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徒又在欺师灭祖   作者:小狐狸菌   简介   醋精绿茶攻x笨蛋师尊受|徒竞文学   沈修远没能逃过师尊定律,不仅被辛辛苦苦养大的徒弟一剑穿心,还身败名裂。   侥幸借尸还魂,没想到一睁眼就落在了原主的便宜徒弟手里,关系不怎么单纯,验明正身要脱衣的那种。   光风霁月的美人儿冷着一张脸,挑开了他的衣襟,摸到后腰上,轻声道:“我的师尊,这里有一朵梅花刺青。”   沈修远:“……?”   -   后来纸包不住火,重生这事儿藏不住了。   前徒弟一号委委屈屈找上门:“师尊,你既然回来了,为何不肯见我?”   前徒弟二号带着一帮子小弟踏平了他的破屋:“弟子前来恭迎师尊回府。”   前徒弟三号把剑交到他手里,闭上眼睛:“师尊,今天我就把欠下的这条命还你。”   沈修远:“……?!”   —   把散落的弟子收集回来后,沈师尊很努力地试图端水。   可惜行不太通。   谁让前徒弟和便宜徒弟个个心怀不轨,都想欺师灭祖。   *徒竞文学   *虽然徒弟们在悄咪咪徒竞,但笨蛋师尊没看懂,头也不回地跟便宜徒弟双向奔赴去了,是铁血1v1   *修罗场摩多摩多   甜宠1V1重生 师徒 笨蛋师尊钓不自知 仙侠 第1章   人间祸乱四起,九州哀鸿遍野。   以点苍派、青云落、白凤道为首的三宗六派联手成立仙鼎盟,率领仙门百家力挽狂澜,将妖族逼回万界山,又转头开始大力剿灭魔修。   这混乱的三十年里,发生过无数骇人听闻的惨剧,动辄满门俱灭,又或是某某与谁反目成仇,不死不休。   其中最令人唾弃不齿的,便是“水云台首徒弑师”之祸。   祸乱第七年,水云台首徒洛怀川勾结魔修,逼迫师尊清衍君堕魔,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弑师,丝毫未念及往日情分,干脆利落一剑穿心,而后在青云落众弟子的围困下逃出生天,不知所踪。   直到祸乱结束,也没人能说清楚那欺师灭祖的东西究竟是死是活。   而遭了无妄之灾的清衍君,不知为何,却连个坟都不曾有过。   -   十年后。弃乱谷。   此时正是小暑,夏草繁茂。一只黄嘴鸟雀自树梢轻盈跃下,飞掠过某处山崖,忽然“扑通”坠了下去,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   不远处,荒草掩映的山洞内,隐约露出一口棺材的轮廓。   那棺材通身漆黑如墨,棺盖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繁复符文,棺身贴满了凌乱的黑色符纸,整口棺材还被粗壮的玄铁锁链缠绕,再加之数枚咒钉死死封住。   洞口外,云彩缓缓聚拢过来,在鸟雀尸体和寂静的荒草之中投下一片阴影。   棺材突然微微一震。   棺盖上的符咒有所感应,暗红流光开始明明灭灭,黑色符纸上的朱砂亮了又暗,一张张簌簌地化作青烟,锁链“哗啦”轻颤,颤得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到最后竟如索命铃一般震天响起来,几乎要困不住里面的东西了。   青天白日,旱雷炸响。   棺盖“砰”一声断成两截,带着尚未完全起出的咒钉滑落开去。   一只手伸出来,扒住了边沿。   那是只极为好看的手,修长匀称,指骨分明,就是少了几分血色,皮肤苍白得甚至有些透明。   紧接着探出了一张蓬头垢面的脸。   那棺材里的凶物似乎没睡醒,晃了晃脑袋,将乱发拨到耳后,露出一双惺忪迷离的狭长眼眸,而后迷迷糊糊地爬出棺材,膝盖一软,“咚”地磕在了地上。   沈修远吃痛,眼中的迷茫终于褪去,渐渐变得清明起来,继而更加困惑。   他明明记得自己已经死了,一剑穿心,死得透透的。   如今这是……?   膝盖上传来的疼痛新鲜而明烈,陌生的躯壳,久违的五感,阳光穿过云彩缝隙,照亮了洞口的一小块空地。   沈修远被刺得眯了眯眼睛,抬起头,环顾四周。   他孤魂野鬼地飘荡了三十几年,路过这口棺材的时候,冷不丁被拽了进去,一刻钟后莫名其妙就还魂了,这个地方绝对有大问题。   棺盖上的符咒、符纸的灰烬、崩断的锁链、还有咒钉……山洞内生着稀疏的杂草,底下隐约露着某种阵法的痕迹。   沈修远大感不妙。   以自己浅薄的见识看来,这恐怕是个还魂阵,还是很邪门的那种。   多半是魔修捡了别人的尸体回来,藏在此处炼成容器,方便日后借尸还魂、金蝉脱壳用的。不知为何没能用上,反倒让自己白白捡了便宜。   他试着运转了一下内功。   果不其然,丹田内埋有魔种,心法也是乌七八糟的那种邪功。   他上辈子有幸尝过当魔修的滋味,被自己亲手养大的徒弟一剑穿心,没想到造化弄人,这辈子还是重生在了魔修身上。   沈修远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花了一盏茶的工夫接受了这个事实,然后爬起来,步子踉跄地离开山洞。   他本就是随遇而安的性子,倒没有为此难过多久,反而是这具躯壳不知在棺材里躺了多久,给他臭得抓心挠肝,不得不抓紧时间找个地方洗洗。   然而人倒霉起来洗个澡都能出事。   沈修远在小溪边捋起破破烂烂的衣袖,掬了捧水泼在脸上,刚抹两把,就听溪流对岸的树丛后面传来窃窃的说话声。   “……罗盘反应剧烈,很近了,应该就在前面,不会有错的。”   “好重的魔气,前面可能是魔修的老巢,小心些,安全为重。”   “嘘,收声,别让那魔修听见跑了。”   沈修远:“……”   不好意思,魔修他本人已经听到了。   那口棺材实在太邪门,魔气肆虐,好死不死又吸引过来一群过路的仙家子弟。   沈修远瞧了眼太阳,发现自己重见天日不过两刻钟,这么快就回到阎王他老人家那里喝茶,未免叨扰。   于是他拔腿就跑。   这具身体在棺材里沉睡多年,手脚绵软,根本使不上劲。   沈修远只觉得两条腿都不听使唤,各有各的想法,跑得跌跌撞撞,最后绊了一跤,“扑通”摔进了一堆柔软的草叶里。   没等他爬起来,各式各样的法器符咒呼啸而至,脑门被“啪啪啪”连着贴上了五张金灿灿的符咒,还有不知哪位初出茅庐的小辈,忙乱之中错丢了个炼丹鼎过来,差点把他砸断气。   沈修远被砸得头昏眼花,心知难逃一劫,努力蜷缩起身子,挣扎喊道:“诸位道友,先别忙动手,我不是魔修,我可以解释……”   有人翩然上前,一巴掌劈在了他的后颈上,手法干脆利落,快准狠,还对那些随后过来的小辈们进行谆谆教导。   “师兄给你们的第一句忠告,那就是不要听魔修废话,先下手为强……”   好,好得很。   沈修远在晕过去之前,愤愤地想。教得真好,要是例子不是自己就更好了。   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沈修远睁眼之前,甚至还琢磨了一会儿等下要问阎王讨杯什么茶。   他眨了两下眼睛,才慢慢看清周遭的情况。   头顶垂落着藏蓝的帐幔,身下躺的地方绵软干燥,应该是床……地府这么舒服吗?   沈修远愣了片刻,回过味儿来。   自己应当是被人给放了一马,没死。   这就怪了,那帮仙门弟子有什么理由放过自己?   不过很快他就没工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五感渐渐回笼,浑身上下疼得跟散架了似的,嗓眼渴得冒烟,仿佛有火在烧。   他嘶哑道:“水……”   很快有人过来给他喂了点水。   沈修远舒了口气,困倦地闭上眼,继续歇了一小会儿。   臭味闻不见了,破烂的旧衣也换掉了,要不是床边那人喂完水后没有离开,目光灼灼,盯得人如芒在背,沈修远根本不想动弹。   他攒了点力气,慢慢撑起身子,望向给自己喂水的那人:“多谢……”   后半句断在了嗓子里。   床边坐着个光风霁月的美人儿,神色淡漠,眸子低垂,冷冷地看着自己。   若他记得没错,这身衣服的样式应该是白凤道的,妥妥的名门正派。   非亲非故的,白凤道弟子为何会救一个魔修?   “醒了?”美人儿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掐着脖子将他重重地抵在床头上,眉梢轻挑,凉凉道,“我的好师尊,真是许久不见。”   后脑“咚”地磕在木雕花上,沈修远差点晕过去,脑瓜子嗡嗡的。   什么……师尊??莫非……这是原主的徒弟??   沈修远不太清醒地想。   看起来关系很差啊,师徒重逢还没叙旧呢,就先送上这么一份大礼。   自己的徒弟缘已经够倒霉了,怎么原主留下的师徒孽缘也要自己来担?还有没有天理了??   沈修远被掐得透不过气来,也没气力挣扎,身子慢慢软了下去,各个地方传来的痛楚混作一团,敲锣打鼓地搅得脑子一阵阵发麻。   这次总得死了吧。   他胡乱想道。   脖颈上的桎梏忽然一松。   沈修远猝不及防,猛地咳嗽起来,撕心裂肺,咳得一双凤眸雾气蒙蒙,水光潋滟,眼尾都泛了红。   凌却尘微微一怔。   很快,他回过神来,散去了聚在指尖的灵力,冷冷道:“我已经废了你的魔功,你好自为之,且想想日后该如何。”   说罢便要离开。   “等等!”沈修远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因为用力过猛,差点从床上扑空跌了下去。   凌却尘被拽住,回过头来,似乎惊诧于这个魔修的大胆。   沈修远心里直打鼓。   俗话说得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徒关系再怎么差,人家小徒弟不也留了师父一条命么?但若是被发现自己是个借尸还魂、占了原主壳子的假货,那可就大大地不妙了。   魔修的还魂术和夺舍异曲同工,只不过一个是抢了死人的,一个是抢了活人的,都是不容于世的邪术,更别提自己占的还是人家师父的躯壳。   看来只剩下一条路了。   装傻充愣。   沈修远的眼里迅速覆上一层迷茫。   “你方才说什么师尊?我的头好痛……什么都不记得……”   “无妨。”小徒弟眼神很冷,声音却十分轻柔好听,“我自会让师尊一点点想起来。”   “……”此路不通,沈修远立刻换了套说辞,满脸恳切,“这天底下容貌相似之人多了去,小兄弟,你会不会弄错了?”   “你与他一模一样。”   “……”   放屁。   还魂术这种邪术若是成功,原来的躯壳多少会有些细微的变化,尤其是眼睛,怎么着都不可能一模一样。   沈修远觉得美人儿的眼神可能不太好。   他垂死挣扎:“要不,你再仔细回忆一下你师尊的模样?”   凌却尘闻言,忽然很轻地一笑,折返回来坐到床边。   没等沈修远琢磨清楚这个笑容究竟是什么意思,就见凌却尘探身靠近,随意地挑开了他的衣襟。   他神色依然很冷,仿佛岭上终年不化的积雪,身边还萦绕着若有似无的沉香味。   动作却十分暧昧。   微凉的指腹按在锁骨上,轻车熟路地往下滑了两寸。   沈修远毛都炸了,惊得差点跳起来。   “我的师尊,”他听见凌却尘低哑的声音响起,带着温热的吐息,轻轻悠悠地飘进耳朵,“这里有一枚小痣。”   沈修远:“!”   那根修长的手指没有停顿多久,也没有迟疑,很快绕过肩膀,顺着后腰缓缓往下滑,又是不轻不重地一按。   “这里,还有一朵梅花刺青。”   沈修远大半身子都被他圈在怀里,衣衫半解,松松垮垮地挂在臂弯上,几乎遮不住什么。   后背的肌肤透着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被指尖划过的地方泛起淡淡的红痕,一直没入到柔韧的腰线深处,消失不见。   他浑身僵硬,神色呆滞,耳朵红得像要滴血。   凌却尘没有再动,只是专注地垂眸看他,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剥开这身皮囊。   沈修远感觉被按下的那一小块地方烫得都要烧起来了,连带着那点可怜的羞耻心,统统烧成灰烬,半点不剩。   自己两辈子都没遭过这样的羞辱,真是岂有此理!他正准备痛斥这家伙一番,却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听起来毫无气势,甚至有点可怜巴巴:“你、你在做什么!还不放开我……嘶好痛……”   凌却尘听话地抽回了手,还顺便帮他理了理衣服,神色如常,道:“帮你验身。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沈修远:“……”   没有了。   他攥紧衣襟,谨慎地往床里边挪了挪。   原主的师徒关系,好像比自己的还要危险一点。   作者有话说:   开文大吉!   食用指南:   本文有且只有一个正牌攻【凌却尘】,非买股。   徒竞文学,但受比较笨蛋迟钝,所以徒弟们的修罗场四舍五入也算是搞笑轻甜日常之一。   顺便求点评论海星~ 第2章   沈修远自问哄徒弟很有一套,却被这段摆在眼前的古怪的师徒关系吓得一愣一愣。   验明正身还需要扒衣服??   他缩在床角,定了定神,稍微捋了一下眼前的情况。   眼下伤势未愈,又受制于人,自己绝不可轻易暴露借尸还魂一事,否则小命难保。但原主身上的小痣和梅花刺青,实在很难糊弄过去……   他琢磨片刻,决定先探探口风,弄明白原主的便宜徒弟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再做打算。   看此人淡然出尘的气度,腰间宝光流转的佩剑,多半是掌门亲传弟子。   于是他试探着道:“你拜在白凤道门下,却口口声声说我是你师尊,不怕掌门怪罪吗?”   凌却尘看着他,没有说话,眸色又沉了几分。   他在围剿魔修的那三十年间横空出世,宛如一颗划破混沌黑暗的流星,剑下染血无数,杀得妖邪闻风丧胆,在正道之中颇有赞誉,魔修之间亦是凶名赫赫,人称玄明君。   这魔修竟然不认得?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   凌却尘拧起眉。   “喂,你怎么不说话?”   凌却尘回过神来,敷衍道:“掌门不会怪罪的。”   “哦。”原来不是掌门亲传,看走眼了,沈修远继续努力,“那……那你总该有个正派的师父吧?”   凌却尘不知道说什么好。   套话的本事未免也太差劲了,傻里傻气的,有点忍不住想告诉他别瞎套了,想问什么直说便是。   沈修远不常干这种事,生涩得很,见小徒弟不吭声,很是挫败。   他叹了口气,抱着被子懒洋洋地往枕头上一靠,自暴自弃道:“行,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我姑且算认了你这个徒弟,但是——”   “什么?”   “但是乖徒啊,为师不记得你的名字了。”   他平时咬字又轻又快,这句却故意拖长了声调,带着几分逗弄人的意思,尾音轻轻上扬,流露出几分缠绵悱恻的味道,再加上眼底那漫不经心的浅笑。   很是勾人。   凌却尘被这声“乖徒”喊得迷糊了一下,半晌,才记起回答:“凌却尘。”   -   从屋里出来后,凌却尘就一直有点心不在焉。   他倚靠着山崖边的一棵青松,远眺落日西沉,靛青色的云纹袖口垂落下来,随着山风轻轻拂动。   淡淡的金红夕阳映在一侧脸颊上,半边隐入黑暗,稍显出几分落寞。   他年幼时曾被魔修骗走做了徒弟,折磨多年,后来落下了心魔,修炼也有些受阻。   当年祸乱结束后,三宗六派对他争相招揽,唯有白凤道掌门看穿了他的忧虑,许诺会帮助他遏制心魔,他便来这里做了个客卿。   不过虽明面上是客卿,居住之地云琅崖,却是白凤道掌门亲传弟子才有资格住的地方。   白凤道掌门正儿八经的亲传弟子不多,凌却尘算半个,还有一个杜若,按理说两人应该很是亲近才对。   但某人实在是太热情似火,弄得凌却尘有些避之不及,相处起来甚至有几分狼狈。   就在昨日。   那活祖宗刚一回山,就火急火燎地找了过来,拖着他就往门口走,激动得眉飞色舞:“快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像,实在是太像了!当初你那个挨千刀的魔修师父叫什么来着……道……道……”   “道青。”凌却尘抖开手,往后退了半步躲避唾沫,“他早就死了。你带了什么回来?”   “人!活的!”   凌却尘:“……?”   他这个好友,天资卓绝,脾气也好,就是偶尔脑子少根筋。   “跟道青一模一样!”杜若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听说你最近心魔情况又不太好了,我特意抓回来给你出气的,随你怎么搓圆捏扁!怎么样?”   凌却尘:“……”   “你不要吗?”杜若见他反应平平,大感失望,“我不远千里带回来,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洗干净的……你不要我就扔了。”   怎么说的跟带土特产一样。   凌却尘不太擅长处理这种奇怪的礼物,沉默半晌,无奈道:“……你先带我去看看吧。”   杜若带回来的确实是个人,活的,容貌跟道青几乎一模一样,除了那双眼睛。   那个魔修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狭长明亮,清凌凌的,含雾带泪的时候眼尾还会染上一抹水红色。   凌却尘原本打算走个过场,随便折腾两下,把人弄死再扔出云琅崖,也算不辜负杜若的一片美意,不曾想临到关头,自己竟心软了。   那双漂亮的凤眸,尤其是一颦一笑的神态,和梦里之人相似得令人神思恍惚。   他不忍心。   -   远山尽头的晚霞终于消失了,星子漫天。   凌却尘站在山崖的夜风里吹了一会儿,试图打坐静心,枯坐半宿,却迟迟无法入定,转头上了流雾峰,将罪魁祸首揪了出来。   杜若带着一帮不省心的师弟师妹们下山历练,才回来没多久,疲累得很,难得没有修炼在补觉,还被人从被窝里抓了出来。   “大半夜的,找我干嘛呢?”杜若打了个哈欠,掏掏耳朵,睡眼惺忪道,“什么?下棋?别开玩笑了……好困,我回去睡了。”   凌却尘此时十分困扰。   但他没有跟人诉苦的习惯,见杜若不肯搭理,便打算作罢离开了。   “等一下。”堂堂白凤道大师兄,哪怕困得像在梦游,依然能察觉到对方情绪上的不对劲,“你……你心情不好?那要不切磋切磋?”   “……?”凌却尘看了他好几眼,确认不是在开玩笑,狐疑道,“你跟我打,十战九输,切磋什么?”   杜若终于彻底醒了,一个激灵。   “不打不打,切磋棋艺,咱们切磋棋艺就行。”   -   东方微熹。   “你又输了。”杜若瞧着棋盘上被杀得七零八落的白子,表示难以置信,“这一晚上你都输几盘了?臭棋篓子都没你能输。慢着,你心神不宁成这样,莫非那魔修真和你师父有什么关系——”   凌却尘收拢起棋子,道:“没有。我的心魔与道青无关。”   “胡说。”杜若不信道,“当年你不愿入我师父门下,宁愿做个客卿,不就是因为已经有了师承?在意成这样,还说没有。哎呀,师父他老人家都不介意这个,怎么你……”   凌却尘瞟了他一眼。   杜若识趣地闭上了嘴,过了一会儿,又道:“那魔修如何了?缺胳膊断腿了吗?”   “活得挺好。”凌却尘把黑白棋子仔细分开,放回棋盒里,抬头道,“他应该还没有辟谷,等晨练过后,我去领些辟谷丹回来。”   “辟……辟谷丹!?”杜若倒吸一口凉气,以为自己听岔了,盯了他半晌,“那什么,你不会打算养着那魔修吧?玄明君竟会对一个魔修心慈手软……哎哎,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凌却尘收拾棋子的动作微顿,开始思索找个什么理由把杜若给糊弄过去。   很快,他似是想起了什么,道:“那魔修的身上有小痣和梅花刺青,和道青一样,有些古怪。所以暂且留他几日性命,等弄明白再杀也不迟。”   “莫非道青没死?这个就是……”   “死了。”凌却尘道,“我试探过了,他不是道青,只是长得像而已。”   “慢着,你怎么知道你师父身上有小痣和梅花刺青?”杜若抓住了盲点,瞧了瞧眼前这朵如画中仙的高岭之花,当下脸色就有点变了,“难道……那个……道青对你……”   他比划了两下,欲言又止,目露不忍。   凌却尘不小心捏碎了一枚棋子,气得笑出声来:“你在胡想些什么?他经常会让弟子伺候沐浴,我偶然瞧见了而已。”   “哦哦哦,那就好……嘿嘿。”杜若抓抓头发,为自己的胡思乱想忏悔了一秒,还是有点不放心,追问道,“你到底留着那个魔修做甚?”   “你先答应帮我个忙,我便告诉你。”   “行行行。”杜若拍着胸脯满口答应,然后才想起来问道,“要帮什么忙?”   “药堂长老脾气古怪,你与他关系好些,烦请他替我配置些祛除魔气的上品丹药。”凌却尘想了一下,“温养经脉的也要。”   杜若迷惑道:“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哪里受伤了?”   “昨日我废了那魔修的魔功,手段有些粗暴,伤了他的经脉。不过他入魔不深,以丹药好好温养一段时日,重新筑基未尝不可。”凌却尘轻描淡写道,仿佛在说一只无害的小兽,“他与道青这么像,扔了可惜,索性养起来,扮一扮师尊哄我开心好了。”   杜若:“???”   凌却尘:“还有,别告诉掌门。”   杜若:“??????” 第3章   沈修远是被饿醒的。   这具躯壳的魔功被废掉了,所以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要吃饭要喝水,还要睡觉。   他伤势未愈,也没什么力气,昏昏沉沉地蜷缩在被子里,琢磨着昨天刚认的便宜徒弟什么时候能够记起他这个师父是要吃饭的。   门口响起“吱呀”一声。   有人推门而入。   脚步声渐近,淡淡的沉香味飘来,靛青色的云纹衣袖拂过床沿,往床柜上放了什么东西。   “这是辟谷丹,一日一粒。”   “辟谷丹?”沈修远爬起来,打开瓶塞嗅了嗅,寡淡无味,只有一股倒胃口的药香,“没有饭食吗?”   凌却尘回得相当干脆:“没有。”   沈修远被噎了一下,把瓶子丢在枕边,重新缩回被子里,恹恹道:“怎么说我也是你昨日刚刚认下的师父。乖徒,就给为师吃这个?”   “白凤道的刑罚司提供饭食,你可以选择去吃牢饭。”   “……”   凌却尘话很少,再配上素来冷淡的眉眼,看起来那叫一个不近人情。沈修远觉得自己再多说两句,可能真的会被扔进刑罚司。   辟谷丹就辟谷丹,总比饿死强。   他摸出一粒丹药扔进嘴里,索然无味地嚼巴嚼巴,忽然见凌却尘撩起衣袍坐下,冲自己伸出一只手。   沈修远咽下丹药,警觉道:“干什么?”   “看看伤。”   沈修远甚感意外。   没想到这便宜徒弟居然还有那么一点点的良心。   虽然不多,但确实有。   凌却尘盯着被窝里探出来的苍白手腕,稍作犹豫,才将手搭了上去。   被掌心覆住的一小块肌肤细腻柔软,整个人却分外瘦削,瘦得都能摸到手腕上凸起的骨头,像没吃过饱饭。   是该喂点好的,总吃辟谷丹不行。   沈修远莫名其妙被捏了很久,又不敢随便地抽手,不安道:“怎么,伤势很重吗?”   凌却尘摩挲着那块凸起的腕骨,刚要开口说“无妨”,忽然想起前一日这魔修被逗弄得面红耳赤的模样,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手腕才松开,道:“很重。”   沈修远:“!”   “若是再不赶紧用药……”凌却尘顿了顿,瞧他脸色都白了,才慢条斯理继续道,“过两日就能好了。”   沈修远:“……?”   他眨巴了一下眼睛。   片刻之后。   他终于迟钝地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凌却尘没忍住,弯起眸子很轻地笑了一下,给他掖了掖被角,俯身道:“好生歇息……师尊。”   直到门被轻轻关上,沈修远才堪堪回神,嘟嘟囔囔地把脸埋进被子里准备睡觉。   “什么人啊……”   忽然又觉得不对劲。   凌却尘的那声“师尊”没有多少尊敬的意味,反倒和昨日的轻薄戏弄差不多,就是在逗自己玩儿。   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他辗转反侧睡不着,愤愤地踢了踢被子,爬起来倒了一大把辟谷丹塞进嘴里。   然后噎着了。   他捶着胸口,爬下床猛灌茶水。半壶凉水下肚,气倒是消了,就是感觉有点撑,困意也涌了上来,便拉起被子蒙头盖脸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香。   沈修远睡得迷迷糊糊,浑身骨头都酥了,一时半会没弄清自己在哪,翻了个身,随便唤了个徒弟:“长宁……现在什么时辰了?”   “长宁?”这声音听着有些模糊,却依然十分低沉悦耳,带着一点沙哑,“那是谁?”   三徒弟还是一如既往地难缠。   沈修远闭着眼,轻车熟路地哄道:“是为师的乖徒儿,是……呃??”   他彻底吓醒了,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睡眼惺忪,揉着满头乱发,不知所措地看着坐在床边的凌却尘,半晌,干巴巴道:“啊,是你。”   “是我。”凌却尘“吧嗒”一声放下手里的瓷瓶,抬眼看过来,“看来师尊有很多乖徒儿,不差我这一个。”   糟糕,有杀气。   沈修远不小心扯断了两根头发。   他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可我不是你师尊,其实……我有个同母异父的哥哥……”   “你是。”   某种程度上来说相当固执。   沈修远跟他无话可说,翻了个白眼:“行,我是。所以乖徒,现在什么时辰了?”   “大概酉时三刻。”   “我才睡了两个时辰?”沈修远动了动胳膊腿,纳闷道,“怎么感觉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话音未落,他瞧见便宜徒弟的脸色黑了一下,然后把自己拽了过去。   沈修远:“?”   这人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啊?   “两个时辰?”凌却尘紧攥着他的手腕,俯身凑在耳边,一字一顿地轻声道,“你昏睡了整整三天三夜,我都以为你睡死过去了。”   沈修远:“……”   他从短短两句话里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接着手腕被松开,一个冰凉的瓷瓶被丢进了掌心。   “辟谷丹一日一粒,你一口气服用了半瓶,是想把自己撑死还是毒死?”凌却尘一双墨色的眸子像浸了寒水,透着几分嘲弄,“想死直说,用不着这么拐弯抹角。”   沈修远:“……”   他自知理亏,一声没敢吭,低着头乖乖挨骂。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哪有当师尊的被徒弟训斥的道理!?   不就是吃多了辟谷丹又睡了三天三夜不小心让人以为自己死了吗?前世当掌门的时候,动辄失踪个一年半载,也没见哪个徒弟敢这样大声凶自己。   沈修远嘀咕道:“凶什么凶,又没真死。”   他没敢说得很大声,毕竟小命还握在人家手里。   凌却尘:“???”   他捏了捏眉心。   早些年经历祸乱,自己杀孽过重,戾气缠身,已经有了走火入魔的征兆,本不可轻易动气。   在白凤道修身养性十年,明明早就已经将心平气和、波澜不惊练得炉火纯青,怎么一对上这魔修就忍不住恼火。   真是造孽。   沈修远浑不觉自己又把人惹恼了,爬起来揉了揉手腕,倒出一粒辟谷丹准备服下。   没办法,他饿了。   鼻尖倏地掠过一丝沉香。   丹药消失了,连着手里的瓷瓶一块儿到了凌却尘手里。   沈修远愣了一下,有点委屈:“辟谷丹也不给吃了吗?”   凌却尘瞧他那副委委屈屈的样子,感到有点好笑,起身去外面拎了食盒过来,将里面的菜一盘盘取出,放在小桌上,又塞了一副筷子给他,哄人似的道:“吃这个。”   菜色相当丰盛,炒什锦,糖醋鱼,甚至还有满满一碗红烧猪蹄,肥厚软糯,透着诱人的蜜色光泽。   沈修远茫然。   他捏着筷子,迟疑地拨弄了一下滋滋冒油的猪蹄,道:“这是牢饭?你们……伙食不错啊。”   “白凤道有不少未辟谷的弟子,自然有地方提供饭食。”   “那你先前说没有?”   “骗你的。”   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沈修远鼻子都气歪了。不过看在一桌好菜的份上,懒得跟便宜徒弟计较。   他夹起一筷猪蹄送进嘴里,肥美喷香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带着丝丝微甜,落进胃里,满是餮足的暖意。   好吃得他眯起眼睛,像只懒倦的猫儿。   凌却尘目光微凝,跟着在桌边坐下来,看他吃饭。   他一直觉得这个魔修身上有种奇怪的违和感,不似寻常魔修那样阴晴不定,或是暴戾,或是扭曲,反而总给人柔和透亮的感觉,干净得像一粒琉璃珠子。   莫名的让人很想拨弄一下,碰一碰,看看会有什么反应。   沈修远吃得不快,细嚼慢咽,在约莫七八分饱的时候停下了筷子。他有点不舍得地瞅着剩下的菜,道:“下顿还有吗?”   “……”凌却尘抬了一下手,似乎是想帮他擦掉嘴边的饭粒,最后还是作罢,“有。”   沈修远满意地点点头,开始收拾碗筷,一样样装回食盒里去。   手上倏地一轻。   凌却尘忽然起身,从他手里拿走了最后一只碗,放进食盒,盖上盖子。   他的神色不似刚来那会儿冷淡,眼底还含了一丝浅浅的温和,眸子像化开的墨,雾蒙蒙地柔和起来,仿佛真心实意地将眼前之人当成了自己师父。   “怎么好劳烦师尊亲自收拾?我来。”   既然做戏,就要做全。 第4章   沈修远被他陡然转变的态度弄得一怔,不太自在地扭过头,朝着最近的那扇窗子望去。   窗边斜斜地伸出一枝翠柏,映衬着血色夕阳,远山空旷,朦胧如黛,偶尔能听见几声鸟雀的清唳长啼,回音荡荡。   “这云琅崖只有你一人住着?”   “平日里是没什么人来。”凌却尘收拾好碗筷,擦了擦手,低头在袖子里掏着什么,“你若觉得闷,可以四处走走。”   “哪里都可以去?”   “云琅崖没有禁地,小心别掉到山崖下面去。”   “哦。”   沈修远纳闷起来。   原主和他徒弟的关系好像也不算太差。除了第一天被掐着脖子问候了一顿,剩下的时间都好吃好喝供着,好言好语哄着,总的来说还算个孝顺徒弟。   沈修远抱着被子思忖片刻,抬手戳了一下凌却尘,问道:“你和你师父究竟有什么恩怨?”   那略显淡漠的漂亮眼眸刹那染上戾气,长眉似剑,眸子斜斜一瞥,锐利的目光几乎要把他扎成筛子。   小徒弟的眼神像看起来要吃人。   沈修远被吓炸了毛,磕巴了一下,补救道:“可、可是乖徒,为师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要是不说,为师怎么知道该如何做?”   凌却尘动作一顿,不知想了些什么,大概是觉得他说的有理,垂下眸子,慢慢捋起衣袖,露出胳膊上纵横交错的陈年旧疤。   多是利器所伤,也有许多鞭痕和烫伤。   “身上也有不少。”他抬眸望来,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轻声道,“师尊要看么?”   这些伤疤对于仙门弟子来说并不难消去,但凌却尘偏偏就留下了。这其中的意味,细细想来真是令人头皮发麻。   沈修远犹豫稍许,轻轻触碰了一下那道最长最深的疤痕,张了张口,实在不知道安慰些什么好,又偷偷瞟了凌却尘一眼。   凌却尘没动,只是目光虚虚地落在某处,没有聚焦,不知想到了什么。   原主忒不是个东西了。   沈修远愤愤地想。没一抓到就挫骨扬灰算不错了,小徒弟居然还看在过去的师徒情分上好吃好喝供着。   这么一想,沈师尊不由怜爱起来,看向凌却尘的目光愈发慈祥,很想摸摸他的头。   凌却尘原本是想挥开他的。   但瞧见沈修远凤眸微垂,怜悯里夹杂着几分心疼的样子,一时竟忘了避开。   当年的那人也是这样的一副神情,垂着眸子,在不见天日的魔窟里,将目光轻轻地落在被黑暗吞没的伤痕上。   如今已过去三十三年,生死不知。   见凌却尘一直不吭声,沈修远怕他被戳了痛处,胡思乱想钻牛角尖,便小心翼翼地安慰道:“乖徒,为师以后一定改。”   凌却尘从回忆中惊醒,乍听到这句拙劣的安慰,有些想发笑,又觉得心里某处莫名酸软起来,一时心情更不佳,随口道:“晚了。”   沈修远:“!”   他从不苛待徒弟,连重话都没说过两句,实在不晓得这种情况该怎么办,抓耳挠腮想不出办法来,又担心小徒弟一生气把这个躯壳弄死了,一时惴惴不安。   凌却尘哪知道这个捡来的便宜师父心思百转,想得忒远,只是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把袖子放下来,恹恹地垂着眼,重新翻找起来。   屋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小徒弟的袖里乾坤一定塞了很多东西。沈修远琢磨着。不过他到底想找什么?   难不成是想找根鞭子出来,把负心师尊狠狠抽一顿?也不是不行,但原主造的孽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都已经死成鬼了,怎么被迫上个身还要平白无故挨顿揍。   沈师尊觉得很冤枉。   小徒弟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开始往外掏。   沈修远如临大敌,立刻往床角缩了缩。   凌却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躲什么?”   沈修远:“你拿了什么?”   凌却尘指间夹着两个细颈瓷瓶,冲他一晃,看样式和辟谷丹差不了多少。   “这是丹药。一瓶用来祛除魔气,另一瓶则是温养经脉的。”凌却尘将瓷瓶摆在床柜上,“还有药浴,每日午时我会让人在偏房备好热水,记得按时去泡。”   沈修远眨了一下眼睛。   他没听明白。   这是什么折磨负心师尊的新花样吗?   没等他想通,忽然下巴一痛,整个身子被蛮力拧着向外扭转,视线猝不及防撞进了那双点漆似的眸子。   “你入魔不深,若愿意重头修炼,并且发誓再不入魔道,我便留你一条性命。”凌却尘掐着他的下巴,稍稍使了点劲道,嗓音冷冷,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否则,我不介意云琅崖下多一具无名尸。”   沈修远被迫仰着头,能很清楚地看到凌却尘眼里翻涌的情绪。窗外的血色夕阳微微照进来一点,映入那双混沌的眸子里,像起了雾的琥珀,连睫毛上都落着金色的光。   漂亮极了。   他心里暗暗“嘶”了声。   毕竟曾是一派掌门,沈修远去过许多地方,也见过许多事,这样的眼瞳再熟悉不过。   阳光映照之下,细看能瞧见瞳孔深处藏着的丝丝缕缕的煞气,仿佛蒙着一层雾霭,意味着此人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状态,脾气也会比以前急躁许多,只差临门一脚就要走火入魔了。   不过看凌却尘的样子,大概是有清心咒之类的封印或是法宝护着,还算稳妥,但心魔发作这种事,也就在一念之间而已。   凌却尘已经打算好了,若这魔修敢说半个“不”字,当场就给他把头拧下来。   没想到便宜师父连一点挣扎犹豫都没有,乖乖巧巧道:“我发誓。”   凌却尘松了手。   方才自己的那一通威胁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软绵绵的不得劲。他皱了皱眉,心里忽然希望这魔修能有点骨气,好歹撑一会儿,别跟泥巴似的任人搓捏。   察觉到这个念头后,凌却尘沉默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有病,等会儿得去药堂一趟。   沈修远跌回床上,揉了揉被捏疼的下巴,注意到小徒弟阴沉沉的脸色,便投桃报李,十分关切地问道:“乖徒,怎么了?”   正所谓瞌睡来了碰着个枕头,他本来就没打算修习魔功,凌却尘这个台阶给得实在及时,省得他费心编什么洗心革面的故事,甚好。   世人皆知清衍君有一把霜吟剑,但很少有人知道,这把绝世灵剑的剑魂就融在他的魂魄中。   那剑魂曾经斩杀邪魔无数,容不得半点邪气。后来他堕成了魔修,剑魂也随之沉寂,无论怎么呼唤都不肯出现,不过好歹还有几分旧情在,这么多年下来护住了他的魂魄不散。否则哪有机会还魂。   估计剑魂也没想到,旧主颠沛流离多年,好不容易等到机会重见天日——竟又是个魔修。   刚离开棺材那会儿,沈修远明显感受到了剑魂的躁动,像头狂躁不安的困兽,就算凌却尘不动手,他也得找个机会废了魔功,重新修炼。   见凌却尘始终不吭声,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沈修远又唤了一声:“乖徒?”   凌却尘瞥了他一眼,闷闷地应道:“嗯。”   沈修远不明白小徒弟为什么又不高兴了,想了想,安全起见,还是岔开话题道:“乖徒,为师下顿还想吃红烧猪蹄。”   “师尊若是喜欢,之后顿顿都会有的。”   好。很好。   沈师尊大为感动。   小徒弟分明是一棵被原主养歪了的好苗子,若是每天努力顺毛,假以时日,定能冰释前嫌。   “师尊。”   “啊?”   凌却尘指着那两个瓷瓶,叮嘱道:“记着,每种丹药一日两粒,不许多吃。”   “哦。”   “不许多吃。”   “……”沈修远瞟了瞟那个辟谷丹的瓷瓶,无话可说。   -   自打凌却尘半夜来找自己下棋,说要养着那个魔修之后,杜若就抓心挠肝地好奇上了。   但云琅崖设有结界,凌却尘又一连数日没出门,据说是为了压制心魔暂时闭关了,可把白凤道大师兄给急坏了。   杜若仗着自己大师兄的身份,连哄带骗地把杂役弟子给换了下去,凭借杂役的腰牌混进了结界。   几乎同时。   端坐在悟石上的凌却尘缓缓睁开眼,朝着结界异常的方位看去。   他已经在此连着静坐了三日。   这巨石通体雪白,奇寒无比,名唤悟石,是白凤道掌门花了很多心思才雕琢成的,其上刻有无数环环相扣的精妙阵法,能够助他压制心魔、静心悟道。   他每月至少要静坐十日,否则少不得被掌门拎到正心殿耳提面命一番,再抄清心咒一百遍。   察觉到溜进来的是杜若,他又闭上了眼睛。没办法,为了照料初来乍到的“师尊”,这个月就没怎么静心打坐过,时间要补不完了。   彼时,沈修远正在喂鸟。   他体内魔气未清,暂时还不能修炼,闲得发慌,于是问小徒弟要了块风水宝地,除了草松了土,撒上菜籽,一天看三遍。   本来他还想养两只毛茸茸的鸡崽,但是遭到了凌却尘的坚决反对,只得作罢。   好在云琅崖上有很多不怕人的山雀,偶尔会有那么一两只胆子特别大的落在沈修远的肩上,翘着尾巴啾啾讨食。   杜若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幅光景。   他捡回来的魔修正逗弄着落在手上的山雀。墨色长发随意束起,宽大的白色衣衫罩在肩上,随着动作微微拂动,愈发显得身子清瘦不堪,透着那么一丝仙风道骨的味道。   那双狭长的凤眸含着淡淡笑意,不经意瞟了过来,倏地笑弯成了月牙。   “你瞧着很是面生,是新来的杂役弟子么?” 第5章   杜若懵了一下。   这魔修被软禁在云琅崖,被迫与凌却尘日日相对,应该过得相当凄苦才对,怎么反倒像在自己地盘一样悠闲?   他很快反应过来:“是。”   “不认得路吗?”沈修远好心地指了指方向,还不忘给手上的小雀喂一粒谷子,“沿着小径走到底便是了。”   小家伙吃掉谷子,啾了一声。   这只山雀是近两日才来的,蓬松滚圆,雪白可爱,曳着长长的尾巴,既能吃又讨喜。   杜若还在盘算着怎么再搭上几句话,把这魔修的手段本事还有十八代祖宗都给套出来,沈修远逗完鸟,略微抬了一下眼皮,纳闷道:“还不去烧热水?”   杜若:“……”   他捏着鼻子往小径深处走了两步,刚一拐弯,就脚底抹油朝着悟石去了。   沈修远没有把这点小插曲放在心上。   他很忙的。   凌却尘不知上哪弄来了几株葡萄苗,绿油油的甚是讨人喜欢,就是有点焉巴,如今在菜地边上种着。眼瞅着开始抽芽了,葡萄架子还没搭起来。   不过沈修远也不着急,搬了个小凳子坐下,不紧不慢地给竹竿子扎绳,一圈圈绕得密密匝匝,半天才绑好一处。   其他山雀吃饱喝足,都一振翅呼啦啦飞走了,只有那白团子山雀蹲在一旁,歪着脑袋看他干活,偶尔拍着翅膀啾啾两下,企图引起注意。   “哟,”沈修远斜了它一眼,笑起来,“还赖上了?”   “啾啾。”   一人一雀正在菜地里进行友好交流。   而杜若杵在悟石旁,目光呆滞,感觉自己好像一夜之间听不懂人话了。   “你说什么?”   “快到午时了,药浴还没备好。”凌却尘睁开眼,口气平常得像在论道,“你偷偷换掉了杂役弟子,难道不该跟我一块儿去打水么?或者,你去煎药?”   “谁?谁去打水?还煎药?”杜若瞳孔巨震,颤颤巍巍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还有点破音,“你和我??你也去???不是,谁要药浴?”   “我师尊。”   “谁??”   凌却尘提醒他:“你不远千里带回来,费了好大劲才洗干净的那个。”   杜若沉默了。   须臾,他担忧道:“你没事吧?”   “我好得很。”凌却尘起身离开悟石,顺手拍了拍好友的肩膀,“莫要担心。”   “可是,但是……不是……”   杜若语无伦次。   他听闻前山专门给未辟谷的弟子们提供饭食的厨房,已经连续做了十几天的红烧猪蹄,问就是玄明君吩咐的;云琅崖上多了块格格不入的菜地,而玄明君本人还打算拽上唯一的掌门亲传,亲自去为一个魔修打水煎药。   这哪是带回来个土特产,分明是请回了个祖宗。他觉得自己闯祸闯大了,掌门师父可能会气到翘胡子。   凌却尘问他:“你到底去不去?”   杜若咬了咬牙。   他倒要看看,这魔修究竟耍的什么手段!   “我去。”   -   午时将至。   沈修远掐着点去了偏房,进门就瞧见那新来的杂役弟子一脸不悦地瞪着自己。   沈修远:“?”   凌却尘将煎好的药汁倒入澡盆,搅和两下,熟稔地唤道:“师尊,药浴已经备好了。”   “嗯,乖徒儿。”   杜若眼珠子都瞪得酸了,乍听见这一声,顿时摇摇欲坠,看起来快要昏厥了。他定定神,不爽地捅了一下凌却尘,道:“我说,你还真把他当……唔唔!”   凌却尘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没让沈修远看见自己给人施了个静音咒,然后把杜若推出门,道:“等我片刻。”   说罢“砰”地关了门。   杜若:“???”   他呆若木鸡地杵在门口。   不过关个门的工夫,沈修远已经挽起长发,准备药浴了。   凌却尘回来时,正好瞧见了这一幕。   衣料摩擦声的窸窣响动,素白的里衣被挂上屏风,隔着薄纱映出影影绰绰的赤裸影子。水波晃荡,发出轻轻的哗啦声响,须臾,那影子忽然僵了僵,接着懒洋洋道:“乖徒,你还在吗?”   “我在。”   “帮为师递块澡巾。”   凌却尘应了声,拿起桌上遗落的澡巾,绕过屏风。   澡盆热气氤氲,沈修远懒洋洋地趴在澡盆边沿,被缭绕在轻烟似的水雾中,一根白玉簪子斜插在松松垮垮的发髻里,头发有些微湿润,紧贴着脖颈,锁骨下方的那枚红色小痣若隐若现。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   虽说当日的轻薄戏弄抱有试探的意思,但……不知为何,如今每每想起就会感到不妥。   药浴的水有些烫,只一会儿,沈修远整个人都泡懒散了,随意地浮沉两下,换了个姿势,将胳膊搭在桶沿上,歪头道:“怎么站在那不动了?”   大概是泡得暖和了,浑身上下终日不见阳光的苍白终于有了一点血色,白里微微透粉,连指甲盖都是漂亮的浅粉。   棕褐色的药汁顺着白皙肌肤滑落,慢慢淌过脖子,擦过锁骨下方的殷红小痣,在蜜色乳尖汇聚一滴,滴答滴落……   凌却尘在愣神。   倒不是因为景色迷眼。   方才沈修远说话的时候笑了一笑,水雾漫过,那双眸子稍模糊了一下,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瞬间将他淹没,像是被陡然拽进水中,连呼吸都滞住了。   “……乖徒?”   他仿佛被烫着了似的惊觉醒来,移开目光,稍稍上前两步,将澡巾递了过去。   饶是沈修远也觉出了不对。   他忽然想起刚到云琅崖那日小徒弟的举动。   当时就怀疑过这师徒之间的关系不太正常,大约不是单纯的恩怨纠葛,还掺了点别的什么在里头。但后来见过了满胳膊交错纵横的伤疤,便将那点犹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难不成……果真另有隐情?   沈师尊有点麻。   他从没见过这么扑朔迷离复杂又难解的师徒关系。   不管怎样,不能继续让小徒弟杵在这里。想到这里,他道:“你忙去吧。”   “可今日没有杂役弟子……”   沈修远压根没听进去他在说什么,匆忙打断道:“不碍事。”   凌却尘:“……”   看得出来,是很迫切地在赶自己走了。   “好。”   -   杜若一个人在门外徘徊,等得心焦。   门“吱呀”开了一道缝。   杜若:“!”   他急不可耐地一把捞上那截云纹衣袖就跑,生拉硬拽把凌却尘拖得老远,才停下来道:“你再不出来,我就要冲进去救人了。”   凌却尘挑起眉毛:“救什么?”   “怕你被那魔修给吃了!怎会如此……唉……”杜若恨铁不成钢地连连摇头唉声叹气,还没叹完三声,却见凌却尘根本没在听自己说话,正自顾自往外走,连忙道,“等等!你上哪去?”   “那里。”   杜若顺着手指的方向遥遥望去。   是一块菜地,田边横七竖八搁着些竹竿,还摆了个小矮凳。   “这不是那魔修……”   “他体内残余的魔气差不多散尽了,早已与常人无异,不算魔修了。”   “……?”   不得了,护得可真紧,连声“魔修”都不让喊了。杜若愈发觉得不妙起来,没好气道:“那他叫什么?”   凌却尘被问住了。   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这人的名字。   “……这葡萄架子怎么才搭了这么一点。”凌却尘生硬地转过话题,“你要是很闲,就来帮把手,帮我在日落前把架子搭起来。”   杜若:“???”   他呆滞地看着凌却尘捋起袖子,踏着那双纤尘不染的白色长靴,毫不怜惜地一脚踩进泥地里,俯身拾起竹竿,拿过小矮凳上的扎绳,有些生疏地缠绕起来。   杜若看了一会儿,突然道:“我承认那个魔修的气度模样都不凡,不像修魔的倒像修仙的。你该不会是被他迷住了吧?”   迷住?   凌却尘动作微顿,斟酌片刻,道:“大概算是……鬼迷心窍?”   “怎么个鬼迷心窍法?”杜若不依不饶道,“我捡了这魔修回来是让你出气的,不是让你当祖宗的,你倒好……哎,别折腾那两根破竹竿子了!我、我真要急眼了!”   他在菜地边挪了两步,终于也不管不顾地踩进了土里,一把攥住凌却尘的手腕,攥得很用力。   凌却尘垂眸,淡淡地瞥了一眼手腕,收敛起那漫不经心的模样,正色道:“这段时间我虽然没怎么去悟石打坐,但入魔之势并未恶化,反倒略有好转。”   “好转?”杜若狐疑道,“为何?”   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道:“你该不会是想狡辩,因为养着那个魔修——”   “什么狡辩,我近日的心情确实舒畅不少。”凌却尘道,“左右养着也不费事,还听话,好拿捏。我若是你,就不会继续管这事。”   杜若:“……”   杜若:“我怎么能不管,你的心魔有了好转的迹象,那是大事。不论缘由如何,我必须向师父禀明。”   凌却尘深知他的脾气,略一思忖,迂回地提起了一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我记得,半年前万阙楼发布了一个悬赏。”他道,“你不是缺个帮手,想接一直没敢接么?”   “啊?啊对,没错。”   “若你答应暂且不将此事告诉掌门,”凌却尘将目光轻轻瞟向他,“我便与你一起接下那个悬赏,如何?”   杜若:“……?” 第6章   玄明君与白凤道大师兄在菜地里进行了一笔隐秘的交易。   对此沈师尊表示并不知情。   他泡完药浴又冲了澡擦了身,裹上宽松的外衣,踩着木屐趿趿拉拉地走出了偏房,刚出门就看见新来的杂役弟子坐在院子里,神色复杂地瞧着自己。   沈修远:“?”   沈修远:“你又迷路了?”   “初见匆忙,没来得及介绍,我就是把你从弃乱谷带回来的那个人。”杜若起身,开门见山道,“白凤道掌门首徒,杜若。”   沈修远愣了愣,想起昏迷前那干脆利落的一记手刀,恍然道:“是你。”   前世他没怎么和白凤道打过交道,对这位首徒并不熟。   准确来说,是整个仙鼎盟都不怎么待见他,连着水云台也受到了冷落排挤。明面上是因为清衍君独来独往,行事不羁,对仙鼎盟出言不逊,遇见三宗六派门下弟子时半分面子也不给,几次三番弄得人下不来台,实际大家心知肚明。   三宗当中的青云落与沈修远有过节。   -   青云落的附庸门派里有个千阳派,当年不知怎地招惹上了还未扬名的清衍君,被好一顿纠缠,最后死了个掌门。   据说那掌门被杀的时候,青云落派去安抚和解的长老就站在一旁,血溅了满身满脸,吓得眼珠子都不会动了。沈修远连句话都没撂,只是冷然地瞥了他一眼,提着还在滴血的长剑,跨过门槛,消失在凛冬的寒雾之中。   那是把细长的剑,通体银白,剑格上雕着诡谲漂亮的雪花纹,剑意锋锐,浩荡如海,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没人知道清衍君是从哪得来这把剑的,也没人见过此剑的剑鞘,只知剑名霜吟。   后来水云台的宗纹便是霜吟剑,青云落一瞧见那纹样就心梗,再加上仙鼎盟里有些宗门惯会见风使舵,一来二去,水云台连万宗大会的请帖都收不到了,年年都说有送,年年都在半途“失手”送丢了。   不过沈修远也不待见他们。   水云台上下统共就十六个弟子,清静自在,其乐融融,何必去那万宗大会找气受,小徒弟们对此也没有什么异议。   唯一一次分歧,是在三十三年前那场万宗大会前夕。   有个小弟子修行出了岔子,要极火莲来救命。这东西并不好找,生长在南寻州深处,那是魔修的聚居之地,俗称魔窟,走一趟少不得搏命厮杀,不死也得脱层皮。   而那一届万宗大会的奖赏,便是三朵极火莲。   洛怀川不顾阻拦闯进屋里,说想去万宗大会。   自己当时怎么说的来着?沈修远慢慢回想了一下。   好像发了很大的火。   “——就算为师堕成魔修混入南寻州,也绝无可能去向青云落低头服软!你趁早把这念头丢干净,莫再胡思乱想!”   “可是师尊,青云落……”   茶盏“当啷”掷地,碎成八瓣。   “滚出去!”   洛怀川在门外跪了一夜,白雪落满肩头,都没能令他动摇分毫。   也难怪,后来那一剑刺得这么干脆。   -   往事纷扰如潮。   沈修远发呆的时间有点久。   杜若哪知道他是神游去了,以为一通自报家门把这魔修给吓傻了,想起凌却尘去悟石前警告过自己不能动手也不许随便吓唬人,顿时紧张起来:“喂。”   沈修远堪堪回神,道:“有事?”   “……倒也没什么要紧事。”杜若揉揉脸,努力摆出和颜悦色的态度,“就是想问问你姓甚名谁,从哪来的?为何会出现在弃乱谷?”   他实在担心凌却尘,决定自己先来摸个底。   沈修远默了默,坦然道:“我忘了。”   “什么,忘了?!”杜若立刻把某人的警告扔到了九霄云外,捋起袖子佯装威胁,“你要是敢敷衍糊弄……”   “没有糊弄,是真的忘了。”沈修远打断道,指了指后颈,看起来十分地真诚,“你那一巴掌有点狠,我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要不,你再劈一掌试试?”   杜若:“……”   他哪敢。   脸都气绿了。   三言两语打发走杜若,沈修远回到自己屋里,倒在床上,整个人都垮了下来。   那白凤道首徒疑心很重,大概并没有相信那番说辞,只是碍于什么原因没有发作罢了。他若有心,再派人回弃乱谷逮到自己的地方搜寻一遍,保不准就能发现那个山洞和棺材。   回头再跟凌却尘告一状,说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魔修,不仅丧心病狂地杀了原主,还种下魔种,将尸体炼制成能够还魂的魔躯,用还魂邪术鸠占鹊巢……不知道会不会直接把小徒弟刺激得走火入魔,将自己捆起来大卸八块。   真要命。   沈修远习惯在药浴之后小睡一会儿,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在梦里经历了各种五花八门的死法后,猛然惊醒过来,一睁眼就瞧见了“罪魁祸首”凌却尘。   他惊慌失措地弹起来,道:“别!你别过来!”   凌却尘:“?”   小徒弟手里拎着个食盒,看样子是来送晚饭的,不是来杀人的。   沈修远心里一松,抱着被子又倒了回去,恹恹道:“方才做了乱梦,被吓到了。”   “什么梦?”   沈修远回想了一下梦里的各种死法,挑了个最离谱的,心有余悸道:“梦见你把我扔进油锅里炸了。”   “……”凌却尘放下食盒,皱眉道,“杜若吓唬你了?”   跟吓唬也差不多。   沈修远胡乱点了点头,转念一想,问道:“你们俩关系很好?”   “是很好。”见他点头,凌却尘眼神沉了沉,似是想起了什么,低笑一声道,“今晚准备去找他下棋,彻夜长谈。”   完了。   这两人关系好到能彻夜长谈。   恐怕自己在弃乱谷哪条溪哪棵树下被抓到的都会被盘得一清二楚。   沈师尊面有菜色,连吃饭的胃口都没了。   “不吃了。”   “没胃口?”凌却尘在床边坐下,很顺手地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师尊是着凉了吗?”   沈修远:“……”   他把冲到嘴边的“放肆”两字默默咽了下去,暗地里告诫自己不是所有一口一个“师尊”的家伙都是真徒弟,然后翻身坐起来。   “没有。”他捂着被摸过的额头,心里有点别扭,又不好表现出来,硬邦邦道,“我突然又想吃了。”   凌却尘看了他两眼,没说什么,只是把食盒里的东西取出来摆好。   红烧猪蹄赫然被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实不相瞒,沈修远现在一看见这道菜就感到腻得慌。他慢吞吞地在桌旁坐下,执起筷子,挑挑拣拣半天,最后夹了一箸白水青菜送进嘴里。   小徒弟安安静静地坐在对面陪着吃饭。   许久,他开口:“是这道红烧猪蹄做的不好吗?”   彼时沈修远正津津有味地嚼着一块腌萝卜,闻言噎了一下,缓缓抬起头:“乖徒。”   “嗯?”   “正常人同一道菜吃上十几日,都是会腻的。”   “那你想吃些什么?”   “……甜的吧。”沈修远扒完最后一口饭,含糊道,“你们这儿烧的菜都好咸,还辣,我喜欢吃清淡些的菜。”   “回头我让厨房做些清淡爽口的菜。”   沈修远微怔,心里像被细细的爪子挠了一下。   小徒弟这样不计前嫌、体贴细致,倒更显得原主不是东西了。自己既然占了原主的壳子,总得帮忙做点事,比如替人家道个歉什么的。   思及此处,他酝酿片刻,清清嗓子,努力试图挤出一点眼泪,道:“过去的事,是为师对不起你……”   凌却尘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表演,下巴微扬,示意他把手伸出来。   沈修远:“?”   什么意思?难道生气了?自己才刚说了个开场白,也没戳人痛处吧?莫非道歉的时机不对?可方才的氛围很好啊……   他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   在小徒弟的眼神威逼下,沈修远不得不战战兢兢地伸出了手。   凌却尘握住那截细白手腕,用食指轻按片刻,完了又不轻不重地捏了两把,流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魔气残余已经所剩无几,再过两日便可修炼了。手腕也不似最初那么干瘦,捏起来不硌了,看来是喂胖了一点点。   莫名地令人愉悦。   凌却尘知道这样的念头有些不对劲。像是在漫无目的的孤寂里抓住了一块浮木,好不容易找到了点有意思的事情做,心情都变得舒畅不少。既然这样,偶尔放任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不过以后他的“师尊”会逐步引气入体、筑基、结丹……到时云琅崖的结界兴许就困不住人了。   得趁早寻个禁制法器,把人锁起来,省得兴风作浪。   这么想着,他掀起眼皮瞥了沈修远一眼。   沈修远:“!”   手腕被轻轻放开了。   他缩回手,藏到袖子底下,不安地揉着被摸了很久的手腕,没来由打了个寒颤。   总觉得小徒弟那一眼……没安什么好心。 第7章   烛火亮着昏黄的光,时不时轻颤一下,窗上的影子随之曳动。   屋里没人说话。   灯罩里那团朦胧的光愈发刺目,兴许是夏夜天热,沈修远感到了一股莫名的燥热,有些透不过气来。   那股若有似无的沉香味越来越重,无处可逃,弄得他昏昏沉沉,思绪紊乱,心中更加紧张,手心不知不觉已经汗湿一片。   “师尊。”凌却尘忽然开口道。   沈修远悚然一惊,下意识应声:“什么事?”   “我记得厨房今日做了甜汤,是酒酿圆子。”他轻声细语道,“你想吃的话,我去看看还有没有剩。”   烛光倏地柔和下来,半开的窗外吹进一丝夜晚的凉风,熏人的沉香味也淡去了。   沈修远回过神,掐了掐眉心,心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玩意。   “都这个时候了,不必再特意跑一趟。”   “无妨。”   凌却尘很快去而复返。   酒酿圆子里放的是桂花糖,软糯的圆子挤挤挨挨浮在一起,透着一股甜丝丝的桂花味儿。   沈修远其实很饱。   他不好意思浪费小徒弟的心意,就浅尝了尝,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嘴里塞,到后来只是用白瓷汤匙搅动着圆子,一口也吃不进去了。   这次凌却尘没有会错意:“饱了?”   沈修远点头,搁下汤匙,忽然把整碗酒酿圆子往他那一推,道:“味道不错,你尝尝?”   凌却尘很是意外。   他盯着碗里沉沉浮浮的圆子,半晌,才记起来回答:“我已辟谷多年……”   “尝一尝又不碍事。”沈修远舀了满满一匙送到他嘴边,热情道,“很香很甜的。”   凌却尘躲了躲,没躲开。   盛情难却,他微微蹙起眉,不得不张口吃掉了这些圆子。确实很香很甜,咀嚼起来会吃到一丝淡淡的桂花香气。   眉头随之舒展。   沈修远冲他一笑:“乖徒,怎么样?好吃吗?”   凌却尘顿了须臾,才道:“好吃。”   “就是,要偶尔沾沾人间烟火气才好,别总是板着脸。”沈修远目光落在一朵漂浮的干桂花上,含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仿佛刚才的举动只是心血来潮。   其实偷偷捏了把汗。   方才他吃酒酿圆子的时候,凌却尘一直在盯着自己看,眼底深藏的那一丝晦暗令他如芒在背,直到吃下那口圆子之后,若有似无的威胁感才散去。   不是错觉。   凌却尘肯定在打什么坏主意。   唤醒剑魂迫在眉睫。   虽然原主是挺招人恨的,但冤有头债有主,平时帮忙顺顺毛还凑合,沈修远可没打算为这把自己的小命搭上。   还是寻个机会逃出云琅崖吧。   他琢磨事情的时候不喜欢旁边有人看着,便催促道:“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歇息了。”   “等等。”   “怎么了?”   “我还不知道师尊的名讳。”   沈修远:“???”   他茫然了很久,才堪堪找回声音:“你……你不知道?”   谁家徒弟会不知道自己师父姓甚名谁??   凌却尘支着下巴,隔着朦胧烛光看他。确切地说,是在看他的眼睛。   半晌,才道:“不知道。师尊从来没告诉过我。”   “……”沈修远麻了。   这可怎么办,要不随便编一个骗骗人?   还没等他想好要胡诌个什么名字,又听小徒弟轻轻地说:“师尊不愿意告诉我吗?”   不似平时温和疏离的声调,听起来有一点委屈。   沈修远忍不住抬起眸子,悄悄瞄了他一眼。   小徒弟正眼巴巴地瞅着自己,若没看错,好像还撇了撇嘴。   噫,可爱。   沈师尊向来拿会撒娇的徒弟没办法。   他思忖须臾,心思一动,想起了某个被遗忘许久的名字。   沈修远,修远其实是他曾经的字。   -   那时桃花溪谷还没有被一场大火烧成焦土。   每年阳春三月,桃花漫野灼灼,清风一拂,烟粉便浩浩如海。他年纪尚小,贪玩成性,便时常躲在桃花树上偷懒。   溪谷里虽然没有猛兽,但也没安全到能让一个小娃娃到处乱跑。师兄们被师父撵出来找人,不得不漫山遍野地唤他。   “阿晏——!”   “阿晏,别躲了!师父说不罚你了!”   “阿晏!这小子到底跑哪去了……”   后来他被最年长的师兄逮回来按在桌前习字,写的就是这个“晏”字。师兄捉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下,打趣道:“我们阿晏名字这么好听,字怎么能写得这么难看呢?”   “……这字难写,也不好记。”   “言笑晏晏的晏,怎么会不好记?”师兄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头,“师父给你起这个名,就是希望你能喜乐安宁,日日平安。往后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就回桃花溪谷来,有师兄们在,你便永远都是那个无忧无虑的阿晏。”   彼时年纪尚小,他懵懵懂懂应了声,练了一会儿,趁人不注意,又翻窗跑了。   四五六个师兄在后头追,师父在窗边背着手连连叹气,大师兄端着茶和点心回来,发现只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人影,边笑边无奈摇头。   然而。   那场突如其来的灾祸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这么一个归处了。   -   沈修远垂着眸子,神色有些恹恹。   “无姓,单名一个晏字。”   凌却尘问道:“哪个晏?”   “……”他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张了张口,沉默须臾,才低声道,“厌弃的厌。”   凌却尘皱眉,略一犹豫,道:“这个字不好。”   “是不好。”沈修远抬起头,神色已恢复如常,眼底又浮现出散漫的浅笑,没心没肺道,“不然怎么会成了魔修呢?”   小徒弟眉头紧皱,看起来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又不好说什么,浑身散发着沉沉的低压,像只竖满刺的小刺猬。   沈修远想了想,逗他道:“那你觉得应该是哪个字?”   凌却尘扬起眉毛,道:“我说了又如何?”   “说了便随你。”沈修远开始胡言乱语,半开玩笑道,“反正我不识字,爱写哪个写哪个。”   “……”凌却尘竟真的细细思索起来,片刻之后,说道,“师尊笑起来很好看……”   沈修远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忽觉不妙,心中惴惴像是有所预感,一手撑在桌上,试图站起来阻止那将要脱口的话语:“等——”   “应当是言笑晏晏的晏。”   沈修远一屁股跌坐了回去。   遥远的记忆霎那涌入,如暮春时节溪谷里的落花,纷至沓来将人淹没。   他怔怔地坐在凳子上,摇曳的烛光慢慢在眼前昏花,像一团洇开的墨迹。很快便有轻微的碰撞声响起,浅淡的沉香味倏地笼罩下来,泛红的眼尾被轻轻触碰了一下。   “你怎么……”凌却尘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看他在不停地打颤,似乎很冷的样子,便把人扶去了床上,还很贴心地帮忙脱去鞋袜,盖上了被子。   沈修远确实觉得冷。   不仅冷,还疼,心肝脾脏疼得揉成一团,连骨头缝都在隐隐作痛。   他蒙头盖脸地埋在被子里,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忡怔地盯着眼前的黑暗,全然不记得外头还坐着个便宜徒弟。   有人隔着被子拍了拍他。   沈修远:“!”   被子拱了一下,慢慢探出个凌乱的脑袋来,眼睛红红的,睫毛上还沾着眼泪。   凌却尘被这模样弄得一怔,忽然忘记自己本来想要说什么了:“你……”   沈师尊现在心情很差:“干什么?”   好凶。   “……”凌却尘把那点冒头的心软摁了回去,问道,“以前也有人跟你说过同样的话?”   “嗯。”   “后来呢?”   沈修远没好气道:“死了。”   这倒霉徒弟怎么一个劲揭人伤疤啊,哪疼往哪戳,欠打。   “可你明明说过,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   “……”   死寂。   沈修远有点慌。这会儿他心里乱得很,跟一团浆糊似的,哪有心思圆谎。   床铺轻轻凹陷了下去,凌却尘靠近过来,捏住他的下巴,仔仔细细地瞧着那水润潋滟的凤眸,还有微红的湿润眼尾。呼吸近在咫尺,好像再轻轻一动就能吻上来。   沈修远咽了口唾沫。   心中警铃大作。   这、这便宜徒弟真的要不得!!! 第8章   凌却尘不动声色地欣赏着某人的慌乱。   虽说自己对沈修远的过去并不感兴趣,但他的“师尊”露马脚被抓包后的反应相当可爱,好像害怕会被吃掉一样,就差在脸上写“别过来”几个大字了。   像只被逮住的兔子。   须臾,凌却尘松开手,替他圆了谎,不紧不慢道:“原来师尊只是把我给忘了。”   沈修远死里逃生,长舒了一口气,赶紧附和道:“对对。”   刚说完又一个激灵。   对什么对啊!?   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坏事做尽还把人忘得一干二净,小徒弟不得更恨了。   凌却尘瞧他一脸纠结的模样,忍不住一笑,接着轻缓道:“师尊还真是薄情。”   “……”   真要命。   沈修远现在只想赶紧晕过去,省得受这种折磨。   他没什么精神地把自己埋回被子里,自暴自弃道:“对,我薄情寡义,不是个东西。你到底想怎样?”   “不怎样。”凌却尘逗完了,见好就收,“明日我要离开云琅崖去办点事,告诉你一声。”   沈修远:“?”   他顿时精神一抖擞,重新钻出来,满脸慈爱,关怀道:“乖徒,此去多久?路途可远?你出门在外,为师难免挂念,记得早些回来。”   “少则一个月。”凌却尘很大方地告诉他,“至多两个月就能回来。”   沈修远眼睛都亮了。   他继续假惺惺道:“是要去什么地方?”   “浮山。”   沈修远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水云台就在浮山。   半晌,他听见自己的嗓音轻颤,问道:“浮山……是那附近出了什么事吗?”   他一直被软禁在云琅崖,见过的活人加上凌却尘统共不过三个,一来不好打听,二来也是有意回避,不愿去细想这个问题,装聋作哑地蒙混至今。   今日却避无可避。   当年他死后,水云台到底如何了?   掌门成了魔修,神志不清地闯进正在举行万宗大会的青云落,在众目睽睽之下伤人无数,被拿下后遭严刑审问,却连一句辩解都没有,最后……被匆忙赶来的大弟子亲手杀死。   怎么想下场都不会很好,被迫遣散都算轻的了。   当时正值魔修祸乱,人人自危,哪个宗门要是出了魔修,便会被仙鼎盟日日夜夜严密监视,进出都有禁制,更别提掌门堕成魔修了,谁还敢断言这宗门还是个正经修仙的宗门。只能寄希望于洛怀川那大义灭亲的一剑,能为水云台换得一线生机。   但那一剑灭的是自己,无论如何都不算是很愉快的回忆,再加之不愿听到水云台被围剿灭门的消息,倘若凌却尘今日没有提起“浮山”二字,他还不知道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去。   沈修远搓捻着被角,等凌却尘开口。   “浮山——”凌却尘顿了顿,似乎在想这个地方究竟有何特别,能引起沈修远的注意,“无事,就是万阙楼发布的一则悬赏正巧在那附近。”   “悬赏?”   “嗯。说是有鬼祟吃人,已经折进去了不少修士。”凌却尘道,“悬赏是浮山的一个宗门委托的,有些特别,要求在除祟之前,必须先与掌门见上一面。”   “宗门?哪个宗门?”沈修远装傻充愣,“浮山那种小地方还有宗门?”   “有的。”凌却尘回忆了一下杜若说过的悬赏内容,不确定道,“应该叫……水云台?”   沈修远一愣,紧绷的肩膀骤然松弛下来,心里忽的涌上来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杂情绪,酸涩苦楚,将杂念尽数摘去后,便只剩下“幸好”二字。   他很想追问一句如今的掌门是谁,却又怕凌却尘起疑。   毕竟像自己这样死去和重生都不太光彩的人,还是少与水云台再有牵扯为好。   “没听说过。”沈修远躺回床上,懒散得像被抽了骨头,抱着被子慢吞吞地翻滚了一下,背对凌却尘,“乖徒,为师要歇息了。记得早去早回,一路平安。”   半天没得到回应,倒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在很近的地方响起,近得人耳根发痒。   沈修远:“……?”   没等他炸毛,就听那低沉的嗓音在耳边轻轻道:“师尊会在这里等我回来吗?”   能跑掉的话当然不会了。   沈修远谨慎地把被子拉高了一点,盖到脖子,嘀咕道:“有结界在,我能跑到哪去,有本事你把结界撤了再问。”   听起来很不服气的样子。   凌却尘闷闷地笑了一声,不再打扰,起身道:“好梦。”   -   翌日清晨。   天色昏沉,淅淅沥沥的雨敲打着黛色瓦片,山径湿润,草木鲜绿,整个云琅崖仿佛笼罩在烟云雾里。   想到小徒弟出了远门,要个把月才能回来,沈修远就相当快活。   他花了一刻钟时间起床,细嚼慢咽地吃掉了杂役弟子送来的早饭,然后撑开一把青色油纸伞,慢慢悠悠地朝着菜地走去。   今日雨大,没什么鸟来蹭饭,只有新搭好的葡萄架子上落着一只滚圆白胖的小山雀,长尾巴一翘一翘的,似乎在等人。   “啾啾!”   “是你。”沈修远有些意外,旋即目光微微向下一移,看到那工工整整的葡萄架,更加诧异了,“这是谁搭好的?”   小山雀蹦了蹦,拍拍翅膀,响亮婉转地“啾”了一声。鸟鸣回荡在空旷的山崖上,在细密的雨丝里回音阵阵。   ……除了凌却尘,大概是不会有别人了。   沈修远一时间心情复杂万分,垂着眸子,伸手抚上湿淋淋的葡萄架,沉默不语。衣袖很快被雨水打湿,晨风一拂,透出丝丝凉意。   也不知想了些什么,他抬起头,弯了弯眸子,朝那只浑身湿透的小山雀伸出手,道:“你呢?想不想留下来?”   小山雀歪了一下脑袋,蹦到他手里一瞧,发现没有谷子可以吃,嫌弃地抖抖羽毛,“啾”地飞走了。   沈修远微微抬起一点伞沿,目送着那只小小的白影消失在雨雾中,片刻之后,和来时一样慢慢悠悠地回屋去了。   他果然还是得离开这里。   三日后。   沈修远在浴桶中缓缓睁开眼。   残余的魔气已经全部祛除干净,经脉也温养得七七八八了。这躯壳本来就是被精心炼制过的容器,底子不差,再加上自己前世的修炼经验,应当能够赶在凌却尘回来之前重新筑基。   一旦筑基,这云琅崖的结界便困不住他了。   倒不是结界太差劲。   御使剑魂耗费的是灵识,他借尸还魂,灵识半点没有损失,反而因为当了三十年游魂更加凝练了,只是缺了一点唤醒剑魂的契机。   筑基时天地灵气会如海纳百川汇聚而来,正巧可以借助此力,将剑魂从半醒不醒的沉寂状态里拽出来,为自己所用。   届时只需用剑魂在结界上划拉一道口子,便能逃出云琅崖,再随便找个地方隐居起来,犹如一滴水汇入江河,任凭凌却尘有滔天的本事,也再难找到自己。   若是来不及筑基——   沈修远拿过澡巾,沾了清水,将身上的药汁一点点擦净,眯起眼看向门口。   门外台阶上正坐着打瞌睡的杂役弟子。   只是个炼气期的小弟子而已。   要是来不及,自己还可以偷那个进出结界用的杂役腰牌逃走。   是夜。   沈修远盘膝坐在床上,仔仔细细地将这具躯壳的经脉和细微之处摸索了一遍,服下温养经脉的丹药,待到药力渗入经脉,再分出一缕灵识跟着慢慢游走,在藏污纳垢的地方回转几圈,仔细铲除污垢。   不多时,便完成了一个简单的洗髓伐脉。就是用的丹药差了些。   以后若是有机会,还是得弄点上好的丹药来再洗一遍。   沈修远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一边吃掉了最后一枚温养经脉的丹药,随手抓住一缕早已感知到的天地灵气进入体内,算是引气入体了。   缓慢运行完一个周天,他长舒了一口气。   此时清晨未至,远山还笼罩在幽深苍茫的微光之中,尚未完全天亮,隐约可见星子点点。   沈修远满意地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觉得达到炼气十层应该不会很难,实在不行还能去偷腰牌。   当务之急,是得找地方洗个澡。   洗髓伐脉后浑身上下黏糊糊的,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云琅崖的西边是居所,东边依然保留着原来的自然景致,有山有树,郁郁葱葱,还有一条瀑布,潭水清澈,很适合沐浴。   那地方有点远,沈修远洗完回来的时候,正巧赶上杂役弟子送来早饭。   咸菜清粥,还有半个滋滋冒油的红心咸鸭蛋,清淡爽口,相当不错。   沈修远挽起湿漉漉的头发,坐到桌边,执筷的手忽然一顿,抬头看向那杂役弟子,疑惑道:“又换人了?”   “是的。”只见那杂役弟子彬彬有礼地解释道,“玄明君说了,云琅崖有客人住着养伤,炼气期的弟子修为太低,怕被歹人钻了空子,所以特意换了我这个金丹初期的过来。”   “……”沈修远瞠目结舌,“什么,金丹初期还做杂役?你们门派这么阔气??”   “倒也不是。”那弟子诚实道,“只不过玄明君给的实在太多了,我就过来帮忙干几天杂活。要不是修为太低,才金丹初期,争抢不过其他师兄弟,这种好差事怎么会才轮到两天,唉。”   “……”   沈师尊默默地把“偷腰牌”这个选项划去了。 第9章   吃过早饭,沈修远便开始了修炼。   既然捷径没得走,那便只能靠勤勉。他静坐片刻,忽然想起凌却尘会经常在一块雪白巨石上打坐修炼。   难不成是什么聚集天地灵气的法宝?   沈修远略一思忖,爬下床,往悟石去了。那洁白莹润的巨石静静挨着一株青松,散发着冷意,上面隐约可见细密的阵法痕迹。   他大着胆子上去摸了一把。   没有触发禁制。   看来凌却尘确实没胡说,整个云琅崖确实不设禁地。   沈修远围着悟石绕了两圈,用指腹摩挲,一点点描摹过阵法刻痕,细细琢磨,然后又试着打坐了半个时辰。   他瞧出了些许门道。   这是用来压制心魔的东西。凌却尘有事没事就过来坐坐,恐怕是心魔深种,难以拔除,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许多。   沈修远由此生出几分迟疑。   他想起那双映着残阳如火、漂亮却混沌的眸子,又想到这十几天的红烧猪蹄,还有昨晚的那碗酒酿圆子,心里莫名有点点过意不去。   自己就这么跑了,而小徒弟又是这般看重自己的师父,要是真的为此受了刺激走火入魔,那可如何是好?   成为魔修的缘由千奇百怪,途径却只有三条。   一是主动修习魔功,二是被人种下魔种后强行堕魔。也会有学艺不精的魔修借魔种之力修炼,因此很难分辨拥有魔种的魔修究竟是不是被迫的。   不论如何前两者还算是有的救,而第三种,则是在修炼时出了岔子,走火入魔却侥幸没疯没死,一身灵力堕化,亦会心性大变成为魔修,且无药可救。   沈师尊顿时心事重重起来。   凌却尘暂时还没害过自己,不应当如此下场,但自己也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坐以待毙,实在令人为难。   这一丝动摇持续到了傍晚时分。   沈修远接过杂役弟子递过来一个储物袋,疑惑道:“这是什么?”   “是玄明君委托药堂炼制的一些东西,今日才炼制齐全,就匆匆忙忙让我送来了。”   沈修远微怔,旋即打开储物袋一看。里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随便开一瓶便能闻到扑鼻浓郁的丹香,粗略辨来,应当都是用来洗髓伐脉和筑基的绝品丹药。   “……”沈修远慢慢拧起眉,自言自语道,“他为什么要给我这些?”   “贵客不是在此养伤么?”   沈修远想说你信他的鬼话,话到嘴边,却什么都没说出口,只默默地拿起汤匙尝了一口甜羹。甜味绵绵地缠绕在舌尖,很好吃。   他忽然问道:“再过一个多月,桂花是不是要开了?”   “这个……山下或许会有。”   沈修远抬起头,冲那弟子微微一笑:“劳烦,到时能否给我折一枝来?”   那弟子不明所以,但念着玄明君给的报酬,还是应下了。   -   日子一天天过去,碧绿的葡萄藤爬满了架子,错落交缠,叶尖尖上泛起一点微秋黄。   转眼已是立秋了。   沈修远斜倚在悟石边上,指尖拨弄着一枚精致小巧的银色剑魂。   素白衣袍被长风拂起,轻柔地翻飞着,几乎与巨石融为一体。乌黑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仿佛流淌在白玉砚台上的墨汁。   “去!”他轻喝道。   剑魂顿时一震,刹那化作流光,所过之处皆覆薄霜,冰花绽放,寸寸爬上松柏又转眼消融,留下一缕久久不散的彻寒之气。   剑随心动,沈修远不必看也知道,山道的结界被划出了一道裂隙。   他垂着眸子,神色晦暗不明。   最近总是想起凌却尘临走前那晚说的话。   “师尊会在这里等我回来吗?”   ……会吧。   毕竟吃了人家这么多绝品丹药。   沈修远望天。   唤醒剑魂后,自己算是有了那么一点儿自保之力,留下来静观其变也无妨。再说……再说多留一段时日或许还可以蹭到什么天材地宝,早点让自己恢复到金丹期,重新拥有让剑魂实质化的修为,也不失为……不失为什么呢?   沈师尊找借口找到词穷。   他不是很想承认自己对一个便宜徒弟心软了。   许久,他摸了摸腰间的储物袋,轻叹了口气,抬手召回剑魂,慢慢悠悠地往菜地浇水去了。   -   凌却尘是一个月后回来的。   水云台的委托很早就办完了,但在回程途中,杜若不知哪搭错了根筋,非要拖着自己一块儿去弃乱谷探个究竟,便又耽搁了一个月。   不过也并非全无收获。   弃乱谷繁盛的杂草不知为何竟变得焦枯衰败,像是遭遇了极煞之物的摧残。循着痕迹过去,便顺藤摸瓜地找到了一处隐秘山洞,地上还躺着断成两截的棺材板。   棺材、锁链、符咒……   凌却尘目光一寸寸扫过洞内,隐约明白过来沈修远为何会有小痣和梅花刺青。   他唤过道青几声师尊,自然也学过一点魔修的东西,几乎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还魂邪术所留下的痕迹。   当年道青死后,不仅很倒霉地被魔修盗走了尸体,还被藏在这个犄角旮旯里炼制成了容器。而沈修远十有八九就是那个魔修。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莫名觉得有些失望,好像珍藏了许久的琉璃珠子突然变成粗糙砾石,褪去神秘之后的真实乏味得令人厌倦。   杜若蹲在棺材边,掩着鼻子道:“好重的煞气,不过这臭味和那家伙身上的如出一辙,不会有错,他肯定是从这里出去的。”   “是还魂术。”   “啊?”   名门正派出身的大师兄并不晓得这是个什么术法,于是凌却尘简单地解释了两句,然后拽着吱哇乱叫的杜若走出山洞,“轰”地一剑连洞带棺材全都毁了个干干净净。   杜若声音都喊劈叉了:“这可是铁证!你疯了——!?”   凌却尘松开他,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什么铁证?你看见了?”   杜若:“???”   杜若嚷嚷道:“那魔修绝非善类!他定是生前坏事做尽,害怕哪天被仙鼎盟惦记上,所以才会想到用这样阴损的法子,给自己留条后路!而且他找谁不好,偏偏占了你师父的躯壳借尸还魂,又刚好被我撞见,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八成有所图谋,你还要留他在身边,却尘,听师哥一句劝——”   “谁是你师弟?”   “师父他老人家一直心心念念想收你做亲传,”杜若努力挤出一滴眼泪,凄凄切切道,“可你这样执迷不悟,养虎为患,我怕等不到你回心转意拜入白凤道那天了,先过把瘾。这点便宜也要计较?”   “先前你偷偷恐吓他,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放屁!”杜若跳起来,“我没有!我甚至还辛辛苦苦帮你搭完了葡萄架子!”   “那多谢。”凌却尘道,“等回了白凤道,请你在山下吃一碗臊子面。”   “咱俩都辟谷多少年了!没点诚意。”杜若笑骂道,“难道你还吃?”   凌却尘想起那勺香甜软糯的酒酿圆子,没接茬,只转身道:“回去了。”   “等等等等,”杜若追上来,勾住他的肩背亲亲热热道,“跟师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不会真被那魔修给迷住了吧?那可是魔修啊。”   “再胡说,把你舌头割了。”   杜若委委屈屈地缩回了手,然后接到了一个丢过来的锦袋。   “这是什么?”他从里面抽出一条柔韧的墨色缎带,两头连着精巧的乌金锁扣,“金蚕天丝缎?哟,禁制法器,什么时候买的?看样子品阶还相当高,这下那魔修有的苦头吃了。早拿出来嘛,我还以为你真鬼迷心窍了。不过这要是缠在手腕上,呃……是不是长了点?”   杜若比划两下,陷入沉思。须臾,他恍然:“扣在脖子上的?”   “看够了便还我。”   “还你还你。”   杜若一颗提吊的心放回了肚子里,高高兴兴地拉着他一路游山玩水,优哉游哉地回了白凤道,甚至赏脸在山下吃了一碗臊子面。   吃完面,又说要去给师弟师妹们买松子糖和点心。   折腾来折腾去,直到戌时,凌却尘才踏上了回云琅崖的山道。   夜色沉沉。   稀疏的月光从云间漏下,却并没有什么用处。   山道依然是乌压压的黑,右侧就是万丈崖壁,蜿蜒向上,在远处收束成极窄的一条,仿佛纸上随意拖拽出来的墨迹。   他不紧不慢地走着,靴子在石阶上敲击出有节奏的声音,腰间的佩剑随之一扣一扣地轻响,又很快消散在无边夜色里。   黑漆漆的山道上忽然出现了一点光亮,模模糊糊,像天边的月亮。   凌却尘怔住。   他停顿须臾,又很快继续朝着亮光走去。   那是一盏光晕柔和的白色灯笼,旁边还坐着个什么人,缩成一团藏在灯下的阴影里,面目模糊。   又走近几步,凌却尘看清了。   是他的“师尊”。   入秋后夜凉如水,沈修远披着一件薄薄的斗篷,不知为何孤身坐在山道的石阶上,抱着灯笼歪歪斜斜地倚在崖壁上睡着了,乍看像只绒绒的小兽。   这个位置,正好是云琅崖结界的边缘。   他垂着眸子,静静地看了片刻,心里想过千百种缘由,却觉得每一条都有些荒谬,于是轻轻拍了一下沈修远的肩膀,试图唤醒他。   “唔?”沈修远睫毛颤了两下,很快睁开眼,迷茫地看向凌却尘。大约是因为刚醒,眸子里还蓄着一点水光,在灯笼映照下如碎星闪烁,莹莹点点。   许是受了凉风,他的嗓音略微沙哑,在月色昏暗的夜晚显得又轻又软,熟悉的散漫浅笑随着话语浮现,看起来温和无害。   “回来了?”   凌却尘虚虚搭在他肩上的手僵了一下,眼底的诧异转瞬即逝,随后直起身,闷闷地“嗯”了一声,终于隐约记起自己临行前随口问过的话。   “……师尊会在这里等我回来吗?”   可是当初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有想到,真的会有人傻乎乎地提着一盏灯笼,守在山道上等自己回家。 第10章   沈修远抱着灯笼站起来的时候还有点不太清醒,身子歪了一下,朝着山崖边踉跄了两步。   凌却尘眼疾手快地向前探身,抓住他的胳膊往里一拽,用力稍猛,不小心把人拽进了怀里。   肩背抵着温热的胸口,轻缓的呼吸落在发顶,山风霎时微微燥热起来。   沈修远一抬头,就撞进了那双幽深的眸子里。   凌却尘:“……”   沈修远:“?”   没等他回过神,凌却尘已经松了手,拿过灯笼,镇定自若道:“小心些。走了。”   仿佛方才那一瞬的温柔只是错觉。   两人稍微错开而行,白色的灯笼摇晃着,在身后落下浅浅的影子。山道变得很短,短到夜风只捎走了零星几句闲话。   “为何要等我回来?”   “不是你说的?”   “等了几天?”   “忘了,大概有十来天吧……阿嚏!”   沈修远是被提溜着领子进屋的。   他有点懵,以为随口扯的谎被看穿了。   虽然自己确实是前两日才一时兴起,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山道上等人,今夜又不小心睡着了才会弄到这么晚,本来没有多大诚意的,但小徒弟上哪知道去??   这也能看穿?见鬼。   他被丢在软塌上,紧张地缩了缩脖子,随后被一件衣服轻轻罩住了。   “还凉吗?”   “……”沈修远下意识地摇头。   “我归期不定,以后别等了。”凌却尘撇开眼,目光落在了窗边白瓷瓶里的丹桂上,“哪来的桂花?你自己跑出去折的?”   沈修远眼皮一跳。   “云琅崖有结界罩着,我怎么出得去?”他一边糊弄人,一边若无其事地解着斗篷,心神不宁,差点错手抽成死结,“让人帮忙带的,就是你找来的那些弟子。”   凌却尘不咸不淡地“嗯”了声,走到窗边,伸手拨弄了一下枝桠绿叶间有点干枯的碎金。   云琅崖的结界和白凤道其他地方有所不同,他自己稍微动过一点手脚,但凡稍有损坏,哪怕后来又被小心补好,都会留下痕迹。   当然,别人察觉不到就是了。   山道上的结界多了一道裂隙,很是细小,几乎看不出来,但他一回来便发现了不对。出于某种微妙心理,凌却尘没有立刻戳穿,反而拨弄着桂花默不作声起来。   沈修远还不晓得自己的老底已经掉光了。   他在山道上蹲凌却尘回来,半是兴起所致,半是为了那则有关水云台的委托,于是便整理着斗篷,假装不经意道:“乖徒,委托可还顺利?”   “还行。”凌却尘道,“但惹出麻烦的不是鬼祟,是魔修。所以要先见一见水云台掌门,否则当做鬼祟去对付,十有八九会丧命。”   沈修远纳闷:“既然水云台知道不是鬼祟,直接在委托里写明就行,为何要这样大费周章?”   “杜若也这么问过掌门,说是……”凌却尘向来不太记这种琐碎的细节,稍稍回忆了一下,才道,“那掌门说,因为水云台实在不能再与魔修扯上干系了。”   沈修远一颤,好像心里倏地空了一块。   听起来水云台这些年并不好过。   许久,他才从空落落当中缓过劲来,恹恹地耷拉下眼皮,没精打采道:“是这样。委托顺利便好,我去歇息了。”   “不过回来途中倒是发现一件趣事。”   “什么?”   “我和杜若去了一趟弃乱谷。”   沈修远瞳孔骤缩,半晌,才干巴巴道:“哦。”   他想,小徒弟没有回来就一剑砍了自己,估计是没发现那个山洞。   这点侥幸很快就被击了个粉碎。   因为凌却尘说道:“那里有个布下了还魂邪术的山洞。”   说时迟那时快,沈修远跳起来,火烧屁股似的往窗外翻去,灵活得像只兔子。下一瞬他就被拽了回来,一阵天旋地转后,被重重抵在了软榻上,动弹不得。   沈修远用力闭了闭眼睛。   后悔。   现在就是后悔。   自己到底为什么要管这个便宜徒弟死活,留在云琅崖,做人家的砧板之肉。   眼下可好,真的要被剁了。   在被制住的瞬间,他本能地轻轻蜷曲了一下手指,霜吟剑魂轻震,冷厉的剑芒都已经冒了尖,最终却还是被收了回去,只留下一朵转眼消融的冰花。   霜吟剑是清衍君的武器。   方才凌却尘说,水云台实在不能再与魔修扯上干系了。   不论是死去还是重活,他的身份都很不光彩,上不得台面,却又和水云台有着千丝万缕撇不清的关系。   如果在这里暴露,水云台恐怕就是下一个桃花溪谷。   所以沈修远没有动。   他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儿,没等来什么杀招,反而脸颊上感到了一丝痒意,像是垂下来的发梢轻轻拂过。   “……?”   他偷偷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只见凌却尘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没多少杀意,反倒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   “你跑什么?”   “方才是想对我动手?为什么又改了主意?”   “既然有本事破开结界,为何先前不走?还是……走了又回来?嗯?”   接二连三的问题将沈修远砸了个头昏眼花。   尤其是最后一个。   他彻底懵了,以至于说不出话,只慌乱地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开始搜肠刮肚编理由。长长的睫毛投落下一片阴影,落在白玉般的脸颊上,流露出某种很好欺负的柔软。   想啃一口。   凌却尘心里微动,松了手劲,稍稍退开一点,道:“放心,那个山洞已经被毁了,只要我不开口,没人会怀疑你的来历。所以,你只要编点我爱听的话便是。”   沈修远:“???”   他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没听明白。   凌却尘的意思是,他这一趟去弃乱谷,不但亲手毁去了证据,还打算保持沉默?这是被刺激出什么毛病了吗?   不过说来也是,突然发现千辛万苦找回来的师父是个被炼制成还魂容器的尸体,芯子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了,换了谁都会大受刺激,更何况本来就有点问题的凌却尘。   沈师尊一骨碌爬起来,犹犹豫豫地瞅了小徒弟两眼,摸着还剩不多的良心,投桃报李地关心了一下:“那你……你没事吧?”   凌却尘被问得愣了愣:“我能有什么事?”   “那块白色石头能压制心魔,我瞧你经常坐在上面,有些担心。”沈修远说着,又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眸子。   好像确实没啥事。   奇怪了。   凌却尘不自在地移开了眼睛,心尖仿佛被羽毛刮挠了一下,有点意外,又有点小高兴,一下子柔软起来,软得微微发烫。   他忽然不想把禁制法器拿出来了。   但眼前这人是个懂得还魂术之类高深术法的魔修,很危险。   于是他按下纷乱的思绪,淡淡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啊?哦。既然你见到了那个山洞,应该明白初见时我说的都是真话,我不是你师父。”前面都已经把话说开了,沈修远放松下来,支起一条腿,懒懒地靠到软垫上,“可当时你对你师父执念颇深,我怕到时一走了之,害得你心魔不稳,造孽。不过这会儿好办了……”   “你是。”   沈修远:“???”   凌却尘一下靠得很近,那极具压迫感的气势又逼了过来,沉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你占了道青的躯壳,就算我半个师父,难道还想把自己撇干净一走了之?”   沈修远:“……”   没魂的壳子你都要?   慢着。   这便宜徒弟是不是说过自己不晓得师父姓名来着???   沈修远感觉被耍了。   他质问道:“你不是不知道你师父叫什么吗?”   “……”这回轮到凌却尘没话说了,半晌,蹦出三个字,“要你管。”   各种细碎的矛盾和不协调之处被串联起来,沈修远灵光乍现,终于反应过来:“你骗我?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你师父,还一直在那骗我!?”   凌却尘心虚地撇开头。   沈修远的脸色霎时变得很冷,紧抿着嘴唇,想起一个多月前自己的心软和顾虑,只觉自作多情,十分可笑。   “出去。”   凌却尘没有离开,反而抓住他的手腕,强硬道:“你要是和以前一样听话地留在云琅崖,扮好师尊的身份,我便不为难你。”   “……为难?”沈修远被气笑了,瞟了眼被攥得起了红痕的手腕,忽然觉得十分心冷,又觉得疲惫,许久才道,“要是我不听话,你打算如何?”   “若我把弃乱谷的事捅出去,你觉得自己有几分把握逃出仙鼎盟的围堵截杀?”   “没有。”沈修远甩开他的手,眼角眉梢挂满了掩饰不住的恹色,回答得轻声又干脆,“但我还是会想办法逃走。怎么,玄明君是打算寸步不离地看着我吗?闹得人尽皆知对你也没有好处,不如干脆放了我。”   在凌却尘出门的这段时间里,他曾找那些轮换的临时杂役弟子套了不少话,大概弄明白的自己这便宜徒弟到底是个什么人。   除却那不明的来历,可以算得上是无暇美玉,光风霁月,堪称一句前途无量。这样的人,怎会让一个魔修牵扯住自己全部的精力?何况身边留着个魔修也不是什么好事,流传出去难免惹人闲话。   沈修远是这样想的。   他尚在琢磨着有几分说动凌却尘的可能。   然后发现软塌边上不知何时落了一个锦囊,可能是方才从凌却尘身上掉出来的,随手拾起来一抖搂,抖出一条轻软的墨色缎带。   禁制法器。   而且这种轻便无碍的式样,多用在豢养的奴仆或者炉鼎身上,此后生死都被别人捏在手里,只能听凭驱使。   沈修远死了太久,忘了还有这种东西,一时间脸上血色全无,肩膀微颤,握着墨色缎带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   他抬起眸子,瞧向凌却尘,轻声道:“所以,你打算给我拴上这种东西?” 第11章   沈修远咬牙瞪着他,眼底泛着一层薄红的水雾,凌厉的剑意开始不受控制地四溢,烛火忽明忽暗,半开的窗子发出“哐哐”的颤抖轻响。   凌却尘荡开几道擦过来的剑气,按住他的肩膀,轻轻抽走了那条墨色缎带。   “你——”   “……”凌却尘轻叹了口气,垂着眸子看他,态度终于软化了下来,不再像方才那样咄咄逼人,甚至有点像是哄人,“这个不是为你准备的,我给你带了别的东西。”   四散乱飞的剑气停住了。   沈修远嘴唇依然抿得很紧,半天没有吱声,只是将信将疑地瞧着他的袖子,眼睛一眨不眨。   片刻之后,凌却尘反应过来,这是在等自己掏东西。   他嘴角微不可见地绷了一下。   “带了别的东西”这种鬼话属于张口就来,要他当场拿个像模像样的小礼物出来,恐怕有点困难。   在那道灼热目光的注视下,凌却尘不得不伸手摸进袖子里,掏了一会儿,神色微滞。   还真给他找到了一样小玩意。   自己对金银玉器没什么兴趣,唯独偏爱平安扣。尤其是那种白玉做的平安扣,细腻温润,再缀一颗圆润的红玛瑙,如红梅映雪,煞是好看。   但这东西……凌却尘并不是很想送人。   就在他犹豫的空当,沈修远挑眉,满脸果然如此,眼里渐渐浮上一抹厌烦,起身道:“够了。”   “等等。”凌却尘猝然回神,下意识地伸手将人一捞,捞回软塌边上来,把一枚小小的平安扣塞进了他手里,“是这个。”   沈修远被拽得不稳,一下跌坐在软塌那个梆硬的木沿上,磕得梆疼。他龇牙咧嘴地揉着屁股,摊开掌心,低头去看这倒霉徒弟塞给自己了什么玩意。   是一枚白玉平安扣。   倒也说得过去。   沈修远屈起指节叩了一下,随口道:“怎么不能储物?”   然后他看见上一秒还神色淡淡甚至有点不爽的小徒弟,下一秒就支棱起来,凑过来低声问道:“为什么你觉得这个可以储物?”   “……”沈修远茫然,“为什么不行?我以前就有一个差不多的。”   凌却尘的呼吸陡然乱了一瞬。   “它在哪?”   “丢、丢了吧?后来好像没再见过了。”沈修远有点记不起来了,说得很是迟疑。他的魂魄在外飘荡三十三年,难免丢三落四,忘掉一些细枝末节再正常不过。   眼前倏地一暗,他本能地阖上眸子,感觉有人碰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在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眼尾。   他往后挪了挪,有些莫名其妙,睁眼看向小徒弟。   烛火昏黄,明灭不定地摇曳着,给人几分错觉,似乎温柔了那素来淡漠的眉眼。   “邪术会留下印记,很容易被仙鼎盟遍布九州的灵阵测出来,你这点修为不够自保。”凌却尘仿佛变了个人,连嗓音都柔和了下来,“云琅崖很安全,我也会帮你遮掩一二。”   沈修远:“?”   他捏了一下掌心的平安扣,有点迷茫,又觉得凌却尘不太对劲。白凤道客卿,居然堂而皇之地说出替魔修遮掩这种话,半点委婉都不带,活像是中了邪。   不过说的话倒是比刚才那些中听许多。   沈修远气还没消,不想被轻易说服,讥讽道:“哪敢劳驾玄明君。”   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凌却尘也不介意,目光一一扫过之前对峙时留下的剑气痕迹,转而问道:“你是剑修?”   “……算是。”   “剑修心性最是坚定,你为何会堕成魔修?”凌却尘问得很随意,不是质问也不是刨根问底,居然有点像是在关心。   然后他就瞧见他的师尊怔住了。   拒人千里的冷漠神色一瞬变得空白,似乎被戳到了某个无法招架的痛处。狭长眸子里水雾尚未褪去,盈盈的像含了一捧光,就这么愣愣盯着自己,仿佛一只被捋顺了毛的兔子,还是耷拉着耳朵的那种。   要不是时机不对,他挺想摸一下。   “我……”沈修远心乱如麻,张了张口,又颓然道,“我不知道。”   他确实不清楚,南寻州的那帮家伙到底是为了什么,不惜代价也要将自己变为魔修。   -   一开始是用了魔种。   寻常人被种下魔种后,遭到邪气侵染,用不了几日就会堕魔。然而自己的魂魄经过寒霜剑气淬炼,早已万邪不侵,清明坚定,反倒让魔种裂成了八瓣。   那帮家伙发现魔种不起作用,不知从哪寻来了一个诡谲邪恶的法子,以数百活人的血肉和怨气为祭,炼出了一片雾池,再将他扔进那方翻滚着浓稠黑雾的池子里,四十九个魔修围绕在池边,日夜不休地念诵着一些晦涩难懂的经文。   