的鬓发,摩挲许久后,才舍不得的缓缓起了身。   这一动,林白梧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他下意识往渊啸怀里钻了钻,口里发出细碎的呓语。   渊啸只得又抱了会儿,直到远远听见大门外头吱嘎的车轮声,他才不得已将林白梧小心的松开,给他裹好被子,蹑手蹑脚的下了炕。   日头才升,映得远天一片灿金,山间寒意未消,风里都透着凉。   林家大门被轻轻打开,门外头正停着一架牛车。   熊熊坐在车板子上,手里一只小鞭,歪头瞧着正跨出大门口的高壮汉子,挑了挑粗眉:“上车。”   两人不需多言语,彼此便心照不宣。   渊啸点点头,难忍的呼出口气,步子虚浮的走向牛车。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渊啸心口子一缩,猛然回过头,就见林白梧喘着粗/气、通红着脸的站在大门口。   可能是跑得太急,林白梧身上只套了一件薄褂子,脚下的鞋都没来得及提上鞋跟。   渊啸强忍住难受,几步走了回去,他全身痛得无力、抱不住人,便用粗壮手臂虚虚的环住他:“干啥出来?还穿得这么少?”   林白梧扁着嘴,一头扎进他怀里,小脸儿贴着他异于平常、尤为滚烫的胸口,声音哽咽:“我醒了瞧不见你,就出来了……”   渊啸只觉得心口子又酸又疼,他的梧宝儿这样小、这样乖,还怀着小老虎,他如何能舍得离开。   他重重的呼出口气,蹲下/身,伸着粗手指、将林白梧趿拉穿到一半的鞋跟提上去。   林白梧瞧着蹲在自己身前的高大汉子,就感觉眼眶又酸又胀,他吸了吸鼻子:“阿啸,你早饭都还没吃呢……”   渊啸实在没劲儿,只得用手撑住腿面,艰难的站起身,他垂下眼温柔的瞧他,正要开口说话,忽然感觉一股子热流在身体里狂躁的流窜,他痛苦的猛吸了两口子气,朝熊熊慌张的看过去。   熊熊心口一凛,忙跳下车板子,几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快要倒下去的渊啸,对林白梧道:“小嫂子,我和大哥去打猎了,没几日便回。”   “这、这不正赶上秋了,山里野物膘肥体壮,能卖上个好价……”   林白梧不说话,他只静静的瞧着渊啸,一双眼红通通的兔子一样。   熊熊其实心里头可慌,渊啸这个要死不活的模样,说是去打猎谁能信啊!   可他实在不知道要咋解释,咽了数口唾沫:“那个……时辰不早,我们就先走了,小嫂子你放心,我一定全须全尾的将人送回来。”   熊熊话音落,就感觉肩头一沉,他偏头来瞧,竟是渊啸已然支撑不住,阖起眼、头重重的压在了他的肩膀上。   熊熊再无心同林白梧寒暄,他粗壮的手臂自后搂住渊啸的宽背,半抱半扶的将人拖上了车。   渊啸身高体壮,人形时候比熊熊还要高出许多,熊熊抱不住他,用力往车厢里一塞,就听“砰”的一声大响,牛车都晃了三晃。   车帘子落下,熊熊回头瞧着车边的林白梧,扯起嘴角,僵硬的笑道:“小嫂子,我们就先走了,外头凉,你快些回吧。”   车轮滚滚,卷起尘土,向绵长远山而行。   林白梧通红的眼睛,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那架牛车上。   直到牛车越来越远,快要隐没在遥遥路尽头,他忽然瞧见一片耀眼的白光,自牛车猛然乍起,火团般将天际映得透亮。   林白梧惊愕的睁圆眼,朝着牛车的方向快走了几步,可是牛车驶得太远了,他身子又重,如何也追不上……   牛车车板上,熊熊沉沉的叹出口气:“让我说你什么好,都这样了还要硬撑,到时候当着小嫂子的面儿变成老虎,瞧你咋办!”   车厢里,一头巨形银纹白虎痛苦的蜷缩着,身体里的热流正肆无忌惮的奔腾,自心口往四肢百骸猛窜去,又自四肢百骸急冲回来……   热流对撞,疼得渊啸全身都在颤抖,口中发出阵阵低吼,厚实的虎爪抓挠得车厢一片爪痕,粗壮的虎尾砸的车板子砰砰作响。   它的小雌怀了娃儿了,正是脆弱、难忍的时候,它一头雄性就该护着他、守着他,它却连这点都做不到。   渊啸昏昏沉沉的脑子里,全是林白梧忍泪的眼睛,刺痛得它心口子刀砍斧劈一样疼,它费劲儿的抬起头,朝着峪途山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虎啸。   熊熊听得心里头难受,眉头皱得死紧:“快了、快了,马上就进山了,你再忍忍。”   *   渊啸又去打猎了,他虽不明说,可林白梧知道不是,更何况,他在自家门前的那棵树上,又瞧见了小猴儿。   时节已入秋,除去松柏苍翠依旧,大批树木的叶片已经卷曲、枯黄,随着秋风,自梢头扑簌簌、盘旋着往下掉落。   以往还能隐于层层叶片间的小猴儿,如今没了叶子的遮挡,便无所遁形。   秋风这么冷,这小猴儿又这么小,林白梧瞧着心疼,到灶堂里给它找吃食。   他出来时,手里拎着从前的那只小筐,里头装满了红艳艳的番柿子、圆滚滚的山果子,还有几颗饱满的红枣。   他到树下,朝小猴儿招招手,柔声道:“小猴儿,给你果子。”   许是小猴儿认出他来了,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歪头瞧了不过十瞬,便自梢头嗖嗖嗖的爬了下去。   它毛茸茸的小爪子朝林白梧伸过来,林白梧便笑眯眯的将红果子放到了它手里。   林白梧本以为这小猴儿拿了果子,便会同之前一样,胆怯的爬回梢头。   却不想这小猴儿竟是没走,它歪着毛脑瓜,低头瞧着林白梧隆起的圆肚子。   林白梧伸手摸了摸,温柔的笑起来:“怀了娃儿了。”   小猴儿似乎是听懂了,口中发出“吱吱吱”愉悦的叫声,抓了抓小耳朵,卷着长尾巴爬回了树梢头。   秋越来越深,山里气温温差大,到了夜间,冷的厉害。   尤其夜风一起,卷着山寒,吹得山坡上老树枝子哗哗作响,更吹得林家窗框子咣咣摇颤。   林白梧心里头事儿重,一连着几日,吃不好、睡不下,小脸儿都瘦下去不少。   他知道渊啸有事儿瞒他,也能隐约猜到一些,却又如何也不敢信。   林白梧伸手抚了抚圆肚子,垂着眼睫、柔声道:“你俩……真的是小老虎吧。”   他呼出口气,若真生了老虎,村子人非当他作妖怪,到时候上河村不能呆了,他便得住到林子里去。   正想着,外头忽然传来“吱吱吱”狂躁的叫声。   林白梧心里头一紧——是小猴儿。   可他大着肚子,不该这夜了还出门儿去;今儿个天冷,他阿爹喝了二两烧酒,早早就睡下了……   正犹豫不决时,就听见“砰砰”几声震响,林白梧心口子一凛,披上褂子下了地。   堂屋的门“嘎吱”一声打开,昏黄的油灯照不出半丈的光亮,尤其风一过,灯光忽明忽暗,更不清楚。   可借着冰凉的月光,林白梧还是瞧见了他家不知道何时大开的门口,站着一伙子匪人,得有七/八个之多,他们蒙着面,手里握着长刀,刀刃在暗夜里发出瘆人的寒光。   林白梧只感觉浑身一紧,有凉汗自后脊背滚了下去,他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墙檐上的小猴儿已经癫狂的扑了过来。   它小小的毛身子,挡在林白梧身前,全身弯刀一般弓起,金色的长毛炸开,朝着门口的匪人发出凶狠的狂叫。   *   作者有话要说:   打虎不是下章就是下下章……快了快了 第87章   林白梧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见过这般的场面了。   上河村紧挨峪途山, 难免受到山匪侵扰,可那也是几年前、十几年前天灾闹饥荒时候的事儿。   那会儿子,上下河村家家户户穷得揭不开锅,山匪横行, 为了一口子粮食杀人劫财。   可这几年老天开眼, 日子好过起来, 朝廷又大力剿匪, 山匪已经销声匿迹很多年。   而今见到, 林白梧又惊又惧,慌的连连后退。   他的手指头摸到堂屋的门框子,一只脚才退进门里, 就听“砰”的一声大响, 一把长刀擦着耳侧飞来, 猛然扎在木门上,力道之大,木屑飞扬,震得整个门框子咣咣直响。   月光冰凉, 刀刃映出瘆人的寒光。   门口的匪人握着长刀,朝林白梧一步一步缓缓逼近。他们虽蒙着面,可露出的眼睛凶光毕现。   阻在林白梧身前的小猴儿凶狠的呲牙, 长尾直竖, 小爪挠着地面,抓出一道一道深深的爪痕。   可它实在太小了, 就算浑身毛发全然炸开, 对这伙子匪人来说也无异于螳臂当车。   林白梧喉咙口发紧, 腿肚子直转筋, 下意识伸手捂住了滚圆的肚子。   他想不管不顾的逃进门、缩进被窝里, 可他心里头清楚,就算将门反锁,也拦不住人。   到时候他们冲杀进来,他只有等死的份儿。   他可以死,可是他肚子里还怀着娃儿呢,他们都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瞧瞧这天地……   不行、绝对不行!   林白梧的手紧紧攥成拳头,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可声音却不受控制的发着颤:“各位好汉,深夜前来,可是求财?”   他话音落,门口子为首的匪人停下了逼近的脚步,这汉子人高马大,一头发辫、用红绸子扎作髻子,他声音又沉又哑,如村头土寺里破了数年的老钟:“一整个上河村,就属小娘子家宅院气派,这不眼瞅着过年了,我们兄弟几个就想着来讨口茶喝。”   过年……这还没入冬呢。   林白梧心口子砰砰直跳,他狠狠吸了两口子气:“茶么好说,不至于舞刀弄枪,各位好汉请院里等等,我这便倒了茶来,定叫你们满意。”   他提着眼睛小心的瞧着匪人,见人没有说话,扶着后腰往后退了两步,他不敢转身,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背后挨刀。   见小猴儿还在院里,林白梧轻轻开口:“小猴儿,过来。”   名叫小金子的小猴儿听见唤,长尾卷了卷,却是没有动,仍然用小小的毛身子挡在林白梧前头。   忽然,就听见一阵沙沙碎响,自院墙外头的老树上传来。   林白梧不动声色的偷眼去瞧,就见又一只小猴儿挂在梢头。这猴儿毛色深一些、脸盘子大一点儿,他也认得,渊啸上回子打猎,它来守过家。   小金子动了动毛耳朵,朝着树梢的小猴儿发出一声急促低吼。   枝桠子间的小猴儿被吼得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嗖嗖嗖的爬下树干,疾箭一般冲了出去,消失在了沉沉暗夜里。   夜色太深,圆月隐进层云间,远山的寒风又不曾停歇,吹刮的树枝子沙沙作响,匪人并未察觉。   林白梧嘴角笑容僵硬,正要后退进门里。   就听见为首的匪人高声喝道:“这自古以来都没有叫客人院里等的说法,小娘子若是诚心实意的敬口子茶,便叫我们兄弟几个进门儿去!”   “说的是!哈哈哈进门儿去!”   “这月黑风高的,山路走得脚疼,小娘子可得好好服侍。”   “对对!小娘子亲自来服侍,也叫我们几个好好当回土霸王!”   说到这个,几个汉子皆是微怔,双双对视下,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   他们摩拳擦掌、眼神极近贪婪:“这般俏丽的小娘子,脸皮子嫩得呦能出水儿!美哉美哉!”   “你家男人不在,定也是寂寞难/耐吧,不如……”   “就是大着肚子,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看样子,这伙子匪人是知道林家没有汉子在的,他们眼里的邪光毫不掩饰,口中的挑衅、逗弄肆无忌惮。   林白梧恨的咬牙切齿,可面上却不敢怠慢分毫,他手心一片凉汗,轻轻擦到衣边,声音干涩:“敬茶么……好说,只是太夜了家里灶堂火灭着,待我回去披件儿衣裳,就过来。到时候,好好服侍各位爷。”   匪人瞧他如此上道,彼此挑眉点头,心照不宣。   可下一瞬,就听见林白梧一声嘶吼:“小猴儿,快走!”与此同时,“咣”的一声震响,堂屋的木门被狠狠关上了。   林白梧心口子擂鼓似的砰砰直跳,只是做了这简单的事儿,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他两腿发软,顺着门框子滑坐在地。   可是不行,就凭着一道木门,绝对拦不住人。   果然,不过几瞬,那伙子匪人便呼喝着冲了上来,长刀砍着木头,发出“噼噼哐哐”的响。   林白梧伸着颈子朝屋里头喊:“阿爹、阿爹你快醒醒!”   可能是酒劲儿正上头,屋里静得没有一丝儿回应。   林白梧慌得浑身发起抖,感觉不到疼痛似的、牙齿咬得下嘴唇子一片血痕。   他手脚冰凉,试了几次都站不起来,一偏头,正瞧见挂在门边辟邪的桃木小剑。   林白梧费劲儿的跪爬起来,伸长手臂、指尖夹住桃木剑,一把拽了下来。   他的小手紧紧握住桃木小剑的剑柄,咬紧牙关、心一横,朝着自己的大腿狠狠扎了下去。   桃木剑没有开锋,剑头圆钝,扎不伤人,可这一下林白梧卯足了劲儿,腿骨头裂开似的生生的疼。冷汗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滚,可那软的没劲儿的腿却逐渐有了力气。   他捂着肚子爬起来,发狠的将堂屋的桌子、椅子拖拽住,一股脑儿的全堆在门口。   堂屋的桌椅全是实木打的,扎实、沉重,一般情况下得两个汉子才能将将抬起来。   林白梧一个有了身子的哥儿,做完这些,早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一手捧着肚子,一手扶着椅子缓缓坐下,后背紧紧抵在椅背上,力图用自己的身体做最后一道墙。   林白梧听着外头砍刀砰砰的震响、混合着嘈乱的叫骂声,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的顺着脸颊往下滚。   渊啸、渊啸,你到底啥时候来啊……   林白梧的心口子、脑子,浑身的每一寸都在颤抖,都在祈盼着渊啸能快点儿回来。   可是没有、没有。   外头的叫喊声愈来愈响,从最初的诱哄变作了恼羞成怒的咒骂;撞门的力道更是大的快要将整面木板子都卸下来。   林白梧痛苦的煎熬着,眼泪糊了满脸,却空不出手来擦,狠抓着椅子的手指骨早已一片森白。   忽然,一声震天动地的虎啸,自远山如雷般凶狠的咆哮而来。   林白梧浑身一抖,快要冰封的心口子蓦地化了冻,重新焕发了生机。   紧接着,就听见雨点般密集的蹄声,擂鼓般震动大地。   门口子的匪人回过头,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只见深沉暗夜里、绵延远山间,不知何物的黑压压的一片正以急湍奔流之势狂卷而来。   近了、更近了……   惨白月光照着大地,将这黑压压的一片照出本来的面目——竟是成百头野牛、野羊、野鹿,跟着一头十来尺高、一脸凶相的魁伟巨熊,发癫般狂奔而来。   到山脚下,野熊猛的停住步子,劲风吹袭,它棕黑的长毛瘆人的狂舞。巨大的熊掌狠拍大地,震得石块自山坡上崩裂滚落,地面摇颤。   野熊高昂起硕大的兽头,朝着圆月,呲出尖锐獠牙,发出一声凶恶的嚎叫——嗷!   一声熊吼起,飞沙走石、震荡山谷,余声久久不消。   百头走兽仰首呼应,朝林家宅院狂奔而去。   山匪瞧这架势,吓得登时白了脸,手里长刀握不住,啪的掉落在地,屁滚尿流的弃刀逃窜。   “撤!快撤!”   “来不及了!啊!”   两条腿跑得再快,也比不过发狂的四蹄猛兽。   这七/八个山匪奔出不到一里地,就被群兽拦住了去路,百来头野兽气势骇人的步步逼近,将匪人团团围住。   “咚咚”几声大响,山匪颤抖着跪趴在地,双手抱拳,朝着四面八方愈来愈近的野兽磕头告饶:“饶命!饶命啊!”   更有甚者,吓得当即尿了裤子,淅淅沥沥间,地面一片水湿:“我、我皮糙肉厚,不好吃!前儿头院里的小娘子水灵,你们吃他!”   忽然,远山传来一声愤怒到极致的凄厉虎啸,震耳欲聋、惊天骇地。   群兽顿时双目发红发暗、凶光毕现,齐齐俯低前身、扬起粗/壮蹄子,朝这伙子匪人猛冲过去。   “饶、饶命啊!”   “吃人了、野兽吃人了!”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此起彼伏、震荡旷野,让人毛骨悚然、浑身发寒打怵。   过了不知道多久,群兽呼啦一声退散,黑压压的一片,朝峪途山奔腾归去。   空阔裸/露的大地上,血腥味浓得令人作呕,血水洇进黑土里,匪人碎断的尸身东一处、西一处,残肉稀烂,拼都拼不起来。   百兽归林,而山脚下的巨熊还在徘徊,它不敢靠近林家,却远远守着没有离开。   忽然,林家堂屋的木门轻轻打开了,林白梧小小的身子立在门口子。   月光惨然,院子里的山匪早就不见了踪迹,只有那只金色的小猴子,还站在自家斑驳的院墙上,挠着毛耳朵。   林白梧还没自这场劫难里缓过神,他浑身颤抖的走出门,小猴儿瞧见他,自院墙上轻巧的跳到地面。   四目相对,是长久的、无言的沉默。   