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 作者:顾七年 简介: 长宁县的村民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男人手里拿着个骨笛,脸色苍白如纸,唇色却嫣红如血。 男人站在一座宅子前,饶有兴致地问道:“这一户住的是谁?” 村民齐齐后退一步,默默地道:“这一户住的,是鬼。” 1.钓系大美人攻(祝妖)×对外很凶对老婆很听话的忠犬鬼受(姜无宁) 2.主攻1V1,HE 3.通篇鬼扯。 第一章   正值酉时,夕阳的余晖落在这一片茂密的林中,在地面投下错落的树影。   茂密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一条小路似蛇一般在林中蜿蜒,最后在王绪眸中凝成远处一点。   王绪是个更夫,也是方圆十里一棵更夫独苗。   他住在丰宁村,丰宁村地偏,村外都是树林,行过十里路才会看到一个村子。   入夜时分,林中有野兽出没,是故王绪一般在入夜前赶到村中打更,再熬过一晚,天边破晓时,走路去县里喝酒。   奈何今天喝多了一些,等他想起要回村里时,天色已有些晚了。   酉时林中有风,簌簌的风声和着树叶声,像极了鬼哭。   王绪被哭得一个哆嗦,还没反应过来,忽地看见不远处伫立了一个高大纤细的人影,穿着丧服一样白的衣服,黑发垂落,影影绰绰地缩在林中,再配着这鬼哭,吓得王绪的酒劲霎时消了,浑身冷汗地后退了一步。   “撞、撞鬼了?”   王绪揉了揉眼睛,想判断自己是不是真的撞鬼,只是睁眼时,那抹白色的身影却又消失了,方才的一切仿佛是王绪眼花看岔了。   他的心咚咚地响着,再不见喝酒时的快活劲,只想赶快离开这鬼地方。   没想到,往前走时,那抹白色身影又出现了,且离他更近了一步,已经可以看清身上丧服的款式,是粗布麻衣,只是脸还藏在黑发之下,像是在一步一步后退似的。   王绪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恐惧到了极致,赶紧转身,熟料转身后,白色的影子依然还在,甚至只差几步之遥就怼到了王绪的眼前。   王绪失声尖叫,瘫坐在了地上,眼前发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抹白影子飘似地走向他,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与此同时,那柔顺的黑发也被从两边分开,一股血的腥味扑面而来,王绪浑身发软,还想着挣扎一下,抖着嗓子道:“你、你别过来,我不怕......”   “你”字未曾出口,一只手蓦地搭在了他的肩上,吓得他眼前一黑,不顾形象地嚎叫起来——   “啊——鬼啊啊啊啊啊!!!”   “嘎—嘎!”   喊叫声中气十足,惊得方圆十里的乌鸦都惊慌失措、争相逃离。   “噗嗤。”   一声轻笑传来,语调柔柔的,含着戏谑,“这小哥好生没礼,我不过是想问个路,怎的就成鬼了?你可曾见过我这样的鬼?”   王绪怔了几秒,才发现眼前哪有什么白影,只是一棵长得纤细的树而已。他瘫坐在树下,脑袋上还落了一脑袋的乌鸦飞离时扑腾下的树叶和一坨新鲜的粪便。   王绪神情空白,瘫软在地上,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陡然卸了力气,嘀咕道:“真是喝多了,竟然把树看成了人。”   嘀咕完,便下意识地转脸,看向那个同他说话的人。   这么一转,便愣在了原地。   同他说话的,是个年纪大约二十七、八的男子,身着绛红色的衫子,肤色雪白,皓腕凝雪,手里持了一支一尺长的骨笛,瓷白的颜色,精致的做工。   男子没有束发,一头泼墨似的发长至腰身,苍白如纸的脸上是一双流光溢彩的凤目,嫣红的唇略微勾起。明明是很美艳的一副相貌,却在夜色中呈现了几分异样的妖,令人恐惧却又移不开眼,这种诡异又邪性的感觉就像是……   就像是看到了灵堂中的那些、用纸扎成的纸人一样。   王绪被自己心中所想惊了惊,他寻思着自己今夜真是魔怔了,竟然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看错是纸人。   他麻利地爬起来,不大好意思地道:“方才喝多了酒,无意失态,还请公子勿怪。”   勿怪?   祝妖自然不会怪。他轻轻笑了起来:“想来是更深露重的,多了我这只艳鬼罢。”   美人一笑,又是一番风情。   朴实的王绪何时受过这种撩拨,情不自禁地红了脸。   王绪挠头,问:“不知公子深夜在此,可是要去何处?”   祝妖掂了掂手中的骨笛,笑道:“我正要问你,你可知,长宁村离这还有多少里路?”   王绪本还沉浸在祝妖这一笑里,下意识重复了一句:“长宁村?”,待反应过来后神色大变:“长宁村可去不得!去不得!”   祝妖:“哦?”   王绪急道:“公子不知,长宁村是这方圆百里有名的闹鬼的村子,传闻村里的人不得出来,而进村的外乡人进去之后,不是从此杳无音信,便是不久后在村子附近发现了他被野兽啃食的尸体。”   “因此渐渐的,也就不再有人会去那个村子。”   王绪说了这些,旨在劝祝妖打消进村的念头。   不曾想祝妖闻言沉思片刻,倒是笑道:“闹鬼?巧了,我正好会一些捉鬼的法子。”   王绪傻了眼,着实没想到还有人会上赶着去送死。   祝妖却已然往前走了,正是长宁村的方向。   王绪赶忙跟上去:“公子三思呀!”   他连喊了三声,看祝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声比一声着急,直待第三声后,祝妖停了下来。   王绪以为自己的劝说有了效果,心中一喜,刚想说话,便听见前头的祝妖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你方才道长宁村闹鬼,我寻思我这模样前去,诚然也不太合适。你替我看看,我现在这张脸如何?”   说完,祝妖转过了脸,在夜色下,那张本是姝色难掩的一张脸已然变了模样,姣好的人皮被祝妖直接揭下,皮后的面容鲜血淋漓,双目变得赤红。   王绪吓得一个激灵,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惊慌之中踩到了什么,左脚绊着右脚又踉跄了一下。   祝妖顶着那张鲜血淋漓的脸,笑了起来:“你跑什么?”   一边说一边靠近王绪。   一夜之间被吓了两次的王绪的实在受不住,在祝妖即将凑近之际猛地回神,爆发出巨大的潜力,连滚带爬地朝着与祝妖相反的方向跑掉。   祝妖愉悦地笑了起来,那张脸又恢复成了原来的模样,他低声笑道:“这么不经吓,也忒无趣了些。”   “你若是个自小就学子不语怪力乱神之人,只怕比他还不经吓。”   寂静的夜里,却是另外一道声音回答了祝妖。   那是飘在祝妖身边的一只纸人,以红色的折纸裁减而成,小小一只,围着祝妖转动。   “谁让我是只纸妖,不是人呢?”   祝妖随口答了句,扣指弹了弹纸人的小脑袋,眸中的愉悦之色似是要溢出来。   纸人怒目而视,小手抱着头,瞪着祝妖:“说了别碰我的头,会断的!”   祝妖拖着调子:“我再帮你粘起来就好了,小纸不要这么凶嘛~”   纸人不知回想起什么,幽幽地道:“呵,用米饭么?”   祝妖笑而不语。   言归正传,纸人松开了抱在脑袋上的手,严肃地问祝妖:“那更夫的话不似作假,长宁县恐怕真的有东西。你还要去么?”   祝妖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盏纸糊成的灯笼,灯笼幽暗的灯光拢在这一块漆黑的林子里,人的影子被投映在地面上,添了几分说不出的诡异。祝妖的目光落在了夜色深处,一点暖光融在了那双漆黑的凤目中,令人看不分明他眼底的情绪。   他心不在焉地应了声:“为何不去?”   纸人蹙眉。   他知道自己劝不住祝妖,毕竟这一次会来长宁村,并非是祝妖心血来潮,而是因为祝妖手里那支瓷白骨笛的指引。   那支骨笛自祝妖有记忆起便戴在他的身边,祝妖不知骨笛的来处,只知这不仅是一件可以保护他的利器,亦是一件邪性的法器。   思及至此,纸人有些忌惮地望着那支骨笛。它甚至能隐隐察觉到自骨笛上传来的血腥之气。   祝妖收回骨笛,遮挡住纸人注视的目光,轻哼道:“看什么?再看将你的眼睛都给挖出来。”   “......”   纸人不可置信:“祝妖,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鬼话?”   祝妖弯眼:“怎么是鬼话?我是纸妖,要该也该是一纸荒唐言了。”   纸人本想生气,乍一看祝妖忽然展现的笑颜,不自觉就被吸引了去,那股子郁结的怒气也顷刻间消了大半。他有些郁闷,小脑袋蔫儿吧嗒地耸拉着,怏怏不乐地道:“这世间倘若有谁能收了你,我定奉他为英雄。”   “英雄岂能耽于情爱?你也忒看得起我了些。”祝妖闲闲地回了句,伸出两根手指,拨弄着纸人的头,“好了,看看我们到哪了?”   纸人顺着祝妖的力道向前看去,这才发现他们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林子的深处,眼前豁然开朗,已然到了头。   冷月枯影,半人高的石碑孤零零地立在前方,碑下杂草丛生,碑身与草像是藤与蔓般紧紧纠缠在一起。   暗夜无声,阴森的景象落在祝妖的眸色深处。   他提着灯笼走近,神色不明。   “这藤蔓有刺,你仔细些!”   小纸人惊呼,祝妖恍若未闻,骨节分明的手指径直地拨开了缠绕的藤蔓,暗绿色的映衬下,那白皙的指尖愈白也愈细嫩。   藤蔓被拨开,露出了沾了大片血迹的碑身,上方赫然写着三个大字——長宁村。   祝妖眸色渐深,嫣红的唇微微勾起:“我们找的地方,到了。” 第二章   长宁村是丰宁县十里之外的一个村子,坐落于深山之中。   传闻村里人性情古怪,且没有其他的爱好,就爱种树,而且种的还是传闻中能招鬼的槐树。   纸人最初得知这个习俗时,还十分疑惑不解:“诚然,种树也是一种值得肯定的优秀的习俗,但他们不应该种值得人歌颂的白杨或是柳树,家家户户都种个槐树,这是个什么说法?”   彼时的祝妖神思不知飘去了哪,有些心不在焉,一双眸子黑沉沉的,似拢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纸人早已习惯祝妖时不时的走神,而且还接受得十分良好。祝妖平日里总喜欢以胡扯来掩盖自己的心绪,旁人不可窥探分毫,也就走神时能泄露那么几分端倪,令纸人觉得它和祝妖亲近了一些。   它听到祝妖漫不经心地笑道:“许是槐木制成的棺材,令人躺着格外舒坦些。”   纸人闻言陷入沉思。   槐木属阴,易招鬼祸,一般没人会用槐木制成棺材,除非是用来埋葬横死且怨气深重的死者。   虽然祝妖说的很恐怖,轻飘飘的一句话,像是演绎出了一折一波三折的鬼戏,但这话说的还真没毛病。   沉思时,他们走向了村子里头。   三位身着灰色粗布麻衣的村民迎面走了上来。   为首那位,年纪约五十上下,头发花白,脸上沟沟壑壑,像极了裂开的树皮。   祝妖站在原地,敏锐地捕捉到来者在看清他的脸时,眸中一闪而过的一丝贪婪的神色。   “听闻村里来了一位捉鬼先生,本以为定是头发花白的道士,不曾想先生看起来这样年轻。”   老者笑眯眯地迎上来,冲着祝妖作揖,“介绍一番,在下是村长,不知先生远道而来,招待不及,还请先生勿怪。”   祝妖笑而不语,跟在村长的身边,听他一道介绍这长宁村的情况。   从昨夜到来时,他就发现了一桩很有意思的事情,长宁村每家每户都系着红绸,从村头系到了村尾,院前两盏艳红的灯笼,灯笼上是仿佛用血写出来的囍字。   这幅做派,分明是在办喜事。   七月半,鬼节将近时办喜事,这是一村人都约好了的么?   此事他也询问过村长,得到的回答含糊其辞,只道是村里的习俗,鬼节将近时办一场喜事,去去村里的晦气。   祝妖沉思片刻,还笑着叹了句:“这习俗可真别致。”   似是感受到了祝妖心中所想,纸人面色凝重,贴在祝妖的肩上,以只有祝妖能听到的音量小声道:“不,不是办喜事。他们这幅装扮,倒更像是......”说到此处停顿了几息,才犹疑地说出自己的猜测,“更像是给鬼结阴亲。”   祝妖指尖微动,垂眸敛去眼底情绪。   如果这个猜测是真的,这村子还真是不简单啊。   村长还在喋喋不休:“哎,长宁村自百年前一场意外后,便没落了,不复之前的繁荣昌盛。村里寸草不生,不论种什么,都存活不下来。也只有槐树可以幸免,长得又粗又壮。”   “这也怨不得,百年前那桩事实在是......哎。”   村长说着,仿佛想起了什么伤心事,眼角攒出了一点不明显的泪来,被他极快的抹去:“罢了罢了,都是孽呀。”   身后跟随的两名村民默然不语。   祝妖眉一挑,他生平最讨厌说话说半句末了还得卖个关子的人,有什么事一口气说不得,又不是茶楼里说书的先生,说件事还得端个架子。   倘若寻常遇着这样的人,祝妖定是装作没听见似的不搭理了。可谁让他现在是捉鬼先生呢?祝妖挺有捉鬼先生的自觉,在村长欲抑先扬、九曲八弯的叹息声里很是捧场地问:“一百多年前,发生了什么?”   村长摇头:“那事不提也罢,提了只怕给先生招来灾祸。先生赶路几日,想必已是疲乏了,不如先于此处住下。至于捉鬼之事,明日再与先生详谈。”说罢他又是一笑,不容祝妖拒绝,挥手招来他左侧的村民,“王二虎,今夜就请先生歇在你那,可得好酒好肉地招待着,莫怠慢了。”   王二虎听到村长的吩咐,哎了一声,眉开眼笑地应了:“那是自然,先生是村里的福星,怠慢了谁都不能怠慢了先生!”   说罢,他看向了祝妖。   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生得也俊俏,身上肌肉粗壮结实,还试图能吸引到祝妖的注意。   孰料祝妖的注意力压根不在他身上,反倒停下了步子,不走了。   王二虎一时有些尴尬,也有些羞恼,顺着祝妖的目光看去,倒想看看是什么吸引了祝妖,便看到他们不知何时走到了一户已经落败的人家前。   这户废弃的人家从前应是家大户,雕栏玉砌成的宅子,哪怕是落败了也不难看出曾经的恢弘大气。   只是到底落败得太久了,屋檐牌匾处,都积了一层厚实的灰,蛛网置于檐角。无人打扫的爬山虎顺势而上,颜色是一片暗淡阴冷的绿。   宅院四周的温度有些低。   王二虎在看清残缺的牌匾上一个若隐若现的姜字时,神色大变,当下退后了几步。   