黑雾随着吟唱源源不断地灌入七窍,清泠剑意和邪肆黑雾在经脉里横冲直撞,搅得天翻地覆,痛得他锥心刺骨,鲜血从口中溢出,五脏六腑都绞作一团,整个人挣扎不断,却又被铁链死死缚住。   钉在池边巨石上的粗壮的黑链绷得笔直,发出“当啷啷”猛烈的碰撞声,浓稠的黑雾里断断续续传出沙哑的惨叫,撕心裂肺。   池边的魔修们双目紧闭,恍若未闻,翕动着嘴唇快速念咒。   沈修远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   念诵忽然停了下来。   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袍人握住锁链,粗暴地将他从雾池里拽出来。铁链“哐当”坠地,沉沉地砸在耳边,震得沈修远睁开了眼。   那黑袍人转头对旁人吩咐道:“关去地牢,三日后继续。”   “是。”   沈修远被扔进地牢的时候,疼得五感都木了,睁着眼躺在地上,许久,才感觉到身旁似乎有人。   地牢暗无天日,只有不远处一盏昏黄油灯的余光拂过这里,映出一个模糊的轮廓。看起来很小很矮,还瘦巴巴的。   ……小孩儿?   这庄子里哪来的小孩?   沈修远没力气多想,很快昏睡过去。醒来的时候,那个瘦小的人影乖乖巧巧地蹲在自己身边,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尾。   “……喂。”沈修远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嗓音沙哑得厉害,“你做甚?”   小孩似乎受了惊吓,兔子似的蹿走了。   过了很久,角落里传出闷闷的声音:“你是大人,为什么也会哭?”   沈修远:“?”   他抬手抹了一下眼角,确实有点湿润。这奇怪的小家伙蹲在旁边摸来摸去,就是为了确认自己哭没哭?   他没好气道:“因为疼。”   小孩似乎被他凶到了,之后便一直缩在角落里没再说话,沈修远也懒得搭理。   三日一到,他又被拖去了雾池。   池里的黑雾日渐稀薄,沈修远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整日昏昏沉沉,对这段时日的记忆也愈发模糊。   经脉里的灵力慢慢变得浑浊不堪,开始散发出丝丝缕缕的黑气。   最后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身在万宗大会。   手里拎着一把滴血的剑,脚边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尚且温热的尸体,一抬头便迎上了无数或是恐惧或是惊疑的目光。   隐约听见许多人在嚷嚷着什么,人语纷杂,很吵。   但像隔了一层纸,朦朦胧胧的,听不真切。随着迟钝的五感逐渐恢复,纷杂的话语慢慢清晰起来,嘈杂地一声声刺进耳朵。   沈修远终于听清了。   他们说,清衍君已经入魔了,当诛。   -   “……我不知道。”沈修远又重复了一遍,垂着眸子道,“我不是魔修。”   那天他也说了同样的话。   然而无人听得进去,只当狡辩,天边流光一闪,数道光华璀璨的法器接二连三砸落下来,力有千钧,生生将他砸进了地里,砸得经脉寸寸断裂,七窍流血。   那时正值隆冬,风声呼啸,山石上还积着厚厚的雪,他孤零零地倒在血泊里,只觉得又疼又冷。   疼到一会想起来便心有余悸。   见他神色有异,凌却尘又靠近了一点。   沈修远乍然回神,下意识地绷紧了肩膀,改口道:“我、我瞎说的,你就当我是,就当我是好了。”   “什么叫做就当你是。”凌却尘道,“既然你说不是,那便不是。”   沈修远懵了:“……啊?”   小徒弟忽然笑起来,带着些许诱哄的意味,轻声道:“师尊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沈师尊哪招架得住这个,抓了抓头发,半晌,嘟囔道,“别人都不信这话的。”   “那你到底是不是?”   “不是。”   “我信你。”   “……”   沈修远不吭声了,只是安静地眨巴着眼睛,眸子亮晶晶的,像揉了一把碎星。他还没察觉到自己不知不觉被某人捋顺了毛,已经完全没了要走的想法。   “我年幼时便没了师父,不知道有师父在身旁是什么滋味。你要是无处可去,不如留下来给我作个念想?”   沈修远抿了抿唇,内心似在挣扎,半晌,终于妥协了似的,小声嘟囔道:“……那好吧。”   凌却尘知道他很好哄,但没想到这么好哄,愣了一下,旋即失笑,又低头瞟了一眼手上的墨色缎带,觉得还是要把这事儿说得再明白些,彻底揭过才行。   “师尊。”   “嗯?”   “方才说错了,这禁制法器原本确实是给你准备的,不过那时我以为你是魔修。”凌却尘提起墨色缎带晃了晃,“既然不是,那就免了。”   说罢他两指并拢,凝出锋锐的气劲,在缎带上轻轻一划。这法器在生效之前很脆弱,只听“刺啦”一声,就断成两截,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沈修远心口重重震了一下。   比方才那一下还要乱得厉害,心绪如潮涌来,纷纷扰扰。又像咬了一口没熟透的青果,喉咙发堵,眼睛酸涩得直想掉眼泪,好半天没缓过劲来。   很久后他才意识到,这些一股脑儿涌上来的情绪,叫做委屈。   此时沈修远只是抿着唇,神色复杂,用力攥着那枚平安扣,直到硌得掌心生疼,才轻声道:“你……”   凌却尘没有注意到那刚出口的半个字,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早点歇息,还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他刚站起来,就感到自己的袖子被拽住了。力道很轻,来得快也去得快,几乎察觉不到,似乎只是轻轻一碰便后悔了。   一回头就瞧见沈修远正偷偷地把手往背后藏去。   沈修远没想到会被逮住,尴尬地咳嗽一声,若无其事道:“你不是要走么?”   “可是有人想留我。”   “……” 第12章   小徒弟突然变得难打发起来了。   好不容易把人哄走,沈修远捏着那枚平安扣,找了根绳子穿好,妥帖地挂在了脖子上,然后钻进被窝里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   他梦见桃花溪谷的桃树开得灿若云霞,落英如雨,有人穿过那片纷纷扬扬的落花,朝自己伸出了手。   -   凌却尘最近似乎很忙,一天到晚不见人影,只是偶尔会过来陪自己吃顿晚饭。   沈修远识趣地没有问。   白凤道的门派事务岂是他一个来路不明的外人可以过问的。   偏偏自那晚以后,小徒弟就跟吃错药了似的,态度大变。说不上具体是哪里变了,但沈修远就是觉得哪哪都不太一样。   比如——   小徒弟会在吃晚饭的时候说:“师尊怎么不问我近日都在忙些什么?真是漠不关心。”   沈修远:“?”   再比如——   小徒弟会拿着几块柔软细腻的料子来问自己:“你喜欢哪个?”   沈修远:“……都挺好。”   于是过两日这些料子就都变成了做工精细的衣裳,一件件地送进自己屋里。   沈师尊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他忍了又忍,实在憋不住了,某天在山道上蹲了很久,蹲到了晚归的小徒弟,逮住问道:“乖徒,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凌却尘皱眉,没回答他的问题,道:“不是说过不用等我么?”   “吃撑了,出来散个步而已。”沈修远随便找了个借口糊弄他,话锋一转,“你送来的那些衣物,我都留着没动,还是……”   他想说你还是拿回去吧,却被凌却尘打断了:“是不喜欢吗?”   “……”沈修远张了张口,想实话实说,又怕转头送来几套新的,便换了个委婉的说法,“平白无故的,为何要送我这么多衣裳?”   “不是平白无故。”凌却尘瞥了一眼他身上略显粗糙的布衣,“再过两个月就是万宗大会,我想带你一块儿去。”   万宗大会?那不是十年一届么?   沈修远算了算,怎么都没算对。他死在祸乱第七年的那场万宗大会,时至今日三十三年,不上不下,举办哪门子的大会?   凌却尘察觉到了他的困惑,适时开口道:“那场祸乱持续了整整三十年,到后来整个修真界都自顾不暇,万宗大会一事便被搁置了下来,直到结束那年才恢复举办。到今年,正好十年。”   这事儿沈修远倒是头一回听说。   他胡乱点了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变得有些心事重重,神色都凝重了起来,心不在焉地拉着凌却尘往山上走。   凌却尘问道:“不想去么?”   “啊?倒说不上想不想……”   小徒弟特别好说话:“实在不想去的话,不必勉强。”   沈修远:“……?”上次自己都能给结界开口子了,这回指不定真就跑了,到时候逮也逮不回来。   他真心实意地发问道:“你放心把我一个人留在云琅崖?”   “自然是不放心。”   沈修远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便宜徒弟还算正常,就算偶尔看起来像吃错药了,关键问题上也不会差得太离谱,还有救。   谁料凌却尘下一句便是:“云琅崖无人,我怕你出事,到时又赶不回来。要是你不想去,我也不去了。”   沈修远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滚下山去。   手里的灯笼乍然晃动,险些熄灭。   凌却尘伸手扶了他一把,又轻轻握住他的手腕,稳了稳灯笼,道:“当心。”   嗓音离得很近,低沉柔和,弄得沈修远耳朵发麻。   他揉着酥麻的耳朵,好半天才想起自己打算说什么:“我修炼出了点毛病,万宗大会人多眼杂,还是别去为好。”   “什么毛病?”   “不能修炼的毛病。”沈修远干巴巴道,说着就想抽回自己的手腕。没成功,反而被小徒弟攥得更紧了。   “不能修炼?”   凌却尘蹙眉,陷入了沉思。片刻后,忽然冷不丁被人戳了一下。   凌却尘:“?”   “我屋到了。”沈修远指了指,再次试图抽回手腕,又惨遭失败,不得不开口明示,“你打算攥到什么时候?”   凌却尘垂眸瞥了一眼。   沈修远的手腕很白,也很细,在月色下仿佛一块温润白玉,被握住的地方隐隐泛着红。   很好看……凌却尘及时摁下了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松开了手。   沈修远迅速把手腕藏回袖子底下,抬脚就想往屋里走。   然后被拦住了。   “师尊不送我回去么?”凌却尘目光瞟向他手里的灯笼,“路太黑,我怕走岔了。”   沈修远:“???”   今夜月明星稀,整个云琅崖被清辉笼罩,虽然有些暗,但看清路是绰绰有余,说哪门子瞎话呢??   沈修远:“……那我把灯笼借你?”   凌却尘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片刻之后,沈师尊缴械投降:“别瞪了别瞪了,怪吓人的。我送你回去还不行吗?”   小徒弟神色略松,看上去很满意。   凌却尘住的地方要更高些,月光也更亮,一眼望去屋舍如画,山景似烟,朦朦胧胧像水墨涂抹出来似的。   沈修远勤勤恳恳把人送到门口,准备打道回府,却听小徒弟淡淡说了声“不急”,接着就被薅进了屋里。   再回头一看,门不仅关了,还落了锁上了结界。   沈修远慌了。   他背靠门板,咽了口唾沫,磕磕巴巴道:“你、你和你师父的旧账……还得关起门来算吗?”   凌却尘愣了一下,旋即忍不住轻轻笑了声,学着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候的腔调,道:“我的好师尊,你慌什么?”   沈修远紧张得快把门板抠破了。   废话,这能不慌吗!?   他早就怀疑凌却尘跟他师父之间不是简单的恩怨了,里面多半还掺杂了某些不可言说的东西。那夜凌却尘向自己确认了这具躯壳就是道青以后,态度逐渐变得奇怪起来,而且愈发肆无忌惮。   直到今夜这门“砰”地一关,沈修远刹那间有了几分明悟。   既然凌却尘不在乎这躯壳里面的魂是哪个,只是想要一个会动会笑还容易摆布的“师父”,那他如此煞费苦心留下道青的躯壳,想做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他只是呆了一瞬,凌却尘就已经靠过来,抬起手,似乎想碰自己的衣襟。   沈修远几乎本能地厉声道:“别过来!”   那只修长的手已经擦着他的发丝而过,将要落在肩上,听见喝止又微微一僵,缩了回去。   突然被凶的小徒弟有些困惑。   他瞥了眼自己的手,又见沈修远满脸警惕,琢磨了一会儿,有些明白过来,温声解释道:“我只是见你在发抖,没想做什么。你不是道青,我跟他的恩怨情仇自然不会算在你头上。”   恩怨情仇……情也包括在内。   沈修远稍稍松了劲。   他还是满肚子疑问。比如既然不算恩怨情仇,那为什么还要留下自己;再比如,这对曾经的师徒之间,究竟有没有自己猜测的那种大逆不道的关系。   但沈师尊脸皮薄,实在不好意思直接问出口。   “那你为什么把门锁起来?”   “因为有些事不方便让外人知晓。”   凌却尘说得坦坦荡荡,在书柜上摸索一阵,俯身从暗格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丢到桌上。沈修远离开门边,凑到桌旁一瞧,就见那封皮上写着三个邪魅狷狂的大字:还魂术。   沈修远:“?”   这玩意儿怎会出现在修真界前途无量的正道之光的卧房暗格里?   他有点茫然。   难道玄明君其实是南寻州派来的卧底??   “这东西谁给你的?”   “当然是偷来的,我自己又用不上。”玄明君答得理直气壮,看起来一丁点儿也不羞愧,甚至补了一句,“是从白凤道书阁的禁书地库里偷来的。”   沈修远:“……?” 第13章   “你不是说无法修炼么?”凌却尘用食指点了点那本册子,“我看了,这里面有提到过。你自己弄的还魂术,怎会不知?”   沈修远陷在震惊里无法自拔,发出了一个单音节疑问:“啊?”   “从弃乱谷回来后,我一直在禁书地库找有关还魂术的书籍,查到了不少东西。”凌却尘继续道,“还魂成功后,魂魄和容器的契合度一开始并不高,顺其自然要很久才能相融,必须不断地服用固魂丹药才行。魂魄越稳固,容器的外貌便会与还魂人越相似。你无法修炼,是因为魂魄不稳的缘故。”   “弃乱谷里的还魂术不是我弄的。”沈修远终于回过神来,强调道,“它本来就在那里,我不是魔修。”   “哦对。”小徒弟表示理解,“难怪你不清楚。”   “等等,你怎么知道那是还魂术?”沈修远忽然纳闷起来,“棺材板上又没写。按理说,洞里的那堆玩意儿只是能让人瞧出这是个邪术啊。”   凌却尘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勾了一下,须臾,反问道:“你不是魔修,不也知道还魂术?”   “我那是——”沈修远声调陡然拔高,忽而又低了下去,“……是无意间从魔修口中听来的。”   凌却尘点头:“我也是。”   沈修远:“……?”   是个鬼!自己被囚禁在南寻州的庄子里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呢!   当然这话沈修远没敢说出口,只是翻了个白眼,拿起那本《还魂术》随意翻阅了几页,嘀咕道:“也就是说,这躯壳的模样会跟我死前越来越像,麻烦了……”   “嗯。”凌却尘下意识地抬手,微微一顿,又放了回去,“看看你锁骨下方的那枚小痣。”   沈修远狐疑地瞅了他一眼,随即反应过来,利索地扒开衣襟,凑到小徒弟身旁道:“帮我瞧瞧,是不是淡了些?”   凌却尘目光轻轻一扫,又立刻撇了开去,朝别处垂着眸子。浓黑的睫毛落下一弯阴影,在摇曳烛光里微微颤动着。   “是淡了。”   “果然。”沈修远合拢衣襟,抬头看见小徒弟一副非礼勿视的样子,顿觉诧异,“你害羞什么?是谁刚见面就扒我衣服?”   “……”凌却尘似是没料到他会问得这么直白,凝滞片刻,转过头来,“想听实话?”   沈修远点点头,诚实道:“想听。”   “因为那时候没打算让你活命。”他挑了一下眉毛,随意道,“而且我对魔修向来不怎么礼貌。”   沈修远:“……”   还不如不说。   逆徒!   “固魂一事,我已经拜托了药堂长老,丹药应该能赶在万宗大会之前炼好。”   沈修远麻溜地把“逆徒”两个字咽了回去,感动得热泪盈眶:“真是为师的乖徒儿。”   “这下师尊愿意和我一块儿去万宗大会么?”   “去。”   -   沈修远难得想找自己的小徒弟一起吃早饭,特意起了个大早,却发现凌却尘已经不在屋里了。   “这么早就走了。”沈修远嘀咕道,“最近都没见他去悟石打坐,可别出什么岔子了。”   正心殿。   汤秦正捋着胡子来回踱步,摇头叹气。   “掌门……”   “你有多久没去悟石静坐了?”   凌却尘头皮一麻。   虽然自己并未拜入门下,但汤掌门待他极好,视如己出,事事替他考虑周全,宛若宽厚亲和的长辈,他自然也很是敬重。   被责问起来亦无话可说。   “这个月没去过。”凌却尘实话实说道,“但每晚都会在屋内布下一个静心阵,以打坐代替歇息。”   汤秦又捋了一下胡子,沉吟片刻,道:“老夫记得,你曾说过自己在寻一个很重要的人。那么若儿带回来的,就是如今在云琅崖的那位,是不是……”   凌却尘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不知道。但他很像。”   汤秦微微颔首,须臾,道:“也罢。那你便留着吧,自己多加小心。”   “多谢掌门。”凌却尘行了个礼,起身的时候稍稍一顿,又躬身下去,“若是因此惹来了什么麻烦,我会尽力不波及白凤道。”   殿中,鹤发童颜的尊者突然笑了一声,眯起眼睛,一甩浮尘,漫声道:“这点小麻烦,我白凤道还不至于担不住。回去吧。”   “是。”   凌却尘刚退出大殿,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躲在一旁的杜若拽了过去。   “哎哎,别忙走。我都听到了。”杜若满脸好奇,“你在找什么人?那个借了道青躯壳的魂魄究竟是谁?”   “你偷听?”   “瞎说,我也是有事来找师父,无意间才听到的。”   凌却尘瞥了他一眼,决定不跟他计较,道:“是恩人。”   “恩人?”杜若诧异,“我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凌却尘随口敷衍完就想走,却被杜若牢牢抓住了袖子,不由皱眉道,“松手。”   “要不来流雾峰坐坐?我最近新得了好茶,咱们边喝边聊。”杜若丝毫没有被冷到,热情洋溢,毕竟凌却尘刚来的时候,那张冰封千里的臭脸也没能挡住他,“怎么说也是我带回来的土特……人。”   “……”   凌却尘到底还是没拒绝成。   他不太擅长应付杜若这种人,最后往往会屈服于那不知何来、铺天盖地的热情之下,莫名其妙被划进了对方的友人名单。   于是他便也礼尚往来地给出一个。   相处起来意外地不错。   除了这种时候。   杜若翻箱倒柜找出了那块珍藏许久的茶饼,削下一点用红泥小炉煮上,底下烧着松枝,噼啪作响,轻烟袅袅飘出亭子,散在一片碧蓝的空旷里。   “这茶是用雪水泡的,回甘清冽,尝尝?”   凌却尘端起来抿了一口,道:“要是把我问恼了,你泡十斤茶也没用。”   “知道,我有分寸。”杜若拿了一块芝麻糕吃,支着腿,看起来随意潇洒,“你说他很像,但终归也只是觉得像而已,不如问问他来得直接。哎,你打算几时问他?不过话又说回来,你那恩人居然会用还魂邪术还魂,还是小心些……呃……”   杜若被他的眼神吓得一怂,顿了顿,很委屈。   “这也不能说吗?”   凌却尘默了默,道:“我不想问。”   “这有什么想不想的。”杜若嚼着芝麻糕,嘟嘟囔囔道,“你也真怪,找了这么久,又不问。”   凌却尘盯着杯子里微微晃动的茶水,思绪渐远,似是在斟酌什么,许久才道:“如果有个人,你以为他死了,可某天却遇见了个似是而非的影子,不知那影子究竟是镜花水月,还是确有其人。但若不去弄清楚,他便会一直在,你作何选择?”   杜若斩钉截铁道:“自然要弄个明白。”   “……”凌却尘不由失笑,“我不如你。”   杜若张了张口,欲言又止,识趣地换了个话题道:“你打算带他去万宗大会?”   “三宗六派的掌门人可以带四人随行,无需通过灵阵,他算一个。”   “既然师父他老人家同意,你想带谁都行。我听说药堂莫长老这两天又在闭门炼丹,那老头儿脾气古怪不好惹,上回不过帮你要了些筑基洗髓的丹药,就隔三差五找我薅东西,今天说炼丹伤了元气,明天说丹炉炼坏了,害得我都不敢从药堂门口路过。你怎么说动他的?”   凌却尘眸子微垂,目光轻轻扫过手腕。   尽管一触即离,杜若依然察觉到了,脸色骤变,直起身来。   “难道你……”   “嗯。”凌却尘淡淡地应了声,“我给了他一点血。” 第14章   凌却尘的血液很特殊,能够令不同的药性互相调和,极大地提高成丹率,也因此被道青连哄带骗拐到了南寻州,囚禁了好些年。   这算不上什么秘密,许多炼丹师都知道。   据说曾有名气不小的炼丹师大着胆子去向凌却尘讨要一瓶血,后来便销声匿迹,再也没出现过。有白凤道庇护以后,更是没人敢触这个逆鳞。   而如今凌却尘居然拿自己的血当作报酬,去托炼丹师帮忙,说出去都没人信。   至于换来的丹药是给谁的——想想就知道。   杜若有点头晕。   半晌,他才谨慎地询问道:“那位……住在云琅崖那位道友,可有名字?”   “单名一个晏字。”凌却尘大约猜到了他在想什么,闷笑一声道,“没你想得那么玄乎。莫长老一开始是想要狞胆兽的兽核,还有些罕见的草药,都得天南海北去寻,最麻烦的莫过于那个祥云兽金炉,我懒得离开云琅崖,就用血替代了。”   “胡说,都是借口。”杜若吃着酥饼,含糊不清地控诉道,“两年前我晋阶出了意外,昏迷不醒十万火急,你都没想过放血!”   “我的血又不是仙丹妙药,抽干了给你喝都没用。”凌却尘被气笑了,“有药堂长老出手,也无需再去请其他炼丹师。当时还缺一味药引,我闯入遗迹不眠不休地找了七天,九死一生险些回不来,你醒来后哭着喊着要跟我拜把子,都忘了?”   “……”杜若被堵得哑口无言,讪讪地闭上了嘴。   他索然无味地咀嚼着酥饼,翻来覆去地想着方才那番对话,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   虽然勉强解释得通,但很奇怪,不像是凌却尘会做出来的事。   须臾,杜若咽下最后一块酥饼,忽然道:“如果他真是你要找的人,你打算怎么报恩?瞧你这架势,难道是准备以身相许?”   凌却尘冷不丁一口茶呛住,咳得惊天动地。   -   这会儿沈修远刚给菜地浇完水,喂完鸟,准备收拾收拾吃饭。   不知哪处山峰上突然爆发了一阵雷鸣般的声响,灵气层层荡开,惊得山雀叽喳乱飞,隔着结界都能感到那股猛烈的余劲。   没多久,送饭弟子就带着食盒跟小道消息一块儿来了,说是大师兄和玄明君切磋输得很惨,被狠狠揍了一顿,也不知又怎么把人惹急了。   “又?”沈修远随口打听,“他们经常切磋吗?”   “是啊。”送饭弟子道,“玄明君刚来那会儿冷冰冰的,不喜欢跟人说话,天天往演武场跑。那段时间演武场都没人敢去,去了就是挨揍,最后还是大师兄把这个祸害带走了。可怜大师兄十战九输,不开心了好久,都怪那臭脸门神……哎,不是我说玄明君的坏话,当时大家私底下都这么叫。”   房门忽然被叩了三下。   云琅崖上就俩活人,沈修远在屋里,敲门的是谁不言而喻。   送饭弟子立刻噤声,赶紧找了个借口匆匆走了。   凌却尘回头望了眼慌张离去的背影,问道:“他说我什么了?”   “没什么。”沈修远打开食盒盖子,笑道,“说你切磋赢多输少,比杜若强许多。”   “没有的事。我主修剑道,杜若是杂修,不曾刻意专修某道,跟我切磋起来难免吃点亏。”   凌却尘刚打完架回来,衣衫微乱,气息也不稳,和平日里一丝不苟的模样大相径庭。他随意地将剑搁在一旁,道:“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沈修远一愣:“不是来蹭饭?有别的事?”   每次小徒弟到这儿来都会找个由头,不是送药就是送衣服,最常用的就是蹭饭吃,好像没事就不能来一样。   今日居然一反常态,没找借口。   凌却尘此时还有点不太冷静,耳边反复萦绕着杜若最后的那句话,心不在焉地张口道:“无事,就来看看你。”   说完就觉得不对,掀起眼皮,正对上了沈修远困惑的眼神。   “看我?”   “……不是。”凌却尘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给自己找补,“我……我刚从掌门那回来,听说这次万宗大会盛况空前,不少往年没资格参加的小门派也会前来,为了防止魔修混入,负责巡逻的守卫数量会翻倍,特来知会你一声。”   他过去甚少陷入这种尴尬境地,找补的时候透着几分生涩,所幸某人没有瞧出来。   “哦。”沈修远夹起一块糖醋鱼,裹在米饭里送入口中,片刻后,忽然惊到了似的,猛然呛咳起来,“……你说什么!??”   凌却尘皱了一下眉,起身过来替他轻轻拍了拍背,道:“被鱼刺卡着了?”   沈修远摇头,嗓音带着一点沙哑,含混道:“你方才说、咳咳……往年没资格参加的小门派也会来?”   凌却尘眉心微松,应道:“嗯。”   “小门派……有多小?”   “我无权插手仙鼎盟事务,并不清楚其中细节。而且这届万宗大会由点苍派负责,请帖是他们发的,白凤道知道的并不多。”   沈修远顿时垮了脸。   先前他那般痛快地答应前去,是因为心里清楚,水云台从来都接不到请帖,不可能参加万宗大会,但这么一来可就说不准了。   若水云台拿到了请帖,掌门必然是要出席的。而当年在自己死后,最有可能继任掌门之位的就是洛怀川。   那恩断义绝的一剑,可谓是痛得锥心刺骨,说不恨是假的。   真真冤家路窄。   凌却尘察觉到他的不高兴,道:“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想着万宗大会上,可能会有故人相逢。”沈修远迅速回神,将那点不安的情绪藏得滴水不漏,支着下巴,冲他一笑,“乖徒,能给为师准备一副面具么?”   -   两个月后。   点苍派附近的清水镇外。   沈修远脸色苍白地从凌霄船上下来,浑身都是软的,摇摇欲坠,一步三晃。   凌却尘搀住他,低声道:“你没坐过凌霄船么?”   凌霄船造价昂贵,极耗费灵石,但船身结界可以抵挡大部分妖兽的袭击,快速且安全地抵达目的地,也只有三宗六派这样的大宗门才用得起。   就是有点不好,遇上风雨容易颠簸,没坐过的人容易晕。   “不是。”沈修远抓着他的胳膊,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气若游丝道,“……我饿。”   不论是掌门随行,还是有资格参与万宗大会比试的弟子,都是辟谷了的,所以凌霄船上压根没有准备吃食。   船行了整整三天,沈修远也就饿了三天两夜。   差点饿死。   凌却尘:“?”   他要和杜若轮流负责船上戒备,顾不上其他,沈修远没说,他自然不知道。   “你没带辟谷丹?”   提起辟谷丹,沈修远面上浮现出一丝窘迫和羞愧,小声道:“我……想拿,但拿错瓶了。”所以也没好意思告诉凌却尘,想着修道之人饿个几天也饿不坏,谁料这么难捱。   凌却尘无语片刻,忽然笑了声,温声说道让他等着,回头找杜若简单交代了两句,然后拎着软绵绵的某人就进了清水镇,直奔镇上的客栈,点了个三菜一汤。   荤素搭配,十分下饭。   虽然很饿,但沈修远的吃相依旧斯斯文文,又快又安静,一会儿就风卷云残地扫光了菜碟。他舔了舔嘴角,抬头道:“还有吗?”   凌却尘正盯着他唇边不慎沾上的那一点酱油,琢磨着要不要帮忙擦掉,冷不丁迎上了那期待的眼神,顿了顿,开始掏钱。   “小二,加菜。”   “哎,来嘞!客官要加什么……”   小二脸上的笑容还未消失,突然间,窗外响起一声凄厉的叫喊,把他吓得一哆嗦,连肩上的搭巾都掉了。   “魔修——!有魔修杀人——!!!快!!快去通知各派掌门……快来人……”   不知是哪门哪派的倒霉弟子,浑身是血跌跌撞撞从窗下跑了过去,口中慌乱地叫嚷着,没两步就扑通栽倒在地,没了声息。   凌却尘霍然起身。   “魔修?他们怎么敢来万宗大会!?”   沈修远脸色也变了,但和凌却尘想的并不是同一件事。   他想起那年的万宗大会,有人故意把堕魔后神志不清的自己带到了青云落,放任自己大开杀戒。当时魔修祸乱端倪初现,本就令人恐慌不已,再这么添把火,直接将整个修真界推向了混乱无序的深渊,其心可诛。   杀人的未必真是魔修,背后的人却定然与魔修脱不了干系。   自祸乱终结,魔修们夹着尾巴退居南寻州,整整十年未敢越界,却在这场万宗大会前夕突然现身,杀人作乱,同样引得各大宗门心慌。   很难不让人想到当年的那场陷害。   他正准备出去一探究竟,却被人横剑拦住了。凌却尘目光紧紧盯着窗外的街市,把钱袋扔在桌上,道:“外面不安全。你留在这里,我出去看看。钱拿着,随便吃。” 第15章   沈修远又坐回去了。   他想起自己这会儿只是个筑基中期,只会碍手碍脚,于是心安理得地拿过钱袋,数出几枚铜板,跟小二点了半只盐水板鸭,顺便叮嘱道:“此事有古怪。乖徒,回来后记得与为师细细说说。”   凌却尘一只脚都已经迈出去了,闻言又收了回来。   沈修远:“?”   小徒弟看起来有点不高兴:“在凌霄船上的那三天,你一次都没喊过我‘乖徒’。”   沈修远回忆了一下。   他那会儿饿得头昏眼花,当然没工夫玩什么师徒情深了,话都懒得说……所以,自己这是又怎么把人惹恼了?   没等沈师尊想明白,就见凌却尘微微俯身探来。   冷淡的沉香味拂过鼻尖,手里蓦地一空。   钱袋被拎走了。   “你只有有求于我的时候,才会这么喊。”凌却尘把钱袋重新挂回腰上,稍稍撇开一点视线,“……等我回来结账。”   临走前,他还捏了几只小小的灵鸾,捎上魔修重现万宗大会的消息,扑棱棱地朝四面八方散去。   沈修远看了眼空空的手心,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端起茶水灌了两口,兀自闷闷地笑起来。   还挺可爱的。   不多时,倒在街上的弟子便被赶来的同门带走了。路过的百姓唯恐沾上晦气,对这滩血避之不及,挤翻了旁边好几个小摊,吵吵嚷嚷乱作一团,热闹得很。   与此同时“咚”一声轻响,切得整整齐齐的盐水板鸭被摆在了桌上。   “客官慢用。”   沈修远收回目光,决定把心思放回到吃的上面。   然而吃了几口,食不知味。   他放下筷子,站起身,再度朝着窗外看去,眯起眼睛,瞧得比上回要更加仔细些,还真让他发现了点东西。   被血染红的石板缝隙里,似乎卡着一枚薄片子,时不时闪过一丝细小温润的光泽,或许是那个被袭击的倒霉弟子的东西,亦有可能是魔修在他身上留下来的。   方才有凌却尘传讯,稍后不知会有多少门派的掌门赶来,这东西必然藏不住,得尽快拿到手才行。   沈修远略一思忖,飞快地取出面具戴上,离开二楼雅间,装作不经意地晃到了血迹附近,把手藏在袖子底下,勾了勾指尖。   一缕细细小小的气劲便落了下来,慢慢勾住那枚东西,又哧溜回到了他的手心。   他微微低下头,不动声色地绕过那片血迹,走到僻静处,然后摊开掌心瞧了瞧那被气劲包住的东西。   是一枚染血的玉片,拇指大小,既无刻字也无雕花,瞧着平平无奇。   沈修远琢磨了半天,没琢磨出什么名堂,又嫌弃它染了血会弄脏衣服,从身上摸了个锦袋,将它装了进去。   妥帖地收好这枚小玩意儿,他估摸着凌却尘快回来了,到时候找不见自己又要急眼,便匆匆忙忙往客栈赶去。   刚出巷子,迎面撞上一人。   沈修远避之不及,脚下一磕碰,踉跄着往旁边倒去。   那人及时抓住他的胳膊,温声道:“当心。”   熟悉的嗓音化作模糊的嗡鸣,面具之下掩藏的那双眼睛骤然睁大。   沈修远缓缓地抬头看向那人,随即一僵,仿佛被烫了似的猛地甩开那人的手,退后两步,低声道了句“多谢”,匆忙绕过他,朝着巷子出口走去。   脚步仓皇,看起来更像是落荒而逃。   他完全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二徒弟楚云山。   若说自己对洛怀川还能有恨,那么对楚云山和封长宁这两个弟子便只有愧疚了。   师尊堕魔,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这么多人,身为亲传弟子的他们会受多少非议,遭多少白眼,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而自己这个做师父的惹了这么大麻烦,实在没什么脸相见,也最好别再相认,省得再给他们招来什么祸患,落人口舌。   沈修远脚步越来越快,几乎就要穿出巷子,拐到楚云山看不到的地方了,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喝:“站住!”   沈师尊头皮一麻,浑然忘记了自己还是个筑基中期,不自量力地运转起周身灵力,试图脚底抹油逃跑。   但这会儿的楚云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傻乎乎地跟在他身后、连师尊衣袖都摸不着的二徒弟了。   他转眼就追了上来,伸手朝着沈修远的肩膀抓去,手上却没用多少灵力,似乎笃定能将人留住,神情凝重,细看之下还带着一点紧张,嘴唇都抿得发了白。   徒弟是自己教出来的,沈修远不用看,就能想到楚云山出手的角度、招式、破绽,听见动静后不假思索地回身一挡,轻巧避过袭击,正正好捏住了他的手腕。   楚云山眼神一沉,顺手拽下腰间的长剑。   剑未出鞘,在空中旋了个花,连着剑鞘狠狠砸在沈修远胸口,砸得他气血震荡,口中尝到了一股甜腥味儿。   他不由自主地松了手,连退数步,被剑鞘横着抵在了墙上,狼狈不堪,终于迟钝地想到了某个关键问题。   二徒弟现在什么境界了?   元婴期?还是化神期?反正看起来不像是自己区区一个筑基中期能敌得过的。   沈修远脸色惨白,唇间含着一丝殷红的血,闷咳数声,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软软地滑倒下去。   楚云山也吃了一惊,似乎没想到自己这一下能把人打伤。他目露迟疑,须臾,扶着沈修远靠墙根坐下,手朝着面具伸去,低低道:“得罪了。”   面具被轻轻掀起,露出一张血色全无的脸,与记忆中的只有三分相似。   楚云山目光顿时暗淡下来。但他又似有不甘,迟疑了一下,轻声道:“你……”   话未说完,刹那身后有劲风袭来。随着一声轰然巨响,碎石飞溅,烟尘弥漫,狂暴的灵力在身前劈出一道深深的沟壑,将楚云山逼退开去。   沈修远抬手遮了遮眼睛,还没看清来人是谁,身子一轻,落入了一个怀抱当中,头顶响起一道略显慌乱的嗓音:“你没事吧?”   哦。   这是小徒弟找过来了。   “没……”沈修远本想说没事,不巧被烟尘呛了一下,顿时咳得说不出话来,眼尾都泛起了微红,看起来伤得快要死了一样。   凌却尘脸色一沉,把他抱得更紧了些,眼底满是寒霜,灵力猛然爆发,凌乱狂暴,带着冰冷刺骨的杀意,疯狂袭向烟尘背后的那道影子!   楚云山还没从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神,刚一抬头,就见急如骤雨的剑光劈开烟尘当头罩下,来势汹汹,直逼要害,根本没留半点余地。   他无意与人争斗,只是抽剑抵挡,在滔天杀意的剑雨中堪堪把自己护住,试图解释道:“慢着!这是个误会……”   沈师尊也很急。   那边是他的前徒弟,这边是新捡的现徒弟,这么打起来磕着碰着伤着都不好!但也不好直接告诉凌却尘,楚云山是来找师父清衍君的,而自己就是那个清衍君。   前世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入了魔,重生后却跟小徒弟信誓旦旦说自己不是魔修,有骗人的嫌疑,搞不好还会惹凌却尘翻脸。   思来想去,他干脆一把拧在了凌却尘的胳膊上,努力眨眼示意,希望小徒弟能领悟到自己的意思——停手,速走。   凌却尘吃痛,漫天剑光骤然一缓,然后稀稀拉拉地掉了下去,消失不见。   烟尘终于散去。   凌却尘显然没有领悟到某人的意思,只是不解地低头瞧了他一眼,还带着些许责备,道:“别捣乱。”   “……?”沈修远闷咳一声,“不是捣乱。你先放我下来。”   “不行。”凌却尘想都不想就拒绝道,“你伤得很重。”   “我没事,真的。”沈修远偷偷瞄向站在不远处的前徒弟,又立即收回目光,脸颊微微浮上一抹红晕,似在羞恼,“你赶紧放我下来!”   凌却尘若有所觉,抬头瞟了眼楚云山,道:“我要是说不放,你打算怎么着?”   沈修远:“???”   作者有话说:   沈修远:“不放就踹你。”   凌却尘:“那你踹。”   沈修远:“?” 第16章   那边楚云山终于歇了口气,收剑入鞘,拱手道:“玄明君,误会。”   “误会?”凌却尘正忙着按住怀里闹腾不休的师尊,心情不算好,语气也带着十分冷意,“在哪?我怎么瞧不出来?”   “我……”楚云山刚吐出一个字,忽然哑声。这要怎么解释?说自己没注意到这人修为如此之低,居然是个筑基中期,方才是不小心失手将人打伤的?   这不讨打么。   许久,楚云山终于措好了辞,道:“我只是见他像……一位故人,想把人留住问几句话,一时心急失了分寸,并非有意伤人。”   “故人”二字一出,沈修远忽然不动了,窝在怀里安静得像只鹌鹑,甚至稍稍偏过头,将脸往胸口埋了埋。   这个无意识的动作未免有些过分亲昵了。   凌却尘心里好似被轻轻戳了一下,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小麻雀,扑棱扑棱的。   半晌,他才想起楚云山还在等着自己开口,抬起眸子,冷冷道:“既是故人,出手又怎会不知轻重?楚掌门不觉得这解释太过牵强吗?”   楚云山哑口无言。   但他也无法解释更多,只道:“方才那一击并不重,只是这位……小友才筑基中期,被剑意震了一下,魂魄不稳,歇息片刻便好了,不会有大碍。我这里还有些固本培元的灵草丹药,权当赔礼,实在对不住。”   凌却尘皱起了眉。   他一想到当时沈修远那惨白的脸色,就感到烦闷不已,于是瞧这位楚掌门横竖不顺眼,不打算轻易了结此事。   “你们水云台……”   衣襟忽然被人偷偷扯了一下。   停顿稍许,又接连扯了两下,轻轻的,轻得像有兔子在怀里蹬腿。   凌却尘顿了顿,低头看向怀里,迎上了一记眼刀,利剑似的戳来戳去,好像要在自己脸上戳出个洞来。   好凶。   这么凶,是为了楚云山?   沈修远见他看向自己,赶紧比着口型,无声道:“莫再追究,走了。”   果然。   凌却尘垂着眸子,没说话,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沈修远不死心,又扯了扯凌却尘的衣襟,压低了嗓音道:“喂。”   他眼神逐渐软下来,慢慢爬上了几分哀求,还掺杂着些许窘迫不安,有点迷惑小徒弟为什么不理人,又有点委屈。   因为方才剧烈咳嗽过,那眸子里还盛着一丝尚未褪去的水光。   凌却尘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些,低声道:“罢了。”   也不知是在对谁说。   楚云山闻言,顿时松了口气,道:“稍后我会让弟子将灵草丹药送来,不知玄明君在何处……”   “不必了。”   这回凌却尘确确实实是对着他说的,说完抱着人转身离开,没再给他开口的机会。   楚云山站在满地狼藉的巷子里,许久,忽然脱力似的往墙上一靠,捂着眼睛,喃喃道:“我这算是把白凤道也得罪了?日子真是越来越难过了啊。”   -   凌却尘在附近那家客栈里住下了。   他捏了灵鸾传信,让杜若先去点苍派,把参与万宗大会的弟子们安顿好,自己稍后再过去。然后才抬头看向那躺在床上、双眸紧闭之人。   须臾,他一撩衣摆,冷着脸在床边坐下,握住沈修远的手腕,往里面输送了点儿灵力。   “我没事。”沈修远睁开眼,嗓音有些低哑,虚弱道,“只是魂魄较常人更不稳,受的影响更大些而已,多躺一会儿便好。”   小徒弟的脸色还是很臭。   “知道自己魂魄不稳固,修为也不高,还在这节骨眼上出去乱跑?万一遇见的不是水云台掌门,是魔修呢?”   “谁乱跑了?”沈修远支起身子,反驳道,“那个被魔修伤到的弟子掉了样东西,我就是想拿过来瞧瞧。”   他顿了顿,不服气地小声嘀咕道:“再说巷子就在客栈隔壁,又不远,不然你也不会这么快找到我……凶什么凶。”   凌却尘挑起眉毛,把他按了回去。   “躺好,别乱动。那东西呢?”   “我又不是骨头断了……”被小徒弟瞪了一眼后,沈修远乖乖闭上了嘴,躺回到靠枕上,摸出那个普普通通的玉片递过去,目光飘忽,没什么底气道,“是这个,暂时不知有什么用处。反正……你别再生气了。”   凌却尘捏起玉片打量片刻,不咸不淡道:“我没生气。”   “乖徒……”   “现在知道喊‘乖徒’了?”   还说没生气。   沈修远眨眨眼睛,重新变得恹恹起来,抵着下巴闷咳两声:“乖徒,为师好难受,似乎是魂魄……不太稳当……难受……”   凌却尘冷笑了一声。   “继续装。”   沈修远一骨碌爬起来,震惊道:“你怎么知道?”他用这招在小徒弟面前示弱,明明屡试不爽,从来没有失手过。   “前几次也瞧出来了,愿意给你骗而已。”凌却尘斜斜地睨了他一眼,觉得自己师尊真有点傻乎乎的,终于绷不住脸,笑起来,“你不会真以为能骗到我吧?”   沈修远:“……?”   刹那间他只觉耳朵热得厉害,像是要烧起来。   他拎过被子,正准备蒙头盖脸地躲起来,却见凌却尘把玉片还了回来,道:“这玉片没什么稀奇的,青云落弟子多少都带着几片,似乎是内门弟子的信物,说是有祝福之意。这么小的物件师尊都能发现,也是心细。”   耳朵上的红意尚未消退,沈修远用力揉了揉,坐直身子,若无其事地踩着台阶下了:“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上面会有什么线索,可惜了。话说回来,你逮住伤人的魔修了吗?”   “没有,去晚一步,只见到了些许踪迹。点苍派掌门觉得面上无光,打算亲自出手捉拿魔修,我便先回来了。”   “哦。”   沈修远这会儿还是有些头晕,抱着被子懒懒地靠到软垫上,思绪慢慢飘到另一件事情上去了。他耳朵不聋,听见凌却尘喊楚云山楚掌门的时候就开始疑惑了,但也不好直接开口问,一直憋到现在。   楚云山怎么会做了掌门?身为大师兄的洛怀川哪去了?水云台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在想什么?”   “在想楚……呃,这事跟你没关系。”   凌却尘神色又冷了下来:“是楚云山?”   心事被戳穿,沈修远一声不吭地扭过头去,没什么精神地耷拉着眼皮,面上带着几分忧虑。   “他是你什么人?”   “故人。”沈修远心不在焉地答道。   “你也说故人,他也说故人。”凌却尘淡淡道,“师尊与他可真是好默契。”   “……?”沈修远终于察觉到了某人在不高兴,回想了一下方才说的话,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你怎么又生气了?”   凌却尘也不知道自己在恼什么。   也许是沈修远看起来总是一副前尘散尽了无牵挂的样子,从未对外面的事上过心,这是头一次在自己面前表现出对某个人如此强烈的维护之意。   其中或许还有不为外人所知晓的深厚情谊,以至于连阴阳之隔都无法阻断,能够让楚云山一眼认出重生后的沈修远。   凌却尘感觉心脏仿佛被什么蛰了一下,不知名的毒液从伤口渗进来,在心上肆无忌惮地侵扰蔓延,犹如烈火灼烧,难以忍受。   他慢慢攥紧指尖,用力闭了闭眼。   “无事。”   作者有话说:   醋了。很醋。 第17章   凌却尘撂下这句话就出去了。   沈修远琢磨半天,没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辗转了一会儿,到底是抵不过身子虚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到了傍晚。   醒过来的时候,凌却尘正坐在对面的塌上,摆弄着几颗灵石。   沈修远记得睡觉前小徒弟在不高兴,估计没那么快消气,不想把人惊动,很小心地翻了个身,想再睡会儿。   凌却尘立刻抬起头,神色如常,问道:“醒了?饿不饿?”   沈修远还有点迷糊,乍然被叫到,又本能地翻身回来,一只胳膊晃晃荡荡地搭落在床边,望着他,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你不生气了?”   凌却尘搁下书,走到床边,弯腰帮他把胳膊捞了回去,塞进被子里捂好。   “本来就没有。”   “真的?”沈修远撇嘴,“我还以为你坐那么远,是不想搭理我。”   “……没有。”凌却尘眼底浮上一丝笑意,“哪有做徒弟的,生师尊的气的道理?”   “乖徒儿。”   “嗯。”   见凌却尘真的不像是在生气,沈修远放下心来,忽然想起了一件之前没来得及问的事。   “我记得你跟云……楚云山动手的时候,灵力似乎不太正常,为何会这般狂暴?是心魔出了岔子吗?”   说话的时候他也没闲着,抓住小徒弟的手腕一使劲,顺势借力坐了起来,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好。   凌却尘冷不防被这么一拽,跌坐在床上,脸上浮现出几分错愕。   须臾,才低声道:“你这是在担心我?”   “自然。”沈修远笑眯眯道,礼尚往来,“哪有做师尊的不担心徒弟的。”   要是凌却尘出了事,自己上哪再去找这么牢靠的靠山,在恢复金丹期修为以前,还是留在小徒弟身边最为稳妥。   “不碍事的,心魔被压制得很好,最近甚至开始好转了。”凌却尘顿了顿,似乎在迟疑,片刻之后继续道,“而且……我在祸乱期间不知杀过多少魔修,脾气不好,灵力向来如此。”   他神色有几分别扭,似乎不太习惯跟别人提起以前的事。   沈修远愣了愣,诧异道:“你平常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凌却尘移开目光,有点不自在,“也不算吧。一来确实不能随便动怒,二来也是为了让掌门放心,这么多年下来也差不多习惯了。”   “掌门待你很好?”   “恩重如山。”   “不错。”沈修远点点头,掀开被子下床,想倒杯水喝。   刚赤足落地,就感到了一阵透心彻骨的凉意。他还没来得及打哆嗦,就被人抵住肩膀轻轻一推,跌回了床上。   “外面下雪了,很冷。”凌却尘拿着一件厚外衣,不由分说披在他身上,仔仔细细罩好,“大雪难行,我们明日再去点苍派。”   “下雪了?”沈修远拢住外衣,到窗边打开一条缝隙,朝外瞄了出去。   阴惨惨的天,白茫茫一片,寒意捎着细碎的雪花粒子吹进来,将指尖为数不多的暖意一并攫走,冻得他轻轻打了个寒颤。   前世死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么冷,灰暗的天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就在他怔愣出神之际,有热意擦过耳边,一只手掠过视线,将窗户缝轻轻合拢起来。   风雪被关在了外头。   “当心染上风寒。”凌却尘摸了一下他的手指,皱起眉,“这么凉,等会儿我让厨房做点姜汤。”   沈修远被他如临大敌的模样逗笑了。   “乖徒,为师又不是泥捏的,哪有这么容易病。不喝那东西,给我热壶酒暖暖身子就行。”   “好。”   “哦对了,我的面具……”沈修远往周围瞟了一圈,没找见,想起在碎石烟尘里听见的那细微的“当啷”声,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难道被你打坏了?”   凌却尘神色微滞。   岂止是打坏了。   当时那面具掉在地上,被自己的剑气干净利落地劈成了两半,再一碾,连渣都不剩了。   “楚云山不都见过你了,还要什么面具?”   沈修远扬了扬眉毛,亲亲热热地搭上小徒弟的肩膀,夸大其词道:“乖徒,为师的‘故人’又不止他一个,那些家伙多得能从点苍派山门一直排到清水镇,还是需要面具遮一遮的。”   说着还冲凌却尘眨了一下眼睛,像只狡黠的老狐狸。   小徒弟将信将疑:“……这么多?”   那可不。   沈修远在心里暗道。当年万宗大会上有多少人,便有多少人亲眼见过自己,保不齐有一两个能察觉端倪。   “那你呆在这里,我再去买一个回来。”凌却尘拿开压在肩上的胳膊,叮嘱道,“晚饭一会儿送上来,不要乱跑。”   “知道知道。”   -   小徒弟一走,屋里顿时冷清了几分。   沈修远闲不住,披着厚厚的外衣四处溜溜达达,楼上楼下跑一趟,还顺了一碟干果回来。他懒散地歪坐在软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剥着壳儿,还没剥两下,就听门被笃笃叩响了。   “嗯?这么快就送来了?”   沈修远拍干净手上的渣,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便与某个意想不到的人撞了个照面。   是楚云山。   巷子里匆忙一瞥并未看得太真切,这会儿倒是看了个清清楚楚。   青年眉眼疏朗,气质温润,瞧着彬彬有礼,肩头和发梢沾着点雪花,跟许多年前没有太大差别,只是眼角眉梢带了些许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似乎很是意外,往后退了半步,又朝房中望了望,道:“玄明君呢?”   沈修远无意识地捏紧了门框,道:“他出去了,很快就会回来。”   “那我去楼下等他。”   “等等。”沈修远瞧了眼楼下大堂里冻得直跺脚的小二,轻抿住唇,犹豫了一会儿,侧过身子道,“外面冷,进来说话。”   “可是……”   “进来!”   楚云山猝不及防被拽了进去,门随之“砰”一声关紧。   屋子里烧着火盆,暖呼呼的。   沈修远抬了抬下巴,示意楚云山去软塌上坐着等,自己则远远地坐到了桌边,翻出那枚捡来的玉片,假装认真研究。   楚云山愣了半晌,才慢慢地挪到塌上坐下。他是来上门赔罪的,没见着玄明君,却被这个人拽进了门,动作间还有几分熟悉感。   像自己以前顽皮犯了错,想偷偷溜掉,被师父一把抓进屋里去挨罚的样子。   许久,他开口道:“先前多有冒犯,还望小友原谅。”   沈修远拨弄玉片的手指微微停滞。   他记得二徒弟不是这样沉静的性格,胆子又大,人又鬼机灵,天塌下来都不怕,决意要一探究竟的事绝不会半途罢休。   可进门到现在,除了一声道歉,楚云山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更遑论试探。   沈修远感觉胸口某个地方直发堵,堵得喘不上气来,埋着头闷闷道:“没事。”   楚云山“嗯”了声,又过了片刻,过来在桌上搁下一枚储物玉石,道:“之前说好的丹药灵草都在里面,还请小友代为转交玄明君。我尚有要事,先……”   话音未落,门忽的开了,卷进来一股冷冽的风雪味道,混着淡淡的沉香。   “你为何会在这?”凌却尘看见他,目光在屋内逡巡一遭,瞧见了那块储物玉石,脸色微沉,“不是说不必吗?怎么还擅自找上门来?”   楚云山被说得有些难堪,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沈修远也很是意外。   小徒弟虽然有点冷淡,说话也比较直,但从没这样对人不客气过,几乎称得上明晃晃的敌意了。   “是我让他进来的。”沈修远道,“他又没有恶意,只是过来送点东西而已。”   凌却尘皱起眉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再说下去。   “知道了。”   -   楚云山离开的时候,听见屋里传来模模糊糊的说话声。   “费尽心思打听到这里……”   “他是怕得罪了白凤道……毕竟水云台……魔修……”   每个字都犹如毒刺扎在心上,寸寸深入,又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将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狠狠踩在地上。   他嘴唇都发起颤来。   楚云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回过神来,抬头便迎上了师弟师妹们担忧的眼神。他们挤挤挨挨地在身前围作一团,有的替他拂去肩头的积雪,有的端上热茶和点心,聚在一块儿七嘴八舌地小声问道。   “掌门师兄,你的脸色好难看。”   “怎么了?是白凤道他们仗势欺人,不肯罢休吗?”   “难道、难道他们看不上那些东西,这可如何是好……”   他深吸一口气,只觉浓重的疲惫涌上心头,难以承受,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拍了拍最近的师弟的肩膀,宽慰道:“已经没事了,没人为难我,都歇息去吧。” 第18章   楚云山走后,沈修远依然怔怔地看着门口,指尖无意识地揉捏着那枚储物玉石。   凌却尘从他手里取走玉石,探进去看了一遍,虽然不多,但里面的东西放得整整齐齐,看起来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他费尽心思打听到这里,只是为了送这个?没跟你说别的?”   “什么别的?没有啊。”沈修远略一思忖,恍然道,“你以为他来追问查探我的身份,所以才这么不客气?”   “没有便好。”凌却尘不置可否,收起储物玉石,取出新买的面具递到他面前,“看来他是怕得罪了白凤道,才会特意送东西过来。毕竟当年水云台出了那样的事,掌门和首徒接连堕为魔修,确实经不起折腾了。”   他拿着面具等了半晌,都没人接过去,纳闷地看了眼沈修远。   却见沈修远脸上表情一片空白。   像挨了一记闷棍。   许久,他蠕动着嘴唇,嗓音沙哑得像是刚刚从噩梦里挣扎出来,很轻很轻地问道:“……魔修?谁?”   “清衍君和他的首徒洛怀川。你不知道么?”   “不知道……”沈修远很慢地眨了下眼睛,神思恍惚,呢喃道,“我……不知道,死得太早了……”   难怪水云台的掌门会是楚云山。   难怪如此。   “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凌却尘告诉他。   房门又被笃笃叩响,这回是小二送了晚饭过来。   “他……他们为什么会堕成魔修?”沈修远被敲门声惊醒,猝然回神,急急忙忙地拉住他,攥着衣袖的指尖止不住颤抖,急切追问道,“后来呢?后来又去了哪里?”   凌却尘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松开,去门口将饭食端进来,又拿起筷子塞进他手里,半哄半诱道:“我也只是听闻。先吃饭,吃完跟你说。”   “……哦。”   沈修远吃得心不在焉,味同嚼蜡,敷衍地扒拉了几口就放下筷子,目光灼灼地看向凌却尘:“我吃饱了。”   凌却尘皱皱眉,指出来道:“你根本没吃多少。”   沈修远坚持:“饱了。”   “再喝点汤。”   “不要。”   “……”凌却尘扶住额角,气笑了,“我这辈子还没喂人吃过饭,师尊想试试吗?”   沈修远:“???”   小徒弟喂自己吃饭???   沈师尊想象了一下那情景,轻轻打了个哆嗦,迅速败下阵来,皱着鼻子不情不愿地喝掉了半碗汤,干脆地放下汤碗,催促道:“你快说,后来他们怎么样了?”   凌却尘偏头,仔细回忆了一下那些真真假假的传闻,缓慢道:“清衍君死了,被洛怀川一剑穿心,当时在青云落的那么多双眼睛都看得真切,不会有假。但后来洛怀川去了哪里,又为何堕魔,众说纷纭,大都说是报应。”   “报应?”沈修远咀嚼着这两个字,很是困惑,“他不是……大义灭亲么?”   “什么大义灭亲,欺师灭祖的畜生罢了。”凌却尘瞟了他一眼,“众目睽睽之下,洛怀川亲口承认,是他勾结魔修,害得清衍君堕魔,又当众宣布叛出水云台,而后趁乱逃走,失踪了好些日子。再后来,他也成了魔修,被仙鼎盟追杀了一阵子,不知现在还活着没有。”   “……”   “师尊?”   “我……在。”沈修远腮帮子咬得酸疼,指尖发僵,只觉浑身上下的魂灵都被这短短几句话抽了个干净,仿佛置身风雪,眼前一片空茫洁白。   洛怀川……这是什么意思?   自己堕魔分明跟他没关系!分明——   藏在最深处的那股绷紧的恨意似乎一下子松了劲,空落落的找不到地方,如断了的丝线,轻飘着,徘徊着,逐渐化作丝丝入扣的酸楚。   ……   所以清衍君还是清衍君,死后名声仍在,而洛怀川成了世人口中欺师灭祖的畜生。   其实当日在青云落,自己身负禁魔锁,本就只有死路一条,死在谁手里不是死。那一剑后,师徒恩断义绝,他大可继续走他的阳关道,反正一个死人又用不着什么名声,下了黄泉自是听不到也看不见。   何苦。   沈修远神色恹恹,慢慢站起来。   “我困了,先睡。”   -   凌却尘发现他的师尊蔫了。   从昨夜起蔫到现在,整个人都魂不守舍的,像条尾巴似的安静地跟在自己身后。要是自己走得太快不小心把人落下了,他就会懵懵地在原地停住,等着自己去捡回来。   凌却尘不得不停下来,开口提醒他:“点苍派地势复杂,你千万跟紧,莫走丢了。”   沈修远没收住脚步,一头撞了上来,揉揉发红的鼻尖,“唔”了一声,又点点头,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走到半山腰,迎面遇上一大群点苍派弟子沿着山道下来。   凌却尘不愿与人挤,往旁边让了让,就那么稍不留神一晃眼工夫,沈修远又又又不见了,似乎是被人流裹挟着,昏头转向地随着他们往山下去了。   凌却尘:“……”   他沿着山路往回走了一段,很快在山亭里瞧见了那道熟悉的白色身影,好像正在跟谁说话。   山亭内,沈修远摩挲着那张崭新的面具,有些纳闷。   “你怎么认出我的?”   他夹在点苍派弟子中,被路过的楚云山发现,然后被带到了这座山亭里。   楚云山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有些好笑:“面具是不一样了,但衣服没变。”   何况就算换了衣裳,自己也依然会觉得身形熟悉。   这话楚云山没说出口。   沈修远“哦”了声,又没什么精神地耷拉下眼皮,脚尖踢了一下地上的碎石。   “小友这是迷路了?”   “没。我在等人来找我。”   “等人?玄明君?他……”楚云山脸色显出迟疑之色,想问问那份赔礼是否令他满意,正考虑着措辞,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凌却尘不知何时来到了山亭里,神色淡淡,瞧不出喜怒。   沈修远像是迷途的羊羔找到了方向,眼睛一亮,绕到他身侧,打算继续当个安静乖巧的尾巴。   凌却尘本想先跟楚云山说话,这会儿又改了主意,揪住这个不安分的小尾巴问道:“方才我怎么跟你说的?”   “……”沈修远自知理亏,小声道,“下次我留点神,不会再走丢了。”   “再丢不来找你了。”   “那不行。”   “怎么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楚云山看向两人的目光逐渐奇异起来。   再想到玄明君昨天把人小心护在怀里的举动,他刹那福至心灵,脱口道:“你们……难道是道侣?”   凌却尘:“?”   沈修远:“???”   “不是吗?”楚云山被猝然掷来的眼刀吓了一跳,后退半步,嘀咕道,“也是,最近也没听说过玄明君跟谁结为道侣。”   沈修远偏过头,按住面具闷闷一笑。   看来自己这个二徒弟时不时语出惊人的毛病还是和以前一样。   欠揍得很。   下一秒,楚云山后知后觉,赶紧道歉:“我并非有意揣测,还望玄明君——”   凌却尘微微抬手,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在我这里,别动不动赔礼道歉。”他瞟了沈修远一眼,意有所指,“有人会不高兴的。” 第19章   山亭内一时寂寂无声。   楚云山不太明白“有人会不高兴”是什么意思,这人又是哪路神仙,让玄明君都这样忌惮,一时间没敢吱声。   沈修远有点迷糊。   他挠了挠头,思忖片刻,又不太确定,指了指自己,悄悄比了个口型:“我?”   凌却尘没说话,只是移开目光,似乎是默认,又像是不想回答这种显而易见的蠢问题。   须臾,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储物玉石,递给楚云山:“拿回去。”   楚云山顿时变了脸色。   “玄明君是不满意吗?”他说得有些艰涩,急急慌慌的,看起来十分不安,“我可以再……”   “不是。”凌却尘没想到他反应会这样大,笑了一下,“白凤道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记仇,更不需要这么多的赔礼,何况我只是占了个客卿的名头。你拿回去,先前的事就当不曾发生过,不论是我还是白凤道,都不会再深究。”   沈修远眨了眨眼睛。   他忽然觉得小徒弟在发光。   确实有种出身名门正派的超凡气度。   楚云山怔住了。他茫然地看着掌心的玉石,须臾,忽如大梦初醒,冲凌却尘认认真真行了一礼,道:“多谢玄明君。”   目送楚云山离开后,沈修远感到衣袖被拽了一下。   转头就瞧见了小徒弟那张臭脸。   “看够了吗?”   “……?”   “还不高兴吗?”   沈修远回过味儿来了。   小徒弟以为自己失魂落魄、心不在焉,是因为楚云山?   他想了想,顺水推舟道:“高兴了。”   凌却尘神色一松:“那就跟紧我,别再走丢了。”   “哦。”沈修远打起精神,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沿着青石台阶一级级往上走,没走多久,又耐不住寂寞,开口找话道,“点苍派这地方路绕七绕八的,我要是迷了路,你不会真不来找我吧?”   “会。”小徒弟十分冷漠。   沈师尊撇撇嘴,又跟紧了一点。   前面的人忽然停住脚步,回头。   沈修远:“?”   “你踩到我衣摆了,师尊。”凌却尘站的地方比他高半个台阶,微微俯下身,眸子里透着几分促狭的笑意,阳光穿过发丝,给那张俊雅的脸孔镀上了一层金边。   “这么怕丢,不如把手给我牵着?”   沈修远的心跳乱了一拍。   大概是小徒弟生得实在好看,眼底乱晃的笑意迷得人眼花缭乱,说话的口气轻轻柔柔的,像只成了精的大狐狸。   等他回过神来,已经把手递了出去。   凌却尘也就随口一说,没料到自己师尊居然会这么听话,惊诧片刻,不动声色地握住了那只手腕。   好细,肯定是凌霄船上那几天饿瘦了。   触感似白玉温润,柔软细腻,还有点儿凉。而且按照以往的经验,只要稍一用力,就会留下深深浅浅的红痕……于是凌却尘稍微牵得松了些。   随着上山的步伐晃动,手腕和手指之间断断续续地触碰,像羽毛轻搔,又酥又痒。   沈修远莫名其妙红了耳根。   他撇过头去,磕磕巴巴道:“还、还有多久?”   他没瞧见,小徒弟的耳朵尖也有点发红,不知是山风太冷冻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很快。”凌却尘道,“你能不能走得稳一点?”   “……”   好在剩下的路并不长,没煎熬太久。   同为三宗六派之一,点苍派分给白凤道的客居十分气派,游廊曲折,碧瓦连绵,飞檐翘角,像是人间帝王的避暑行宫。   凌却尘挑了个僻静的小院住下。   他毕竟是掌门随行,又是盛名在外的白凤道客卿,自然不能一直偷闲。安顿好沈修远后,便匆忙去找掌门议事了。   沈师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里的令牌。   令牌的正面刻着掌门随行四个字,背面刻着白凤道的宗徽。   有资格被选为掌门随行的人,是仅次于掌门的贵客,再加上又是白凤道,这玩意儿就变得特别能唬人,拿出来晃一圈就能解决大部分麻烦,很好使。   他又想起在山下遇见魔修伤人一事。   想必此事已经在掌门之中传开了,正在暗中召集弟子商议对策,不然凌却尘也不会走得那样匆忙。   既然如此,楚云山大概也能得到一些消息,或许能问出点不一样的东西来。   于是他拎着那个令牌,问清了水云台的落脚处,回屋给凌却尘留了张字条,沿着一条偏僻的小路溜了出去。   有白凤道掌门随行这个身份在,没人敢随意盘问他,一路畅行无阻,很顺利地来到一片竹林前。   据说水云台就被分在了这里。   竹林看起来不怎么青翠葱郁,满地枯黄竹叶,被融化的雪水泡得软烂,一派萧瑟,像是许久没人打扫过,连竹径都被掩盖住了。   好不容易摸到了进去的路,没走两步,他听便见里面有年轻的嗓音颤声怒道:“你们、你们欺人太甚!”   “就是,被褥都是破的,西厢房还漏风,这就是点苍派的待客之道吗!?”   “茶碗也缺了角,屋里全是灰……”   又有一道不耐烦的声音响起:“待客?像你们这种破落门派,能收到万宗大会的请帖,那都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还挑三拣四的,像什么话!”   “我呸,仗势欺人!你们点苍派……”   “够了!”   沈修远被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了一跳。   他听出这是楚云山的声音。   “都散了吧。漱玉,拿点纸把西厢房的墙缝糊一糊。”   “可是,掌门师兄……”   “还不快去!”   聚在前院里的几个弟子满脸怒容,走得不情不愿,很是不忿。   等他们都磨磨蹭蹭地回到后院,再听不见说话声音了,楚云山才缓和了脸色,随手往那个点苍派弟子衣襟里赛了点东西,道:“师弟师妹们尚且年轻,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小友见谅。”   那人摸了摸鼓鼓囊囊的衣襟,满意道:“哼,算你这掌门还有点眼色。还缺什么东西,一并告诉我,我一趟带齐过来。”   “劳烦小友了……”   远处竹林里忽的“簌簌”轻响,像竹子摇晃的声音。   那弟子脸色蓦地青了,捂着衣襟,慌张道:“什么人!?”   “是我。”沈修远慢慢走出竹林,口气理所当然得仿佛所有人都得认识他一样,“之前上山的时候迷了路,还是楚掌门帮了我一把,特来道谢。”   楚云山:“?”   他的眼里浮起一抹异色。   这说话语气,还有这神色举止,怎么看都觉得眼熟……   “迷路?”那弟子神色一松,又鄙夷起来,“哪来这般没见过世面的家伙,上不得台面。”   “上不上得台面不是你说了算的。”沈修远懒洋洋地倚在一棵竹子上,上上下下抛着那块令牌,冲他挑了挑眉,“喂,你叫什么名字?”   “我?”那个弟子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心虚,嘀咕道,“关你什么事,狗拿耗子。”   “我想瞧瞧你这杂役弟子有多上得台面,不行?”沈修远笑起来,顺道打量了他一番,“唔,光瞧这资质,恐怕这辈子都无望修道了。老实点报上名来,我很忙的。”   那弟子被戳到痛处,满脸通红,气得鼻孔都张开了,像只炸毛的山鸡,口不择言道:“就算在点苍派做一辈子杂役,也比入你那破烂宗门强百倍!”   “……”   本来只想问个名字,交给点苍派处理,哪料到这家伙话这么多,把小徒弟的宗门也给骂了。   这可不行。   沈修远直起身,“啪”地将落下来的令牌握在手中,把白凤道宗徽那一面给他看,道:“破烂宗门?”   杂役弟子的脸色“唰”地白了。 第20章   杂役弟子死死瞪着那块令牌,怀疑自己眼花了,哆嗦了半天,一个字都没能蹦出来,忽然又听身后楚云山诧异道:“你是白凤道的掌门随行?”   “嗯。”   “我还以为你只是和玄明君关系比较好,没想到还有这层身份在。”   只听“噗通”一声,那个弟子跪倒在地,抖如筛糠。   沈修远目不斜视,绕过地上那一坨,走到楚云山身旁,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楚云山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忍耐什么,片刻之后道:“这事不用告诉点苍派了,让这家伙别再添堵就行,该送来的东西一样不能少。”   “哦。”沈修远看起来有些失望,抿住嘴唇,须臾,提高声调道,“没听见吗?还不快滚!”   “是是是是……”那个杂役弟子跌跌撞撞爬起来,忙不迭滚了。   沈修远瞟了眼那满身肥肉圆滚滚的背影,再看向身旁的楚云山,忽然没了套话的兴致。二徒弟的衣服有些旧了,袖口和领子都磨损得严重,眉眼依稀能见得几分当年的影子,却流露着掩饰不住的疲态,看来被岁月磋磨得不轻。   他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开口道:“之前送来的赔礼,不会原本是打算用来贿赂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的吧?”   楚云山没吭声。   “明知会被刁难,还要接请帖?万宗大会本就不是让小宗门扬名的地方,除了几朵鲜花,剩下都是用来陪衬的绿叶,看你也不像是想要巴结大宗门的人,何必这样委屈自己?”   沈修远说得相当委婉。   他方才见到的那几个弟子都资质平平,估摸着在前几轮就会被淘汰,实在没什么参加万宗大会的必要。   所以自己这个二徒弟到底为什么要来?   楚云山终于不再沉默了,抬眼看向他,道:“我有一定要来的理由。”   “……?”   沈师尊茫然。   多年不见,楚云山都会说废话打太极了,刚才也是,被欺负了竟然不踹一脚回来。   变化真大。   他摸摸面具,叹了一口气,道:“楚掌门看起来很忙,那我先……”   “不,不忙。”二徒弟答得飞快,轻轻拽住他的衣袖,带着一点拘谨,期待道,“要进来喝杯茶吗?”   沈修远:“?”   好像……又没变多少?   他被拉进了屋子,看见桌上的浮灰和缺了口的茶碗,还没来得及皱眉,就见楚云山熟练地擦干净桌椅上的灰尘,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套茶具,道:“先坐会儿,我去沏茶。”   “哎——”   话音未落,二徒弟已经跑没了影儿。   沈师尊不得不耐着性子坐在凳子上,顺便祈祷凌却尘不要那么早回来,否则自己很难解释为什么话没套到,反而在这里和楚云山喝茶。   很快,楚云山拎着茶壶回来了。   “我没带什么好茶,你……”楚云山顿了顿,“还不知道友名讳,怎么称呼?”   沈修远再次搬出糊弄凌却尘那套:“无姓,单名一个晏字,你唤我阿晏就成。”   “阿晏。”楚云山重复了一遍。   旧名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乍听之下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尤其是这人本该唤自己师尊。   沈修远不自在地抠了抠桌沿。   “你留我下来,到底有什么事?”   “喝茶。”楚云山无视了这个问题,倒好热茶,殷勤地推到他面前,“尝尝?”   盛情难却,沈修远端起来抿了一口。   “好茶。”   楚云山笑得弯起眼睛,话锋一转,道:“那么你呢,来找我又有什么事?总不会是专程来帮我解围的吧?”   “呃……”沈师尊心虚得目光乱瞟,“我……路过而已。呃,顺便想问问你,最近有没有遇到不寻常的事?”   “你是想问清水镇上出现的那个魔修?”楚云山直白地点出来道,“为何不直接去问玄明君?难道他不肯告诉你?”   沈修远:“……”   行吧。自己套话的本事确实很差劲。   下次再也不套了。   沈师尊昧着良心道:“是啊,他不肯告诉我。你可知道些什么?”   楚云山胳膊支在桌上,一眨不眨盯着他,目光在面具上打着转,又落到那张淡色的嘴唇上,轻轻一顿。   “我也只是猜测,作不得数。”他压低声音,开口道,“有一届万宗大会曾经出现过魔修,或许,和昨日出现的那个魔修有什么共同之处。”   沈修远喝着茶,若有所思。   和自己猜想的一样。   须臾,他忽然道:“依我看,这届万宗大会不同寻常,恐怕会生出不少风波,你还是带着弟子尽早离开为好。”   “是不寻常。”楚云山道,“不然我也不会来。”   “什么?”   “万宗大会从不邀请水云台。”楚云山盯着茶壶嘴里升起的袅袅白烟,神色似有恍惚,轻声道,“家师与青云落有过节。点苍派不会为了一个没落的宗门得罪青云落,那份请帖能送到我手上,是青云落默许的。”   沈修远猝然惊觉。   他先入为主地听凌却尘说这届万宗大会空前盛大,会邀请许多昔日没有资格参加的小宗门,便以为水云台只是沾了光。   但若是反过来想,这说法只是个幌子,而背后真正的目的,便是想名正言顺地将水云台邀过来呢?   “你明知发请帖的人没安好心,还来?”   “他们想要水云台来,我为何不来?”楚云山笑了一下,掩去眼底的戾气,“青云落掌门究竟打的什么算盘,我也好奇得很。”   见他这副模样,沈修远不由心中微悸,蓦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跟青云落结仇了?”   楚云山倏地抬起眼皮,直直地看向他。   “没有,我怎么敢?”他声音变得很轻,扬起的语调似是讥诮,又像是在自嘲,“三十三年前,他们扣下了师尊的遗体,把我赶下山去,说魔修就该挫骨扬灰,不入轮回。仙鼎盟这么大的威风,青云落又是三宗之一,我岂敢说半个‘不’字,又哪敢怨恨?可是——可是师尊他明明是被人给害了!”   楚云山端起茶盏猛灌了一大口,呛咳一声,忽然泄了劲,褪去了那股尖锐的怨恨,看起来有些垂头丧气,像只难过的小狗:“他们不松口,谁敢为清衍君立衣冠冢?我师尊……到现在连个坟都没有。”   沈修远抿唇。   他很想拍拍楚云山的脑袋,告诉他这些都已经过去了,有没有坟也不是很重要。或者告诉他自己已经回来了,别再深究当年的事。   但眼下还不行,贸然相认,依楚云山的性子,肯定会想跟着自己留下来参加万宗大会的,说不定还会寸步不离地跟着,还会在没人的地方,偷偷拽着自己的衣袖喊师尊。   ……很要命。   先把人劝走才是最要紧的。   沉默许久,沈修远慢慢道:“当年洛怀川说的也是一面之词,未必不是在给清衍君脱罪。而且你势单力薄,跟青云落对上毫无胜算……”   “我不管洛怀川说了什么,师尊他绝无可能堕成魔修!”楚云山蓦地拔高了声调,眸子里泛起水光,渐渐浸出一抹湿润的红意,“当初他从尸体堆里把我扒拉出来的时候,身上全是血,连走路都不稳,还咬牙硬撑,抱着我追上了那个逃脱的魔修,将剑塞进我手里,让我亲手了结他,告诉我说……”   “瞧见了吗?这些修魔的家伙,只配这样的下场。”   沈修远在心里默默想了一遍自己当年说的话。   可真够轻狂的。   楚云山想的却是记忆中的那双眼睛。   那双眸子里燃着一团火,热烈明亮,仿佛能够焚尽世间所有肮脏。从此往后的岁月,这火焰从未熄灭,在他心中犹如明灯熠熠。   所以他不信沈修远会堕成魔修。   他的师尊一定是被人给害了。   如果当年他能快一些,再快一些赶到青云落,救下沈修远,找个僻静的地方洗去魔气,再好好休养……   可惜没有如果。   当年留给他的只有清衍君身死和洛怀川叛出师门的消息,还有一个摇摇欲坠、几近分崩离析的水云台。   作者有话说:   周末出差,所以明天没有了,下周四会补一更(鞠躬)。 第21章   最终沈修远还是没能把人劝走,还很倒霉地被小徒弟抓了个现行。   白凤道客居内,窗棂边。   沈修远正襟危坐,假装在欣赏窗外风景,时不时偷偷瞄一眼小徒弟。   还好,脸不是很臭。   凌却尘看到他那副装乖的样子有点想笑,将那张字条丢在矮几上,用指尖点了点,道:“你留字条给我说,关于清水镇的那个魔修,打算去找楚云山套点话出来?”   “对。”   “话呢?”   “嘴笨,没套着。”   理直气壮,但又很合乎实际。   凌却尘一下没忍住,笑出了声:“所以我到的时候,你在和楚云山喝茶?”   “嗯。”沈修远小声嘀咕道,“字条没骗你,就是没套着话,他又留我喝茶……”   “他那里没什么有用的消息,不过我有,从掌门那里听来的。想听么?”   沈师尊立即上钩了,转头巴巴地瞅着他,道:“想。”   “那等会儿,我去去便回。”   凌却尘很快就回来了,身后跟着个杂役弟子,手里还端着托盘。沈修远眼睁睁看着茶壶茶具一样样摆到矮几上,神色茫然:“这是要做什么?”   小徒弟轻飘飘道:“喝茶啊。怎么,师尊不愿意?”   “不是,但我刚在楚云山那里喝了一壶……”   “那个不作数。”   沈修远:“???”   喝茶这东西还有作不作数的说法??   “你能与他喝,却不能跟我喝?”凌却尘倒了满满一杯,轻推到他面前,俯身靠近,“他是你什么人,师尊?”   碧色茶汤在白玉盏里轻轻荡漾,映出那双微微下撇的眼眸。   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   沈师尊:“……”   沈修远莫名感到了心虚,端起茶水一饮而尽,连味儿都没尝出来,还呛了一下。   凌却尘替他拍背:“慢点喝。”   “……?”   意思是让自己再喝点儿?那可太撑了。沈修远眨眨眼睛,忽然晃了一下身子,扶住额角,有气无力道:“不行,乖徒,为师有些不舒服。”   凌却尘原本想再逗他玩会儿,没想到他竟然朝自己耍赖,眼里满是狡黠,还有几分未曾察觉的亲昵之意,心里那点异样的烦躁不爽倏地消失无踪。   嘴角上翘的弧度都快压不住了。   他竭力绷着脸,故作为难道:“既然师尊不舒服,那我得来的消息就等明日再说。”   沈修远“噌”地坐直了身子:“什么?我没事,快端茶来!”   小徒弟又开始笑。   一开始还是很矜持地闷笑,后来越笑越放肆,颤抖着肩膀歪倒在软塌上,笑得沈修远恼羞成怒,起身去捶他。   凌却尘没什么诚意地躲了两下,很快被摁住肩膀压在了塌上,挨了好几下。   打打闹闹的当口,门外响起杜若的声音:“刚一散会,你就跑得比兔子还快,师尊让我转告你……”   声音断掉了。   杜若抱着一叠册子,一只脚跨过门槛,另一只还没跟上,整个人呆若木鸡,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他看了会儿被按在塌上衣衫凌乱的凌却尘,猝然回神,忙不迭捂着眼睛往外退:“我我我什么也没看见……”   “看见什么?”凌却尘收起笑容,轻轻将沈修远拨到一边,很淡定地坐起身,理了理衣服,走到门边,从他怀里抽出一本名册,低头翻看起来,“玩闹而已,大惊小怪。”   杜若翻了个白眼。   什么大惊小怪,“玩闹”这两个字搁玄明君身上本来就很不正常了……但细想加了一个沈修远,好像也不算很离谱。   看了几页,凌却尘抬起头,疑惑道:“这些都我来写?”   “是啊。师尊说这些不用出门打交道的活都交给你来做,方便你照看人。”   “知道了。”凌却尘接过那叠小山似的册子,搁到桌上,回头看见依然杵在门口的杜若,问道,“还有别的事?”   杜若点点头,又摇摇头,避开沈修远好奇投来的视线,张口无声地问了四个字,还歪了一下脑袋,满是好奇。   凌却尘脸色霎时黑了。   “再胡说,把你嘴缝上。”   “不是就不是,你急什么?一提就跟我急,上回还揍我一顿……哎哎哎,这里是点苍派,不能随便斗殴!师父他老人家找我还有事!先走了!”   凌却尘扣着剑,正想着怎么把人骗去演武场狠狠揍一顿,忽然有人在身后道:“他说了什么?”   一回头,就对上了沈修远无比好奇的眼神。   “乖徒,他到底说了什么?”   “……”凌却尘眼神躲闪了一下,神色却十分镇定,不动声色地打岔道,“你要是很闲,先替我把这些东西写了。”   沈修远:“啊?”   “不是什么要紧东西,胡编几句就行。”   “可是……”   “身为师尊,要替徒儿分忧才是。”   “哦哦。”   沈师尊稀里糊涂地被骗到桌案旁,手里多了一支笔,眼前摊着一本册子,上面详细记载了白凤道参与大会比武的弟子的修炼进度,最右边留有两行空白。   简单来说,就是编几句夸人的词。   这个容易。   沈修远写起来可谓得心应手,行云流水地写完了一册,抬头环顾,却没瞧见小徒弟的影子。   他终于后知后觉想起,自己本来是打算问凌却尘从掌门那里听来了什么消息,后来又想问杜若到底说了什么……但是现在正一无所获地在做白工。   岂有此理!   沈修远“啪”地搁下笔,到院子里转了一圈,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主动联络凌却尘的办法,沮丧片刻,不得不回屋继续做白工。   转眼日暮。   皑皑白雪透着一点苍绿,和赤色晚霞交相辉映,漫山遍野镀着暖红的金光。   凌却尘提着个竹青食盒,推门而入,道:“我在山下买了红烧鲫鱼……”   声音戛然而止。   屋子里静悄悄的,沈修远伏在桌上睡得正香,笔滚落在脚边,两旁是摞得高高的书册,歪七扭八颤巍巍的,仿佛吹一口气就会倒下。   凌却尘搁下食盒,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案旁,将那些册子一摞摞取下来重新整好,又脱了外衣准备披在沈修远身上。   带着暖意的衣服刚落下来,沈修远就惊醒了,本能地往后一缩。   然后被蒙头盖脸地罩了进去。   他睡意未消,还没太弄清楚罩着自己的这玩意到底是什么,转动脑袋,发现眼前仍是黑漆漆的,又抬手拂了一下。   于是凌却尘就看见衣服这里鼓一下,那里动一下,像裹了只不老实的兔子在里面。   “……”他忍不住伸手,拎起一点衣服,“师尊?”   沈修远终于找到了方向,循着光从衣服里探出头,揉眼嘟囔道:“你回来了?这些东西我都写完了,你得给我讲从掌门那里听来的消息……”   “饿吗?”   “饿。”   “那先吃饭。”   “哦好。”沈修远披着衣服坐到方桌旁,端起饭碗,蓦地惊觉自己又被小徒弟牵着鼻子走了,“不行,你先讲。”   这回凌却尘倒是没有再耍花样,细细地讲了起来。   “那魔修很快就被擒住了,关进了点苍派的地牢,严加审讯。这审讯只有三宗六派的掌门能参与。据魔修交代,他是被人陷害成魔修的,但不知道凶手是谁,恢复意识后就已经在清水镇了。掌门也亲自查探过,发现魔修体内确有魔种。”   “哦。”沈修远咽下一筷鱼肉,舔了舔嘴角,“后来呢?”   “死了。”凌却尘皱起眉,“谁也没料到,他会在九位掌门面前突然自毁元神。无人来得及出手阻拦,让他自尽了。” 第22章   沈修远对此没有表现得太过惊诧。   他舀了一匙八宝豆腐,生怕豆腐烫嘴,放在嘴边吹了吹,慢条斯理地吃完,评价道:“味道还不错。”   “我尝尝。”   凌却尘从他手里拿过汤匙,尝了一口,被烫得猛皱眉,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沈修远笑起来,顺手给他递了杯凉水,“那魔修自尽了,后来呢?”   小徒弟被烫得话都说不顺溜了:“……你,嘶……你好像对魔修自尽并不意外?”   “既然他说了自己是遭人陷害的,背后之人肯定会想尽办法灭口,死了才正常。”   “那只是魔修的一面之词,空口无凭,不可尽信。”   沈修远不吭声了。   陷害。堕魔。自尽。   他愈发觉得此事与当年坑害自己的那些家伙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却无法对凌却尘透露半分。   那魔修空口无凭,自己又何尝不是。当年被迫堕魔,自己体内是没有魔种的,单凭洛怀川的那一席话,未必能令所有人信服。   凌却尘也许会相信,但他不想去赌。   这顿饭,沈修远吃得食不知味,慢慢停了嘴,半晌,没头没尾地蹦出一句:“明天的万宗大会可能会出事。”   凌却尘不甚在意:“大半个仙鼎盟都聚集在点苍派,又处处都是灵阵,魔修如何混得进来?即便混进来,也难掀起风浪。”   这番话显然没有安慰到人。   沈修远依然蹙着眉,满脸忧虑,好像天要塌了一样。   凌却尘想了想,唤他:“师尊。”   “嗯?”   “明天记得跟紧我,”小徒弟很认真地说道,“有我在,没人能伤得到你。”   沈修远抬起头,怔怔地盯着他,须臾,蓦然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仿佛忽然之间卸下了什么重担,笑叹了一声。   “乖徒。”   -   这一夜很短。   天蒙蒙亮,林间的冷雾泛着灰,呈现出一种淡淡的苍蓝。   一道影子穿过晨雾,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窗下,徘徊片刻,又朝着正门走去。影子映在窗纸上,忽远忽近,来来去去,似乎在犹豫什么。   这夜沈修远睡得浅,醒得也早,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就瞧那影子溜溜达达,转来转去,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熟人——白凤道那位首徒。   能在不惊动凌却尘的情况下进来,除了他,大概也不会有其他人了。   沈修远干脆掀了被子去开门。   “哗啦”一声,那影子反而被吓了一跳。   “这么早。”沈修远穿着单薄的里衣,肩上披着一件青色外套,倚在门边,随意地打招呼道,“不知杜师兄有何贵干?”   杜若被抓了个现行,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似是尴尬,又好像有点羞恼。   他站在门口,磨磨蹭蹭许久,终于心一横,从怀里摸出一张玉符,别扭道:“给你。”   沈修远纳闷道:“这是什么?”   “……防御符。我昨晚算了一卦,卦象中暗藏乱象,但结果有惊无险。”杜若实在想不出自己对这人该是什么态度,说话不免带了几分生硬,“别人还好说,你一个筑基中期,可就未必有惊无险了,随便一道劈歪的剑气都能要了你的命。”   他和沈修远不算熟,对这来历不明的魔修始终怀有警惕,统共也没说过多少话,大部分时候都在提醒凌却尘不要被他迷惑,关系算不上坏,但也绝对不算好。   今早突然要来表示关心,整个人拧巴得都快成麻花了。   沈修远甚感意外。   他没想到自己在白凤道的弟子当中,还能得到除凌却尘之外的善意,一时忘了去接玉符。   杜若看他半天没接,有些急了,把玉符往他手里一塞。   “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给你你就拿着!又不单单是为了你的安危,万一有个什么磕碰伤着,却尘他又要不高兴……”   “不高兴?”沈修远咀嚼着这个字眼。   杜若猛然闭上了嘴,像被施了消音咒,满脸“坏了说漏嘴了”的气急败坏,还掺杂着一点窘迫,心虚地回头望了望凌却尘的屋子,摆摆手,压低声音道:“不跟你说了,我先回去了。”   大师兄匆匆来,匆匆走,钻进浓雾里消失不见。   沈师尊茫然。   他当然知道凌却尘在意自己,毕竟自己占了人家师父的壳子。   早就听小徒弟提起过,杜若当初会不远千里把自己捡回白凤道,就是因为那张跟道青相似的脸,后来他重探弃乱谷,也知晓自己是借了道青躯壳还魂的。   所以这事儿在他们三人当中又不是什么秘密,为什么要弄得跟做贼似的?   他认真地思索很久,得出结论。   白凤道大师兄行事不可以常理揣度,简而言之,就是这人有点脱线。   不过看上去还蛮好相处的。   吃早饭的时候,沈修远把那玉符拿出来给小徒弟看了。   凌却尘瞟了一眼,没什么太大的反应,道:“杜若做的防御符很不错,你拿着便是。”   “乖徒,你不觉得有点奇怪么?他为什么要大清早背着你偷偷送?”   “这个……”凌却尘被问住了,努力往好友的思维靠拢,猜测道,“大概是怕我松懈?”   沈修远诧异:“松懈?”   “他之前不怎么待见你,后来……态度有些变化,又不想让我看出来。”凌却尘把剥好的鸡蛋放进他碗里,“因为他对还魂邪术一事心存芥蒂,始终觉得不妥当,怕自己对你过分亲近了,也让我彻底失了警惕。”   “唔?”沈修远咬了一口鸡蛋,含糊道,“你警惕吗?”   这话把小徒弟问笑了。   “没有。”他支着下巴看沈修远吃鸡蛋,似乎在看一件十分有意思的事情,话里也听不出究竟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我警惕你做什么?难道师尊还会害我不成?”   沈修远被蛋黄呛了一下。   小徒弟确实跟自己越来越亲了,有时候他都会忘了这只是个阴差阳错收到的便宜徒弟。但自己那是想走走不掉,破罐破摔歪打正着,凌却尘又怎会陷得这么深?   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跟杜若一样稀里糊涂。   “多吃点。”凌却尘将热腾腾的小馄饨推到他面前,“等万宗大会比试开始后,就得一直坐在掌门随行的席位上。虽然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但也不能随便送饭食进来。”   不然会有人奇怪掌门随行为何连区区辟谷都做不到,徒惹非议。   这个道理沈修远自然懂。   他点点头,咽下鸡蛋,喝了两口馄饨汤,又拿了个包子。   “不过,”凌却尘话锋一转,眸子低垂下来,瞥向衣袖,浓长的睫毛在脸颊上落下一片阴影,掩藏住了眼中流露出来的不自在和些许期待,“我昨日还买了些新鲜果子和点心。”   沈修远:“?”   他也跟着看向小徒弟的衣袖。   哦。   就是说,那个装了很多东西的乾坤袖里,专门辟出了一块地方,用来放新鲜的果子和点心……等等,小徒弟的意思是自己饿了可以找他来要东西吃?   沈师尊脑子里没来由浮现出两个字。   投喂。   不对劲。   但一时间没弄明白究竟是自己不对劲,还是凌却尘不对劲。   他努力压下那种奇怪的感觉,委婉地拒绝道:“其实我也不怎么容易饿,有修为顶着,没事。晚上回来多吃点就行。”   凌却尘轻轻“哦”了一声。   沈修远:“……”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小徒弟看上去很失望的样子。   非常失望。   非常。 第23章   好说好歹安抚好了失望的小徒弟,沈修远抵达演武会场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到处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三宗六派的掌门和随行都被安排在单独的雅间内,稍次一些的分得一个观赏台,像水云台这种小宗门,连观赏台都没有,掌门还得跟弟子们挤在一块儿。   被领去雅间的时候,沈修远抽空往底下看了一眼。   没找到楚云山。   忧虑一闪而过,心里还有些许焦躁。   昨天夜里他整宿没睡好,实在担心楚云山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事来,被青云落捏住了把柄。自家二徒弟又是个倔头倔脑的性子,真被逼急了,玉石俱焚也不是不可能。   他的亲传徒弟不多,已经少了个洛怀川,要是再丢一个楚云山,那可遭不住,得稍微看顾着点儿。   就这么一晃神的工夫,便到了专门给他准备的雅间。   里面布置素雅,摆着一张梨花木矮几和软垫,一壶用灵石小炉温着的茶水,还有布着结界的纱幔,从里向外看几乎没什么遮挡,视野极佳。   引路侍从走后,沈修远就倚在木栏边上,找寻着水云台的位置。   最底下是乌泱泱的人群,被看台划分成工工整整的一块块,往上三层是挑空的观赏台,最高的位置便是被轻纱帐幔拢住的雅间。   找了一圈,果不其然没找到,反倒有些头晕眼花。   他揉揉眼睛,往远处眺望去。   冬日萧瑟,漫山的苍翠变得稀稀拉拉,有些地方还覆着白雪。在靠近演武会场入口的地方,隐约能瞧见一条羊肠小道,裸露着黄色土壤,直通往远处幽深狭长的裂谷。   沈修远听人提起过,说点苍派有一条奇险无比的峡谷,峡谷背后藏有一眼蝴蝶泉。那泉水至阴至寒,夏至时节会有无数幽蓝蝴蝶聚集在那里,因此得名。   不过蝴蝶泉很多年前就被封印起来了,在地图上也用朱笔标了个“禁”字,除掌门外任何人不得出入。   他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重新望向底下的其他宗门。   前天的魔修风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自尽的消息并未传开,众人依然沉浸在盛会的热闹氛围当中,落座也很随意,花花绿绿的宗门校服凑在一块儿,串门串得相当开心。   若是真出了什么变故……   沈修远敛起眸子,指节不自觉地一下下敲打着木栏。   当年那届万宗大会恰逢乱世,戒备远比现在森严,有本事偷偷把自己送进去的幕后之人,到底有何种避人耳目的手段?   或者说……仙鼎盟里有魔修内应?但那届万宗大会在青云落举行,什么样的人能钻了青云落的空子,又至今没被抓出来?如果当年真有这般厉害的人物,魔修何至于惨败到退居南寻州,整整十年没敢出门兴风作浪?   他越想越觉得当年之事蹊跷,但始终抓不住那转瞬即逝的违和感。   身后的帘子一动,被轻轻掀了起来。   沈修远回过头,看见凌却尘走过来,很自然地挨着他靠在栏杆上,往下看了一眼,道:“在看什么?”   沈修远:“……”   沈修远:“点苍派没给你分地方?”   “给了,在隔壁。”凌却尘道,“不过没有这间好,风景也差。”   沈修远:“?”   什么叫睁眼说瞎话,见识了。   当然,沈修远咽下了这句话,没戳穿他。   他忍不住探出身子往隔壁看去,想瞧瞧到底有多不好,然后被凌却尘轻轻拉了回来,还得到了一个小小的警告:“当心些,会掉下去的。”   沈修远哭笑不得。   就算是刚入门炼气期的弟子也不至于“失手”翻过这么高的木栏掉下去。   “你最近这是怎么了?净说些不着调的话。”   “饿不饿啊?”小徒弟假装没听见,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想吃什么,给你拿。”   “不吃。”   “你说过会吃的。”   “可我们刚吃完早饭,”沈修远大感头痛,不得不提醒他,“才过了小半个时辰而已。”   凌却尘怏怏地撇了一下嘴,终于消停了。   三宗六派掌门已经挨个儿讲完场面话,点苍派弟子合力表演完了一个花里胡哨、除了好看就没什么用的剑阵以后,演武终于开始了。   一声铜锣脆响,刹那间沸反盈天,各门各派弟子掏出压箱底的本事,在三个擂台上你来我往,打得如火如荼,高潮迭起。   沈修远看了一会儿,打了个哈欠,随口唤道:“乖徒。”   “我在。”   “你有瞧见水云台在哪个位置么?”   “……你在找楚云山?”身侧的嗓音陡然低沉。   “嗯。”沈修远没有反应过来,手里拿着今日对战名册,仔仔细细一个个看过去,“今天水云台不上场,我找不到人……要不晚上找他问问……”   一只手伸过来,把名册抽走了。   “想找他陪你看?”凌却尘垂着眸子,看不出喜怒,修长的手指随意拨弄着书页,“师尊是觉得我太过无趣了吗?”   沈修远:“啊?”   沈修远陷入呆滞。   这话听起来好生奇怪,他终于迟钝地察觉到了某些不对劲。   以前楚云山还是个傻小子的时候,天天变着花样黏着自己,三徒弟封长宁偶尔会不高兴,一不高兴起来,也爱说这种怪里怪气的话,浑身上下冒着一股子酸劲儿。   最后一句话还是洛怀川告诉自己的。   -   当时大徒弟神色凝重地找到自己。   “师尊,长宁他……有些……”   “嗯?长宁怎么了?他是有点爱耍小性子。怎么,闹到你头上了?为师这就去收拾他。”   “不,不是。”洛怀川清清嗓子,转述道,“他刚跑来说,师尊偏爱云山,自己留在水云台也是讨人嫌,没人搭理,被师尊冷落,不如出门历练……咳,身上的酸劲儿太大,醋到我了。”   说完最后一句,洛怀川忍不住笑起来。   自家师尊向来只管徒弟吃饱睡好开心,对绕绕弯弯的小孩子心思迟钝得很,按照封长宁这种别扭法,大概赌气出走回来了,师尊都没回过味儿来。当年自己也碰过壁,跑了好几个月都没见师父来找,伤心欲绝,后来才知道这种话得挑明了说才有用。   这回帮小师弟把话挑明,也算是身为大师兄的一点关爱吧。   沈修远:“……?”   原来徒弟之间还会互相吃醋?   打那以后,沈师尊有认真思考过端水的问题,也努力了一阵子,只可惜收效甚微,除了大徒弟省点心,剩下的两个隔三差五就要为“谁能给师尊打扫屋子”等等芝麻点大的小事掐起来,有一次还把他的屋子打塌了。   然后为了“师尊去谁的屋子里凑合一晚上”,又把剩下的几间屋子全打没了。   -   凌却尘这一句话,就把他拉回到了当年端水失败的惨痛回忆当中。   沈师尊有点绝望。   怎么,上辈子没端好的水,这辈子还得继续端?端的还是前徒弟和便宜徒弟?这叫什么事啊??   他用力抓了抓头发,咽了口唾沫,抬眼看向凌却尘。   “乖徒……”   小徒弟“啪”地合上名册,冷淡道:“知道了。我去把他找来。”   “不是!你等等!”沈修远赶紧拽住他的袖子,正琢磨着该怎么圆过去,冷不丁对上凌却尘满是失落的漂亮眸子,忽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凌却尘耐心地等着他说话。   半晌,沈师尊松开手,缩回袖子底下,搅在一块儿,别别扭扭地扯谎道:“我……我没想着要把楚云山喊上来,我跟他又不熟。”   “不熟?不是故人么?”   沈修远努力圆谎:“一面之缘而已。就算我请他过来,他也未必肯来。”   凌却尘眼睛一亮,目光终于实实地落在他身上,明明很在意,偏要假装不在意道:“师尊其实也不必跟我解释这些,我不去请他便是。”   话音未落,身后的纱幔就被挑开了。   楚云山很有礼貌地站在外面,问道:“不知我能否……”   然后跟凌却尘对上了目光。   下一瞬,两人异口同声地开口道。   “你怎么在这?”   “你为何会来?”凌却尘还回过头来质问自家师尊,“不是请了也说未必肯来么?”   沈师尊:“……”   场面太混乱,他很想昏过去。 第24章   楚云山率先反应过来,拱手道。   “既然阿晏与玄明君有事相商,那我便不打扰了。”   “阿晏?”凌却尘低声重复了一遍,回头看向沈修远,嘴唇轻动,“不熟?”   