林白梧想让自己平静下来,深深吸了好几口子气,可一发出声音,还是抖得不成样子。   他一张口,眼泪就顺着脸颊滚落了下来:“小猴儿,带我去找他。”   他没说找谁,可小猴儿却懂。它不知道要咋办,急得抓耳挠腮、唔唔低叫。   林白梧抿了抿唇,双眼通红的哀求出声:“小猴儿,带我去找他吧,我知道你认得路。”   “吱吱吱!”小猴儿的长尾巴焦躁的拍打着地面,急得左顾右盼时,正瞧见山脚下守家的巨熊,它眼睛一亮,四爪着地、朝向巨熊疾奔了过去。   随着小猴儿毛茸茸的身影,林白梧偏头去瞧,正与那头壮硕巨熊四目相接。   这巨熊小山一样高,一只熊掌比石墩子还要大,不难想象它若发起狂,该是怎样的震天动地。   可林白梧却莫名的不怕它,他抿了抿唇、捧着滚圆的肚子,朝向巨熊缓缓的走了过去。   *   作者有话要说:   熊熊:你不要过来啊…… 第88章   熊熊这顶天立地的一头熊, 长这么大从没怕过什么,却瞧着缓缓走近的林家小哥儿直心慌。   它急得跳脚,厚重的熊掌焦躁的拍着大地,扬起一片沙尘, 口中发出“嗷呜呜呜”慌乱的低吼, 恨不能马上逃进山林子里。   夜越来越深, 黑暗扑满山坡, 将连绵起伏的峪途山深深笼罩。   秋风萧瑟, 卷着山寒吹袭旷野。林白梧穿的不多,单薄的小身子在夜风里摇摇欲坠,可他却感觉不到冷似的, 一步一步往峪途山行去。   近了、越来越近了。熊熊紧张的动了动毛耳朵, 前掌拍着地面, 焦灼的在原地打转。   它不敢瞧人,只听“咣当”一声震响,熊熊四肢着地、趴在地上,巨大的熊掌遮住眼睛, 毛尾巴紧紧缩在身后,好像这样,林白梧就瞧不见它似的。   可那脚步声还是一下一下、又轻又坚定的传过来。   熊熊心口子砰砰砰乱跳, 缓缓移开毛乎乎的熊掌, 就见林白梧已然走到了近前儿。   四目相对,熊熊手忙脚乱的爬起来, 就要往后退, 结果前掌绊到后掌, “砰”的一声, 摔了个四仰八叉。   它这一下, 山倾似的,砸得边上小树噼噼咔咔拦腰折断,惊得梢头乌鸦嘎嘎乱叫、四散着飞进夜空。   熊熊皮厚,倒是没受啥伤,可它觉得丢熊脸,脸面发烫,喉咙里发出“嗷呜呜”委屈的低嚎。   一个猛熊翻身,爬起来就往山林子里跑。   淡淡月色里,林白梧就瞧着一头如山般高大的巨熊,逃似的飞奔进了林子。   他捧着滚圆的肚子紧追不放,眼见要追不上它,下意识大喊出声——熊熊!   山风骤起,狂卷着吹入树林,刮得树枝子哗哗作响。   果然,巨熊浑身一震,扭头瞧了林白梧数眼,狼狈的停下了脚步。   *   峪途山东坡,一域天然暖泉边正卧着一头巨型银纹白虎。   它痛苦的蜷缩着,喉中低吼阵阵,身体里的热流乱窜,浑身时而高热如被火烤,时而冰冷如坠寒窖。   痛得紧了,连意识都开始混沌。   可渊啸不敢睡,几欲昏迷时,都狠狠咬紧牙关生挺了过来。   林家进了山匪,它的小雌定是吓坏了。   它陪不了他,只得相隔数里、远远的守着。每隔一会儿,听着猴子的报信儿,能让它躁动的心平静一些。   已是秋时,山林子里铺满落叶,每走一步,都能听见嘎吱碎响。   可林白梧根本无心理会,他只想走得快些、再快些。   披着冰凉的月色、穿过密密匝匝的树林、爬上嶙峋的石坡……走了不知道多久,林白梧腿脚都发起了疼,前头的巨熊终于停下了步子。   它巨大的熊掌拍着地面,仰头“嗷呜呜!”嚎叫出声。   紧接着,就听见一声虎啸,和着狂卷的山风、呼啸应和。   熊熊巨大的熊身、宽阔的熊背挡在林白梧身前,叫他瞧不见前头的景象,可单凭着这一声虎啸,就让他浑身筛糠一般颤抖了起来。   林白梧深吸了数口长气,双手紧紧攥成拳头,自巨熊高大的背后缓缓走了出来。   月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枝子,斑驳的洒了一地,四目相接时,彼此都紧张的屏住呼吸,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渊啸只觉得心口子一凛,一双金黄虎目倏然瞪圆,不敢置信的瞧着眼前的小人儿。   林白梧小小的身子就那么安静的站着,沉默的、无言的,可他清澈的眼瞳里却掠过诧异、惊惧、难过,甚至还有些委屈,百感交集、千言万语。   他是早早就生了疑,可瞧着眼前如小山般高壮的银纹白虎,仍震撼的说不出话儿。   他眉心紧锁、喉头哽咽,脑子里生出了千百种念头。   这是他的大猫儿、是渊啸口里的虎王吧……   这骇人的凶兽,怎么会是他坚实可靠、温柔体贴的相公;   人变虎、虎变人,简直天方夜谭!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可当他瞧见巨大虎爪间的那只靛青色、绣白虎的钱袋子时,所有的一切都再无法逃避,可所有的一切又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渊啸这汉子,身材高大、长相俊朗、家底厚实,怎么就看上了家底薄、孕痣淡、不好生养的他。   即便知道娶了他可能自此无后,还是义无反顾的说只要他。   那自村头排到村尾、漫山遍野的聘礼,也是他在周云山成亲的时候,心里羡慕、和他的大猫儿抱怨的气话儿。   他只是随口一说,他的大猫儿却记下了,还真的做了。   渊啸噬血、食生、会兽语,家里的鸡全怕他;   他下腹有一道长长的、狰狞的伤口,和他的大猫儿一模一样;   他双儿的身子、丘陵般起伏的微隆的胸口……渊啸从不曾嫌弃,是因为在无数个相偎的日夜,他的大猫儿早就知晓;   他经常说着生老虎、生老虎,他以为只是他的一句戏言,却不想他的肚子里,竟真的揣了两头小老虎。   两头生着长尾、毛茸茸耳朵的小老虎。   还有、还有那漫长的、缱绻的夜晚,渊啸贴着他的耳朵,认真而坚定的说他是为了他来的。   他是为了他来的。   太多了、太多了,过去难以理解、不明所以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这是他的大猫儿,是他自村口梧桐树下抱回去养伤的大猫儿;是同他走过皑皑白雪、挨过刺骨朔风,一起上镇子的大猫儿;是暗夜行路、紧紧守在他身边的大猫儿。   所以他那么坚定的、执着的,从不曾动摇分毫的护他、宠他、爱他;时时刻刻、温温柔柔的唤着他“梧宝儿”,吾宝儿,我的宝儿。   林白梧的心口子剧烈的跳动,一股又酥又麻的热流袭卷了全身,眼眶子再盛不下这么多的泪,顺着脸颊扑簌簌滚落下来。   瞧见他哭,渊啸张皇失措,也顾不上身体的疼痛,艰难的爬了起来。   可它不敢往前走,生怕自己这副野蛮模样,吓到林白梧。便痛苦的、焦躁的立在原地,等待着小雌的审判。   许久后,林白梧重新拾起了步子,朝着银纹白虎一步一步、缓缓的走了过去。   山风骤紧,将白虎的长毛吹得翻飞,也将林白梧单薄的衣衫吹得膨起。   渊啸怕林白梧冷着,下意识就要挡在他身前。   它的虎爪才往前迈了一步,就见林白梧沉着脸、瞪圆眼,朝它发出一声凶狠的咆哮:“滚开!”   他、他叫它滚……渊啸浑身一僵,宽厚的虎爪、哆哆嗦嗦的收了回去。   峪途山东坡,虎族领地外围,密密层层的生长着无数参天巨树,而数以万计的飞禽走兽,倚赖着层林而生。   这里保留着最原始的野性,野兽凶猛、残暴、悍戾,但凡侵入的人类,从无一人活着回去。   因此林白梧的进入,让所有野兽都热血沸腾、摩拳擦掌。   可瞧着路前头那只凶神恶煞的黑熊精,野兽们又都不敢轻举妄动。   无数双兽目紧紧盯着,忽的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这雌性竟然进入了神虎族的领地!   那里头可住着峪途山主虎王!这老虎凶残无度、杀兽如麻,这雌性竟就这么进去了!   不止如此,他、他竟然还敢吼虎!   完了完了,这雌性完了!他定要被撕得粉碎!   林白梧瞧着在他面前缩作一团、情状可怜、口里呜呜咽咽的大老虎,气不打一出来——   它既然是他的大猫儿、是老虎,为什么不说!让他揣了崽、又在他最需要他的时候一走了之!   瞒他!什么都瞒他!他就这般不可信吗?!   他气得双目通红,朝白虎猛扑了过去,口中恨恨的怒吼道:“骗我!为什么骗我!明明是老虎!却骗我怀了娃儿!耍得我团团转!”   小拳头落雨似的砸在渊啸的头顶、脸上、胸口……林白梧力气小,它又皮厚,这么打着,根本感觉不到一丝儿疼。   可渊啸怕林白梧手疼,又怕他气得紧了、肚子里的小老虎有事儿。   就听“砰”的一声震响,银纹白虎猛的仰躺在地,四只巨大的虎爪缩起,挺着胸膛任由林白梧打。   它这一躺,山林子里偷瞧的野兽们全都目瞪口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滴溜着各色兽目,惊愕的直抽气。   就连躲在一边,尽量团着身子、将自己缩小的熊熊,也震惊的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它那峪途山称王称霸、威风八面,一声虎吼能吓得方圆十里地的猛兽齐齐噤声的大哥哎,说躺就躺了,真是没有半点儿骨气……   林白梧瞧着温驯的仰躺在自己身前、露着脆弱腹部、挺着胸膛任由他打的白老虎,蓦地想起之前的事儿。   他刚怀娃儿那会儿,身子不稳,给不了他,就以为渊啸想纳小,这汉子便拉着他的手往自己心口子捶,还告诉他:“往这儿打,这里疼。”   这头老虎待他这样好,将他当作天底下最珍贵的宝儿。林白梧想着想着,泪水糊了满脸,拳头的力道越来越小、越来越轻。   他再也忍不住,扑进白虎宽阔而坚实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眼泪泉涌般奔流,沾得虎毛一片水湿。   忽然,就听见“吱吱吱”焦急的叫声,林白梧红着眼、偏头一瞧,竟是那只毛色金黄的小猴儿。   林白梧以为它是担心自己打狠了老虎,正要解释,却见这小猴儿自背后掏出一根比自己身量还要长的树棍子,塞进了林白梧的手心里。   小猴儿怕他不明白,伸着小爪轻轻戳了戳他的手指头:“吱吱吱!”手打,疼!用棍!   林白梧低头瞧着手里的树棍子,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林白梧笑了,它的小雌笑了!   渊啸甩了甩粗壮的虎尾,死皮赖脸的往林白梧怀里钻去。   它那大一头凶兽,俯卧时都快赶上林白梧站着高,却还当自己小呢,伸着巨大的毛脑瓜要贴贴。   *   作者有话要说:   熊熊:没眼看。 第89章   林白梧还恼着, 瞧着拱进怀里的毛乎乎的大脑瓜就来气,他凶着脸、伸手将大猫儿推开。   渊啸可怜兮兮的呜呜咽咽,动了动毛耳朵,又一头扎进了林白梧的怀里。   这一头银纹巨虎, 光一个虎头就有石墩子大小。   林白梧手臂纤细, 肚子又圆滚滚的, 根本抱不住, 他吸了吸鼻子, 干脆闭眼不瞧它。   忽然,林白梧只感觉颈侧一痒,偏头一瞧, 竟是大老虎凑头过来, 伸着厚舌、舔上了他的颈子。   老虎的舌头覆着一层细密的倒刺, 能轻易撕开细嫩的皮肉,因此渊啸不敢用力,更多时候,是用喷薄着热气的鼻尖, 轻轻的蹭他。   林白梧红着眼睛,哽咽着问道:“你是我的大猫儿?也是……是阿啸?”   渊啸微微怔忡,转了转虎目, 许久后, 自喉间发出一声轻轻的“唔”,点了点硕大的虎头。   林白梧没有说话, 他鼓着脸、咬着嘴唇子, 好半晌后, 忽然怒气冲冲的吼道:“那你干啥不告而别啊!”   “唔……”大老虎被吼得一懵, 提着金黄的瞳仁小心的瞧着林白梧, 见他红着眼睛要哭,忙凑头过去亲他的脸蛋儿。   老虎的鼻尖湿润而柔软,蹭在脸颊上温温热热,让林白梧想起它还是大猫儿的时候,就常这样亲昵的蹭他。   他心口子又酸又涩,一眨眼睛,泪水就扑簌簌滚落下来,他伸手抹了把脸,瓮声瓮气的凶它:“你走好了!还回来做什么!瞧我天天到村口子找你,是不是可乐呵了!”   “呜呜呜!你吃了我家的腊肉,吃了我的小鱼儿,说走就走了!”   “你以为往我家院里丢野羊野牛,我、我就不气了吗!”   林白梧越想越委屈,哭得直打泪嗝,小胸脯急促的起起伏伏:“变作人了又来找我了!骗我怀了娃儿!就以为能将我套牢了吗!”   他的小嘴儿喋喋不休,话赶话可密,渊啸说不出话儿来,只得“呜呜呜”焦急的低吼。   林白梧听不懂兽语:“都这时候了,你咋还不变回人?你就没有什么话儿要同我说吗!”   “嗷呜呜!”有的有的!我有的!大老虎急得粗尾拍地。   林白梧见它一直不变作人,气得直跺脚:“我、我再也不要和你好了!我回家了!”   这时候的林白梧,多少有些恃宠而骄,因为他知道,不管自己如何耍闹,渊啸都会纵容他、宠他、爱他,永远有一个温暖的、宽厚的怀抱,时时刻刻的等着他。   果然,他捧着圆肚子刚要走,银纹巨虎便不知所措的呜咽出声,它硕大的虎头轻轻蹭着他细瘦的手臂,宽厚的虎爪焦急的拍打着地面:“嗷呜呜呜!”不走、不走!   林白梧鼓着小脸儿抽噎,气哼哼的往前走了没两步,就听“砰”的一声巨响,那如小山般高大的白老虎向后一翻,就这么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林白梧心口子一凛,脸色顿时煞白,他红着眼眶、惊叫出声:“阿啸!阿啸!你别吓我啊!”   太痛了、实在太痛了,身体里狂窜的热流灼烧着每一寸经脉,似有万根铁针戳刺着五脏六腑,翻搅着每一块血肉。   渊啸早就疼痛难忍,可它的小雌在,他绝不能倒下。直到身体终于承受不住,任凭它如何挣扎,都再无法起身。   林白梧捧着肚子蹲到渊啸身前,他伸出小手轻轻摸着它巨大的虎爪,嘴唇抖得不成样子:“阿啸,我只是心里着恼,故意和你生气的……”   “我说的都不是真心话,你别吓我!”   林白梧哭得满面通红、上气不接下气。   渊啸心口子揪紧了一样难受,它想起身、想拥他进怀里、想温柔的告诉他,它知道、它都知道,它的梧宝儿从来乖巧,即便生着气,也是天底下最好的。   可它实在爬不起来,只能伸着虎爪轻轻的搭在林白梧隆起的肚子上。   “嗷呜呜嗷嗷……”有小老虎了,不能这么哭,身子受不住。   可是林白梧听不懂,他单薄的肩膀摇摇晃晃,哭着跪坐在地。   山林的夜漆黑深邃,只有一轮圆月悬在远天,将冰凉的月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枝子洒向大地。   风声渐紧,峪途山万籁俱寂,有兽嚎自远方呼啸。   忽然,背后响起踏碎枯叶的嘎吱脆响。   林白梧浑身一僵,下意识挡在白虎身前,轻轻转过了头。   沉沉暗夜下,浅浅月色间,一具高如巨石的身影立在远处,光线太暗了,瞧不清是何物。   直到脚步声越来越近,那具瘆人的黑影走进了月光里,才照清楚他的脸,是熊熊。   不知道何时,高壮巨熊已然化作了人形,却来不及多拾掇,只随便穿了件麻布单衣,便匆匆赶了过来。   他瞧见林白梧惊恐的神色,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轻声道:“小、小嫂子是我,熊熊。”   林白梧缓缓站起身,瞧着远处高大的汉子,像得了救命稻草似的痛呼道:“熊熊你快来!阿啸、阿啸它昏过去了!”   “小嫂子你、你别急啊,它没事儿的。”   眼泪落雨似的顺着脸颊往下滚,林白梧胡乱抹了把脸,声音发着颤:“没、没事儿?”   熊熊走得近些,心虚的搓了搓手,道:“他睡一会儿,自己会好的。”   林白梧吸了吸鼻子,焦急的问道:“阿啸他、他为啥会这样啊?”   熊熊挠了挠后脑勺,支支吾吾出声:“它当时受了重伤。”他伸着粗手指,在腹部比划了一下,“被群虎围攻,差点儿开膛破肚。”   “我大哥说它命好,快死的时候,被你捡回了家,伤养得差不离时,它控制不住、化成人形了,没办法再守你身边,只得回了峪途山。”   “当时峪途山东坡被其它老虎霸占,它以虎身鏖战了数日,领地抢回来了,可又受了重伤,它想回去寻你,但是爬不起来。”   “后来,小嫂子你嗯……满村子的寻觅相公,我大哥心里头急得厉害,生怕你被旁的抢了去,顾不上养伤,就跑去和你成亲了。”   “他虽是神虎族,可伤没好透、人形不稳,每隔一两个月就得以虎形修养一段时日。”   “可他离不得你,咋劝也不听,要不是身子实在受不住了,还不肯走。”   林白梧听着熊熊平静的、略带些抱怨的话儿,心里头却翻江倒海似的掀起了层层巨浪。   为了他、全是为了他,他何德何能,能让一个这好的汉子,如此掏心掏肺的对他。   那时候他阿爹腿伤得厉害,他一个人买药、请郎中、种地、做饭……   实在照顾不过来,才想着寻觅个知冷知热的相公,能帮他顾一顾阿爹。   别家夫郎成亲,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鲜少有自己个儿去寻媒婆的。   可他阿爹病重,做不得主,他便舍了脸皮子亲自找了婆子。   村子里人多口杂,东家长西家短,藏不得事儿。   他家那破烂情况,早被人摸得透透的,就算赔上家底儿,都没有汉子愿意要他。   只有这脑子不灵清的大老虎,当他是块儿宝,连伤都顾不得养好,就紧赶慢赶的来娶他。   