祝妖注视着这块残缺的牌匾很久了,饶有兴致地问:“这一户住的是谁?”   王二虎默默地道:“这一户住的是鬼。”   祝妖弯眼,抬脚就要往宅子中走:“这不是巧了,我正好是个道士,可以替你们捉鬼。”   村长脸色微变,下意识伸手拦住了祝妖,猝不及防地对上祝妖漆黑的双眸,那双眸里情绪很沉,明明嘴角是勾着的,眼底却殊无笑意。   村长心中一惊,待定神回看时,才发现祝妖神色未变,浓丽眼睫也染了笑意,方才那一幕仿佛是他的错觉。   他定了定心神,凝重开口道:“先生留步,此处宅子十分诡异,非一朝一夕可以解决其中之事,先生倘若感兴趣,还请先随我们离开,待我同先生细细道来这宅子后的故事,再做打算未为不可。”   祝妖笑了起来,颔首道:“村长所言极是。”说罢又看向了方才试图吸引他注意的王二虎,“那就有劳这位小哥了。”   语调柔柔的,听得人耳边一酥。   王二虎刚刚还羞恼着,忽然见着美人展颜,耳朵尖不自觉地红了些许:“那是自然。”   祝妖比出一个请的姿势:“那就烦请小哥带路了?”   —   王二虎的家住在村尾,离方才所谓闹鬼的宅子还有一大段距离。   村长未能陪祝妖到最后,路走在一半的当口,一位穿着白色丧服的男人匆匆地走了上来,面色凝重,在村长耳边说了几句。   祝妖无意打探这两人在说什么,漫不经心地打量四周。   这些村民对村里来了位捉鬼的先生也是十分好奇,时不时能瞧见他们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守着祝妖,待祝妖目光转过去时,又砰地一声关上了门隔绝祝妖打量的视线。   村长微微蹙了蹙眉,欲言又止地看着祝妖,祝妖很是体贴,笑道:“村长若是不得闲,先走一步便是。”   村长感激地作揖:“家里确实出了一些事情,不能留陪先生喝上一杯,实乃惭愧。”   祝妖笑笑,又和村长闲话了两句,这位腿脚依旧很灵便的村长才转身,两步并作一步地离开。   霎时,三人行的队伍就只剩下了祝妖和王二虎两个人。   天色渐晚。   祝妖和王二虎同行。   这小伙子还沉浸在方才对祝妖的惊鸿一瞥中,总是忍不住想要偷偷瞥祝妖。   祝妖也总能捕捉到他的目光,在对方偷偷瞥过来时,大方迎上。   他状似闲谈一般问:“你方才道那宅子里住的是鬼,这是何意?”   王二虎微微一怔,挠挠头似有些为难。   祝妖看出了王二虎那片刻的动摇,思忖着这八成又是一桩家丑,唯独家丑才不好外传。他眸色一深,装作很遗憾地道:“不能说?那便罢了,我也不是什么喜爱打探他人私事之人。只是你们总想着我替你们捉鬼,总不好让我两眼抓黑,如坠云雾吧?”   如此一说,王二虎顷刻急了,当即抛了心中那点顾虑,道:“先生莫怪,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有些难以启齿。”   “难以启齿?”   祝妖兴致勃勃,愈发感兴趣了:“你仔细说说。”   王二虎挠头,片刻后破罐子破摔了,干脆道:“不瞒先生,这宅子原本住的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大户。大户主人姓姜,唤作姜玉杰。”   “姜老太爷风流成性,年少时娶了十八房妾室,个个年轻貌美。按理说,娶了如此多的妾室,哪怕是有那么几个不孕不育的,姜家也该人丁兴旺了。可令人不解的是,姜老太爷即便娶了十八房妾室,十年间也无一所出。”   娶了十八房妾室?   祝妖手摸着自己的下巴,他从前就听闻三妻四妾于凡人而言乃是常事,他当时还代入了自己,娶了七位纸人夫人在家,用餐时凑成一桌,你方唱罢我登场。   倘若再遇上两个泼辣的,只怕能当场将他撕了。   祝妖想想就觉得甚是可怕,比让他躺在槐木制成的棺材里还要可怕,没想到这姜老太爷还能娶十八房,当真是人中豪杰、风流成性中的翘楚。   不过既然娶了十八房妾室,还一无所出,这姜老太爷莫不是...莫不是人道不能吧?   “当然不可能!”王二虎大惊。   祝妖挑眉,发现自己竟然不小心把话给说出来了。他瞧着王二虎那有些着急的模样,略一偏头,有些无辜地问:“如何不可能了?你亲眼见过?”   戏谑的一问惹得王二虎红了脸,他支支吾吾半天,嘀咕道:“总之就是不可能了。倘若姜老太爷当真人道不能,这传闻还怎么传下去了?”   祝妖颔首轻笑:“也是。”   王二虎继续道:“是以姜老太爷寻了许多求子的法子,终于在一个冬日由正室诞下一子。”   “正室被冷落多年,到底心中有怨,瞒着姜老太爷,在姜家的族谱上,为小公子取名为无宁。”   “姜无宁,将无宁。”   姜无宁的名字被王二虎说出口的那刻,不知是不是祝妖的错觉,置于他手中的骨笛蓦地一烫,灼热的温度似是一根尖锐的针,扎进了他的手心,疼得他的心脏微微一缩。   祝妖下意识握紧了骨笛,仿佛又走神了,好半晌才轻笑道:“这名字取得真有水平。”   王二虎霎时看向了祝妖,神色古怪。 第三章   祝妖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戏谑道:“后来莫不是姜老太爷一怒之下将大夫人杀了,大夫人怨念无处申诉,化作了厉鬼,反害了姜老太爷一家?”   他挑眉道:“不能吧,这故事能这么老套?”   王二虎当即忘记方才的古怪,义正言辞地打断了祝妖:“当然不是这样。姜老太爷虽是生气,但这也是他唯一的儿子,哪怕再气也得忍着,免得这棵独苗也没了。”   “姜大公子也不负所望,生得丰神俊朗,才艺双绝。”   “姜老太爷心中欣慰,都打算将姜家的家产都交予大公子,孰知公子弱冠那年,竟是......”说到此处,王二虎顿住了,竟是了半天也没竟是出个所以然。   祝妖很有耐心,问他:“竟是什么?”   王二虎咬牙:“竟是中了邪似的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祝妖心中了然,这些凡人墨守成规,性情保守,不似他们纸妖民风开放,喜欢男子只怕是件天都要塌下来的事情,更何况是等着姜无宁为他传宗接代的姜老太爷。   有些话,说出第一句后,也就不再那么难以启齿,王二虎语速流畅了许多:“后来姜老太爷多次劝说无果,只好请先生来为姜大公子驱邪。”   “驱邪?”祝妖眼神一动。世人对于驱邪有许多法子,如携带辟邪之物、咒语驱鬼,又或者门口挂符。   而像姜无宁这样的,不像是一般法子能够驱邪的。   果真,王二虎道:“邪物俱火,当时那位先生摆了祭坛,将姜无宁置于祭坛之上,念咒以驱邪。不曾想大公子中邪颇深,直待死去,也未曾透露出有关那位男子的一个字。”   “后来正是大公子驱邪失败的当夜,姜家一场大火,将姜家烧了个干净,姜家上下一百多口人,包括姜老太爷连同那十八房妾室一起,无一幸免,死于火中。”   “无宁无宁,果然是应了那声无宁。这合该是姜家应有的劫难。”   “自那事以后,姜家便废弃了,那座宅子也无人敢接近。传闻接近那座宅子的人,夜里会看到被烧死的冤魂在院门前徘徊不散,等着找替死鬼超生。”   王二虎说得绘声绘色,祝妖听得入神。   他倒是没想到,姜老太爷那样风流的人,竟能生出姜无宁这样一个情种,也算是上梁不正下梁给掰直了。   走神间王二虎对这个故事做了一个总结:“因此在下劝先生,等闲还是莫踏足那个宅子为好。那宅子阴气重。”   祝妖笑着嗯了声,神色不明,也不知是应王二虎,还是应别的什么。   说话间,他们二人已是走到了王二虎的住处,是村尾一家茅草屋,屋子看起来有些破败,可见屋主人的清贫。   王二虎未娶媳妇,因此家中仅有一双父母和一个弟弟。   三人在屋内听到了动静,纷纷走了出来,神色各异,却也没有说什么,皆是默不作声地准备招待祝妖。   祝妖眼尖地发现,村里其他人,大多都穿着丧服,这王二虎家身上穿的竟然是普通的衣服,甚至还有些喜庆。   王二虎的娘进到厨房为祝妖准备吃食,王二虎的爹端了一杯茶过来,王二虎的弟弟提着砍刀去杀猪。   祝妖和二位老者一同用膳并闲话几句,此处暂且不提。   他回到王二虎为他准备的厢房。   —   天色已晚,云淡风高。   夜色拢住了整个长宁村,白日里还算是热闹的村子现下陷入了一片死寂。   屋内未曾点灯,四周黑漆漆的,唯独屋外两盏只红色的纸灯笼发出幽幽的光。   小纸人坐在祝妖的肩上,贴着祝妖的耳朵,轻声道:“我猜得不错,他们果然是给鬼王结阴亲。传闻长宁村曾经惹怒了什么邪物,因此每回鬼节将近时,都需给鬼王结阴亲,以保他们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今日正是结亲的日子,时候定在三更天,山上的破庙里摆了祭坛和灵堂,估摸着正是在那成亲。”   方才祝妖同王二虎闲谈时,小纸人就十分自觉地跟着村长去打探消息。   祝妖神色玩味,现下在他眼前,是一扇木制的门,门压开了一条一指宽的缝。   门内未曾点灯,有两人窝在一处窃窃私语,似是没注意到门外还站着人。   听声音可以辨认出说话的正是王二虎的兄弟以及他爹。   原来,祝妖用过膳时,并未歇下,而是在观察片刻后,溜溜达达到了后院。   他是纸妖,步子轻软,只要他想,行动间便可悄无声息,不弄出一点动静。   门内两人正说着话。   “爹,你可准备好了?”   “自然,他的屋里有我点的安魂香,他若是进去了,不消片刻,便会睡得人事不知。到时候我们自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放进轿子里。”   应话的人有些犹疑:“可是......可是这事若是被兄长得知,他可会恼我们?”   “胡说什么?”答话的人抬高了声音,“你还真相信这从外村来的男人可以替我们捉鬼?别想了,鬼王他法力高深,又岂是轻而易举能被人捉住的?与其相信他能替我们捉鬼,不如迷晕了他,让他代你姐姐去结了这亲。更何况他这相貌万里挑一,若是有幸被鬼王看上了,也是他的福气。”   说话的人絮絮叨叨又说了不少,大意是怎么将计划安排得更加详实。   小纸人闻言怒气冲冲:“什么人啊这是?我们好心替他们捉鬼,他们竟然想使这种腌臜法子害我们。”   祝妖指尖轻点小纸人的脑袋,低笑道:“就是,什么人呐?这样害我们。小纸,去,把他们都给干翻了,一个活口都别留。”   纸人在怒头上,下意识就附和:“没错,就应该干......”附和到一半觉得不太对,斜挑着眼睛看着祝妖,瞧见他言笑晏晏,微弱的光落在那张苍白又精致的脸上,添了几分别样的色彩。   小纸人脱口而出:“你不生气?”   祝妖笑:“气什么?我其实也想看看,那传闻中法力高深的鬼王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每年都要娶亲。”说着他伸出骨节分明的两根手指,冰凉的触感落在纸人的眉心,抚平了他方才因为愤恨而皱起的眉,“好了小纸,别皱着眉了,随我一同回房,看看他们想干什么。”   小纸人愤愤不平地又嘀咕了几声,贴紧了祝妖,跟着他一同回到了厢房。   —   回到厢房的祝妖倒是当真躺在床榻上小憩了片刻。   这片刻的休憩中,他做了个不太明显的梦。   梦里的他似乎被人捆了起来,眼前一片漆黑,也睁不开眼睛。   意识迷糊中,有人从身后轻轻地拥住了他。那人应是喝了酒,抬起的袖口间携来一丝果酒的甜香。温热的气息扑洒在耳后,激起一片颤栗。   祝妖挣扎着要从昏睡中醒来,想看看这个拥住他的人是谁,却听得他在他耳边低声道:“你穿这身,很好看。”   很平常的一句话,却像一根细密的针,扎进了祝妖的心里。   他从梦中惊醒,手先于意识一步摸向了放于手边的骨笛。   瓷凉的感觉传入手心,祝妖闭了下眼,心中又安定下来。   “不过是个梦罢了。”   他低喃。   自从几年前在一座破庙中醒来,他就时常会做这个梦。   梦里场景不限,有时是有人在他耳边说话,有时是有人在他耳边哭。   哭得并不大声,像是压抑久了实在压抑不住,才从喉咙口里泄出几声似的,低低呜咽着。   即便祝妖没有心,很难受到这些情绪的影响,但哭多了也会有些烦。他曾试图睁开过眼睛看清那个人,每回即将成功时就会从梦中惊醒,也不知是个什么毛病。   祝妖摩挲着手里的骨笛。   细微的声音响起。   “爹,你确定他睡着了?”   “这还能有假?爹那安魂香可非同凡响,闻到一点都不行。他在厢房中那么久,想必已经睡死了。我们赶快趁着现在,为他套上衣服,把人给送过去。”   话音落下,就是吱呀的开门声。   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贴着门口走了进来。   为了试探祝妖有没有完全睡着,男人进来前,还小声地唤了两声先生。   小纸人早先贴在了房梁之上,冷冷地看着底下这两个不是人的东西。   他们爷俩,一位手里捧着一支蜡烛,烛火在黑暗中晃动摇曳,另外一位手里则捧着一件大红色的嫁衣。   男人唤了好几声先生,躺在床上的人也没有丝毫反应。   两人放了心,捧着蜡烛的老人使唤年轻的男子把手里的嫁衣给展开。   “哗!”的一声,那件大红色的嫁衣迎面扑开,金色繁杂的花纹自腰身蔓延到领口。腰部做了束腰的设计,亦绣了一朵妖异又美艳的花。   这身嫁衣做工着实精致,衣上还有一股不大明显的香气,闻着有些诱人。   小纸人小手皱在了一起,神色扭捏,他总有种被这香气引诱的感觉,迷得他眼前都要出现幻觉了。   “糟了,还有头饰落在了房里!”   “你真是糊涂,时间要到了,怎么能出岔子!”   斥责的声音拉回了小纸人的神思,也拉住了他摇摇欲坠差点要跌下房梁的身体。   小纸人的手勾着房梁,轻的没有重量的身体左摇右晃。他嘴里骂骂咧咧,目光往底下一扫寻找落地点,无意间瞟见了烛火映照的地面。   “什么?”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的事情,瞳孔都放大了。   “这两个人竟然,竟然没有影子?” 第四章   为一个昏睡中的人换衣服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尤其是换衣服前还得扒人衣服更是一件不大容易的事情。   父子两人举着蜡烛,捧着嫁衣,你看我我看你,看了有一会。   一者道:“我是你爹,这样的事情,你还指望着你爹?”   另一者亦答道:“可我也不好直接扒人衣服?”   老者气急败坏,压低了声音,“你不好,你爹就好了?”   另一者犹豫片刻,“要不让娘来?”   二者一拍即合,蹑手蹑脚地转身,打算寻求救援。   “噗。”   轻笑自身后传来,打开的大门砰的一声关上,擦着鼻子拦住即将出门的二人。   老人大惊失色,捧着的蜡烛都在手心颤了颤。   