沈修远脸都僵了。   他一边祈祷楚云山赶紧离开,一边抓紧时间盘算等会要怎么把凌却尘哄好。忽然听小徒弟开了口:“来都来了,不进来坐会儿?”   沈修远:“???”   楚云山也愣了愣,弄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目光在沈修远身上转了一圈,又转回到凌却尘,客客气气地拒绝道:“改日吧。”   凌却尘轻飘飘地“哦”了一声。   “是觉得我在碍事?”   楚云山:“?”   沈师尊头皮都麻了,生怕他再蹦出个一两句石破天惊的话来,赶紧爬起来摁住还要继续说话的小徒弟,一边跟楚云山磕磕巴巴地解释道:“他、他心情不太好……没什么事的话,楚掌门还是先回去,回去吧。”   楚云山一头雾水,大概看出了沈修远的为难,没再多问,点点头,很听话地走了。   沈修远松了口气,泄了劲,东倒西歪地瘫坐在软垫上,只觉浑身骨头都软了。气还没喘两口,就感到背后射来两道的目光,冷淡且锐利,像是要在自己身上戳个洞出来。   一回头,看见凌却尘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托方才那番拉扯的福,小徒弟发冠歪了,衣服也松垮了,皱皱巴巴地贴在身上,脸色更是黑得跟锅底一样。   最可怕的是,他还低笑了一声。   笑意未曾到达眼底,冷冰冰的,连嗓音都像浸了冰。   沈修远被他笑得汗毛倒竖,本能地往后一缩,却不想彻底把人惹毛了。   “师尊。”凌却尘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整个人猛地拽过来,按在木栏上,凑在耳边低低道,“你在骗我是不是?”   “我……”   “楚云山到底是你什么人?让你这样护着他,甚至骗我。”   沈修远心里咯噔一下。   他暂时没有办法解释楚云山跟自己的关系,但是……小徒弟看起来特别委屈……   雅间里一时寂静无声,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没吭声。   须臾,凌却尘先松了手,往后退了一点。   “我回去了。”   “哎哎,等等!”沈修远匆忙爬起来,想把人留下,慌慌张张还不小心踩到了衣摆,差点摔个嘴啃泥,最后险之又险地拽着小徒弟的袖子站稳了,“这么衣衫不整地出去,被人看到就不好了。”   凌却尘:“?”   不动还好,这么一动,本来就已经很倒霉的上衣雪上加霜,险些被冒冒失失的师尊直接拽掉了。   最要命的是,沈修远把一根系带扯断了。   一丝寒风透过纱幔闯进来,愣是给人吹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凌却尘终于回过神来,猛地重新把衣服拉好,面露薄怒,素来清冷的脸上浮起一团红晕,恼怒道:“你——!”   凌却尘很久没有这么生气了,什么掌门训*什么心平气和,统统忘了个一干二净,只想把沈修远五花大绑,挂到雅间外面去吊一会儿。   偏偏某人毫无自觉,还凑上来拨了拨那根系带,惋惜道:“怎么断了呢?真脆。”   凌却尘额角突突直跳,告诫自己不要跟一个区区筑基的家伙计较,万一失手把人震晕了,还得一口药一口饭地悉心照顾,得不偿失。   但这衣服确实是不能穿了。   他打算捏一只灵鸾传讯,让杜若帮忙拿套新衣过来。灵力在掌心倏地亮起,灵鸾渐成,扑棱棱的振翅欲飞。   就在这时,他看见沈修远在努力掏一个小小的锦袋。   似乎是自己随手给他的储物袋子,很小,装不了多少东西,顶多能装点聊胜于无的小玩意儿。   凌却尘拧起眉,心念一动,按住了灵鸾的翅膀。   他打算做什么?   很快,沈师尊从里头翻出了一包针线。   凌却尘:“???”   沈修远娴熟地捻了捻线头,然后抬头冲他招招手,笑眯眯道:“乖徒,过来。”   神差鬼使的,凌却尘掐掉了灵鸾,在他身边坐下,低声问道:“你怎么会随身带这种东西?”   沈修远被问得怔了怔。   自己为什么会携带针线……还不是因为有段日子水云台太穷了,这么多小家伙等着筑基丹药、洗髓丹药,还有各种强身健体的仙草灵物,他忙着出入各种凶险的遗迹绝地,在里面跟人抢夺奇珍异宝,半年都不见得能回去一趟,衣服之类的东西自然是能省则省,缝缝补补拆拆改改。   后来三个亲传徒弟都长大了,能帮上忙了,日子不再过得这么紧巴巴,但随身携带针线已成了习惯。   这个小习惯还魂后也不曾改变,总要带着这些东西才安心。   沈修远垂下眸子,咬断棉线,道:“哪来这么多问题,把衣服脱了。”   小徒弟似乎又高兴起来,脱下衣服递给他,坐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沈修远补得很快,三针两线就把断了的带子补好,又拎起在炉子上热着的茶壶,包上一块薄布,仔细地将褶皱熨平。   凌却尘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动作,眼神渐渐温柔下来,像映在水里化开了的月色。   “好了。”沈修远把茶壶搁回去,将带着暖意的衣服披到他身上,“穿好。”   凌却尘低头去系带子,忽然感觉头顶一松,刹那青丝散落,逶迤满地。   “都弄乱了,我帮你重新绾起来。”   “……”   沈修远的手指上还残留着一点茶壶上的烫意,穿过发丝的时候,时不时会触碰到头皮。   他感到凌却尘动了一下。   “拽疼了?”   “没有。”   小徒弟好像一只被捋顺了毛的猫,乖乖任他摆弄。   沈修远替他束好发冠,插上簪子,退后半步打量了一下,对自己的手艺一顿乱夸:“不错,好看。”   凌却尘扭过头,耳朵尖有点泛红。   沈修远美滋滋地看了半晌,接着又想起了什么,趁小徒弟看着心情还行,赶紧解释道:“乖徒,为师没想过要骗你。先前哄你的那番话,只是不想让你把楚云山找过来,谁知道他竟会自己找上门来。误会,都是误会,你看人也赶走了,衣服也帮你补好了……”   凌却尘听着听着,眼底渐渐堆满了笑意:“嗯。”   “前几日出现的魔修实在让人不安,楚云山毕竟与我有旧,所以我想找找水云台在哪,帮忙看着点儿……呃,反正……就是……”   “他为什么叫你阿晏?”   “啊?”沈修远正词穷着,还在努力试图编点什么出来把小徒弟哄哄好,突然被打断,茫然道,“叫这个怎、怎么了吗?你也可以叫,我又没说不许。”   “阿晏。”   “嗯嗯?”沈修远以为他要继续说什么,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就好像只是想这么叫一声。   正愣神的工夫,又听凌却尘唤道:“阿晏。”   轻轻的,十分温柔。   忽然之间沈修远心有些乱,好像被人攥了一把,骤然缩得很紧,在胸腔之中轻轻战栗着,脸颊似乎在发烫,连雅间里的光线都昏暗下来。   他紧张地舔了舔嘴唇,本能地感到一丝丝不对劲,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禁止小徒弟乱喊这个称谓比较好。   还没开口,就见凌却尘忽然欺身上前,一把将人按进怀里,为了防止某人乱动挣扎,还轻轻摁住了他的后脑。   鼻尖蹭在柔软的衣料上,沉香味扑面而来。   沈修远:“???”   他惊慌得像只被捉出洞的兔子,用力挣扎起来,因为抱得太紧没能挣出来,反而差点被闷死,闷得眼睛都红了,嗓眼里溢出几声细细碎碎的呜咽,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了欺负。   突然一声宛如炸雷的嗡鸣响起,后面又跟着几道闷响,紧接着地动山摇,整个雅间都开始晃动,挑着纱幔的木质轻顶“咔咔”断裂,掉下几块木板和许多碎屑。   此番变故来得突然,沈修远却正正好被护在怀里,连一粒灰都没沾到。   “别动。”凌却尘的嗓音响起,在耳边轻呼着气,语气却十分凝重,“出事了。” 第25章   黑烟滚滚升起,中央擂台被炸出一个大洞,整个演武会场乱作一团,尖叫哭喊交织在一块儿,听不真切。   凌却尘松开手,掸了掸衣服上的木屑,往下面瞟了一眼,眉头紧蹙。   “来了很多魔修。”   沈修远揉揉鼻子,应了一声,也跟着向下望去。   “方才——”凌却尘转头看向他,瞧见自家师尊眼尾鼻尖还有耳朵都有点点泛红,声音忽的断了一下,恍惚了一瞬,才续上,轻哑道,“方才情急,弄疼你了?”   “嗯?没有。我又不是泥捏的,就是……呃,闷着了。”沈修远小声说。   其实是以为小徒弟懒得再装,开始明目张胆地对自己下手,被吓着了。   这点心思沈修远当然没好意思说出口。小徒弟明明没有坏心,自己却总是这样一惊一乍地猜疑人家,未免太伤人心。   “你不去帮忙?”   “要去。”凌却尘这次非常有分寸地搭住他的腰,“但这里不安全,我先带你下去,去找杜若。”   沈修远很久没有飞了,有点恐高。   他点点头,顺势抱紧小徒弟,很放心地把脸埋了进去。   凌却尘身子一僵,动作也有些乱了,御剑的姿势不太潇洒,落地还踉跄了一下,所幸混乱中无人注意。   他张望片刻,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忙忙碌碌转得陀螺似的身影。   白凤道大师兄此时忙得脚不点地。   自第一声爆炸声响起,他就御剑而出,以最快的速度冲到白凤道弟子们的观赏台上,怀里掏出一把玉符,扔向半空,灵力如星刹那散开,有条不紊地没入每张符中,再一拍地面,喝道:“起!”   二十八张玉符瞬间成阵,将身后一众东倒西歪的小弟子们保护得滴水不漏,甚至免受了后面几次爆炸的冲击。   其他宗门终于反应过来,也开始各自结阵。   小弟子们回过神来,惊魂未定,纷纷朝他涌去,叽叽喳喳像一群绒绒的鸡崽。   “大师兄!大师兄你没事吧?”   “这到底怎么回事?好好的擂台,怎么会突然炸了?”   “不止擂台,还有别的地方,你看那里,还有那里……离我们好近,险些被炸到……哎谁挤我!”   稍微靠后面的地方,响起两道轻轻的声音。   “怎么办,月师妹,你受伤了,可、可我没有带药,要不要问问大师兄……”   “嘘,一点小伤而已。大师兄等会儿有的忙,别给他添乱。”   杜若站起来,拨开身前吵吵嚷嚷的师弟师妹们,很快就找到了蹲在角落里的两位小师妹,其中一个捂着脸,似乎是被飞溅的碎石划伤了。   “手拿开,让师兄瞧瞧。”他蹲下来,从储物戒里摸出药瓶和纱布,轻柔又娴熟地帮这位月师妹处理好了伤,叮嘱道,“这几日不要碰水,每天记得按时来找我换药。”   “好、好的。”   很快又有不知哪个小弟子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道:“大师兄,我被震得有点头晕,还流鼻血了。”   “大师兄,我、我脚扭到了。”   “大师兄……”   沈修远被送到的时候,瞧见的正是这副光景。   一时不知该感叹小小年纪就有资格参加万宗大会的小家伙在白凤道竟多如鸡崽,还是该感叹杜若这个大师兄当得不容易。   他瞧着这群吵嚷的年轻弟子们,忍不住流露出慈爱的目光,正兀自感慨,忽然被人在身后轻轻推了一把。   “杜若。”凌却尘道,“他交给你了。”   然后沈师尊就被跟这群鸡崽们安顿在了一块儿。   万宗大会的混乱尚未结束。   浓烟散去后,浑身黑雾腾腾的魔修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见人就杀,状若疯狂,全然丧失了理智,仿佛只是为了将整个大会搅得一团乱。   白凤道离水云台不远,沈修远趴在护栏上,几乎是一眼就辨认出了那身熟悉的宗门衣服。   他挨个扫过去,发现楚云山不在。   摇摇欲坠的护阵内,水云台弟子们缩成一团,个个脸色苍白,跟天塌了似的,还有人在急切地说着什么。   沈师尊努力支起耳朵,什么也听不清,于是又伸长了脖子,眯起眼睛,仔细地分辩着口型。   “师兄……救人……魔修……蝴蝶泉……”   难不成楚云山被魔修掳走了?还是说水云台有弟子遭了毒手,他独自一人追了上去?   只见说话的那个弟子神色愈发激动,急红了眼睛,忽然一甩手,不要命地往护阵外面冲,被另外几人七手八脚拦下,最后蹲在地上哭起来。   演武场内满地残肢断臂,大部分是魔修的,也有些是年轻弟子的。   冷冽的风混着腥臭的铁锈味,拂开他前额散落的碎发。   沈修远慢慢直起身,褪去了平日里温和轻慢的神态,望着那条通往蝴蝶泉的幽深小径,须臾,再抬眸,眼中已是决然。   那是他的徒弟。   袭击万宗大会的魔修修为并不高,只是胜在数量多,且不怕死,若论单个战力,霜吟剑魂足以应付。   但不能被人看到。   他悄无声息地往后退去。   ……   杜若终于搞定了自家的师弟师妹们。   有凌却尘在外面守着,也没漏网之鱼攻击护阵,他暂时得了空,决定关照一下沈修远,看看玄明君的宝贝疙瘩有没有被吓坏。   片刻之后。   杜若疯了似的冲入剑意纵横的战场,劈开翻腾的魔气,找到凌却尘,揪着他的衣襟在耳边嘶吼道:“你师父不见了!!!不见了——!!!!”   -   正当两人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时,沈修远早已穿过狭长的裂谷,循着打斗的痕迹,追到了蝴蝶泉附近。   传闻中的封印已经被破坏,被炸出了个大窟窿,周围漫着丝丝缕缕的魔气,旁边还倒着几具尸体。   不论是幽深的裂谷还是死尸,都令沈修远感到了久违的熟悉,那些曾在生死间游走混乱而激烈的记忆重新在血液里汩汩沸腾起来。   他原本也不是个安分的主,早年四处跟人结仇结怨,后来和仙鼎盟生了嫌隙,更是没少打劫人家,嫁祸的手段又花样百出,回回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一度遭到仙鼎盟和魔修齐齐围追堵截,后来创立了水云台才有所收敛。   沈师尊眸子亮晶晶的,透着一股重拾旧业的快活,蹲在尸体旁边,拾起地上的长剑,随意翻看几眼。   这几个魔修都是自爆而亡,擂台附近的爆炸恐怕只是掩人耳目,为的便是掩盖蝴蝶泉封印被破的动静。   蝴蝶泉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们,如此不惜代价也要破开封印?   沈修远站起身,加快了脚步,霜吟剑魂环绕在侧,素白的衣袍被风掠起,路过的两旁石壁上凝起一层薄霜。   蝴蝶泉安静得有些出人意料。   没有打起来,不太方便自己浑水摸鱼。   本着对自己修为的清晰认知,沈师尊找了丛茂密的灌木,猫腰藏了起来,静观其变。   泉眼旁,两道身影正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地上躺着四具尸体,每具都是一击毙命。   楚云山神色狠戾地盯着干瘦魔修,长剑直指,剑尖上滴答淌着血。   “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秘法,放开他!”   “楚掌门说笑了。你可是清衍君为数不多的亲徒之一,怎么会不知道藏匿霜吟剑魂的秘法?”   那干瘦魔修阴森一笑,尖利的指甲缓缓掐进方漱玉的脖颈,掐得少年哀哀痛呼起来:“师兄……师兄呜呜……”   “混账!你敢——”   “我当然敢,怎么不敢?”魔修大笑起来,“传闻清衍君临死前以秘法将霜吟剑魂封印在了的身体里,寻常手段拿不出来,所以此剑才会销声匿迹三十三年。楚掌门,你身为亲徒,不会想说不知道吧?糊弄谁啊。”   鬼鬼祟祟躲在一旁的沈修远:“?”   他本人怎么不知道这事儿?   楚云山喘着粗气,眼睛逐渐泛起红色,嗓音也跟着沙哑起来。   “那剑魂和师尊死生一体,谁也夺不走。所以当年师尊身死后,剑魂也早就跟着散了!时隔那么多年,就算真有秘法封印,就算霜吟剑还在,师尊也早已被青云落挫骨扬灰,你们要上哪找去?!”   沈修远暗暗点头。   别说自己死的时候是个魔修,就算不是,青云落大概也很想这么干,只是碍于师出无名罢了。   “那可未必。”   这魔修瞧着其貌不扬,说出来的话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他咧嘴一笑,满是褶皱的脸仿佛一张风干的橘子皮。   “谁说青云落把人挫骨扬灰了?” 第26章   沈修远倒吸一口凉气。   楚云山也恍惚了一下,道:“什么?”   “当年青云落还没来得及动手,清衍君的尸身就不翼而飞。”那魔修捏着一把尖细的嗓音,笑起来像只打鸣的公鸡,“真没想到,仙鼎盟里也会有这般不要脸皮的宗门,竟干出这等下作事来,还不如我等修魔之人坦坦荡荡。”   沈修远闻言心思一动,透过枝叶,悄悄往蝴蝶泉看去。   这泉水至阴至寒,是个绝佳的藏尸地。   可若果真如此……点苍派身为三宗六派之一,做出来的事未免也太跌份了,竟然跑去青云落偷尸体。   一想到被偷的还是自己的尸体,沈修远觉得有点晦气。   楚云山显然也意识到了,朝泉水望了一眼,脸上浮现出空茫的迟疑之色:“师尊的尸身……在那里?”   “清衍君都死那么多年了,难道你还想拿回去供着?”那魔修看起来有些不耐烦,又狠狠掐了一把方漱玉,“怎么,楚掌门是铁了心要守着秘法,弃自家弟子不顾了吗?”   可怜小师弟又“嗷”了一声,差点疼晕过去,眼泪汪汪地瞅着自家大师兄。   楚云山顿时大急,持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又投鼠忌器,不敢轻易上前,只得先稳住他。   “你先放开漱玉。我……师尊当年是有留下过一本手记,兴许,兴许里面有你要的秘法……”   原本倒在地上死得透透的一具尸体忽然动了一下。   那死尸慢慢睁了眼,缓慢地爬起来,因为刚死不久,身子居然还很柔软灵活,五指一张,拾起了掉在地上的断剑。   楚云山满心满眼都是落入魔修手里的师弟,全然不曾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那柄沾了血污的断剑被高高举起,猛地刺向他背心。   说时迟那时快,楚云山只觉身后掠起一阵极寒的气息,一抹白影如鬼魅闪过,死尸的头颅霎那攀上寒霜,寸寸凝结,“咯噔”一声闷响炸了个稀里哗啦,像个爆开的冻西瓜。   那干瘦魔修顿时悚然,仓皇张望,还没看清究竟是什么东西坏了自己的好事,乍然间就被一根极细的白影穿心而过,热血喷涌而出,转眼又凝成了殷红的冰花。   死得煞是好看。   小师弟死里逃生,却被劈头盖脸浇了半身温热的血,还没来得及惊叫,那些血一眨眼又冻成了冰渣子,一碰就簌簌往下掉。   方漱玉哪见过这般诡异景象,腿一软,当场吓昏过去。   楚云山僵在了原地。   冰霜,剑招,白影……   这些东西早已熟悉到凿进记忆深处,刻骨铭心,仿佛他一回头就能看见那柄剑格雕花的银白长剑,还有执着长剑的人笑吟吟瞧着自己,问道:“乖徒,又惹什么麻烦了?”   可沈修远明明已经死了,若那魔修所言不虚,尸体应当就在不远处的蝴蝶泉内。   他忽然有些分不清楚,究竟是自己在做梦,还是时隔三十三年故人又重逢。   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有一瞬。   楚云山轻轻开了口:“……师尊?”   沈修远安静地坐在灌木丛后面,没有出声。   “师尊,你既然回来了,为何不肯见我?”楚云山望着空空荡荡的山谷,声音越来越低,满眼通红,“是因为徒儿当年去得太晚,没来得及……恨我无用,才不愿见吗?”   “……”沈师尊有点头痛。   哪有做师父的会记恨亲手带大的徒弟的,就算是洛怀川出现在自己眼前,也不过挨一顿棍子两句骂,再赶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罢了。   他不想再听下去,怕自己忍不住心软现身,正打算悄悄溜走,只听一声铿锵,万千剑光刹那亮起,呼啸着掠过,跟狗皮膏药似的把狭窄的谷口封了个严严实实。   沈修远:“?”   沈修远:“???”   逆徒!   他没想到二徒弟急起来居然会干出关门打狗……不是,瓮中捉鳖……也不对,总之就是逆徒!!!   沈师尊气急败坏,很想掏出霜吟剑魂把楚云山冻成冰疙瘩,然后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走,但仔细想想又舍不得。   眼见二徒弟开始一寸寸搜寻起来,一副不找到人誓不罢休的模样,他叹了口气,离开藏身之处,慢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楚云山本来也是无奈之举,没想到居然真能把人逼出来,吓了一跳,猛地转身,待看清来人,又傻眼了。   “你、是你……阿晏?”   “没大没小,叫什么呢?”沈师尊很生气,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下,骂骂咧咧道,“是谁追了一条街,非要揭为师的面具?现在又把谷口封了,真是不孝!”   楚云山没站稳,“咚”地跪在了地上,然后迅速反应过来,猛地抱住他的腿。   “师尊!!我、我就是……没想到真的……你、你你……师、师尊……”   他磕磕巴巴,半天没能蹦出一句话来,傻傻愣愣的,后来干脆不说了,只一个劲儿盯着他看。   须臾,眼泪忽然落了下来。   “师尊……”   沈修远一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过了会儿,别别扭扭地捏起一截衣袖,蹲下来,给自家徒弟囫囵擦了把眼泪,道:“行了,哭丧呢。”   楚云山吸了吸鼻子。   “都当掌门了,还这么不像话。”沈修远半真半假地斥道,拽他起来,“此地不宜久留,去把为师的徒孙带上,先走再说。”   “徒孙?”楚云山揉了一下眼角,嘟囔道,“我还没出师呢,你哪来的徒孙。”   沈修远:“?”   沈修远:“那地上的是什么?”   “代师收徒,我只是代掌门。”楚云山的脸被擦花了,瞧起来十分乖巧,还眼巴巴瞅着他,“师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已经……”   他转头朝蝴蝶泉望了望,欲言又止。   “是死了。”沈修远道,“又误打误撞借尸还魂了,身上还残留着邪术印记,被抓到就是死,短时间内没法回水云台。乖徒,嘴巴紧些,此事莫告诉任何人。”   楚云山愣了愣,眼底浮现出一丝失望,又很快被失而复得的欣喜冲淡了,高兴得像条摇头晃脑的小狗,拉着沈修远的衣袖不肯放。   “那师尊,你又为何跟白凤道的人混在一起?”   这个问题问得好。   沈修远惆怅。   他也不清楚到底为什么,起初是倒霉,后来是心软,那现在呢?离开演武会场的时间也不短了,他甚至在担心凌却尘会不会因为找不到自己焦急。   一时晃神,冷落了二徒弟。   楚云山没等到回答,拽了拽他的袖子,巴巴道:“师尊。”   “嗯?”   “眼下万宗大会已经乱起来了,我瞧师尊的修为似乎出了点问题,不如跟着我……啊不,或者我跟着师尊。”   “……那你带来的这些人怎么办?”   楚云山瘪一下嘴。   沈师尊被气笑了。这小兔崽子根本没有当掌门的觉悟,只是十年如一日地替自己守着水云台,这不一瞧见自己回来,就把担子扔到九霄云外了。   沈修远扶起方漱玉,推进他怀里,道:“代掌门也要好好当,你想当甩手掌柜?为师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呢。”   二徒弟从来都是很听话的,这次也不例外。   楚云山接过方漱玉,道:“徒儿会想办法照看好他们的。但是师尊……”   “你想跟着,不行。”   “我不添乱。”   “不行就是不行。”   二徒弟顿时变得委屈起来。   “师尊……”话未出口,楚云山神色陡然一变,厉声喝道,“小心!!!”   那倒在地上的干瘦魔修出现了异象,蓦地膨胀起来,腹部越来越鼓,似有什么东西要从中炸开。   是魔种,而且是有主的魔种,才会被*控着自爆。   沈修远不假思索,反手将楚云山连带着方漱玉一掌拍了出去,同时疾步后退,可惜已经有些迟了。   怀中的防御符刹那亮起,挡了一下,但实在太近了,没能完全防住。一瞬间,沈修远被气浪狠狠掀了出去,飞出老远,像片飘零的叶子,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师尊!!”   楚云山目眦欲裂,正欲冲上前去。   谷口传来一声爆响,破空之声猎猎,一道疾光迅如流星,从天而降,轰然砸在了沈修远身边,尘土飞溅。   他不得不硬生生收住脚步,挥袖一拂,用气劲震散了眼前蒙蒙的尘土。   然后看见玄明君抱着自家师尊,小心翼翼地替沈修远擦去嘴角血迹,眉头紧缩,担忧地低声唤道:“师尊?醒一醒。”   楚云山:“?”   楚云山:“!????”   作者有话说:   楚云山(拔剑):“你叫谁师尊???” 第27章   谷口传来嘈杂的人声,大概都是跟着玄明君过来的,上到三宗六派,下至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很快一窝蜂涌了进来。   一时场面十分混乱。   楚云山抱着方漱玉,被挤到了一旁,隐约瞧见玄明君似乎打算往外去,还带着自己的师尊,登时急了,正欲追上。   谁料被人一把拉住。   “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会有如此多的魔修尸体?蝴蝶泉的封印是你破开的?”   说话的人是白凤道掌门首徒,虽然声音不重,但在场的大部分人都听见了,也莫敢轻视。   楚云山顿时被团团围住,动弹不得。   他的脸色一点点苍白起来。   -   凌却尘没管蝴蝶泉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客卿,基本不会涉及宗门之间的事务,方才出手相护已是尽了责任。对他而言,还是怀里受伤昏迷之人更要紧些。   沈修远耷拉着脑袋躺在他怀里,无意识地蹙着眉,似乎有些痛苦。   凌却尘加紧步伐,不多时便回到客居,轻手轻脚地将他安顿在床上,盖好了被子,又将窗户都关了起来。   方才他大致探过脉,沈修远的伤势没有太严重,只是略微受了些磕碰,养一养便好。但魂魄却不稳当,甚至隐隐有了离体之相。   凌却尘翻出固魂丹药,直接倒了半瓶出来,和温水一起喂到他嘴里,然后轻轻拍着背帮他顺了下去。   半晌,沈修远咳嗽了两声,稍微恢复了一点意识,小声哼哼起来。   他觉得头很痛,身体也很痛,浑身都难受得要命,只有覆在额头的那点凉意令他稍觉舒服。   凌却尘正在给自家师尊探魂。   躺在床上的人不肯安生,迷迷糊糊地转了转脑袋,像只小兽似的在他手上蹭了一下,大概觉得很舒服,又蹭了一下。   凌却尘猛地缩回手。   然后他瞧见某人不高兴地拧起眉,闭着眼往床边蹭过来。   他退,再退,继续退,最后不得不站了起来。   沈师尊蹭了个空,差点掉下床,被小徒弟眼疾手快捞了起来,抱回到床上。   怀抱柔软舒适,还带着些许未曾褪去的寒意,混着淡淡沉香,清冷好闻。沈修远被抱住后,终于不动了,发出满意的咕哝声,安分地窝在他怀里昏睡了过去。   一放回到床上就要醒。   凌却尘不得不维持着这个姿势,看着怀里的人,神色有些怔愣。   须臾,他慢慢伸手,在沈修远苍白的唇边摩挲了一下,又很快把手收了回来。   跟做贼似的。   沈修远睡得不沉,断断续续的,中途疼醒过好几回。   那股好闻的沉香味一直不曾离开,或远或近地笼罩在身侧。   魂魄撕裂般的疼痛渐渐减轻,他偶尔能缓口气,用不太清醒的脑子思索一会儿,琢磨着身边的人究竟是谁。   好像是自己的徒弟。   但自己有很多徒弟……最近见过的有谁来着……楚云山吗?不对,好像还有一个很难哄的……叫什么……什么来着?   沈师尊想不起来,有点焦躁。   一焦躁就把被子蹬了。   盖上来。   再蹬。   有人很耐心地一次次给他盖好被子,沈师尊终于累了,扭头扎进了那个好闻的怀抱里。   “……”凌却尘垂着眼帘看他,须臾,用指腹在他眼尾上轻轻抹了一下。   湿湿的。   睡着的时候都会掉眼泪,看来是真的很怕痛。   凌却尘捻了捻指腹,忽然笑了一声,似是陷入了回忆,轻轻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么爱哭?”   “……疼。”沈修远居然应了,还砸吧了一下嘴,很不高兴地嘟囔起来,“因为疼。”   凌却尘愣了愣。   随即收紧手臂,把人抱得更紧了些。   “是你。”他神色温柔得如和煦暖阳,俯身将额头抵在沈修远肩上,喃喃道,“不会有错的,一定是你。”   -   等到沈修远情况好转,逐渐稳定下来后,凌却尘做了件事。   他去找自家掌门帮忙,把被关进大牢的楚云山捞了出来。   点苍派掌门本来相当不情愿,不肯放人,叽叽歪歪说水云台一脉相承禀性难移,定是楚云山勾结魔修破坏了蝴蝶泉的封印,意图搅乱万宗大会,玄明君这样不辨是非,怎地连汤掌门也跟着糊涂云云。   凌却尘神色冷淡,道:“我亲眼见到楚掌门挺身而出,救下了我白凤道的人,而且他也通过了灵阵测试,并非魔修。敢问莫掌门,为何要将他继续囚在牢里?”   那小老头嘀咕道:“你当时又没说,大家都以为那些魔修是你杀的……”   “如今我出来作证,莫掌门还有什么疑问吗?”   “……不敢不敢。”   “莫掌门没有,我倒是有一个。”凌却尘停住脚步,偏头看他,“为何要在混乱平息之后立刻重新封印蝴蝶泉?我进谷的时候并未察觉任何异样,莫掌门却一力主张驱散众人,匆忙封印,连三宗六派的掌门都不得查探,实在令人奇怪。”   “那地方是我点苍派禁地,外人不得擅入,规矩如此。”莫凌云哼道,“不然你说服汤秦,请老夫去白凤道的禁地见识见识?”   凌却尘没搭腔。   他往前走了两步,来到关着楚云山的牢房门前,道:“莫掌门,放人吧。”   牢房内,楚云山正靠着墙角坐着。   他被关了两天,眼底乌青,看上去相当憔悴,闻声抬起头,眼底掠过一丝诧异,下意识地往凌却尘身后看去,没见到想象中的身影,又变得没精打采起来。   凌却尘对这一眼莫名感到不悦。   他知道楚云山在找谁。   找什么找。   要不继续关着算了。   “出来。”凌却尘冷冷道,“我有话要问你。”   楚云山抬了一下眼皮,又很快垂下,恹恹地站起身,跟着他离开了大牢。   白凤道客居。   凌却尘把人领回来后,先回卧房瞧了一眼,给沈修远喂了药,掖好被子,把火盆拨旺了些,一切都打理妥当了,才有空搭理楚云山。   一踏进前厅,他就感到了隐隐的敌意。   这敌意来得毫无道理,但凌却尘神色一松,莫名觉得自己和楚云山就该是这样剑拔弩张的氛围才对。   他神色自若地在楚云山对面坐下,道:“楚掌门应当知道我想问什么。”   楚云山懒洋洋地支着下巴,坐没坐样,怠慢得相当明显,完全不见前些日恭谨温谦的模样。   “不知道,但还是多谢玄明君搭救了。”   师尊说过让自己嘴巴紧点,蝴蝶泉内发生的事,他当然不会透露半个字。不过,倒是可以抛出点不太要紧的消息,分散玄明君的注意。   “那袭击我的魔修临死前透露说,蝴蝶泉里藏有清衍君的尸身,可青云落当年一口咬定尸身已毁。玄明君若是得空,与其来盘问我,不如去查查仙鼎盟内部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哦?”凌却尘抬了一下眉毛,以示惊讶,“还有这事,稍后我会禀明掌门。”   “如此要紧的事,应当立刻禀明汤掌门才是。”楚云山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耽误了两天,点苍派说不定已经把尸身藏到别处去了。”   “不急,还有更要紧的事。”   楚云山:“?”   “前两日万宗大会上,我明明已经将阿晏安顿妥当,他为何会出现在蝴蝶泉?”凌却尘有意把“阿晏”两个字唤得又轻又软,语气亲昵,偏又要装作不经意,“可与你有关?并非是信不过楚掌门……只是阿晏性子单纯,我怕给人骗了。”   楚云山听得老大不高兴,又想起那声模糊而轻柔的“师尊”,心中更是不爽。他可不记得还有这么个好师弟。   “我与阿晏是旧识,他担心我,便一路跟到了蝴蝶泉。”楚云山也不甘示弱,将重音咬在“担心”二字上,针锋相对地回敬道,“话说回来,世人皆道玄明君师承不明,出自隐世高人。你为何会唤阿晏‘师尊’?恐怕弄错了什么吧?” 第28章   凌却尘眼眸向下撇去,盯着茶盏里的漂浮茶叶,若有所思。   楚云山在意的点很奇怪,在这场疑云重重的魔修袭击当中,偏偏抓着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一顿追问。   不合常理,除非——   他抬眸,反问道:“我从未透露过师承何处,你怎么知道阿晏不是我师尊?”   “我……”   楚云山有一肚子话想反驳,比如“我才是清衍君正儿八经的亲传徒弟”,再比如“你算哪根葱见都没见过”,还有“水云台哪里住得下玄明君这尊大佛”之类阴阳怪气的话,但又什么都不能说,只能气得干瞪眼。   甚至在沈修远亮明身份之前,他还猜测过这两人是不是道侣……楚云山觉得当时自己一定脑子进水了。   凌却尘见他板着脸,木木地坐在那里,神色纠结得像一团扯乱的麻线,心下了然。   楚云山应当很确信自己跟阿晏并非师徒,却碍于某些原因不能开口。   但他凭什么这么笃定?   凌却尘想了想,换上一副宽宏大量的模样,假装给了个台阶下,故意激他。   “我与阿晏的事,外人确实知之甚少。楚掌门不知道也正常,以后还是慎言为好。”   外人?   谁是外人??   楚云山火气噌一下就上来了。   “外人?也是,想来阿晏他还没醒吧?”他重新坐正,姿态端方,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微笑,“否则早该遣人来找我了,哪还能等到今日。来都来了,不知玄明君可否行个方便,带我去见见他?”   这回轮到凌却尘恼了。   什么叫哪还能等到今日??   这人说话好不讨喜,早知道就继续把人扔牢里了。   旁边的灵石小炉上热着茶水,隐约可闻汩汩沸腾之声。   凌却尘一抬手,招来茶壶,给楚云山倒了满满一杯滚烫的热茶,用灵力裹着推过去,不咸不淡道:“他休息的时候,除了我,旁人都近身不得。楚掌门不如在这里稍坐片刻,喝会儿茶,我去瞧瞧他醒没醒。”   茶盏刚过半张桌子,忽然就不动了,被另一股截然相反的灵力抵住。   “这茶一两千金,楚某消受不起。”   凌却尘挑眉。   “楚掌门何必妄自菲薄。”   无形的火花在空中滋啦啦地冒,两股灵力搅动着空气,窗边的白瓷花瓶发出细微的爆裂之声,细痕遍布,唯有桌上那杯茶水不动如山,一滴水都没有溅出来。   正僵持着,凌却尘忽然听见门外走廊上传来窸窣响动,伴着轻轻的脚步声,很熟悉。   他目光微闪,忽然撤走了灵力,不躲不避,直直杵在原地。   楚云山猝不及防,没收住力道,茶盏如离弦之箭,“唰”地飞了出去,满杯热茶尽数泼在了凌却尘的衣袖上。   楚云山:“???”   他还没想明白凌却尘在搞什么,就见门外出现了一道身影。   沈修远脸色苍白,身上披着件很厚实的兔绒斗篷,长得微微拖地,尖瘦的下巴埋在雪白绒毛里,更衬得整个人单薄了三分。   他刚进来,就看见楚云山用灵力打飞了茶盏,一盏热茶全泼在了凌却尘身上。   沈修远:“?”   凌却尘似乎没有注意到他,只是轻轻吸了一口凉气,小心地卷起衣袖查看伤势。   通红一片,还起了燎泡,看起来很疼。   沈修远忍不住皱眉。   “怎么回事?”   “嗯?”凌却尘好像这会儿才发现他来了,把袖子放下来遮住烫伤,转过身,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你醒了?”   “杜若给的防御符很管用,我本来就没受什么伤,只是魂魄受了点儿波及。”沈修远上前一步,抓过他的手,撩开衣袖,仔细打量须臾,抬眸瞥了一眼楚云山,“这茶水这么烫,怎么能用来泼人?”   楚云山吃了自家师父一记眼刀,顿时懵在原地。   “没事的。”凌却尘道,“楚掌门想见你,我说你还没醒,需稍坐片刻喝会儿茶,他以为是托词,一时心急,不慎打翻了茶水……误会罢了。”   楚云山:“???”   虽然每个字都没错,但就是哪哪都不对!!   楚云山顿时大急:“不是……”   沈修远打断道:“先把伤处理一下,其他事等会再说。”   他低咳两声,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薄红。自家徒弟什么性子,自己清楚得很,本以为这么些年已经有所收敛,谁料还是这么鲁莽,弄成现在这副样子,平白落人口舌。   希望小徒弟不要太计较此事。   见他目露责备,楚云山仿佛当头挨了一棒,半天没说出话来,只是愣愣地站在桌旁,眼睁睁看着自家师父带凌却尘走了。   点苍派的杂役弟子很快送来了治烫伤的药膏。   凌却尘已经换掉了被泼湿的衣服,卷好袖子,将胳膊放在桌上,看沈修远给自己上药。   须臾,他道:“师尊。”   沈修远正眉头紧锁,如临大敌,生怕下手重了弄痛他,轻了又涂上不去,随意应付了一声。   “嗯?怎么了?”   “我忽然发现一件事。”   “什么?”   “你在楚云山面前,从不肯喊我‘乖徒’……”   沈师尊手一抖,重重摁在了燎泡上。这一下疼得凌却尘脸都白了,一声闷哼卡在嗓子眼里,顺便把后半句话也给忘了。   “没有的事。”沈修远强装镇定,斥道,“少说话,害得为师分心。”   凌却尘吃了教训,等他涂完药膏,包好纱布,才开口道:“他不是有意的。”   方才楚云山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震惊委屈难过揉在一块儿,可怜巴巴像被扔掉的小动物,让凌却尘觉得自己似乎做得有点过火。   这话有些没头没脑,但沈师尊听懂了。   “我知道。”他更觉得郁闷了。瞧瞧人家,脾气好又不计较,再瞅瞅自家不省心的徒弟,估计这会儿还杵在前厅委屈着呢。   他抓起斗篷,准备再过去一趟,把二徒弟给哄走。   凌却尘拦在他身前。   “脸色这么差,还要出去挨冻?”   “我已经没事了。”   “有事。”凌却尘把他按回床上,拉过被子裹上,“我去把楚云山带过来,有什么话这里说,暖和。”   沈师尊想想也觉得有些道理。   然后发现小徒弟离开的时候顺便把斗篷给没收了,好像没了斗篷,自己就出不了门了似的。   沈修远:“……?”   什么怪脾气。   很快焉头巴脑的楚云山被带了过来。   沈修远拍了拍床沿,示意二徒弟坐到自己身边,准备好好讨论讨论那个魔修口中蝴蝶泉藏尸一事。   “……”   “…… ……”   沉默片刻,他扭头看向凌却尘,虽然没开口,但满脸都是“你怎么还在这里我们都不方便说话了”。   凌却尘:“?”   楚云山这会儿哪还有半点垂头丧气的样子,紧紧挨着自家师尊,跟着看向凌却尘,眼睛里写满了“挑衅”二字。   凌却尘被气笑了。   他在桌旁坐下,淡淡道:“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师尊?”   沈修远一阵牙疼。   他感受到了来自二徒弟的哀怨目光,仿佛在控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给他收了个师弟。   可是,问题是……这又不是他自己愿意的!!!   不行,得先把凌却尘弄走,不然都不好给楚云山解释。   沈修远闭上眼睛,咬咬牙,放软了声音哄道:“乖徒,你先出去。为师有事要和楚掌门相商。”   楚云山:“?!”   乖徒?   谁是乖徒??谁又是楚掌门???   下一瞬。   二徒弟的哀怨浓郁得几乎要实质化了,目光幽幽,如泣如诉。   沈师尊招架不住,恨不得蒙头盖脸躲进被子里去。 第29章   凌却尘当着楚云山的面赚到了这一声“乖徒”,似乎很满意,没再说什么,干脆地起身离开了。   以玄明君的品行,应当不会干偷听这种勾当,但是为了以防万一,再加上方才那杯茶,出于某种不信任,楚云山还是给房门上了锁,顺带落了结界。   沈修远穿的不厚,感觉有点手冷,趁着空当爬出被窝,把落在枕边的手炉扒拉过来,揣在怀里。   还没来得及钻回去,就见一道影子迅捷无比地从门边蹿了过来,扑在了他怀里。   “师尊!!”楚云山仰起头来,紧紧拽着他的衣服,哪还有什么冷静从容的掌门风范,一副天塌了的表情,“凌却尘跟咱们师门什么关系?他不是白凤道客卿吗??”   “呃……这个说来话长。”   “没关系,师尊可以慢慢说。”楚云山抓得愈发紧,一副不弄清楚誓不罢休的样子,口气却又软又委屈,“水云台的师弟师妹们都已经被好好地送回去了,我留在这里,除了陪着师尊也没什么事可做。师尊,我这便宜师弟究竟是打哪来的?”   沈修远顺手摸了把二徒弟的脑瓜,手感一如既往的好,忍不住多薅了几下。楚云山也乖乖给他摸,没有一点不耐烦。   沈修远一边摸徒弟脑瓜一边琢磨着该怎么长话短说,斟酌了一会儿,缓缓道:“其实说起来也不复杂,就是、那个……为师还魂的时候,一不小心……把他师父的躯壳给占了。”   楚云山:“???”   楚云山大惊:“传闻玄明君曾经被魔修拐去当徒弟过,但那魔修后来被他亲手所杀,尸体却不知所踪,为此玄明君还追查了好一段时间。难道师尊占的这躯壳便是……”   “正是。”沈修远叹了口气,“起初他不肯放我走,后来又发生了些事情,我便暂且以他师尊的身份留下了。”   “什么事?”楚云山警觉,眼神倏地沉了下来,“是受了威胁,还是被下了禁制?师尊修为跌到筑基,难不成也是他所为?”   “那倒不是。他替我寻了很多丹药,也费了很多心思。修为么……是为师想重新修炼,主动废掉了原来的魔功,跟他没关系。”   沈修远隐去了凌却尘废掉自己魔功这一茬。   毕竟这算不上什么仇,也无关紧要,没必要让二徒弟因此对凌却尘生了芥蒂。   楚云山“哦”了一声,稍稍放下心来,又觉得沈修远身上似乎有些冷,便松了手,坐回到床沿上,顺便帮他重新裹好了被子。   他还是有点不高兴,但是又说不出让师尊跟凌却尘划清关系这种话。   没道理。   区区便宜徒弟而已,自己要大方一点,不能让师尊为难。   思来想去,最后楚云山翻了个小小的旧账,试图让自家师尊看清某人的真面目,虽然这个账也不是很旧。   “那杯茶不是我泼在他身上的。”他愤愤道,“是他耍诈!”   沈师尊娴熟地安抚道:“那是自然,为师知道乖徒不会做这种事的。”   楚云山连连点头,差点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下一句话就把他打入冰窟。   “但他毕竟受了伤,那茶水看着就烫。下回切记不可如此莽撞。”   楚云山:“???”   师尊说的这话,好像颇有点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意思???可凌却尘明明只是个便宜徒弟而已!!   他本能地感到了不妙。   “师尊怎么还胳膊肘往外拐?分明是玄明君他故意拦着我不让我见你,我只是……只是太过想念师尊,一时心急,才会跟他争起来……当年师尊走得匆忙,什么都没留下,只剩下了一幅画像,现在还挂在我的卧房里……”   眼见二徒弟声音越来越低,眉毛都耷拉下来了,沈修远眼皮猛地一跳,跟着心疼起来。   “乖徒,过来让为师抱抱。”   楚云山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他伸手绕过沈修远的肩膀,下巴轻轻垫在肩上,小心又矜持地抱了一下,又蹭了蹭。   发丝拂过耳朵,痒痒的,像被什么毛茸茸的小动物蹭到似的。   沈修远:“?”   是不是有哪里弄错了?   沈师尊迷糊了一下,觉得自己抱徒弟和徒弟抱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太大差别,很快便将这点怪异感撇了开去,抬手在楚云山背上拍了拍,半是埋怨半是心疼道:“真是长不大。不过这些年,也确实难为你了。长宁呢?他还好么?”   “……”   楚云山倏地沉默了。   沈修远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纳闷道:“怎么不说话?”   “师弟他……”楚云山垂下眼眸,艰涩道,“失踪了。早在三十三年前,在师尊出门寻找极火莲、杳无音信的那段时间里,就不知所踪了。”   -   凌却尘确实有生出过偷听的心思,想听听楚云山对沈修远到底是个什么关系,但也就那么一瞬间。   不管楚云山什么来头,都休想在他眼皮子底下把沈修远拐走。   思及此处,他脚步一转,去找了杜若。   万宗大会突现魔修,不得不暂时停办,至于是散了还是继续,还得要等各位掌门商量出个结果来。   据说各派掌门为此吵得口干舌燥,汤秦平时就不太爱理会这种琐碎事,简直苦不堪言,恨不得当场把掌门之位传给爱徒。   掌门不在,保护弟子门人的担子自然而然落在了首徒身上。   这两天杜若忙得团团转,不仅要给每个师弟师妹做很多很多的防御符,还在客居周围增加了很多灵阵,顺道把点苍派原来布下的灵阵也修了修,一旦有魔修踏入,便能立即察觉。   凌却尘当然也没闲着,借来杜若的玉符改了改,封了一道剑气进去,给那些弟子门人防身用,也算尽了一点绵薄之力。   不过杜若手里的玉符数量没那么多,他能做的很有限,多出来的时间便都拿去陪沈修远了。   乍见凌却尘过来,杜若很是意外。   “怎么,不陪你师父了?”   “有人陪着。”   “什么人?”杜若更加纳闷了,“你竟然放心?”   凌却尘从桌上拿了块云片糕。不知不觉他已经养成了没事吃点东西的习惯。   “不放心也得放心。”   杜若:“?”   这话怎么听起来有点酸。   于是杜若很知趣地转了话题:“你找我,不会只是来说这些有的没的吧?”   “是想问你点东西。”凌却尘搓干净指尖上的点心渣,没人陪着吃,才吃了一块便兴致缺缺,“楚云山的亲传师父便是当年堕成魔修的清衍君?”   “没错。水云台弑师之祸听过没?一门双魔,还起内讧……”   “我知道,不是问你这个。”凌却尘慢慢回忆着楚云山表现出异样和敌意的关键点,抓住记忆深处犄角旮旯里翻出的那一幕不起眼的细节,轻声道,“清衍君有几个徒弟?”   “他是掌门,整个水云台收在门下的都算他徒弟。”杜若目露迷惑,不解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当年水云台跟仙鼎盟的关系并不好,谁会在意那种小宗门里有几个弟子……等等,你该不会是想问我这个吧?当我百晓生?你也太看得起师哥了。”   “谁是你师弟?”   “有求于人,当一会儿师弟怎么了?”   杜若笑得没心没肺,已经做好被呛一顿的准备了。出乎意料的是,凌却尘没有开口反驳,只是瞪了他一眼。   “不是水云台普通弟子,是清衍君的亲传徒弟。目前我所知道的,有洛怀川和楚云山,还有么?”   杜若愣了愣。他直觉凌却尘很在意这个问题。   他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好像确实有这么个人。清衍君的亲传徒弟,除了洛怀川和楚云山,还有个三徒弟。但这人……当时年纪尚小,还未来得及下山历练,没什么名气。不过清衍君死后,这个三徒弟就无影无踪了。”   “那三徒弟的名字你还记得吗?”   “这我哪记得,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就算以前听过,也忘……”   “师哥。”   杜若:“?”   杜若:“???”   那一声很轻,轻得像幻听,杜若甚至怀疑自己耳朵出毛病了。但再瞧瞧凌却尘这副正襟危坐、端端正正又隐约透着一点期待的模样,他又觉得应该不是幻觉。   坏了。   这可真是铁树开花,百年难遇,就冲着这一声“师哥”,他也得把清衍君三徒弟的名字从记忆深处翻出来。   杜若原本一心两用,一边雕刻防御符一边跟他唠嗑,现在不得不把手上的活儿搁置下来,皱起眉头,努力回想。   半晌,他不确定道:“好像叫……封长宁?”   凌却尘眼底闪过一丝惊诧,但也没有感到特别意外,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他垂下眸子,低低“嗯”了一声。   猜对了。   那时沈修远刚来云琅崖,吃了半瓶辟谷丹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的时候,口中唤的便是“长宁”二字。   若是记得不错,好像还说了句“是为师的乖徒儿”。   呵。 第30章   杜若被他一声冷笑弄得汗毛倒竖。   “你在想什么坏事?”   “我在想……清衍君的游魂,怎么会到了道青身上,真是巧。”   “清衍君什么?游魂?道青??”杜若差点从凳子上翻下来,惊得声调陡升,尾音都劈了叉,“你是说,那个自称阿晏的人,是清衍君??!”   “八九不离十。”   “那你说的恩人……”   “大概也是他。”凌却尘又拈了一块云片糕,却没有送入口,只是盯着上面的花纹出神,“三十三年前就……难怪我遍寻九州,却怎么都找不到。”   杜若完全没注意到他后面的话,眼底浮现出深深的忧虑之色,思忖片刻,撂下一句“我去去就回”,起身就往门外走。   就在他快要摸到门板的时候,劲风拂过,门在眼前“砰”一声合上了,差点夹了他的鼻子。   他恼怒地回头看凌却尘。   “莫急。”凌却尘知道他要去做什么,抢在他开口前道,“先别忙找掌门。”   “你又想包庇他?这回可不行,这事儿太大了,除非你把我打晕了捆起来,否则今日休想拦我。”   “他不是魔修。”   “当年那事你没有亲历过,只是听了些传闻,作不得数。”杜若回想起自己惨淡的战绩,决定还是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又坐了回来,苦口婆心道,“那届万宗大会我也在,师父他老人家也像这回一样,亲自查探过一遍。清衍君体内没有魔种,经脉也没有走火入魔留下的伤,却入了魔,说是被逼的,实在很难令人信服。”   凌却尘没吭声。   他确实不知道这些细节。   那个时候,他还在道青手里充当药引子,遍体鳞伤地挣扎苟活着。   “后来青云落派人把洛怀川带来了,希望清衍君能在徒弟面前生出悔改之心,把背后的魔修供出来,谁料洛怀川也是个狠角色,见势不对,居然把人给杀了。”杜若啧啧道,“下手干脆,十分狠毒。灭口,一定是灭口。洛怀川叛出师门不久后也堕魔了,哪有这么巧合,八成是内讧……”   “既然疑点颇多,仙鼎盟怎么就放过了水云台?”   “呃,这……”杜若一时语塞,半晌,才不情不愿地继续道,“因为没有证据。而且,大多数人不明白这里头的关键,此事一传开,都很同情遭欺师灭祖的清衍君。青云落损失惨重,死了很多守卫弟子,又不肯松口。可三宗六派的掌门哪个不是人精,一见两头为难,不是装聋作哑就是和稀泥,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噢。”   “如今清衍君的残魂又回来了,用的还是还魂术这样的邪术。不是师哥不信不过你,此人实在可疑,必须禀告师父才行。”   杜若苦口婆心一番劝说,自觉已经把凌却尘说动了,又要起身,忽的被一柄剑压住肩膀,重重地按了回去。   饶是杜若再好的脾气,也恼了。   “凌却尘!你犯什么浑?!没见前两天魔修又卷途重来么?说不准那清衍君就是内应!”他斥道,“难不成你当真昏了头??”   “先听我说。”凌却尘收回剑鞘,“听完后还打算去找掌门,我也不拦你。”   杜若难得冷下脸。   “行,你说。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个什么花来。”   他不想看凌却尘的眼睛,撇开头,顺手往嘴里塞了两块云片糕,嚼两下才发现自己也被凌却尘带跑了,更气了,发誓不管这家伙怎么舌灿莲花,自己都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绝不再心软。   然后凌却尘一句话就把他钉在了凳子上。   “我亲眼见到过他堕魔。”   “什么?”杜若立刻扭头看向他,还不小心被云片糕呛了一下,赶紧给自己灌了杯水,“慢着,你说慢点,什、什么???”   凌却尘很浅地笑了一笑,转过头,看向窗外。   “清衍君堕魔的那段时日,我都在他身边。”   昏沉的天又开始飘雪,纷纷扬扬。   凌却尘看起来和平日里很不一样,神色恹恹的,声音也轻轻的,说的很散乱,像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是在南寻州的一个庄子里,我不清楚道青……还有其他魔修到底做了什么,他每次被带回来的时候都奄奄一息,看起来像要死了一样,神智也不怎么清醒。后来混熟了,他会跟我找点话说,但不多,经常说着说着就昏过去了。”   “南寻州?就是你被道青当药引子囚禁起来的那段日子?”   “嗯。”凌却尘应了声,继续道,“他身上的魔气还是一日比一日重,大概也知道自己逃不过堕魔了,就把身上仅有的一样东西给了我,还教了我一些心法口诀。”   “教你?”   “是啊。”凌却尘低低地笑了一声,“那地方又暗得跟鬼蜮一样,他又动不了,摸骨都没法摸,还敢闭着眼睛胡吹一气,说我根骨清奇,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连哄带骗地让我修炼正统心法。还说,他传授我的心法乃不世绝学,只要炼成就能从牢狱里杀出去——真敢吹啊。”   杜若安静了一会儿,道:“他没说自己是谁?”   “没有。不过……”   凌却尘顿了顿,又看了眼杜若,似乎在犹豫。   急得杜若推了推他:“别卖关子了,快说。”   “你嘴紧不紧?”   “那当然,不紧你替我缝上。”   凌却尘笑起来,眼底却没有多少笑意,只满是怅然。   “他骗我说,魔修的地盘风水实在太差,不吉利,不能行拜师礼,会克死师父的。若是此劫过后还有命再相见,那便是天定的缘分,到时便收我做关门弟子,还胡扯一通,说关门弟子是徒弟辈分里的无上荣耀,大师兄见了都得给我磕头的那种……若是没命再见,萍水相逢的路人而已,无需知晓姓名,也不必记挂。”   “当初你说的师承原来是——”杜若见他脸色不太好,及时打住,没往下说。   “是。”凌却尘道,“不过,他大概已经忘了。”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清衍君说,告诉他你是他未过门的徒弟?”   “什么未过门……我又不打算说。倒是你,口风紧点,千万别漏了。”   杜若:“???”   杜若愈发看不懂了:“为什么?”   “为什么?”凌却尘重复了一遍,神色微冷,“因为他徒弟太多了。”   “太多又怎样?谁家徒弟不是葫芦似的连着藤蔓一串串,我家师父除外。你怎么还醋上了呢?”杜若简直无法理解这家伙在想什么,“难道说,你其实不想当他的徒弟?那你还拘着人家陪你扮师尊玩儿?”   “谁说我不想当他徒弟?只是光做徒弟还不够。”   他想做沈修远心里最特别的那个。   杜若听出话外之音,终于咣当一声翻了凳子,摔了个屁股墩。   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开始思考,到底是清衍君邪术还魂这事儿要紧些,还是凌却尘脑子出了毛病这件事更严重。   -   沈修远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师尊?是冻着了吗?”楚云山急急忙忙又找了两块毯子过来,抖开给他盖上,“要不要喝点热的?”   沈修远裹在里三层外三层的被子里,差点被压断了脖子。   “我说,乖徒。”他无奈道,“为师只是修为跌了,不是变成病秧子了。”   “但师尊的伤还没好。”   “好了好了,都好了。”沈师尊有些敷衍地哄着二徒弟,心里却在担心别的徒弟,“好端端的,长宁怎么会失踪……这小子,到底跑哪去了?”   楚云山撇了撇嘴。   “他失踪前曾托人带了一封信回来,说是要回老家处理点事情。后来水云台出了事,他大概是不想回来了吧。”   “老家?长宁他哪来的老家?”沈修远纳闷,“为师捡到长宁的时候,他就是个一问三不知的小傻子,什么都不记得。”   也因此对这个傻乎乎的三徒弟偏爱了些。   后来三徒弟被治好了,不傻了,自己还是习惯性地偏宠他一些,闹出过不少事……沈师尊想到这里,偷偷瞟了眼二徒弟。   果然见楚云山很是不忿。   “师尊说了这么多,却总是长宁长宁的,对我只是一两句话随意敷衍。当年水云台乱成了一锅粥,我几乎夙夜不敢合眼,四处奔波,才堪堪维系住……”   沈师尊:“!”   二徒弟说得对。他赶紧亡羊补牢:“是为师的疏忽。为师本以为水云台早已散了,重生后日夜难安,没想到竟还有人竭尽全力留了个归处给我。听闻浮山还有水云台时,为师就知道定是乖徒们想尽办法保下来的。给为师说说,你孤身一人,是如何做到的?”   楚云山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心里却高兴得不得了,瞅了瞅他,再瞅了瞅,实在没忍住,又一次伸手抱住了裹得像只粽子的沈修远,把脸埋在他肩上,闷闷道:“师尊,我真的好想你。”   沈修远也十分动容,搜肠刮肚准备再说点什么好好哄一哄。   没等他想好,忽然结界微微一震。   楚云山立刻松开手,拧起眉,看向门口。   门外,凌却尘端着刚煎出来热气腾腾的药,礼貌地敲了敲门,不徐不疾道:“师尊,我把药端来了。” 第31章   凌却尘明显有备而来,前来打扰的理由很充分。   楚云山没法拦。   他不得不撤掉结界,十分不情愿地把人放了进来。   沈修远这两天一直晕着,不知道自己喝的什么药,等凌却尘端到床边,好奇地先凑上去闻了闻。   很难形容的味道。   他皱了下眉头,有点抗拒,但在二徒弟面前又不能随便任性,不得不捏着鼻子一气喝完,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舌根苦得都麻了。   一包果干被递到眼前。   “吃点甜的压一压。”   沈修远眼睛一亮,接过来往嘴里塞了一把,边嚼边含糊道:“这药……还得次几天?忒苦了。”   等了片刻,没等到回答。   沈修远:“?”   片刻之后,他似有所悟,重新发问道:“乖徒,这药得吃多久?”   “三天。”这回凌却尘不仅答得快,还很详细,“这里面都是增补和稳固魂魄的药,比固魂丹的药效要猛上许多,吃三天就足够了。”   “噢。”   沈修远心虚地瞥了一眼二徒弟。   楚云山果然十分不悦,但又不好发作,只能偷偷瞪凌却尘。   “师尊与楚掌门的事情商议完了?”凌却尘瞧见了也装作没瞧见,“方才楚掌门告诉我说,那魔修临死前交代蝴蝶泉内藏有清衍君的尸体。师尊也去过蝴蝶泉,可曾有听到?”   说到这个,沈修远琢磨了一下。   好像没什么不能让小徒弟知道的,反而是自己还得借白凤道的力量,把这件事弄清楚。   于是开口道:“我们正说起此事,你来得正好。”   楚云山:“?”   楚云山:“!??”   正好什么正好,自己都还没跟师尊叙完旧,师尊怎么能开口让这个外人留下来打扰??   他在一边偷偷生闷气,那边凌却尘已经和沈修远聊上了。   “……那魔修一口咬定霜吟剑魂被清衍君以秘法藏在了尸身当中,所以才会引着楚掌门前去蝴蝶泉,想逼问出秘法后直接夺走霜吟剑魂。”   沈修远其实并不在意自己身死后被如何处置,但秘法一说实在来得莫名其妙,点苍派会因为这种听着就不怎么靠谱的谣言去偷尸体,也实在是出乎意料。   “先不说秘法,清衍君的尸身会被封印在蝴蝶泉内,本就很奇怪了。”沈修远道,“当年青云落放了狠话,说要将清衍君挫骨扬灰,没道理留着全尸,最后还被点苍派偷走了。”   听到“挫骨扬灰”四个字,凌却尘睫毛微微抖了一下。   他很快回过神来,沉吟片刻,道:“两种可能。一是那魔修在胡说,二是点苍派早有预谋,不等青云落处置尸体,就派人偷了出来,封印在蝴蝶泉内。”   沈修远点头表示赞同。   “唔,有道理。”   “看前两日魔修兴师动众的架势,此事极有可能是真的。那就是点苍派……”   “不可能。”楚云山哪能让他一个人在那里唱独角戏、抢走师尊的全部注意,出声反驳道,“据我所知,蝴蝶泉是二十多年前才被封印的。要是点苍派一早就把尸体偷走了,怎么过了十来年才想起封印?”   “能存放尸体的地方又不止蝴蝶泉一处。”凌却尘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如今封印被破,尸体也肯定已经挪去别处了,重新封印蝴蝶泉不过掩人耳目罢了。”   “未必。若是存放尸体的地方这么好找,为何非得是蝴蝶泉?那地方离演武场才多远,也不怕有弟子稀里糊涂闯进去。慢着,你方才说,蝴蝶泉被重新封印起来了?”   “是。”   “莫凌云在牢里跟我熬了两天一夜,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哪有工夫去封印蝴蝶泉?怕是有同伙。”楚云山冷笑,“当年青云落连师尊的遗体都不让我见,若是尸体不翼而飞,他们哪里肯忍气吞声?偏偏点苍派偷到了,青云落又忍下了这口气,实在可疑。”   “哦?楚掌门有何高见?”   楚云山不假思索道:“我看是青云落早就听闻了秘法传言,所以才寻了个理由,将师尊的遗体扣留下来,并派人暗中寻找秘法。后来走漏了风声,被点苍派捏住了把柄……”   “依楚掌门的意思,青云落三十三年前就开始寻访秘法,那身为清衍君的亲传弟子,你可曾被什么人找上门过?那魔修总不可能是第一个想到这么做的人。”   楚云山一时语塞。   还真没有。   凌却尘笑了一下。   楚云山怒道:“你笑什么?”   “没有。”   “我分明瞧见了!”   “楚掌门眼神不好吧?”   “好了好了,都别吵了,让我想想。”沈修远很是头疼,赶紧叫停了这两人,又冲小徒弟招招手,“乖徒,你能不能想个法子进蝴蝶泉瞧一瞧,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清衍君的尸体?”   “能。”   “那就……”   “可这是水云台的事,我为何要掺和?”凌却尘这话问的别有深意,瞥了一眼楚云山,“要去,也该是楚掌门去。”   楚云山被他这一眼看得一激灵,气血轰轰地往头顶涌,很想开口顶一句“去就去”。   但他是水云台掌门,身后还有这么多师弟师妹。要是找到了尸体还好说,没找到话,点苍派可就捞着理由把他关回牢里了。   楚云山看了看自家师尊,又怏怏地低下头,垂头丧气的,一点精神也没有了。   可把沈师尊心疼坏了。   “罢了罢了。这件事白凤道确实不好单独掺和进来,你独自过去也不妥当。”他对凌却尘道,试图把人支开,好好安慰一下二徒弟,“乖徒,你去告诉汤掌门一声,且看仙鼎盟会如何处置此事吧。”   “不过,”凌却尘用指节摩挲着剑柄,垂眸看他,“既然师尊与水云台有旧,那我去帮忙探一遭也无妨。”   小徒弟愿意帮忙,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沈修远眼睛倏地亮起来,道:“真是为师的乖徒儿!”   赚到了这么多声乖徒,凌却尘心里十分满意,却偏要装作不动声色,淡淡地“嗯”了声,俯身替他紧了紧被子。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便回。”   沈修远一边目送他离开,一边又开始琢磨其中的关窍,越想越入神,冷不丁被戳了戳。   扭头就见二徒弟坐在床前,委屈得脸都快扁了。   “师尊,人都走没影了,你还看。”   沈修远哭笑不得:“没有,为师只是在想事情。乖徒,他也算你半个师弟,你们……”   楚云山愤愤地打断道:“我可不认这个便宜师弟!”   沈修远碰了个钉子,有些无措地愣在原地。   他对端水这种事真的毫无天分。   奇了怪了,谁家掌门不是收好几个徒弟,难道也天天这样愁得掉头发吗?   沈修远很是纳闷。   纳闷归纳闷,哄还是要哄的。   沈师尊试图靠画大饼把人稳住:“再过段时日,为师会找个机会离开白凤道。虽然暂时不方便回水云台,但应该会在浮山附近找个地方落脚,你可以常过来看看。”   “真的?”   “为师几时骗过你了?”   二徒弟立刻兴高采烈地蹭了过来,沈修远捏住他的一角衣袍,问道:“这里怎么破了?”   “啊,这个。”楚云山眨巴了一下眼睛,“之前打起来的时候,不小心扯破了。”   “脱下来,为师给你补补。”   “好嘞。”   “去把为师的衣服取来,上面有个锦袋,里面是针线。”   楚云山很麻溜地翻出了锦袋,递到沈修远面前,然后怀里被塞了一个热乎乎的手炉。   “没穿外衣,当心受凉,先用这个顶会儿。”   楚云山其实不冷。自己都修出元婴了,哪里还会在乎多一件衣服少一件衣服,但还是美滋滋地抱紧了手炉,坐在沈修远身边,看他缝补衣服。   半晌,他忽然道:“师尊。”   “嗯?”   “你有给玄明君补过衣服吗?”   沈修远的手僵了一下。直觉告诉他,这事儿不能让二徒弟知道。   绝对不能。   他摸了摸鼻子,镇定地否认道:“没有。”   作者有话说:   楚云山转头进行一个挑衅:“我有师尊给我缝衣服,你有吗?”   凌却尘(脱掉外套)(给他看补好的系带):“有。”   楚云山:“!!!” 第32章   沈修远以为小徒弟很快会回来。   谁料等来等去,天都黑透了,凌却尘还没回来。   他有些不放心,想找杜若问一问情况,刚披衣准备下床,就被楚云山拦住了。   “师尊要去哪?”   “去找杜若问问,蝴蝶泉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   “玄明君能出什么事?”   “为师担心。”   一句担心将楚云山堵得哑口无言。   他摸了摸衣服上被补好的破缝,有些发愁。本以为封长宁是最后一个了,没想到如今竟然又来了个玄明君,仗着一丝莫名的牵连,在师尊心里占了个位置。   不妙。   大大的不妙。   他深深叹了口气:“我来替师尊更衣吧。”   屋外忽然传来一片嘈杂的人声,伴着脚步声,灯笼摇晃,乱哄哄地朝着这里接近。   沈修远很快反应过来,脸色一变。   八成是凌却尘捅了什么娄子,被人找上门来了。小徒弟瞧着如此稳重的一个人,怎么办起事来如此毛糙???   他迅速把衣服往楚云山手里一塞,低声道:“放回去。就说我伤势过重需静养,恕不见客。”接着蒙头盖脸地卷进了被子里。   想必他们也不敢太过难为一个重伤的掌门随行,至少能拖延点时间,等凌却尘回来摆平。   -   屋外的阵仗确实不小。   三宗六派还有其他小宗门的掌门全都到齐了,一个不落,为首的点苍派掌门铁青着脸,冲身旁的汤秦拱了拱手。   “一会儿捉拿楚云山之时,恐怕会惊扰到里面贵门派的随行之人,还汤掌门望见谅。”   “捉拿?”汤秦捋着细白的胡须,眯着眼道,“我等来此,不是为了看莫掌门与楚掌门当面对质吗?何来‘捉拿’一说?”   莫凌云冷笑:“就怕那楚云山知道自己满口胡言,心虚了,想跑。”   台阶之上,蓦地传来一声嗤笑。   “莫掌门何出此言?”楚云山走到灯火通明的院中,抬眸对上莫凌云,目光炯炯,“我为何要逃?”   他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多半是凌却尘不顶用,行踪被点苍派发觉,闹上门来了。   莫凌云这老头儿对蝴蝶泉很是看重,一口一个禁地、宗门传承,再加上三宗掌门平起平坐,没道理一定要卖白凤道面子,自然是得理不饶人。   然后那不靠谱的家伙就把自己卖了出去。   不过还算有良心,没有牵扯到师尊,只提了自己。   莫凌云闻言,怒目圆睁,喝道:“竖子!我派何时有过清衍君的遗体?!竟敢满口胡言横加诬蔑,那堕魔之人早在三十三年前就被青云落挫骨扬灰了,与我派何干!!以老夫所见,那些魔修根本就是你引来的,和你那师父一个德行!”   “说够了吗?”   楚云山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   屋内。   沈修远虽然蒙着被子,但也能听到外头传来的争执声,夹杂着各式各样的尖锐责问。   这些人……是冲着楚云山来的?   听到“堕魔之人”四个字,他顿时觉得不妙,终于按捺不住,掀开被子去找衣服和面具,免得二徒弟一时冲动闯下大祸。   身后忽然有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贴近过来,捉住了他的手腕。   沈修远大惊失色。   实在是怪不得他掉以轻心,谁能想得到白凤道的客居竟也会有歹人潜入?   他念头一动,几乎要将霜吟剑魂召出来了,一枚虚影捏在手心,寒霜刹那凝结,裹着凌厉剑意,刀刮般寸寸扣入皮肤,稍有异动就能斩下背后探来的那只手。   只听来人轻轻“嘶”了一声,道:“阿晏,好冷。”   沈修远:“?”   他散去剑魂虚影,转过身,瞧见了小徒弟那双柔和的眼眸,映着烛火,盈盈的像一汪潋滟泉水。   凌却尘退开半步,握住手腕慢慢地转动,似乎在欣赏手背上尚未褪去的霜冻痕迹。   “你怎么在这?”   “避嫌。”凌却尘冲门口一抬下巴,压低了声音,“我把蝴蝶泉的封印打破了,又在各派掌门面前将蝴蝶泉藏尸一事复述了一遍。莫凌云气得跳脚,吵嚷着要跟楚云山对质,以证清白。掌门嫌我碍事,就把我留在另一处避嫌了。”   沈修远:“???”   沈修远:“那你偷偷溜进来……?”   “这不是怕你担心么?”凌却尘又笑起来,侧耳仔细听了会儿门外的动静,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楚云山似乎吃瘪了,你想不想出去替他撑腰?”   沈修远迷糊了一下。   他有点摸不清凌却尘唱的哪出戏。   “想去便去。”凌却尘取过腰带,作势要帮他系,“抬手,转身。”   沈修远抬起手,转了个圈,然后被陡然勒紧的腰带拽得往前一倾,扑在了凌却尘怀里。他慌慌张张地直起身,鼻尖萦绕的沉香味弄得他有些头脑发昏。   “你、你轻点。”   “抱歉。”小徒弟很诚恳地道了歉,但是神色瞧着一点歉意都没有,眼底促狭的笑意都快溢出来了,轻声细语道,“之前没伺候过别人穿衣,下手重了。师尊,你脸怎么这样红?”   沈修远有点恼羞地从他手里抢过外衣,草草披上,就要往门外冲。   “等等。”   “又怎么了?”   “既然是替人撑腰,那就闹得大一些,最好能把莫凌云气得七窍生烟。”凌却尘嗓音带笑,“莫怕,有我给你兜着。”   沈修远眨眨眼睛。   他感觉小徒弟对自己的态度变得越来越奇怪了,但又说不上来。   门外的争执声越来越激烈,他顾不上细想这些变化,戴好面具,推门而出。   院内的争执愈演愈烈。   青云落掌门季盛正说着什么,楚云山的脸色像死了一样难看。   “当初清衍君的尸身的确不翼而飞了,但从始至终只有楚掌门前来讨要过。”季盛的模样很年轻,手里握着一支白玉箫,颇有一种名士的俊雅之感,“这尸身丢得蹊跷,本座一直认为是你……罢了罢了,不过是一片孝心。此事本座当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曾计较,但楚掌门怎么能栽赃到他人头上呢?”   他瞟了一眼莫凌云。   “栽赃?好一个栽赃!那魔修亲口所说……”   “亲口所说?除了你,可还有别人听见了?诸位掌门都瞧过了,蝴蝶泉里可没有清衍君的尸身。分明是你为了脱罪胡编乱造,欺骗玄明君,实在该死!”   这莫凌云和季盛两人一唱一和,把所有的退路都给堵死了。   楚云山握紧了手,攥得指节发白,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莫凌云眉梢挂上得意的神色,道:“楚掌门,这两日的事桩桩件件都与你脱不开干系,可见还得再去牢里住些日子。不过这回就不是老夫苦口婆心劝两句的事了,对付魔修的手段自然——”   “我记得白凤道有一件至宝,名为存真录。”楚云山面色发白,望向站在后面的汤秦,一字一顿道,“我愿以身试之,还请汤掌门将至宝请出来。”   沈修远急得差点在门槛上绊个跟头。   存真录他也听说过,将人的一魂一魄投进去,便可知他所言真假。但这代价着实太大,要不是被逼急了,谁肯用这种方式自证清白?   汤秦也有几分迟疑。   “这,楚掌门三思啊。”   “我意已决……”   “不可!”   这一声来得突然,众人不由循声望去。   沈修远扶了扶面具,一步步走下台阶,按着楚云山的肩膀,将他往身后一拨,目光越过莫凌云,落在了季盛身上。   季盛微微蹙眉。   他总觉得眼前这人似乎有些眼熟。   须臾,沈修远笑了一声,视线转回到莫凌云身上,不徐不疾开口道。   “那魔修说的话,不仅楚掌门听见了,我也听见了,句句真切。不知莫掌门打算如何辩解?” 第33章   沈修远有恃无恐。   反正凌却尘说了,闹得越大越好,必然是有什么后手。   汤秦还从未见过这位凌却尘口中的“恩人”,乍然见到,登时心头一跳。此人可还挂着白凤道掌门随行的身份,这样让他贸然掺和进来,恐怕有些不妙。   只见那戴着面具的白衣青年开口便毫不客气:“莫掌门,蝴蝶泉里找不到尸首,怕不是被你藏到别处去了吧?”   “……”汤掌门已经开始琢磨要怎么帮自家小崽子收拾这个烂摊子了。   果然莫凌云转过头来,道:“汤掌门,这位是贵派的掌门随行?怎么也学水云台信口雌黄?”   汤秦沉吟片刻,捻了捻胡子,和稀泥道:“莫掌门,兴许是那魔修临死前随口一说,骗过了楚掌门。玄明君也好,楚掌门也罢,咱们诸位都被魔修耍得团团转,误会一场罢了。”   偏生有人张口道:“我看未必。”   怎么还带拆台的呢??   汤秦眼皮猛跳,气得胡子一翘一翘。若是再让这人继续说下去,往后的安稳日子恐怕都泡汤了,自己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   他赶紧给杜若使了个眼色,让他去把凌却尘弄过来。   杜若收到自家师父暗示,麻溜地退到了人群后面,消失不见。   那边季盛道:“这位——道友,何出此言?”   “要不是笃定蝴蝶泉内藏有清衍君尸首,那些魔修摆了这么大阵仗,又是自爆又是送命的,岂不成了傻子?何况他们一上来就逼问楚掌门秘法,看起来把握十足,得到的消息应该十分准确详尽才是,不太可能是临时编出来糊弄人的。”   莫凌云冷哼一声:“那些魔修本来就疯疯癫癫,觊觎霜吟剑魂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随便一撩拨,怂恿两句,就能给人当枪使。这算什么根据?”   “哦?”沈修远道,“我还没来得及说这秘法跟霜吟剑魂有关,莫掌门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他那副惊讶纳闷的模样装得实在逼真,把诸位掌门唬得一愣,面面相觑。   对啊,什么秘法?   莫凌云心里突的一下,赶紧补救。   “几日前,老夫在清水镇附近将魔修擒获之时,听见他嘴里胡乱嚷嚷着什么秘法、霜吟剑魂。”他环顾四周,大声道,“诸位若是不信,大可在点苍派地界内搜寻一番,看看究竟没有没所谓的清衍君尸首!”   那肯定是搜不得的,这不撕着点苍派的脸打么,就算要搜也不能当第一个应声的出头鸟。诸位掌门都是人精,个个皮笑肉不笑,连声劝慰。   “莫掌门别动怒,别动怒。”   “哎,不过是几个小辈被魔修骗了去而已,何必计较。”   “各位没有不信任点苍派的意思,莫掌门……”   沈修远可不买账。   凌却尘还没有现身,说明嫌事情不够大,得再添把火。于是他一扬眉毛,干脆道:“那就请莫掌门领着诸位,到各处搜一搜。”   “你!!!你你……”莫凌云没料到这人给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有人凑过来小声道:“汤掌门,这……如何是好啊?”   汤秦觉得自己剩下的阳寿都要折在这里了。   他瞅了眼过来问话的人,是跟白凤道交好的宗门,便同样小声回道:“莫掌门身正不怕影子斜,搜就搜了,咱们静观其变。”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摆明了是不想管。   “……”莫凌云自然也是听见了,挑不出什么刺,便转头继续向沈修远发难,“若是没搜出来又如何!?”   沈修远反问道:“那要是搜出来了呢?”   “要是搜出来了,老夫给你跪下磕三个响头。反之你自废修为,来点苍派为奴三年,竖子可敢?!”   沈修远:“……”   听起来好亏啊,这老家伙磕个头这么金贵吗?   他正琢磨着如何提一提价码,忽然见众人一阵骚乱。   杜若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身后跟着凌却尘,一身靛青云纹的长袍很是单薄,发丝扬起,擦过眉眼,在料峭夜风里有种出尘飘然的气质。   “诸位掌门,对质可有结果了?”凌却尘神色淡淡,仿佛刚到,什么也不知道,“为何我方才听见,莫掌门急得要给人磕头?”   莫凌云:“???”   莫凌云当上掌门后,何时受过这等气,如今倒好,一日内接连被几个小辈下面子,当场咆哮起来:“你们白凤道真是欺人太甚——好!好得很啊!”   汤掌门掐着自己人中,感觉偏头痛快要发作了。要不是相信凌却尘和他带来的人有分寸,他早出手把这俩小辈的嘴堵上了。   “白凤道欺人太甚?莫掌门,当心祸从口出。”凌却尘凉凉地瞟了他一眼,又很快越过他,落在沈修远身上,神色不明,让人摸不准到底在想什么。   沈师尊有些心虚地抿了抿唇。   莫非自己闹得太过,令他为难了?不对啊,小徒弟说话也不是很客气,听起来很有底气的样子。   那自己应该干得不错。   他又笃信起来,抬起头,飞快地冲凌却尘眨了一下眼睛。   凌却尘:“……”   他移开目光,用拳头抵着下巴轻轻咳了一声,才开口。   “方才诸位掌门都在此时,我又回去重新查探了一番,在离蝴蝶泉不远的山腹之中发现了一口棺材。”凌却尘声音不大,清清冷冷,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听清,“里面装的正是清衍君的尸首。”   这小小的院子轰然炸了锅,众人交头接耳,细语嗡嗡,时不时用惊诧的目光将莫凌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莫凌云脸色青了白,白了紫,五颜六色煞是好看,腰间的佩剑“噌”地出鞘。   “你这小辈休要胡言——!”   “哎哎,莫掌门这是做甚?”汤秦脸色陡然冷肃,总算收起了那副“万事不管”的懒散模样,摆出掌门的架势来,将凌却尘挡在了身后,“在场的诸位都是见过当年的清衍君的,孰真孰假,去了那里开棺一看便知。事情还没弄明白,莫掌门何必对小辈发这么大火?”   凌却尘站在汤秦身后,瞥见有两个守在门口的点苍派弟子趁众人没注意,匆忙跑走,隐入黑暗,似乎是往蝴蝶泉方向去了。   “莫掌门现在派人过去,未免太迟了。”他轻笑一声,神色比冰雪还要冷上三分,看向莫凌云的眼神中夹杂着厌恶、鄙夷……还有一丝憎恶。   就连莫凌云一时也没想明白这憎恶从何而来。   “我早已在棺材附近做了布置,免得再被人偷偷挪走。你派去的这些弟子,只怕连棺材盖都摸不着。”   话音未落,只见莫凌云猛地暴起,掠过众人,几步便到了小院门口。凌却尘反应极快,长剑清啸,冷白的剑光一闪,如白鹤亮翅,狠狠斩向那道背影。   没料到竟有人更快。   季盛不知何时闪到了莫凌云上方,提脚一踹,准准地把人踹落到了地上,又旋身一展宽大的衣袖,“铛铛”两声,挡住了凌却尘的剑芒。   莫凌云灰头土脸地爬起来,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季盛怒道:“没想到当年竟是你盗走了清衍君的尸首!点苍派贵为三宗之一,掌门怎能做出这等下作事来!?真是丢尽了仙鼎盟的颜面!”   作者有话说:   今天开始到下周日都是日更! 第34章   莫凌云愣住了。   须臾,他唾了口血沫,嗓音嘶哑地笑起来:“哈哈,论手段还是比不得季掌门,要不是你偷偷藏下了那沈修远的尸体,老夫哪来机会盗走?”   “莫掌门这是急昏了头?”季盛有些鄙夷地瞧着他,“谁都知道,青云落当年留下清衍君的尸身,是为了给本门死去的无辜弟子一个交代!只可惜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你给盗走了,何来偷藏?”   “你放屁!一派胡言!那地方不仅隐蔽还有封禁,你当我眼瞎……”莫凌云急得唾沫横飞,忽然又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露出恍然的神色,“你!是你故意把消息透露给我是,故意的、一定是是故意的!!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恰好就被我给知道了!”   季盛瞧他那副模样,摇了摇头。   “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做出这种事来?莫掌门真是糊涂啊。”他抚着白玉箫,不紧不慢道,“还有那霜吟剑魂,按照规矩,清衍君死后,这等至宝本该归仙鼎盟所有,交由万阙楼保管。莫掌门既知秘法一说,不仅偷盗尸体,还隐瞒不报,竟是打算独吞霜吟剑么?这可是有违盟规的大罪。”   窃窃私语声忽然大了起来。   “是啊,霜吟剑魂……”   “那至宝失踪至今,竟是被莫凌云藏起来了,若非今日之事,大家还被蒙在鼓里。”   “这……点苍派仗着自己是三宗之一,就不守仙鼎盟的规矩了吗?”   “自然不可。这清衍君的尸身,该由诸位共同定夺才是。”   “是啊是啊……”   这急转直下的情况谁也没料到。   沈修远都看傻眼了,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有人轻轻勾了一下他的小手指。   他扭头,就见楚云山从身后做贼似的小心翼翼勾着自己的手指,眼中的情绪万般复杂,幽幽的,映着满院灯火,像是要哭出来似的。   那是他师尊的尸身,被这群家伙你一言我一语,像瓜分宝物一样争论不休。   沈修远反握住他的手,捏了捏,无声地安慰着。   躯壳而已,不必在意,为师在这呢。   很快,院子里的人和灯火都一哄而散,热闹去了别处,徒留下满院的黑。   沈修远没跟着去,一来身子还要休养,二来对自己的尸体也没甚兴趣。他抱着手炉,有些怔愣地靠在窗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楚云山担忧道:“师尊,你没事吧?”   “没事,我没事,只是有些事想不明白。莫凌云是想独吞霜吟剑魂,所以才盗走了尸体?”沈修远抚着额角,仔细琢磨,“可我怎么觉得,觉得……季盛出手的时机是不是太快了些?好像知道莫凌云要逃似的。”   “什么?”   “啊,无事。”沈修远看了眼窗外黑透的院子,“夜深了,云山,你也回去歇息吧。”   楚云山有点不愿意,左右看了看,小声道:“我想睡在这里。睡外边的塌上就行,离师尊太远我睡不踏实。”   “这怎么行,睡外屋哪有睡里屋暖和……”沈修远忽然想起分给水云台的那片竹林小居破破烂烂的,墙缝窗户都是漏风的,好像确实不如睡在自己这里,于是改口道,“那行吧,我抱一床被褥给你……外面什么声音?这么吵。”   师徒二人都有些迷茫。   沈修远离得近,干脆趴在窗子边上,探身出去望了望。   那些星星点点的灯火居然又回来了,沿着小道浮动前行,夹杂着零星的熟悉叱骂,什么“竖子”什么“无礼小辈”,怎么难听怎么骂,哪还有半点三宗掌门风范。   等近了些,他又听见汤秦的声音响起来:“却尘,你当真要如此?”   “自然。”进了小院,凌却尘转过身,彬彬有礼道,“有劳季掌门了。”   “不劳烦,不劳烦。”   季盛手里拎着个灰头土脸的老头,不是莫凌云还能是谁?   沈修远迅速戴好面具,披上厚厚的斗篷,推门出去,纳闷道:“诸位怎么又回来了?可还有事?”   “有事,有要事。”季盛扔下莫凌云,很积极地答道,“玄明君替仙鼎盟寻回了被点苍派独吞的至宝,仙鼎盟自然要嘉奖。偏偏玄明君什么都不要,只要——”   他回头看了一眼神色淡漠的凌却尘,越想越乐不可支,笑起来:“他非要莫掌门兑现与小友的赌约,我便替他把人给绑来了。年轻人就是喜欢较真,是吧汤掌门?”   汤掌门已经不想管了,闭上眼睛,打算眼不见为净,以后让凌却尘绕着点苍派走就是了。   沈修远:“?”   沈修远:“???”   没等他想起是哪门子赌约,就见凌却尘上前来,翻手将剑鞘握在手中,抵着莫凌云的后背,冷声道:“磕!”   莫凌云犹在大骂,奈何被封住了修为,只能任人摆布,剑鞘重击之下,脑袋狠狠地撞在地上,黄泥土混着血迹沾在额头上,煞是凄惨。   “一个。”凌却尘计着数,手上也不含糊,又用力一击,“两个……三个……辛苦莫掌门了,剩下的,就按仙鼎盟的规矩办。”   莫凌云颜面尽失,羞恼交加,直接昏过去了。   直到半夜,这场闹剧才堪堪落幕。   众人三三两两散去,汤秦瞧着凌却尘欲言又止,杜若碍于师父在场没敢说话,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看起来很想把凌却尘抓回去喝两杯,勾肩搭背好好说道说道。   只有凌却尘本人瞧着好像不怎么高兴,盯着地上那摊晕开的血迹,默不作声。   直到沈修远抓着他的手腕往屋里拽,他仿佛才活过来似的,眼神重新灵动起来,嘴角微微上翘,任由沈修远把自己拽进屋子里去。   要不是里面多了个楚云山,大概会更令人高兴。   沈修远关紧门,把人拉到桌旁,道:“乖徒,你做得是不是有些过了?”   “是吗?”凌却尘笑意又淡了下去,“他该。”   “我只是让你去蝴蝶泉瞧瞧到底有没有清衍君的尸身,你弄这么大动静……”   “师尊不喜欢?”   “……倒也不是不喜欢。”沈修远蹙起眉头,“那你也不该亲自动手,这样折辱一派掌门,难免有人在背后嚼口舌。”   凌却尘神色一动,温温柔柔地笑起来:“师尊这是在担心我?”   “呃……这个,算是吧……”沈修远觉得自己快要被二徒弟的眼神给杀死了,不得不赶紧放弃了这个话题,另起了个头,“既然莫凌云把蝴蝶泉里的尸体藏去了别处,你怎么找到的?”   “万宗大会这么多人,进出蝴蝶泉又只有一条路,莫凌云就算要动尸体,也不可能藏得太远,我就在附近找了找。”小徒弟很谦虚地说道,“误打误撞,抓到了一个行踪鬼祟的点苍派弟子,随意唬了一下,就都交代了。”   “随意唬了一下?”沈师尊表示怀疑,“这么轻松?”   “嗯,大概胆子小吧。”凌却尘面不改色。在回来之前,自己已经把身上的血迹清理干净了,沈修远就算不信,也发现不了什么。   “哦。”   屋内一时陷入了寂静。   凌却尘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转头,对着站得远远的楚云山开了口。   “我试过将清衍君的尸身要回来,可惜牵扯到霜吟剑魂,仙鼎盟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口,抱歉。”   楚云山愣了愣,很是意外地看着他,须臾,道:“多谢玄明君。但这事……本就与你无关,为何觉得歉疚?”   怎么没关系?   凌却尘默默地想。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莫凌云为了霜吟剑魂,把清衍君的尸体弄得不太好看。楚掌门还是别去看了,徒增伤感。”   楚云山:“……嗯。”   他忽然觉得莫凌云那三个血淋淋的响头实在活该,同时对凌却尘好感大增,像一朵小火苗滋啦啦往上蹿,暖洋洋的。   有个便宜师弟好像也还不错。   沈师尊大概困了,打了个哈欠,起身拾掇拾掇抱出一床被褥,塞到楚云山手里:“你自己铺一下,为……我先去睡了。”   凌却尘眉头一皱,警觉道:“铺什么?”   “嗯?啊对,忘了告诉你,楚掌门要在我这儿借宿一晚。”   “不行。”   小火苗刺啦熄灭了,冒出两缕青烟。楚云山抱紧师尊给自己的被褥,生怕被脸色阴沉的玄明君抢了去。   “为什么不行?”沈师尊没看懂这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犹在那里问道,“他的屋子漏风,不暖和,想在外屋的塌上借宿一晚而已。”   “是吗?”凌却尘看起来一点也不生气,对楚云山友好一笑,风度十足,“师尊睡得浅,怕是不习惯屋里有人,歇息不好。我的屋子也很大,楚掌门不妨来我这儿借宿。”   楚云山:“……?” 第35章   楚云山被拽走了,走得很不情愿,频频回头,满脸委屈。   沈修远:“?”   睡哪不都一样吗?凌却尘那屋子又不漏风,还能聊聊天增进感情。他想了一会儿,觉得这次应该不是自己的问题,便安安心心地睡觉去了。   翌日。   莫凌云偷盗尸体、企图私吞霜吟剑魂一事已经传遍了整个仙鼎盟,不管来没来万宗大会,都能说道上两句,说得还有鼻子有眼,让人分不清真假。   一夕之间,点苍派弟子出门在外都抬不起头来,只能巴巴地夹紧尾巴做人,万宗大会也被暂缓,等明年换个地儿继续举办。   楚云山醒来的时候,屋里已经不见了凌却尘,只留下地上摆着的那个清心阵。他转悠了一圈,确定凌却尘不在后,脚步轻快地朝着自家师尊的屋子走去。   沈修远还在睡。   他的脸色还是很苍白,嘴唇欠了些血色,眉心微微蹙着,似乎睡得不太安稳。   楚云山轻手轻脚地替他把搁在被子外面的手塞了回去,盯着看了一会儿,慢慢俯身,在眉心处蜻蜓点水般地落下一个吻。   “师尊,”他轻声道,“如今只剩我一个亲徒了,你究竟什么时候能看到我?”   -   凌却尘出门在外不怎么睡觉,基本都是拿清心阵打坐对付过去的,所以杜若刚趴到窗头上准备翻进来,他就察觉了。   此时才五更天,枯黄的草叶尖上凝结了一夜的寒气。   他没惊动歇在屋里的楚云山,从窗户里跳了出去,动作轻盈得宛若一片云絮,轻声问道:“有事?”   “昨日你闹得可真大。”   凌却尘还是那两个字:“他该。”   “万阙楼来搬运清衍君尸体的时候,我跟去看了一眼,真惨啊……”杜若摇了摇头,没有继续往下说,另起个话头道,“清衍君借尸还魂这事儿,我还没跟师父他老人家提起。虽然人是你护着的,不过日后若真出了事,师父他肯定不会让你一个人扛下来,指不定连清衍君都得保下来,整个白凤道都有可能被搅和进当年的旧事里去。我这个做徒弟的,自然不想师父因为一个外人劳神劳力。”   “所以你打算说服我送他离开?”   “也不是。良药难得,我怎好随便把人赶走?”杜若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很妙,“师哥寻思着,你跟师父他老人家说一声,打算下山游历几年,然后带着清衍君找个什么灵秀宝地隐居起来。等你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再回来,岂不甚好?”   “谁是你师弟?”   “……真小气。”杜若嘟囔着,又戳了他一下,“这个主意如何?”   凌却尘没答话,细细琢磨片刻,觉得杜若这个主意不仅出得好,而且出到了自己的心坎上。   没有那些个亲传徒弟来眼前晃悠打扰,也用不着成天把人关在云琅崖那点方寸之地,自己跟沈修远朝夕相对,日夜陪伴,大概用不了多久就能完全取代他心中亲徒的地位。   妙得很。   “就这么办吧。”   -   沈师尊还不晓得自己已经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迷迷糊糊闻到了一股鱼片粥的香味,肚子里的馋虫都被勾出来了,又觉着外面冷,不情不愿地在被窝里拱两下,才探出头来,睡眼惺忪道:“好香……乖徒,你买了什么?”   他揉了揉眼睛,忽然瞧见旁边还杵着一个呆呆愣愣的二徒弟,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端起师父的架子,道:“为师要穿衣了,云山,你先去外头等着。”   “哦……好。”楚云山用力掐了自己一把。   天晓得方才他有多想上去捋一把自家师尊睡乱了的头发。   凌却尘在外面的桌上摆好了酱菜和碗筷,见楚云山魂不守舍地从里屋出来,道:“楚掌门已经辟谷了是么?”   楚云山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正好,我一时疏忽,只买了两人份的饭食。”凌却尘露出一个优雅的微笑,“如此看来,也不算疏忽。”   楚云山:“?”   楚云山:“???”   这话怎么说得好像你玄明君还没有辟谷一样??糟了,难不成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尊和这家伙一起用饭???   诡计多端!卑鄙无耻!!   沈修远穿好衣服出来,正巧听见,随口道:“楚掌门想吃,那便让人再多添一副碗筷吧。”   他顿了顿,突然意识到这不是碗筷的问题,是小徒弟只买了两个人的饭,于是很贴心地说:“从我那份里分一半好了。”   就算自己少吃些,也不能短了小徒弟的份。   话音未落,两人异口同声道。   “不行!”   “不用!”   沈修远:“?”   气氛忽然焦灼起来,空气里噼里啪啦冒着不知从哪里来的火星子。   半晌,凌却尘缓缓道:“我已辟谷,吃饭也只不过是尝尝味道,分给楚掌门一半无妨。”   楚云山难得赞同:“你伤势未愈,不能饿着。”   “可我已经好了,你们……行吧。”沈修远伤没好全,这话说得没什么底气,见楚云山和凌却尘已经开始分他们的那碗粥,便不再坚持,美滋滋地喝掉了自己的那份。   一碗热粥下肚,整个人都暖和起来了。   沈修远夹了一筷脆生生的腌菜,觉得滋味不错,顺手又给凌却尘也夹了点儿,然后把剩下的咸菜往楚云山那边推了推,自认公平道:“楚掌门也尝尝。”   楚云山:“……”   他也想师尊给自己夹菜。   楚云山都快酸成腌菜了,这边凌却尘慢条斯理地吃干净碗里的菜,又添了把柴火:“万宗大会既已推迟,等会儿我和师尊便要随白凤道的凌霄船回去,不知楚掌门有何打算?总不能跟着我们回去吧?”   楚云山瞪着他,牙都要咬碎了,还要保持微笑:“我……自然是回水云台。”   “这样。”凌却尘报之一笑,“恕不远送。”   楚云山味同嚼蜡地吃完一碟腌菜,离开的时候浑身上下都笼罩着一股怨气。   直到他的背影彻底远去,凌却尘这才松了劲,懒洋洋道:“阿晏,我们不回白凤道了。”   “啊?”沈修远刚抱起斗篷,又放下,“还要再住两天?点苍派不肯吧?”   “只是不回白凤道而已。”   “那去什么地方?”   “你想去哪?”凌却尘看着他,目光里含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最近仙鼎盟恐怕又要起波澜,人来人往的,你留在云琅崖也不安全,我想着,不如带你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上一阵。”   沈修远怔住了。   他忽然有些弄不清,自己到底是想离开白凤道,还是想要摆脱凌却尘了。本来以为这两者没甚区别,现在却又好似成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小徒弟样样都很好,体贴细心,思虑周全,只是……倘若没了这具躯壳,自己和凌却尘大概只是陌路人罢了。   这个念头刚起,他忽然觉得舌尖发苦,苦得他三魂七魄都要颠倒,心脏直颤,竟开始一抽一抽地隐隐作痛。   他顿时脸色苍白起来,一个没站稳,往后两步,跌进了泛着沉香味的怀抱里。   “阿晏!”凌却尘大惊,手一探便要去摸他的脉门。   “没事,头晕而已,老毛病了。”沈修远推开他,揉了揉额角,深吸一口气,摒除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我想去浮山,行么?”   水云台就在那里,凌却尘一转念便明白了他去浮山抱的是什么心思。   兜兜转转,还是没能把楚云山支得远远的。不过来日方长,区区一个楚云山,还不至于让他如此忌惮。   于是凌却尘把自己那点小情绪藏得严严实实,没有丝毫流露,只温和地应道:“行,那就去浮山。”   作者有话说:   楚云山(偷亲一口):“如今只剩我一个亲徒了,师尊究竟什么时候能看到我呢?”   凌却尘(拔剑):“你当我死的???” 第36章   临下山前,还发生了一段不大不小的插曲。   汤秦差人来唤走了凌却尘,不知还要嘱咐些什么话,沈修远就被撂在岔路口的山亭里等了一小会儿。   几个好奇凑上前来的白凤道小弟子们将他团团围住,叽叽喳喳地问他跟玄明君什么关系,为什么这段日子都形影不离,连出门游历都要结伴一起。   沈师尊难以招架,只好揣着手装哑巴,嗯嗯啊啊地随便应两声。   恰巧有人路过山亭,笑吟吟地上来搭话,总算替他解了这围。这本是好事,可惜来解围的人是准备打道回府的季盛。   他抚着手中那支白玉箫,盈盈一笑,道:“白凤道的三位掌门随行,就属小友最为神秘,连面都不曾露一个。季某好奇心重,不知其中是否有什么特别的缘故?”   “……”沈修远不是很想搭理他,心道我要是摘了面具,保管你脸色铁青到再笑不出来。   但这人帮忙解围在先,自己又顶着个白凤道的招牌,要是没什么说得出来的缘由,也不好太过冷淡。   他勉勉强强道:“我天生样貌丑陋,摘了面具只怕会吓到季掌门。”   季盛轻轻“哦”了一声,先是道了个歉,又岔开话题,说了些许无关痛痒的闲话,就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沈修远警觉起来。   没等他想明白季盛打算做什么,忽然一股大力袭来,他竟猝不及防地被推出了山亭,一脚踏上了右边的岔路。   沈修远脑子嗡地一下,三魂七魄都要吓飞了。   他上下山都走的是左侧小路,右边石阶宽阔的大道那是平常弟子出入用的,地下埋有灵阵,用来检测往来弟子的身份,看是否有魔修混入其中。   季盛突然来了这么一手,难道是在怀疑什么?   沈修远立在宽阔平坦的石阶上,几乎僵住了,耳朵在轰轰嗡鸣中似乎听到了一声细微的脆响,很近,不知是什么动静。   须臾。   他脚下的那个灵阵仿佛哑了,任凭这么一个借尸还魂之人站在上面,风平浪静,岿然不动。   沈修远这才堪堪回魂,偷偷擦了把手心冒出来的冷汗,装模作样地呵斥道:“季掌门身为青云落掌门,竟对同盟之人出手,不知欲意何为?”   季盛一脸无辜:“阁下误会了,我并没有恶意。”   装,继续装。   沈修远翻了个白眼,正打算回到亭子里去,身子倏地一轻,被人带着离开了灵阵,淡淡的沉香味从身后笼罩过来,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凌却尘回来了。   “怎么乱跑?”   “……”沈师尊茫然,扭头目测了一下山亭到岔路口的距离,大概三四步路。   这也叫乱跑??   沈修远想了想,毫不客气地一指风轻云淡地背着手的季盛,道:“是他把我推出去的。”   凌却尘立刻神色不善地朝着季盛望去。   季盛哎呀道:“误会,都是误会。我方才不过是想试试这位小友的身手,谁知竟这么——”   弱不禁风。   