林白梧瞧着昏迷不醒的白虎,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可笑着笑着,眼泪便自眼睛里崩落而下,滑滚到了咧开的嘴角边,他抿了抿唇,一股子咸。   林白梧越想心里头越酸涩,喉头哽咽,再忍不住的哭了起来。   忽然,地面的巨虎动了动毛耳朵,它仍痛苦的蜷缩着,没睁开眼,口中却“嗷呜呜呜”的闷嚎出声。   熊熊抿了抿唇,轻声劝道:“小嫂子,我大哥它、它不叫你哭,说你有身子了,不能太伤心。”   林白梧听着这话儿,赶紧伸手捂住嘴,可却如何都控制不住,呜咽着痛哭起来。   他蹲到巨虎身前,伸着柔软的小手轻轻摸了摸它的脸:“不想我伤心,你就好好的啊。”   “嗷呜呜嗷呜……”   林白梧皱紧眉,扭头看去熊熊:“它、它说的啥呀?”   这老虎嚎的话儿实在太腻歪,熊熊不大想说,可瞧着林白梧通红的眼睛,沉沉叹了口气,结巴道:“它说、说心里头……唔都是你,你好好的,它就能好好的。”   “呜呜呜!”林白梧扑进大老虎的怀里,细瘦的手臂环住它粗壮的毛颈子,“阿啸、阿啸,我会好好的,肚子里的小老虎也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呜呜呜……”   哎呦,这腻乎!   熊熊撇撇嘴,无言的望去远天圆月,叹息着摇了摇头,转过身轻轻走开了。   山里的夜,气温极低,尤其风一过,卷着山寒冻得人瑟瑟发抖。   林白梧担惊受怕了一大夜,瞧见渊啸,才稍稍安下心来,心神一旦松下去,倦意就铺天盖地的袭来。   他又累又困,寒风却裹得他手脚冰凉。   林白梧搓了搓手,瞧着侧躺在地、沉沉昏睡的白老虎,将它沉重的爪子费劲儿的搬开,蜷着小身子缩进了它宽厚温暖的胸膛。   他如往常一样的,将手脚都塞进了渊啸的怀里,只不同的是,那时候渊啸是人形,而现下,它是凶兽。   可林白梧却知道,不论他是什么,他都不会伤他分毫。   陷入混沌的老虎许是感受到了林白梧的气息,干净的、轻柔的,如春日和煦暖风的温柔气息,让它通体舒畅。   它竟蓦地发觉,针扎般痛苦的感觉不再那样强烈了。   宁谧暗夜里,巨虎轻轻睁开了金黄的虎目,一瞬不瞬的瞧着窝在自己怀里、睡颜恬淡的小人儿,它心口子生热,凑头过去,温柔的亲了亲。   *   作者有话要说:   熊熊:好烦嗷呜呜呜…… 第90章   嶙峋的山崖石壁之上, 正卧着一头雌虎。   它轻轻转动虎目,将山崖下的一切尽收眼底。   它这个凶蛮的儿子,好像从未对任何雌性表现过好感,更别说温柔相待了。   它曾数度忧心, 渊啸这生硬的性子, 会讨不到媳妇儿;待知晓它寻了个柔弱的人类, 又数度忧心, 这脆弱的雌性会承受不住混小子暴风骤雨似的“讨伐”。   不过眼下看来, 是它多虑了。   渊啸对这雌性小心翼翼的疼着、宠着……倒是头好雄性该有的模样。   母虎仰头望向远天圆月,瞧样子,不过几个时辰便要日升。   它抖了抖浑身厚实的长毛, 喉咙里发出喟叹般的呼噜响, 伸了个懒腰。   *   翌日清晨, 日头才自绵延远山间露出头,金光铺了半面坡,峪途山林子里,便响起了野山鸡嘹亮的啼鸣。   秋日露重, 就算出了太阳,稀薄的日光仍晒不暖寒凉了一夜的大地。   昨个儿夜里,林白梧睡下的太晚。   巨虎厚实的胸膛又毛茸茸的好温暖, 包裹的他舒服惬意, 日光都照到眼皮上了,还不愿意睁眼。   而昨日还是巨虎的渊啸, 眼下已经化作了人形, 即便不如虎形时巨硕, 可将林白梧牢牢抱紧, 仍不成问题。   他听见野山鸡杂乱的啼叫, 眉心皱紧,下意识伸着宽厚的手掌,将林白梧的耳朵包住。   果然,没睡清醒的小人儿嘤咛一声,眼睛都没睁开,就埋头窝进了汉子温暖的怀抱里。   渊啸心口子像踩在云朵里一样软,他忍不住低下头,亲在林白梧的小脸蛋儿上,温热的唇贴着他的耳朵,叹息着:“梧宝儿,我的梧宝儿……”   忽然,林间起了一阵哗啦啦碎响,一只毛色金黄的小猴儿挂在梢头。   它怀里抱了十数个圆溜溜的山果子,玛瑙似的眼珠子轻轻转动,小心翼翼的瞧向高大汉子。   渊啸听见响动,循声望去,眉头顿时蹙紧,怎么又是这只丑猴子。   这小猴儿是金丝猴家的老幺小金子,自打熊熊叫它去林家守着人、通风报信,它便和林白梧处得可亲。   昨儿个给林白梧殷勤的递棍子,今儿个又跑过来送果子。   小猴儿挂树上观望了好半晌,见这凶老虎没生气,才扒着树干轻轻跳了下来。   小猴儿喜欢林白梧喜欢得紧,瞧他一直不醒,在边上急的“吱吱吱”乱叫,它卷着长尾巴、蹑手蹑脚的走到林白梧跟前,将怀里果子轻轻放下了。   这果子是小猴儿一早爬树摘的,它东瞧西看、挑挑拣拣了小半面坡,才寻了好大、好圆、好红的抱了回来。   果子一落地,打着转的滚到林白梧身边。   林白梧自睡梦中睁开眼,正撞入渊啸黑金黑金、温柔的眼瞳里。   他有片刻的恍惚,以为自己还在家里的炕上,伸手摸了摸汉子棱角分明的下颌:“阿啸,你回来了。”   渊啸将林白梧的小手握进掌心,拉到唇边亲了亲,柔声道:“醒了。”   忽然,耳边响起“吱吱吱”的叫声,林白梧一偏头,就见那只毛色金黄的小猴儿,毛茸茸的小爪子里捧着个圆滚滚的山果子,朝他雀跃的递来。   林白梧怔忡,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峪途山林子里。   他歪着头,淡淡勾起唇,接过山果子,伸手摸了摸小猴儿毛乎乎的小脑瓜,浅笑道:“辛苦你了,小猴儿。”   小猴儿一愣,小耳朵瞬间通红,尾巴甩的欢快,害羞的用毛爪子捂住粉嘟嘟的脸,扭捏的爬回了树梢头。   林白梧将果子拿给渊啸看,笑眯眯的:“小猴儿喜欢我,给我拿果子呢。”   渊啸本来还嫌这猴子烦,但瞧着林白梧喜滋滋的小脸儿,心下柔软,也跟着笑起来:“是我的梧宝儿招人喜欢。”   话音落,远远听见踏碎枯叶的嘎吱声,偏头去瞧,就见虎族领地外围的树林子里,正成群结队的围聚着百来头野兽——野牛、野鹿、野羊、狍子……   林白梧心口子一紧,下意识往渊啸怀里缩去:“阿啸……”   “没事儿,不怕。”渊啸伸着粗手臂将人搂紧,手掌安抚的轻拍,朝着群兽聚起的方向点了点头。   下一刻,就听见群兽此起彼伏、臣服的低嚎,和着呼呼啦啦的兽蹄响,野兽们转着滚圆兽目、夹着尾巴,哆哆嗦嗦、小心翼翼的靠近了虎族的领地。   林白梧瞧着身形壮硕、肌肉紧实、一脚就能踢死成年壮汉的野牛,心里头直慌,却见这野牛在距他一丈来远外,停住了步子,它恭敬的俯低身,将口里的山果子轻轻的落在了地上。   紧接着,百来头野兽声势浩大的走进虎族的领地,却都在一两丈远外小心的停住,将带来的东西轻巧的放下。   有果子、草药、小花儿……甚至还有数只毛茸茸的小兔子。   林白梧瞧着那堆作小山的果子,仰起头、惊愕的瞧向渊啸:“这些,都是给我的?”   渊啸点点头,轻声道:“见面礼。”   野兽们放了东西,却也不敢走,只返回虎族领地外围的树丛子里,夹着尾巴、焦躁的等着,待见渊啸点了点头,才嚎叫着拔腿狂奔四散去。   不一会儿,一个高壮的身影自密密匝匝的树林间走了出来。   熊熊没走太近,远远停下了步子,扬起手,将一个布包袱扔了过去。   包袱里是一套干净的衣裳,渊啸伸长手臂,一把接住:“谢了。”   熊熊撇了撇嘴,盘算着渊啸前几次变作老虎,没个五六日根本好不了。   却不想有林白梧在,这老虎隔个大夜就能变作人了。   瞧着他俩腻腻歪歪的样儿,熊熊摇了摇头,心道早知道是这样,还瞒个什么劲儿啊,真是累死个熊。   熊熊朝渊啸抬了抬下颌,转身走了。   渊啸打开包袱,伸手将里头衣裳拿出来,林白梧才意识到,这汉子光着呢。   他脸颊飞霞似的绯红,目光却不动声色的瞧向渊啸的腹部。   这汉子精壮,浑身肌肉紧实、线条流畅,尤其胸腹,肌肉一块儿垒作一块儿,十分漂亮。   而那里,有一道又深又长、异常狰狞的伤疤。这道被虎爪割开的伤,曾险些要了渊啸的命,却也因此让他遇到了林白梧。   林白梧的目光凝在长疤上,可难免瞧去别处。   渊啸伸手将衣裳抖开,一偏头,正见林白梧灼灼的目光。   他轻笑起来,一点儿不觉羞的挺了挺腰,声音低哑:“想摸?”   被人逮了个正着,林白梧赶紧抽离目光,偏开头不敢瞧人,两条腿却难忍的轻轻蹭了蹭,口是心非道:“才、才没有。”   自打林白梧有了身子,顾及着娃儿,那事儿是少之又少。   几个月的隔靴搔/痒,不止渊啸想,林白梧更想。   渊啸虎目锐利,一眼便瞧出了林白梧腿上的小动作,他宽大的手掌握住他的小手,往自己虽然愈合、却凸起的疤上带:“还记得吗?你治好的。”   林白梧直觉得手指触碰的地方一片滚烫,羞得脸色通红,偏着头瓮声瓮气道:“得回家了,阿爹担心着呢。”   渊啸凑头过来,呼出的热气濡湿了林白梧纤白的颈子:“熊熊叫小金子去了。”   “小金子?”   渊啸嫌弃的皱了皱眉:“给你果子的丑猴子。”   “叫小金子啊……人家哪里丑了、多可爱呀。”   “梧宝儿还有心思想旁的?”渊啸哑声笑,粗壮手臂收紧,一把将人抱了起来,声音低低沉沉,“一会儿就叫你什么都想不了。”   峪途山东坡,虎族领地的暖泉池子,池水清澈见底、池面正氤氲的冒着热气。   高大汉子抱着肚子滚圆的小人儿,轻轻踏入暖水里。   林白梧细瘦的手臂紧紧环着汉子粗壮的颈子,头埋得又低又深,声音闷闷的:“不行、不行,光天化日的,有人瞧呢。”   渊啸抱着林白梧缓缓沉进池水里,温泉水呼啦一下将两人浸漫,暖意袭来,情/慾蒸腾。   *   林大川睡到巳时才醒,烧酒暖胃,通体舒畅。   他瞧了眼天色,心里头一沉,哎呦呦直叹气,想着怪自己喝多了酒,都忘了给娃儿做饭。   他赶紧披上衣裳、穿好鞋,推门出去,却瞧见堂屋里,桌子、椅子全堆在门口,东倒西歪、一片狼藉。   林大川心口子一凛,忙奔去林白梧的卧房。   屋子里空空荡荡,娃儿不在!   林大川只感觉天旋地转、眼前发黑,猛吸了数口子长气,才让自己缓下来。   他拔腿往外头跑,正见大开的门口,围着一大群人——   “天爷哎,昨儿个夜里,动静大的,吓死个人呦!”   有汉子连连附和:“我家都要睡下了,就听见地动山摇,跟要塌了似的。”   董家媳妇儿一听,猛拍大腿:“可不是!平小子他爹以为地动了,刚要抱娃儿出去躲,就听见有兽嚎,声音响的嘞,耳根子生疼,又给吓回来了。”   边上妇人一听,缩着颈子、声音发抖的问道:“野兽出山……难不成,是触怒了山神?”   “别胡说!咱上河村人遵规守矩的,咋可能触怒山神!”   “我、我也没说是咱村子啊!”   一霎间,村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瞧着不远处血忽淋剌的土地,转着眼睛,皆不作声了。   忽然,林大川发疯了似的跑出来,他扒开层层人群,急喊道:“你们、你们瞧见我家娃儿了吗?!他一早……”   “哎老林头!别过去!”   喊得迟了,林大川已经冲了出去,就见家门外的大地上,断臂残肢、血肉模糊……   血腥气扑鼻,他喉咙里直犯恶心,倒抽了几口长气,晃晃悠悠就要栽过去。   有汉子紧追上来,一把扶住林大川:“你、你别慌,没瞧见梧哥儿!”   “哎呦!村长已经去衙门口子请人了!咋还不回啊!”   *   作者有话要说: 第91章   林大川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才勉强稳住身形。他不顾旁人的劝阻,执意冲向了血肉淋漓的地界。   经过一夜冷风的吹袭,土地上的血迹早已经干涸,血腥气也散了大半。   可残断的四肢, 破碎的五脏六腑, 自颈口断裂的头颅, 到死都没有闭合、到现下还流着血水的双目, 仍瘆人。   林大川浑身筛糠一般颤抖起来, 他腿一软,“咣当”一声跪在了地上。   即便村人说了这里头没有林白梧,可他不仔仔细细瞧过一遍, 仍然不放心。   林大川捂住口鼻、忍着恶心, 手指颤抖的将每一颗头颅都翻找过, 待真的没有发现林白梧,才战栗着舒出一口气,额角的冷汗缓缓滚落到脸颊。   山风狂卷,混着秋寒和未散尽的血腥味, 吹得林大川滚汗的皮肤生生的冷。   他打了个寒噤,颓然的坐在光/果的大地上,目光呆滞。   身后的村人不敢往尸首处走太近, 只站在老远的地方劝他——   “老林头, 别坐那儿了,回家去吧。”   “梧哥儿说不定就是出去溜达了, 没多一会儿便回了。”   “你可不能想不开啊, 你要是病了, 梧哥儿得多难受。”   可林大川知道, 娃儿自打有了身子, 肚子大起来,便很少往外头走。   尤其渊汉子不搁家,他更是门儿都不出。   咋可能天不亮堂就到外头瞎溜达,还半句话儿都没给他留。   怪他、都怪他,若不是他贪嘴喝多了酒,也不至于找不见娃儿。   林大川手肘抵着膝盖,手掌捂住满是皱纹的眼睛,痛苦的、无声的恸哭起来。   日头逐渐上升,天色已然不早。   正是秋收农忙时节,家家户户手里活计都多,忙得厉害。   村人又抻着颈子劝了几句,见实在劝不下,唉声叹气的摇摇头,纷纷散开了。   苍茫天地间,林大川背脊弯曲,失魂落魄的坐着。   他脑子里全是村人方才说过的话儿——   夜里头来了伙山匪,估摸是瞧你家气派,生了歹意。   后头不知道咋回事儿,野兽奔出了山,将匪人屠尽了。   林大川浑身颤栗,手握紧成拳,双目通红,山匪、野兽……   他家娃儿不管被掳到了哪儿,不管是死是活,他都得找回来!   忽然,耳侧响起“吱吱吱”的叫声,林大川一偏头,就见一只金毛猴子立在他脚边。   小猴儿伸出毛茸茸的小爪拍了拍林大川的手臂,林大川疑惑的皱紧眉头,就见一只靛青色的钱袋子,轻轻放到了他手里。   林大川心口子猛的一缩,紧张的看去小猴儿,浑浊的嗓音发着抖:“是渊汉子?”   小猴儿没听过这叫法,踩着小脚,摇了摇毛乎乎的小脑瓜。   林大川咽了数口唾沫,小心翼翼的又问道:“是……是梧哥儿?”   见小猴儿歪着脑瓜没作声,他慌张的伸手指向林家门:“住在那里的娃儿,大概……大概这么高。”   小猴儿一瞧,甩着长尾巴、欢快的“吱吱吱”叫,伸着毛爪爪指去峪途山。   林大川瞧着密密匝匝的树林子,眉头拧紧、哑声问:“你是说,他进了山林子?”   上河村人倚靠峪途山而生,传说山里头住着山神,为了不扰到神仙清净,这里千百年流传的不成文的规矩——除了峪途山南坡,其余地界绝不可踏进半步。   有胆子大的汉子不信邪,偏要往其它山头生闯,到头来,都是有去无还。   林大川瞧着小猴儿手指的方向,心口子突突的直跳。   他手心冒出凉汗,颤抖着又问了一遍:“你是说,我儿林白梧,进了山林子?”   小猴儿转着玛瑙似的眼珠,毛爪爪点了点林大川手里的钱袋子,又抬手指向山林子:“吱吱吱!”   “你要带我去?”   小猴儿卷着尾巴跳起来:“吱吱吱!”   林大川布满皱纹的眼睛茫然的望去峪途山,他深深吸了数口气,攥紧钱袋子,缓缓站起了身。   峪途山凶险,很可能有去无回,可林大川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他低头瞧去小猴儿:“你等我下。”   林大川微微佝偻着背,拾起步子,返回了林家。   这宅院,他活了大半辈子,眼瞧着它自破落变作了如今的模样。   林大川不知道前路如何,不知道这一走是否还能回来。   他将狼藉一片的堂屋收拾了干净,桌子、椅子归位,反身关门时,正瞧见堂屋的木门上,是刀劈斧砍的斑驳痕迹。   这好好的木门被劈砍的破烂不堪,林大川关门的手一抖,手指轻轻摸在刀痕上。   一股子怒气自腹腔而生,熊熊烈火般烧的林大川全身血液沸腾。   他自灶堂里拎出烧火棍子,朝向正立在自家门口的小猴儿道:“走吧。”   山路崎岖、坎坷曲折,尤其这尚未开荒的峪途山之东,更是陡峭难行。   小猴儿在前头带路,许是知道他腿脚不便,走得并不快。瞧见长得好的山果子,还跳上树梢头,摘下一两个,塞进林大川的手里。   林大川在后头缓缓的跟,本来还担心遇着野兽,却不想行了数里地,竟是一路平顺。   直到听见一声兽吼,自远方震天动地的传来。   林大川喉咙口一紧,双手死死攥着烧火棍子,后背贴紧树干,颤抖起来。   他躲在一处粗树后头,只小心谨慎的露出一双眼睛,就见相隔百来丈外,一头银纹巨虎正朝他缓缓走来。   林大川瞪圆眼,心口子擂鼓一样跳动,正不知该如何逃时,就听一声熟悉的、久违的声音传了过来:“阿爹!”   林大川怔忡,只感觉冰凉的心口瞬时回暖,他循声望去,正见林白梧骑在一头巨虎背上。   林大川双目圆瞪,以为这凶兽挟持了林白梧,明知道力量悬殊、较量不下,还是提着烧火棍子冲了出来。   渊啸瞧着怒火中烧的林大川,口里委屈的“嗷呜呜”,甩着粗壮的毛尾巴,一步一步的往后退去。   虎背上的林白梧忙喊道:“阿爹!别打!”   林大川这才缓缓停下挥动的手臂,可棍子却不敢收,仍直挺挺的举着。   巨虎伏卧在地,轻轻压低身,放背上的林白梧下来。   林白梧的脚才沾到地面,林大川便冲了上去,将他死死护在身后头。   他紧张的眼眶子通红:“你咋样?受伤没有!”   