他二人小心翼翼地转身,只见方才好似昏睡的人正坐在床榻上,一头长至腰间的墨发似绸缎般在榻上铺开,白皙的手掌自宽大的衣袖中深处,手中握着一支瓷白的骨笛,笛身衬得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祝妖嫣红的唇勾起,狭长的凤目里似拢着层薄雾:“我还等着你们换衣服呢,怎么就走了?”   老人还想挣扎一番,料想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也拿他没什么办法。他嘴硬道:“先生此话何意?在下怎么听不明白呢?”   说罢还暗地拧了呆愣在一旁的男人一下。   男人惊醒,蓦地反应过来:“就是,我和我爹不过是想嘱咐先生两句,夜里记得将门关好,免得进了贼。”   “是么?”祝妖嘴角微勾,漆黑漂亮的双目中透出一股邪性的危险。   他只是坐在那里,便令人忍不住恐惧起来。   老者喉结滚动,吞了吞口水。   一阵阴风刮过,手心那点微弱的烛光倏地熄灭了,男人的面容隐藏在了黑暗之中。   耳边忽地响起怪异嘶哑的调子,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有人在笑。   老人骇然,转身想跑。   只是身后哪还有门,只有一面坚硬的墙,墙皮脱落,墙面斑驳。   冷白的月光拨开暗沉的云雾,洒入屋内。借着这微弱的光,一只高达一丈的纸人影子出现在了墙上,弯腰、伸手、仰头,配合着耳边的调子在声嘶力竭地尖笑。   一把刀出现在了影子的手中,老人惊恐的发现,自己的影子也被映在了墙面上,像是与他割裂开一般,正蜷缩着在瑟瑟发抖。   影子手中的刀即将插在老人身上,慌了神,赶紧跪了下来,头在地面磕得咚咚作响,痛哭道:“先生饶命,先生饶命!在下再也不敢了啊!”   纸人动作未停,握着刀子插进了老人的眼睛里。   “啊!”   剧痛袭来,老人惨叫一声,捂着自己的双眼连连后退。   “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不敢了!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老人跪在地上,捂眼,呜呜地哭起来。血泪相和,分不清流出来的是血还是泪。   起誓的声音落下,耳边怪异的调子立刻停了,眼前豁然开朗。   老人抬首,哪还有纸人影子,只有坐在床榻上的祝妖,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而他和自己的儿子,瘫坐在地上,儿子还惨,双眼已经上翻,只露出眼白了,显然被吓得比他还不轻。   一旁的小纸人嘀咕:“你们该庆幸你们没真上去扒祝妖的衣服,否则就不止被吓唬这么简单了。”   他了解祝妖,这祸害人的纸妖看着爱笑,实则最为薄情冷性,且心狠。   老人恐惧地看着祝妖,几乎要把祝妖当成妖物了。   不是妖物,怎么会这么邪性?   祝妖笑:“你看看你,好好说着话,怎么就给我行这么大个礼了,闹得我多不好意思。”   吓瘫了被说成行大礼,老人不敢反驳,讪笑:“应该的应该的。”   “你们方才说要给鬼王结阴亲,这是怎么回事?”祝妖起身,走近了老人,用手里的骨笛抬起了他的下巴,漫不经心地补充,“想好了再回答,免得被卸了下巴。”   老人惊骇,当下竹筒倒豆子般全都说了。   “为鬼王结阴亲是长宁村一贯的习俗,传闻是一百多年前,村里有人做了错事,惹怒了鬼王,鬼王雷霆一怒,差点屠了整个村子。”   祝妖“哦?”了一声:“是何错事?”   老人顿了顿:“在下也不知。”   祝妖未予置评:“继续。”   “二十年前,也多亏了村长,冒着被鬼王迁怒的风险,与鬼王交谈,这才避免了长宁村无一生还的局面。即便如此,长宁村也是大旱三年,寸草不生,唯独槐树还能长出来。这也是长宁村为鬼王结阴亲的由来。这些来,几乎家家户户都献祭过一个,被献祭者无人生还,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了,家中就一个女儿,还得瞒着。”   情至深处,七分假的也变成了真的,老人抬袖,抹了抹眼角的泪。   祝妖挑眉,讶异道:“村长?他看着这弱不禁风的,竟还有这等本事?”   老人心里苦不堪言,如果和祝妖比起来才算是强壮,村长他确实弱不禁风了。他含糊道:“村长他、他也不是太弱不禁风吧。”   祝妖又问:“那你们可知,槐树易招惹鬼祸?”   老人苦着脸:“这也是无奈之举。村长道种槐树能让我们获得鬼王庇佑。其他鬼便鬼了,还能比鬼王厉害不成。”   听到此处,祝妖神色微微一动,问出了最后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既然长宁村如此古怪,时刻有着危险,你们为何不试图离开呢?”   “试图离开?”老人闻言有些茫然,仿佛是听不懂祝妖的话似的,“怎么能离开呢?”   说出的话得不到回答,祝妖自知问不出什么了,敛目,浓密的眼睫微颤。   一道冷光闪过”,从宽大的袖口飞出的刀片瞬间了结了二人性命。   杀人不见血。   “我以为你会放过他们。”   小纸人从房梁上跳了下来。   “哦?”祝妖无辜地偏头,似笑非笑,“那你对我的误会可能有点深。”   在祝妖的所有模样中,纸人最怕他这个神色,这个神色代表祝妖现在的心情恶劣至极。他生怕自己受到连累,成为被殃及的池鱼,赶紧道:“不说这个了,你方才不说话,是在想什么?”   问,纸人也是随口问,只为了转移祝妖的注意力罢了。他没想过祝妖会说真话,八成又是笑着拿一句“这么想知道?要不你掀开我的头骨看看?”   说完后真的掀开自己的头骨,摁着他的头看。   别觉得不信,祝妖这混账真的干过这事。   当年那个可怜的倒霉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头骨之下的碎纸屑怼了一脸,可怕极了。   没想到祝妖沉默几息后,罕见地道:“槐树除了招鬼,还有养鬼的功用。长宁村遍地槐树,恐怕村里,有人在养鬼。”   纸人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   鬼王迎亲的吉时在三更,更夫打更的声音从夜色深处传来。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迎亲的队伍抬着花轿,轿子后的两排人,每人手里皆提着一盏红色的灯笼,洋洋洒洒地走向了王二虎的家中。   新娘子早早在家中候着,迎亲队伍一到,二位老者一左一右,搀扶着新娘子上了花轿。   路上响起送亲的歌声,歌声含糊不清,像丧曲,又像是婚庆。   花轿一路出了村子,到了山上的破庙。   这破庙应是有了些年头,门槛都被磨烂了,庙内也不知供着谁。   供台上没有香火,也没有贡品,唯一一座神像倒在了地上,碎成了一地的残渣。   为首的人走进之后,跪在那尊面目全非的神像前拜了三拜,才挥手让人把新娘给带进来。   破庙旁有一个偏厅。   墙上挂着一幅青面獠牙的人物画像。   令人感到惊奇的是,外边那座神像都未有人供奉,这看起来十分潦草又十分丑陋的人物画像之下,倒是点了三根歪歪扭扭的香,并几个生得怪瓜裂枣的果子。   供桌上放了两杯交杯酒。   小巧的酒盏,酒液猩红。   偏厅内有一张小床。   祝妖正坐在这张小床上。   那些人将他送到后,就将偏厅的大门关上,门外落了把大锁。   祝妖掀开了红盖头,那张苍白的脸上添了极为浓丽的脂粉,更衬得他颜色艳丽,尤其是那双狭长凤目,眼角眉梢都堆着绵绵的情意,看着既勾人又危险。   小纸人道:“倘若那鬼王真是个好色的鬼,可能真的会看上你也不一定,不然你就完蛋了。”   祝妖似笑非笑,微尖的下巴抬了抬,指向正对着的画像。   “这话怎么说?”   小纸人坦诚地回:“因为我听说,没被鬼王看上的,都被鬼王给吃了,这可能就是所谓的采阳补阳吧。”   祝妖挑眉,对这句采阳补阳不予置评。   小纸人忧心忡忡:“话说回来,你真的不做点准备吗?比如说准备一下逃跑什么的,或者是准备打不过就让我先跑。我和你同为纸妖,一脉相承,即便你不在了,我还能秉承着你的遗志坚强地活下去。”   祝妖将纸人捏住,揉成了一团,顺手丢进了酒杯中。   纸人尖叫着从酒杯里跳了出来,纸做的身体已经湿湿嗒嗒,往下滴着艳红色的水。   祝妖状若惋惜:“竟然没死?看来只是普通的人血罢了。”   小纸人:“......”   生气!好想咬死他。   果然,他想骂赢祝妖,根本是不可能的,这纸妖生出来就是来祸害纸的,坏的狠。   祝妖感受到了纸人心中的怨念,嘴角微勾,露出了一个柔柔的笑:“小纸这样说,我可就伤心了。寝食难安,辗转难眠。”   优雅的调子像极了唱戏的名伶,字与字之间咬得含糊。   纸人费力地拧着自己身上的水,想放一句狠话。   祝妖神色一变,笑意更浓:“他来了。”   说罢他坐回原地,又捡起那个被他丢到地上的盖头盖好。   四周寂静,连夏夜的虫鸣声也悄无声息。   方才还嚣张的小纸人颤抖起来,警惕又凝重地看向门外。   透明的窗棂没有映出人影,不像是有人来了的样子,但纸人已经能感受到一股令人恐惧的煞气。这股煞气阴寒而又凶戾,犹如吸饱了鲜血,从地狱而来的修罗,比从骨笛上传来的气息还要令人忌惮。   祝妖垂眸,神色掩盖在红色盖头之下。   就在不久前,一直处于沉寂之中的骨笛再次有了动静。冰凉的骨身像一根尖锐的刺,又像是炽热的铁,烙得祝妖的手心有些疼。   骨笛和祝妖的情绪牵连在一起,祝妖能感受到骨笛此刻的躁动,活似有什么东西已经压抑不住,即将冲破那层束缚破土而出。   上次骨笛发出这样的动静还是在王二虎念出姜无宁的名字的时候。   鬼王迎亲,姜宅闹鬼,骨笛靠近就想要闹一闹。   莫非,那传闻中法力高深的鬼王,就是那被无辜献祭了的姜无宁姜大公子?   二者被祝妖联系在了一起。   “可是我从不记得自己还认识姜无宁这个人,他和我会有什么关系?”祝妖呢喃,“总不能,我还是纸人的时候,为他守过灵吧?”   他狠狠地蹙起了眉:“他是我主人?!” 第五章   不怪祝妖会有这样的猜测,他特意研究过自己的原身,曾经是被人用纸扎出来的纸人,后来兴许是被遗落在了破庙里,日夜接受供奉的香火,才修炼成了妖身。   但长得好看的人么,身世总不会这样简单。   心念电转间,一阵阴风陡然刮起,吹得画像下的香火极速燃烧。   天边的月亮染着血色,预兆不详。   安静的大门哐的一声,像是被人一脚踹开,可怜的木板门径直断裂,擦着祝妖的耳边砸到了墙上。   盖头下,入目可及的是一个高大的人影,披头散发。   手心的骨笛不受控制地震动起来。   祝妖神色一变,一把掀开盖头,侧身往旁边一滚,宽大艳红色的嫁衣拖曳在地,就差了那么一步,身后的木板床轰然断裂,扬起一阵刺鼻的灰。   差一点,他就要跟着那床一起殉情了。   祝妖拍拍衣服上沾染的灰,凤目危险地眯起,看向大门的方向。   但当他看清来者之后,微愠的神色微微一怔。   来人身材高大,身穿一袭玄色长袍,袖口描了暗红色的边。白皙的腕子自宽大衣袍中伸处,却是连接了两根二指粗的黑色锁链。他披散着头发,暗红色的双眸呆滞空洞,诡异的纹路从脖颈蔓延至了那俊美无铸的面容之上,荡起一层说不出的邪性。   “鬼?”   祝妖喃出一句,旋即又否决了自己的猜测,“不是鬼,更像是被人控制的傀儡。”   他的长眉微蹙,总算意识到这背后之人的阴毒。   人们口中所谓的厉鬼,不过是生前不得好死,死后执念未散,困于身体之中所形成的孽障。   已经逝去的人无法进入轮回,反复经历生前的苦难。   此法不仅毒辣,且极为损阴德。   祝妖掂了掂手里的骨笛,嗤笑:“还以为有多稀奇,不过是躲着不敢见人的疽罢了。”   被控制的傀儡听不懂他话语之中的嘲讽,在第一击没有得手之后,伸出锋利的双爪,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冲向祝妖。   速度快得令人看不清。   祝妖躲闪不过,手里的骨笛下意识抬起,人手和骨笛相触的那一刻,滋啦一声,闪过一道红色的光,像是烙铁贴近了了人的皮肤,滋滋作响。   男人因为受伤后退,目眦欲裂,眼底愈发发红,几近要癫狂起来。   他仿佛感觉不到痛似的,一击不成,再次袭向祝妖。   力气之大,能捏断人的骨头。   锁链拖在地上撞击带起清脆的叮咚声。   “嗬嗬。”   男人嘴里发出嘶吼。   祝妖略有些狼狈地侧身,颊边一缕碎发被挥舞的掌风割断。   他试图速战速决,骨笛已经置于唇边,那怪异的、可蛊惑人心的调子即将出现,耳边蓦地响起一句:“不要伤害他!”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祝妖短暂地失神,霎时被男人抓住了机会,一只手掐住了祝妖的脖子,摁着祝妖的身体往后退,嘭的一声贴在了墙上。   骨笛也被打落,骨碌碌地滚到了一边。   “唔!”   祝妖闷哼一声,双手搭在男人的手上,试图寻找一丝喘气的机会。   那白皙的脖颈处泛起一片红色,浓丽的眼睫颤了颤,苍白的脸上亦晕上一片潮红,平添几分脆弱。   男人凑近了祝妖,呆滞的眼神中没有感情,只有杀戮。   若仅仅只是杀戮也便罢了,可男人偏生不满足,另一只空闲的手竟然挑开了祝妖的领口,露出了领口之下白皙的皮肤。   冰凉到没有一丝温度的指腹摩挲着颈部苍白到透明的皮肤,红晕寸寸漫上,激起祝妖一阵颤栗。   “这竟然还是一只色鬼?!”   牵制之下,祝妖惊住了。   祝妖为了见鬼王,本来就换上了一身嫁衣,现在红色的嫁衣铺开,和男人玄色衣服交叠,远远看去,就像是深爱的两个人正在亲吻。   实际上,只有祝妖知道,这人死死地摁着他,神色时而疯狂,时而呆滞,那只挑开他衣领的手也正因为此,成了他眼中的慢动作。   领口挑开的过程只有一瞬,男人伸手拿过了放置在桌边的交杯酒。   猩红的酒液散发着诡异的香气。   冰冷的杯身抵在了祝妖殷红的唇边。   祝妖心底骂着娘,寻思着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在扰他心绪。   为了不喝下这杯来路不明的酒,祝妖剧烈地挣扎起来,脸蛋因为挣扎充血,眼睫也沾上了生理性的泪珠。   像哭了似的。   男人动作愈狠,想要硬将酒液灌下去。   生死只在一念之间。   祝妖闭了下眼,脑海中走马灯似地闪过许多东西。   许是冥冥之中似有预兆,千钧一发之际,祝妖忽地喊了声:“姜无宁。”   语调艰难,声音也嘶哑了许多。   