沈修远在心里替他补完了最后几个字,愤愤地想:这要是搁在上辈子,季盛哪能这么容易推自己一个大跟头还在那里谈笑风生地装蒜,早就被霜吟剑气糊一脸,鼻涕都冻出来了。   凌却尘自然清楚这点小事不能把季盛怎么样,毕竟沈修远连皮都没蹭破,邪术印记差点被发觉这种要命的事又不能拿出来大声嚷嚷。   他矜持地一点头,冷淡道:“我记下了。”   说罢拽着沈修远就走。   季盛嘴角的笑容一僵。这记下的除了仇还能是什么?   他兀自在那里纳闷起来:玄明君几时变得这么小心眼儿了?   两人飞快地下了山,等到了清水镇,四下无人时,凌却尘才压低声音问道:“那灵阵为何没有动静?”   沈修远:“你问我,我问谁去?”   “兴许当初那口棺材上刻的并非还魂术,你我皆看岔了?”   “不可能。”沈修远否决道,“即便不是还魂术,光看那邪气冲天的样子,也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徒弟沉吟片刻,出了个馊主意,道:“我们再去找个灵阵踩一踩。”   沈修远:“?”   沈修远:“我不去!”   见他如临大敌的模样,凌却尘忍不住笑起来。   “放心吧,我的好师尊,不会把你送进仙鼎盟的天牢里去的。”他攥住沈修远的手腕,“跟我来。”   沈师尊敌不过,被拖走了。   城外林子里。   凌却尘把他带到这儿后就不见了,过了一刻钟,又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手里捏着块圆润的荧光石头。   沈修远迷惑:“你消失半天,就为了找块石头?”   凌却尘随手把圆石头丢在地上,又摸出一袋子灵石,绕着圆石仔细摆好,咬破指尖,滴了一滴血上去,解释道:“这是灵阵的阵石。”   “唔,你自己摆个灵阵让我踩?”沈修远明白了,“这阵石哪来的?”   “附近挖……借来的。”   “……”   清水镇归点苍派管辖,阵石是谁家埋下的不用说。先是栽了个掌门,现在连块阵石都没能逃过,被凌却尘连着泥铲出来,属实有点蛮不讲理。   他记得凌却尘以前好像没这么的……这样……沈修远一时间找不到词来形容,忍不住转头瞅瞅他,过会儿又瞅了瞅。   “摆好了。”小徒弟被他瞅得心里发毛,催促道,“你踩踩看。”   沈师尊作势要踩,脚伸到一半,又回头确认道:“真不会惊动点苍派?”   “不会,他们的印记被我抹了。”   沈修远终于放心大胆地踩进了阵里。   只听一声铿锵,金光烁烁,这个简陋的小破灵阵震耳欲聋地尖叫起来,铜铃声直冲云霄,恨不得直接把仙鼎盟招过来。   一道剑气倏地没入阵中,“吧嗒”一声,圆石裂开了。   沈修远脸色苍白地退后两步,冷汗涔涔,道:“有反应。”   凌却尘踢了踢泥土,把灵阵残渣盖上,将他扶到树下休息,兀自沉思起来,眉头紧蹙:“山道上那次无事只是偶然。”   “偶然?”沈修远有气无力道,“怎么个偶然法?那灵阵坏了么?”   “你身上有没有什么宝贝,能够遮蔽灵阵的感知?”   “宝贝?”沈修远一怔,低头审视了一番,嘟囔道,“我这身衣服都是你给的,哪有什么……”   他顿住了。   确实有样东西不是凌却尘给的——那枚在青云落弟子身边捡来的玉片,他一直带在身上。   他伸手在怀里摸了摸,摸出那个装着玉片的锦袋,抽开绳结,往手里一倒。   断成两节的玉片轻轻磕在手心,发出脆响。   和当时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两人相视,彼此眼中都有震惊,不过意味却有所不同。   凌却尘率先开口道:“你自己摔断的?”   沈修远:“那我得摔个嘴啃泥。”   须臾,他又开口,嗓音带了几分轻微的沙哑:“是踩到灵阵时候裂开的,我听到了。你上回说,这玉片是青云落内门弟子的信物?”   “是。但是……”   不知凌却尘说了些什么,沈修远一概没有听清。   千头万绪乱成一团麻,骤然涌上的记忆仿佛惊涛骇浪,拍岸怒号,溅开的水花交织出一片迷蒙的雾。   为何此物能够遮蔽灵阵的感知?为何青云落的内门弟子要随身携带此物?当年自己堕魔,又出现在正举办万宗大会的青云落里,难道不仅仅是巧合?而三十三年后,血溅长街的青云落弟子、被偷窃藏匿的尸体、闯入万宗大会直奔蝴蝶泉的魔修……   这桩桩件件,青云落在其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沈修远紧紧咬着牙,眼神阴晴不定,脸色难看得像随时都会晕过去。   凌却尘自然也想到了,不过想的却有几分不同。   这玉片虽为青云落内门弟子所有,但是因为上面雕刻的纹路有祝福之意,其他弟子也会买点儿仿制品来佩戴,也就是说,这东西很难说得清究竟是内门弟子有问题,还是外门弟子买来的仿品有问题。   退一步讲,即便内门弟子真有问题,那也只是少数,青云落没有这么大本事藏住半个门派的魔修,大部分内门弟子身上的玉片应该就只是普通信物而已。   总之证据不足。   凌却尘蹲下身,想拿走那个小锦袋,却被沈修远攥得更紧了。   他看出沈修远情绪不对劲,十分耐心地解释道:“阿晏,只是偶然捡来的一枚玉片,不能算作证据,即便告知了仙鼎盟也……”   “那如果加上我呢?”沈修远抬眼,黑白分明的眸子寂静如一潭死水,凉冰冰地看向他,“如果告诉他们,我身上有邪术印记,却靠这枚玉片躲过了灵阵感知呢?” 第37章   “不可。若只有你一人,无异于以卵击石,青云落有很多办法替自己开脱,说不定还会揪着你的身份倒打一耙。没有确凿的证据,此事急不得。”   小徒弟说的这些道理沈修远当然清楚。   他只是不甘心。   深埋的痛苦和恨意豁开了一道口子,便一发不可收拾,浩浩荡荡地奔涌出了吞天噬地般的气势,而后一头撞在了那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上,从指尖到心间都凉了个透。   冰冷的手忽然被人紧紧握住。   他蓦地一惊,回了神。   就见凌却尘在自己身前半跪下来,将自己的手连同锦袋一块儿拢住,说话时口鼻间呼出一团淡淡白雾,模糊了眉目。   “阿晏,你先别急。”他神色温柔,声音低如耳语,好像拢在手心的是一枚薄薄雪花,轻轻呵口气就化了,“如果青云落真有这么大的胆子一手遮天,我一定会与你将此事追查到底。”   “与我?”沈修远嘟囔了一声,不是很想让小徒弟瞧见自己的坏情绪,干脆把脸埋进斗篷绒毛里,还嘴硬道,“这、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急的不应该是你们仙鼎盟么?”   凌却尘:“……”   他一瞧见眼眶微红、埋在绒毛里的委屈师尊,直接忘词了。   半晌,才记起来自己要说什么。   “虽然事关仙鼎盟,但我暂时还不能告知掌门。”   “为什么?”沈修远一愣,忘了自己的手还被人捏着,下意识地屈了屈手指,指尖不小心刮蹭过凌却尘手心。   凌却尘:“!”   他飞快地松开手,扭过头,目光游离,说话都不顺溜了:“掌门、掌门他不会在有关仙鼎盟的大事上徇私,定会让我把你带回去……当做证据软禁起来,不行。”   沈修远后知后觉,被捂过的两只手微微发热,毛绒蹭过的脸颊也有些烫起来。   他迟疑道:“那你……隐瞒不报,这又算什么?”   凌却尘又看回来,弯起眸子一笑,很轻地说道:“徇私。”   寒风穿过细枝碎叶,拂过眼睛,刮得有些酸疼。沈修远觉得这风着实迷眼,迷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好了。我们先回城里,住两日再走。”凌却尘很自然地牵起他的手,拉着他往林子外走,“毕竟这里离浮山很远,长途跋涉,不宜养伤。”   沈师尊安静得像只鹌鹑,时不时朝两人紧握着的手瞥一眼,眨眨眼睛,又很快移了开去。   -   沈修远自打从城外回来,就有点魂不守舍。   他斜倚在塌上,揉捏着那个锦袋,目光却不在上面,而是悄悄瞟去了凌却尘那里。   小徒弟正端坐在清心阵中,闭着眼,通身都是名门正道翩翩君子的气度,若是再在眉心点上一颗朱砂,妖邪鬼怪见了都得吓个跟头。   可方才却对自己说了“徇私”二字。   那一瞬间的滋味很难形容,像是春茶落入了沸水之中,翠色沉浮,肆意舒展,散发出令人沉醉的清香,轻轻柔柔地笼罩在心尖。   很淡,却又醉人。   沈师尊有些紧张,一下一下扯着那个锦袋,顺便拷问着自己的良心。他承认自己好像也许可能大概是生出了那么一点不轨之心,可这是别人家的徒弟,又不是亲徒,性子稳重,生得又俊俏,自己心动不是很正常么?   须臾,他抬手捶了一下脑袋。便宜徒弟那也是徒弟,人家喊自己一声师尊,再加上这是道青的躯壳,师徒乱伦实乃大逆不道,要遭天谴的那种。   再说了,小徒弟再怎么好,那都是对着道青的,自己瞎琢磨个什么劲啊。   ……   这么一想,沈修远十分灰心,整个人都焉巴起来。   桃花还没开呢,刚冒个芽就碎了一地。   大约是他的目光太过炽热,凌却尘若有所感,睁开眼睛,转头向软塌看过来。   沈师尊立刻别开脸。   “现在什么时辰了?”凌却尘先是望了眼窗外,然后起身走到塌边,“饿了吗?想吃什么?鲜笋面?”   沈修远心不在焉:“都行。”   “脸色这么差,不高兴?”   “我……”沈修远一想到这些嘘寒问暖都是对着道青的,就如鲠在喉,恹恹地垂下眸子,“没有。”   搭在膝盖上的手被捉了起来。   小徒弟替他把衣袖往上捋了捋,很认真地搭了脉,完了纳闷道:“没什么不对的啊。”   沈修远:“……”   他倒宁愿小徒弟说出点毛病来,什么郁结于心啊,什么忧思成疾啊,再刨根问底地问一问,自己再那么一不小心,说漏了嘴,透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出来,水顺推舟……只可惜沈师尊一颗心从小鹿乱撞到现在也不过半日,还来不及撞出病来。   凌却尘眉头一皱。   自家师尊被把了个脉后好像更萎靡不振了,活像被霜打焉了的茄子。   难道还在想着青云落的事?   于是他委婉地哄劝道:“青云落如此势大,那些事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查出来,何况你修为还未恢复,至少要到金丹期才有些许自保之力。如今……时间不早了,还是先把饭吃了吧。”   沈师尊连眼皮都没抬,焉了吧唧地坐起来,道:“嗯。”   鲜笋面很快端了上来,鸡汤做底,金黄鲜香,上面浮着一层翠绿的葱花,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丧气归丧气,不能耽误了吃饭。   他风卷云残地吃完了面,又把汤喝得一滴不剩,舔了舔嘴角,忽然道:“今晚能不能分房睡?”   凌却尘:“???”   凌却尘:“我夜里不睡觉,在阵内打坐,碍不着你的。”   这个沈修远当然知道,但哪怕只是在同一间屋子里呆着,他也会觉得心烦意乱,难以入睡。和凌却尘在一块儿的这些日子像镜中花水中月,一戳就散,都是偷来的,不知何时就会成为一场空。   “不分就不分吧。”沈修远一推碗筷,正要起身,猝不及防被抓住了手腕。   “你到底怎么了?”凌却尘眉头紧蹙,“在生我的气?”   沈修远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放手。”   “还说没在生气。”   “我没有!”沈修远猛地一挣,不小心撞到了桌角,然后脚下一乱,稀里哗啦摔了个屁股墩,痛得顿时泄了气势,捂着胳膊瘪了嘴。   凌却尘:“……”   他把今天总是看起来很委屈的师尊从地上拉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道歉、再哄人:“是我不对,别生气……好好没生气,你别躲,让我看看胳膊有没有撞起淤青。我去拿药。”   药膏很快便取来了。   沈修远一声不吭地看着凌却尘给自己上药,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在擦拭什么宝贝。   也是,谁让这是道青的躯壳。   他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连名带姓地唤道:“凌却尘。”   小徒弟吓了一跳,抬起头,有些不知所措:“啊?”   “在你眼里,我到底是谁?”   凌却尘:“?”   他略一思忖,三两下就把自家师尊那点弯弯绕绕的心思猜了个透,总算知道他这一整天在闹什么脾气了。   “我……”才起了个头,他便笑了出来,大概是没想到沈修远也有醋的一天,“我以为你知道的。”   知道什么?知道自己只是占着人家师父躯壳的游魂?   沈修远会错了意,顿时如坠冰窟,脸色苍白,恨不得推开凌却尘夺路而逃,将那点可怜可笑的自作多情掐灭在外头的寒风里。   他绷着脸,竭力不让小徒弟瞧出异样,却不知自己这样瞧起来有多狼狈,就欠把“心碎”二字写在脸上了。   “阿晏,”凌却尘一见这模样就知道他想岔了,正色道,“我的那个魔修师父名字是道青,又不是阿晏。”   沈修远被绕晕了一下,半天才反应过来,又嗡地一声糊了脑子。   “什、什么?”   “如果你真是道青,杜若把你带回来那天,你就该死了。”凌却尘生怕自己没说明白,又补了一句,“在我眼里,你就是阿晏。”   沈修远胸中紧绷着的一口气泄了出来,仿佛劫后余生,心有余悸。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徒弟,丝毫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有多么快活热烈,亮晶晶的,像揉了把碎星。   凌却尘有点受不了。   再这么被看一会儿,自己说不定会忍不住一口亲下去。他正准备退开些,忽然袖子被轻轻地拽了拽。   只见沈师尊眼巴巴道:“那你再叫一声听听?”   作者有话说:   把笨蛋师尊亲晕~ 第38章   沈修远又如愿地听到了一声“阿晏”,不过也就这一声,后面小徒弟死活不肯再开口了,紧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天夜里,沈修远睡得很香。   倒是凌却尘久久没能静下心来,坐在清心阵里心不在焉,天蒙蒙亮的时候悄悄出去了一趟,放飞了一只传讯用的灵鸾。   数日后。   浮山云顶镇。   沈师尊自告奋勇带路,领着小徒弟一路往镇外的荒山野岭里去。   凌却尘跟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这是要去哪?”   沈修远拨开一丛茅草,头也不回道:“我以前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搭的草庐应该还在,就是有些破,凑活能住……”   凌却尘拉住他的手腕,看起来很是无奈:“别找了,跟我来。”   沈修远:“?”   没过多久,他被带到了一座青瓦白墙的大院子门前,匾额上龙飞凤舞地写着“浮生水榭”四字。   浮山虽然是个小地方,但景色雅致秀美,颇有那种江南山水烟雨朦胧的古味,很受世家和仙门中人的青睐,因此地契价格一路水涨船高。   反正当年自己死的时候,已经连小镇子上的一个茅房都买不起了。   他颇为震撼地站在门口,半晌,堪堪回神,扭头问凌却尘:“难道我们要住在这里?”   “不喜欢?”   “不是喜不喜欢……你、这……问谁借来的宅邸?”   “不是借的。”小徒弟一脸视金钱如粪土的云淡风轻,“就在前几天,刚托人买下来的,我也是第一次来,还算像样。”   沈修远:“……”   沈师尊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很寒酸的样子,仿佛没见过世面,有点窘迫地攥了把袖子。   忽然一张纸被塞了过来,皱巴巴的,保存得很不讲究。   “这是什么?”   “地契,你拿着。”   沈修远:“????”   沈修远大惊失色,活像揣了个烫手山芋,手忙脚乱地把它递回去,连连摇头:“不不不……你自己拿着就好,你拿着。”   “我要这个做什么?”   这话说的,听起来像买了块不爱吃的烧饼,随手塞给了自己。   沈师尊穷归穷,白拿徒弟东西这种事还是坚决不行的,于是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坚决拒绝道:“不行不行,这东西太贵重了。你赶紧收回去……”   “哦?”凌却尘很稀奇地挑了挑眉,“可你这些日子都是吃我的用我的……穿的这身也是银蚕丝缎,还有各式各样的珍奇丹药,都很贵重啊。”   沈师尊泪流满面。   他从来不知道小徒弟这么有钱。   凌却尘不由分说把地契往他怀里一塞,道:“进去看看再说。”   沈修远晕晕乎乎地被牵着溜了一圈,看完满脑子只有“泼天富贵”几个字,直到凌却尘一连问了三遍,才迟钝地道:“太、太大了,只是小住一些日子,用不着这么大的地方。”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沈修远诚实道:“我喜欢以前住过的那个草庐……偏僻,人少,清净。”   凌却尘:“……”   凌却尘:“行吧。”   -   沈修远对以前的记忆十分模糊,带着凌却尘在山沟里转悠到天黑,才找到那间破烂的草屋。   他确实很喜欢这个地方。   在有水云台之前,他曾经一个人浑浑噩噩地流浪了很久,直到在桃花溪谷附近捡到了还是个奶娃娃的洛怀川。   带着个孩子不可能继续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的,他便在这里搭了个草屋,暂且安顿下来。然而每天都被这小东西折腾得精疲力尽痛不欲生,几次三番萌生了偷偷丢掉的念头。   后来洛怀川会说话了,跌跌撞撞地爬到院子里,拽着衣摆奶声奶气地唤了自己一句师糊。   那是自桃花溪谷大火之后,他第一次有了安定的感觉。   如今的草庐破败不堪,荒草长了一丈高,乍看都分辨不出哪里有篱笆围墙,不花力气清理一番根本没法住人。   起先凌却尘还试图在茂密的杂草里踩出一条路来,须臾,流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回头道:“你真要住这里?”   沈修远也没料到这地方竟会荒芜成这样。   他恍惚记起来,这地方只有自己和洛怀川两个人知道。   平时也都是洛怀川在打理,而现在那个会仔细除干净院子里杂草、擦拭掉桌上灰尘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在草屋跟前呆立了片刻,转身摇头,轻声道:“不住了。住不了人,走吧。”   一直回到浮生水榭,沈修远都没再出声,沉默不语。   他没再提那个草屋,很安分地在浮生水榭里住下了,但每天除了吃饭就是埋头修炼,其他一概不理,就连凌却尘给他捉来的圆滚滚的白山雀都没多看一眼。   那只白山雀也不走,就天天在院子里枝头上蹦跶,等凌却尘什么时候想到了过来喂一把谷子,讨好地啾啾叫两声,继续混吃等死。   这日吃过午饭。   沈修远正打算回屋继续修炼,被凌却尘喊住了:“先别回屋。等会儿跟我出去走走?”   沈修远愣了愣,兴致缺缺地问道:“去哪?”   凌却尘只说去了就知道。   山路尽头,修葺一新的草屋前。   竹篱笆排得整整齐齐,院子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破损的井口补上了,门板换了新的,屋里的东西一应俱全,被褥蓬松柔软,连床帐都挂好了。   沈修远在门口呆呆地杵了半天,才想起进去转一圈看看。   他慢慢地看了很久,看得很仔细,最后弯腰在那床看起来就很舒服的被子上拍了一下,心里充满了难以说清的复杂情绪,软得宛如一朵云絮,轻飘飘地落在不愿让人瞧见的酸涩里,荡开一圈涟漪。   他偏头看了眼站在身旁的凌却尘,抿着唇,想了很久,却只是说道:“谢谢。”   “你从那天起就一直不大高兴,我想着,这地方或许对你很重要。”   沈修远没有遮掩,大方承认道:“是。”   “现在高兴了?”   “高兴。”   凌却尘点点头,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了点委屈:“可师尊为此冷落了我十多天。”   刚还感动得不行的沈师尊:“?”   “师尊打算怎么补偿我?”   “我——”   “不劳师尊费心去想。”小徒弟快刀斩乱麻擅作主张地替他定下,“快过年了,不如师尊为我亲手缝制一件新衣吧。”   沈修远发现了。   平时阿晏阿晏的,每次想提要求或者撒娇的时候,小徒弟就会喊师尊,而且喊得一声比一声甜,他沈某人根本无法拒绝。   再被小徒弟那双光华流转的漂亮眸子一瞧,直接丢盔弃甲缴械投降。   “好,行,乖徒想要什么都可以。”   -   此时已经临近年关,沈修远再怎么心灵手巧,也只来得及赶做一件衣服出来。   他可没忘了自己还有个二徒弟。   为了避免前徒弟和现徒弟在大年夜掐起来,他精心制作了一枚剑穗,而后又想起楚云山那身旧衣,决定亲自去成衣店挑一套新衣,一起打包送给二徒弟当做新年礼物。   沈师尊又细细思量了一遍,觉得这样十分公平,绝不会引起任何一个徒弟的不满。   绝妙。   很快,沈修远遇到了一个新问题:没钱。   自己的吃穿用度全都是小徒弟在掏腰包,给二徒弟买新衣的钱若也要问凌却尘要,实在是太过分、太不是东西了。   云顶镇上有万阙楼的分楼,以自己目前筑基后期的修为,完全可以去接任务赚点外快。   于是他连续几天夜里都溜出去,做了好几个小单子,终于把买新衣的钱给凑齐了,为此弄得白天也困得东倒西歪,哈欠连天,眼圈乌青,食欲不振。   凌却尘问他,他也只是随口扯了谎话糊弄过去。   这天下起了小雪。   沈师尊宝贝似的抱着个布包,踏着薄薄的积雪回来,伞一抬,就瞧见了在门口蹲他的凌却尘。   凌却尘目光落在他怀里的那个布包上,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不知师尊这两天究竟在忙什么,竟连我都要瞒着?”   沈修远:“……” 第39章   烧着炭火的屋子暖烘烘的,融化了屋檐上的雪,淅淅沥沥地滴在窗沿上。   沈师尊正襟危坐,紧张地瞅着正在翻看布包的小徒弟。   看完了布包里的东西,凌却尘没什么太大反应,原模原样给它叠好包回去,道:“这是给楚云山的?既然这样,不如把他叫过来一块儿吃顿年夜饭。”   沈修远:“啊?”   他以为自己听岔了。   瞒着小徒弟偷偷摸摸溜出去赚钱给楚云山买衣服,几次三番拉东扯西说谎糊弄,最后还被抓了个现行,这事儿沈修远自己想想也觉得很不好意思,结果小徒弟不但没有生气,还十分善解人意地要把楚云山喊过来吃年夜饭。   弄得沈师尊更加不好意思了。   凌却尘把衣服还给他:“怎么不说话,不想让他来?”   “不是。”沈修远接过那个宝贝布包,依然有些困惑,“你不生气吗?”   上回明明还因为自己骗他说跟楚云山不熟,生了好大的气。   “生气。”   “……”   “但是要过年了。”凌却尘把热在炉子上的猫耳朵给他盛了一碗,“以你们俩的关系,想给他送点新年礼物,再一起吃顿年夜饭,本就无可厚非。我不说,你迟早也会跟我开口,不如由我来说。”   沈修远小心地咬了一口热气腾腾的猫耳朵,心道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什么叫以我们俩的关系无可厚非……   他忽然被烫到了,“当”一声丢了汤匙,露出惊吓的神色来。   “你你你你……”   凌却尘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惊慌失措,勾起嘴角。   他当然生气。   差点醋翻了,得收点利息回来才行。   沈师尊慌里慌张唰地站起来,还没来得及动,只听一记清脆的响指,半开着的窗齐齐“砰”一声关上了。   沈修远:“!!!”   凌却尘笑意更深。沈某人慌张起来第一反应总是企图爬窗逃走,实在太容易被看破了。   沈修远脑子一片空白,片刻之后,终于意识到门没锁。   可惜晚了。   他刚摸到门口,就被人从后面拽住了手腕,扳着肩膀转过身来,重重抵在了门板上。   “我我我我……”纤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落下一弯淡淡的光影,像只扑棱蝴蝶,他慌得声音都在打飘,“我不是魔修,当年那样……是有原因的!真、真不是,没骗你……”   最令他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不知自己到底是哪里露了马脚,让凌却尘猜出了自己的身份。   和小徒弟相处的这段时光最终还是如纷飞纸屑,落在湿淋淋的泥水里,一片狼藉,什么也不是。   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瞬间沈修远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仿佛浸在水底,浮浮沉沉,耳畔只有不真切的模糊嗡鸣。   对了……要逃出去……可召出霜吟剑魂会不会弄伤他?   “我什么时候说你是魔修了?”凌却尘发现自己好像把人吓唬过头了,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脸蛋,把人叫回魂,眼底浮现出戏谑之色,“你不是一害怕就会呲冰花么,摸哪冻哪,这次怎么没有了,嗯?沈晏。”   沈修远紧绷着的一口气随着这声“沈晏”全吐了出去,腿一软,差点跪下来。   他眼前一阵阵晕眩,气若游丝:“你、你到底……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凌却尘搀住他的胳膊,好心地把某人扶到软塌上,想了想,“大概是在被你派去找你的尸身之前。”   “咚”一声。   沈修远膝盖磕在了木沿上。   他顾不上膝盖的痛,把脸深深埋在手心,长吸一口气,快速回忆了一遍自己是怎么假装跟楚云山不是师徒的,还有自己的小傻蛋二徒弟是怎么因为两声“乖徒”偷偷挤兑人家的。   回忆完他更绝望了。   师徒二人自以为演得天衣无缝,实则早就被人看穿了。难怪楚云山屡屡吃瘪,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不吃亏就有鬼了。   小徒弟拉他袖子:“阿晏,阿晏。”   他觉得十分丢脸,死活不肯抬头。   “你再装聋,我就传讯给汤掌门,告诉他清衍君死而复生……”   沈修远像只兔子似的猛地跳了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客为主,把凌却尘压在了塌上:“不许!”   这个场景有点眼熟。   不过这次没有煞风景的家伙来打扰。   凌却尘笑得肩膀都在颤,笑声一直传到了窗外的红梅枝头,簌簌震落了一层薄雪。   “这么凶,怎么,想杀我灭口?”他笑着,故意屈指磕了一下沈修远的麻筋。沈修远胳膊一软,猝不及防,失去支撑,直接栽倒在了凌却尘的怀里。   沈师尊就算再迟钝,也回过味儿来了。   小徒弟根本没打算把这事说出去,自己又被耍了。   他爬起来,气哼哼地揉了揉磕痛的鼻子,闷声闷气道:“打不过。”   “若是打得过,师尊打算杀我灭口么?”凌却尘不依不饶,“霜吟剑魂举世无双,要是拿来偷袭,我也不一定防得住。”   “……”   “所以,这次到底为什么不呲冰花了?”   沈修远恼羞成怒:“你闭嘴!”   小徒弟委屈:“好凶啊,师尊。”   沈修远捏了捏眉心,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道:“别贫嘴。我问你,当年……三十三年前的那场祸事,你究竟清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清楚得很。”凌却尘坐起来,随意抚平了衣服上的褶皱,漫不经心道,“还问过了当年的亲历者。”   “那你还——”   “可我也信你没有主动堕魔,不是魔修。”凌却尘说得没有半分迟疑,对上他的眸子,狭长的眼尾盈满笑意,笑得人心跳怦怦,“他们怎么说、怎么想都做不得数。我只信你说的,师尊。”   沈修远愣住了。   心跳得很快,咚咚的,在耳边连绵成一片惊雷,隆隆地滚过朦胧的情愫,耀目白光过后,又在眼前炸成斑斓的绚烂。   沈师尊知道自己完了,栽得很彻底。   偏偏对面这人刚还喊了自己一声师尊,纵有万般旖旎念头,都萎得不成样子了。   他茫然地张了张嘴,开合几次,都没能说出话来。   “你……你到底……”   他想问,你到底对我怎么想的?   凌却尘:“嗯?什么?”   沈修远最终还是没敢问。   他怂了,含糊其辞道:“没什么。吃、吃早饭吧。”   吃过早饭,沈修远给楚云山写了一封信,请他年三十晚上过来吃饭,顺便告诉自家二徒弟一声,自己的身份已经被凌却尘知道了,别再因为“乖徒”不“乖徒”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挤兑人家。   丢人。   -   除夕夜。   沈修远在门口放了一挂鞭炮,噼里啪啦的,甚至热闹。   漫天烟尘和红屑里,楚云山拎着两支精心“打扮”的千年灵参来了,时间正好。   “师尊!新年吉祥!”   “哎,乖徒儿。”沈修远接住扑过来的二徒弟,收下沉甸甸的灵参,先是被上面缠得花里胡哨的红绸给看愣了一下,旋即笑起来,“为师也有礼物要给你。”   “是什么?”   “进来说话。”   楚云山拿到了新衣和剑穗,高兴得围着沈修远直打转,当即就换上了,在自家师尊面前跟孔雀开屏似的显摆了一会儿,问道:“玄明君呢?他不住在这里吗?”   “他在沐浴更衣。”   楚云山:“?”   这家伙还挺讲究,洗个澡洗这么久。楚云山撇了撇嘴,道:“师尊,你说过会离开白凤道来浮山是不假,可怎么还带了个外人呢?以后我来这多不方便。”   “……”沈修远正准备找点借口糊弄过去,忽然见凌却尘的房门轻轻一响,吱呀开了。   凌却尘长发未束,带着点微微的湿气垂在身后,身上罩着的外袍白如明雪,柔若轻云,肩袖染着轻盈的灰蓝,由深至浅,最后溶于雪似的白色,仿佛披着一层泛蓝的山岚雾气。   他将脸颊右侧的一缕碎发编了起来,两颗宝蓝的珠子坠在发梢,下面还垂着一片短短的白色羽毛,晚风一吹,便发出叮铃的细碎声响。   贡献了尾巴毛的白山雀吃了贿赂,站在他肩头,“啾啾”得抑扬顿挫,生怕不能把某人的注意吸引过来。   沈修远岂止被吸引了过来。   他都看呆了。   凌却尘似乎终于注意到了站在廊下的两人,偏过头来,冲着沈修远一笑,再加上这身仿佛山岚披新雪的打扮,那叫一个勾魂夺魄,风华绝代。   沈修远:“!!!”   他一个没注意,把楚云山的胳膊拧红了。   作者有话说:   楚云山拿到新衣服后:跟师尊显摆   凌却尘拿到新衣服后:色诱 第40章   楚云山都没顾上自己被拧红的胳膊。   他发现凌却尘趁着师尊走神的空当,抛了个挑衅的眼神给自己。   欺人太甚!!!   楚云山赶紧摇了摇被美色迷晕的师尊,道:“师尊,师尊——”   “嗯嗯嗯?”沈修远缓过劲来,“啊,差不多该吃饭了。”   年夜饭是从云顶镇上最好的酒楼里订来的,菜色繁多,满满地摆了一桌。   沈修远被安排坐在中间,一左一右各一个徒弟,弄得他很有压力,筷子还没伸出去呢,只是眼珠子瞟了一下,就有人给他夹进了碗里。   “师尊,吃这个。”   “阿晏,尝尝这个菜,味道不错。”   “还有这清蒸鱼……”   “豆腐羹已经不烫了……”   沈师尊忍无可忍,执起筷子给了俩徒弟一人一下,道:“自己吃自己的,为师有手。”   徒弟们终于消停了,一顿饭总算其乐融融地混了过去,还在院子里放了烟花。   月色当空,烟火倏地升空绽放,如碎金四散,此起彼伏,又消弭不见。   楚云山趁黑偷偷拽了一下沈修远的袖子,小声道:“师尊。”   “嗯?”   “以后咱们能年年一起看烟火么?”   “当然能。”沈修远不由失笑,勾着肩膀把人拉过来,顺手揉了把徒弟的脑瓜,“前面少的,也给你补上。正月十五记得来陪为师逛灯会。”   楚云山喜出望外,眼睛都要笑眯起来了,忽然一顿,悄悄趴在自家师尊肩上咬耳朵:“那玄明君……”   负责在房顶上点烟火的凌却尘回来了。   “你们在说什么?”   沈修远:“哦,就是元宵灯会——”   楚云山大急,又不好当着凌却尘的面直接开口,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这样。”凌却尘似笑非笑地瞥了楚云山一眼,“我也想去。楚掌门不会不肯吧?”   楚云山:“……”   烟火放完了,院子里依然火星噼里啪啦四溅,十分热闹。   新年伊始。   沈修远的修为顺顺当当地升到了金丹期,能够用灵力凝聚出霜吟剑身了。   他坐在院中,仔仔细细地瞧着这把阔别了三十三年的本命剑。   诡谲漂亮的雪花纹遍布剑格,纤长的银白剑身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随意一挥,便有剑意浩荡如海,奔涌而出。   “阿晏。”凌却尘依然穿着那件飒飒的新衣,不过把头发束了起来,稍微不那么风流了一点,但依然让人移不开眼。   他也来到院中,站在沈修远身旁欣赏了一番,道:“这便是传闻中能移山填海的霜吟剑?”   “哪有这么夸张。”沈修远随手挽了个剑花,偏头看他,阳光透过交错的枯枝映入眼中,熠熠生辉,整个人似乎一瞬间亮堂起来,“你要试试么?”   凌却尘愣了一下,才道:“好。”   一炷香后。   “乖徒,你败了。”剑尖划过半圈,沈修远潇洒收招,手指一松,那把雪白的细剑就化作了白色光点,笑眯眯道,“把修为压制到了金丹期,不是摆明了要输给我?”   凌却尘不甚在意:“陪你活动活动筋骨。”   “今天是年初几了?”沈修远顺手折下一枝红梅,“我闭关了许多天,梅花都落了不少。”   “明天便是十五了。”   “唔,那今日便陪我去趟山上吧。”浮山这边的习俗,正月十五要在院子里挂灯祈福,沈修远不想把那间孤零零的草屋给落下了。   凌却尘欣然答应。   两人一块儿去街上挑了一只兔子灯,两尾锦鲤灯,拎着上了山。   天色昏暗,风渐渐大了起来,好像要下雪。   “要是一会儿雪太大,我们可以在山上住一晚。”凌却尘提议道,“该有的东西,我都备齐了放在那里的,不会冷。”   沈修远呼了口气,埋在斗篷绒毛里,含糊道:“阔以。有没有吃的?”   “没有。”小徒弟善解人意道,“不过明早可以给你去买。”   “不用那么麻烦,起早些一起下山就是了。”   两人边说边走,又拐过了一道弯。山道蜿蜒曲折,两侧树木茂密,此时才能勉强望见草庐的轮廓。   然而沈修远踏出一步后,忽然停了下来。   凌却尘怔了怔,神色微沉,将他往后拽了一点,低声道:“前面怎么会有魔修的气息?”   沈修远缓缓摇头,盯着前方,目光锐利得仿佛要穿透昏暗的天光,看清那个魔修的身形。   “你留在这里,我去看看。”   “那魔修的气息……”沈修远欲言又止,须臾,只道,“小心些。”   -   凌却尘并没有太过戒备。   他能感觉到,那个魔修的气息很不稳定,有些虚弱,似乎受了重伤。   到了离草屋三丈开外的地方,杵在门口的黑影才惊觉有人靠近,踉跄着退了两步,从门檐下的阴影里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孔。   那脸色实在太过苍白,衬得他眉目墨黑,如同在白瓷上勾描出来的一般,偏又带了几分病气,再加上一身邪气肆溢的黑衣,活像是吸人魂魄的山精。   他随身佩着一把剑。   这在魔修身上并不常见。多数人在堕入魔道后,会本能地排斥这正气凛然的百兵之君,觉得横竖不顺手,干脆改用别的。   “你……玄明君?!”那人一眼认出了凌却尘,又警惕地退了半步,拔出剑来,冷声道,“仙鼎盟还真是阴魂不散,连这里都找得到。”   凌却尘没心情跟他废话,只想尽快把搅了兴致的这家伙解决掉,然后跟沈修远一起挂灯看雪过元宵,说不定还能在屋里烘着炭盆说几句悄悄话。   因此他出手异常狠辣,几乎瞬间就到了那人身前,短短几息已交手了数十招,剑刃擦过,火星迸溅,残影缭乱。   那魔修不知用了什么秘法,竟不像表面看起来伤得那么重,尚有余力自保,且战且退,攻守又狡猾得很,凌却尘不但没能立刻将他解决掉,反而被缠得脱不开身。   “青云落到底许了什么好处,让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为他卖命?”魔修大约是被逼急了,苍白的脸颊浮起一抹燥红,手底下的招式也愈发狠戾,“仙鼎盟究竟知不知道,季盛他在做什么!?”   凌却尘手上的剑招一滞。   青云落?季盛?   他当即改了主意,决定生擒这个魔修,从他嘴里挖出点东西来再杀。   可惜这魔修似乎受了刺激,剑招陡然一变,几乎是在以命相搏,凌乱中带着癫狂,根本不容他手下留情。   就在这瞬间,一抹银白的剑光倏地从林中穿出,“当”一声准准地磕在了两人的剑上,将他们各自震了开去。   “都住手!”   凌却尘脚尖一点,很快收招往后退去,出乎意料的是,那魔修竟也没有紧追,反而在原地呆住了,浑身的戾气刹那散了个干净。   “霜吟?真的是霜吟剑……”他喃喃道,持剑的手剧烈颤抖起来,仿佛寒风中簌簌发抖的枯草,仓皇地环顾四周,“谁!?什么人!!出来!!!”   话音未落,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扑通跪了下来,剑尖点地,又接连呕了几口血,将整个手掌染得血红。   沈修远来得只比霜吟剑慢了一步。   他一阵风似的掠过凌却尘身旁,头也不回地朝着那魔修奔去。   凌却尘微怔须臾,似乎明白了什么,缓缓将剑收了起来。   那魔修最终还是倒下了,仿佛本就是将要燃尽的残烛,烛焰倏地跳跃明亮了一下之后,便彻底暗淡下去。   不过他没有摔在地上,而是摔在了沈修远的怀里。   那只沾满了血的手死死抓住沈修远的肩膀,伴着气若游丝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将死的血气:“你……到底是……是谁?是不是……你,是不是……”   沈修远垂下眸子,抬手摸了摸那粗糙凌乱的长发,低声道:“怀川,是我。”   洛怀川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瞬,又很快闭上,抓在肩上的手缓缓滑落,彻底昏死过去。 第41章   兔子灯和锦鲤灯被随意地堆放在院中,凌却尘背靠着墙,若有所思地盯着它们。身旁的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沈修远端着个铜盆出来,将血水倒在树下,哗啦溅起一滩泥水。   他没动,只抬了一下眼皮,半点没有要进去的意思,甚至不愿意探头往屋子里瞧一眼,只是问道:“怎么样了?”   “死不了。”沈修远嗓音透着浓浓的疲惫,眉头紧皱,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忧虑惊惶,“但也不太好。明晚的元宵灯,我会就不去了,你替我跟云山说一声。”   “……知道了。”   “今夜我得守着,你——”沈修远顿了顿,终于抬头看向他,很轻很快,只是一瞥,又毫不停留地望进了屋子里,“你若是肯,就来帮把手。不肯的话,便回浮生水榭等着。”   说罢,他抬脚就要进屋。   凌却尘终于动了。   随身佩剑并未出鞘,只是横着拦在沈修远身前,稳如泰山。   沈修远并不意外。   小徒弟对洛怀川的敌意从始至终都没有消退,没有冲进去一剑把人砍了,已经是给足了自己面子。   “我尚有许多事要问他。”沈修远挑了个比较让人能接受的理由,见凌却尘不为所动,又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我也还算是他的师尊。”   “三十三年前,洛怀川就亲口说过叛出师门。”凌却尘冷硬道,“你不算了。”   “此事……另有隐情。”沈修远不欲多作纠缠,将他的剑拨到一边,“以后再告诉你。”   “什么隐情?”凌却尘一下就被他那副冷淡的模样给惹恼了,粗暴地拽住他的衣襟,把人拉过来抵在墙上,气息不稳,“你是想说,不论是他当年亲手刺你的那一剑,还是众目睽睽之下叛出师门,还是后来堕成魔修,在你心里统统能既往不咎!?”   “……”沈修远扭过头,摆明了不想回答。   “好,好一个既往不咎,好一个师徒情深!”凌却尘甩开他,退后两步,瞳孔里的混沌之色刹那变深,心魔感受到了他此刻的心绪波动剧烈,立刻活跃起来,趁机兴风作浪,蚕食着摇摇欲坠的理智,“可真是圣人心肠啊。我看就算洛怀川再杀你一次,只要他勾勾手指,你也会像条狗似的摇着尾巴,恬不知耻地凑上去——”   “凌却尘!”   他猛地住了口,有些狼狈地转过身,跌跌撞撞地进了对面的屋子,从袖子里摸出灵石,七零八落地摆了个清心阵。   清心阵勉强发挥了一丝效用,却也没能让他完全清醒过来。   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沈修远那错愕愤怒的神情,还有后来蒙上了一层水雾的眸子,眼角泛起浅红,好像被自己骂哭了。   凌却尘急促地呼吸着,心印数次崩溃,又被残留的一丝清明拉了回来,如此反复了数个时辰,终于勉强将心魔压了下去。   天色微明。   他浑身冷汗,仿佛整个人刚从水里捞出来,乌黑发丝紧紧贴着脸颊,脸色苍白,唯有一双眸子漆如点墨,映着桌上的烛火。   他扶着桌子站起来,看到对面的窗子也亮着光,彻夜未熄。   沈修远守着洛怀川守了一夜,却没有想起要来这间屋子看看,哪怕昨夜自己的状态如此不对劲。   凌却尘闭了闭眼睛,脱力地往床上一倒,汗水顺着仰起的脖颈滑入衣襟,身上的薄衣湿得几乎什么都遮不住。   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楚云山会如此沉不住气,连一个小小称谓都无比在意,只要自己稍稍吸引走沈修远的注意,便会急得跳脚,明里暗里挤兑不休。   因为他怕出现第二个洛怀川。   只要洛怀川一出现,沈修远的注意就会自然而然落在他身上,其他人似乎都无关紧要——不,是一种比无关紧要更加残忍、更加隐晦的东西。   凌却尘闭着眼慢慢思索了一会儿。   是偏爱吗?似乎比偏爱还要折磨人,他们相遇重逢,只要一个眼神,就能将所有人排除在外,牢不可破,谁都无法插足。   那是时间留下的烙印,是默契,是羁绊纽带,是长长久久的陪伴,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取代,深厚得令人心生绝望。   他安静地在床上躺了许久,半阖着眼睛,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直到情绪和心跳都恢复如常,才慢吞吞爬起来,换了身衣服,去敲了对面的门。   -   洛怀川已经醒了,正靠在沈修远怀里,就着他的手慢慢喝水。   褪去了癫狂,他神色沉静,沉静中又透着一股心如死灰的味道,微垂着眼眸,睫毛轻轻扫过右眼下的痣。   昨日天色太暗,再加上场面混乱,直到此时凌却尘才发现这家伙居然还有一颗恰到好处的泪痣,再加上那副病歪歪的模样,十分惹人怜爱。   他有点怀疑沈修远收徒是不是看脸。   “阿晏。”   凌却尘进来后,沈修远感觉到自家大徒弟的身子明显紧绷了起来。他也确实有点担心凌却尘不高兴了一刀把人给砍了,毕竟人家出身名门正派,自家徒弟又堕成了魔修,于是下意识地把洛怀川挡在身后,道:“有事?”   凌却尘心脏抽了一下。   沉默片刻,道:“你早饭想吃什么?”   “……?”沈修远这才想起来昨天小徒弟说过要给自己买早饭,不过眼下心里乱糟糟,满腹心事,实在没心情细想,随意道,“你看着买点回来就行。”   “知道了。”   凌却尘这一走,估计要好半天才能回来。   沈修远正准备再去换盆水来,忽然被拉住了手腕。   “……师尊。”洛怀川轻轻开了口,干枯的嘴唇翕动着,略显涣散的眸子努力盯住他所在的方向,“我是不是在做梦?”   “不是。”沈修远干巴巴道。   他其实也拿不准到底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自己这个徒儿,昨日给他处理伤势的时候顺便探了一下经脉,满是走火入魔留下的旧伤,侥幸没死又成了魔修,这些年大概活得很不容易。   觉得心疼是不假,但若说没有一点点介怀,那也是假的。   人在脆弱的时候会很敏感,洛怀川几乎立即就察觉到了沈修远的疏离。   “师尊这是在……怨恨我?”   沈修远摇了摇头,欲言又止,最后也没吭声,只是沉默地抽回了手。   手里的温热被轻松抽离,洛怀川瞳孔很轻地收缩了一下,被压下去的血色渐渐翻涌了上来,不知哪来的力气,胡乱伸手一抓,把人给拽到了床上,发出一声“咚”的闷响。   沈修远摔得头昏眼花,挣扎着想爬起来,还没扑腾两下,又被摁着肩膀按了回去。   “怀川,你——”   “我当时没的选。”洛怀川嗓音嘶哑,冰凉的手指深深陷在沈修远的肩膀上,浑身颤抖得厉害,“我被带走的时候,水云台已经被围了,只等坐实了你堕魔的罪名……从前你年年都带我去桃花溪谷祭拜,跟我讲当年的事,那地方到底是怎么没的,你比我清楚一百倍!师尊,难道我做错了吗?!”   沈修远咬紧了牙,只觉喉咙涌上来一股甜腥味,连呼吸都痛苦起来。   是,洛怀川的选择是没什么错。当年桃花溪谷就是因为师父一时心软,藏匿了遭人陷害堕成魔修的六师兄,才会被千阳派扯着剿灭魔修的虎皮赶尽杀绝!若自己不死,水云台也会是一样的遭遇,一样的结局,可是——   他失神了一瞬。   可是什么呢?可是死的是自己,所以心有不甘吗?这话又如何说得出口?   手心忽然被塞进了一件冰凉的东西。   那是一把锋利的短刀,被他握在手里,刀尖正对着洛怀川的心口,只要轻轻往前一送,就能将那天被剑刃穿心的痛楚如数奉还。   他悚然抬眸,对上了洛怀川的目光。   洛怀川眸子里的光黯淡得几乎要熄灭了,被混沌和疯狂占据,隐隐泛着猩红的水光。   “师尊若是觉得我做错了,就刺下去。”他说得很轻,也很坚决,“今天我就把欠下的这条命还你。” 第42章   沈修远觉自己好像溺进了深水里。   耳边的声音沉闷而遥远,肩膀上的疼痛也变得钝感,只有心跳震如擂鼓,嗡嗡轰鸣,不知疲倦地制造着噪音,编织出了还活着的错觉。   清衍君确确实实已经死了。   没什么人有错,也没什么人该为此付出代价。是他自己不肯向青云落服软,一意孤行深入南寻州,又一着不慎落入了魔修手里,把洛怀川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也活该受那一剑,孤魂野鬼地游荡三十三年,雨打风吹,不入轮回。   他眨了一下酸涩的眼睛,咽下喉头的那口甜腥味,想劝洛怀川把刀收起来,却哑得发不出声。   洛怀川咬着牙,又将刀尖往前送了半寸。   血腥味弥漫开来,沈修远分不清这到底是自己口鼻间的血气,还是眼前衣襟上晕开的那片殷红,一时手脚冰凉,终于颤抖着从牙缝里挤出声来:“怀川,你……松手……”   门突然被“砰”地踹开了。   有人如风地闯进来,用灵力一把掀翻洛怀川,将他从那近乎窒息的禁锢里拖了出来。   沈修远嗅到一股淡淡的沉香味,并不浓烈,却压过了嘴里那股铁锈味儿。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像只八爪鱼似的紧紧缠了上去,哆哆嗦嗦地挂在凌却尘身上,仿佛抓住了一块救命浮木。   凌却尘被他这么一阻,想要揍人的势头顿时弱了许多,很小心地把人弄下来,扶到凳子上安顿好,然后才转向捂着胸口闷咳的洛怀川。   “你在诘问谁?”他嗓音极冷,银白光芒一闪,剑已出鞘,架在了洛怀川的脖子上,“我不管你有什么苦衷,什么不得已,我只问你,你清楚自己在诘问谁吗!?”   洛怀川眼里的煞气更浓了,双指快如闪电地夹住剑刃,垂眸一扫,道:“仙鼎盟的狗叫得还真响。他是我的师尊清衍君,你说我在问谁?”   “清衍君?”凌却尘灵力一转,轻易就将他震了开去,厉声道,“看清楚!那是当年你一剑之下的亡魂!”   洛怀川猛地一僵,一瞬仿佛连呼吸都停了。   “若你真觉得自己没错,怎会对一个死人追问不休?!若非他机缘巧合死而复生,又岂容你在这里撒泼求一个心安理得!”凌却尘连珠炮似的一问接着一问,一声比一声高,显然怒极,没有直接劈了洛怀川已是极度克制的结果,“他生前被你一剑穿心,死后还要被你这样步步逼问,洛怀川,你当真问心无愧!??”   “……”   洛怀川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僵在那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中的煞气一点点沉下去,面上流露出极度痛苦的神色。   凌却尘懒得再跟他废话,把剑一收,弯腰抱起凳子上的沈修远,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跨过门槛之前,他又猛地停住脚步,背对着洛怀川道:“当年你不是没的选,你只是没有选他而已。”   沈修远已经木了,被人抄着抱走也没什么反应,安静乖顺得像只兔子,听见这话,睫毛微微一颤,下意识地抓了一把小徒弟的衣袖。   凌却尘本来都说完了,忽然被人这么偷偷摸摸轻轻一抓,差点被门槛绊倒,踉跄了好几步才堪堪站稳。   他看了眼怀里可怜巴巴瞅着自己的沈师尊,剩余的那点怒火“嗤”地被浇熄了。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选他。”凌却尘也不管屋里的人听没听见,很有私心地补了一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   沈修远被带到了对面的屋子里,地上还摆着一圈乱七八糟的灵石,勉强能瞧出是个清心阵。   凌却尘抱着他腾不出手,用脚踢开这些碍事的石头,将人轻轻放在靠窗边的塌上,将自己的外衣脱了给他披上,又把歪了的小茶几扶正,燃起灵石炉子,准备弄点热茶给他压压惊。   沈修远被带着沉香味儿的温热衣服罩住,本能地把自己蜷成一团,片刻之后才感到重新活了过来,狠狠抽了一口气,好像要把方才欠的那些补上。   然后转念一想到小徒弟刚说的话,脑子又空了。   什、什么意思?   他又紧张起来,搓揉着凌却尘的外衣,把袖子弄得皱皱巴巴。   凌却尘拿了个干净的空茶碗过来,搁在矮几上,又屈指在桌上敲了敲。   “没什么想说的?”   沈修远紧张得一糊涂,张口道:“你、你买的早饭呢?”   “……没买到。”凌却尘忍不住笑出声来,随意地在另一侧坐下,探身向前,毫不避讳地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把那团皱巴的衣袖给解救了出来,“我还没走到篱笆外面,就听见你们起了争执,担心那洛怀川控制不住凶性大发,又马不停蹄地回来救人,实在是没工夫去买早饭。阿晏不会怪我吧?”   沈修远只觉得被小徒弟摸过的每一根手指都酥麻得要命。   他知道自己对眼前的漂亮徒弟心怀不轨,但没想到摸个手都能心猿意马,一时间羞愧得无地自容,其他话更加问不出口了。   踌躇半晌,沈师尊决定给自己壮壮胆。   “有酒吗?”   “酒?”凌却尘怔了怔,心里一下酸溜得要命,“大早上的,你要喝酒?就为了他,你打算借酒浇愁??”   “啊?不是不是。”沈修远赶紧澄清,“我、我只是突然想喝……没有就算了。”   凌却尘只当他在找借口,心里堵得发慌,越想越气,想着喝死这笨蛋师尊算了,冷声道:“有。”然后果真下山去拎了两坛烈酒回来。   沈修远也不管小徒弟拎来的是什么酒,拍开泥封就往嘴里灌。   凌却尘搁下酒,觉得让洛怀川一个魔修自己呆着很是不妥,便去对面门上贴了个封符结界。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等回来的时候,他发现已经空了一坛。   凌却尘:“???”   眼看沈修远又要开另一坛,他赶紧夺下来,道:“你疯了!?”   “啊……我、我没有……嗝!”   烈酒的酒劲上来得很快,不过一会儿,沈修远就醉得两颊酡红,抱着空坛子,迷迷瞪瞪地打了个酒嗝。   凌却尘有点后悔了。   自家师尊看着十分地不胜酒力,不知道会不会撒酒疯。这边的担忧才冒了个芽,那边沈修远已经撒起来了。   他很努力地想要爬起来,却又“啪叽”摔回了矮几上,几次失败后,非常沮丧地趴在桌上,嘟嘟囔囔:“怀川,是……是为师错了……当年不该……为师错了,乖徒,你把刀放、放下……”   凌却尘听不下去了。   他把醉得软绵绵的沈修远扶起来,道:“不是你的错。假若青云落真的与魔修有勾结,当年你在南寻州被抓,或许并非只是不小心,你——”   凌却尘本想跟他仔仔细细地分析一番其中的可能,谁料沈修远坐不稳,摇晃两下,扑在了他的怀里,胡乱一抓:“乖徒……唔,什么味道,好闻……”   凌却尘僵住了。   他觉得沈修远酒品很差劲。   怎么可以一喝醉就随便乱扒别人衣服呢???他迅速单手拢住被扯开的衣襟,一边还要招架某醉鬼的纠缠,低声哄道:“师尊,你醉了,我扶你去床上歇息吧。”   沈修远的动作停滞了一下。   凌却尘以为他听进去了,没想到下一瞬沈修远就突然暴起,一把将他按在了塌上,居高临下,醉眼朦胧地盯着自己。   凌却尘:“?”   沈师尊好像忘词儿了,想了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凶道:“不、不许喊我师尊!谁是你师尊……嗝……”   凌却尘:“???”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酒后吐真言。   凌却尘的心碎成了好几瓣,每一瓣都酸苦得像在醋缸里腌了十年。   “为什么?”他失神地喃喃道,“难道你真的不记得……”   “不为什么!”沈修远很大声地打断他,眉毛忽的耷拉下来,看起来受委屈的倒像是他自己。须臾,他带着满身浓烈的酒气俯下身,在凌却尘脸上亲了一口,醉醺醺地笑起来,那笑容单纯无辜极了:“师徒又不能做这种事,所以不、不可以是师尊……嗝!”   那双水光潋滟、醉意朦胧的凤眸里盛的全是自己,满满当当,再无其他。   凌却尘脑子里的那根弦刹那绷断了。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这波小徒弟赢麻了 第43章   沈修远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醉得厉害,五感迟钝,只记得上一瞬凌却尘还被自己压着肩膀,下一瞬人就不见了。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估摸着是自己把人吓跑了,顿时烦躁起来,挣扎着想去摸剩下的那坛酒,好让自己醉个彻底。   手才伸到一半,就被捉了回来。   接下来的场面十分混乱。   沈修远只听到一声轻哑的“阿晏”,尾音被吞没在唇齿相接的柔软里。身上的人吻得凶极了,偏又生涩得毫无章法,清冷的沉香味掺杂着铁锈味儿萦绕在鼻尖,他终于迟钝地感觉到了一点疼痛,好像是嘴唇破了。   他皱起眉,本能地挣扎了一下,又被十指相扣按了回去。   “阿晏,阿晏……”   沈修远被亲得喘不过气来,再加上醉酒晕乎着,很快就安静下来,乖乖地任由他亲,甚至微微张开嘴,将在外面焦躁徘徊不得要领的小徒弟引了进来。   凌却尘愣了一下,很快便尝到了浓郁的酒香,还有那绵软的舌尖。   方才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刺激与此时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他仿佛中了蛊,勾住那湿软发烫的舌尖,吮吸纠缠,肆意掠夺,轻轻舔舐一下上颚,便能引得身下的人一阵战栗,恍惚间产生了一种能把人吞吃下肚的错觉。   沈师尊这回真是引狼入室,被吻得眼尾通红,喉咙里发出一声声破碎难过的呜咽,却怎么也逃不开。   许久,凌却尘才松开了他,指腹轻轻抹过那被吻得嫣红肿胀的唇,又忍不住低头亲了一下。   这会儿沈修远离彻底醉倒只差一丝了。   他无意识地砸吧着嘴,然后又挨了好几下亲,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唤自己:“师尊。”   “唔,不……不行……不是师尊……”   凌却尘本来也只是试探一下,不想他对此事如此介意,稍作犹豫,就决定把当年在南寻州相遇的事烂在肚子里。   虽然很遗憾不能再捞一个徒弟的身份,但转念一想,沈师尊连醉酒都还惦记着那点师德,他那一二三个亲徒岂不是一丁点机会都没有?   哦不对,还有个叛出师门的。   凌却尘把醉晕过去的沈师尊抱起来,放到床上盖好被子,已经完全不在意洛怀川是不是真的叛出师门了。   只要沈修远还认他这个徒弟,只要洛怀川还占着大徒弟这个身份,他就绝不可能把人拐走。   -   沈修远一直睡到了晚间时分才醒来,只觉头痛欲裂。   他捂着脑袋蜷缩了一下,很快被扶了起来,温热的液体被送到了唇边。   “是醒酒汤,张嘴。”   沈修远听话地喝了几口,感觉稍好,忽然感觉嘴唇一疼,忍不住“嘶”了一声,碰了碰那发痛的地方,茫然道:“这里是怎么了?”   凌却尘目光一飘:“破皮了。”   “破皮了?”沈修远似乎不太明白,努力回忆起来,“我……我喝醉以后把嘴巴磕破了?我干什么了?”   凌却尘:“……?”   虽然料到某人可能喝断片了,但没想到断片得这么彻底,幸好自己有设想过这种翻脸不认账的情况,也做了一点准备。   凌却尘没吭声,只是将目光落在了他的唇上,须臾,再移开去,流露出难以启齿的神色,似乎还有些羞恼。   沈修远:“?”   沈修远:“!”   凌却尘这副欲盖弥彰的样子,让他猛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他脸上陡然烧了起来,血色蔓延,从耳后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我我我……我……你……”沈修远咬了好几次舌头,“轻薄”两字在舌尖打着转儿,就是吐不出去,“是不是我喝醉后……把你……把你……呃……”   屋内的烛光不是很亮,小徒弟半个身子藏在阴影里,低垂着眉眼,神色恹恹,好像很不愿意承认似的。   须臾,他轻声道:“是。”   沈修远:“!!!”   一刹那沈师尊仿佛被五雷轰顶,呆若木鸡。   瞧小徒弟那副样子,就知道人家是不愿意的,肯定是自己撒酒疯强占到了便宜。再仔细一瞧,凌却尘的衣服也皱了,看来自己不仅亲了还扒了人家衣服,罪加一等。   等等,要是白凤道知道自家客卿被如此这般轻薄羞辱,会不会直接派人平了这小破屋?   沈修远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想说点什么补救一下。   昏黄烛火下,小徒弟那张郁郁寡欢的脸漂亮得不像话,抬眸朝自己看过来的时候,眼里似乎还蓄着一点盈盈的光。   沈修远舌头登时打结了。   他愈发觉得自己恶贯满盈,不是个东西,比道青还道青。   “我……那个……”沈修远声音细弱蚊虫,嗡嗡嗡的,好像随便一掐就掐死了,“我会负责的……”   “用不着,又不是什么大事。”凌却尘反应十分冷淡,又有点厌烦,站起身,“既然你醒了,那我便回浮生水榭了。”   沈修远:“?!”   以前自己走到哪里凌却尘就跟到哪里,连分房睡都不肯,这还是头一次明明白白地表示要把自己丢下走了不管了。   这可不行!!   至于为什么不行,沈修远没工夫细想,火急火燎地跳下床,直接在门口把凌却尘给堵了,磕磕巴巴解释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因为喝醉了才想轻薄你,其实没醉的时候也——”   沈修远顿住,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说的什么屁话。   凌却尘:“……”   忍笑真的很辛苦。   他都不知道沈修远几时对自己怀了这种心思,这一下倒是给诈出来了。   “与其在这里拦着我,不如去瞧瞧洛怀川?”凌却尘面上依然没松口,冲着对门一扬下巴,“我给他上了封禁结界,大概正不高兴着呢。”   沈师尊这会儿哪有工夫关心大徒弟,人放在那里又不会跑,倒是被自己轻薄得恼羞的小徒弟,很有可能一眨眼就不见了,哪哪都找不到。   退一万步讲,就算凌却尘哪都没去,只是回了白凤道,在云琅崖一闭关,起码百年内自己是甭想闯进去了。   但就是这种要命的关键时刻,他却一个字都蹦不出来,只会把人堵在门口干着急。   凌却尘也在琢磨,要不要给自家笨蛋师尊放点水,按照沈修远这种半吊子的哄人水准,两人说不定能杵在门口大眼瞪小眼半天,不欢而散。   僵持片刻,沈修远先败下阵来。   他侧过身,垂头丧气地让开了一条道,看起来难过又窘迫。   凌却尘心道果然,叹了口气,伸手扣住沈修远的下巴,轻轻一抬,道:“若是还想跟我说些什么,今晚戌时三刻,元宵灯会上见。只许你一人来,过期不候。”   说罢翩然离去,只留下在原地傻愣的沈师尊。   须臾,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终于回过味儿来,立即火烧屁股似的冲到了对门。   此时沈某人非常需要一个狗头军师。   门上是有封禁结界不假,但并不强,沈修远自己也能撕掉。三下五除二去了封禁,他推门进去,完全忘记了白天师徒间的那点小矛盾,张口唤道:“乖徒——”   洛怀川应声出现。   屋内没有点灯,他又悄无声息的,很像鬼。   沈师尊吓了一大跳,一边嘀嘀咕咕抱怨为什么不点灯,一边把桌上的蜡烛点了起来,转头差点撞上洛怀川。   “哎,你怎么没声没息的……”   话没说完,他的下巴又被掐住了。   “师尊,”洛怀川靠得很近,嗓音依然带着些许沙哑,目光专注地盯着他磕破的嘴唇,“你的嘴唇怎么破了?”   沈修远脸上又烧了起来。   他挥开洛怀川的手,连退三步,“哐当”撞在桌沿上,连烛台都晃了三晃,烛火剧烈地明灭了一下,映得洛怀川那半张脸孔异常妖冶。   “不、不小心咬破了,大惊小怪。”沈修远定定神,重新端起师尊的架子,招手道,“伤势恢复得如何了?过来让为师看看。”   洛怀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似乎已经看穿了这拙劣的谎言。   沈修远眨眨眼,突然感到不安起来。   不知是不是堕魔的缘故,又或者这些年过得太苦致使其性情大变,总之大徒弟和以前很不一样了。尤其是这样安安静静看着自己的时候,那幽深如井的目光甚至令他感到了一丝恐惧。   沈修远藏在袖子里的指尖微微勾了一下,寒气丝丝缕缕地缠上手指,爬过手背,凝结出一朵霜花。   洛怀川忽然笑了笑。   那还是师徒二人重逢后,他第一次笑。   他缓缓抽开了衣结,一抖肩膀,白色里衣滑落下来,身上林林总总的新伤旧疤一览无遗。   “师尊想看哪里的伤?” 第44章   沈修远看到了他胸口上那道结痂的伤,是白天起争执的时候用刀尖划出来的。   半晌,他叹了口气,撤掉了指尖的霜吟剑气,翻出纱布和膏药,示意洛怀川躺下来:“为师帮你换药。”   其实没多大用处,血已经止住了,抹个药膏的作用还不如有空多运转几个周天。   洛怀川却很喜欢。   他老老实实地躺到床上,看沈修远忙忙碌碌地拆纱布、端水换药,目光温柔下来,那股森冷莫测的感觉近乎消散于无。   沈修远一边给他抹药,一边低声问道:“这些伤……都是怎么来的?”   起伏平缓的胸口忽然剧烈抽动了一下。   洛怀川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忆,许久,做梦似的呢喃道:“那年万宗大会本就乱得很,后来不知为何又闯进来了一群妖族,我趁乱逃走,躲躲藏藏了好几年,谁想最后还是没能逃过季盛的魔爪。”   “季盛?”沈修远眼皮一跳,“他为什么要抓你?”   洛怀川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睁眼道:“师尊,玄明君此人可信么?”   “他?他当然——”沈修远本想脱口而出,却刹那生出了一丝犹豫,因为有点拿不准现在凌却尘到底是怎么看待自己的,踌躇片刻之后,还是道,“可信。”   “他几次三番对我起了杀意,又用封禁结界将我困在这里一整日,却始终没有真正动手。是因为顾及着你么?”   沈修远觉得这点还是无法反驳的,痛快道:“是。”   洛怀川轻轻“唔”了一声,似乎有些想不明白。   沈修远:“怎么了?”   “如此说来,他对师尊还真是情根深种。不过,玄明君不像是会徇私情而放过魔修的人,这些莫不是用来哄骗师尊的假象?”   沈修远:“?”   沈修远:“??!”   “我说的不对吗?”洛怀川对他的反应有点意外,坐起身,随意披了一件衣服,朝自己的嘴唇指了指,“师尊这里磕破了皮,难道不是玄明君亲的?”   “什什什么……”沈师尊仿佛被火烫到了,迅速捂住嘴巴,含糊道,“你你你这孽徒胡说什么……”   “对我有什么好隐瞒的?”洛怀川很是纳闷,“若非瞧出他对你没有恶意,我也不会乖乖让他封禁一整日。”   沈师尊确实想找个狗头军师参谋参谋,但没想到这军师一点也不狗头,反倒犀利聪慧得让他抱头鼠窜。   半晌,沈修远放下手,闷闷道:“算是吧。不过不是他亲的,是……咳,是为师喝醉了,轻薄他的时候不小心被咬了,自作孽不可活。”   “轻薄?”洛怀川挑了一下眉毛,心道就自家师尊这反应,谁轻薄谁还不一定呢,目光微冷,不悦道,“他人呢?”   “……生气跑了。”沈修远终于想起自己为什么要来找大徒弟,赶紧求助,“乖徒,为师……呃,为师要怎样说,才能让却尘不再计较这事?”   洛怀川眸子里的不悦一点点转化成恍然,夹着一丝促狭,饶有兴趣地问道:“师尊的意思是,你对玄明君有心,他却无意于此,甚至还因为醉酒被轻薄而恼了?”   “……是。”沈师尊实在很尴尬。   如果可以,他一丁点也不想跟徒弟谈论这种事情。幸好是洛怀川,如果换作另外俩徒弟,他宁可把这破事闷在心里。   洛怀川摸摸下巴,略一思忖,道:“很急吗?”   “急。”   “他是不是还约了你去元宵灯会?”   “是……你怎么知道??”沈师尊大惊。   “随便猜猜。”大徒弟的回答听起来毫无诚意,相当敷衍,“师尊也用不着准备什么,只要人到了,估计玄明君的气就消了。”   沈修远不信:“怎么可能,他这回气得可厉害了。”   洛怀川:“……”   洛怀川想了想,觉得玄明君那边其实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自家师尊不开窍,于是道:“既然师尊想显得自己心诚,不如先沐浴更衣,仔细收拾一番再去。”   沈修远仔细一想,觉得十分有道理,大为满意,又将话题一转牵了回来:“就这么办。不过乖徒,你还没说季盛为何不肯放过你。”   “为了失踪的霜吟剑。”洛怀川说得很简单。   沈修远总觉得这里面还有不少隐情,正打算继续追问,却被轻描淡写地挡了开去:“师尊把时间都耗在我这里,到时去得迟了,玄明君又要不高兴。”   沈修远:“!”   他顿时为难起来,一面觉得就这样丢下大徒弟很不负责,一面又怕再拖下去会失约于凌却尘。   “师尊在担心什么?怕我跑了吗?”   沈修远摇头。   “那便是在担心我了。”洛怀川一笑,睫毛轻轻扫过眼下的泪痣,叹道,“师尊还真是软心肠。”   “你不肯说季盛为何捉拿你,万一青云落恰巧找到了这里,你又该如何?”沈修远实话实说,“为师实在放心不下。”   洛怀川闻言不由忡怔,片刻之后,垂下眸子道:“师尊莫要忘了,我早上还……那般无礼。”   “都过去了。”沈修远道,“当时的青云落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任谁都插翅难飞。你若是选择救我,只会连累水云台给咱们师徒二人陪葬罢了。”   灯花发出哔剥的轻响,映在洛怀川漆黑的眸中,星火般的光亮随之一动。他静默许久,叹了口气,淡淡地笑起来:“不放心又如何,难道要我一介魔修混进山下的灯会里去?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差这一夜。”   沈修远还要再说,却见大徒弟又给自己加了件外衣,起身去推门,推到一半回头问道:“院子里的水井没枯吧?”   “没有。你要做什么?”   “伺候师尊沐浴。”   -   时隔多年再做起这些事,洛怀川却没什么生疏感。   他帮沈修远擦干了头发,挑了支玉簪盘起来,又顺手摸出一张面具扣在他脸上。   沈修远纳闷:“这面具哪来的?”   “师尊,我现在是魔修。”洛怀川无奈,“随身带着几张面具不是很正常?”   沈修远不吭声了,只是蹙着眉,想扭头去看自家徒弟。   “哎,别动。”洛怀川轻轻按住他,又将发髻整理了一番,退后半步,“好了。”   “那我——”   “天黑路难行,我送师尊下山。”   沈修远张了张口,又觉得说什么都显得苍白。师徒二人之间不仅相隔着三十三年的岁月,还隔着那阔如江海的一剑,绕不过去也避不开,只能闭口不谈。   一路寂寂无声,到了山下。   路口正要分别,沈修远忽然回过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道:“在山上等为师回来。”   “……”洛怀川垂眸瞥了一眼,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暖黄烛光明明灭灭,更衬得那只手白皙温暖,令人贪恋,“……好。”   沈修远走了两步,又回头:“不许乱跑。”   “嗯。”   “如果……”   沈修远还想叮嘱点什么,却见那灯笼远远地一晃,朝着来路回去了,只得作罢。   云顶镇。   人流如织,灯影幢幢,街头巷尾熙熙攘攘地热闹着,几乎转瞬就将他融了进去,暂时忘却了山上那一点寂寂的孤灯。   沈修远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在整个云顶镇最热闹的花荣桥边寻到了凌却尘。   河水里倒映着两侧的各式花灯,波光粼粼,小舟仿佛轻飘飘地浮在天上,又好像漂在人世间的一场繁华梦。他正坐在小舟的船头,船上挂着两盏兰花灯笼,脚边还放了一只兔子灯,摆着一张小酌用的雕花矮桌,上面倒着一只空坛,看起来已经喝了不少酒。   凌却尘也看了过来。   他怔了怔,旋即抬手敲了一下船头某处的阵法,注入些许灵力,那小舟便吱呀着晃晃悠悠地靠了岸。   沈修远很自觉地准备往船上跳,刚撩起衣摆,就见一只手伸到了眼前。   船上那人神色微醉着,声音不大,却在两岸的喧闹热闹当中显得异常清晰,带着笑意道:“阿晏,来。” 第45章   沈修远往船上一跳,小船在光亮的水面里轻轻一摇晃。   凌却尘闻到了一股干净好闻的皂荚味。   他有些意外,借着岸边的煌煌灯火打量了几眼,发现沈修远确实稍稍收拾过了,发髻也不是日常的样式,还插着一支玉簪。   沈修远出门时裹了件斗篷,小半张脸都埋在毛绒里,只露出一截直挺的鼻梁,花灯的光影落在脸颊上,仿佛莹润白玉精雕细琢,与那簪子相得益彰。   上船后,他抬头冲凌却尘一笑,满河花灯倒影都仿佛映到了那双眼中,白雾漫过眉眼,如梦似幻。   “怎么会想到弄条船来?”   “岸上人太多了。”凌却尘回过神,替他解开斗篷带子,把人推进暖和的船舱里,又塞了个早就准备好的手炉,“冷不冷?”   两个人挤在狭小的船舱里,贴得近极了,动动胳膊腿就能碰到一块儿。小船晃悠着顺着河水往下淌去,与喧嚷的桥头渐行渐远,很快船头悬挂的几盏灯成了河面上唯一的光亮,舱内泻出一丝昏黄的光,流露出几分暖意。   凌却尘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壶热好的酒,酒香在船舱内弥漫开来,熏得人微醉。   如此暧昧,偏偏沈某人像个棒槌,不仅不解风情,还嘀嘀咕咕抱怨道:“船里湿气这么重,亏你想得出来。唔,还好有酒,给我喝点。”   凌却尘:“……”   凌却尘:“你来就想对我说这个?还是打算喝醉了再撒一次酒疯?”   沈修远登时焉了。   他抱着手炉,往外挪了挪,拘谨地在角落里挤成一团,看起来有点委屈:“我早上喝醉了,不是有意的……”   “哦,是么?”凌却尘笑了笑,瞟了眼手里的酒壶,仰头闷了一口,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来,滑过喉结,又随之微微滚动了一下。   沈修远一呆。   他忽然觉得船舱内这方寸之地很挤,也很热,只一会儿工夫,后背竟冒出汗来。   “所以你为什么要来赴约?”凌却尘眯起眼,眼底的醉意更深了,“我说过这不算什么大事,也用不着你负责。”   沈修远闻言又是一愣。   好像很有道理。   若只是单纯地为了表达歉意,自己根本不用来。   “但你不高兴了。”沈修远小声道,“你打算一个人回浮生水榭,所以我……”   “我走了不好么?”凌却尘嗤笑,酒劲上来,大有不打破砂锅问到底誓不罢休的意思,“你有那么多乖徒,哪个不是陪着你一路走来,师徒和睦,情谊深厚。我与你相识才多久?走便走了,也值得你前来挽留?”   他等了片刻,没等到沈修远回答。   深埋的不安一寸寸顶破土壤,蓬勃地生长起来。   他怀疑自己弄错了沈修远的意思,误解了白天的那番对话;又或者这家伙原本就不太懂与人相处的分寸,害得自己会错了意,那一大串葫芦似的心怀不轨的徒弟们就是最好的证据。   船舱内一时寂静到窒息。   着实煎熬人心。   就在凌却尘垂下眸子,在心里暗暗笑了自己一声,正打算以灵力逼出酒劲,将船驶回岸边时,沈修远终于开口了。   他似乎认真地思考了许久,才得出这个结论:“你不一样。”   “……不一样?”凌却尘被他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弄得迷糊起来,“哪里不一样?”   这个问题对于沈某人来说有点难,于是又一阵沉默。不过好在这次时间不长,他很快道:“在你身边,我觉得很放松。”   “放松?”   “怀川和云山他们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养在我身边了。以前水云台日子不好过,他们又还小,我总想多担着些,习惯什么事都一个人解决,哪怕后来他们长大了……但你不一样。”   凌却尘若有所悟,不自觉捏紧了酒壶,眸子里浮上了些许期待。   “你——”沈师尊磕巴了一下,又开始词穷,“你的话,我好像不需要操心什么。”   凌却尘:“?”   合着就是自己比较省心?   小徒弟顿时心碎一地,再次狠狠闷了一口苦酒。   “况且虽然你也唤我一声师尊,但到底不是我一手带大的徒弟,也没教过你什么。”沈师尊压根没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往小徒弟伤疤里捅刀子,一板一眼地分析道,“师徒缘分太浅,终究作不得数。”   “……”凌却尘只觉额角突突狂跳,心魔疑似又要发作,得先摸张定心符出来顶一顶。   “所以,”沈某人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毫无章法的剖白终于走向了尾声,赶在凌却尘崩溃之前,做了个简短有力的总结,“我觉得喜欢上你也不算件错事,咱们又不是真师徒,是吧?”   凌却尘去摸定心符的手停住了。   船舱内的一切都模糊旋转起来,画面从小船离开桥头开始,走马灯似的一帧一帧回放,最后定格在了眼前。   他依然怀疑自己在做梦。   耳边是潺潺的流水声,船舱轻摇,宛若踩在云端。   最后还是沈修远喋喋不休大煞风景的废话将他拉回了现实:“我真的只是想借酒壮胆问个清楚。谁、谁让你说这么容易令人误会的话,当年我那群师兄都快把我宠上天了,都没说过这么肉麻的……唔,不过奇怪,堂堂化神期修士,怎么会被我给轻薄了,明明一掀就能把我掀翻,你说是不是?”   凌却尘:“……”   “还有,你嘴上说不计较,结果都气得要扔了我自己走了。你跑了我上哪找去,我才金丹期,连白凤道的门禁都破不开。虽然借酒劲轻薄你,是我不对在先,但凡事……唔唔……”   凌却尘忍无可忍,将人拽进怀里,俯身堵上了嘴。   沈修远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一瞬间没声儿了。   凌却尘循着早上的记忆,轻车熟路地啃了两口,感受到臂弯里的腰肢劲瘦柔韧,想也没想,轻轻捏了一把。   沈修远:“!”   他差点跳起来。   不是,小徒弟为什么这么熟练啊??   “你不是问我怎么会想到弄条船来吗?”凌却尘松开他的唇,细细地啄着,从唇角到下颌,再吻上侧颈,“因为没人会来打扰。”   沈修远脑子像一团浆糊,手抵在凌却尘胸口,却没使几分力气,只是晕晕乎乎地想着:这,这会不会太快了?   偏偏凌却尘吻过的地方又酥又麻,热得发烫,又软得没有一丝力气。   沈师尊到底是活了几百年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觉着既然你情我愿,也没甚不妥,虽然还有些事还没弄明白,比如为什么某人先前明明贞烈得要死要活,现在又热情如火,转念一想生米煮成熟饭再谈岂不更好,便打算随他去了。   谁料小徒弟在那里啃来啃去,就是没进一步动作。   他感觉有点不对劲,积攒了些力气,把人推开,皱眉道:“你……你到底……?”   这问题实在难以启齿。   凌却尘大概也看出了他眼里的不满,眨了一下眼睛,醉醺醺道:“我不会。”   沈修远:“?”   沈修远:“???”   这节骨眼上你跟我说你不会???扔下船去喂鱼算了。   凌却尘眼底全是醉意,分明那点酒还不至于醉成这样,偏偏就醉得一塌糊涂,甚至透出一点傻乎乎的可爱。   “我不会。”他重复了一遍,又亲了沈修远一口,语气里带了几分撒娇,“你教我,阿晏。”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除夕快乐!!! 第46章   凌却尘是醉了,沈修远可还清醒着,最多只是被漂亮徒弟蛊得晕乎了一下,还撕不下脸皮在船上做这种事。   他很快恢复了镇定,努力摆脱某个黏糊糊的醉鬼,试图把船驶回岸边。然而刚撩开帘子,还没来得及踏上船头,就被人拦腰抱住,重新按回了船舱里。   “凌……却尘……唔……”   凌却尘不满地咬着他的脖颈,嗓音沙哑,在耳根旁吐着酒气,轻轻道:“教我……”   沈修远挣扎了一下,没挣脱,反而差点把小船弄翻了,不敢再动,不得不仰起脖颈,温顺地任他亲吻,极力压抑着喉咙中破碎的呻吟,断断续续道:“好好……教你……嗯……你先放开、放开……啊……”   凌却尘眨了眨眼,很听话地放开了他,但却没有放松警惕,醉态之下像只机警凶狠的小豹子,生怕他再往外跑。   沈修远心知自己今天不整点什么出来,怕是要被困在这里折腾到小徒弟酒醒为止。他轻喘一口气,揉了揉绯红的双颊,缀着一丝无可奈何的羞恼,慢慢将手伸向了凌却尘的腰带。   他的指尖在发抖,在碰到那个东西以后,更是猛地一缩,恨不得夺路而逃。   凌却尘却没有给他退缩的机会,飞快地抓住他的手腕,顺着原来的力道往下一摁,同时将脑袋埋进他怀里,长叹一声,嘟囔道:“舒服……”   ……   …… ……   元宵灯会早就收摊了。   一叶小船无声无息地从某处漂来,摇晃两下,“咚”地靠了岸。   沈修远浑身软得没有半分力气,大腿内侧的嫩肉更是火辣辣的疼,还要把某个心满意足的醉鬼从船上拉出来,连拖带拽地弄回了浮生水榭。   安顿好凌却尘,他在井边漱了口净了手,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但今夜的经历实在太过香艳刺激,一时没精力再细想,索性也睡去了。   这一囫囵觉直接睡到了天亮。   沈修远抱着被子睡得正香,忽然听见门外笃笃响了两声。   他揉了揉眼,茫然地爬起来,一下子有点弄不清自己身在何方,问道:“谁啊?”   “是我。”   “……”昨夜种种画面争先恐后地涌现出来,沈师尊火烧屁股似的跳了起来,匆忙穿衣,“你你你等会儿!”   凌却尘当然没有等。   他听见屋里稀里哗啦一阵响,当即认定沈修远又要跳窗逃跑,毫不犹豫破门而入,准备抓个现行。   衣服穿到一半的沈某人:“!!!”   “……”凌却尘发现自己猜错了,神色微妙,礼貌地扭头避开,等他穿好衣服再转回来,镇定道,“早饭想吃什么?”   沈修远:“?”   这家伙为什么跟个没事人一样?慢着,他不会也喝断片了吧??   沈修远将信将疑地打量了一番,道:“你……不记得昨晚的事了?”   凌却尘眼神一飘:“记得。”   包括沈修远怎么手把手教自己,自己再如何举一反三地也让他舒服了好几次,甚至无师自通地往夹紧的双腿里蹭……   为了证明自己真的记得,还十分隐晦委婉地提了一句:“你挺不经碰的。”   然后凌却尘眼睁睁看着自家师尊的脖子一点点漫上红色,一直红到了耳后根,从恼羞成怒转成了气急败坏:“你你你昨夜装醉骗我!??”   “没有,真的醉了。”凌却尘一笑,很有预见地上前两步,薅住了恼羞不已、企图跳窗跑路的沈修远,掰住他的下巴亲了一口,“师尊昨夜教得真好,徒儿受益匪浅。”   沈修远直接被他这一声“师尊”叫软了腿。   “你、你你……”他哆嗦得话都不利索了,狠狠瞪住凌却尘,一脸想要狗急跳墙的模样,“不许——你不许再叫我师、尊,听见没有?!”   凌却尘明知故问:“为什么?”   “我们本就不是!”沈师尊真急得要咬人了,“哪有、哪有师徒会……会这样,还有那样!!”   果然很介意。   凌却尘甚至开始考虑要不要把唯一知情人杜某人灭口,要是哪天被沈修远发现自己其实是他未过门的小徒弟,那就糟了。   远在白凤道的杜若突然没来由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大师兄?”   “啊,没事。”杜若好不容易摆脱了那股恶寒,摸摸下巴,“可能是有人在想我吧。”   凌却尘在被霜吟剑追着打。   “阿晏,你等会儿……你昨天可不是这样的!别打了别打了,阿晏——!”   “我昨天怎样?”沈修远停了手,凶巴巴道,“其实你根本没有生气,就是故意骗我去灯会是不是?”   他昨天只是一时半会没想到,经过昨夜那一遭,哪还能想不明白。   “是。”凌却尘痛快承认,顺手帮他理了理追打时弄皱的衣服,笑道,“因为是我先喜欢你的。”   “……”沈师尊一下就被哄好了,顿时偃旗息鼓,还有点脸红,半晌又很没底气地问道,“你到底看上我什么了?”   “很多。”凌却尘想了想,“大概是清衍君这个人吧。”   沈修远撇嘴,觉得这个回答过于笼统,很糊弄,十分地不满意,于是胡搅蛮缠道:“莫非你也想要霜吟剑,所以才这样处心积虑地哄骗我?”   凌却尘:“?”   凌却尘忍不住笑了一声,低头吻住他的唇,须臾分开,捧起沈修远通红的脸,低声道:“是啊,所以你打算怎么办?要拆穿我这出美人计吗?”   沈修远:“……”   从美人口中说出美人计,总感觉有点自卖自夸。   但凌却尘确实有这个资格。   沈师尊思忖片刻,决定将计就计,抓住凌却尘的衣襟,反客为主地亲了上去。不知怎么就亲到了床上去,衣衫凌乱,双手被压在头顶,整个人困在柔软的被子里动弹不得。   “等等,现在是白、白天!”   “正好温习一下昨夜你教我的东西。”凌却尘不由分说抽开了他刚系上没多久的腰带,俯身吻住他的唇,辗转轻啄,“古人云,温故而知新……”   ……   沈师尊不得不被迫跟着温习了一遍,精疲力尽,感觉一晚上的觉都白睡了。   他懒洋洋地靠在凌却尘怀里,吃了两口清粥,困倦得快要睡过去了,半醒半睡之间猛地想起了一件被遗忘的事。   昨天自己跟大徒弟说了什么来着?   “在山上等为师回来。”   糟糕。   彼时他单纯地以为只是跟凌却尘看一场元宵灯会而已,没想到会发展到夜不归宿的地步,一想到大徒弟可能在山上等了自己一夜,顿时睡意全无。   凌却尘见他忽然精神抖擞,伸手去捞不远处的衣服,纳闷道:“怎么了?”   “怀川还在等着我,我要回山上看看。”   凌却尘:“?”   凌却尘:“???”   这叫什么,这叫吃着碗里的惦记着锅里的!   没当场黑脸,全靠这么多年来修身养性出来的定力。   凌却尘木着脸,嘴角绷得很紧,一言不发地看着沈修远穿好衣服、扎起头发,即将收拾妥当准备出门,终于忍不住了,干巴巴又带着一点酸溜溜道:“要我陪你去吗?”   沈修远:“嗯?好啊。”   凌却尘:“……”还挺坦荡。   不过转念一想,沈修远对这方面本来就不太敏感,甚至点傻乎乎的,否则早就被那帮徒弟近水楼台先得月了,顿时又释怀。   “我来吧。”   他很贴心地帮沈修远系好了斗篷,又把自己收拾妥当,一块儿上了山。   -   洛怀川正在院子里站着看雪。   他瞧上去有几分憔悴,似乎一夜未眠,听见门口传来动静,转头见两人并肩,眼中浮现出一丝了然。   沈师尊见他真的等在院子里,肩上似乎还落着一层薄雪,愧疚得差点心都碎了,赶紧解下斗篷替他披上,小心翼翼道:“乖徒,你……不会真等了一晚上吧?”   “没有,刚从屋里出来的。”洛怀川拢住斗篷,目光在他脖子上轻轻一扫,又瞥了眼凌却尘,移开眼睛,不知看着何处,淡淡道,“师尊昨夜好像过得不错?”   作者有话说:   过年了,吃口肉沫!   没真做,沈师尊怕疼,没教乖徒真本事,下次一定 第47章   沈修远被问得一梗。   这种事怎么好跟徒弟说??   没等他想好是随便敷衍过去还是另起个话头,就听凌却尘道:“当然过得不错。”   沈修远:“……”   洛怀川闻言,又瞟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的敌意,忽然捂嘴虚弱地咳嗽两声,脸上血色立刻褪下去几分。   沈师尊顿时无比担心:“你身上还有伤没好全,别在院子里站着了,进屋再说。”   “不碍事。”   “怎么不碍事。”沈修远不由分说牵起他的手,边拽着往屋里走边絮絮叨叨,“从小就这样,为师跟你说过多少次,受了伤别逞能。哎,屋里怎么连炭盆都不点……”   身后被遗忘了的小徒弟:“……?”   洛怀川十分乖巧地被牵着,听自家师尊唠叨个没完,进屋前微微侧了一下身,正好跟凌却尘对上眼。   凌却尘:“?”   挑衅!刚才那个绝对是挑衅!!   凌却尘咬了咬牙,犹豫片刻,还是抬脚跟了进屋。   桌子旁的灵石小炉上,茶水已经隐约有了汩汩沸腾之声,散发出淡淡清香,刚燃起不久的炭盆也有了些许暖意。   洛怀川脸色苍白地倚在塌上,盖着沈修远的斗篷,捧着手炉的指尖冻得有些发紫,看起来十分脆弱,稍有不慎就会晕过去。   沈修远正坐在一旁,关切地握着他的手腕,满心满眼都是受伤的大徒弟,甚至没发现小徒弟跟了进来。   凌却尘脸色更难看了。   倒是洛怀川扬起唇角,露出一个浅笑,冲他点头示意:“玄明君。”   沈师尊这才想起了自己好像落下了个人,赶紧回头招呼:“却尘,你先坐会儿——”话未说完,被小徒弟拔萝卜似的一把拽了起来。   沈修远:“???”   洛怀川也不恼,不紧不慢地支起身,道:“听闻这些日子,玄明君对家师多有照拂,我先在此谢过。”   凌却尘冷笑一声:“不必。今日你看起来倒是清醒不少,至少会说人话了。”   “昨日我被魔气冲了心智,确实给师尊添了许多麻烦。”洛怀川眉头微蹙,朝凌却尘轻轻一瞥,然后才转向一脸懵逼的沈修远,神色恳切,“若师尊觉得厌烦,今夜我便离开。”   凌却尘:“?”   “不行!”沈修远断然拒绝,“你伤势未愈,又被季盛惦记,孤身一人能上哪去??”   “总有能容下我的地方。”洛怀川轻咳两声,神色认真了些许,“不过我这条命本就是欠师尊的,过了今日,师尊要找我就不太容易了。要不要取走,你早些想好……咳咳咳……”   听大徒弟咳得这样撕心裂肺,沈师尊心都揪起来了,猛地挣开凌却尘,扑到榻边,连人带斗篷囫囵抱住,边拍背边安抚道:“别胡说。你哪也别去,先在这里养伤,听话。方才咳得这么厉害,是不是今天早上冻的?还说没有!又犟,手腕伸出来,给为师看看。”   凌却尘:“?????”   他恍惚间察觉到,此人的路数似乎和楚云山的不太一样,更何况这家伙本就是跟在清衍君身边最久的大徒弟,最得偏爱,很难对付。   只是这么一晃神的工夫,安慰和被安慰的人已经掉了个个儿。洛怀川轻轻拍着自家师尊,低声哄道:“师尊,我没事,真没事……好,不走不走……”   凌却尘:“?!”   他非常非常不想看到这对师徒在自己眼前黏黏糊糊的,但又没有站得住的理由强拆人家师徒情深,思忖片刻,在袖子里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一瓶补气养身的上品丹药,道:“阿晏,我这里有一瓶进补丹药,很适合给气血亏损之人服用。可惜——这院子里没有种梅花树,要是有梅花枝头的新雪为药引,药效更佳。”   “梅花?”沈修远眨了眨眼,立刻上钩了,“我记得浮生水榭就有一株……唔,乖徒,为师去去便回,却尘人很好,不会伤你的。你们俩不可以打架,等我回来啊。”   洛怀川:“……”   他目送着沈修远的背影匆匆消失,收回视线,向凌却尘冷淡一瞥:“你支开师尊,想做什么?”   “放心,阿晏说过我不会伤你,我便不会伤你。”凌却尘抱着胳膊往凳子上一坐,靠着桌子,微微扬起下巴,姿势极具压迫感,“他昨天来找我的时候,发髻是我没见过的式样。你帮他弄的?”   “徒弟伺候师父,不是天经地义?”   “那是寻常徒弟对师父,你是吗?”凌却尘道,“我以为昨夜你就算不从中作梗,至少也不会主动帮忙。”   见他如此不客气地点出了自己的心思,洛怀川微微一笑:“怎么,怕我不安好心?”   凌却尘嗤笑:“自然不是,只是觉得奇怪。怎么会有人把自己喜欢的人拱手相让,还是说魔修的想法不同于常人?”   “我已经把他让给你了,你又何必继续咄咄逼人。”洛怀川收敛起笑意,看向窗外的皑皑白雪,神色淡漠而冷硬,“我若是想争,哪还轮得到你?”   凌却尘:“???”   凌却尘坐直身子,脊背一点点紧绷起来,一字一顿道:“你尽管来抢试试。”   “哦,是么?”洛怀川漫不经心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沈修远捧着一碗雪回来,刚踏进屋子,就被冻了个跟头。   “怎么这么冷?”他看了眼燃得旺旺的炭盆,再瞅一眼不知为何抱着剑的凌却尘,纳闷道,“你们俩把屋子打漏风了?”   “没有。”   “怎么会,师尊多想了。”   说来也怪,不过就是进屋到把碗搁在桌上的这么点工夫,屋里居然又暖和了起来。沈修远茫然,先把凌却尘拉过来看了看,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下大徒弟的伤,好像都没问题。   确实没有打架,都是乖徒。   他思来想去,觉得可能是自己路上冻麻了,一时没感觉出屋里的暖和,于是放下心来,把雪拿到炭盆边烘化,端到洛怀川嘴边,道:“来,把药吃了。”   洛怀川尝了尝那碗雪水,带着很淡的梅花香气。   “让师尊费心了。”   “你这身伤到底是怎么来的?还有季盛——”   洛怀川服下丹药,闭上眼睛静默须臾,睁眼看向沈修远:“听说这一届的万宗大会出事了?”   “是闯进来很多魔修……”   “楚云山还好么?”   沈修远心里咯噔一下,敏锐道:“你怎么知道这次出事,云山受了波及?”   “不难猜。”洛怀川垂下眸子,“我若是死了,季盛不就只能找我那不成器的师弟逼问秘法了吗?”   凌却尘脸色倏地一变,惊疑地打量着他。   谁料洛怀川丢下这么一句之后就不说话了,沉默地看着手里的暖炉。   沈修远很快反应过来大徒弟为什么不肯继续说。   “却尘,你先出去等一等,我和怀川……”   不等他说完,凌却尘“咣当”一声把剑扔在桌上,大步走到沈修远跟前,用力把人拽到门边,附耳道:“我说过会和你一起将此事追查到底。如果你非要赶我走,跟你那徒弟商议,我便直接回白凤道了。”   沈修远:“?”   不是,回避一下而已,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沈师尊想了想,很单纯道:“他跟我说了什么,之后我都会告诉你的,你暂且回避一下嘛。”   小徒弟蛮不讲理:“不行。”   “为什么不行?”   凌却尘眉头越皱越紧,瞥了一眼气定神闲喝茶的洛怀川,略略提高了声音:“我觉得他对你心怀不轨,得防着点。”   “噗——!”   洛怀川哪想到这人被逼急了直接不按常理出牌,直接掀人老底,惊得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咳得比方才还要厉害。   沈修远:“啊?”   作者有话说:   过年没事加点更,明天应该还有一更 第48章   洛怀川当然不能就这么让他把自己老底给掀了,立即正色道:“我虽然成了魔修,但大部分时间都是清醒的,也没打算伤害师尊,玄明君未免多虑了。”   哦,心怀不轨是指这个吗?   沈师尊迷糊了一下,觉得很有道理,转头责备小徒弟道:“你怎么能总是对怀川有偏见呢?”   凌却尘:“???”   什么话,自己也算半个白凤道出身,名门正派的客卿,凭什么不能对一个魔修有偏见?!沈修远这心偏得快没边了。   小徒弟委屈得要命,正要开口,忽然惊觉。   不是,自己怎么被那家伙带跑偏了??重点根本就不是这个!   他定定神,准备抓住重点、重振旗鼓,就听洛怀川道:“玄明君要是也想听,那就留下吧。”   凌却尘:“嗯?”   他察觉到洛怀川这一步退让很不单纯。   果不其然,沈师尊紧紧拧着眉,看起来相当心疼。   沈修远当然会心疼徒弟。过去三十三年的旧事,对洛怀川来说不啻于一块伤疤,如今要重新揭开来,本就血淋淋得难以启齿。为了不让自己在凌却尘面前为难,还主动让步,这么贴心懂事的乖徒实在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他瞪了凌却尘一眼,回到洛怀川身边坐下,安慰道:“你别勉强自己。”   “都是过去的事了,没什么提不得的。”   凌却尘:“……”   一败涂地。   他冷静下来,自己跟洛怀川之间并没有熟悉到可以探听他人过去,今日是有些操之过急,以至于失了分寸,于是拿起桌上的佩剑,道:“我去别处等着。”   门开了又关,“砰”地一声,带进来一阵雪花打着旋儿。   沈师尊眼皮一跳,总觉得有些不妥,但又说不出来,没等细想,就被洛怀川轻轻拽了一下袖子。   “师尊。”   “啊?哦你说,为师听着呢。”沈修远暂时扔下这些疑惑,把注意力放回了自家徒弟身上,“你方才说,季盛以为你死了,才会去找云山逼问秘法。万宗大会上那些魔修难道都是他指使的?”   “不是指使。”洛怀川纠正道,眼神微冷,“是季盛在青云落豢养魔修,驱使他们为自己做事,甚至还和南寻州的几方势力有牵扯。这些年追围堵截我的几乎都是魔修,因此哪怕被人瞧见了,也只会以为是魔修之间的寻常争斗,根本不会往青云落那边去想。”   沈修远若有所思:“这样,难怪。”   “师尊好像一点也不惊讶?”洛怀川诧异。   “唔,因为为师曾捡到过一枚青云落内门弟子的信物……”沈修远把在离开点苍派之前发生的事细细讲了一遍,末了道,“早就怀疑季盛手脚不干净,只是没想到,他居然真敢把魔修养在仙鼎盟眼皮子底下。”   “这么说来,玄明君也在怀疑季盛。”洛怀川道,“我曾截到过一样季盛派人送往南寻州的东西,上面留有禁制,不得钥匙开启即毁,不知里面究竟就是什么,就暂时藏了起来。师尊是打算借玄明君的手,将此事捅给仙鼎盟吗?”   “暂时还不能。”沈修远摇头,“只怕仙鼎盟不怀疑季盛,先把我们俩给捉起来了。”   “不必师尊出面,我可以——”   “不行。”沈修远打断道,看着自家徒弟,语气难得严厉起来,“别想着做什么飞蛾扑火之事!既然季盛认定你已经死了,你就给我安安分分地留在这里养伤,剩下的交给为师。”   “不一定,季盛多疑得很。”洛怀川苦笑,“半年前我重伤坠崖,又被一只熊妖当作食物叼回了老巢,那些人追到熊窝外面就不敢再进去了,算是死得尸骨无存。他没见到尸体,始终不太相信,一直派人留意着。”   “坠崖?熊妖??”沈修远悚然,拧眉看他,“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那天熊妖大概吃饱了,没碰我,只是把我扔在了屯粮的地方。”洛怀川一笑,说得轻描淡写,“我吃光了那熊妖囤积的灵草和妖丹,找了个机会偷偷跑掉了。”   沈修远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一把抓起他的手腕,将衣袖往上捋了捋。   “都是旧伤,师尊别看了。”洛怀川眉梢一抖,想把手抽回来,没抽动,不得不一根根地掰开自家师尊的手指,轻声道,“不好看。”   见过那些重重叠叠的新旧伤痕是一回事,知道是怎么来的又是一回事。   短短几天工夫,都快把沈师尊一整年的心疼给花完了。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一言不发地抱住了大徒弟,抱得很紧,好像生怕一松手人就不见了。   洛怀川也低头蹭了蹭他,神色温柔,看起来很想就这么一直抱下去。可惜沈某人下手没个轻重。   “嘶……师尊,你压到我的伤了……”   沈修远:“!”   他赶紧松手,小声道:“痛不痛?”   “还好。”   沈修远看他确实不是特别痛的样子,心里松了口气,随口抱怨道:“也不知那秘法的谣言究竟是哪里传出来的,季盛竟这样深信不疑,咬死追着你不放,险些连云山都被牵扯进去了。”   “……”洛怀川闻言,神色古怪起来,须臾,有点尴尬道,“是我传出去的。”   沈师尊茫然,随后震惊:“什么?!”   “我也是没办法。”洛怀川摸了摸鼻子,“当年我虽然趁乱从万宗大会上逃走,但没多久就被季盛抓回去了。他没能从师尊的遗体上找到霜吟剑,便怀疑是被我偷了,将我关在水牢里用刑——”   冷不丁对上自家师尊惊惧愤怒混杂着心疼的眼神,他顿时停住了,须臾,别开目光,很没有底气地扯谎道:“只是挨了几顿打,我怕死,就胡乱编了一个骗他。”   “只是挨了几顿打?!”沈修远尾音都变了调,一把扯过他的衣襟,眸子里泛起水蒙蒙的浅红,心痛得几乎绷不住情绪,“你以为只有你进过青云落的水牢??只有你见识过季盛的手段??!”   洛怀川登时慌乱起来。   自己怎么忘了自家师尊也曾被当做魔修关押在青云落,慌乱之下又觉得懊恼,何必平白无故提起让师尊担忧的旧事。   他抿了抿唇,摆出沈修远最没法儿拒绝的委屈模样,乖乖巧巧道:“师尊,徒儿错了。”   沈修远一口气卡在嗓眼里,上不上下不下,又舍不得继续凶大徒弟,只能黑着脸狠狠一甩手,自顾自生闷气去了。   “师尊,”洛怀川可怜巴巴地拽了拽他的衣服,“徒儿知道错了。”   “……”   “那水牢又黑又冷,冰得刺骨,伤口泡在里面痛到发麻——”他还没卖上两句惨,就被自家师尊捂住了嘴。   “行了。”沈修远脸色不大好,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往事,低声道,“没死就好。你说你编了个秘法骗他,后来呢?”   “嗯……我告诉他,清衍君有一秘法,能够将剑魂藏匿在肉身内,任凭谁也找不出来,但我不知道秘法的具体内容。”洛怀川回忆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眼里透出些许仓皇,微颤的睫毛轻轻扫过泪痣,“他说、说要帮我好好回想一番……”   沈修远蓦地感到了不安:“他对你做了什么?”   洛怀川张了张口,又闭上。   “怀川,你——”沈修远惊觉自家徒弟满头冷汗,脸色比冰雪还要苍白,眼底的暗红魔气涌动,当即将他搂进怀里,拍着背哄道,“别想了,怀川,别去想那些事。乖徒,没事的,为师在这。”   洛怀川整个人都被恐惧攫住了。   那尘封已久的遥远记忆如海底沉沙扬起,将冷静理智搅得一团浑浊。他抱住沈修远,用力嗅着他身上的味道,梦呓般道:“师尊,这不是梦吧?”   “不是……唔?”沈修远感觉自己被咬了一口,很轻,像小狗玩闹的力道,隔着衣服根本感觉不到痛,只是有些痒,顿时哭笑不得,“你觉得在做梦,掐自己啊,咬我做什么?”   洛怀川没吭声,全部心神都放在了压制体内乱窜的魔气上,身体依凭着本能,又向着沈修远靠了靠。   温热的鼻尖抵上脖子,再近毫厘,就能印下一个轻吻了。   沈修远眨了眨眼睛,推了他一下:“怀川?”   洛怀川猛然惊醒,与此同时,体内的魔气终于被狠狠压了下去。   他想离沈修远远点,却根本没力气,脱力地倚靠在他肩上,嗓子哑得不成样子,几乎只剩气音,断断续续说道。   “季盛他……把我扔进了幻阵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那天……我想了很多办法,可是……可是无论怎么努力,最后我都会……亲手……亲手、杀了你……”   “杀你了”这三个字一出,洛怀川终于崩溃了,紧绷地弓着身子,在沈修远怀里发出一声沙哑短促的抽泣,宛如野兽临死前的哀鸣。 第49章   沈修远哄了很久才把大徒弟安抚下来,又给他服了些安神的丹药,等人昏睡过去后,才轻手轻脚地起身,打算去找凌却尘商量些事情。   谁料门一开,就见小徒弟蹲在门口,好像在偷听。   沈修远:“?”   凌却尘居然没察觉他出来了,一无所知地背靠着墙壁,目光放空地落在树下那只积雪的兔子灯上,明显在走神。   沈修远琢磨了一下,觉得堂堂玄明君不会干出偷听这种没品的事来,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你在这里做什么?”   凌却尘惊吓似的猛地跳了起来,连退三步,回头看清是他,才松了口气,若无其事地拍干净下摆沾上的雪,道:“谈完了?”   “你……”沈修远上下打量他一番,心中浮现出某个模糊的猜测,忍不住一笑,“你既然把耳朵堵上了,干嘛还蹲在这?”   “在这里能察觉到屋内的灵力波动。”凌却尘也觉得这事儿有点不太符合自己的身份,尴尬地揉了揉鼻子,岔开话题道,“他怎么又失控了?我方才差点就冲进去了。”   “因为一些旧事……我正打算找你商量。外面冷,去对面屋里说。”   屋内炭火噼啪,烧得正旺。   沈修远捧着杯热茶,将秘法谣言的起因,还有季盛豢养魔修之事一并告诉了他,末了道:“我还没来得及问那件东西被藏在了何处,不过,等怀川醒来再说也不迟。”   凌却尘瞧上去欲言又止。   “怎么?你有什么想说的?”   “你没看出来洛怀川不大对劲吗?”   沈修远眼皮猛地一跳,见他如此郑重其事的样子,舔了舔发干的嘴角,莫名紧张起来:“哪里不对劲?”   “哦对,你不是魔修,难怪看不出来。”小徒弟表示理解,“魔修通常只是性格变得凶残暴戾,并不会连魔气都控制不住,他这种状态显然不对劲。”   “我不是,难道你是?”   “我曾经拜魔修为师,好歹学过一些东西。”凌却尘道,“成魔的方法有三种,知道为什么走火入魔出来的魔修最少么?”   沈修远:“为什么?”   “因为死得快。”   这一句话直接让沈师尊心都凉了:“死、死得快?”   “嗯。残破的经脉,加上横冲直撞的魔气,相当于时时刻刻命悬一线。”凌却尘用指尖拨弄转动着手里的茶盏,低垂着眸子,神色不明,“我不清楚洛怀川究竟用了什么办法活到现在,但不难看出,如今他已是灯枯油尽,难以为继了,否则不会这样频繁地失控。”   一声轻响,沈修远碰翻了自己的茶盏。   茶水在桌上肆意流淌,蜿蜒着滴落,将衣袖洇湿了一大片,他却毫无察觉,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凌却尘,满怀希冀,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你既然知道这些,那有没有救他的办法?”   凌却尘缓缓摇了摇头。   屋里蓦地沉寂下来,只有水滴声一点一点,重重砸在心上。   “这地方对他来说很重要,是不是?”凌却尘轻声打破了沉默,“所以那天他回来,是打算给自己找个长眠之地,再也不走了。”   沈修远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抓着额前的碎发,手背上青筋根根突起。   这竹篱草庐是自己把洛怀川抚养长大的地方。   他想死在这里。   沈修远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蓦地起身,就要往对门冲去。   “等等!”   “让开!”沈修远被他堵了个正着,烦躁得不行,五指一张一放,半空猛地爆开一簇冰花,兜头罩下。   谁料凌却尘不躲不闪,只是脚下一顿,似乎有些惊诧,等回过神来,半边身子都被冻上了一层霜。   沈修远脑子嗡地一下,赶紧回头给小徒弟化开了霜冻,小声道:“你怎么不躲?”   凌却尘捏住被冻麻的手腕,慢慢转了两下,没吭声,过了会儿等身子回暖,也没搭理他,自顾自转身往屋里走。   沈师尊就是再不开窍,也瞧出来小徒弟伤心了。   他茫然地在院子里站了片刻,望了望洛怀川的屋子,又看了看背后紧闭的这扇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兀自在雪里僵立着,时间一长,仿佛成了一个雪人。   凌却尘没指望他会回来。   就如今的情形看来,如果不是因为洛怀川命不久矣,无意相争,他甚至怀疑自己到底争不争得过。   凌却尘支起腿坐在塌上,斜斜地抵着矮桌,看起来有几分没精打采,脑子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在想。   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片刻。   门“吱呀”一声开了,探进来一个鬼鬼祟祟的脑袋。   凌却尘抬了抬眼皮:“……?”   沈修远磨磨蹭蹭地从门口挪到窗边的榻前,别别扭扭了半天,腹稿打了又打,正要开口,就被某人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怎么没去看你那宝贝乖徒?”   “……”沈修远被这冲天的酸味儿给熏了个跟头,一下就把打好的腹稿给忘了,诚实道,“反正他也没醒,又不会跑。”   “哦。”凌却尘凉凉道,“原来我胜在长了双会跑的腿。”   沈修远:“……”   他想了想,勇敢地顶着冷眼,厚着脸皮爬到塌上,殷勤道:“手还冷吗?我给你捂捂。”   小徒弟臭着脸,嫌弃地把他拨到一边去。   沈师尊再接再厉,某人却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甚至还往边上挪了挪。   “……你怎么这么计较?”沈修远碰了一鼻子灰,忍不住抱怨道,“按辈分来讲,你都是做师娘的人了,跟自己徒弟计较个什么劲?”   师娘?   师娘???   凌却尘脸上的冷淡“喀嚓”裂开了一条缝,缓缓扭过头看他,脖子仿佛生了锈,转起来一卡一卡的。   虽然按理来说是这么叫没错,但一想到那什么洛怀川楚云山再加上一个没露过面的封长宁,恭恭敬敬在自己面前喊师娘的场面,不仅惊悚,还折寿。   他脸色几番变幻,终于开了口:“这个……还早吧。”   沈修远:“?”   沈修远勃然色变,蹭蹭蹭几下爬到他那边,拽住他的衣襟,压着嗓子问道:“你不要名分吗?”   “不、也不是……”   “你只是图一时新鲜是不是!?”沈师尊思维发散得又快又广,脸色一垮,抱住膝盖颓然道,“我早该知道的。”   凌却尘:“??!”   凌却尘:“不是,我没有——”   凌却尘不知道这短短几句对话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变成是他在哄人了。   “不是我嫌弃,我……我是觉得你那些徒弟大概不愿认……”   “他们很乖的。”沈师尊背过身去,泫然欲泣,“你就是不喜欢我收的徒弟。”   凌却尘嘴角狠狠抽了一下。   乖?   楚云山也好洛怀川也罢,哪个能跟乖字沾边???   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师尊眼里出乖徒,他不得不换个法子继续哄,没想到一抬头就看见沈修远肩膀一耸一耸的,好像在偷笑。   凌却尘:“???”   凌却尘眉毛一挑,掰着他的肩膀把人转回来,果然见沈某人笑得像只奸计得逞的狐狸精,暴露之后更是笑得肆无忌惮。   他低头亲了一口,嘴唇贴着下颌慢慢蹭到耳廓,低声道:“你、耍、我??”   “不。”沈修远正色,“这叫借题发挥。”   然后又开始笑。   过了会儿他就笑不出来了,唇舌被搅弄得喘不过气来,很快变成了模糊的低吟。 第50章   年轻人就是精力旺盛。   沈修远被亲得迷迷糊糊时想,幸好没教全套给他,不然恐怕三天两头就被折腾得下不来床。   凌却尘吻得很凶,到后面却慢慢缱绻起来,像被安抚了的猛兽,勾着他的舌尖不肯放,温存着,唇齿轻轻磕碰,酥麻从里到外一点点透出来。   “唔唔……却尘……”沈师尊嘴唇被亲得有点肿,嫣红嫣红的,最后忍不住推了小徒弟一把,翻身坐起,微微喘息道,“够了。”   凌却尘抬起头,目光不同于往日的冷淡或者温和,充满了侵略意味和占有的欲望,还舔了一下唇角。   “……”沈修远被他看得满脸通红,捂住发烫的耳朵,姿势有点像鸵鸟,匆匆忙忙想要溜走,“我真的得去看看怀川了,要问问他……这么大的事都敢瞒我,真是……”   “等等。”凌却尘一句话就把他拽了回来,“你刚才走得太急,我还没说完。如果他真的因为魔气失控而危及性命,或许我能帮他。”   沈修远脚尖一转,麻溜地爬回了塌上,盘膝坐好:“你能救!?”   “不是救。”凌却尘纠正道,“只是帮他暂时延一延性命罢了。治标不治本,他日若是再发作,只会比现在更凶险。”   “能延多久?”   “三年。”   沈修远眼里的光顿时一黯,须臾,勉强笑了一笑:“三年也不短了。”   “但如果暂且将体内乱窜的魔气压制封印起来,他便什么也没有了,修为尽失,沦为废人。”凌却尘很是仔细地解释道,“我不确定洛怀川愿不愿意这样,要先找他谈谈才行。”   沈修远肩膀颤了颤,似是不忍,半晌,沙哑道:“那你……等他醒了问吧。”   凌却尘伸手在他肩上揽了一下,蹭蹭耳廓,安慰道:“三年足够了。这天下奇珍异宝无数,洛怀川未必真没得救。”   “我知道。”沈师尊还是没什么精神,顺着力道往他颈窝里一靠,望着头顶的横梁,喃喃道,“不过眼下我自己的事也一团乱麻,还没理清,总觉得将来的事……缥缈得很,没个定数。”   “谁说没有,定数就是我一直会在。”   凌却尘这话掷地有声,沈修远转头看他,神色有点空,似乎没有听清,又像是不太相信,忽然弯起眸子一笑,绷着的那根弦陡然松懈,终于回神了似的,懒洋洋地往他怀里挤了挤:“嗯嗯。”   凌却尘不满:“你怎么应得这样随意?”   “那要怎么应?”沈修远认真思考了一下,清清嗓子,严肃道,“玄明君如此情深义重、不离不弃,要是以后我还有机会回到水云台当掌门,我就把副掌门的位置当做聘礼下给你,怎么样?”   “……”小徒弟满脸写着嫌弃。   “啊?这还不行,你想当掌门啊?”沈修远顿时为难起来,“你是白凤道客卿,恐怕不好服众——”   凌却尘斩钉截铁地拒绝道:“水云台太穷了,不要。”   他顿了顿,十分怀疑地问道:“你不会想骗色又骗财吧?我当了掌门,岂不是要帮你补贴家用?”   沈修远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自己是这么想的没错……但感情的事,怎么能叫骗呢!?   “什么骗色,明明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沈师尊掩面,伤心道,“不贴就不贴,以后我还得辛辛苦苦去遗迹里跟其他门派争夺三俩歪瓜裂枣,为了一点宝物大打出手,弄得浑身是伤,破破烂烂……”   凌却尘听不下去了。   “你最近这些都是跟谁学的?”   怎么和洛怀川的套路这么像呢??   “嗯嗯?”沈修远迷惑,不明白他何出此言,“没跟谁学啊。”   “可你之前不是这样的。”   “之前我们的关系也不是这样的啊。”   凌却尘懂了。沈修远这是混熟了就原形毕露。   原来洛怀川那厮是上行下效,跟他师父学的这套,而且深得精髓,果然名师出高徒。但是这套路由师父来做,不仅不惹人嫌,还可爱得要命。   他低头在沈修远的鬓角上亲了亲,投降道:“以后贴给你。”   沈修远:“?”   沈修远眉头一皱,带着一点不满,义正辞严道:“怎么能说贴就贴呢?像你这样没点警惕,总有一天会被人骗得裤衩都没了。”   然后又挨了一下亲,力道还挺大,身子不由自主歪了一下。   凌却尘眼底盛着一弧光,含着笑意看他,在耳边低语道:“我这么好骗,那你可得看着点啊,师尊。”   -   因为这一声师尊,小徒弟被赶到屋子外面罚站了一炷香时间。   最近天色都阴沉得很,时不时飘点雪粒下来,再刮点风,寒气直往骨头里冻,凌却尘却很悠闲。一来他这修为本就不怎么怕冷,二来身上还穿着被赶出来时候沈修远扔给他的一件厚实斗篷。   洛怀川向来睡不太沉,吃了安神丹药后,也不过小憩片刻,醒来顺势撩起窗帘往外一瞄,就瞄见了正在挨罚的玄明君。   洛怀川:“?”   这罚站的样子,他很熟啊。   自家师尊平时就不喜欢罚弟子,实在气急了,也只是把人赶出去罚站个一炷香时间。就这么点时间,还夏天给伞冬天给斗篷,生怕真把徒弟罚出个好歹来,毫无威慑力。不过乖徒们都还是懂事的,知道师尊已经气坏了,挨完罚后就会乖乖去认错。   怎么玄明君也挨了罚?   正巧凌却尘听见动静,也朝这边看来。   “醒了?”他算了一下时间,差不多已经挨完了,抬脚就往洛怀川那屋走去,“正好,找你有事。”   “噢。”洛怀川找了件厚些的衣服披上,开门将人迎了进来。   “是师尊让你来问我,那件东西被藏在哪里了吗?”他拢着外衣,伸手在灵石小炉上叩了两下,那只炉子便旺旺地烧了起来,“我放在了万界山灵庙村附近的一处洞穴里,那是妖修的地盘,季盛的手伸不到那么远……”   “不是。”   “嗯?”洛怀川有点意外,“那你找我是打算?”   凌却尘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番。   脸颊苍白瘦削,嘴唇淡得几乎没有血色,衬得那双眸子如寒潭般幽深,眸子里没什么神采,反倒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意味。周身魔气在不受控制地逸散,虽然很轻微,轻微到不是同为魔修的话很难察觉出来。   确实命不久矣。   于是他直截了当道:“你快死了,是不是?”   “当啷”一声,茶壶的盖子被失手碰掉了。洛怀川愣了一瞬,才从桌上拾起茶壶盖,冲他微微一笑:“连这都看得出来,不愧是玄明君。”   “阿晏他——”   “别告诉他!”洛怀川一下攥住那只茶壶盖,低声喝道,“你别多管闲事!”   “……”凌却尘摊手,“我已经告诉他了。”   洛怀川眉间浮现怒意,正要说话,忽然脸色一变,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整个身子都弓了起来。   凌却尘见势不对,来到他身侧,几下卸去了他本能抵挡的力道,抓住手腕,输送进去一股浑厚的灵力。   等咳嗽稍止,他扶着洛怀川坐下,道:“我有办法帮你延缓三年寿命,只是有诸多风险,不知你愿不愿意?”   洛怀川轻喘着气,抹去唇缝里的血丝,嗤笑一声,端起刚热好的茶抿了一口:“我活着对你有什么好处,值得你花心思救?”   确实没太大好处,死了的情敌比活着好。   “这个……”凌却尘目光在屋内游离了一圈,终于开了口,带着一点矜骄的别扭,“因为阿晏说,如今我应该算是你的……师娘。”   “噗——!” 第51章   洛怀川没被这声师娘惊得厥过去已是定力极佳,饶是如此,他还是摇摇欲坠,勉强撑着桌子:“你——”   凌却尘:“这么上火做甚,我这不是实话么?”   洛怀川:“你欺人太甚!蹬鼻子上脸!”   “那不给你治了。”凌却尘背起手,长叹一口气,遗憾道,“你死了,阿晏一定会很伤心。不过三五年也差不多淡了,到时候我们俩一起给你上坟。你喜欢吃什么?师娘给你捎点。”   洛怀川:“……”   他难得被人气到说不出话来,捂着嘴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凌却尘收敛起笑闹的心思,正色道:“活着总比死了好。阿晏这般在意你,我不想他伤心。”   “我没说不治。洛怀川咬着牙,“你打算怎么治好我?””   “如此这般……”   凌却尘将其中利害和他仔细说了一番,出乎意料的是,洛怀川没什么犹豫,很痛快地应了下来,时间就定在明日巳时。   -   第二天天不亮,沈修远就醒了。   他做了一整晚的噩梦,梦见洛怀川七窍流血地躺在自己怀里,死不瞑目地睁着眼睛。   他不安地在床上翻了个身,翻来覆去几遍都没能继续入睡,一骨碌爬起来,去找在外屋打坐的凌却尘。   凌却尘闭着眼,周身灵力腾升,仿佛被笼罩在珍珠似的柔和光芒里,将那冷淡锋利的五官模糊得分外柔和,好像一尊精致光洁的瓷胎。   沈修远蹲在旁边,眼巴巴地瞅着他。   “怎么醒得这么早?”那圈朦胧光晕渐渐散去,凌却尘睁开眼,“在担心今日的封印?”   “有点。你有几成把握?”   “六成。”   沈师尊沉吟片刻,忽然起身朝堆着纸笔的那张桌子走去。凌却尘不明就里,跟了过去,见他在翻箱倒柜,不知想找什么东西。   很快,他找出了一支笔和一盒朱砂。   凌却尘眼皮一跳,本能地感到了一丝不妙,往后退了半步:“你想做什么?”   “祝福。”沈修远道,“就是给你额头上描个红点。”   “!!!”小徒弟转身就跑。   沈师尊凶神恶煞地扑了上去,拽着人的衣服往回拉:“点一个,会有好运气的!”   小徒弟誓死不从,拼命挣扎:“那是点……点给垂髫稚子的!过了七岁就不点了!!”   “我这个不一样!”沈修远把人按倒在床上,刚举起沾了朱砂的笔,就被“啪”地扣住了手腕,这笔死活落不下去,“听、话,乖徒!”   自打两人坦诚相见过以后,凌却尘就没听过这个称呼了。   他一时失神,终于被沈某人得逞,如愿以偿地在他眉心飞快点了个红点。   凌却尘:“……”   “不许擦掉。”沈修远笑眯眯地亲了他一口,“事成之后再给你别的奖励。”   “……”   凌却尘屈服了,他实在没办法拒绝这样黏黏糊糊又很可爱的师尊。   趁着时间还早,两人一块儿溜下山去吃了个早饭。   云顶镇的市集早在破晓时便热闹起来,冒着热气的薄皮馄饨,满满一竹屉的千层蒸糕,还有什么蛋卷儿饼和清粥榨菜混迹其中,各色味道在蒸腾的白雾里交织成人间烟火,将清晨的阳光拉得很长很长。   沈修远坐在馄饨摊子上,对着汤匙里的馄饨一口一口呼着气,吹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咬破了皮,被烫得一皱眉。   凌却尘很克制地和眼前这张泛着油光的木桌保持距离,道:“慢点吃,不急。”   “这不是……呼嘶……怕耽搁了……”   “早点晚点都不碍事。”凌却尘笑起来,“封印这种事又没什么吉时,能不能成全看他造化。”   “要多久?”   “最多一个时辰。”   “那我……”沈修远又咽下一只馄饨,踌躇片刻,缓缓道,“那我先不跟你回去了,干等着心慌,就在这条街上随便走走好了。”   “好。”凌却尘刚应声,就见某人把手伸到自己面前,摊开,一脸期待。   他懵了一下:“干什么?”   “我身上没钱。”沈修远眨眨眼,“你不会让我不带钱就逛街吧?”   凌却尘:“……不会。”   他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放进了那只修长好看的手里,分量压得那手微微一沉。   沈师尊掂了掂,十分满意,往怀里一揣,继续低头唏哩呼噜地吃馄饨。   -   凌却尘回到山上时,洛怀川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   “师尊呢?”   “他刚吃过饭,想走走。”凌却尘从袖子里掏出一包粉末扔过去,“服下。”   “这是什么?”   “化功散。”   洛怀川神色一滞,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看什么?我要引着你体内的大部分魔气进入丹田,封印在金丹之中。但这些魔气已经在失控的边缘,即便你无意与我的灵力相抗,也不能保证它一定乖乖听你的话。吃了这个,对你我都好。”   “你这封印魔气的法子到底是哪里来的?闻所未闻。”   “以前看过一本制作魔种的典籍。”   “……”洛怀川脸色有点不好,“你是打算往我的金丹里灌入魔气,再制成魔种?你真的是玄明君?”   “如假包换。”凌却尘朝屋里做了个请的手势,彬彬有礼地一笑,“别怕,只是借鉴了一下封印魔气的办法,并不是真的魔种。”   洛怀川看了他两眼,进屋找了个茶碗,将粉末化开,一饮而尽。化功散效用发作得很快,几息之后就觉得乏力起来,身子一晃,跌坐在床上。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忽的眼前一暗,就见当头一掌拍了下来。   ……   …… ……   洛怀川一度以为自己死了。   失控的魔气在经脉里奔腾,两耳充血,嗡嗡作响,除了剧痛还是剧痛。   他猛地喷出一口血,昏沉着往后倒去,又被人轻轻扶住,接着体内乱窜的魔气被浑厚的灵力狠狠一撕,硬扯着往丹田去。   哪怕不清醒,他也痛得忍不住剧烈挣扎起来,魔气刹那沸腾如水,悍然朝着灵力反扑。   忽然口中一凉,有什么东西化开来,带着一点腥味,丝丝缕缕地顺着咽喉下去,修补着受损的经脉,疼痛也减轻了不少。   ……   终于,体内的魔气稀薄得宛如晨雾,再翻不起风浪。   洛怀川慢慢睁开了眼。   他发现自己盘坐在床上,身边横七竖八地滚着几个瓷瓶,上面还沾了血。   “我这是……?”   “可算醒了。”   凌却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竟同自己一样沙哑。洛怀川吃力地回头看去,瞧见他神色疲倦地捏着手指,正往上面倒止血粉。   “你的手怎么了?”   “我的血能增强丹药效用。”凌却尘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些空瓷瓶,“你把我的保命丹药都吃空了,记得还钱。”   “……”洛怀川恍惚想起了方才化在口中的清凉,好半天才低声道,“我以为你想趁机……抱歉。”   凌却尘停下了撒止血粉的动作,若有所思:“如果真要除掉你,这倒是个不错的借口。”   洛怀川:“???”   “开玩笑的。”凌却尘随手扯了点纱布给自己缠上,下了床去铜盆边擦手,“既然这么不信我,怎么还吃了化功散?”   “……”   凌却尘忽然想到了什么,动作一顿,猝然回头看他。   洛怀川躲开目光,把被血弄脏的外衣脱去,沉默地收拾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第52章   瓷瓶发出细微的碰撞声,屋内的空气凝滞到令人窒息。   就在凌却尘忍不住想开口的时候,门外传来“笃笃”两声,敲得还很小心翼翼。他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朝门口瞧了一眼,道:“进来吧,已经没事了。”   沈修远推开门,探头往里面看了看,发现两个人都好好的,顿时松了口气,抱着个布包跨了进来。   凌却尘一眼看到布包上有个非常眼熟的铺子印花,轻轻皱了一下眉。   “你等会儿啊。”沈修远只是跟他打了个招呼,转头就兴冲冲地、献宝似的往大徒弟跟前一凑,从布包里捧出一套泛着光泽的雪色衣服,“乖徒,为师瞧见这套衣服和你以前喜欢穿的样式差不多,就给你买回来了。穿上试试?”   洛怀川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穿的衣服。黑漆漆、旧兮兮的,下摆打着几个不太显眼的靛青补丁,袖口还沾着一块变得干硬的血迹。   他又看向那套被人小心捧在手里,干干净净的雪色衣服。   “……算了。”他低低道,“我现在不喜欢了。”   沈师尊看上去有点失望。   “不喜欢了啊。”他嘟嘟囔囔地把衣服放了回去,扒拉几下,转头又拿出一套质地柔软的玄色长袍,带着一点小得意,“幸好为师还备了一套。这个跟你现在穿的差不多,总该喜欢了吧?”   洛怀川一愣。   好像有什么柔软又暖和的东西从心口烘烘往上涌,他只觉得眼眶微涩酸软,脸颊也变得很热,有几分不自在地低下了头。   沈修远见他没吱声,就当他没再拒绝,顿时高兴起来,从铜盆里捞起一块干净的帕子拧干,坐到床边,给他擦了擦脸:“怎么弄得这么多血,也不知道擦擦……手上也有,藏什么,伸出来。”   洛怀川乖乖地伸出手,听自家师尊在耳边嘀嘀咕咕碎碎念,忽然感觉自己被擦得很干净了。他一边很耐心地“嗯嗯”应和着,一边悄悄抬眼朝着凌却尘望去。   ……黑面阎罗。   还是翻进醋缸子里的黑面阎罗。   洛怀川垂下眸子,决定这一次当做什么也没看见,甚至偷偷蹭了一下沈修远的手。   终于,在沈师尊决定亲自给大难不死的亲亲乖徒换上新衣服时,凌却尘动了。   他似乎忍无可忍,一把抓住沈某人的手腕,拔萝卜似的把人拎起来,冷声道:“他自己不会换吗?”   “啊?”沈修远茫然,“可是,可是怀川他看起来很虚弱……”   “我也很虚弱。”   沈修远:“?”   是谁一只手就把自己拎起来了???   沈师尊挣脱不得,跌跌撞撞地被“很虚弱”的小徒弟拽了出去,还不忘回过头叮嘱道:“自己把衣服换了,为师一会儿再来看你……唉哟!你走慢点!”   -   进了屋,门一关,沈修远就被抵在了门板上。   凌却尘以一种近乎蛮不讲理地姿态禁锢着他,鼻尖抵着鼻尖,呼吸纠缠,近得一低头就能吻住。   沈修远抠着门板,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没想到小徒弟张口就是:“钱呢?”   “……啊?哦,花完了。”沈修远见他眼神一暗,赶紧补救道,“明天我会去万阙楼接单子赚来还你的……唔!”   凌却尘低头在他唇上咬了一口,又用鼻尖蹭了蹭,像只竭力想留下气味的小兽,眼神依然十分危险:“只买了给洛怀川的?”   “有,有给你的。”沈修远别开头,浮现出一丝很淡的羞赧,从怀里摸出一本封面朴素又古板的书,胡乱往他手里一塞,“拿着。”   “这是什么?”凌却尘依然不大高兴,觉得这东西比起那两套精挑细选的衣服简直不值一提,翻开看了两眼,突然愣住。   “……不会就学。”沈修远揉了揉发烫的耳朵,装模作样地训斥道,“别什么都让我教。”   凌却尘捏着那本内容相当不堪入目的书,一时竟不知所措起来,仿佛抓着块烫手山芋,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又忍不住瞄了两眼,耳朵尖悄悄泛起一点红色。   沈修远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反客为主,揪住他:“你害臊了!”   “……没有!”凌却尘迅速把那本书塞进了乾坤袖里,脑子里却不自觉浮现出方才瞥见的那个放荡姿势,顿时退后半步,和沈修远拉开距离,十分心虚道,“你买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什么,这是我精心挑选了很久才选出来的!”   “……”凌却尘一边纳闷这种事为什么能拿出来大声说,一边又往后退了点,险些撞到桌角。   书里那些线条勾勒出来的人物在脑海中变化扭曲,好像活过来了似的,又像火星子噼里啪啦燃烧着,一张张一页页烧尽后,全都成了沈修远的脸——   唇瓣嫣红如花,微微张开着失神颤抖,一双凤眸水光潋滟,眼角被逼出的泪花顺着脸颊一路滑落到脖颈,蜿蜒过遍布吻痕的锁骨……   沈修远看他拿到书后像活见鬼似的,步步后退,脸色越来越红,甚至蔓延到了脖子根,终于忍不住失望起来:“你……不喜欢这种吗?”   说罢朝凌却尘靠近了些,准备把书要回来。   没想到小徒弟瞬间炸毛了似的惊起,接着一把推开他,夺门而逃。   沈修远:“?????”   茫然无措的沈师尊在原地呆立了一会儿,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凌却尘会被气跑,走投无路,终于想起了自己的狗头军师兼大徒弟。   片刻后。   洛怀川穿着新衣服来开门了。   这身黑衣将大徒弟的身段勾勒得极好,宽肩窄腰,长身玉立,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利落劲儿。但沈师尊正心烦意乱着,只稍微欣赏了一下下,就火急火燎地拽着徒弟进了门,探头左右瞧瞧,确定凌却尘还是没回来,才“砰”地关上了门。   “乖徒!”他猛地回身抓住大徒弟的手,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为师是不是送错礼物了??”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   但洛怀川跟在自家师尊身边这么多年,哪能不懂。   “他因为礼物不合心意生气了?”洛怀川皱了皱眉,觉得凌却尘实在过分,元宵灯会才过去没两天,就开始屡屡给师尊甩脸色,以后还怎么得了。   出于谨慎,他还是多问了一句:“你送了什么?”   沈修远:“……”   彩绘春宫图。   这种东西,不宜拉着任何一个徒弟说,洛怀川也不行!   “没、没什么。”沈修远喃喃着松开了大徒弟的手,旋即沮丧起来,没发觉洛怀川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十分微妙。   此时洛怀川已经将师尊不能跟自己讲的、和情爱有关又能当做礼物送的东西快速地罗列了一遍,再逐一推敲排除之后,陷入了深深的怀疑。   ……那家伙会不会有点太纯情了?灯会那天夜里这两人凑在一块儿究竟干了什么??纸上画的都接受不了,还有本事绊得自家师尊夜不归宿???   他琢磨了一下,觉得凌却尘带着那本春宫图跑不远,极有可能就在附近哪里躲着,直接把人逮回来比什么安慰都强,于是随便敷衍了自家师尊两句,准备出门转一圈。   门一开,就被外头的寒气给冻回来了。   “哎,你要去哪?”沈修远被骤然涌进来的寒意冷得回了神,才发现洛怀川居然打算出门,赶紧过去把自己的斗篷给他披上,推着人往屋里赶,“你身体还没好全,怎么还往外跑?”   “我就在附近随便转转,”洛怀川道,“说不定还能替师尊把玄明君找回来。”   “啊?”沈修远茫然。   一不留神,就让大徒弟绕过自己溜了出去。   洛怀川怕被追上,走得很快,几步就到了竹篱笆的门边上,正要伸手去推,忽然那门被猛力朝外拉开,扑进来一个浑身是雪、十分活泼的不明生物,嘴里还嚷嚷着:“师尊!前天约好的一起看元宵灯会,怎么突然变卦了?昨日我又去了一趟浮生水榭,也没找到人。刚才遇见玄明君,说你在这……你怎么在这里!???”   洛怀川想过很多次再见的情景,包括眼下这种猝不及防的撞面,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如此令人措手不及。   他有些忡怔,半晌,轻声道了一句:“好久不见,云山。”   话音未落,便是迎面来势汹汹的一拳! 第53章   这招式很熟悉,以前师兄弟之间切磋的时候,楚云山就喜欢这么打。   洛怀川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反应,脚下一错,微微侧身,抬手一挡,行云流水地卸去了那一拳的力道。   但如今他魔气被封,残留的微弱力量根本不足以抵挡其中裹挟的灵力,一声令人牙酸的“喀嚓”轻响,他的脸色顿时白了三分。   一拳不中,楚云山毫不停歇,又是一拳砸在他脸上,把人打翻在地,扑上去揪住他的衣襟,怒吼道:“你怎么还有脸出现在师尊面前?!啊?你怎么敢!?洛怀川,你还知道什么叫做良心吗?!!”   雪地上淅淅沥沥地洒出一串血点子。   洛怀川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按倒在雪里,不住咳嗽着,口鼻间喷出大片血沫。楚云山只当他是装的,提起拳头还要揍。   电光火石间,银白细剑贴着雪地疾驰而来,风驰电掣,一路溅起三尺多高的雪花,强势地插进扭打中的二人之间,炸裂出一簇刺猬似的冰花,逼得楚云山不得不退开去。   “云山!放肆!还不住手!”沈师尊紧随其后赶来,差点心脏都要停了,一把搀住勉强站起来的大徒弟,急得嗓音都变了调,“怀川?怀川!!听得见吗?”   洛怀川半边脸青肿着,嘴角挂着血丝,眼前模糊一片,耳朵还嗡嗡直响,但大概猜出来沈修远在问自己什么,轻轻摇了摇头。   “我扶你进屋躺着……”   “师尊!你怎么还护着他!!”   沈修远对身后的怒喝置若罔闻,生怕自己一个疏忽洛怀川就死掉了。   楚云山剧烈喘息着,目光死死黏在沈修远身上,直到那道身影搀扶着洛怀川消失在门后,双手捂住脸,缓缓蹲在雪地里,许久,终于从指缝间漏出了一声难以自制的愤恨呜咽。   院子里的积雪被搅得满地狼藉,再也回不去从前。   他狠狠抹了把脸,摇晃着站起来,从怀里摸出一个剑穗,用力往地上一扔,眼神活像匹离群受伤的孤狼。没等想好自己是直接走,还是放几句狠话再走,忽然看见那扇半掩着的门又开了。   楚云山眼睛倏地亮起来:“师尊……”   沈修远沉着脸,大步过来,一把薅住二徒弟,不由分说就把人拖进了另一间屋子。   进屋后,楚云山才反应过来,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喊得倒是很大声:“放开我!别管我,让我一个人呆着,反正师尊心里最在意的徒弟只有他一个——”   沈修远冷着脸,将他按进椅子里,一手搭在扶手上,微微俯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楚云山登时不敢吱声了,缩着脖子,像只鹌鹑。   “本派门规第一条,是什么?”   “……不、不得同门相残。可是师尊——”   “那你方才又在做什么?”   “殴、殴打师兄。可是——”   “违反第一条门规之人,该如何处置?”   楚云山吞了口唾沫,委屈得脸都快扁了:“逐出师门。师尊,你不会不要我了吧?”   “……”沈修远扶额,“没出息,一会儿去给你师兄认个错。”   楚云山:“!”   楚云山:“我不要!”   “那为师给你们俩认个错?”   “这怎么行。”楚云山更委屈了,“师尊,你怎么能偏心成这样。明明洛怀川当年——”   “当年要不是他,你身为清衍君的二弟子,哪还有命活下来?”沈修远不轻不重地拍打了一下二徒弟的脑瓜,又叹了一声,“听为师一句劝,别再追究当年的是非对错了。咱们师徒几个都还活着就挺不容易的了,少计较那些有的没的。”   楚云山还愤愤地想说些什么,被师尊很温柔地摸着脑瓜乖徒长乖徒短地一顿猛喊,立刻就迷糊了:“师尊说得对!”   沈师尊很满意。   就是说嘛,自己收的徒弟都很乖的。   “你师兄走火入魔多年,如今魔气失控,危及性命,为师便让却尘暂且将他的魔气封住了,正虚弱着,哪经得起你那一拳。”沈修远晓之以理完,开始动之以情,“你方才差点把他打死。不过不知者不罪,怎么说怀川也是你的师兄,回头去跟师兄赔个罪,这事就算揭过了。听到没?”   楚云山垮着脸,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真是为师的乖徒儿。”沈修远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进肚子里,开始关心起别的事情来,“对了乖徒,你上山的时候,有没有遇到过却尘?”   “他?我刚在山下遇见过。”楚云山被这一句“乖徒”彻底安抚好了,左右看看,顺手摸了把桌上的瓜子儿,咔吧咔吧磕起来,“要不是他,我都不知道师尊在山上还有这么一处地方。元宵灯会那日,玄明君传讯给我说师尊有事不来了,我还以为他诓我呢,大过年的能有什么事能让师尊放我鸽子……原来是师兄回来了啊。”   沈修远有点心虚。   那天只有自己和凌却尘去了元宵灯会这件事,绝对不能让二徒弟知道。   “那他有跟你说过,打算去什么地方吗?”   “没有啊,怎么了?”楚云山摸摸下巴,忽然反应过来,“师尊,你和玄明君闹别扭了?”   沈修远一惊,矢口否认:“没有!”   只是一本朴素的彩绘春宫图罢了,这点小事,凌却尘应当不会太计较,晚点自己就回来了。   “噢。”楚云山哪能瞧不出来自家师尊在嘴硬,也不戳穿,低着头若有所思。凌却尘不在,洛怀川被自己揍得暂时起不来床,这……岂不是绝佳的机会!   他眼中倏地迸发出神采,渐渐层层亮起来,努力绷着嘴角不让自己露出笑意,一边琢磨着一边下意识地往怀里摸——自打沈修远送了那枚亲手编织的剑坠,他就养成了个习惯,想事情的时候会拿出来摸一摸。   没摸到。   楚云山一愣,猝然想起来,就在刚才,这玩意被自己扔在了外面。   楚云山:“!!!”   他火烧屁股地蹿了起来。   “哎?”沈师尊只看见刚还安安分分的二徒弟风一样刮了出去,本能地追出去两步,只见楚云山蹲在那片乱七八糟的雪地里,焦急刨雪。   “没有……这也没有……怎么会没有……”   “你在找什么?”   “师尊送我的剑坠……”楚云山把那片雪都刨光了,连根流苏都没找见,呆滞片刻,不得不直面这个残忍的事实,“丢了。”   他蹲在地上,目光一寸寸扫过泥泞的土,又沮丧地重复了一遍:“丢了。”   “多大点事。”沈修远失笑,走过去把他拉起来,“为师再给你做一个。瞧你这脏的跟花猫似的,还不快去井边洗洗。”   “可是……”   楚云山本想说更喜欢原来的那个,没想到沈修远道:“要不做两个吧,还能换着用,再编个腰坠给你。喜欢什么样的?”   楚掌门立刻欢欢喜喜地接受了:“什么样的都行。”   “唔,那你下山一趟,去买些丝线回来,挑着自己喜欢的颜色买。”沈修远拿出买衣服和春宫图剩余的一点点钱,塞进二徒弟手里,叮嘱道,“快去快回,小心路滑。”   楚云山已经高兴得找不着北了,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飞快地朝山下跑去。   沈师尊望着他活泼的背影,长舒了一口气。   二徒弟是真的好哄。大徒弟呢不怎么需要哄,平时最难搞定的三徒弟暂时失踪,现在最令人操心的反倒是凌却尘。   沈修远很惆怅。   他还是想不通,区区春宫图怎么就把人给得罪了。   好东西,不应该啊。   夜色渐深,凌却尘还是没回来。   沈修远坐在窗边编着剑坠,楚云山支着下巴看他。暖黄的烛光笼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很是温馨。   “很晚了。”沈修远搁下编了一半的剑坠,望向窗外星罗棋布的夜空,轻轻一叹,扭头道,“为师要歇息了。”   楚云山:“那我和师尊……”   “不行。你想在这过夜的话,就去怀川屋里挤一挤吧。”   楚云山:“?!”   楚云山:“???”   作者有话说:   嗯,挤挤,不然师娘没地儿睡了。 第54章   “为什么??”楚云山震惊完后,脱口道,“我不会吵到师尊的!”   “多大的人了,还喜欢黏着师父,不嫌丢人。”   楚云山:“???”   明明上次在点苍派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   沈修远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他寻思着,要是二徒弟睡在屋里了,凌却尘半夜回来,自己怎么好意思开口提那本书。因此拒绝得坚决又果断,不留半点余地:“去去,跟你师兄睡去。”   “可他——”   “不可以打架哦。”沈师尊把人推到门外,迅速换上慈爱的神色,摸了摸他的脑瓜,“乖徒儿,去吧。”   然后“砰”地一声。   楚掌门被关在了门外。   “……”他木着脸,转身看向对面那间黑漆漆的屋子,须臾,抬起腿,神色悲愤又壮烈,仿佛今夜就要没命了。   -   屋子里静悄悄的。   楚云山磨蹭了半天,才从门口挪到桌子边,一弹指点亮了桌上的蜡烛,转身就被半靠半躺在床上的人影吓了一大跳。   楚云山大怒:“你装什么……嗯?”   洛怀川似乎正在昏睡,半边脸上盖着一块帕子,手腕上还裹着厚厚的纱布。   楚云山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靠拢过去,伸手去揭他脸上的帕子。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给这混账师兄一个教训,下手没个轻重,也不知把人打成什么样了。   最好打破相了。他有点恶毒地想。   没等碰到帕子,“吧嗒”一声响,他的手腕被攥住了。   楚云山:“!!!”   洛怀川缓缓睁开眼,随手扯掉那张帕子,坐起来,看了眼犹如惊弓之鸟的没出息的师弟,淡淡道:“怎么是你。”   楚云山被这一声唤回了神,有点纳闷自己在怕什么,顿时胆肥起来,一用力抽回手,冷声道:“你还想是谁?”   洛怀川没接话,上下打量他两眼,道:“被师尊赶出来了?”   “谁被师尊赶出来了!?”楚云山被戳到痛处,立刻急了眼,把自家师尊的叮嘱全都扔在了脑后,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咬牙切齿道,“你怎么还没死???”   “不知道。”洛怀川平静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没死。”   “你——”楚云山气得牙痒痒,恨不得当场掐死他,半晌,悻悻地松开手,“要不是师尊护着你,白天的时候你就该被我打死了。”   洛怀川咳嗽两声,缓了缓,语气居然也颇为遗憾:“是啊。”   楚云山:“……”   他顿时没脾气了,只能闷闷地往凳子上一坐,拎起茶壶狠狠灌了几口凉茶。   灯花在沉默中慢慢燃烧,连细微的哔剥声都显得有些吵闹了。   许久,黑暗里响起洛怀川略显沙哑的嗓音:“当年水云台的那些弟子,如今还剩多少?”   楚云山喝茶的动作一顿,半晌才道:“那年出事后,很多弟子担心因此受到牵连,人心惶惶,我没强留,让他们想走便走,再加上这些年意外折损,到如今只剩下三个旧人。后来又新收了六个弟子,加上我总共十人,勉强还像个宗门。”   “长宁呢?”   “失踪了。”   “青云落没找过你麻烦?”   “明面上没有,私底下也不多,就一些小绊子。”楚云山觉得这样一问一答实在诡异,显得自己有多听他话似的,不爽道,“你问那么多做甚?”   “关心。”洛怀川倒不是很介意他的脾气,弯起眼睛笑了一下,那张隐没在黑暗里、过于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活气,像是一下从鬼气森森的地狱来到了人间,“这些年,师兄一直都很挂念你。”   楚云山眨了眨眼睛,忽然不知所措起来。   他吃软不吃硬,最怕这招。   -   凌却尘是后半夜回来的。   他原本想在浮生水榭歇一晚,但转念一想,把沈修远留在他那两个心怀不轨的徒弟身边,岂不是羊入虎口,辗转到半夜,终于按捺不住,匆忙上山来了。   估摸着沈修远已经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发现自家师尊睡是睡了,没睡在床上,东倒西歪地躺在窗边的软塌上,身上胡乱盖着张毯子,手里还捏着个还没完成的剑穗。   他俯下身,从沈修远手里轻轻抽走了剑穗,然后连人带毯子一块儿抱起来,动作轻柔地放到了床上。   沈师尊在睡梦里嘟哝两声,试探着舒展了一下手脚,感觉很是宽敞,于是裹着毯子骨碌碌滚到里边去了。   凌却尘:“……”   他不得不半跪在床上,拎着被子往沈修远身上盖去,忽的脖子一沉,被人勾着用力往下拉去,撞进了一双含着水光的迷离眼眸。   沈修远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迷迷糊糊道:“你可算回来了……”   凌却尘神色不大自在:“嗯。”   他试图离某人远一点,以免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在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   沈修远睡觉被吵醒,本来就有点不太高兴,发现凌却尘一直在偷偷摸摸试图挣脱自己,更加不高兴了,一使劲,将他拽得跌在床上,然后翻身压上去,把脸埋进颈窝里,猫咪似的蹭了两下,嘟囔道:“为什么不理我?”   凌却尘:“……”   见他不吭声,沈修远更来劲了,一边黏糊糊地亲着他的唇角,一边胡乱摸到他的腰带用力一抽,小声道:“那本书上的画不好看吗?还是你不喜欢这种事?”   他刚睡醒,嗓音比平时还要轻软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湿热的气息喷在颈侧,亲吻和隐晦的求欢好像一把烈火,轰然点着了凌却尘,差点将他焚成灰烬。   他呼吸有些微凌乱,搂住沈修远的腰,翻了个身,反客为主地将膝盖顶进两腿之间,又将那双乱动的手捉住,安抚地亲了亲他,在耳边低低喘息道:“……我还没准备好,不过你好像已经准备好了。”   沈修远:“?”   他一时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只是觉得被亲得很舒服,眯起眼睛,微微张开嘴,伸出一点粉嫩的舌尖,向着身上的人索吻,也如愿以偿被亲了个七荤八素。   一阵窸窣声后,衣衫褪去,散乱地扔在床下。   直到此时,沈师尊终于明白过来这话什么意思了。   ……小徒弟靠着一本春宫图临阵磨枪出来的技术真的有点差劲。   他本来就不太吃得住痛,这下子更是眼泪涟涟,埋在被子里呜呜咽咽,下凹的腰肢颤抖得像片叶子。   凌却尘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以这惨绝人寰的本事和他一度春宵,任凭沈修远怎么讨饶耍赖都不管用,挣扎着爬走,没爬两步又被抓着脚踝拖了回来。   “疼……你别……啊嗯……”   “那我慢点。”   ……   …… ……   沈师尊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没料到小徒弟如此勤学苦练,不仅认真看了那本书,还将里面的姿势全都记了下来,逮着自己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晚上。   折腾也就算了,还非得时不时问上两句,疼不疼,舒服吗,哪里更舒服……自己要是不肯回答,就一直纠缠着顶撞到开口为止。到后来浑身汗液津津,烛光下肌肤白腻细滑如脂膏,连眼睫都浸得湿漉漉的,低伏的腰窝里蓄着一汪浅水,随着颠簸四散流淌。   他实在受不了,终于屈服了,凌却尘问什么就乖乖答什么,没想到这厮还得寸进尺,变本加厉……   沈修远酸软地躺在床上,捂住了眼睛,不堪回首。   过分,太过分了!!   凌却尘却像个没事人似的,精神抖擞,一大早就下山买了早饭回来,还十分殷勤地端到床上来喂。   “阿晏,吃点。你昨夜太累了。”   “……”沈修远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扶着腰慢慢坐起来,尝了一口,挑剔道,“这味道怎么这么怪?”   “里面加了点……那个,鹿茸。”凌却尘见他一翻白眼就要滑回被子里去,赶紧将人扶住,按进怀里哄道,“再吃一口,就一口,熬了很久的。”   “不吃!”   “吃点。”   “不——唔!”   凌却尘嘴对嘴给他喂了进去,顺便还偷了一个温柔绵长的吻。沈修远砸吧了一下嘴,忽然觉得这汤的味道其实还行,正打算再要几口喝。   屋里突兀地响起了一声倒抽气。   两人齐齐一愣,转头朝着声音的源头望去。   只见楚云山神色呆滞恍惚地站在门口,一会儿看看衣衫不整脖子胸口满是青红痕迹的自家师尊,一会儿看看嘴唇微肿、应该是刚才亲出来的玄明君,半晌,发出一声短促的“啊”,扭头冲了出去。 第55章   沈修远当时就想跟着跳下床冲出去,但被凌却尘摁住了。   “他、他……”沈师尊两辈子就没这么尴尬过,莫名有种被捉奸在床的窘迫,都急磕巴了,“云山是不是不喜欢我给他找师娘?!”   凌却尘表现得十分沉着:“没事,我出去看看,你歇着。”   -   楚云山已经飞快地蹿回了自家师兄的屋里,满脸惊恐宛如白日撞鬼,比比划划,哆嗦半天没能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洛怀川:“……?”   洛怀川看了眼天色,烈日当空,阳气十足,但很显然自己这没出息的师弟还是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你方才去哪了?”   “师、师师师尊……那那那那……”楚云山憋得面红耳赤,一拍大腿,终于嚷嚷出来了,“我、我早就说了那玄明君不是好东西!!!”   不是好东西的某人正站在门外,冷不丁听见这一嗓子,缓缓放下了敲门的手,隐藏好气息,不动声色地开始偷听。   “哦。”洛怀川点头赞同,“我也觉得。”   “是吧是吧。”楚云山仿佛找到了知音,立刻将昨天的沉默尴尬以及别扭劲儿忘了个精光,“师兄也看出来了?”   “自然。”洛怀川喝了口特制的苦黑茶——据说这玩意对压制魔气有好处,还是凌却尘托人从白凤道带回来的——但这并不妨碍他跟师弟说点掏心窝子话,“此人的手段很是高明,若即若离,松紧有度,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将师尊骗得团团转。可怜师尊哪见过这种手段,天天跑来我这儿问‘他为什么生气了’‘他怎么又不高兴了’‘乖徒我该怎么办’,实在可恶。”   楚云山目瞪口呆。   半晌,他怔怔道:“啊?你早就知道这事儿了?”   “知道啊。”洛怀川咽下最后一口茶,皱了皱眉,有点嫌弃地丢开杯子,转头对师弟语重心长道,“但明知玄明君宿在那,还大清早的跑去打扰师尊,就是你的不对了。”   楚云山:“????”   “我……你……”他有点不明白,不自觉压低了嗓子,“你不是也对师尊……玄明君都得手了,你怎么一点也不急?!”   “我?”这个问题一出,洛怀川脸上的神色相当复杂,须臾,低低嗤笑一声,“先不说我还能活多久,我手上沾过他的血,哪还有资格说这个。”   楚云山顿时不吭声了。   “还有。”洛怀川敲了敲桌子,“藏好你的那点心思,别让师尊看出来。”   “为什么?”   “……”洛怀川扶了一下额头,努力提点自家没出息的师弟,“你根本没有把握,也没有胜算,贸贸然将这心思暴露出去,只会适得其反。别怪师兄没提醒你,师尊他不太能接受师徒之间……说实话,那玄明君也就占了这点便宜罢了,否则哪里轮得着他。”   楚云山撇着嘴,看上去很不服气的样子,嘀嘀咕咕:“难道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尊被一个外人抢走?”   洛怀川微妙地瞥了他一眼。   “我们”。   这是把自己也划进同一战线了。他想了想,出于对师弟的关怀,又补了两句:“就算想试,也别挑这段日子。师尊正新鲜着呢,只要凌却尘不是太蠢,就不会留下墙角给你撬。等过个几年师尊腻了他,再动手也不迟。不过你……要不还是算了吧,我觉得你不是凌却尘的对手。”   楚云山一瘪嘴:“师兄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洛怀川用力捏了捏鼻梁,心道你要是够聪明,我的胳膊肘也可以往你那边拐一拐,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离得近也方便自己照看一二。   苦黑茶有安神功效,又说了这么多话,洛怀川觉得有些乏了:“言尽于此。你出去吧,我要再睡会儿。”   “哦。”   片刻之后,楚云山又连滚带爬地蹿回来了,神色仓皇,扑到床跟前:“师师师师兄……”   洛怀川:“???”   楚云山哭丧着脸:“咱们师兄弟二人联手,把他灭口行不行……他偷听!!!”   洛怀川眼皮狠狠一跳。   凌却尘已经大步走了进来。寒风夹着的沉香味凉意入骨,扑面而来,那肃杀的神色活像是来杀人的。   他瞥了一眼满脸苦大仇深的楚云山,又缓缓移开目光,锁在了洛怀川身上。   “方才说得不错。继续说?”   “……”洛怀川深吸一口气,心道师弟果然靠不住,自己魔气被封灵识衰弱没发现门外有人偷听很正常,可楚云山就太不应当了。   事已至此多想无用,他迅速收拾好那些纷杂的念头,抬起眸子,眼神略微迷茫,显得十分无辜:“嗯?我说什么了?”   楚云山顿时在一旁佩服得五体投地。   大师兄这手后发制人以不变应万变实在是高明!他也飞快地收起背后说人坏话被抓包的忐忑模样,搬了个凳子坐到床边,附和道:“我和师兄多年未见,叙叙旧而已,玄明君偷听也就罢了,怎么还生这么大的气?”   凌却尘眉毛越挑越高。   须臾,他收敛起那副肃杀样儿,淡淡一笑:“没什么,闲着无事,师娘来看看你们。”   楚云山:“?”   楚云山:“??????”   眼见自家师弟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洛怀川眼疾手快,在他的大腿上用力掐了一把。楚云山痛得一颤,浑身一激灵,愣是将那些差点脱口而出的污秽之语憋了回去。   紧接着洛怀川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那架势,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楚云山立刻意会,紧张地扑上去给他拍着背,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情真得不能再真:“师兄,师兄你没事吧?这怎么了这是?”   “没事……咳咳咳……就是太冷了……”   凌却尘在外面偷听蹲了半天,身上的寒意还没散呢。见状,他稍微退开了一点,省得被某人继续碰瓷,脸上依旧挂着无可挑剔的完美笑容,道:“那我再去拿个炭盆进来。”   当然这只是借口。   出了门以后,他头也不回地钻进对面屋里去了。   沈师尊正披着一张毯子,捧着那碗大补汤滋溜滋溜地喝,喝得桌上瓦罐里的余汤都空了,见他回来,赶紧搁下碗问道:“怎么样?”   “不愿认我。”凌却尘叹气道,“还把你那大徒弟气得旧伤复发……再缓缓吧,他们一时半会儿没法接受也正常,时间久了自然就习惯了。”   沈修远一听,这事儿确实没什么办法,便暂且不再操心了,往床上一倒,开始哼哼唧唧:“疼。”   “哪里疼?”   “腰疼!腿疼!”沈修远控诉道,“哪里都疼!”   凌却尘伸手按在他的后腰上,轻轻揉了揉,耐心地问道:“这里?”   沈修远被这么一按,腰肢一阵酸软酥麻,顺着脊骨直冲天灵盖,赶紧裹住毯子往里面躲了躲,大怒:“你故意的吧?”   “怎么样才算故意?”凌却尘摊手,“我真的已经很轻了。”   沈师尊居然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   须臾,他小声嘟囔道:“我刚到云琅崖那天,你不光扒我衣服,还乱摸,就是故意的。”   凌却尘脸上笑意一僵。   沈修远见他目光乱飘,顿时支棱起来,像条大青虫似的裹着毯子蹭蹭蹭爬过来,往他背上一趴,朝耳朵里吹了口气:“真是故意的?”   “……”   沈修远咬了他耳朵一口。   凌却尘:“!!!”   他终于受不了了,把一卷沈某人从背后抱下来,捏住毯子一角抖了抖,从里面抖出了一个完整的沈修远。   沈某人滚得有点头晕,在床上趴了一会儿,然后被捞进了熟悉好闻的怀抱里。   凌却尘低头亲了亲他的鼻尖,道:“是故意的,你想怎样?”   “色胚!”沈修远义正辞严地指责道,又被亲了一口,“别打岔!要是杜若捡回来的是别人,你也这样摸?”   “你翻旧账?”凌却尘失笑,却也稍微想了一下,“如果杜若捡来的那人不是你,但顶着道青的躯壳,我也会验一下身。”   沈修远:“!”   “如果真是我那魔修师父死而复生,那就活剐了;要是什么游魂借了躯壳,就再好好送他一程。”   沈修远:“?”   沈修远颤颤巍巍地指了指自己:“那我……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你?”凌却尘这回吻住了他的眼睛,缱绻又缠绵,低低道,“因为你的眼睛,哭起来特别好看。” 第56章   沈修远着实有点吃不消某人高涨的热情,不仅早上的那一碗大补汤全都打了水漂,还得倒贴出去两分。   但又不忍心拒绝,也不是很想拒绝,便默不作声地纵容了,很快一双凤眸泛起了雾,水光潋滟,眼尾通红,纤长的睫毛轻轻一阖,就有泪滚下来。   凌却尘亲着他:“阿晏,阿晏……”   “唔……啊嗯……别喊了……轻点轻点……”   -   这几日雪总算停了,但还是冷。   沈修远窝在暖和的屋子里,身上又酸软,总是觉得困倦,被安神香一熏更是眼皮直打架,却还惦记着那个被洛怀川藏在万界山灵庙村的东西,挣扎着打起精神,企图出个远门。   然后遭到了徒弟们的一致反对。   凌却尘:“万界山是妖族的地盘,季盛不敢大张旗鼓地派人去找,那东西很安全的,我们等天气暖和些再去也不迟。”   洛怀川:“是啊。而且那里冬日大雪封山,四下都是白茫茫一片,就算到了灵庙村,我也认不出原来的路。”   楚云山:“师尊,师尊你又要扔下我走了吗?”   沈修远:“……”   被这一劝,他也忍不住犯起了懒,干脆就决定在这儿过冬了,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剩下的时间拿来修炼,闲暇时还能跟乖徒们促膝长谈,惬意得很。   -   这天,沈修远从杂物房里翻出一个脸盆大的炉子,上面还架着一层铁网,他想了半天,才想起这是以前和洛怀川一起围炉煮茶的用具,顿时就被勾起了兴致。   他抱起那个盆大的炉子,兴冲冲去找徒弟们。   洛怀川正在擦桌子,回头看见那个东西,诧异道:“你在哪找到的?”   “一个木箱子里。”   “居然还在,茶壶呢?”洛怀川微微俯身,抬手擦掉了他鼻尖上沾到的一点灰尘,“别动,弄脏了。”   沈师尊皱了皱鼻子,配合地让他擦掉,答道:“没看见茶壶。”   “那就随便找一个吧,再让师弟去集市上买点能烤的东西回来。”   “云山?不行不行,他最近有点魂不守舍的,前天打翻水桶又跌了一跤,昨天又把茶煮干了,估计有什么心事,我看还是少去烦他。”沈修远想了想,一锤定音,“让却尘去。”   收到召唤的玄明君立刻从浮生水榭赶了过来。   他是白凤道的客卿,只要不是去了什么犄角旮旯或者九死一生的遗迹里面,音讯全无下落不明,就得帮忙处理点儿事情,偶尔还会有附近的白凤道弟子登门造访。   山上的草庐藏着的秘密太多,弄得他不得不白天呆在浮生水榭,等到傍晚再回来。   不过他给了沈修远一只传讯灵鸾,以备不时之需。只可惜凌却尘日盼夜盼,就是没见某人用灵鸾,这么多天愣是没得到一个偷闲的理由。   忽见灵鸾飞来,他还以为山上出了什么事,匆忙赶回去,刚跨进门,就被兴致勃勃的沈修远拉着胳膊拽到了桌前。   “这是什么?”凌却尘茫然地看着那张墨迹未干的字条,皱着眉轻声念道,“年糕六根,栗子两斤,花生二两,地瓜六个……最近饿着你了?”   “什么饿着。”沈修远又往上面添了几笔,扫了一眼,觉得再没遗漏了,便催促道,“去,去买,晚上给你烤栗子吃。”   凌却尘:“……你把我叫回来就是为了这个?”   “不行吗?”沈修远眨了眨眼睛,“还是说买点地瓜栗子之类的小事,使唤不动堂堂玄明君?”   “都使唤得动。”凌却尘哭笑不得,收好字条,又捏了一只灵鸾塞进他手里,“有事尽管叫我,我去了。”   凌却尘不负期望,麻溜地就把字条上的菜买齐了,甚至还很贴心地带了一只新茶壶回来。   当天晚上,徒弟们被迫呆在同一间屋子里,神色颇有些不自在,毕竟那日偷听风波之后他们仨就没再凑到过一块儿,都心照不宣地相互避开,努力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只有沈师尊在专心地煮茶,用夹子翻烤地瓜栗子年糕花生……   年糕发出阵阵焦香,栗子“咔吧”一声爆裂开来,地瓜顺着裂痕流出金黄的蜜,沈修远忙得团团转,又要把熟了的东西夹到碟子里,又要往沸腾的茶壶里倒了点冷水,还要抽空往嘴里塞两片焦酥烫口的年糕,一抬头发现乖徒们神色各异,既不喝茶也不吃东西,顿时感到十分迷惑。   “你们怎么不吃?”   乖徒之间无声无息剑拔弩张的氛围忽然一滞。   洛怀川率先动手,拿了一枚栗子,剥好顺手放进了沈修远面前的碟子里,又给自己倒了杯茶,十分闲适地往后一靠,怀念道:“以前我还没辟谷的时候,师尊年年冬天都喜欢这样给我烤东西吃。没想到时隔多年,还能尝到和当年一样的味道。”   楚云山紧随其后,笑道:“师兄说的事也太早了。我只记得当年水云台十几个人,大家一块儿围炉煮茶谈天说地,那叫一个热闹。可惜师尊总是嫌吵,喜欢喊上我和师兄在屋子里另起个小炉,三人边吃边聊些闲话之类……啊,当时玄明君还不在,听我们讲这些大概也没什么意思,不说了。”   沈修远剥红薯的指尖顿了顿。   其实主要是每次自己一去,弟子们就争相把烤好的东西让出来,他实在不好意思跟那些还没辟谷的小家伙抢吃的,喊上亲徒们回屋里开小灶罢了。   如今水云台是还在,但当年的那些弟子……恐怕早已物是人非了。   他正深陷突如其来的感伤中,没注意到凌却尘神色古怪,似是在隐忍什么,所以在那片烤年糕递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地张口一咬。   一不小心咬到了某人的手指。   沈修远:“?”   谁会在投喂的时候故意捏住大半片年糕啊,还让不让下嘴了??   “怎么吃得这么急?”凌却尘不慌不忙地抽回手指,用帕子擦了擦,故意露出食指关节上清晰可见的齿痕,云淡风轻地抬眸朝着某处一笑,转头宠溺道,“要不要再吃点别的?你拿着烫手,我来喂就行。”   “……”沈师尊狠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目瞪口呆,不知道他发什么病,没发现对面俩徒弟脸都绿了。   楚云山用力掐着自家师兄的手,气得声音都哆嗦了,用仅剩的理智传音道:“师、师兄……他他他……”   “我看到了。”洛怀川垂下眼皮,深吸一口气,“你能不能别掐我了?”   “可可可是……”   “小不忍则乱大谋。”   就在凌却尘故技重施,沈师尊推拒了好几回都没能推掉,不得不无奈又纵容地吃掉了递过来的年糕时,楚云山猛地站起身,匆匆抛下一句“太热”,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远远地传来咣当一声,好像碰翻了门口的什么东西。   沈修远觉得有点不对:“乖徒,乖……哎!你们先吃,我出去看看。”   走了两个人,屋里霎时安静下来。   洛怀川将手里的一把花生扔回火上,装都懒得装了,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不跟出去?”   “没必要。”凌却尘眼皮都没抬,继续剥栗子,剥好的都堆在了沈修远的碟子里,十分淡定道,“我已经是你们的师娘了。”   洛怀川:“……%&*”   这位曾经的水云台首徒看起来很想骂人。   -   门外夜色苍茫,月光惨淡,枯树重重宛如鬼影。   楚云山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只觉得心里压着一股火,熊熊烈烈,连呼出的气息都灼热滚烫,在寒风里凝成一团冷白的雾。   他漫无目的地快步走着,没走太远,就被自家师尊给追上了。   “云山!云山,你等等!”沈修远追得火急火燎,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大晚上的,你要去什么地方?”   “回水云台。”   “这么晚?不是,你到底怎么了?”   楚云山终于忍无可忍,猛地一抽手,将他重重地抵在树干上,死死盯着他,那眸子在月光下竟有种摄人心魄的光亮。   “我怎么了,师尊不明白吗?”   作者有话说:   浮山篇章很快就要结束啦,明天还会更 第57章   沈修远惊得呆住了:“明白……什么?”   “你说这具躯壳曾是玄明君的师父,所以当他是半个徒弟!”楚云山紧盯着他,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那为什么他可以,我不可以?”   沈修远瞳孔骤然紧缩。   他仿佛一瞬间明悟了什么,又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眼前这个徒弟,半晌,只干涩地挤出一句:“云山,你在想什么?我是你师尊……”   “我在想什么?”楚云山指尖用力掐着他的肩膀,狠狠一推搡,“我想这样抱着你,亲你吻你,想做凌却尘对你做的那种事——”   沈修远被挤在年轻炽热的躯体和粗糙的树干之间,再加上这么没轻没重地一推,只觉肩膀痛得快要碎了,恍惚有种窒息的错觉,忍不住仰起脖颈喘息,还夹杂着几声颤抖的闷哼。   月光下,那段暴露出来的脖颈白皙得像一块玉,肌肤近乎半透,淡青的血管清晰可见。思慕已久的猎物就以这种脆弱的、献祭一般的姿态呈现在眼前。   楚云山呼吸微微一滞。   他仿佛被蛊惑了似的,低下头,用嘴唇轻轻碰了碰,张口咬了上去。   “唔——!”沈修远倏地睁大了眼睛,被舔噬得浑身一颤,终于由不敢置信转为怒不可遏,霜吟剑气猛然爆发,“逆徒放肆!!!”   只听一声碎玉般清脆的声响,冰霜四溅,楚云山肩膀以下的部分都被冻成了冰雕。   沈修远挣脱桎梏,捂着脖子退开数步,被这胆大包天的逆徒气得头昏眼花,手里那柄细长漂亮的银白色长剑散发着惊人的寒气,冷白霜花自脚下飞速绽开蔓延,地面寸寸冻结,覆上一层薄冰。   楚云山似乎被铺天盖地的暴怒寒气浇得清醒了一点,张了张口,好像想说什么,很快又颓然放弃了,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沈修远冷着脸,手腕一抖,霜吟剑刹那拉长,变成了一截纯白的细长软鞭。霜吟是剑魂,灵力拟作的实物可千变万化,只不过其中剑形态最为得心应手罢了。   在此之前他从未惩戒过徒弟。   没有丝毫留情、仿佛是由整个凛冬风雪凝结成的一鞭,就这么劈头盖脸地抽了下去。   楚云山站在那里,不言不语,也不争辩,只是哀哀地看着他,鞭梢划过脸颊,渗出一丝鲜艳的血痕。   被深藏在心底多年的花骨朵在一鞭又一鞭里七零八落。终于在不知多少鞭后,他被抽得一个踉跄,扑通跪下了。   沈修远扬起的手猝然一顿。   到底是多年的师徒情分,再怎么大逆不道,也还是不忍打出个好歹来。沈修远缓缓放下鞭子,手指一松,霜吟便散作了萤火般的光点。   他看着摇摇欲坠快要扑在地上的二徒弟,紧抿住唇,半晌,上前两步把人拽起来。   楚云山被拽得一个不稳,扑在了自家师尊身上。他确实伤得不轻,甚至还在挨打的时候撤掉了护体的灵力,好让那落在身上的痛更刻骨些。   霜吟寒气留下的伤很冷,他本能地抬手环住了很暖和的师尊,不太清醒地呢喃道:“好冷……”   沈修远脸色一沉,似乎想要发作,又强行压下,黑着脸把半死不活的二徒弟扛了回去。   -   凌却尘在门口等着,洛怀川失去修为之后有些畏寒,没出来,只靠在窗边张望。   两人都没想到会见到这样一副情景。   沈修远像扛麻袋似的扛着浑身是伤的楚云山,右手垂落身侧,因为脱力微微颤抖,衣袍上也沾到了不少血迹。   “阿晏!”凌却尘心里一紧,见沈修远似乎有些吃力,赶紧上前接过楚云山,“你们怎么弄成这样?打起来了?”   “没有。”沈修远哑着嗓子,转头望向披上斗篷匆忙出来的洛怀川,“怀川,你帮忙照料一下。”   洛怀川沉默地扶住已经晕过去的师弟,看了他两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人弄回自己屋里去了。   凌却尘见他神色余怒未消又带着一丝疲惫,干脆将人打横抱起,代劳了回屋的那几步路。   沈修远没拒绝,闭了闭眼睛,一扭腰把脸埋进了他怀里。   剩下那些没有吃完的年糕栗子花生地瓜都被凌却尘早早地搜刮走了,这会儿成堆地放在桌上,散发着温热的焦香。   沈修远连看也没看,被放到床上后只是呆呆坐着,仿佛失了魂。   凌却尘终于担忧起来。   他猜到楚云山沉不住气,却没料到沈修远会是这样的反应。   “阿晏,”他挑了一颗金黄饱满的栗子递到嘴边,“我亲手剥的,尝尝?”   沈修远眼珠转了一下,轻轻一摇头,继续发呆。   “楚云山说什么了?把你气成这样。”凌却尘碰了碰他的肩膀,没使多大劲,却听见某人倒吸了一口凉气,顿觉不妙,“有伤?给我看看。”   沈修远:“……!”   沈师尊终于回魂了,一想到自己身上的伤痕有多么容易引人误会,迅速拢住衣襟,死活不肯让小徒弟看。   “你躲什么?”   “没什么……你干什么!不要!放开我!”沈修远被圈在方寸之间,拳打脚踢,左支右绌,逼得急了甚至张口就咬,口齿不清地痛斥道,“堂堂玄明君怎么能光天化唔……耍扭氓……”   “现在是晚上。”凌却尘皱起眉,直觉其中有猫腻,不顾他挣扎反抗,三下五除二就把衣服给剥了,脖子上的咬痕和肩上紫红的淤痕一览无遗。   凌却尘脑子嗡地一下,提起剑就往外冲。   “别!你回来!”沈修远都顾不上穿衣服,扑上去抱住他的腰,几乎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把人拖回来,飞快地穿好衣服,遮住那些骇人的痕迹,目光闪躲,期期艾艾道,“不、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打起来了……”   “打起来?你刚才还说没有。”凌却尘脸色冷得掉渣,“而且,要怎么打才能留下这种痕迹?”   沈修远:“……”   他越想越委屈,终于在逆徒和准道侣内忧外患之下狗急跳墙,悲从中来,祭出了最大的杀招——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这一哭直接把凌却尘吓愣了,凌厉的气势眨眼消散无踪,剑也随手一扔,丢盔弃甲:“阿晏,阿晏你别急……好好好我不去找他。那混账东西到底做了什么?”   “他……大逆不道,被我狠狠打了一顿。”沈修远确实难过狠了,把脑袋靠在他肩上,边掉眼泪边断断续续道,“你说……我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个逆徒……是我这个师尊当得太差了吗?他怎么会有这种念头,是我没有教好他……是我教岔了……”   “不是你的错。”凌却尘揽着他轻轻拍着背,“怎么会是你的错?讨人喜欢又不是什么错,错的是那人的喜欢没有分寸。”   沈师尊被安慰了很久,才稍觉宽心,一转头又开始伤心别的:“可再怎么错,他都是我一手带大的徒弟,我一时气恼下手没个轻重,差点把他打死……我师父教徒弟从不打骂,怎么到了我这里,就只会打徒弟……我不是个好师尊……”   凌却尘听见“打死”两个字,忍不住想起了自己未过门徒弟的身份,不由后颈一凉,神思恍惚起来,安慰慢慢变得有一点敷衍。   好在沈师尊本来就不是真的要什么安慰,只是心里憋得慌,想在凌却尘面前由着性子发泄一会儿,很快便将震惊伤心等等乱七八糟的情绪收拾妥当,抓了块地瓜啃起来。   “好甜。”他眼泪都没擦干净,眼睛都还红着,已经吃得嘴巴鼓鼓囊囊,含糊道,“你还挺会挑的。年糕还有吗?”   “……没了。”   “怎么才买这么点?”一转眼半块烤地瓜已经没了,沈修远拿帕子擦了擦嘴,顺便把脸也擦了一遍,没事人似的开始剥栗子,“闲着也是闲着,来,帮我剥点花生。”   凌却尘:“……??”   白瞎了他一箩筐的担心。   为了照顾沈某人刚刚好转的脆弱情绪,他礼貌地请示道:“那我现在可以去揍人了吗?花生等回来再剥。”   “不可以。”沈修远咽下栗子,正色道,“师门不幸,跟你没有关系。我自己来就行,你别插手。”   凌却尘心里还是很想把某人揍一顿,试图据理力争:“可他对你——”   “坐下,剥花生。”   “……”乖徒老老实实坐下了。 第58章   楚云山很皮实,挨揍第二天就醒了,就是精神不太好。   他一蹶不振地抱着被子,洛怀川就坐在不远的桌旁,慢慢喝着今日份的苦黑茶。   许久,楚云山终于张口了,愁云惨淡,惶惶道:“师兄。”   “嗯?”洛怀川放下杯子,“师尊大概再一会儿就要起来了,你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   楚云山:“……”   楚云山:“我要在遗言里说什么师尊才肯原谅我?”   “认个错。”   “我、我又没做错。”   “那没救了。”洛怀川抿了一口茶,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我不走……”   话音未落,屋门哗啦开了,楚云山顿时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一下钻回了被窝里。   洛怀川站起来:“师尊。”   “你出去吧,我和云山有事要谈。”   洛怀川从善如流,还很贴心地带上了门,路过院子树下时,恍惚见到枝头有白影一闪而过。   “这里怎么会有这种长尾山雀?”他纳闷了一下,“还是白的。”   这只白山雀很快就失去了踪迹,洛怀川在院子里找了一会儿,没找到。外头寒意入骨,他轻轻搓了搓冰凉的手,终于放弃了,叩响了对面的门。   正好凌却尘也想找他。   很快,两人就着昨晚剩下的一点花生,和平地喝起了茶,凌却尘甚至递了一个热乎乎的手炉给他。   “……”洛怀川盯着那个手炉,过了一会儿,发现没有爆炸才拿来揣在怀里,抬了抬眼皮,“无事献殷勤?”   “有事。”凌却尘有点心不在焉,眼睛不断朝着对面屋子瞟去,这么一会儿工夫,都看了三四回了,“依你看,他会怎么处置楚云山?”   “处置?师尊这人只是心肠软,并非优柔寡断。我那师弟大概会被赶回水云台吧,三五年内是见不着了。”洛怀川往软枕上一靠,捻着耳边的发丝,带着几分慵懒随意。他最近气色好了不少,唇色殷红,垂眸时一弧阴影落在泪痣上,将那份浓墨重彩的艳丽衬得更甚。   看得凌却尘眼皮一跳,忍不住暗自比较了一番。   单论皮相应该是自己更胜一筹,但洛怀川的好看却有种明知不可,却仍能勾得人飞蛾扑火的魅惑。   然而自己不说话也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杜若也曾开玩笑说,玄明君大概是整个修真界最难攀折的一朵高岭之花,任谁想采摘都会被冻死在万丈高山上。   可他现在已经被折下来了,似乎已经失去了这种不可亵玩的远观之美,再没有什么能够和洛怀川分庭抗礼了。   糟糕。   得尽快把季盛勾结魔修陷害清衍君的证据拿到手,然后再正大光明地带沈修远回白凤道结为道侣,昭告天下。   洛怀川被他看得有点发毛:“你看我做甚?”   “……哦,没什么。”凌却尘猝然回过神来,随便找了个借口,“阿晏有三个亲传徒弟,我还不曾见过那个封长宁,觉得有些可惜。”   “可惜?”洛怀川摁开一枚花生,诧异道,“虽说作为师兄,我不希望三师弟这样不明不白地失踪。但他要是回来,你又多个麻烦,可惜什么?”   凌却尘:“???”   凌却尘:“麻烦?他也??”   洛怀川“嗯”了一声,肯定了他的猜测。   玄明君有点无语。   “你们师门是不是有些……”他一时间找不到什么词来形容,“不大对劲?”   “是只有他不对劲。”洛怀川纠正道,“我和云山都是因为跟师尊朝夕相伴,一时走岔了才会如此执迷不悟,但长宁不一样。”   凌却尘抽了抽嘴角。   这结果有什么区别吗?   他在心里默念了三遍“我是师娘”,才心平气和地开口道:“哪里不一样?”   “长宁来水云台的时间最短,还不到两年,就表现得对师尊情根深种。”洛怀川摩挲着茶盏,冷笑一声,“最开始那阵子,竟连我也被他瞒过去了,以为只是小孩子撒娇而已。”   凌却尘:“……”   什么叫竟连你也被瞒过了……还说你们师门没问题!??   “后来,我渐渐觉得他来水云台的动机不纯。但封长宁是师尊主动捡回来的,一开始痴痴傻傻,过了半年才逐渐好转。要说装的,我瞧他也实在不像有那个本事。”   “痴傻?”   “对。师尊遇到他的时候,他脏兮兮的活像个乞丐,偷吃人家坟头的贡品被发现了,也不知道跑,差点被那户人家活活打死。”洛怀川慢慢回忆道,“然后师尊替他解了围,又给了他一个包子,他就乖乖跟着走了。”   “确实够傻。”凌却尘评价道,“阿晏怎么乱捡人?傻子都收。”   洛怀川顿了顿,声音飘忽了一下:“因为他挺好看的。”   凌却尘:“???”   “用师尊的话来讲,就是骨骼惊奇万里挑一。”洛怀川难得对自家师尊的行事作风流露出一丝不以为然,“我怀疑他瞎说的。”   凌却尘赞同地点点头。   两人在此事上达成了一致,相视一笑。   洛怀川继续道:“后来长宁的痴傻被治好了,前几个月还算正常,只是离家出走了三次,想让师尊像以前一样哄着他。”   “后来呢?”凌却尘听着总觉得这家伙还是很蠢。   “再后来……”洛怀川又停住了,想了很久,露出十分一言难尽的神色,“他以前可能是什么大户人家出来的纨绔子弟,说话做事都很……不讲道理,总之就是很麻烦。”   凌却尘终于放下心来。   这种人,就算回来了也成不了气候,远不如眼前的洛怀川难对付。   -   两人吃完了花生喝完了茶,沈修远也出来了。   楚云山跟在后面,似乎说了句什么,又越过他,朝着窗边对坐的两人望了望,迟疑片刻,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沈师尊站在院子里,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后,叹了口气,转身推门进来,看上去心情不大好。洛怀川很识相地起身回自己屋去了,把地方留给了自家师尊。   沈修远坐下后,又叹了口气。   凌却尘拿了个没用过的杯子,给他倒了茶,推过去问道:“楚云山这是去哪?”   “水云台。”沈修远没精打采,“他说自己不会再做逾矩之事,愿意回去闭门思过。我让他回去闭死关,时间一久,总会淡忘的。”   闭死关,那至少要十年。时间会阔如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阻绝一切不该有的念头。   没想到楚云山从沉不住气到现在,不过一夜,就已经被快刀斩乱麻,远远地隔开了。   凌却尘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感觉,仿佛是一种奇异的兔死狐悲之感,等回过神来,已经覆上了沈修远捧着茶盏的手,紧紧握了一下。   沈修远:“?”   沈修远迷茫:“怎么了?”   “没什么。”凌却尘缓缓松开手,眼神闪烁,似是无意道,“对了,之前我送你的那枚平安扣呢?”   “在这呢。”沈修远从怀里摸出来给他看。   “你说以前也有过一个能储物的平安扣,怎么丢的?”   “啊?”沈师尊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努力回忆了一番,实在记不起来那个小东西是怎么掉的了,诚实道,“忘了。”   “……真的忘了?”   沈修远仔细想了想,笃定道:“真忘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随便问问而已。”凌却尘取过那个平安扣,“我帮你改成能储物的,过两天再给你。” 第59章   楚云山一走,山上的日子忽然有些寂寞起来。白天凌却尘依然呆在浮生水榭,草庐里就只有洛怀川陪着沈修远。   对此凌却尘颇觉不满,数次暗示沈修远丢下徒弟来陪自己。   但沈师尊坚决不肯。   “怀川修为尽失,日日留他一人在山上,我哪能放得下心。”   凌却尘有点焦躁:“你又不能照看他一辈子。”   沈修远喝掉最后一口粥,舔了舔嘴角,把酱菜碟子往洛怀川那边推了一下:“为什么不能?他这辈子都是我徒弟。”   正在安静吃早饭的洛怀川顿时噎住,抬起眼,目光很微妙地和凌却尘撞了一下。   两人又很默契地同时撇开目光。   凌却尘觉得洛怀川应当是不赞同这句话的,但也偏偏是这句话,让他能安稳端坐在沈修远身旁,不至于像楚云山一样被赶走。   一个心有不甘,一个如鲠在喉,谁都别想好过。   这顿饭两人都没吃出什么滋味来,只有沈修远又美滋滋地多吃了两个肉包,顺便还点了晚上要吃的菜。   “八宝肉、鳝丝羹、油煎豆腐、桂花糖藕……”凌却尘无语,“你吃得了这么多?”   “吃不完的留到明天吃。”沈修远笑眯眯地推他,“今天记得早点回来。”   “知道了。”   凌却尘走后,沈师尊立刻拽着大徒弟去了厨房。   这个厨房闲置已久,后来凌却尘找人修缮草庐的时候也顺带给修了修,勉强能烧个热水,柴油酱醋一概没有,空空如也。   但今日却像模像样地放了些新鲜的青菜和鸡蛋,还有一把面。   洛怀川轻车熟路地帮忙生好了火,回头劝道:“要不还是我来吧?”   “不行。”沈修远捋起袖子,“为师一定要亲自下好这碗面。”   “……”   洛怀川深知自家师尊厨艺的水平:卖相极差,咸淡随缘,唯一的优点就是没毒不会吃死人。身为沈师尊第一个亲手带大的幼崽,他最初努力修炼的动力之一就是为了辟谷。   就沈修远这水平,平时喂一喂捡来的幼崽徒弟们还凑合,但要想做一份给玄明君的长寿面,实在有点拿不出手。   沈修远已经偷偷练了两天,奈何每天不能做太多,不然以师徒二人的食量,不够把这些失败品完全毁尸灭迹。   沈师尊坚决认为是大徒弟不够能吃限制了自己的厨艺进步,给徒弟盛面的碗一天比一天大,今天已经进步到脸盆这么大了。   洛怀川想象了一下即将到来的午饭,脸色略差,提前不太舒服地揉了揉胃,道:“谁和你说的,今天是玄明君的生辰?”   “我偷偷从杜若那里打听来的。”沈修远往碗里打了个蛋,“每年这天,他都会拉杜若下山去喝酒,虽然不吃但会点上一碗面,应该就是生辰了。”   洛怀川:“……?”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也许是什么不太好的日子?不然人家为什么还要喝酒。   洛怀川欲言又止,思来想去,觉得这个问题不大,便又作罢。   重要的不是今天什么日子,而是师尊亲自下厨煮长寿面的心意,要是凌却尘那厮不领情,他就要重新考虑把自家没出息的二师弟捞回来了。   -   忙碌了一上午,在鸡蛋和青菜用完之前,沈某人终于煮出来了一碗卖相味道俱佳的长寿面,立刻如获至宝地放进了一旁早已准备好的保鲜灵器。   洛怀川看着旁边满满一铁锅的失败品,面有菜色。   “师尊,我们能不能不吃这个?”他试探着问道,“吃不完的可以倒掉一些……”   “不可以!”沈师尊斩钉截铁,“不能浪费!你这么瘦,要多吃点。”   洛怀川:“……”   他正准备借口不舒服来逃避这顿酷刑,忽然感觉到脚下隐隐传来震动。   洛怀川愣了一下,旋即神色凝重起来,小心翼翼地朝着窗外望了一眼,霎那浑身紧绷。   院子外面尘土浩荡,黑压压一片,似乎来了很多人。   “师尊,外面来了很多人……”   “嘘,别出声。”沈修远掏出凌却尘给自己的灵鸾,往后窗一抛,又推着大徒弟躲到了柴堆后面,神色冷峻,并不见慌乱,“你且躲在此处,为师出去看看。要是见状不对,记得先走。”   -   竹篱草庐被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之人敲了两下门,见无人来应,退后几步,很不客气地一挥手:“给本王撞开来!”   他身后那群穿得黑不溜秋、长得五大三粗的家伙立即呼啦围上来,争相要撞门:“我来!”   “你一边去,细胳膊瘦腿的,没劲!”   “哎哎哎,少在大王面前丢人现眼!别挤我啊!”   门口那一小片可怜的地方哪够这些壮汉们推搡争抢,没推几下,只听一声“砰”的巨响,木门直直朝里倒下,摔成两截,尘土飞溅,紧接着一阵稀里哗啦,竹篱笆也倒了,连带拽了一下边上的草棚子,又“哐当”一声,棚顶飞出几丈远。   为首之人:“……”   他咳了一下,那群壮汉顿时噤声,齐齐回头,恐惧地往后缩了缩,又不敢踩到门板或者篱笆残骸,不得不在门口挤作一团,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沈修远刚从厨房出来,就亲眼目睹了小破屋一群大汉被踏平的惨状,眼皮狠狠一跳。   看来来者不善,要小心应对。   他定定神,又往前走了两步,开口道:“不知诸位有何贵干?”   那群黑乎乎的家伙们互相瞅了几眼,忽然往两边一散,毕恭毕敬、整齐划一地站到了两侧,露出了被遮挡在后面的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对这条突然出现的平坦大道十分满意,整了整衣袍,一振衣袖,像只即将开屏的孔雀,风度翩翩地走了过来。   沈师尊差点被闪瞎了眼。   此人一身白衣,但又不是普通的白,衣料在阳光下闪烁着琉璃般的色泽,风一吹拂更是款款流动,赤橙黄绿青蓝紫轮番登场;腰间束着白玉带,坠饰叮当,袖口和衣摆似乎还织进去了一些金箔银屑似的闪亮碎片,闪上加闪,耀目非常,豪阔之气扑面而来。   沈修远只匆忙一瞥,就不堪重负地捂住了眼睛,心道几百年了没见过哪个名门正派的家伙穿这么张扬,应当不是仙鼎盟的追兵。   那就更奇怪了,自己的小破草庐怎么会吸引到这种奇怪的家伙?   今日阳光灿烈,那人走动的时候浑身上下光芒四射,连鞋尖上缀着的一粒珠子都散发出莹润的光晕,沈修远实在睁不开眼睛,只得用手虚遮着眼睛,无处安放的目光便落在了小院寒酸的泥地上。   那人走到近处,忽然毫无征兆地一撩衣摆,单膝跪下。   沈修远:“???”   那人半跪在地,自下往上抬眸冲他一笑,笑容张扬,依稀能见到几分当年的影子,很自然地牵过沈修远的手亲了一下,不紧不慢道:“弟子长宁,前来恭迎师尊回府。”   作者有话说:   锵锵锵——三徒弟闪亮登场! 第60章   沈修远呆滞。   他愣愣地杵在原地,盯着许久不见的三徒弟,甚至忘了要先把手抽回来。   封长宁起身,毫不在意地拍了拍衣服上沾的泥土,凑近一笑:“师尊看得这么入神,好看吗?”   沈修远不习惯被靠得这么近,终于回过神来,退后半步,错愕道:“你、你是长宁??!”   “我还以为师尊把我给忘了。”封长宁似乎对他后退的动作很是不满,抓着他的手,重新把人往怀里一带,“既然没忘,那就好办了。跟我回去吧。”   沈修远此时尚未从震惊中彻底恢复过来,脑子还不太灵光,毫无防备地就被拽进了三徒弟怀里。   “回去?回哪里?你这话说半截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沈师尊懵懵地抬头,揉了揉撞痛的鼻子,瞪他道,“云山和我说你失踪了。既然好好的,怎么这么多年都不给水云台报个平安?”   “师尊这是在担心我?”封长宁神色欣喜,眼神热烈得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我就知道。师尊虽然有很多徒弟,但心里还是有我的,是不是?”   短短两句话就令沈师尊回想起了自己的这个三徒弟有多么难搞,如果不顺着他的话,接下来的时间可是会被幽怨的碎碎念缠绕好几个时辰的。   沈修远:“……是。”   围在院子外面的那群壮汉忽然一阵骚动,还响起了几声刻意压低的口哨声。   封长宁脸上的笑容又灿烂了几分。   沈修远直觉不妙,想挣脱他,却被轻轻捏住了后颈。眼前蓦地一暗,羽毛似的呼吸轻拂过脸颊,唇瓣被压上了某种柔软温热的东西。   沈修远骤然睁大了眼睛,缩得针尖大小的瞳孔里倒映着封长宁近在咫尺的脸。   这个吻一触即离,却仍然把沈修远惊得脸色煞白,神思恍惚,呆呆地用食指摸着唇,似乎无法理解三徒弟一见面就送的这份大礼。   “这里太寒酸了,跟我回去吧师尊。”封长宁丝毫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有什么问题,反而很殷勤期待地看他,“借尸还魂这点小事在我们那不算什么,不必担心。就算是仙鼎盟,也不敢把手伸到我的地盘上来,你跟我走会很安全。”   沈修远脑子里乱得一塌糊涂,瞪着他,活像见了鬼,步步后退,呈现出一种梦游般的恍惚神色来。   封长宁怕他绊倒,微微一抬手,打算去扶。   前不久才料理了楚云山,现在又冒出来一个封长宁,沈修远就是再好的脾气,也禁不住这样接二连三的刺激。   见他一动,顿时惊吓得微微一缩,冰霜骤然在指尖炸裂,闪电般地召出了霜吟剑,摆出一副戒备的姿态,周遭寒意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   “别过来!!”沈师尊像只炸毛的猫,凶狠地瞪着他,“你不是长宁,你到底是谁??!”   “我怎么不是?”封长宁随手拂开飘到面前的冰蓝寒雾,往前一步,“我当然是师尊的三徒弟。”   沈修远紧抿着唇,二话不说,提剑就砍。   封长宁遗憾地摇了摇头,身形一动。   沈修远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仿佛一片柔羽,轻飘飘地落在了自己背后,快如闪电地制住了那只握住霜吟剑的手,任凭自己怎么挣扎,都稳稳当当纹丝不动。   “是我太着急了,没把话说清楚。”他说话依旧不徐不疾,另一只手环在沈修远的腰上,毫不客气地把人往怀里按,低下头,嘴唇贴住后颈轻轻摩挲着,“把剑放下,师尊。不然我就有些好奇,屋里藏着的那人是谁了。”   沈修远咬紧了牙。   霜吟剑始终没有像往常一样化作光点消散,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肯让步。就在这时,厨房的门吱呀一响。   洛怀川推门而出,冷声道:“不必好奇了,放开他。”   封长宁回头,看见洛怀川那一瞬间的神色很难形容,须臾,深吸一口气,松开沈修远的手,道:“你没死?”   “没有。”洛怀川冷淡道,“两位师弟问候的的方式还真是相差无几。”   “楚云山也见过你了?”封长宁摸了摸下巴,打量片刻,意味不明道,“走火入魔后又修为尽失,这么好的机会,他居然没把你打死?可惜,不如跟我……”   沈修远警惕地挡在了洛怀川身前,把人往身后揽,道:“你想做什么?!”   “师尊的偏爱还是一如既往。”封长宁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不过,就凭师尊如今的修为,恐怕很难护住爱徒了。”   他抬手打了个响指,那些沉默如山的壮汉倏地动起来,宛如一群不祥的黑鸦,排山倒海的气劲和眼花缭乱的身法眨眼就将两人团团捆住,毫不费劲地把他们分了开来。   封长宁带来的这群壮汉一身怪力,力大无穷,偏偏身法又轻盈诡谲难以捉摸,沈修远不过金丹期的修为,哪怕加上霜吟剑也无法相抗,更别说护着全无修为的洛怀川。   须臾之间,冰霜剑气在地上落得横七竖八,沟壑纵横。   洛怀川被压着跪在地上,双臂分别被两个壮汉攥着,动弹不得。制住沈修远的壮汉稍微客气些,只是牢牢按住了他的肩膀。   “怀川!”   “师尊何必这么焦急?”封长宁慢悠悠地转到他身前,挡住了他看向洛怀川的视线,示意那个壮汉把人放开,真诚道,“这样大好的日子,我怎么舍得见血?”   沈修远喘息着,用力掐了一下掌心,冷静下来。   灵鸾飞走已经有好一会儿,再拖延个一炷香左右的工夫,凌却尘大概就能赶回来了。   他似是放弃了反抗,揉着手腕,颓然地垂下眼睫,顺着封长宁的话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封长宁闻言,又低头整理了一下衣服,还很仔细地把白玉腰带上叮铃当啷的坠饰一个个摆正,露出一个热情洋溢的笑容,道:“师尊不知道吗?今天是本王求娶清衍君的大好日子。”   沈修远:“??????”   沈修远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厥过去。   他终于注意到了封长宁那个古怪的自称,在思及这群壮汉异于常人的壮硕模样和怪力,还有耳后的那簇毛——这根本就是一帮化形的熊精!!!   “妖修??万界山?!”沈修远倒吸一口凉气,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寻常,“万界山群妖各自为界,但会有一位十分特殊的存在……你、难道你是??”   他一阵头晕目眩,有种十分不真实的感觉。   当初那个乞丐似的、偷吃别人家贡品差点被打丢掉半条命的傻子,摇身一变成了万界山的群妖之王????   “正是。”封长宁像只骄傲的孔雀,唰地开了屏,“本王准备了足够买下整个白凤道的丰厚聘礼,可惜路途遥远不便携带,只能请师尊亲自过去看了。大婚的礼堂也已经布置妥当,等师尊点完聘礼,觉得没什么问题的话,咱们直接过去就能成婚。”   顺便瞟了一眼洛怀川:“把师兄捎上观礼,也不是不行。”   洛怀川听得一脸灵魂出窍。   沈修远:“??????”   沈修远:“不是,你等等,怎么就到成婚了!?”   封长宁理所当然道:“师尊方才都说了,心里有我。既然两情相悦,为何不能成婚?”   “可是我已经有……”   “白凤道的那个?”封长宁打断道,“没关系,我不介意的。从这里回万界山路途遥远,就算用传送阵法也得耗费许久,师尊还是尽早动身吧。”   沈修远差点被这个听不懂人话的逆徒逼疯了:“我介意!很介意!!而且你我之间还有师徒名分在,根本就是在胡闹!!”   “那就没办法了。”   封长宁叹了口气,在洛怀川略显呆滞的目光中,快如闪电地探向沈修远后颈,落下一记控制得恰到好处的手刀。   “你——”   “师尊真是口是心非,明明心里有我的。”他皱着眉抱怨了一句,抱起昏迷的沈修远,冲那两个抓着洛怀川的壮汉们一抬下巴,“把他也带上,走!”   作者有话说:   封长宁(叼玫瑰求婚)“不知我可否迎娶……”(被刺扎到)(捂住嘴)(匆匆离去顺便捎上师尊) 第61章   凌却尘脸色铁青地站在篱笆残骸上。   他一接到灵鸾就往回赶,没想到还是迟来一步,不仅沈修远失踪了,连洛怀川都不见了踪影。   他沉着脸,在院子里慢慢转了一圈,忽然弯腰一簇棕褐色的毛,随意捻了两下,灵气一拂便烧了。   灰烬打了个旋,落在了摔成两半的门板上。   “妖修。”凌却尘抬眸望向天边渺远模糊的山脉轮廓,皱着眉喃喃自语道,“万界山来的么?”   他略一思忖,进屋找出纸笔,给杜若写了一封信。   -   沈修远翻了个身。   他睡得一点也不安稳,在梦里奔跑着,焦急寻找着,不断不断地在各种地方出现又消失,总觉得好像遗失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许久,他猛地睁开眼,大汗淋漓地从梦里挣脱了出来,捂着胸口微微喘息,艰难地爬起来,又被眼前铺天盖地的红色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地方?”沈修远捞起眼前飘过的一根红绫,皱了皱眉,眼里流露出一丝迷惘之色,“我……我又是谁?”   “你是清衍君沈修远。”有人适时地接话道,“也是我的道侣。”   沈修远一转头,立刻捂了一下眼睛。   太闪了,闪到根本看不清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那人见他睁不开眼睛,很贴心地把头顶的凤翅紫金冠、手上的红玉戒指,还有脖子上挂着的两大圈亮晶晶的七彩琉璃珠摘了下来。   沈修远终于能睁开眼了。   此人相貌十分俊朗,长眉入鬓,眸若星子,脸颊轮廓如刀削般分明,凑近了瞧,有种令人呼吸一滞的冲击力。   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神色里还带着几分不太相称的轻挑。   屋子里没有窗,只有几支红烛和夜明珠照明,光线有些昏暗。   “道侣?”沈师尊眨巴了一下眼睛,出于无知者无畏的勇敢,伸手捏住了封长宁的下巴,凑近了仔细打量,“唔,确实好看。看来我失忆前的眼光还不错。”   封长宁:“……?”   他没料到沈修远会是这种反应,很罕见地无措了一下,随后自信微笑:“不好看怎么配得上你?”   沈修远点点头,居然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莫名其妙的道侣和自己失忆的事实,转头开始觅食:“我饿了,有没有吃的?”   “……吃、吃的?”封长宁原本已经做好回答问题的准备了,比如“我为什么会失忆”,再比如“这是哪里”,没想到沈修远张口就是吃,被这个完全不在预料之中的反应弄得愣了一下,“你都恢复到金丹期了,还不打算辟谷吗?”   “恢复?”沈修远想了想,“我受过伤?所以什么都不记得了?”   “是啊。”封长宁立刻握住他的手,摆出一副沉痛的样子,挤出一滴眼泪来,“大婚那日,有人忽然闯进来强行将你掳走,我率人追了七天七夜,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出来。你被那人折磨得浑身是伤,昏迷了整整三日,直到今天才醒。