林白梧捧着肚子,轻声道:“阿爹,我好着呢,老虎不伤人。”   林大川听也不听,固执的护住娃儿,举着棍子一顿狂挥乱舞。   渊啸仍卧着,吊着金瞳委屈的瞧人,大脑瓜搭在毛爪背上,口里发出呜咽低吼。   它嚎声不大,可却仍让林大川心惊胆战,他拽住林白梧正要走,就听娃儿忽然开口道:“阿爹,这是渊啸。”   林大川四处张望:“渊汉子?他搁哪儿呢?!”   林白梧自林大川身后走出来,不顾劝阻,跑回了巨虎跟前,小声道:“爹,它就是阿啸。”   “咚”的一声响,烧火棍子掉到地上,咕噜噜的滚到了林大川脚边。   他眉头紧锁,惊诧的瞧向林白梧,又瞧向银纹巨虎,不敢置信:“你说这老虎……是渊汉子?!”   林白梧的白齿咬着下嘴唇子,轻轻点了点头。   渊啸是老虎这事儿,林白梧打头里,是没打算和林大川讲的。   阿爹年纪大了,他怕他承受不住。   可他这肚子逐渐大起来,听渊啸的意思,最多再一两个月就要生了。   寻常人家,再是一胞多子,也没有三五个月便产子的道理,他阿爹心里头紧张他,若他不足月便生产,定要担惊受怕。   若再生出两头毛乎乎的小老虎,他想瞒也瞒不住。   到时候他身子虚,若命不好、再遭遇了凶险,便没法同阿爹解释,不如早早说清。   有阿爹在,不管多难他都不怕。   林大川听着林白梧的话儿,深吸了数口子气,才颤颤巍巍的将目光自巨虎身上抽回来。   他握住娃儿的手,拉他到一边,小声问道:“你和阿爹说清楚,究竟是咋想的?这一头凶兽,你便打算同它过一辈子了?”   林白梧知道阿爹的心思,是生怕他受一丁点儿的委屈。   可渊啸待他这样好,即便因为化形而疼痛难忍、神智不清,也从未伤他分毫,这样的汉子,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更何况,他的心,早都在渊啸那里,给不了别人了。   林白梧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圆肚子,红着脸羞道:“肚子里都揣了娃儿了,早就被套牢了,没法跑了。”   林大川仍担忧,正要开口,就见边上的白老虎忽然凑了过来,伸着巨大的虎头挤在两人中间,嗷呜呜委屈的要和林白梧贴贴。   两人说话儿声虽然压得可低,但它听力好,全都听见了。   林白梧伸手拍了拍渊啸巨大的虎头,柔声道:“阿啸这么好,我才不会放手呢,你可是应过要一辈子待我好,可不得食言。”   白老虎动了动毛耳朵,满心欢喜的蹭了蹭林白梧的小脸儿。   ……   既然娃儿愿意,林大川再闹心,也没法儿反对,再说小娃儿都要生了……   要生了、要生了,到时候真生出两头小老虎,喝血吃肉的。   林大川哎哟一声,闹心、忒闹心。   林白梧既知道了渊啸是老虎,渊啸如何都不想再孤零零一头虎,窝在峪途山林子里,他化形为人,就要往家里头赶。   熊熊来送人,走到山脚下时,林白梧忽然停住了步子,他捧着圆肚子、仰头瞧去熊熊:“快到九月二十了,你是熊的事儿……告诉芷哥儿了吗?”   熊熊高壮的身形轻轻一晃,宽大的手掌挠着后脑勺,结结巴巴道:“还……还没有。”   林白梧这个郑芷的“娘家人”,鼓着小脸儿:“你得说,要是骗他伤心了,我就、就……”   他仰头瞪去渊啸,气哼哼道:“就再不和阿啸好了!”   渊啸瞧着自他大手里抽开的小手,慌张道:“梧宝儿,你咋能迁怒啊!”   *   作者有话要说: 第92章   熊熊这一头可怜熊, 本来是为了渊啸两肋插刀,这下可好,把自己搭进去了。   他一头黑熊精,不像虎子似的三五不时就得住山林子里修养, 他除去熊类本性的冬眠外, 几乎与寻常人无异。   可自打林白梧说了狠话, 他那个没主见的兄弟便日日在他耳朵边唠唠叨叨, 叫他赶紧同芷哥儿说清楚。   熊熊想了想, 是得说清的,要不然哪天小嫂子告诉小芷儿了,还不得闹得家宅不宁。   自打和郑芷的婚事敲定, 熊熊往郑家跑得可勤, 送糕饼、糖果子……   芷哥儿为了俩人的昏礼, 窝在家里绣嫁衣,他绣工差、绣得也慢,便学着笨鸟先飞,成日睡得可晚。熬得水灵灵的大眼睛起一层血丝、眼底青黑, 白嫩的小手被针扎出好几个针眼,指缝都起了茧子。   熊熊心疼,想着实在绣不好便算了, 他有银钱, 到镇上裁缝铺子买一件,若小芷儿实在不可心, 便买了布料、丝线, 拿给绣娘赶工。   他说了几次, 郑芷却没应, 只拿着快绣好的嫁衣给他瞧。   熊熊低头看着火红绸面上栩栩如生的金凤凰, 心里头却想着,这大一片绣面,郑芷得熬到多夜啊,他伸着粗手指摸了摸,满眼宠溺:“可真好看,谁说我们小芷儿不会绣了。”   郑芷红着个脸,喜滋滋的将嫁衣抱怀里:“咱俩没成亲,照理说嫁衣不该先给你瞧,可我忍不住。”   日光倾洒,落在郑芷的小脸儿上,映得他含羞带怯的小模样可招人疼。   熊熊心里头欢喜,伸手将他鬓边的碎发抚到耳朵后,一偏头,正看见郑芷的发间,还别着他送的簪子。   熊熊俯低身,凑他耳朵边:“别绣了,今儿个带你上镇子,吃好的。”   郑芷眨着大眼,偏头瞧他,俩人挨太近,差点亲到一起去,郑芷满脸羞红,赶紧垂下头,翁声翁气道:“就、就不绣了?快成亲了呀,我还得再改改呢。”   “已经这好了,还改啥呀。”熊熊瞧着他发红的耳朵根儿,没忍住,“叭”一下亲他嫩生生的耳朵上。   郑芷心口子砰砰砰的乱跳:“你、你咋这样呢!”   熊熊笑起来,一把拉住他的手:“樊悦楼来了个江南厨子,说是有祖传的手艺,可会做些精致吃食,咱俩点上一桌子,吃完了,再去云祥铺子,买二两的芝麻糖酥……”   郑芷听着听着,忍不住咂咂小嘴儿。   熊熊瞧着有戏,笑着哄人:“咱俩逛过街,到夜了,就去街边吃汤面,配一盘炙羊肉,暖肚子。”   郑芷想着那外酥里嫩、香喷喷的羊肉,心里动摇:“那、那回家得多夜了呀?”   “那就住镇上家里嘛,地契都交你手里头了,你咋也得看看房呀。”   郑芷伸着小脚,轻轻蹭了蹭地面,还待想,就被熊熊一把抱了起来。   熊熊总瞧着渊啸抱小嫂子,老早就眼馋了。   如今终于抱怀里,心里头可欢喜:“走嘛、走嘛,我想吃那炙羊肉了。”   郑芷头回被个壮汉子抱怀里,熊熊身上山风一般清爽却浓烈的气息将他笼罩,让他心口子震荡,慌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咋放。   郑芷怀里还抱着嫁衣,他红着脸:“那、那我和阿娘说一声。”   熊熊放他下地,小哥儿踩着步子、哒哒哒跑进了门。   不一会儿就出来了,郑芷满脸喜滋滋的,伸小手到熊熊跟前,掌心里是一小块碎银:“阿娘给我银子了,不叫我乱花你钱。”   熊熊伸着大手,将郑芷伸过来的柔软指头一根根推回去:“和我出去,用不着你花钱,走了!”   他弯下腰,将郑芷抱怀里,颠一颠,伸着粗颈子过来:“搂着。”   郑芷一愣,也不扭捏,伸出手,乖乖搂住了熊熊的颈子。   因为郑宏做工的关系,郑芷偶尔也到镇子去,可大多时候是有事,只为了吃个好吃食,这还是头一回。   熊熊抱郑芷上牛车,小哥儿站稳了脚,掀帘子进车厢里。   他一眼瞧见了放在座位上的木盒子,这盒子手掌大小,盒身上雕刻着繁复花纹,瞧着很是贵重,郑芷想着该是熊熊的东西,没敢碰,坐到了另一边。   熊熊跳上车板,他实在太壮,这一动,整驾牛车都跟着晃了三晃。   隔着车帘子,熊熊沉声道:“那盒子,给你的。”   车帘子被掀开,郑芷探出个小脑瓜:“给我的?”   熊熊扭头瞧他,笑着点点头:“去瞧瞧。”   扬起小皮鞭,老牛哞哞低鸣,抬蹄子起程。   山路颠簸,牛车轻轻摇晃。   郑芷坐回座位里,伸手将木盒子拿到腿面,轻轻打开盖子,里头正躺着一只金镶白玉指环。   上河村的哥儿、姐儿,只有在成亲后才能配戴指环,好告诉旁人,自己有相公了。   可农家人成日里辛苦劳作,指头上套个环倒显得累赘;况且指环贵重,好看一点儿的,就要几两银,因此也不是人人都有。   郑芷伸着小手,将盒子里的指环轻轻拿出来,环圈纯金,上头雕刻着芷兰花,就连镶嵌的白玉石,也是芷兰的形状。   芷兰……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这是郑芷名字的由来。   忽然,车外头传来一声轻轻的问:“喜欢吗?”   郑芷抿了抿唇,心里头砰砰砰跳得好厉害:“你、你干啥送我指环呀?”   熊熊这粗糙的汉子,从没心悦过谁,倒也不晓得成亲了得送心上人指环。   他只是瞧着小嫂子腕子上有条脆绿镯子,也想给郑芷买,便到玉石铺子里,问了店伙计。   熊熊出手大方,店伙计一眼认出了人。   听说他要成亲了,忙荐了打金的老工匠。工匠师傅打首饰许多年,问得了郑芷的名儿,和熊熊商量许久,特做了这枚指环。   熊熊笑起来:“想给你牢牢套住,不叫你跑了呀。”   郑芷的脸颊到颈子,起一层绯红,晕染的小脸儿娇嫩嫩,他轻声道:“你若不负我,我干啥跑呀。”   “不负你你就不跑?”   郑芷的手肘抵在膝面,两手捧住发烫的脸蛋儿:“是呀。”   熊熊勾唇笑起来,反身将车帘子掀开,瞧向车里头的小人儿:“那可说好了,我不负你,你可不兴跑。”   这会儿的郑芷,还不知道将要发生啥,抱着木盒子傻乎乎的点了点头。   熊熊瞧他好骗的小模样,实在想给抱怀里亲两口,他忍了忍,笑着落下了帘子。   *   巳时中,还不到饭点儿,樊悦楼里客人不多。这里是镇上顶好的酒楼,吃饭的多是富户,穿金戴银、驾马车。   像熊熊这样驾一架嘎吱乱响牛车的,不太多。   站在门口的店伙计倚着门框子打瞌睡,本不想上前招呼,待瞧清是熊熊,忙点头哈腰的迎了上去:“熊爷,您里头请。”   熊熊是这里头常客,但大多时候,是孤身一人走路来。他勒停牛车,掀开车帘子,将里头小人儿抱了下来。   店伙计一瞧,殷勤道:“熊爷,难得瞧您带朋友来。”   熊熊没搭话,低头瞧见郑芷手上还光秃秃着,没戴那指环,他凑头过去:“咋不戴啊?”   郑芷抱着木盒子,往熊熊手里塞:“太贵重了,我、我不能收。”   熊熊一头熊,吃好喝好最要紧,向来不大在乎金银钱财,他伸着宽厚的手掌将郑芷的小手握紧:“我不大清楚你指头尺寸,估摸着买的,你试试呢?”   郑芷听了话儿,乖巧的将木盒子打开,拿出里头指环轻轻套在了指头上,伸手给熊熊瞧:“合适呢。”   他正要脱下来,却被熊熊攥紧了手,他凑到郑芷耳朵边,声音又低又沉:“合适就戴着,好看得紧。”   熊熊牵着人上了二楼,找了处清净雅间,将菜牌上的菜叫了个遍。   客人少,菜上的很快。这江南厨子确实有点儿本事,一道道菜很是精巧——   箸头春,腌制的嫩鸽炸作酱红色,添入鸡汤,小火闷酥;   羊皮花丝,羊肚切作细长丝,与木耳、莴笋等辅料,入料温拌;   小天酥,鸡肉、鹿肉剁碎,拌上米糁制成①。   朴素食材到这厨子手里,蒸煮烹炸闷……翻花儿似的巧妙。   郑芷瞧着堆满桌子的佳肴,水润大眼里泛起光。   熊熊将鹿肉端到郑芷跟前,不待熊熊说,这小哥儿已经夹起一筷子,他尝着好吃,又夹了许多进熊熊的碗里。   熊熊瞧着他流油的小嘴儿、鼓囊囊的小脸儿,心里头欢喜,忍不住伸手捏了捏。   熊熊好吃,渊啸却不咋喜欢,因此大多时候,熊熊都是自己。   他一头熊吃得也乐呵,可碰上好吃的,没人分享,到底冷清。   他一早想寻个志趣相投的小人儿,一块儿吃吃喝喝、玩玩闹闹,无忧无虑的相伴一生,倒也畅快。   吃过饭,熊熊拉郑芷到云祥铺子买芝麻糖酥,刚出锅的芝麻糖酥还冒着热气,入口又香又脆。   郑芷拿起一块,伸长手臂举到熊熊嘴边,先喂他吃。   樊悦楼那一大桌子菜,熊熊已经吃得很饱,可瞧着郑芷伸过来的小手,还是张开了嘴。   熊熊只感觉自喉口到心里头全甜丝丝的,他弯腰将郑芷抱怀里:“累不累?去宅子歇一歇?”   郑芷塞一块芝麻糖酥进口里:“累了,可咱俩还没成亲,我不好去你家的。”   熊熊轻声哄:“我有话儿想同你说。”   郑芷皱皱眉:“非去宅子说吗?”   熊熊想着,他是熊的事儿这么惊世骇俗,不给人堵门里头,跑没了可咋办:“宅里清静。”   郑芷抿唇想了想:“那好吧。”   *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取自烧尾宴,制作过程不可考究。   熊熊:喂饱了再坦白~ 第93章   穿过青石砖斑驳的墙面, 走过平坦敞阔的石板路,熊熊牵着郑芷的手,到了一处别院。   这别院位置极好,东向隔两道小路就是镇子顶繁华的商街, 南向过一片矮房就是成片的茂密树林, 可谓闹中取静, 静中风雅。   还没到近前儿, 郑芷便远远瞧见两头高大的汉白玉石狮子立在门口, 爪下团球,好生气派。   他仰起头看去高大汉子,小声问道:“这就是你说的院子啊?”   镇子地界寸土寸金, 郑芷虽看过地契, 可那不大灵光的小脑瓜, 根本想不出能有多敞阔。   五进院,他往阔里想,也就五间、要么十间青瓦房,谁成想这一见, 竟是让人瞠目结舌的气派,高门大户,比镇上富贾的宅院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熊熊挠了挠头:“好久不来住了, 估摸着不大干净, 你莫嫌弃。”   还不等郑芷多想,熊熊浅浅倾身, 一把将人抱了起来。   他迈上石阶, 到朱红木门前, 敲了两下门。   过了好半晌, 里头才慢慢悠悠传来一声苍老的问:“谁人啊?”   待听见熊熊浑厚低沉的应声, 里头脚步快起来,不一会儿大门拉开了。   一个白胡子老头儿佝偻着背、恭恭敬敬的立在门口:“老爷,您回来了。”   熊熊无奈摇头,他说过几回了,叫他熊熊便是,可这老头儿不肯,回回老爷、老爷的叫。   他微微弯腰,凑老头儿近些,笑道:“回来瞅瞅,您和阿婆咋样了?银钱可够使?”   老头儿连连点头:“够呢够呢。”   “不够您可同我说。”   “哎哎好。”   熊熊将郑芷轻轻放到地上,瞧着老头儿道:“阿伯,我快成亲了,这是我夫郎郑芷,以后就是这院儿的当家人,你们认认脸,别到时候不认得。”   老头儿起先一愣,马上笑起来,脸上起一层褶子:“二爷好,路上辛苦了吧,我叫老婆子沏茶来。”   郑芷脸色羞的可红,他一个农家哥儿,没见过这种场面,心里头紧张:“阿伯,您叫我芷哥儿就是了。”   “可不行呦,坏了规矩。”   不待郑芷多想,熊熊又将他抱了起来:“说了他也不听,遂他叫吧。”   郑芷乖巧的点点头,埋着小脸儿在熊熊宽厚的肩膀,闷闷道:“你也没说是这大一片房呀,那地契我不能要,太贵重了。”   熊熊宽大的手掌托着他的小屁股:“也没花多少银钱,我买的时候可便宜。”   熊熊这话儿不假,他买下这块地皮时,这地界还是片荒地,别说商街,连拉货的贩子都不往这来。   那是可久以前的事儿了——   熊熊这头黑熊,在峪途山林子里住了不知道多少年,机缘巧合下变作了人。刚变作人那会儿,熊熊啥也不懂,也没啥欢喜的事儿,就是嘴馋,爱吃些甜。   它鼻子好使,老闻见山下若有似无食物的香,盘旋着往山坡上吹,它忍了好几日,实在按捺不住,顺着香气一路下山去,瞧见软乎乎、甜丝丝的糖糕便走不动路。   他这高大一个壮汉子,披头散发的,又衣不蔽体,村人见了都害怕,还是个老农户给他做了饭食,教他用兽皮子换银钱、买吃食。   兽皮子好说,峪途山漫山遍野的野兽,它那个凶悍的虎兄弟,猎兽吃肉,从不要皮子。   起初,熊熊拿的皮子不多好,都是堆在洞穴口陈旧的老皮子,又干又硬,裂口也大。   后来卖得多了,寻出些门道,才卖出好价。   熊熊一头孤独熊,除了买几兜子糕饼,下几回酒馆、胡吃海塞,没其它用钱的地方,银锭子、铜板子随处扔,撒得洞穴满地。   渊啸闲着无聊的时候,还拿圆溜溜的锭子当弹珠玩儿,砸在地上咕噜噜的乱滚。   皮子卖得多了,熊熊和那皮货商越来越熟,也多起了其它往来。皮货商生意做大,组了个走商的车队,问熊熊要不要入伙儿。   这走商队不算大,一年小几趟,估摸着赚不到什么大钱,但能从西域带回好些香瓜蜜果、甜饼浆糖,熊熊想着,反正银子没啥大用,便跟着投了。   头两年确也没什么水花,谁知道后几年秋冬大寒,皮子价钱水涨船高,熊熊小赚了一笔。   再就是跟着皮货商又入了伙儿,玉石行当、绸缎铺面、就连樊悦楼也投了些。   他投得银钱不多,人也低调、不爱露头,鸿商富贾的场面从不参与,知道他是东家的少之又少。   熊熊一头熊乐得自在,银钱多起来后,便想在镇上买处小院,最好远一点、偏一点、人少一点,也省得他喝醉酒还得往峪途山林子跑。   那会儿这面地还荒着,地皮价贱,熊熊干脆买了一大片。   到后头建了房、打了家具,熊熊瞧这冷冷清清的高屋、大院,想着还不如他峪途山林子的熊窝舒坦,便又搬了回去。   这院子一直空着,平日里就一个看门的老伯,和一个收拾屋子的阿婆。   这老头儿不是旁的,就是他刚下山那会儿,给他拿糕饼,教他卖皮子的老农户。   前几年天灾,收成不好,各地闹饥荒,熊熊便给他俩接到镇上,安排着看房子。   熊熊一年到头回不了几趟,老两口倒也自在。   两人进内院,熊熊急着抱郑芷进了主屋。   这屋子按熊熊身量来造的,床、柜子、椅子都出奇的大。   他才放郑芷到椅面上,门外就响了敲门声。   