喊出来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没事喊姜无宁干什么?这鬼王能怕姜无宁么?   万一就怕呢?可这万一得多万一?   果真,男人的动作没有丝毫的变化,酒杯被一寸寸抵到他的唇边。   祝妖几乎要妥协了。   在关键时刻变故陡生,男人的一只手握着酒杯往前送,另一只手却松开了祝妖,不受控制地握向了他自己的手。   男人的神色扭曲,就像是一个人的身体里住了两个人,一个在挣扎,一个在阻止,自己和自己较着劲。他对自己显然也不怜惜,指骨深陷肉里,将手里的酒杯硬生生地转了方向,径直飞向了左侧。   “怎么回事?!”   画像后传来男人惊怒不已的叫骂声,酒杯应声碎裂。   祝妖回不过神,眼见着男人松手后,癫狂的神色转为悲痛,却因脸部肌肉太过于僵硬只能扭曲地抽搐着。   他的双手都在颤抖,抚摸上祝妖被掐住得红肿的地方,眼底渗出了一滴血泪,痛苦得好似被掐住的人是他自己,不是祝妖。   “啊—”男人从喉咙口挤出嘶哑的低吼,双手挣扎着要拥抱住祝妖。   与此同时,一股大力袭来,两条锁链被一把拉直,牵连着男人猝不及防往后倒,以一种被拖着的方式拖离了几十米。   男人感觉不到痛,双手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向前,仍旧试图抓住祝妖。   他痛苦地挣扎,明明都不会说话,还是以一种很不熟练的语调,含糊不清地喊:“祝、祝清月。”   画像后的男人捂着脸走了出来,隐约有鲜血自他指缝间渗出,脸上的表情扭曲狰狞。   祝妖总算回神,薄凉的唇开合,发出幽凉一叹:“呵,村长。” 第六章   祝妖身为纸妖,薄情冷性,毕竟纸人么,纸人是没有心的。只有空荡荡的,被称作是心室的地方。可看到这一幕,却不知为何,空荡的地方隐隐作痛起来。   很新奇的体验,也让他对这位村长愈发不喜起来。   村长自知不是祝妖的对手,虽然气急败坏,倒也不恋战,捂着伤眼,转身就跑。   祝妖岂会给他机会,捡起跌落在地的骨笛,撕拉一声,姣好的皮肉撕裂,纸人身一寸一寸从皮肉中露了出来,艳丽朱砂描画出的眉眼,浓墨重彩,浅淡相宜,画笔细细勾勒出来纤细的腰身,描画出墨绿色的边。   无形的双手如铁钳,掐住了村长的手臂。   村长在惊恐之中爆发出巨大的潜力,竟然以血肉之躯对上祝妖的纸人,用坚硬的牙口咬上纸人的手臂。   纸人与祝妖痛感相连,闷哼一声。   他眼底神色冷淡,还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这村长还真是胆大包天。   骨笛在手中化形成一把尖利的刀。   祝妖另一只手掐住了村长的脖子,将他一点一点的从地上提了起来。   冷白的刀光在村长的眼前成形。他叫骂道:“祝清月,你最好放过我,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祝妖冷笑,唇角弯起:“不放过我?你说说看,要怎么不放过我?”   村长瞪着他,目光淬了毒似的。   祝妖神色一冷,倒是笑得愈发美艳:“你这双眼睛,真是让人讨厌。”   说罢,刀光一闪,直接将两颗珠子给剜了出来。   “啊——”   村长的惨痛声响起:“祝清月,你、你不得好死——”   尾音落得仓促,戛然而止。   原是一只手掌穿胸而过,不给村长一丝活路。   祝妖和男人对上了目光,微微有些讶异。   死去的村长在咽气后,尸体逐渐缩小。   随后一阵白光漫过,眼前的尸体赫然变成了一堆黑色的泥土,正腾腾冒着青烟。   那两颗珠子也在祝妖的手中变成了一堆腥臭的泥。   祝妖嫌恶的丢开。   “竟然是一只替身泥人。这村长,当真有几分本事。”祝妖冷哼一声,又看向一旁的男人,“你方才直接杀了他,是早知道他是泥人?”   男人不说话,正拨弄着手里的锁链。   祝妖这才发现,原本延长的锁链已经被男人横腰截断,已经不能对他产生禁锢了。   不愧是鬼王,清醒时刻的实力着实不容小觑。   祝妖有些忌惮。   鬼王察觉不到祝妖的忌惮,将从袖口延伸出来的锁链收好后,取过桌子上的另一杯酒,送到了祝妖的面前。   祝妖眉一挑。   鬼王言简意赅,用他那一贯不太熟悉的怪异调子道:“喝。”   祝妖垂眸看了几息,轻轻一笑:“罢了,刚刚那杯用来给纸人洗澡的酒已经被丢出去了,这杯仅剩的,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便喝了。料想你也不会害我。”   这倒不是祝妖自作多情,觉得鬼王真看上了他。他只是觉得,以鬼王的实力,要害他,其实用不上这杯酒。   猩红的酒液一口而下,血腥味之中掺杂了一丝微弱的甜。   祝妖感受这落在舌尖的奇异味道,长眉微蹙,眼前一切景象都扭曲了起来。   他晃了晃神,才察觉天光大亮,眼前景象已然变了,不再是从前那座破庙。   而他孤身站在了雕栏玉砌成的姜宅前。   这里的姜宅还没有被废弃,宅前人来人往,宅内笑声洋溢。   祝妖置于其间,恍若一个看戏之人,随着锣鼓声响,这出好戏也即将开场了。   戏中的他姓祝,却不叫祝妖,也不是一只纸妖,而是长宁村村头祝家的大公子祝清月。   —   祝清月原是祝家不受宠的小少爷,且因体弱多病,自小就是泡在药罐子中长大。   他的亲爹不待见他,不能嫁出去也干不得重活,即便是个儿子,也没什么用。   他的娘亲待他平平淡淡,最多称得上一句不会饿死他。后来生了第二个孩子,身强体壮,每天能挑二旦米,更是觉得祝清月的不中用来。   在如此环境之中,祝清月的身子每况愈下。   祝老爷子觉得一直喝药也不是个办法,干脆药也给祝清月停了。   彼时正是中秋,村头有戏班子搭了戏台唱戏,祝家上下除了祝清月都前去听戏。   唱腔婉转。   说来也怪,他们本以为过了中秋,以祝清月的身子骨定是活不成了。他们已经做好了祝清月咽气的准备,到时草席一卷,在乱葬岗找个地埋了,也是他们对祝清月最后一点情分来。   怨不得他们,穷人家的孩子大多如此,养多了吃不饱饭,便不愿养闲人。   不曾想戏听完回到家中,那应该咽气的祝大公子却活得好好的,甚至点了一盏油灯,坐在了窗边。   他白皙的手上握了一支铁签,在竹简上写着什么。   未曾干过重活的手指修长白嫩,骨节分明。   听到了声响,祝清月抬起了头,在摇曳的烛火中冲他们轻轻一笑。浓丽的五官似宣纸上晕开的墨,色彩浓淡相宜,眼尾狭长,长眉入鬓。   他应还是有些疲弱的,脸色苍白,一头柔顺的墨发垂落,几缕落在脸颊一侧。   祝老爷子喉口发干,总觉得他的儿子今夜有些过分地好看了,甚至好看到了有些妖异。   自那以后,祝妖的身体愈来愈好,再看不出从前病弱的影子。   祝老爷子心中欣慰,待祝清月也不像从前,比从前上心了许多。   只是此番,他倒不执着于祝清月能干重活了。他想的更深,祝清月生得这样一副相貌,即便是不干重活也无妨。富人家也有许多待字闺中的女儿,指不定哪一位就会喜欢他儿子这样的。   果然,不负祝老爷子重望,那个富人家很快找了过来,正是财力仅次于姜家的村长。   他听闻,村长家的女儿年方二八,对祝清月一见倾心,只盼着有一日,能全了自己的念想,同祝清月结成夫妻。   —   姜无宁正是在这样一个情境之下与祝清月相识。   姜无宁是姜家独子,坐拥万亿家产,身边美人无数。   长宁村里那些想要攀上姜家高枝的人,都试图从姜无宁这儿下手。   自从有了他爹连娶十八房的丰功伟绩在,村里人基本都比较放得开,送人一送就送俩,送仨的也有,美名其曰多多益善。   偏生姜无宁是个不解风情的,任那些送过来的女人使出浑身解数,哪怕是喝醉了连爬床的举动都出来了,最后都被完好无损地给“送”了回去。当然,爬床的还要惨些,会被直接丢出去。   偶尔有两个不够完好的,是被姜老太爷看上了,给送到了姜老太爷的房中。   怎么说,也算是越过姜无宁,直接攀上了高枝。   如此这般,村里人琢磨出味了,这姜大公子恐怕是七窍开了六窍,还有一窍情窍没开。   估摸着等他开窍了,此事也就成了。   怀揣着这样的念想,等了好几年,姜无宁果真开窍了,开得春风化雨,开得润物无声,无声到除了他本人,基本没人知道他开窍了——   他恋慕上了一位男子。   —   姜无宁和祝清月的相识是在长宁村外的长阴湖。   恰逢祝清月约村长之女在长阴湖踏青。   二月湖堤草色苍翠。   村长之女还未到,祝清月等得百无聊赖,坐在河边摆弄起手里的纸折扇来。   姜无宁只远远地见了祝清月一面,他身着一袭绛色衣袍,肤色在阳光下白的透明。   一头墨发用一条红色的发带束起,额间系了红色的抹额,美人忽地抬目一瞥,眸中笑意盈盈,似融了漫天春色。   倾心只在一刹之间,天雷勾地火,穿堂风引山洪。   说不好姜无宁那一刻心里想的什么,也许是姜家的财产恐怕要落入他人手里了,又许是二十年了终于铁树开花了。   总之五花八门的思绪走马观花般闪过,只有一个念头愈发清晰——   他对一位男子动了心。   姜无宁默不作声地走到了祝妖的身后,伸手,捡起了跌落于地的纸扇。   如愿以偿,他听到祝清月诧异地起身,朝他作揖,笑道:“多谢公子。”   —   将祝清月带回姜家的姜无宁也算是过了一段欢快的时光。   祝清月出身贫寒,爱读书却没有读书的条件。   姜无宁心悦他,教他识字,研上好的墨,用上好的狼毫,在铺开的宣纸上教他一笔一画写下“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和祝清月相处得愈久,才知他非面上看着那般乖觉。   他会在姜无宁读书时坐在一边,支颐看他。察觉到他眉尖的蹙起时,便会笑着伸手,抚平他眉间的褶痕。他学着替姜无宁研墨,为姜无宁添香。   美人在侧,那些漫长的、无味的读书时光也变得有趣起来。   最令姜无宁印象深刻的,是后来一回。   那回他因商铺之事,已是近三更时分才着家。   阴沉的天色落了场大雨,雨声潇潇,拍打着院里的蕉叶。   抄手游廊的屋檐上滴落了珠串一般的雨珠。   祝妖坐在抄手游廊的椅子前,身穿姜无宁买给他的红色锦袍,腰间绣了金边,手里捧了一盏红色的灯笼,正在等他。   姜无宁一身的疲惫在撞上祝妖脸上的笑意后顷刻全消,头一次体会到了前人为何喜欢金屋藏娇。在那一刻,他甚至真的起了这样的念头,想把祝清月捧在手心,想将他藏起来,不让别人发现。   他拨开重重雨幕朝祝清月走了过去,脚步也加快了。   祝清月听到了脚步声,抬目一笑,起身想冲进雨里迎接姜无宁,却在冲出去的那一瞬间被揽进了怀中。   拥着他的人体温灼热,身上有好闻的沉木檀香。   姜无宁为祝清月撑了伞,搂着他的腰,低声问他:“可曾用过膳了?以后遇到雨天,记得多添件衣裳,莫染了风寒。”   “我可不会染上风寒,你还是多担心担心你自己。”祝清月轻笑一声,白嫩的脸因落了雨气,像温润的玉。他的手指拨弄着姜无宁的衣领,领口因洇进了雨水而潮湿,指尖冰凉的触感不经意间触碰到了领口之下的肌肤。   祝清月笑问:“你可知,今日我听着他们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姜无宁的注意被作弄的手指吸引,应得有些漫不经心。   祝清月道:“他们说,我同姜大公子结交,是图姜大公子的家产钱财。”   两人行至了房中,姜无宁替祝清月取下沾了雨水的外衣,手指轻轻触碰祝清月的眼睫,扫落上面落下的雨珠。   祝清月眼睫颤了颤,听见姜无宁道:“他们不了解你,才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会去告诫他们,不许再嚼舌根。”   祝清月问:“那万一,他们所言属实呢?”   姜无宁道:“钱财罢了,你想要拿去便是。”   祝清月沉默几息,片刻后又是一笑,那双笑目熠熠生辉。两人身高相仿,祝清月比姜无宁瘦一些,能轻而易举地被姜无宁搂在怀里。   他唇角弯起:“我不要你的钱财,我想吃糖葫芦。从前没吃过,听人说是甜的,想试试。”   姜无宁和他对视,望进了他眼底。   刚才谁都知道,他所说的那句话,不是句玩笑。钱财罢了,祝清月想要便给他了,他还盼着祝清月能够图他钱财,至少这样能告诉他,他有东西可供祝清月所图。可祝清月却说,他不要钱财,只要糖。   鬼使神差的,姜无宁伸手覆住了祝清月的双眼。   祝清月纤长的眼睫扫过他的手心,弄得姜无宁心底有些痒。   屋外是雨水拍打蕉叶的潇潇声,屋内气氛正好,一切都水到渠成。   姜无宁轻声问:“阿月,你愿与我一同、执掌姜家么?”   许是有些紧张,他的嗓音微沉。   祝清月好一会没有说话,直待姜无宁即将失望时,才搂住了姜无宁,笑着问:“可是我已经是村长钦定的女婿,你愿意为了我,同村长退婚么?” 第七章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姜无宁身在局中,以为自己遇到了祝清月是遇到了命中注定相守一生的人。   祝妖身在局外却看的分明。   这出戏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悲剧。   常言道阎王让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没有无缘无故要死了又活过来的人,也没有什么回光返照之术。祝清月体弱多病,无人照料,在那个凄冷的中秋之夜,只怕已经死了。   出于一种对同类的直觉,他们在那夜看到的祝清月,恐怕已不是原来的祝清月,而是一只将祝清月取而代之的纸妖。   纸妖无心,不知人间情爱。   姜无宁在长阴湖与纸妖的相遇,只怕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有意为之的骗局。   只是祝清月为何要欺骗姜无宁,祝妖猜测应该有两个原因。一者原因是村长强行要求祝清月入赘他家,祝清月不愿,只能想个法子脱身。而能和村长的家世有的一拼的,就只有姜家。二者大概和祝清月自身的特殊性有关,祝清月是纸妖,刚修成人身不久,姜无宁是阴时出生的阴命之人,待在姜无宁的身边,祝妖会很舒服。   自然,这都是祝妖的猜测,以他自己的性情为基准的猜测,当不得真。要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为何,还得继续往下看。   果不其然,退婚一事后,村里开始传出了流言——祝清月非人,而是善于蛊惑人心的妖。   凡人所活一世,皆为名声所累,更何况像姜家这样传统的大户。姜老太爷本就因姜无宁的大逆不道而气得肝疼肺疼,得知他儿子喜欢不仅是个男人,还是个会妖法的男人后,更是震怒。   