都是我的错,我应该派十八头熊妖把你护得滴水不漏……”   “哦,没事,反正我也不记得了。”沈修远试着使了一下劲,试图把手腕抽出来,“那个……道侣是不是应该先给我弄点吃的过来?”   封长宁彻底无语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其实一点也不熟悉沈修远,熟悉的只是那个会对徒弟笑得温柔的沈师尊罢了,失去记忆的沈修远会怎么说怎么做,自己完全无法预料。   “我叫封长宁。”他无奈地丢下这么一句,起身去吩咐人弄吃的来。   封长宁的身影刚一消失,沈修远就迅速爬下床,将这间屋子角角落落都仔细摸了一遍,还把屏风上挂着的衣服取下来,一顿乱翻,终于找到了一样可以称之为线索的东西。   一枚温润细腻的白玉平安扣,里面附带着一个小小的储物空间,但是空的。   “平安扣?”他摩挲两下,没发现上面有刻字,但总给自己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又不死心地捣腾了一会儿,也不知触发了什么机关阵法,总之“嗡”一声,亮了。   亮了以后也没亮出个名堂来,只是浮现出“对不起”这三个淡淡的金色小字,飘逸漂亮,不知是谁写的,很快就暗了下去,任凭沈修远再怎么敲,都再无变化。   “……”气得他把平安扣往床上一扔,评价道,“字倒是写得挺好,就是不太聪明的样子。”   不然至少也该有个署名啊!   -   凌却尘还不晓得自己藏在平安扣里、提前为将来徒弟身份暴露后留的后手已经被人拆开了,此时正提剑往万界山赶,风驰电掣,屁股后头还追着一个杜若。   “凌却尘——!你等等,等等我!!”杜若终于追上了,上气不接下气,迎着风在他耳边吼道,“你疯了!万界山这么大,你一个个找过去,打算得罪多少大妖???”   凌却尘速度丝毫不减:“这不是找你借了寻踪罗盘么?”   “放屁!”杜若被他的不要脸气到了。   寻踪罗盘的范围很大的,并不准确,而且无法显示同一位置不同高度的区别,非常非常不适合在山势陡峭复杂的地域找人,尤其是那些大妖还喜欢住在洞里。   那封信写得含糊其辞,不仅开口要借寻踪罗盘,还要了很多救命用的丹药和灵草,一看就知道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杜若接到信后,瞎操心的毛病又犯了,带着寻踪罗盘很快到了浮山,打算问清楚原委之后再借。   谁料这家伙一听不借,居然明抢!!!   “你听师哥一句劝,收手吧……”   凌却尘眉头一皱,骤然提速,抛下身后喊得撕心裂肺的杜若:“我要去告诉师尊!让他把你抓回去!!!”   玄明君恍若未闻,跑得更快了。   -   封长宁带了些糕点回来投喂。   沈修远吃得很快,印着各色花样的小点心一个接一个消失,像只掉进米缸里的仓鼠,片刻之后轻轻打了个饱嗝。   他舔了舔嘴角的碎末,终于大发慈悲地按照封长宁预设好的剧本提了个问题:“对了长宁,你说我们两情相悦,那大婚为何会遭人袭击?”   封长宁立刻精神一振:“他求而不得,他嫉妒!”   “谁?”沈师尊迷惑,“谁求而不得?谁嫉妒?”   接下来的时间里,沈修远听到了一个可歌可泣、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封长宁声泪俱下地诉说两人是如何冲破重重阻碍,私奔出逃,终于逃到了这个不被世俗眼光左右的桃源,谁料那个恶棍仗着婚约——据说叫凌却尘——竟然不死心地带着人来抢婚!   沈修远:“……”   沈修远:“你是说,我还有个婚约??”   “是。”封长宁深沉道,“你的宗门,就是那个水云台,想攀上修真界第一大宗白凤道,居然狠心棒打鸳鸯要把你送出去联姻,实在太不是东西了!”   沈修远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眼神变得微妙起来:“可我觉得,你背后的实力也不差。水云台若是想攀附,不一定非得指望白凤道。”   封长宁伤心道:“不行。我是妖修,你们人族看不上。”   这么听着倒也合理。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重新举办大婚?”   “现在就可以。”封长宁眼睛一亮,热切道,“要不我们直接过去拜堂?”   沈修远:“???”   沈修远皱起眉,婉拒道:“我的修为还没恢复,也就是说伤势并未好全,你就这样急匆匆地想要拜堂,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封长宁愣了一下,醍醐灌顶:“对对,是我疏忽了。再过几天仙芽的果实就要成熟了,它能助你突破金丹期,那本就是给你的聘礼,到时候直接拿来吃就是了。吃完我们去拜堂。”   “……”   “怎么了,太感动了所以说不出话吗?不用客气,应该的。”封长宁十分感慨,“为心爱之人排忧解难,是为人道侣的本分。”   “……感动。”沈修远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一字一句从牙缝里逼出来,“一想到再过两天我们就要拜堂成亲了,实在是……感动得不得了。”   作者有话说:   凌却尘正在提刀赶来的路上 第62章   封长宁从喜房出来后,还未来得及收敛嘴角的笑意,转头便瞧见了门外等候已久的老人,目光微沉。   “鹿叔,有事?”   “他答应了?”   “算不上答应,半信半疑,但也没有拒绝。”   “大王何必多此一举?”被唤作鹿叔的老人摇头道,“你称王时间尚短,根基不稳,亟需寻回霜吟剑魂来拉拢人心,多一天就多一天的变数。只要稍加折磨利用他那大弟子,逼他就范,事后再消去记忆,也是一样的结果。”   封长宁“啧”了声,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厌烦:“本王说过很多次了,不行。”   “那大王就编了这么个谎话给他?”鹿叔不赞同道,“要是有朝一日被戳穿,他一样会伤心难过。”   “本王会好好护着他,让他做一辈子的妖后。”封长宁一抬手,制止了老人接下来的劝告,“洛怀川在哪?”   鹿叔叹了口气,堆满了褶皱的眼睛眯了又眯,须臾,指了个方向,拄起拐杖道:“请大王随我来。”   -   软禁洛怀川的地方与其说偏僻,不如说是清幽,甚至还有两个窗子,比沈修远呆的那间要亮上许多。   推门进去,里面却一派死气沉沉。   封长宁有点头痛。   短短三天时间,洛怀川憔悴得几乎脱了相,一动不动地倚在床柱上,双手被铐锁在身后,手腕上垫着一圈细软的绒布。   封长宁瞥了眼桌上没有动过的饭食,搬了条凳子坐下,道:“师兄这个样子,要怎么参加本王和师尊的大婚典礼?”   洛怀川抬了下眼皮,细碎的光从枝叶遮蔽的窗棱里落进眼底,零星着,像是泪光。   他神思恍惚着,目光散乱地落在空处,许久,沙哑又疲惫地开了口:“你是妖修,还是妖王。那年闯进万宗大会的妖修,你是派去的对吧?”   “……是。”封长宁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试图岔开话题,“等大婚典礼结束后,你要是想留在这里也不是不行。但师尊那边……”   “我本来该死的。”洛怀川没在听他说话,继续很轻很轻道,“师尊原本不用死的。”   封长宁不吭声了。   这也是为何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和洛怀川碰面,也不曾把人带回万界山。   要是知道那草庐里还藏着个大师兄,自己怎么着都不会这样莽莽撞撞地冲进去。   他尝试过消除掉洛怀川的记忆,但不知怎地,洛怀川对自己的手段相当敏感且十分抗拒,反抗激烈,甚至不惜自伤自残,这才不得已让鹿叔先把人弄到个僻静地方关起来。   “我不想让你死。”封长宁不擅长拐弯抹角,有点头痛地揉了揉脑袋,坦言道,“如果你不能接受那样的回忆,我可以帮你消除掉它。”   “……为什么?”   “因为本王很喜欢水云台。不管是在那遇到的人,还是经历的事。”封长宁打了个响指,暂且解开了他手腕上的束缚,“师尊出事的时候,我在忙着争夺妖王之位,实在分身乏术,后来也做了些补救,不过……那些曾经熟悉的人还是一个接一个地走了,着实令人遗憾。”   “所以你想尽可能地保住当年的旧人,借此怀念过去,我也在其中?”洛怀川笑了一下,揉揉手腕,看起来依然没什么精神,“小师弟,冒昧问一句,你抹除记忆的手段是什么?不能说就算了。”   “幻境。”封长宁倒是不介意告诉他这点,“本王的幻境可以施加在外界,也可以直接施加在脑海里。只要运用得当,就能混乱认知,让人误以为自己失去记忆,从而什么也不记得。师兄你比较特殊,总是能从里面逃出来,但只要多施加几层幻境就行了。很安全的,怎么样,你别抵抗,我再试试?”   洛怀川想也不想拒绝了:“那还是死了比较痛快。”   “为什么?”封长宁好奇劲上来了,缠着他问,“为什么你这么排斥幻境?本王布下的幻境明明天衣无缝,举世无双!你到底是怎么一而再再而三挣脱出来的?”   “……”洛怀川闭了闭眼睛,“好师弟,别问了。”   封长宁棒槌道:“那我不问,你就肯吃东西了?”   洛怀川沉默半晌,寻思着要不撺掇师尊把这家伙送去水云台跟楚云山作伴。他又发了很久的呆,封长宁也没打扰,命人送了茶上来,自己一边喝一边慢慢等。   许久,洛怀川忽然开口道:“你把师尊的记忆消除了?”   封长宁:“是啊。”   洛怀川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慢慢拧起眉,神色终于鲜活起来:“你打算就这样骗他大婚?”   “不行吗?”   “当然不行,他已经有属意之人了。”   “我不介意。”   洛怀川闻言坐直了身子,上下打量他几眼:“你说实话,到底在图谋什么?”   封长宁微笑:“两情相悦。”   洛怀川:“……”   骗鬼呢。   洛怀川带着一言难尽的神色看了他半天,考虑到三师弟脑回路一向清奇,最后还是放弃了和他掰扯的欲望,往床上一倒:“我乏了,想睡会儿。既然你擅长幻境,那能不能送师兄一个好梦?”   “没问题,你别自己弄破了就行。”封长宁很慷慨地送了他一个梦境,顺带还帮忙盖了被子,“好梦,师兄。”   -   封长宁是真的很喜欢水云台。   当年老妖王重伤,还没死透呢,各个山头就开始明争暗斗,他年纪轻轻不懂事去掺和了一脚,不幸中了暗算,还被夺了妖丹,痴痴傻傻地流落到了人族的地界。   刚巧被清衍君捡了回去。   按理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但坏就坏在,他恢复神智之后发现,沈修远拥有的那把霜吟剑魂竟是遗失的妖族至宝。   封长宁差点被这个天上掉的馅饼给砸晕了。   霜吟剑魂一旦认主,与魂魄相融,此生只追随一人,要是剑主身死魂散,就会自己跑到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去,成为野生的宝贝,很难寻回来,曾经的剑魂便是这样意外遗失的。   若是想让剑魂易主,只有一种办法。与剑主行双修之法,等到神魂交融、不分彼此之时,将霜吟剑魂引渡到自己的魂魄中来。   并非一次就能成功,但多试几次总能引渡过来。   最初封长宁只是想试着能不能把这个便宜师尊骗上床,趁机夺取霜吟剑,但沈师尊活像只狐狸精,总是笑眯眯地摸着自己的脑瓜喊乖徒,经常塞各式各样的丹药灵果过来,甚至还费尽心思治好了自己身上的毒伤。   封长宁早就看出来了,水云台穷得叮当响,光是支撑弟子们修炼就很勉强了,治疗毒伤的其中一味草药却是罕见难寻,有市无价。   他一直不太清楚沈修远是怎么弄到的,直到那天无意发现对弟子们声称闭关的沈修远其实没有闭关,只是闷在屋子里昏睡不醒。   他出于好奇,偷偷溜了进去,瞧见了沈修远身上大片大片未愈合的冻伤痕迹,还有许多纵横交错皮肉外翻的狰狞伤痕。   那味草药只生长在万丈高的雪山之上。   封长宁说不清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但从那时起,他怎么看怎么觉得水云台处处寒酸得要命,清衍君这样的人就应该被自己抢回万界山、锦衣玉食地娇养起来才对。   -   从洛怀川的屋子里出来后,封长宁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一想到再过两天就要连哄带骗地把霜吟剑引渡过来,还可能要面对沈修远错愕惊怒甚至厌憎的眼神时,就忍不住感到烦躁。   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第63章   五日后。   仙芽果实成熟,本该是大喜的日子,妖王宫却乱作一团,封长宁穿着大红喜服坐在高台上,支着脑袋,满脸肃杀。   未来的妖后不见了。   某处偏僻的花园回廊。   沈修远鬼鬼祟祟地探头观察了一下,确定附近没有人后,才轻手轻脚地继续往外跑,怀里紧紧抱着刚顺走的仙芽果实,灵活得像只白鼬。   他矮着身子绕过一堵花窗,猝不及防迎面撞上一人,当即眼神骤冷,霜吟剑魂瞬间化作细长白鞭,闪电般甩出,一下勾住了那人的脖颈,用力收紧,脚尖一点飞快地转到背后,捂住那人的嘴,连拖带拽地弄到了一樽大水缸后面。   “别乱动!敢出声就杀了你!”沈修远压低了嗓音,杀意十足道,“等会我松手,你把衣服脱下来换给我,你……你没修为?妖王宫里怎么会有凡人?搞得好像我欺负人一样……算了,我没工夫听你解释,衣服给我,快脱!”   见那人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襟,大有誓死不从的架势,沈修远急得脑袋都快冒烟了,捂着他的嘴往地上一按,直接上手开始剥。   洛怀川被摁在地上,口不能言,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唔唔唔……唔!!”   “你嚷什么嚷,再嚷嚷当心我把你舌头割了!”沈师尊恐吓道,“老实点!”   “唔唔唔唔唔!!!”洛怀川挣扎得愈发激烈。   沈修远忽然感到手掌一痛,下意识松了力道,被那人挣脱了出去。他眯了眯眼睛,杀心顿起,寒芒一闪,直冲那人眉心。   “咳咳……等等,我、我也是被抓来的!”洛怀川及时道。   剑尖停在了离眉心不足一寸的地方。   雪亮的剑刃上映着洛怀川轻颤的睫毛和那颗细小泪痣,方才轻微的窒息令他眼眶微红,衣衫凌乱,活像颗被蹂躏摧残过的小白菜。   沈修远这时才发现,这人长得很好看,而且没有修为,确实像会被强抢的样子。   想不到封长宁还有这种爱好,真是人模狗样。   沈修远正犹豫着怎么处理这颗白菜,水缸不远处忽然响起脚步声。   洛怀川喘息声顿时一缓,偏头躲开剑锋,利落地翻身爬起,一把拖起他,小声道:“把霜吟剑收起来,跟我来。”   “啊?噢噢。”沈修远从善如流地散去剑魂,单手抄起掉在地上的仙芽果实,很顺从地跟着眼前这个刚认识不过一会儿的家伙跑了,跑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问,“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逃出去。”洛怀川轻车熟路地在迷宫似的妖王后花园里穿梭,“我骗过了封长宁,又偷到了一份地图。那地图上标有暗道,可以一直通到妖王宫外。趁他还没反应过来,赶紧走。”   “哦。你认识我?方才还叫出了那把剑的名字。”沈修远好奇个没完,“你又是谁?”   洛怀川:“……”   洛怀川本想说我是你徒弟,但莫名顿了顿。   一丝念头从心底疯狂蹿生起来,顷刻便牢牢霸占了全部心神,一枝一叶地勃勃生长,纠缠萦绕,开出淬着毒的繁茂的花来。   或许自己能够借这次机会,偷得一场从未想过的美梦。   “我……算是故人吧。”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因喘息有些颤抖,“你都不认得我了,怎么还跟着陌生人乱跑?”   “看你顺眼。”沈修远脱口道,“我看人很准的。”   洛怀川闻言低笑一声。   “确实挺准的。”   两人跑了一阵,很快便钻进了密道,将乱哄哄的妖王宫抛在了后面。   妖王宫内温暖如春,花园里甚至开着春天才有的花,但到了外面,却是大雪封山白茫茫一片,寒风呼啸着,夹着雪粒子劈头盖脸打下来。   一出密道,洛怀川就打了个寒颤。   沈修远欣喜地朝前跑了两步,回头看洛怀川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密道口,喊道:“走啊!”   “……我就不走了。”洛怀川道,“我也没打算走,只是想送你出来,你能平安离开就好。”   “说什么傻话。”沈修远挑了挑眉,折返回密道口,抓住他的手腕,用力往外一拽,“你留在那里,等着被封长宁糟蹋?”   洛怀川:“?”   虽然他弄不清封长宁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让自家师尊误解成这样,但还是按照预想的那样,稍微推拒了两下,就顺从地被拉了出去,在雪地里和沈修远并肩走着,低声道:“你不该这样糊里糊涂地带上我。”   “嗯?为什么?”沈修远对他颇有好感,一见如故,拉着他叽叽咕咕地问个没完“你说你跟我认识,又辛辛苦苦带我逃出来,也算共患难了,我们之间怎么都不应该这样生疏吧?”   “……说来话长。”洛怀川撇过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凄惶,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我曾经……害死过你一次。”   -   两人在风雪里跋涉了整整一个时辰。   洛怀川修为尽失,很难在这种糟糕的天气里长时间奔走,再加上失温,最后不得不躲进山洞里暂作歇息。   沈修远抹了把落在眼睫上的冰晶,扶着几乎冻僵的洛怀川小心翼翼坐下,脱下自己的外衣罩在他身上,紧紧裹住,道:“我去找些能生火的东西来。”   洛怀川半阖着眼,轻轻点了点头。他的指尖和嘴唇已经冻得发紫,冷得像块冰,再过一会儿就要被冻得昏迷了。   不远处有个小小的村落,沈修远偷来了一些柴火,怀里还揣着一把肉干,做贼似的跑回洞里,熟练地生起了一堆篝火。   肉干的香味渐渐散出来,沈修远拨弄了一下掉出来的木块,转头去看洛怀川。   火光映在身上,他似乎不那么冷了,苍白的脸上泛起些微血色,眉心紧蹙着,好像不怎么舒服。   沈修远眨了眨眼睛,没来由地冒出了一丝怜爱,捞起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捂进了怀里,一边回想着他前不久说的话。   “我曾经害死过你一次。”   乍一听到,沈师尊确实被震惊了一下,甚至产生了撒腿就跑的冲动。   但仔细想想,如果洛怀川真有本事害了自己,那肯定也是修道中人,如今修为尽失还活得好好的,说明失忆之前的自己并不打算寻仇,或者出于某种缘故放了他一马。   沈修远琢磨了一下,觉得以前的自己大概也没有讨厌过洛怀川,否则怎么会觉得他亲切熟悉,还很想亲近。   洛怀川一醒来就发现自己的手被捂在自家师尊怀里,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下,本能地想把手缩回来。   这么一动,沈修远立刻回过神,扭头看他,目光带着三分好奇四分怜惜:“你醒了?吃点肉干垫垫肚子。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洛怀川。”   沈修远递给他一片肉干,又怜惜地替他把滑落的外衣拉上,仔细裹好:“还冷么?冷的话可以挨着我,实在冷的话抱着也行。你躲什么?”   洛怀川身子一僵。   他不习惯和沈修远靠这么近。以前是怕爱慕之情被发现,现在是怕自己一个没忍住,对记忆全无、看起来很好骗的师尊做点出格的事来,把人吓跑了。   他往角落挪了挪,和沈修远保持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道:“我害死过你一回。你怎么一点也不在意?”   “我猜自己失忆前也没在意过这个,否则你不可能还活得好好的。”沈师尊对他的躲闪感到十分不满,捧着肉干,噌噌噌挪到他身边,笑眯眯道,“而且,我觉得我以前肯定也很喜欢你。”   洛怀川心跳漏了一拍。   虽然此喜欢非彼喜欢,但在沈修远失去记忆的情况下,这种残留的朦胧好感只需略加引导,便能轻易扭曲。   比自己预料得还要简单许多。   “……这种话可不能乱说。”洛怀川垂下眸子,略微出神地盯着篝火,侧脸洁白如瓷,淡淡的睫毛阴影扑扇着泪痣,“你不是什么都不记了吗?为何能这样轻易相信我,却不相信封长宁,不惜惹恼他也要逃出来?”   “我觉得他在说谎。”沈修远咬了一口肉干,眸子被篝火映得亮晶晶的,充满着野性单纯的直觉,像只被丢到陌生山林里的小兽,“我不喜欢他那样的道侣。”   这回轮到洛怀川好奇了:“为什么?”   “不够好看,啊也不是不好看……就是……就是看起来有点凶,我更喜欢那种……”沈师尊正纠结着用什么形容合适,转头看到他,忽然一拍巴掌,恍然道,“我喜欢你这样的。”   洛怀川一惊,差点当场被肉干噎死。 第64章   洛怀川拧了自己一把。   太容易了,他甚至怀疑这是封长宁给自己设下的二重幻境。   “你怎么掐自己?”沈修远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小动作,又脱了一件衣服给他披上,“冻糊涂了?”   洛怀川:“……”   洛怀川闭了闭眼睛,善意提醒:“你只剩一件单衣了。”   “没关系,我不冷。”沈师尊不在乎,甚至还扯了两下那件半透的白色单衣,作势要脱下来,“你要是还冷,这件也可以给你。”   洛怀川又掐了一下掌心,别开目光,艰难道:“我不冷,你别脱了。”   “真的?”   “真的,都热出汗了。”   沈修远摸了摸他的手,发现确实很暖和,这才作罢,捡起脱衣服时不小心掉在地上的仙芽果实,丢进了藏着平安扣的锦袋里。   “这是什么?”   “从封长宁手里偷来的口粮,据说能让我突破金丹期,不过我怀疑他在唬我。”沈修远道,“要不要分你一半?就算没用,也好歹是个果子,能填填肚子。”   “我吃了没用,你吃。”洛怀川被他的说法逗笑了,烤着火,有些微出神。跃动的火光映在眼底,照得眸子清浅透亮,愈发显得他人畜无害。   沈修远见他不要,只得作罢,余光时不时偷偷扫过他的侧脸。   “之后你什么打算?”   “啊?”洛怀川一怔,偏头看向他,又垂下眼睫,“我吗?不知道……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没地方去,那不如先跟着我?”   沈修远本来就对他充满了莫名的保护欲,见他这么一副无依无靠的可怜样,更是涌出无限怜爱,积极地给他画大饼道:“等逃出了这个鬼地方,我们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藏起来,搭个草庐,再种点青菜,养几只鸡鸭……”   洛怀川安静地听着,边听边笑,应道:“好啊。”   他没有点破两人的师徒关系,但也没有说什么过界的话,只是无声地引导着沈修远对自己的那一丝丝模糊好感,任凭误会越来越深。   哪怕以后沈修远恢复了记忆,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沈师尊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没有实际意义的废话,连鸡蛋鸭蛋分别用什么样式的篮子装都说了一遍,甚至把自己给说得昏昏欲睡,忽然惊觉地坐直了身子,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怀川。”   “嗯?”   “封长宁是不是想要我魂魄里的那把剑魂?”   洛怀川瞳孔骤然紧缩。   没等他想好怎么说,沈修远又惆怅道:“我要怎么才能把这东西取出来?刚才试了一下,扔不掉。”   洛怀川:“……”   他寻思着自己是不是应该稍微暗示一下自家师尊,他想像丢破烂一样丢掉的玩意儿其实是把举世无双的至宝?   半晌,洛怀川才堪堪找回声音,斟酌着道:“我也推测,封长宁想要的其实是霜吟剑魂,打算在大婚典礼上举行某种仪式,强行取出剑魂……可能会对你不利。”   “所以你才偷了地图拼命想救我出去?”在这一点上沈师尊脑子倒是转得飞快,登时感动得无以复加,信誓旦旦道,“我们既前缘未尽,如今又患难与共,以后有我一口吃的,就一定有你一口。”   “……?”洛怀川张了张口,又闭上。   这算什么?拜把子的好兄弟吗??   他定了定神,把脑子里乱糟糟的东西统统清出去,继续道:“他是妖王,整个万界山都是他的地界,若他下令搜山,我们很难逃得出去。所幸现在大雪封山,就算派再多的人,一时半会也很难发现我们的踪迹。”   “未必。”沈修远也正色起来,摸着下巴思索,“他们是妖不是人,有不少妖修的原身本就擅长在雪地里捕猎,我们躲不了太久。封长宁说我有个什么清衍君的名号,听起来很厉害,我在外面有没有什么过命的好兄弟能进来捞一把?”   洛怀川挑了挑眉:“没有。”   确实没有,只有一个暧昧又牵扯不清的玄明君。   “没有?”沈修远大失所望,嘀咕道,“我混得也太差劲了吧。”   他安静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那你又是怎么从封长宁眼皮子底下跑出来的?明明连筑基的修为都没有。”   “封长宁主修幻境,而我恰巧有一点破除幻境的特殊本事,就假意顺从他,装作陷入幻境昏睡不醒的样子,又趁夜偷到了一份地图。”洛怀川顿了顿,“说真的,妖王宫的布防实在不怎么样。”   “你有破除幻境的特殊本事?”沈修远顿时来了兴趣,“什么样的?怎么练的?”   洛怀川脸上的血色倏地褪去了。   他低下头,乌黑的长发垂落几缕,在脸颊上落成了斑驳的影。   “我以前……被困在在幻境里出不来过。”   沈修远心道不好,没留意揭人伤疤了,凑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边搜肠刮肚地想找点词出来安慰,但实际上安慰得十分苍白:“都、都过去了,刚才的话你就当我没问过。还饿吗?饿的话我再去偷点肉干。”   “不饿。”   沈修远被他的冷淡反应打击得一焉巴,愈发觉得歉疚,干巴巴道:“那我去附近打探打探,看能不能找到离开万界山的路。”   “等等。”洛怀川把身上披着的一件衣服扔给他,“穿上。”   “我有灵力护身,不冷。”   洛怀川面无表情道:“你身上那件衣服是透的,这样出去会被人当做登徒子乱棍打出来的。”   沈修远:“……”   他拗不过洛怀川,不得不从洞口折返回来,拿来穿上。   地上散落着零散的柴火,沈修远边走边低头系带子,一个没留神,一脚踩在了一块圆滚滚的木柴上,“哎”了一声,平衡不及,朝着篝火闷头栽了下去。   “小心!”   只听“咚”一声闷响,洛怀川眼疾手快拽了他一把,自己也被扑倒在了篝火旁。所幸沈修远情急之中还没忘记用手在他脑后垫了一下,否则少不得要磕出血。   半敞的衣服倏忽垂落下来,罩住了他。   乌墨般的长发从底下蜿蜒铺散出来,近在咫尺的火光透过薄衣,映在两人鼻尖相抵的脸上,彼此眼中都透着惊愕。   太近了。   只要轻轻一动,就能碰到唇瓣。   沈修远呆滞片刻,后知后觉脸上倏地热起来,不知是火烫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有那么一瞬间,当看见那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眸子里倒映的全是自己,又被篝火的光照得粼粼点点、潋滟动人时,他确实萌生了亲下去的冲动。   他直觉洛怀川不会拒绝。   不过沈修远始终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像蒙着一层浓雾,拨不开驱不散,心里别扭得紧。他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遵循自己的直觉,用手肘撑着慢慢地爬起来,打算离洛怀川远一些。   就在两人的距离渐渐拉开时,洛怀川忽然动了一下。   他不知为何有些慌乱,扭头朝着篝火的方向看了一眼,道:“焦了……”然后支起身子,试图将散开的头发收拢回来。   沈修远躲避不及,猝不及防,只觉得有比棉絮还柔软的东西轻轻擦过嘴唇,有些酥痒,本能地抿了一下,等回过神来意识到那是什么,顿时僵住。   洛怀川也僵住了。   气氛凝固了一瞬,洛怀川猛地推开他,脸颊微红,眼底浮现出薄怒:“你、你……”   沈师尊也慌了,立刻把什么狗屁直觉抛在了脑后:“我我我我……我不是有意的!”   洛怀川紧抿着唇,警惕地瞧着他,攥着略微烤焦的发尾,一步步缩回角落里,然后扭过头去彻底不搭理他了。   沈修远:“……”   他不敢随便靠近,生怕被洛怀川狠狠甩一个巴掌,踌躇了一会儿,讪讪道:“我先去外面看看……”   逃也似的跑了。   确定沈修远一时半刻不会回来后,洛怀川慢慢从角落里挪了出来,脸颊的红晕不见了,薄怒之色也消失了,若无其事地继续烤火。   须臾,他勾起唇角,轻轻一笑。   作者有话说:   情人节掉落一更,给和作者一起孤寡的宝子们加点餐! 第65章   此时妖修们正在漫山遍野地搜寻着他们未来的妖后。   封长宁也包括其中。   他穿着一身金灿灿的大红喜服,站在明晃晃白茫茫的雪地里,仿佛一个发光的圆球,小弟们过来汇报周围的搜索情况都得闭着眼睛。有一只熊精很不幸弄错了方向,说话的时候把屁股对着尊贵的大王,于是喜提一脚,摔了个狗吃屎。   “报——!大大大王,不好了——”   “不是说了,没找到妖后,少来本王跟前咋咋乎乎!”封长宁呵斥道,“再结巴,本王就割了你的舌头当下酒菜!”   挨了骂的熊精立刻捋直舌头,麻溜道:“报告大王,有人族擅闯万界山!”   “人族?”封长宁“啧”了一声,“师尊也真是,净在外面拈花惹草,这不相好没断干净追过来了,还得我帮忙收拾。人在哪呢?”   “在灵庙村附近。”那熊精生得五大三粗,端着一副扭捏的姿态,一把粗犷的嗓音细得像蚊子,战战兢兢不敢抬眼,“而且、而且不止一个,有俩。”   封长宁:“……”   沉默须臾,他忽然一笑:“玩得可真花,不愧是本王看中的妖后。”   底下一帮子熊精大气都不敢出,直到目送封长宁那风骚闪耀的背影彻底消失,才围拢在一块儿窃窃私语起来。   “咱、咱们大王该不会是气疯了吧?”   “你可真敢说啊,两个!加上之前带回来的那个弱鸡人族,这都仨了啊……”   “新妖后也太猛了,你说大王一个人会不会很难满足?”   “闭嘴!那也不是咱们该操心的!不过鹿族那边的上供可能又得加重了。”   “啧啧啧……”   -   封长宁还不知道自己那群小弟背后怎么编排自己的,否则非得吃几顿熊掌加餐不可。   他所在的位置离灵庙村并不远,没多久便赶到了那里。   彼时杜若正死死拽着凌却尘的衣袖,哭丧着脸道:“祖宗!你要是死在这里,掌门师父不会放过我的!!”   “不会。”凌却尘头也不回道,“顶多关你几年,罚你不准见新拜入山门的师弟师妹们。”   杜若:“!!!”   杜若:“不行!师弟师妹们年幼柔弱,怎么能没有我这个大师兄!凌却尘你好狠的心,我俩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就要为了一个清衍君弃之不顾吗!”   凌却尘终于停下脚步,瞥了眼挂着自己胳膊上的杜若,反问道:“我能夜夜与他同床而眠,交颈而卧,和你能吗?”   杜若:“……?”   杜若差点被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气晕过去。   “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份上,我劝你尽早回白凤道,别掺和进来。”凌却尘望着远处苍茫绵延的山脉,神色淡淡,“不找到他,我是不会离开的。”   杜若原地转了几圈,咬咬牙一跺脚,道:“算了,我暂且陪你几天吧,万一你死了也好给你收尸。”   “……”凌却尘扣住剑柄,看起来很想给他一剑,“你能不能想点好的?”   “我也想说点好的。”杜若翻了个白眼,“但你这线索全无、全靠挨家挨户砸场子找人的做派,实在不像是能留下全尸的,可别把妖王给招来了。”   话音未落,就听风雪里传来一阵朗朗大笑。   杜若神色一凝,长剑铿然出鞘,与凌却尘后背相抵,警惕地环顾四周:“什么人!?”   凌却尘的反应更是简单粗暴:“杀了。”   “小小人族,真是好大的口气。”一道金红光芒灿烂辉煌,从天而降,激起一大蓬雪,声势浩大,“胆敢来万界山撒野,还不把命留下!”   凌却尘默了默,传音道:“他说的是‘本王’?”   杜若小声回他:“应该是。”   “乌鸦嘴。”   “……”杜若委屈,“先别骂了,我们怎么办?跑吗?”   凌却尘屈指弹了一下剑刃,剑刃轻轻嗡鸣起来,反射出凌冽的光。   “这妖王看起来不怎么样,可以一试。”   杜若:“????”   封长宁并不晓得这两个家伙在暗中交流什么。他其实不太想交手,难缠是其次,主要是耽误时间找人。   他负着手,睨了他们两眼,断定这两个修士已经被自己吓唬住了,自信满满地一拂袖子,慢条斯理道:“算你们运气好,今日本王大婚,不宜见血,还不快……”   滚字还没出口,一柄雪亮的长剑就架上了脖子。   “你是妖王,那正好。”凌却尘不知何时欺身上前,在花里胡哨的光芒中准确地找到了他的脖子,“前几日有妖修掳走了我的道侣,你可知是谁做的?”   杜若懵懵地往身后摸了一把,发现刚才还在说话的人已不见了,行动之迅捷果敢实在令人瞠目结舌。   封长宁也有些措手不及,旋即反应过来,轻飘飘地往后一掠,避开剑刃,皱眉道:“你的道侣?”   “怎么,你见过?”   “自然,那是本王的妖后。”封长宁挥了挥手,摆出一副正宫的架势,宽容道,“师尊以前是爱玩了些,但外面的那些花花草草终归只是一时新鲜,本王才是他最后的归宿。你……玄明君是吧?他不是你能肖想的人,莫再纠缠了。今日本王就放你一马,速速离去吧。”   凌却尘冰冷的表情倏地裂了一块。   “师……尊?”他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将封长宁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你是他的三徒弟?封长宁?”   “大胆!”封长宁大怒,“本王的名讳岂容你直呼!”   “为何不能?”凌却尘紧绷的身子缓缓松弛下来,冲他一点头,淡定道,“我是你师娘,阿晏亲口承认的。”   “什么?”   一刹那,封长宁眼里经历了瞳孔地震、山崩海啸、沧海桑田,情绪猛烈攀升,脑袋上甚至不受控制地冒出了一撮毛,漆色如墨汁晕开,占据了整双眼睛,令他整个人都可怖起来。   他压住头顶翘起的那簇毛,磨了磨牙,森然道:“今日你死在这里,不就没有了?”   暴戾的狂风夹杂着雪花,霎时掀起惊涛骇浪,迎面朝凌却尘扑去。   凌却尘剑尖一旋,顷刻攻上!   两人你来我往打得眼花缭乱,脚踏玄妙身法,诡谲难寻,在空中拉出一道道残影,时不时迸溅出一星半点的火花,夹杂着封长宁愤怒的长啸。   杜若呆呆地站在下面,仰头看他们俩打架,感觉插不进手,脑子里还回荡着凌却尘方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我是你师娘。”   “是你师娘。”   “你师娘。”   “师娘。”   ……   所以眼前这个,算不算师娘管教徒弟?自己贸然出手是不是不太好?   杜若很纠结。   不过他没纠结多久,就听凌却尘传音道:“别光看着,上来帮把手。”   “哦……哦!来了!”   另一道剑芒转瞬加入战局,形势急转直下。   封长宁骂了句脏话,挥袖荡开两道剑气,道:“你们休要得寸进尺!要不是看在师尊的面子上,本王早送你见阎王去了!”   “你这一身喜服,是想与阿晏成亲?”凌却尘冷笑,一转眼跃至他身后,毫不客气地朝背心狠狠捅去,一点也没留情,“真是痴心妄想!”   封长宁仿佛背后长眼,随手掷出两枚白羽,“铛铛”打偏了他的剑锋,闪身怒道:“什么痴心妄想,本王今日就要和他成亲了!”   “哦?那妖王怎么还有空跑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凌却尘清楚得很,这些亲徒们个个都是有贼心但贼胆不足的,想必这个妖王也一样没胆子强迫沈修远成亲,八成是被他师尊狠狠修理了一顿。   封长宁一时语塞,气急败坏:“……%&*”   三人又打成一团,昏天黑地地战了几回合,妖王大人终于不耐烦了,一个鹞子翻身,轻巧地脱出战局,道:“行了行了,别打了!实话告诉你吧,师尊不在我这。”   凌却尘压根不信,又是一剑,比之前任何一剑威力更甚。   “哎哎哎!你怎么还追着打!”封长宁差点被劈到,柔亮华美的衣料“撕拉”破了一块,顿时气得跳脚,“他真的不在!本王也正找着呢!”   “阿晏孤身一人,又只有金丹修为,哪有本事从你妖王眼皮子底下逃走?”凌却尘冷笑,“胡扯也要有个限度,把人交出来!”   “谁说他孤身一人!”封长宁冤得六月飞雪,急得尾巴毛都要露出来了,“洛怀川!洛怀川也一起不见了!!”   话音未落,只听“噌”一声轻响,寒光烁烁的剑尖微微一偏,千钧一发地擦着他的脸颊过去,划出一道鲜艳的血痕。凌却尘脚步一旋,收剑入鞘,顺便把没收住的杜若也给拽了回来。   封长宁捂着受伤的英俊脸蛋:“……?”   “你不早说。”凌却尘皱眉,“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找??晚了怕是要出大事。”   封长宁:“???” 第66章   双方忽然偃旗息鼓了。   沉默片刻之后,封长宁居然还发出了一个友好的共同寻人邀请。   杜若“啊”了好几声,还是没弄明白为什么突然不打了,边走边竖起耳朵仔细听他们讲话。三人并肩而行,气氛很是融洽,丝毫看不出之前打得那么凶。   听了一会儿,他偷偷用剑柄捅了捅凌却尘的腰,传音道:“喂!”   “怎么?”   “你们说的洛怀川,是那个洛怀川吗?”   凌却尘回头看了他一眼,仿佛在看傻子:“难道清衍君身边还有第二个洛怀川吗?”   “哦,原来是他。”杜若懂了,“弑师之心有一就有二,如此看来,清衍君恐怕凶多吉少,难怪你们俩这么急。”   凌却尘本想解释一下,转念一想,还是随他误会去了。   过了一会儿,凌却尘感觉后腰又被硬物顶了顶。   凌却尘:“?”   凌却尘:“你再用剑柄捅我一下试试?”   “跟你商量个事。”杜若收好剑,也不传音,神神秘秘地凑到他耳朵边,小声道,“我这回出来,没跟师父他老人家说过。本来以为只是出趟远门而已,很快就能回去,谁知道被你抢了东西,为了夺回寻踪罗盘,我只好深入险境,只身闯入万界山……”   “说人话。”   “我不想听师父他老人家叨叨叨,你让我带点战利品回去,师尊就无话可说了。”   “……”凌却尘有些困惑,“你想带什么?熊掌鹿茸还是人参山精?”   “白凤道宝库里奇珍无数,不缺这些玩意,我不要。”杜若嗤了一声,大概觉得接下来的话不能让封长宁听见,改为传音道,“我想要洛怀川……”   “什么?!”   杜若吓了一跳,封长宁也吓了一跳。   “你怎么突然叫出声来?”杜若抱怨道,“吓死我了。”   凌却尘看起来有点石化。   他退后半步,活见鬼似的打量着杜若,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刚才说你想要什么?”   封长宁被这两人的架势也弄得好奇起来,凑上来问道:“你想要什么?说来听听,万界山物产丰盈,只要替本王找回妖后,你想要什么都行。”   没等杜若开口,就见凌却尘冷着脸,瞪了他一眼:“妖后?你想得美。”   “本王怎么就想得美了?师尊亲口承认的心里有我,你又算那根葱屁股??”   凌却尘云淡风轻:“阿晏向来很会哄徒弟,哄哄你而已,还当真了?何况我与他已有道侣之实,日夜耳鬓厮磨——”   封长宁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脸色涨得通红,差点就要当场冒烟了。   杜若拿不准这种情况下自己到底该不该继续回答问题,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那个,我就是想要洛怀川……”   “你说什么??!”封长宁反应比凌却尘还大,甚至都忘了自己还在和某人争风吃醋,噔噔噔连退三步,倒吸一口凉气,“我知道了,你想把他带回去清算风流债是吧?好说好说,他如今修为尽失,随你拿捏。大师兄也真是,一边觊觎着师尊,怎么还在外面拈花惹草!不像我,对师尊一心一意,天地可鉴,。”   杜若:“不是……”   封长宁一脸“我懂你别说了”的神色,有些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也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虽然本王不得不承认,大师兄确实容貌昳丽,但挑选道侣重要的还是内在,本王以过来人的经验——”   杜若忍无可忍,终于爆发了,“啪”地打掉了他的手,怒道:“你们俩听人把话说完行不行?!”   愤怒的声音穿透辽阔苍茫的山脉,越过风雪,把附近树梢上的雪震落了一大块。   一时间,不管是妖王还是玄明君,统统老实噤了声。   “洛怀川在万阙楼的悬赏名单上挂了三十多年,竟无人能拿到。赏金先不提,光是这个噱头就很大了。”杜若气哼哼道,“我想要他的人头。”   “哦。”凌却尘神色恢复了平静,“这个不行。”   封长宁也正色起来:“嗯,不行。”   杜若:“?”   他接连吃了两个拒绝,十分纳闷,但又不好继续问,于是在途中偷偷传音凌却尘:“为什么不行?他欺师灭祖,又是板上钉钉的魔修,妖王也就算了,怎么你也说不行?”   凌却尘斟酌片刻,想找一个不那么刺激好友的说法。   但是没找到。   于是实话实说告诉杜若:“前阵子我亲手封印了洛怀川的魔气。如今他与常人无异,甚至还要更体弱些,阿晏又很在意他,所以……就这样。”   杜若一个踉跄,差点从飞剑上摔下去。   “这是你打算保下的第二个魔修了吧?啊??”杜若重新找到平衡,飞快地窜到与他并肩的位置,咬牙切齿道,“你真打算把云琅崖弄成魔窟啊?”   “我……”   “要是你敢说不回白凤道了,想带着他们随便找个地方隐居,我第一个出手劈了你!十年前你是怎么对师父他老人家说的?!说师尊待你恩重如山,你绝不会背弃白凤道,都忘了吗!?”   凌却尘沉默着垂下眼帘。   须臾,他轻声道:“离开白凤道的这些日子,我查到了一些事,或许当年他们师徒是无辜的。”   “无辜又如何?魔修就是魔修,即便仙鼎盟网开一面,饶了他们师徒二人的性命,那也是要戴上禁制法器,被软禁一辈子的!”杜若急切道,“清衍君或许可以当做已经死了,糊弄过去,但洛怀川——”   “洛怀川没有关系,活着会喘气就行。”凌却尘无所谓道,“他是该被关起来,省得总在阿晏眼前晃悠。”   杜若:“……?”   杜若紧绷的神经顿时一松,长吐了一口气,道:“那就行,你晓得分寸就行。”   “我一向很有分寸。”   “你有个屁。”   “你怎么只会在我面前骂人?”凌却尘放慢了御剑的速度,好让他跟得不那么吃力,“在你的那些宝贝师弟师妹们面前倒是装得清风明月,君子如玉。”   “唔,那不一样。把他们教好了,等以后轮到我当掌门,就省心省力多了。”   “……”   -   封长宁带着他们两个回了之前暂时驻扎的那片空地。   凌却尘扫了一眼那些无头苍蝇似的四处搜寻的熊妖,看起来效率十分低下,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道:“长宁。”   “哎。”封长宁应完才反应过来,勃然大怒,“谁允许你这么喊本王的!?”   这一路上,凌却尘差不多已经摸清了他的脾性,随口安抚道:“阿晏对你很是挂念,经常在梦里喊这个名字,我听多了便记住了,喊得也顺口。怎么,妖王大人不喜欢这个称呼么?”   封长宁愣了一下,气势忽的就软了下来:“师尊……他梦里都在想我?”   凌却尘面不改色地骗他:“十天里面八天都在念叨。”   封长宁磨磨蹭蹭别扭了一阵,最后有点羞恼地一挥手,道:“你爱怎么喊就怎么喊吧,本王也管不着。”   展现了身为师娘的不凡手段,搞定称呼问题后,凌却尘开始关心找人的进度。   “你就让一群熊瞎子这么漫山遍野瞎找?派些雪兔雪狐之类的妖修不行么?”   “什么熊瞎子?那是本王的心腹,老实听话,其他妖族干活都是会偷奸耍滑的,我一般不用。”封长宁不满道,“你说话真难听。”   “可人族的地界比万界山要大很多,如果你只靠这群熊妖寻人,又如何知道阿晏在浮山?”凌却尘不解,“总不能也挨家挨户找吧?”   “很久以前,本王还在水云台的时候,用了……一点手段,在霜吟剑魂上做了标记。”封长宁含糊其辞道,“妖族有秘法,能修出灵体,灵体可以执行一些简单的命令。本王也派了一些出去,四处感应霜吟剑魂,后来在弃乱谷发现了剑魂的踪迹。”   “弃乱谷?”凌却尘怔了怔,有些意外他竟然这么早就发现了异样,“但阿晏很快就被带回了白凤道,难不成你也追过去了?”   “那是当然。剑魂被藏进肉身以后,本王就感应不到了,要是跟丢了岂不是再也找不着了。后来一直到了浮山,本王才终于腾出空来,带人去接师尊……”封长宁似是想起了什么,回头瞪了他一眼,“真没想到堂堂玄明君,还会欺负一只山雀,拔人家尾巴毛!”   凌却尘:“?”   凌却尘:“????”   半晌,他才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翻出那只贪吃的白山雀:“那白山雀……是你?你的原身是山雀??”   “灵体可以有很多只,说不准你遇见的白山雀都是我。”封长宁高高地挑起眉,往身旁的树上一靠,摆了个很风骚的姿势,“至于本王的原身么,是神鸟孔雀,山雀只是伪装过的化身。要是弄只孔雀落在你家院子的树上,不得当场被逮起来?毕竟过分高贵的美丽也是一种罪……唉,本王知道,本王真是罪孽深重。”   凌却尘:“……” 第67章   凌却尘不是很想在这里看他开屏,于是要了几只熊妖,拖上杜若一起加入了搜寻的队伍。   也因此错过了妖王大人得到的第一手消息。   “你说隐云村有一户人家的柴火和肉干被偷了?”封长宁回忆了一下那附近的地形,“那地方进出就一条路,被堵了跑都跑不掉。调一队人马速速随本王过去,迎回妖后!”   数十只剽悍粗壮的熊妖立刻站了出来,训练有素地列成一队,豆大的眼睛闪闪发亮,齐声吼道:“迎回妖后!迎回妖后!”   “哎……等等。”封长宁一抬手,有点嫌弃地打量了几眼这群熊精,“你们穿得喜庆一点,戴几朵红绸花什么的,别把本王的妖后吓着了。”   众熊妖:“……”   很快,一队挂着大红绸子、头戴红花的熊妖浩浩荡荡地朝着隐云村出发了。   隐云村附近的山洞里。   洛怀川往快要熄灭的篝火里添了最后一块木柴,寻思着自家师尊是不是出去有点久了,就算害羞也不该把柔弱无助的自己扔下这么久,犹豫稍许,决定还是出去看看。   洞口被雪捂着,只留着一个可供进出的口子,再加上烤了半天的火,洛怀川热得脸颊燥红,一出去又被风呛了几口,冷热交加之下,顿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一时间差点咳晕过去。   “这里——!大王,这里有人!”   “是活的,是活的!”   “嚷什么嚷,本王没聋。”封长宁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带起一阵飒飒狂风,卷着零星雪花,“哟,这不是师兄么?师尊他人呢?”   他的笑意还没来得及完全绽开,目光一落在洛怀川披着的那件衣服上,顿时凝固了,转为错愕,不可置信地退了半步。   洛怀川这会儿的模样的确容易招人误会。   一双眸子咳得水雾蒙蒙,眼尾发红,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粉,仿佛春日枝头的桃花,束发的发带也不见了,头发凌乱地披散下来,肩头还披着师尊的衣服。   “你——!”他攥住洛怀川的衣襟,狠狠一提,“你对师尊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洛怀川被掐得有些难受,本能地挣扎两下,冷着嗓子道,“放开,不然一会儿师尊回来看到,没你好果子吃。”   封长宁:“???”   封长宁松了手,流露出嘲笑之色,道:“师兄,你该不会忘了,师尊已经不记得你了吧?”   “忘了又如何?”洛怀川不甚在意地抚平了褶皱,瞥了那身大红喜服一眼,意味深长道,“他就算什么也不记得了,不还是不愿做你的道侣?”   封长宁被戳中痛处,顿时变了脸色,阴沉下来。   “本王再问一次,师尊人在哪里!?”   “不知道。”洛怀川神色散漫,丝毫没把暴怒边缘的妖王放在眼里,随意扫了一眼四周,伸手从旁边熊妖的腰间抽出了一把短刀,弯起眼睛一笑,“不好意思了师弟,师兄在这里提前给你道个歉。”   “你什么意思……”   封长宁倏地瞪大了眼睛。   只见洛怀川轻轻笑起来,动作却是截然不同的狠辣,手腕一翻,干脆利落地一刀捅进了自己的小腹,血花蓦然绽放,洒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刺目得令人心慌。   封长宁想去拉他,却拉了个空。   洛怀川缓缓倒了下去,摔在松软的积雪上,腹部不断溢出的鲜血染红了衣服,又一点点渗入雪里,浸得满目殷红。   封长宁有些呆滞,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一声几乎变了调的呼喊刺破凛冽寒风,夹杂着浓浓的惊恐。   “怀川!!!”   封长宁猛然回头。   他看见沈修远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抱起躺在地上的洛怀川,一声又一声唤着名字,眼睛都红了,恍惚有些明白了最后那句道歉的意思。   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封长宁张了张口,从未觉得这般难艰涩过,苍白地辩解道:“不是我……”   “滚!”   沈修远满身戾气,一掀眼皮,刹那间六道冰墙拔地而起,每一道都正正好砸在封长宁脚尖上,逼得他步步后退,转眼便退出了十丈开外。   他跃上冰墙,隐隐瞧见凌却尘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沈修远身旁,俯身说了几句什么,又往洛怀川口中塞了一粒丹药,把人抱起来,沈修远就很顺从地跟着他走了。   一头熊妖小心翼翼地靠过来,道:“大王,还追吗?”   封长宁呆了许久,才道:“先跟上去,看看他们究竟去哪了,别打草惊蛇。”   -   时间倒退回两刻钟之前。   凌却尘虽然迟了一步收到消息,但还是很快赶到了隐云村,和杜若在村子外围搜寻起来。   路过某片雪地时,他忽然停下来,问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杜若茫然,“这里安静得随时都能闹鬼,话说回来,都是妖怪了这群家伙怎么还要冬眠啊?”   凌却尘示意他闭嘴,又侧耳听了片刻。   “像老鼠在吃东西。”凌却尘轻轻地挪动脚步,绕了两圈,给一脸懵逼的杜若稍微形容了一下那个声音,“嚓嚓嚓……这样的。”   杜若:“???”   他眼睁睁看着凌却尘有些神经质地在这片地方转来转去,神色逐渐忧虑起来,打算上前安慰安慰好友:“你别急,清衍君这么个大活人还能消失不成,再找找……啊啊啊啊!!!”   唰啦。   这么大个的白凤道首徒就在凌却尘面前消失了。   凌却尘也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发现地上有个一人宽的洞口,正好被雪给掩住了,杜若很倒霉地一脚踩了上去,直接掉进了洞里。   他蹲下来,冲着洞口喊道:“你没事吧!?”   过了一会儿,洞里传出杜若闷声闷气的回答:“我没事。这洞口太窄了,不能御剑上去,你甩根绳子下来拉我上去。还有……这洞里已经有个人了。”   凌却尘:“……人?”   杜若随手擦亮了火折子,照亮了这个不大的冰窟。   只见众人遍寻不着的清衍君正握着一把短短的银白小刀,靠在角落,警觉地盯着这个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   光滑的冰窟墙壁上整整齐齐地排着几级刚凿出来的小台阶,方才听见的“嚓嚓嚓”声响恐怕就是这么来的。   “对,是人。”杜若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的宝贝师尊找到了。”   话音未落,唰啦一声,洞口又下来一个人。   杜若:“?”   杜若怒道:“能不能别一听师尊俩字就往里跳?啊??你也下来了,咱们等会儿要怎么出去?” 第68章   凌却尘抖了抖手里的那根水火不侵的天蚕丝绳,冷静道:“我留了绳子的。”   “……哦。”   “你可以上去了,火折子留下。”   “好好好,知道知道,我在这打扰到你们了。”杜若拽住那根绳子,慢慢地努力往上爬,愤愤道,“真是重色轻友,我呸。”   很快,洞里只剩下两个人了。   沈修远一甩短刀,变回霜吟剑的形态,敌意十足:“你又是谁?和封长宁一伙的?”   凌却尘拧起眉。   他终于依稀记起,那姓封的家伙似乎提起过一句,说什么师尊逃跑的时候不小心摔到脑子了,可能不太认人。   ……   什么摔到脑子,这分明是被人动了手脚!   凌却尘冷着脸想道,那只死孔雀迟早要被自己拔毛炖了。   他瞧了眼满是戒备的沈修远,想尽量不把人吓到,语气温和道:“你可能不记得了,我是你的道侣。”   “道侣?”沈师尊现在一听道侣二字就应激,神色变得更加警惕,冷笑道,“封长宁也这么说,你们骗人之前都不通个气吗!?”   凌却尘:“……”   他已经想好要用那只死孔雀的尾巴毛扎一根鸡毛掸子了。   不过自家师尊现在跟个炸毛的猫一样,根本不给摸,一摸就咬,别提顺毛了,很棘手。他正琢磨着怎么办,忽然发现沈修远身上有点不对劲。   “你的外衣呢?”   “给……丢了。”沈修远下意识地想说给别人了,又怕洛怀川的存在被发现,赶紧改口,为了增加可信度,又重复了一遍,“丢了。”   “给别人了?”凌却尘替他补全了那半截话,颇觉不悦,眯起眼睛,缓缓道,“谁?洛怀川?”   “那是谁啊,不认识。”沈修远矢口否认,“衣服被树枝挂住撕破了,我就给丢了。”   “这样。”凌却尘勾了勾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我听说妖王捉住了一个叫洛怀川的人族修士,打算把他撕碎了去喂熊妖。既然你不认识,那就算了。”   沈修远肩膀猛然一紧,又不敢随意吱声,生怕被套话,只能垂下眼睫,掩去眼中的不安和惊惶。   凌却尘不笑了。   连那点虚假的笑意都挂不住了,像是打翻了一坛坏醋,又酸又苦。   哪怕什么也不记得了,他还是很在意洛怀川,小心翼翼地捧在心尖,像对待珍宝一样努力保护着。   而自己,却被剑指着。   这似乎在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哪怕有过诸多的亲昵之举,他依然比不上洛怀川。   嫉妒滋生的阴暗如毒液侵蚀着理智,凌却尘指尖掐进掌心,雕像般立在原地,眼神一点点暗下来。   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沈修远紧握着霜吟剑,有些狐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人。   此人实在是……不像会和妖王同流合污之人,仿佛高山之巅最洁净的一捧冰雪雕琢而成,清风朗月万般不及,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让人自行惭秽。   难道也是被封长宁强抢回来的?   沈师尊正胡思乱想,眼前倏地一暗。   这地方又小又狭窄,不过三步距离,他连冰花都没来得及释放,就被一股无法抵抗的力量扣住了手腕,痛得五指一松,霜吟剑便自动化作光点消失了。   “你——唔!”   沈修远瞳孔巨震,放大的瞳孔里倒映着那张宛如白玉雕琢的脸孔,还有那副压着怒意的淡漠神色。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或许自己会被抓回去,或许会死在这个冰窟里,但万万没想过会被眼前这个光风霁月的美人儿按在墙上强吻。   舌头被粗暴地搅弄吮吸,激烈侵占,吻得他从脊背到头皮都在发麻,连指尖都像被电了似的微微颤抖。纠缠的唇齿间溢出一丝淡淡的铁锈味儿,夹杂着呜咽低吟,若有若无的沉香味不知何时充盈四周,差一点要将他溺死在里边。   凌却尘一边按着他的后颈,一边抚过他的脸颊,食指顺着颌骨摸到耳根,用力揉捏着耳垂,揉得那圆润的耳垂充血肿胀、红艳欲滴。   “唔……嗯!你……放开……啊……”   沈修远快被亲窒息了。   他搞不懂眼前这人为什么能如此冷静地行着下流之事,神色专注,动作却又粗暴得仿佛只是在泄愤,只要自己稍微动一动念头想召唤出霜吟剑魂,就会被一道凶狠澎湃的灵力震散,然后遭到更加猛烈的侵略和掠夺。   良久,沈修远手脚发软地坐在角落里,微微仰头,目光涣散地盯着头顶,眼尾透着一抹水红,不断轻喘着。   凌却尘依然没有放开他,将人禁锢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他的下巴,指尖时不时抹过红肿的唇瓣,激得怀里的人一个激灵。   “你——!”沈修远终于回过神来,牙咬切齿地瞪他,偏偏眼睛还红着,眼泪汪汪的一点威胁都没有,还又被亲了一口,气得七窍生烟,“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的道侣。”凌却尘笑起来,终于放过了那饱受蹂躏的唇瓣,抱了一下炸毛的师尊,低声道,“自你被掳走后,我一刻都未曾安心。”   沈修远哪里肯信,一口就咬在了他的肩上。   “那我换种说法。”自家师尊软硬不吃,凌却尘也不急,姑且当做回到了刚把人捡回云琅崖的时候,“封长宁也来了,洛怀川大概已经被抓了。你老实点,我带你去救他。”   沈修远:“……”   沈修远松开嘴,一下就老实了。   -   凌却尘也没料到,刚带着自家师尊离开冰窟找到洛怀川,就见到了这一幕。   封长宁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他颇有些幸灾乐祸地朝着冰墙另一端望了一眼,顺手帮洛怀川止了血,道:“这里太冷了,他没有修为,会冻死的。”   沈修远神色发木,盯着满地血色的冰雪,抖得都快站不住了,沙哑道:“……去哪?”   “跟我来。”   凌却尘回到方才路过的隐云村,很快强行借到了一间屋子,把洛怀川安顿了下来。沈修远就像条失了魂的小尾巴,紧紧跟在他身后,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没事,死不了。”   凌却尘看了两眼,随手扯下洛怀川身上不属于他的外衣,转头喊来杜若帮忙处理了一下伤口,这才得了空,用巾帕沾了沾热水,拉过失魂落魄的沈师尊,仔仔细细地给他擦手,擦完很自然地问道:“饿不饿?”   “不……”沈修远怔了怔,忽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金丹期的修士都是辟了谷的,你问这个做甚?”   “你的修为比较特殊,不是自己修炼来的,是躯壳在‘恢复’,速度比较快,因此没来得及辟谷。不过你好像也不太想辟谷。”凌却尘在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了和自己修为境界十分不符合的、随身携带的小点心递给他,“不饿也吃点压压惊。”   沈修远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身体已经本能地接过点心,咬了一口。   丝丝甜味化开,轻轻触动了一下心灵某处。   好熟悉。 第69章   沈修远吃掉了一块桃酥,又拿了一块豆糕,最后还从凌却尘的袖子里翻出了一把香喷喷的年糕片。   沈修远:“?”   他真的很好奇凌却尘的袖子里还装了什么。   “……”凌却尘按住袖子不让他翻,“你不是不饿吗?”   沈修远讪讪地收回手,捧着年糕片老实坐下来,终于想起来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这地方这么近,封长宁不会追过来吗?”   “暂时不会。”   “为什么?”   凌却尘心道你那三徒弟正忙着心碎呢,大概暂时不会有空过来,就算要来,也得先想好怎么收场才行。   “因为他不敢和我交手。”   沈修远震惊:“哦。”   在一旁的杜若翻了个白眼。   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沈修远朝洛怀川那边张望了两下,再瞧瞧眼前这个号称妖王都要避其锋芒的道侣,莫名觉得这间简陋的草屋很安全,风雨不侵。   他嚼着喷香的年糕片,开始胡思乱想,琢磨来琢磨去,忽然盯上了杜若,抬手一指问道:“他是谁?”   “一个朋友。”   “那他之前在洞里说的‘宝贝师尊’又是什么意思?”沈修远越想越不对劲,脸色慢慢变了,悚然地望向凌却尘,“难不成你是我徒弟?”   凌却尘眼皮一跳,立刻否认道:“不是。”   “那怎么……”   “情趣。”   沈修远:“???”   沈师尊看起来震撼得快要裂开了,难以置信地揉了一把衣袖,指指他,再指指自己,磕磕巴巴道:“我、我还有这爱好?”   凌却尘面不改色道:“对。”   万界山不是人族的地界,沈修远又什么都不记得,他没有时间去慢慢地重获信任,目前主打的就一个字——骗。   把人稳住,然后带走才是最重要的。   沈修远不吭声了,年糕片也不吃了,安静又呆滞地坐在那里怀疑人生。   杜若有点不忍心,把凌却尘拉到一边,小声道:“你这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没事。”凌却尘道,“等想办法把他的记忆恢复就好了。”   “哎,怎——”   “一时而已,不要紧的。”   “哦,我就是想提醒你一下。”杜若往他身后一指,“你那宝贝师尊在扒洛怀川的衣服。”   凌却尘迅速回过头。   只见沈修远不知何时到了床前,小心翼翼地掀起了盖在洛怀川身上的衣服,心疼地看着那被处理好的伤口,又摸了摸他的手,觉得有些冰凉,然后很自然地捂进了怀里。   凌却尘:“!”   他大步走过去,拔萝卜似的一把拎起沈修远,神色严肃道:“你在做什么?”   “啊?”沈师尊茫然,“哦,他冷,我给他暖暖手。”   “冷就加条被子,别动手动脚。”凌却尘把他提溜回凳子上,“他是你徒弟,真徒弟。”   沈修远一个没坐稳,“扑通”滑到了地上,摔了个屁股墩。半晌,才哆嗦着从嗓眼里挤出声音,气若游丝:“你……你说什么?”   “他是你的亲传弟子。”凌却尘察觉到他的反应有些不对头,立刻警觉道,“怎么了?”   “我……我……”沈修远撑着凳子站起来,满脸恍惚,摇摇晃晃,喃喃道,“我都做了什么啊……”   刹那间凌却尘脸色剧变。   他冷下脸,拽起认真听八卦的杜若,很有礼貌地把人请了出去,再“砰”地关上门,大步流星地回到沈修远面前,抓住他的肩膀,强压着怒意道:“洛怀川对你做了什么?!”   “啊?不,不是他。”沈修远被抓得有点疼,皱起眉,“是我,是我不好。”   他眼神往旁边飘了一下,抿了抿唇,似乎上面还残留着那抹柔软的触感。   凌却尘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略一思忖,刹那脸色黑如锅底,真是把洛怀川生吃的心都有了,抬手用指尖轻轻抹了一下沈修远的唇瓣,低声道:“他轻薄你了?”   “呃……”沈修远耳根发烫,撇开眼,支吾道,“不是,是、是我把他……把他轻薄了。我不知道、不知道他是我徒弟……”   凌却尘怒道:“他果然轻薄你了。”   沈修远:“???”   沈修远:“不是,你在听我说话吗?”   “在听,听得很明白。”凌却尘长吐了一口气,神色重新柔和下来,安抚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洛怀川一直对你心怀不轨,我早该想到的,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是我的错,没能早点找到你。”   沈修远:“?????”   床上忽然响起一声细微的低吟。   凌却尘一抬眼,将沈修远拨到一旁,满脸肃杀,走到床边,俯身掐住洛怀川的脖子,把人提了起来,眼神比冰川还冷。   洛怀川本能地挣扎了一下,苍白的脸颊泛起红晕,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像被人捏住的脆弱花枝,一折就断。   “你做什么!?”沈修远大惊,推开他的手,挡在洛怀川身前,惊怒交加,“他什么也没做,跟他没关系!”   如今回想起来,洛怀川其实一直都很有分寸,有分寸得甚至有些疏离,不管是密道出口处的道别,还是两人坐在篝火边的距离,亦或是提醒自己穿衣,还有最后那错愕羞愤的用力一推。   沈修远当然不肯让自己的乖徒蒙受不白之冤。   “什么也没做?”凌却尘眼神如刀,冷声道,“只是你没看出来而已,否则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你,他是你的徒弟,非要三缄其口,无缘无故惹你误会?让开!”   沈修远一怔。   身后响起断断续续虚弱的咳嗽声,沈修远赶紧回过头,试图给自家徒弟拍背顺气,却被轻轻地给推开了。   “我怎么会对师尊有那种心思?”洛怀川抬头对上凌却尘的目光,眼眸漆黑,额角碎发被冷汗浸湿,仿佛随时都会晕过去,偏还要强撑着给自己澄清,透着一种决绝破碎之感,“我没有……我只是想……师尊忘了一切,忘了我这个弑师之人也好,不必再想起来……咳咳咳……”   沈修远原本还被凌却尘说得有些犹豫,这会儿简直心都揪起来了,差点被扑面而来的懊悔内疚一刀刀活剐了,觉得自己简直罪大恶极、不可饶恕,不仅轻薄了徒弟还怀疑徒弟,根本不配做师尊!!   凌却尘咬了咬牙,不自觉收紧了握着剑柄的手,正要开口,忽然洛怀川眼睛一闭,柔弱地晕了过去。   凌却尘:“……”   他现在怀疑,洛怀川这伤根本不是封长宁干的。 第70章   沈修远被这难以接受的事实打击得整个人焉了,没精打采地坐在凳子上,开始反省自己。   凌却尘头痛地捏了捏眉心。   眼下确实有些棘手,又不能去把昏迷的洛怀川强行弄醒过来解释,沈修远肯定不让,就算什么都不记得,这人还是很护犊子的。   最后他决定卖惨,毕竟沈某人看起来很吃这一套。   “别光顾着洛怀川,不打算对我说点什么吗?”他撑着额头,流露出一丝疲惫,“我一路从浮山赶到这里,又和妖王大战了三天三夜,才把你找到。”   “嗯?”沈修远没反应过来,“说什么?呃……谢谢?”   “我是你的道侣。”他特意加重了“道侣”两个字。   “哦。”沈修远没有领悟到他的意思,又恹恹地低下头去,“姑且算是吧,反正我不记得了。”   “……我找了你很久,”凌却尘不得不进一步把话点明,略略提高了声调,自重逢后就一直绵绵不绝溢出的酸意都快要渗入骨头缝里去了,“你却在和洛怀川牵扯不清!”   沈修远:“!!!”   沈师尊终于意识到了这个可怕的问题,说到底还是自己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道侣没有一丁点真实感,才会忽略了如此重要的事情。   而且凌却尘看起来很生气。   “那怎么办啊?”沈修远比方才知道洛怀川是自己徒弟还要惊慌,甚至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心慌至此,无措片刻,试探着道,“我不记得你了,你也在生我的气。那、要不……我们和离?”   凌却尘彻底被气笑了。   以沈某人在情爱之事上的迟钝,还是直接点的法子更加有效。   他绕到桌子另一头,捏住沈修远露在外面的一截白皙后颈,用力掰着肩膀将人转过来,低头吻了上去。   “唔……”沈修远被迫仰起头,睫毛半敛着,在脸颊上映出一小段好看的弧光,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没有反抗。   唇齿磕碰,发出暧昧的水声和轻哼,那好闻的沉香味再一次浓郁起来,萦绕在鼻尖和眼睫,仿佛缚住了猎物的层层丝网,裹着他不断不断地沉下去,彻底迷失在亲密无间的触碰里。   一吻毕,他有些迷离地靠在凌却尘怀里,很安静,也不乱动,只发出些微混乱的呼吸声。   “……怎么,不觉得我是假的了?”凌却尘还以为自己会被咬,毕竟之前在冰窟的时候,沈修远的抗拒还是十分激烈的,因此颇觉意外,晃了晃他,“说话。”   沈修远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似乎还在晃神,静默须臾,道:“我只是不记得,又不是傻了。怀川看起来认识你,如果我们不是道侣,他又何必向你解释什么。而且……”   凌却尘想说这解释是给你的,不是给我的,但想了想又作罢,只是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耳朵,低头将嘴唇贴在了侧颈上,蹭了两下。   “唔!别闹。”沈修远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有点不舒服地躲了躲,继续道,“而且你身上带的那些点心,都是我爱吃的口味,没有哪个骗子能做到这样细致。你……”   他顿了顿,声音更小了:“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凌却尘一怔,心里的那根弦忽的被细细拨弄了一下,之前的那点醋劲忽然全都消弭了,开始膨胀出柔软的爱意,如棉花般挤挤挨挨蓬松胀开,充盈了整个胸腔。   他忍不住把脸埋进沈修远的颈窝,嗅了一口。   沈修远抱住他的脑袋捋了两把,顺毛手法之娴熟,好像以前这样做过很多次。   “怎么了?”他发现凌却尘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和接吻时高涨的热情截然不同,茫然道,“我说得不对吗?”   “都对。”凌却尘还是没有抬头。   声音闷闷的震动和唇瓣擦过肌肤的灼热触感紧贴着敏感的血管,无一不鲜明刻骨,暧昧得仿佛赤裸相对,令人骨头都酥软了。   沈修远耳朵尖噌地红起来,试图离开他的怀抱,却被紧紧箍住了腰肢。衣料窸窸窣窣地摩擦,肢体紧贴,某处地方竟渐渐起了不该有的反应,好像身体本能的记忆,又似乎是某种食髓知味的信号。   沈师尊呆滞了一下,整个人轰然烧起来,恨不得当场找个洞钻进去。   “到、到底怎么了!要么说话,要么放开我!!”   “你只记得洛怀川。”凌却尘捏着他的后腰不让他跑,“还拿着剑指我。”   沈修远:“……”   沈修远本能感到不妙,挣扎起来,然后再度被镇压,认命地窝在他怀里,压低声音道:“那你想怎样?”   凌却尘不吭声,只是一下又一下啄着他的脸颊。   沈修远有些不自在地朝洛怀川那边瞥了一眼,很担心被自家徒弟醒来看到。   脸蛋忽然被咬了一口。   “还看?”   “好好好,不看了,我不看。”沈修远赶紧讨饶,“但你也总得给我一点时间,等我们慢慢熟悉了再……”   “不熟悉吗?”凌却尘早已经发现了他的窘迫,不仅不收敛,反而得寸进尺起来,搂着腰肢的手往下探了探,不轻不重地揉了一把,神色平静得近乎冷酷,仿佛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还轻声问道,“那你怎么哭了?”   这一下刺激来得突然,眼前白光炸裂,沈修远猝不及防溢出一声抽泣,猛地攥紧了他的手腕,眼睛都湿润了。   “你……嗯……啊……”   带着泣音的低语湮没在唇齿之间,凌却尘像一头反复巡视领地的不安野兽,在失而复得的伴侣身上一遍又一遍地留下自己的气味,激烈而急切,明明对方被欺负得声音都支离破碎了,最终落入恐惧深渊的却似乎是他自己。   “阿晏,”他吻去沈修远眼角的泪痕,反复确认着,“你不会离开我的,是吗?”   沈修远死死咬着唇,脸颊绯红,满脸泪痕,紧闭的眼尾红艳如一抹胭脂,整个人汗涔涔地瘫软在他怀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须臾,他哑着嗓音,虚弱道:“你以前……也这样?在这种事上,强逼着我说不会离开你?”   凌却尘别开眼。   以前他虽然也很担忧沈修远那帮子心怀不轨的徒弟,但还不至于此,唯独这一次,是真的怕了。   因为沈修远在什么都不记得的情况下,选了洛怀川。   之后又过了三日。   两人的关系不能说差,但也绝谈不上好。沈修远似乎心有余悸,总是有意无意地避着他,却又几次三番与他的视线不经意间相撞,然后做贼似的匆匆躲开。   凌却尘先失落,后知后觉惊喜,便不动声色地注意起来。   他发现沈修远果然在偷看自己,还不止一次,哪怕洛怀川醒着的时候,偶然回头,也能撞进那双澄澈好看的凤眸里。   凌却尘:“?”   这是什么意思?   于是这日,他把沈修远堵在了屋后的菜地里。   沈修远怀里抱着一罐刚取来的新雪,抬头见他大步流星地径直朝自己走来,顿时眼神闪躲,步步后退,很快被逼到了屋后的古树下。   “咚”的,一只手按在了树上,震得那粗壮的树干都晃了几晃,积雪簌簌地往下掉。   沈修远无路可退,又被他困住,不得不抬起头来,色厉内荏道:“你干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你偷看我做什么?”凌却尘随手拂掉了落在他肩上的一捧雪,凑近了低声问道,“若是你想,我可以天天让你看,横看竖看,甚至躺着看都行,何必偷偷摸摸的?” 第71章   沈修远被他如此露骨且不要脸的话给震到了,一下没抱住罐子,“扑通”掉地上了。   “你你你……”他咬着牙,终于忍不住一把揪住凌却尘的衣襟,反手把人给狠狠抵在了树上,语调里带着一丝崩溃,“我问过杜若了,他说你是什么第一大宗的客卿,谦谦君子、风评极佳,怎么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这样不知羞耻?!”   凌却尘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给惊得懵了一下,旋即笑起来。   他一笑便如冰雪消融,春水汩汩,像是极寒的石头缝里绽出来的高洁之花,千百年难得一见,见之便一生难忘。   沈修远怔了怔,不自觉松开了手上的力道,皱眉道:“笑什么笑。”   “因为这不是第一次你被那些话给骗到了,之前也有,还问我是不是装的。”凌却尘抚了抚衣服上的褶子,随后抓着他的手贴在了自己脸上,靠近过来,“不过何必去问杜若?我就在这里,你不能亲自来问么?”   沈修远呼吸微乱,心跳顿时急促起来,一心想要把手缩回来,却被紧紧握住了手腕。   “阿晏,你到底怎么想我的?”凌却尘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笑意未收,“你躲着我,却悄悄地和别人打听。没事就守在洛怀川床边,又总在偷看我。你在想什么?”   沈修远沉默了半晌,才道:“我不知道。”   “那你对洛怀川又是怎么看?”   “我……也不知道。”   凌却尘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沉默许久,只说了一句:“那便算了。”   沈修远以为还要再被好生纠缠一番,没想到他竟这样干脆地转身走了,呆愣须臾,还未想明白,便先抬脚追了上去。   “你等等!”   凌却尘步伐如风,转眼就没了影儿。   沈修远没追上,反倒和杜若撞了个满怀。   “哎,小心!”杜若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我刚看见却尘走得很急,好像生气了,你们这是怎么了?”   沈修远顺着雪地上的脚印朝远处望了望,眼见肯定是追不上了,不由头痛。   “他以前都这样的性子?”   “什么性子?”   “急性子。”沈修远皱眉,“我不过是需要些时间与他重新熟悉,暂时不愿与他亲近,他怎么就这般急不可耐?”   杜若:“啊?”   “他似乎在怕什么。”沈修远又琢磨了一会儿,转头问杜若,“你知不知道,他在怕什么?”   杜若依然是一个单音节:“啊???”   “我说杜兄,你还能讲点别的吗?”   “不是,”杜若缓过劲来,“你说的这些,和玄明君一样也对不上号啊。让我怎么说?”   沈修远目露怀疑:“你真的是他十年好友兼师哥?”   杜若怒道:“你可以质疑别的,但不能质疑这个!”   “……行。”   “肯定是你让他觉得不安了。”杜若为了给自己正名,立刻摆出一副“我懂”的样子,“你说你身为他的道侣,被人掳走了十天半个月,他千里迢迢不辞辛苦奔波寻人,结果你不但不记得他了,还和好几个徒弟纠缠不清,你看那个妖王,都想娶你了。肯定是你的错。”   “……啊?”沈修远眼神放空,磕磕巴巴道,“封、封长宁也是我徒弟?”   “嗯,是,没错。我亲耳听到却尘对他说,‘我是你师娘’。”杜若惟妙惟肖地模仿起来,“‘阿晏亲口承认的’,你是没看到,差点直接把妖王给气死了。”   沈修远:“……”   他深吸了一口气,蹲下来,捂住脸,崩溃的声音从指缝里倾泻出来:“我这都造的什么孽啊——!”   -   于情于理,沈修远都不想再见到封长宁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在凌却尘第三次试图带着他离开万界山时,封长宁又穿着那身流光溢彩的华丽长袍,叮叮当当地出现了。   后面是一排黑压压的熊精。   封长宁难得没有挂着他那招牌的自信笑容,神色肃穆,朝沈修远一伸手:“跟我回去。”   沈修远当即谨慎地退了两步。虽然自己跟凌却尘的关系暂时还僵着,但见封长宁这么一伸手,他还是下意识地往凌却尘身边靠了靠。   “你们走不出去的。”封长宁被拒绝惯了,也不在意,迎着风一挥袖,转身露出身后乌泱泱一片的熊妖,眼神冷肃地看向凌却尘,“玄明君,本王劝你还是尽早离开万界山,断了念想。”   “但你也带不走他。”凌却尘瞥了一眼挨在自己身边的沈修远,从容不迫道,“万界山风光秀美,我们不急。等哪天白凤道掌门想起自己的爱徒许久未归,遣人来寻,到时候一乱起来,我们便能轻易脱身了。”   封长宁脸色又沉了几分。   他担心的就是这点。   自家的这帮熊妖下手没轻没重的,很容易伤到沈修远和洛怀川,不伤人又把人困住的法子只有幻境。   但对面有四个,他没有信心一下子把四个人都给困住,何况里面还有个根本不惧任何幻境的洛怀川在。   封长宁叹了口气,负在背后的手轻轻比了个手势。   “我本来也不想这样的。”   熊妖们得令,低吼一声,身形陡然诡谲轻盈起来,错落站位,围成数圈,奔走不停,踏得积雪泥泞湿滑,里里外外圈圈层层竟仿佛有无穷无尽的熊妖,将这片地方围得严严实实。   随后他一打响指。   清脆的响指声回荡在湛蓝晴空之下,凌却尘霎那绷紧了脊背,抽剑出鞘,做好了应敌的打算。但这一声并不是冲着他来的。   身旁的沈修远忽然脸色煞白,闷哼一声,冷汗唰地流了下来。   “阿晏!”   “我……我没事……啊!”   “别紧张,本王只是想恢复师尊的记忆。”封长宁信步走来,身上的金银玉石晃动着愈发闪烁,眼底有黯然一闪而过。   他眨了下眼睛,很快恢复如初,又微笑起来:“既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瞒与不瞒已经没有意义了。本王是不会放他走的,清衍君将是我此生唯一承认的妖后,与本王共治这绵延万里的万界山。”   “杜若,你——”凌却尘见势不对,想暂且把人交给杜若看顾,一回头却看见杜若也正护着洛怀川,在和几只熊妖纠缠。   那些熊妖意不在伤人,动作甚至有几分笨拙的滑稽,不惜以自损的方式也要将人拖住,很显然就是不打算让杜若腾出手来。但凭杜若三两剑就能放倒一个熊妖的本事,这并非长久之计。   封长宁究竟想做什么?   就这么稍稍一分神,劲风袭面而来,他本能一抖剑尖,在半空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度,反手刺了过去。   沈修远扶着脑袋,头痛欲裂,眼前天旋地转,几乎什么也看不清,踉跄后退着,以免自己碍手碍脚,给凌却尘添乱。   又是一声响指。   更加尖锐的刺痛从脑海深处传来,仿佛有人拿烧红的铁针从头顶刺入,他惨叫一声,抱着脑袋滚在了地上,彻底熬不住,痛得呜呜咽咽起来。   凌却尘目眦欲裂,回头一剑,带着无穷煞气砍向封长宁:“你在做什么!!停下来!!!”   “强行瓦解幻境是会有一点痛,所以我本来不想这么做的。”封长宁避开这一剑,快如闪电地欺身上前,抓住他的肩膀,低声道,“没人教过你,对手有幻境之能,对战时要千万守住心神吗?”   凌却尘满是杀意的眼神忽的一散。   那裹挟着冲天煞气、凌厉至极的剑意也随之顿住,接着当啷落地。杜若踹开一只熊妖,余光瞥见这一幕,顿时脸色剧变。   “凌却尘!!!”   “别喊,喊什么,本王又没要了他的命。”封长宁随手扔开陷入幻境的凌却尘,为了防止他跑出来,还在外面加了一层。黝黑的光球浮在空中,里面隐隐透着个微微蜷缩的人形影子。   封长宁经过光球,俯身朝着昏倒在地一动不动的沈修远探去。   杜若拼着挨上一爪子,同时击退了两只熊妖,拖着洛怀川玩命地往这边赶,边赶边嚎,凄厉得仿佛在哭丧:“凌却尘——!你他妈倒是给我醒来啊!!我一个人哪对付得过来这么多人!凌却尘!你王八蛋!!!”   沈修远紧闭的眼睫忽然微微颤抖了一下。   封长宁毫无防备地将他抱了起来。   下一瞬,冰霜并着剑光暴起,银白长剑透胸而出,鲜红的血溅出去三尺远。 第72章   刹那天地寂静。   封长宁吐出一口血,满脸错愕,半跪在地上,直直盯着胸前的霜吟剑。远处的杜若也呆住了,倒是洛怀川没多少意外之色。   沈修远用力捂着额角,痛得呼吸都在颤抖,一手死死握住剑柄,眼中清醒决绝,再没有半点迷茫。   “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水云台的弟子了。”沈修远喘息着,用力推了一把,将他推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着那漆黑的光球缓步走去,轻声讥讽道,“妖王这尊大佛,水云台可承受不起。”   “师尊……”   “别喊我师尊!”沈修远在黑色光球面前站定,上下打量几眼,回头问他道,“如何解?”   封长宁皱紧眉头,按着胸口的伤势,一声不吭。   沈修远也没指望他会说,绕着走了一圈,忽然伸手朝着里面的人影抓去。   封长宁大惊失色,甚至顾不上胸口的伤势,起身要去拦:“哎!别——!”   可惜已经迟了,横贯在胸口的霜吟剑陡然散作光点,黑芒一闪,沈修远便没了踪影。   封长宁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吃力地撑着起身,还没站稳,就被赶来的洛怀川一把薅住,胸口的伤势被带到,猛地抽痛,疼得他差点背过气去。   “还不把幻境解了?!”洛怀川厉声喝道,“你困凌却尘也就罢了,可如今师尊也在里面!”   “你以为我不想?”封长宁倒吸着凉气,随手给自己止了血,目光瞟向那个黑黢黢的光球,“本王出手强行瓦解幻境的后果,方才你也见到了。何况师尊刚刚才经历过一次,再来一次,恐怕非死即伤。”   “那放我进去破阵!”   “这个幻球的容量很小,我本来就是按照一个人的分量的做的!”封长宁也很委屈,“你再进去,这幻球承受不住当场破裂,里面的人一个也别想活。”   洛怀川:“……”   洛怀川沉默片刻,视线落在他胸口沾染的大块血迹上,真诚道:“方才那一剑怎么没直接把你捅死?”   “他没舍得朝着心口捅,偏了半寸。”封长宁唏嘘感慨道,“师尊心里到底还是有我的,刀子嘴豆腐心。”   洛怀川:“……”   杜若拎着剑,不知道现在是该继续打还是不打,朝着周围急了眼的熊妖们环顾一圈,再三掂量,收剑入鞘,问道:“所以,却尘还能出来吗?”   “肯定能。”因为这会儿已经没什么好打的了,封长宁干脆坐在地上,招呼熊妖们就地搭个简易的棚子给自己歇息,顺便给两人解释了一下,“本王设下的这个幻境,能重现那人心中最为恐惧之事,撑过去就出来了。不过现在里面有两个人,到底是谁的恐惧,本王也不好说。因为是一人份的幻球,不会出现两重恐惧,所以只要另一个人代替他闯过去就行了,很简单的。”   洛怀川冷哼道:“你最好是。”   -   幻境之中。   沈修远缓缓睁开了眼,手腕上的锁链叮当响了一声。   还未适应黑暗的瞳孔骤然紧缩起来。   他环顾四周,很快辨认出来,这里是南寻州囚禁过他的那个庄子里。不过奇怪的是,他似乎能很清醒地记得,这只是封长宁设下的幻境。   按理说幻境不管给人美梦还是予以恐惧,最关键的是要能令阵中之人一无所觉,直到被困死在里头,偏偏这个幻境反其道而行。   难不成因为自己是后进来的,所以没有被迷惑?   沈修远琢磨片刻,没琢磨明白,但也没觉出什么坏处,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开始寻找同在幻境之中的凌却尘。   他活动了一下身子,确认没缺胳膊少腿,坐起来一扭头,发现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儿安静地蹲在不远处。   沈修远:“?!”   他悚然一惊,一骨碌爬了起来。   这么一站起来,就发现了不对劲。   地上的那具躯壳并未跟着起来,自己仿佛魂魄离体一般地飘荡在半空,而这虚幻的身影竟也带着铁链枷锁,碰一碰便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响,十分诡异。   沈修远低头瞧着黑暗中的牢房,神色有些凝滞。   他不记得这个小孩。   南寻州的庄子里怎么会有小孩子??   他一边警惕地打量着这个不存在记忆中的小孩,一边思索着幻境中出现孩童究竟是个什么意象,那脏兮兮的小家伙蓦地一动。   沈修远:“!”   只见那小家伙动若脱兔,灵活地扑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地“尸体”上,像只依偎进母亲怀里的兽崽子,小声哭泣起来:“师尊——师尊你不要我了吗?”   沈修远:“!???”   没等他想起来自己几时还有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徒弟,“尸体”居然开口说话了。   声音与自己如出一辙,只是相当虚弱,还带了几分哄小孩的温柔。   “魔修的地盘风水实在不吉利,不能行拜师礼,会克死师父的,不是师父不要你。听话,若是此劫过后还有命再相见,那便是天定的缘分,到时你便做我的关门弟子。好不好?”   “可是……你说你要走了……”小家伙抽泣道,“不带上我,不就是不要我了吗?”   躺在地上的沈修远闭了闭眼睛,沉寂须臾,低声道:“你虽然年纪尚小,但落在魔修手里这么久,也该明白生死为何物吧?”   小孩一下就噤了声。   很久很久之后,他小心翼翼道:“可你说之后还会相遇……”   “自然会。我是修道之人,即便死了转世,也会有上一世的记忆。”那“沈修远”努力扯出一个笑容,真假掺半地哄骗道,“只要你好好修炼我教你的不世绝学,总有一天能从这鬼地方逃出去。喏,拿着。”   小家伙抹了抹眼泪,抽抽搭搭地接过来:“这是什么?”   空中的沈修远愣住了。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是一枚缀着玛瑙的白玉平安扣。   脑袋“嗡”一声,遗落在三十三年流离途中的记忆轰然归来,尘封已久的石门缓缓开启,抖落着碎石和灰尘,簌簌朦胧,与眼见的情景渐渐交叠、重合,清晰地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这是我……”   低低的声音回荡在牢房内,沈修远恍惚了一下,喃喃接上:“这是我这些年出生入死积攒下来的所有宝物,你且好好收着……”   “不、我不要这个!”小家伙也意识到了这举动相当不吉利,仿佛在托付遗物,有些慌乱地推拒着,“你能不能……能不能再等等,等我修炼成绝世神功,救你一起出去——”   沈修远的心跳渐渐鼓噪起来。   明明只是个没有实体的影子,心跳却一声比一声响,一下比一下快,阵阵如雷,鼓点般激烈地在耳畔奏响,紧接着凝成一线极细的嗡鸣,刺穿鼓膜。   他意识到了这是谁的幻境,瞳孔不自觉放大,映出牢房里不见天日的沉闷,和那个小小的身影。   不,不要。   别说那句话。   别说,求你——   “……你救不了我的,算了吧。”   黑暗的地牢在这一刻陡然凝固,“喀嚓”轻响,紧接着像摔碎的瓷瓶般,“咣当”裂成了无数碎片,如暴雨倾盆,稀里哗啦坠落。   锋利的雨幕中,一道孤零零的影子跪坐其间,孤光投落下来,照着他,稻草般蓬乱干枯的头发长到齐腰,稚嫩的肩膀慢慢宽厚起来,瘦小的身形也渐渐长为成年男子的轮廓。   那些锋利的碎片几乎将他千刀万剐,最后都藏在了那琥珀般混沌的眸色里,成了挥之不去的心魔。   这便是凌却尘的心结。   在最无能为力之时,与重要之人相遇,别离,失去……然后守着一个转世的谎言找了三十三年。   可自己竟全都忘记了。 第73章   沈修远仓皇地朝前走了两步。   那些碎片也落到了他身上,但一晃便穿了过去,没有伤他分毫。   “凌却尘……”他喃喃着,脚下越走越快,逐渐奔跑起来,朝着那个孤零零的影子飞奔而去,提高了声调,喊道,“凌却尘!!!”   那影子恍若未闻,没有回头。   两人之间隔着半真半假的许诺、日夜折磨内心的忧虑、还有失去了的记忆,任凭沈修远怎么竭尽全力,都无法靠近半步。   他跑得累了,渐渐停下来,又冲着影子喊了一声:“凌却尘!!”   影子消失了。   有人从背后轻轻牵住了他的手。   “凌——”沈修远刹那惊喜,猛地回头,笑容一下僵住了,“怀川?”   “师尊,”只见洛怀川不知何时站在身后,与他十指相扣,靠得很近,神色温柔地看着他,眼下那枚泪痣愈发妖冶,“我们回去吧。”   “回去?”沈修远怔了怔,“去哪?”   “自然是回家。”洛怀川微微一挑眉,有些惊讶,“师尊这是怎么了?在等谁?”   “在等……”沈修远环顾四周,发现那道影子真的不见了,顿时心里一慌,本能地回过头向自己的大徒弟求助,“你有见到却尘吗?”   “凌却尘吗?他已经走了。”   “走了?可我还在这里。”沈修远道,“他不会扔下我一个人走的。”   洛怀川盯着他,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来,略微俯身,伸手拧住他的下巴,轻声道:“因为我们已经成亲了啊,师尊。”   沈修远瞠目结舌,呆滞半晌,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疯狂摇头:“不不不不……不可能……”   洛怀川松开他,食指轻点在唇间,微微蹙起眉头,忧愁道:“难道你打算始乱终弃吗?”   沈修远:“……”   沈修远慢慢地,警惕地后退着,直到再也看不见“洛怀川”,扭头拔腿就跑,快得像一阵风。   他只一转念便想明白了这“洛怀川”从何而来,大概是从那些碎片里掉出来的零星恐惧化作了实质,才会出现这些活灵活现的影子。   “凌却尘!你给我出来!!”   自己还没从得知“一不小心睡了未过门的小徒弟”里缓过劲来,就又给整这么一出,真真逆徒!沈修远愤愤地想。   眼前忽然出现一人,他措手不及,没刹住脚,一头撞了上去。   “嘶……谁……”   那人慌忙搀住他,道:“夫人怎么走路这样不当心?啧,定是被本王的风流潇洒迷了眼,才会这样不躲不闪地撞上来。”   “……夫人?”沈修远见是封长宁,大感头痛,根本不想与他纠缠,冷下脸道,“这要不是幻境,我非得亲手揍你一顿不可。”   “幻境?什么幻境?”封长宁警觉,“谁敢在本王面前班门弄斧?活腻了吧。”   沈修远:“……”   他知道三徒弟很难搞,但没想到会这么难搞,连区区幻象都充满了谜一样的自信光彩。   沈修远深吸了口气,快刀斩乱麻道:“实话跟你说吧,我与别人两情相悦,不想跟你过了。要怎样才能和离?你尽管开条件,我定竭力满足。”   封长宁的面容和影子同时扭曲了一下,像被火烧得斑驳的画像,发出几声含混不清的愤怒呓语之后,很快便消失了。   沈修远干脆不走了,在原地坐下来,盘起膝盖支着下巴,等待下一个。   但意外的没等到楚云山,反倒出现了一个瘦瘦小小的影子,怯生生地躲在远处窥探自己。   是凌却尘。   虽然年纪不大对,但确确实实是凌却尘。   沈修远脸色缓和了些许,冲他招招手:“过来。”   小孩儿躲得更远了。   “过来。”沈修远挑起眉毛,加重了语气,“你要是不过来,我就走咯?”   小孩儿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过来了,但走到近前,却又停住脚步,攥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别扭地小声道:“我很脏,没有他们好看,你会喜欢我吗?”   沈师尊愣了一下,没忍住笑出了声。   没想到小时候的凌却尘竟是这样的,怪可爱的。   他一把薅过小却尘,抱在怀里揉了两下,揉得小家伙面红耳赤,挣扎起来:“我、我把你衣服都弄脏了。”   “没关系。”沈修远笑眯眯道,顺手拈起袖子一角,给他仔细地擦去泥土灰尘,露出底下粉雕玉琢的可爱小脸来,然后“吧唧”亲了一口,“这不是很漂亮嘛。”   小却尘:“!!!”   小却尘捂着脸,整个人快红成虾子了,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偷偷从指缝里看他。   沈师尊心都快化了。   他真的很久很久没有捡过徒弟幼崽了,更何况是这么可爱的,哪怕只是在幻境里过过瘾也好!!   “乖徒!”沈修远怜爱之心如滔滔江水泛滥不绝,亲一口左脸蛋,又亲了一口右脸蛋,兴奋之色溢于言表,“乖徒!!”   小家伙害羞得要命,挤在他怀里团成一团,有点不习惯地小声道:“师、师尊。”   沈修远被迷得晕晕乎乎,就算这会儿小家伙要天上的月亮,也得上刀山下火海地去摘。   周围无边无际的黑暗蓦然一亮。   回过神来,沈修远已身处熟悉的草庐小屋中,怀里的小徒弟已经不见踪影。   “……却尘?”   “我在这里,师尊找我?”青涩的嗓音从身后响起。   沈修远转身。   劲瘦纤细的少年身姿挺拔如竹,逆着晨光站在林间,身上粗麻布衣,手里提着水桶,却难掩那出尘的容貌,俊秀的鼻梁上落了一抹微光,泛着柔和细腻的光泽,好似一块精心雕琢的美玉。   沈修远微微睁大了眼睛。   少年却尘放下水桶,上前两步,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单纯天真:“今日的早课已经做完了,水缸也挑满了水,院子和屋里都已经洒扫了一遍。师尊,弟子做得好吗?”   “……”沈修远张了张嘴。   少年的面容稍显稚嫩,但已有了几分成年后翩然出尘的韵味,尤其是那双轮廓优美的薄唇,亲起来想必很舒服……   “师尊?”少年歪了歪脑袋。   这可是自己的徒弟。   沈修远猛地打了个寒颤,发热的头脑终于稍稍冷静下来,克制地退开些许距离,躲回师尊的身份面具之下,镇定颔首道:“做得不错。”   转头就把自己关进了屋里。   他失神地倚靠在软塌上,揉捏着随身携带的那枚白玉平安扣,过往种种蛛丝马迹如走马灯般在脑海里转,最后定格在了“对不起”三个字上。   片刻之后,他长吁一口气,掐了掐眉心。   凌却尘恐怕早就知道,当初传授他心法之人就是清衍君,所以才会对自己格外优待。而他大概也一直在担忧这层师徒关系会影响到两人的关系,日夜忧思,恐惧映射之下,才会衍生出这个幻境来。   所以自己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破局?   沈修远摸着下巴琢磨许久,似有所悟,神色微变,垂眸犹豫片刻,朝着不远的窗户一弹指。   窗户轻轻晃了晃。   “师尊,你叫我?”少年却尘闻声跑进来,身上还带着青草和太阳的味道,似乎方才正在院子里除草。   沈修远像只大尾巴狼似的,将他招至榻前,和颜悦色道:“乖徒,为师有一事想与你说,不知你愿不愿答应。”   少年像只灵活的猫儿,轻车熟路地爬上软塌另一端盘膝坐好,眸子亮得仿佛一弯清溪,就这么乖乖巧巧地看着他,满是仰慕之色:“师尊说什么我都会答应的。”   “……”沈修远顿时张不了这个口了。   师徒之间悬殊的地位十分容易让下位者的仰慕被引导扭曲,以满足上位者卑鄙的心思;亦或是年轻的那个分不清仰慕与爱恋,混为一谈,轻贱了别人好不容易掏出来的真心。   沈师尊有点烦躁地抓了抓头。   他不确定自己跟凌却尘现在是哪种情况,唯一能确定的是,若想破除这个幻境,十有八九就是要将眼前不谙世事的少年拐上床。   ……   沈修远觉得自己的良心受到了巨大的谴责。 第74章   沈师尊沉默须臾,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道:“为师想开宗立派,不知你愿不愿意助为师一臂之力?”   “开宗立派?不愧是师尊。”小徒弟没有半分质疑,只是高兴地问道,“那我们的宗门叫什么?”   “就叫……水云台吧。”   “好气派啊。”   沈修远恍惚了一瞬。这对话似曾相识,只不过眼前的徒弟成了凌却尘。   草草打发走了凌却尘,他继续恹恹地支着脑袋,怀疑人生。   小徒弟好单纯。   这要怎么下手?   自己这样做会不会太不是东西了??   沈师尊饱受良心折磨,从白天到夜里都心不在焉的,又翻来覆去一宿没睡好,直到天光大亮,才顶着眼下两片乌青,哈欠连天地出了屋。   