熊熊打开门,老阿婆站在门口,她手里端个木托盘,上头两杯清茶,一盘果子:“老爷、二爷,喝水。”   这阿婆长得慈眉善目,瞧着郑芷就高兴,乐呵呵的给他扒果子:“后院树上摘的,快尝尝,甜嘴儿。”   郑芷伸手接下,“咔哧”咬了一大口,眯着眼笑得比果子都甜:“好吃呢。”   房门被轻轻带上,熊熊拉椅子坐到郑芷对面。   这小哥儿正鼓着个小脸儿,埋头认认真真的吃果子,他吃东西时候一点儿不娇气、不扭捏,让人瞧着欢喜。   熊熊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脸儿:“后院树上好多呢,你要爱吃,摘了拿家去。”   郑芷嘿嘿嘿的笑,将手里果子递给他:“你尝尝,可甜。”   果子递出去了,郑芷才想起这果子他都咬过了,熊熊要嫌弃。   他伸手正要拿个新的,被熊熊的大手握住了手腕子。   熊熊就着他的手,在他咬作月牙的果子上,又咬了一大口。   “喀哧”一声脆响,郑芷的小脸儿红了个透,他只感觉自己的心口子,砰砰砰跳的好厉害,被熊熊大手握住的地方,炙热的烫人。   熊熊瞧着他通红的小脸儿,伸手将他鬓边的碎发抚到耳后,他轻声道:“小芷儿,我打头一回见你,就喜欢你。”   这话儿熊熊说过了,可每一回提,郑芷仍害臊,他小声应:“你说过了呀。”   “你不知道,你答应嫁我,我多开心。”他凑过去,轻咬着他的耳尖,“比吃一大罐子的蜂蜜还开心。”   郑芷歪着头躲,心里头也甜丝丝的:“我也开心。”   熊熊浅笑起来,拉他的小手握进大手里,慢慢的揉,过了好半晌,才轻轻的、生怕吓着人的道:“其实……我有事儿没同你讲。”   郑芷抬起头,皱两道小眉:“你有事儿瞒我啦?”   见熊熊一直不说话,郑芷气鼓鼓着小脸儿,想将手自熊熊的大手里抽走。   熊熊攥得可紧,又拉嘴边亲了亲。   郑芷见拽不出,气道:“你说呀!瞒我啥啦!”   熊熊还没开口,他一双眼瞪得溜圆,小嘴儿叭叭叭的可厉害:“难不成你心里有别人了?还是、还是外头养了小?你可应过我的,这辈子就我一个呀!”   熊熊心里头一紧,忙给人面对面抱腿上,他粗臂环着他腰,生怕人跑了:“没别人,我打生下来就你一人儿!”   郑芷垂下头:“那、那啥事儿嘛!”   熊熊不知道要咋说,他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蛋儿:“我给你……变个戏法儿。”   一阵窸窣碎响,郑芷抬起头,就见熊熊脑瓜顶上,一对儿毛茸茸的圆耳朵。   熊熊低下头,诱哄道:“你摸摸。”   郑芷睁圆眼,伸手到他头顶,轻轻摸了摸,这小耳朵毛茸茸,软软的、暖暖的,和真的似的,他惊喜道:“你咋变出来的啊?”   熊熊凑头到郑芷耳朵边,呼吸声轻轻,挠得人颈子痒:“我是头熊,峪途山林子里的黑熊精。”   郑芷摸在熊熊毛耳朵的手一顿,小心看去他。   四目相接,熊熊一双眼可认真,一点儿不像在开玩笑。   郑芷一惊,急喘了两口气,仿佛已经看到一头满口獠牙的巨熊,朝他生狠的扑来。   他怕的一声呜咽,就要下地跑,却被熊熊箍住细腰,如何逃脱不了。   郑芷小手捶着熊熊的粗臂,细腿乱蹬,眼眶通红,仰头哭起来:“呜呜呜你放开我!”   熊熊不放人,只抱着他哄,声音里都带了抖:“小芷儿,别怕我、别怕我,我不伤人。”   郑芷眼泪糊了满脸:“你、你娶我,是不是打算夜里头吃掉我呜呜呜!”   熊熊一愣,声音低哑:“是想吃掉你,可不是你想的那个吃法儿。”   郑芷一听,打着泪嗝,哭得更厉害:“呜呜呜你、你真的要吃掉我啊!”   熊熊伸手将他的泪抹掉,轻轻道:“逗你的,我咋会吃了你,我是真的喜欢你、想娶你。”   见人还要跑,熊熊紧着道:“我虽然是头熊,可大多时候,和寻常人无异,你若害怕,我一辈子再不搁你跟前变作熊;你若不情愿,我们、我们的婚事可以推迟,等你不怕了再成亲。”   反正熊熊想好了,他俩都走上三书六礼了,整个上河村都知道他是郑芷的相公,婚是肯定得结的,不过时候早晚的事儿。   谁料腿上的小哥儿却不应,凶巴巴道:“谁要和你成亲啊!我要逃进深山老林里,再不出来了!”   熊熊一愣,勾起唇:“那可好,逃进我老巢了。”   “那、那我就跟着阿爹上镇子、到县里头,叫你找不见我!”   熊熊一双眼里满满的落寞,喉中又酸又涩,声音都带着可怜:“芷儿,你可以怕我、怨我,可你别厌恶我,成吗?就让我守在你身边。”   他颓丧的将禁锢的双臂轻轻松开了,可这会儿,郑芷却没有跑,他抬头瞧熊熊,见他低垂的眼、难过的脸,整个人像蒙了层灰,再没有以往的意气风发。   不知怎的,郑芷心里头不落忍,难受的厉害,他伸出手,摸了摸熊熊毛茸茸的小耳朵,小声问道:“真的不会吃了我吗?”   “不会,我应了一辈子待你好,便是真的一辈子待你好。”   郑芷怔怔的看他:“那你、那你变全了给我瞧瞧。”   熊熊摇摇头,亲他湿乎乎的小脸蛋儿:“太壮太蛮了,怕你瞧见了要怕。”   “你、你不吃我……我就不怕。”   “那等我们洞房花烛夜、脱光了,我变全了给你瞧。”   郑芷一想到那场面,耳根子一片红,他偏开头不瞧人,好半晌后才翁声翁气的道:“可不行。你这么壮,娃儿得多大呀,我、我生不下来……”   熊熊一愣,心里一片柔软,唇吻上郑芷肉乎乎的耳垂:“这快就想给我生娃儿了?”   郑芷一羞,不说话。   熊熊抱着他,声音沉沉,一字一字很是郑重——   “我是蛮了点儿、壮了点儿,可我会好小心、好用心的待你。”   “你若怕娃儿大了不好生,咱不生也行,反正我大哥有两个呢。”   “小芷儿,同我成亲吧,我绝不负你,一生一世待你好。我熊熊用命作誓,句句真心,若有半句假,天打雷劈。”   郑芷垂着头,脸色越来越红。   熊熊真是熊的事儿虽然吓人,他也害怕,可他从没不信过他。   这顶天立地的汉子,其实是个好温柔的人。   熊熊宽大的手将他握紧了,柔声哄:“小芷儿,嫁我吧,成吗?”   郑芷抠着小手,好半晌后,轻轻点了点头,娇嗔道:“你可不兴负我!”   熊熊心里头一下敞亮起来,欢喜道:“绝不负你!”   他宽大的身子将郑芷包紧,忽然,怀里的小人儿想起什么,自熊熊胸口仰起头:“你是熊,那我哥夫……”   “他是老虎。”   “老虎?!”郑芷眼一圆,风风火火的就要下地,“那咋行!我得告诉白梧哥去!”   熊熊叹口气,心想这两小哥儿倒是要好,林白梧怕郑芷挨了欺负,郑芷又怕林白梧受了委屈,他忙拉住他的小手:“他知道。”   “白梧哥知道?”   “前两天才知道的。”   郑芷眉头皱得可紧:“那他肚子里的小宝宝……”   熊熊抱着他亲了亲:“两头小老虎。”   “小老虎……白梧哥不怕嘛?”郑芷抿住唇,小拳头攥紧紧,“那生小熊,我也不怕!”   熊熊:“……”   *   作者有话要说:   熊熊:敢情我说啥,都没你白梧哥好使…… 第94章   方才还吓得直哭, 这会儿就斗志昂扬了。   熊熊瞧着郑芷一本正经的小脸儿,大手摸摸他圆滚滚的后脑勺:“不怕娃儿大,生不出了?”   郑芷小手抠着衣边:“还是怕,可是我一想着能有个毛乎乎的小熊, 心里头好欢喜。”   熊熊瞧着他欣喜的小脸儿, 微微一愣:“你不怕熊?”   “小熊不吃我, 我干啥怕呀。”郑芷抿抿唇, “我自己的娃儿, 肯定好稀罕我,到时候你实在忍不住了要咬我颈子,他定头一个不愿意。”   熊熊:“……”   好半晌后, 高大汉子无奈的叹气道:“小芷儿, 我真的不吃人。”   郑芷两条细腿在半空晃晃, 小脸一鼓:“不管,我想要小熊。”   熊熊双眼发亮,心道那敢情好!他也想要小熊。   他宽厚的大手搂紧郑芷的后背,低头亲他的额头:“那生一个, 要实在不好生,就再不生了。”   熊熊也知道自己壮,娃儿若真随了他, 定是难生。   郑芷想了想, 两道小眉却皱得可紧:“那不行,得两个。”   他家里就他一个, 小时候可羡慕别家有兄弟的, 干啥都有人陪, 还想让他阿爹去林家给林白梧偷出来, 给他做亲哥。   他想着, 自己若生了娃儿,少得两个,热热闹闹的才好。   熊熊笑起来,他怀里这宝贝,又娇又憨,性子敞亮,可爱得紧。   他低头亲亲他的小耳朵:“那就两个。”   郑芷被亲的痒,咯咯咯的笑:“我白梧哥可真厉害呀,一下就能生两个,都不用挨两下疼。”他瞧去熊熊,“那你能叫我一下生两个嘛?”   熊熊:“……”   久听不见应的小哥儿撅着小粉嘴儿,唉声叹气,喃喃道:“原是你不行。”   熊熊:“!!!”   他气的挺腰,厚实的胸膛给人搂得紧紧,惹得腿上小哥儿缩作一团,颤声告饶。   郑芷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闹腾过了,又饿了,伸小手到桌面上抓果子。   他吃了一多半,熊熊不想叫他再吃了,等下该吃不下饭。   熊熊才伸手,郑芷就将果子递到他嘴边,一双大眼水汪汪的:“你要吃吗?”   “咔嚓”熊熊低头咬一口,汁水溢了满嘴,好甜。   郑芷收回手,也不嫌弃,就着熊熊咬过的地方就张开了嘴,却被熊熊劝下了,他道:“不吃了,带你吃汤面、炙羊肉。”   郑芷一听,忙将果子放小盘上,一双眼水亮亮,喜滋滋道:“好!”   才推开门,外头小凳上正在择韭菜的老阿婆便起了身:“饿没呀?我叫老头子割两斤猪肉,给大爷、二爷包饺子。”   “不用麻烦了,我带他到外头吃口面。”   老阿婆瞧他要走,忙道:“哎呦不麻烦,老头子已经出门儿去了。”   熊熊微微倾身,瞧向郑芷,软声问:“想吃饺子吗?”   郑芷想吃炙羊肉,可又不想驳了阿婆面子,正为难时候,熊熊转头对阿婆道:“这样吧,我们先到外头吃口子面,我胃口大定吃不饱,回来再吃点儿饺子。”   老阿婆一听,笑着应:“成、成!等你俩回来吃。”   熊熊伸出大手,将郑芷的小手握住了。   两人往大门外走,郑芷仰头看他:“你咋知道我想吃面呀?”   熊熊笑起来,温柔又可靠:“我也想吃。”   路途不多远,熊熊便没驾牛车,两人在灿灿落日里,晃晃悠悠的走到了街巷小摊子。   这里是条不多上档次的商街,百工聚杂,行贩颇多。沿街是各色店面,茶馆、棋牌楼、当铺……还未到申时末,做面的老头儿才将摊子支起来。   比起雅贵的酒楼,这路边小摊儿是糙了点儿,可铁炉老碳炙出的酥嫩羊肉,趁着滚烫、肉上滋拉冒油花儿时盛出,撒一把呛口大料,混着街边的冷风,那粗犷滋味儿,绝不是酒楼能比的。   熊熊是这儿的常客,他顾着口腹之欲,向来不多讲究,郑芷这个农家哥儿,瞧多了黑土黄泥,更不觉得有啥。   经营摊面的是一对儿老夫夫,老头儿炙羊肉,他夫郎下面条,两人互相帮衬着,话不多,偶尔互瞧一眼,满眼的情意。   老头儿瞧见熊熊,忙招呼道:“来了。”   高大汉子点了点头,找位置坐下,伸手抹了两把凳上的灰,才拉郑芷也坐:“老样子,多加一份炙羊肉。”   老头儿瞧一眼郑芷:“小哥儿那个瘦,多一份吃得了不?”   郑芷脸上起一层绯色,搓搓手,想着自己撑肠拄腹的是不咋文雅,刚想寻了借口说晌午吃的还饱,不用加了。   不待开口,熊熊已经笑道:“吃得了。”   郑芷伸小手摸了摸发烫的圆耳朵:“哎呦,显得我好能吃。”   “我就喜欢你能吃。”熊熊瞧着他笑,“你吃得欢喜,我心里头也跟着欢喜。”   郑芷垂头抿起小嘴儿,脸蛋子红扑扑。   不多时,热汤面上了桌。   老头儿夫郎是个圆脸盘,上了岁数,眼角起层皱纹,倒显得和蔼。   他见这独身的汉子头一回带了个小哥儿,猜出两人的关系,给小哥儿的汤面上多淋了些香油。   郑芷道了谢,埋头到汤碗里,刚出锅的汤面热气腾腾,他怕烫了舌,小小嗦了一口子。   面汤是大骨头棒子熬得老汤,汤面上漂一层油白的骨髓,浓香浓香,郑芷抬起头,一双眼睛亮晶晶:“好喝哎!”   熊熊可喜欢瞧他乐呵呵的吃东西,那满足的小模样儿,瞧着暖人心肠。   熊熊笑起来,伸着宽大的手摸摸他的小脸儿:“那就多吃点儿。”   没一会儿,炙羊肉也上了桌,碳烤的羊肉外酥里嫩,冒着亮黄的油花儿。   郑芷吃一口,眼睛瞬时睁得溜圆:“好嫩啊!”   熊熊怕他烫着舌:“不着急,慢点儿吃。”   郑芷眯着眼笑:“你也吃。”   正说着,沿街的茶馆里“啪”的骤起一声惊堂木响,却没什么叫好声,只有掌声稀稀落落。   紧接着,茶馆里吵闹起来——   “话儿都说不灵清,还在这儿说书?!”   “下去吧!谁要听你在这儿浪费时辰!”   “就是!赶紧下去哦!”   台上人急红了眼,两肩抖得厉害,结结巴巴喊道:“我、我可是秀才!”   围坐的客人才不管他秀不秀才,茶碗砸得桌面啪啪作响:“呦秀才!那你咋搁这说起书了?”   “回去念你的书好了,在这屈才!”   “说得是!谁乐意听你说书,磕磕巴巴的。”   实在太吵了,熊熊和郑芷不由得抬头去瞧,正见茶馆高起的坐台上,是一张熟悉的脸。   “范浔?”郑芷皱紧眉,手一抖,筷间羊肉掉到了桌面上,“他咋在这儿?”   熊熊心口子一缩,张着口,半天说不出话儿来。   他小心瞧去郑芷,这小哥儿一双眼正牢牢的扒在范浔身上,眼中灼热、滚烫、悸动,似仍有情……   熊熊慌乱得厉害,他恨不能抓起郑芷的手就走,可他没有。   他知道,在郑芷过去的许多年,在他懵懂、青涩的时光,心里头只这一个男人。   范浔虽然烂到根儿里了,可若不是他先抛下郑芷于不顾,他熊熊也没有这好的时机,能侥幸得这小人儿的青眼。   熊熊伸着粗手指夹了筷子炙羊肉,轻轻放到眼前人的小碗里,苦涩的笑了笑。   快到饭时,小面摊前人多起来。   不断有人拉动桌椅落座,炙羊肉声滋滋的响,香气顺风飘来。   忽然一阵骚动,熊熊循声望去,就见茶馆客人齐刷刷的看向他,竟是范浔跳下高台,朝他和郑芷冲了过来。   *   作者有话要说:   郑芷:咋看出我“有情”的啊!   熊熊:战略性挠后脑勺 第95章   范浔穿一身青布长衫褂袍, 身形单薄,脸色灰败、眼底青黑,一副饱受生活辛酸之相,却仍难掩读书多年的油墨气。   就在他跨出门槛之时, 就听“啪”的一声大响, 熊熊厚实的巴掌砸在了桌面上, 他本想起腿将范浔一脚踹出去, 可念在郑芷在, 生生收住了腿,只两指抵在张牙舞爪扑过来的男人胸前。   可即便只这两根手指头,也吓得范浔连退了三步。   他隔二丈距离, 又惊又惧的缩起颈子, 可怒火冲了天门了, 让平日里胆小如鼠的人也膨胀了胆子。   范浔颤抖的指着摊位里、稳坐如山的高大汉子,面红耳赤、咬牙切齿的喊道:“是你!在我昏礼上砸席面的就是你!”   熊熊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当初若不是顾着郑家,他砸席面, 连面都不会蒙。他熊熊要干的事儿,就是千百人来拦,也拦不住!   而今被范浔堵在街角, 窝囊得厉害, 可是郑芷在,他仍在忍。   熊熊垂下眼没有说话, 唇边掠起一抹轻蔑的笑, 他缓缓拿起筷子, 夹了一块儿炙羊肉入口。   秋寒冷, 才这一会儿羊肉便凉了, 表面结一层油白,熊熊却无所觉般嚼得津津有味,只有鼓动的腮瞧得出,他并不如表面看着那么平静。   范浔见人不说话,虎着脸虚张声势的急吼:“我同你无冤无仇,你做什么坏我好事、毁我前程!”   熊熊偏头瞧他,一双深邃的眼里满是厌恶,他正要开口,就听“腾”的一声响,边上的郑芷猛然站了起来。   熊熊眼神一凉,连心口子也跟着凉下去半截。   他垂下目光看去桌面的筷子、汤碗、结作块儿的炙羊肉……心一点一点的往下沉。   他做了这许多,一厢情愿的,其实都没有范浔露一面来得有用。   熊熊宽大的手攥紧成拳,喉口上上下下的鼓动。   只等郑芷说出什么情真意切的话儿,将他打进黑暗囹圄里,牢牢禁锢。   熊熊这大一头熊塌下背、皱着粗眉,窝作一团自怜自艾,忽然,就听“啪嚓”一声大响,熊熊抬头看去,竟是郑芷抱起碗,朝范浔猛砸了过去。   汤水四溅、瓷碗四分五裂,郑芷怒气冲天的指着范浔:“你少胡说八道!你哪只眼睛瞧见是熊熊砸的你席面!”   熊熊心口子一紧,只感觉一股子暖流冲入心口,他猛然抬眼瞧去郑芷,这小哥儿虎着张脸、小手叉腰护在自己身前,可是霸气。   范浔被这一下吓得直跳脚,他急头白脸尖声道:“我哪只眼睛看到?!放眼整个村镇,能找出第二个他这般壮的?!”   郑芷眼睛瞪的溜圆:“也就是说,你压根也没瞧清匪人长啥模样!”   范浔一愣,张了好几遍口,竟是无言以对。   面对范浔的诘责,熊熊根本没放在眼里,就算再牵扯上刘家,他也没在怕的。可郑芷这么护着他,他如何不能拆他的台。   他伸出宽大的手,轻轻拉了拉郑芷的小手,柔声道:“别气么,坐下说。”   好半晌,郑芷才被哄着坐下。   熊熊看去范浔,目光又略略带过他身后茶馆里,正在瞧热闹的茶客,沉声道:“听你的意思,是根本没瞧见匪人的脸,便要怪罪到我身上了?”   范浔瞧这汉子云淡风轻的模样,恨的咬牙切齿:“当时在场的可不少,你以为不露脸别人就瞧不出吗!”   熊熊伸着粗手指摸了摸碗边,他道:“你若这么说……那你瞧街巷子里手脚不干净的小贼、勾栏瓦舍里勾人钱财的兔儿爷,个个身形和范公子相似,难不成都是你了?”   他话音落,茶馆里的看客全“呵呵呵”笑起来。坐在前头的爷们儿更是手拍着椅把,乐得东倒西歪。   范浔气得脸色涨红,口里结结巴巴“你你你!”