他甚至当着十八房姨太并两位通房的面,请出了家法,当众鞭笞姜无宁。   姜老太爷也是动了真怒,从前念他是棵独苗,向来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打也不舍得打,骂也不舍得骂,现在却一鞭一鞭挥出了残影。   姜大少爷也是一脉相承,和他爹一样性子倔强,挺直了腰板笔直地跪在蒲团之上,一声不吭的受着。   鞭子打在肉上,鞭笞出一条又一条血痕,看着触目惊心。   打在眼里,痛在心里。姜老太爷估计自己都想不通,他这样喜欢沾花惹草的人,竟然会生出姜无宁这样的孽子。   他几乎要落下泪了,嘴里哽咽道:“报应,都是报应啊!”   姜无宁于心不忍,置于一侧的拳头握紧了,薄唇紧抿在一起。   正在这个当口,村长领着几位村民,像救命的神仙一般走了进来,搀扶住姜老太爷。   他先是一劝:“姜老爷且莫动怒,让我同大少爷说几句话。”   姜老太爷缓过了气,心还是冷的,在村长的搀扶下慢慢地坐回身后的藤木椅中,缓慢地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   村长走到姜无宁的面前,想搀扶起姜无宁,让他起来说话。   姜无宁没有领情,挺直的身子一点都没挪动。   村长无可奈何,叹气一声,道:“姜公子可知,那祝清月是只什么妖?”   姜大少爷秉持一个原则,沉默到死,不应声。   村长继续道:“那祝清月是由一只纸人化作妖身而来。纸妖擅蛊惑人心之术,又生了一副美艳的相貌。姜公子被他迷了心窍,却不知,这纸妖,本是无心的啊。”   村长这一招釜底抽薪用得甚好,没有直接劝姜无宁离开祝妖,反倒从祝妖是纸妖下手,一针见血,杀人又诛心。   你自以为与他爱得天崩地裂,结果呢,他其实根本就没有心。那些表现出来的爱意,不过是他利用你的伪装。   姜无宁不为所动,恍若未闻。   村长继续劝道:“纸妖薄情冷性,无心情爱,姜公子被他戏耍于鼓掌之中,乃至于众叛亲离,可是值得?”   姜无宁无动于衷。   村长叹气,也不再劝,只道一句让姜无宁再想想。   这场鞭笞就此落幕,姜老太爷罚姜无宁跪祖祠思过,祖祠外都有人守着,不得他允许不能放出来。正室去为姜无宁求情,还受了姜老太爷一顿责骂,怪她平日里太过惯着孩子,才生出这样的孽障。   正室以泪洗面,跪在姜老太爷的房门外哭了一宿,又跪在祖祠前哭着求姜无宁,求姜无宁不要再执迷不悟,去给姜老太爷认个错。   她从前给姜无宁取名无宁,并不是真的盼着姜家无宁。   正室哭得情真意切,令天色都为之动容。   一向万里无云的天被乌云遮住,天色暗沉沉的,在深秋的冷夜中,下了场声势浩大的雨。   雨水扑打屋檐、枯叶,正室的孱弱的身子也雨水掺杂的冷风中摇摇欲坠,如即将断线的风筝。   “夫人!”   惊呼声传来,原是正室体力不支晕倒在地上。   丫鬟们争相上前搀扶。   姜无宁身形一颤,如蜡烛的烛火摇曳了一下,很快便湮于平静。   无人得知,正面对着列祖列宗的姜大少爷,在正室被抬下去的那一刻,嘴角渗出了一点血丝。   即便如此,他依旧强撑着,没有转身。   压垮姜无宁的最后一根稻草,大抵是祝清月找到了他,承认了村长对他说的话。   他道:“姜无宁,村长他没说错,纸妖无心。”他一字一顿,甚至还勾起了嘴角,”我从来都是没有心的。”   —   太惨,委实太惨了。   姜无宁为了祝清月,差点众叛亲离,却还是坚守着那最后一点情意,不肯放弃。   他面对着列祖列宗,接受违背世俗的拷问,接受姜老太爷犀利的鞭笞。   身上还有伤,膝盖已经跪麻了。   可这些落在身上的痛,全都比不上祝清月站在他面前,言笑晏晏地对他说一句:“我是骗你的,和你在一起,不过是因为你身上的气息,能助我修行罢了。”   姜无宁只觉得自己好似被人用刀在心口狠狠扎了一刀,又在伤口处捣了捣,血腥之气直冲脑门,不由吐出一口血。   祝清月被盛怒之下的姜无宁关在了柴房之中,而他自己也因为急火攻心,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直待醒来,已是三日之后,一场瘟疫随着那场秋雨,悄无声息地席卷了整个长宁村。   大半的人家院门前都挂起了白稠。   哭声不止。   一直是村里的主心骨的村长神色凝重,道长宁村之所以遭受这一劫难,乃是因为村里多了一只妖,是这只妖带给了他们灾祸。   他还说,要想结束这场灾难,唯有将那只妖祭天,以慰亡灵。   这一说法不吝于将所有的矛盾都牵引到了祝清月身上。   恢弘大气的姜宅之外,霎时围了一圈的村民,丢鸡蛋、丢青菜,强迫姜老太爷将祝清月交出来祭天。   曾经一心把攀高枝的心思系在祝清月身上的祝老爷子也参与其中,且骂得更狠。   他骂祝清月鸠占鹊巢,占了他儿子的壳子,令他儿子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   骂祝清月狐惑媚子、扫把星,扰得长宁村不得安宁。   十八房妾室从前最以姜家为傲,现在连门也不敢出,缩在房里,小声地同姜老太爷抱怨。   姜老太爷决心要将祝清月祭天,哪怕那个孽子阻拦。   令他意外的是,姜无宁得知此事后,神色平静,还主动提出,祭天当日,他要守在现场,亲眼看着祝清月被一寸一寸烧成灰烬。   姜老太爷得知他的儿子一觉醒来之后,竟是悬崖勒马,大彻大悟,心中甚是欣慰,连带着对祝清月的怨恨都消了不少,高高兴兴地着人去通知村长。   他还在家中摆了宴,宴请宾客。   不过考虑到很多人家都在做白事,且疫情在即,所以思来想去,最后只宴请了村长和几位好友。 第八章   祭天仪式被安排在三日之后。   祝清月被烧死的前两日,姜无宁来看祝清月。   祝清月这几日显然也过得不好,绛红色的衣袍被划破了几处,白皙的脸蛋也是沾了灰。   他本人倒是没什么变化,狭长的凤目依旧明亮,惬意地躺在潮湿的柴堆里,如躺在自己家中一般,丝毫不像是即将赴死的人。   反观姜无宁,曾经高傲的姜大少爷很是狼狈,几乎跪在了祝妖的面前。在姜老太爷面前强装出来的冷漠在此刻全都化作了灰烬。   他将自己的身段放低在了尘埃里,哑声开口道:“你说纸人无心,从前那些表现出来的情意绵绵都是骗我的,既是骗我的,为何不继续骗下去了?”   最后一句强压抑住话音中的颤抖,放的很轻。他甚至还想着欺骗自己,盯着祝妖,轻声道:“阿月,只要你说一句心中有我,说一句心中有我,我便不计较之前所发生的一切。”   祝妖坐在柴堆之中,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自己的衣服。那双勾人的凤目流光潋滟,顾盼间春色横生。   白皙的肤色愈发衬得他的唇色鲜艳,祝清月起身,双手圈住了姜无宁,两人呼吸纠缠,能闻到从姜无宁身上传来的苦涩的药味。   祝清月覆在姜无宁的耳边,轻描淡写地笑道:“你喜欢听假话?这些天听得还不够么?”   嗓音低哑,笑声很轻。   姜无宁仿佛预料到了祝妖会说什么。   果然,他听到祝妖压低了声音,呢喃时呼出的的温热气息扑洒在耳边,像极了有情人之间的低语。   “我爱你。”   “姜无宁,爱到死。”   纸妖放浪形骸,不受礼数拘束,从不知何为委婉。   姜无宁双眼红了,却还是抱住了怀里的人,死死抱着,几乎要将祝清月勒进骨血里。他的动作愈凶狠,说出的话愈温柔:“是因为不爱,所以才能轻而易举地说出这样伤人的话么?”   祝清月盯着他大病初愈后没有血色的脸和通红的双眼,笑意更深,似是还想说些什么。   姜无宁却已经怕了,凶狠地摁住他的后脖颈,吻了上去,仿佛只要堵住那张嘴,他就永远不会再听到从那嘴里吐出的伤人的话语。   衣衫散落一地,进入深秋的天有些冷,风声呜呜,柴房内,逐渐升高的温度抵住屋外的冷冽。   当天夜里,姜无宁喝了许多的酒,灯火通明的屋子之中,传来一阵又一阵瓷器碎裂的声响。   透明窗纸映衬出来的人影弯了腰,从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哭声。   守在屋外的下人不知姜无宁为何会如此,只当姜无宁是爱而不得。   幻境里的姜无宁还是亲手杀死了祝清月。不让祝清月活着被烧死,而是先了断他,死后免受苦难,是姜无宁最后能留给祝清月、也是留给他自己的一丝怜悯。   祝清月是妖,妖也耐不住一刀直击要害。   他死得安静又薄情。   姜无宁命人挖开了祝清月的胸膛,鲜血漫开的胸腔之中空空荡荡。   早就知晓了真相,也不会有什么落差。他扯出了一个笑,比哭还难看的笑:“果然是没有心的!果然是没有心的!”   幻境最后以祝清月被烧死告终。   —   亲身经历了这一切的祝妖陷入了沉思。   他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初次见面,这位鬼王就要给他一板子了。   勾引他,利用他,害得姜无宁差点众叛亲离后还残忍地告诉他:“我就是骗你的,我根本不爱你。”   杀人又诛心,也就是姜无宁脾气好,只给了他一板子,换作是祝妖本人,估计得给这杀千刀的扎两千根针。   不过不对劲,死的明明是祝清月,怎么反倒是姜无宁变成了鬼王,他还好好活着?   还有这个村长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祝妖还发现了一个疑点,幻境是百年前的幻境,百年前的村长已是年过半百,百年过去了,怎么也该传到村长孙子这一代了。但方才他看到的村长,分明和百年前的村长长得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村长的的孙子按着村长的模子刻出来的,那极有可能是这劳什子村长动用了逆生死的禁忌之术。   他当年坚持要收祝清月为女婿恐怕也是有预谋的。   当然,最主要的是,只要一想到这村长和这些愚昧的村民曾经竟然那样对他,他就觉得心情恶劣。   有病了不去请太医,还搞一个什么祭天仪式出来。他要当真有这样的能耐,头一个就去祸害长宁村。   数个念头一一闪过,祝妖抬眼,便看到姜无宁站立在一边,手中的锁链已经断了,但是解不开,拖了两根在宽大的衣袖中。   那丝邪性的纹路没消,为他俊美的脸添了几分妖异。   祝妖罕见地有些犹豫。   姜无宁受村长控制之后失了神智,过去的事情也记得不太清了,就这样还能给祝妖一板子。   祝妖很担心,他想起过去那些混账事,会不会直接把他给砍了。   祝妖十分有自知之明,他的妖身对付凡人道士还绰绰有余,对付全盛时期的鬼王怕是有点难度。   不过很快,这丝犹豫就被他抛到了脑后。   许是以前对姜无宁做过的那些混账事,祝妖难得对姜无宁产生了恻隐之心。   姜无宁恨他实属正常,杀了他也在情理之中。   在当年那个虎视眈眈的时候,上有高堂父母,下有村民要挟,祝清月活不下来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而且此事疑点重重,当年姜无宁未必真把他杀了。   何况,不知是不是祝妖的错觉,他似乎从鬼王那张肌肉僵硬的脸上看出了几分手足无措?   祝妖被自己想象逗弄得笑出了声。他弯眼道:“从前是你杀了我,方才也是你救了我,这笔旧账就一笔勾销了。正好我身边缺了个人,你往后就跟着我如何?”   姜无宁猛地抬头看向他,暗红的眼里情绪汹涌,好半晌才点了下头。   祝妖知姜无宁这是答应了,好心地替他理了理弄乱的衣衫。   姜无宁僵在了原地,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好。   祝妖眼尖的发现,姜无宁这些年过的也不是那么好,身上的衣服破了好几处不说,那双白皙的手上也是遍布伤痕,落了数不清的口子。   姜无宁似是察觉了祝妖的目光,有些难堪的将双手收回,收进了袖子之中。   祝妖啧了一声,确实有点嫌弃:“看看你这一身穿的,可能出去见人了?”   姜无宁抿唇,无措地站着。   他不想被祝妖瞧见自己这样狼狈的模样,又本能的亲近祝妖,一时之间进退维谷。   祝妖看了眼天色,一个幻境结束,天光破晓,竟是要天亮了。   祝妖轻笑道:“正好天要亮了,你随我去镇上,我为你挑两身衣裳。”   姜无宁失神于祝妖忽然绽出的一笑,怔怔的回不过神。   这厢祝妖已经收回了目光,踢了踢地上装死的小纸人,不耐烦道:“别装死了,起来,该走了。”   小纸人被踢了屁股,嗷的一声,飞了起来,控诉道:“祝妖你简直没有人性,我只是不想成为你的累赘......”说未说完,撞上伫立在一旁的鬼王。   鬼王对待旁人可不似对待祝妖那般温柔,眼神阴沉,凶神一般,一个眼风扫过来都携上了凶戾之气。   小纸人被吓得失了声,再不见嚣张气焰,怂怂地躲在了祝妖身后。   他还想像从前一般,贴在祝妖的肩上,还没靠近,就被姜无宁用两根手指头捏了起来,丢在了自己肩上。   小纸人:“......”   弱小、可怜、瑟瑟发抖。   祝妖忍不住弯了弯唇角,果断无视了小纸人求助的目光。   两人一同走出了这间破庙。   —   破庙离镇上有一段距离,祝妖带着姜无宁,没有走长宁村那条路,而是绕了一条路,走到了离长宁村最近的丰宁县中。   他们走到县里时,已是正午,街道两边的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吃食。   酒楼前人满为患。   祝妖走得前些,身上的嫁衣已经换下了,换回他从前一贯喜欢的红衣。   他考虑得很详实,姜无宁如今这个模样,必是不能见人的。因此为了不引出不必要的麻烦,在进入镇子之前,祝妖让姜无宁想办法在外头等着,躲起来,等他给姜无宁买下一张面具。   姜无宁听话地等在外面,目光沉沉地看着祝妖走进店里。   买完面具路过医馆,祝妖鬼使神差地想到姜无宁那一手的伤口,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自发地走进了医馆买了一些常用药。   从医馆出来后,他自己都为自己的举动感到惊讶,心想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还有细心这样的优点。   举着药包,正待要找姜无宁,才发现本应该站在门口等他的姜无宁已不知所踪。   他的目光扫过来往的人群,嘴角微弯,眼底没什么笑意。如果小纸人在此地,一定很熟悉祝妖此刻的神色,这是他心情开始不好的前兆。   祝妖穿过人海,左右都找了一圈,才在一家卖糖葫芦的小贩前找到了一鬼一纸。   