小徒弟精神抖擞地迎了上来,眼神充满了期待:“师尊!”   “啊?”   “你答应过今天要陪我下山的。听说这回相思镇上的集市十分热闹,十年才得一见。师尊,去嘛。”   “……”沈修远无语望天,心道凌却尘怎么在幻境里设定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细节,是嫌自己不够主动吗??   小徒弟见他没反应,抓起袖子就开始摇:“师尊——”   “好好好,去去去。”沈师尊立时三刻狼狈投降,“等着啊,为师回去拿点钱。松手,你快松手,别晃了……乖徒!”   -   相思镇的集市果然热闹非凡,据说是在为花神节做准备。   “花神节?”沈修远在浮山呆了几百年,就没听过这个节日,一头雾水,“做什么的?”   “师尊真是久居深山,一心清修,两耳不闻世事。不过我也不清楚。”小徒弟嘟哝两句,好奇地打量着街道两侧五颜六色的光锦缎香囊,随手指了一个,回头道,“师尊,我想要这个。”   沈修远掏钱。   片刻之后,路过一个卖糖画的摊子,小徒弟又是一指:“我想吃这个,师尊。”   沈修远点点头,接着掏钱。   又拐了个弯,前边摊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花笺,小徒弟上去就抓了一叠,转头眼巴巴瞅他。   沈修远:“……”   “师尊——”   掏。   上了年纪的摊主眯起老眼,用不太好的眼神打量了一番二人,道:“二位买这么多结缘花笺,是打算都挂在花神树上吗?那可不行啊,花神不会保佑贪心的人的。”   沈修远愣了一下,旋即震惊:“结缘花笺?”   小徒弟跟着迷茫地重复了一句:“结缘花笺?”   “就是两人两心相悦……”   “我知道,知道,不劳烦老丈解释。”沈修远赶紧扔下几枚铜钱,拽上小徒弟头也不回地逃了。他毫不怀疑,要是再拖上几日,这个幻境里会不断地上演各种蹩脚的三流话本,来逼迫自己表态。   不能再拖了!!   往好处想,说不定只要亲一口就能离开幻境了。   于是沈师尊当机立断扔下了自己的良心,连哄带骗把小徒弟带进了旁边的一座酒楼,打算喝点酒来壮胆。   小徒弟不明就里,跟在后面,尤在不停地追问结缘花笺有什么用处:“师尊,师尊,那个花笺……”   沈修远问小二点了一壶桃花酿,随口糊弄道:“是用来给桃花酿贴签子的。”   小徒弟将信将疑,但终究是没再问什么。   桃花酿很快就端了上来,用桃粉色的瓷瓶盛着,浓郁的酒香从瓷口里飘了出来,混着淡淡的花香。   沈修远心不在焉地拎起来晃了晃,思绪不自觉飘到了之前醉酒那次。那次可真是……不堪回首,这回只喝一杯,免得误事。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凌却尘居然已经灌了一大口下去。   “哎,”沈修远制止不及,觉得给徒弟喝一口尝尝也没什么,笑起来,“小崽子,喝过酒吗?就敢这样喝。”   这个年纪的徒弟,自己若是带在身边养,是万万不会给碰酒的。果不其然,小徒弟捂着嘴,呛得脸都红了:“咳咳咳……师尊,好辣……”   “小孩子喝茶就行,喝什么酒。”   沈修远把面前的茶盏推过去,自己也尝了一口这桃花酿。刚一入口,他神色一滞,猛地全喷了出来,咳得比小徒弟还厉害。   这是凌却尘内心催化出来的幻境,所以不会出现他认知以外的事物——比如这壶明显被下了药的桃花酿。   不知是什么时候、又是哪个不开眼的东西曾经用过这般劣质的春药坑害玄明君,给玄明君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而这壶酒又顺理成章地出现在了此时此刻。   沈修远恨恨地擦擦嘴角。   自己只是想借酒壮胆,破除了幻境,不是真的想把眼前这个小凌却尘当场吃干抹净,怎么还会出现这种玩意儿啊?   看来凌却尘是真的很怕会因为徒弟身份被自己排斥。   没等他找小二换一壶酒,只听“扑通”一声,对面的小徒弟倒在了软垫上,面色酡红,捂着小腹难受地蜷起了身子。   “师尊……”他睁着水雾濛濛的眸子,可怜兮兮地望向自己,神色带着几分茫然,呓语道,“我好难受啊,师尊……”   沈修远:“……”   沈修远僵坐在原地,许久,才缓缓起身,试探着靠近被春药迷糊涂了的小徒弟。   小徒弟看上去难受极了,滚在地上,意识迷蒙地用力扯着自己的衣襟,没轻没重,抓得脖子上道道红痕,难受得快要哭出来了。   “别抓。”沈修远终究是不忍心,叹了口气,轻轻捏住他的手腕,顺势将人带进怀里,“听话。”   “师尊,师尊……”小徒弟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带着几分哭腔,“好热啊,师尊。”   这一声又一声没完没了的“师尊”吵得沈修远脑仁生疼,弄得他心烦意乱,心脏一阵阵痉挛收缩,最后忍无可忍,呵斥道:“别吵!”   小徒弟顿时安静下来。   桌边的灯笼滋啦闪烁了一下,雅间内又昏暗了几分。   幻境又开始不稳了。   沈修远紧抿住唇,正踌躇着,感觉袖子被偷偷拽了一下,一低头就对上了小徒弟发红的眼睛。   “师尊……不必勉强。”   这话不像是小徒弟说的,倒像是被困在幻境之中凌却尘的意识里浮现出来的。   沈师尊一下就心软了。   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说服自己,但凌却尘瞧着实在太过不安了,在幻境之中放任本能追着自己索取安慰,像只害怕被抛弃的小兽。   片刻后,他叹息似的呢喃了一句:“罢了罢了,是你的话……”   后半截话消失在轻轻相贴的唇间,化作细碎的呜咽和唇舌搅弄的暧昧水声。   这种事上,小徒弟一向学得很快。   不消片刻,沈修远就被反客为主地压在了柔软的地毯上,衣衫凌乱,漆黑的碎发被汗水浸湿,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白皙的胸膛随着剧烈喘息起起伏伏,侧颈上还印着两个渗血的重叠齿痕。   没开过荤的小崽子初尝滋味便凶得很,迷乱得几乎失了分寸,再加上药性相助,简直恨不得把自家师尊拆吃入腹。   沈修远阖着迷离的眼眸,温柔又隐忍地配合着他,嗓眼深处偶尔溢出一丝难耐的破碎呻吟,又很快被咽了下去。   凌却尘连眼睫都挂着汗珠,垂着眸子看他,眼中的欲望如灼灼烈焰,毫不掩饰,忽然低头咬住他的锁骨。   “啊……别咬……轻点……”   他沙哑道:“师尊。”   沈修远瞬间哑了,五指猛地收紧,死死攥住身下的地毯,僵硬得几乎无法继续。   凌却尘也没有继续动作。   两人如此亲密无间,却又好像十分疏远隔阂。   房间内一片死寂。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瞬间。   沈修远紧绷的身子缓缓放松下来,疲倦又餮足地闭上眼睛,轻声应道:“嗯,我在。” 第75章   幻境并未如沈修远料想的一样消失。   凌却尘似乎意犹未尽,将他翻了过来,背对着自己。   沈修远昏昏沉沉地呜咽一声,隐隐感到有些不妙,挣扎起来:“够……够了!啊嗯……啊……你、啊啊……”   四周的景色逐渐破碎变幻,接着陡然一变,浅色的帐幔被暖风吹拂开,露出窗外熟悉的院子。   是浮生水榭。   外面春日晴好,里面也是春色迷人。   眼睫被汗水糊得湿淋淋的,沈修远重重地喘息一声,用手肘撑着想爬起来,背后的蝴蝶骨因用力而凸出显得格外瘦削,振翅欲飞,在窗格里漏进来的春光照拂下,浮起一层细腻温润的水光。   又是一阵凶猛的快感顺着脊骨窜上来,他顿时失了力气,腰肢颤抖着塌陷下去,令人迷乱沉醉的春光乍然倾泻。   “我……啊!凌、凌却尘,我知道你醒了!”沈修远咬着牙,狼狈道,“还、还不出去!”   凌却尘力道不减,只俯身在他背上吻了吻,沙哑道:“再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你……你混账!!嗯啊……”   呵斥不听,求饶无用,周遭的景色不断变化着,从浮生水榭的床榻变幻成云琅崖青松下的温润岩石,转眼又到了浮山上的草庐里,再之后……沈修远已经累得记不清了。   -   洛怀川和封长宁在外面守了三天三夜。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层云,照在冰雪消融的大地之上,一直浮在半空毫无动静的光球忽然消失了。   两道人影随之掉下来。   幸亏封长宁早就命人在底下铺满了柔软的锦缎和棉花,两人摔下来毫发无损,只是一下子爬不起来。   沈修远顶着满头的棉花,费劲巴拉地往外爬。凌却尘倒是容易得很,潇洒地一跃而出,抖干净身上的棉花,又回过头去拉沈修远。   沈师尊盯着递到面前的手,眉梢一抬,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凌却尘:“……”   凌却尘心虚加心虚,哪里敢吱声,讪讪地缩回手,让他自己爬。   沈修远脸色看起来更黑了。   封长宁循着动静赶来,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泪,激动得呜呜道:“师尊你可算出来了!幻境一日未破,本王就一日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天天以泪洗面。这棉花和锦缎堆得也太多了,碍着师尊走路了,怎么办事的你们?”   熊妖们面面相觑。   “不过无妨,”封长宁自说自话,一整衣襟,冲着沈修远张开双臂,热情洋溢,丝毫瞧不出三天前刚刚被人当胸刺了一剑,“本王亲自抱你出来。”   沈修远一脚深一脚浅的,好不容易爬到了边上,心情正奇差无比,偏偏有个不开眼的家伙送上门来,冷冷道:“妖王大人连伤疤都没好,这么早就忘了疼。要不再我给你雕朵花儿上去?总能长点记性。”   封长宁灿烂的笑容顿时一僵,差点没挂住。   洛怀川姗姗来迟,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正好一把搀住沈修远,把他扶了出来,想帮忙摘掉了挂在他头发上的棉絮:“没有受伤吧?”   沈修远一想到自己真睡了个徒弟,而这个也是自己徒弟,只是侥幸才没酿成大错,下意识地偏头一躲。   “没,为师没事。”他移开目光,一下瞟到了看起来有点不高兴的凌却尘。   怪不得。   他想,难怪凌却尘对自己的徒弟们很有意见,一天到晚不是臭着脸就是在偷偷吃醋,对于被赶走的徒弟还颇有兔死狐悲之感,也真是难为他提心吊胆了这么久。那在幻境中对自己肆意妄为不知收敛,就当是安抚好了。   思及此处,沈师尊神色一松,大度地摆出原谅的姿态,朝凌却尘一伸手:“幻境里胆子这么大,现在站那么远,是怕我怎么你吗?”   “不是。”凌却尘立刻上前两步,不动声色地挤了洛怀川一下,霸道地占住沈修远身边的位置,亲亲热热地和他黏在了一块儿,低声道,“我以为你生气了。”   洛怀川:“?”   洛怀川稍作犹豫,慢慢退远了些。   “师尊是觉得……身边不能再留我了?”他脸色发白,眼神中流露出几分黯然,偏过头,似有些难以启齿,“那日意外之后,我、我确实无法再以平常之心对待师尊,大逆不道……我果然还是走了罢。”   见他这般模样,沈修远眼皮狠狠一跳,顿时觉得自己罪大恶极,睡了一个徒弟不说,还撩拨了另一个徒弟。   “不是,为师——”   凌却尘攥紧了他的手,传音道:“不许去。”   “可他是因为我的缘故才会胡思乱想,若不是我……”   “跟你没关系。”   “你又不清楚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放手!”   “没有就是没有。”   “凌却尘!”   两人拉拉扯扯僵持中,一个没注意,大徒弟就不见了。   沈修远顿时急了眼:“我只是想找怀川聊聊,总不能就让自家徒弟一直这样不明不白下去!怀川他不懂那方面的感情,又被我误打误撞开了个口子,我这做师尊的怎好不闻不问?!”   “他会不懂?”凌却尘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半点也不肯松口,“这事不用你操心。”   “你——”   “哎哎哎,等等等等。”被晾在一旁许久的封长宁忍不住了,拍了拍手,打断道,“当本王是死的吗?”   凌却尘抬眼冷冷一瞥,拇指一顶,长剑“噌”地出鞘,露出半截光可鉴人的剑刃:“还要继续?”   “不是不是……”封长宁下意识挡了挡胸口的伤,又觉得这举动露了怯,赶紧放下手,假装方才只是在拨弄胸前垂落下来的珠串,“本王只是想请师尊回妖王宫一叙。”   沈师尊不买账,冷声道:“你已经被逐出师门了,没资格唤我师尊。”   凌却尘诧异地挑了一下眉毛。   看来自己被关入幻境之后还发生了不少事,一转眼封长宁都被逐出师门了。   封长宁这回倒是没再怎么着,从善如流地改了口,道:“那就请清衍君去妖王宫一叙。”   “我要是说不呢?”   封长宁眼里的笑意淡了下去,静静地看着他,须臾,似乎有些伤心:“你怎么能这样不信我?”   沈修远纳闷道:“你把我抓到这鬼地方,又险些杀了怀川,后来还对却尘下手,我凭什么信你?”   “……”封长宁委屈极了,“别的本王都承认,是本王干的,但洛怀川那事真不赖我!”   “哦,那就算我眼瞎,看错了。”沈修远根本不买他的帐,拉起凌却尘就走,目不斜视地绕过他,“劳驾,让让。”   封长宁:“等……”   白芒一闪,沈修远蓦地回身,霜吟剑在空中划了个半弧,凛然抵住了他的咽喉。   封长宁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你先听我说……洛怀川藏在灵庙村的那个铁盒,如今在妖王宫里。”   “在你手里?”沈修远终于肯正眼看他了,“为何?”   “是洛怀川让本王帮忙派人找回的,顺便看看能不能打开来。”见他一撇嘴角,显然不大信的样子,封长宁赶紧指天发誓道,“是真的。本王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帮忙找回,所以你就扣下了?”   “……我只是有话想与你说,顺便把铁盒交还给你。”封长宁对他已是十分的低声下气,甚至流露出几分心酸,“连说说话都不行吗?”   盒子里可能藏有季盛勾结魔修的确凿证据,必须拿到。沈修远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踌躇片刻,终于点头道:“行吧。”   他刚往前走了一步,手腕上倏地传来一股大力,又被拽回去了。   “别去。”凌却尘把人往身后挡了挡,狐疑地盯着封长宁,“我方才见到洛怀川跟着一只熊妖走了,你把他怎么了?”   封长宁:“做客而已。”   “做客?”凌却尘皮笑肉不笑道,“你该不会告诉我,杜若也在妖王宫做客吧?”   “本王热情好客,人族又鲜少来访,自然是全都请回去了。”   “哦,好客。”   沈修远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怒道:“你把他们都扣下做了人质!?”   “你别听他胡说!”先是被坏了好事,又被平白无故泼了一盆脏水,封长宁急得差点没把胸前的珠串拽断,恨不得生吃了凌却尘,“是洛怀川主动开口说想回妖王宫,那白凤道首徒不放心,才死皮赖脸地求着本王让他也进去的!”   沈修远仍是不信,质问道:“好端端的,怀川为何要去你的妖王宫?”   凌却尘愣了一下,刹那明悟,脸色一变,毫不犹豫地传音给封长宁:“别说了!”   可惜封长宁刚被凌却尘坑了一把,哪里肯听他的话,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口气说完了:“洛怀川说人族容不下欺师灭祖之徒,师尊大概也对他有了芥蒂,不会再容许他留在身边。他身似飘萍,无处可去,想暂且借住在妖王宫。”   沈修远眼神骤然凝滞。   凌却尘扶了一下额头,传音已经不足以表达内心那澎湃激烈的情绪,愤然地对封长宁比了个口型。   “你——个——蠢——货——” 第76章   封长宁无缘无故挨了骂,毫不犹豫地回敬道:“你——才——是——”   凌却尘转过头去,不想理他。   这下子沈修远是非要去一趟妖王宫不可了,不仅要把铁盒拿回来,还要去给洛怀川疏通心结,真是羊入虎口。   拦是拦不住的,凌却尘略一思忖,干脆先开了口,皱眉佯装担忧道:“洛怀川怎会这样想?无论如何,他终究是你的徒弟。你既然要去妖王宫,那也顺便劝一劝他吧。”   “……啊?哦,好。”沈修远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凌却尘的态度突然之间大变,心里稍稍还是松了口气,重新高兴起来,召出霜吟剑,“那就走?”   “我的剑飞得更快些。”凌却尘十分善解人意,体贴地伸出手,“不是心急么?上来,抓紧我。”   “哦。”沈师尊没有异议,乖乖地站了上去,抱住他的腰,顺手开了个防风的护罩,接着连人带剑“嗖”地一下消失了,徒留下风中凌乱的封长宁。   封长宁呆滞:“可……妖王宫不在那个方向啊?”   -   凌却尘费了点工夫才找到妖王宫,好在剑飞得够快,沈修远并没有发现他迷路了。   封长宁站在碧梧大道上,似乎等了有好一会儿。   “你们怎么才来?”他抱怨道,“本王等了许久。”   “剑上多载了一人,自然会慢些。”凌却尘随口搪塞,“天寒地冻的,有什么话进去再说。”   沈修远要求道:“我想先见见怀川。”   封长宁:“……”   妖王大人能说什么呢?只能含泪把密谈往后推,先带他们去找洛怀川。   二人随着封长宁来到了洛怀川暂住的地方,意外在花园里逮到了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杜若。   “你怎么在这?”凌却尘不解道,“也找洛怀川有事?”   “没、没有。”杜若吓了一跳,直起腰,若无其事道,“我看他今天回来神色不对,想着可能是幻球出了什么变故,来问一问而已。你们出来了啊,出来就好。”   “要问为什么不直接进去问,非要躲在假山后面?”   杜若眼神闪躲,支支吾吾道:“我……我这不是怕他心情不好……先观望一下。”   凌却尘当即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来万界山之前,杜若对洛怀川的印象就十分差劲,态度上更是三分不屑三分鄙夷加四分不喜。后来洛怀川受了伤,容易分走沈修远的精力,自己只是让他帮忙照料几天就颇有微词。   这两人几时关系好成这样了?   凌却尘仔细回忆了一下。   发现那几日自己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沈修远身上,压根没关心过这位好友,不由滋生出了一点点愧疚和担忧。   虽然平日里杜若看着也不傻,看上去没有沈修远那么好骗,但坏就坏在这两人如出一辙的耳根子软。姓洛的最擅长拿捏这类人了,自己怎么能放任杜若和他单独相处。   不好,大意了。   凌却尘眉头紧锁,稍加思索,开口道:“阿晏,你们师徒之间说说话,我和杜若不方便打扰,找个清净地方喝茶等你好了。劳驾妖王大人指个喝茶的地方。”   突然被提到的封长宁:“什么?哦,这座花园的东北角就有个亭子,你们可以去那里。”   “多谢。”这会儿凌却尘对他的态度又奇好无比,彬彬有礼道,“还请妖王知会一声仆从,稍后让他们送一壶茶过来。”   封长宁随意应了声,便先行离开了。   沈师尊不疑有他,甚至觉得凌却尘一下子变得好说话起来,不再在洛怀川一事上跟自己拧巴,十分感动,偷偷捏了捏他的手,顽皮地冲他眨了一下眼睛,这才推门进去。   凌却尘嘴角的笑意在门合上的刹那就消失了,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看着杜若,看得杜若汗毛倒竖:“你、你想做什么??师哥跟你说……”   “闭嘴,过来。”凌却尘拽着他的手腕就往亭子的方向走。   “什么?玄明君!这就是你对待十数年好友的态度吗!?”杜若被他死死捏着手腕骨,痛得脸都皱成一团了,嗷嗷直叫,“我陪你不辞辛劳奔波万里,刀山火海出生入死……痛痛痛,别捏了要断了,我要去告诉师尊说你既不尊老也不爱幼,让他把你关起来思过——嗷!!!”   “你算老,还是幼?”凌却尘终于把他拖到了僻静地方,撒开手冷冷道,“坐。”   杜若被他的冷峻神色所震慑,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大气也不敢出。   “老实交代。”   “交代?交代什么?”杜若茫然,“我犯什么事了?”   凌却尘拂去石凳上的灰尘,施施然坐下,道:“犯了天条。”   杜若:“???”   凌却尘:“你没事关心洛怀川做什么?”   “关心?我当然关心。”杜若一脸被冤枉的不高兴,伸手比了个六,“六天!我照顾了他整整六天!就算是条狗都有点感情了,关心一下怎么了?”   刚泡好的茶已经送上来,妖王宫的办事效率还是很高的。   “六天。”凌却尘端起茶盏吹了吹,不紧不慢道,“听这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离不弃照顾了六年。”   “……”   “说,洛怀川跟你说了什么?”   “……”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   “记着,那家伙说的字你一个都不能信,鬼话连篇,真假掺半,心眼比筛子的孔还多,除了算计就是算计……”   杜若小声嘀咕道:“也没你说的这么坏吧。”   凌却尘喝茶的动作凝滞了。   凌却尘:“?”   凌却尘“当”地搁下茶盏,道:“你再说一遍??”   杜若心虚地撇开目光。   “十天前你对他还不是这个态度。”凌却尘眼神冷得都要结出冰渣子了,“他虽然不坏,但也绝非什么好人。你是白凤道首徒,又是我的挚友,他接近你或许另有所图,不可掉以轻心。到底是什么样的花言巧语,能把你哄得团团转?”   杜若有些犹豫,沉默片刻,小声道:“我只是……已经知道当年的‘水云台弑师之祸’不是那么回事,他吧……他的魔气也被你封了,身子又虚弱,比刚入白凤道的师弟师妹还不如,跟纸糊的一样。我就、就是顺便那么照顾一下,你别多想哈哈。”   凌却尘:“……”   这句“别多想”一出来,实在是想不多想都难。 第77章   洛怀川的屋子很安静,静得好像没有人住一般。   沈修远推门进去的那一刹那,没来由地感到了一丝紧张,很怕屋里什么人也没有,空荡荡的。他绕过屏风,看见洛怀川支着下巴,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顿时松了口气。   “你在啊。”   洛怀川似是一惊,匆忙起身合上书,封皮上面的字还是倒着的。   “……”沈修远有些无奈,“书都拿倒了,心思在哪呢?”   洛怀川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活脱脱一个做错了事怕被师尊责罚的乖徒弟。   沈修远满腹的话顿时不知从哪说起了。   他思忖片刻,坐下来道:“你知道的,为师向来不喜师徒之间有多余的感情。”   “那我走?”   “不,不是。”沈修远赶紧拦住自家徒弟,“也没说要你走,当时……当时那样的差错,谁料得到?为师只是想和你好好聊一聊。”   “师尊想和我说什么?”洛怀川没有像平时那样散着头发或者随意扎起来,而是规规矩矩地在脑后扎了个丸子,露出清瘦的脸颊轮廓,又微微垂着眼,看起来十分乖巧。   沈修远瞧着,不由感慨起来:“你跟在为师身边多年,也曾独自外出历练许久,就没遇到过心仪之人,或者想要给自己找个伴么?”   “以前或许有想过,”洛怀川看了他一眼,“现在没有了。”   沈修远:“……”   沈修远苦口婆心道:“乖徒,相伴多年的师徒的孺慕之情,和思慕爱恋之情完全不同。你没遇到过喜欢的,再加上那时为师不记得了,干了点混账事,你产生错觉很正常,过些日便淡忘了,不必往心里去。”   “若我忘不掉呢?”洛怀川淡淡道,“而且已经往心里去了。”   “……”自家徒弟油盐不进,沈师尊屡战屡败,深感焦灼,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脱口道,“可为师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沈修远说完便后悔起来。   果不其然,大徒弟看起来被刺激得不轻,闷闷地应了一声,神情恍惚,一副随时都会仙去的样子。   师徒二人一时间谁也没再吭声。   屋外正在化雪,屋檐滴滴答答地落着水,清晰可闻,衬得屋内一片死寂。   湿漉漉的冷风吹进来,洛怀川轻轻打了个寒颤。   沈修远起身去关窗。   “如果……”洛怀川忽然低声道,“如果凌却尘也是师尊的徒儿,师尊还会这样毫不避讳地直言爱慕吗?”   沈修远吓了一跳,差点被窗户夹到手,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句话前头还有个“如果”。   洛怀川等了等,果然如预料般的没有等到回答,正打算再接下一句“那如果我不是师尊的徒弟呢”,却听沈修远有些艰涩地开了口。   “……会吧。”   洛怀川蓦地站了起来。   他惊愕地望着站在窗边的沈修远,一时竟脑袋空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沈修远十分尴尬,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我确实这样想的。怀川,所谓喜欢的人,就是、就是偶尔可能也许大概……会愿意为他打破一两条准则。咳,当然不是说喜欢上什么人就得一味地退让、甚是失去原则底线,但是……但是……”   沈师尊耳朵都红得烧起来。   他赶紧揉了揉,迅速跳过了这个话题:“总之,咳,总之呢就是这样。为师还要去找封长宁,你先自己好好想想。”   洛怀川没吱声,只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复杂得仿佛抽剥不尽的蚕丝。   沈修远逃也似的跑了。   房门开了又关上,“砰”的一声,余响很轻,却又缭绕不绝,回音荡荡。   洛怀川在屋里僵立了很久很久,久到成了一尊雕塑,心里空落落得厉害,又痉挛似的猛然阵阵紧缩,心悸不已,口鼻间忽的漫上一股血腥味。   他咳出了一口血,才发觉自己已经听不见了,耳鸣尖锐地嘶鸣着,五感迟钝得几乎再感受不到任何东西,涣散的目光轻轻落到窗外,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身子一晃,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地上。   -   沈修远走得匆匆忙忙,没注意到躲在亭子里喝茶的凌却尘。   凌却尘瞥见树影间一闪而过的影子。   “阿晏出来了。”他对杜若道,“我瞧你屁股底下像是有钉子,不如——”   “我去看看!”   凌却尘:“……”   他叹了口气,朝沈修远身影消失的方向望了一眼,略作迟疑,还是先跟上了杜若。   毕竟封长宁不敢把沈修远怎么样,但洛怀川可是吃人不吐骨头……不,骗人不眨眼的家伙。   杜若高高兴兴地过去敲了敲门,不等回应便熟稔地推门进去,一边开玩笑道:“洛兄,你和你师尊说点话怎么连窗子都关起来了,不怕闷吗?这地方谁敢偷听,不用这么……洛兄?洛……洛怀川!?”   凌却尘心道不对,快步跟着进屋,一眼就看见了昏倒在地上的洛怀川。   杜若将他扶在怀里,两指并拢轻轻在脖子上一按,发现没死,稍稍松了口气,又探了一缕灵力进去。   “怎么样?”凌却尘也蹲下来,“好端端的,为何会昏迷?”   其实他第一反应是沈修远揍的,转念一想,虽然沈修远气狠了是会揍徒弟,但绝不会揍完就扔下逃跑,楚云山不就像个破布麻袋似的被扛回来了吗?   杜若很快做了个大致的推断:“看起来没什么毛病……应该是受了刺激?或许是清衍君跟他说了些什么,他一时没想通,气血逆涌,再加上身体本来就不好,这才昏迷过去了。”   “哦?”凌却尘饶有兴趣地勾起了嘴角,顾及到杜若在场,深吸一口气,将笑意压了下去,“那估计一会儿就能醒了,不碍事。”   自家师尊收拾起心怀不轨的徒弟来真是雷厉风行,自己作为唯一一个没有被收拾掉的,实在是……想不高兴都难,如此殊荣,光是想想就忍不住满心愉悦。   杜若把人抱到床上安顿好,一转身,悚然道:“你笑什么?”   凌却尘轻轻按了一下唇角,反问道:“我有在笑?”   “你笑得都快嘴巴都快咧到耳朵边去了。”   “那是你看错了。”   “我——”   床上传来一声低低的呻吟。   杜若当即闭上嘴,懒得再跟他争,殷勤地凑到悠悠醒转的洛怀川眼前,关切道:“洛兄,你没事吧?我刚进来就见你倒在地上,真是吓坏了。”   洛怀川眨了几下眼睛,恍惚片刻,才看清是他,恹恹地偏过头,应了一声,态度十分冷淡。   杜若对他的冷漠熟视无睹,继续道:“方才是怎么了?你们吵起来看了?我看见清衍君从屋里出来……”   “杜兄。”   “哎!”   “劳驾,别在我眼前晃。”洛怀川的态度异乎寻常的冷,话里带刺,甚至还带了几分少见的不客气,“我有事想单独问玄明君。”   杜若:“……”   杜若讪讪地退开了,看起来有点难过,但还是贴心地带上了门。   “砰”的,屋内重回寂静。   凌却尘一抬眉毛,抱着胳膊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洛怀川:“有事问我?正巧,我也有几句话要问。”   “我先。”   “行,你先,师娘理当让着徒弟。”   “……”洛怀川咽下一句脏话,尽量语气平静地发问道,“你和师尊什么关系?”   “道侣。”   洛怀川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还有呢?”   “还有什么?”凌却尘失笑,“我和阿晏还能是什么关系?”   “师尊从来不会妄下断论,尤其是与自身相关之事。他说得如此笃定,除非——”洛怀川顿了顿,大概也觉得这猜测未免太过荒谬,难以开口。   凌却尘忽然感到了些许不妙:“除非什么?”   “你第一次见到师尊在什么地方?云琅崖?还是在杜若的流雾峰上?”洛怀川捂着胸口咳嗽两声,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不健康的红晕,眸子一抬,冷冷地盯着他,“恐怕还要更早吧,小师弟。” 第78章   凌却尘浑身一僵。   虽然说不出来哪里糟糕,但被洛怀川知道本身就是糟糕透顶,绝对不行!   他矢口否认道:“你在开什么玩笑?”   “师尊说得很明白了。”洛怀川口吻平静又笃定,垂下眸子,只有藏在被子底下的手微微颤抖,略略心酸道,“我确实……确实争不过你。”   凌却尘眼皮抽了抽。   他弄不清到底是洛怀川在诈自己,还是沈修远真的说漏了嘴,自己又该不该以胜利者的姿态扬长而去,还是继续以沉默来保持师娘的神秘。   “阿晏跟你说什么了?”   洛怀川沉默须臾,忽然一笑:“没什么。”   凌却尘:“……?”   这厮就是在诈自己!绝对是在诈自己!!!   “你想问的问完了,那么该我了。”凌却尘定了定神,冷声道,“你对杜若做了什么?”   “杜若?”洛怀川念了一遍,抬起眼眸,“你不如去问问他想对我做什么。”   竟还反咬一口!   凌却尘怒极,干脆坐下来,顺着他的话道:“他怎么你了?”   “你方才没看见么?我与他相识不过几天,还没熟悉到能够随便出入我的屋子吧?”   杜若确实没等应声就推门进来了。   凌却尘对此莫名其妙产生了一股熟悉感,怒意稍减,拧起眉,下意识地替杜若找借口道:“杜若那是在担心你,不然你昏在地上,万一出个好歹怎么办?”   “他还经常躲在花园里鬼鬼祟祟。”   “……”凌却尘气势又弱了几分,“他……他可能只是想跟你说说话,又没想好怎么说,就在花园里乱晃。”   “他还送了好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给我。”洛怀川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堆破烂,“我都说不要了。”   凌却尘顺着看去,仔细辨认了一会儿,认出里面有几枚某人自制防御灵符,储存剑气用的玉简,摸一摸就会发光的荧光菇,两只草编蛐蛐儿……很多都是平日里拿来哄师弟师妹们的东西。   凌却尘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刚来白凤道那会儿,谁也不熟悉,摆着张冷脸独来独往,好像也被某人这样锲而不舍地“骚扰”过。   比如半夜抓住徘徊在云琅崖外的鬼影暴揍一顿,发现竟是白凤道大师兄这种事,屡见不鲜。   后来呢?   后来自己不堪厌烦屈服了,勉勉强强把杜若列为往来好友之一,隔三差五便被拉去切磋技艺,要不就煮茶下棋,或者下山同行,最后……竟然相处得很不错。   许久,凌却尘终于艰难道:“他没有恶意。”   “这个我自然知道。”洛怀川有些烦躁,谁让那家伙赶又赶不走也不能直接翻脸,“但这般无缘无故的好意,恕不接受。”   “也不算……无缘无故吧。”凌却尘眼神飘忽了一下,“你要不自己再想想?”   洛怀川:“?”   “肯定也有你自己的缘故在里面。”   “我什么也没做。”洛怀川强调。   “也只有阿晏会信你的鬼话。”凌却尘摊手,“现在可能还要加一个杜若。”   言下之意就是不相信他是无辜的。   “你要是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洛怀川哼笑一声,把被子拉到下巴抱住,整个人懒懒散散地陷在靠枕里,懒声道,“那小师弟想听我说什么?”   “我不是你小师弟。”   “嗯嗯,算是吧。”洛怀川是真的困了,十分放松地眯起眼睛,敷衍着胡言乱语,只想快点把这个令人生厌的家伙赶跑,“杜若不是无缘无故对我献殷勤,嗯——是我勾引他的,你满意了?”   门口倏地传来一阵瓷碗落地稀碎的声音。   两人同时一惊。   洛怀川睁开眼,朝着门口看去。   片刻之后,杜若同手同脚地从屏风后面绕出来,手里拎着个托盘,看起来有几分绝望:“我……我不是有意偷听的,只是补汤炖好了,我来送一下……”   他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停顿了一会儿,悄悄瞥了洛怀川一眼。   洛怀川:“……”   洛怀川缓缓拉上被子,把自己埋进去了。   -   沈师尊还不知道自家地里的白菜把别人的猪拱了,此时正在舒云轩里捧着茶盏,正襟危坐,神情严肃地盯着封长宁。   封长宁纳闷地摸了摸脸:“你一个劲盯着我看做什么?喜欢?喜欢的话怎么又不肯做本王的妖后?”   “……不喜欢,再胡说一句我便走了。”沈修远见怪不怪,淡定地喝了口茶,“那个铁盒呢?”   “在这里。”封长宁捧出一只巴掌大的铁盒来,老老实实道,“这锁上的阵法一环扣一环,精妙无比,本王也打不开。”   “打不开?我还以为你有十足的把握打开这东西,才敢连哄带吓地把我邀到这……”沈修远环顾一圈,嫌弃地皱了皱鼻子,评价道,“这孔雀开屏似的屋子里。既然不能,那你在嘚瑟个什么劲?”   “……?”妖王大人脸上透出一种茫然又迟疑的神色,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你被掉包了?”   “乖徒,你以为青云落为什么对我恨得牙痒痒?”沈修远嗤笑一声,用手撑住脸,歪着脑袋看他,“我以前忙着坑仙鼎盟的时候,你——”   封长宁被这声乖徒喊得一恍惚,差点以为又回到了水云台,神情都柔软了几分:“我什么?”   “你既然是妖,那原型是什么?”   “本王的原型乃是神鸟孔雀。”   “哦。”沈修远表示了解,然后说完了后半句话,“我以前忙着坑仙鼎盟的时候,你还是个蛋呢。”   封长宁:“……”   “盒子我收下了,多谢帮忙。你找我来,到底所为何事?”   “师尊……”   “别喊我师尊。”   封长宁顿时委屈:“可你刚还喊我乖徒。”   沈师尊沉默一会儿,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习惯了,下次不会了。”   “下次也可以会,本王知道……算了。”封长宁识趣地咽下了另外半句“余情未了”,稍稍坐正,终于开始说起正事,“你可知那把霜吟剑魂,是从万界山流落出去的?”   “哦?是么?”   “那是我妖族至宝,按理说应该不惜一切代价寻回来,但它如今在你身上。”封长宁看着他,目光温柔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本王再三思量,还是不忍心强取。”   沈修远不为所动,想了想,诚恳道:“你这番说辞,差不多的我已经在其他门派嘴里听了百八十遍了。乖……咳,你知道那些人最后什么下场吗?”   “……”   “你到底什么打算,直说就是,少拐弯抹角。”   妖王大人很心碎。   脱离师徒这层关系,沈修远仿佛换了个人似的,狡黠中带着一点无赖,又有着野兽般的敏锐直觉,句句都往人心窝子戳,叫人招架不住。   好像那个温温柔柔笑眯眯的沈师尊只是个幻觉。   封长宁蔫了吧唧地坦白道:“本王想……与你签订一个血契。”   “血契?”沈修远皱起眉,断然拒绝道,“不行。”   妖王大人再次被他的果断给伤到了,伤心了好半天,才小声解释道:“不是和你,是和你魂魄里的霜吟剑魂。如果你死了,剑魂便会循着血契回到本王这里,不会再落到外人手中。”   沈修远:“?”   沈修远沉思许久,不确定地问道:“你是在咒我死吗?” 第79章   “这是本王冥思苦想出来最两全其美的办法了!”封长宁据理力争,“一来可以以防其他妖修生出杀你夺剑的蠢念头,二来……二来本王这个位置也可以坐得稳固些。”   沈修远纳闷道:“以你的性子,要是有人觊觎妖王之位,能忍?”不得扯个金光闪闪的大旗直接踏平了人家的地界?   “本王的心腹熊妖一族,其实现在人并不多,不好随便打打杀杀。”封长宁也算是与他推心置腹了,“因为三十多年前意外折损了一批精锐,在后来的妖王争夺中,本王一度处于劣势,熊妖一族损失更是惨上加惨,到现在也没能彻底恢复过来。”   “三十多年前?”沈修远对这个年份数字十分敏感,低声重复了一遍,思忖片刻,抬头问道,“三十多年前,那批熊妖精锐为何会折损?”   封长宁顿住。   沈修远心里愈发感到不妙,追问道:“为何?”   “就是不小心折损了。”封长宁顾左右而言他,“你要是想过问本王以前的事,就得嫁给本王做妖后。”   “……”沈修远起身,“那血契一事,也别再提。”   “哎哎哎!”封长宁追过去,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别走!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那你说。”   “不让你知道也是为你好。”妖王大人满脸好心被当驴肝肺的委屈,“三十多年前……还要更早些吧,本王便对你一往情深,只是碍于万界山一堆破事没处理干净,没敢跟你说。后来你堕魔闯入万宗大会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本王远在万界山都听到了风声,连夜派出手底下最精锐的熊妖,千里迢迢赶赴青云落救人……可惜还是晚了一步。万宗大会高手云集,有命活着回来的熊妖寥寥无几……不过顺便帮了一把洛怀川,让他趁乱逃了出来,也不算白白送了命。”   沈修远垂下眸子,安静地听他说。   话很多,又聒噪,还净说些没用的。他漫无目的地想着。妖王之位的争夺历来是你死我活,残酷无情,因为折损了这支精锐,一度身处劣势,封长宁到底吃了多少苦头才重新爬起来的?   若自己没记错,后来洛怀川坠崖又侥幸逃生,里头也有熊妖的影子。   “够了。”他忽然开口打断了封长宁的滔滔不绝,“那个血契,你再详细说说。”   封长宁又顿了一下。   片刻之后,他别别扭扭道:“本王不想挟恩图报,当初想救你,也只是因为喜欢你。你要是因为这个才答应,还是算了吧。”   沈师尊深吸了一口气,很凶道:“又没救到,哪来的挟恩图报?快说!”   封长宁:“……”   他这会儿如果是原形,早就委屈成一只鹌鹑了。   封长宁踌躇了一小会儿,往腰间挂着的某个花里胡哨的法器上一抹,取出一根流光璀璨的孔雀尾羽,道:“血契只是一种说法,其实只要将一部分魂魄碎片融进霜吟剑中,暂时作为剑灵存在便可。魂魄碎片也没有自主意识,不会打扰到你的。这根尾羽里存着我渡劫时被雷劈下来的魂魄碎片,你先拿着。”   沈修远接过来。   那尾羽实在漂亮,根根分明,浑然天成,哪怕是最精美的雕饰也要逊色三分。   他忍不住捋了一下。   封长宁:“!”   封长宁:“那个……里面的魂魄碎片还没炼成剑灵,跟本王之间还是有一点点感应的,你、你别乱摸。”   沈修远好奇道:“是吗?”   说罢又屈起手指弹了一下。尾羽来回摇晃,愣是把妖王大人的耳朵给晃红了。   “别玩了!这个真的乱碰不得!”他颇有些羞恼,咬牙切齿道,“要是本王以后娶不着道侣,你负责吗?”   沈修远这才把尾羽小心地收起来,笑眯眯道:“娶不着,你还可以嫁啊,乖徒。”   封长宁:“……?”   没等他回过味来,沈修远已经带着他珍贵的尾巴毛走了。   半晌,封长宁抓了抓头发,茫然道:“这、这算是答应了?不是,他刚叫本王什么??”   -   沈修远离开后才想起来,封长宁似乎并未与自己约定什么时候进行血契。   不过妖王应该会派人来知会。   于是沈师尊安安心心地顺着来路回去,路过西北角亭子的时候张望了几下,没找到凌却尘,索性便去洛怀川那了。   刚一进门,三双眼睛齐刷刷扫了过来。   沈修远:“?!”   他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瞅了瞅屋里奇怪的氛围,谨慎地收回了迈进门的左脚。   凌却尘被他的小动作逗得一笑,正好也不想夹在这两人中间,顺势起身道:“阿晏回来了,我先走了。”   杜若欲言又止,洛怀川撇过头,继续装死。   沈师尊好奇得要命,正要再看下去,却被凌却尘一把薅走。   “他们这是怎么了?”沈修远被拽得走不稳路,依然兴致勃勃地八卦道,“吵架了?谁招惹的谁啊?怀川脾气这么好,应当不会是他吧?”   好?凌却尘凉凉地想,也就只有自家师尊会被骗到了。不对,还有杜若。   杜若八成是没救了,眼前这个可千万得看住了。   凌却尘拉着他到了西北角的那个亭子里。   这里很好,很僻静。   沈师尊一路上叽叽咕咕就没停过:“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只是和长宁说了会儿话的工夫,这两人就变得怪怪的。你一直在,可有看到发生了什么吗?却尘?却尘?乖徒,为师跟你说话呢。虽然还没行过拜师礼,好歹也从我这里继承过一点衣钵,怎么一点都不懂尊师重道……”   凌却尘忍无可忍,俯身将他抱起来,在沈修远惊慌失措的“哎呀”一声中把人放到石桌上,捏着下巴吻了上去。   熟悉的沉香味道包裹住五感,无孔不入地侵入进来。   沈修远只是开始慌了一下,被亲得哼唧两声,很快便适应了,抬手搂住他的脖子,温柔里带着些许纵容,回吻过去,又睁开眼睛偷偷看他,眼底含了一点潋滟迷离的微光。   凌却尘被那目光勾得心痒,缠绵如细雨的吻陡然粗暴起来,抚着脸颊的手缓缓向下滑去,轻车熟路地滑进了衣襟。   “嗯!唔……你别……啊嗯……”   沈修远只觉眼前一花,转眼就被轻轻按倒在了石桌上。他余光瞥见远处树木缝隙里露出来的那扇窗子,似乎开了一条很细的缝,顿时大惊失色,正要挣扎,还没来得及动,手腕已经被人牢牢地扣在了耳边。   “不不不,你等等,这里不行……不行!”   凌却尘弯起眼睛一笑,在他白皙的颈侧啄了一口,轻声道:“怕什么,我们在哪没有做过?师尊。”   沈修远脑子嗡地一声,浑身滚烫,好像吹口气就直接灰飞烟灭了。   他反抗不得,想骂人又被亲得断断续续,害臊得快哭出来了。   忽然身上一轻。   “脸皮这么薄?”凌却尘闷闷地笑起来,起身温柔地替他理好弄乱的衣襟,又亲了亲他湿漉漉的眼尾,把人从石桌上抱下来,“这里离洛怀川的屋子不远,杜若也在,我还不至于这样乱来。”   沈修远惊魂未定,狠狠瞪了他一眼。可惜眼睛没擦干,还湿漉漉的,瞪起人来不痛不痒。   “快说,他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凌却尘竖起食指,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半真半假道,“两人拌了几句嘴,洛怀川不高兴了,杜若想哄又不知道怎么哄。你这个做师尊的,别去打扰他们就是,顺其自然。”   沈修远先是迷茫,紧接着缓缓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朝着房门紧闭的屋子望去,呆滞须臾,兔子似的蹿了起来。   然后被小徒弟眼疾手快摁住了。   沈师尊反手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狠狠一拽,压低嗓子道:“你是说,你带来的猪把我的白菜拱了???”   凌却尘:“?”   凌却尘:“我带来的是白菜。”   “那我家的就是翡翠白菜。”沈修远心有戚戚,神色焦灼,“怀川刚和我说没喜欢过什么人,肯定是你的白菜想拱我的翡翠白菜……等等,要是怀川不愿意,你们白凤道不会仗着家大业大强抢吧?不过水云台就这么丁点人,拦也拦不住。可是怀川那么单纯,没见识过大门派的勾心斗角,被带去白凤道肯定不好过,说不定日日以泪洗面……不行,不合适,这门亲事为师不同意!”   凌却尘:“???” 第80章   凌却尘再三跟他保证,白凤道绝对不会干出抢别人徒弟的事情,沈修远这才勉勉强强顺带有点小失望的没去蹲墙角偷听。   “你就是想偷听吧?”凌却尘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眯起眼睛一笑,“没想到师尊还有这种爱好。”   “什么偷听,我这是关心徒弟的终身大事。”沈师尊瞪他了一眼,颇不自在地抿了抿被亲肿的嘴唇,心虚地呵斥道,“你还来劲了,不许随便叫我师尊。”   “那什么时候可以叫?”凌却尘挑起眉毛,故作不解道,“在洛师兄面前喊吗?”   沈修远:“!?”   沈修远脸颊又开始发烫,紧张地舔了一下唇角,朝那条比头发丝儿还细的窗缝望了一眼。   “不、不行,这事儿还不能让他们知道。我……我都没想过当年那个小孩,你居然真逃出来了,早、早知道……”   凌却尘眼里的笑意稍淡了一些,眸子黑沉下来,微微凝视着他:“早知道什么?”   一瞬间,他的脑子里闪过许多设想。   比如——早知道就不说什么收徒之类的话,或者干脆不教自己东西,总之就是撇得干干净净。   然而恰恰是当年那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在不见天日的魔窟深处,点燃了一簇希望的火光,让他挣扎着活了下去。   因为有人在等着自己,在等着重逢。   他很珍惜这个承诺,却不想多年后喜欢的人竟会为此感到尴尬难堪。虽然在幻境中,沈修远对此没表现出特别激烈的抗拒,但总归是不高兴,或是说不喜欢有这层关系在。   说不难过是假的。   凌却尘无意识地攥紧指尖,万般念头都是只不过电光火石的一闪,瞧不出任何端倪,接着便若无其事地开口道:“要是你觉得——”   “早知道就对你好点了。”沈修远几乎与他同时开口,说完转过头,“你说什么?”   凌却尘愣了好半天,直到沈修远不耐烦地戳了一下他的腰,才道:“你觉得……觉得哪里不好?”   “哪里都不好啊。”沈修远皱眉,掰着手指头数道,“不搭理你,不跟你说话,还让你走远点。我是不是很凶?后来好像只教了你一套入门的功法,又教得丢三落四,是不是特别小气?”   凌却尘恍惚地看着他。   沈修远好像从来不轻易让人失望,只要他真心想待什么人好,哪怕这人屡屡在不确信的边缘徘徊,也能被一把拽回来。   “说话啊。”沈修远又戳了戳他,“怎么总发愣?”   “……不是。”凌却尘轻轻道,“你对我很好,特别好。”   那套入门的功法确实不太完整。   当时沈修远人都不怎么清醒,被魔气侵蚀痛得死去活来,面色惨白,气若游丝,但只要稍有力气,便抓着自己的手腕,一字一句,耐心地教上很多遍很多遍。   “虽然只是入门功法,但我以前没接触过这类东西,学得很慢。你说我是你教过的最笨的徒弟,所以一定要努力活久一点,活到把我教会为止。”凌却尘握住他的手,慢慢十指相扣,亲着他的鬓发,“后来我学会了,你也死了。”   沈修远重重一震,倏地抬起眸子看他,喉咙一阵阵发堵,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逃出来以后,固执地找了你很久。世人都说我在魔修祸乱中立下大功,其实……当年我根本不知道什么祸乱,只是在不断地找魔修打听你的下落。”凌却尘又低头亲了亲他的指尖,眉宇间终于流露出一丝深藏的戾气,“问一个,杀一个,仅此而已。”   沈修远睫毛轻颤了一下,须臾,凑过去吻住了他的唇。   “……乖徒。”   “嗯。”   -   一窗之隔,屋内。   气氛凝滞得好像一潭死水。   洛怀川冷着脸,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半天,才大发慈悲地抬了抬眼皮,十分吝啬地赏了他一眼:“你怎么还在这?”   杜若平日里很灵活的舌头这会儿却打了结:“我、我我……”   “堂堂白凤道首徒若是分不清什么是玩笑话,还是少下山给师门丢人了。”洛怀川冷淡道,“你还把我的补汤摔没了,出去。”   “我知道那是玩笑话。”杜若急急忙忙给自己辩解,“补汤一会儿就能重新炖好……不是,你为什么独独这样讨厌我?”   “那你一开始又为何讨厌我?”   杜若顿时哑口无言。   道听途说、偏见、毫无根据的揣测……哪一样都不是什么光彩的理由。   “但、但起初是你先来和我说话的。”杜某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想对谁好的时候,脸皮根本不是问题,像个得不到糖就巴巴望着不肯走的小孩,“怎么现在又不高兴看到我了?”   洛怀川:“?”   他怀疑杜若脑子里装的全是水,忍了忍,又忍了忍,见这家伙始终不肯走,终于沉下了脸。   他说话向来点到即止,说七分留三分,可惜杜若好像缺根筋,不仅悟不到自己留的那三分余地,连说出口的七分都只听一半,是自己最不喜的那一类人。   洛怀川深吸一口气,蓄力片刻,冷笑一声开了口,语速比平时快了许多,不过咬字依然清晰,字正腔圆,听起来很舒服。   “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话,你自己心里不清楚?我受伤那阵子凌却尘让你帮忙照料几日,你不情不愿的,喂个药十次里面九次把我呛到,换一次纱布能痛得我昏过去好几次,每天只在饭点出现一下,其他时间连个影儿都不见,帮忙倒杯水能累死你,那茶壶就离我三步远,要不是实在动弹不得有求于人我能找你说话吗?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你那是照顾伤患的态度?什么伤患能在你手里活下来啊,千年的王八还是万年的龟??”   杜若被骂懵了,缩了缩脖子:“……”   “是,不错,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出身的都挺瞧不上我的,我也没指望能跟你这样身份的人有什么交集,只想安安稳稳把伤养好了,然后离你远点。可凌却尘急着带师尊离开万界山,他一个人又不能掰成两个,必然只能托你在路上保护我。你若还是这样不放在心上,觉得一介欺师灭祖又堕魔的恶徒,死便死了,我有几分可能活着出去?”   杜若唯唯诺诺,欲言又止。   大约是说了这么多话累了,洛怀川语速渐缓,长吐了一口气,疲倦道:“封长宁或许没有杀心,但那些熊妖瞧着就没轻没重的,磕着碰着就能去了我半条命,我不敢赌,所以不得不继续跟你搞好关系,巴望你关键时候能上点心……你到底听明白没有?听明白了就滚!”   “听明白了。”杜若老老实实道,赶在洛怀川说出第二个“滚”字之前,快如闪电地抄过桌上的茶盏一把斟满,端到他眼前,“对不起。你先喝口水再骂。”   洛怀川:“……??”   洛怀川一口气卡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眼前这杯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额角青筋跳了跳,差点厥过去。   杜若大惊失色,赶紧过去给他顺气:“你没事吧?别气别气,要不……要不你再骂两句消消气?”   洛怀川在他怀里剧烈咳嗽着,咳得蜷成一团,活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半晌,他终于缓过了劲,苍白着脸,黑漆漆的眸子轻轻一动,瞟向杜若。   “你……听不懂人话吗?”洛怀川真的很费解。   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就差被指着鼻子骂了,还非要没皮没脸地一个劲儿往自己面前凑。   “听懂了听懂了。”杜若见他总算止住了咳嗽,松了口气,大大方方地在床沿边坐下来,“你找我套近乎,就是想利用我保护你……啊不对,应该是我一开始对不住你,你不得已使了点手段自保,是不是这样?”   洛怀川陷入了茫然:“啊?”   原来他听得懂啊。   “可我们还没离开万界山,你怎么突然不愿意搭理我了?”杜若诚心诚意发问,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也不在意,热情地推荐道,“别不好意思,我很好用的……不是,我的意思是,我还蛮会照顾人的,经常带着七八个师弟师妹下山历练,保护没用的小崽子们特别有经验,顶多蹭破点皮,所以护住你一个绰绰有余……不不不,我没说你是小崽子也不是说你没用——哎!”   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滚”,杜若被一脚踢出门,身后的房门“砰”地发出巨响,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杜若叹了口气,一抬头,四目相对,和手里捧着铁盒的凌却尘对了个正着。   玄明君脸上混杂着震惊迷茫难以置信,半晌,蹲下身来小声问他:“不是我不向着你,只是我从没见过洛怀川这般失态过。你老实说,你到底把人怎么了?你、唉,你这个样子,难道……莫非……一会儿我可怎么向阿晏交待啊?” 第81章   杜若冤得六月飞雪,拍拍屁股上的鞋印,望向远方,目光变得深沉又沧桑,半晌才惆怅地道:“交待什么交待,你刚来白凤道那会儿,也是这么不好相处,一天揍我好几顿呢。人家只是从踹了我一脚,算好的。”   凌却尘:“?”   凌却尘:“少翻旧账。你又干什么讨人嫌的事了?别送你那破烂了,人家都说了不要。”   “你也管那些叫破烂?”杜若不服气道,“多的是人想要还得不到!”   “除了白凤道刚入门的弟子,还有谁会捧你的场?”   “你那宝贝师尊。”   “……”凌却尘压根不知道自家师尊还背着自己偷偷收过破烂……啊不,是杜若的小礼物,有点不高兴,决定回去就翻出来丢掉,同时毫不留情地打击道,“阿晏不好意思拒绝,你还当真了?”   “……那清衍君可真是个好人,我谢谢他。”杜若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泪,伤心欲绝,垂头丧气地准备离开,却被人一把拽住。   “你等等。”凌却尘拉住他,“我有事找你。”   “什么事?”杜若难过道,“师哥现在没有心思和你谈事……”   凌却尘给他展示了一下手上的铁盒。   “这又是什么玩意儿?给我瞧瞧,还上了锁,嚯,乱开的话里面的东西就毁了。”杜若好奇顿时心上来了,接过来拨弄了两下,抬头道,“你想让我帮忙打开来?不行,我虽然修的杂,但也不包括开锁——”   凌却尘朝紧闭的房门瞧了一眼,拉着他走远几步,压低声音道:“这是洛怀川拼了命夺来的东西,里面有能证明季盛勾结魔修的证据。你知道的,其实他当年也是被季盛害惨了,如今连水云台都回不去,只能偷偷住在附近的草庐里。”   “……我认识一个专门研究机关阵法的散修。”杜若立刻一转话头,“或许他有办法破解,我尽力一试。”   凌却尘笑了笑,将当初他揶揄自己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重色轻友。”   “瞎说。”杜若道,“我只是见不得有人蒙冤,那散修脾气怪得很,若非必要,我才懒得找他。”   “这事便交给你了。”   “行行行,我知道了。要是真如洛兄所说,季盛勾结魔修迫害清衍君,这铁盒里又装着确凿的证据,那仙鼎盟恐怕是要变天了。”杜若唏嘘道,“三宗六派里的三宗败了两个,白凤道岂不一家独大。你说,以后我要是继承了掌门之位,得多大的排场?”   “你这话我记下了,回去就告诉汤掌门。”   “师父他老人家早就不想干了。哎,你知不知道,今年开春师尊给自己占了一卦,占完就嚷嚷着要传位给我,我一听赶紧跑了。话说,你真不当我师弟啊?师哥可以做主,直接把掌门之位传给你!到时候我再多逍遥个几年,岂不快活美哉。”   凌却尘无语:“……白凤道怎会摊上你们这对师徒当家?”   杜若连连叹气:“我也不想的。这不拼命拉拢师弟师妹们,指望哪天出个有潜力的把我给篡位了,然后看在昔日的情面上好吃好喝养着我,当个闲散大师兄……”   凌却尘听不下去了,对他进行了迎头痛击:“难怪洛怀川瞧不上你,人家以前可是尽心尽力为门派操心的大师兄。”   杜若:“!”   杜若:“不是,我的意思是……有机会我一定好好当掌门,振兴白凤道,光耀师门!”   两人最后这几句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被呆在屋里的洛怀川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垂着眸子,神色晦暗不明,须臾,嗤了一声:“蠢货。”   -   沈修远虽然很在意自家徒弟的终身大事,但最终还是没有过多干涉,只巴望着洛怀川能迷途知返,赶紧回到正常的轨迹上去。   凌却尘剥了一只橘子,撕下一瓣喂进他嘴里:“你好像很盼望他们两个能成?”   “不行吗?”沈修远懒洋洋地靠在他怀里,咽下这瓣甜丝丝的橘子,“那可是修真界第一大宗,有这棵大树在,怀川这辈子都不用发愁……唔。”   凌却尘用一瓣橘子堵住了他的嘴。   “你也不用发愁。”他淡淡道,“虽然杜若以后是要当白凤道掌门的,但我也不差。当初你送给我的那个平安扣遗落在了某个遗迹深处,我记不清里面到底有多少东西,怕找到你以后还不上,所以早些年趁着祸乱抢……攒了很多很多,只比白凤道的藏宝楼差一点点。”   沈修远:“……?”   难怪送个浮生水榭给自己眼睛都不眨。   沈师尊好奇道:“所以你那乾坤袖里到底藏了多少东西?”   “要不你自己进去看看?”凌却尘开玩笑道,末了又想起什么,“你吃了封长宁给你的恢复修为的灵果,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我感觉你今日胃口不太好。”   “没有!”沈师尊顿时警觉起来,“都三天了,你不要再每天都问,还假公济私……别扒我衣服!!!”   “哪有假公济私,我只是不放心。”凌却尘说得冠冕堂皇,手里还扯着他的腰带,“再给我看一眼,检查一下哪里不对。”   “你这是居心不良……别!别扯别扯,衣服都扯坏了……轻点啊……”   胸前被滑落的衣衫轻轻蹭过,带来些许痒意,温热的指腹摩挲过腰身,触电般的快感刺激得他一激灵,登时着说不出话来,胡乱抓住凌却尘的衣服,狼狈地想要蜷缩起身子。   滚烫的吻落在身上,细致温柔地寻遍每一处角落,衣料窸窣摩擦,气氛也愈发灼热暧昧。   “啊……等等,你摸哪儿呢……唔……”   “师尊叫得这么大声,还这样凶,是嫌徒儿检查得不够周到细致吗?”凌却尘咬着他的耳朵,用牙齿不轻不重地撕扯,手指微微一动,“那这里呢?”   沈修远猛地抓紧他的衣服,双眸紧闭,嗓眼里闷闷地“嗯”了一声,极力压抑着,实在被捉弄得受不了了,耳朵热得仿佛要烧起来,转头就把脸埋进了他的胸口,鸵鸟似的藏了起来。片刻之后,又被翻过来细细摸过后背检查,终于忍不住讨饶起来。   “不……不行,痒……啊!你怎么又掐……”   “疼吗?”凌却尘仍是不肯放过他,把人压住,轻声细语道,“疼就对了。封长宁给你的那枚灵果有问题,让徒儿来帮你治一治。”   沈修远被他的不要脸气到了,难耐地咬紧牙关,偏过头,呵斥道:“你……逆徒、啊……”   隐隐的呵斥和呢喃细语断断续续从门缝里飘出来,伴着模糊的吱呀闷响,还有时不时的轻笑,院子里半开的花在阳光下轻摇不已,春光明媚。   这场细致又磨人的检查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直到里里外外都被折腾得酸软无力,才堪堪结束。   沈修远精疲力尽地把自己卷在毯子里,抱怨道:“你最近怎么愈发放肆了?”   凌却尘穿衣的动作顿了顿,回头看了瘫在床上叽叽咕咕抱怨的自家师尊一眼。   “不知道。”他喃喃道,“最近就是很想……多抱一抱你。” 第82章   封长宁果然很守信用,在霜吟剑里炼入一道剑灵后,便放沈修远一行离开了,连同那根珍贵的尾巴毛也一并送给了他。   “拿回去挂在墙上,能让寒舍蓬荜生辉!”临别前,妖王大人如是说道。   沈修远十分嫌弃,转头就把这根蓬荜生辉的尾羽给了小徒弟:“拿去玩。”   凌却尘哭笑不得地接过来,顺道委婉地关心了一下妖王大人的学识水平。   “他确实不大聪明。”此时已过了花朝节,繁花灿烂,吹面不寒,洛怀川也不再成天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虽然还是穿得黑漆漆的,那劲瘦漂亮的腰身却是显出来了,“师尊把人捡回来的时候就是傻的,后来治好了,连字都是我手把手教的。”   杜若这两天碰了一鼻子灰,正发愁着,忽听见这么一句,脑海里顿时回响起了凌却尘的话。   “难怪洛怀川瞧不上你,人家以前可是尽心尽力为门派操心的大师兄。”   糟糕。   他琢磨片刻,犹犹豫豫地蹭过去道:“洛兄,其实我……”   洛怀川目不斜视地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杜若:“……”   凌却尘同情地一拍他的肩膀,传音道:“要不算了吧,强扭的瓜不甜。”   杜若回传:“什么强扭,我还没扭呢,连瓜藤都不让我摸。”   须臾,这厮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悄悄摸摸传音过来道:“你算他师娘吧?要不帮我说上两句好话?他肯定听你的。”   杜若荣幸地收获了一个白眼。   杜若:“?”   凌却尘:“他会听谁的话,你心里没数吗?”   杜若恍然大悟,抛下一句“没用的废物”,转头朝沈修远蠢蠢欲动。   沈师尊刚从小徒弟的袖子里掏出一只橘子。   这玩意儿已经过了季节,除了凌却尘还藏了几筐,别的地方很难弄到,沈修远又喜欢,所以最近黏凌却尘黏得紧,方便掏橘子。   这只橘子刚刚被拿出来,只见残影一晃,便落到了杜若手里。   沈师尊茫然地眨巴了一下眼睛。   杜若十分殷勤地剥开橘子皮,递还给他,道:“剥这个脏手,我来。”   沈修远还没作何反应,刹那间两道杀人般的目光分别从不同方向射来,差点把杜若直接钉死在原地。   杜若捧着剥开的橘子,一动不敢动,可怜弱小又无助:“???”   洛怀川从前头折返回来,伸手拿过那只橘子,温温柔柔冲他一笑:“这只皮泛青,看着就酸,怎么能给师尊吃呢?”   凌却尘也很配合地重新掏了一个,剥好送到沈修远嘴边:“这个甜,尝尝?”   杜若醍醐灌顶,谨慎地退到三步开外,心酸中夹杂着一点委屈,感觉自己仿佛一个局外人,没委屈多久,忽然发现洛怀川吃掉了自己剥的那只橘子。   杜若:“!!!”   他立刻忘记了方才的那点不快,若即若离地跟上洛怀川,试图再次寻找搭话的机会。   沈师尊看在眼里,转头跟小徒弟咬耳朵:“你家的……白菜没事吧?怀川一直冷着他,他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心里会不会出毛病啊?”   “没事,他习惯了。”凌却尘同情道,“倒是洛怀川,我猜很快就会被烦死了。”   -   傍晚时分,四人在一家客栈落了脚。   主要是因为沈修远不舍得让自家宝贝徒弟嚼干巴巴的辟谷丹,左右无事,便找了个地方吃饭歇息。   坐下没多久,洛怀川便找了个借口去了客栈后院。   杜若坐立不安片刻,也找了个借口离开,跟了过去。   凌却尘专心地研究菜单,指着上面的红烧鲫鱼问道:“吃不吃鲫鱼?我给你挑刺。”   “……吃吧。”沈修远略略担忧地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须臾,戳了一下凌却尘,“你说,他们俩这是打算说什么悄悄话?”   “盐渍梅子吃吗?”凌却尘又翻了一页,“还是要我带你去偷听?”   “我的修为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沈修远小声嘟囔道,“可以自己去偷听。”   “真要去?”   “……算了,徒弟自有徒弟福。”   杜若跟着进了客栈后院,刚一进去便看见洛怀川抱着胳膊,倚在树下等他。   杜若心里没来由的打了个突:“你这是……有话要和我说?”   “嗯。”洛怀川站直了身子,拍去胳膊上沾到的灰尘,冷淡道,“你差不多也该知难而退了,少往师尊身上动歪脑筋。”   “……”杜若没吭声。   洛怀川看了他半晌,感到有几分无可奈何:“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全部。”   “全部?”洛怀川嗤笑了一声,觉得有些可笑,“你又了解我多少,就敢说全部?你看到的只是我想让你看到的假象,不过是利用你的怜悯同情来达到目的的手段。杜若,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柔弱无辜,你不会天真地以为,我堕魔以后没做过魔修那些勾当吧?为了活下去,为了有朝一日揭穿季盛的真面目,我什么都做过。洛怀川早就死了,如今的我不过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披了皮的恶鬼,也就只有……”   他顿了一下,声音变得轻柔起来:“也就只有师尊还愿意如过去一样待我。”   说罢,他瞥了眼呆若木鸡的杜若,顿觉索然无味,准备回去吃饭。   才迈开步子,衣袖就被轻轻往后一扯。   洛怀川:“?”   杜若松开他的袖子,顺势往上一抓,握着手腕猛地把人拽回来,抵在树上,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眸子透亮得像一汪清泉:“为什么要这样说自己?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用眼睛看得到。”   洛怀川没料到这平时碰都不敢碰自己的家伙突然胆大包天,以这种侵略性极强的姿态将自己禁锢在怀里,忍不住皱起眉:“你瞎了?没看到我欺骗你利用你,又在离开万界山后准备卸磨杀驴?”   “那就不能喜欢了?”   洛怀川:“???”   他瞠目结舌,僵硬片刻,伸手使劲推了一下杜若,没推开,怒道:“够了,我不想再听你胡言乱语,放开我!”   “放开你你就跑了。”杜若很轻易地捉住了他的手腕扣到身后,强硬道,“你先听我说完。”   洛怀川脸都气红了。   他真的没见过这种死活说不通的家伙!!   “你是看准了我的身份,投其所好,和我闲聊套近乎。可那些照料年幼师弟师妹们的细节,没有真正做过的人是说不出来的。”杜若认真道,“你曾经也是个很好很温柔的大师兄。”   洛怀川瞳孔骤缩,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推开他,用尽全力呵斥道:“滚!!!”   他想要回去,眼前却一阵阵发黑,心脏紧缩,踉踉跄跄的不知往哪里倒去,最后倒进了一个怀抱里。   丹田处,被封印的魔气剧烈跳动着,前所未有的活跃。   耳边传来杜若惊慌失措的呼喊:“洛兄?洛兄?洛怀川!!” 第83章   洛怀川晕过去了一小会儿,又很快清醒过来,抓住杜若的衣袖,断断续续道:“我没、没事……别让师尊知道……担心……”   他仰起脖颈喘息了几声,狠命压下体内动荡的魔气,稍稍歇了歇,扶着杜若的手慢慢站了起来。   杜若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简直像捧着个易碎的瓷器。   “我没几年好活了,”洛怀川疲惫地阖了一下眼睛,“你饶了我吧。”   “我会想办法找人治好你的。”   洛怀川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一转眼工夫,难得显露出来的脆弱之色便被掩盖下去,眼里重新爬满了冷淡。   “要如何才能说服你放弃?”他甩开杜若的搀扶,诚心诚意地请教道,“师尊还在等我着回去吃饭。”   杜若也很为难:“我喜欢我的,跟你没有关系啊。你若是觉得烦扰,那我便走远一点偷偷喜欢。”   洛怀川掐了掐眉心:“……”   他无可奈何地看向杜若,纤长的睫毛在脸颊上落下一道好看的弧光,正巧划过那枚泪痣。   杜若也安静地回望着他,一眨不眨。   气氛一时僵住。   须臾,洛怀川偏过头,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都说同类才会相互吸引。这话不假,我们确实是一类人。”   杜若脸上浮现出一丝喜色,正要开口,又被打断了。   “所以,我知道你心里最看重的是什么。”洛怀川望着四四方方院子矮墙外,绵延着的鳞次栉比的屋顶,仿佛想透过高远辽阔的天空望到记忆中的某天,“不会有任何人能够凌驾于你忠诚的门派之上。谁也不能。”   杜若脸色微变。   “就和当初的我一样。”洛怀川收回目光,“我不想有朝一日成为被抛下的那个。话说到这份上了,你还要继续缠着我吗?”   -   客栈雅间内,沈师尊坐立不安,几次三番想溜到后院去偷听,踌躇片刻后又坐回软垫上,焦躁地薅着小徒弟的一缕头发。   凌却尘:“你拽疼我了。”   沈修远心不在焉:“不然你掐回来?”   凌却尘当然没舍得掐,只是亲了他一口,然后从袖子里摸出来一个玉质九连环给他玩。   沈修远:“……”   沈修远:“你的袖子里到底藏了多少东西??”   凌却尘诚邀:“要不亲自进去看看?以后都是你的东西,也好心里有数。”   “少来。”   直到菜陆陆续续上齐了,洛怀川才姗姗来迟。   沈修远朝他身后看了一眼,问道:“杜若呢?”   “他说没胃口,想自己一个人呆着。”洛怀川面色如常,压根瞧不出任何端倪,扫了一眼桌上的菜,笑起来,“师尊怎么点了这么多我爱吃的。”   “看你瘦,想让你多吃点。”沈修远把满满一碗饭推到他面前,“坐,快吃。”   凌却尘顺着那碗饭看过去,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洛怀川,还没说什么,忽然一只剥好的大虾闯入了视线。   “尝尝这个,喜欢再给你剥。”沈修远带着满满当当安抚的意思,不容拒绝地把虾塞进他嘴里,阻断了他看向洛怀川的视线。   凌却尘:“……”   虽然自家师尊总算开了那么一点的窍,但好像过于草木皆兵了。   这顿饭三人吃得各怀心思。   吃完后凌却尘便去找杜若了,只留下等着饭后点心的沈修远和翻看闲书的洛怀川。   沈师尊用签子叉起一块水果,小口吃着,时不时偷偷瞟一眼对面的大徒弟。   洛怀川搁下书,道:“师尊有什么话便直说。”   “为师……咳,为师不是想干涉你,只是你和杜若到底……”   “我对他没那个意思。”   “哦。”沈修远瞧着有些失望,但也没继续说什么。   洛怀川安静须臾,也拿了根签子,叉了块金瓜慢慢嚼着,忽然道:“师尊是想让我和他结为道侣吗?”   沈修远一下呛着了。   “咳咳咳……”   “因为山洞里的那个意外?”洛怀川敛眸低垂,“你觉得不该继续留我在身边,所以想让我跟着杜若走?可我……没什么,一切都凭师尊的意思。”   沈师尊大急:“不是,乖徒,为师没有这个意思!为师、为师就是觉得杜若人还不错,或许可以试试……”   洛怀川扭过头,看起来有点伤心:“没事,无论师尊想做什么,我都不会违逆的。”   沈修远:“!!!”   沈修远:“怀川,你放心,为师绝不会让你和不喜欢的人结为道侣的。”   “有师尊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洛怀川眉头舒展开来,继续叉了一块瓜果,“我知道师尊是为了我好,白凤道确实不错,但杜若这个人……”   ……   凌却尘带着蔫巴巴的杜若刚回来,就被沈修远拽到了外面。   “却尘,你帮忙劝一劝杜若,让他别再缠着怀川了。”沈修远忧虑道,“我都不知道怀川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凌却尘:“?”   洛怀川怎么又趁自己不在哄骗自家笨蛋师尊。   方才他也问了杜若,奈何杜若突然成了锯嘴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整个人变得无欲无求随时能原地飞升,只会拉着自己叹气。   好端端的一个活蹦乱跳的杜若,和他洛某人说了一会儿话就变成了这样,怎么还有恶人先告状呢,真是岂有此理。   凌却尘思忖片刻,道:“他不是已经和杜若说清楚了吗?怎么又来找你诉苦?”   沈师尊懵懵:“啊?”   “你没瞧杜若魂都没了?”凌却尘其实自己也没问清楚,但不妨碍他添油加醋,“杜若死活不肯告诉我他们俩到底在后院说了什么,只说是自己不好,以后不会再缠着洛怀川,整个人都不太对劲,也不知洛怀川说了怎样的重话。”   沈修远迟疑起来:“可是……怀川他向来很有分寸的。”   “他在说完那些话后,还让你来旁敲侧击我,好彻底断了杜若的念头。不喜至此,你觉得能有什么好话?”   沈修远低下头不吱声了,好像做错了事。   凌却尘将他揽过来,蹭蹭头发,温柔地开导道:“我知道你心疼徒弟,心里忍不住偏袒,但也不能听他说什么便是什么。阿晏,听我的,这事你别再插手了。”   沈修远嗅着他身上好闻的沉香味,感觉自己确实可能是弄错了什么,就连自己当初也曾误会过凌却尘很长一段时间,谁知道洛怀川和杜若到底是什么情况。   “……那好吧。”   凌却尘很满意。   虽然沈修远一遇到自家事就容易糊里糊涂的,但如今比起洛怀川,还是信任自己更多一点。   真不容易。   洛怀川还不知道自己辛苦拉拢到的师尊一转眼就被勾走了。他正百无聊赖地翻着那本闲书。   杜若看了他几眼,小声道:“我会想办法找人打开那个铁盒。”   “多谢。”   “那散修居住的地方靠近南寻州,凌却尘不放心,非要和我一起去。虽然清衍君的修为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但你们……你自己还是要多加小心。”   洛怀川依然冷冷淡淡:“嗯。”   杜若沉默片刻,终究没能管住自己那张嘴和该死的好奇心,问道:“你在看什么书?”   洛怀川抬眸一瞥,复又垂落,盯着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小字:“魔教妖女与正道大侠之风花雪月,卷三。”   杜若:“……”   洛怀川:“我翻了一下结局,都死得很惨。”   杜若:“…… ……” 第84章   之后杜若再也没有靠近过洛怀川三丈之内。   直到把沈修远送回浮山,又在浮生水榭里里外外落了三层结界,凌却尘才放心地和杜若一起前去找那位散修,并再三保证自己很快就会回来,叮嘱他千万不可以乱跑,更不能带着洛怀川乱跑。   沈修远哭笑不得,一一答应下来,安安稳稳地住在浮生水榭里,每天都跟洛怀川下棋赏花吃点心,没几天就又胖了一圈。   一场急雨,打得枝头零落,落英满园。   洛怀川撑着伞,怔怔地站在树下,掌心里躺着一片凋零的桃花。   沈修远路过瞧见了,喊道:“雨还没停,怎么不回廊下坐着?”   “桃花谢了。”洛怀川避开积水,回到廊下收起伞,抖了抖雨水,把那朵桃花给他看,“你还魂之后,是不是还没回桃花溪谷祭拜过?”   “桃花溪谷……”沈修远愣了一瞬,拈起那朵还沾着雨水的桃花,在指尖轻轻搓碾,须臾,轻声道,“是时候该回去看看了,不过还是等却尘他们回来吧。”   又过了几日。   一只灰扑扑的灵鸽扑棱棱落在了墙头。   “鸽子?是却尘么?”沈修远丢下扫帚,纳闷道,“可他传信从不用鸽子啊。”   他解下信展开一读,脸色微变。   “怀川!怀川——!”   “怎么了?”洛怀川闻声疾步从屋里出来,“出什么事了?”   “云山写信给我。”   “云山?”洛怀川皱起眉,“他不是闭关去了?”   “这确实是水云台的信纸,还有云山的笔迹。”沈修远低头嗅了嗅,“墨汁里花香未散,是我以前教给你们过的香墨制法,不会有错的。”   “他写了什么,给我看看。”洛怀川拿过来一目十行扫完,脸色顿时不好起来。   信中写道:水云台附近的一处山谷近日经常半夜火光隐现,惨叫不绝,但赶过去却又什么也没有。事出反常必有妖,还请师尊多加小心。   师徒二人面面相觑,须臾,洛怀川迟疑道:“这难道是……桃花溪谷?”   “云山不知道桃花溪谷的事。他大概只是觉得此事古怪,想提醒我。”沈修远神色凝重,“可是,桃花溪谷当年……便亡于一场大火,如今好端端的怎么又有火光?”   “我知道,你带我去祭拜的时候提过。”洛怀川眉头皱得更紧了,“若是师祖和师叔们的尸骨被歹人拿去做了什么,才导致亡魂不安,异象频发,恐怕……”   沈修远当机立断:“我去趟桃花溪谷瞧瞧。”   “等等!”洛怀川拦住他,又低头扫了几眼手上的信,犹豫道,“我总觉得有些古怪。云山以前也用这只灵鸽送过信么?”   “没,没有。”沈修远也反应过来,“他只给我送过两次信,来的都是白色的灵鸽。”   “白色?这次却是灰的……水云台恐怕出了点问题。”洛怀川捏着信纸,无意识地搓揉着一角,“不过,应该不是太大的事。我记得水云台附近有座高崖,能远远望见台中景况,不如我们去那里稍稍看一眼?”   “若是如此,水云台那边极可能有人盯着,不能去。”沈修远有些焦躁,来回踱步,忽然顿住,抬头看着他道,“不行,桃花溪谷也不能去。”   洛怀川一怔,旋即道:“是季盛?”   “既知道桃花溪谷惨案细节,又和我有过节的人不多,季盛算一个。”沈修远摸着下巴,脸色愈发阴沉,“也有可能是当年千阳派的人,因为我杀了他们的掌门,所以一直怀恨在心。”   “师尊还魂一事知晓的人寥寥无几。何况过去这么多年千阳派都没有动手,没道理今日突然引你过去。”洛怀川冷静分析道,“是季盛主谋的可能性更大。至于还魂之事泄露,也只可能是水云台那边出了岔子。”   沈修远细细琢磨片刻,悟到了他话里的意思,呼吸一滞,倏地看向他:“你是说,水云台里有季盛安插的人手??”   “否则师尊怎会收到闭了关的师弟的信?”洛怀川一扬手里的信纸,“不过区区一封信,那奸细也犯不着对云山动手,由他闭关,反倒更容易操纵水云台。师尊也不必太过担忧。”   沈修远不自觉捏紧了指尖,喃喃道:“季盛……到底为什么突然动手?”   陡然间,师徒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那只铁盒!”   “铁盒里果真藏有季盛勾结魔修的证据。”洛怀川说得又轻又快,还微微带着颤音,“他察觉了,定然也同时派了人手去阻挠杜若和凌却尘。”   “这只灵鸽一来,浮生水榭也不安全了。虽说此地的宅子主人非富即贵,季盛即便怀疑也不敢随便乱闯,但我和你没有一个能随便让人瞧见的。无人应门,他说不定真会找个理由闯进来!怀川,我们得赶紧离开。”   “那去哪?”   “城外山上的草庐。”   -   两人趁着夜色回到山上的草庐里,沈修远又想办法给凌却尘传了信,也不知能不能收到。   洛怀川点起桌上的灯,用灵石小炉热了茶,给沈修远倒了一杯,自己也捧着一杯,沉默地坐下来。   沈修远正忙着清点自己究竟有多少防御类法器,准备一股脑儿给自家徒弟防身,忽的一抬头,愣住了。   “怀川,”他有些不确定道,“你是不是……在发抖?”   洛怀川猛地攥紧茶盏,逼着自己的手稳定下来。   “没有。”他若无其事地撒谎道,“窗没关,有些冷。”   “你很怕?”   “真的没有,我只是……”洛怀川冷不丁被抱住,倏地睁大了眼睛,剩下的话全忘了。   沈修远抱着他,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拍着他的背,低声道:“没事,为师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他眼底也有隐隐的焦虑一闪而过,但没让自家徒弟发觉,转头又将那些刚刚清点完的防御法器一样样塞到洛怀川手里,像是要倾尽所有。   “这个能抵挡化神境界之下的一次攻击,那用来是隐匿气息的,记得贴身放着,还有这个……对了,走了就别回来了。”   洛怀川的眼睛渐渐红了。   他捧着满满当当的法器,低声道:“那你呢?”   “我?我没事的。”沈修远故作轻松道,“为师死后的名声还不错,季盛就算抓到了我,也不会怎样。”   “可你身上的邪术印记——”   “只要我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糊里糊涂就还魂了,仙鼎盟那边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给当魔修杀了,至少能拖上几日的。等到却尘他们带着证据回来,就没事了。”   “那如果他们没能拿到证据呢?”   沈修远一愣。   洛怀川说得没错,他们手里的东西太少了,就这么一根纤细脆弱的救命稻草,还充满了变数,若是断了,就无力回天了。   “要是却尘没能带回证据,此事你就别再管了,去找杜若吧。”沈修远果断道,“他不是想要你做道侣么?无论是为了白凤道的声誉,还是为了他自己,他都会将你好好地藏起来,保你此生无忧。”   “师尊!!!”   “你莫要激动。”沈师尊冲他弯起眸子一笑,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就算没有证据,为师也不一定会被当做魔修杀掉。乖徒,听话。”   远处城中,蓦地炸开一声巨响,如平地惊雷。   两人皆是一怔,旋即一同到窗边看个究竟。   只见某处火光冲天而起,从山上遥遥望去,漆黑的轮廓中唯有这么一簇赤色在摇曳,火星迸溅,仿佛地狱燃起的业火,引黑白无常前来捉拿逃逸的亡魂。 第85章   沈修远看着那点火光,须臾,关上了窗,轻声哄劝道:“没事,你先去睡吧。”   洛怀川低低应了声。   后半夜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浇灭了那捧火星子。   如此相安无事地过了三日。   这日清早,沈修远坐在院子树下给自家徒弟煎药。这几日夜里总是下雨,风里掺着大把的湿凉水汽,洛怀川的身子似乎又差了许多,总是睡不醒。   凌却尘迟迟不归,自己身边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   他叹了口气,用纱布滤掉药渣,又放凉了一会儿,才端去给洛怀川。   “怀川,醒醒,喝药了。”   洛怀川缓缓睁开眼,迷离了半天才彻底清醒过来,闻到药味,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   沈修远扶起他,哄道:“喝完了给你吃蜜饯。”   洛怀川脑子还有点晕乎,脱口道:“我不是怕苦……”   沈修远一下笑了出来。   “原来你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怕苦,不肯吃药。”沈修远一边笑一边给他披上外衣,又把碗塞给他,“自己喝?还是要为师喂你?”   洛怀川回过神来,只觉耳朵发烫,接过药一饮而尽,再把空碗递还给他:“小时候的事情,别再提了。”   “身子还乏力吗?”   “好多了。”   “要不要再睡会儿……”沈修远话说到一半,忽然眼神凝住,须臾,倏地站起,低声道,“有人来了!你去躲好,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我——”   沈修远一把捂住他的嘴:“嘘,听话,不然就把你逐出师门。”   -   草庐外黑压压地围着一圈人。   为首的是季盛。   他依然是那副风度翩翩的优雅模样,手持白玉箫,很有礼貌地敲了敲门。   敲到第三下,那门便开了。   季盛抬眸,莞尔一笑:“果然是你。”   “早在点苍派那时你就怀疑我了,不是吗?”沈修远冷冷道,“这么大张旗鼓,是怕我跑了?”   “怀疑倒说不上,我只是奇怪,为何死了三十多年的人能死而复生,担心清衍君和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扯上了干系。”季盛做了个请的手势,“因此特来请你前去一叙。”   “去哪?青云落的水牢?”   “当然不是。”季盛惊讶道,“仙鼎盟只是想弄清你为何死而复生,怎会无缘无故把你扔进水牢?难道说,清衍君的复生另有蹊跷?”   沈修远懒得搭理他,道:“那走?”   季盛又是一笑:“不急。”   然后朝身后的青云落弟子挥了挥手:“去里面瞧瞧还有什么人,一并请走。”   “是!”   沈修远站在原地,面沉如水:“季掌门,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前两日在城中发现了魔修的痕迹,担心清衍君这儿也不太平,让人去随便瞧几眼罢了。”   “前两日?”   “是啊,好端端的一座宅子突然烧了起来,里头鬼影幢幢的,实在骇人。”   说话间,已经有弟子陆陆续续地回来了,皆说没有发现。   沈修远看着他,问道:“如何?季掌门放心了?”   “那是自然。”季盛依然笑得像只狡猾的老狐狸,眯着眼睛,“还有最后一件事。”   “什么?”   “请清衍君过一过灵阵。”   沈修远垂了眸子,看着地上刚落成不久的灵阵,沉默片刻,忽然抬头冲他一笑,一撩衣摆踏了进去。   刺耳的长鸣冲天而起,几乎要将人耳膜震破。   下一瞬,一柄银白长剑凭空出现,猛然插进了阵眼之中,霜花蔓延,只听“喀嚓”一声,阵石碎裂,那长鸣顿时偃旗息鼓,哑了。   “好吵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沈修远弯腰拔出霜吟剑,扭头看向季盛,装出一脸惊讶万分的模样,“季掌门,你怎么这样不小心,竟然弄了个坏了的灵阵来吓人?”   “……”季盛被他这番装傻充愣给弄得懵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厉声道,“来人!给我拿下!清衍君身上有邪术痕迹,还不赶紧押回去细细审问!”   “来人?来什么人?”沈修远哂笑,朝他身后那帮人看了看,“这群后辈哪个能接下霜吟一剑?你喊给谁听?不亲自上?”   季盛:“……”   这不就走个场面话嘛。   清衍君这人,果然死前死后都很讨人嫌。   他皱了皱眉,一转手中的白玉箫,谨慎地缓步朝前走去。刚迈出两步,只听一阵熟悉的刺耳长鸣在耳边猛然炸响,呜呜哇哇个没完,直冲云霄,后面的弟子齐刷刷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起来。   沈修远不知何时又在阵眼处放下了一块新的阵石。   季盛捉人心切,一个没注意踩到了灵阵,居然也触发了邪修警告。   “喀嚓”,又是一道夹着寒意的剑气,熟练地把新阵石给砸成了一堆齑粉。   “我就说坏了嘛。”沈修远砸完阵石,上前拍了拍季盛的肩膀,笑眯眯道,“是不是,季掌门?”   季盛的脸色黑如锅底。   他瞥了一眼阵石的粉末,须臾,同样贴近沈修远,压低嗓音,笃定道:“你放进去的那块阵石有问题。”   沈修远没动,微笑反问:“季掌门又怎么证明,你的那块阵石没问题?”   季盛没说话。   “不如这样,”沈修远道,“咱们各退一步。我随你回青云落,见一见等在那里的仙鼎盟诸位。你暂且先把我当客人请着,如何?”   季盛盯着他看了许久,才皮笑肉不笑道:“清衍君说的什么话,你自然是青云落的贵客。请吧。”   沈修远肩膀一松,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他只要确保洛怀川不被抓住,在去青云落的途中再拖上一拖,拖到凌却尘回来,便能等到转机。   “掌门!”忽然有弟子捧着一堆脏兮兮的东西,从厨房后面绕出来,跑到季盛面前道,“掌门,我在屋后找到了这些药渣,都是养气补血的东西,应该是有人在此地养伤。”   “养伤?”季盛目光一转,意味深长道,“可我瞧清衍君很是健壮啊。”   沈修远心里打了个突,面上依然八风不动:“天寒吃点补品,季掌门也不许吗?青云落这么抠门?”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清衍君还有个欺师灭祖的徒弟。本门追捕已久,却在浮山附近失了他的踪迹。莫不是清衍君还念着旧情,将他藏起来了?”   “他都已经叛出师门了,我还留他做甚?”   “也是,我大概多虑了。”季盛又是一笑,“既然如此,那就请吧。不过,我们这些人还得绕路去水云台一趟,耽搁些时间,清衍君莫怪。”   “水云台?”沈修远顿时紧张起来,“你去水云台干什么?”   “你不知道吗?”季盛瞥了他一眼,轻飘飘道,“水云台有弟子入魔了啊。”   沈修远脑子嗡的一声,首先闪过的念头便是那个混入水云台的奸细。   “弟子入魔,掌门难辞其咎。”季盛抚了抚白玉箫的红穗子,看着他,眸子里混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一字一顿道,“看来,楚掌门少不得要去水牢一趟了。”   沈修远瞳孔骤然紧缩,脑袋一阵阵晕眩,嘴唇发干,充斥着鞭长莫及的无力感,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个入魔的弟子……是你派去的,季盛。”   “说话要凭证据。”季盛眼里的恶意愈发浓烈,笑意愈深,轻声细语道,“就像方才那块阵石一样。”   沈修远一声不吭地握紧了手里的霜吟剑。   “你想要包庇楚云山?那可是同罪。桃花溪谷怎么没的,清衍君不会忘了吧?”   这简直是在撕沈修远的伤疤。   “季盛——!”   白光骤起,裹挟着凌冽的寒霜,以雷霆之势当空斩下!季盛抬起白玉箫一挡,只听铿锵数声,两人交手的气劲登时炸裂开来,涟漪般一圈圈荡开去,震翻了一大批人。   季盛连退三步,喝道:“你对我动手,便是坐实了包庇……”   “够了!”   这声音一出,两人齐齐停了手,转头朝院子里看去。   只见洛怀川站在满树嫩绿的新芽之下,那一身单薄黑衣,却是满院的春光也盖不住的瘦弱萧索。   “是我,”他扶着树干,嗓音虚弱而清晰,“是我趁着楚云山闭关,教唆水云台弟子入魔。与他无关,他什么都不知道。” 第86章   沈修远几乎僵住了。   季盛却痛痛快快地笑了起来,收起白玉箫,转头道:“你果然被藏起来了。”   “什么藏起来,软禁罢了。”洛怀川从容不迫地走到门口,先朝沈修远递过去一个眼神,然后瞥了他两眼,大概觉得恶心,微微移开目光,“所以我怀恨在心,找机会溜了出去,教唆水云台弟子入魔。这个理由,季掌门可还满意?”   “你……”季盛正想着在找个什么理由顺道把沈修远也一块儿抓了,对他上上下下打量几番,忽然“咦”了一声,“你还真是舍得,竟废了这一身魔功。”   “舍得谈不上,师尊动的手,说是要罚完八十一道门规才能死。水云台清理自家门户,仙鼎盟也要插手置喙吗?”   季盛:“……”   仙鼎碑文第十二条,为防止仙鼎盟权力过大,绝大部分事宜都应交由门派内部处理,唯有极少的部分,门派内无法自行决断,才交由仙鼎盟处置。   他纵然知道洛怀川是在鬼扯,也没法挑出什么毛病来,更动不得沈修远。   季盛思忖片刻,用白玉箫倏地一旋,阴寒气劲迸发,狠狠地砸在了洛怀川的胳膊上。   洛怀川猝不及防,闷哼一声,被砸得一下跪在地上,左臂顿时软绵绵地耷拉下来,鲜血沿着手腕滴答落下,刺目鲜红。   “你——”沈修远本能地想去扶他,刚伸出手,又被自家大徒弟瞪了回去,只得转头朝季盛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季盛笑吟吟地收起玉箫,问道:“一介魔修,竟还敢如此嚣张。我替仙鼎盟略施惩戒,清衍君不会介意吧?”   洛怀川咬着牙,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来。   季盛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两个青云落弟子出列,上前用绳索将他捆了起来,动作粗暴不说,还故意拧着那条断了的胳膊。   洛怀川脸色霎时惨白,痛得牙都快咬碎了,嘴唇血色全无,冷汗从鬓角滑落,顺着衣领滑进去,浸透了胸前一大片。   沈修远看在眼里,指节捏得咯咯响,蓦然抬眸,冷冷地看向季盛,眼神比霜吟剑气还要寒上三分。   季盛似乎压根没瞧见洛怀川的惨状,继续笑着道:“凌霄船还在山下等着。清衍君不介意的话,我们现在就动身回青云落?”   “……不介意。”沈修远一字一顿,极力压抑着激烈的情绪,尾音带着不可抑制的轻颤,“但我有个要求。”   “眼下你是青云落的客人,客人的要求当然不能不允。”   “我要亲自看管洛怀川。”   季盛为难地皱起眉:“这个……”   “他是我的亲传弟子,就算是仙鼎盟想要处置,也得先问过我。”沈修远耐心耗尽,不想再与他虚与委蛇,上前一脚一个踹开那两个青云落弟子,弯腰抱起浑身是血的自家徒弟,“还是说,你觉得仙鼎碑文上写的东西都不作数?!”   季盛心道那碑文可不就是一纸空屁,形同虚设,但碍于这会儿人有点多,不好光明正大说出来,不得不捏着鼻子应下。   反正只要上了凌霄船,他有的是办法抓到沈修远的错处。   一到凌霄船上,沈修远就关紧了小舱的门,偷偷给自家徒弟松了绑。   洛怀川不太清醒地靠在他怀里,眉心紧蹙,头发和睫毛被冷汗浸得湿漉漉的,一摸手心里还会留下淡淡的血色。   沈修远翻出一瓶止血粉,小心地洒在他的伤口上,又撕下一截衣摆,将骨头断了的地方简单固定了一下。   正当他打算再替洛怀川换件干净的衣服时,手腕忽然被攥住了。   那力道不大,只要轻轻一动就能挣开。   “师尊……”洛怀川吃力地微微抬起身子,整个人被疼痛折磨得虚弱至极,声音轻得像细丝,一扯就断,“你……我……”   “为师在。”沈修远赶紧凑过去听,“乖徒,你想说什么?”   耐心地听了许久,才听清楚洛怀川那一遍遍重复的呢喃低语。   他说,你别管我了。   -   凌却尘此时正在葱郁苍翠的深山之中。   他脚步忽然一滞,似有所感地抬头望向枝叶掩映间的那一块瓦片似的蓝天,身后杜若停步不及,一头撞了上来。   “哎哟。”杜若揉揉额头,绕过他,抱怨道,“都快到了,这又是怎么了,你最近怎么总心神不宁一惊一乍的?”   “没什么。”凌却尘也说不清心中的惊悸从何而来,摇了摇头,“只是我们来的这一路上实在不顺畅,时常会遇见魔修,我担心……”   “这里毕竟在南寻州附近,魔修多很正常。你若是实在担心,那到时候我留在这里,你先回去?”   “好。”凌却尘没有推辞。   那位散修的隐居之所就在前方,还设有迷阵结界,要不是当年杜若合了他的眼缘,被请来喝过一顿茶,还真极难发现。   “就在前面了,哎呀这迷阵还真是……”杜若忽然没声了。   “怎么?”凌却尘落后几步,这会儿也闻到了那股浓郁的血腥味,登时一惊。   两人对视一眼,足尖轻点,飞快地掠步而上,瞬息便彻底穿过了迷阵。   矮旧的草屋出现在眼前,屋前本该盛开的繁花凋零枯萎,竹篱笆凌乱地倒在地上,一只脏兮兮地小兽可怜巴巴地叫着,身旁是一滩血迹。   杜若试着靠近两步。   那只小兽瑟缩了一下,忽的眼睛一亮,好像认出了他,蹬着小短腿哧溜扑了上来:“嗷呜——”   “乖乖,雪儿乖。”杜若熟练地搔了搔小兽的下巴,抱紧了它,神色却依然凝重,“这里到处都是残留的魔气,古前辈可能已经……”   凌却尘已经绕着草屋巡视了一圈,脸色也不太好,接道:“可能已经遇害了。这只小东西是什么?”   “是古前辈养的灵狐。”杜若抱着这只无忧无虑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小家伙,叹息一声,“我先带着养几天。万一古前辈只是躲到别的地方养伤,来日有机会再还给他。”   “不太可能了。”凌却尘蹲下身,捏了一把被血迹浸透又干涸的土,神色凝重,“这里残留着魂魄碎片,那些魔修是冲着不死不休来的。”   “为什么?”杜若脱口道,问完又自己回答自己,“是因为我们带来了那只铁盒?”   “大概吧。”凌却尘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情分给这间失去主人的破败草屋,眉头愈发紧缩,站起来道,“阿晏那边可能有危险,我们要快些回去。”   杜若也不含糊,把小狐狸往袋子里一揣,迅速跟着他往山下走去。   深山之外再过几里地,便是闹市。   凌却尘本来不想经过的,他向来不爱这种吵闹的地方,但是这地方好就好在有个小型的传送阵,可以抵达最近的凌霄船停泊点。   在经过一家豆腐摊的时候,他蓦然愣住了。   只听豆腐摊的老板娘跟人闲扯道:“那清衍君死了三十多年,居然又活了,也不知拿多少人命才从阎王爷那边换来的,这种缺德事也就魔修做得出来。多亏青云落没有受他蒙蔽,不然咱们又要遭殃……”   杜若听到,也怔了一下,当即觉得糟糕,赶紧抓住他的胳膊,连拖带拽将人拉到了角落。   “祖宗,你要冷静!冷静!”   “我很冷静。”凌却尘脸色冻得像块冰渣,目光瞟向他抓着胳膊的手,“放开我。”   杜若心想你这看起来可不是冷静的样子,看起来分分钟就能提剑冲上青云落,把季盛的脑袋瓜剁成豆腐渣。   