了好半晌,却是半个全乎话儿也没吐出来。   熊熊勾着唇冷淡的笑:“说到底,没人瞧清那匪贼的真面目,这是笔糊涂烂账。你若非说是我,大可寻了刘家为你做证,我熊熊奉陪到底。”   范浔双手攥拳,肩膀颤抖起来。刘家……他如何寻得了刘家。   成亲席面闹的难看、得罪了满城豪贵不说,他又被人翻出了年少无知时写的狂悖诗词,告去了考院,气的先生当众训斥他行事不端、立身不正。   刘家瞧他仕途无望,火急火燎的同他退了亲,任凭他如何恳求都没用。   若非如此,他怎会落得个茶馆说书的下场!   范浔急得猛咳起来,喘气之大,险些将心肝脾肺都喷出口。他身形摇摇欲坠,丧家之犬般瞪去熊熊,眼一瞟,正瞧见安坐在一旁的郑芷。   范浔双目通红,拳头猛烈的拍打胸口:“芷哥儿!咱俩自幼的交情,你便瞧人如此随意的践踏我吗!”   他喊得声嘶力竭,郑芷却冷冷的“呸”了一声:“自幼的交情,也阻不住你不干人事儿!”   “我阿娘被气得下不来炕时,也不见你这个‘自幼的交情’登门拜访。而今你落得这个下场,是你活该!”   范浔如何想不到从前对他满眼倾慕的哥儿,而今会说出如此冰冷的话儿,他恶向胆边生,破口大骂道:“怎么!攀上高枝儿了!就对我爱搭不理了?!你可还记得,你巴巴粘着我的时候?你这个糟烂弃夫!”   熊熊心火烧得厉害,拳头“砰”的砸在桌面,正要起身,就见眼前掠过一团影儿。   郑芷倾身过来,将他面前的那碗面也捧了去,“啪嚓”一声脆响,狠狠砸在了范浔身上,范浔脚下一滑,“啪”的仰摔在地上。   郑芷气吼道:“弃夫?!我就是做弃夫也瞧不上你!混蛋东西!”   熊熊一愣,抿唇笑了起来,这小哥儿风风火火,真是又烈又甜。   郑芷还要骂人,却被熊熊拥进了怀里,他凑他耳朵边儿,轻声哄:“小芷儿不气,这儿不用你。”   熊熊将人放开,缓缓站了起来,他手指头相捏发出咔咔响声,扭了扭颈子,睨着范浔,道:“范公子,你说的话,我不喜欢。”   熊熊高大的身影山倾般压过去,范浔蓦地想起成亲那日,这汉子提刀而来的骇人场面,宛如索命的无常。他吓得直抖,撑手连退了两步,屁滚尿流的逃走了。   一阵风过,吹得地面碎瓷哗啦啦响。   郑芷伸着小手轻轻碰了碰熊熊的手,熊熊低头瞧他,大掌摸了摸他圆乎乎的后脑勺,缓缓坐回了凳子。   郑芷抿了抿唇,小声道:“对不住……你得赔钱了。”   “我带足了银钱。”熊熊瞧着碎裂的汤碗,心里头滚烫,他没想到有一天,能被个如此瘦弱的小人儿护着,他的大拇指缓缓磨了磨食指指面,沉声坦白,“其实……那席面,是我砸的。”   “我知道啊。”   熊熊一愣:“你知道?”   郑芷轻轻点了点头:“那天我在呢。”   他瞧见熊熊慢慢皱紧的眉,慌忙解释道:“哎哟不是还念着他,只是想瞧瞧而已……瞧瞧那场面该是多气派,然后就瞧见你了。”   熊熊颈子起一层红:“那你方才为啥……”   “哼!”郑芷鼓着小脸儿,“他那样一个不知廉耻、无情无义的小人,我们凭啥坦诚说啊。”   熊熊笑起来,忍不住伸手握住郑芷的小手:“我方才瞧你反应可大,还以为……以为你还念着他呢。”   “才没有!我恶心他都来不及!”郑芷伸手摸了摸发烫的圆耳朵,小声道,“我已经有你了呀。”   我有你了。   熊熊只觉得熊脸通红,心口子“砰砰砰”跳的可快,他止不住的勾起唇:“我也……有你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熊熊:根本轮不上我出手   P.没几章就完结了哈~ 第96章   九月二十, 上河村一片喜气洋洋,村头郑家的芷哥儿要出嫁了。   郑家因着先前被退亲的事儿,受了村人好一通闲言碎语,而今嫁得如意郎君, 算是真真正正的扬眉吐气。   熊熊知道郑家憋屈了许多年, 当初冯秋花只生了郑芷一个, 婆家亲戚嫌弃一个哥儿日后没指望, 连走动都少。   而今一听姑爷子是个有本事的, 凡是和郑家沾上点儿亲的都来凑热闹了。   因此熊熊有意将排场摆得气派,给足了郑家脸面。   日头才过天正中,迎亲的队伍便打镇子起程, 浩浩荡荡的往上河村行去。   今儿个大喜的日子, 熊熊穿一身红喜服, 骑在高头大马上。他肩宽身壮,胸前绑一朵红艳艳绸子大花,眉目疏朗、脸上止不住的泛着喜色,整个人都喜气洋洋的。   上河村, 郑家房前屋后围满了乡里乡亲,很是热闹。   相熟的、不相熟的全来了,婆子、婶子凑头聚堆儿, 更有半大小子手里攥着饴糖, 前后的追逐打闹。   二十几张大圆桌架在村口子的阔地上,流水席面已经摆好。   厨子热火朝天的忙活, 猪油下锅, 起一阵香, 葱姜蒜爆炒爆香, 炖起肥鱼、肥鸡……   露天的大铁锅里冒着细密白烟, 锅铲翻打着铁锅壁,发出噌噌的响。   上河村习俗,哥儿、姐儿嫁人,昏礼当日的喜宴在汉子家办,而夫郎家的席面,多是日后回门再补个小的。   村子里嫁娶,家家户户挨得近,也有只办一场席的。   熊熊虽说好了日后来郑家久住,可昏礼仪式到底是在镇上宅院里,因此今儿个村子的流水席该是不办的。   可熊熊却主动提了,还亲自张罗,将喜宴办得很是气派。   喜吉之日,冯秋花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一身翠绿绣花缎子面,乌黑长发挽做髻,插一柄明晃晃的银钗。   她在堂屋子里招呼客人,不知道哪门哪户的远房婆子瞧见她,上赶子过来寒暄:“哎哟郑家婶子,你还记得我不?咱两家祖上可沾着亲呢!”   冯秋花瞧着这陌生脸孔,像模像样的装笑点头。   婆子甩着帕子,笑得眼角起一层皱纹:“我打从前儿就知道,这芷哥儿啊是个有福气的,你瞧瞧,这嫁得多好啊!”   冯秋花说了两句客套话儿便躲了,她穿过拥挤人群,到郑芷的卧房门口子,轻轻推开了门。   房里头,梳妆打扮好的小哥儿正坐在炕头上,红艳艳的喜服映衬得他的小脸儿娇嫩嫩的可是招人疼。   郑芷瞧见冯秋花,羞涩的抿了抿红润润的唇:“阿娘。”   冯秋花坐到炕面上,缓缓伸手,将娃儿白嫩的小手握进了掌心里。   这么多年了,冯秋花是日日盼着郑芷这小皮猴子能早早嫁人,可真到了这一天,她心里头百感交集,更多的却是酸涩。   郑芷瞧出她要哭,伸着小手擦她的眼睛:“阿娘你哭啥呀,明儿个我就回家来了,回来就不走了呢。”   冯秋花笑着点头:“是是,我们芷哥儿说啥不能离了娘。”   “是呀。”郑芷歪着头笑,“我可是阿娘的宝儿,我离了娘,娘得想我呢。”   冯秋花被逗得笑,伸手擦了两把泪,忽然窸窸窣窣声起,她自怀里头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轻轻放到了郑芷的手心里:“姑爷子人好,事事想得周到,就连今儿个的席面,也是他张罗的。”   “阿娘瞧得出,他是全心全意的对你,就连宅院地契都舍得给你保管。”   “咱家没那厚实的家底儿,这是我和你爹给你攒的,你收好了,咱自己的银钱,有底气。”   寻常人家娶哥儿、姐儿,聘礼都不会给太多,八两、十两银,并几斤的米面肉,因此娘家陪嫁,也不会随太多。   可熊熊聘礼多得吓人,郑家一个农家户,煞费苦心的攒钱,也比不上人家的九牛一毛。   郑芷捏着沉沉的钱袋子,知道里头银钱不少,他往回推:“阿娘,这钱我不要,留给您和阿爹养老用。”   “咱农家人,花不了多少钱。”冯秋花将钱袋子又塞回去,“我和你爹留足的,给范浔的那笔银子要回来了,咱家有钱。”   郑芷抿着唇,犹豫了好半晌,才哽咽着将钱袋子缓缓攥进了手心里。   “我们芷哥儿这就嫁人了。”冯秋花伸手抚着他的头发、摸着他鬓间精巧的凤钗,眼眶子通红,满眼的舍不得:“阿娘瞧着姑爷子是个实在的,你俩可得好好过啊。”   郑芷眼眶子也发起酸,他柔软的唇微微抖动起来:“嗯,我俩定好好过。”   不多会儿,门口子起了一声嘹亮的唢呐声,紧接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响震耳欲聋。   “姑爷子来了。”冯秋花笑起来,“大喜的日子,不得哭,快笑笑。”   郑芷伸手抚了抚眼睛,咧开嘴,露出编贝白齿笑了起来。   村口子,熊熊利索的跳下马,阔步走到郑家大门口子迎人。   林白梧有了身子了,怕冲了喜气,人没到场,渊啸这个熊家兄弟却到了。   两个高大汉子立在门口,派头十足。   郑家院里挨挨挤挤的站满了人,有没见过熊熊的村人,一瞧见人,止不住的夸:“哎呦芷哥儿这相公可是俊呐,这大个块儿头,威风八面的!”   “对芷哥儿也是一心一意的好,下聘那天,拉了好一车金贵物件儿!天爷哎!咱见都没见过!”   有村人瞧见渊啸,小声道:“他那个兄弟是梧哥儿的相公吧,芷哥儿同梧哥儿要好,这会儿可是亲近了!”   “哎呦!两小哥儿都有福气!”   这好的汉子,拦门的亲戚也只是做做样子,便放人进去了。   大门轻轻打开,郑芷穿一身红嫁衣、盖着红盖头立在堂屋的门口。   暮里温柔的日光轻轻落在他身上,照得他周身一层融融的暖金。   熊熊止不住的心口子狂跳,他宽大的手掌轻轻握起再放开,久久迈不出步子。   直到渊啸伸手拍了拍他宽厚的肩膀,凑他耳边道:“去啊,人家等着呢。”   熊熊这才回过神来,他羞涩的、踟蹰的、紧张的迈开步子,走到郑芷身侧,轻轻握住了他的小手。   锣鼓喧天、唢呐声响,喜乐声阵阵,村口子讨好彩头的可是热闹——   “郑家洪福,得了个这好的姑爷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啊!”   “佳偶天成,白头到老!”   拜别过父母,郑芷被扶上了喜轿。   熊熊跨上高头大马,满面红光的到前头带路,可他的目光却一直在那顶红喜轿上舍不得移开。   他终于娶到了心心念念的小人儿,心里头欢喜,竟觉得这秋风都舒爽的喜人。   起起伏伏的轿子里,郑芷的小脸儿红扑扑的,他心里也欢喜。   林白梧人虽没到,可礼却早几天就到了。   他一如所言,给郑芷亲手缝了一件里衣,上头绣着小熊。   郑芷接到这衣裳时,脸上羞臊得厉害,嘴上说着“白梧哥好坏,羞死个人!我才不穿呢!”   可今儿个成婚,还是偷偷摸摸穿上了。   他一想到今夜,熊熊帮他脱下厚重的喜服,瞧见他贴身的里衣……   熊熊那壮个汉子,之前穿阿娘给做的不多合身的衣裳,肌肉绷得鼓鼓囊囊,他有点怕。   他又想起熊熊之前说过的话儿——等我们洞房花烛夜、脱光了,我变全了给你瞧。   熊熊可是要变成熊给他瞧呢,或许今儿个缠绵的长夜,他的肚子里,就能揣上一头毛乎乎的小熊了。   “哎呦!”隔着红盖头,郑芷伸小手揉了揉发红发烫的脸蛋子,想着自己可真不害臊呀!   *   作者有话要说: 第97章   锣鼓喧天、喜乐声阵阵, 迎亲的长队才到镇子口,等候多时的傧相们便欢天喜地的放起了鞭炮。   噼里啪啦的震响,一片缭绕烟火里,爆竹的红纸崩了满地。   熊熊是峪途山黑熊, 无父无母, 唯一的兄弟渊啸, 也不咋好热闹。   成亲是大喜的事儿, 得人多才吉利, 他便寻了皮货商。   皮货商名唤季长年,年过四旬,一听说熊熊要成亲了, 乐呵的封了厚厚的礼钱。   又吆喝着店里伙计, 有一个算一个, 带上亲戚朋友、娘子夫郎、家里娃儿,都来给熊熊撑场子。   人头攒动,迎着各色笑脸儿,熊熊春光满面, 一个劲儿的往人堆里撒铜板钱。   “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有铜板板哎!”   小娃娃们蹦得老高,也顾不上甜牙饴糖了, 全来接彩头。   红喜轿晃晃悠悠的入了宅院, 跨了燃火的炭盆、拜过堂,新夫郎被领进了新房里。   熊熊见状, 咧嘴憨笑着就要跟上去, 却被季长年拦住了去路。   季长年穿一身玄色山水金丝绣长褂衫, 他倚在廊柱边, 好整以暇的瞧他:“哎哟熊兄弟, 这才几更天啊,就急着往屋里进。”   熊熊一张熊脸通红,他急不可耐的抱起拳,连连行了好几个礼。   季长年笑着挑眉,瞧着围聚的宾客朗声喊道:“今儿个我兄弟熊熊大婚,可我瞧着天色还早,你们说咱能放他入洞房吗?!”   “那肯定不能啊!喝几杯!来来喝几杯!”   “熊爷海量,不要盅!换碗!”   熊熊被簇拥到中间去,他忙回过身、巴巴的瞧渊啸。   这场面渊啸太熟悉了,当初熊熊可是为了他两肋插刀,而今他得插回来。   渊啸挤进层层叠叠的人堆儿里,高大的身子挡在熊熊前头,帮他挡酒。   汉子们的席面大气,起哄、闹酒声一茬儿接着一茬儿,可是闹腾。   暮色沉入夜里,月亮升起,悬在寥天层云间。   郑芷坐在铺满了枣子、花生、桂圆的大红喜炕上,心里头既欢喜又忐忑。   忽然,外头响起敲门声,一道苍老声音传了进来:“二爷方便不?老婆子进来了?”   郑芷应了一声,门“嘎吱”打开,是熊家管事儿的阿婆。   她瞧见郑芷还端坐在喜炕上,将手里大碗轻轻放到了桌面:“老爷脱不开身,估摸还得个把时辰,他怕你饿着,叫我下了碗面条。”   说罢,老阿婆笑着躬身退了出去。   郑芷小心翼翼的掀开盖头,就见那红木桌面上,确放着一口大海碗。   他提着衣摆凑过去瞧——肉丝汤面热气腾腾,上头卧一颗黄澄澄的土鸡蛋,并两片绿油油的青菜叶,淋两滴香油,闻着喷香。   郑芷的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了,他拿起筷子拌了两下面,张大嘴咬了一口。   水汪汪的大眼睛顿时睁的溜圆,这面可真好吃呀!   忽然,门外又响起两道敲门声,郑芷头都没抬:“唔进来嘛……”   熊熊推门进去,就瞧见小哥儿正鼓起个圆脸儿、埋着头好认真的在吃面。   郑芷瞧见人,心口子猛的一紧,忙放下筷子,伸手撂下红盖头,提着小碎步、逃回了炕边。   他的小屁股往炕面一坐,含混不清的嘟嘟囔囔:“唔……都被你瞧见了。”   前院这帮子人可是能喝,熊熊还是趁着席面乱、没人瞧见,偷摸赶回来的。   他一推门就见郑芷在吃面,鼓着腮帮子,小松鼠似的。他可喜欢瞧他吃东西,嘟着小嘴儿吃啥都香,满满的烟火气,熨帖得他心口子暖融融。   今儿个大婚,郑芷难得涂脂抹粉,红艳艳的嫁衣衬得他一张小脸儿花朵儿似的娇。   熊熊本就燥热的心口子腾的生起一把烈火,他喉咙上下滚动,反身将门关紧,朝炕面急切的走了过去。   郑芷听着脚步声,脸色羞得通红,刚想伸手去擦嘴,就被熊熊宽大的手握住了,汉子低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贪吃的小猫儿,被我逮个正着。”   郑芷垂个头,手指头摸着衣边:“婆婆说你还得有一会儿,我、我才吃的。”   熊熊轻声笑起来,声音里都带着宠:“吃饱没?要么再吃点儿。”   “不、不吃了。”郑芷脸上烫得厉害,盖头帘子晃了三晃,小声道,“你还没掀盖头呢。”   这就等不及了,其实熊熊……也早等不及了。   他拿起秤杆,将郑芷头上的盖头轻柔的挑了下来。   红盖头掀动,郑芷发间凤钗的流苏轻轻晃了晃,小哥儿羞涩的瞧了眼高大汉子,眼波流转间,兀自生情。   只刚刚进门时的惊鸿一瞥就已经勾得熊熊心头火起,这一眼顾盼生辉,他急喘了两口子长气,俯过身,将人一把抱了起来,他的手掌宽大,轻而易举就将小哥儿的圆屁股包全了。   熊熊喝过酒,呼吸的热气一浪压一浪,灼人颈子。   郑芷觉得又热又痒,正要叫他放自己下来,一抬眼,就见熊熊的头顶上,冒出了两只毛茸茸的小耳朵。   郑芷心里头一喜,上回光顾着生气,都没好好瞧,这会儿他可得看仔细了。   熊熊只感觉头上一麻,竟是郑芷伸小手抓住了他的耳朵。   他喉咙一抖,声音发着哑:“要不要我变全了……唔……”   耳朵忽的一紧,怀里小人儿扑抱上来,将熊熊的毛耳尖叼进了嘴里。   郑芷收着小牙,没舍得下口咬,只用柔软的唇瓣浅浅含着,或伸出小舌、缓缓的弄。   熊熊这壮个汉子,耳朵却好软好软。人都说耳朵软的汉子会疼人,郑芷喜滋滋的,伸着手指头戳了戳。   他正欢喜,就听见一声忍耐已久、焦躁的低吼自胸腹闷闷传来,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郑芷被熊熊猛的压在了炕上。   熊熊怕人疼,厚实的大掌抵在郑芷单薄的后背,他高大的身躯小山一般倾下,将房内幽微的烛火光全然盖住。   红纱帐被一把扯下、铺满干果的喜褥被一下翻开,熊熊垂着头、声音沙哑的诱/哄道:“小芷儿,想不想瞧我变全了?”   变全了,一头毛乎乎的小熊……郑芷眉眼弯弯,不住的点头:“嗯嗯,想瞧!”   熊熊勾着唇笑起来,伸手将郑芷的小手拉过来,放到自己的衣襟上:“那就帮相公将衣裳脱了,相公给你变熊。”   郑芷只感觉脸蛋儿腾的红了个透,手指尖都着火似的发起烫。   他羞的想将手抽开,却被人紧紧攥住,如何挣脱不了。   熊熊宽大的手掌带着他的小手抚到衣襟边,盘扣被一一挑开,露出里头雪白的里衣。   郑芷心口子砰砰砰震荡的厉害,他忽然想起什么,忍不住挺起小胸脯、献宝似的哼哼:“脱了、将我的衣裳也脱了。”   熊熊一愣,舌尖掠过唇边,顺着他的意,伸着粗手指将他厚重的嫁衣轻轻挑开了。   