姜无宁就站在摊主前,长发披散,衣服上的血迹已经干了,落下一片黑紫的污点。他一向是面无表情的,俊美的脸上恍如瘫了一般,沉沉地盯着摊主。   没想到摊主也是个人才,被姜无宁这么盯着,硬是一点没腿软,仿佛没看见似的,依旧笑脸相迎接待来往的宾客。   小纸人已经有些习惯了姜无宁的气息,虽然还有些怕他,但是耐不住他闻到了从那一颗颗晶莹剔透的、裹着糖的山楂果子中散发出来的诱人的香气,勾得他的狗胆也大了些。   他拽着姜无宁的衣领,壮着狗胆想劝姜无宁买一串。   姜无宁听不懂话,一直默默看着,也不知道一人一纸站在这里究竟看了多久。   祝妖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不知为何,在看到的那一瞬间,他竟然觉得这一幕有些喜感,像极了闭关刚下山的爹带倒霉孩子出门忘带银子在面面相觑。   祝妖走上前,似笑非笑地开口:“你想吃这个?”   小纸人疯狂点头,姜无宁看了祝妖一眼,没有说话。   他本就不太会说话,祝妖只当他也想,只是说不出来。   摊主乍一看到眼前站了这么一位美人,修长又骨节分明手里拿着半张黑色的鬼纹面具,妖异的鬼纹面具与那张精致的笑脸相映衬,更添几分撩人的气息。   摊主不由愣了会神,待听到祝妖的话后回神,当下一笑:“公子可是要糖葫芦,现做的糖葫芦,又甜又新鲜。”   祝妖取过银子:“来两串。”   摊主笑着接过,取了两串最大的糖葫芦递给祝妖。   —   走过丰宁县,又给姜无宁添了两声衣裳,祝妖就把手里的糖葫芦给丢给了纸人和姜无宁。   纸人很是兴奋,小小一只,整张纸都贴在了糖身上。   姜无宁握着竹签,盯着手中的糖葫芦端详了好一阵,在祝妖漫不经心地问他怎么不吃时,将糖葫芦又送到了祝妖面前。   祝妖长眉一扬:“什么意思?”   姜无宁往前送了送,盯着祝妖的眼睛,用他那怪异的强调一字一顿地道:“给、你。”   祝妖没想到,倒是怔了怔。   姜无宁又重复了一遍:“阿月,给、你。”   祝妖:“......”   他像是忽然就明白了姜无宁的意思。   祝清月和他没有反目成仇之前,曾和姜无宁说过,他想吃糖。从前没吃过,想试试什么味道。祝妖自己都没当回事,没想到姜无宁都已经变成了鬼王,竟然还一直惦记着这个。   祝妖有些说不清自己此刻的感受。   他朝姜无宁勾了勾唇,在姜无宁充满希冀的目光下,似笑非笑道:“谢谢,不过这是我买的,下次请你自己买了送给我才算有诚意。”   姜无宁:“......” 第九章   回长宁村的路上,祝妖再次遇到了更夫王绪。   应是上回的阴影,这棵更夫独苗再不敢拖到傍晚,早早地就打道回村。   再次遇到了祝妖,王绪再怔了怔,挥着手喊祝妖:“公子!公子!”   祝妖停住步子,偏了个头看过去。   他和初见那晚没什么变化,手里一支瓷白的骨笛,唇色嫣红,狭长凤目中笑意盈盈。   王绪小跑追上来,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地道:“公子留步。”   “是你?”祝妖弯眼,眸中挑起一丝兴味,“今日怎么了?不怕我了?”   王绪脸色一白,又想起上次遇到祝妖时不愉快的经历。刚刚他是被美色迷了心窍,想也不想就喊住了祝妖。现在想起祝妖可能是只吃人的妖怪,差点腿又要软了,干干地笑道:“公子说笑了,上次酒还没醒,多有得罪,还请公子莫和我计较。”   祝妖轻轻哼笑一声,也不说话。   小纸人在姜无宁耳边嘀咕道:“我可告诉你,祝妖在外边可受欢迎了,你这么凶,就不怕祝妖看上别人。”   姜无宁没有搭理他。   王绪挠头,继续道:“我瞧公子一人,左右天色还早,我家就在这附近的村子里,公子可要随我过去喝上一杯?”   祝妖狭长的凤目微眯:“你说什么?”   王绪被祝妖的目光吓住,呐呐道:“我、我瞧公子一人,左右天色还早......”   后面的话在祝妖不明的目光中被生生吞了回去。   祝妖猛地转头,看向了站在他身边的姜无宁。   姜无宁已经戴上了他为他买的银色鬼纹面具,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了一个又白又尖的下巴。   —   镇子离长宁村有一段距离,上一回赶路祝妖就花了不少的时间。   奈何白日还艳阳高照的天色,到了傍晚竟下了场瓢泼的大雨。   雨点急躁地扑打地面,蒸起腾腾热气。   祝妖讨厌淋雨,是故在附近找了个废弃的茅草屋躲雨。   此地昼夜温差大,何况又下了雨。   祝妖在茅草屋内环顾一周,发现这屋子四处漏风,角落还窜过一只肥大的老鼠。墙角堆着干柴。   “你们可要烤火?”   祝妖随口问了句,就要弯腰捡起地上的干柴准备点火。   刚要弯下,就被姜无宁拦住。   祝妖抬眸看他。   姜无宁摇头,面无表情显得很严肃:“火。”   祝妖反应过来,霎时失笑:“我是纸妖,不是纸片,这普通的火可奈何不了我。”   姜无宁还是不放心似的,夺过祝妖手里的干柴,一副祝妖捡多少就抢多少的架势。   祝妖眉梢一扬:“这天又冷又潮湿,不生火,我等会要怎么休息?难道等会休息时,你给我暖床么?”说罢看到姜无宁差点就要点头,又似笑非笑地补充,“你的身体硬邦邦的,我可不喜欢。”   姜无宁:“......”   也不知是不是祝妖看花了眼,他总觉得姜无宁那张没什么神色的脸上一闪而过一丝叫作惋惜的情绪。   总之即便祝妖如此说了,姜无宁依旧不愿意祝妖去碰柴火。他弯腰,把那些干柴拢到了自己的怀里,打算亲自生火。   祝妖拗不过姜无宁,知道这鬼王哪怕神志不清了也是一根筋,估计是不会听他的。正好有人帮忙了,他也乐得轻松。于是他站在一旁,看着姜无宁拖着链子来回忙活。   姜无宁从出生时就是大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现在干起这些粗活来也毫无违和。哪怕他现在成了鬼王,那种从骨子中透出的矜贵优雅也是让人无法忽视的。   温暖的火堆燃起。   姜无宁点完火,才像是想起什么,又看向了祝妖。   祝妖唇角弯起:“又怎么?”   姜无宁脱下身上的玄色衣袍,将这华贵的衣服翻了个边,示意祝妖垫着。   祝妖抬眸,两人四目相对。   姜无宁很坦然,祝妖的凤目漆黑,眼底情绪令人看不分明。   他到底没有拒绝姜无宁的好意,轻笑一声,容姜无宁将外袍叠起垫在地上,再款款坐下。   长至腰间的墨发也在衣服上铺开。   祝妖坐得很直,本还想示意姜无宁也一起坐下,姜无宁却闲不住,冒着雨想出去。   祝妖叫住他:“外面这么大的雨,你去哪?”   姜无宁言简意赅道:“吃,吃的。”   小纸人也讨厌淋雨,悄悄地从姜无宁肩上下来,试图蒙混过关,躲到祝妖身后去。   纸人身体刚挪动一下,就被姜无宁铁面无私地又拽了回来。   纸人:“......”   祝妖没了言语。   姜无宁要去替他找些吃的来。   八成又劝不住,他垂眸,眼睫微动,最后只笑了笑:“早些回来,另外你可以用那个小纸人躲雨。它别的用处没有,躲个雨还是不在话下的。”   小纸人不可置信地瞪着祝妖,被姜无宁凶狠的目光轻轻一扫。   纸人:“......”   呵。   —   祝妖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睡得很不安稳,梦里光怪陆离。   那些从前碎片式的、连不成一串的片段在这一次似乎突然连在了一起。   他梦到的自己依旧睁不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意识也是昏昏沉沉的。却一直有个人,握着他的手,在他的耳边低低絮叨着什么。   他听见那人低声道:“我很早之前就想过,要给你一个正式的名分。我们无需躲着任何人,无需惧怕任何是非。”   “不能拜高堂,我们就只拜天地。”   “天为父,地为母,世间万物都是我们的见证。”   “阿月,你说你心中无我,是骗我的,对不对?”   声音放低了,像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   那人拥了上来,灼热的体温从四面八方包围住他,袖口袭来清浅的果酒甜香。   原来他喝了酒。   祝妖心想。   最后,是落在耳边那呢喃似的一句:“你穿这身,很好看。”   祝妖似往常一般惊醒,骨笛就紧握在他的手心,瓷凉的触感传来。   他睁眼时还有些茫然,漆黑的瞳色深处印着火光和滴雨的天花板。   姜无宁和小纸人双双看向了祝妖。   火堆上架着一只烤的焦黑的兔子,姜无宁到底是没做过什么粗活的少爷,根本不会烤兔子,和小纸人兵荒马乱折腾了一阵,又不想吵醒一旁正在闭眼休息的祝妖。   现在这只兔子光荣地被糟蹋了,传出几分怪异的味道。   也不知道姜无宁怎么想的,盯着这只焦黑的兔子,可能还觉得自己烤的不错。   小纸人恨铁不成刚,压低了声音碎碎念道:“你看着这玩意能吃吗?”   姜无宁随意扯下一块焦黑的肉直接塞进了纸人的嘴里。   “唔—唔—唔。”   焦糊的味道直钻嗓子眼,纸人手忙脚乱地抠着,艰难地吞下。   姜无宁看他一眼:“没死。”   纸人:“......”   他决定了,今天就给姜无宁塞个牙缝!   姜无宁当然不可能让祝妖吃这样的肉,在上手之后,把这只兔子放在了一边,又换了只上来烤着。   纸人痛心疾首,这败家玩意!   正好这时,祝妖醒了过来。   姜无宁敏锐地察觉到,祝妖似乎有什么不一样。   窗外雨声潇潇,天色已经暗了,火光照亮了这片区域。祝妖被暖色的光给圈住,一向苍白的脸上都仿佛多了血色。   他和姜无宁四目相对,谁都没有率先开口,做那个打破寂静的人。   火声噼啪,惊醒了窝在角落的老鼠,吱吱地窜出。   祝妖也像是刚回神,幽幽地道:“槐树招鬼,也养鬼。所以,村里人、包括你自己,都不是活人对不对?”   姜无宁仿佛听不懂祝妖在说什么,微微偏着头看他,不说话。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纸人本来还在嘀咕着姜无宁败家,现在察觉气氛不对,渐渐消了音。他坐在姜无宁的肩上,一时看看这个,一时看看那个,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所以我呢?”祝妖看向自己的手,喃喃道,“是脱离了幻觉,还是进入了另一个幻觉?”   没人能回答他。   早在王绪说他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王绪看不见姜无宁,卖糖葫芦的老板也看不见姜无宁。所以并非老板不怕,而是他压根就不知道旁边还有个人这么盯着自己。   祝妖当时觉得奇怪,却没有深思。   直到王绪一语点醒梦中人,他才恍然发现,一路走来,基本没人注意到姜无宁的怪异。   “中元节将近时将我骗过来,给鬼王结阴亲。我以为事情结束了,其实才刚开始。”祝妖把所有的线索串在了一起,“所以昨夜只是个幌子,今夜子时才真正是鬼王结阴亲的日子是不是?”   姜无宁做出一个想要拉住祝妖的手的动作。   祝妖看他明明在雨中走过一遭,身上却干燥十分,衣角处甚至连个泥点子都未曾沾上。他没有阻止姜无宁的动作,感受到那只冰凉的手握住了他,并就着这个姿势,给了他一个很僵硬的拥抱。   姜无宁僵硬地道:“别、别去,是陷阱。”   祝妖蓦地忆起幻境中嗅到的沉木檀香。   他回拥住姜无宁,轻笑:“这么重要的日子,不去,那怎么成?”他放低了声音,“何况,你不是一直想,给我个正式的名分么?” 第十章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骤雨初歇。   屋外的天色黑沉沉的。   祝妖起身,顺手拿起姜无宁给他垫在下面的衣服,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出发了。否则今夜恐怕没法在子时前到达长宁村。”   姜无宁扑熄了地上的火堆,顺手接过了祝妖手里的衣服,他像是毫不在意似的,翻过那一层沾了泥灰的面,反着穿上了。   雨后的空气散发出一股泥土的腥味,这条蜿蜒小路坑坑洼洼。   祝妖点了灯笼,正待要在前面带路时,姜无宁弯下了腰,背对着祝妖。   祝妖几乎是刹那明白了姜无宁的用意。他用灯笼细长的手柄轻轻拍了拍姜无宁宽阔的脊背,笑道:“我可没这么娇弱,还需要你背着我。”   姜无宁抬目,还没能表达什么,祝妖继续道:“快起来,再磨蹭,我可要罚你了。”   姜无宁总算没有执着要背祝妖,走在了祝妖的身侧。   —   两人到达长宁村时,已经将近子时,冷月拨开了乌云,露出一点微光。   村里安安静静,村口的槐树伫立,浓密的树叶在月光中投下错落的树影。   村长就站在槐树底下,穿着粗布麻衣,眼角的纹路叠叠道道,面色冷峻,安静地等着他们。   而村口的两侧,迎亲的队伍皆是纸人,抬着一顶大红色的轿子。   刮起的风卷过落叶吹过。   村长嘶哑着嗓子开口:“祝清月,我给过你一次机会,让你逃了,你怎么又回来送死了?”   祝妖眉一挑,虽然他认为自己很大可能就是祝清月转世,但此刻这个名字被村长用这样的语气说出来,他还是不能立刻就适应。是以他下意识就嗤道:“给你脸了?只敢用替身和傀儡示人的手下败将?”   村长闻言,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他没有和祝妖做无用的口舌之争,而是闭上了眼,嘴里叽叽咕咕默念着什么。   祝妖蹙眉,琢磨着这村长究竟在玩什么把戏时,变故陡生。   首先动作的却是祝妖身侧的姜无宁。他在村长开口的瞬间,脸蛋上那繁杂妖异的花纹闪过一丝红光,这丝红光顺着纹路一路沿上,刺进他的眼睛里,刺进他的脑中。   姜无宁像是在那一刹那被魇住了,双手抱着头,低声嘶吼起来。   “啊——”   村长默念的咒语成了束缚住他的符咒,曾经那种令人癫狂的、痛苦的感觉又重新回归到了他的身体。   祝妖神色一变,一把拽住了姜无宁的手,厉声道:“姜无宁!”   贴在姜无宁肩上的小纸人亦慌了神,那股被姜无宁压制得很好的凶戾之气再次溢了出来,带给他十分恐怖的威压。   他瑟瑟发抖,小手死死拽住了姜无宁肩膀处的衣服,牙齿上下磕碰,怕得打颤。   “姜无宁,你清醒点!”   姜无宁恍若未觉。   看来首先得解决村长那老东西。   祝妖神色一冷,狭长的凤目扫过村长时,露出凌厉的冷光。   他霎时变回了纸人的妖身,那支跟随他的骨笛也变化出一把尖锐的刀。   骨笛怪异的调子刚起一个头,就被生生掐断,尖锐的尾音如鸟类细长的尖叫。   