为了不刺激到某人,他还是犹犹豫豫地松手了:“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先回白凤道,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87章   乘坐凌霄船回白凤道很快,停泊点就建在山门外,为了方便在外历练的弟子们回山,白凤道向来是不吝惜这方面钱财的。   凌却尘从凌霄船上下来,沿着山路疾行,几乎是一路冲到了汤秦居住的青莲居,连杜若都没能追上。   青莲居的大门在他面前霍然洞开,待他进去后又砰地关上,卷起一阵萧萧的风,结界流光一闪,竟将迟来一步的杜若给关在了门外。   杜若:“???”   杜若焦急拍门:“师尊,师尊!让我进去!”   大门固若金汤,一点打开的意思都没有,摆明了就是不给他进去。   凌却尘没注意到杜若被关在外面了,穿过纷纷扬扬的落花,绕过大片的荷花池,柔和的花香如薄纱萦绕,一道道拦着,却丝毫不减他周身的凌厉气劲。   汤秦站在长廊下,背着手,满头银丝在阳光下微微闪烁着,似乎正在等他。   “来了?”   凌却尘一句废话也没有,单刀直入:“见过掌门。青云落那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清衍君死而复生,手段并不光彩,季盛上报了仙鼎盟,奉命将人请到青云落以验清白。”汤秦转过身来,“这本也没什么。可在归途中,他却带着他那堕魔的亲徒逃了。”   “逃了?”凌却尘道,“怎么逃的?那可是日行千里的凌霄船。”   “还能怎么逃的,跳船逃的。”汤秦捋着胡子,每一根褶皱上都写满了无奈,沧桑道,“也不知清衍君怎么办到的,总之两人没有摔死也没被罡风刮成渣子,只是受了重伤,躲躲藏藏地逃了整整五天,到底还是被抓住了……站住!你上哪去?”   “救人。”   “清衍君暂时没事,你先别急。”汤秦道,“七日后要被处决的,是他那亲传弟子。”   刚刚摸到墙根外的杜若:“……!”   凌却尘眼神微滞,身上的凌厉气劲缓缓弱了下来,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似乎脚下生了根。   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   他道:“我都要救。”   汤掌门气得胡子一翘。   反复在心里念叨年轻气盛,念了四五遍,才心平气和地捻着胡子开口劝道:“却尘啊,不是老夫不让你去。你妄想以一己之力与仙鼎盟对抗,实在是与飞蛾扑火无异。左右清衍君暂时没什么事,不如先想想办法,怎样才能将他保下来。”   凌却尘沉吟片刻,问道:“此次白凤道可曾参与?”   “不曾。老夫称病了没去。当年的旧事就是一趟浑水,现在又翻起来,老夫才不想掺和。”汤秦絮絮叨叨道,“再过几年老夫就把掌门之位传给杜若,归隐后山颐养天年去了,到时候你们两个年轻人,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听见没?”   “我知道了。”凌却尘从袖子里掏出那只铁盒,递给汤秦,“这里面装有季盛勾结魔修的证据,还请掌门务必寻个法子打开。”   汤秦接过来,细细端详片刻,道:“这阵……有点意思,一时半会不好解开。”   “是。所以交给掌门了。”   汤秦一听觉得不太对劲,怎么这小子好像没有放弃的打算,追问道:“交给老夫以后呢?”   “我要去救人。”   汤掌门差点被这个棒槌给气晕。   “若是这盒子里真的装有季盛勾结魔修的证据,老夫绝不会置身事外,我白凤道也从不惧他青云落。可如今它并未被打开,你能明白老夫的意思吗?”   “我明白。”凌却尘神色愈发平静,“可我一定要去。”   汤秦:“……”   汤秦叹息一声,抬起浮尘,一指大门,道:“你如今还出得去?”   凌却尘眼皮微抽。   这是把门给用结界锁上了,真亏掌门想得出来,简单粗暴,但是有效。   “清衍君和他的弟子都是无辜的,不应当枉死。”他仍固执道,“掌门未见证据,不肯出手,是担心我将白凤道拖入这趟浑水?”   “倒也不全是,主要是怕你……”   汤秦正要苦口婆心再劝,忽见凌却尘干净利落地将那靛青色云纹外衣脱去,连带客卿腰牌一起摘了,抱在怀里,扑通跪下,给他磕了个头。   “请恕却尘忘恩负义。”   汤秦似有预感,脸色大变,厉声道:“你敢——”   凌却尘仿佛早就打好了腹稿,跪伏在地上,一字不顿:“我意已决,愿交还客卿腰牌,再不踏入白凤道半步。从此往后无论做什么,都与白凤道无关。还望掌门成全。”   汤秦两颊的肉都在哆嗦,“你你你”了半天,浮尘抖抖索索,几番抬起又落下,愣是没舍得抽他一下。   凌却尘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才直起身,额头隐隐渗着血丝,头发也有些凌乱。   “掌门待我恩重如山,以后若白凤道有难,我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今日,求掌门放我离去。”   汤秦无言半晌,痛惜地看着他。   “你真的想好了?不后悔?”   “想好了,不后悔。”   “当初……就不该放任你把人留在身边。”汤秦怅然地叹息一声,久久不语,终于似是下定了决心,猛然一挥浮尘,青莲居大门再次洞开,“去吧!别回来了。”   凌却尘轻轻将衣服和客卿腰牌放下,又磕了个头,慢慢站了起来。   还没站稳,就被一道旋风般冲进来的影子狠狠一拳揍倒在地。   杜若眼里的怒意几乎要喷薄而出,把人压在地上,又是毫不留情的一拳,揍得鲜血飞溅,紧接着一把拽起他的衣襟,恶狠狠道:“你再说一遍!?”   凌却尘差点被这两拳揍破相了,再加上额头上乌青的伤痕,狼狈得像是刚被骗去南寻州的时候。   嗓音却依然又冷又稳。   “不后悔。你想听几遍都行。”   “你这混账东西!”杜若眼眶刹那红了,恨不得将他一拳打死,拳头捏紧了又松,终究还是没能继续揍下去,“混账东西!!你还记得以前跟我说过什么!??”   凌却尘什么也没说,也没打算反抗,只是有些不忍看他的神色,微微撇开了头。   “你说过掌门对你恩重如山,无论怎样都与白凤道福祸相依,绝不离弃!你说你朋友不多我算一个,所以不管什么处境都会站在我这一边!你都忘了吗!?你说话啊!!”   字字句句如惊雷,却寂静了无回音。   忽的“吧嗒”一声,一滴眼泪砸了下来,砸在凌却尘青肿的脸上,惊得他一转眸子,回望了过来。   只见杜若满眼通红,神情倔得要死,仿佛一定要从他嘴里撬出几句断情绝义的话来才肯罢休。   凌却尘拗不过他,一手撑着地慢慢坐起来,抚平被揉皱的衣襟,再次抬起眸子。   “洛怀川要死了。”他嗓音沙哑,“你不去么?”   杜若僵住了。   像是骤然被当头一棒,呆呆地愣在那里。   “我……我……”杜若张了张口,神色空茫,眸子深处分明写满了挣扎和犹豫,“我不……”   凌却尘步步紧逼,再问:“你当真不去?”   杜若慌乱地别开眼,求助似的看向自家师尊。   汤秦也有些错愕,这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心道现在的这些小年轻怎么一个个都把老人家往死里逼?   大概是自家徒弟的眼神太过无助,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似的,汤秦终究是不忍心,开口背下了这口锅。   “你是老夫唯一的亲传弟子,白凤道的大师兄。”汤秦威严道,“你知道轻重,莫让为师失望。”   说罢转身回了屋。   “砰”的一声门响,杜若仿佛瞬间失了力气,要不是凌却尘顺手扶了一把,就直接瘫在地上了。   “我不能,你听到了,我不能去。”杜若本能地掐住了扶着自己的那条胳膊,指甲都快掐进肉里去了,语无伦次地喃喃着,“蒙师尊悉心教养多年,我、我不能扔下白凤道不管……就算他……”   ……   “不会有任何人能够凌驾于你忠诚的门派之上。谁也不能。”   “我不想有朝一日成为被抛下的那个。”   …… ……   “你知道轻重,莫让为师失望。”   他当然知道轻重。   他当然不可能就这样闯进青云落把人带走。   就算汤秦不发话,他也没办法抛下这些朝夕相处的师弟师妹们。   他甚至不敢承认,洛怀川说对了。   一句句,一幕幕,纠成深不见底的旋涡,令人深陷其中痛苦而不能自拔。   忽然间,有人伸手,定海神针似的在他肩膀上用力一拍。   杜若茫然地抬起头。   “没事的,没事。我都知道,你不必自责。”玄明君这会儿鼻青脸肿不方便笑,但还是努力扯出了个笑容,轻声道,“所以我会替你去,替你把他一块儿带回来。” 第88章   简单地处理过额头和脸颊的伤之后,凌却尘提了个小小的要求。   他想去白凤道的禁地一趟。   杜若一边吸着鼻子,做贼似的打开一道道封禁,一边小声问道:“你进禁地做什么?里面都是从遗迹里拓下来的些残破古阵,修复之后有些能用,有些不能。能用的也很容易出差错,毕竟阵纹不全。”   “我曾经闯过一个遗迹,在里面遇到过一个很奇特的古阵。”凌却尘简单地解释了一下,“那个遗迹早被探过无数次了,我猜白凤道应该拓回来了。”   “什么古阵?”   古阵禁地的入口是一片伪装成湖泊的结界。   进去之后,一面光洁的青玉墙赫然出现在眼前,光可鉴人,没有半点瑕疵。   凌却尘在青玉墙上摸索片刻,才道:“借物寻人的古阵。”   杜若还要再问:“什……”   青玉墙忽然“嗡”一声响,无数光影线条浮现出来,在空中缓缓游动,五彩斑斓,如梦似幻,渐渐组成了一本巨大无比的索引。   那景色着实震撼。   杜若:“???”   杜若:“不是,这禁地你怎么比我还熟?”   “我以前溜进来过。”玄明君说起自己以前擅闯禁地没有一丁点羞愧,很平常地道,“后来被掌门发现了。掌门说,人对未知的东西才会好奇,所以——都教给我了。”   杜若震惊,继而感伤:“禁地里的东西,师尊连我都不曾教过。”   凌却尘沉默了一下,生硬地岔开话题:“正事要紧,别扯这些有的没的。再说,开启禁地封禁的方法掌门只教给了你。”   “那倒是。”杜若重新打起精神,仰头看着飘在半空的数百张索引,“这么多,你要找到什么时候去?”   “这是索引,自然不需要用眼睛找。”凌却尘捏了个诀,清喝道,“去!”   指尖弹出一道金光,霎那没入浩瀚如海的书页之中。   不消片刻,一张光影组成的书页轻轻飘落下来,缩成巴掌大小,乖巧地躺在了凌却尘的手心里。   他朝杜若一抬下巴:“喏,找到了。随我来。”   杜若:“……”   杜若跟在他身后碎碎念道:“这个古阵能不能用还是两说。即便能用,你就打算靠这个闯进青云落救人?先去谁那儿?另一个怎么办?就算真给你救着了,带着两个重伤之人,你如何逃得出青云落?”   “你话好多。”凌却尘嫌弃。   “我这是担心你!”   “我没打算去青云落。”凌却尘从袖子里摸出一根五彩斑斓的漂亮尾羽,在他眼前一晃,“还记得这是什么吗?”   杜若眼睛倏地亮起来:“万界山?你想去万界山搬救兵!?不过,那妖王肯吗?”   “他肯也得肯,不肯也得肯。”凌却尘快步穿行在各式各样的古阵之间,按照索引指示,很快便找到了那个借物寻人的古阵,俯身将尾羽放了进去,抬手制止了杜若开口,“你别给我乌鸦嘴,我这趟势在必得,不然洛怀川死定了。”   杜若把话又憋了回去:“哦。”   古阵泛起淡淡的光芒,瞬间吞没了阵中的尾羽。   须臾,又浮现出一片模糊的虚影,分辨不清到底是什么地方。凌却尘没多少犹豫,抬脚就往那片虚影里走。   “哎等等!”杜若拉住了他的袖子。   “又怎么了?”   “古阵索引的口诀,教教我。”   “我?为何不去求掌门?”   “师尊最近大概都不想见到我,我也不愿在这个时候去触霉头。”杜若拽了拽他的袖子,焦急道,“别藏着掖着,快点!”   凌却尘不由纳闷。   不过杜若既是汤秦的亲传弟子,又是白凤道未来的掌门人,区区古阵索引,没道理不给。他赶时间,便没有细问,匆匆忙忙把口诀教给杜若后,转身踏入了那片虚影。   -   虚影的另一头是一片水。   好在并不深,淹不死人,站起来就能探出头。   哗啦。   凌却尘猛地探出水面,抹了把脸,朝四周打量一圈,不知瞅到了什么,目光凝固了。   须臾,他咳嗽一声,很有礼貌道:“打扰了。”   泡在水里的封长宁惊恐地爬上岸,一把扯过浴巾,挡住关键部位,嚷嚷道:“谁!什么人竟敢垂涎本王美色,偷窥本王出浴!!!来人,来人啊!!!”   “……”凌却尘闭了一下眼睛,扭开头,湿哒哒地从水里爬出去,“你赶紧把衣服穿上,我有要事和你说。”   “你……玄明君?等等,你怎么进来的!?”封长宁依然真心实意觉得他是登徒子,此刻仍惊魂未定,难以置信道,“你到底是怎么闯过八十一道难关提前溜进本王的浴池里埋伏着的?!!这这这成何体统!师尊呢?师尊,我要见师尊!!”   饶是凌却尘也无语了片刻,才道:“是你的尾羽把我带到这来的。”   封长宁:“???”   封长宁:“你胡说,本王的尾羽不会干这种事!”   凌却尘施了个诀弄干了衣服:“少啰嗦,赶紧把衣服穿好。”   “你让本王穿好,本王就穿好?多没面子。”封长宁嘀嘀咕咕抱怨着,动作却不慢,很快便穿戴整齐。   沈修远不在这,他的穿着也朴素了许多,至少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配饰了。   封长宁穿好了衣服,往汤池旁的躺椅上一躺,浑身上下都透着泡酥了的懒劲,懒声道:“行了,转过来吧。跟本王说说,究竟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让你直接闯到浴池里来了?”   “阿晏出事了。”   妖王大人梆地就从躺椅上弹了起来:“什么!??”   凌却尘将来龙去脉细细说了一遍,不过隐去了离开白凤道的一些细节,只说自己不再是白凤道的客卿了。   封长宁神色凝重,缓缓坐回到躺椅上,思忖许久,道:“这次本王恐怕……爱莫能助。”   “为何?”   “本王与清衍君签的那个血契,什么作用,你是知道的。当初妖修们肯这般轻易放你们走,正是因为有血契在。”封长宁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清衍君死了,对于本王这边的妖修来说是好事。若要派兵救人,本王想不到什么令他们信服的理由。”   “你是妖王。”   “妖王就能随心所欲了?”封长宁撇了撇嘴,“那我还用得着强抢师尊回来成亲?”   “你用什么理由摆平你的妖修,我不关心。”凌却尘在另一张躺椅上坐下来,与他平视,“我只打算说服你。”   “哦?那你说,本王听着。”封长宁饶有兴趣,甚至亲手给他倒了一杯爽口的万界山特产果汁,“先说好,少拿昔日师徒情谊来糊弄本王,本王不吃这一套。”   “……”   刚才是谁亲亲热热一口一个师尊?   “若你愿意帮我这个忙,我保证将来白凤道会成为你的盟友……”   “你刚还说,自己已经不再是白凤道的客卿了,拿什么保证?”   “你的师兄洛怀川——”   “本王也不吃师兄弟情这一套。”封长宁皱起眉头,有点不耐烦,小声道,“而且他栽赃本王,本王现在很不喜欢他。”   “不喜欢是正常的。”凌却尘屡屡被打断,也不生气,依然微笑着道,“不过,我的一位好友很喜欢他。”   封长宁神色微微一顿,若有所悟,琢磨一会儿,试探着道:“你的这位朋友是?”   “你也见过,白凤道首席大弟子,未来的掌门人。”凌却尘气定神闲地端起果汁,喝了一口,“今日汤掌门亲口对我说,再过两年就要归隐后山,将掌门的位置让给杜若。要是你救了洛怀川,就等于卖了个人情给白凤道。如何?很划算的买卖。”   “他喜欢洛怀川?”封长宁暗自掂量着,追问道,“有多喜欢?”   “想娶来做道侣的那种喜欢。”凌却尘面不改色地胡扯,“他一听闻洛怀川七日后要被处决,白凤道首徒也不想当了,哭着喊着求掌门放他下山,咚咚磕头,都磕出血了,差点被他师父一怒之下打死,现在正在禁足思过。”   封长宁:“……”   封长宁:“本王方才一直忍着没说,你的额头怎么有点青啊?”   凌却尘被果汁浅浅地呛了一口,正色道:“汤池太浅,我来的时候撞到底了。别东拉西扯,你帮是不帮?”   “帮。” 第89章   青云落地牢。   昏暗的劣质灵灯挂在墙上,幽幽光芒颤动,只照亮了牢房前的一小块空地。   季盛在空地前停住了脚步,手里依然捏着那根白玉箫,衣袂飘飘,一尘不染。   “别来无恙,清衍君。”   牢房深处的黑暗里,传来一阵叮铃当啷的锁链声。   “怀川……你把怀川关去了什么地方?”沙哑的嗓音响起,还伴着两声闷咳,似乎伤得不轻,“水牢?”   “都自身难保了,还有空关心别人。”季盛笑了笑,微微一抬手,牢门便自动开了。   他撩起衣袍,抬脚朝里走去,掌心燃起一道符火,照亮了角落里憔悴的人影。   沈修远衣衫破烂,脸上还沾着血,整个人仿佛瘦了一圈,手腕被铁索缚住吊起,悬在半空,只有脚尖能堪堪点到地面。   季盛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你还是不愿意交出霜吟剑魂么?”   沈修远啐了他一口。   季盛后退半步避开,不仅不生气,眼底的笑意反而更深:“当初你师门被灭,无家可归,我好心问你要不要拜入青云落,你也是用这种眼神看我。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样倔。”   沈修远萎顿的眼神里刹那浮现出浓烈的憎恨,宛如火石摩擦迸射的火星,手腕用力一挣,挣得铁链哗哗响。   “好心?呸!你说桃花溪谷那种寒酸的小门派,只会阻我大好前途,没了也就没了,不如入你青云落。高高在上,仿佛施舍!当初千阳派火烧桃花溪谷,你敢说背后没有半点青云落的影子??”   “若不是你师父藏匿了魔修,千阳派哪里找得到动手的理由?”季盛神色淡漠,漫不经心地用白玉箫抵住唇,安静须臾,灿然一笑,看向他,“桃花溪谷咎由自取,怎能怪到别人头上?再说,你师兄是为了保护你才堕魔的,你自己怎好推脱得一干二净?”   沈修远的瞳孔倏地紧缩。   “你为何会知道师兄堕魔的细节?”   季盛笑而不语。   “你……是你!!你早在那个时候就跟魔修有勾结!是你!!!”沈修远骤然明白过来其中的关窍,恨不能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来,通红的凤眸泛起水雾,锁链哐哐狂响,“桃花溪谷和青云落无冤无仇!你简直畜生不如!”   “清衍君怎么凭空污人清白,我勾结魔修?证据呢?”季盛假惺惺地叹了一口气,故作惋惜道,“我只是不忍见明珠蒙尘,想把你要过来,又许诺了许多好处,谁知你师父贪心不足,死活不肯。”   “放屁——”   “小门派出来的,就是粗鲁。”季盛随手噤了他的声,“我自遇到瓶颈,闭关掐算了整整三年,才算出来桃花溪谷最小的弟子身上有大机缘,能够助我悟道飞升。谁料这么个小门派竟不识好歹,妄想与我抢夺飞升的机缘,我自然留不得。”   沈修远恨极了,浑身都在哆嗦。   “后来么,你果然得到了霜吟剑魂,更是证明我掐算得没错。那剑魂就是我悟道的契机。”季盛流露出懊恼之色,“谁料这道剑魂竟如此特殊,我在你的尸身上遍寻不得,又被你那大弟子摆了一道,苦寻秘法数年不得。不过你的尸身我也没有浪费,顺水推舟地放任点苍派盗走了,意外帮了我一个大忙,当真是不错。”   季盛正自顾自说得起劲,忽然发现沈修远不知何时开始安静了下来,像埋着火星的灰烬,只能瞧见时隐时现的猩红,却没了那不顾一切燃烧到自毁的疯狂。   他不悦地皱眉,解开了禁制。   “怎么不说了?”沈修远张开干裂的嘴唇,扯出一个冷笑,“继续啊?”   季盛看了他半晌。   “沈晏,”他问道,“你不恨吗?”   “恨又如何?”   “我见过无数人在我面前崩溃,或是跪地痛哭,或是状若癫狂,从此往后一蹶不振,浑浑噩噩了却残生。为何独独你不会?”   季盛对这种野草般旺盛的力量感到十分不解。   那年桃花溪谷烧毁后,十几岁的少年还没哭上两天,转头就提着剑扎进了各种遗迹当中,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   若说因为心中有恨支撑着,那便让他大仇得报。季盛特意派人去安抚,令千阳派掌门松懈下来,疏于防备,给了沈晏杀上山门的机会。   报了仇的沈晏果然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一般地在桃花溪谷周围游荡,可没几天又抱了个还在吃奶的孩子回来,搭了间草庐像模像样地生活起来。   之后又开宗立派,为了个和桃花溪谷一样寒酸的破门派四处奔波,师徒和睦其乐融融。   那便毁了水云台,再让师徒离心,叫沈晏在众叛亲离当中死去。   可一转眼,沈晏死而复生不说,甚至还傍上了白凤道这棵大树,那些徒弟也都一个接一个地重新聚到他身边。   季盛实在不明白。   “为何?”沈修远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好笑,垂下眸子,思索片刻道,“我有疼爱我的师父和师兄,有乖巧懂事的徒弟,有栖身之处,还有喜欢的人。为何要一蹶不振?”   “……”季盛更不理解了,“你师父和师兄都已经死了。”   “那又如何?他们到死都记挂着我,拼了命地让我逃走,我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下去?”沈修远歪了歪头,讥讽道,“我说,你不会什么都没有吧?”   “……”   沈修远看着他,忽然笑出声来,尽管依然形容狼狈,憔悴不堪,但偏偏就有一种光彩层层渐渐地从那双眸子深处透出来。他越笑越大声,震得锁链哗哗直响。   “原来你真的什么都没有啊。”   沈修远眼泪都笑了出来,半晌,在季盛愈发铁青的脸色下勉强止住了笑,半是嘲弄半是怜悯道:“真可怜。”   “啪”!   他被凶悍的灵力劈头盖脸抽了一记,痛得浑身抽搐,终于又萎靡下去,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   “洛怀川很快就要被处决了。”季盛附在他耳边,一字一顿轻声道,“你要是肯乖乖交出霜吟剑魂,我便放他一条生路。”   沈修远睁开一只眼瞧他,很快又闭上,道:“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的承诺?况且霜吟剑与我魂魄相融,就算我愿意给,你也未必拿得到。”   “无事,我从妖族那边探听到了个确切的办法,只不过要多试几次。”季盛后退两步,目光暧昧地从他的脸缓缓向下滑落,直到没入衣襟,仿佛要将那身残破的衣物剥光,“双修,魂魄交融。”   沈修远本以为自己不会再为季盛的鬼话动容分毫,没想到还是被恶心到了。   “滚!”   “你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大徒弟被凌迟吗?”季盛道貌岸然道,“好狠的心啊,清衍君。”   “……”   “你的三个亲传徒弟,一个在我手里,一个闭了死关,还有一个杳无音信。你还在等什么人来?”季盛忽然轻轻“啊”了一声,笑吟吟看向他,“难不成在等玄明君手里的证据?那真是遗憾。我既然知道有把柄被藏在了万界山,又怎会不防备呢?”   沈修远眼皮一跳:“你在妖族那边埋了暗棋?”   “哪敢,我只不过派人盯住了白凤道首徒罢了。玄明君若得到了证据,必然会联系这位少掌门。一旦杜若有异动,我便能提前做好布置。”季盛言语中透着掌控一切的愉悦,“工夫不负有心人,他们想找的那位能人异士,恐怕再不能帮上忙了。没有证据,白凤道有心无力,他是客卿,自然也来不得。”   沈修远垂下头。   季盛以为他已被自己说得心生绝望,继续循循善诱道:“我不喜欢强迫人。只要你愿意交出剑魂,我决不食言。”   “……他会来的。”细若蚊蝇的声音响了一下。   “什么?”季盛以为自己听错了,笑起来,“且不说白凤道会不会放任玄明君胡闹。即便他来了,恐怕也只孤身一人,如何救得了两个人?洛怀川还是要死。”   “他会来的,怀川也不会有事。”沈修远这次声音大了些,带着一丝很明显的鄙夷,“你懂个屁。” 第90章   季盛脸上的笑容顿时维持不住,彻底阴沉下来。   “敬酒不吃吃罚酒!”他阴恻恻地盯着沈修远,收起白玉箫,轻轻拍了两下手。   牢外瞬间不知从哪冒出来两个浑身漆黑裹得严严实实的家伙,身上的魔修气息简直比牢里的血腥味还要冲。   “掌门。”   “去把洛怀川带来。”   “是。”   沈修远肩膀震了震,勉强睁开眼:“你……你想对怀川做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他在水牢过得如何吗?”季盛重新挂上了完美无缺的笑容,抚弄着白玉箫,“我便把人带来让你瞧瞧,不必言谢。见过之后,再好好考虑一下我提出的条件。”   沈修远没吭声。   他真的很担心自家大徒弟。   季盛似乎嫌这牢里太暗,抛出了几枚火符照明,又用脚尖踢了一下角落里的铁链机关。   紧绷的锁链骤然松弛。   “扑通”。   沈修远狼狈地摔到地上,还压到了伤口,痛得差点晕过去。   他连吸几口冷气,咬牙熬过这阵剧痛,手脚并用慢慢爬起来,席地坐好,捞起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擦干净血迹,再把破破烂烂的衣摆都塞进屁股底下藏了起来。   火符明明灭灭摇摆不定之下,本就很难看清细枝末节,再加上这么一番整理,乍看之下居然无甚大碍,颇有几分蒙混过关的味道。   季盛:“……”   他果真看不明白沈修远这个人。   不消片刻,洛怀川就被扔了进来,薄薄铺就的稻草上立刻晕开一大片水渍。   “咳咳咳咳咳……”   季盛毫不客气地踢了他一脚:“起来!别装了,我知道你清醒着。”   洛怀川被他踢得闷哼一声,蜷缩片刻,才单手撑着缓缓爬起来,凌乱湿漉的发丝滴着水,浑身哆嗦得厉害,不知是冷的还是疼的。   “怀川!”沈修远想去扶他,但刚有动作,伤口处便牵扯出一连串剧痛,又跌坐回去,不敢再乱动,生怕被洛怀川瞧出什么。   洛怀川抬起头,嘴唇没有半点血色,在阴惨惨的光线下,仿佛一只飘荡人间的鬼魂。他瞧见了沈修远,小声唤了句“师尊”,却没有上前,只是抱住自己坐在原地发抖。   影子在地上拉出斜长的一道,更衬得他瘦瘦小小的一团。   简直瘦脱了形,和刚重逢那会儿没什么两样,才养出来的一点肉全没了。   沈师尊顿时急了,再顾不上别的,跌跌撞撞地爬到自家徒弟身边,想将他搂进怀里安抚:“怀川!怀川,你醒醒,为师在这……你?”   他没想到自己会被用力推开,还推了个跟头。   “别过来!”洛怀川像是被这一下惊醒了,倏地抬起眼,眼底遍布血丝,眼中满是穷途末路的凶狠和绝望,“你别过来!!”   沈修远吓了一跳,稍稍退远了一点,又温声劝了几句。   洛怀川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油盐不进,只要沈修远试图靠近他,就会遭到抗拒。   一遍又一遍,固执地将他推开。   沈修远屡战屡败,终于将矛头指向了在一旁看戏的季盛,冷冷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季盛一摊手,“不如你问他做了什么。”   “他一直被你关在水牢里,能做什么!?”   季盛笑道:“水牢虽然冷,但也比那个幻阵要好上百倍。你说是不是?洛怀川。”   洛怀川闻言,又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幻阵?”沈修远喃喃,当即心里凉了半截。   ……   “季盛他……把我扔进了幻阵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那天……我想了很多办法,可是……可是无论怎么努力,最后我都会……亲手……亲手、杀了你……”   …… ……   那日洛怀川崩溃的哀鸣犹在耳畔。   沈修远呆滞半晌,眼珠微转,定定地落在了哆嗦个不停的大徒弟身上。   他终于明白过来,洛怀川为何要一次次推开自己。   “清衍君,不如再考虑考虑我的条件?”季盛笑眯眯道,“否则我便让他继续回去呆在幻阵里,直到死。”   “……”   “哦对了,恐怕你还不知道吧?你这徒弟聪慧至极,竟然自行悟出了一条破除幻阵的捷径。”季盛慢条斯理道,“他确实很顽强,在幻境里自尽了上百次都没疯,刚爬出来又被拖进去,晨昏颠倒不辨日夜,被带回水牢的时候人居然还是清醒的。”   “……”   “你觉得他还能撑过几次?”   沈修远紧抿着唇,面如寒霜,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之后,他重新朝着洛怀川爬过去。   “都说了别——”   沈修远这回没有被轻易推开,顶着抗拒的力道,用力抱住了他,还没忘了避开那条断了的胳膊。   洛怀川:“!”   洛怀川应激到差点厥过去,但一只手又挣不出来,只能逃避似的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呼吸轻颤着,浑身僵硬。   沈师尊感觉自己像是抱住了一只湿漉漉的受惊了的小动物。   他定定神,轻声道:“怀川,听得到为师说话吗?”   肩颈附近的湿热气息微微乱了一下。   那就是还听得进去了。   “你救过我一次,又杀过我一次。”沈修远一下下拍着他的背,声音不大,却莫名有种让人安定信服的感觉,“所以那日起我们就两清了,只剩下最纯粹的师徒缘分和情谊,不是很好吗?”   洛怀川动了动。   “什么……救过?”他抬起头,神情茫然得像个孩子,带着点可怜巴巴的希冀瞅着自家师尊,“我、我什么时候救过你?”   “在很久之前,你还是个襁褓里的婴儿。”   洛怀川更迷茫了。   沈修远笑一声,摸了摸他湿哒哒的头发,轻声道:“乖徒,你知不知道为师也有不想活了的时候?”   洛怀川噎了一下,闷闷道:“别骗我了。”   “没骗你。其实那天我是准备去陪我的师父和师兄们的。”沈修远揉着他的头发,笑起来,“可你偏偏就拦在去桃花溪谷的那条路上,哭得那么响亮,吵死人了。”   “……”   “我只好先不死了,把你捡回去喂了点稀粥糊糊,保住了你的一条小命。”沈修远认真道,“也保住了我自己的命。”   “…… ……”   “为师一直在想要怎么报你的救命之恩,没想到阴差阳错受了一剑,结果倒也不坏。你总是记着那一日,为师也不强求你忘掉,只是想告诉你,为师没有责备你的意思,而且那天发生的也不全是坏事。”   洛怀川说不出话来,颤抖的幅度却越来越小。   虽然他直觉沈修远是在哄自己,但脑子晕乎乎的一时找不到破绽,最要命的是求生的本能在拼命催促着他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他抓住了。   “师尊……”洛怀川喃喃,眼里一点点重新聚集起了光。   “嗯?”沈修远很高兴自家徒弟有了别的反应。   “我听到季盛方才说什么……条件?”   “怎么?”   “别答应他,他没安好心。”   “哦,那肯定的。”   季盛压根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走向,目瞪口呆片刻,勃然大怒。   “来人!”他暴跳如雷道,“把他们两个给我拉开!带下去!!” 第91章   从那日起,洛怀川再没见过自家师尊,一直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水牢里。   直到行刑这天。   水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伴着令人牙酸的铁索摩擦声,他被从刺骨的冰水里吊出来,扔在岸边,下半身几乎失去了知觉,连爬起来都困难。   一双银边莲纹白靴从黑暗里信步走出,在他眼前停住。   “临死前,你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吗?”   洛怀川整个人都冻得发麻,连大脑也迟钝了许多,一时没有任何反应,发紫的嘴唇微微颤着,呼吸很轻很轻,像只濒死的蝶。   季盛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给身后的两名弟子递了个眼神。   两人得令,迅速上前,一左一右地把洛怀川给架了起来。   季盛打量片刻。   “这魔气封印是谁给你上的?”他突然问道。   这回洛怀川终于有了些许反应,抬起眸子,迷茫半晌,似乎才明白过来他在问什么,气若游丝道:“我……不知道……”   季盛皱起眉,思忖片刻,又舒展开来,转了一圈手里的白玉箫,自信道:“不管背后帮你的人是谁,今天他若是敢露头,我便让他有去无回!”   说罢运起灵力,朝洛怀川的小腹狠狠拍下一掌。   封印瞬间破裂,沉寂已久的魔气陡然活跃起来,汹涌而出,急不可耐,如湍急横流在脆弱的经脉里横冲直撞,撞得经脉寸寸断裂,支离破碎。   刹那间,洛怀川发出了嘶哑凄厉的惨叫,掠过空旷的寒潭,撞在石壁上,回音荡荡。   “啊啊啊——!!!”   季盛双手负背,漠然地看着他被魔气一点点吞噬,双眸泛起血腥的红,鲜血从口中不断溢出来,到最后瞧着活脱脱就是个丧失理智、嗜血杀戮的魔修。   他满意地点头,转身挥袖:“绑起来,带出去。”   洛怀川被一路拖行,粗暴地带到了行刑台上。   暗红十字木架散发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加上经脉内传来的剧痛,更刺激了洛怀川的神经,他神色愈发癫狂混乱,口中发出意味不明的含糊吼叫。   季盛正在台下与其他掌门谈笑,白玉箫遥遥一指,啧啧道:“这洛怀川逃窜了三十多年,早已成为穷凶极恶的魔修。这回能抓到他,也是季某运气不错。”   “多亏了季掌门,为仙鼎盟除去了一桩心腹大患。”   “小事,不值一提。”   “不过听闻那清衍君竟死而复生了?不知现下人在何处?”   “此事我还尚未弄明白。”季盛道,“说不定是那洛怀川在捣腾什么邪术,阴差阳错唤回了清衍君的魂魄。人么,就在青云落,诸位请放心。”   “这有什么不放心的,季掌门做事向来滴水不漏。”   “是啊是啊……”   季盛面带微笑地接受了这番恭维。   片刻之后,见行刑时间差不多要到了,目光朝着不远处的阁楼一瞟,道:“凌迟之刑太过残酷,季某不喜见血,便先行离开了。此后事宜,皆由张副掌门主持。”   其余掌门见势又夸他心善,攀附之心溢于言表。   毕竟白凤道不在,这里只有一个季盛。   季盛随便应付两声,不紧不慢地朝着阁楼走去。   -   阁楼内点着熏香,中央摆着一块柔软的毯子,上面躺着个五花大绑的人影。   季盛脱去外衣,随手搁在衣架上,缓缓踱到毯子旁边,垂眸打量着。   沈修远身上的伤都已经命人简单处理过了,连头发丝儿都洗得一尘不染,尚未彻底散去的水汽附在单薄里衣上,白绸被浸得微微发透,紧贴着单薄纤瘦的身段,随着胸膛起起伏伏。   季盛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摸过覆在他眼睛上的黑布,感受着底下传来的颤抖挣扎。   “我早说过,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季盛轻声道,“你身上有禁魔锁,连霜吟剑都召不出来,拿什么跟我斗?”   沈修远呼吸愈发急促。   他发不出声音来,视觉又被剥夺,落在耳中的声音被无限放大,说话、呼吸、连踩上地毯的窸窣声都令人难以忍耐。   陌生的气息笼罩下来。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季盛并不急着动手,只欣赏着他这副任人宰割的模样,似乎能从中得到莫大的快慰,“你最心爱的徒弟此刻就在外面的广场上,被众人唾骂,经受千刀万剐,最后死无全尸,头颅还要被挂起来示众三日。”   沈修远猛地挣动了一下。   “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他不会马上死,大概半个时辰后,才会慢慢没有力气惨叫。这里是个好地方,我特意挑的,不是太近也不是太远,恰好能让你听见。”季盛伸手,勾指慢慢地挑开他的衣襟,“在他遭受酷刑的时候,他的师尊就在这里,与仇人享着鱼水之欢,神魂交融,不分彼此,说不定还会爽得叫出声来……沈晏,今日过后,你还能继续那样没心没肺地活着吗?”   若此时他摘了眼布,就能瞧见沈修远的眸子血红一片,令人心惊。   像是要印证他所说的,阁楼外,传来了第一声惨叫。   季盛抽开了他的腰带。   又是接连两声,凄凄惨惨。   沈修远忽然暴起,猛地翻身,也不管看不看得见,张嘴就咬,误打误撞一口咬在季盛的小臂上,一甩头,竟活活撕下一块肉来。   黑色的眼布滑落一半,露出了他蓄满了泪的血色眸子。   “啊!”季盛捂着血淋淋的胳膊,惊怒交加,一时竟被他眼中的疯狂和憎恨给吓懵了,半晌才回神,当即恼羞成怒,站起来,一脚踹倒了沈修远。   沈修远依然凶性不减,竟然还要爬起来咬。   “混账东西!”他弯腰抓起沈修远的头发,把人提起来,往地上狠狠一磕,“老实点!”   “咚”的一声闷响。   沈修远眼前一黑,失去意识,身子彻底瘫软了下去。   一丝鲜血缓缓从额角淌了下来,被黑色的眼布尽数吸收,透出一抹风雨欲来的猩红。   -   处刑台上。   负责行刑的两名刽子手双目圆睁,死不瞑目地倒在十字木架前,顺着血迹再往下看,短短的石阶上竟还横七竖八倒着三个。   本该发出惨叫的魔修正完好无损地被人抱在怀里,连乱窜的魔气都被强行压了下去。   短暂的安静之后,处刑台下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   “玄明君!??”   作者有话说:   别慌,师娘来了 第92章   凌却尘背对着他们。   衣袍在血腥味的风里翻飞,却不见了白凤道的靛蓝云纹。   他没有理会行刑台下的骚动,一手按在洛怀川后背上,澎湃的灵力毫无保留地奔流涌入,以雷霆之势将肆虐的魔气尽数收拢压制,重新封印起来。   但洛怀川的金丹已经碎了,封印没了依托,过不了多久就会散去,除非有人日以继夜地守着他,不断加固封印,再想办法彻底化去魔气,方能换取一线生机。   凌却尘眉头紧锁。   他扶着洛怀川坐下,从袖子里摸出一瓶止痛的丹药,再加上各种疗伤丹药,一股脑儿给喂了进去,想了想,又并拢双指,在自己手腕上重重划了一道,看着血汩汩涌出来,才送到洛怀川嘴边:“听得到我说话吗?张嘴。”   洛怀川昏昏沉沉地闭着眼,被近在咫尺的血腥味一刺激,倏地睁开了眼。   魔修越到后期就越疯癫嗜血,甚至会食人血肉,到最后做出什么残酷之事都不稀奇,不怪修真界人人厌恶唾弃。   此时他已是强弩之末,无比迫切地需要活人的血肉来补充力量,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本能地一口咬住凌却尘流血的手腕,大口吮吸起来。   “嘶——”凌却尘一时忘了这茬,被咬得有点疼,顿时想了起来,有些担心地问道,“喂,你到底还清醒不清醒啊?”   几口血下肚,刚喂进去的丹药药效顿时倍增,痛也止住了伤也开始愈合,洛怀川饮血的动作忽的一顿。   他迷茫地眨了眨眼睛,慢慢松开嘴,仿佛如梦初醒,呆滞地盯着凌却尘手腕上的牙印,沾了血的嘴唇鲜艳无比,透着山鬼般的艳丽诡谲。   须臾,浓密的睫羽颤抖着垂落,一滴泪吧嗒掉了下来。   凌却尘吓了一跳。   他压根没想过这人会在自己面前掉眼泪。   台下众人似乎终于回过神来。   人群中响起一声质问。   “白凤道掌门今日不曾露面,却派了你这客卿前来,不知……不知是何意思?”那人被他投来的冷漠眼神给吓得一缩,又朝周围的人道,“诸位都看见了,玄明君不仅无故阻拦行刑,还以血饲喂魔修,分明与这魔修有不浅的交情。我、我可没有瞎说!”   “客卿?”凌却尘面对底下乌泱泱的人群,勾起一抹冷笑,反问道,“你哪只眼睛瞧见我是白凤道客卿了?”   他没有穿白凤道的弟子服饰,腰间挂着客卿腰牌的位置也空空如也。   底下顿时鸦雀无声。   出声的那人也是一愣,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忍不住提高声调:“为了一个魔修,你竟然叛出了白凤道?!”   “你说错了,他不是魔修。”凌却尘挑了一下眉毛,“不过我确实离开了白凤道,所作所为,皆与白凤道没有半点关系。”   猜测得到证实,底下顿时如沸水开锅,哗然一片。   不少人眼神闪烁,开始琢磨着自家门派在这场意外中该如何站队。   凌却尘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没了搭理这群家伙的心思,一回身及时扶住了勉强站起来的洛怀川。   “不好好坐着歇息,乱动什么?对了,你知不知道阿晏被关在什么地方?”   洛怀川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挣扎着朝他身后望了一眼,好像在找什么人,片刻之后,收回了目光,边咳嗽边低哑地回应他。   “我……我不知道师尊被关在哪里……咳咳,但、但季盛今天一定会把他带到这附近来,好让……让师尊亲眼看到我是怎么死的,不会太远……咳咳咳……”   凌却尘又给他输送了一股灵力。   洛怀川按住他的手,轻轻摇头,虚弱道:“别在我身上浪费力气了。你……咳咳咳、你先去找师尊,别管我了……”   “你也不能有事。”凌却尘正色道,“否则我不好跟杜若交代。”   洛怀川撇开眸子,笑了一声,不知在笑什么。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他垂眸看了一眼那原本悬挂着客卿腰牌的位置,语气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艳羡,叹道,“师尊的眼光……很好,我输得心服口服。”   凌却尘正思忖着怎么给自己缺席的好友找补,听见这话,不假思索地嘀咕了一句:“你眼光也不错,认了我这个师娘。”   洛怀川:“……”   凌却尘:“……”   糟糕。   不会直接把人给气吐血吧。   安静须臾,洛怀川居然没说什么,只是道:“还不快去找师尊,你在磨蹭……咳咳,你在等人么?”   凌却尘点头:“在等——”   话未说完,被山门外传来一声浑厚的长啸打断了。   “来了。”凌却尘转过头,眯起眼睛眺望,少顷,流露出一丝笑意,“没迟到,还算靠谱。”   只见数头剽悍的熊妖挥舞着拳头闯进来,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一通来砸场子的粗鄙作派,其中一头速度奇快,冲到行刑台上,瓮声瓮气道:“吾等奉妖王之命,前来相助玄明君。”   “来得正好。”凌却尘按住洛怀川的肩膀,往前一推,“他交给你了,一根寒毛都不能少。”   熊妖头领:“?”   和熊妖的体格相比,洛怀川实在是太小了,一只熊掌比他脑袋还大,更何况他这会儿嘴角还挂着血迹,显然是受了伤,得轻拿轻放。   熊妖头领没想到一上来就接到了最难的任务,抓耳挠腮,生怕一不小心就把人捏坏了,用两根指甲尖尖小心翼翼地扶着洛怀川,声音都细了一点,嗡嗡道:“大王让我代他向师兄问好。”   洛怀川:“……”   -   凌却尘一摆脱麻烦,立刻直奔不远处的楼阁。   他方才和洛怀川说话时也没闲着,早就借着高台的地势,将附近的楼阁逐一打量了一番,暗自定下了几处可能性最大的位置,给排了个序。   长剑横扫,剑气霸道砸下,木屑混着瓦砾飞溅,直接给一间屋子的屋顶开了瓢。   “季盛!给我滚出来!!”   一间扑空,他又闪电般地落到了另一间上面,用力一跺脚,稀里哗啦穿了屋顶。   还是空的。   凌却尘逐渐焦躁起来。   直到闯进最后一间阁楼,踢开紧闭的大门,斜刺里猛然袭来一道剑意。   他眼疾手快地一挡,荡开剑意,目光扫过阁楼内,在某处凝住了。   只见沈修远衣衫不整地躺在地毯上,上身半裸,双手被绑在身后,眼睛还缚着黑色的布条,额角血迹斑斑,似乎已经没了意识。   凌却尘脑子嗡地一声。   一股邪火蹭地从心里窜起来,直冲脑门,整个人怒火中烧,连血都在沸腾,当即一剑劈向藏在门后的季盛!   “畜生!” 第93章   季盛似乎骂了一句什么。   短兵相接,灵力碰撞爆发出猛烈的波动,木门发出刺耳的声响,砰然爆裂。   季盛被轰出了阁楼,翻身上了房顶,小臂上还淌着血。   他朝闹哄哄的广场望了一眼,脸色更难看了。   “你竟然找来了妖修!”   “几只妖修而已,比不得季掌门驱使魔修得心应手。”   凌却尘随口怼了他几句,扯断绑在沈修远手腕上的绳子,又解下蒙眼布,把人抱在怀里,轻轻颠了颠:“阿晏,阿晏?”   沈修远没醒。   凌却尘给他检查了一遍,发现除了额角的伤看起来吓人了些以外,其他地方都是些磕碰出来的小伤,没什么大碍。   他稍微松了口气,倒出一枚丹药,抹了点血给他喂下,又晃了晃:“阿晏,阿晏。”   沈修远呛咳一声,脸上血色恢复了几分,悠悠醒转过来。   凌却尘:“你醒了……”   “啪”!清脆响亮的巴掌声回荡在空气中,。   他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脸都被打偏了。   凌却尘错愕:“???”   怀里的师尊凶悍得不像话,甩完一巴掌后,又飞快地扯住他的头发,攥紧了拳头准备揍人。劲风拂面,撩开了发丝,暴躁的拳头猛然停住,离脑袋堪堪只有一丝缝隙。   沈修远诧异地瞪着他。   眼中被怒火裹挟的凶狠霎那成了不知所措,然后慢慢软化下来,充盈着无辜,还眨巴了一下。   凌却尘:“……”   不用自家师尊开口,都知道是打错人了。   沈修远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他脸上肿起来的巴掌印,想说话又发不出声音,最后只得亲了一口以示安抚。   “你的嗓子怎么了?”   沈修远张了张口,又摇摇头,从他怀里探出脑袋来,警惕地环视了一圈。   “人被我揍上房顶了,我先带你出去。”凌却尘给他披上外衣,拦腰抱起,“别动。想问洛怀川是吧?我让熊妖头领帮忙看顾着,好得很,一会儿就把你送过去。”   沈修远不动了,老老实实呆在他怀里,弯起眸子冲他笑了一下,露出一排小白牙。   凌却尘:“。”   不会说话的师尊也好可爱。   他稍稍分了一下神。   一阵音波从天而降,差点砸到他脚尖。   玄明君眼疾手快护着自家师尊避开,眉眼微冷,长剑出鞘,携着势不可挡的剑意轰然掀翻了屋顶。   呜呜的箫声乱了一瞬。   季盛被瓦砾掀起的灰尘弄得灰头土脸,转头瞧见自己费尽心思抓到的猎物被别人抱在怀里,脸色阴沉得拧出水来。   “你还真敢来。不怕连累白凤道吗?”   “我已经跟白凤道没有关系了,季掌门的消息是不是有点落后了?”   凌却尘说得轻描淡写。   沈修远一惊,怀疑自己听岔了,伸手去摸他的客卿腰牌。   胡乱摸了一通,没摸到。   “你摸哪里?”凌却尘低头小声斥道,“别乱动!”   果真没摸到腰牌,沈修远拽着他的袖子,神色急切,似乎想问点什么。   “回去再跟你说。别拽了,乖。”   季盛见这两人当着自己的面旁若无人亲亲热热,眼神都快黏得拉丝了,不由怒从中来,玉箫一转,迅疾连绵的音波刹那铺天盖地!   玉箫天音会致幻。   凌却尘怀里抱着个人,没心思跟他缠斗,脚尖轻旋,腾挪数下避开音波的范围,如一只轻盈的燕子般,朝着广场掠了过去。   季盛大怒:“哪里走!”   凌却尘恍若未闻,跑得更快了。   回到广场上时,熊妖们已经被各派掌门联手镇压得差不多了,好在妖修皮糙肉厚、耐打,死伤没有想象中的严重。   他脚下不停,掠过熊妖首领身旁,低声道:“速走!”   熊妖首领二话不说,扛起洛怀川,口中发出一声长啸,招呼熊妖们撤离,以丝毫不逊于凌却尘的灵巧朝山门外奔去。   落后半步的季盛目眦欲裂,轰然落地,脚下的石砖都碎了,冲着不知所措的张副掌门怒喝道:“蠢货!还不开启护山大阵把他们困住!!!”   “啊、是是是……”张副掌门忙不迭召集弟子,青云落的护山大阵时隔三十三年再度开启,光芒万丈直冲云霄。   然后困了个空。   封长宁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在附近设了个传送阵。逃窜的一行人刚踏上石阶,幽光一闪,便没了踪影。   季盛气得眼睛都红了。   明目张胆带着一帮妖修在青云落的地盘上撒野,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劫走了准备行刑的魔修,简直是奇耻大辱!!!   “还愣着做什么!去搜!都给我去搜!!小传送阵传不远,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把人搜出来!”   青云落弟子领令,一哄而散,慌里慌张地下山搜寻去了。   -   百里外的一处葱茏峡谷内。   伤痕累累的熊妖们鱼贯而出,看样子是准备回去了。   那熊妖首领小心翼翼地将颠簸晕了洛怀川放到柔软的草地上,躬身对凌却尘道:“大王交代的事咱们已经办完了,之后还请玄明君自己多加小心。”   “多谢了。”凌却尘点头致意。   万界山一向独立于修真界外,与世无争。但此番青云落被狠狠地戏耍羞辱了一顿,再加上洛怀川和沈修远的敏感身份,如果他们藏去万界山,保不齐仙鼎盟会与妖修撕破脸皮,借机大肆进犯。   封长宁已经帮得够多了,剩下的路还是得靠自己。   夜幕四合,峡谷深处燃起一丛篝火。   洛怀川已经醒了,在自家师尊的帮助下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断了的胳膊也被暂时固定住了,不过依然虚弱无比,靠在石壁上昏昏欲睡。   凌却尘解开了沈修远身上的禁魔锁,但对他的嗓子一筹莫展,寻常解毒丹药不起作用。   好在沈师尊对于接下来一段日子被迫当哑巴不太介意,还兴致勃勃地比比划划,试图和小徒弟进行交流。   凌却尘:“……”   凌却尘:“你能不能别动,我在给你脑袋上的纱布打结。”   沈修远更加努力地比划。   “好,好好,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凌却尘专心地给他处理伤势,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嗯……对,是找了封长宁。条件?没有……空手套白狼罢了。嗯、嗯嗯……白凤道的事你不用管,我自己有数。”   在一旁闭目养神的洛怀川睁开一只眼。   看了片刻,愣是没看懂自家师尊在比划什么东西,这家伙居然答得像模像样,好像真有这么回事儿。   沈修远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回过头来,狐疑地歪了一下脑袋。   然后比划。   洛怀川:“……”   他瞬间就无师自通地领悟到了其中精髓。   洛怀川:“没什么,我就看看而已。”   沈修远不太相信,到他身边蹲下,摸了摸他的手。   凉得吓人,分明已经是初夏了。   小徒弟已经准备得很充分,还特意带了两套衣服过来,但怎么也不可能在乾坤袖里塞秋衣和冬衣。   沈修远琢磨了一下,准备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大徒弟穿穿。   总比没有的好。   “等等。”凌却尘拦住他,略作迟疑,递给洛怀川一件被压得有点皱巴的厚实外衣,不知几时落在乾坤袖里的,“我穿过,已经洗干净了。你不介意的话……”   洛怀川接过来,抖一抖,披上。   一披上他就后悔了。   凌却尘的衣服比他的要大很多。   果不其然,他听见了一声努力压抑但还是漏出来的笑声。   洛怀川:“……”   凌却尘莫名心情好起来,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绿豆酥,递给他:“吃吗?”   洛怀川也没拒绝,默默接过来拆开吃了。被囚禁的那七天里,他一口东西都没吃上,只吃过一粒辟谷丹,那还是季盛担心他饿死了没法受刑才给的。   沈修远也想分一口点心,但瞧洛怀川吃着有些干巴,便扯了扯小徒弟的衣袖,抬手一指不远处的小溪。   “嗯?你想去打点水?”凌却尘折了一片很大的芭蕉叶给他充当水盆,叮嘱道,“当心别掉进去了。”   沈修远点头,带上芭蕉叶颠颠地去了。   篝火旁一时只剩下两人。   洛怀川披着宽大的外衣坐在篝火旁,单手捧着绿豆酥,小口小口地咬,吃了一半,抬头道:“你一直盯着我干嘛?”   “没什么,就是看你特别的……话少,不习惯。”凌却尘撇开目光。   他其实是想说“乖”,但又怕洛怀川记恨上,给自己暗地里使绊子。   ……   这师娘当得好憋屈。   洛怀川吃完了那包绿豆酥,冲他一伸手,摊开手掌。   凌却尘:“?”   “还有吗?没吃饱。”   当然有。   为了方便投喂自家师尊,他特意储藏了一大摞。   于是玄明君又摸出一包红豆饼,准备递给他的时候,忽然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逗他道:“叫声师娘,就给你。”   “……”   沈修远捧着盛满水的芭蕉叶回来时,瞧见凌却尘手里拿着一包饼,似乎准备递过去,但又刚刚好停在洛怀川够不着的地方,要给不给的,不知道什么意思。   他正纳闷这两人打什么哑谜,忽听洛怀川乖乖巧巧地叫了一声“师娘”,然后探身拿走了那包饼。 第94章   玄明君震惊。   玄明君不敢置信。   玄明君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他怀疑眼前这个洛怀川被季盛掉包了。   接着便瞧见洛怀川从拆开的油纸里拿出一块红豆饼,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抬眸看向他,一挑眉毛,问道:“还想听吗?”   叫人分不清究竟是疑问还是在阴阳怪气。   这语气这神态动作,简直如假包换。   凌却尘悬着的一颗心又落了下来:“算了,你吃吧。给你师尊留点就行,他喜欢吃这个馅儿的。”   难怪沈修远一直都觉得大徒弟乖巧听话又单纯,洛怀川装起乖来确实挺像这么回事。   沈修远见两人其乐融融,甚感欣慰,捧着装满水的芭蕉叶坐下,戳了戳小徒弟的腰。   凌却尘意会,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套茶具,还有一小包茶叶,外加一个精致小巧的灵石炉子。   洛怀川被红豆饼呛到了:“咳咳……你出来到底带了多少东西??”   “不多,都是阿晏喜欢的。”   沈修远确实很喜欢,没人会不喜欢这么方便的……啊不,体贴周全的道侣。   不多时,茶水便汩汩地沸腾起来,夹杂着篝火轻微的“噼啪”声,听起来温馨又舒适。   一杯热茶下肚,滚烫熨帖,筋骨都舒展开了,叫人险些忘了自己正在被青云落追杀。沈修远捧着茶盏长舒了口气,有些困倦地眯了眯眼睛。   “困了?”   沈修远点头。   旁边就有个草木掩映的干燥石洞,用来休息一晚是足够了。   沈师尊困极,在小徒弟那领了一床被褥就进洞去睡觉了。   洛怀川精神劲还不错,又向凌却尘要了杯热茶,继续在篝火旁呆着。   不多时,石洞里窸窸窣窣的辗转反侧声安静下来,想来是某人终于睡过去了。   洛怀川放下茶盏。   “你有话要跟我说?”   凌却尘盯着跃动的篝火,似乎在琢磨着怎么说比较合适,沉默片刻,轻声道:“我替你重新封印了魔气,但那个封印不比之前,很简单也很脆弱,撑不了多久的。”   “哦。”洛怀川的反应倒是很淡定,“说吧,我还能活多久?”   “……”凌却尘皱眉,“你能不能想点好的?你死了阿晏怎么办?”   “不是还有你吗?”   “那不一样,你是他徒弟。”   洛怀川沉默须臾,轻笑了一声,抬眸望向他,篝火在眼底轻轻跃动,映得眸子潋滟如流光,晃动着盛满的失意。   “也只是徒弟而已。”   凌却尘不吭声了,往篝火里添了一根柴,又低头在袖子里摸了摸,摸出一个白瓷瓶,扔过去。   洛怀川接住:“这是什么?”   “疗伤的丹药。”凌却尘道,“你死不了,只不过每隔三个时辰需要有人给你加固封印而已。我和阿晏轮流看着你,不会有事的。”   洛怀川“哦”了一声,神情没什么太大变化。   篝火继续安静地燃烧。   凌却尘忽然道:“其实杜若他……”   “我困了。”洛怀川站起来,“还有多余的被子吗?”   “……有。”   于是他也领到了一床师娘的爱心被褥。   因为手断了不方便,还是师娘亲自帮忙铺的。   -   一夜无梦。   翌日。   凌却尘去附近的城里转悠了一圈,带来一个坏消息。   他们三个人的名字都被挂上了万阙楼,悬赏之丰厚令无数人垂涎,三宗六派蠢蠢欲动,尤其是青云落,季盛几乎把整个青云落的高阶弟子都派出去了。   好在这里离青云落很远,大批人马还没来得及搜过来,日子也不算很难过。   三人混迹山野之间,沈修远没事就在小徒弟的袖子里掏掏,有时候是一只橘子,有时候是一块烤红薯,没有的话就打点野味来吃。   还有五花八门的各种好茶,翻出来在山涧旁在溪流边煮着喝,相当惬意。   沈修远嗓子没什么大碍,大概是药性过了,逐渐好了起来,只是开口还有几分沙哑。   倒是洛怀川的胳膊令人担忧。   断了之后,一直没得到什么正儿八经的治疗,沈修远担心时日一久骨头长歪了不好再接,便琢磨着抓个医修来瞧瞧。   “掳走医修会闹出不小的动静,不如直接去医馆里接骨。”凌却尘道,“前面的镇子很偏,连万阙楼分部都没有,我们小心些便是了。”   沈修远迟疑道:“可是我怕人多眼杂,保不齐会被认出来。”   “交给我。”   凌却尘翻出了三顶斗笠,正好一人一顶。   沈修远对乾坤袖里啥都会有坚信不疑,见怪不怪,随手接过戴上。   洛怀川无语了一会儿,拿着斗笠犹豫许久,小声拒绝道:“我的伤不要紧,要不还是……”   “正巧我也打算去探听些消息。”凌却尘又拿出三张薄如蝉翼但柔韧的金箔,分发给他们,“金尺素可以传音,还能追踪定位。阿晏陪你去医馆,若有不对,我会立即赶来。”   “那……好吧。”   乔装潜入十分顺利。   沈修远领着大徒弟去了医馆,花了一块中品灵石。接骨的医修技术纯熟,洛怀川也没受太大的罪,只是出来的时候脸色略显苍白了些。   沈修远把刚买的点心塞进他手里,心疼道:“为师给你买了点桃花酥,旁边还有家卖松子糖的,要吃糖么?”   洛怀川:“……”   真是把自己当小孩哄了。   他正要开口,怀里的金尺素微微一震。   凌却尘清晰的声音同时落入两人耳中。   “水云台出事了。”   沈修远神色顿时凝滞了。   洛怀川见状不对,迅速拉着人出了医馆,钻进隔壁的巷子里,取出金尺素,低声道:“怎么回事?你别吓唬师尊。”   “水云台有弟子偷偷修习魔功,被路过的青云落弟子抓了个正着。如今……地方已经被烧了,楚云山生死不明。”   沈修远眼前一黑。   夜色中的烈烈火光和惨叫哭嚎如潮水般涌来,压得他满头冷汗,心悸不已,手脚软得几乎站不住。   “师尊!”洛怀川想去扶他,却扶了个空。   “我……我没事。”沈修远睁着失焦的眸子,挡开他的手,摇摇晃晃站起来,“季盛,是他,他在水云台安插的内鬼……到底还是用上了,云山……我的云山……”   沈师尊的声音逐渐哽咽起来。   洛怀川皱起眉,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那个堕魔的弟子叫什么?”   “叫……”凌却尘那边沉默了一下,大概在回忆探听到的细节,须臾,答道,“方漱玉。” 第95章   沈修远恍惚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但此时他已经无心去追究这些,只余满心凄惶迷茫。   一转眼,凌却尘便已经赶了过来,从墙头跃下,搂住神智恍惚的沈修远,低声道:“先离开这里再说。”   三人匆忙到了镇外。   洛怀川稍微落后了半步,一只手拎着没用了的斗笠,晃晃荡荡,目光出神地盯着那靠在凌却尘怀里的背影。   怀里的人恹恹的提不起劲,只是攥住凌却尘的手,轻轻放在心口上。凌却尘叹了口气,腾出另一只手,用指腹揉了揉紧蹙的眉心,小声地安慰着什么。   看起来亲密无间。   真好啊。   洛怀川漫无目的地想着。   忽然前面两人的肩膀陡然紧绷,同时扭头看过来。   沈修远惊惶地张口,似乎想喊什么,与此同时一道银白剑光快如闪电,“唰”地一声擦着耳廓飞过,带起一串鲜艳的血珠。   “铛”!   剑刃与身后突如其来的火羽箭矢狠狠相撞,爆发的灵力余波震得洛怀川往前踉跄了两步,猛地喷出一口血。   “怀川!”   沈修远一把抱住倒下来的自家徒弟,蹭了满身的血,双手颤抖不止。   只差一点,自己的徒弟就又没有了。   凌却尘神色冷冽,眯着眼朝远处望了望,道:“你带他走,我随后就来。”   “是谁的人?”   “青云落。”   新仇旧恨一齐涌来,沈修远攥紧手指,沙哑道:“我留……”   “你死了,我就不管洛怀川了。”   “……”   “有金尺素在,只要不是太远,我会找到你的。”   沈修远用力闭了闭眼睛,不再迟疑,抱起昏迷的洛怀川,临走前又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一定要来找我。”   剑在手中灵活地转了一圈,凌却尘望着远处三三两两出现的人影,眼神冷肃,忽然勾起唇角淡淡一笑,狂乱的灵力随之骤然爆发,刮得衣衫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放心,不会让你守寡的。”   -   沈修远脚踩霜吟剑,穿梭在林间,宛如一抹轻盈白霜,所过之处留下一点细微的冰屑,又很快消融不见。   青云落的追兵来得既快又出乎意料,想必是自己或者怀川身上被留下了什么不易察觉的记号。   该死!   他嘴角紧绷,抿得死死的,拼命催动灵力,霜吟剑快得曳出一串残影,仿佛流光。   密林深处,突然出现幢幢人影。   沈修远瞳孔微缩,灵力猛地逆转,霜吟剑发出一阵尖锐细长的破空之音,刹那静止下来。   “咳咳咳……”洛怀川承受不住,痛苦地咳嗽起来。   “怀川,怀川。”沈修远小心翼翼地将他放下,替他加固丹田处的封印,“觉得难受吗?”   洛怀川眼睛微微睁开一丝,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只会拖累你,实在没用,别管我了。”   “说什么胡话。”沈修远连大声都舍不得,只是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脸颊,“当年喝了你的敬师茶,为师便发过誓,要护乖徒一辈子的。”   饶是如此糟糕的境地,洛怀川还是忍不住笑了,笑容却苦极了。   他眼睁睁看着自家师尊朝着幢幢人影义无反顾地冲去,霜花覆盖十余里,林间枝头满目素白。   -   青云落有备而来,拖着沈修远从白天打到了黑夜,又从黑夜打到了白天。   凌却尘也没有半点踪迹,金尺素毫无动静,似乎已经人间蒸发了。   终于是拖到了季盛粉墨登场。   沈修远抹去嘴角的血迹,瞪着他,眼神锐利且凶狠,手中银白的长剑滴滴答答流着血,护犊子般地把洛怀川护在身后。   季盛喝止了那些一轮又一轮配合着剑阵攻上来的弟子,好整以暇地问他:“还要负隅顽抗么?”   “……”   “水云台也没了。你忙忙碌碌一辈子宝贝似的积攒下来的东西,在我眼里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随手一碾就灰飞烟灭了。”季盛温和道,“你看,只有绝对的实力才是真的,你拥有的再多,都是假的。”   沈修远呼吸愈发粗重。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洛怀川。   苍白,虚弱,很快就要死了。   因为自己太弱了,所以……留不住他。   就这么一刹那的动摇,季盛瞧准时机,鬼魅似的瞬间近了身,一拆一挡,白玉箫重重敲在腕骨上,同时用力卡住了沈修远的脖子,将他掼在了地上。   “唔!”   “你看好了,”季盛死死扣着他的命门,笑容温文尔雅,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残忍无比,“我是怎样把你视若珍宝的东西一样样砸碎的。”   有青云落弟子提着剑走出来,朝着动弹不得的洛怀川一点点靠近。   沈修远逐渐瞪大了眼睛,目眦欲裂,瞳孔慢慢失焦,终于在那人举起剑刺下去的时候,彻底崩溃,凄厉地惨叫起来:“不要!!!别杀他!!别杀他,我求你——”   “噗——”   血花喷溅出来,一滴溅到了眼睛上。   沈修远抽搐了一下,眼底涌起浓重的血色,与糊住眼睛的黏稠鲜血恍如一体,又很快被一阵冰凉的寒意逼退了。   有霜吟剑在,他连丧失神智走火入魔都做不到。   须臾,卡在脖子上的力道松了。   一股好闻的沉香味托起了他,柔软的衣袖拂过鼻尖,轻轻拭去血污。   沈修远依旧耳边嗡嗡,本能地抱住来人,用脸颊贴住那片温暖,片刻后,发出一声细细的绝望抽泣。   “却尘,却尘,我、我一个徒弟都没有了……没有了……”   凌却尘拍拍他的背,见收效甚微,又俯身吻了吻他。   熟悉的气息长驱直入,抚平了身体里涌出来的万古长夜般的寒意,沈修远这才惊觉脸颊湿漉漉的,好像是哭了。   “脸都哭花了。”凌却尘替他擦擦脸,无奈道,“你转过头瞧瞧,洛怀川这不还好好的?”   沈修远一呆。   他有点不敢看,怕凌却尘在骗自己,谁料那边突然爆发出一阵虚弱却硬撑出来的怒吼,中气不足,但是很凶:“你现在来做什么!?”   沈师尊:“?”   他立刻好奇地转过头看去。   映入眼中的是一截靛青的云纹衣袖,还有旁边……倒着个没有头颅的青云落弟子尸体,血喷出了几尺远,树梢枝叶都沾上了。   沈修远:“???”   混沌的脑子忽然就清醒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手里紧紧抓着凌却尘的袖子,有点惶惑不安地环顾着四周。   突然之间多了很多其他门派的人。   季盛被拦在外面,正愤怒地高声质问着什么。   不过这一切都抵不过洛怀川身边那人。   只见洛怀川拽着那人的衣襟,满眼怒意,明明手上没有几分力气,那人还是鹌鹑似的老实被抓着,大气也不敢出。   “你现在来做什么??”洛怀川又问了一遍,神情激动,难得失态,“既然一开始不打算管,那就不用你管!!现在又后悔了?中途掺和进来?你在想什么?白凤道掌门怎么挑中了你这么个弟子,飞升了都得被气下来给你这不孝徒弟一耳光!”   杜若小声劝道:“你别气,别气坏了身子,我看你在吐血……别别别,是我不好,等等,你先听我解释……好多人看着呢,你先别吼我了……”   洛怀川松开他,用力抚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心里五味杂陈,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怀川……”   “谁许你这么叫我的!?”洛怀川气还没平,转头又吼他。   “那、洛兄。”杜若一缩脖子,好脾气地笑了笑,“你先等我一会儿啊。”   洛怀川转过头去。   杜若也不介意,起身走到季盛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卷布帛,啪地一抖。   刹那间,“唰唰唰”七道古朴金印同时浮现在半空,庄严肃穆,散发出令人颤抖的巨大威压。   “季盛,”杜若垂下眼皮,冷冷地看着他,“你勾结魔修,证据确凿,现在我奉仙鼎盟之命捉拿你,暂时羁押白凤道,听候发落。七道掌门金印俱在,你还敢顽抗?!” 第96章   季盛脸色刹那苍白起来,尤是不服,道:“我勾结魔修?可笑!你以为凭你拿到的那点东西,就能定我的罪!?”   “我拿到什么了?”杜若收起布帛,故作惊讶道,“难不成季掌门还在别处留下过什么把柄?那可真是仙鼎盟的失察了。”   “……”   “季掌门还有什么话,不如等仙鼎盟彻查了青云落以后再说。如今你不过是个有罪之人,有什么资格在掌门金印面前对我咄咄逼人?”   杜若斥罢,回身冲另外两位同行的掌门行了一礼:“有劳二位掌门出手,将季盛羁押回白凤道。”   沈修远看着这一幕,愣愣的回不过神来,拽住凌却尘的衣袖,把人扯过来,贴到耳朵边,梦游似的小声道:“……掌门金印?可是为什么只有七个?会不会不太够啊?”   “点苍派暂时没了参与仙鼎盟事务的资格,再除去青云落自己,三宗六派的掌门金印不就只剩七个了?”   “哦、哦。”   沈修远还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又扑腾起来,挣扎着从凌却尘怀里冲出去,冲到将要被带走的季盛面前。   “云山呢?你把云山怎么样了??”   季盛盯着他,不甘中又透着几分心死的漠然,许久才道:“为何你总能逢凶化吉?我若是有这气运,也不至于陷入瓶颈,寸步难进这么多年。”   沈修远还要追问,却被一把拉开。   “你这样问,他是不会说的。”凌却尘道,“此人与魔修往来多年,狡诈又自负,早就成了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性子。杜若会格外关照他的,一问到楚云山的消息,便马上送来。”   “……哦。”   沈修远扭过头去,望着季盛被押走的背影,安静了很久,好像一下子卸下了满身的枷锁,有种茫然不知所措的空落落。   他想过去问问大徒弟的情况,但这会儿杜若正蹲在旁边嘘寒问暖,热脸贴冷屁股贴得不亦乐乎,不方便过去打扰。   沈师尊有点无聊地左右看了看,忽然瞥见小徒弟衣服上的一块血渍。   “你受伤了??严重吗?”   凌却尘捏住他伸过来的爪子,道:“还行,已经用过药了。别一惊一乍,你也消耗过剧,坐下来调息一会儿吧。”   不远处的树下有一块还算干净的地方,和杜若、洛怀川那边还隔了几丛疯长的野草,互相不影响,挺适合打坐的。   沈修远刚历经劫后余生,不想和小徒弟分开,黏黏糊糊地拉着他的手,道:“一起。”   于是两人便很不讲究地一起挨着坐在了树下。   谁都没有闭目静心调息,只是挂着几分懒倦神色,互相靠在一块儿,感受着稀薄的灵气缓缓流入经脉,风从树梢掠过,从高远辽阔的晴空上捎来一丝带着太阳的味道。   另一边。   杜若小心地把洛怀川扶到一丛灌木边上靠着,握着他的手腕,源源不断地给他输送灵力,还掏出了一枚丹香四溢的圣品疗伤丹药。   洛怀川皱了一下眉,偏头避开了喂到嘴边的丹药,似乎还斥了他几句。   杜若讪讪地收回那枚丹药,换成了稍微次一些的。   服下丹药后,洛怀川脸色红润了不少,再加上杜若输送过来的温和灵力,经脉的疼痛也缓和了许多。   树叶间落下来的斑驳碎金在身上微微晃动,静谧又祥和。   林间的血腥味还未消散,他实在是太累也太虚弱了,紧绷的神经一松懈下来,眼皮便沉重得难以睁开来。   没多久,一歪脑袋,居然靠在杜若肩上睡了过去。   杜若正老老实实心无旁骛地给他疗伤,顿时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推,伸到一半又停下了。   他有点心虚,透过野草间隙朝沈师尊那边望了望。   幸好没人注意到。   杜若想了一下,松开了洛怀川的手腕,轻轻地将手搭在了他的腰上,收紧,朝自己这边揽了揽。   -   那边的两人也很忙,在交头接耳地说悄悄话。   “……你怎么来得这么迟?”沈师尊惬意地躺在小徒弟膝盖上,半是抱怨半是撒娇道,“你是不知道青云落的归一剑阵有多难缠,我差点就死了。”   “嗯……因为他们人有点多。”   “人多?有多少?”   凌却尘估了个数:“大概有一两百人,修为最低的也在金丹期。”   “……”沈修远震惊,“这么多人?!”   凌却尘笑起来,俯身亲了亲他的鼻尖,道:“骗你的,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信。也不想想,青云落哪来这么多金丹期以上的修士。不过,杀光他们也确实费了我不少时间。”   沈修远继续震惊:“杀光???”   “我怕他们去追你,下手稍微狠了点。”凌却尘说得漫不经心,看他的目光倒是很专注,从眉眼慢慢扫过高挺的鼻梁,再落到一张一合的粉嫩唇瓣上,“不过也多亏了这动静,把正到处找我们的杜若给引来了。”   “对了,杜若到底找到了什么证据,竟把七道掌门金印都弄来了?”沈修远好奇道,“他解开了铁盒上的连环阵?”   “没有。当时时间紧迫,具体的我也没细问。”   “那……哎你……”   凌却尘没有再给他提问的机会,将人搂着腰抱起来,跨坐在自己身上,捏住下巴吻了上去。   “唔、唔……等……”沈修远被亲得哼哼唧唧。舌尖舔舐过上颚,大力地搅弄吮吸、攻城略地,嘴角被亲得发麻,不知觉挂下来一缕晶莹的长丝。   好不容易逮到喘息的空隙,他赶紧道:“等等、怀川在……嗯……在后面、会看见……嗯唔……”   凌却尘呼吸也有些凌乱,却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只是稍稍分开了一隙,便又咬了上去。   “让他看。”   沈修远:“???”   沈师尊面红耳赤地挣扎起来,可惜力气没小徒弟大,被捏住了双手手腕,按住后脑,放肆地亲了又亲。   到最后沈修远带着哭腔小声求饶道:“别,别亲了,我……我好像……”   凌却尘怔了怔,目光下意识地朝下面一扫,忽然笑了一声。   沈修远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   在这种羞耻又刺激、随时可能被徒弟瞧见的情形下,他居然……硬了。   “都是你!”他狠狠瞪了凌却尘一眼。   眼见自家师尊脸色越来越红,神情逐渐阴沉,即将恼羞成怒,凌却尘赶紧哄道:“我刚看见洛怀川已经睡着了。”   “真的?”沈修远不信,想回头看。   “真的。”   凌却尘按住他的脑袋,目光在草丛缝隙间与杜若一碰。   杜若抱着熟睡的洛怀川,甚至还很贴心地偷偷捂住了他的耳朵,生怕他被吵醒。洛怀川一无所觉,还很舒服地往他怀里蜷缩了一下。   这种亲昵又暧昧的姿势,等洛怀川醒了恐怕就捞不着了。   两人心照不宣地互相挪开了视线。   “阿晏,我带你去远点的地方。憋着对身体不好。”   沈修远听了简直想踹他,到底是谁害得自己身体不好啊??何况自己还没瞧见宝贝乖徒是不是真的睡着了,这么一走,之后要做什么简直欲盖弥彰、昭然若揭!   丢人,太丢人!   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师尊形象都要崩没了!!   没等他开口反对,凌却尘一把将他拦腰抱起,不容拒绝,迅速朝林子更深处掠去。   身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杜若激动地朝他比了个手势。   “好兄弟!” 第97章   天色渐晚。   杜若还得回白凤道处理之后的事宜,不能久留,不过小住一夜是可以的。   洛怀川一直没醒,似乎由沉睡转为了昏睡;沈修远刚开始还清醒着,但也瞌睡得不得了,走到半路挂在凌却尘身上睡着了。   这俩兄弟不得不一人抱着一个,就近找了间客栈住下,把人给安顿下来,还点上了安神的熏香。   杜若似乎有心事,一转头人就不见了。   凌却尘问小二要了一坛酒,在客栈内找了一圈,最后在屋顶上找到了杜若。   初夏时节夜风微凉,蝉鸣噪噪,在漫天星子下忽远忽近地响着。   凌却尘单手撑住屋檐,利索地翻上来,坐到他身旁:“怎么来了这里?”   杜若躺在屋顶上,双手垫在头下,沉默片刻,问道:“怀川为什么会伤得这么重?谁做的?”   “季盛。”   “哦,我记下了。”   凌却尘一笑,拍开酒坛的泥封,掏出两只小盏,倒了一杯递给他:“也有我的一份……思虑不周。之前洛怀川魔气失控,我替他将魔气封印在了金丹内。但季盛把金丹连着封印打碎了,魔气冲出,才害得他经脉尽断,伤成这样。”   “魔气……”杜若若有所思,“能洗。”   “断了的经脉想续上,肯花点灵石倒也不难。难就难在他的金丹没有了,你要是把他扔进濯心阵,怕是承受不住。”   堕魔一事不可逆转,除非愿意承受碎骨之痛,进濯心阵剐尽一身魔功。若是有命活着出来,后半辈子还能当个普通人安然度日。   “我没想过要他进濯心阵,那东西根本没有人活着出来过,其中功效也只是传闻罢了。”杜若坐起来反驳道,“我只是想着能不能用别的温和一点的……”   “你是说洗丹阵?把酒接了,我拿着手酸。”   杜若接过酒,一口闷了。   “洗丹阵之所以叫洗丹,洗的就是金丹,而且效果也不怎么样。”凌却尘也给自己斟满了酒,望向浩渺长空夜色,“魔气这东西一旦沾上了,修为低的直接废掉重修,修为高的要么洗丹,要么濯心。可洛怀川两样都不占,何况他还是走火入魔的,根本没有回头的可能。”   杜若有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可那魔气已经危及到了他的性命,就算我日夜守在他身边,帮他加固封印,也只能拖延个两三年。”   “他知道的。”凌却尘笑了一声,重新给他斟满酒,“人家对你无意,你却在这里想着两三年以后如何,是不是有点太早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能不能说点高兴的?”杜若闷闷地喝酒。   “行,说点高兴的。”凌却尘语气一转,兴师问罪道,“你的神魂怎么受伤的?”   “噗——”杜若抹着嘴,惊恐地看向他,“咳咳……你、不是,你怎么看出来的?师父他老人家告诉你了?”   “因为只有圣品丹药能治疗神魂之伤。”凌却尘提着酒坛,晃了晃,“就算是白凤道,也不会有钱到能让你拿着圣品丹药到处跑。这消息若是传出去,你这一路起码能遇到十几波截杀,要不是你的神魂受了伤,掌门不可能给你这东西。”   “……”   “禁地的索引口诀不消耗修为,只消耗神魂。”凌却尘瞥向他,“当时我走得匆忙,忘了告诉你。但你应该能感受到神魂的消耗,不至于弄成这样吧?”   杜若心虚地转过头:“我……一时大意……”   “禁地里的残阵有上万个,你到底找了多少个?又用什么证据拿到了七道掌门金印?”凌却尘微微坐直了身子,步步紧逼,完全不容他随便敷衍过去,“你要是不肯说,我这辈子都会后悔背着掌门教了你索引口诀。”   “……好好好,我说我说。”杜若举起手,说话像含了块糖,含含糊糊道,“也就、也就几千个?”   “几千?!”   杜若赶紧捂住他的嘴:“嘘!嘘——屋子里还有人在睡觉呢,你小点声。”   “你真的是不要命了!”凌却尘稍微降低了一点声音,但依然怒意未消,“索引每用一次就会消耗一缕神魂,我以为你只是找了几百个——几千个,神魂都要碎了吧!?”   杜若蔫头巴脑道:“我这不是急嘛。哎你别骂我了,师父他老人家已经狠狠骂过一顿了,还罚我面壁思过一年。等这事儿了了就得回去挨罚了。”   “该骂。”   “是是是……等会酒再给我倒点。”杜若交代完,长舒了一口气,美滋滋地抿了口酒,“只可惜没有找到能解阵的古阵。不过山人自有妙计。”   凌却尘把剩下的酒都倒给了自己:“少卖关子。”   “哎、哎你怎么全自己喝了!”   “说完我再下去拿。”   “……斗不过你。”杜若嘀嘀咕咕,“我找了一个能够回溯的古阵。”   “回溯?”   “就是能够看到某样东西上发生过什么。”杜若带着几分得意,“我把那个铁盒子放进去了,往前回溯了十多年,你猜怎么着?我看见季盛亲手将铁盒交给了一个浑身冒魔气的家伙,那人还是他座下的弟子!我拜托师父他老人家出面,上青云落把人给捉住了,还从他身上搜出了躲避灵阵检测的小玩意儿,是一种薄薄的玉片子。人赃俱获,他还能怎么抵赖?”   凌却尘安静地听着,眼里逐渐浮现细微的笑意。   “青云落搜出了一个魔修,那可不得了。大家多少都听说过,青云落弟子人人都带着这种玉片,再加上上次万宗大会魔修之乱,不少门派损失惨重,各家掌门当即就炸了锅,连夜赶来相助。人都来齐了,掌门金印还不好拿?”   杜若絮絮叨叨讲了半天,没听见捧场,不满地推了推他:“怎么都不夸兄弟一句?”   “夸。”凌却尘灵巧地避开了挥过来的拳头,翻下屋顶,只留了一句,“我去拿酒。”   “多拿两坛!今晚我要一醉方休!”   -   沈修远这一觉睡得神清气爽。   他舒舒服服地翻了个身,忽然闻到旁边传来淡淡的酒香,睁眼看去,如玉的俊美容颜毫无征兆地闯入眼中,脸颊上还泛着酡红,呼吸都带着甜丝丝的酒味。   沈修远:“?”   沈修远眨了眨眼睛,觉得实在好看,偷偷凑过去亲了一口。   然后被某人一把搂进了怀里。   “唔,你装睡!”   “你还偷亲。”凌却尘懒洋洋地睁开眼,借着未散的酒劲,把人摁在怀里一顿乱亲,“阿晏,阿晏……师尊……”   “嗯……等、等下,怎么受了伤还、还喝酒?”沈师尊吃力地应付着一大清早就热情洋溢的小徒弟,被亲到某处,猛地仰起脖颈,发出一声难耐的低吟,“啊……”   “只喝了一点点,不碍事。”凌却尘弯起眸子,“昨日累着师尊了,今日徒儿便好好伺候一番,当做补偿。”   沈修远软绵绵地躺在怀里任他摆弄,闻言抬腿踢了他一脚,笑骂道:“伺候?亏你说得出来,受累的不还是我?”   “嘶——别乱踢。”   “你差不多够了,大早上的别胡闹,我要去看看怀川怎么样了。”   凌却尘又把人拖回来,继续亲亲:“有杜若在,他守了一晚上了,用不着担心。”   “哦……嗯?啊??”沈师尊霍然坐起来,难以置信道,“他们俩昨晚睡一间房???”   “呃,对。”凌却尘被自家师尊凌厉的眼神一瞪,莫名感到理亏起来,声音也小了,“因为洛怀川的封印每隔三个时辰就要加固一次,所以杜若就……”   话音未落,沈修远抓起外衣,一阵风似的刮走了。   一晚上!整整一晚上!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白菜,指不定已经被啃了一口了! 第98章   沈师尊火急火燎地闯进了隔壁屋子。   “怀川!”   屋内的两人动作一顿,齐齐扭头看向他。   沈师尊看清楚屋子里的情况之后,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只见自家的宝贝徒弟衣衫不整,面带怒容,揪着杜若的衣襟似乎准备揍他;杜若怂兮兮地缩着脖子,一副理亏的模样,也不敢下重手把人推开。   “你们、你们……”   “师尊?”洛怀川有些意外,一松手放开杜若,若无其事地把衣服整了整,“伤势恢复得可好?”   沈修远没理会他的招呼,非常护犊子地把自家徒弟往身后一揽,瞪着杜若,气势汹汹道:“你对怀川做了什么?”   杜若:“???”   他无助地左右看看,瞧见后面跟着进来的凌却尘,赶紧扑过去躲在后面,辩解道:“冤枉啊!我只是想着时间到了,封印需要重新加固,谁知道他睡相这么差,衣服都睡掉了……”   洛怀川冷冷地一抬眼皮,看向他:“我睡相差?谁让你不叫醒我就直接掀被子的?”   杜若委屈:“我这不是想让你多睡会儿。”   “滚!”   杜若不敢吱声,迅速地滚了。   沈师尊迷茫地看看大徒弟,又瞅瞅小徒弟,欲言又止。   凌却尘迟疑了一下,觉得自己好像也不应该在这里,于是贴心地消失了:“我去让厨房准备早饭。”   转眼屋里只剩了师徒二人。   沈修远兀自琢磨了些许工夫,后知后觉地发现事实似乎不是自己看到的那样,有点尴尬地摸摸鼻子,找来外衣给自家徒弟披上,顾左右而言他:“那个……封印加固过了吗?”   “嗯。”   沈师尊忽然没词儿了,磨磨蹭蹭了半天,憋出一句:“乖徒,你要是受委屈了,一定要跟为师说。”   洛怀川是被吵醒的,浑身都有些犯懒,在桌边坐下来,支着脑袋,方才的怒意倏忽不见了,懒洋洋地笑起来:“没有,师尊不必忧心。”   “可是你刚才不高兴了。”沈师尊还是有点担心。   “……”洛怀川垂眸,拨弄了一下桌子上的茶杯盖子,思忖着要怎么才能跟自家笨蛋师尊说明白。   “乖徒?”   “师尊多虑了,其实……他也没有那么招人厌。”洛怀川垂下长羽似的睫毛,微微翕动,耳朵尖不知为何有点发红,语气依然淡淡的,“不过之后如何,还要看他自己的本事。”   “哦、哦哦,那就好。”沈师尊没太听明白后半句,不过前半句听懂了,心宽了一半,顿时高兴起来,拽着徒弟问道,“早饭想吃什么?为师陪你一块儿吃。”   “燕皮虾仁馄饨。”   “那为师也要……”   忽然门被“笃笃”敲响,杜若探进头来,道:“我刚想来告诉你们,这家客栈的馄饨卖完了。不过没事,我去外面瞧瞧还有没有卖。”   沈修远十分善解人意:“不用这么费心……哎!”   洛怀川在桌子底下悄悄捏了一下师尊的手,抬头,轻轻扫了一眼杜若:“现在这个点,外面大多都收摊了,多半是没有的。你要是空着手回来,浪费时间不说,师尊还饿着呢。”   杜若觉得十分有道理,想了想道:“厨房里还有剩下的饺子皮,我去剁馅给你包,你……你们先吃点别的垫垫肚子啊。”   说罢一溜烟消失了。   沈师尊目瞪口呆。   他忽然品出一点不对来,好像被啃的不是自家白菜。   没等他细想,凌却尘端着两碗葱油细面回来了。   “店里没别的了,凑活吃碗面吧。”凌却尘把面放在桌上,“杜若说下午他要先回白凤道,让我们迟些时日再回去,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出来露个脸就行,以后也不必躲躲藏藏了。他刚匆匆忙忙下楼去,这又是怎么了?”   洛怀川取过筷子,慢条斯理地吃了一溜面,道:“没怎么,给我包馄饨去了。”   凌却尘:“……?”   可是那种烧柴火的朴素灶台子,白凤道根本没有啊,杜若怕是生下来就没见过。   没多久,厨房传来一声惊天巨响,炸了。   区区灶台爆炸伤不到化神期修士,但炸个灰头土脸还是难免的。洛怀川闻声下楼,嫌弃地抽了条手帕给他,让他擦擦脸。   杜若一扫沮丧,欢天喜地地擦了脸,把那条帕子收进了袖子里。   玄明君对此深感忧虑,等两人吃完早饭,把沈修远拉到一边,小声道:“能不能管管你徒弟,让他别再欺负杜若了?”   “呃……欺负?”沈修远迟疑道,“可是我看杜若好像、好像挺高兴的。”   凌却尘:“……”   也是。   自己那少根筋的好友恐怕要被洛怀川吃得骨头渣都不剩了。   玄明君左思右想,决定不管了的事还是少管,转而问道:“那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带你转转。”   沈修远想了想,道:“浮山。”   凌却尘:“……又是浮山?”   “水云台被烧掉了。”沈修远拽了拽他的袖子,“我想去看看还能不能重新建起来。”   “……”   “想去看。”沈修远重复了一遍,又瘪了一下嘴,“带我去。”   “行行。”   -   几日后,三人回到了水云台。   损毁没有想象中的严重,只是山门和几堵矮墙被烧了,房屋熏黑了大半,里面都还是好的。   沈修远熟门熟路地溜达了一圈,又翻出一本空本子,边走边往上面记着什么。   “你在写什么?”   “修缮要花的钱。”沈修远咬着笔杆子,“好多。等云山回来,得问问他这些年攒下了多少,不知道够不够用。”   “不够的我贴给你。”   沈修远道:“可是重建宗门要很多很多钱的,喏,你看。”   凌却尘两指捏住他手里的本子,抽出来,随手塞进袖子里:“别算了,够的。”   “哎,还我!”   “亲一口就还你。”   “……”   洛怀川识趣地离开,独自漫无目的地晃悠了一圈,最后站在自己昔年的屋舍前发呆。   一只白色的圆滚滚的山雀不知从哪扑棱扑棱飞过来,大胆地停在了他的肩膀上,蹦跶几下,啾啾两声。   洛怀川:“……?”   他忽然觉得这只白山雀有些眼熟,伸手一捉。   居然轻易就捉到了。   白山雀一点也不怕生,蜷起两只爪子,乖巧地仰躺在手心里看他,还歪了歪脑袋:“啾!”   “……封长宁?”洛怀川反应过来,用手指戳了戳白山雀蓬松柔软的羽毛,“有事?”   “啾啾!啾!”   “你能不能派个会说话的玩意过来?”   “啾啾!!”白山雀似乎不高兴了,叼起他的一根头发就往外拽。   洛怀川吃痛,不得不跟着这只不会说话的东西跑,跑了会儿,发现了一截被挂在树枝上的布条,迎风招展。   大概是这只山雀不小心弄掉了,又取不下来。   这么蠢。   他踮起脚,取下那段布条,将上面的字反复看了几遍,转身朝着沈修远所在的方向疾步而去。   -   沈修远正抱着本子蹲在地上,重新认真算要多少钱,听见动静,抬起头。   “怎么跑得这么急?出什么事了?”   洛怀川喘得说不出话来,上前把布条塞给他。   “这是?”沈修远低头看去。   布条上写着几个有些歪扭的字:师兄在我手里。   沈修远:“???”   沈修远:“这是长宁的字。等等,什么意思?师兄?哪个师兄?云山在他手里??他想做什么?是要撕票吗?!”   凌却尘一把按住急得失了分寸的自家师尊,把人搂进怀里薅了两把,安抚道:“别急,你别急。我猜他传信过来只是想告诉你,楚云山被他救走了。”   光天化日的,也不知收敛。   洛怀川移开目光,点了点头。   “……是这样吗?”沈修远冷静下来,再看一遍布条,也觉得确实如此,“那他把人藏哪了?”   “不知道,不过无妨。”凌却尘眼里浮现出一丝戏谑,突然闪电般地出手捉住白山雀,拎起来晃了晃,故作冷酷道,“扣下这只白毛鸟,拔了毛架起来烤了,不信他不现身。”   白山雀惊恐地蹬腿:“啾啾啾???”   洛怀川:“要盐吗?我刚路过厨房看见还有。”   沈师尊良心未泯:“这……不好吧?不过看起来确实很肥。”   白山雀急得都要给他们仨磕头了,终于气得“啾”一声翻了白眼,开始装死。   凌却尘笑起来,大发慈悲地松了手。   白山雀立刻扑棱飞起来,心有余悸,在半空盘旋两圈,没胆子去报复沈修远和凌却尘,一个俯冲落到了洛怀川脑袋上,叼起他的头发就开始扑腾。   “哎……你这蠢鸟,快松开!”   “啾啾啾啾!!!”   沈修远在一旁笑了半天,才上去帮自家徒弟解围。   洛怀川顶着一头鸟毛,瞧着笑得开心的师尊,恼也不是笑也不是,逃也似的去池边梳洗了。   凌却尘忽然戳了戳他,道:“阿晏,你看那边。”   “嗯?什么?”沈修远顺着望去。   朗朗晴空之下,大火过后的狼藉里,有一颗被拦腰砸断的桃树,上面竟有一朵桃花不合时宜地悄然绽放了。   生机勃勃,在枝头随风轻轻颤着。   沈修远直愣愣地盯着它,跨过地上乱七八糟的石块和木头,来到近前,俯身细看。   一道小聚灵阵落了下来。   沈修远回头,见凌却尘刚收回手。   “只是一株桃树而已,你给它聚灵阵做什么?”   “看着有缘,稍微照顾一下。”凌却尘弯起眼睛,笑道,“等明年春天,桃花开满树,水云台也就修好了。到时候把它移栽到窗边,我们可以一起赏花。”   “你要随我住在水云台?”   “我已经被白凤道赶出来了,不跟着你住,住在哪里?”   “等处置完季盛,一切尘埃落定,他们肯定会让你回去的。”沈修远道,“白凤道可比水云台好多了,你要不还是回……嗯……”   凌却尘揽住他的后颈,吻了下去。   “师尊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他垂着眸子,瞧着两颊绯红的沈修远,唇齿辗转之间低声道,“我已经被你弄丢过一次了,你还想再把我丢掉?”   沈修远被亲得眸光水润,气息凌乱,忽然一抬手按住他的肩膀,主动吻了回去。   “既然入我门下,那你以后想走也走不掉了,乖徒。”   风绕过亲密无间的两人,拂过桃花,又掠过水池,晕皱了映在水里的人影,兜兜转转,最终轻轻歇在了桃花溪谷爬满苍苔的石碑上。   盛夏将至。 第99章 师门日常番外一   (这个时间点洛怀川和杜若已经在一起了,具体见番外·若川)   去年水云台遭逢大难,楚云山及时察觉,破关而出,护着大部分弟子逃了出去,半途遇见了一群热情的熊妖,被顺路捎走了。   有妖王相助,虽然最后的损伤并没有太过惨重,但门派本来就一穷二白,摇摇欲坠难以支撑,许多弟子再三掂量之后,还是决定另投别派。   楚云山没有阻拦,送走了想走的,最后留下的只有两个才捡来不久的懵懵懂懂的小娃娃。   一年后。   水云台已重修完毕,众人准备从浮生水榭搬回自家门派。   搬家这日乱成一团。   楚云山吭哧吭哧地把一个雕花木柜塞进乾坤袋,回头瞧见洛怀川坐在长廊下优哉游哉喝茶,怒道:“你怎么在偷懒!?”   “我没有,你看错了。”洛怀川“铛”地轻合上杯盖,随手抱起一个趴在自己膝头睡觉的小家伙,举起来给他看,“我在照顾师弟。”   “把他们抱去床上睡。师兄,别的不求你动手,你那一屋子书总得自己收拾吧?”   “嗯?”洛怀川道,“我不是请了个帮手来吗?”   “你的帮手……”   话音未落,杜若一阵风似的从门外刮了进来,左手端着一碗清凉冻,右手举着半个西瓜,蹲到洛怀川身边,殷勤道:“热不热啊?渴不渴?累不累?我给你买了点吃的,消消暑。”   楚云山:“?”   楚云山:“他刚就在这里一直坐着没动!”   杜若顿时心疼:“那肯定是坐累了。怎么也不拿把扇子扇扇?要竹席垫吗?我去给你拿。”   楚云山:“……”   “不用垫子,直接坐着凉快。”洛怀川接过清凉冻,慢条斯理地尝了一口,回头招呼道,“师弟不来尝尝么?味道不错。”   “我给大家都买了一份,放在厨房了,想吃可以自己去拿。”杜若挖了一小勺西瓜递到他嘴边,“冰镇过的,特别甜,啊——”   洛怀川就着他的手吃掉了西瓜。   楚云山用力揉了一下眼睛,不堪忍受,扭头就跑去找自家师尊告状。   刚跑进后院,就瞧见凌却尘给沈修远喂了一勺清凉冻。   “好吃吗?”   “好吃。”   “那我这碗也给你。厨房里还有西瓜,想吃的话我去拿。”   楚云山踉跄了一下,差点绊倒在地。   沈师尊注意到了冒冒失失闯进来的二徒弟,吃惊地站起来道:“乖徒,怎么了这是?中暑了?快过来为师这里吃点凉的。”   楚云山瞅了瞅一丁点没动的家当,终于反应过来,委屈得都快扁了:“原来只有我在认真搬家吗??”   “……呃,这个嘛。”沈修远有点不好意思,瞥了一眼小徒弟,“却尘说他会收拾,让我歇着就行。”   “行。”楚云山算是看透了,愤愤道,“你们有道侣的了不起。”   “火气这么大。”凌却尘懒洋洋地用汤匙搅了搅清凉冻,“叫声师娘听听,等会去厨房切的西瓜有你一份。”   楚云山撇过头去,硬邦邦地拒绝道:“我不吃西瓜。”   “哦。”玄明君碰了个硬钉子,话锋一转,开始翻旧账,“其实去年你没有按照阿晏的吩咐闭关,是不是?”   “……”   “闭关被扰,非死即伤。我们把你从封长宁那接回来的时候,你还挺精神的。”   “…… ……”   “我探查过你的经脉,也没有什么伤。”   “你什么时候查的?!”楚云山退后半步,抱住自己,警惕道,“难道是趁夜偷偷溜进我屋子查的???”   “我们去接你,你扑在你师尊怀里哭得稀里哗啦的时候。”凌却尘戏谑地挑了一下眉,“顺手。”   楚云山脸“腾”地红了。   沈修远倒是不知道这事,不过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再追究也没什么意义,索性推了推他,把他支走,给二徒弟一个台阶下。   “去切西瓜,我渴了。”   “好。”   好不容易等到师娘走了,楚云山立刻扑在他膝头上,委委屈屈道:“师尊,那些家具好沉好重,我一个人搬不动,手都蹭破皮了。”   沈师尊怜惜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手感一如既往的好。   沈修远揉得上瘾,随口道:“唔,为师没有告诉你吗?只要收拾一下衣服就行了,其他家具你师娘已经订了新的,都是上好的金丝楠木,明日就能送到水云台。”   楚云山:“?”   楚云山差点晕过去:“我不知道!”   而且还辛辛苦苦搬了好几个雕花柜子!!!   “嗯?你师兄没跟你说?”沈师尊纳闷道,“我告诉了怀川的。”   “师兄没有和我说。”楚云山举起右手,凑到沈修远眼前,努力展示着虎口处蹭破的那点皮,“我搬了好几个柜子,他就坐在旁边看。”   沈修远微微蹙眉。   不应该啊。   他正想着,忽然膝头一轻。   楚云山被人提溜着后领提了起来。   沈修远抬头一瞧,愣道:“这么快……西瓜呢?”   凌却尘面无表情地单手提着楚云山,嘴角微微耷拉,瞥了他一眼。   沈修远:“……”   只是摸一摸徒弟的脑瓜,这也要吃醋吗??   正当沈修远准备义正辞严地告诉小徒弟就算是道侣也不能乱吃醋,凌却尘慢慢地把另一只手从背后拿出来,摊开。   “手划破了。”   伤口只比头发丝稍微粗一点,微微渗出一丝血迹,已经干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沈师尊“噌”地站了起来,神色紧张,匆忙之中还不小心踢到了二徒弟。   凌却尘本来就抓得不紧,一个没注意,让楚云山“噗通”摔了个屁股墩。   楚云山坐在地上,半天没回过神来。   呆滞。   沈修远仔细检查完小徒弟手上的伤口,确定再晚一点就要痊愈了之后,松了口气,一低头发现二徒弟坐在地上,顿时纳闷:“乖徒,你怎么坐在地上?”   “……地上凉快,我坐会儿。”楚云山神色恍惚地爬起来,“没事,我、我去厨房切西瓜,哈哈。”   “等等……哎!”   沈修远还没说完呢,二徒弟蹿得比兔子还快,转眼就不见了。   他迷茫片刻,决定还是先去找大徒弟。   怎么能欺负师弟呢!   沈修远摸到前院,探头。   洛怀川依然坐在长廊下,只不过挪了个地方,坐到了自己屋门口,用汤匙舀着清凉冻吃,一边指挥杜若搬书。   “这是孤本,要单独用木盒装起来。那本你随便塞哪里就行,放在最顶上的几本是……师尊来了?”   “嗯。”沈修远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乖徒,你怎么不告诉云山那些家具不用动?”   洛怀川一怔。   “我告诉他了,他自己不肯听。”   “啊?”   “我告诉他屋里的那些破烂不用搬了,带些衣服回去就行,其他的可以再买。”洛怀川给自家师尊腾了个地儿出来,“师尊,来坐。”   沈修远坐下来,还分到了一块切好的西瓜,美滋滋啃了一口,继续疑惑道:“可是……”   “他说这些破烂都是他这些年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当,嫌我呆在白凤道不知柴米贵。”洛怀川耸了耸肩,“我也不好再拦他。”   沈修远:“……”   洛怀川慢吞吞吃完了最后一口清凉冻,搁下碗,神色忽然一变,伤心道:“我怎么会欺负师弟呢?师尊是觉得我去了白凤道以后就生分了吗?”   沈修远:“!!!”   沈修远:“不是,乖徒,为师不是那个意思!!”   作者有话说:   洛怀川:《拿捏单纯师尊的一百种方法》   楚云山:《走在路上突然被踢 了好几脚很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