他不疾不徐的像在剥一颗滚圆的粽子,扒开厚实的粽叶,里头是软糯香甜的粽米……   熊熊以为自己忍得住,直到瞧见郑芷雪白里衣的衣摆上、绣得栩栩如生的棕熊。   郑芷红着小脸儿,挺了挺细瘦的腰,伸小手将熊熊的粗指拉到衣摆处,浅笑道:“好看吧?白梧哥亲手绣的。我本来不打算穿,怪羞人的,可我又想着今儿个成亲……就将你穿身上了。”   就将你穿身上了。   熊熊只感觉脑子轰的一声炸响,燥/热得厉害,控制不住的急喘起来。   他再也忍不住,大手托住郑芷的后脑勺,将人狠狠吻住了。   秋风渐起,打得窗框子轻轻的响,连屋内喜烛的火光都跟着摇晃。   烛影交错、明明暗暗,熊熊缓缓抬起头,可他厚实的胸膛仍紧紧贴着郑芷不放。   他凑到小人儿的耳边,呼出的热气濡湿了白皙的颈侧:“明儿个再给你变熊,今夜,有更要紧的事儿做……”   郑芷的脸颊、颈子到手指尖全泛起红,他抿了抿唇,伸小手羞涩的勾住汉子厚实的肩背,嚅嚅道:“那、那你可轻些呀……”   *   作者有话要说:   熊熊:嗷嗷嗷……翻身做真汉子! 第98章   夜阑更深, 熊家宅子外院的喜宴席面上,或趴或卧的瘫倒了一群人。   渊啸一头虎,大半辈子没喝过几两酒,这回为了熊熊, 算是舍命了。   不过好在他神虎族血脉, 就算喝得头昏脑涨, 还能勉强撑着, 不至于倒地不起。   渊啸瞧着躺在地上横七竖八的醉鬼, 那个季长年更是酩酊大醉,却还趴在桌上嗷呜呜的要同人拼酒,他满脸通红、摇晃着酒碗——   “渊兄弟!你可以!你酒量不、不错!”   “你这朋友我交定了!徐三!再来一坛子!”   他喊了好几嗓子, 徐三都没来, 估摸着也是醉在哪儿了。   “喝不动了、真的喝不动了。”渊啸摆了摆手, 踉踉跄跄的绕过桌子,吊着最后一口气往外头走。   他脑子早就一片混沌,可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他得回家, 他的梧宝儿还等着他呢。   自打出了匪贼这档子事儿,林白梧到眼下仍心有余悸,只要渊啸不在家, 他心口子就慌。   即便汉子出远门儿时, 院外头的老树上,会多挂两只小猴儿, 可他心里头没底儿, 辗转反侧的咋也睡不踏实。   匪贼这事儿闹得可大, 上下河村人人自危, 生怕有朝一日, 祸临己身,就连往日少闭的门户,眼下也关得严实。   有慌得紧的,上过门闩后还得多堵两道长条桌。虽然真遇了山匪,堵几条桌都是白费力气,可到底求个心踏实。   村长为了这事儿焦头烂额,亲上衙门口子寻得县爷,隔天,十数衙役浩浩荡荡进了上河村,提着长刀顺着村东走去村西,却也没瞧出个所以然。   实在不得已,村长请了个老道,在洇血土面上做了场大法事,才草草将事情平息。   村子人便寻思着,这伙子山匪流寇,没准儿真是瞅着乡亲们日子好起来了,劫财的。   又瞧见林家青砖新房敞亮,头一个开了刀。   可渊啸却知道不是——   林家既不在村头也不在村尾,就算扩开的两间青砖房惹眼,可到底连着破旧老屋,真要比气派,远远不及村长家的宅院,匪贼没道理辛苦绕过曲折土路,非来劫林家的财。   再说黑灯瞎火的,路都瞧不清,各家的房子能有啥大分别。   若非说是因着当夜、林家没有壮年汉子在,那上河村毗山而居,很是闭塞,村子进个生人都难,林家没汉子的事儿匪贼又是咋知晓的。   最要紧的是,渊啸沿着匪贼的气息行踪,一路追到了村西头。   村西头,秦家,秦风……那个一瞧见林白梧便走不动道、面露猥琐的下/流男人。   渊啸双手紧握成拳,一双眼凌利如刀。   可他知道,林白梧马上就要临盆,没有什么事儿是比梧宝儿更要紧的。   秋夜露重,长风穿过山谷、呜咽长鸣。   已是深夜,山路一片漆黑,星子寥寥,远天圆月泛出冰凉的薄光。   渊啸出了熊家大门儿,很快便隐进了苍茫夜色里。他没走宽阔大道,而是迎着长风,直奔入峪途山中。   忽的,深浓黑夜下,乍起一片耀眼白光。   仿若白昼里,摇曳的鬼魅树影再无处遁形。   只见一头凶猛巨虎,锐利如尖刀的齿尖咬着衣裳、甩着粗壮长尾迎风疾奔,不消片刻,便消失在了峪途山林间。   上河村,林家屋内。   炕面的小方桌上亮着盏油灯,豆大的烛光幽微,照得室内忽明忽暗。   渊啸不在家,林白梧心里头没底儿,说啥也不敢睡。   他心口子难受,干脆趁着夜深人静缝了会儿娃儿的小袄。   林白梧怀胎不过三月,肚子却已经有寻常妇人七八个月大小。   他伸手摸了摸,想着自己该是随了母虎的习性,最多再一月余,便要临盆了。   母虎……不知咋的,一想到这个,林白梧的小脸儿红了个顶透。   寻思着那坏心的大老虎,可不就将他当作母虎了,虎崽都揣上了。   他伸手揉了揉发烫的脸颊,手下赶紧快缝了几针。   他肚子里两个娃儿呢,虎头帽、小衣裳、小鞋都得双份儿。   虽然渊啸为了叫他安心、信誓旦旦说过,他是以人形让他有了身子,生下的娃儿该也是个小人儿。   可林白梧仍想着,就算是两头毛乎乎的小老虎,他也欢喜,只要是有渊啸血脉的娃儿,他都欢喜。   正想着,就听见门外忽起一阵嘎吱响,似是有人开了他家的门。   林白梧只感觉心下一慌,赶忙将桌面剪绣线的交刀攥进了手里。   交刀冰凉的环把硌着手心,林白梧的心口子砰砰砰乱跳,忽然一声轻柔的“梧宝儿”,打破了长夜的宁静。   林白梧怔忡,皱紧的眉头倏然展开,他捧着肚子缓缓下炕,一把将门打开了。   高大汉子就站在房门口,垂着头温柔的瞧他。   林白梧只觉得眼眶子发酸,一头扎进了渊啸的怀里,翁声翁气道:“你咋回来了?不是得挡酒吗?”   因为担心着人,渊啸这一路马不停蹄,酒气都散了大半,他伸着宽大的手掌轻轻揉着林白梧的小脑瓜:“想你了,就赶回来了。”   他话儿说得轻巧,可林白梧却知道,镇到村的这条路有多长,又是大夜,这汉子跑得有多难。   他心疼的将渊啸冰凉的大手包进小手里,正要搓搓热,却被高大汉子反手抱住了。   林白梧的肚子太大,抵在两人中间,渊啸抱不全人,只得虚虚的搂着,他摸向他滚圆的肚子,柔声问:“闹你没?”   快生了,这两个可是不老实,总要在他肚子里比划拳脚。   林白梧怕他担心,柔软的笑起来:“可乖呢。”   忽然一道穿堂风,顺着关不严实的门缝惊掠而过,林白梧冷的缩了缩颈子,渊啸赶紧用高大的身子将风挡住了:“门口风冷,进里头说。”愚zl.s   一进屋,渊啸就瞧见了炕面的小桌上,正摆着没绣好的小袄子。   他皱紧眉头,沉声道:“梧宝儿,你不瞧瞧这都几更天了?还绣小衣裳?”   林白梧垂下眼睫,鼓着小脸儿,委屈道:“你不回来,被窝儿都是凉的,我睡不安稳,想着还不如干点活儿……”   没到冬,还不到烧炕的时候。   渊啸伸手进棉被里摸了摸,林白梧窝里头这久了,还不见多少热乎气。   “咋不灌个汤婆子?就这么忍着?”   林白梧不好意思说,渊啸不在,他干啥都提不起劲儿、干啥都想凑合。他伸小手搂住汉子的粗胳膊,软软的撒娇:“阿啸回来了,啥也不要了,你抱着我睡。”   过了刚知晓渊啸是老虎的那股子愤怒劲儿,眼下的林白梧,软软糯糯的像块儿糖糕,戳一戳,心儿里头都冒着甜。   渊啸伸手给人抱到炕上,将他草草趿上的小鞋脱下来,抬手一摸,脚底一片凉。   他眉心皱紧雨 演事,想也不想撩起衣裳下摆,将林白梧的小脚塞进了怀里。   林白梧只感觉脚底板暖乎乎的,贴着汉子硬实的腹部,让他有种稳当的踏实感。   捂了有一会儿,林白梧将脚收回进被里,又将小方桌推到炕边上,红起脸:“阿啸,你也上来嘛,想你抱着我。”   渊啸伸手摸了摸林白梧越发圆润的脸蛋儿,声音又低又沉:“想我咋抱你?”   林白梧垂着头,耳朵连着颈子起一层绯色:“想你、变成大老虎……”   渊啸轻轻笑起来,喉间微震:“好。”   每每这时候,最让林白梧受不得的,不是渊啸变老虎时晃眼的白光,也不是猛虎乍现时巨大的压迫感,而是他一件一件诱/惑的、缓慢的脱衣裳。   明明以前都不是这样的,可这会儿,他学得可坏,粗手指头挑着衣边,非要他瞧清楚了才罢休。   结实的虎腰、粗壮的大腿……俩人娃儿都有了,可林白梧的心还是砰咚砰咚悸动得厉害。   他脸色通红,提着眼睛想看又不敢看。   终于,衣衫除尽,一头银纹白虎两步跃上了炕头,将宽大的炕面塞得满当。   巨虎顺从的仰躺下,露出了柔软而脆弱的肚皮。   林白梧抿着唇,搓了搓小手,实在忍不住,一头扎进了它毛乎乎的怀里,他舒服的喟叹出声:“大猫儿,你好暖和啊……”   白虎欢喜的动了动毛耳朵,伸着巨硕的脑瓜和林白梧贴贴:“嗷呜!”   方才还睡不着的小人儿,不消片刻,便轻轻起了鼾。   渊啸一双金黄瞳仁深深的凝着他,满眼的宠溺,它忍不得凑头过去,用湿润的鼻尖碰了碰林白梧的小脸儿。   夜色沉沉,野兽抱着它的三个宝儿,心满意足。   *   作者有话要说:   语 偃u速 第99章   到了后半夜, 忽然下起了山雨。   起初不大,到后头聚作雨幕,噼里啪啦的冲洗过嶙峋山壁,打得旷野一片雾白。   到了辰时, 天光微明, 雨才逐渐小下去。雨丝缠绵, 群山笼罩在湿润的雾气中, 风里都泛着股清新的泥土味。   山雨未歇, 天地昏沉,人也懒怠起来。   孕后期,林白梧的肚子越发滚圆, 没办法平躺, 娃儿又不分昼夜的闹腾, 他时常一夜也睡不满几个时辰。   可渊啸的胸膛温暖而结实,厚实的虎爪轻轻搭在他的腰际,时不时轻抚一下,让林白梧格外踏实, 竟是一夜好眠。   细雨打着窗棂,发出沙沙碎响。   林白梧本就睡得浅,这一点儿动静就将他闹醒了。   渊啸早已化作了人形, 见怀里人一动, 凑头去瞧。   晨起时分,嗓音里带着股哑, 震动的喉咙低低沉沉:“醒了?”   林白梧点点头, 又钻进了汉子宽厚的怀抱里。   渊啸没穿衣裳, 紧致的皮肤干燥而温暖, 他伸手摸着怀里的毛脑瓜:“今儿个没啥要紧事儿, 再多睡会儿。”   小脑瓜轻轻摇了摇,林白梧闷声道:“可不行呢,今儿个芷哥儿回来,我得去迎他。”   昨儿个成亲,他就因为有了身子没去,这会子回门,咋也得迎人呢。   渊啸皱皱眉:“今儿个就回来了?”   “是呀,我听爹说的。”   新夫郎成亲,三日方归宁。可熊家无长辈,冯秋花又难受的紧,郑芷便想着趁早赶回来,好在熊熊也愿意。   林白梧的话音落,渊啸挑了挑眉,粗手指顺着怀里人的衣襟往里头探:“我瞧着……今儿个够呛能回。”   林白梧伸小手,将衣裳里头作乱的大手按住了:“咋会呢,熊熊都应了的。”   渊啸轻笑起来:“那也得郑芷起得来才成啊……咱俩成亲那会儿,你可是躺了……唔!”   林白梧羞得脸色通红,赶紧伸手将汉子乱说的嘴捂住了:“哎呀!你胡说些什么呀!”   渊啸将人抱紧些,下颌搭在林白梧单薄的肩膀:“是是,我胡说。我梧宝儿生龙活虎的,第二日就能下地跑了。”   衣裳里的大手没人按着,又来作乱。   林白梧又羞又气,攥紧拳头捶人:“那还不是你不肯歇!牛犁地似的!”   渊啸笑起来,胸腹微微颤动,震得林白梧后背直发痒。   他低头亲在林白梧白皙的颈子上,温热的唇濡湿了一片:“再睡会儿?嗯?”   林白梧羞得脸红,这汉子口里说的好听,可哪点儿是叫他再睡会儿啊。   他轻轻蹭了蹭腿,推拒道:“娃儿要生了……不行……”   渊啸声音又沙又哑:“小老虎皮实。”   “呜呜呜谁说的呀!”   “他爹说的。”   ……   到了巳时中,山雨方歇。   峪途山林间,寒风卷着潮气,湿漉漉的吹荡旷野;未落尽的树叶被雨水打落,埋进泥土里。   一场秋雨一场凉。   山间的雨,并未波及到镇子,可山寒却顺着连绵的山脉,往镇子上侵袭。   熊家宅院,宽大的炕面上,鸳鸯红锦被高高隆起,被子里的两个面对着面,紧紧相拥。   日头都过晌午了,郑芷还没有醒,直到肚子响起“咕噜噜”声,他才轻轻挑开了沉重的眼皮。   入眼就是一片蜜色胸膛,往下瞅,是肌肉结实的腰腹。   郑芷一瞧见这儿,蓦地想起夜里头羞人的场面,眼前直发黑,心道自己咋会这么想不开,寻了个猛兽做相公。   受不住了,实在受不住了,那快赶上他两个半粗的熊腰,打/桩似的,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他悔得肠子都青了,想着这才头一天啊,往后的岁岁年年,可咋办。   熊熊见郑芷醒了,伸着粗手指轻轻抚了抚他的小脸儿:“醒了?难受不?”   郑芷想逞强说不难受,可他一动,全身就像牛车碾过似的,又酸又疼。   熊熊粗壮的手臂搂着他,湿润的唇蹭着他的耳尖,轻声道:“还想瞧我变熊么?”   郑芷心口子一缩,想起漫漫长夜里,这狡诈的汉子趁他不清醒,问他想不想看他变熊。也怪他笨,哄一哄就信了,被熊压着狠弄。   眼下听他说又要变熊,郑芷慌得厉害,哑如破锣的嗓子发着抖:“不行了、真的不行了,肯定坏了呜呜呜……”   方才熊熊瞧过的,是有点儿肿,他抚了抚郑芷紧皱的眉心,宝贝的亲了亲:“我小心着,好好的。”   郑芷心里头清楚,熊熊看着凶,其实好温柔。可谁成想,一到夜里,就本性暴露了。   他羞得厉害,不敢瞧人,小脸儿埋在汉子厚实的胸膛,瓮声瓮气道:“昨儿个你那凶……我肚子里,会不会已经有一头小熊了呀?”   熊熊只觉得心口子一麻,忍不住亲他的额头,温声道:“我倒想再迟些。”   郑芷仰头看他,白齿咬了咬唇边:“你不想要小熊吗?”   “想。”熊熊将人揽紧,“可我也想和你、就我们两个再久点儿,等瞧够了景、尝够了好吃食……再要他不迟。”   郑芷想着,咧嘴笑起来:“那就我们俩,不带他。”   “嗯,不带他。”   两人抱一块儿咯咯咯的乐,忽然就听见“咕噜”一声。   郑芷赧得耳根生热,熊熊却坦然的摸了摸他的肚子,轻声道:“阿婆做了粥和包子,先垫垫肚子?”   见怀里人捣葱似的点头,熊熊坐起身,又隔着被子将人一并抱了起来。   郑芷一偏头,正瞧见炕边上落着他雪白的里衣,白梧哥亲手给他缝的,上头还绣着小熊呢,被这汉子扯得稀烂。   他费劲的抬起手臂,将衣裳捞进怀里,气闷道:“都被你扯坏了,白梧哥费心绣……”   郑芷忽然想起什么,“哎呀”一声,他仰头看去熊熊:“我得起了,今儿个说好了回娘家的!”   熊熊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蛋儿:“还起得来?”   只动了这两下,郑芷都觉得骨头疼得厉害,实在爬不起,他哀怨的缩回熊熊怀里,委屈巴巴道:“起不来。”   熊熊低头亲了亲他:“我叫人给娘递过信儿了,说过两日再回。”   郑芷一愣,结结巴巴道:“阿娘肯、肯定知道是我下不得炕,羞死人了!”   熊熊瞧他羞臊的小模样儿,直觉得可爱,粗臂一收,将人拥得紧紧。   郑芷在炕上躺了足三日,连一日三饭都是架了小桌,在炕上吃的。熊熊宠他得紧,日日到樊悦楼买吃食,不消几日,半个镇子都知道熊家有个馋嘴儿的夫郎。   郑芷被养得小猪一样,若不是要归宁,还赖着不肯下地。   一大清早,吃过饭,熊熊给郑芷穿好衣裳、套上小鞋,怕他冷着,又裹了件披风,才抱娃娃似的给人抱上了牛车。   秋雨后,山里冷得厉害,熊熊重新将牛车收拾过,压了厚实棉被。   怕郑芷馋嘴,他在车里放了个大大的食盒,里头装着各色糕饼、干果、糖块子……   郑芷开了食盒盖子,果然发出一声惊呼,一双眼睛睁得溜圆,他伸手拿起块糖糕,先喂到了熊熊嘴边,乖巧道:“相公吃。”   这一声“相公”,叫得熊熊心里头流蜜似的甜。   他笑得可憨,伸手揉了揉郑芷的小脸儿。   牛车沿着山路而行,车轮压过土面,“嘎吱嘎吱”的响,郑芷躺在柔软棉被里晃小脚。   过了不知道多久,牛车终于停了下来。   车帘掀开,露出熊熊一张皱得可紧的脸。   郑芷狐疑的瞧他:“咋了呀?”   熊熊抿了抿唇:“小嫂子怕是要生了。”   郑芷怔忡,过了好半晌才说出话儿来:“白梧哥……要生了?可这才几个月啊!”   *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0章   今儿个郑芷归宁, 两小哥儿早前说好的,林白梧到村口子迎他。   林白梧为此特地打扮了一番,穿了件新做的合欢花绣夹袄。   自打有了身子,衣裳不好穿, 林白梧已经很久没穿过缎子面了。   渊啸瞧他欢喜, 也跟着欢喜, 伸着粗手指帮他戴发钗。   哥儿不比闺女, 即便嫁了人, 首饰也不多花样,大多时候是柄素钗,或钗头上缀一两朵小花儿。   可就算这朴素的打扮, 也衬得林白梧姿韵绰约, 无端温柔。   钗戴着戴着, 渊啸的大手又不老实了,顺着林白梧白皙的颈子往下滑,气得小哥儿虎着脸、一把给他拍开了。   今儿个是好天,远天之外万里无云, 可前几日下过雨,山里气候凉了不少。   村里人都翻出了厚衣裳,就渊啸不觉得冷, 穿件薄单衣, 还得挽起袖子。   两人往村口郑家去,走了小一半的路, 林白梧忽然觉得肚子发疼。   可他没当回事儿, 这俩小老虎从来活分, 就爱在他肚子里耍拳脚。有时候闹得凶了, 肚皮高高隆起一块、鼓得厉害。   他怕汉子担心, 没同他说,不动声色的伸手捧住肚子,继续往前走。   直到下腹开始一下又一下发紧,腿/根一片热,他才惊觉出不好,怕是羊水破了。   林白梧脸色煞白,站在路边动也不敢动。   渊啸体谅他辛苦,两人一块儿出门时,步子从来放得缓,这会儿见人不动了,立马觉察出不对劲儿。   