祝妖不可置信,看向了如铁铸一般拽向了他手臂的人。   姜无宁双目在滴血,披散的长发黏湿了几缕在脸侧。他此刻的神色就如初见那一夜般癫狂,以不容祝妖挣脱的力度拽住了祝妖的手,将他一步一步拖进了花轿。   数不清的戾气化作了黑雾,缠绕在花轿四周。   薄雾弥漫,雾色深处似乎能听到模糊的——   “吉时已到,送新娘上轿。”   村长喃喃道:“一百年了,一百年了,终于又能启用献祭仪式了。”   祝妖死死地扒着花轿门,这花轿很邪门,被拖进去的他感觉浑身软绵绵的,都使不上劲。   繁杂又艳丽的嫁衣被当头套上。   纸糊成的花轿颤颤巍巍地上路。   抬轿的都是纸人,却能听到唢呐声拉长了调子的奏乐。   锣鼓声响,倒真像是要迎亲了似的。   祝妖被颠得头晕。   小纸人早就从姜无宁的肩上攀到了祝妖的身上,这位鬼王现在无暇管他,守到了轿子前方,真像是要迎亲的新郎。   小纸人哆嗦道:“祝妖,要完蛋了,我们要逃不出去了!”   祝妖绝对不会承认是自己大意了,让村长钻了空子,咬牙道:“慌什么,且先看看这村长想干什么。”   小纸人伸出细长的手指,指向花轿外面:“可是、可是你看外面,我感觉我们逃不出去了怎么办?”   祝妖扒拉好自己凌乱的衣服,撑着最后一点力气,爬起身,撩开帘子,看向了花轿外,瞳孔微微一缩。   花轿外,原本空无一人的街道此刻密密麻麻地围满了人,这些人都是作村民打扮,脸色惨白,笑得一脸诡异得看着他。   他甚至从黑压压的人群中看到了王二虎、王二虎他爹和王二虎的兄弟。   比昨夜热闹了不止一点。   鬼王结阴亲,群鬼夜行。   祝妖神色有那么一瞬的恍惚——这是......举村同庆么?   花轿在茫茫夜色下不知走了多久,最后停在了姜宅大门前。   从前破败的宅子此刻门户大开,院前石狮子和牌匾上都挂上了红绸。   院子中央用鲜血为材,刻画出了一个陌生的符阵。   阴风四起。   祝妖踉跄着被姜无宁扶下了花轿,因全身力气都被抽干,现在身体也是软绵绵的,只能靠着他。   他抬目,望见了院子中央的符阵,神色微变,喃喃道:“竟然、竟然是这个阵?”   —   村长所布下的这个阵,祝妖的脑海中隐约有些印象,以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设下祭坛,杀百人以祭。被杀的百人积累了滔天的怨气,困于阵中不得轮回。   再以人血为墨,人骨为毫,设下符阵,只要能够扛住怨灵的反噬,便能获得永生。   一般没人能扛住怨灵的反噬,且这阵法又太过于血腥和残暴,早就被列为了禁忌。   这村长竟然能完整地复刻出来?!   祝妖现在神色很不好看,他大抵明白了村长的目的。   人不能扛住怨灵的反噬,妖却可以。只要将反噬转移到了妖身上,他便可以坐等寿比天齐。   村长亦注意到了祝妖的神色变化,他笑起来,沟壑纵横的脸上也随之发皱。   “你看出来了?”   嗓音低哑。   “百年前,你想招祝清月为婿,也是这个原因?你早就知道他是妖?”   村长嗬嗬笑起来:“他?祝清月你可生疏了。从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你是妖。”   祝妖又问:“杀百人会引起村民的恐慌,因此瘟疫也是你的阴谋?”   “是,”村长从喉咙口挤出一声,“我在他们喝水的井水里下了毒。”   祝妖闭了下眼,困扰他的疑惑得到了解答,这场早有预谋的瘟疫让姜家逼着姜无宁和祝清月反目,使得献祭顺理成章,当真是好手段啊。   村长已不愿再同祝妖废话,使唤着姜无宁赶紧将祝妖送到阵法中央。他等长生已经等得太久,久到半截身子都埋进了土里。因此这一刻到来时,村长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明亮的光,那皱巴巴的皮肤因颤动而显得扭曲。   “还磨蹭什么,快去啊!”   姜无宁拽着祝妖,一点一点走向前。   离阵法愈近,祝妖就愈能清晰地闻到刺鼻的血腥之气。   这味道刺激得他眼尾泛红。   祝妖自知反抗不得姜无宁,又不想被平白无故地当了冤大头,只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回拥住姜无宁,凝视着他留着血的双眼。   那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百年前还是祝清月的时候,难得示弱,低声道:“姜无宁,你弄疼我了。”   姜无宁恍若未闻,拉着祝妖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得坚定。   村长得意地笑了起来,仿佛在笑祝妖的不自量力。他嘲讽地笑道:“你还妄想着他会救你么?”   “你忘了,你当年是怎么对他的么?”   “你忘了,当年他是怎么为你失去一切的么?”   嘶哑的质问一声比一声严厉。   “也行,左右你也要死了,那我就在你死前帮你回忆回忆。”   说罢,他抬手,叽叽咕咕念出一串咒语,祝妖神色恍惚,脑海中倏地多了许多不属于他的记忆。   他神色一怔。久久回不过神。   —   时间追溯到百年前。   百年前,姜无宁跪在祝妖的尸体前,一声又一声哭诉着纸人无心的场景历历在目,令所有围观的村民都生出了片刻的不忍。   他们纷纷感慨,姜老太爷风流至今,生出的儿子竟是这样一个情种。   只有一旁的村长,在纸人被献祭之后,阵法未成,无数可怖的怨魂朝他冲来,给他造成了莫大的恐惧。他当下就愤怒了,揪着姜无宁的衣领,怒骂道“假的!是假的!”   村民面面相觑,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不是祝清月,你弄了一个假的人来糊弄我们是不是?!”   一语激起千层浪,众人哗然,纷纷议论起来。   “什么?是假的?”   “那这场献祭仪式岂不是失败了?”   “上苍可还会怪罪我们?”   瘟疫闹得人心惶惶,已经有数不清的人死于其中,那些还活着的村民当即恐慌了起来,面露凶光瞪着姜无宁,一副要将他撕了的神情。   姜无宁的神色从悲痛欲绝切换到面无表情毫无难度,在这一群虎视眈眈的目光之下,也只是道:“村长在说什么?我不是很明白。”   村长气笑了,却还是强压着怒火:“你把祝清月藏到哪了?”   姜无宁保持了他一贯的好品质,死不开口,任村长发怒。   村长狰狞道:“你不把祝清月交出来,会害死整个村子的!”   姜无宁终于有了反应,他看向村长,目光在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打量,在那些惶恐又凶狠的村民脸上打量。他冷笑道:“病了就去请大夫,即便祝清月是妖,那也是活生生的一条命!”   “他既没有伤害过你们,也没有害过人命,凭什么就要让他平白无故地去送死?!”   村长气狠了,撂下一句“冥顽不灵!”后转身离开。   —   那几日,几乎每日都有村民围在姜府前,逼着姜府把人交出来。   姜老太爷逼问姜无宁祝清月在哪,姜无宁道:“我已经将他送出了村子里,以他的性子,此刻只怕是逃远了!”   姜老太爷气得肺疼,手对着姜无宁的脸扬起,到半空中又硬生生地停下,指着姜无宁,喘着粗气骂他:“你、你就这么中意他?!哪怕你们人妖殊途,哪怕他心中根本没有你!”   最亲近的人总知道怎么说话伤人最深,姜无宁跪在高堂之下,脊背挺直了。他神色平静,再不见曾经的痛苦嘶哑,轻声道:“即便他心中没有我。”说到此处一顿,低声道,“唯一可惜的是,与他至今无夫妻之名。”   姜老太爷兴许是已经骂不动了,倒在身后的太师椅上,双目望天,疲倦极了,嘴里再念不出一个字。   当夜正室在厢房内找到了姜无宁,他被姜老太爷关了禁闭。姜无宁以为正室又是来劝他的,站在茶桌旁,默不作声将正室一瞧。   正室慢条斯理地点了油灯,在暖色的油光之下看他,笑道:“吾儿最近瘦了许多。”   姜无宁一顿,摇头:“无妨。”   正室沉默片刻。   “当年我同你爹也是两情相悦,他是姜家嫡子,我是家中独女。我爹本是不同意这门亲事,耐不住我的一再坚持,甚至以死相逼。成亲那天,我坐在花轿中,也是满怀欣喜嫁到姜家。”   姜无宁哑然。   正室用帕子拭去眼角的一滴泪:“我也曾怨过他,分明曾许誓恩爱两不疑,不过几载,怎么就物是人非了。”   姜无宁有些无措地握住了正室的手,想说些什么安慰之语,倒被正室反握住手。   她又笑了,除了眼角微红,刚才的一切仿佛都是姜无宁的错觉。   正室笑道:“吾儿,你是对的。娘本不该阻你,男儿又何妨?情够真便胜却人间无数。”   “为娘已经托了人去镇上请大夫,相信不久后,此事就能过去。”   “到时候,你便也可收拾收拾,去找他吧。”   正室说完,厢房内有一刹那的安静。   好一会,才听得姜无宁应了声:“好。”   —   看到这,祝妖似乎预料到了后来发生了什么。   果真,正室请的大夫没来,姜老太爷也倒在了病床之上,且病得来势汹汹,一度处在生死之间。   姜无宁想探望姜老太爷,却被正室告知姜老太爷不愿见他。   姜老太爷,不愿见他……   他终是让姜老太爷失望了。   姜无宁在姜老太爷房门前守了一夜,听到屋内兵荒马乱的动静和时不时传来的哭声。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夜,他面对着列祖列宗,身后哭声寸寸断肠,却不敢让自己转身看一眼。   他没能熬过这场瘟疫过去,没能等到去找祝清月的时候。   姜宅外依旧围了村民。   姜无宁从紧闭的姜家大宅中走了出来。   此刻的姜大公子已不是他们印象中的模样,他的眼底青黑,神色疲倦,那双始终没有波澜的眼亦变得麻木。   他像是挣扎了许久的人终于掐灭了自己最后一丝的希望,在众人的注视下接受了现实。   他们听到姜无宁张了张嘴,好半晌才发出了声音:“我愿意代替祝清月接受献祭。” 第十一章   这一段属于姜无宁的记忆灌入到祝妖的脑海中,连同每一回都会浮现在梦里的那些只言片语串在了一起。   他看到了,姜无宁与他不欢而散的那一夜,在房中压抑的哭声,以及压抑的哭声之后,独坐在窗前,彻夜不息的烛火。   哪怕是得到了姜无宁的记忆,祝妖也只是个局外人,以旁人的身份观看这一切。他看到姜无宁对着他的画像,跳动的烛火印在他漆黑的双目中,落下明灭的两点。   子时有人敲了门。   “公子,请问有何吩咐?”   姜无宁回神,沉声道:“你进来,我有事吩咐你。”   穿着青衣的小厮推开门走了进来,向姜无宁行了个礼:“公子请说。”   姜无宁道:“两日后,我备好马车,你替我送一个人出村子。”   小厮刹那间明白要送的那个人是谁,失声道:“可是公子,老爷那......”   姜无宁打断他:“按我的吩咐送人出村即可,事后我会给你一大笔钱。”   小厮久久不能言语。他自然也是听说了姜无宁和祝清月之间发生的事情,那些人都道,姜无宁是被祝清月使了妖法,摄了心魂,只要姜无宁认清了祝清月的本性,便会幡然悔悟。   可现在看来,姜大公子着实没有多悔悟的样子。   他不由地问:“公子当真不恨他么?”   姜无宁留给小厮的是一个侧影,他的目光良久地望向窗棂外,院内种了芭蕉,下雨时,祝清月总喜欢坐在游廊前,听雨打芭蕉的潇潇声。   祝清月分明不喜欢雨,被雨珠溅湿了一点衣角都会冲他嘀咕着抱怨,却总愿意在雨中等他回来,听一夜雨声。   夜深人静,院内传来铜壶滴漏的声音。   静默的时间实在太久,久到小厮以为姜无宁根本不会再回答这个问题时,听到他淡淡道:“恨什么?恨他不喜欢么?”说到这,姜无宁敛目,“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我总是相信,他说的那些话,都是骗我的。”   姜无宁声音愈发低了:“他其实很爱我,爱到死。”   小厮震撼。   姜无宁竟然从来都未曾怀疑过祝清月。   又或者,是即便事实如此,他也依旧执迷不语,试图以凡人之躯,去赌纸人的一颗心。   送给祝清月的食物中掺了迷药,祝清月不多时便昏了过去。   昏迷之中,姜无宁将所有人都赶出了柴房,木制的大门紧闭。   狭小的房间内,他们曾在其中纠缠,在许多地方都留下了痕迹。   现下,这个扬言骗了他的人,安静地躺在床榻之上,显出平日未曾有过的乖顺。   姜无宁抚摸他的脸,为他换上了红艳的嫁衣。   这红色衬得祝清月肤色雪白,如笔沾了颜彩描画出来的五官更是浓丽妖异。   姜无宁来之前喝了酒,明明酒劲不大,冷风吹得人也清醒,此刻却像是醉了。   他从身后拥住了祝妖,无人看得见他泛红的双眼。   沾了酒液的袖口袭来清浅的果酒甜香。   姜无宁低声对祝妖说话,说了很多,语无伦次,混乱到他自己也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眼尾愈红,姜无宁说不下去了,过了好久,才像是眷恋般地,呢喃道:“你穿这身,很好看。”   可惜再也看不到了。   —   “祝清月,你当真喜欢过他么?”   将祝妖拉回现实的,是村长带着讽意和恶意的询问。   明明问的是百年前的祝清月,祝妖却觉得这声质问,穿过了百年的时光,刺进了祝妖的心里。   祝妖有一瞬间的茫然,仿佛自己也被这个问题扰住了。   时间却不容许他思考更多。   阵法已经启动,祝妖本以为姜无宁要将他丢进去了,认命地放弃了挣扎,就当和姜无宁一命还一命了。   不曾想紧急关头,双目泣血的姜无宁倏地看了他一眼,那双眸里癫狂的情绪散尽,只剩下某些难以言明的东西,沉得让祝妖在恍惚间以为看到了百年前的姜无宁。   不知为何,一股恐慌本能地攫住了祝妖,他下意识地就拽住了姜无宁的手。   鬼王冰凉的手指只在他的掌心停留一瞬,就毅然地推开了祝妖,转身跳进了阵法中央。   “姜无宁!”   数不清的怨魂厉鬼朝姜无宁扑咬而来,每一口都犹如实质,咬在了姜无宁的神魂之上。   衣服被撕裂,姣好的皮肉露出了数个口子。   “成了,成了!”   村长神色惊喜,再顾不得一旁的祝妖,近乎贪婪地盯着阵法。   祝妖望着自己空空的手心,身体先于意识发出本能的反应,仅随在姜无宁其后,抱住了他。   在那一瞬,祝妖感受到了和姜无宁同等的压力,怨气涌入身体当中,脑海里也响起了尖锐的哭嚎,那是数以百人被献祭的哀鸣,是他们死时的不甘,被困住不得轮回的怨恨,通通都在此刻爆发了,像一根根细密的针,密不透风地包围,针针扎进祝妖的识海。   祝妖头痛欲裂,意识昏昏沉沉,仍是没有松开紧抱住姜无宁的手。   在他微弱的记忆里,这一幕似曾相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祝妖以为自己已经要凉了,脑海中偶尔闪过一些片段,都像是死前的走马灯。   祝妖在走马灯前晃着,仿佛又回到了百年前,走过他那短暂的一生。   —   祝妖原是祝清月家中一只被搁置的纸人。   初始,他没有五官,没有容貌,被丢在角落里,目睹着祝清月所遭受不公的一切。   直待祝清月临死之前的那个中秋之夜,冷白又惨淡的月光透过窗棂洒了进来。   祝清月拖着自己的病体,取出笔,坐在窗前描画着什么。   伫立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通身画满了邪恶诅咒的纸人。   因久病缠身,他的眼窝深陷,脸色惨白,颧骨凸起。   祝清月一笔一笔,纤细的墨笔沾着彩色的颜彩,勾眉描唇,挑出狭长的双目,未曾点睛。   片刻,他咬破指尖,嫣红的鲜血顺着笔尖滴落,人的影子在地上晃动。祝清月颤抖着手,以自己的血,为纸人画上了一双眼睛。   纸人画眼不点睛。   从此,祝妖有了自己的意识,携着祝清月对祝家的怨恨,携着祝清月对长宁村的诅咒,来到了这个世上。   纸人无心,不是村长的空口之谈,姜无宁最开始与他在长阴湖的相遇,是祝妖的有意为之。   他薄情冷性,不信情爱,以局外人的身份冷眼旁观着姜无宁慢慢沉迷,哄他双手奉上自己的心,骗他为自己同村长退婚。   事情的进展很顺利,退婚那一日,村长家围了许多人,都以看热闹的心态,亲眼看着姜家唯一的大少爷执着一位男子的手,扬言要与他成亲。   男子与姜家大少爷含情脉脉,那双狭长勾人的凤目中是令人难以忽视的绵绵情意。   众人哗然,各种流言蜚语纷至沓来,霎时传到了姜家老太爷的耳中。   后来东窗事发,姜老太爷震怒之事传遍大街小巷,将姜大少爷关了禁闭,祝妖在暗中冷笑,等待着姜无宁服软的那日。   直待正室抛了脸面,隔着一扇木制的门,跪在雨中求他时,祝妖才恍然惊觉,时间已过去了整整三日。   那日真是下了好大一场雨,噼啪的雨点拍打窗棂,奏出急躁密集的乐声。   祝妖隔着一层薄薄的雨幕看着正室在残风冷雨中纤弱的身子,雨水模糊了她的眉眼,声音也被冷风扯得松散。   他听见正室说愿意给他花不完的银钱,愿意为他寻个好住处,只求他放过姜无宁,放过她唯一的儿子。   祝妖在呜咽的哭声中,想起不甘咽气的祝清月,想到了他那到死都薄情的一双爹娘。   兴许是姜无宁的坚持牵动了祝妖的一点恻隐之心,他决定如正室所愿,还姜无宁一个清静。   是以,当夜,他来到姜无宁的房中,露出了自己的真实面目。纸人的真身撕裂了皮肉,真实的那张脸丑陋而怪异。   世人贪恋的不过是副美艳的皮囊,没人会在意皮囊之下是何等腐朽。   都是俗人,姜无宁与他们又何不同?祝妖亲手撕裂了这副皮囊,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完整的展现在了姜无宁面前。   祝妖漠然地等待着姜无宁惊慌失措,然后落荒而逃。他甚至恶劣地想,原来人前清风朗月的姜家大公子,也会露出如此狼狈的模样。   在摇曳的烛火中,在漫长到近乎窒息的沉默后,姜无宁终于有了动作。他在祝妖的注视下,缓缓地,伸出自己的双手,将他抱了满怀,并在他耳边,叹息似地道:“阿月,你终于愿意向我坦白。”   祝妖惊愕失声:“你早就知道?”   “不喜欢火,不喜欢被淋湿,沐浴后总要站在门口等风干了再进来。阿月,人不是这样的。”   祝妖哑然。   他与姜无宁对视,姜无宁漆黑的双目中盛满的是他的影子。   祝妖化回了自己原本的脸,在这片刻的安宁中,双手搂住了姜无宁的腰。   透明的窗纸映出了纠缠的两道人影。   又是长久的沉默,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好半晌,祝妖哑声开口:“姜无宁,我带你离开长宁村好不好?”   姜无宁又吻了上去,那声好被吞没在唇齿之间。   一切本该顺理成章,如果不是村长以姜无宁的家人要挟。   —   后来发生的一切和幻境中如出一辙,祝妖破罐子破摔地等着姜无宁将自己献祭。   就当是原本利用了姜无宁的报应,就当是他动了心的报应。   何况姜无宁爱他能有多深呢?一句“我骗你”便可将他伤得体无完肤。   后来,姜无宁为他摆了一桌宴,宴上有酒,道要送他上路。   祝妖毫无犹豫,将掺了药的酒一饮而尽。   姜无宁轻呵道:“原来你这样不待见我,这样迫不及待和我划清关系。”   祝妖轻笑不语,默认了姜无宁的这个说法。   直待七日后在荒郊的客栈中醒来,祝妖在茫然之中才发现自己上了姜无宁的当。   他没有死,被姜无宁送了出来。   那一刻,祝妖怔怔望着自己的手,倏地大笑起来,笑弯了腰,笑着笑着眼角又渗出了泪。   明明就给了他一次机会的。   祝妖踉跄地跑出客栈,跋涉回了长宁村,恰好撞上姜无宁被村民围着绑上祭台。   凡人之躯承受不住太重的怨气,只能先炼制成活尸。   姜无宁自始自终不言不语,看不出丝毫的惧怕。   祝妖冲进阵法之中,替姜无宁承担了大部分的怨气。   临死之际,他揪住了姜无宁的领子,用尽最后的力气,笑着骂了句:“姜无宁,你就是个傻子。”   —   两个人同时承受反噬的效果无疑是最佳的。   村长负手立在阵法外,痴迷又贪婪地盯着邪阵,感受自己的身体源源不断地、被注入新生的力量。   阵法中的两人在极速的枯萎。   尤其是祝妖那只纸人,已经被迫现出了纸人的真身,在一寸一寸的皱巴,萎缩。   千钧一发之际,变故陡生,那枯萎的纸人倏地伸展开了身体,一只更高、更大的纸人撕裂了原本的皮囊,露出了一个头。   地面上倒映出纸人的影子。   妖异的、艳丽的容颜,纤细墨笔勾勒出来的眉眼,鲜血点亮的双眼。他的唇是嫣红。   耳边响起骨笛怪异的调子。   阵法中不安涌动着的怨魂凝滞一瞬,像是找到了方向,齐齐朝着村长冲了过来。   村长神色大变,恐惧从那双浑浊的眼睛中溢了出来,耳边听到万鬼齐哭。   “怎么会这样?!”   他惊慌失措,瘫软在地上。   出于怕死的本能还是强撑着往前爬了几步。   一切都是在垂死挣扎。   “啊——”   异于常人的惨叫声响起,村长几乎是瞬间被血红的影子吞没,剥骨吞皮。   骨笛奏出了抑扬顿挫的调子。   月色妖娆,为这场迟了百年的盛筵作最后的狂欢。 第十二章   所谓厉鬼,不过是生前执念未散,困于身体之中,无法进入轮回。   即便是过了百年,姜无宁依然无法忘记最后一幕——   他珍而重之放在心上的人,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嫁衣,发带在跋涉途中脱落,泼墨似的黑发披散,在他的眼前,被怨魂撕咬。   姜无宁的脑中轰的一声,眼前覆上一层红色。   怨气涌入他的身体,瞬间吞没了他的理智。他剧烈地挣扎起来,试图挣脱束缚在身上的绳索。   村长大喊:“快,把祝清月给我绑好了!”   他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村长,从喉咙口挤出沙哑地质问:“你既然答应了让我代替他,为什么还不放过他?!”   村长答得冠冕堂皇:“我给过他机会,是他自己又送上了门。”   姜无宁痛苦地闭了下眼,语不成声地道:“求你,求你……”   这厢祝妖已经杀了进来,披头散发的模样形如修罗。   村民们何等见过这等场面,被唬得站在了原地,踌躇不敢向前。   村长没有理会姜无宁,厉声呵斥那些踌躇的村民:“还愣着做什么,那祝清月就是个纸架子,还能害了你们不成?”   村民磨蹭上前。   村长恨声骂了句废物,随后闭上了眼,嘀嘀咕咕念起了令人听不懂的咒语。   阵中霎时红光大盛,祝妖嘭的一声,单膝跪地,唇角渗出了鲜血。   即便如此,他依旧挺直了脊背,朝姜无宁走过来。   阵法中的人骨是刺,穿透祝妖的身体。   姜无宁红着眼,厉声道:“你不是不待见我么,还回来干什么?”   祝妖揪住他的领子,身子像是没骨头似的靠在姜无宁的身上。   也确是没力气了,祝妖伤的很重,全身上下都是血。   姜无宁在阵法中央,怨气最深。   有村民小声道:“村长,你看我们是不是可以……”   话没说完就被村长打断:“可以什么?!这纸妖最擅长蛊惑人心,”说到此处冷笑,“何况你们忘了我们为何要这样做?你们还想这场瘟疫无休无止么?”   村民悻悻,不敢再言。   猩红的血液沾湿了姜无宁的衣袍,姜无宁最后听到他轻笑道:“姜无宁,你真是个傻子。”   “我受制于他,你以为,他会放过我么?”   祝妖在姜无宁的眼前阖上了双眼。   姜无宁目光发直,死死地盯着祝清月滑落的身体。   数以万计的怨气在他的体内横冲直撞,摧拉枯朽地摧毁他的心防和理智。   曾经的隐忍、不被理解的痛苦、以及怨恨,在此刻找到了出口,尖叫着逃离。   村民们面色恐慌:“村长,怎、怎么办?”   “这,这没事吧?”   村长面色微变:“不好。”   赶紧默念着咒语。   以凡人之躯接受反噬,要先炼制成活尸。   姜无宁在阵法之中死去,执念未散,干硬的身体又活了过来,极速生长出来的指甲划破了绳索。   黑色的怨气,属于姜无宁的威压瞬间溢了出来,以雾的形式弥漫至整个长宁村。   被黑色的怨气沾染之人,当场化作了累累白骨。   惨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村长额角渗出了冷汗,嘴里默念咒语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黑气缭绕在他的四周,无法近前。   姜无宁黑发披散,瞬移至了村长面前。   尖锐的利爪刹那刺穿了村长的胸膛。   村长不可置信,对上姜无宁赤红的目光。他偏了下头,手部发力,低声嘶吼一声,又掏了好几下。   血,地上落了一大滩粘腻的血,血液汇聚成细密的河流。   累累白骨间,姜无宁踉跄地跪在祝妖的尸体前,双手试图抱起祝妖。   他的理智被怨气馋蚀,独属于人的许多情绪开始消散殆尽,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悲痛,在他的体内叫嚣。   血和泪掺杂从双眼中留下。   姜无宁怔怔地,随后手心多出一支白骨制成的骨笛,瓷白的骨笛吸饱了鲜血,骨身瓷凉。   姜无宁小心翼翼地抹去祝妖脸上的血迹,将骨笛放在了他的身边。   姜无宁低声呜咽。   他和祝妖一共被命运戏弄了三次,一次有背世俗,一次人妖殊途,一次生死相隔。   有关长宁村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是姜无宁痛苦执念之下织成的一场华胥梦境。   他在梦中不断拷问自己,反复经历生前的一切。   他终于是一无所有了。   在悲剧落幕的寂静里,姜无宁跪坐在白骨之中。   耳边传来了悦耳的笛声。   姜无宁自漫长的沉睡中苏醒,抬眸便看见祝妖站在身前,修长白皙的手里握着一支瓷白的骨笛,如浓墨渲染出的眉目艳丽如故,唇色嫣红,正笑盈盈地望着他,一如他们初见。   —   后记   曾见过那位美人公子的王绪,自那夜之后,不知是何缘故,丢了魂似的念念不忘。   最近村子都很太平,曾经遇到的怪事也未再出现过。   王绪在县里喝了几日闷酒,又在夜里途径那条路。   他酒喝的多,人也有些不清醒,顺着往常的经验,打着酒嗝往家里走去。   今夜月亮格外的圆,也格外的亮。   清冷中掺了一点红,显得有些妖了。   王绪不知就走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系满了红绸,挂着红灯笼的喜庆村子落在眸中。   王绪往前走了几步,混沌的思绪中冒出一句:今夜还有村子办喜事?   他晃晃悠悠地朝前走,刚走到村口,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就拦住了王绪,十分热情地招呼他道:“小哥留步,俗话说相逢是缘,恰好我们村里办喜事,何不留下来喝一杯?”   王绪觑着眼看他,穿着粗布麻衣,高大又白净的小伙子。   他大着舌头:“都是好酒?”   小伙子爽快道:“都是好酒,还有好肉,保管喝个够!”   王绪拍手道:“快带我进去。”   他跟着人进到了村中。   这村子想必也是大户人家办喜事,办得甚有排面。   家家户户都系了红绸,街道两旁摆满了好酒,人群熙攘,三三俩俩结队,聚在一起喝酒。   好几个喝醉了,已经倒在地上,哼唧着再来一碗。   王绪每家每户的酒都尝了口,果真是好酒。   夜深了,街道起了雾。   王绪喝得醉眼迷蒙的,模糊中听见一声:“吉时已到——”   霎时,锣鼓奏乐敲得震天响,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从远处来。   为首的新郎模样俊美妖异,穿着大红色的嫁衣骑在马上。   稳当地花轿落在新郎身后。   路过携来一阵风,吹起了花轿的帘子。   王绪不经意间一瞥,瞥见一个熟悉的侧脸。   他酒醒了一些,怔怔地跟着迎亲队伍向前。他的身后还有许多的村民,七嘴八舌地跟上。   迎亲队伍在一处恢宏大气的宅子前停下。   新娘被新郎从花轿中牵出,步行款款,身段极好,即便只是个背影,也知应是个绝世美人。   其他人在宅子前止了步。   王绪只能在外面眼巴巴地看着,怀中不知被谁又塞了一罐酒。   王绪心不在焉,凝神听到宅子内传来高昂的——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哈哈哈哈哈哈哈!”   人群中爆发出呼声,围在王绪身边的人互相推搡,笑道:“喝!难得的好日子!”   王绪心里惋惜,不曾见着新娘子的模样。他也笑了,随便揽着一个人的肩:“喝!”   这等好酒,不喝岂不是白瞎了。   直喝得烂醉,不知今夕何夕。   待东方欲晓,王绪自嗓子肿痛中醒来,头痛欲裂。   他模糊地想起昨夜的记忆,抬眼往四处一看,大骇。   只见村子里围墙倒塌,破败一片,街道两处都种了槐树。   家家门户大开,窗棂上都积了一层厚实的灰。   王绪大惊失色,吓得连滚带爬爬出了村子。   在村口的石碑前,还看见了长宁村等字样。   事后,有关那一夜时常在王绪脑中挥之不去。   那夜的酒,那夜的亲事,以及对新娘的惊鸿一瞥。   奈何无人信他,只道他喝多了酒,梦魇了罢。   王绪没读过书,不识字,思来想去,终在县里找了个书生,将那夜之事以口述之。   书生询问那夜时辰。   王绪答:“应是子时。”   故取名三更。   正文完。