他瞧着林白梧泛白的小脸儿,心口子不由得一紧,慌张问道:“不舒坦了?”   林白梧僵硬着颈子,一寸一寸缓慢的抬起头,双目发红:“阿啸……我好像,要生了。”   这一句仿如晴天霹雳,惊得渊啸半晌回不过神。   这才三个月,就是雌虎生子,三个月也算少的。   他慌张的手掌握起再放开,忽然,就听见淅淅沥沥水声。   渊啸一低头,就见林白梧站着的地面上,湿了一片。   他正要蹲下/身,却被林白梧紧紧拉住了手臂,小哥儿牙齿咬着下唇,浑身都在颤抖:“阿啸……你别看、别看。”   因为他闻见一股腥臊味,自他身下而来——他失禁了。   林白梧脸色惨白,他打心眼儿里不想渊啸瞧见他这狼狈模样,捧着肚子,就要往地上跪。   忽然,一只大手自后环住了他的腰,将他一把抱了起来。   林白梧一惊,只感觉一副厚实的胸膛将他贴实了,他下意识挣扎:“不行、不行!脏!”   妇人、哥儿生子,是血腥、污秽之事,家里的汉子不能看,更不能碰。   有些人家讲究,怕晦气沾上身,还要将妇人、哥儿移到宅院外头生。   可渊啸却一点儿不嫌的将林白梧拥紧,声音低低沉沉,让人心安:“不脏,我的梧宝儿从来都香,抱住我颈子。”   秋风瑟瑟,汉子用宽阔的背挡住,竟也不多冷了。   林白梧微微仰起头,瞧向渊啸咬紧的下颌、拉得平直的唇……   细瘦的手臂轻轻抬起,环住了汉子的颈子,埋头窝进了他厚实的胸膛里。   渊啸从没这么焦躁过,他一脚踹开大门,发狂野兽似的朝门里大吼:“阿爹!快出来!梧宝儿要生了!”   林大川跑出堂屋门时,就见高大汉子抱着林白梧往屋里奔:“阿爹,你瞧着人,我去请大夫!”   渊啸将人小心放到炕上,根本想不起还要借牛车,朝大门外头疾奔出去。   快到村口时,碰上了熊熊。   熊熊反身到车厢里说了两句话,就见车帘子掀开,郑芷钻了出来:“哥夫,你这得跑到啥时候啊!我和熊熊去,你快回去陪我白梧哥!”   渊啸手足无措的站在路中间,车板上的汉子已经甩开了小鞭子:“知道,要徐大夫!你放千百个心,肯定给你请到了!”   *   身子骨虚弱的徐大夫又被拽上了牛车,他正庆幸这牛车有个车厢,里头又铺了厚实棉被,就被一个急拐甩到了车板子上。   徐大夫捂住心口子,痛苦哀嚎:“慢些、慢些哎!老夫这个心肝脾肺肾哟!”   熊熊生猛,牛车驾得跑马似的,来回不到半个时辰,就赶到了林家。   徐大夫提着药箱往门里头进,就瞧见稳婆已经在了,可林白梧未足月,又是双生子,娃儿下不来。   屋里地方不大,人都堆在里头不通气,徐大夫赶人出去。   到渊啸时,这汉子红着眼、那壮个身子缩在炕边,说啥也不肯走。   徐大夫皱皱眉:“生孩子浊气重,你外头等吧。”   渊啸宽大的手握着林白梧的小手,额头抵在手背上,动也不动。   林白梧疼的额角成片的冷汗,不住的痛哼,却还提着嘴角温柔的劝人:“我没事儿的,你外头等嘛。”   渊啸倾身过来,唇贴上林白梧的额头,缓缓的亲,又凑到他的耳朵边,颤抖着道:“我一头虎,喝血吃肉,还怕什么浊气?”   林白梧只感觉眼眶子好酸,他轻轻一眨,泪便自眼尾滚了下来。   ……   稳婆的手熟练的压在林白梧隆起的肚子上,一下一下的往下顺。   可双生子,实在难生。林白梧疼得浑身筛糠似的,止不住抽泣,他手紧紧攥成拳头、上牙咬着下唇,咬得唇边一片血红。   忽然,一只厚实的手掌伸了过来,林白梧目光涣散的去瞧,恍惚中听见渊啸哽咽道:“咬着。”   林白梧看不清晰,可他知道,这汉子在哭。那壮个汉子,变虎时疼得倒地昏死,也没见他哭。   林白梧只觉得心口子酥酥麻麻的,张开嘴,将那宽厚的手掌纳入了口中。   可他没咬,只用牙齿轻轻磨了磨,又用舌尖将手掌抵了出去。   过了不知道多少个时辰,远天日头西沉,升起圆月。   炕面的被褥子湿的可以拧出水,娃儿还是没有露头的意思。   林白梧喊的声音嘶哑、筋疲力竭。   眼皮越来越重,他实在坚持不住了,却听耳朵边徐大夫焦躁的喊:“别睡、别睡!快拿参片!”   迷迷糊糊间,林白梧只觉得不断有东西往他口里送,让他咬紧了。   起初是人参片,到后头,有人坐到了他身后,将他缓缓扶抱了起来,一只瓷碗抵在嘴边,渊啸的声音颤抖的传来:“梧宝儿,张嘴,喝了就好了。”   林白梧听话的张开嘴,只感觉一股子血腥味,顺着他的喉咙往下滚。   他又被人轻轻放着躺下,却感觉心口子滚烫,有热流不断往四肢百骸涌去。   林白梧一声痛吟,手指头死死抠着被褥,狠咬紧牙关向下使力。   好疼、真的好疼,一阵撕心裂肺的疼自身/下传来……他感觉自己快要被劈开了,有什么东西自腿间挤了出去,紧接着传来了娃娃响亮的哭声。   眼前景象越来越模糊,终于,林白梧再也支撑不住,闭眼昏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已经是后半夜,烛火光摇曳,屋子里明明暗暗。   映入眼帘的是渊啸的脸,只几个时辰没见,这汉子憔悴的不行,一双深邃眼睛肿的核桃似的、嘴唇又白又裂。   林白梧想伸手摸摸他的脸,可一动才发觉,自己的手还被他牢牢攥着呢。   林白梧浅浅笑起来,声音发着虚:“娃儿呢?”   渊啸眼睛一眨,眼泪就顺着脸颊滚了下去。   他觉得丢人,忙伸手来擦,哽咽着回他:“好着呢,抱去阿爹那儿了,冯婶子也来了,多得是人照顾。”   林白梧抿了抿唇,牙齿咬着唇内肉,小声的问道:“他俩,是小子还是……”   他心里头砰砰砰跳的可厉害,手不自觉的攥紧了,生怕听到说也是个双儿。   渊啸哼哼了两声,气闷道:“两个小子,两个混小子。”   虽然后头他也问过徐大夫,娃儿是男是女,徐大夫也如实告知了,可小老虎没生下来,渊啸总还有念想,寻思着两个娃儿呢,咋也得有一个哥儿、闺女吧。   结果实在不如他意,两个皮实的混小子。   林白梧瞧着他皱起的眉头,费力的伸手、轻轻抚了抚:“阿啸,我好高兴,我们有娃儿了。”   渊啸勾起唇,伸着头蹭了蹭他的手掌心:“梧宝儿,辛苦了。”   门外头,郑芷听说林白梧醒了,趴在门缝偷偷往里头瞅。   等了好半晌,终于趁着渊啸出去抱娃儿,伸了个小脑瓜进门,小声问道:“白梧哥,我能进来吗?”   林白梧浅笑着点点头,郑芷赶紧迈着小步过去,坐到了炕边上。   林白梧还动不了,只能侧过头瞧他:“今儿个你归宁,我本打算去迎你的……耽搁住了。”   “白梧哥这说的啥话啊,啥事儿能有生娃娃要紧。”   林白梧瞧着他红润润的小脸儿,想来他成亲后,过得还不错,伸手将他的小手握住了,柔声道:“吓到你了吧?”   郑芷知道他说的是生娃儿的事儿,点了点头,可马上又摇了摇头。   那会儿子,他在外头守着,眼瞧着血水一盆一盆的往外头端,林白梧痛苦的低吼在院里头回荡,确实吓得厉害。   可他后头知晓,哥夫咋也不肯出屋,非要陪着人,又剜了心头血,就不怕了。   他低头瞧着林白梧笑:“没哪家妇人生娃儿,相公愿意屋里头陪的,也没谁肯剜了心头血……我瞧着哥夫那样,就觉得白梧哥嫁对了人,多苦多疼也值得。”   林白梧听着话儿,舌尖抵在齿间,思绪缥缈,想起了将要昏过去前的哪碗“药”,原是阿啸的心头血。   他不自觉鼻间发堵、喉咙哽咽,有眼泪自眼眶子滚了出来。   郑芷以为他又疼了,手忙脚乱的给他擦泪:“哎呀我不扰你了,你快歇歇。”   说着,房门轻轻打开了,高大汉子抱着娃儿,正站在门口。   *   作者有话要说:   虎子:在梧宝儿面前哭了,丢虎脸呜呜呜呜 第101章   渊啸一头老虎, 实在不咋会抱娃儿,他们虎族,一贯是将虎崽子叼在嘴里的。   因此小娃娃在他怀里也不多舒坦,本就发皱的小脸儿, 这会儿皱得更是厉害。   林大川听说林白梧醒了, 抱着娃儿跟在后头一块儿进了屋。   怀里是刚生的小娃儿, 可炕上是他养大的娃儿。   林大川瞧着林白梧泛白的脸, 心疼的紧:“爹熬了鸡汤了, 喝一口?”   刚生了小娃娃,不能吃油腻东西,林大川将鸡油都去了, 汤面飘的油花也用汤勺撇干净。   林白梧虚得提不住气, 可还是勉强开口道:“是有点儿饿了。”   林大川听他想吃东西, 欢喜的不知道怎么是好:“哎哎,爹这就端过来。”   小娃娃被轻轻放到炕上,林白梧的臂弯里一边一个。   刚生的小娃娃,红红的、皱巴巴的, 不多好看,缩在襁褓里,攥着小拳头。   两个娃儿, 难免一个大一些, 一个小一些。   渊啸跟着坐到林白梧身边,伸着粗手指拨开他碎乱的湿发, 轻声道:“大的那个是哥哥, 小的是弟弟, 都可闹腾。”   正说着, 襁褓里的大娃儿打了个呵欠, 咂吧咂吧小嘴,又呼呼睡了。   渊啸瞧着他笑:“这个不咋爱哭,阿爹给喂了米汤,吃了小半碗,就睡下了。”   他又指指小的:“徐大夫说这个胎里弱些,不过不打紧,虎崽子皮实,养养就好。”   烛火光幽微,映得渊啸深邃的轮廓都柔和起来,像打了一层绒绒的光晕。   他满心欢喜的说着两个娃儿,却绝口不提自己剜心头血的事儿。   林白梧的手轻轻拍了拍炕面,渊啸会意,坐到了他边上。   一只柔软的小手费劲儿的抬了起来,往汉子心口子摸。   可渊啸实在太高了,林白梧又虚得紧,手臂没力气,抬不起来。   摸到汉子结实的腹部时,缓缓停了下来。   他瞧着他,满眼的心疼:“多疼啊。”   渊啸浑身皮都厚,就心口子薄,却往那生生剜了一刀。   渊啸一愣,又黑又密的眼睫垂下:“不疼。”   他伸着厚实大手,轻轻抚了抚林白梧的小手:“再疼,也没梧宝儿疼。”   林白梧眼角含着泪,瞧着娃儿,又瞧着渊啸,只觉得心里头满满当当、又酸又涩。   他不多好的身世、不好生养的双儿身子,竟能有这样掏心掏肺待他的相公,又想都不敢想的有了两个儿子。他想他,定是得了大造化。   林白梧累得紧,眼皮往下耷,可还是忍不住抬起手,满眼温柔的轻轻刮了刮娃儿的小脸。   渊啸瞧他动作,唇线拉平,有点慌。   方才他听阿爹说,这两小子脾气可大,尤其小的那个,不让人碰,摸摸小脚都要朝人挥小拳头。   好不容易给哄睡了,他生怕又给摸醒了。   谁料娃儿觉出林白梧的抚摸,小眉头紧了紧,却是没哭。   许是认出了熟悉的、让他心安的味道,他竟动了动小脑瓜,吐着泡泡的往林白梧手臂边凑了凑。   不多会儿,林大川轻轻推门进来,林白梧却又睡下了。   林大川忙放轻了脚步,气声同渊啸道:“让他睡、让他睡,回头醒了再吃。”   两个娃儿被抱了出去,渊啸却没走。   他拉了个小马扎到炕边,高壮的身子就那么缩坐着,宽厚的大手将林白梧一只小手攥紧了,收到嘴边用唇摩挲。   林白梧本来身子就虚,这鬼门关里走一遭,手冰得厉害,咋也捂不热。   渊啸鼻子发酸,不自觉的抖动起双唇,他忙伸手捂住眼,可眼泪还是滚了下去。   *   林家生子一事,在村子里很快传开。   天气冷下去后,树底下纳凉的婆子们也不咋出来了,却为了这事儿又重新聚到了一堆儿,就连不咋好事儿的周家王氏,也拎着豆筐,拿剥豆皮作借口,跟着过来听风。   马上到冬了,婆子们出来手上都带着活儿的,纳鞋底子、缝个披帛……   树根子底下,小马扎摆作一排,婆子们凑头过来,挤眉弄眼儿。   “林家那个双儿,真的生了两个小子?”   “可不咋的,端婆子去接生的,俩小子。”   婆子羡慕的直拍腿:“天爷!这是怎样的好命哎!”   “林家这下可有了靠山了!”   农家人生娃儿,没不认双生子的讲究,反倒觉得是多子多福的吉兆头。   婆子们个个都羡慕,就连周王氏也难得的哼哼两声,手里豆子剥得都快了几分。   有婆子瞧见了,反过来问她:“你家周小子都成亲这久了,儿子夫郎的肚子,咋还没个动静?”   周王氏没答话儿,瞥一眼婆子,却问道:“那梧哥儿不是才怀上么?咋这快就生了?”   边上婆子一听,将绣筐放地上,搓了搓手,也跟着问道:“是哇,满打满算才仨月吧,就生了?”   婆子们你看看我,我瞧瞧你,有人努努嘴:“莫不是头仨月瞒着人嘞?双生子又早产,并起来也有七个月了。”   “七个月就生啊?还是两个生龙活虎的胖娃儿!”   “那谁知道,祖上积了德呗!你瞧林家人丁多单薄,没准福德全积到他身上了。”   婆子手下绣线快扯了两把,提到嘴边用牙咬断:“也没准是求了啥生小子的丹药哩!”   周王氏一早听村里人这么风传的,才上赶子凑热闹打听消息,她眼神飘忽着,咬了咬嘴唇子,心虚的小声问道:“那有听说是求的哪家吗?”   婆子“哎哟”一声,提着眉毛瞧她:“我说王婆子,你家那情况也不是求个丹药就能成事儿的啊!”   婆子们心照不宣的互瞧一眼,眼里带着讽笑:“要我说,给周小子纳个小,比求啥灵丹妙药都好使。”   “我可听说,周小子还惦记着林家双儿呢,可痴情呦!”   周王氏脸拉得老长,她气哼哼站起来:“放什么狗屁!”甩起袖子,提上豆筐子就走,心里头却悔得要了命——   林白梧,那也是她瞧大的娃儿,长得好、性子稳当,人也贴心,当初是她嫌人家孕痣淡,生不得娃儿,愣是将儿子姻缘搅和没了。   眼下林家娃儿都两个了,他家这个还半点儿动静没有,她打碎了牙和血吞,脚板子直跺地,悔死了!   *   孩子出世,林白梧虽喝了虎血,养了精气神儿,可毕竟鬼门关里走一遭,本来就弱的身子骨,而今更是发虚。   渊啸瞧着心疼,本就啥事儿都不许他做,而今更是连饭都喂到他嘴边才作罢。   不止渊啸如此,他阿爹成日守在灶炉边,灶房门儿都不出。   药膳汤流水似的往林白梧房里端,今儿个枸杞子炖鸡、明儿个豆腐鲫鱼、后儿个瘦肉乳鸽……   林大川做汤仔细,文火慢炖,浓汤醇厚,他怕腻着人,一点儿油沫子都给撇干净。   渊啸做不上饭,哄不好娃儿,倒也没闲着。   两个混小子能吃能睡,吃得多、拉的也多,渊啸堂堂峪途山虎王、这高壮的汉子便蹲在院子里,认认真真的给小老虎搓尿布。   郑芷和熊熊也终于打镇子上搬了回来,离得近了,小哥儿日日往林家跑,守诺的带了糕饼,可娃儿太小,林白梧又伤着,到后头都进了芷哥儿的肚子。   郑芷是一早便认下的干亲,而今抱着胖儿子,欢喜得厉害。   “就叫大虎和小虎了?”   林白梧笑着点点头:“小名儿糙些,好养活,等过几日,到镇子请先生取个好听的。”   炕面上,大虎子撅个小屁股还在睡,小虎子倒是醒了,小拳头抵在嘴边,叭叭的裹。   郑芷忍不住低头亲娃儿的小脚,果不其然,娃儿不让人碰,咧着嘴就要哭。   “哦哦哦阿父不闹你了,不哭哎。”郑芷慌里慌张的将小虎子抱给林白梧,娃儿到了亲阿父怀里,抽抽噎噎、扁着小嘴儿的止了哭。   郑芷瞧得眼睛都圆了:“可是稀罕,就和你亲。”   林白梧笑起来:“其实可闹人呢。”   郑芷看着软乎乎的娃娃,好生羡慕,也想要头小熊了,肯定和自己最亲。   过了没一会儿,怀里娃儿便饿了,睁一双和他阿爹一个模样的黑金瞳仁,眼巴巴的瞧着林白梧咂吧嘴。   林白梧脸上一羞,瞧着郑芷道:“娃娃饿了……”   郑芷了然,到院子里去寻渊啸。   生了娃儿后,林白梧胸前鼓鼓囊囊的总是胀痛,后来竟出了奶水。   他身子贫弱,奶水稀薄,娃儿大多时候还是喝鹿奶、米糊。   可仅少的几次喂奶,也让林白梧面红耳赤的不知道咋好。   高大汉子推门进来,又反身将门关严实,帮着将混小子抱怀里。   虎崽子一闻见他爹身上的野性气味,气得哼哼的踢胖腿,不给人抱。   渊啸虎着脸吓他:“再乱动,给你扔林子里去。”   也不知道虎崽子听没听懂,小脸儿皱皱巴巴,撅着屁股、挣扎着伸出小胖手要林白梧抱。   林白梧赶紧将娃儿抱怀里,手臂颠颠的哄:“阿爹逗你的,疼你都来不及,才不会将乖宝儿扔进林子去。”   林白梧的声音温温柔柔,虎崽子眨了眨眼,小脑瓜一歪,往他怀里窝,不哭不闹了、乖巧的瓷娃娃似的。   渊啸伸手将炕上另一个抱起来,大虎子还没醒,小拳头攥紧紧,闭着眼呼呼大睡。   林白梧见娃儿不闹了,伸出一只手,将一边衣裳拉下去,抱着娃儿喂奶。   虎崽子吃奶没轻没重,裹得人胸脯子疼。   渊啸瞧林白梧皱紧的眉心,心疼道:“梧宝儿,实在难受,喂米糊就是了,别这么为难自己。”   林白梧摇摇头:“可阿爹说,吃母乳娃儿才长得好。”   渊啸瞧不得林白梧疼,气的伸大手拍娃儿的小屁股。   娃儿屁股蛋子圆乎乎的,这一拍,弹了两弹。   娃儿早先吃了些米糊,喝了不多口就饱了。   林白梧将娃儿放到炕上,见大虎子还在睡,将衣衫拉拉好。   一偏头,就见小虎子嗷呜呜翻了个身。   虎崽子到底是神虎血脉,生来便会爬。   他口里嗷嗷乱哼,撅着圆屁股,小短手使力,颤颤巍巍的往林白梧那儿爬。   林白梧和渊啸垂下眼温柔的瞧着,眼里满满的疼爱。   忽然,一阵细碎响,两人皆作一愣,就见小虎子圆滚滚的脑瓜顶,竟然生出了一对儿毛茸茸的小耳朵。   林白梧忙将小虎子抱进怀里,翻开他的小衣裳。   衣裳下头,白嫩嫩的皮肤上,是一道道和他爹一般无二的银色条纹。   林白梧惊喜的看去渊啸:“阿啸!你的小老虎!”   渊啸勾住唇,伸着粗手指抚了抚林白梧的脸蛋儿:“我们的小老虎。”   *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几章小番外~   不定时更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